《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 第一章 青山隐隐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一片山谷中,环视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遮天,潇潇秋雨也无情地飘洒而下,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深山里空灵的雨汽所笼罩,只要深吸一口就能涤尽心肺。 路边的茶寮里只有三三两两个客人,借用茶寮破漏的顶棚避雨,那条“山泉煎茶”的茶旛随风雨飘荡,无一刻停歇。 江闻字子鹿,二十七岁,是个侠客,也是茶寮的主人。 送走了前来祝贺的老友之后,他意气风发地看着四周环堵竹树,即便是空山秋雨的寂寥氛围,也影响不了江闻的好心情。 他脑袋里此刻只有四个字:上任鹅…… 咳咳不对,是开宗立派! “江道长,您交代的事我也办了。可以收小儿为徒了吧?” 茶寮里对着江闻开口的,是一个胖胖的商人,身穿绫罗绸缎,富气毕现,只是年近六旬的老脸上满是纠结,仿佛说相声站在了桌子里头,上厕所又被人把纸拿走了似的。 江闻谦虚地拱了拱手:“方老板,这次还多亏你出力,我才能从建宁府手里盘下大王峰,建派在这个武夷第一峰啊!” 什么叫做排面?这就叫排面。 大王峰的第一,不是海拔上的第一,而是说大王峰乃是水陆两路入武夷,途中必见到的第一座高山,因其巍峨挺拔、一支独秀又被称为“天柱峰”,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气势不凡了! 当然了,官府之所以愿意把这样的名山拿出来售卖,主要也是因为这座山荒废难攀,除了远看景致一文不值。 想当年,连鼎鼎大名的徐霞客都在这座山上迷了路,还以为半夜遇上鬼打墙了。 “不客气的,江道长。钱已经付完这是地契……” 丝绸商人方掌柜陪笑道,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盖着官府印章的地契。 江闻推手道:“多少钱?这钱我是一定要还的——就按我之前说的三十年的无息贷款,分文不少!” 方掌柜脸笑容僵硬了起来:“江道长,老朽明年就六十岁了,再等三十年怕不是只能收冥钞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 江闻面色愧疚道,“你家小儿子今后住我这里学武功,每个月衣食起居都要我花钱,再收你个学杂费、书本费进去……你再补我点钱得了!” 方掌柜脸都快气歪了,却还是装笑着说道:“这些银钱我先垫着也无妨,只要你愿意收小儿为徒……” 茶寮都是些寒客也在围观闲谈,正常有钱人是不会在这种下雨天来避雨的,因此方掌柜一行人格外显眼。 茶客们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聊天,然后惊讶于茶寮主人竟然还是个武林人士。 但正经武林人士,哪个不是在大城通邑开馆授徒,最次也是建庄立派。面前这个年轻人要在山上落户…… 这分明是要落草啊! 周边叽叽喳喳讨论了一下,纷纷结账走人,原本就稀少的客人瞬间走散了大半。 江闻在这里隐姓埋名好几年,没人认识也正常,但他更好奇的,是方掌柜为什么一门心思想让他收徒? “方掌柜,我随便打听下,你别在意哈。只是想强身健体的话,你为什么不送贵公子去练练拳脚即可,譬如去镇上的百炼武馆习武?”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方掌柜的脸色有些古怪,叹了口气。 “送去过了,犬子已经把镇上所有武馆的教头都咬了。这次还是武馆罗师傅好心,跟我推荐可以来您这里学习……” “……令郎属狗?” 江闻眼皮一跳,这犬子到底是谦称,还是个外号? 方掌柜怒目而视。 江闻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事,我其实最擅长教差生。实不相瞒,当初我也教过一个复姓漩涡的吊车尾,生起气来也爱咬人,后来只断掉一只手,就武功大成了!” 方掌柜连忙握住江闻的手:“江道长,强身健体即可!强身健体即可!请务必让小儿肢体健全!” “就举个例子嘛。你是不知道江湖上还有个岳掌门,收徒容易伤及根本的呢……” 江闻不动声色地从方掌柜的胖手中抽离,“令郎在哪?让他来见个面吧!” 方掌柜脸色一喜,连忙招手道:“就在后面!犬子今年已经十岁,再晚想学也来不及了,小石头快过来!” 随着方掌柜的不断呼唤,身后几个随从仆人中间,才走出来一个神情木讷的孩子。 “这特么十岁?” 江闻倒吸了一口冷气。 先解释下,不是他人高马大顶着天花板了。 眼前的孩子确实是孩子,却四肢短小、骨骼惊奇,从身高看上去顶多五六岁大,不肥也不瘦。幸好没有顶个大脑袋,不然江闻就直接把他归入侏儒症行列的。 方掌柜苦笑道:“没人信,要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我都不信。这孩子小时候随母亲在乡下老家,发了场高烧就不长了。 “哎,这些年各种偏方都用过了,可怜如今十岁了连个大名都不敢起,生怕命薄被老天爷带走……” 方掌柜叹息着一把搂住小儿子,但这孩子也面无表情,只盯着一旁咕嘟咕嘟翻滚的热水锅。 “这你得去看病啊!”江闻提醒道。 “我也花钱看了许多大夫,都查不出问题,直到一个南少林的和尚看过后,说小儿是五气不调、先天有损,因此生而体弱,长失调养,唯有学习内家功夫、通行气血,才能弥补一二……” 方掌柜没说的是,那个和尚还当场说只要给他三五百两银子,就可以传授少林绝学易筋经、洗髓功,一年之内扭转乾坤——然后方掌柜直接报官,把这个行骗和尚送进了大牢。 但方掌柜内心认为,这个说法是有几分道理的。 即便在乡下,方掌柜也是极其宝贝这个儿子,从小就给山珍海味养着、天材地宝吃着,一年开支不计其数,不可能是后天亏待了他。 最大的可能,就是方掌柜老来得子,年近五十才续弦娶了后妻,一个年老髓枯、一个体质未全,生下来的孩子才会出现这种先天不足。 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小儿子越看越不灵光,以后想做生意是没希望了,拜师学武终究是条出路。 江闻也脸色变幻了半天,才咬牙开口。 “好吧,看在你如此心诚的份上,我就收下这个徒弟。实不相瞒,我打扮成道士只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点,不用叫我道长。” “好的,江道长。” 江闻以为对方没听清,又解释道:“你还是叫我江掌门、江大侠之类的称呼吧。” 方掌柜不住地点头:“没问题,江道长!” “……你开心就好。” 江闻站起身来,拍去身上溅落的雨水,轻叹一声,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小石头,今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了。本门开创于武夷山大王峰,你也算是顶门大弟子……” 说到这里,江闻皱眉看了看他的身高,“想拿来顶门是有点难度了,但今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知道吗?” 小石头木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江闻扭过头去,默不作声。 方掌柜以为江道长正扼腕叹息,也不敢多加打扰。但在没有人看到的方向,江闻正得意地露出笑容。 江闻此刻心里正盘算着,改天要请武馆罗师傅吃顿饭,再把酒肉和尚从牢里保出来,多亏他们配合才能演完这场戏。 自己这一次的演技,应该可以拿一个奥斯卡了吧! 【天眼查,展示一下人物信息。】 在只有江闻可以看到的位置,如瀑布般展示出了一条条文字信息。 【人物面板可展示。】 【姓名:小石头】 【年龄:10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天赋异禀】 【武学评价:一窍不通】 【实战评价:一窍不通】 【综合侠客等级:平民百姓】 【掌握武学:无】 【人物描述:这是一个从未接触过武功的儿童,但出众的天赋会是他最好的老师。】 没错,江闻正在利用随身携带的系统,探查着孩子的信息! 这个不知名系统中的悟性和根骨分为五个等级,从低到高分别为冥顽不灵、资质平平、石中璞玉、天赋异禀、旷世奇才。 小石头的根骨已经达到第二高的天赋异禀,武学悟性也有中人之资!第一高的根骨前所未见,因此这第二高的根骨已经可以睥睨四方了,甚至江闻猜测小石头所谓的发育迟缓,很可能只是这副天生横练筋骨导致的…… 第二章 天涯萧索 看到已经点头收徒,方掌柜依依不舍地将小儿子托付到江闻的手中,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喝茶,等待着雨过天晴。 可茶寮外的雨越下越大,写着“山泉煎茶”的茶幡也飘扬不动了,只能像死鱼一样贴着旗杆,仰望着武夷空谷间飘飘洒洒的雨幕,静听雨坠竹叶间的阵阵轻响。 “既然解决了小石头的事……” 江闻整了整道服,尽量做出一派宗师该有的模样来,对着茶寮内里单独摆放的一张桌子说道,“你还不要也考虑一下,一齐拜我为师呀?” “不要!” 一个声音清脆空灵,就像是山间的灵鸟。 再看去,那里坐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一张圆圆的脸蛋,皮肤雪白粉嫩,此时正使性撇嘴,眸子漆黑明亮,显得非常警觉。 “你刚才笑起来很奸诈,我都看到了!” 江闻有些尴尬,咳咳小姑娘你瞎说什么大实话,我哪里有笑。” 但方掌柜没在意话里的破绽,反而有些羡艳地看着小姑娘,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生的这么好看?” 说完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子,同样外貌六七岁,一个粉雕玉砌宛如画中人,自家的呆傻无神,真的是一言难尽…… 江闻开口解释道:“这是我前两天,在外面行侠仗义时救回来的孩子。” “怪不得江道长几天不见人影。” 方掌柜想学着江湖中人拱手称赞,却因为胖胖的体型显得格外滑稽。 小姑娘不乐意地说道:“谁要你救了?” 江闻被气乐了:“那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信不信?” 小姑娘又撇了撇嘴,低头不语。 江闻劝慰道:“女孩子行走江湖不太方便,但你的情况不一样,也没别的路可以走了。原名别用了,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出去就安全了。” 说到女侠行走江湖,那可太麻烦了,总不能学粗汉睡在荒草破庙,隔三差五也得洗漱打理一下仪容仪表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和师兄弟去城里办事,男女有别厢房都得开两间,回去经费超标发票也不好报销,总之麻烦得很。 他想了想:“女孩子行走江湖容易吃亏,所以便宜要先占了!” 方掌柜听着脸皮一跳,这话是武林高手能说出来的吗?自己平时跟店里的伙计,都没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你姓傅这个就不改了,我也不好意思赐你一个姓。为师以前追过一部漫画叫雏蜂,你就改名叫嫩蝶吧!” 蝶字柔美,嫩字也委婉,出去外面一通来名,我是嫩蝶!听上去多有人缘! 小姑娘捂着耳朵,小脚扑腾着还够不着地面,“这是什么粗鄙的名字!我不答应!” “不满意吗?确实不太礼貌,小孩子脸皮薄可以理解……” 江闻考虑了一下说道,“那就用个敬语,叫凝蝶?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这回一报姓名,我是您爹,不卑不亢、气势俨然,保证连武林耆老都要退避三舍。 被迫改名叫傅凝蝶的小姑娘急的满脸通红,显然接受不了这样一个有失体统的名字。 但江闻抢在她拒绝前说道:“不愿意也没事,自古救人一命都要以身相许的,我对炼金术没有太大兴趣,但我这个大徒弟却刚好可配!” 说完,江闻半是商量半是戏谑地对方掌柜说,“掌柜,让小姑娘给小石头当个童养媳怎么样?你们家不缺双筷子吧?” 方掌柜胖脸上堆满了笑意:“不碍事不碍事,小姑娘能吃多少?” 听到这里,小姑娘目瞪口呆看了一眼旁边身材矮小、表情宛如沼王的小石头,彻底崩溃了。 她瞬间眼圈泛红、泪水盈眶,终于维持不了小大人那样的高冷,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呜呜呜……你们欺负人……” 在之前的那阵风波时,茶寮里的人就走离了大多数,这时除了方掌柜和仆役几人,就只剩下最外围一桌父子,一直安安静静地喝着茶,水没了就再添,一言不发。 儿子却时不时看向灶台,闻到茶叶煮蛋的香味,冷不丁才轻咽一下口水。 见改名傅凝蝶的小姑娘终于服软,江闻也不再仗势欺人,对着旁边看热闹的那对父子笑道:“客官,让您看笑话了。” 父亲背着灰布包袱,又一身灰衣,更显得风尘仆仆,却是一双剑眉煞气冲天,一看就不好惹。 他面无表情地对江闻说道:“这位道长,从刚才你好像对在下很感兴趣?” “像二位这般花一文钱就喝茶一个钟头,续水两大壶的客人,我确实不多见。” 这样的铁膀胱,不服行吗? 江闻腹诽完后哈哈一笑,指着他身边的小孩,“说到感兴趣……应该是您儿子,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弟子感兴趣吧。” 听到这话,此时佯装哭泣,将脸放低对父子眨眼求救的傅凝蝶连忙低头,假装无事发生。 之所以能判断这两人关系为父子,是因为这两人虽一大一小,身形、神态、扑克脸表情却如出一辙,跟复制粘贴的一样。更别说他俩明显结着老茧的虎口和手腕,就绝对不是庄稼把式能有的。 江闻这话说出口,就已经用上了江湖的盘道功夫,提醒对方既然来了这里被发现,就该报上名头来意,双方盘盘是敌是友。 外表十岁左右的孩子面容微动,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了父亲。 父亲低声说了一句:“不要意气用事”。 说罢就站起身来,对江闻说道,“道长,我们多有打扰,如今雨势稍缓也该告辞了。” 说完就率先撑起破伞,走进了依然瓢泼的雨幕中。 这就是表明自己不方便透露行踪,但绝非恶意,希望对方不要再逼问——再问下去,就只有动手翻脸了。 江闻见对方没开口透底,叹了口气,从茶寮烧水灶台上掀开笼屉,用芭蕉叶胡乱包了两个芋头、糯米饼,追上两步塞进了他儿子的手里。 “光喝茶是消食的,怎么能管饱。” 小孩面色不变,想要推辞,但是肚子一走路就不是时候地叫唤了一声,这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蒸芋头和糯米饼。 轻声道谢后,他随后跟着父亲打伞地走进了雨里,江闻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雨幕里逐渐渺茫的身影。 “江道长,你认识那两人?” 作为经商多年的老掌柜,老方看人明显更准,一眼就认出了江闻眼睛里的不是疑虑试探,而是有意接近。 江闻也没有否认。 “算是吧,不过他不认识我。” 废话,那人长得跟李连杰似的,能不多看一眼嘛? 这要换成龙过来,江闻当场就得收摊跑路,防止宜家功夫大师拿他的微薄产业练手。 江闻的天眼查系统作用限制很大,只有离得够近,还得伴有肢体接触才能看见人物信息,最终也没能让两人凑近握手言欢。 但刚才对小孩的探查已经完成了。他身上迸发的信息流,在片刻间已经被江闻记忆了下来。 【姓名:洪文定】 【年龄:8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得心应手】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少林内功(入门)、洪家拳(进阶)、夺命锁喉枪(进阶)】 【人物描述:自幼的习武使他早早拥有搏斗的能力,冷静的心态与过人的悟性是他最致命的武器。】 “人都走光了,我们也收摊吧。” 江闻对方掌柜说道,“我们到镇上给凝蝶和小石头买点换洗的衣服,山上风大小孩子容易着凉。” 转头的瞬间,江闻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信息来看是新少林五祖没错了,看来镇上要有好戏上演了…… 第三章 兄弟阋墙 洪熙官撑着一把破伞走在雨里,却好用处不大。 冷雨不留情面,依旧打湿了他的衣服肩背,只是他背后的包袱里,却透出一股比雨水更加冰冷的感觉。 “拿了什么?” 儿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音是一样的淡漠:“吃的。” 洪文定撑着伞和父亲并肩走着,天地寂寥,空山传响,显得更外清冷。 但这样的清冷已经是种极大的慰藉了,自从八年前,因自己反清复明遭到通缉,全家被杀开始,洪熙官就只有这个被藏在灶底,侥幸逃脱的幼子陪伴。 “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洪熙官永远言简意赅,就连对待儿子都没有展露太多情感。 “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逃亡最初,洪熙官甚至有杀掉儿子的打算——这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他知道一起这条路会很苦,很苦。 在这离奇的世道上,有时候心硬是心软,心软才是心硬。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之分。” 洪熙官冷声地说道。 官差里有同情报信的好人,而同站在反清复明的大旗之下的人里,他自己也手刃过很多借机掳掠的人渣。 从此,他的路越走越孤独,也越走越纯粹。 是的,世界上有时候好坏的界限不是那么清晰,但不管好人坏人,他此行要去见的,是他除文定外,最后一个亲人。 ………… 下梅镇是武夷山麓茶叶重镇,遍布着茶庄、票号、车船驮队和货栈,每日茶货验收、过秤、分装、发货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 镇上邹氏四兄弟因商获资百万,成为下梅首富,便大兴土木,建豪宅70余幢,在此前后,方姓、马姓、陈姓等也在下梅建宅,此地愈加繁华。 水气氤氲,是镇中央的当溪正缓缓流淌而过,两侧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江闻和方掌柜一行人慢慢走着,雨也越来越小。 终于在雨完全停下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下梅镇上。 此时道路分作两条,方掌柜打道回府,江闻一行却被困住了。 “凝蝶,想去看看?” 今天正好是镇上五日一次的集日,下梅镇作为水路通衢,南北要道,汇集了各方的新鲜玩意儿,连日的秋雨都挡不住大家赶集的热情。 看着路边的杂耍卖艺,凝蝶的眼珠子都不转了,嘴上还在硬撑。 “哼……这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是抬杠了,建宁府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刊本图书、龙凤贡茶、兔毫盏、红绿锦,都是州郡风靡的货物,怎么也论不上穷乡僻壤。 “没看过?想去看吗?”江闻转头问到。 “没兴趣,我爹带我看过!” 凝蝶一咬牙转过头,不能让面前这个恶人看扁了,但是想起当初对自己百依百顺,如今远在天边的家人,眼眶忍不住又红了。 看到这一幕,江闻都忍不住心软了。 又看了看人头攒动的商号,干脆对他们两个孩子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然后虚指了一个方位,“看热闹最远不能超过那条街。” 没想到第一个答复的居然是小石头:“知道了,师傅。” 见到这两个徒弟一个呆愣一个哭鼻子,江闻不放心地又交代了一下:“凝蝶,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就报上名号吓住她!小石头,照顾好你师妹,注意别再咬人了!” 被小石头这一口小碎牙咬伤,送到医馆里,大夫都得头疼怎么该缝。 见路边的空中取水戏法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把两个小孩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江闻才一步一回头地进了商号买东西。 “别听他的,先去看那边的糖人!” 江闻一走,凝蝶就神采飞扬地推着小石头往边上走,直到恰巧撞到了一个背着包袱,似曾相识的人。 “你是……” “是你们?” ………… 商号边上的鸿宾楼上,小二穿梭其中端菜倒茶,客商也呼朋唤友,好不热闹。 雅座间,一个身穿黑色棉服的中年男人正焦急地等着,桌上的茶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到灰布衣服水迹未干的洪熙官出现,才露出了由衷喜色。 “熙官!” 多年隐姓埋名,洪熙官不太适应这样人多的环境,观察许久才在中年人面前坐下,并将布包袱轻放在桌面右手边。 见到面前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洪熙官低声说道:“大哥,好久不见了……” 这人是洪熙官的同胞大哥,当年因为外出经商恰巧躲过洪家的灭门之灾,这次多方联系找到洪熙官,才有兄弟相见的一幕。 “你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啊……” 见到弟弟面带风霜之色,大哥略有心疼地说,“文定在哪?让我这个做大伯的也见见他。” 洪熙官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小孩子顽皮,怕他误事就没上来。大哥,其实这次来,我准备把文定托付给你。” 洪熙官的大哥神情有些无措,似乎没想到弟弟今天会说这事。 洪熙官端起茶杯,遥敬道:“文定这些年跟我受了太多罪,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在这个世间除了大哥你,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可以托付了……” 说到这里,大哥也动容地回答道:“你放心,我花钱请最好的先生,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线,洪文定会在今天与父亲分别,直到成年才在广州的红船戏班相聚。 洪熙官听到这句承诺郑重点头,举起杯子以茶代酒欲一饮而尽。 但这时,大哥指着楼梯口好奇地说道:“熙官,上来的那个是不是文定呀?” 洪熙官转头看去,就听见喀嚓几声,熟悉的机括声音骤然响起! 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过,自家大哥弯腰低头,一副锦背低头弩自后背瞬间激发,三枚冷箭带着寒芒,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疾飞而来! 洪熙官星目微寒,一手托住桌背,身体如弓弦绷紧,凭着一身过人的硬功,玄之又玄地躲过闪着绿芒的弩箭。 但他放在桌上的布包袱,已经被他大哥以迅雷之势抢夺到了手中! “你是我的亲大哥,居然连你也出卖我……” 洪熙官退身站起,身形架势刚柔并济、浑然天成,全然无视了周边伪装酒客,此时林立拔刀的清廷密探,双目只注视着自家大哥。 洪熙官的大哥握着布包,露出了成竹在胸的表情:“熙官,你犯下大错已经连累了全家。你不死,洪家就永远都只能是逃犯盗匪!” 洪熙官微微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你就丝毫不顾及骨肉亲情吗?” 洪熙官的大哥也愤然回应:“从小爹娘就宠着你,你要学文就送你上学堂,你想学武就带去去拜师,你对得起他们吗?!因为有你压着,我这个做大哥的从小被无视,刚成年就被打发外出经商,你又对得起我吗!” 洪熙官眼中怒火越来越盛,大哥也抓着布包袱急忙退后,向左右喊道:“酒楼现在都是朝廷的人,你的夺命锁喉枪又在我的手里,今天插翅难飞,快动手!” 但洪熙官毫不退缩,左脚重重踩入地板,拳势刚劲猛烈,一击就打飞了持刀逼近的两名清廷密探,靠近窗外厉声喊道。 “文定!” 刚好和凝蝶、小石头在摊前偶遇的洪文定闻声,立刻抛下两人,闪身冲向鸿宾楼,解下背后的包袱抛向高空。 洪文定年纪虽小,力气和准度却毫不逊色,正好被洪熙官接在手里。 一阵寒风扫过,一杆分为三节的锃亮银枪随着包袱皮抖落,冷芒只在瞬间,就划破了一位密探的咽喉! “夺命锁喉枪!” 洪熙官的大哥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打开手里包袱,发现里面只是两根青甘蔗。 洪熙官一手持枪,头面微垂,似乎不愿意再多看大哥一眼,可那一身浓烈的杀气已经震慑住了全场。 “是你们逼我的!” 鸿宾楼上,血光四溅! 第四章 弄巧成拙 还在和商家讨价还价的江闻,只觉得外面一阵喧闹,顾客渐渐稀少了下来,他终于有机会好好对付面前这个,趁着入秋狠狠涨价的黑心商家。 两条秋被三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可没过多久,一位看热闹的客人就回来报信了。 “快去看啊,鸿宾楼上有人打架啊!” 听到这句话,商铺的客人纷纷表示不屑一顾。 “切!鸿宾楼哪天没有人打架?” “酒楼老板自己开了盘口,连斗殴时辰、死伤人数都可以下注,打架有什么稀奇的?” “别看了,老板雇来的,我上次下注亏了三两!一定是黑幕!” “咱们都是读书人,宠辱不惊会不会呀?” 朝廷曾经嘉奖建宁府是道义之乡、户有诗书,镇上人可见不得别人,做出有损耕读人家身份的事情。 确确来说,建宁府“其民之秀者狎于文,其厉气者亦悍以劲”,大概就是说有个读书人来到这里,瑟瑟发抖地表示这里的人个个文物双全,说话超好听,我超喜欢这里。 毕竟这里襟山束水,山多田少,农家甚至要力耕崔嵬才能糊口,作为耕读诗书人家…… 会拿刀也很合理对吧? 而按照某离任县令的说法,这里的人向来喜欢“佩刀挟矢,开起而斗,匿役避赋,持短长以竞其私”,陈浩南到这里都只能算是相当合群、较有活力的青年。 回来报信的客人也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微微羞臊地继续说道:“我看到另一边更热闹。有个姑娘卖身葬母,长得还很漂亮呢!” “在哪里!” “我去看看先!” “读书人岂能见死不救!” 店里瞬间炸开锅,话还没说完,店里的客人已经全都跑没影了。 “切,还说自己是读书人呢。老板,一贯到底卖不卖……嗯?人呢?” 江闻不屑地接着买东西,才发现连掌柜伙计都跑去看卖身葬母的热闹了。 然后他一边表示鄙夷,一边留下一贯铜钱,自己把被子打包走了。 江闻走出商铺,发现两边的热闹都很大。特别是卖身葬母的姑娘,荆钗布裙却难掩姿色,低头擦泪时眼波流转,自有一番说不尽的娇媚可爱,素衣更显出纯洁妍丽。 但江闻不打算往那边走。 混江湖的都知道女人代表着麻烦,漂亮女人代表着极大的麻烦,以自己门派这点单薄底子,怎么也不够入这对贼母女眼的。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人一看就是骗子! 江闻转头找了一圈,才发现小石头和凝蝶站在一处卖艺边上,看着里面正表演着喉断枪杆、胸接刀口的硬气功。 卖艺的粗豪大汉嘴里咬着破布,喉咙一声闷哼,蜡木枪杆应声而断,人体最脆弱的咽喉处,也只有一处浅浅的凹痕。 边上的人偶有喊好,收获更多的却是质疑。 “就这?”“假的吧?”“看腻了,没别的我可走了!”“散了散了。” 卖艺的大汉面色愤懑,闷声不响地低着头,从边上拿起朴刀先砍碎一块木头,才砰砰砰地砍向自己的腹部。 每一刀都用足了力气,似乎要是想砍杀边上质疑他的人,却迫于生计低头忍受,只得到了更多的嘲讽。 “刚才这人在岳家刀门口卖艺,被人赶过来的。没什么看头。” 边上有人故意大声说着。 江闻又看了两眼,确定眼前这个人身上有功夫,却丝毫不懂行走江湖卖艺的关窍。 江湖卖艺自有一套规矩和手段,就跟直播带货一样,得编故事、做铺垫、走流程,先打两个套路,耍几个手法,把行人圈住了再撂狠活,顺便还能推销个大力丸什么的。 像这人卖艺,功夫是有了,看头却严重不足,也学不会吊人胃口,再厉害的手段都经不住重复重复再重复地表演。 下梅镇上的观众,更是出身德云社小剧场,习惯了抢台哄话逼卖艺的拿出真本事,谁能想到这人是真的愣啊。 说到愣,江闻看了一眼徒弟,发现凝蝶心不在焉地不理他,小石头却看得全神贯注。 “……看的这么认真?你们这是臭味相投了?” 相比汉子的卖艺,鸿宾楼上血光四溅更有看头,下梅镇的客商却都驻足观看,在楼底下指指点点,评价今天这场厮杀够劲,老板这是下了血本了! 雨又下了起来,鸿宾楼的窗户被砰然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从空中坠下,重重地落在湿透的石板路上,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骤然消散,双眼鼓突,已经气绝身亡了。 洪熙官手持银枪,轻轻一转就将长枪拆散成三截收入包袱中,手抓门口酒旗木杆飞身而下,没有丝毫烟火气, 围观群众一阵叫好——然后让开一条路,纷纷表示惹不起。 “文定,我们走。” 洪熙官说话的声音更加冰冷,没有沾染上一丝鸿宾楼的残肢血迹。 可长年和父亲相处的文定,自然能听出语气中的不对劲,于是从人群里走出,跟上了父亲。 江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吩咐小石头和凝蝶原地别乱跑,就闪身进了边上的一条小巷里。 ………… “二位,在干嘛呢?” 江闻在这条小路里,拦住了两个行脚商人。 两个小贩身形僵住,其中一个放下担子警惕地转头,“看什么看!” 江闻一愣,怒道说道:“臭外地的跑来这里撒尿来了?前面街拐角会有茅厕,这都别憋不住了?” 另一个货郎连忙转头,挂着老实巴交的笑容。 他背着货箱连忙窸窸窣窣地整理衣服,转过头赔笑道:“不好意思没忍住,我们这就走……” “我就瞧不起外地人,没素质,到处撒尿,我瞧不起。” 江闻更加得理不饶人了,“看你们这长相,就知道你不是我们老儿北儿京儿。” 两个货郎低头连连道歉,一左一右从江闻身边快步走过,但就在交错的瞬间两人目光一对视,默契十足地看见对方眼中的杀机。 担子货郎的扁担落地,抬手抽出对刺插眼,背箱货郎也手持利刃,冲着江闻的腰部捅来,这套合击动作似乎演练过无数遍,行云流水般舒展了出来! 但两人的动作没能继续,就被江闻左右手轻松挡住,兵刃被打落在地上。 两人甚至没有察觉对方怎么动的手,连忙表露身份。 “我们是朝廷密探!快放手!” 江闻丝毫不为所动,巴掌不停往两人脸上招呼。 “臭外地的还是密探?鄙人还是松坡将军的手枪队长呢!” 被江闻劈头盖脸一顿削,两个货郎这才狼狈地和他拉开距离。 这次抓捕洪熙官的行动为了保密,是由刑部密探直接动手,并没有通知当地府衙,更不会穿着官服出行,因此即便洪熙官当街杀人,县衙也只会以为是普通斗殴。 灭口好,灭口妙啊。 把这两人灭口,就有机会收新徒弟了吧? 你说当街杀人,属于命案? 自从神州倾覆以来,崇安县衙里最常拿来引火做饭的,就是每天的命案卷宗。 “绵掌,架势不错。大悲拳一塌糊涂。” 看着想回去报信的两个密探,在小巷里摆开架势,江闻的脸色也慢慢严肃了起来。 “但看你们这组织结构,每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少林叛徒,和尚们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 “文定,有人跟着我们。” 走着走着,洪熙官开口了。 “爹,她也是个可怜人,想跟我们走。” 洪文定声音很轻,眼神转向了后边跟随一路,楚楚可怜看着他们的凝蝶,“把她送到家人那里就可以。” 洪熙官剑眉煞气冲天,听到文定说起“家人”两个字,又想到石板路上死不瞑目的大哥,终究气势一颓,没有开口反对。 凝蝶紧跟两步,发现前面两人没有试图甩掉她,忍不住兴高采烈地起来。 什么山野破门派,本小姐才不愿意呆! 但另一边,江闻就傻眼了。 他回去时发现卖艺的摊子已经撤去,似乎还有打斗的痕迹。 小石头孤零零地冒着雨,捡着地上零零碎碎的铜板,连忙问他。 “小石头,你师妹凝蝶哪儿去了?” 江闻的徒弟呢? 那么大一个徒弟哪里去了? 刚才不是还在看热闹吗! 小石头抬起头看着师傅,给了个表情,让江闻自己去体会。 ?(???) 【师妹?什么是师妹?可以吃吗?】 第五章 分道扬镳 冒着雨沿路跟踪打听,江闻才知道自己的好徒弟跟谁跑了——千算万算,没想到洪熙官的主角光环如此之亮眼,居然随手把凝蝶拐跑了。 真是上天欠他一扇门,转头就给他开了一扇窗,让人嫉妒得很啊。 看着当地“著名乡贤”马佳善家的深宅大院,江闻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带着仅剩的徒弟回去了。 “小石头,我们回山!” 还不走的话,他小心最后一个徒弟都被人拐走。 同时江闻也不停地告诉自己,人生就是如此。 喜欢一朵花,未必一定要把它摘下来。喜欢风,难道要叫风停下来让闻一闻?有时候太照顾别人的感受会失去自我,做人要潇洒一点。 嗯,主要现在还指望着洪熙官的剧本,暂且尊重一下对方,等待对方倒霉的时候…… 哼哼…… 从这点来看,傅凝蝶虽然年纪轻轻,看人却很准。跟着这个心胸狭窄的江道长,自己都看不见好日子会在哪里。 至于为什么洪熙官一行人会出现在马大善人的家里——这还是归功于他当街杀人的壮举。 年近五旬的马大善人一直都清楚,在崇安县这个地方,拳头越大,道理就越大。想要以德服人,就一定要能让对方心平气和地听你把话说完,再乖乖把钱送上来。 杀气腾腾的洪熙官,瞬间就被擅长以德服人的马老爷看上,决定保持日行一善的好习惯,把这个高手招揽过来。 当然在这一天,马大善人可不止一善。 除了收留落魄洪熙官、洪文定父子,还花钱买下了卖身葬母的红豆姑娘,这才喜滋滋地回到了府上。 ………… 日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礼拜,仿佛日子真的毫无波澜,而马大善人与红豆姑娘成亲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爹,我回来了。” 年幼的洪文定走进屋子里,脚步却出奇的沉稳。 坐在屋里闭目养神的洪熙官,略一打量就看见脸上的伤和衣服上的尘土,问道:“文定,你又和别人打架了?” 洪文定拍了拍衣服,“马家的少爷带人偷袭我。” 说完擦了擦脸上的伤口,补充道:“我赢了。” 洪熙官听完也不气恼,似乎对儿子打架的事情丝毫不在意。 “文定,习武之人不可好斗。我们现在寄人篱下,要懂得分寸,能忍则忍。” 这话说的,简直就是儿子出门杀人回来,老父亲还心疼以后杀人别沾这么多血。 洪文定却没有听取教训的意思,小脑袋瓜子转了转,“那你为什么天天跟红豆姐姐打架?” “你……” 洪熙官眉头一皱,却发现自己最近似乎,还真的只干了这件事。 马老爷每天管吃管住,他才义务出手,多次阻止了飞贼大盗红豆母女的行窃行为,这很合理的对吧? “爹。次次都赢我也打腻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看出了他爹的窘迫,洪文定喝干碗里的水,继续问道。 “爹在这里还要等一个人。” 洪熙官沉默片刻,“是凝蝶让你来问的吗?” 洪文定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还有红豆姐姐,她经常拿吃的给我,然后问我板着死人脸的讨厌鬼什么时候走。” 洪熙官又被噎了一句,半晌才悠悠看天:“快了,等的人就快到了。” ………… 而另一边,凝蝶也在欲哭无泪。 当她决定跟着洪熙官父子的时候,就是看中这两人奇怪的组合。 不论从什么角度看,一对浪迹天涯又武功高强的低调父子,都要比坑蒙拐骗又喜欢坏笑的所谓师傅强。 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到东昌府,告诉爷爷家里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有办法把爹娘和姐姐救出来的。 但她高兴没多久,就被困在了这个马家大宅里,不管她怎么撒泼卖萌,洪熙官都咬定了自己还有事情,必须办完才走。 就在心急如焚的时候,隔壁长得很漂亮的大姐姐找了过来,两个人一番窃窃私语之后,都开出了对方都不能拒绝的条件,瞬间达成了一致。 比如今天,凝蝶就借着洗衣服的时间溜到了后宅,找到了红豆姑娘。 感觉到脚步声出现,红豆屋里一道黑影闪过,随后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就见到大门无风自开。 红豆正坐在一张软榻上。 只见她脸上满是笑意,淡施妆容的脸上晕红流霞,一笑丽色生春,连凝蝶都忍不住产生羡慕的情绪。 “红豆姐姐,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是你呀凝蝶。” 红豆略有些慌张地微笑说道,“吓死我了,我娘差点撞在柱子上……” “红豆姐姐,你娘不是去世了吗?” 凝蝶傻傻地听着,猛然向后退了几步,“……难道是鬼魂来看你了?” 红豆察觉不对,连忙改口道:“呸呸呸,你听错了。我是说,我刚才差点撞到柱子上!” “凝蝶,你过来跟我说话。” 凝蝶疑惑地应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又后退了几步,总觉得这间屋子气氛阴森森的。 “不用了红豆姐姐,我们就在这里说吧……” 红豆姑娘看不下去了,放下伪装的闺秀架子,上前把凝蝶接到屋里,挥手关上了门。 “凝蝶啊,姐姐这么疼你,到底有没有打听到他什么时候要走?” 凝蝶哭丧着脸:“没有……” 红豆银牙紧咬,恨道:“那个混蛋天天坏事,竟然还赖着不走……不管了,明天记得按照我说的做,不管事情成或不成,姐姐都会带你一起走!” 凝蝶听到保证,才亲密地搂住了女飞贼红豆。 红豆摸着她的头,紧接着问道:“还有啊,我教你的学会了没有?” 凝蝶连忙说道:“姐姐,你让我练的跳房子我已经会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四块瓦片,放在相隔数尺的距离,随后跃身上了其中一块,脚步疾趋,在这几块瓦片上来回跳跃,影子晃动不清,脚下脆弱的瓦片却丝毫没有破损迹象。 这步法的高超之处不在于飞檐走壁,却胜在轻巧灵便,落地无声,施展起来蹑踪夜行,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红豆爽快地一拍手:“好!我教给你的是本门秘传燕子凌檐步,刚刚一周你已经入门了,改天我再教你空空妙手,以后我们一起行走江湖!” “我不想学武功……” 凝蝶低声说道,“爹说过,只有粗人才舞刀弄剑,女孩子要相夫教子的。” 红豆揉了揉她的脸颊,“我从小就没有爹,是我娘把我带大的。我告诉你,全天下的男人都靠不住,我们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本事才行!” 凝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联想到自己现在无能为力的境况,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大姐姐说的话很有道理。 同时感觉自己对学习功夫,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抵触了。 但另一边,方掌柜开始觉得自己送小石头上山学武,可能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第六章 名师高徒 大王峰上人迹罕至,只有一间破漏的茅草屋遥遥矗立峰顶,猎猎的秋风刮起,方掌柜感觉自己肥胖的体型都快迎风起飞,挂到树枝上了。 但为了见一面宝贝儿子,他还是老老实实从峰底的道观万年宫开始攀登,沿着南麓石阶艰难前行,才来到了江闻所谓的“门派”地址。 而自家的傻儿子,正在峰顶三样东西面前,忙得不亦乐乎,连打招呼都没空。 茅草屋前,江闻特意摆开了茶具,泡了一杯半生不熟的茶水迎客,将远道的客人迎了进去。 方掌柜口渴难忍地一饮而尽,然后就感觉自己嚼了一团枯草,喉咙一阵阵反胃。 “掌柜,你今天拨冗前来,大王峰上可谓是蓬荜生辉啊!” 江闻喜不自胜地说着,方掌柜却看见了头顶的茅草被强风掀起。 这蓬荜快要起飞了才是真的。 “江道长,你们修道之人果然是……咳咳……闲云野鹤,道法自然啊!” 掌柜搜肠刮肚才凑出这句恭维话,随后赶忙问道,“我家儿子怎么在门口切菜啊?” “那是在练习本派的飞叶快刀。” 江闻正色说道,“刀法本就要从毫末之处开始领悟,砍柴都有柴山十八路、屠夫也有庖丁解牛刀嘛!” “那怎么一会儿又要揉案板上的面团了?”方掌柜瞟了一眼。 “那是在练习浑元太极劲,我当初跟隔壁镇马师傅学的!他家里好大一个牧场,我帮他锄了好久的地才传授给我!” 江闻面色不改。 但过了一会儿,方掌柜坐不住了。 “……那现在这个我就认得了,锅里我都看见板栗了!这分明就是在炒栗子!” 方掌柜笃定地说道。 江闻不悦地说道:“看不起炒栗子嘛?那可是镇上最受欢迎的炒栗子!” “嗯?”掌柜横眉怒目。 江大掌门连忙改口:“咳咳,这是当年江湖极富盛名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章秘法,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闻声前来的小石头穿着棉衣,显得又厚又笨,看到自家父亲只是努了努嘴,就站到一边了。 “爹。” 一周不见,方掌柜感动于自家的儿子在山上天天切菜揉面炒栗子,竟然没有被饿瘦;但另一方面,个子好像也丝毫没长啊? 江闻一看对方脸色,就知道此番是来考教本事,想看看教学成果的。 现在讲究素质教育嘛,可以理解。 江大掌门又给他斟了一杯茶,自顾自说道:“鄙人不才,也不懂什么太高深的内家功夫,可说到少林寺的易筋经功夫,我还是略懂一二的……” 直到这里方掌柜才发现,面前的茶水江闻是一口也没喝。 但方掌柜被口气给震住了,连忙放下刚才的疑惑,权当是世外高人的恶趣味,面带喜色,“能不能给老朽开开眼界?” “倒是可以……但小石头功力尚浅,现在还展现不出万分之一的功力啊。” 江闻神色有点犹豫,今天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个啊。 方掌柜马上就说道:“那不然就劳烦道长,来给我们展示下?” “咳咳……还是小石头来吧”。 其实我更擅长java,教这个行不? 江闻打开了茅屋的门,从收拢好一堆东西,音乐能看见又是药瓶、罗盘、毛笔、银针,间或一些莫名其妙的方盒子。 方掌柜好奇地看了一会儿,赶紧硬夸道:“想不到……想不到江道长这些都懂啊,真是博学多才啊!” 江大掌门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在下向来不拘一格,什么算运势,测星座,泥瓦打洞,越狱升级,贴膜清灰,按摩正骨都略知一二,正所谓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嘛。” 说完也不管方掌柜一脸懵逼,就对小石头说道:“徒弟,把我教你的给你爹演练演练!” 小石头本来就呆,这一周山上不和人接触,看上去就更楞了,直接走到茅屋外的空地上。 话音刚落,小石头身体绷直,左脚微微向左一步与肩同宽,扎了个端端正正的架势。 “嗯!有点意思!” 方掌柜捧场道。 江闻一边出门一边介绍:“少林派的易筋经太过深奥,很多关窍不易领悟,因此我加以简化,把易筋十三式提炼为八式,保证易学易懂,上手就会!” 随后,小石头两臂侧平举,头左转90度,右脚并于左脚,同时半蹲,将双臂屈臂于胸前,含胸低头不动。 “这一式名为摘星换斗,可以拉伸经脉、松体换气!” 话音未落,小石头左脚向前一步,同时手臂经前举扩胸至侧举,握拳时拳心向前,身体向右转90°,手臂经体前交叉,曲臂向后扩胸。 “这是韦陀献杵,可以平意静气、双掌贯劲!” 随后小石头又接连变招,把出爪亮翅、九鬼拔刀、三盘落地、折躬掉尾等招式演练了一遍,动作虽然生涩,嘴里有节奏地念着什么,却做的一板一眼,相当认真。 “高啊,江道长!我这孩子天生迟钝,平时教什么都学不进去,怎么到你这里就如此颖悟?” 方掌柜的夸奖让江闻很受用,连忙表示谦虚,“没有的事,正所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想教会孩子,就要用他们喜闻乐见的方式嘛。” 方掌柜上前感动地搂住了小石头,“太好了,你这是遇见名师了!” 但沉浸于易筋经中的小石头,嘴里却还在自言自语,似乎是数着什么。 方掌柜疑惑地上去听了半天,良久转过头来,大惑不解地问江闻。 “道长,我这儿子嘴里怎么数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啊?这是哪家门派的内功心法吗?” 说完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发觉这孩子不仅数数,嘴里还在哼哼着一些稍显激昂的曲调用于伴奏。 “还在念着什么……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 江闻:“……” 好心给这孩子放音乐伴奏,他还给背下来了? “方掌柜,你别误会!这是我教学的一种手段!” 江闻连忙解释道,“正所谓法不传六耳,少林易筋经又有国区版权保护,我们转投俄区也很合理的对吧!” 方掌柜老脸瞬间拉长,狐疑地看着他,“果真如此?” 江闻赶紧打起了包票,“当然了!你看除了本门的易筋小经,我不是还传授给了易筋锻骨章、飞叶快刀和浑元太极内劲三大本领吗!” 听到这个,方掌柜终于忍不住了。 “刀工、白案、翻炒锅是吧!要学做厨子还不如去鸿宾楼!” 第七章 宝藏传闻 下梅镇。 “好家伙,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 时隔一周,江闻又带着徒弟来到了这里。 但仅仅隔了几天,镇上的氛围更加古怪,许多挟剑佩刀的江湖人士纷纷涌入这里,营造出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江湖是一个很广义的概念,上到官府名门,下到贩夫走卒,都可以称作江湖的组成部分,但自古侠以武犯禁,这些活动着的独立因子,向来都是不安定的因素。 不是歧视,而是江湖人士都属于风险爱好者,或许并非是他们引起纷争,可一旦哪里有纷争,就必然有他们的身影。 “师傅,想知道的话,去问问不就行了?” 小石头还算客气,只是提出建议,还没直接跑上去,问他们是不是来拉屎的。 可在江湖这层面纱之下,本就隐藏着许多暗流涌动的东西,绝不是小说里找家酒楼、打赏小二几钱银子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真正的江湖内门,都是需要行话、身份验证才有资格知晓。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江闻摆手道,“你看他们眉头紧锁、印堂发挥,估计是做杀头的买卖。像那些造反的组织,哪会在嘴上天天大喊我要反清复明嘛……” 话音未落,街对面就传来了几声呐喊。 “反清复明!” “杀光满狗!” “报仇雪恨!” 江闻以为出现了幻觉,可仔细分辨后,居然真的看见有人在路边大喊,听上去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反串黑的意思。 那些江湖人士有几个喝了酒,走到了江闻的面前,还声嘶力竭地冲他说道,“道长!跟我们一起反清复明吧!” ……真有这样的神经病? “小石头我们走,我看是官差想钓鱼执法!” 江闻黑着脸捂住小石头耳朵,带着他七拐八拐,穿大街越小巷,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百炼武馆。 “江道长!师傅正在里面会客,我前去通报一下。” 门口站岗的弟子倒是尽职尽责,把礼数都做到位,可当他看到了小石头,表情就有些微妙了,准备进门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具体点说,就是餐厅服务员看见有人想带宠物进去,想提醒对方这样不行,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 江闻相当善解人意,“放心吧,小石头今天心情好不咬人。” 开玩笑呢,难不成武当少林有解剑石、下马石,你们家武馆还有生化武器徒弟的寄存处? 守门弟子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出来,将二人迎了进去。 武馆大堂正中挂着百炼成金的牌匾,两排太师椅横摆开,当地几家武馆、拳派的教头都在这里喝茶会面。 正中央一位两鬓微白、阔口重颐的教头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说道:“来得正好,江道长!今天正好有个事情想让你做个见证!” 江闻笑道:“罗师傅客气了,我久在山上不曾行走,今天还得各位多多关照。先坐下说!” 行走江湖的第一步,就是人脉。 下梅镇有贸易往来,南接茶马古道、北通秦晋商户,就少不了武馆弟子保家护院、押镖送货,因此在这里,武馆就是靠江湖最近的一个地方。 江闻喝了两盏茶,终于打听到了发生什么事。 短短一周,江湖上确实风起云涌,最重要的,还是要从南少林开始。 福建南少林,被火烧了! 普通人或许不了解这其中有什么含义,但江湖中人看来,这件事的严重性不亚于安徽省会南京,这次被浙江抢走了! 福建南少林,由仙游九座院、莆田林泉院、诏安长林院、福清新宁院、东山古来院、泉州东禅院的闽中六寺组成,在南方广收弟子、传播武学,影响力不容小觑,这些年和北方嵩山少林寺都有并驾齐驱之势。 偏偏随着清军入关,南少林一直摇摆不定,不肯表示顺从,并且诸多线索都指向他们,一直与南方反清势力有牵扯。 本来这样的大门派里龙蛇混杂,搞点政治投机也很正常,比如天龙门、丐帮就都原地裂开,各投一方。 南少林这样的重要势力,俗家弟子遍布天下,与江南以降的势力已然千丝万缕,一旦逼反延祸甚深,说不得就会引爆更严重的后果。 如今南方还未放弃抵抗,因此江湖上都认为清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南方彻底平定才来清算。 再说了,南少林不像嵩山少林寺,他们可是足足有六座大寺、分出数不清的小庙,长年躲藏在闽中深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想要一举扫荡,分明是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可怪就怪在这里,这一次传出来的消息中,狡兔三窟的南少林竟然刚好就主持、首座们都聚集在一处,还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从传示四方的人头来看,这次被杀的,确实是南少林三十六房中的重要人物,据说连方丈至善禅师,都被一把火烧死在了大殿中! 江闻喝了一口茶,心道怪不得外面会有人当街喊着反清复明,敢情都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正因为收到了消息怒火中烧啊! 别人不清楚,可江大掌门太清楚了,清廷早就将南少林当成眼中钉,已经暗中收买、策反了众多南少林弟子——比如自己上周遇上,又随手灭口的大悲拳。 随着这次洪熙官到达预定位置,原作中最厉害的少林叛徒马宁儿已经重出江湖,只要这一张网开始紧收,南少林的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想到那个浑身溃烂、面目扭曲的毒人马宁儿,江闻还是一阵恶寒。 可问题来了,南少林覆灭跟下梅镇来了这么多人,有什么关系? 罗师傅听到这个问题,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有意卖弄地说道:“江道长,你可知道朝廷为什么大费周章,宁可得罪江南武林也要和南少林翻脸?” 江闻赶紧一拱手:“还请赐教。” 罗师傅低声说道:“江湖传闻,朝廷这次是盯上了南少林的宝藏,所以才不顾后果地翻脸……” “宝藏?拼着闽粤浙赣江湖震怒、无数府县糜烂也要拿到的宝藏?” 江闻沉思了片刻,“那你们说说,这帮和尚到底是搜刮了多少的民脂民膏啊……” “慎言慎言!” 罗掌门赶紧捂住他的嘴,毕竟在坐的还有金刚铁骨拳、大力鹰爪功、八步催心掌的传人,地图炮开下去怕不是要先打起来。 罗师傅这时候也不敢藏着掖着了,赶紧说,“据说南少林的武功藏宝中,就有当年闽越国遗留下来的宝藏!” “闽越宝藏……这里面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江闻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闽越国存在大概是战国到西汉,那时候的宝藏……大概相当于5g时代挖到的bp机宝藏? “肤浅!宝藏就一定是金银财宝吗!” 罗师傅一拍桌子:“据说少林寺所藏的闽越宝藏里面,藏有战国时代的武林绝学……” “越女剑法!” 第八章 胜负之间 这都是哪里来的谣言啊! 江闻忍住了掀桌的冲动,耐心地说道,“虽然越女剑法在《吴越春秋》上面有过记载,但是武功这个玩意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挖出了剑谱,没有师承教授,鬼知道会练出来什么啊……” 罗师傅刚才说的激动了点,也自觉有失身份,尴尬地说道:“那也不是我这么说,近来跑到下梅镇,想要进入武夷山寻宝的人都这么说嘛……” 边上另一位武师接口道,“我今天喝早茶的时候,还听见有人信誓旦旦说夜半见到龙光射牛女,荧惑守于斗。按照古书星野划分,崇安县将有神兵出世、问鼎败亡,重宝必定就在这武夷山中!” 江大掌门额头垂下三条黑线,这还真是江湖中人的作风没错了,三人成虎、曾参杀人,只要热闹够大,就算是假消息也得来赴一赴,今后至少能多个吹牛的资本。 “那各位教头在这里喝茶,也是打算到武夷山里找宝贝?” 听到这句话,罗师傅叹了一口气,其他武馆的教头们也黑着一张脸,只听到外面砰砰砰有人砸门。 “师傅,那人上门来了!” 刚才门口通名的弟子又跑进来,语气里却慌张了不少,“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罗师傅一拍桌子,步入暮年却依然健硕的身躯猛然一震,“江道长,待会儿你就做个见证,其他事情不需要多管了!” 随后对堂下弟子说道:“开门!迎客!” ………… 历来江湖上的武学虽然没有严格的南北之别,可练武的人却是有的。同一个武学在南北两家手里,往往都会发展出截然不同的风格。 从长远上来讲这是一件好事,可以扬长补短、相互借鉴,不论是南方北方、落后就要挨打,确保了武学的发展与进步。 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察觉到了这一点,会在武功大成之后将北上扬名/南下开宗,并且在许多年以后,形成著名的北拳南传的历史浪潮…… 南方武林在嘉靖年间倭寇之乱的时候,也是曾经繁荣昌盛、强过北方,但随着日久承平趋势已经慢慢形成,至少在现在的时段,已经逊色于饱经战乱的北方。 “山东武师,前来讨教!” 大门洞开,一位昂藏大汉从中走进,辫子挽起绕着脖子,一身粗布衣服也能看出筋骨虬结,好一副精钢百炼的身躯。 眼前这人要来踢馆扬名,而各位武师想来,怕是还没有把握抵挡住他。 看到这么嚣张的登场,罗师傅缓缓站起拱手一礼,脸庞略微抽搐:“来得好,那就由我大圣劈挂拳罗壮,先来领教领教高招!” 罗师傅起身入场,脸色也慢慢冷静,只见他腰似转轴,手似鞭杆,浑身之力通于肢端如大河奔流,一泻千里之气势。 大圣劈挂拳的招式直来横挡,横来直击,因此脚下步法也必须一刻不停,拧腰切胯,前握后扣,直到动作大开大合,两臂调直,杀机绽放地一拳挥出…… 然后这一拳打在严振东身上,对方喉骨转动,腹部如同蛤蟆吸气,竟是生受了这一拳后一步也没有后退。 场上一阵倒吸冷气。 随后,他还运劲反击,直接把下盘未定的罗师傅给逼回,铛铛铛连退了六步,直接坐回了太师椅上。 边上一位络腮胡子武师看到这景象,直接地铁老人手机.jpg。 “这地板……有点滑呀!” 罗师傅反应很快,先朝着江闻挤眉弄眼,然后看似平淡地点评到,“功夫不错,有资格挑战我们武馆!” 江闻都尴尬得抠出三室一厅了,对罗师傅说道:“呃……罗师傅有意手下留情,佩服佩服……” 武馆墙高且院门狭小,门口看热闹的观众被弟子挡住再加上离得远,倒是没有怀疑这话,还有人带头鼓起了掌,似乎是想要看他们整点大活…… “罗师傅,我们支持你!” “不用手下留情!” “一定要好好打,显出咱们的威风!” 下梅镇的人别的不行,看热闹都是内行,随口喊了两句就把罗师傅架在了火上烤。 但江闻看得清清楚楚,门口踢馆的大汉额头青筋暴起,被这几句话给气的不行,明明自己还没出手就挫敌,怎么变成对面扬威了? 罗师傅也大惊失色。 什么叫不要留情?这话分明是说给对面听的吧?乡亲们今天这是急着来吃席了? 罗师傅额头冒汗,但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感谢各位父老抬爱……我今天就献丑了……” 说罢就扎起衣摆,抬腿要上前。 江湖规矩踢馆要单打独斗,但还是有很多规矩的,主要是为了双方不伤面子,不至于像黑社会火拼一般鲜血横流。 因此有些地方要求先教本地徒弟,有的要求拿出真金白银做筹码,江大掌门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个场子会是罗师傅接招,还非要江闻来见证。 “罗师傅,今天的事情因为我而起,就让我先上场吧!” 刚才表演表情包的络腮胡子抢先站起来,神色有些赧然,“各位父老,这件事情因我而起,当日这位严师傅在我岳家刀门口摆摊卖艺,是我家弟子不懂规矩,伤了和气!” 说完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抢先来到了演武场中央,“严师傅,我岳某人一人做事与罗师傅无关。江湖规矩,那天我的徒弟打了你三拳,没请你喝茶入座,今天我就还你三拳!” 这一句话,倒是勾起了江闻的记忆,瞬间将眼前这个杀气腾腾的山东武师,和那天雨中卑躬卖艺的汉子联系在了一起。 江湖规矩,到某地落难可以到武馆、门派的门前卖艺,这就是隐晦地表达求援。如果考教对方本事能入眼,也应该江湖救急伸出援手。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落难的时候,因此多少还是会管顿饭、给点钱。 “好!” 岳掌门这番话说的敢作敢当,铿锵有力,场外又是一阵叫好声。 山东武师双目圆睁,怒视着岳家刀的掌门,“那天我前去告请,你们为什么要戏耍我!” 岳掌门也很尴尬:“弟子无知,以为你是来砸场子的……” 其实岳掌门有句话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们驻地门口是自家的卖艺场所,突然间被人占了,还非要较量一下本领,弟子当成来找事的,才会人多欺负人少,把他羞辱一顿赶走了。 可这话说出来就漏了怯,武功不如也就罢了,连情理都站不住脚,以后还怎么混? 山东武师凝视着言辞闪躲的岳掌门,双唇紧闭显出了高傲气度,最终才说道:“岳师傅,算了,三拳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岳师傅本来就尴尬,这么一听更是恼羞成怒,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当胸就是一拳! 但山东武师没有任何惊讶,慢条斯理地用胸膛接住了这一拳,转身就是更快更狠的一拳击出。 胜负已分。 看着躺在地上嘴里冒血的岳师傅,在场的其他武师全都站了起来,指责山东武师的下手狠毒,这一拳下去就算恢复正常,也干不了江湖买卖了。 “心思如此狠毒!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罗师傅怒喝道。 这一刻场景有点滑稽,打赢的人遭到千夫所指,不省人事的却拥有满堂欢呼,大家在意的已经不是比武的胜利,而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全场陷入了愤怒,山东武师却面色苍白地昂着头,撞开所有阻挡的人,没有任何解释的话语,独自走出百炼武馆。 但他最终还是停步了。 不是因为刀枪剑戟的阻挠,而是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孩子。 “那天你丢的钱。” 小石头追上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堆铜板,塞到他的手里,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今天是赢的人是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又下起了小雨,小石头蹦蹦跳跳地跑回屋檐下,山东武师却愣在那里,昂着头。 站了很久。 第九章 钩玄索隐 严振东茫然走在路上,两条腿越走越快,撞翻了石板路上无数的东西,也把路人的骂声甩在身后。 他四岁习武,身有四十年功力的横练铁布衫,身上不疼,可他的心里却总有点不舒服。 崇祯末年起,山东就饥荒、兵灾不断,十室九空,匪过如梳,兵过如筛,他只觉得家乡日子越来越难过,直到有一天,他才出门二十里路,就看到一路上都是摊档。 那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一边煮一边哭。 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哭的严振东,接下来好几天都几乎吃不下饭,思来想去只想通了一件事: 男儿当扬名立万,他拉不下脸来欺凌乡里,苟求活命。 严振东在庄子里练武多年,满脑子都想着出来就能扬名立万,却始终舍不得家里的妻儿老小。 直到那一天,有人帮他彻底舍得了。 所以他选择来南方。 可他慢慢发现,即便到了南边,铜皮铁骨挡不住饥肠辘辘,功夫深妙也换不来一顿饱饭,甚至连他想争的脸面,都隐隐保不住了。 怀里揣着最后的几十文钱,火辣辣地烧手,要不是那个小孩,他今天连饭都没着落。可明天呢?后天呢?百日千日后呢? 人离乡贱,街头卖艺没人捧场、武馆正名遭人排挤,在老家听说的江湖形象支离破碎,刚好每一个碎片都能扎进他的心里。再这么下去,留给他的出路只有到码头扛包这一条路了。 他不甘心啊! 为什么自己多年习武一事无成? 为什么窃名之辈却能众星捧月? 为什么一身功夫换不来一顿饭? 为什么到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地? “朝廷办案,闲人闪开!”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官道上,大队人马扬起漫天尘土,隆隆震耳声响,让严振东又想起了家乡的那个下午,他从田地里回来,也是这个声音,但他再也找不到家了…… “谁也别想赶我走!” 严振东回答震起地上尘土,人却铁塔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混账!找死!” 马刀破空而来。 严振东恢复了意识,四十年功力的铁布衫已经快于意识,挡住了势大力沉的突袭。 随后的一拳,恰到好处,理所当然。 这不能怪他,因为这是他练习过无数次的一拳,角度端正、力道强劲。 马上的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腾空落马,五脏六腑像被揉碎了塞进肚子里,滚了两圈,就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呕血声了。 严振东迎着风站着,眯眼看见天边太阳从云层里漏出脑袋,任由清兵的大部人马团团围住自己,他仰着头,只觉得一切都回来了。 江湖也回来了。 ………… 从百炼武馆出来,小石头一路上都闷闷不乐。能让呆呆兽都表示困扰,足以说明他的烦恼程度。 “别想了,吃完面赶紧回去百炼武馆,我反正是不敢再偷懒,不然你爹这个唯一指定赞助商就要连夜撤资了。” 江闻把碗里的面吃完,连汤带水一丝不剩,才意犹未尽地说道,“我就是懒得在山上置办这些体育器材,才在罗师傅这里办的vip健身年卡。其实用炒锅锻炼和用沙袋也差不多嘛,跟外行真的没办法交流……” 小石头却恍若未闻,低头看着饭碗。 (._.`)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世态有时候不一定对,但倘若不似你想象,倒肯定是有它背后的原因。你可以翻书、可以问人,可以自己想,但终究要解决的问题不仅是问为什么,还得从根上找。” 小石头懵懵懂懂地听着,随后说道:“那师傅你知道吗?能不能告诉我?” 江闻哈哈一笑:“不知道。练武功有什么好玩的,如果像你想看的那样,厉害的站着,弱鸡的躺着,对错清清楚楚,江湖哪里还有这么多的恩怨情仇?真想不明白的话,你还是跟我学做饭吧,只要有人敢说你做的难吃,你可以用物理方式让他承认好吃。” 远处马蹄声响起,隆隆欲震,江闻眯着眼睛观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江湖就是这样,有百战百胜却赢了个家破人亡,还有人屡战屡败却家财万贯。今天严师傅打赢了比赛,输了道理,踢馆本是踢个交情,向来如此。真动手的人,自然会被人轻易用道德打败。这一点,确实是严师傅输了。” 小石头想了想:“向来如此的……便对嘛?” “……树哥儿,你怎么也来了?” 江大掌门喟然叹道,“师傅我要是懂这些,哪里还需要躲到大王峰顶上?你既然入了我门下,就和师傅我一起在山里跪着吧……” 小石头看上去就五六岁大,实际上已经十岁,再过几年成亲都绰绰有余,但江闻老把他当小孩子,直到他问出这样的问题。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忽然说道:“想知道为什么要习武,改天我就教你读书,今天师傅给你讲个故事。” 江大掌门清了清嗓子,正读的声音清亮透明,连边上的店家都忍不住过来听。 “晋人所好清谈,又称挥犀,自诩已知幽明,却不知道详里,因此把这些祸福妖祥前前后后合在了一起,用‘志怪’的名义写下。” “说到底,是那些读书人自视甚高,自诩学究天理、道指太玄,想尽办法想要调查。可越到后来,他们也只有吃了何晏的五石散,醺醺如醉奔走狂呼的时候,才能胡乱写下几笔,随后筋疲力尽地,在惶恐不安中睡个好觉……” “《异苑·卷七》曰:晋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其夜,梦人谓曰:「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峤甚恶之,未几卒。” “至于深涉其中,以行貌绝美著名的何晏,在被司马懿所杀之前已经深染其中。那时的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可见服用五石散的后果,他自己都顾不上了………” “再一个,前宋朝天禧二年六月,京师民讹言帽妖至自西京,入民家食人,相传恐骇,聚族环坐,达旦叫噪,军营中尤甚。上虑因缘为奸,诏立赏格,募人告为妖者。” “既而得僧天赏、术士耿概张岗等,令起居舍人吕夷简、入内押班周怀政鞫之,坐尝为邪法,并弃市,其连坐配流者数人。然讹言实无其状。时自京师以南,皆重闭深处,知应天府王曾令夜开里门,敢倡言者即捕之,妖亦不兴。” “最后虽然号称找出元凶,就像僧天赏、术士耿概张岗等,但是这事件还是无头了之,就连本身没有留下官方解释,仿佛这个连军营惊惧的帽妖就是个笑话。但是六扇门招募的武林人士,那是一百二十七条人命,就只能用一句‘是岁,百余人无状殴斗皆毙’来草草结案,连包拯坐开封府,都没敢命展昭重查……” 边上的店家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插话道:“道长,那你有没有听过城外五里亭的事?十年前那里遭遇大饥没一个人跑出来,已成鬼域。可时至今日都经常有人说,亭里看到无腿女人出没,抱着已经断气的婴儿,与过路讨吃……” “略有耳闻。”江闻点了点头。 掌柜一边收桌子一边说道:“这些事情简直骇人听闻,前后也有几十人看见,却谁都说不清首尾。不知道这位道长住在何处,下次还听见故事,不妨来这里吃碗面慢慢聊。” 江闻拱了拱手,把饭钱放在桌上,“暂居此去十里,大王峰。” 哐当一声,店家手里的碗掉在地上,面汤洒了一地,可他的眼睛却纹丝不动地盯着对方,瞳孔因为恐惧缩成了一个黑点。 “学武,是为了活下去。” 江闻带着小石头悄然离去。 第十章 异变迭起 马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一派喜庆祥和的气象,原因就是马大善人将于今日纳妾。 “马老爷,在下还未道过恭喜啊!” 马大善人一身红衣喜气洋洋,见人就跟人道喜,他这次请了镇上所有的头面人物,顺带阖家老小都在名单,因此宽敞的马府,一时都有坐不下的趋势。 “顾老爷同喜同喜,赶紧入坐!今天大家谁都不许先走哦!” 人多就嘴杂,人杂就管不住,蹭吃酒席的风气自古就有,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当场天大的罪过,因此红豆姑娘的老妈,就是名义上已经故去、躺在柴房的飞贼朱小倩,也换了一身男装大摇大摆地走在马府里,到处道喜。 “哎呀这个臭丫头真是有福气,要不是那个老头又老又丑,干脆留下来做少奶奶算了……” 朱小倩边走边感叹,然后又小声说嘀咕道,“不行,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当小妾太亏了!大红嫁衣也不能穿,还只能走侧门半夜成亲,臭丫头怎么也得当个正房才行!” 在屋里偷偷跟着马大善人走了一圈,朱小倩还是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干完了这一票就回扬州,正好女儿说找到个小姑娘很机灵,可以一起带走。 “马老爷!好久不见!” 朱小倩按牢了假胡子,假装迎面撞上马大善人,然后赶紧说道,“我找你好久了啊!” 马大善人虽然喜气洋洋,却也奇怪地问道:“你是哪位?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朱小倩揽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就推着走:“就是我嘛!你再仔细看看,那天在青楼你欠债被抓,还借了我一千两银子!” 马大善人也糊涂了:“真的吗?我那天喝多了,管家没跟我说啊……” 朱小倩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接着推他往前走,故意大声说道:“今天不说这事!我是想跟你谈一笔富可敌国的大买卖,这边人多,我们到后院谈……” 马大善人越听越迷糊,却感觉对面的小个子力气很大,连拖带拽居然把他赶到了后院——身后还跟着一群竖起耳朵,假装遛弯的商号老板。 “你干什么抓我!你到底是谁!” 见对面翻来覆去就那两句,却连名字都不肯放出来,还大肆宣扬他喝花酒不给钱的事情,马大善人终于发飙了。 “再不说清楚,我就要叫保镖了!我新聘的头号护院很厉害的!” 朱小倩的动作相当粗鲁,半遮着脸防止对方看穿易容,偷眼一瞧屋里已经亮起了事先约好的红灯,立刻刚开嗓子大声说道:“我刚才看到你的保镖,鬼鬼祟祟进了新娘的屋子里!我好心私下告诉你,竟还敢怀疑我,那大不了鱼死网破啊!” 扯着嗓子的声音刚刚响起,后屋也瞬间响起了女子的呼救声。 “非礼啊!快来人啊!有人非礼啊!” 时间、地点、人物全都集齐,马大善人在一众乡绅的狐疑中,酝酿多时的火气终于爆发了出来,抢先几步推开大门,果然看见新聘的头号保镖站在屋里,单手拽着红豆的袖子,而对方正楚楚可怜地叫救命。 朱小倩故意放慢两步落在后面,藏身门柱听着里面的对话。 “我看见她偷东西追着她进来的,东西就藏在她身上。” 洪熙官面色一冷,声音永远让人入坠冰霜,却始终未放开手臂。 红豆身穿嫁衣,眼中含泪地嘤声说道:“老爷,是他调戏我……刚才他连内裤都脱了,就在这里……” 说罢扔出一条破旧的贴身裤衩,“都撕烂了……不信你看他,是不是没穿内裤!” 洪熙官眉头一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内裤是被文定洗破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但见洪熙官回答不上来,马大善人肺都快气炸了。 “混账!她是我要娶的,给多少东西我都乐意!你还想要搜身不成?” “好啊好啊!” 边上看热闹的士绅连声赞同、直到看见马大善人杀人的目光,才赶紧改口道,“呃……我们是说应该抓他见官!” 马大善人更生气了,“抓?你们打得过他吗!” 说罢指着洪熙官骂道:“我好心收留你们父子,结果你来调戏我的女人!马上给我滚!带着你的儿子,给我马上滚!” 朱小倩藏在廊柱边上,和眼若寒星的洪熙官打了个照面,连忙捂住脸,“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就是个路过的……” 此时的洪熙官也知道瓜田李下,无法解释,径直从边门走去,很快就听见了砰砰两声,用力关门的声音。 “太好了,这个碍事的家伙被赶走,今晚只要等这臭老头被灌倒,要多少金银珠宝还不是随便拿……” 朱小倩探进门,和女儿微不可察地对了一下眼色,喜滋滋地溜回正厅,找了一桌开始胡吃海塞,就等着酒尽人散,可以开工了。 但今晚的主题明明是碰杯宴饮,却总是拐到砰砰砸门,没过多久,又一扇门——这次是马府的大门,被人狠狠推开。 往日收钱办事的衙役,此刻站在如狼似虎的官兵前面,面色铁青地叫门。 马府管家硬着头皮,带笑迎上去:“各位官爷,今天我们老爷大喜,来喝酒就请赶快入坐……” 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人狠狠推开,摔了个趔趄。 一位身材高大、体若熊罴的领兵官走上前,凭空甩开一张官府的檄文。 “你们马家勾结南少林叛党,往来书信已经被我们查获!所有人但有违抗,就地格杀勿论!我数到三还不交出南少林的乱党,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此话一出全场大乱,不管是仆人还是宾客,都想找到马大善人,弄清楚这人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可马大善人大婚之日被人围观了私事,此刻还在后院不敢见人,一时半会儿哪有办法知道这发生的事情? 朱小倩江湖老道,瞬间一掀桌子,趁机混进了慌乱的人群,快速向后院闪去,打算从后门逃脱,以自己的轻功逃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她前脚刚迈进后面,背后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和鲜血四溅的裂帛声! “卧槽,他们玩真的!快跑吧女儿!” 朱小倩关上通往后院的侧门,大声叫喊道。 一转头,却发现后门早就被撞开,后院已经站满了杀气腾腾的清兵,为首一个喇嘛打扮的妖异僧人,正怪笑着抓着柴房里搜出来的四个小孩。 “藏宝图果然藏在这里……你刚才说,是要让谁快跑呀?” 第十一章 全都乱了 “想抓我,下辈子吧!” 见到情况不对,朱小倩的飞贼本能快人一筹,纵身一跃后身形猛然拔高,随着手攀房檐,又猱身登上屋顶。 那轻踩瓦片的姿势,就像是筑巢翻飞的燕子。 “放箭!今晚一个都不能走脱!” 喇嘛打扮的人挥手说道,阴冷的声音已经表明了今晚,已是一个入彀必死的杀局。 两队清兵引弓便射,呼啦啦好像暴雨成灾,砸碎了无数的瓦片。 但是被抓住的几个小孩里,一个小胖子高声叫道:“鬼婆婆,快救我啊!” 朱小倩踩高飞渡的步伐都差点出错。 “好你个小胖子!我打扮成这样你都能认出来!” 朱小倩的身影像鬼魅般骤然折返,就像一只归巢倏忽又离开的飞燕,转折的速度快得惊人,伸手就自清兵里捞出一个小胖子,飞回了房檐上。 当眼前混乱结束时,更多的瓦片却从天上打下来,连珠箭般打入人群,即便穿着棉甲的兵卒,也在这突袭中头破血流,队伍东倒西歪。 “死人妖,有本事来追我呀!” 朱小倩得意洋洋地挑衅,随后吃力地掂了掂手里的小胖子,“……你到底吃了多少东西?怎么这么重啊!” 方大洪委屈地说道:“俺爹说了,能吃是福……婆婆,救救另外我几个朋友吧!” 朱小倩摘下帽子,“你觉得婆婆我有三头六臂吗?刚才是打了他们一个冷不丁,再来一次我就只能当刺猬了!” 话未说完,连忙按住他的脑袋,两人就地趴下。 一阵阵朝天射击的箭矢压得他俩抬不起头,更无法逃脱。 此时大院里的领兵官已经合兵一处,清兵再一次扳回了局势。 形如熊罴的壮汉身着官服,俨然一股渊峙气度,对喇嘛拱手一礼:“客巴上师,少林寺的余孽是否全部抓住了?” 干瘦喇嘛的脸上涂着怪异的颜料,大红和死白的涂抹让他五官极为狰狞,与其说是活人化妆,倒不如说是给死人殓容,身上诡异浓烈的藏红花香味,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抓到了五个,还有一个在屋顶。” 领兵官命人重新控制住这些藏宝图线索,点了一遍后奇怪地说道:“南少林跑出来的小五祖,怎么变成了六个了?” 凝蝶这几天装作男装打扮,混在几个刻意遮掩过的小和尚里,看上去画风倒是出奇的一致。 这一下,凝蝶也知道自己遭了池鱼之殃了,但更糟的是,如果她身份暴露,那她一定是最先丢掉性命的那个。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地发现这个问题,然后赶紧低下头去,避免被人识破。 喇嘛不以为意地说道:“小五祖有六个也很正常,说不定是至善那个老秃驴故布疑阵。” 领兵官忍不住看了喇嘛一眼,第一次见到喇嘛骂和尚是秃驴的,不行,必须多看两眼。 那喇嘛可能也自觉失言,回头看了憋笑的清兵一眼;恶狠狠说道:“我有头发!陆大人,咱们把这些孩子全部抓回去细细地拷打,藏宝图的下落还不是手到擒来!” 领兵官微微颔首,猛然间却耳朵微动,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对着无人处放声大喊:“是谁躲藏在暗处!” 话音刚落,一道布艺身影从东边屋顶站起,清兵全体面东戒备。 “逆贼受……” 领兵官的死字还没说完,就见到西边的屋顶也站起一个人身穿道袍,大声回答着。 “爷爷在此……呃?我还以为你说我呢?” 那人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搞错了搞错了,你们继续……” “把他们擒下!”领兵官勃然大怒。 ………… 后院里的狂风扫过,秋夜的枯叶历历可数,就在此时,院子的东边一杆银枪从天而降,冰冷的枪尖化成虚影纷飞扫开一众清兵,鲜血四溅,笼罩住了喇嘛的周身要害。 而院子的西边,一个道士打扮的人随后从屋顶到地面兔起鹘落,快如鬼魅,双手迎风抖动,振动幅度由慢到快,由强到弱,撞入清军队伍里推靠拦翻,瞬时间打散了大片人马。 两人的动作都快到出奇,因为都是潜伏已久,必杀之势一旦爆发就再无阻碍。 夺命锁喉枪枪枪见血,连环绵掌掌掌穿心,以长击短、以柔打刚,瞬间把局势搅得一团糟。 如果没有意外,两人分别杀入两侧,已能让敌人首尾不能相顾,甚至能在擒贼擒王的同时救下俘虏,一转战局。 凝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里默念洪大侠和混蛋道士快来救我,我这次一定不跑了! 可直到这个时候,喇嘛的脸上依然无动于衷。 就在枪尖离他的咽喉仅剩一尺距离时,一辆古怪的金属战车从柴房里破墙而出,无数倒刺伸出,直扑洪熙官! 刚刚杀穿清兵队伍,竭力靠近几个小孩的江闻,也被一队面容怪异的僧兵挡住,依靠手中铁轮飞转组成绞杀网,四面八方堵住了他的去路。 高手过招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洪熙官拧腰抽杆,枪身如龙出水,甩出一个惊人的弧度之后,反而先命中了钢铁战车正中,就待直捣黄龙! 但这一次,无坚不摧的夺命锁喉枪沧浪一声,却只在钢铁战车外面激起一蓬火花。 车体一面铁甲掀开,伸出一只溃烂变形的手臂,径直抓住了枪头! “洪熙官你果然在这里!猜不到我还没死吧!” 那声音就像夜枭嚎叫,又像是枯柴碎裂,难听中却散发出了浓浓的恨意。 “马宁儿?!!!” 洪熙官咬紧牙关,杀机毕露。 “不要白费力气了!我这辆铁甲车,是和夺命枪一样的精铁打造,我还特意找到给你锻枪的巧匠,亲手杀死他的全家,逼他打造的这辆车!” 洪熙官面色剧变,手掌前推、步伐后撤,杀人滴血不沾的亮银枪从中间解体。 一瞬间,洪熙官竟然放弃了枪尖部分,从枪身中间又抽出一杆短枪,全身倒转,以裂金碎石的回马一枪,击中了那铁车里的怪人! “桀桀桀……就这样也想杀我吗?!” 怪人任由枪尖刺中,声音充满了扭曲的报复感,“我当日被西域妖僧救活,被放在毒汁里日夜煎熬,早就刀枪不入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铁甲车里伸出一只毒爪,猛抓向向洪熙官持枪的左臂。 洪熙官此刻剑眉倒竖,拖枪凌空翻斗,用枪杆磕飞毒爪后抽中怪人的手臂,于半空中接回了夺命锁喉枪。 随后,洪熙官又不甘心地抢攻怪人伸张各处要害,却无一不是徒劳而返! 喇嘛僧兵铁轮被大力拍飞,江闻从九死一生的缝隙里穿过,心疼地看了破开口的道袍,对洪熙官说道:“别听他瞎说!一杆枪和一辆车能一样吗!” 洪熙官看着江闻,皱眉表示不解。 “我学车辆工程的,听我的!那么大一辆车我就不信没有零件,你避开甲板专攻他焊接点,拆到剩俩轮子就好——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在里面骑独轮车!” 洪熙官听完微微点头,再一次持枪凝视。 江闻眉飞色舞地说道,“还什么自己也刀枪不入?我不用刀也不用枪,把你手脚捆起来扔到湖底,我就不信你还能有亚特兰蒂斯血统!” 车内的怪人闻言大怒:“那我先让你死!” 江闻向后一躲,闪到了洪熙官背后,“这人交给你对付,我就是来拉仇恨的。” “多谢指教!” 洪熙官面容依然冷峻,眼中的杀机却再也不能隐藏,以更快的速度转向铁甲车,枪出如龙化成夺目的彗星! “陆大人,中掌的人骨头全碎了!” 领兵官稳坐不动,就看着洪熙官恶斗铁甲车里的怪人,听到收下汇报后眉头一皱。 “碎了?” “是!手臂中掌的那些个,骨头中间碎成粉末,估计养好也拿不了刀了!” 陆大人眉头更皱:“前天知县汇报一起小巷弃尸,两个密探也是浑身骨骼碎裂而死,想来就是眼前此人。与钦犯洪熙官混在一起,如今是敌非友!” 手下继续试探道:“是否要让……” 领兵官看了看屋顶仍旧不敢乱动的朱小倩和小胖子,挥手否定:“不必,他还有别的安排。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手下面容一肃,正要禀报退下,突然发现背后军阵又是一阵混乱,再要转头时,已经被一记飞蝗石打中面门,昏死过去。 领兵官见状勃然大怒,反手将飞蝗石掷还回去,却发现屋顶上趴着的除了小胖子,另一个已经替成了年轻貌美的女子,正怪笑着做着鬼脸。 而刚才飞纵伤人的老太婆,此时已经混到队伍的后面,用暗器不断击散清兵组织,抱起两个孩子就抽身离去。 这时候领兵官陷入了两难之地,一边是三个被抓在手里的小孩,一边是三个被救走的小孩,进攻可能可能全输,按兵不动却可能赢一半。 自己作为场上未参战的力量,更需要震慑潜伏的人,可对方步步蚕食,等下去绝不是办法…… “客巴上人!你还不出手吗?!” 领兵官出声催促,却发现喇嘛此刻的处境更加不利。一个半人高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他边上,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威。 虽然力弱身亏,出手却极其狠辣,团肩收腹以长桥大马的手法,每每出手,必是接连攻向客巴喇嘛的喉颈、腋下、两胁、心口、下阴等要害,一时间竟让喇嘛连连败退。 “抓住他!一身少林武功,我看他才是五祖!” 领兵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从少林追出来的是小五祖,到了马府变成六个,现在喇嘛又说有第七个,干脆说这世上人人皆有佛性、人人都是少林小五祖好了! 有江闻、洪文定拦截,朱小倩红豆母女趁这机会,已经将三个小孩运出院子外面,暂且破坏了对方的企图。 洪文定虽然擅长搏杀,但终究年少体弱,渐渐落入了下风,江闻转身前来支援,一掌隔开两人,把客巴喇嘛打得倒退三步,被他身后的僧兵扶住。 “好功夫。这一手太乙绵掌,不知道是哪位道长门下?”喇嘛阴测测地说道。 江大掌门正色直言:“在下中原五绝之首、王重阳真人师弟、终南山全真教、小银虫周伯通,有意见就去门派投诉我工号9527啊!” 喇嘛立即反驳道:“胡说八道!终南山全真教的道士,怎么会武当派的武功!” 江闻笑着说道:“那你一个秃驴,凭什么管我们道士的事情!” 客巴喇嘛勃然大怒,跟随僧兵一同上前,手中利刃轮转,江闻和洪文定赤手空拳,瞬间就落入了下乘。 “文定小心!” 洪熙官出声提醒,也从与怪人厮杀中抽身而退,手中银枪飞出,疾驰到了儿子面前,父子俩人各持一段短枪,硬是使出了一套天衣无缝的合击技巧! 正所谓父子连心,两人的武功同出一源,多年的磨合使得打斗默契无比,洪文定抽冷专扎下身,洪熙官堂皇挑飞武器,逆势而动的两人攻势越来越猛,竟然压住了对面的合击飞轮。 可这一掉换对手,江闻就迫不得已地,要面对这个铁甲车里的怪人了。 马宁儿眼里杀机闪动,从铁甲车里破窗而出,对付眼前这个敌人根本不需要保守。 马宁儿被西域妖僧用毒法救活,靠着一腔恨意从地狱里爬回来,铁甲包裹以外的身体,充满了烧蚀焯烫留下的伤口,肌肤毛发没有一丝留存,看着就像是被剥了皮的怪物。 更可怕的是那张脸,由于毒液日夜浸透,五官已经彻底腐烂溃散,细胞液还在不停地从烂脸上渗出,凝结成黄褐色的血痂,外貌上看就像是一具恶毒残暴的腐尸站在面前,用王水洗脸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让开!” 马宁儿甚至没兴趣浪费时间。 江闻摆手说道:“我也不想跟你打呀。但听老哥一句劝,洪熙官太厉害了,你不闭关个一甲子没啥用的……” 见马宁儿毒爪要杀过来,江闻立刻后退半步,“慢着!” 马宁儿没料到这个反应,以为对方要耍诈暗算,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可江大掌门突然一弯腰,扶着树从嘴里吐出一口酸水。 “呕……近距离看太刺激了,一时间接受不了……你别放心上,吐着吐着我就习惯了……” 马宁儿勃然大怒,挥拳打向江闻,此时江闻已经闪身避战,从树边绕过,靠着马宁儿扑向洪熙官的间隙,兔起鹘落间跳到了喇嘛们的背后,又是一手抓起一个孩子,顺着墙边扔出院外。 “啊啊啊!!我怕高啊!!!” 三个孩子里就凝蝶叫得最凄惨,都越过了墙头也停不住。 “洪熙官,孩子们都救回来了,风紧扯呼!”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江闻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因此拼着接下马宁儿的一记毒掌,抽身准备赶紧得离开——等清兵完成围攻,他们武功再强也只能累死在这里。 洪熙官深深看了马宁儿一眼,银枪拄地,先将洪文定送到墙边,自己才反身逼退追兵,以千钧之力挑起了马宁儿的铁甲车,径直撞碎了一堵外墙。 形势一片大好,江闻也不再恋战,转头就走,却听见墙外脚步声响起,在缺口处身影浮现,与洪熙官狭路相逢! 两人一个照面,洪熙官的长枪不便施展,便转用洪拳迎敌。 只见直拳似箭,以射物之意劲直而速,对方却不闪不避,反手一拳如巨浪拍岸,反倒将洪熙官击飞回院中! 院子缺口处走进来一名昂藏大汉,神色凛然,一手提着凝蝶,一手提着洪文定,那长相与大雨中卖艺的某张面孔,全然重合…… 洪熙官猝不及防遭到一掌,嘴边鲜血翻涌染红牙齿,被江闻赶忙扶起。 “道长,你带着我儿子先走!” 洪熙官没有关注被抓的文定,反而神色狰狞地对江闻说道,把江大掌门唬得一愣。 但马上江大掌门就领悟到了,这是洪熙官的惑敌之计。 他此刻已经受伤,让对方误以为七个孩子里,洪文定已经被救走,而对面两个孩子真的是小五祖,那么他们俩就能暂时保持安全! 江闻绵掌挥舞,且战且退,也不甘心地说道,“不行!你带着文定先走,小五祖我一定会救出来的!” 说罢,江大掌门还眼眶欲裂看着两个小孩。 这不但是演技,也是真情流露,一个丢了儿子,一个丢了徒弟,两人的心疼和不甘心都是不需要表演的。 洪熙官看着江闻如此投入的演技,只能继续演下去,越来越头大——要是两个人都一副不想走的样子,那干脆都留下来束手就擒? “道长,快走吧……” “不必!我一定要救他们出来。” 江闻的意思是认真的,我两个未来的徒弟还在对面呢,我就不走,我就冷酷无情无理取闹。 “可是道长你中了马宁儿手上剧毒,一刻钟内就会毒发身亡……” 洪熙官指着江闻肩上,此刻已经青黑的伤口,一字一句地说道,生怕对方那个听不懂自己话里的含义。 “可笑!我自幼习武,未学走路,先学内功,区区剧毒而已。” 江闻嘴巴一歪,自信地说道:“至少能挺两刻钟!” 第十二章 反败为胜 朗月高悬,清风徐拂,可外院的血腥之气随之飘散,味道腥重以至于令人作呕。 洪熙官很清楚,对方这次的行动里除了南少林的藏宝图,他的人头也是势在必得,留下他自己,至少能牵制住多马宁儿一个人。 从刚才的打斗来看,洪熙官已经碰上了他最不喜欢的对手。 被西域妖僧人体改造过的马宁儿,只有表面上看去还是人形,全身不论骨骼、血***道都似是而非,更像是身体上肆意增生出来的怪异组织,既没有痛感,也不存在应激反应。 刚才洪熙官看似使枪突刺,实际上已经用上了北少林寺的降魔棍法,这一路棍法由名将俞大猷传入少林,专善破甲点穴,可一番试探下来,马宁儿竟然毫无反应。 更危险的是进来的另一个人,一身横练功夫已经臻至化境、罩门渺茫难寻,出手的长拳貌不惊人,却刚劲精准,一力降十会下自己才会如此吃亏。 见到两个受伤的人尤作困兽之斗,领兵官也不多客气,刚要下令人马层层围二人,马宁儿已经疯魔般杀来,誓要取走洪熙官的性命。 “快走!” 洪熙官情急之下将倒挥出一掌,要将拉拉扯扯的江闻先送脱险境。 但洪熙官使出的力气打在他身上,竟然瞬间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仿佛江闻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橐龠风箱,越用力空气就跑的越快。 更奇怪的是,这股力量猛然消失,又猛然从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爆发出来,向后推出的金刚掌力竟然将对方往前送去,江闻如炮弹般迎着马宁儿而去! “对方前排两个坦,有辅助有控场,我方刺客又被重伤……” 江闻被撕破的道袍彻底脱离,马宁儿扑来的劲风也正对他的面门,即便人在空中,屈身、闭目、搭手、迎敌动作也是一气呵成。 “……当然是要切后排了!” 见到变故,马宁儿却依然直指洪熙官,毒爪意欲横取敌首,因此只用了左手对付江闻,身着软甲的腐烂躯体毫无顾忌,敞开在对方面前。 以伤换伤的打法在马宁儿手中,就是最具神奇的战术。他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又体含奇毒,往往找到一丝破绽就能致敌人于死地! 江闻刚才也和马宁儿短暂交手过,擅长以柔克刚的绵掌打在他身上,就像是在拍一颗实心橡皮球,毫无用处,一丝人体该有的震动都传导不进去,更别指望伤及肺腑心肝。 可这一次,江闻陡然转换攻击方式,立掌转拳,下扣马宁儿的前胸。一道掌劲似棉絮裹铁,向右穿右掌,向左转交叉挑掌,目不暇接之余轰然相撞! 和瘦削的江闻相比,马宁儿肢体肿胀沉厚,本该相撞中取得优势,但结果却是毒人马宁儿偏离了方向,还被江大掌门趁机踩了一脚,撞上了另一侧的影墙。 “严师兄小心!他的目标是你手里的孩子!” 坐镇的领兵官目如鹰隼,在电光火石间就看穿了对方的意图,急忙出声提醒,但是继续出击的人并不会等待,严振东对敌搏杀的经验也不算丰富。 他下意识的动作不是腾身避让,而是运起了铁布衫功夫,把夺来的两个小孩转护在身后,后背如镔铁迎霜,苍然挡住去路。 在徒手对决上,他自信自家的硬功不必畏惧任何人。 事实也是如此,依照严振东体现出来的铁布衫功力,江闻最出其不意的袭击已经被叫破,后退已经无法可想,唯一的出路就是硬碰前面的铁壁铜墙。 严振东肺腑之间的气被提到十二成,骨络筋膜层层叠锁,数十载秘方擦拭、多年间锤炼打磨的后背肌群如鱼鳞般密织,誓要挡住每一丝暗劲穿透。 “你们上当了!” 一个声音传遍了院子,众人发现是被撞飞出去的马宁儿愤然甩开砖瓦,但却只用上了右臂,方才接招的左手骨骼扭曲,赫然已经凹陷下去了一块。 毒血正沿着胳膊不停流下,滴在地上滋滋作响。 严振东脑海中如霹雳划破,但一切为时已晚,身上百炼成钢的铁布衫气力轰然破碎,一股剧痛以蛛丝网状见缝插针,痛如骨髓。 这种力道并不巧妙,却带着以点破面的阴毒,来源正是江闻以中指以下三指紧握掌心,食指指节突出形如凤眼的拳锋! 江闻悄然使出的凤眼拳,突出指节与手背形成直线,大拇指紧紧抵住食指起到稳定的作用,拳势霸道绝伦,严振东眼角余光撇见,甚至以为他正手持大铁锥破马斩将! 疼痛和突震并作,两个小人质就因为他的趔趄被抛上半空,被两条精准抛甩的锁链接住,瞬间拉上了屋顶! “娘,带着他俩先走!” 分兵追击的清庭密探没想到,这两个众目睽睽下劫走五祖的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又潜回了屋顶,还把剩下两个孩子也一起抓走。 红豆解开锁链,又抛向了洪熙官。 这下不需要洪熙官装死,他就彻底放下遮掩,一手抓住锁链,压下内伤挺枪连刺,随后拽住江闻的衣角飞上了屋顶。 领兵官陆大人瞬间站起想要带人追赶,却被客巴喇嘛伸手拦了下来。 “不要追了。” 客巴喇嘛面带笑容,淡淡地说道。 领兵官怒目以对:“损伤大半、放走钦犯!你打算回去怎么交差!” 被正面斥责,但喇嘛如死人般的脸毫不介意,继续说道。 “追?现在我们四张底牌用尽,马宁儿、严振东又受伤,你觉得还打得过洪熙官他们吗?” 陆大人虎目微寒:“那也要追到他们才知道!” 客巴喇嘛将手里的轮刃交给僧兵,合十说道:“我还有第五张牌!我刚才已经在两个孩子身上下了腐骨奇毒,接下来不需要我们去找,解不开毒的他们,会乖乖回来找我的!” 陆大人眉头一皱,最终还是点头道:“这样也好。就是没想到,那个古怪道士除了绵掌功夫,还精通硬功拳法……” 领兵官的疑惑合情合理,他的眼光何其毒辣,今晚四面楚歌的计划也是有他临时布置,将一切因素都考虑在内了,偏偏没有想到江闻突然施展出了一门,与先前风格迥异的武功。 第十三章 合作初始 就在领兵官疑惑不解的时候,洪熙官也看着江闻,眼里满是疑惑。 凤眼拳他是知道的,这拳并不能算是一路功夫,顶多算是一种奇门招式。特点就是拳心成凤眼状,具有超强的穿透力,练致大成者,举手投足之间便可伤人性命,所以大多数武林人士都只练习左手,防止一不小心就取人性命。 凤眼拳最大的特点是可以速成,根据少林拳谱记载,练至大乘只需要四五年时间,比少林秘技铁膀功、铁头功都要容易入手。 但是修炼凤眼拳的人,长期对着沙袋、老树习练,中指指节必然粗钝生茧,大成后更是无法弯曲伸展,这样才能扛住出拳时同样巨大的反震力量。 洪熙官不管怎么看,江闻的手上都平滑整洁、甚至柔软温润得过分。可是和内家、外家拳法没有关系,这是练武之人避免不了的痕迹…… 为了分散追兵,几人分成两路撤退,一路是朱婆婆带着两个小孩飞檐走壁,沿途痕迹浅淡,另一路是红豆姑娘和洪熙官、江闻,三个人属于放飞自己的跑法,打算让追兵赶上来继续挨打。 江闻越过一个墙头,极目观望了一会儿。 “没追上来,应该是打算天亮再搜捕。” 红豆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你们两个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惹了这么多人。” 洪熙官凝神静气地感受四周,所以聊天的责任就落在了江闻身上。 “红豆姑娘,介绍一下这个是朝廷钦犯洪熙官,光人头就值一万两银子。而我只是一个普通路过的路人,你就不用多心了。” 红豆穿着夜行衣,两只眼睛灵动无比,“我就知道你们有问题,天天鬼鬼祟祟地和我作对,你自己不也见不得人?” 洪熙官挥袖以对:“不要拿我和你们相提并论。” 红豆眨了眨眼:“没意思。我救你们到这里,就各走各的,不要再赖着我了。” 说罢就要转身离去,却被洪熙官猛然抓住:“别想走!你把文定他们藏在哪里了?” 红豆灵活地从夜行衣里挣脱,里面居然还有一身五彩褂子,毫不犹豫地跳到了对面屋顶:“救你们居然都不感谢一下,那宝藏就休怪我们独吞了!” 此话一出,洪熙官和江闻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对母女,会不遗余力地回来救人。那个喇嘛应该也没想到,自己天天挂在嘴上的南少林宝藏,居然是今天行动失败的主要原因。 “南少林哪来的什么宝藏。” 洪熙官对此事嗤之以鼻,南少林要是真有宝藏,早就挖出来反清复明使用了,不可能藏藏躲躲直到落入别人手里。 江闻也知道,所谓的宝藏不一定存在,可小五祖背后分成五份的藏宝图是存在的,能让清廷为之翻脸的东西,绝不可能是什么青铜器时代的宝藏,和传闻中的武学秘籍就能比拟。 越女剑法要是这么厉害,能让人瞬间变成以一敌百的小超人,越国也不至于在战国时代被楚国给灭国,王族四散,这支退入闽江到了武夷大山里当土皇帝。 “红豆姑娘,小五祖你们带走我没意见,至少得把我徒弟还给我吧。” 江闻苦着脸往前走了一步,打算再商量一下。 红豆警惕地后退一步:“不要再过来了!你刚才的武功我都看见了,休想趁机偷袭我!” 江闻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无辜:“你也知道我刚才是偷袭嘛,占着对方情敌冒进的机会,才能伤到那两人。正经对敌,哪里会有人老老实实地让我打那么一拳。” 凤眼拳是杀招,限制却非常多,比如拳头接触的面积、出招使用的力道、准确击打的穴位、对手退避的动作,都会影响到威力的发挥。 因此江闻所说也是实话,自己先用绵掌伪装成以柔克刚的路子,关键时候才敢用上硬碰硬的打法,否则对方早有准备,他就只能用拳头和对方的铁车、刀枪比比硬度了。 “好像有点道理。你们想要回徒弟和儿子也可以……” 红豆姑娘眼珠子一转,“但你们必须发誓,要帮我们找到宝藏!” 江闻这人她不了解,可洪熙官他接触了一周有余,早就摸透这人骨子里是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依靠自己今晚救人的恩情,只要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让我见到文定,宝藏的事情随你便。” 反正也不可能有什么宝藏,洪熙官答应得特别干脆。 江闻也点了点头,“我是不介意入山寻宝,但是清廷追兵已经盯上我们了,还有个面目全非的怪人一心要杀洪熙官,你这个拉我们入伙的选择,我表示很佩服……” 红豆紧忙想改口道:“那先等等……” 但江闻打断道:“别想了,不算上我们的话,你们母女带着六七个小孩更找不到宝藏。” 洪熙官轻轻捂住胸口,运气压制着伤势,“马宁儿我还有几分把握对付,但是加上刚才的铁布衫高手,我就胜算渺茫了。” 就在刚才脱险,江闻借机已经靠近了洪熙官,看到了他身上瀑流而下的数据,更清楚了几分他的实力。 【姓名:洪熙官】 【年龄:26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圆融贯通】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混元桩功(精通)、少林技击桩功(精通)、虎步穿林功(精通)、少林内功(精通)、少林五形拳法(精通)、混元五行掌法(精通)、洪家拳(圆满)、夺命锁喉枪(圆满)……】 【人物描述:这是江湖上的顶尖好手,突破所欠缺的只是时间。丰富的实战经验让他全力以赴的真正实力,比表面上更胜不止一筹。如果你得罪了他,已经没时间考虑自己的死法了。】 琳琅满目的掌握武学已经足够可观,他丰富的实战经验更是致命无比。 江闻看得懂系统的意思,洪熙官看上去只是江湖好手的侠客等级,但已经是同级之内没有短板的最顶尖,认真起来甚至可以搏杀再高一级的江湖人物。 “别怕,严师傅的武功弱点我很清楚。就冲你这张脸,只要能一次性凌空踢出十几脚,就能完败对方!” 江闻拍着对方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道。 洪熙官面如冰霜,却显得大惑不解:“怎么可能有人一次踢出十几脚?连环腿法也最多三踢,就必须落地接力了。” “那是你不懂!你不理解!无影脚就可以!” 江闻打着保票耐心解释道,“你知道子弹怎么拐弯吗,就是射手在子弹出膛的那一刹那,手腕急速的抖动,给了子弹一个水平的加速度,从而形成一个弧线,这就是枪斗术。无影脚也是这样,在出腿的那一刹那,双脚急速的抖动,在对手看来就是无数只脚在向自己踢来,这就是无影脚!” 第十四章 三里亭中 城南五里有个村子,荒废已久,名曰三里亭。 这倒不是崇安县的人算数不好,而是原先的官道蜿蜒曲折,西通龙虎山、北接衢州项山,村子离当初的县治正好三里。后来被山洪泥涝严重损毁,才沿着山麓重修了官道,此时村子已经距离五里不止了。 但更早之前,当这个亭还没人居住的时候,这里还是个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就有名字,叫做草鞋峡。 按武夷当地的说法,传说这里曾有穿着草鞋的仙人居住,每日就在山场樵采炼丹,直到有天不见了踪影,住的地方却竖起了一座石塔收掩骷髅,每逢风雨天阴,谷中就能听见钟鼓之声。 三人沿着废弃的官道小路越走越远,阴凉的气氛逐渐明显,加上沿途溪流的浸润,周围草木围拢愈加葱茏,怪鸟啸木、老虫鸣野,给这条深夜道路又增添几分幽黯的气息。 “我收回之前的话,除了会挑队友,你们更会挑地方啊……” 江闻走在路上,专心听着鞋底窸窸窣窣摩擦地面的声音。 没有人想到,红豆母女会把隐匿地点放在这座荒废已久,连本地人都不太清楚具体地点的村子里。 “胆小鬼,我们行走江湖义庄都住过,这算什么。”红豆嗤之以鼻。 荒烟蔓草,古道萧条,一轮明月分明朗照在夜空,却向荒村的残垣间投下更深湛的阴影,树叶滚动着不见,仿佛有活物在蠕蠕作响。 三人来到村门口高大的社树前,风吹响了老树,叶片枯荣不一,在地上落满萧萧黄叶。一座土地小庙已被夷平,其中没有泥塑木偶,只供着一块石头。 村外望去没有见到一丝灯火,红豆查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朱小倩在树边刻下约定好的记号。 “难道他们那一路出事了?” 江闻隐隐觉得不安,早上还听面摊老板讲鬼故事,当天就来到了事发地点,还是浪催的午夜时分,他真的是钟万仇办走读——憋不住了。 洪熙官仔细思索着,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但是理性仍占据上风。 “不太可能。追兵被我们牵绊了许久,不应该轻易赶上他们。刚才还特意回去周边打探,镇上也没有分兵的迹象。” 红豆姑娘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娘应该是带着七个孩子,走路比较慢罢了。咱们先进去等他们。” 进入了荒村之后,三人还是不放心地搜遍了各个处所,十几处农宅破败不堪,奇怪的是家家户户门口的墙根都埋着着一块圆石,半露在外面。 一番翻找后,只找到石灶、石碾、水槽、木椅等残迹,并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当年看来确实没遭到兵灾火难,而是因别的事情荒废。 来到了红豆母女提前布置好的藏身地——一座四壁尚好的房子,三个人才先后藏进屋子里,也不点灯,静待着外面的动静。 剩下的时间,三个人只能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室内昏暗无光,本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偏偏习武之人必修课里就有眼功环节,能够做到暗室视物,画质顶多从彩色变黑白的差距。 可红豆可能是忘了这一点,她借着屋子没灯,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洪熙官的侧脸。 对此,江闻只好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贫道乃出家之人,早就堪破了男女间虚妄之情,只有对天下苍生的大爱…… 可是我好嫉妒你们啊,明明屋子里有三个人,在爱与被爱间,只有我是选项e,我是planb,是五排里的第六个人,是西装的备用纽扣,是被雨淋湿的小狗。 洪熙官可能察觉到了红豆的视线,也感觉到江闻的怨气,神情略显落寞地无视了一切,语气却依旧冰冷。 “江道长,你的毒伤真的不要紧吗?” 江闻撇了撇嘴,表示这个男人真拧巴,明明也对红豆有好感,却连先开口都不愿意。 “没事,苦肉计而已。” 洪熙官和红豆不解地说道,“苦肉计?” “就是当初三国赤壁大战,东吴也让老将黄盖施展过的苦肉计。东吴用木盒子盛着黄盖的首级呈给曹操,曹操胃口大开吃了一口,发现肉是苦的,随后气绝身亡大军不战自退……” 江闻侃侃而谈,另外两人却听得浑身难受。 洪熙官不方便直接说他丈育,就委婉地提醒道:“道长,你是不是把荆轲刺秦,和什么奇怪的东西记混了……” “是这样吗?” 江闻皱着眉头,从伤口上取下一片死青发臭的肉块,露出了底下完好无损的皮肤,有点可惜地扔到一边。 “苦肉计不是这样的吗?就是可惜了这块猪头肉,原本买来是想做个农家小炒肉吃……” 洪熙官见到江闻机巧行为,他终于放下心来,怪不得眼前这人身中剧毒还死战不退,原来早就有打算。 没错,江闻早有准备。 虽然清军此次屠杀发动得猝不及防,但早就知道马宁儿会出现在马家的江闻,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在身上贴片猪肉欺敌只是其一,他还早早就让方掌柜全家带着小石头躲起来,找到红豆大打洪熙官牌,这才留下了逃跑的后路。 “洪大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留在马家是为了等谁?”江闻问道。 洪熙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 “上个月,我和文定回到了襄阳,见到有人留下的密号,约我在这里会面。这些密号是当年我们红花亭结义的兄弟才知道,另外知道的人,就只有主持结义的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了。” 江闻双目放光。 陈近南! 有洪熙官这句话,他就确定了七成,虽然新少林五祖故事面目全非,这个重要的人物还是能登场的! 当前,很多场面已经违背了他的记忆,比如横空出世的藏宝图、莫名其妙的寻宝队伍、七个小孩组成的五祖,再这么乱下去,他都不敢保证陈总舵主还能不能准时出现,按照剧本来送人头了。 ……就希望总舵主这次的档期可以宽裕点,不要再上演名场面了。 “既然陈总舵主有安排,那么我们再次等待片刻,想必会有转机。红豆姑娘你觉得如何?”江闻问道。 红豆眼珠灵动,双眸如星,只看着洪熙官的侧脸,愣愣地说道:“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嗯?不对!又来了这么多人,宝藏要怎么分!” 一想到钱,正花痴的红豆就警觉了起来,目光不善地看着洪熙官,“天地会来的这么多人,可不能算进去分钱哦!” 洪熙官此时却有点奇怪,双目直直地看着红豆,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迟迟没有下一步举动。 红豆微微脸红,伸出柔荑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你为什么不……” 话音未落,洪熙官就忽然撞进了她的怀里,吓得红豆大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正人君子,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来!快起来呀,别以为长得帅就不打你!我一个黄花大姑娘,怎么能便宜你这个带拖油瓶的光棍!” 江闻无语地看着红豆的行为。 姑娘,我这边建议你报官,但你最好还是把脸上的笑掩饰一下,然后把抱着他的手放开。 第十五章 荒村夜影 灯一点亮,红豆也看见了洪熙官的异常,惊呼了一声没再推开他。 江闻点亮了一盏灯,扳正了洪熙官的身体,发现他面色泛青、气息微弱,颈部一条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十分骇人。 “毒气攻心?!” 再检查了一下洪熙官的身体,终于发现他握枪的左手上,有一条马宁儿毒爪留下的深刻抓痕,此刻已毒血凝固、黑中带紫,毒性十分严重了。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这家伙早就中毒了,估计是怕耽误解救小五祖,而一直隐瞒不提,一路上催动内气赶路,气血不断翻腾,毒素已经运转到全身,再等到心脏麻痹,就连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那怎么办!他可不能死啊!” 红豆焦急地说道,不断检查着洪熙官的鼻息,擦去他额头的冷汗。 江闻看到这里,也只能赞叹他一声是个汉子,下辈子要小心点。剧毒疼痛都能忍到这里,他会不会打完仗才发现自己脑袋丢了? “莫慌,本掌门巫医乐工无一不精,待我拜一下巴斯德天尊,就给他开刀放血!” 江闻说完从鞋底掏出一柄小刀,擦拭干净后放在火上烤,一边纠结这个天尊现在还没出生,拜他到底有没有用? 嗯,或许还是应该拜华佗,自古未有砍下头颅而仍臂痛者,可见臂伤病根在于头颅,我把他头砍了就不怕中毒了! 烧得通红的小刀割开皮肤,毒液瞬间喷溅而出,落在杂草遍布的地面之上,草木触之尽死。 江闻不由得皱起了眉,马宁儿身上全是这种生物毒素,他到底是怎么活动自如,并且力大无比的? 很快,毒血就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江闻趁势沿用银针扎入关窍,并着他脖子到手臂的血管开始推拿,让毒血逆流后一点点逼出。 “道长,他怎么样了?”红豆看见洪熙官面色转红,呼吸渐渐平稳,终于有勇气开口问道。 “还有一些毒性没去除,正沿着血管进入心脏。” 江闻也是一头汗水,“你别以为面色红润就是好了。陶弘景仙师就说过胸闷膺痞懑,面赤如新妆,属于严重的心疾,需要用大泻心汤医治。” 看着外面迟迟的天色,他又施了几针,扎住洪熙官的几处大穴。 “红豆姑娘,我知道这山上有药物,可以熬成大泻心汤。现在暂且封住他的心脉让他心跳缓慢,你务必照顾好他!” 洪熙官要死了,这还怎么进行下去?江闻抹去头上的汗,确定了老天就是要累他一个人。 ………… 随着江闻匆匆离去,破陋的农宅里只剩下了红豆和昏迷的洪熙官两人。 从窄小的木窗看去,天幕想被肮脏不堪的黑布遮挡着,漏出星星点点的微光,更像不怀好意的外界窥探。 寒风吹动摇晃的窗棂,明月也意义不明地往房屋里倾斜,流淌的月色有点黏稠、又有点昏暗,月华被浮云裹挟时就像朦胧的琉璃,只是这个凄风之夜微不足道的一景。 吹灭了油灯,红豆将洪熙官带到墙角,因为那扇窄小的窗户总触动她不安的情绪——此时自欺欺人地蒙上眼,或许就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见它,它也不见我, 天空中好像有大鸟的鸣叫,传荡出不知多远的距离,凄凄切切令人揪心。 红豆自问不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女子,飞贼行窃哪一次不是行走在刀尖之上。 但就是现在这样的氛围,亲娘下落不明,江闻采药无踪,洪熙官又昏迷不醒,骤然地从群体落回孤单,她也不可抑制地感觉到身体微冷。 她第一次行窃的夜晚,朱小倩到扬州盐商园林宅邸内查探,她留在屋脊放风。 她掀开屋瓦想要看清屋内的情况,却猛然间窥见远处的古井中,有道白影阒然飘起,在那片不疏也不密的梅花林间徘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靠在了洪熙官的身边,只有看到他冷峻若削的侧脸,想起他手握寒枪的姿态,才能感觉呼吸舒缓一点。 娘或许也知道她的心病,因此陪着女儿在大户人家行骗,红豆这么想着…… 脚步声。 红豆刚刚陷入回忆的心,猛然又提了起来,呼吸停顿后开始聆听。 或许是娘带着孩子们来了,又或者江道长出门不远就采齐了草药? 红豆这么劝说着自己,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不去回忆井中白影踩在树枝上的沙沙脚步声。 一道脚步、两道脚步…… 红豆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不是江闻,更可能的是娘回来了! 三道脚步、四道脚步…… 声音渐渐接近,方向也很明确,依靠自己锻炼过的听声辩位,已经能够想象出前来者的姿态,应该是弯着腰、身体比常人要轻,径直走来。 五道脚步、六道脚步…… 都是这样的姿势,那一定是孩子们了!练习轻功要求身材轻盈,异于常人,总不可能这么多的轻功高手提纵起步,并肩携手。 第七道脚步…… 第八道脚步! 第九道脚步!! 第十道脚步!!! 红豆已经懵了,她刚刚劝说自己摒弃杂念,内心已确认来人是母亲朱小倩和孩子们,但现在的脚步声越来越杂,出现的方位也散布四周! 孩子们怎么可能拉起搜索网,一点一点摸排前来呢! 强烈的压迫感转化为窒息,红豆双手胡乱抓着什么,直到手指碰到了洪熙官掉落在旁的夺命锁喉枪,兵器上直刺灵魂的冰冷携带着杀气,才让她如梦初醒。 这么多人,一定是清军追过来了! 红豆咬着下唇,表情悒悒,最坏的情况难道发生了?孩子们又落入了清兵手里,还派轻功高手前来抓捕自己?! 八岁的红豆曾经面色苍白,匍匐在屋顶,将身体压低在屋脊鸱尾处。一排排送福献寿的屋檐仙人、瑞兽,与年幼的自己只有咫尺之隔,却都带着与白天不同的咧嘴怪笑。 那道白影仍在逡巡,时而飘荡到树梢,时而贴着地面晃动,飘忽的裙角拂过地面却荡然无迹,已经从矮树转上高枝,或许在什么时候,就会平视屋顶,用古井死水般的苔绿眼珠盯着自己…… 童年的记忆骤然活跃,红豆拼命提醒自己,现在的自己有一身武功,还有飞檐走壁的轻功! 但转念一想,什么样的轻功,能像白影般倏忽出没呢? “必须先跑,不能让人围住!” 这个想法顺嘴说出,红豆的求生欲已经无法抑制,她看向身边,洪熙官仍然昏迷不醒,四根银针插在他的胸口。 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过一处处断墙残塬,彼此之间沉默不语,已经逼近了藏身的小屋,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慑住、迟疑着没有行动…… 是清兵! 他们一定是畏惧洪熙官! 红豆狠狠咬牙,味甜鲜血从嘴唇滚落,她绝定不再坐以待毙,不能像记忆里那样,直到天快亮才被母亲在屋顶找到,已经面如土色地诞罔胡言。 一手揽住洪熙官,一手抓住夺命锁喉枪,这些重量让她难以自如行动,却让她有了些许安全感。 她趁机将屋后柴门轻轻推开,门枢咿咿作响。 声东击西不需要有人教,红豆抓起江闻丢在地上腐败的猪肉,用暗器手法远远扔出窗外! 声音瞬间嘈杂! 红豆毫不犹豫地跃入田野间,打算和清军略一照面就遁入树林深处! 可跑出好远,当她回头的时候,耳中还听见声音,眼里却一无所获。 四散的声音微渺无影,就像融入了地面。 红豆茫然地看着四周,终于发现村中央荒废的小路里,正有一些人排成两行,影影绰绰地行动着。 苍白失血的脸色、浓厚异常的妆容、红绿粗鄙的衣裤,这支扎纸人般的队伍并列前进着,姿势僵硬无比,拿着发不出声音的乐器喜气洋洋地吹打,动作可笑又骇人。 但他们在荒村中招摇过市,肩挑行走着扭捏作态的,却是一副没有上盖的,颜色鲜艳到刺目的朱漆棺材…… 第十六章 迷途未返 三里亭的荒废,有人说是天启年间的饥荒,也有人说是崇祯年间的大疫。毕竟这种区域性的灾害入不得史书,有这样的推测,也是因为县志上的寥寥几笔。 【天启七年,大水,禾稼登场悉被漂去,饥。】 【崇祯十二年,大雨连日不止,水涨,溺者无算,饥。】 三里亭的乡民不知姓氏、勇悍粗鄙、相貌丑陋,自成一派地不怎么与镇上往来,只懂耕着草鞋峡里的几倾薄田,有机会打听到故事的人就更少了。 但在下梅镇的记忆中,故事已经被丰满、衍生出了许多的细节。 不少镇上的老人都记得,曾有个三里亭跑出来的疯子,隔三差五会出现在下梅镇边上,背着个破包袱说是要卖粮食,可打开来看,却只有秸秆和茅草。 镇上那个躲在豆腐坊日夜劳作,已经未老先衰的赵五郎,就神神秘秘地在酒后告诉过邻居,三里亭并没有那么神秘,自家的叔姥姥的妹妹就嫁到了那里。 刚嫁去的时候,三里亭的日子还不错,余粮也能酿出农家浑酒,那位亲戚回娘家脸上也有笑容。可越到后来,她就越来越孤僻,话越来越少。 每月二八她都按时回来,可见到爹娘也不会打招呼,她从不吃鱼蟹,对鸡鸭也敬谢不敏,怀里总是揣着一块嶙峋刺手的石头。 稍不寻常的是,她只有看见家里的小孩子,才会多看两眼。 家里老人告诉过赵五郎,那可不是普通的看,而是眼神里就想掰开揉碎、恨不得挖开肚子瞧个清楚的看。对于这个毛病,家里怀疑她是生不出孩子魔怔了,开始不放心她回娘家。 两边断绝来往的契机,是家里人深夜发现她在水缸边坐着,浣洗着什么东西。千方诘难之后,亲戚才张开嘴,里面的牙齿纷纷掉落,露出贴在口腔,深入皮肌的蠕动异物,腐败的创口就像长满了疥疮…… 在那天的醉话之后,镇上都说赵五郎家做豆腐就是给这个亲戚吃的,也不管他醒来如何赌咒发誓,他家生意肉眼可见地衰落下去,他也肉眼可见地更苍老了。 关于三里亭的故事纷纷浮现,却解决不了江闻当前的实际问题。 找药回来的他迷路了。 这座荒村紧贴古道,两者却像是枯树上牢牢绑定的寄生蔓藤一般,只有无用的部份迅速繁衍,勒紧入树木纹理,俨然一体。 从山脚为起点,江闻以来时的小路为标的物,沿着村西边慢慢走着。曾被长年累月踩踏的田埂上满是车前草,汇成了一条奇异的绿色小道。 江闻进山,因为只有那里才能找到大泻心汤的主药,五碗熬成一碗的药剂难配,但是药理已知,先用几味主药拔除心毒还是可以的。 可不论怎么走,他的脚步都走不完村前的田埂,再回头一看,迂来绕去的山麓也总是在自己的身后不远处。 “鬼打墙?” 江闻自言自语了一句,“这算是撞到本道爷头上来了!” 说罢,他原地扣齿二七通,念起了秘要诀法里,除六天隐咒第二十一的夜行咒! “吾是小有真主,三天师君,昔受太上神方,杀邪之文。夜行游尸,七恶妖魂,九鬼共贼,千魔成群。赫柏图兵,巨兽罗千。挥割万妖,当我者残。” 两边的野草高过常人,此时夜风拂动窸窣作响,江闻的声音仿佛惊动了什么东西,他耳朵微动聆听四面的动静,循迹跃去,准备把孤魂野鬼擒拿归案! ……然后吓跑了几只地上做巢的鹌鹑和雉鸡,收获了普通食材鸟蛋四枚。 “哼,你就不能惯着它们……” 反正四下无人,江闻随口放了句狠话,把鸟蛋收紧随身口袋里,继续在茫茫的野原苦恼打转。 这件事也让他再次确认了一点,隔行如隔山,自己念的咒语看来只能壮胆。 江闻想了一下,这条路可能有问题,那就不能沿着路走。 可难道是想要他闯进这片看不清脚下的野地? 但他转念一想还有个更好的标志物——村口的社树,可以直接往那边走嘛! “道术我没有,但我有武功!” 就连史上最神秘莫测的僵尸,就是那个王将臣,都在深圳剪彩被捅了几刀,因此万般神通不如武功,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这话没错的吧? 所谓的鬼打墙现象,是因为生物运动的本质是圆周运动。如果没有目标,任何生物的本能运动都是圆周——嗯,就算武功没搞头,科学加武功有没有搞头? 江闻认准目标径直走着,无视了所有可能迷惑视线的东西,这一次,让人头疼不已的鬼打墙,果然没有再发生了。 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路的尽头,江闻翻过了一道矮墙,已经看见了村口参天的香橼树。 “果然要相信科学嘛,你看这个鬼,他就是逊啦……” 此刻月夜皎照,社树高处的树枝上有个影子飘来荡去似是招手,见到江闻靠近,则冉冉没入了树木之中…… “……把我的科学还给我!” 江闻怒从心中起,毫不顾忌鬼影的面子,纵身跃上了树干,打定主意要向这个不按基本法的鬼怪讨个说法。 但是江闻登上高处之后,树干上却空无一物。 他趁着月光穿破重云,往不远处的荒草丛中眺望,隐隐约约看见昏暗的光线闪烁。 站到了高处,江闻终于知道为什么明明这田埂坚实平坦,边上却没有向田垅的延伸了——因为荒草之间,全是密密麻麻,坟土不安蠕动着的坟茔! 就在这片荒坟之中,透着一个比常人要矮小一截的矮短黑影,昏昏然全为一体,正在草丛中行进。 更古怪的是,这东西上下一体没有头颅,并非蠕动、爬动、走动、跳动,而是头脚相互交替着地,翻滚着往前面走着…… “戊戌月丙申日戊戌时……” “偏偏这时候闯进来……” 一道雌雄莫辨、阴测测的声音在江闻身边响起。 树枝上猛然出现了一个红裳女子,靓妆而立,红纱下的脸庞,却是狰狞可怖的宣纸糊就。 那纸脸油光可见,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透着邪魅的笑容的嘴部轻轻翕动。 江闻猛然转身,和那张骇人的脸庞相距不过一尺,四目相对。 江闻脸上的表情已是僵硬无比,颈部肌肉微微抽搐,张着嘴一句话都无法说出…… 然后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啊姑娘……” 江闻揉了揉鼻子,伸手抓住红衣纸人空空如也的袖管擦了擦,感激万分地说道,“我在这边迷路了,还有混蛋在地里翻着跟斗想吓唬我,你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红衣纸人嘴巴紧闭,用浓墨绘就的眼眸空空洞洞,闭口不言。 江闻想了一会儿,就从口袋里掏出两颗鸟蛋。 “不白问你的,告诉犯罪嫌疑人在哪里,这两颗蛋就归你!” 第十七章 夜半虚席 “你不怕我?” 红衣纸人声音极为幽远,涂着劣质朱砂的嘴巴微微开阖,一身红纱随风飘舞,在树枝上摇摆不定。 “不要就算了。呃……你觉得我应该害怕的是什么?” 江闻把鸟蛋放回口袋里,理直气壮地说道。 “是把红纱切换绿纱,偷学川剧变脸来隐身的迷彩?是用轮滑组加棉线,远距离操控纸人风筝的皮影技术?还是在树冠里藏玻璃,靠回声传音制造的杜比特效?” 说完之后,江闻还有些遗憾地说道:“姑娘,我这边有本中学物理课本,如果你肯拜我为师,我可以把其中原理传授给你……” 红衣纸人似懂非懂,也没有被窥破的情绪波动,反而纠结起了另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说我是姑娘?” 江闻从衣服上摘除菟丝子,心不在焉地说道:“出来行走江湖,会用这种雌雄莫辨声线说话的人,肯定是怕被认出女子的身份嘛。” “有趣,那要是我用男声说话呢?” 幽远的说话声忽然变得粗狂沙哑,说不尽的金戈铁马。 “那就铁定是女子!真长得跟钟馗似的还需要躲躲藏藏?这种只会欲盖弥彰,骗不了人的。” “按你的说法,男人就一定是用女声说话吗?” 纸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入骨,丝丝抓挠着听者的心弦。 “那更确定是女人了。就算是男人,也是想当女人的男人,东京奥运承认的那种!来你自己说说,正经男人谁会研究这个伪声的本事?” 红衣纸人飘来荡去,似乎决定在这个问题上较真到底。 “横竖你都说是女人,那你告诉我,怎么样说话的才会是男人?” 江闻思虑了良久,试探着说道。 “要不然……试试以后学狗叫?” 狂风忽起,高大的香橼树剧动不止,无数的枝叶从天而降,掉落满眼如袭来的狂风骤雨,似乎天地都在因他的轻佻无礼而震怒。 红衣纸人的假脸开始晕染变形,化成青面獠牙的恶形恶状,怒视着江闻。 “胡言乱语!先前我用障眼法术阻挡你冲撞阴地,可你的朋友还在村里吧,他们已撞上了夜鬼抬棺,再等下去就要一起归西了……” 江闻却丝毫不动摇,只用双眼看着红衣纸人一刻都不眨动,指着坟茔间的东西说道。 “我走可以,你至少告诉我那是什么?” 红衣纸人渐渐停止了飘荡,又用回了当初幽怨如诉的声音,音浪层层叠叠起伏着。 “三里亭当年骤逢大难,怨气未消,最终化为鬼域。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之畏魙,犹人畏鬼。我正在用冥顽恶念化成的魙,压制墓穴里的恶鬼。村里的夜鬼抬棺也是我请来,想要将他们送回幽冥……” “这要是真有效,你也不会呆在这里跟我闲聊了。” 江闻却不依不饶地接着询问:“况且自江山变荡、鞑虏南侵以来,世间惨烈之祸过之者比比皆是,怎么不见这些亡魂化为厉鬼,找凶手要一个公道?” 纸人被这正气凛然的话问住了,良久才回答说道。 “寻常人死了,年深日久自然随物化去,再无灵验可寻。但这三里亭的人,并非来自汉地,而是来自武夷大山之中。他们祖上并非三苗九黎之民,而是郭璞注山海经时提到的,已然绝迹的赣巨人……” 赣巨人? 江闻立马想到的,是战国至汉初成书的《山海经》书中记载:“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 但一般认为赣巨人是大脚野人一类的异兽,和人怎么会有血缘关系? “姑娘不然这样,你先拜我为师,我买一送一再给你一本中学生物,你觉得怎么样?” 江闻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纸人。 红衣纸人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淡淡说道:“你们既然进山寻找闽越宝藏,竟然会连猿公典故都不知道?唐初欧阳询之母为白猿精劫走,其父欧阳纥入山计杀白猿,而母已孕,生下他状貌如猿——三里亭人,多半有类如此。” 江闻哈哈一笑:“我当然知道闽越之地猿猴劫妇女为妻。古籍多有记载,汉代焦延寿注《易林·坤之剥》称‘南山大玃盗我媚妾。’其后晋人张华《博物志》更具体描述,但是被劫走跟生孩子是两码事,欧阳询那个纯粹是闲人污蔑。” 夜风凛凛,谁也想不到在这种荒村野外,会有一个穿着破烂道服的人,和一具红衣纸人在树梢上谈玄论史,交流着浩如烟海典籍中最荒诞不经的传闻。 “真的不担心你朋友?夜鬼抬棺绝不是轻易就能逃脱的。” 纸人的声音暗含威胁,江闻却毫不在意。 “说到危险,我那个朋友才是最危险的。实不相瞒当时屋里光线昏暗,我在扎膻中穴的时候少刺了两分,一旦针口摇晃,说不准洪熙官就要醒了!” 就在此时,纸人猛然抖动,仿佛身体里有东西要脱窍而出。 随后在江闻的面前,这具红衣纸人忽然红纱裙角忽然泛起火光,转瞬间就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焰吞噬了一切,速度之快,江闻甚至都来不及看清火势是如何蔓延的。 火舌舔舐着空气,火光也从明黄、赤红转为靛青,照得四周鬼气森森,恐怖异常。 就在鬼火飘荡不定的时候,纸人的天灵盖上露出一颗微白的种子,沐浴着火焰,从中居然长出一朵洁白如玉的莲花来,随着火光耀眼无比,直去天穹! “白莲教……” 江闻默默念道,怪不得从见面起就用各种幻术装神弄鬼,做事也是语焉不详,江湖的三教九流中,唯有这群人最神秘。 白莲教的人应该早就在这里布局,只是没想到他们三个会冒然闯入,这才伪托鬼神想要让他们退避。 自己刚才故意拖延时间,想要打听他们的底细,白莲教也是仓促应对,自然也有意延长时间,方便收尾。 最后这手青阳降世,白莲显圣的戏法,就是白莲教的警告了。 看不穿的以为遇见鬼神会速速离去,看得懂门道的知道是白莲教,一般也不愿意和这帮人再有抵牾。 “涂硝的火纸?玩起江湖幻术还真是乐此不疲,入了门派学学化学也是好的嘛……” 白莲教今晚算是失了手。 他们最大的错误,除了碰上江闻这个九年义务教育的咸鱼,就是低估了杀星洪熙官。 三里亭中,江闻已经遥见有人影出现。 村里的纸人抬棺虽然诡异难测,但即便使出了种种杀招,还是被挣落银针的洪熙官,用他用一杆夺命锁喉枪杀得丢盔卸甲,四散在地,只剩一具朱漆棺材掉落在不管。 江闻来到村里的时候,洪熙官仅剩的力气也已经用尽,拄着长枪,再靠着红豆搀扶才没有倒下。 “我把药拿回来了!快给他服下!” 一切结束之后,江闻抽空看了一下棺材里的东西,却是一块雕刻着虫文鸟篆、字迹岣嵝的结晶砂砾岩,除此之外普普通通,毫无异常。 江闻却把石头仔细收好,因为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里,或许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了。 第十八章 九尸迎宾 洪熙官身上的余毒还需要时间化解,白莲教也不知道是否已从暗处撤离,三人商讨了片刻,决定还是从三里亭暂且离开,一同回去找找另一队人马。 但从草鞋峡走离不到半里路远,他们就碰见了一个匆匆赶来的人影。 “娘!你怎么才来呀!” 红豆隔着很远就从动作和角度上,认出了来者是自己的母亲,连忙出声询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孩子们呢?” 前来的果然是朱小倩,她还是穿着一身员外服,面上忧心忡忡,见到女儿都没有好气。 “等一下,你和边上的臭男人怎么靠得这么近!” 此刻的红豆负责搀扶着洪熙官,两人不可避免地有些肢体上的触动,偏偏彼此都没有反对,就保持着默认的态度扶持着走到了这里。 “娘,熙官受伤了,他刚才还救了我,不然我就魂归九泉了!”红豆连忙解释道,美目顾盼满是娇羞。 朱小倩警惕万分地把女儿从洪熙官身边拉开,自己扛过他的肩膀,假笑着客套道。 “哎呀这位大侠,多谢你救下小女,这份恩情本来应该让她以身相许的,但是看你也不是趁人之危的那种人,那就让她来世当牛做马报答,这辈子的事就这样算了,你看可好呀?” 红豆越听越气,把朱小倩从边上拉开,“你不要再胡说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她的娘亲也把女儿拽到一边:“你是我生的,你有什么心思我还不清楚?诶诶诶怎么还脸红了?我跟你说啊,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给人当后妈的,我是不会同意的!” 江闻叹了口气,这就是吊桥效应。 刚刚自己去采药,剩下他们孤男寡女共渡生死难关,一套组合拳下来,感情看来是迅速升温了。 可惜这个剧本怎么也没有自己的戏份,当初要是江闻拉着红豆上山采药,那一看就是图谋不轨,而换红豆去采药,自己留下来照顾洪熙官的话…… 他江大掌门,花时间刷一个男人的好感度做甚什么?有功夫陪纸人妹妹多聊两句不好吗? 白莲教的人也是天真,江大掌门连纸片人老婆都有不止一个,怎么会怕纸人呢? “二位,不是我有意打断你们的聊天,但咱们还是正事要紧。” 江闻赶紧提醒道,“孩子们怎么没跟你一起走?” “孩子现在正在安全的地方,只是……” 朱小倩神情略微僵硬地叹了口气。 “情况有些不妙……” 与三里亭不到五里远的地方,是通往天心岩的一条深长峡谷,当地人称之为大坑口。 峡谷两侧峭壁连绵,逶迤起伏,九形崖壁如条龙,游人遂把峡谷喻之为游龙的窠穴,称作九龙窠。 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两侧有雄伟险峻的山壁做掩护,正路只有入谷一条小道,江闻等人从后方进去的九龙窠,都接受了层层盘问才进入其中。 “奇怪,我们前半夜经过的时候,还没这么多人……” 江闻有些疑惑,这里上百号人马全都是佩刀背剑的武林人士,三三两两地按照出身、门派自由聚集,火把插满了小路。 向来不服管教的江湖中人里,竟然也看见了一些令行禁止的端倪。只是这里的气氛凝重,人人面带忧虑,似乎已经人心涣散。 朱小倩看来是和这里的人打好了交到,很快就带他们穿过营地,来到一处山壁凹陷出的岩洞里面。 “文定!” 一声呼喊,洪熙官毒素侵入心脉,剧烈的情绪波动下让脸色酡红,疼得秋冬也额角冒汗,但是他的眼里,只关注躺在石床上痛苦万分的洪文定。 不仅是洪文定,连着灰头土脸的凝蝶,也横躺在石床上,双眉紧皱,面如金纸。 石室之内,一个容貌上有些稚嫩的年轻人正把脉问诊,脸上是化不开的担忧之色,见到朱小倩带人进来,开口说道。 “朱婆婆,这两个孩子身上的毒十分特殊,发作初期虽然症状骇人、短时间内却不会危及生命。这种情况家师传授的医术从未记载,恐怕是……” 洪熙官眉头紧锁,眼里满是杀机,仿佛有无数念头生灭不止,向来冷漠寡淡的他也无法控制心情。 “这是什么毒!” 年轻医师无奈说道:“前所未见……还有人说是煞气入体,冲撞了太岁。” “这是奇门腐骨毒,曾经和化血刀一同为祸一时。不是什么神神鬼鬼,恐怕是有人故意在他们身上下毒,折磨两个孩子,为了让我们交出藏宝图的线索吧……” 江闻主动地接下去说道。 原来的剧情里,西域妖僧除了炮制出马宁儿这个生化武器,并未体现出其他过人之处,但从这下毒手法来看,当下要面对的西域妖僧,恐怕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展示出来。 那位年轻人听到江闻这么说,连忙拱手请教:“原来有高人在这里!在下同安洪象礼,还未请教道长名姓?” 江闻听完微微点头:“武夷江闻。请问一下,你和大明忠振伯,洪旭洪老将军是什么关系?” 年轻人抬头挺胸地说道:“正是家父!” 洪旭字念尽,号九峰,福建同安人。初为明总兵官郑芝龙部将,郑芝龙降清后,归依郑成功,举义抗清。 除了这个身份,他还是陈永华的岳父。而陈永华行走江湖时用的名字,就是陈近南! 这个年轻人竟然是陈总舵主的小舅子? “妖僧此番下毒,必然有所图谋,我担心他也有秘法追踪腐骨毒的踪迹。能否带我去见天地会的陈总舵主?” 年轻人洪礼象,也就是陈近南的小舅子抬眼震惊道:“江道长竟然料事如神,我们在路上遇见朱婆婆和小五祖时,发现有一队人马衔后追踪。随后我们就屡次遭到追击,陈总舵主为防止首尾不能周顾,已经带人在九龙窠前面迎敌!” 这时,洪熙官目光注视着儿子,发问却直指人心。 “孤军深入本就是兵家大忌,逡巡不定更是十死无生,你们此刻在这里扎营待援,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他常年被清廷通缉,闹市杀人、辣手除害已经是家常便饭,很清楚孤军出击就像是刺杀,只能往前没有后退,脚步一旦停下来,就彻底没有生机。 “哎,各位跟我来……” 洪礼象似乎也有些难以解释,干脆带着他们走出岩洞,来到一片明明最为空旷,却没有武林人士聚集的地方,搬开了盖在地上的草叶枯枝。 随着火把探照,印入眼帘的是九具古怪的尸体,奇怪的是,这些尸体虽然死去多时,身上僵硬,脸上却分别带着哭、笑、怒、悲、喜、哀、乐、怨和愁九种各不相同的表情。 这些,都是由死者在死亡的时候,用尽全力做出来的表情,因此在火光不定的照耀下,总觉得口眼在颤动,显得随时会活过来似的诡异无比…… “九尸迎宾?!竟然有人摆下这么恶毒的东西!”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 红豆往洪熙官的怀里一扎,被吓得失声尖叫,然后被愤怒的亲娘给拽走。 洪礼象叹了一口气。 “我们在进入九龙窠的时候,就先看到了这九尸迎宾的场面,大家都说冒然进去后果难料。总舵主见人心惶惶,才选择自己带人断后迎敌!” 这时,沉闷的营地里忽然传出呼叫,却九龙窠山口的哨兵发出了消息。 “总舵主回来了!” 第十九章 空穴来风 “陈总舵主回来了?” “陈总舵主回来了!” “陈总舵主回来了!!!” 不同口音,不同语气的这句话,在不同人的嘴里传动着。每一次重复,都更有一丝不同的味道,仿佛营地里的人再一次有了主心骨。 洪礼象看不见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他的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略显稚嫩的脸上根本藏不住心思。 有欢呼没有营啸,说明陈近南这次主动出击非但没有遭遇溃败,甚至可能得胜而还! 陈近南还在,人心就还在! 江闻脑子犹如浆糊,不知道这个扑街总舵主有什么魔力,能让大家如此振奋。 他登高看去,只见山谷外火把林立,人头攒动,戴着朱红抹额的白衣劲装武士左手持宝刀,右手挎坚盾,背着硬弩正头尾相接、井然有序地向九龙窠行进,脚步丝毫不乱。 这个百来人的红巾方阵,就算在进入狭窄的九龙窠山口的时候,也不见丝毫推搡混乱,反而就地扎稳步伐,朝着身后高声喊道。 “天地会铁血少年团,恭请总舵主!” 百人整齐划一的呼声惊天动地,两侧黝黑的山石杂树都为之颤抖,裹挟着起令人精神一醒的清风,驱散了峡谷里武林人士脸上的阴霾。 两侧山谷树叶纷飞,随着白衣的铁血少年团原地行礼,众人只听见剑气破空的声音,一个丰神俊逸男子背附重剑,在月色之下踏空而来。 此人正是天地会的总舵主,陈近南! “各位武林同道!” 一个丰神俊秀的中年人站在山岩之上,朗声说道。 “陈近南幸不辱命,已经打退来犯之敌,共斩首一十二!” 随着人群中人头被抛掷出来,人群里再一次传来欢呼。 陈近南却没有心思享受这个过程,接着说道,“这次天地会截杀清狗,有赖各位武林同道的支持。我大明河山沦于血海,各位也都与清廷有着深仇血痕,特别是南少林、韦陀门、金刚门的各位,这次我天地会,一定为天下讨一个公道!” 这番话说完,陈近南挟着战胜归来的雄威,终于廓扫清了山谷里九尸迎宾带来的阴霾,给这支临时组成的队伍再次注入力量。 洪礼象的身份特殊,很顺利地就上前禀报了洪熙官到来的消息。 “熙官,你能来就太好了!” 陈近南从人群中走出,紧紧握住洪熙官的手,“自从红花亭为你们主持结义,我们也近十年没见了!” 洪熙官微微动容:“陈总舵主,这次你找我前来,莫非是有反清复明的大事要?” 陈近南没有掩饰,直接说道:“近来鞑子横扫江南的意图越发明显,天地会又岂能置身事外?南少林的惨祸我已经知道了,这一次必将凶手尽数铲除!” 但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总舵主,对面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刀枪不入,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陈近南解下了背上的古拙重剑。 “不需要担心,我有削铁如……” “知道了,削铁如泥的巨阙剑嘛,我是让你小心对面的蝙蝠车。” 声音再次响起。 陈近南小声地询问洪礼象:“这位好像从没见过?” 洪礼象连忙介绍道:“总舵主,我还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精通药理的义士,武夷山的江闻江道长!这次和洪熙官大侠一同前来的!” 可能是刚才,江闻展现的特长太过鲜明,洪礼象也不敢贸然把对方以武林人士对待,所以用了个义士的说法,大家都是为了反清复明嘛。 陈近南恍然大悟,连忙行礼道:“原来是江道长!少林叛徒马宁儿的事情我早已经听说,因此找来巨阙剑在手。你的提醒我一定小心!” 上了贼船就都是自己人,扑街总舵主的名场面再稀奇,江闻也不能坐视对方轻敌丧命。 这次近距离接触,江闻的刻板印象有了一些变化。原先一直以为这位原先在红花亭出现的陈总舵主,出场太过张扬,估计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江湖豪侠,才会放出“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大话。 但从现在来看,反而是他自己有些目光短浅了。 铁血少年团表面上只是一群崇拜陈近南的年轻侠客,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是一支以军伍之法精心训练出来的队伍,兼有有武学战阵的熏陶,背驽挎刀,放在战场上就是可以决定成败的亲兵。 他们再怎么不靠谱,也比这群动不动热血上头下头,士气浮动极大的武林人士要靠得住吧。 其次陈近南的登场,虽然浮夸了些,却正好满足了江湖中人的豪侠崇拜——没一点过人之处还想当大侠? 别的不说,就从他一出场就先镇住场面,又能和各路人马坦然相交如同春风拂面,就不是个普通的人物。 江闻总结了一下,陈总舵主的做法或许有点饭圈的味道,但是这位陈近南绝不像是原版自傲的莽夫,反而更像是历史上能文能武的当世卧龙,陈永华。 这样的陈总舵主,让江闻都有些怀疑,可能是另一版的串戏过来了…… “陈总舵主,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江闻有些为难地说道。 洪礼象可能感觉行为有点冒味,想要阻止,却被陈近南抢先阻止了。 “无妨,江道长既然愿意一同反清复明,就是我们自己人,不必担心!” 他慷慨地随着江闻前走几步,小声开口道:“江道长,是不是对这次的反清行动有什么指教?” 江闻微微摆手:“陈总舵主,你是个聪明人,我也是个聪明人,我们可以用聪明点的方式来说话。在我看来,反清复明和阿弥陀佛一样,都只是一句口号,我只是希望天下苍生能过得好点,这几百年少受点罪罢了……” 陈近南听得似懂非懂,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才面露难色地说道:“江道长,你难道是白莲教的人?这些话我虽然闻所未闻,却感觉颇有道理。但是对外面的人可千万不能这么说。” 江闻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对方不仅听懂了,而且已经举一反三,把他今后要对韦小宝说的话给完善了出来。 什么叫白莲教的人? 聪明读过书的人,往往是识时务者,早就跑到清廷当官了,白莲教就是用宗教手段招徕底层人,用青阳降世、弥勒净土的口号让他们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这套宗教方法虽然上不得台面,在这个迷信横行的时候,却是非常有效的办法。不然这支队伍,怎么会被九具表情比较生动活泼点的死尸,就吓得不敢往前走,以至于需要陈总舵主拿清军的人头鼓舞士气? 陈总舵主懂,但他不能说;江闻能说,但是没人信。 就这么简单。 “这些事情不重要,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手里的巨阙剑,是不是当年南侠展昭手里的那把?” 陈近南面色一豫,才缓缓点头。 江闻看着他的脸色,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么……宋真宗诏设祭醮禳祷,私下绘制的《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也在你手里了?” “你怎么知道?” 陈近南面色剧变。 天禧年间的帽妖事后,宋真宗连月无法入眠,闭上眼睛就看见恶影翱翔于天际,翩然狂舞,整座汴京都如同那夜般喧叫达旦,被癫狂和恐惧灌满。 最后,真宗下诏请来洞府真人设祭醮禳祷,私下为丧命的武林人士绘制《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供奉在皇宫之中。图成之日有鬼夜哭,当夜连着宫室被雷火焚毁,仅抢救剩下半张图。 真宗以为不吉,藏之馆阁,而那下半张图上,正写有《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笺》,注满了帽妖当夜的种种见闻…… 江闻和陈近南面对着面,谁也没有说话,眼中都是静谧至极的隐忍,仿佛轻易一动,就会从故纸堆里感招出当年不祥的东西。 “武夷山里有宝藏的事情,竟然是你们策划的……” 第二十章 误会重重 “这个计划,是我们天地会与南少林共同策划的。” 见江闻猜出,陈近南也很干脆地承认了下来,“我们的本意,是由南少林在内,假意投靠清廷献上藏宝图,天地会在外,组织武林豪杰前来合应,将清兵一举歼灭。” 可惜,这又是一次人算不如天算。 南少林估计也想不到,清廷会一不做二不休借这个机会,发动了多年的伏手,犯天下之大不韪地把南少林剿灭了。 陈近南叹息了一声,书生般儒雅的脸上满是伤痛:“可惜南少林一夜间被火烧毁,118人住寺武僧只逃出18人,途中又经激战,仅幸存小五祖5人。从此以后江南以降,天地会再也没有人能引为奥援了……” 让江闻想不通的是,南少林方丈至善禅师既然是诈降,为什么还敢把三十六房的僧众聚集到了一起? 莫非这些和尚也熟读兵法,才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把百年基业当作樊於期的首级献上? 江闻也只能勉强安慰道:“我看那五个小和尚各个天资过人,悉心培养个几十年,等他们娶妻生子、子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或许南少林就建……” 陈近南:“江道长,切勿胡言乱语!” 江闻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总舵主,南少林这张藏宝图,到底有什么奥秘?你们就这么确定清廷会上钩?” 这个问题可太重要了,如果清廷就随手剿灭南少林,然后假装没有藏宝图这回事,他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这个宝藏,必然是清廷咬牙也要取走的香饵。 自从知道了这个计划的由来,就连一直对武夷山宝藏嗤之以鼻的江闻,也开始有点动摇。 陈近南沉默了片刻。 这位名满天下的陈总舵主,他已经是天地会的精神图腾,灵魂人物、他可以犯错、可以失败、可以犹豫,但不能做出让人唾弃的事情。 因此江闻不担心陈近南会欺骗自己,他的所作所为都必须是阳谋。 但是有一点江闻也清楚,说实话和说部分的实话,本质上并不冲突,效果却截然不同…… “这个我也不清楚,据说至善方丈说,那是南少林先师在周朝西鲁国遗迹中找到,那里最早为夏饲龙的刘累封国,墓冢层层叠叠不辨朝代,龟甲上画满了虫文凤篆无认识得,只有一处山水堪舆图九曲回环,经多年勘查确认,正是这处武夷山中。” “清廷曾多次秘密接触想要拿走藏宝图。他们极力想要,甚至愿意赦免全寺上下的谋逆之罪,并在京城造寺御请弘扬法脉。” 江闻听得皱眉不止,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反而是优厚得过了头了! 自古谋反都是遇赦不赦的大罪,连这种条件都能开出来,如果对方不是耍诈,那么对方就是彻彻底底地疯了! 上古三代的藏宝图? 那完蛋了,里面能挖出点骨头贝壳都算是运气好。 “等一下,既然没人看懂这些字,为什么江湖盛传那里是闽越宝藏,里面还有《越女剑谱》?” 陈近南哈哈一笑,仿佛是猜到了人心里的算计。 “武夷山虽属道家第十六升真元化洞天,贵为仙人栖居游憩之地,世人以为通天之境,祥瑞多福,但未有都邑陵寝,大家查不到宝藏的来历,这才刻意附会于秦汉时的闽越国身上。” 江闻一听,立马也懂了。 所谓宝藏,肯定要有值钱的东西,值钱的东西就必须要有点来头。武夷山里唯一算得上显赫的势力,就是当初的闽越国了。 而闽越国乃是越国的遗民组建,越国最出名的江湖故事,不外乎《吴越春秋》里的「越有处女,出于南林之中,越王使使聘问以剑戟之事。」,因此宝藏里的武功,自然就是以一人破三千甲士的《越女剑法》了。 江闻喃喃自语:“好家伙,怪不得说书唱戏的也算是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去写小说编故事都可惜了……” 忽然,江闻又灵光一闪。 当初女侠越女应越王勾践之召赴朝廷途中,持剑与“自称袁公”的老翁以竹过招,“袁公飞身上树,变为白猿”。 江湖中人编故事以为在第二层,白莲教会不会以为自己在第五层,通过各种引申联想,把白猿故事和赣巨人的传说结合在一起,抢先跑到有猿人传说的三里亭寻找线索,大半夜派人在那里挖坟…… “嘶……” 江闻牙疼般倒吸一口冷气。 武夷山宝藏——闽越古国——越女剑法——白猿传剑,这一套逻辑链条计划竟然无懈可击,乃至有满清朝廷、天地会两个势力背书,怪不得江湖中人风闻而景从! 偏偏知情人中,最有可能出来把话说清楚的天地会,也乐于借着江湖涌动的时候浑水摸鱼,派人潜入崇安县,故此绝不会节外生枝——天地会又没说话,怎么可以说我们撒谎呢? 两人聊了一会儿,江闻知道交浅言深必然有所求,陈近南果然抛出了谈话的核心 “江道长,其实在下有一个事情,想请你帮忙。”——话都说到这儿了,有个忙你必须得帮。 江闻略作一揖:“陈总舵主不要客气,不妨说出来给贫道参晓。”——你尽管开口,我看情况答应。 陈近南面色为难地说道:“此事有些强人所难,在下实在是不好开口。”——你先答应我再开口,怕你翻脸不认账。 江闻语带宽囿道:“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总舵主何必有顾虑。”——你别坑我啊,坑我就是你不讲江湖道义。 陈近南终于仿佛释怀了一般,缓缓说道:“江道长既然仁心妙手,那在下就能免去后顾之忧了。”——我都看出来你想把孩子带走了,赶紧答应,不然谁是后顾之忧还说不定呢。 江闻一脸生无可恋:“总舵主英明。”——你们干反清复明的,道德绑架的时候都不考虑造成道德滑坡吗? 陈近南面带微笑,默然不语——这不是道德滑坡,顶多算是道德泥石流。 “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但是我有个小小的条件。”打了半天哑谜,江闻终于说道。 陈近南哈哈一笑:“江道长不要客气,不妨说出来给在下知晓。”——你尽管开口,我看情况答应。 江闻:“……” ………… “熙官,五祖身上的藏宝图我已经拿到,背上的纹身也用药水洗去。我打算将他们托付给江闻道长。” 结束了窃窃私语,陈总舵主迈步走回了人群中央,却是主动找到了黯然神伤的洪熙官。 洪文定身上的腐骨毒虽未扩散,但也迟迟不见好转,对于南少林最后的火种小五祖去向,他也只是微微点头。 “这样也好。此去武夷山深处险境重重,后又有追兵堵截,跟着我们走风险太大。” 江闻点了点头,也走上前对他说:“洪大侠,文定和凝蝶身上的毒亟须救治,我常年生活在山中,知道有条小路可以逃离。如果你放心我的话,不妨把文定也留给我照顾。” 洪熙官剑眉微展,想起了江闻之前给他解毒的奇妙手法,既然他敢这么开口,想必是有他的把握。 “江道长,你可有办法救文定?” 江闻微微点头:“文定和凝蝶年纪尚小,经脉未成,把握只在五五之数。” “足够了。” 洪熙官猛然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江闻,重重地行礼一揖到底。 “文定就拜托道长了!” 第二十一章 轻功大师 武夷山中险峻难行,只能开山凿石铺路,像九龙窠这样的天悬之地,就只能依靠木桩入石来踏足。随着年久失修腐朽,很多地方只剩下凿孔,孔中仅能容纳半只脚。 深夜空谷之中,两侧是峭壁危崖,偶然有怪草老根盘垂其上,依靠它们借力翻跃,更得小心脚下年久失修的崖壁栈道。 紧贴岩壁侧身而过,下面是看不见底的百丈深谷,看着只觉得空空荡荡,只能听见寒风瑟瑟穿行;抬头看去,则是浩瀚的星河,点点寒星汇成汪洋,蔚然壮观,随着北风的渐渐凛冽,这些霜星也摇摇欲坠。 “婆婆,我怕黑……” 小胖子紧紧抓着朱小倩的衣摆,闭眼不敢看。 朱小倩安慰道:“有什么好怕的,这里又不会有吃人的妖怪。” “江道长,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呀?”朱小倩背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跨步穿行于崖壁栈道上,只觉得自己一定昏了头,才会选择走这条路。 江闻也是一样地在前面走着,“天这么黑我哪知道啊……朱婆婆,你可要跟紧我,在这里迷路的话,找到天亮都不一定能走出来。” 在陈近南的安排下,江闻最终还是肩负起了带孩子的重任,带着小五祖加两个病号连夜攀岩离开。 见到女儿铁了心要留下来陪洪熙官,朱小倩也只能叹息着女大不中留,选择和江闻一同先撤离。 一路上江闻都在思考,身为领导者需要什么品质? 在本就武功高强的陈近南身上,江闻看到的是总揽全局的目光,和识人善任的本领。 世间都懂得辨别一个人的时候,不仅要看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 但在这层认识上,陈近南和江闻两人达成了某种一致,都认为不仅要看那人怎么做,还要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对于江闻这种闲云野鹤似的人物,陈近南很快就知道用“反清复明”的口号说服不了他,于是选择用一些更实际的东西来打动他,比如小孩子们的性命,比如他自己的性命,比如江南江北无数人的性命…… 一路上紧赶慢赶,幸亏两人轻功不俗,才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完。 朱小倩修习的燕子凌檐步,本就擅长飞檐走壁,况且她的造诣也远超常人,旋身飞度危崖的动作行云流水,单脚立在崖边,轻巧得像是屋瓦上跳跃的鸟儿。 她一路上也在暗中观察江闻的轻功路数,想看出他的门派师承,但随即发现江闻的轻功着实诡异。 凡是修习轻功,都少不了负重登高、轻身提纵、走桩越墙这些办法,各门各派的侧重点不同,就必然会有特点差异。 譬如少林梅花桩稳扎稳打,为的是出拳踢腿四平八稳;武当轻功辅以内息吐纳,施展起来绵延持久;八卦步法灵活飘逸,绕敌攻后让人应接不暇…… 归根结底,习武之人再怎么天资聪颖,时间也是有限的,出身和启蒙打下的基础总是会留下痕迹,不可能去追求十全十美的平衡。 但在江闻身上看到的,让朱小倩有点怀疑自己碰上傻子了。 江闻身后背着中毒昏迷的洪文定,用布条绑紧,一手也抓着小五祖,在山崖上如履平地,每一次落脚身体都不见一丝晃动,人体中轴也没有一丝歪斜,足上发力时身体腾跃,轻巧得仿佛要梯云而上,落下后又能用灵巧的步伐绕过荆棘,回转如意毫无压力。 这样的轻功闻所未闻,对每种情况都有充足的能力应对,偏偏速度、高度都只是寻常,没有一丝刻意发力的迹象。 以朱小倩看来,这根本就不是轻功,而是把轻功的基本功练到了炉火纯青、深入骨髓,打磨到每种能力圆融如意。 然而纯属浪费时间。 不求快、不求高、不求出其不意,只追求一个稳定,那练习轻功还有什么意义? 浪费人生宝贵的年华,去练习这种无用的轻功,还不如节省时间把下盘硬功练好,正面对敌把敌人打跑! “道长啊,想问下你今年贵庚?”朱小倩突然问道。 江闻随口回答道:“二十有七。” 朱婆婆叹了口气,怪不得他只会用一手绵掌。这人武学上误入歧途积重难返,看来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婆婆,你能治好他们吗?俺总觉得这事因我们而起,心里不好受。” 小胖子方大洪见道路逐渐平缓,小声说道。 朱小倩侧过头,看了一下正因身中腐骨毒发着高烧的凝蝶,她脸上泛紫,嘴里胡乱喊着些名字,显得格外可怜无助,让她联想起了小时候的红豆。 摸了摸方大洪刚长出发茬的圆脑袋,朱小倩心里也不好受,“都会好的,婆婆向你保证。等到了道长说的地方,他们就有救了。” “那个妖僧想用毒要挟,让我们自己找上门,这就偏不能让他得逞。” 江闻也沉声鼓舞道:“马上就到,大家再打起气来!看见前面的高墙了没?” 山势由险转缓,两侧的杂树也渐渐稀少,终于露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山道,似乎经常有人打理。转过又一个山头后,在云寒玉洞,烟锁琼林之间,终于显露出一座青苔斑斑的道观山门…… 敲了敲门,有个穿着不合体衣服的道童地前来询问来意,江闻只是刚出了声问好,木门就打开了,并怏怏不乐地领他们进了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有一个闭目焚香的老道士,还有一群平民打扮、缄口不言的俗家人围坐,神情惴惴不安,其中就赫然有马大善人和方掌柜。 “师傅,你来了。” 小石头揉了揉眼睛,上前没头没尾地打了个招呼,就回去继续发呆,留下方掌柜一脸歉意。 “儿子!”马大善人看见儿子马超兴出现,连忙冲上前抱入怀中,“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谢谢道长,要谢谢道长……” 江闻阻止了他继续道谢:“不用客气,说好的谢礼记得送来,元化真人的份记得单独给。” 说完,他才走到三清像前,对闭目不语的老道士说道,“元化真人,这次多亏你收留了他们。” 老道士须发皆白,面容老迈,两眼却炯然有神。 “老道乃犹龙派弟子,向来以扶危拔困、梯航渡世为己任,能在这场大劫难中救下几人,也是定数所在。” 江闻也紧挨着盘腿坐下,“那就好,我害怕您老怪我多管闲事。” 老道士元化子一甩拂尘,髦尾就扑到了江闻的脸上:“闲事老道爱管还是不管,你不用多虑。但老道自家的事情,我是非管不可了。” 他白胡子抖了抖,以一招青龙戏水,揪住江闻身上的衣服:“你把我徒弟的道袍偷走,害他衣不过膝不能见人,如今又撕扯成这样,你打算怎么了事?” 江闻连忙站起来,使出一手摘星换斗挣脱,赶紧说道:“真人,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两个孩子身中剧毒,赶紧把丹房借给我用下,腐骨毒可不是闹着玩的!” “腐骨毒?竟然用这么恶毒的手段……” 老道士白眉微挑,慢慢站起身来,“事不宜迟,你跟我到丹房拿药。”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药费用现银支付,别再拿什么花里胡哨的红纸糊弄老道。” 第二十二章 武夷真形 随着老道士走出大殿,两人转入侧廊一间孤零零的房间,老道士先行进去点燃油灯照亮全屋。 为了安全,江闻先取了些雄黄来到了刚才的山路上,沿途撒播以驱散腐骨毒的痕迹,防止对方连夜追踪。 只要等到天青露重,就留不下一丝痕迹了。 江闻倚在门口,回望夜色中暗蒙蒙的道观大殿,听着林间秋虫切切私语,只觉得林间松壑雾起,万籁至此俱寂。 屋里格外冰冷,元化子把手拢进衣袖里,点灯照亮了屋子的格局,其中一面墙全是各色药材的柜子,高低错落注满药名,空地上摆满了坛、炉、灶、鼎、釜、锅、罐,各式琳琅满目,单单阴阳丹炉,就藏有百眼炉、偃月炉、菊花炉多种样式。 “进来吧。” 除了各色设备,丹房里还设一张老旧的案几,几卷道经整齐放好,元化子平时应该经常在这里读书记事。 “真人,你看那两个孩子,要怎么救治才好?”江闻赶忙说道。 元化子嘴唇微微颤动,似乎默念着什么,正仔仔细细思索着。 “老道传承的医书里有记载,腐骨毒在上次肆虐后流传至西域回纥。此毒初时暂无性命之忧,后续却反复难解,会如落叶般在七七四十九日内,逐渐枯黄腐烂而死。” 江闻缓缓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不敢随便施针推拿医治,生怕引发毒性反噬。” “但依老道所知,究其毒脉根源并非传至西域回纥,实则就出自西域独有的七花三虫,样样足以致人死地。赘言一句,这毒的前身乃是前宋一门阴毒武功,名叫腐尸掌……” 江闻越听越耳熟,很谦虚好学地提问道:“真人,你要说的地方是不是朵干行都指挥使司的一个地方,叫错岔?” 元化子眉毛一挑:“不错,你怎么知道?” 江闻嘿嘿一笑,不再答话。 错岔的藏语意思为花海子,有数百个泉潦星列,远观如星宿璀璨,还有个汉名更广为人知—— 星宿海! 江闻问道:“那该怎么办。” “两个办法。一个是我们自己治,百毒经里提到过,腐骨毒可以用专治秽破臭恶,瘫烂势危的伤药控制毒发,再慢慢拔除毒根;另一个办法,则是去找下毒人取得解药,一日即可痊愈。” 屋外草木簌簌作响,元化子两手一摊,显得非常光棍。 自古医武相携,元化子说的也很清楚,世上是不存在绝对无解的毒药,最多无非是发作迅速、杀人隐秘,要是能对症下药、及时调理都会有转机, 江大掌门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一拍手掌:“真人,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对方显然存心险恶,就怕那个喇嘛再偷偷下毒,两毒并起反而引爆伤势……我们还是自己动手吧!” “那也可以,拿来吧。” 老道士一伸手,姿势舒展如绵,内蓄刚劲。 江闻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以巧劲向后折腰,躲过宁化子的魔掌。 “别突然动手啊,什么东西拿来?” 宁化子一捋胡子,瞪眼说道:“金伤灵药啊,小还丹、大还丹、五龙丹、茯苓灵芝丸都行!不然你以为,不给诊金不添香火,老道能凭空拿出药来吗?” “我上次的大钞都给你了,您好歹也是得道真人,怎么又掉钱眼里去了?我今晚是出去打架的,什么都没带呀……” 老道士神态怡然自若,做到了真正的宠辱不惊:“这座道观处处得花钱,老道同门兄弟七个,你该庆幸碰到的不是我师兄元宝道人……” 江闻苦着脸摸索着身上,翻遍了口袋,“喏,我连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就这块破石头,您要喜欢就拿去吧。” 话还没说完,摇曳的烛光照耀在了江闻手里的石头,老道的眼睛骤然睁大,眼部的皱纹都瞬间抻平,嘴巴猛然张开如狮子吼。 “那块石头给我!” 老道凝眉瞪目,使出了绵掌功夫,不带烟火气地从江闻手臂拂过,仍是用上了真劲。从老道这里偷师过的江闻看得出来,这一掌落到实处,必定筋断骨折! 江闻不敢硬碰硬,任由老道人把石头抢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才听到他开口。 “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元化子的声音有些犹豫,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分明只是一块被胡乱雕刻的石头。 “白莲教的人手里抢来的。” 江闻老老实实答复。 老道人抿着嘴微微摇头:“不对,不对……这分明是我道门的东西……” “您是想说……此物与我有缘?” 江闻后撤半步,靠着墙小心说道。 “真人,您要喜欢就拿走,真的没必要。你要是再说句‘道友情留步’,那我可就翻脸了啊……” 老道士不悦地说道:“你真没看出这是什么吗?” 江闻摇了摇头。 在到手之后,他也研究过上面的划痕笔画。 这些圜转绵延的线条粗细不一、手法拙劣,光看一眼都觉得眼花缭乱,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复杂难写、笔法模糊的文字,他就更不可能认出里面含义。 元化子拿过纸笔,气运丹田地笔走龙蛇,竟然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纷繁复杂的图案记了个八成,拓开展示到了纸面之上,并且缓缓说道。 “大王冕,玉女笏,十二重楼天游脊,玉麟回环九曲护,绝壁凌空听虎啸,寒泉跨虹隐龙渡……以老道所见,这石头上刻的根本就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图!” “图?难道是藏宝图?!” 江闻头皮发麻,难道白莲教手里也有一幅武夷藏宝图?藏宝图还有批发的? 元化子嗤之以鼻,嫌弃着江闻的孤陋寡闻:“此乃武夷真形图!” ……… 昏暗的油灯下,宁化子隐晦地告诉江闻,自古五岳就有真形图,皆为太上道祖所传,得之就如得山岳神韵,修道之士栖陷山谷,须得真形图佩之,则山中魑魅虎虫,一切妖毒皆莫能近。 这份武夷真形图却非道祖所传,相传是汉武建元六年,使者受之于武夷君,还涉及到一些旧闻故事。 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之子刘驹善丹药,有异术,兵败后逃到闽越国,此祸乱之始。 闽越王郢因之谗言日渐狂悖,自称能与神祇相通,断首复生。数年间先扰东瓯国,后攻南越国,终于惹怒了汉武帝。 面对叛乱,汉武帝派大行王恢和大司农韩安国,一出豫章,一出会稽,两路伐闽越。 但就在这途中,豫章的汉军皆失道迷途,于武夷山脉中徘徊月余都无法脱身,又被凿齿袭击,损失惨重,幸好得到一位神人,授以武夷真形图。 关于凿齿,大行王恢上书给喜好神仙异闻的汉武帝曰:「其面如革盾,黝泽,无眼、鼻、口、耳;常吐舌,赤如丹砂,长三四尺,向人噏张辄死。」 此时闽越王郢的弟弟馀善叛乱,将闽越王郢的人头交给了大行王恢,并婉言谢罪,终于平息了兵燹。 汉武帝听闻后,认为神君献图是天降祥瑞,便派人封武夷山君以示尊敬。 说完元化子喟然一叹,忽然指着外面问道:“江闻,你可知道这座道观叫什么名字?” “会仙观嘛——我真的识字!” 老道人浑不在意,继续说道:“会仙观是南唐元宗之弟李良佐命名,他在入山修道时白日枯死,尸解不见之后已改名。老道重葺之时随手摘取,其实在三百年前雷火焚毁时,它的名字叫武夷宫,乃是历代帝王祭祀武夷神君的地方……” 虽然元化子说得源流清晰,江闻却很难和眼前这个冷清的道观挂上关系。 “真人,这里既然曾经如此显赫,为什么现在名声不显?” “当初闽越王郢的人头函封数月抵达长安,仍栩栩如生、鼻有微息,世人皆以为奇,因此这里又名万年宫,历代君王认为武夷山中藏有神仙寿享万年的奥秘,却历经历代屡求不得。” “后来馀善又反,汉武见仙迹无望,在勦灭闽越后怒而下诏,尽迁闽越之人,并且祭祀武夷山君只能「以干鱼二,祀之」。” 江闻的额头冷汗落下,果然是能因为怀疑下蛊,就和自己儿子兵戎相见的汉武帝,小心眼犯了根本不避讳别人。 早在《周礼》中,就将食物分为“死、生、鲜、薨”四种,用于祭祀的“牲牢”必须是“生、鲜”的六畜。干鱼则属于“死、薨”。同样的,《礼记》中也规定了祭品要讲究“端正恭敬”,切成块就必须方方正正,用鱼就必须用完整一尾的鲜鱼。 干鱼剖腹掏肚明显属于不生、不鲜、不正、不全,这是汉武帝故意给了武夷君属于“死、薨”的祭品。 “不说闲话了,这份武夷真形图后来也被汉武帝论违禁,彻底从版籍中销毁绝世,今日得见意义非凡,我就拿来充当诊金药资吧。” 元化子说罢焚香祷告,摆开药炉,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丹方,以掌展平。 “世人只知道少林的小还丹,今天老道就炼一炉道家太乙小还丹,让你开开眼!” 第二十三章 初战无果 晓日渐升,雾气四起,叶片上的绒毛凝住水汽,乍一看去全是密密麻麻的银珠,一队人马没有打旗号正前行着。 走在前头的八旗步兵营神骄志满,挎着刀大步开路,僧兵低头诵经,漠然无视,只有后面的崇安县营兵,由参将游击带领着,战战兢兢地走着。 昨晚一场遭遇战,他们和反贼打出了火气,忍不住往前追击,最后被重重挫败,只得丢盔卸甲而还。 让这些地方守备忧心的不止是失败。 兵部手令加上刑部特批,让他们也没有选择的机会,只知道是一些天地会的逆贼结党前来,要在武夷山中闹事。 那位临时任命的严指挥倒是没有异常,但是领头喇嘛的冷漠神情,和前面一身铁甲的怪人,就真的让他们极为不安了。 铁甲怪人全身溃烂,靠近一点就能闻到腐臭气味,使头脑昏昏沉沉,而红衣喇嘛画着死人一般的妆,对他们禀报的失利漠不关心。 那样子,就像这些人死绝了都不会有一丝心疼。 “上师,三省援兵正在火速赶来,卑职认为,我们没必要如此冒险前进……” 领兵官陆大人不在,统兵的是一位副手。 喇嘛客巴坐在僧众抬着的人轿上,眼皮也不抬:“乱党已经进山,我拿什么等。必须立刻缉拿归案!” “是。”副手只能黯然退下。 昨晚的天地会,展现出了很强的组织力,靠着狭长巉削的九龙窠拖延了很长时间,但天一亮就立刻撤走,只留给他们空空如也的山谷。 这情形让副手都有些怀疑,他们到底是在追赶,还是和对方为了什么在赛跑。 “前方找个地方休整,朝食之后继续上路。”喇嘛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是。” 这一次命令下去,终于给疲惫的人马注入了一丝生气。 ………… 三里亭再一次人影憧憧,光天化日下却没有了一丝鬼气。 “所有人找地方藏好,等响箭为号。” 道道命令慢慢传递下去,三里亭又一次陷入了沉寂,只剩下心跳的急促与呼吸的澎湃。 红豆母女准备的藏身点中,陈近南和洪熙官正相对而坐。 “熙官,不用担心。文定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江道长的照拂,必然无碍。”陈近南轻声说道。 洪熙官凝神静气,平复着内心的情绪:“江道长自然是放心,只是他行事轻佻、心思复杂,我还看不透。” 陈近南默默点头:“在外人眼中,你洪熙官又何尝不是残忍嗜杀、辣手无情呢?” 洪熙官哑然失笑,却被旁边的红豆看在眼里,逗他说道。 “你笑起来还蛮好看的诶。” 洪熙官慌忙把笑容收敛,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只跟眼前的总舵主说道。 “这次的伏击还是有些弄险。昨晚我们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毒血和衣料满地都是,今早一来却荡然无存,就怕白莲教仍在一旁窥探。” 陈近南似乎心事重重,听到这话却没有回答,已经被边上的声音所吸引。 “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分别抓起枪剑,跨步推开大门。 洪礼象和红豆慢了半步,红豆略显憔悴的脸上满是担忧,但洪礼象却低头不语,指节捏到出青发白。 走在前面的洪熙官悄然回头,难得展露出温情的一面,对仍旧稚嫩的洪礼象说道:“剑握七分,刀抓六寸,杀到面前没有敌人就是了。” “啊……是!洪大侠!” 当清兵数百余人的队伍分列两行,接近三里亭的时候,猛然响起鸣镝声音,随后就是一个手持长剑的男子一马当先,从社树上飞身而至,分毫不停地直取对方的阵心。 茫然遇袭的清兵队伍一阵哗然,有两个八旗武士持盾上前,用铁塔般的身躯挡在前面、却被陈近南挥动重剑,轻如鸿毛地斩为两段! 客巴喇嘛的脸骤然缩皱,显得也很是意外,随着剑锋所指一路溃敌,转眼已经到了眉睫之间,僧兵顿时举盾掩挡,组成密不透风的盾阵。 就和大巧不工的巨阙剑一样,陈近南的武功也是古朴凝实,含而不露,重剑到了他的手中,就像是一扇门板挥舞,横劈直刺章法严谨。 清兵的马上功夫、战阵技击全然无效,无力阻挡这种兼蓄了绵密与沉稳的招数。这套剑法还没有名字,却是陈近南自弱冠起,博采百家武学创出的剑法,攻守之间转换无迹,巨阙剑劈在精钢所制成的盾牌之上,火光四射,一时间场内剑气纵横! “铛!” 盾阵分开,金铁交击之声响起,忽然间一只穿着重甲的手臂凭空探出,将巨阙剑闪烁着冷芒的锋刃格开。 “陈近南!当初你阻挠我结义,还处处监视提防,今天好好算算账!” 马宁儿的语气中带满怨毒,几乎没有人形的脸庞毒汁涔涔滴落,挥舞起自身的龙型指爪,势若疯魔地一阵快攻。 初一交手,沛然莫御的巨力让陈近南微微心惊,但他早有准备,佯装逃避,却双手握住巨阙剑,悄然无声地倒转剑柄,用大马金刀的姿势倒刺向马宁儿。 这招“刺马剑势”,是陈近南苦练已久的技法,转劈为刺只在眨眼间,换成寻常宝剑都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只会应声而断,但留给对手的,也只有剑尖透体的下场。 马宁儿双手横挡,似是想要抓握,巨阙剑先劈开了他手臂的甲胄,却被胜过革盾的皮肤所挡住,只留下一道白痕。 陈近南却不气馁,抽剑挥斩一气呵成,竟然又是一次“刺马剑势”! 马宁儿猝不及防间,再次被砍中伤口,坚韧的外皮猛然出现豁口,当他想要用手抵挡时,巨阙剑锋又化刺为斩,在他肩上留下一道伤口! 随着痛呼,剑尖没有停止,带着万钧之力继续刺去…… 似乎胜券在握的时候,陈近南却心头狂跳,忽然放弃了手中的巨阙剑,连忙向后闪躲! 电光火石间,陈近南飞身跃起,拔起身边八旗武士的马刀,以密不透风的刀势突出重围,才跳到了一棵树上。 这时候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陈总舵主的长衫腋下,已经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断口参差不齐,伴着腐骨毒汁滋滋作响,如果当时再晚一步,他就必然被暗算中毒! 陈近南心中震惊,马宁儿当初作为南少林的八代弟子,武功只是稀松平常,兼有心思阴毒被他不喜。 但几年不见,他不仅武艺大增,连武功路数都像脱胎换骨一般,南少林的底蕴荡然无存,却满是藏边黑教的阴险毒辣! 刚才这一击的防备,还是之前洪熙官悄悄告诉他才得知。昨晚洪熙官就是在近身枪取短打时,不知怎么地被他抓伤手臂,毒性蔓延。 洪熙官的江湖经验、武学造诣已经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本不应该如此大意。 但今日一见,就连陈近南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也没有看出来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巨阙剑失去后劲被抛上了高空,马宁儿飞身而起想要夺剑,却被一杆平地惊雷般的枪身砸飞,重剑再一次落在了天地会的手中。 这一次,洪熙官枪出如龙,却放弃了自创夺命锁喉枪的霸道打法,换以南少林的穿槌枪棍术,集寸劲、南枪、太祖棍的要义于一体,敲、鞭、摆、提、抡,令马宁儿眼花缭乱,无法近身。 “总舵主接剑!” 一声大喝,乃是南少林戒持院的一名还俗弟子,以戒刀开路,抢得了落地的宝剑。 但话音未落,陈近南刚刚飞身而下,那名还俗弟子就被重击穿膛,一只毒手摘取了心脏…… 洪熙官猛然出枪,直取马宁儿后心,又被一个神情冷漠的昂藏大汉默然挡住,大手如蒲扇般握紧枪身,大踏步近身抢攻! 更多的江湖人士从三里亭杀出,门口不大的地方黄沙滚滚、鲜血漫漫,韦陀门的杵棍结成棍阵,稳扎稳打地杀向清军,转而又被地方营的兵勇乱箭逼退,直到金刚门的门人以巨石还击,双方才又战作一团。 江湖人物虽然悍不畏死,却没有章法配合,乱战之下难免吃亏,又被暗箭袭扰,逐渐有些不支。 “熙官不要恋战。我来断后,带大家暂且撤退!” 巨阙剑的剑光凛凛,斩杀身边数名清军,陈近南猛然下令撤退,却是让所有人都愕然不已。 但形式已经晚了,就这么一会儿的犹豫,清军已经趁机逼近,幸好有身穿白衣的铁血少年团趁乱杀出,天地会一方才争取到了撤退的时间。 又是一阵掩杀,双方隔着三里亭谁也不敢妄动,清军被袭击太过突然,军心不稳,也只好任由对方如潮水般退去,最后在武夷大山的深山幽谷中消失。 第二十四章 梁上君子 会仙观大殿中,泥塑的三清像端坐宴然,垂眼似看着世间百态,又好像只关心面前的灯花渐落,此刻无人肯挑。 殿内的太上已然忘情,凡夫俗子却没有这等功力。小道士代替了师傅的位置念诵着太上道经,殿内的一众人聆听着诵经声毫无睡意,譬如小石头就趴在方掌柜的膝盖上,瞪眼和屋顶嗡嗡作响的飞蛾较劲。 “你们说,两位道长进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来呀……” 朱小倩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眼痛苦呻吟的两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开口。 小胖子方大洪怯怯地抓住她的衣摆:“婆婆,俺觉得道长们可能在忙,还是坐下等着吧……” 朱小倩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就随便问问,着急确实也没有用处。” 两个人的谈话持续时间不长,却被旁边的马大善人听见,原本六神无主的他忽然问道:“这位客人,我听你的声音、看你的长相有点面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朱小倩连忙遮住脸,拔高捏尖声音说道:“这位老爷,老婆子我刚从乡下过来,我们怎么会认识呢……您认错人了吧?” 马大善人也有点怀疑,以德服人的性格发作,走上前想看:“是吗?我们真的没见过吗?你抬起头我看看!” 两人纠缠打量的时候,大殿的后门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大功告成!有了老道这炉太乙小还丹,分三次服下,这些孩子身上的毒就能祛除七成了!” 老道士神情矍铄,用药葫芦装着新炼制的丹药,向大殿内的众人说道。 江闻从背后紧忙赶来,有些好奇地问元化子:“真人,怎么才七成啊?剩下三成难不成是人家的?” 老道士拂须微笑,“这就是你不懂了,试金七日满,尝药三分毒,我们解了孩子身上七成毒,剩下的……” 朱小倩趁机绕开马大善人,对老道士说道:“是不是就可以慢慢解剩下的腐骨毒了?” “非也非也……” 老道士缓缓摇头,大手一挥:“剩下的时间,老道就该慢慢解他们中的金丹毒了。” 江闻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这个水银打底硫磺勾芡武火爆炒后收汁的太乙小还丹的名气不彰,远远不如少林小还丹的知名度。 合着是吃过的人都死了啊! “……咱们忙活大半天,就解了个七成,还沾上了金丹毒?我刚才就说了你加的那玩意儿是重金属!” 元化子怒目而视:“我所用的可是神丹金液,烧之愈久,变化愈妙,百炼不消,毕天不朽,服之能不老不死。凡人身体有漏,当然受不住这神仙之药了!” “呃……真人,不然药先给我保管,我想想再说。” 道家丹药虽然在长生上没有过突破,其他的研究倒是硕果累累,譬如治疗癫狂的太乙精神丹、治疗淋巴结核的神龟下海丹、治疗痢疾的毒龙丹——当然还有改变世界的黑火药。 一边是因为毒痛体色发青,辗转反侧的孩子,一边是药效和副作用一样明显的太乙小还丹。 这个药到底服不服用,江闻却是陷入了沉思,也让在场的人接着沉默了起来。 “婆婆,你要去哪里呀?俺也要去!” 小胖子方大洪眼尖,发现了朱小倩正慢慢往侧门走,就要上去。 朱小倩没好气地捂住他的嘴:“婆婆去撒尿,你也要跟着啊?乖乖待着,回来给你带鸡屁股吃。” “哦!” 方大洪乖乖点点头,在一旁就地坐下,想不通这荒山野岭的,婆婆去哪里找鸡屁股给他吃? ………… 朱小倩换上了夜行衣,正四肢着地地匍匐在瓦屋顶上,凝息等待着机会潜入。 崇安县衙外重兵把守,不断地有卫兵巡逻经过,火把彻夜不熄,连打更人都被驱离此处,已然化为了金汤之地。 但是地面上的巡逻,达不到三维防卫的程度,精兵尽出的县衙大院,也没有足够的轻功高手来阻止她。 不客气地讲,就清兵已知的几个高手当中,她朱小倩打架一个也打不过,但逃跑起来,那些高手一个也追不上她。 “嘶……这香里带着臭,肯定是那个妖喇嘛的房间了……” 几片瓦页被搬开,她双脚勾住房梁,灵巧地垂身潜入,随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么多药?怎么还黏糊糊血呼呼的?” 朱小倩早有防备不敢乱碰,只是用大小瓷瓶油纸,将这些包裹好的东西搜刮一空,就打算从这里撤退。 江闻担忧这里会有埋伏,但朱小倩不担心。别的手段暂且不提,偷东西谁比得上她这样的积年飞贼? 两个孩子受的罪太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年纪大了吧,朱小倩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要多管小孩子的闲事,喜欢他们冲着自己撒娇。 不冲别的,就为凝蝶喊过的那声婆婆,她也得想办法救好她,再把她一起带回扬州。 将屋内恢复原状的朱小倩攀上屋顶,把瓦片归位盖好正要翻墙离开,却碰上一队巡检司兵从县衙东侧转过来。 一夜未眠的他们强打着精神才没瞌睡,只能依靠小声聊天保持清醒,领头的巡检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郑大,你说今天大半夜的,为什么把我们按排到这?” “据说是有钦犯流窜到了县里,巡检司得令已经带队去抓捕了。” “瞎说,咱们巡检司就铺兵十六人,弓兵二十一个,还有三个是吃空饷的,哪能凑出两百多号人马进山。” “谁跟你说就咱们崇安县了!后房伙夫长是我娘舅,他说这次三省已经来了六个府十一个县的巡检,后面进山的陆陆续续有不下五百人,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呢!” “嚯!这么多人,钦犯是有三头六臂吗?” “不好说,光是这座武夷大山,换作你敢大半夜进去吗?他们就敢!说不定都在崖棺里过夜、莽林里洗澡,就等着杀人喝血。” “你说说看,那咱们是不是也会进山?我可不敢去那里,一年到头多少人在里面不见的……上次吃面还听说,山上有无腿女人出来割肉吃……” “别胡想了,如今重兵云集,肯定是要把他们合围,等另外的十几个府县援兵赶到,那些人就彻底插翅难飞了!” “那就好,嘿嘿……想到要进山心里老是毛毛的。嗯?你听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你差点吓死我!屋檐顶上过猫吧,你别一惊一乍的!” 巡逻哨兵的声音并不大,却声声都落入了朱小倩的耳朵里。 作为一名经验老道的飞贼,她偷过的东西千千万万,最引以为傲的不只是她的身手,还有她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 身为飞贼,比妙手空空更重要的是踩点精准、知己知彼,知道的消息越多,才能偷到更多的东西。 这趟果然不虚此行,她已经听到了许多信息。比如清兵入山不是偶然,而是多方调集了重兵,下决心要把天地会的人马围拢全歼。 飞贼行窃不外乎如此,马大善人贪图红豆的美色,家产自然就难保了,大的甜头后面一定有大问题。 这样一想,之前那个总舵主的得胜,恐怕只是鞑子们放的诱饵。 朱小倩暗暗记下全部,抛出飞石转移注意力趁机突围,心知得赶紧回去送药,还要把这件事赶紧转告出去,让红豆那个傻丫头马上跑! 又越过了几座瓦房,这里已经是里坊的边缘,前面再无房屋可飞渡,朱小倩旋身跳入一条小巷里,准备找准机会就从县治的矮墙边溜出去。 但她双脚刚着地,小巷两侧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第二十五章 千手观音 两侧的火光摇曳,县里的巡检正赶来包围了这里,呼喝声里毫无秩序,显然是被人赶鸭子上架。 “怎么会这么巧?” 突然陷入了包围的朱小倩没有慌张,也没打算施展轻功穿墙过户。对方既然发现了自己就一定有所防备,与其暴露在弓箭的射程里,还不如依靠小巷避免暗箭。 刚才她数过了,小小县衙不到五十人的守卫,还有一半在外面巡逻,也就是说包围她的不超过三十人。 朱小倩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后退两步隐身在了黑暗里。 “抓住贼人!” “束手就擒!” 吼声越发刺耳,小巷内却昏暗依旧,仿佛小路中间只剩一团可有可无的阴影。 一人与数十人的对峙没有持续多久,两支火把就急不可待地被扔进去。 随后,嚣嚣嚷嚷的声音从四面传来,伴随着甲胄和刀柄碰撞的响动,清兵四人结成一阵,抬着大盾从小巷外面推进,后面的清兵搭起弓箭,稳步向前走着。 但令他们意外的是,小巷的两侧都被封锁,屋顶也没见到任何的异动,偏偏两向进入的巡检清兵都已经看到了对方了,竟然也没有发现贼人的身影! 仿佛活人就凭空消失在了这条巷子里! “人呢!!” “跑了?!” 持盾向前的清兵走到三米开外的距离,难以置信地发现贼人真的消失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查漏了某个柴堆、某条阴沟。 忽然间,小巷外各有异响,两侧队伍最后方的弓箭手,竟然毫无征兆地倒在一颗从天而降的鹅卵石上! “贼人在外面!退出去!” 一些狐妖尸怪的传说涌上心头,巡检清兵略显慌乱,连忙各自转身往小巷外退去。 但他们都没发现的是,在他们相距三米那段短短的路上,那狭窄到无法遮风避雨的屋檐之下,有个身体交叠、骨骼缩紧的东西,正藏在房檐阴影之下,就像一只长着人脸的大壁虎…… 在盾牌调转方向,后背暴露在外的瞬间,有声响起了! 朱小倩竟然一人对两侧发起攻击,双手连续抛甩起了石子。狭窄的小巷两侧皆是夯土灰壁,石子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在两边来回跳动着,噼里啪啦地发出令人耳聋的声响。 举盾清兵在队伍最后,瞬间就被光滑的石子敲中太阳穴昏死过去,扑倒在地,剩下的人悚然而惊,双手胡乱挥舞着想要打落石子。 但是前面的飞蝗石还没落地,就被后面新到的再次激发,落点计算得精准无差,连续碰撞的结果就是石子的弹道,更加令人眼花缭乱,早已不限于背后飞来,每时每刻都可能从任何刁钻的角度出现,让他们头破血流! 飞蝗石快到了极致,狠到令人咂舌,准到了毫无逻辑,这条普普通通的小巷,竟然变成了万箭齐发的修罗场! 二十余名清兵尽数扑倒在地,昏死过去,再也没办法阻挡她离开。朱小倩拍了拍手,恢复了被缩骨功调整的骨骼,迈步往县墙边走去。 “哼,老太婆我要是没两把刷子,敢来闯虎穴?” 可她还没走到巷子口,就突然响起了鼓掌声。 “原来是当年名震江湖的千手观音朱小倩,今天就别想跑了!” 朱小倩的脚步猛然后退,因为这一次,在空巷这么狭窄的地方,她竟然没有听见对方的脚步声! 身材高大的领兵官陆大人,鼓着掌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 朱小倩刚才就隐约猜到,府上应该是有隐藏的轻功高手察觉到了她的踪迹,跟踪到了这里。 但没想到的事,竟然会是这个一直隐藏不露的家伙。 从他手脚颀长、形如熊罴的外形上来看,他怎么也应该是走刚猛硬功路线,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轻功造诣? “大人,我就是个寻常老婆子,哪是什么千手观音。看你这样子一定生不出孩子吧,想拜观音我推荐你去南山的寺庙,那边求子很灵验的……” 朱小倩江湖老道,立马挂上了村妇的笑容开始胡诌,眼神畏畏缩缩地不敢对视,还摊开手表示自己无害。 “你刚才连发七七四十九道暗器,看你年纪老迈,体力不支,我也不愿意胜之不武。” 领兵官陆大人却也不在意,负手说道:“听说你最擅长的不是暗器,而是接镖。我今天就让你三招,用嘴接你三支镖。但有一次失手,我就放你离开!” 朱小倩苦着脸说到:“大人啊,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别说三支镖,你让我三百支镖都没用,不如当我是个屁放了吧……” 领兵官面容冷漠,丝毫不为之所动:“无需多言,我今……” 话还没说完,朱小倩拇指、中指、食指紧握,同时吐气沉于丹田猛吸一口气全贯于手指上,已经将簪发的梅花针猛力发出,眨眼已经奔向了领兵官的门面! “咔!” 猝不及防间陆大人侧身飞转,在巷子里腾空跃起。 “第一镖。” 等到他转身而来的时候,竟然真的用牙咬住了这支梅花针! 领兵官面色不变,吐掉嘴里的暗器冷声计数。 朱小倩面色惶然,自己出其不意的暗器竟然被人夺过,难道是自己太久没走江湖,跟不上时代了? “大人啊,我真的是无心的,我可以带你去抓那些逃犯,小五祖的位置我全都知道。你看这样能不能放……” 话还没说完,朱小倩又抛出一镖! 这次确实她夜行衣上的特制衣扣,圆溜溜的如意珠飞弹而出,在墙壁上噼啪作响,这一次就算对方能躲过,必然也咬不住这暗器! 领兵官双手攀墙,抵挂在了半空,一个倒转金钩竟然后发先至,仿佛计算好了一切轨迹,把这颗暗器如意珠咬在了牙间。 “第二镖。” 对方依旧没有表情,朱小倩却开始慌了,似乎想着躲闪,随时都要翻墙而走,甚至一脚已经踩在了路边的石墩上。 陆大人冷哼一声,“我八臂罗汉轻功也是出类拔萃,你就不要轻举妄动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朱小倩猛然发力跳起丈余,陆大人起身就要追赶,却听见破空之声!心知对方猛然又是一记暗器,他连忙撤去步力,以腰胯扭转之力飞身卸力,精准地再次用嘴接住了暗器。 但这次,换成了陆大人脸色大变。 “哼哼,老婆子吐的痰你都抢着吃,下辈子当个痰盂好了!” 朱小倩得意洋洋地嘲讽着对方,已经把随身携带的暗器全部准备好,一身武艺终于要再次现世。 “找死!” 领兵官勃然大怒,从腰间快若流星地取下一排暗器,夹在指尖暗里激发,抖腕弹指一气呵成。而对面的朱小倩也毫不犹豫还击。 狭窄的小巷里声音如流星破星,两个人形机枪,就这样在暗不见指的地方展开了较量。 朱小倩的飞蝗石快,陆大人的飞刺镖准,半空中纷纷击中弹落;朱小倩的如意珠连发如雨,陆大人的金钱镖如白虹贯日,巷子里仿佛下起了一阵铁雨。 更惊人的是两人的轻功,都快如鬼魅一般,躲闪暗器的闪转腾挪如羚羊挂角,不见征兆与痕迹,犹如飘叶过墙,没有一丝烟火气。 电光火石间,两人准备的飞镖早已用尽,场面又变成了空手接镖、夺镖的对决,明明只有十几枚飞梭镖,往来穿梭却化成上百道身影,就连江湖艺人苦练对面的配合,都未必有这两个仇敌默契。 直到此时,两人速度越来越快,都已经超越了计算和思考,完全凭着本能完成暗器攻击! 又在猛然不可预测的一刻,巷子里暗器雨猛然停滞,他们手里的暗器也悄然消失,仿佛刚才一切都是幻觉。 落地后的两人相隔一丈,两手空空地背对而站。 “峨眉派大慈大悲千叶手,果然名不虚传……” 陆大人在巷子的东边,沉声说道,面色阴沉。 “青城的蛇鹤八打又有传人,老身也没料到……咳咳……” 朱小倩站在巷子西边,额头汗珠涔涔,体力消耗极大。 就在两人把话说完的时候,朱小倩终于撑不住向前倒去,幸有墙壁扶靠才没栽倒。 而另一边,领兵官陆大人却是猛然扑倒在地,七窍流血地悄然死去! 他身材高大,上身的镖能够挡住,下身却伤痕累累,朱小倩正是在反复投掷中看出破绽,把十几只飞梭镖全部打在了他的下身要害处! “幸好我手指脚趾都能接镖,不然还真挡不住这厮……” 检查完对方已经断气,朱小倩才艰难地喘匀了气,“我得赶紧回去,孩子还在等我……消息也要传回去……” 拖着蹒跚的步伐往外走去,可朱小倩没有发现的是,身后七窍流血的领兵官,竟然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了,拔出了自己身上插着的暗器…… 血光冲天,彗星袭月。 第二十六章 死生之间 蜿蜒的山道上人影频繁,天地会一方正沿着山道缓缓撤退,试探着对方佯攻的意图。 但是伤亡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从三里亭的临时撤退开始,天地会就一逃再逃,即便武林人士的恨意滔天,也只觉得一盆凉水浇透,面沉如水地在山中茫然兜转着。 少年洪礼象作为随队医官,尽职尽责地为受箭伤、挫伤,乃至蛇虫咬伤的武林人士治病,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他们口里的怨言。 他很想还嘴,却最终还是沉默着上药、包扎、嘱咐后续,然后默默离开。 他知道,现在有一万个可以为陈总舵主开脱的理由,却无法改变他带不来胜利的事实。没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这支由刻骨仇恨组织起来的队伍就无法满足。 更可怕的是,这条路上有许多奇怪的事情发生,越来越难以掩盖…… 但还有一些人则更为隐忍,他们没有说话、惜字如金,作战既不积极、撤退也没怨言,跟着队伍对于他们的意义,就是找到传说中的闽越宝藏。 “总舵主,鞑子又追上来了!” 洪礼象最终还是找到了陈近南,默默报上了这件事。 陈近南用布条缠紧巨阙剑,紧紧抓在手里,微微叹了口气,对这位妻弟说到:“礼象,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 洪礼象拱手行礼,“总舵主,外面已经有人在说……” “在说我损公肥私,罔顾大局是吗?” 陈近南淡淡一笑,“我让铁血少年团前方开路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人这么说了,无妨。” 但洪礼象还是执着说道:“总舵主,我知道你一行坦荡,但是人言可畏,再这么下去江湖声誉恐怕会一落千丈。” 陈近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红豆正搀扶着洪熙官在山道上走,两个人都有些步履蹒跚。洪熙官的余毒尚未涤清,就随他陈近南连番大战,屡次断后,对身体损害很大,红豆都屡次用暗器功夫一旁掠阵,才确保两人无虞。 想要和清军决战,这是所有人都拥有的共识,即便心存侥幸来夺宝的江湖中人,也知道只要有清军在侧,传说中的宝藏就没有他们的一丝一毫。 但是如何对决,才能让这支疲病交加的队伍占据上风,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为了胜利牺牲,包括他陈近南的名声。 鞑子这一路上队伍越汇越多,明显 他们连番赶路已经把清军抛下一大段路,只剩少量斥候偶尔出没,只要顺利到了目的地,他保全铁血少年团的苦心,就会有人知晓了…… “礼象,前面是哪里了?” 陈近南突然问道。 洪礼象拿出山行地图,寻着山势慢慢确定方位,终于确定了大概位置。 “前面应该是铁山,早先据说山中有铁矿,再往前会有一个早先荒废的村庄,我们可以到那里修整片刻。” “村庄……” 陈近南双眼微眯,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剑柄,嘴里喃喃自语。 随着阳光透过林间的照拂,陈近南的仿佛气息与天地融为一体,洪熙官也慢慢停下脚步,和他对视了一眼。 洪礼象的心猛然一跳,想不通这两人为什么表情如此怪异,既不是轻松也不是紧张,直到他联想到了最准确的形容。 那就是一个剑客准备拔剑时,那无以伦比的专注。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清军的队伍也向前推进着,现在的他们早没有了清晨的惶恐。随着后续援军疾行加入,他们的人数发展到了六百人,已经远远碾压了反贼,这让他们的军心稳定,斗志也格外昂扬。 前方频繁消失的斥候有些异常,虽然总能在附近的石洞中被找到,状态却有些恍惚,问什么话都答不上来。 僧驾原先一马当先的喇嘛客巴,却不见了踪影。 “架壑船棺,果然有玄机!” 浓妆艳抹的妖僧站在一处岩洞前,身后就是嶙嶙绝壁,他的注意力却只停留在面前的几函木棺上。 这具最大的楠木棺灰尘满布,形如船舸,棺木上满是虫蛀雨蚀的痕迹,透过破损,能看出其中静卧着一具干尸,毛发皮肉和连接骨骼的盘腱均已化土,脱了节的骨头像大小珍珠似的镶嵌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人形骨架。 马宁儿攀岩而上砸碎封门板,翻开了棺盖,从中取出了一件陪葬的竹木器,上面画着模糊的尖锐图形,就像是剃干净肉的鱼骨,狰狞而怪异,另一方骨器上光泽尽失,充满了干裂的细痕,喇嘛客巴却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上师,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马宁儿神情阴鸷地说道,全然无视崖壁岩洞内七八具船棺环绕的阴森。 妖僧低声说道:“象牙而已。自古密宗最上师才能化虹。你看此地仙函架壑,虹桥跨空,这些先秦之人据说都是地仙,葬在崖上就能跨空赴宴,面见神圣,你信吗?” 马宁儿横扫一眼:“无稽之谈,我现在只想去把洪熙官和陈近南的人头砍下来!” “可皇上相信,毕竟他的时间不多了……这卷僰人天书上,也写到了真经的实证……” 喇嘛客巴却慢条斯理地说:“杀气太重。我最喜欢你这一点,也最讨厌你这一点。因为我喜欢,所以我不仅救活了你,还把肉身罗汉的机会都让给你;你却只认为我是别有所图,要知道在藏边,这样的佛缘求都求不来……” 马宁儿冷哼一声,神色阴晴不定。 喇嘛客巴盘腿念起了经,刺耳的声音环绕着,却毫无悔意忏心,仿佛破坏世上的一切准则、禁忌是他天赋的任务。 但客巴的神态如此神圣,仿佛他此行是要去面见佛祖! 眼前的棺椁和尸体对马宁儿毫无震慑,是因为他经过比这些隳露骨骸、蛛丝尘网封禁更恐怖的东西。 当初的他,或许已经死了。 他作为人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被割断了心脉,塞进一只腐烂的骆驼体内,恶臭和粘稠瞬间覆盖了整个世界,再无声息。 不知多久,可能是水动,也可能是魂飘,当他再次拥有知觉时,正躺在一个四面封禁的巨大石墙棺材之中,一支微弱的磷青人烛缓缓燃烧。 棺材似的墙壁内部的四面绘制着曼荼罗图,正对着他的头顶中心,正坐着一幅尸骨嶙峋的舞蹈神佛,一手持肠一手握脑,冷光闪闪的眼神注视着他。 墙壁四周描绘着一圈血流痕迹,缀点着无数形态可怖的狰狞化身,仿佛凝聚着世间所有的不洁与邪气,断首、剖腹、割肉、剜眼的残缺佛陀时隐时现,宛如域外天魔蛊惑人心的颂经声音昼夜响起。 大恐怖涌上心头,马宁儿甚至开始怀念死亡的平静,但他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因为从他泡入毒汁、封入坛城的那一刻起,马宁儿就死了,唯一活着的是此时不生不死、不空不净,已被摒除一切轮回可能、斩杀一切烦恼、驻世只为敌我皆杀的,北天说一切无有部派,尸陀林怙舍身宗的,毒身阿罗汉! 那经文伴随着他痛彻心扉的蜕变日夜响起,已经刻入他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耳边低语,只有复仇怒火熊熊燃烧的时候,他才能拥有片刻安宁。 那咒文太过离奇,与马宁儿在少林寺功课见到过的那些怜慈悲悯、恢弘广大的佛音完全不同。这部经断断续续,就像是有人怀着大慈悲心落入地狱,在无边血海中悲泣号怒,用佛体念出了一切典籍都不敢记载的邪说歪理。 “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相似正法就不消失……” “但,迦叶!当正法在世间出现,那时,相似正法就会全部消失!” “坐上不可胜白的宝象,乌逋沙他吧!只有那六牙七支!能带你真正前往真实佛土!” 第二十七章 天北密传 崇安县治的暗巷中。 一枚暗器瞬息而至,但朱小倩的接镖手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耳朵里听见的凛凛风声几乎就是最好的讯号。 只见她手掌当空一折,半空中的暗器被凌虚摘下,三指正扣住暗器后方,随后朱小倩蹬墙跳起借力出手,暗器用更快速度飞回了始作俑者。 领兵官支起半身的动作忽然停滞住,一支梭镖从他的眉心正中插入,搅碎了前脑,再一次轰然倒地。 小巷里秋风吹起灰雾,衣襟也悄然飘动,显得这里既安静又喧嚣地矛盾着。就像附近居住的人,既睡着了又清醒着地辗转反侧,并且将这样持续,不安地苦苦等待天明。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朱小倩此时满心疑惑。她扪心自们刚才已经仔仔细细检查过,确认对方生机已断绝,飞梭镖也全部击中双腿要穴。 更别说她自己,本就是龟息功假死的行家。大抵匿息藏脉只能改变呼吸,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喉颈的心脉搏动,领兵官怎么可能快速苏醒,发出这支夺命镖? “这里有点邪门,得赶紧走……” 猛然间,朱小倩吐出一口血,竟是一支两寸四分长的飞梭镖插进后背,鲜血沿着血槽汩汩流出。 朱小倩的指甲扣进墙里,迅速的失血让她眼前慢慢发黑,仿佛全世界的灯都被关在熄灭,身体也一寸寸地变冷,气力毫不犹豫地从伤口逸散出去,飘向冥冥渺渺的高天之上。 但她没有惊呼痛叫,而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靠著墙壁缓缓转身,想用尽最后一口气看清身后。 眼中的世界已经开始恍惚,她侧身背靠着墙壁,避免碰撞到从背入腹的夺命镖,再次睁大了眼睛想要看要看清小巷另一侧。 此时瞳孔却越来越涣散,只感觉那里不是站着一个人,而是站起了一个七零八碎、四分五裂的神怪,手垂在地上,头却倒挂到了身后,歪歪斜斜地向她走来。 “我不能死……” 指尖忽然碰到了身上藏着的药罐,朱小倩逐渐熄灭的心头又燃起一丝生机,硬是推动着这具身体脉没有倒下,向着小巷出口迈了一步。 但是背后四分五裂的影子还在眼前飘荡,仿佛视网膜上粘连的云翳,如影随形地飘附在身后。 这条夺去几十条生命的小巷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朱小倩的手指离出口仅差一线,却再也没有办法前进。 刺耳的破风声又一次呼啸而来,朱小倩顺势往地上倒去,明知这种速度已经躲不开飞镖,最多绕开被锁定的致命区域,她还是想以伤害换一丝的生机。 好像听见了背后有脚步声又响起,但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够准,但不够快。” 巷子外一只手凭空伸出,先是扶住了即将正脸照地的朱小倩,随后格开飞射而来的暗器,慢慢打量着。 “这暗器的做工太差,前重后轻、左宽右窄,中镖的话体验很差,容易整晚失眠,官府知道了会说我虐待人类的。” 江闻脸色黑的像锅底一样,幸好自己发现这位婆婆没回来之后多了个心眼,来到县里面探听军情,才没让原剧情完美复刻。 最后只剩下个小问题。 就是巷子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悬棺崖洞一片狼藉,西向的天空暮霭沉沉,眼看又是黄昏时分降临,众鸟归林、百兽巢山,寂寂的山雾仿佛从石缝中渗出,流遍岩穴之后缠绕上了树藤,在山中晕染出恍惚模糊的色彩。 “马宁儿,你可知道何为第一义谛?” 喇嘛客巴念够了经文,终于又露出了让人汗毛竖起的假笑。 马宁儿默不作声,每次听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会想起在南少林的那些日子。 在那里不管是经义佛理、武功天赋他都比不过洪熙官,该死的首座三德从来只给他挑水砍柴的活,更美其名曰磨练心性。 但他还是会咬牙切齿地感谢这些人。 如果他没有晚上砍柴误闯入后山塔林,没有撞见疯山怖海里的那些东西,他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南少林五形拳是怎么来的,不会知道这座禅宗胜地之下,埋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什么是第一义谛呢?佛言:一切诸法皆是虚假,随其灭处。何等名为诸法实相?所谓诸法毕竟空,无所有。” 明明岩洞里有两个人,喇嘛客巴却选择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听见了没有,佛祖早就说了,一切法都是虚假无所有!正是因为这样,这方婆娑世界才没有一名佛子能修成正果!” 马宁儿皱了皱了,似乎已经习惯了客巴在无人处屡发狂言的行为。 喇嘛客巴咯咯笑道:“这些话释尊说过,却又被驻世罗汉们刻意忽略,等到他们寿命将尽果位退转,才忙不迭地回到拘尸那城翻开故纸堆。” “但一切已经晚了,佛灭之后经义混乱,各种似是而非的理论流行,僧团不可能允许谈论佛空、缘空,只承认性空缘起,因此直到龙树菩萨打开了黑峰山的南天铁塔,才听见了大日如来当日的经颂,把当初缺失的经义补全。” “可这样真正的经义,有什么用呢?只能秘而不宣是为密。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也不信邪,他搜尽天下佛经,终于拼凑出这句话。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疯了,分裂也就此开始,敕建的八万四千塔遍布天竺,却搭不出通往净土的阶梯……” 喇嘛客巴鄙夷地看着船型悬棺,似乎嘲笑着这些古人的幻想,可他笑着笑着,眼里却流淌出了浓浓的嫉妒,几乎要淹没了他的视线。 “最后一批建塔的僧侣没有按照既定计划止步喜马拉雅山,而是径直翻越高原,饮血食草地来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中,用人骨和尸骸搭建出了八万四千塔的最后一座——连他的建造者都不知道的天北塔!” “我尸陀林怙舍身宗的首罗王上师,自北宋末就来访遍中原,依照《天北铁塔石匮密续》的指引找到线索,却终被叛徒匿藏于陵墓中。后又有祖师于元初至江南,找遍陵寝都没有线索。谁会想到,这朝见佛祖的佛缘竟然会在这武夷大山悬棺之中,最后竟然会来到我的身上………” 随着最后一束阳光照入岩洞,洞中一处岩壁被错落的光线照耀,显露出一块不明的凸起,上面铜锈斑斑,黯然无光…… “南少林、天地会……” 随着一把青铜剑被猛然拔起,龙吟声响彻不绝,客巴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 “都得死!” 第二十八章 蛇鹤八步 【姓名:朱小倩】 【年龄:48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资质平平】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初窥门径】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大慈大悲千叶手(精通)、燕子凌檐步(圆满)、飘雪穿云掌(入门)、漫天花雨法(进阶)、五毒秘术(进阶)】 【人物描述:多年未曾与人交手,使她的实战能力有所减弱,但是涉猎武学的广博特点,让她的威慑力远远高于普通武林人士。】 江闻皱眉看着朱婆婆身上瀑流而出的信息,忍不住皱了皱眉。 朱小倩的特点和洪熙官正好相反。 洪熙官属于基础扎实、悟性过人,掌握的武学虽然多,却能相互印证补充,结合丰富的实战经验,就让他的搏杀能力远高于同等级侠客。 而千手观音朱小倩涉猎的东西很多,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正面对敌的能力很弱,只有依靠毒功弥补。如今毕竟年纪也大了,几十年没跟人动过手了,打起架来其实要弱于同级别的人。 更离谱的是,她打基础的内功愣是一点都没学! 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繁复多变,九虚一实,已经属于艰深难练的武学,资质者普通的人要二十年才能学成,而资质越高的人,就习练得越快。 朱小倩不愧是一个能把千叶手这种主打复杂多变的掌法,推演到精通的人,完全不愿意静下心来,完成枯燥的行功运气动作。 “怪不得会说自己最擅长接镖,大成的千叶手连漫天雨滴都能挡满一刻钟吧?” 江闻连点几个要穴,先止住了朱小倩出血的伤口,然后从腰间掏出药瓶,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洒满出血处。 随着滋滋血泡鼓起,伤口竟然停止了恶化。 小巷里的呜咽嘶吼声还在持续,将未尽的余夜衬得更加阴森,江闻迈步走向其中,双手沉在两肩。 领兵官此时的形象极其骇人,早就没有了初见时的气定神闲。 只见他额头正中有一处血洞,黑血正汩汩流出覆盖面目,也仿佛脸上多了一只鲜红色的竖眼。 四肢只有双手能摆动,两条腿的骨骼肌健由于被朱小倩的阴手镖扎透,此刻只能反曲两腿,双手后翻着,以膝盖和手腕代替手足,脖子多余地甩动在身侧,胸口朝天地往前移动…… 明明已经没有一丝人样了,可他还“活着”,或者说,还无法去到他该去的地方。 反曲四肢的领兵官怪吼着上前,这已经超乎了一切武学典籍所记载的套路。所谓武学用以对敌,习武者是人,制御的也是人,何曾记录过这等匪夷所思的形态。 但江闻没有慌张,他顺势蹬墙空翻而起,双指抉向领兵官的手腕,想要借此打断他诡异的平衡。但对方的反应也难以想象,竟然顺势迎了上来,用断腿想要夹住江闻的手臂。 江闻的手臂内蓄刚劲,外现绵柔,灵巧无比地推撞开了他的手臂,从一线之间抽手而出,绵掌紧贴着领兵官的正面擦过,双方再次拉开了三步远的距离,谁也没有在轻动。 “不对劲……” 江闻看着裂开的衣袖有些纳闷,上面的似乎是扯痕? 对方的技击法有点意思,看似毫无套路,却讲究一个前来后应、左来右挡,重心在他贴地的身体里能随时转移,更接近地面格斗术的精髓。 但他的衣袖,是怎么被撕破的?难不成对方会罡气护体、攻击反弹? 绵掌不奏效,江闻也只好换个办法对付领兵官,开始用匪夷所思的轻功与对方迂回,伺机窥探敌人的虚实。 领兵官的攻击越发频繁,双手双脚早已不能以常理论之,仰面朝天地贴着地面,如长鞭甩出、如灵蛇探首、如金剪裂帛,在狭小的巷子里尽显优势,想必对方也是用这个办法甩出的暗器。 “蛇鹤八步?!” 江闻越看越眼熟,终于发现了一丝套路痕迹。 江湖曾有八大派掌门入蜀中论武,在青城山中昼夜比试,回到门派后不约而同地创出了这门姿势怪异的武学,能将手脚化为致命的武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全部归于青城派,还被小心翼翼地秘而不宣。 其实早在此之前,江湖上就已经有了鹰爪蛇拳、白鹤拳的源流,蛇缠、鹤啄也不是什么高深罕见的东西,但是少数见识过蛇鹤八步的人却说,这门武功根本不是模仿蛇鹤动作。 那种匪夷所思、诡秘无状的武学技巧,更像是某种连绵起伏、苍劲混虬的生物特征,所谓八步,就是因为对上这门武学的人,根本无法逃离出八步! 因此很多宗师怀疑,创造这门武学的契机不是年深日久的钻研模仿,而是八大派掌门在青城山中遭遇的,某些让他们一辈子刻骨铭心、寝食难安的恐惧…… 领兵官一脚踢出,小巷一侧的泥壁轰然碎裂,把江闻都吓了一跳,然后顺势跳进了屋里,拿起一根木柱倒持,想顶住摇摇欲坠的墙体,却不小心把墙壁向外推去,黄土落地后瞬间尘埃滚滚。 但奇怪的是,当着面墙彻底倒塌之后,原先厉声嘶吼的领兵官却踟蹰不前,不愿意靠近这处墙基的位置。 江闻提高戒备地四处观察,终于发现这面墙并不是彻底倒塌,而是剩下了一块直插进地面的赭红色条石,上面深深地刻着一条横线。 “这是……阳宅砖契?” 崇安县古来就有习俗,凡建造阴宅或阳宅,都会向武夷君祈祷焚烧纸钱,并刻划一砖作契约,埋在屋角,世称“砖契”。 但是这形如魍魉的领兵官陆大人,为何会忌惮这一块没手没脚的石砖呢? 江闻的心里隐隐有些猜测,走上前双臂运劲,轻松地就把嵌入浅地的砖契拔起,狠狠抛向了领兵官! 只听惨叫一声,硕大的石砖飞来明明明明轻而易举就能躲开,领兵官却四脚照地无法动弹,任由石砖覆面,把他无骨垂在身侧的头颅砸碎。 染着污血的阳宅砖契在巷子里滚动着,那低沉的嘶吼声却没有停止,浑噩的身体又一次大胆移动了起来,慢慢向江闻靠近。 “脑袋都碎了,那反正也没人能给他验尸了……” 江闻神情一肃,双掌抵在胸前,却再也不是绵掌的内柔手法。只见一道刚猛迅捷、亢奋凌厉的掌力瞬间打出,万斤力道以蛇打七寸的精妙手法,将蠕动的领兵官拍躺在地,手脚如同散了架般四向摆动。 万斤力随掌原途返回,这回手最后一丝力气,刚好扯破了领兵官厚得出奇的官服,露出了巷中怪声的源头—— 那是一张混沌畸形的人脸,生长在领兵官的腹部正中,眼耳口鼻都依稀可辨。其中双眼已被掌力震碎,但碎牙遍布的畸形嘴里,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咀嚼着,从江闻衣袖上咬下来的布条…… 第二十九章 山形水处 大王峰下的会仙观门被突然撞开,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都以为清兵追索如此神速,竟然能在东方未明之前就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 “莫慌,外面声势微渺,必定不是追兵。” 元化子倒是光棍得很,只顾端坐三清像前念着太上道经,此刻抢先出言安慰众人。 事实果然如他所说,只看到来人是江闻,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但是门外冷风吹着血腥气贯入屋内,又让他们精神紧张了起来。 “真人,快来救人。” 江闻把受伤的朱小倩放在孩子们的边上躺好,怀里又掏出一堆瓶瓶罐罐。 “好你个无……量寿福!当我这里是医院吗,你们就不能消停点吗!” 元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转动好不容易才忍住骂人的冲动。 这时,一路上都气息奄奄的朱小倩,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开口说话。 “道……长,你不要怪……他们,是我……咳咳……” 话未说完,喉中一口积血涌出,溅红了道观中的青砖,眼神里满是灰败的沉沉死气。 “是……我自……以为是,撞上了硬茬子……咎由自取,请您先救孩子………” 声音断断续续,朱小倩的眼神却直直盯着凝蝶和文定,这神态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满座怆然。 江闻大受感动,认真地对老道长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道长你就尊重这位婆婆一次先救孩子,别管她了吧!” 此话一出朱小倩猛然噎住,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江闻,仿佛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龟息功是吧,装死人是吧,江闻冷笑道,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他还会不清楚这位千手观音装死人的本事吗? 明明自己都把止血生肌散敷上去了,怎么可能到了道观就快要断气,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元化子喟然叹道:“罢了,既然天地为炉,造化为冶,你能舍己为人,老道怎么能够见死不救呢?” 老实人道长果然乖乖上钩。 这时候就算他看穿也只能咬牙认了,否则自己这个得道高人的形象怎么办,人言可畏暂且不提,他这年纪随时可能到幽冥地府,万一那里断案论行不论心,记他一个见死不救的罪过,岂不是白白坏了多年修行。 “既然道长你这么说了,那就托付给你了。” 江闻马上挂起笑容,紧紧握住元化子的双手,知道了道长是看穿了不说破的大好人。 元化子刚才说的典故语出庄子《大宗师》,大概就是不要惊扰由生到死的变化——要死就赶紧死,别在他面前演戏恶心他。 “江闻,你这意思是还要出去?” 元化子惊愕道,连忙伸手阻拦,“你要是再出事情,老道可不会管你。” 他感觉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闻平时住在大王峰上谨小慎微,一身武功却从不显露,就是生怕惹上麻烦,为此才特意跟他学了绵掌。 可这次,竟然主动招惹江湖的事情…… 江闻有些懊恼地晃着头,显得非常头疼,“人都杀了,看腰牌还是个从四品的包衣佐领,如今不是我弄死他们,就是他们要弄死我。” 老道士当场哽住,缓缓从边上拿出一块雕刻着繁复纹路的方石。 “那我不劝你了——入山带上这个吧。” 江闻有些感动地说道:“这是……让我入山辟虎豹狼虫?真人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元化子白眉一挑,没好气地说道:“别误会,上面的真形图老道我已经描摹好了。我是让你带去盖在坟上,这块石头当阴宅砖契是顶好的!”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熙官,前面就是闽越王城的遗址了。战国之世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民,这座城空有山形水处却无郭可用,古怪的很,此时却正好可让我们屯兵。” 站在山丘之上,陈近南遥指对面山头,只见荒草丛生、矮树遍地,一片水潭漫积着秋水。 原先的高台鳞次,如今只有沟壑宛然,多少殿宇楼台、王侯第宅早已灰飞烟灭。偶有几处残垣旧址兀出其上,仿佛死者斑驳嶙峋的肋骨,任是当年的闽越王馀善复生,也无法将它和曾经恢弘屹立的都城相关联。 “当初汉武帝下令放火焚烧宫室,尽迁其民于湖越之间,之后的几百年,这片山中繁华散尽,再也没有恢复生气。来之前我跟人打听过,这里最后聚族居住的,都已经是前宋的遗民了……” 洪熙官眉宇间已经散尽阴霾,冷星般的眼睛扫过山河,眼前是山、又非是山,听到的是旧事,却总想到了眼前。 “若是大好河山,皆沦落到了鞑子手里,我们就算再学宋人进这座武夷大山,都无法可逃了。” 听罢良久,陈近南对洪熙官说道,“今天入夜,我们就在古城中设伏,封锁东西北三面,我率铁血少年团居中,少林门人和杂等由你指挥。” 洪熙官默默点头,拱手一礼。 “举国沦亡,在此一举。” 陈近南仗剑起身,悄然收起了面前参照山势的熏黄书卷,动作轻柔得像是髦尘拂过,仿佛动作幅度大一点,就会惊扰到半残书卷里的存在。 红豆看见两个男人又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就蹑手蹑脚地想要靠近,也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那卷书轴的内容。 但等她靠近时,书轴已经滚卷起泰半,只能看到书卷边缘朱红色印泥留下的“缉熙殿宝”、“天下同文之宝”,还有一个被刮擦过的葫芦形“绍动”印,印记虽然年代久远,却鲜艳得像要渗出血来。 陈近南紧张地转身而起,看见了红豆贼兮兮的表情才展颜微笑。 “红豆姑娘,你要别的东西我都能给你,但这幅画流祸深重,是绝不能再于世间辗转的。” 红豆撇了撇嘴,不屑地转头看着洪熙官:“我是来给熙官换药的,谁有兴趣看什么破画。” 洪熙官听到这句话,也终于叹了口气,这次主动对红豆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红豆羞红了脸,似乎没想到洪熙官也会有这么感情外露的时候,拿起拳头抡在他胸口,“讨厌啦,为什么这时候说这种话!” 就在他们山头聊天的时候,远处的烟尘已经遥遥可见。 第三十章 龙光射斗 日暮黄昏总是短暂,闽越故城中除了遗址残垣,还剩下些前宋村落房屋,此时已经被修成潦草的工事,短树砍去枝桠充作拒马,废砖垒至齐胸当作女墙,南部渊浅的河沟坐满了武林人士,磨刀霍霍地等待着清兵抵达。 但在天将将黑下来的那一刻,山雾从岗上垂落,缓缓覆盖住了这处筑城的山坳,阻碍住了所有人的视野。 “散阵、入营!” 陈近南站在残垣高处,面沉如水。 在这种大雾天不论是行军还是交兵都要承受不明的损失,因此果断下令所有人撤回工事中。 一间屋子里,梅花拳与六合拳的领头者师出同门,都曾是南少林智清禅师的弟子,因此理所当然地被编在一起,藏身于这无顶的房屋里。 梅花拳门朱庭植背靠着墙壁,对着他的师兄说道,“刘师兄,你看这次天地会能成事吗?” 六合拳门刘梅升摇了摇头:“清兵势大,我们此来以报师门恩情为先,自然不顾火汤。关键就看陈总舵主手下的奇兵了……” 梅花拳朱庭植嗤之以鼻:“那就一群毛小子,架都没打过几次,如何对得如狼似虎的鞑子。” 刘梅升也无奈地摇摇头:“既然总舵主珍而宝之地留到最后,总归是有点用处的吧。朱师弟,你家里还有幼弟幼妹,万一事有不遂我帮你断后,能逃出去一个算一个,报仇十年不晚!” 朱庭植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家中弟妹自有人照顾,这仇隔夜都不算好汉!” 清庭这次的动作实在是惹祸太深。南少林或许在长江以北不算势大,但在南方门徒广布,他们烧毁的不单是一座寺庙,更是烧动了一张绵延广布的关系网,上面从贩夫走卒、到达官贵人都有涉及。 在这个出身、师承就能概括一个人的时候,清庭此举不啻于刨了别人家祖坟,然后骂对方后代都是挨千刀的。 所以这些南少林门人不仅没有树倒猢狲散,反而聚集反攻,必要拼出一个举国震惊的响动,就为了让清庭无法体面收场,这是死里求活,否则就是十死无生。 历史上的火烧南少林,烧出了十虎入广东,还烧出了洪门持之以恒的反清活动,眼前这两个人,只能说是这大海中的一粟。 “师兄,你快来看!那是什么!” 朱庭植忽然喊叫了起来,打破了山村中的宁静,刘梅升本想教训,但是他还没发声,就听见同样的惊呼此起彼伏。 刘梅升察觉不对,也贴近狭小的破窗,随手扯开横飘的蛛丝网,只见大雾中有一种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笙箫吹奏,呜呜咽咽飘扬不绝。 茫茫大雾隔绝了视野,举目四望也看不到周边发生了什么,众人只觉得汗毛竖起,仿佛这座古城废墟里正散发着诡异幽氛。 但是雾气总有遮挡不住的东西,譬如高空万丈中北斗七宿的冷光,就连五代后逐渐隐没的辅星、弼星都豁然可查,右枢,天乙,太乙,天帝,纽星等一系列曾经被视作极星,后来又被放弃的星宿,正高居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瞥视万物,宛如一颗颗冷瞳。 但就在这片群星璀璨的天空中,一道紫光正如匹练般横贯天际,直指着北方的两颗天星,这道光发于地,徵于天,竟是人间紫气照射到了天极! “龙光射牛斗!必有宝物出世!” 刘梅升喃喃自语道,瞬间联想到了据说埋藏在这处古城的越女剑传说。 难道连欧冶子铸造的宝剑也埋藏在这里吗? 传说龙渊、泰阿双剑入水化龙,刚才的声音难道是空谷龙吟! “龙吟声!” 看来有许多人的想法合在一处,谁也没有料到夜入古城竟能碰到如此多的奇观,一时已然无法控制。 打破这片哗然的,是箭矢破空的咻咻声,又莽撞的武林人士跳出藏身点,想要追逐着龙光宝气寻找出世奇物,瞬间被弓箭钉穿,口吐鲜血。 大雾中马宁儿一人当先,身穿铁甲撞开拒马鹿角,直杀向人影最多的地方。 “贼子休走!” 陈近南背负左着手,遥擎重剑眺望着四周,已经从残垣顶部飞身而下,踏着白衣少年们的肩膀,斩破雾气而来。 巨阙剑的剑锋所向,锐利的气流倒卷起尘土飞扬,掀起黄沙滚滚,瞬间就和马宁儿的双臂交击,发出金铁铿锵之声! 马宁儿眉目狰狞,随手撕扯掉开裂的手甲,如狂兽般奔向陈近南。陈总舵主回剑抵挡、却被巨力撞出一丈开外,背靠着铁血盾阵才止住退势。 “变阵!” 马宁儿的孤军深入正中对方下怀,百余人的铁血少年团将单刀后挂,双手持盾结成圆环,脚踏起奇门阵势反复变化。 毒人的力气虽大,却抵不过百十人相互支撑的结构;毒性再强,也伤不到盾后藏身的少年们。陈近南面色微霁,巨阙剑如龙横空,直指马宁儿的周身要害。 只听得铛铛铛接连不断的二十余声,马宁儿身上铁甲凹陷、罩袍碎裂,已经再无可抵挡的外物依仗,只能伸手不顾巨阙剑的锋刃刺破手掌,揪起一名白衣少年扔到空中,强行打散了铁血少年团的盾阵,纵身飞出十步开外。 形势剧变只在电光火石,一杆令马宁儿脊背梦里都发凉的长枪拔地而起,刺穿了他的脚踝,随后抖杆发力,顺势把他抛到了一面残垣之上,竟然撞塌了屹立千年不倒的夯土台基。 “洪熙官!”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马宁儿也不顾危机,畸形的毒爪接连刺去,逼近了洪熙官所在的位置。 洪熙官长枪飞掠,险象环生地向后撤步,躲开了连续的攻击,自古枪斗取长、剑斗接短,一旦反向必然落入下风。 但洪熙官似乎并不在意,只把夺命锁喉枪拆成三截棍,点、劈、抢、绞式层出不穷,却始终没有逃离对方的五步之内。 “飞龙三点头!” 洪熙官大喊出声,周边围攻的少年团忙不迭滚地散开。 只见银枪应声连接在了一起,在马宁儿面前抖出一片枪花,然后以快如闪电的速度连续攻出三枪——上额第一枪、咽喉第二枪、前胸第三枪! 这三枪迅捷如一,又分影为三,出手毫无踪迹,已经是将时机、力道、角度把握到了极致, 枪尖看似横掠,实则点戳,马宁儿伸出右臂,下意识想要格挡的时候,才发现这三枪出击全然分立,竟是挡了个空! 三枪全部刺入,马宁儿和洪熙官都静立无声,只有黑血顺着微晃的枪尖流淌低落。 “熙官,我来助你!” 陈近南挥剑前来,想要借机斩下毒人的头颅,却听见洪熙官的怒吼。 “总舵主闪开!” 洪熙官奋力抬枪,一道暗青剑影横空而过,将精钢打造、百折不破的夺命锁喉枪从中斩断,甚至与陈总舵主仓猝回身的巨阙剑对拼,全然不落下风! “陈近南,你中计了!” 妖僧客巴阴恻恻地笑道,手里握着一把满是铜锈的古剑。 这时,看似中枪的马宁儿骤然抬头,脸上全是狞笑! 这三枪确定实实在在地刺中,却也被他实实在在地挡了下来,只伤到了他的肌表! 马宁儿身上的盔甲彻底掉落,只见他左手攥住枪头,右手伤重垂落,腋下竟然还生长着两只手臂,正一左一右地牢牢摈住枪杆,让洪熙官刚才青筋毕露也无法再取得寸进! 马宁儿…… 竟然有四只手?! 第三十一章 四面楚歌 洪熙官手持断枪,没有想到伴随他多年的夺命锁喉枪就在这里折戟沉沙,剑眉下的寒星双目格外引人注目。 直至现在,他终于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被抓伤。两只藏在腋下的手臂粗壮诡异,不似人形,却同样长着毒爪。 这种超出常人的身体在近身攻击时悄然探爪,自然不会有人心生防备,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中招。 如果江闻在这里,就会看出腋下明显的外科手术痕迹,粗大的针线嵌入皮肉,硬生生和身体缝合,那些指尖滴落的青黑的毒液,实际上是排异反应坏死肌体渗出的组织液。 但偏偏是这样不合理的组织,却能挥舞出超乎想象的速度,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同一个人有四只手,洪熙官一时间持长短双枪招架,也是险象环生连连后退。 咻咻咻一串破风声响起,已经被逼入险境的洪熙官只见暗器转瞬即至、封死了马宁儿的前进道路,却是红豆见到心上人危急,忍不住出手相救。 “红豆姑娘,你快走!” 洪熙官得以喘息片刻,两只断枪被重新组装拼合,抬手舞出一串密不透风的枪花,却直接拒绝了红豆的救援。 红豆轻咬朱唇:“不要逞强了,你斗不过这个怪物的!” 马宁儿闻言桀桀怪笑道:“听到了没有,洪熙官!连你的姘头都说你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现在跪下给我磕头,我或许会给你个痛快!” 洪熙官眼神冰冷,双手握枪的青筋绽起,头也不转地说道:“红豆,我这一辈子没有向人低过头,但是有件事相求你答应——如果今天我死在这里,文定就交给你了。” “熙官!” 红豆闻言花容失色,“你不要冲动!” 洪熙官举枪便刺向前,马宁儿的四臂抡转抢夺,红豆看出洪熙官要拼命了,连忙上前阻拦。 夺命锁喉枪如游龙入海,枪尖笼罩马宁儿各处要害,但马宁儿却神色古怪地用胸口顶住枪尖,任由锋刃划伤肌肤表层,身体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向前。 夺命锁喉枪由于刚才的折断,枪身已然短缩许多,因此马宁儿游身跨步几下,竟然顺利地缩短了距离。 他的毒爪猛然探出,丑脸狰狞万状,正好和洪熙官、红豆处于一条直线之间! “让你死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身边的人死光,让你痛苦折磨一辈子!” 马宁儿狞笑着,心智显然已经被仇恨怨毒所影响,彻底疯狂了。 此时,若是扛,洪熙官将身受重伤、死于非命;若是躲,红豆将因为视觉死角躲闪不及;若是保转身护红豆,则两人谁也跑不了,马宁儿的目的也将得逞。 “为了文定,你绝不能死!” 洪熙官和红豆短暂对视,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出了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话也脱口而出,竟然都想要推开对方,却最终抱在一起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危险至极的时候,猛然一剑从天而降,如苍鹰击殿地划破雾气茫茫,险之又险地击中马宁儿。 陈近南在远处退敌,猛然见到洪熙官这边的情况,在危机时刻巨阙剑脱手飞出。他知道马宁儿刀枪不入,但是越是一反常态地掩藏着腋下双臂,就越让毒辣地怀疑这是命门! 马宁儿太想取洪熙官性命,以至于没有躲闪,于是巨阙剑绕开其他地方,无比地命中腋下手臂的连接处,剑尖刺入缝线的伤口里,这次再也没有阻碍! 马宁儿被巨阙剑余威带得飞起,钉死在了一旁的残垣上生死不明。 “为了报仇,你竟然宁愿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马宁儿心有不甘,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就活该去死吗!” 洪熙官面色黯然,握着枪走向马宁儿,打算要结果了他的时候,后方已经喊杀声四起。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清军的战略部署非常明确,就是瞄准了天地会铁血少年团和武林人士之间的空隙,以精兵突袭其中,马宁儿一个人就牵制了陈近南、洪熙官两大高手,剩下的巡检司刀手、弓手自然一同冲阵,闯进了闽越王城之中。 很多人或许对弓手会有误解,认为这些人是远程单位近战拉垮,但事实上能拉开五力弓的人,虎背熊腰的壮汉才是弓箭手标配。 面对如此大军趁雾而来,武林中人当即因为措不及防而阵型大乱,从东到西的防线出现纰漏。 “陈近南,我劝你乖乖把藏宝图交出来。” 带领着僧兵入阵的妖僧客巴步步紧逼,抛却了手下僧兵通用的轮刃,以一柄崖棺洞中找到的青铜剑屡屡纠缠。 这柄青铜剑锈迹斑斑,三尺剑身修长有中脊,两从刃锋利,前锋曲弧内凹,颈上显出两道凸箍,圆首环以同心圆饰。 洪熙官也顾不上杀马宁儿,只将巨阙剑拔出抛还给陈近南,就挥枪杀回救阵——为了报陈近南的救命之恩,他在个人恩怨和大局面前,瞬间做出了取舍。 双剑对砍,妖僧每次与陈总舵主手中的巨阙剑交击,两剑相碰处都会爆发出惊人的火花,点亮这片夜空,就连天上贯星的紫气都为之摇动…… “快看,他手里的可能就是越女剑!” 江湖中人阵脚大乱,开始往这边围拢,似乎是确定了这柄铜锈斑斑的古剑,与传闻中的越女剑有关系,竟然立刻有一部分人不顾后果地逼近。 陈近南横眉冷对,巨阙剑向前直刺,剑式却突分两仪、手出阴阳,竟是一招“阴阳候列”,无形无状地变化出繁复手法、演化凌厉杀招,竟然像是要同归于尽。 剑锋压过妖僧客巴的肩膀,在他的脸上划下深深的伤痕,瞬间皮开肉绽。 陈近南作为纵横江湖十几年的人物,功夫在此方江湖之中稳居洪熙官之上,武功境界一只脚踏入了独辟蹊径、开宗创派的水准,若是加上时间打磨积累,再广招门人创衍武学库藏,是极有可能踏入宗师境界的。 妖僧狼狈后退两步,将身后僧兵推搡向前抵挡攻势,随后怪笑着站起,伸手抹去脸上的血痕。 他脸上伤口虽深,却没有流出太多血,一抹一擦之下卸去了浓重的妆容,显出了原本的皮肤——只见那块皮肤蜡黄发皱、枯燥无光,就连一处毛孔都看不见,宛如一块年久风干的腊肉。 “陈总舵主,如今驰援之人发兵五路,正星夜兼程汇集这武夷山崇安县,你们已经掀不起风浪了。” 陈近南却面色如常,命令手下收拢败兵合归一处。 “陈某此行前来,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成败得失皆与我无关。” 喇嘛客巴却慢慢摇头,挥退了身边的手下。 “那我如果说,给你一个万军之中杀了我的机会,你会不会心动呢?” 第三十二章 赌斗开始 喇嘛的笑容随着妆容化去,显得诡异无比,但是他将手里的青铜剑举高,向着四周的武林人士高声说道。 “你们要找的越女剑宝藏线索,就在我手里的这柄剑上。我今天就拿它来做赌注,如果有人能赢过我,我的项上人头和宝物,尽可以拿去!” 喇嘛的话传出老远,这次不管是一心复仇的少林门徒,还是醉心夺宝的武林高手,都面露迟疑之色。 洪熙官快步走到陈近南面前,低声说道:“小心有诈。” 喇嘛客巴的耳朵微动,随即又放声笑道:“不过要比,就要按我的规矩来。咱们两边轮流派出三人,不得重复登场!三局两胜之后,输的一方任由对方处置!” 陈近南双眉微蹙,发觉妖僧这比武情况颇为不对劲。 原本清兵的高手数量、兵力都占优势,天地会的人员素质要稍高,却无法彻底压过对方。 但当下天地会这边的高手,以陈近南、洪熙官为主,清兵能派出的高手由于马宁儿重伤,只剩下客巴自己和半途招募的严振东。 对方故意提出要三比三对决,难道是想用田忌赛马的方式,兑子兑掉自己这边的高手吗? 陈近南内心计较着得失,对面此举很可能是要挽回马宁儿败退的劣势,争取时间,可自己知道,陈近南比对面更需要时间! “总舵主,如果我们能快速赢下前两局,至少能取敌首脑。” 洪礼象上前建议道,“如果情况不对,或者对方耍诈,铁血少年团必将拼死突围,让对方血债血偿。” 陈近南缓缓点头,就算同样是高手也分三六九等,自己的武学高过对方不止一筹,洪熙官又擅长搏杀之战,有利条件在天地会这边。 “好!第一局既然你用剑添彩,那我也用巨阙剑做赌注!” 陈近南没有落入对方陷阱,妖僧客巴标榜青铜剑是越女剑法的线索,但他表示自己只承认这是一把剑,想要换南少林藏宝图还不够格。 客巴闻言脸皮跳动,却也不气恼,微微点头道,“好,那就由小僧来领教阁下高招。”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两边划开距离,清空出一片空地,两人已经遥相对应,火把的光亮飘忽不定,四周呜呜咽咽的空谷龙吟则更加急促了。 陈近南刚才已经和客巴交过手,知道对方的武功路数颇为驳杂、博而不精,主要修习的是藏地的瑜伽密乘,外功只见到密宗大手印的痕迹。 藏地武学的脉轮之学,与中原经脉穴位多有照应,武功路数诡异,追求至刚至快却少了机变。客巴刚才的几下拼剑可以看出,他从没有用剑的经验,只是仗着兵器之利打了陈总舵主一个措手不及。 当初欧冶子锻剑,其中一剑可穿铜釜,绝铁粝,胥中决如粢米,故曰巨阙。 当年的无名青铜剑或许和巨阙剑也有过一面之缘,甚至可能一同静悄悄地躺在剑架之上许多岁月,但是时间流淌悄然无言,如今的两把剑,只能是针锋相对的对手。 陈近南的剑法臻至化境,杀招凌厉、攻势如风,层层叠叠铺展开来不给对方一丝喘息的机会。妖僧客巴就算想要从中作梗,在这种程度的压力下,也无法做出有效的改变,这是陈总舵主早就做好的决定。 陈近南自从十年前决定组建天地会,直接与人对敌的机会就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武学、博采众长。作为一个领导者,他不缺乏铁腕执行的魄力,也拥有知人善断的眼光,但高高在上的位置让他总是习惯性地将敌人具像为符号和数据、加上背后的罗织利益。 但匹夫尚有血溅五步天下缟素的能力,江闻来之前提醒了陈近南马宁儿的铁甲车,就是为了堵上他信息不全的漏洞,但这次,陈总舵主似乎又失算了…… 陈近南的巨阙剑横空而起,以一式“峭壁断云”封死了喇嘛客巴的出路,重剑在他手中宛如灵蛇,疾趋疾退间、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 喇嘛客巴横身握剑,大拇指和食指扣住剑柄,用怪异的姿势静待应敌,忽然一个反手抓耳的动作,从肩头把剑挥出! 这招太过出奇,又瞄准了陈近南的腹腔,只好抽身折反,落地后再寻机进攻。 随着陈近南的攻势,妖僧客巴这次身体横空连滚,剑锋接连不断地撩出,每一次剑斩的位置诡异无比,逼得陈近南只能回剑防御。 随着对手由攻转守,喇嘛客巴却动了起来,洒出剑势扑天盖地,刁钻奇巧地劈、砍、崩、点、斩,招招攻向陈总舵主的破绽。 将对手逼至绝境的喇嘛,忽然甩开头顶的僧帽,以怪异之极的姿势倒立而起,青铜剑从陈近南看不见的位置被藏在身体之中,好像是要用腿击剑。 下一刻,这把剑竟然随着倒立的动作反刺而来,横剑一斩破开点点寒星,喇嘛的双腿踢在陈近南身上,让他骤然失衡退出五步,嘴里溢出鲜血。 “以奇胜正,好招法。” 陈近南也并不小气,抢先喝彩了一句,惊讶于这剑法的凌厉诡异超脱窠臼,“但这似乎不是剑招。” 如今陈近南已经受伤,强顾面子再拼下去,就会落入对方的圈套——等己方高手一齐伤重,对方还讲不讲规矩就不好说了。 于是陈近南毫不犹豫地认负。 妖僧客巴得意一笑:“总舵主好眼力,这是我宗同源异出的金刚无上乘密宗武功,密谱上每个姿势都是一式刀法,要练上数年才有成就。” 陈近南也不做作,随手将巨阙剑抛给对方,走回了阵营当中。 “总舵主,您没事吧?” 洪礼象作为医师赶忙上前,询问这个姐夫的情况。 陈近南淡淡一笑:“无妨,这次输了半招。如今马宁儿已经失去威胁,这把巨阙剑给他也无伤大雅。” 说完找到了洪熙官,“熙官,对面下回合派来的,必然是那名山东口音的武师,还要劳烦你了。” 妖僧客巴说道:“陈总舵主,下一局我请你拿出藏宝图做赌注,我也会用等价的东西让你满意的。” 说完,手下僧兵递过来一个精致木盒,从中取出一个镶银涂漆的怪碗,颜色灰白、望之不吉。 “这个嘎巴拉碗,乃是当初我宗上师杨琏真迦在中原所得,不知道总舵主感不感兴趣?” 一直神闲气定,就连输掉巨阙剑都云淡风轻的陈近南,这次却是目眦欲裂,连同天地会和武林人士都怒气勃发,满场皆是刀剑出鞘的铮响! “宋理宗的人骨酒碗,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 元朝时期的妖僧杨琏真伽盗尽南宋帝陵,甚至将宋理宗尸骨再次掘出,砍掉了头颅,“镶银涂漆”制作成酒器,献给了帝师八思巴,后又转给忽必烈,后来被朱元璋寻回安葬。 这种丧心病狂的手段,在当年就使得天下震怒,妖僧在这个时间说起这件事,岂能不让全场震惊,直欲以命相博! “阁下愿意比试,在下自无不允,但是规矩得改一改。” 洪熙官冷声回答道,“下面这场我们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第三十三章 太极云手 空谷中云气久聚不散,又被闽越故城废墟上的动乱搅扰,云烟成雨后终于引成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浇透了身体,却浇不透熊熊燃烧的心脏。 洪熙官仗枪凝神,杀气万状。 严振东向前一步,拱手报名:“在下山东府……” 还没说完,对面的武林中人已经哗然,各种怒骂纷至沓来,瞬间压过了他的声音。 “助纣为虐的汉奸!” “狗贼!你还有脸出来!” “找个地方一头撞死吧!” 严振东面色铁青,完全不知道对面的人为什么污言秽语频出,只感觉脑袋轰地一下,先前那些被轻侮嘲弄的记忆涌上心头,喉中铁锈味泛起,眼前再无余物、耳边也听不见声音,只想打倒挡在前面的所有人。 领兵官陆大人是辽东人,两人曾于崇祯四年的武举上碰面,对这个山东汉子的横练功夫印象深刻。正是陆大人的举荐,才让严振东在当途闹市之后谋得一职。 那年崇祯帝认为有人作弊,将考官、监察御史等一大批人下狱撤职,两人受到牵连被连坐永不录用。 “严指挥退下!这场不用你上!” 此时的他热血上头,没有听见喇嘛客巴的喊话,只顾着怒气勃发,闷头就要往前和洪熙官一较高下,身后却有人拉扯他,不让他往前走。 只见他铁布衫罩体,两膀向前一扯,两个出手拉他的喇嘛就被甩飞出去! 此时他的眼里只有洪熙官,仿佛只要咬牙越过了这座大山,他的命运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没走出两步,又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挡我者死!” 严振东怒不可遏,眼神闪过杀意,左臂膀筋肉虬结,青筋暴起,将阻拦者往前一带,右拳已经蓄势待发,砂锅大的拳头蓄起风雷之势砸向对方。 但这一次,拦路的人被猛然一扯向前迈出一步,似乎就要跌倒,但左脚刚离地一尺,便在空中悄然回踏,以千斤坠法改变重心。 面对快速闪电的一拳,对方也毫无顾虑。只见他含胸拔背、沉肩坠肘,以双掌撑开双臂聚拢的姿势应敌,沿着严振东出拳的走向,只是轻轻一引一带,左脚就精准踩破了严振东的破绽。 电光火石间,对方以云势起手、化势卸力、双推势托起对手,转瞬间全身桩劲过电般一抖,就把严振东扔出一丈开外! “摔得好!摔死这个狗汉奸!” “干得好啊!” 诡谲的事情出现了,看见严振东被甩出去落入尘莽中,清兵一方为这个高手的表演喝彩,天地会一方也大感痛快地骂了起来,竟是两边都在叫好。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严振东卧倒在乱石碎瓦之中,再无动静。 “太极十三势……” 陈近南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 太极拳创立数百年,流派已千变万化,光江湖有名的太极拳门就不下双十之数,但是由张三丰真人创立出的太极十三势,内涵丰富、意蕴深远,当之无愧地为太极之祖,属于武当镇山之宝、不传之秘。 眼前这个人能随手使出,招式又翩然无迹,想必是武当派的高人。如今的形势复杂诡谲,武当派出现在这里,恐怕事情又会有变故。 “抱歉,路上碰见了白莲妖党的阻挠,略有耽搁。” 那人以太极十三势摔开严振东之后,先是稽首行礼,随后翩翩然走到了洪熙官面前,一甩拂尘,竟是一个身材矫健、两颊削瘦的五柳须道士,年纪约在四五十上下,两眼精芒闪闪。 “熙官。” 道人言语轻淡,对杀气腾腾的洪熙官毫无惧色。 “见到师叔,为何不行礼?” 洪熙官听到这个声音,猛然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道人,冷声说道:“你是……冯师叔?!” 一个少林门徒,开口叫一个武当派的人为师叔,这在外人看来怕不是会惊掉下巴。 毕竟少林武当两家的恩怨,从南到北的争斗持续元明两代,本该除了江湖礼数绝不会有其他关系才对。 但武林中人这次谁也不敢出声,噤若寒蝉般相互看着,都从对方眼里瞥见了诧异。 洪熙官的师傅,人人皆知是南少林的方丈至善禅师,如今已经俨然为南方武林巨擘。但至善的师傅杏隐禅师南下时,一共收了五个弟子,号称南少林的五老真祖,只是后来去向不一,并不在寺内。 如今洪熙官既然叫对方师叔,又说他姓冯,那么眼前这个武当派的太极高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当年从杏隐禅师门下改投武当派,如今已经贵为掌门的冯道德! 他能从少林门人当到武当掌门,里面自然是有很多隐情牵扯,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武当派掌门竟然亲临这里,就足以让所有人被这个变故所震惊。 按照江闻所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少林叛徒,或许并不是夸张的说法。 “冯师叔,请指教!” 不愿见到双方动手的陈近南刚要出声阻止,洪熙官的心思犹如明镜,已经抢先一步挺枪便刺,拉开了战局。 夺命锁喉枪是洪熙官广纳棍法、枪法、奇门武器的精髓后自创的武学,招招夺命、步步紧逼,毫无佛家慈悲之态,只讲究金刚怒目之象。 只见银枪一抖绽放出无数枪花,径直笼罩了冯道德的周身,抢先一步紧逼而来。 这式“跨剑骑龙”迅猛无比,已然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洪熙官凭借搏杀本能,将威力拔高到了巅峰。 在武道一途上,洪熙官俨然已经提前走入了独成一派的境界! 但冯道德反手撩袍,手中拂尘毫无烟火气地甩出万道霞光,云飘雾绕般地和枪头撞在了一起,深厚内劲透过细如发丝的钢丝勃然发出,洪熙官只觉得枪上万钧力道猛然失控,夺命锁喉枪摇摇晃晃地被拂尘带偏,最终扎入了地面! 洪熙官的武功虽然高强勇悍,锤炼与积累在老牌高手面前依旧不够丰富,内力一道更是落入下风,此时精钢丝拂尘已经绕过洪熙官的脖子,将其死死勒住,胜负似乎已经分明。 “看来我至善师兄x还是舍不得将真传教给你……但既然那条血流成河、阴魂缭绕的木人巷已经烧毁,当初的噩梦也该过去了。” 冯道德面相古拙,声音也古井无波,“我不杀你,自己走吧。” “走?” 洪熙官挣扎着将长枪挑起,脚踩枪杆弯曲成弓,强行弹开了拂尘束缚,在脖子上留下道道血痕。 “今日不杀尽清兵,报南少林和我洪家的血海深仇,我岂能一走了之!” 第三十四章 少林武当 龙争虎斗之势已然形成,刚才冯道德点到为止却被洪熙官挣开,便意味着两人将如他所说,进入不死不休的局面。场内中人屏息凝视,只有喇嘛客巴面带冷笑坐山观虎斗,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这时,陈近南忽然纵身一跃进入场内,阻挡在二人之间。 “冯掌门,在下天地会陈近南,数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曾有缘一面。” 陈近南一拱手,“我有个问题,不知可否当面一问!” 冯道德削瘦的脸颊毫无神采,练气功夫已经达到了相当境界,缓缓点头。 陈近南略松了一口气,对方还愿意答话,说明立场仍有商榷的余地,并没有直截了当站在清庭一方。 现在想来,赶到的只有冯道德一人,武当派弟子一个都没前来,也能说明这次是个人行为。 刚才陈近南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之一的武当派彻底投靠清庭,那么别说火烧南少林,就算再搞出一场灭佛,也只能算是江湖纷争,两派斗到最后,坐收渔利地只会是满清。 “冯掌门,你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冯道德手持拂尘低声说道:“受人所托,前来取得藏宝图。” 陈近南暗暗猜到,对方的立场如此不明,想来是有阴谋在里面,于是果断地说道:“如果我将藏宝图赠予道长,武当能否袖手离开,不再参与此事!” 这话一出,就连妖僧客巴都神情紧张:“陈近南!你别忘了这是一场赌斗,失去了赌注可是投子认负,两败在手就得由我们处置了!” 陈近南也哈哈一笑,全然不顾场面气氛的紧张,从腰间又掏出一样东西。 “赌斗当然还在进行,我这里还有当初宋真宗《殊魁图赞笺》,你看当不当得赌注!” 但这一次,换成了江湖人士一阵哗然,陈近南以反清复明的名义召集大家,结果他一再媾和、形同儿戏,前怕狼后怕虎,哪有造反的样子! 只有陈近南自己知道,这一次的形势不由得他强硬。若不劝走冯道德,洪熙官一死,己方将元气大伤;冯道德若是一死,天地会将和整个武当派成为生死仇敌,清庭得罪南少林的当下,就是天地会四方分舵的明天。 冯道德面色不动,向前伸手。 “若是拿到藏宝图,贫道自然立刻离去。” 江湖恩怨有时候大如天,按少林与武当的梁子,这藏宝图想要拿到手是绝没有和平方法的。 就在此时,洪熙官却又站了出来,对冯道德说道:“冯师叔,师侄也斗胆问你一句,你今日可以抛开掌门身份出手帮助清庭,明日是否武当全派上下,都可以同样方法为鞑子效力?” 洪熙官的声音不大,却震醒了满场的人,原先议论纷纷的武林人士此时终于醒悟过来,奋起抗议道:“总舵主,我们南少林门人不顾安危帮你报仇,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吗?” 想起来都脊背发凉,清庭本来势力就大,正携胜军之勇横扫江南,若是老对手武当举派上下,都可以名正言顺地以个人名义诛杀“叛党”,那么剩下的门人如何活得过清洗? 陈近南深深看了洪熙官一眼,眼里既有惋惜也有感慨。 这个天地会中嫉恶如仇的辣手判官终究容不得砂子,可天地会不团结一切力量,又怎么对抗清庭这个庞然大物?陈洪两人今天的分歧,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冯道德却毫不掩饰讽刺之情,对着洪熙官说道:“这套行径,难道不是你们少林使用在先吗?北少林早早就上表归附,南少林却首鼠两端,天天与天地会反贼暗通款曲,为祸一方。” 他遥遥一指对面的金刚门人:“旬日前上清观被贼人围攻,仙都派被举族夷灭,难道不是你们干的吗?杀人时打着反清复明旗号、被上门讨债又拿出江湖道义,端的是条好汉子!” 冯道德提到的这两个都是武当门下的势力,被当面指责的金刚门人也有些气短:“那是因为他们首徒助纣为虐,为清庭效力……他们还带人攻打九莲山!” 冯道德一甩衣袖,身边的尘土滚滚而起,“那便是了。你们既然可以因门派弃徒烧杀我武当门人,哪天也来处置我这个少林叛徒可好?” 再说下去这就是一本烂账,每个门派人员参差不齐,总有投机附会和耿直无谋的人,适逢神州易鼎的巨变,道门和佛门早就水火不容,当年闯王李自成手下的道门中人也不在少数,武当这个做法堪称落井下石,却是明摆着要当一次真小人了! 洪熙官看着陈近南面容纠结的样子,眼里终于露出了失望之色,对陈近南抱拳说道:“陈总舵主,这次是我和师叔的恩怨,与天地会无关。我们结义兄弟九人如今散落天涯,但总因少林而聚,师门之仇不可不报。若是我死了,与人无尤!” “熙官!你不要冲动!” 红豆在后面听得胆战心惊,连忙喊道。 洪熙官的身形瞬间停顿了一下,却是面带忧色地向陈近南又施一礼。 他将夺命锁喉枪抛向一边扎入地里,只论拳脚不斗枪械,算是卖了陈近南一个人情,但终究没有回头。 这一次的战斗,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却是一场不得不战的对决。 冯道德作为江湖耆老,又身兼武当、少林两家的绝学,每一出手都有如风雷之烈,时而以武当绵掌迂回吐纳、时而用少林伏虎拳勇猛精进,时而将太极推手阴阳流转,时而出虎鹤双形攻守自如。 这样一来,洪熙官会的他全会,洪熙官不懂的他也精通,显然处处占据上风,只是不愿意自降身份欺负晚辈,才倨傲之极地和对方玩耍。 “熙官,如今武当门人式微,你如果愿意弃暗投明,当得一门之尊,你可要知道我的苦心。” 冯道德削瘦的脸上毫无表情,说话也如同施舍,根本不知道是想招揽洪熙官还是激怒对方,但洪熙官的神色一如既往,只有眼中凝聚不散的寒星。 飘雨越发密集,对拳换掌的动作快如闪电,天上也隐隐有紫电划过,整座闽越王城风声呼啸,龙吟呜咽,一时间宛如鬼域。 冯道德忽然一手野马分鬃,身躯鼓荡中门开合,运劲如抽丝一般,将真刚之力化为虚灵上顶,推换间一掌按在洪熙官的腹部,以太极手法将他打到飞起。 场上一阵惊呼,但此时凭空飞起的洪熙官口吐鲜血,却强行摆正了身体,拼死以虎爪扣入冯道德的手臂,抓出两道血痕! 飞空之时双腿猛然踢出,借着太极劲双腿迅速摆动,快速踢出后仿佛有无数只脚同时攻击,持续不断地踢中对方胸口,洪熙官不愧是武学奇才,竟然真的使出了当初江闻随口一说的无影脚! 大意下的冯道德稳扎马步,可他下盘越稳,洪熙官就越好借力,宛如趟水过河一般稳当,连环踢出之后,即便老道士用武当天罡功扛住了踢劲,却还是不停向后退。 洪熙官提起的一口气终于用到了尽头,只能落地。但他眼中狠意爆发,落地后擒抱住冯道德继续推搡,任由冯道德掌击后背,就是不给他恢复平衡的机会,向着某个方向猛冲。 而在路的不远处,是一杆倒插在地面上的冷枪,如果撞上去,必将是两人串刺在一处,天地同寿的局面! 洪熙官的态度很明确:你不认输就一起去死,这场比试我为了少林,一定要赢! “你这个亡命之徒……” 冯道德面色大变,出口斥责。 就在此时,异变突然生起,闽越古城所在的荒山猛然开始摇晃,天上的紫气更加显眼,伴随着紫雷阵阵,大地都出现了道道裂痕,山上的岩石纷纷滚落,洪熙官和冯道德被猛然一甩,撞进了旁边的沟渠中。 第三十五章 恒河沙数 “地龙翻身了!” “快躲起来啊!” 洪礼象身材较为瘦弱,摇晃中左右难支,只能死死抱住一棵歪树,绝望地看着稀疏树冠不停颤抖,仿佛连野树的内心都无法平静。 就在洪礼象的眼神四处飘乎时,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的陈近南。 洪礼象属于家中老来得子,与姐姐年岁差异较大,因此对陈总舵主的了解仅限于家里人的只言片语。 直到近日来朝夕相处,他自认为已经相当熟悉陈近南,确认面前的是一位光明磊落、义气当先的人中豪杰。 但现在他所看到的,是一个神情宛如古井里幽幽透出的波光,又如古书中春秋笔法带过的杀机,即便不言一语,也能幻见他全身精气神凝聚的青烟。 陈近南如同执子长考的棋手,一枚棋子在手,落入棋盘却能化为惊天杀招,似乎陈近南之前的屡屡隐忍,终于孕育出了破体的凛冽剑气! 洪礼象目瞪口来,喉咙却干涩得无法出声,只好沿着陈近南的视线看去——在视线的尽头,是那个面如蜡纸的喇嘛客巴。 喇嘛的僧帽早已不翼而飞,正坐在无人抬动的僧驾上,两把绝世宝剑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上,一手抚住膝盖,身体随着轻笑开始晃动,慢慢演变成了仰天狂笑。 他的声音在地震中丝毫不闻,但那癫狂肆意的样子却似乎能压过地龙翻身的狂乱,让洪礼象毛骨悚然地感觉到,他嘴里发出的隐隐就是震撼天地的山啸! 洪礼象揉了揉眼睛,猛然想起了古书上说到的那些以山河为棋盘、苍生为棋子的谋士,他们一怒而诸侯惧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面貌呢? 惊呼声不断响起,天崩地裂的场景只持续了几息时间,却已经给闽越古城中的人,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漫天霪雨与空无的幽吟,都化成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惧,浇灭心头的火焰。 火把因为东倒西歪而熄灭,城中忽然陷入了让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只有几点幽光在城外飘忽不定,色泽青碧惨淡,幽幽祟祟不似人间之物。 随着余震消弭,僧兵和铁血少年团再次打起火把,终于照亮了四周,无声对峙着的陈近南与客巴面容陡然一变,仿佛刚才黑暗里的行为,只是洪礼象的一场梦魇。 “陈总舵主,这盘棋也该结束了吧。” 妖僧客巴低声说着,手里把玩着头骨嘎巴拉碗,仿佛欣赏着一件稀世珍宝,“洪熙官和冯道长的比斗,终究是洪熙官以弱胜强高过一筹,这场算我输了。” 他扬手一抛,宋理宗头骨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在了陈近南的手中。 陈近南也不客气,面色凝重地将嘎巴拉碗贴身收好,或许这场比试两败俱伤毫无意义,但这是汉人的尊严,是洪熙官拿命赌出来的胜利。 “如今我们两边都无将可用,这最后一场还比吗?” 陈近南面带微笑,书生般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全然看不出锋锐之气。 冯道德的突然介入,本来可以强行压过陈近南和洪熙官的组合,用这张底牌谋定全局。可他却在气走严振东之后惜败洪熙官,导致兑子完毕后全场干干净净,再也没有能一锤定音的力量。 喇嘛客巴也叹了一口气,“陈总舵主,如你所说赌斗现在难以继续。不如改为文斗,我们来一场‘纸上谈兵’如何?” 客巴的语气古怪,双眼放光地看着陈近南,显然毫无惋惜之色。 陈近南的表情也毫无波澜。 “如何算是‘纸上谈兵’!”洪礼象代替他说道,全身在颤抖着,显然这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 客巴赞许地看了年轻人一眼,没有说话,而陈近南也沉默以对,两人竟然在已经心照不宣了。 客巴抖擞僧袍站起,指点着四方。 “我主顺治横扫四方,八旗铁蹄踏遍沙场,天下顺逆早已无言而喻,诸如李闯张献、弘光隆武,不过是癣疥之疾、一时之患,望风而溃而已。你们龟缩在武夷中、寄萍于池塘里,随着浪打风摧,必望风而溃!” 客巴侃侃而谈的,就是当今天下的抗清斗争。 经历过了四次大失败,敌营敢于反正抗清的李成栋、金声桓等人纷纷被杀,轰轰烈烈的七省之地也全部丧失,全天下都预料这大明回光返照已无济于事。 反清复明到了此刻,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空响的名号。 陈近南缓缓摇头,朗声说道:“我大明虽弱,仍有民心;疆土虽丧,不减忠臣。当初李自成、张献忠麾下余党,都不愿降清屈膝,百姓更是望王师如望甘霖,更遑论延平郡王虎踞闽粤,张尚书煌言力保东南,李定国两撅名王,轭使鞑虏不得进退,如何说是沦丧!” 密宗喇嘛本就擅长论道辩经,陈近南文武双全更是辩才无碍,两人轮番唇枪舌剑之下,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是空谈再多,总不如实际情况能够感同身受,于是喇嘛客巴念头一转,不再谈论纷然惶乱的天下大势,出言直刺如今的局面。 “陈总舵主,你说天下仍有希望归明,但此刻的武夷山中,你们确是插翅难飞!你别忘了三省六府十一个县的援兵已经赶到,我麾下兵力已破一千之数,更有其他府县连夜发兵,你们区区百余人如何能抵抗?” 武林中人面面相觑,脸上逐渐颓丧,猜出了对方斩尽杀绝的指望,士气为之一颓。 陈近南朗声一笑,却不当面作答,转头来到一位白衣红巾的少年面前,高声问道:“几人!” 面前的天地会铁血少年团成员,猛然抬头喊道:“八人!” 陈近南点点头,又来到另一个少年面前,“你又几人!” 少年双目欲裂:“一十二人!” 随后这样问了下去,数字少则三五、多则十数,声音雄壮无比,少年人略显稚嫩的嗓音仿佛要喊出血来,连清兵阵营里杀人无数的八旗甲士,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喇嘛客巴皱眉讽刺道:“你们大明虚报军功、漂没军资的把戏,到现在了还不肯改掉?你就算虚增恒河沙数,就能反败为胜了?” 但回答他的,是一柄横空斩开地面的大刀,凛凛杀气随着铁血少年团的列阵散发,刺得眉心发疼。 “虚报?” 陈近南冷声道,“这些孩子所说的数字,都是他们家里被鞑虏屠戮的血债!天地会从北到南目睹了无数惨剧,皆因满清残暴而起,你看到的这些少年,都是因鞑虏而家破人亡的孤儿!” 百余人的铁血少年团默不作声,泪水却悄悄滚落,眼底流动的是蕴藏在玄武岩之下,比岩浆还要炽热的仇恨! “他们不知道这里会死人吗?不,他们都知道这是必死之局!但他们没得选,因为他们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了身上背负的家人亡魂,才咬牙活到现在!” “可笑啊!你们只看到铁血少年团今日一百二十九人,却看不到昨日血债的一千三百三十六人!那你们就更看不清明日,如同恒河沙数矢志反清的汉人!” “你们说,我天地会如何会败!你们满清又如何坐稳这神州赤县!” 第三十六章 凿齿之民 场间气氛此刻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仿佛随时就会发生,但空山中飘飘飒飒的秋雨从来不通人情,只晓得随风飘荡莫知其处。 慷慨赴死的气息感染了江湖中人,特别是这些血勇彪悍的少林门人,已经将兵器紧握,横眉冷对清兵的重重包围。 你可以说他们沙场征战有勇无谋,但是这身悍勇轻死的方刚之气,也足以让鬼神为之辟易! 此时山间风雨愈发迅疾,这片山谷中幽幽龙吟之声由弱变强,蘧蘧然化为萧管之声,间或有人马嘶喊的杂音,飘荡在空气中。 “什么声音?” 武林人士里有人发现了,清兵巡检也感觉不对劲。 “恐怕是这里的刀兵之气引来山中的阴兵过境,才会有饮马惊槽的行军声音啊……” 有年纪大点的人解释道,“不要乱跑就行了,活人阳气重,不去刻意冲撞顶多生场病。” 但是这个解释并不能说服其他人。 因为当紫电划过天空,三不五时就会照亮山谷两侧的崖壁。基本不需要眼力多好,都能看见山上有数量惊人的黑影在穿梭,腾跃崖壁如履平地。 洪礼象久读诗书,对于这些异闻也有所涉猎,连忙安抚众人。 “《太平御览·鬼神部》有明确的记载,谓闽西等地有兽名山都,形如昆仑人,手脚爪如钩利,高岩绝峰,然后居之,想必只是山中猿猴被当成异兽,不用慌张。” 这个解释更加令人信服,但是陈近南却和喇嘛客巴不约而同地下令布阵,收缩队伍进入警戒状态。 因为除了山崖上数量众多的黑点,这些蚂蚁般聚合移动的东西,似乎正从山崖搬运着什么长方条形的东西,并列排布在峭壁岩穴之中,粗一看去像是四四方方的木料,但仔细看来,更像一个又一个的、密密麻麻排列的船型棺材…… “陈总舵主,你见多识广,想必知道这发生了什么吧?” 妖僧客巴面色不善地开口道。 陈近南沉声说道“或风雨之夕,闻人马箫管之声,及明,则有棺椁在悬崖之上——这是《太平广记》提及武夷的异事,想来不外如是。” “《太平广记》?” 妖僧客巴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相当好笑的笑话,腊色脸旁猛然狰狞:“我看是《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笺》说的吧!这部前宋流传的妖书,用人血记满天下夷希的来历、去向!你别忘了这部书先归权相史弥远、后流到宋理宗墓中,是谁让他重见天日的?!” 陈近南面沉如水,丝毫不顾对方的恶语恶形。 “既然你已经知道这里的事,那想必也知道凿齿之民了吧?凿齿之民当年袭击汉武帝大军使之十不存一,更是逼得武帝亲自祭山——今日这座大山,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说完他从身后掏出一张古旧的书卷,木轴已经被烧焦炭化,显得残破异常。随着他伸手一抖,这张书卷便在风雨中骤然展开! 只见上面用殷红如血的颜色,写满了癫狂离奇的草书,字句时而龙飞凤舞,时而团蠖虫蜷,笔迹潦草可怖,仿佛一个人在噩梦中狂舞乱挥书就,连上面大大小小的用词都诘曲聱牙,但听随着陈近南的念诵,声音由远及近不停回荡。 恍惚中,山崖上的黑点仿佛被惊醒,已经开始向山下移动。 这张血色书卷只需要看一眼,仿佛就自行演动环绕了起来,从中能看见一个穿着圆袖宽大袍,红色束带的中年人披头散发,发狂推倒被设祭醮禳祷的仪物,身边被无数的无头血尸包围困住,渗出鲜血直流染遍玉阶,他正蘸着鲜血狂书! 而大殿外影影绰绰,大宋汴京的天空中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地飞舞着邪影,这些无形无状、毫无心智的无形之物环绕在帝国最伟大的都城四周,肆意吹奏让人崩溃癫狂的声音…… “礼象,你怕死吗?” 陈近南傲立在城垣之上,与天地会铁血少年团的杀气融为一体,轻声问道。 洪礼象只感觉胸中一团火焰燃烧,张嘴想说话,又似乎想要吞下雨水浇灭喉咙的灼烫,嘶哑地说道。 “不怕!” 知道这句话出口,洪礼象才发现他自己的膝盖在发抖,作为常年书斋休息功课、庭院舞弄拳脚的少爷,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回忆人生的过往,眼前却只有雨水朦胧了视线。 陈近南宽慰地说道:“好!清廷今岁已经进犯云贵,李定国正苦苦抵挡,延平郡王与浙东张煌言联手,正再次策划收复江南大计,以挫败清廷的攻势。” “眼前这支剿灭了南少林的清兵虽然人数不多,却由近半八旗精锐组成,手谕更是能调动赣闽粤浙四省中十七府七十四县的兵马,只要能解决这支人马,就有可能牵制住大半的清廷驻军,为延平郡王创造更大的胜算!” 洪礼象猛然抬头,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恍然想起来时父亲的沉默与欲言又止。 “原来是为了……原来是这样……” 少年喃喃自语着,使劲想要撇清杂念,却愈来愈难以自制。他们洪家既是陈近南的姻亲,也是政治盟友,这次行动他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鱼饵。 “策划这次行动,我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一路拼死牵制吸引清军,定要让他们在这座武夷大山中有去无还。 陈近南神情严肃,语气中露出一丝歉意。 “但这事情太过弄险也太过离奇,并没有人赞成,幸好延平郡王北伐之心已定,我才能带上所有筹码表示决心,换来这次机会!” 陈近南为了这次行动已经拼了,不惜压上了自己的名声,还赌上了陈家和洪家的未来,即便包括铁血少年团这样的嫡系一同葬身,也要将清军拖入这个泥潭之中! 山崖上的黑点已经奔及闽越古城,清兵后排巡检弓手惨叫连连,可妖僧客巴又笑了起来。 他这次的笑容几乎要断气,脸上的更是浓妆彻底洗脱,看上去僵硬扭捏,更像是一具腊干已久的死尸了。 “君不密则失臣……你们还是天真啊……” 客巴拊手大笑,“凿齿之民?那你可知道我宗苦苦寻求几百年的夷希,此刻跃然欲出!若不是你们自作聪明,又恰逢其会得我主顺治差遣,一切岂能来得如此轻易!” 妖僧扯破僧衣,踩碎佛珠,盘腿坐在僧辇上摇头狂笑,形如魍魉,念起了宛如地狱血海中飘出的经文。 “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相似正法就不消失……” “但,迦叶!当正法在世间出现,那时,相似正法就会全部消失!” “坐上不可胜白的宝象,乌逋沙他吧!只有那六牙七支!能带你真正前往真实佛土!” 第三十七章 孰是孰非 “陈总舵主……这个声音,我在三里亭听到过……” 红豆的说话声都发颤,四周诡异的氛围越发明显,勾起了她的某些近期回忆。 山上的黑点越来越靠近,山林树木都为之摇晃,它们似乎从崖洞中出现,但仔细看去,不仅是黑漆漆的崖谷峭壁,还有无数因地震绽开的裂隙里,灰雾紫光正频繁出现,黑点也从中出现。 陈近南高举着《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血雾已经不需要念诵,就从画卷上滚滚而出,笼罩了天地会一方所在的位置。 血雾中,人人都做起了荒诞不经的噩梦,细究起来却一点细节都无法想起,只感觉毛骨悚然的惊惧,仿佛这个世界已经沉沦在疯山怖海之中,而他们是那些胆敢睁眼窥探的无知者。 但就是这些古怪离奇的血雾,似乎正刺激着凿齿之民的神经,让它们从一切险绝高孤之处出现,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来,撕碎路上一切阻拦的东西。 “各位紧守灵台,只要不要被幻像迷惑,凿齿之民就不会伤害你们!” 陈近南紧咬牙关,保持着清醒。 重重包围的清兵率先遭殃,巡检兵卒惨叫连连,扑倒在黑夜中,这些东西似乎嫉妒厌恶光亮,毫不客气地先撕碎擎着火把的人。 有人抽刀劈砍,刀刃砍在凿齿之民身上,只发出了咚咚的闷响,鞣制皮革般的外皮没有一丝水分,当即阻挡弹开兵刃。它们匍匐在地上,似乎无眼无耳,诡异至极地用干瘪的手掌将血抹在身上,继续发起攻击,将外围清军拆骨扒皮。 许多人慌忙抛下火炬,但这样的行为没有给他们带来安全感,反而加剧了陷入黑暗的速度。一旦失去光亮,人和人之间确认的方式就只剩下触摸,但是黑点带来的不止是碰触,还有撕咬和杀戮。 就这样,山崖上奔出的神秘怪物甚至还没被看清,就引发了名为黑暗和混乱的灾难,成了清军覆灭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兵阵营中心的喇嘛客巴正癫狂地颂经,僧兵围绕在他的四周,一同顶礼膜拜,其中有人开始了动作。 对于喇嘛客巴来说,破坏世上的一切准则、禁忌就是他天赋的任务,而用鲜血献祭的巫苯仪式达成目的,也只是大千世界中龙华树上微不足道的旁枝。 在色空、有无之间,尸陀林怙舍身宗认为并无定数,只把“万法唯识,作骷髅观”视作最本质的原理。 它的阐伸就是:既然这世界是虚幻的,那么就没有什么法律,而当修行者故意地去触犯社会的禁忌之时,就如红粉骷髅相对,在真真幻幻间翻转,更能看清这世界的虚幻性,更能“大澈大悟”,找到释尊所说的“第一义谛”。 只见僧兵褪去上衣,露出身躯,旁边一人拔出用人骨做成的金刚杵,从他的心脏处扎了进去! 鲜血飞溅到了半天高,血雾腥稠不散,吸引到了这些凿齿之民的注意力。当这些热血抛洒出去的时候,一部分凿齿之民慢慢停下脚步,舔舐了两下地上的余血后,恍然无视了僧团所在的位置,反而朝着陈近南所在的地方冲来。 ………… “这些都是山都,它们听不见也看不见,别被闻到就好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怪人淡定无比,解下臭哄哄的外袍,扔给江闻裹着,态度非常友好——即便两人半个时辰前还素未谋面。 “伞兜?” 怪人的口音有点奇怪,不是当地的口音,江闻一时间没听出来。 “山都!是山都!” 怪人不满地又重复了一遍。 江闻凝神看着山上流散而来的凿齿之民,若有所思。 他从来都不信鬼怪,天地会的山都、白莲教的白猿赣巨人之说,都太过修饰,更可能是附会演绎出来的东西。 就从这些人无视地震的奇光、山雾、地鸣的种种明显预兆,还敢躲在山里从事封建迷信活动来看,江闻就不可能对文盲占主体的江湖人士有太高的期待。 其中明明有人都喊出“地龙翻身”了,过了一会儿还能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简直离谱! 因此他选择用自己的眼睛,清清楚楚去看这些凿齿之民。 这些凿齿之民虽然能直立,但佝偻着身体,手拿着简陋的长矛和石器,身上还有部分毛发蓬乱开叉,用简单的兽皮包裹着身体,空洞的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外貌干瘪枯萎,皮肤上甚至有朽蛀腐烂的尸斑。 不似人形。 依靠怪人扔给江闻那臭烘烘的兽皮,两个人就安之若素地隐藏在了树林里,窸窸窣窣的脚步不断经过,却也没有发现他们两个。 离得更近,江闻看见乐这些凿齿之民并不是牙齿如凿子,而是门齿全部被敲下来,空洞洞地翕张着。 更离奇的是,有的头骨的眉骨位置被直接击穿,有的是后脑部位被砸裂;比较夸张的则是整块面部部分被砸得稀巴烂,导致这部分头骨的面部一团模糊,连基本轮廓都看不出来。 但是他们都移动着,磨牙吮血,神态木然,嘴里不时吐出血舌。 「其面如革盾,黝泽,无眼、鼻、口、耳;常吐舌,赤如丹砂,长三四尺,向人噏张辄死。」的凿齿之民? 放屁! 这分明是出自某个原始部落里,在恒久之前就死亡埋葬在崖洞里的人! 从他们携带旧石器风格的简陋石器,和略显怪异的脑部骨骼来看,脑容量最多在800~1000毫升之间,突出的面骨与现代智人都有明显的区别,甚至可能是湮灭在时间长河里的某支猿人,在这个荒诞离奇的夜里,从历史的缝隙之间摇摇晃晃地爬出来了! “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很不友善。” 江闻感觉头大如斗,趴在矮山卧倒在荆棘里悄悄观望,忍耐着边上人的唠叨,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在地震发生的时候,江大掌门刚刚赶到闽越古城外围的山路,到处都是树木折断、山石滚落,一派天塌地陷的景象。 这个路过的家伙就是这时候出现,饶有兴趣看着江闻用超乎想象的灵活身法,在密林间闪转腾挪对抗地震,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手把江闻救走。 数落还在继续。 “我先说第一次,我在崇安县外面讨饭忽然碰上那队兵,上来就想要打我,是我影响市容市貌了嘛?” 怪人的口音也很怪,介于江闻勉勉强强能听懂和完全听不懂之间。 “最近的一次就是刚才,我在坑里面睡得美滋滋,这帮人进来又敲锣又打鼓,还到处打架。大家和平一点不好嘛?” 江闻假装没听见,怪人盯着山下的人接着唠叨。 “来这里这么久,从来都碰到不愉快,最多就是住在三里亭要饭的时候,被那些行脚商人白眼两下,怎么你们一来就给我搞事情啦……” 这个人头发乱糟糟,又脏又乱,味道也像晒干的海带,身上破衣烂衫修修补补,厚度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的需要,拖沓在地上盖住脚面。 ……原来乡野异闻里,什么无腿女人要人肉吃,就是这人搞出来的吗? 江闻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奇怪,明明头发长得像个野人,胡子却绞得干干净净,打理得一根都没有。 “大师,你说你住在三里亭和闽越王城?可是这两个地方据说都闹鬼,你住这里不怕的吗?” “闹鬼?” 怪人听到这话,猛然怪笑了起来,“小伙汁,老人家我在这里住了一百多年,可从来都没有见过鬼哦……”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啊,鸡婆大师。” 第三十八章 六道之外 丧失视觉、没有听觉的凿齿之民,似乎只是靠嗅觉感受这个世界,它们热爱鲜血的温热、骨肉的湿滑,嶙峋的手掌沾满血液脑浆涂满身体,便冲向久违的猎物。 它们没有道德,没有思想,没有交流,只有无穷无尽难以填满的欲望。 陈近南已经看出妖僧客巴的蹊跷。 此人明显也有办法影响凿齿之民,身边狂热魔怔的僧众血肉就是他的军资,再让他的法事进行下去,后果难料。 偏偏此时《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血雾渐渐淡薄了下来,疯狂旋转的癫狂文字也逐渐迟缓,仿佛气力已经用尽。 妖僧客巴念诵着咒文,嘀嘀咕咕不似人言,僧兵用捧来的银盆装满了鲜血,波光潋滟腾腾发热,侧映出地上歪头刚断气的僧侣死尸。 他用食指、拇指、无名指拈入血盆,挥手撒向蜂拥而来的凿齿之民,血珠如甘霖琼露洒遍四方、凡是被血珠洒中的怪物,猛然抬头提鼻,仿佛确认了些别的东西,转头略过了客巴的僧队,扑向天地会。 “陈总舵主,那些怪物扑过来了!” 江湖人士战战兢兢,连忙提醒陈近南。 陈近南肃然说道:“诸位,妖僧正在行邪法,快随我杀灭对面的妖僧!这样才能破除阻碍!” 他手中的画卷只能避免被攻击,妖僧客巴的血祭仪式却能操纵怪物,可要冲到妖僧客巴的驾前,就必须撞开凿齿之民的包围——双方既被包围、又围困了对方,既面对着同样的威胁、又互相视为敌人,武林人士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现在的处境,只是在求生意志的刺激下爆发着潜力。 随手的刀枪扎在凿齿之民身上丝毫没有用处,锤石击打也只能将他们推出一段距离,全然造不成伤害。 凿齿之民的身体,早已在岁月流逝中干枯腐朽,只剩下身体里最坚硬的钙质保留,石崖岩洞千百年的历程里,又似乎因硅化坚硬,直至变成了如金似玉的物质。 擅长拳掌硬功和内劲的高手不信邪,徒手击打着凿齿之民的周身要穴。自己经手过千锤百炼、药擦水洗的手脚,轻易就能拍碎石碑叠瓦,打在凿齿之民身上,却仿佛撞上了金刚石轮,手掌立刻传来了骨折的脆响! 初一接触,前排的武林人士死伤惨重! “铁血少年团,布阵!” 身穿白衣的少年们听从号令,将刀盾摆好,组成方阵缓缓前行,保护住了死伤惨重的武林人士,就在此时,陈近南手中画卷的血雾彻底消失,最后的屏障已经消失。 此时,妖僧喇嘛手下的僧众还剩最后三人。 “是气味!总舵主!” 红豆忽然想了起来,连忙在人群中说道,“三里亭我见到应该就是这些东西!它们应该是用气味辨别敌我!” “多谢红豆姑娘!我知道了!” 陈近南拔出地上的一把残刀,腰系布带,身后天地会的五人正紧紧抓住布条,随时准备拖拽。 只见他跃上高空连点天地会众人的肩头,快如闪电地躲过凿齿之民抓擒,将刀甩向妖僧客巴手中的银盆! 银瓶乍破,全心念经的喇嘛没有防备,被断刀击飞手中的银盆,鲜血洒满地面,只留下滋滋热气。 妖僧客巴大惊失色,拈血点染的动作彻底无以为继。 身边的三个喇嘛刚想继续剖心献血,可他们已经被凿齿之民盯上,后排仍未被影响的怪物,也已经翻过阻挡将他们围住,双手双脚同时被揪住,破裂惨叫声后,瞬间血色漫天! “陈近南!我要你陪葬!” 妖僧客巴怒气勃发,但他已经被汹涌而来的凿齿之民掩埋,只来得及甩出手中的碎碗。 但就是这片碎碗,正中了陈近南身后连接着保命的布条。 裂帛之声清脆悦耳,天地会众人却心里一沉。 此刻陈近南的斩首行动行之有效,但是已经远远超过了铁血少年团组阵的范围,一旦他飞腾力道消失殆尽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将坠入凿齿之民群中。 拉力猛然消失,让陈近南在空中失去平衡,却没有完全失控。 就旧力消融的瞬间,陈近南提前窥见落地点,向那里奋然挥出一拳,将一个狼奔而来的凿齿之民击退,靠着一手似是而非、出其不意,让人眼花缭乱的拳脚功夫,短身近战中放弃了定式手法,却成功把它们阻挡在身前三寸的距离。 但是聚集的凿齿之民越来越多,这些怪物的难缠,连当年戎装赴战的大汉军队都束手无策,陈近南此时落入大海般的包围,就算武功盖世也别想脱身。 随着陈近南力气的慢慢耗竭,凿齿之民终于还是闯进了他身前三寸的距离,衣服已经出现多处被撕碎,就连胸口藏着的嘎巴拉碗也被抓落在地。 “不要管我!保持阵列!” 危机中陈近南猛地再提起一口内气,不顾身边越来越多的围堵,铿然扎入分食着僧众的怪物之中。 “总舵主!” 洪礼象惊呼出声。 慢慢地,除了凿齿之民群体中的波动能显示陈近南还在奋力抵抗,便再无音讯。 天地会一方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音,如果这时候陈近南死了,群龙无首的武林中人就再也出不去了——他们恨陈近南的玉碎之计,但更希望他能活下来带他们走。 那里的动静越来越浅,就像溺死者最后的挣扎,即将淹没于浑浊的浪涛之下,就在所有人感到绝望的时候,剑光寒澈夜色阑珊,陈近南已然双手各持一把利剑溃围而出! 他竟然是冒着生命危险,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找到巨阙、青铜两把宝剑,奋力杀出了重围! 双剑挥舞,即便砍不穿凿齿之民的身体骨骼,也已经有了自保的力量。 陈近南右手巨阙重剑,横拍直扫霸道万分,右手青铜短剑,侧斩斜撩查缺补漏,终于维持住了自身的防御,即便身上多了几处伤口,终究是没有丧命。 “你竟然没死!” 怪异的声音再次响起,被凿齿之民围攻许久的妖僧客巴,竟然也没有丧命。 只见他浑身僧袍尽碎,污血横流,样貌说不出的狼狈,但此时他的身体皮肤全然显露,周身上下皮肤枯萎干皱、宛如腊干,竟然与凿齿之民的形状无比相似,这些无情的怪物被他污血沾染后,即刻无视了妖僧客巴,仿佛他也是凿齿之民中的一员! 妖僧客巴再次端坐,脚踩着木楞不动的凿齿之民,形象妖异而可怖。他的胸口纹着的形象极为阴森恐怖,是两具没有血肉的完整人体骨架,全身白色,一面二臂,右手高举人头骨棒,左手承托盛满鲜血的颅器,分别踏立在莲花日月轮垫上的海螺和贝壳上面,作妖异舞姿状。 “我当初未能闯过坛城成就菩提,但是这一身尸陀林怙体已经超脱六道,区区凿齿之民如何能伤到我!今天这个人骨嘎巴拉,该盛谁的血呢?” 说罢他走下僧辇,凿齿之民纷纷散开,被他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散落的惨白器物。大地又开始了隐隐震动,没人知道这个云惨雾淡的深夜里见到的,到底是妖魔还是佛陀…… 第三十九章 胎卵湿化 妖僧客巴胸前所纹的图案,乃是尸陀林怙主,为掌管乱葬尸陀林之神,保护与掌管之地有八大寒林作为弃尸的处所。 尸陀林怙主的髑髅身表义空性,人头骨棒表义摧灭嗔恚心,盛满甘露的嘎巴拉碗表空乐智慧、五骷髅顶饰表义出生一切悉地成就。 他此刻就像一个真正的幽冥之主,起舞于妖魔鬼怪之中毫无惧怖。 “世间无任何永恒的事物,人有生老病死,可是众生不明无常之理,妄生执着,最终招致轮回之苦。” 他高高扬起手中的碗,“我本以为这碗中的甘露无需施舍,却是你们要自寻死路的……” 铁血少年团以军伍列阵,行进俨然,前排持盾推搡阻挡,相互倚仗,中排挥刀补防,将凿齿之民击退后行,勉强坚持再两边山势倾泻下来的巨大黑潮中,就像是一片逆风扬起的船帆。 妖僧客巴从容地在凿齿之民中行走,全然没有恐惧防备,所到之处凿齿之民并无戕害,就像一只狂风暴雨中翩然自若的小舟。 如今凿齿之民已经被唤醒,妖僧客巴的法事已经被他打断,这些恐怖的东西不受控制地蔓延。最终受害的,只会是依照军令向这里行军,三省前来的清兵援军! 陈近南严阵以待,看不穿对方想要做什么。 “总舵主,快阻止他!” 陈近南抬眼望去,发现阵势以外的一处山崖边,洪熙官正挥枪力战着凿齿之民,刚才一并失踪的冯道德也舞动拂尘抵挡进攻,在他们的身后,是扑倒在地流淌出一地毒血的马宁儿! 洪熙官高声说道:“我和红豆在三里亭,因马宁儿的剧毒就曾被凿齿之民寻踪!方才舔到马宁儿毒血的凿齿之民都狂性大发,小心这是妖僧的阴谋!” 洪熙官心中百味杂陈,难以想象这个杀之而后快的敌人,如今是他保护的对象。可此时对他来说,杀了马宁儿简单,要保护人群中自己挂念的那个人,才是最难。 一个凿齿之民猛然扑上,冯道德双掌朝天猛击,以武当流通门的六十四式掌法将其击倒,泡袖翻飞中,却险些被它嘴里的殷红长舌所击中! “师侄,这些家伙又有异动了。” 冯道德语调平缓,招式沉稳,可从面色来看,他却没有这么轻松。 刚才比武被洪熙官阴了一手,又遭遇地震落入荒丛,两人也是越打越火气,连番恶斗时恰巧来到了马宁儿边上,看见凿齿之民正悄悄舔舐着毒血。 那时,只见接触到毒血的凿齿之民猛然抬头,空空如也的嘴唇狠狠裂开,露出了里面牙齿落尽、满是烂疮般的口腔。 这怪物明明身体已经干枯,嘴里却鲜活如生,腐蚀性的毒血烧灼开凿齿之民的口腔,露出了口腔皮肤下潜伏着的一丝丝绦虫,迅速生长瞬间跃出口腔,扑向了冯道德! “山海经曾载,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郭璞注曰凿齿亦人也,齿如凿,长五六尺,因以名云。” 冯道德对洪熙官说道,“郭璞虽为大家,却也只知道了其一,猜不到其二——谁也想不到这个齿如长凿,居然是这种古怪模样……” 洪熙官挥枪便刺,绦虫般的长舌缭绕枪尖,被他震枪扯断,可他回马刺中凿齿之民的招式,依旧无法将其穿透。 反复确认过手感后,洪熙官心中的不安感越发浓烈,对冯道德说道:“夺命枪刺在凿齿之民身上的感觉,和刺中马宁儿是一样的——这里面有问题!” 冯道德显然知道点什么,却沉默了下来。 因为此刻,妖僧客巴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看到妖僧紧皱干瘪的皮肤,洪熙官瞳孔一缩,枪花抖开便转攻向喇嘛,却被他以诡异的侧身踢腿姿势躲开,空缺立马被凿齿之民阻挡。 陈近南也察觉不对,将铁血少年团转为箭矢阵,不顾一切地往那里行进,直到后面速度太慢,干脆起舞巨阙剑孤身抢先出阵开路,务必要斩落妖僧客巴的人头。 忽然,刚才试图暗算冯道德的凿齿之民猛然扑来。陈近南早有准备,等到怪物及身才撩剑而对,自下而上的剑击势大力沉,巨阙剑一剑未竟之功又有青铜剑补阙,弧光猛然闪过,这个凿齿之民终于被当中切开! 两半身体轰然落地,在它被劈作两半的身体中,有无数赭粉色的绦虫蠕动着,缠绕触及身体的每个角落。凿齿之民还在抽搐,但绦虫却充满渴望地破体离开,想要蠕向马宁儿…… “马宁儿……” 妖僧客巴站在凿齿之民中,双手合十,随着脸上遮挡干尸般面庞的浓妆被洗去,倒是有几分宝相庄严。 “当日释尊于歌利王前割截身体,舍其身肉感化恶人,留下舍身大道。你身为我尸陀林怙舍身宗的毒身尊者,按律亦是舍身罗汉,今天就到时候了!” 洪熙官皱眉探枪出击,却又被躲过,转身发现面目全非的马宁儿正艰难爬起,狰狞笑着。 “妄想!你这个妖僧满口佛号、心如豺蝎,拜的哪尊鬼佛?念的什么伪经!” 他两胁的血洞汩汩流血,惨象非常,语气阴森宛如鬼物。 “什么罗汉?什么尊者!你就是想让我心甘情愿地喂这些鬼东西,身上寄生的因陀罗瞿波迦虫!” 妖僧客巴猛然做忿怒相,脸上的皱褶挤作一团,高高抬起手里的嘎巴拉人头碗。 “蠢物!该舍身了!” 随着他念诵咒文咬破手指,将指尖血抹在人头骨碗的边缘,马宁儿的身体骤然僵硬,痛苦无比地狂舞乱蹈! “啊!!!你对我做了什么!!!” 马宁儿双手抓破面颊,牙齿咬破手指,毒血像不要钱一样到处泼洒,洪熙官和冯道德即便想要阻止他,也慑于触之即死的剧毒,只能选择暂时避让开。 毒血洒向了凿齿之民,这些牙齿早就自行拔除的怪物嘴里吮吸着,赭粉色的绦虫率先冒出口腔,在空气中乱舞着。 更离奇的是,一些早就破体的绦虫接触到了毒血,更是在滋滋作响后变得外壳坚硬,赫然成见长条形的虫茧,宛如褐黄色的獠牙被吐出口外! 凿齿之民涌向了狂舞不止的马宁儿,毒性猛烈的血液对于它们,就像是甘霖玉露,嘴里生长出了褐黄色的丑陋獠牙,填补了它们空洞虚无的口腔! “这怪虫在羽化……这就是羽化之秘吗?” 冯道德勃然变色,怒视着妖僧客巴,“不对!你这是在祭祀夷希!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妖僧客巴作拈花微笑状,面对食人惨象如闻妙音,佛祖的拈花是慈悲,他的拈花却是彻彻底底的扭曲与麻木不仁,但在十恶乱世之中,这样的妖佛竟然才是朝堂的正朔。 “冯道长,我主顺治全心修尸陀林怙菩提身,正需要羽化要诀且愿意与你分享。我好不容易找到集胎卵湿化为一体的因陀罗瞿波迦虫,你若是再继续阻挠本尊礼佛,我就只能当叛逆论处了。” 地龙翻身的幅度越发明显,雾气与天光也更加浓重,闽越王城里空谷龙吟清晰可闻。妖僧客巴已经陷入了偏执,场中的所有人也认真思索着一个问题。 他说的佛…… 究竟在哪里? 第四十章 世系不详 尝到马宁儿毒血滋味的凿齿之民,俨然开始了羽化蜕变的历程,干瘪枯皱的皮肤猛然被尖刺撑出,硅化骨骼中似乎孕育着不同寻常的东西,原地摇晃着露出恶形恶相,宛如即将撕破画皮的厉鬼。 更可怕的是,这种状态下的凿齿之民更加凶暴残虐,黑洞洞的双眼早已干瘪,却不断搜寻着生灵的气味,用以饕饱它们永不满足的血肉渴求。 “杀了我……杀了我……” 马宁儿的神智已经失常,缠绕耳边的妖言魔音别人听不见,却正在激发他心里的绝望、蚕食着他的理智。 在他的独眼里,凿齿之民慢慢变化成血肉坛城里丧胆夺魄的诸天邪佛,伴随着腐骨蚀心毒汁浸泡的咕嘟声,一口一口咬下他身体的血肉,疯狂滋生出畸形腐烂的肌体。 洪熙官见冯道德面色纠结,袖手不愿行动,于是掀除外衣,裸着宛如精钢锤炼的身躯,甩动衣服阻挡毒血飞溅。 他趁势快步上蹬,踢飞凿齿之民,手中夺命锁喉枪飞星般探出,又刺穿两名凿齿之民。 马宁儿的哀嚎声不绝于耳,洪熙官的枪尖擦着他的要害而来,杀他已经易如反掌,然而枪柄转动,这把银枪猛然又身长两寸,只扎透了他的足踝! “起!” 枪杆弯曲到极限,猛然震地而起,把即将丧生于凿齿之民口中的马宁儿。从怪物群里挑飞出去,抛到了陈近南和天地会的面前。 被侥幸救出的马宁儿身体肌肤已经残缺不全,青黑色的肌群和结缔组织清晰可见,内脏都只剩隔膜包裹,神智不清地躺在地上蠕动着。 凿齿之民却不会放弃到嘴的美食,立刻抛下了洪熙官飞扑而来。陈近南知道马宁儿对妖僧极为重要,因此抢先一步挥动巨阙剑,将他笼罩在周身的剑光之中,以密不透风的剑式阻挡住凿齿之民。 身后的铁血少年团趁机高歌猛进,坚盾屡屡出击,撞开了拦路的凿齿之民与总舵主汇合。 “向南边走,那里的两道水门还没被包围!” 陈近南下达了深思已久的命令。 闽越王城南北狭长、呈东西分布,北边是曾经雄伟壮阔的宫殿群,如今只剩下遍地残瓦,几个陆城门也尽成荒墟、只有南边宽宽环绕着淌过的护城河仍未枯竭。 河道上曾经用于进出船只的水门,如今掩映在荒草萋萋中犹可辨认,浅得涉水就能进出——作为地势低洼远离夹谷的地方,从崖洞悬棺中涌出的凿齿之民自然最少。 安排好后手,陈近南却是以剑开路,前来救援洪熙官和冯道德。 “冯掌门,如今情况危急,可否以实情相告?” 长出獠牙的凿齿之民极为凶险,冯道德身兼武当、少林两家之长,依旧被前后夹击得捉襟见肘,幸好拂尘功如清风明月,硬是护住了周身不失。 “总舵主,贫道来这里的缘由不方便透露。” 冯道德也不是城墙面皮,见到陈近南刻意前来支援,还是透露了一些信息。 “但你们此行计划,早已被写成案牍呈上清庭。这妖僧擅长蛊惑人心,扬言可以炼出千百个马宁儿般的不死毒人,顺治帝因此大力支持。” 陈近南心下一惊,这次的武夷山奇兵之计是他亲手策划,本部核心所知者不过郑成功幕僚几人。而作为北伐计划的一部分,内部保密程度也是极高,对外也顶多透露给浙江张煌言、云南永历帝。 怪不得此行处处被算计掣肘,如果冯道德所言属实,那这次的叛徒地位一定非同凡响…… 三人合兵一处,长短相携、拳枪互佐,背靠着背一番大战后总算是冲出了凿齿之民的包围,在惨淡的山雾中艰难移动着。 南边水门没膝而行的队伍速度缓慢,妖僧狞笑着诵经走来,大地也慢慢摇晃了起来…… ………… 地震又开始的时候,江闻早有准备地跳到空旷处,紧盯着山麓石木滚落的痕迹,生怕被泥石流给活埋在这里。 但长头发的怪人不急不躁地走着,诡异非常:“少年家,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嘛。” 江闻看着地面上越来越多的裂痕,恨不得飞离这个鬼地方,等他看见山麓土地崩析,塌陷出一个深深的坑洞之后,才往里面看了一眼。 地洞里幽深曲折,泥土中却掩埋着生锈的甲胄尸骨,串联犀皮硬甲的丝线都已经烂尽。这些尸体却还没蜕尽,依靠湿润的土壤保持,暗褐色皮肤还有些许弹性。 随着裂缝慢慢扩大,上百人的埋尸坑慢慢显露出来,不知朝代的披甲武士配着青铜短剑,横七竖八地相互枕藉着悄然被埋葬,却全都站着紧挨,密密麻麻。 “大师,你来看看这个——你确定不需要紧张?这死的人都够一个连了吧!” 怪人有些滑稽地蹦跳着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口气平淡地说道:“普普通通。你长这么大没见过埋死人哦?” “没见过!能这么阔气死一溜的、我是真没见过!” 江闻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而且埋死人哪有站着埋的!” 怪人撩起臭哄哄的头发,撇嘴看了一眼。 “这些都是闽越国当初的武士,不知道为什么被埋在这里。你这是少见多怪,藏经有云先人竖着葬,后人一定棒。” 江闻知道,首先这话绝对不是郭璞说的,否则郭璞就不是是一个风水堪舆家,而是搞笑行为艺术家。 其次他说这些人是闽越国武士,很有可能是真的。 当年在楚国破越之后,越人遗民逃入闽中驱赶走了原先的濮人、僰人,建立了闽越王国,肯定拥有越国最强的剑士军团,这些先秦风格的武器甲胄、配饰发型也能够从旁证明。 但到了西汉武帝灭闽越的时候,没见到横绝一时的越国剑士,却只碰见了诡异出没的凿齿之民。 自闽越建国起,前后数代神秘无比,闽越王也世系不详。 根据《汉书·严助传》记载,闽越王郢进犯东瓯国的时候,淮南王刘安曾向汉廷上表,内有一句:“臣闻道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可见在此期间可能有一位名叫“甲”的闽越王。 但这些不被记载的闽越王,临近的淮南都不曾听闻清楚,王系以过快的速度更替着,相互诛伐着于蛮荒之地神秘消亡。 这事的后续,有闽越国将国都从沿海冶城,迁到武夷群山深处的东冶的怪异行径;还有吴王刘濞的儿子刘驹蛊惑闽越王郢,其弟馀善杀之复叛,最后又被繇王居股、建成侯敖密谋诛杀的自我毁灭。 更有大汉横海将军以海路渡来,打破了闽越王国自绝于深山的想法。据说闽越人献城出降时,城里枯骨满地,城破狼藉,出迎的满是出生就白发黄眼的畸形儿。 一脉相承的反复横跳、一脉相承的狂妄自大、一脉相承的荒诞绝伦,以至于闽越遗民丝毫不顾念故里,毅然决然地接受迁徙前往江淮两湖…… 面前的怪人一路上答非所问,如今神神秘秘地笑着,仿佛在和墓穴里的尸骸问好。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似乎都悬着那些遗失在历史迷雾里,永远沉没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四十一章 苦海无边 剧烈的地震在闽越古城中传荡,无人能抵挡这样的天地之威,天地会的队伍也被滚落巨石打断成两截,妖僧客巴显露着正经的刺青纹身,如履平地而来。 “马宁儿,你想跑到哪里去?” 客巴的声音阴森恐怖,武林人士上前试图阻挠,却被他单掌如刀,轻而易举地划过咽喉,割断了动脉而死。 妖僧的状态极为诡异,他正双手合十,胸口刺青中似乎蠕动着粗大的绦虫,蜿蜒于血肉间往心脏钻去。巨大的痛苦却让他两眼发光、仿佛看见诸天神佛在面前现身,无上的大欢喜、大自在激荡于他的身体。 铁血少年团见势上前,刀盾组合下化为轮转刀阵,前后夹击客巴。 刀阵仍未及身,妖僧客巴双手抵挡住十人围攻,身后凿齿之民已经如潮水般涌来,趁机钻入破裂的军阵之中,带起更大的死伤。 “铁血少年团退下!” 关键时刻,陈近南终于从远处赶来,重剑凌空而来斩破数人,深深插入地面,洪熙官和冯道德也紧随其后,反复冲击着凿齿之民。 步伐混乱、人群拥挤、喊杀震天,马宁儿躺在地上,徘徊于昏迷边缘。 妖僧的颂经声外人只见开口,武林人士也都听不见他在念什么,马宁儿却感觉像是钟磬在耳边直响,荒诞的经文反复不停叠诵在他的耳边,折磨着他的心智。 他很清楚,客巴一定是在炼制毒人时,给他做了什么手脚,以至于这些异状只有他能感觉到,以至于山里的怪物如此渴求他的血肉。 在他模糊的视野里,力量正在缓缓流逝,经声已然摧垮了他的心智,让他看见的东西都开始异变,马宁儿闭上眼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蓝天、白云、看见了大殿、看见了熙熙攘攘人群想要拜入南少林的盛况。 他看见了至善禅师首肯收他,看见前排站着头角峥嵘的少年洪熙官和其他师兄弟,他们身上仿佛发着光,让他这个心思阴暗的小人无地自容。 他收敛了嗜赌好色的陋习、每日早起晨功昏课、汇入俗家弟子的队伍中一趟趟打拳熬力,他也试着露出他们的笑脸、模仿他们的调侃玩笑、费尽心思隐藏着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马宁儿忘记了远在广西那个宛如屠场的家、那个丧尽天良的父亲,那个咬牙发狠的过去式人生——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就是这样的好人,也该是这样的好人。 “抓住,别松开!” 洪熙官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马宁儿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 对了,他们几个师兄弟瞒着师傅,想要越过山墙下山喝酒,马宁儿跑慢了几步落在后面,被戒律院首座追到了院墙外,洪熙官就是这样伸出手,让自己赶紧抓住翻出去。 马宁儿登上墙沿,正要发力去够。 但手还未抓牢,墙塌了。 一墙之隔,是南少林曾经的武学胜地、如今被木棚封锁、讳莫如深的旧木人巷。 血雾重见天日地飘散着。戒律院首座,那原本如护法金刚般的大汉瘫倒不起、身后追击的门徒四散,主持和高僧们踟蹰不前。从那天起,他也彻底落入了八寒八热地狱,从少林门徒落为无人问津的杂役。 “洪师兄,救我!” 如同噩梦惊醒的呼救,是马宁儿千万次想要发出的话,他相信洪熙官有能力救自己,也只有他有能力救自己,但一直等到误闯塔林被开革回广西,都没有人来救他。 洪熙官年轻的脸上满是错愕,一切随着睁眼、随着幻想慢慢破碎,洪熙官在他眼里的脸越发冷峻,直至看见那双寒彻心扉的星目。 蓝天、白云、大殿、俗家弟子的景象也慢慢破碎,极度痛苦产生的自我保护的幻觉终于消散,化为眼前冰冷的深山、浓雾、荒城、惶恐不安的武林人士。 “抓住枪杆!” 洪熙官眼中闪过痛苦和挣扎,尤以强大的意志力压住情绪,继续说着言简意赅的话,不露任何感情。 马宁儿的眼神猛然呆住,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喊了什么。 他看见了自己下意识伸出的手,只是自己不再有粗布僧袍和淌汗的肌肤,而是一具狰狞畸形、面目全非的恐怖身躯,从来不变的,是自己的伤痕累累。 那是他自己的幻想,所有离他而去的都了然无憾,即便是热衷于折磨自己的父亲都再无瓜葛。但是只有洪熙官,这个曾向自己伸出过手的同伴,曾让自己心向往之的英杰,曾让自己以为配成为豪侠的领路人。 永远都无法原谅。 “啊啊啊啊啊啊!” 马宁儿再次以手抓面,指甲深深划过皮肤,巨大的痛苦暂时压制住了大脑的疼痛,从地上站起嘶吼着,掀翻了旁边的武林人士。 “洪熙官!我不需要你可怜!!!” 马宁儿仰天狂啸着推开洪熙官,用仅存的独眼盯住妖僧客巴所在的位置,再次往名为扭曲的熔炉里,投入仇恨和暴怒的燃料,一往无前地冲了出去。 大脑里的意识已经被诵经声摧毁,凿齿之民也如潮水般涌来,马宁儿向着逆潮方向狂奔着,一切坛城灌顶带来的密宗武学尽数遗忘。 马宁儿畸形手脚随手使出的,是在深夜南少林寺演练过无数次的基础武学,那些连杂役都没必要瞒着的功夫。 少林长拳、罗汉拳、梅花拳、炮锤拳、太祖拳的一招一式,都在他被抓瞎失明的那只眼睛里浮现,随着四臂挥舞轮番使出,他也没想到曾经弃之如敝屣的武功早已融入骨骼,如今伴随着他和凿齿之民缠斗在一起。 “马宁儿,想不到你不仅是少林叛徒,还想做我门的叛徒。” 妖僧客巴桀笑着看着他,“你说你想要荣华富贵,我已经给你荣华富贵,你竟然还不知足!” 凿齿之民的尖牙咬破马宁儿的皮肤,毒血汩汩流下,绦虫更多地缠绕了过来,伴随着他的挣扎而狂舞着。 失血让他幻象更加严重,仅存的那只眼睛也出现波点和花纹,一阵阵眩晕袭击着他,但是被抓瞎的眼睛里,反而看见了些久违的东西。 他梦见了木人,许许多多的木人。 他梦见自己击打着如金似铁的木人,背后有师兄弟一同闯关,他们为自己喝彩、为自己出谋,凿齿之民都变成了无数高速旋转的木人,他的少林拳法如行云流水,快慢随心、静燥融通,将挡路的木人尽数打退。 在他的面前,出现了最后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跨过那扇木门,他就能成为真正出山的俗家弟子,以南少林的名义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了。 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那山门前,运起罗汉拳架势,以拈花托叶势狠狠拍向那扇门,仿佛能拍碎一切的阴暗和不快,拍出重新开始的钟釜雷鸣…… 被凿齿之民重重围困,双目尽盲的马宁儿冲到了妖僧客巴面前,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溃烂畸形的四只手臂作推门状,呆立不动。 妖僧客巴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了他的胸膛,双目失明的马宁儿也不可能看见。 客巴掏出马宁儿跳动着的扭曲心脏,任由毒血倾泻在地,将他装进了人骨嘎巴拉碗中,欢颂起了最恶毒离奇的天北铁塔中的经文,高歌着转轮圣王的三十二相、高歌能超脱苦海的六牙白象。他身体里的因陀罗瞿波迦虫猛然蜕变,从他的胸口刺出一根褐黄色的恐怖长牙! 大地疯狂震动了起来,仿佛在回应妖僧客巴的狂笑! 第四十二章 公无渡河 天野茫茫,四廓苍苍,空谷中地摇不断,众人仿佛行走在夜航船上,连立足都有极大的困难,难怪两侧山崖上布满了船型悬棺——或许在这些古人心中,大地无异于一艘看似坚固的船,却航行在危险无法度量的漆黑深海之上。 盲目漂航着的巨船满载着船客,只在晃动颠簸中传出异响,挑动着船客紧绷的神经。令人恐惧的不只是那疯癫吊诡的“船长”,更有那潜伏在巨海深渊之下,无可名状的巨大阴影…… 让崇安县山民日夜恐怖的龙吟声,正忽高忽低地传响开来,恍然如九天而下,又倏忽似九泉而来,从呜咽飘扬转跃至吭声嘶吼,似乎只是经历一瞬间,又仿佛已经等待了千万年。 天地之威从来神秘,但谁能想到,在今夜竟会被一个杀业缠身的喇嘛屡屡操纵,妖僧客巴手捧着嘎巴拉碗,握着纠缠污秽的心脏,从砰砰跳动的心脏里挤出一股股毒血,渗进了人头碗骨缝间的无数裂隙中,也流进了妖僧客巴的心里。 形势严峻,陈近南仗剑想要直取喇嘛,随即被一群群凿齿之民阻挡。那些怪物的嘴里也有呜咽声,妖僧客巴的诵经也含糊到仅剩呜咽,两者间却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仿佛正在进行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对话。 见陈近南的双手被缠住,洪熙官的银枪迅速袭来,用绝胜常人的速度击飞树木,荡开另一个方向的围攻,可是陈洪两人的合力,始终是力有不逮,故而身后的天地会人马结阵支援,残存的武林人士也纷纷迎击。 激战中,就在谁也没发现的时候,大地中的裂痕已经悄悄蔓延,从山麓一直扩散,如蛛丝网般绵延破裂,连带着滚石落木从远处为起点,引燃着大地的沸腾。 “总舵主小心!” 出声提醒的瞬间,一根落木倒落而来,根须还沾粘着湿润的泥土,已经径直撞向了挥剑抗敌的陈近南。 三名天地会铁血少年团的成员,奋力冲到前方,手中的大刀都来不及扔下,就螳臂当车般地先行挡在巨木前面。 鲜血染透了白色的衣袍,三名少年微弱的血肉之躯被碾入泥土,终于改变了巨木的滚落轨迹,从陈近南的身侧,在他惊怒的目光中擦身而过。 同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发生,屡次出现在天地会同袍、武林人士的同门故旧中,梅花拳门的师兄此刻也奄奄一息,被师弟搀扶着才没有扑倒。 一块巨石滚落而来,碾碎了闽越古城的残垣,灰土漫天飞舞中闯破雾气,把跋涉在南边浅滩的队伍截成两段,收尾不能相顾。 更严峻的是,巨石滑过的地方土地也纷纷开裂,鸿堑正慢慢过大,如果越不过巨石和滚木的阻挡,就会被淹没在凿齿之民的队伍中。 “快撤退!到山的边上去!” 催促的声音忽然响起,为这支迷失了方向的队伍指明道路,前方跋涉的人抢先一步闯出城外,从摇摇欲坠的古城门里逃脱。 地龙翻身越发强烈,建筑宛如得了疟疾不停打摆子。 陈近南痛心疾首地收拢残余的铁血少年团,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江道长!你怎么回来了!” 江闻故意蒙面混在人群中,被他一声叫破也十分惊讶:“总舵主,你还没死啊?” 陈近南脸色瞬间跟吃了苍蝇一样,哪有人打招呼开口就是还没死的,说得好像自己早就应该死了似的? 但江闻显然更惊讶,果然一身主角气质的总舵主,在档期充足的情况下,生命力堪比火星异种。 “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先带人撤到山麓,那边的岩层比较坚固!” “明白!” 陈近南果断说道,正要指挥撤退,闽越古城影影绰绰的阴影中,却忽然飘出了更鲜明的呜咽声,此声音在忧悒中夹杂忿懑,似牛哞又像虎吼,每一次音调流转,都好像绳子捆扎着心脏的血管,快慢不一地收紧着。 这声音从古城里传来,走在后面的武林人士毫无抵抗之力,紧捂着胸口开始了痛呼,身后的凿齿之民却集体朝天狼嗥,附和着远如天外飘出的龙吟。 长头发的怪人也藏在人群里,但他身上的臭味根本掩盖不了,所在之处三步之内没有人靠近,听到声音后脸皱成了苦瓜。 “坏了,桀粢要醒过来咯……” 说完,他就扯起了嗓门,唱起了荒诞又俚俗的小调,破锣嗓子难听无比,却让人心脏扑通到极致时得到放松。 一棵大树倒下,正跨在城门边缘,堪堪就要阻挡住后续人员的逃生道路,便便在此时,一个铁塔般的身影猛然冲出,托起了深山生长数百年的古树,为武林人士撑出一条通道。 “多谢这位侠士!” “感谢大侠!” “大恩无以为报!” 感激的声音不断响起,撑着巨木的人嘴里却紧咬着辫子挡住脸,肤色涨至酱紫色,两只脚深深地陷入了水门荒滩的淤泥中,肩膀肌肉如同钢铁,一心托举着这条逃生之路。 严振东的气息已经将近窒断了,比武失败全然丢丑的他,在混乱中藏进了队伍里。脱掉了官服只留下破烂的内衫的他,看着就像个码头扛包的苦力,却歪打正着逃过了凿齿之民的屠杀。 他本想就这样趁乱逃出,当看到巨木滚落的时候,却忍不住出手。 横练铁布衫被重物压制,让他回忆起了小时候铁水擦身、钢棍排打的痛苦,肌肉一寸寸地下意识收缩,用极致的挤压拼合,减少着身体的痛苦,早已麻痹的神经慢慢活跃起来,让他肺里仿佛有炭火在滚动。 时间一分分过去,他的双脚陷入了泥潭里,膝盖淤血化为肿胀,在天地伟力面前人的力量还是有极限的,他的荣华抱负,也短浅可笑得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那一刻严振东忽然明白了,自己不是有什么名震江湖的抱负,他只是想对得起这一身苦练的武艺、多年来吃过的苦。练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念头,是他一直挥之不去的欲望。 但除了这欲望,他只是更想要做些什么。 他的眼睛慢慢无神,因为肺里再也吸不进一丝空气,胸膈猛烈翕张跳动,心脏仿佛要蹦出来一样。 一只手忽然痉挛,幸好最后一个人已经逃脱出来,他却颓然半跪,再也没力气甩脱压制,腰间几枚塞进腰带的铜板忽然滚落,伴随着天上的细雨扑进泥土里悄然无声,却让他听见了碰撞在石板路上的叮当声。 毒雾从裂隙中蔓延而出,地震似乎引动了更深的东西,严振东恍惚看到有个小孩正蹲在地上,一枚枚使劲抠捡起铜板,摊开手掌想要拿给自己,踉跄向自己走来。 地陷开一条缝即将吞噬他的立足点,严振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看见了年幼离世的那个孩子,伸出了早已失去知觉的那只手,却只有雨丝飘落在粗糙的掌心。 除他以外的人,却只听见了龙吟声高亢嘹亮,化为满天汹涌的波涛声响。再一看,天边的黑云不再是黑云,而是高到了天极的浪头,正摧山碎峦地排荡而来,巨大的洪水滔天至极,即将彻底抹除武夷山脉的存在,将这里化为汪洋…… 第四十三章 因陀罗抓 这种程度的大洪水根本不可能毫无预兆的出现,千米高海啸也需要超乎想象的外力才能引起。武夷山中的悬崖船棺现象让人匪夷所思,一度被怀疑是曾经发生过淹没高崖、仅余岸渚的滔天洪水,才让这些古人如此喜欢船型、葬居高处。 但是水声实打实地出现了,就从闽越山城地下,那些蛛丝网般绵延的裂隙里鼓荡传扬,仿佛地下奔腾着上古时代已然消失的阴河冥海,随时可能破土而出。 方才惨死在闽越古城中的清兵与武林人士,正随着大地的摇晃而颤抖,宛如即将复生,空空荡荡的城市里行走着癫狂的妖僧,高唱无人听懂的经文,鲜血漫延过他的脚踝,悄然滋润着这片荒芜人烟的地方。 “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这是精神攻击啊!” 江闻立刻提醒,眼神只迷茫了一瞬间,神智就恢复了清明。但看到身边的人,已经面容扭曲地凝望着天际,四仰八叉地倒做一片,全然听不见呼声了。 看着鬼怪横行的山谷,江闻眯起眼悄然打量,疑惑与明悟如同陨石碰撞,激荡出汹涌的火花。 “大师,那个妖僧好像在等什么?” 此时唯二能泰然自若的、就只有江闻和长头发怪人。 怪人摸了摸下巴:“他应该在等佛祖显灵。” “佛祖?” 江闻看着那片绿雾翻腾的人间地狱,即便是真的八方地狱也未必有这里诡异,难道有人能自信地认为,可以等到淤泥里开出莲花、站在波旬前参出佛祖? 怪人慢慢解释道:“天竺贝叶经记载,在释迦牟尼初生时有仙人预言,他要么成为转轮圣王,要么出家修成佛果。后来佛祖成道,自然做不了统御四海的转轮圣王,因此这条圣道一直遗落。” 江闻似懂非懂地问道:“莫非佛道也是一人一道,走过就断的?转轮圣王就是佛陀?” 怪人缓缓点头:“非也非也。《金刚经》里面讲到说,佛陀有三十二相,转轮圣王也有三十二相,如果用色界尘心去看,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可惜佛历两千年来无人成佛,因此曾有大雪北山的僧部认为成就遗落的转轮圣王,是往生佛土的唯一办法。” 江闻也知道这一章节,说的是【须菩提,若以三十二相观如来者,转轮圣王即是如来】这句话,但没想到在佛门秘辛中,还有这样的解释。 陈近南依靠深厚内力率先清醒,鼻子里却流下两道鲜血,显然采用了自残刺激的方法。 “难道妖僧就是要成就转轮圣王,才行如此凶险之事?”陈近南气虚衰弱地平复着内气,接着问道。 怪人摇了摇头:“那转轮圣王非得统御四海、教化万民,才能感得轮宝加持,瞬息万里飞行无碍,大雪北山部在前元,贵为天下僧众大统领都做不到,他哪里能做到。” 说到了这里,怪人也不再隐瞒,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他要找的不是转轮圣王之道,而是转轮圣王的坐骑象宝。汉籍译为桀粢,《起世经》形容此象有六根白牙、七支撑地,面如因陀罗瞿波迦虫。释尊入灭前怜众生悲苦,将其调伏后藏在南瞻部洲,乘之可借转轮圣王遗缺,面见佛陀……” 冯道德没有发狠的意思,因此等到现在才在猛吸一口气后,艰难睁开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阁下是什么人?” 江闻直接无视了他,从旁打断道,“大师,我看这场地震和妖僧的关系很大,不打死他咱们全都要死在山里。我有把握对付他,但你有没有办法对付凿齿之民,让我闯到他边上?” 怪人摇了摇头:“要送你过去,至少要四个高手联手,你看这里……” 洪熙官的声音也突然响起,他的腿上扎着一根流血木刺,竟是为了醒来狠手自残。 “江道长,我也助你一臂之力,拼死也会送你过去!” 陈近南面色微沉,手握着巨阙剑拱手,意思也非常的明确,只有冯道德表情阴沉,避而不答。 陈近南心急天地会狼藉卧地的成员,率先恳求道:“冯掌门,虽然你与我们反清复明的立场不同,但如今的情况危急,我陈某请你仗义出手,急救水火!” 冯道德削瘦的脸颊抖动了一下,眼中却满是戒备:“明室昏庸导致天下沸反,如今小朝廷也内斗攻讦不断,朱明先失人心,如今气数已业尽,我武当派若是与你们一路,恐怕为天下所不容。” 武当曾经掺和过闯王造反,此时也是表明了自己不看好明朝复辟的行动,竟是全然不肯相助。当然,暗地里的意思是,武当有武当的立场,出手帮明朝或者少林势力却是万万不能的。 洪熙官偷看了两眼紧闭的红豆一眼,也沉声开口:“冯师叔,今时不同往日。此时山谷里人命关天,江湖和朝廷的恩怨可另做计较。望你看在少林的前缘……” 冯道德勃然大怒,双眼如鹰地盯住洪熙官:“你既然知道长幼尊卑,自然没有你教我做事的道理!武当派不会插手朱明家事,更别想我出手帮少林!” 这番话一出,陈近南和洪熙官都是面色大变,即将剑拔弩张,抓着武器的动作都改了——江湖里不承认是朋友那便是敌人,如何能让人安心? 但怪人却忽然走进来,挡在了三个人之间。 “别吵架伤和气,这事情我看也不怎么严重嘛……” 怪人挥动着破衣烂衫,众人都以为他是要将陈洪两人劝走,却没想到猛地转身,面对面紧盯着面色阴鸷的冯道德。 “你刚才说绝对不复明不帮少林,又说天地君亲师,那你到底听哪个原则?做人总是要有个数的吧!” 冯道德神色不善地眯起眼,“关阁下什么事?”一手已经悄然收入袖子里,手指微曲探出衣袖。 江闻也看着这个削瘦道人,劝说道。 “冯道长,你看咱们都是道士,但是从来都没有佛道不两立的道理,你就帮个忙能有什么难的?” 他说话的表情也很平和,就像真的是来当和事佬的。 “你说不复明我能理解,这天下变荡就是因朱明无道旁落的,老百姓但凡有口饭吃谁会想要造反?” 说到这里,江闻略喘了一口气,笑脸忽然变成怒骂,“但是你不反清这点我就不同意了!你只看到了方今两百载命数已尽,却猜不到后面三百年的水深火热;你口口声声说见到百万苍生陷于水火,但你知不知道因你的袖手不理,以后将有四万万人不如刍狗!你就不怕菊花套电钻吗!” 这不是和事佬,这是拿着大伊万的核事佬! 冯道德都快爆炸了,明明自己的态度是最差最硬的,怎么这些劝架的都朝着自己施压?自从他从师兄手里接过武当掌门之后,就没碰见过这么憋屈的事。 “找死!” 冯道德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蓄力已久的虎爪手含怒出击,携夹风雷已经奔到了江闻的门面,要用杀手打他个头破血流。 但是一阵臭风飘起,怪人邋里邋遢的烂衣衫抢过江闻,瘦如鸡爪的手掌和武当虎爪功对拼一记,飘飘然又收了回去,随后怪人往他手腕一抓,又随即松开。 只见他手掌麻痹不断颤抖,竟然是冯道德以有心算无心吃亏了。 怪人把烂袍子撩起来,杂乱的头发撇到两边,露出一张布满污泥的老脸,张嘴又露出一口黄牙。 “你既然道理上说不过别人,又敢说天地君亲师,我看你还是死了算了。” 他正要开口呵斥,看见手上的抓痕忽然怒容全失,猛然惊醒般看着对方。 “神掌八打、因陀罗抓……你是……你竟然是……” 冯道德仔细分辨着,阴鸷脸上的表情极为难看:“你果然是当年南少林的第一高手,海智师叔?!!” “别乱讲,小心我告你诽谤哦。” 怪人撇着嘴否认道。 “请叫我鸡婆大师。” 第四十四章 越女残剑 地裂隔开了一道大缝,恰好阻挡了凿齿之民向山麓的冲击,四名高手正保护着江闻,轻松越过那道丈余的深坑,此时低头就能看见里面闽越古国的披甲武士尸骸,隳露散落在坑里。 江闻的轻功自然不会拖后腿,因此只需要依靠四个高手的保护,偶尔调整站位,就能轻松愉快地往前移动,甚至还能和陈近南闲聊。 四个高手分成两组,鸡婆大师和冯道德保护左边,两人的拳掌功夫过人,其中冯道德的招式混同两派极其精妙,却还是逊色于鸡婆大师的迅猛精准。 怪人一手少林已经失传的神掌八打,专擅封穴打虚、闭户截脉,连早已非人的凿齿之民中招后都连连后退。 而在右边则是兵器演武的地方,陈近南的巨阙剑斩开凿齿之民,随后就有洪熙官的夺命锁喉枪补位,挑飞接近的怪物,只求清场不求毙敌,因此轻轻松松就能完成使命。 “总舵主,那把青铜剑给我看看?我总觉得与我有缘。” 陈近南也不小气,看江闻赤手空拳地一路走着,干脆把同样削铁如泥的青铜剑抛给江闻。 “江道长,这把剑正好就由你保管。” 此剑历经千年寒气逼人,剑身不仅没有锈迹,甚至光亮如新,和传闻中的越王剑的差距也只有身上铭文。 从这把剑的制式来看,依旧是先秦的重刺不重砍风格——这是由青铜硬而脆、无法重新锻造的特性决定了,但这把剑拿在手里,显然破甲碎盔不在话下。 江闻掂了掂剑,又看了看陈近南大开大合的精妙剑法皱了皱眉——风格不对。 他随手刺出一剑,随着寒光闪过,剑身的重心忽然摇动了起来,仿佛这把剑要活过来似的。这样的变故让江闻有些诧异,再次挥动青铜剑,却没有了如龙升天的跃动感。 “有点意思……” 江闻继续尝试,终于发现这把剑只有双手持握,使用特定的刺击动作时会产生异变——剑身的重心左右摆动,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游鱼想要脱手而出,威力在振荡中层层叠加。 《武经总要》中双手剑招包含跨左击、跨右击,翼左击、逆鳞刺、坦腹刺、双明刺种种变化,可这把剑却只有逆鳞刺能出奇效,难道世上还存在着只有一招的剑法? “一人破三千甲士……勇往无前,不留后路……” 江闻以手成剑指,演示着某种只剩一招的剑式,慢慢想到了这个猜测的可能性。 当初越王勾践寻找到越女阿青,本就是“聘问以剑戟之事”,剑与戟,乃是春秋战国战场上的主战兵器,攻杀征战追求高效至简,自然不会有后世江湖的繁复招数,只需要以不变应万变,以一剑破万法。 再者说当时的称呼剑客为“善击剑”,越女则学剑于白猿,吴越春秋也提到“袁公操本以刺”,说明因青铜性质等各方限制,导致刺法是当时剑法的主流。 猿产于川广深山,其臂甚长,能引气,故多寿。普通人的刺击固然破绽百出,但白猿的手臂甚长,灵活力大,就像人类狩猎本能里的投矛。 这样操演出的刺击,被心思自然的武学奇才越女学会,自然就会演化成一门将逆鳞刺动作推演到极致,教授给越国士兵之后,就变成一门在战场技击无往而不利的刺剑术,也顺理成章…… ………… “你们……竟然敢过来……” 妖僧客巴的话含含糊糊,声音已经不是从喉咙和胸腔发出,而是用全身颤抖着作为共鸣的器官,说着匪夷所思的话。 他低声呜咽的恐怖模样,似乎已经深深被这座山谷里的龙吟同化,于大地之下的冥海浪涌接通,沉醉于某种不可知的大喜悦里了。 妖僧客巴裸露的身体满是虫咬,七八根褐黄色的长牙从身体里突出,污血结成血痂,皮肤底下还有更多的因陀罗瞿波迦虫缓慢蠕动,绦虫无处不在地侵蚀着他的躯体。 陈近南深恶痛绝地说道:“妖僧,你我本是立场不同在这里兵戎相见,我陈近南胜负自认。但你此时走入邪路,就是为了天下人,我今日也要斩除你这个恶道!” 客巴面容扭曲地哈哈大笑。 “恶道?三善道天人阿修罗同修十善,我如今也能入三善道,那你说我是因修得道?还是因道证修?你凭什么以蝼蚁之见,就认为我非道?” 陈近南横眉冷对:“你手上沾满鲜血、草菅人命,善恶不言自明!” “善世生善道多,恶世生恶道者多,你生于五浊恶世,久处鲍鱼之肆已不觉其臭,可知你眼中的善道,才是我所摒弃的沉沦恶道!” 妖僧哈哈狂笑,以割肉喂鹰的大无畏姿态,如遭电击般摇晃踟蹰于凿齿之民间,猛然蹲坐在地上,双腿盘跏如引颈受死般闭目不语。 陈近南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上,与洪熙官一左一右夹击对方。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凿齿之民仍源源不绝地扑上来,都被他们枪剑合破,径直奔取妖僧的头颅。 但此时,一个被挑飞的凿齿之民猛然站起,佝偻伏地的动作骤然一变,左手以密宗大手印的特殊姿势挥出,和陈近南的巨阙剑对拼在一起! “哐当!” 巨大的声响从剑身传出,也从凿齿之民干枯肉躯里发出,陈近南竟然被弹回了原地,后退两步才止住颓势。 洪熙官枪如游龙想要洞穿敌人,一个凿齿之民却化手为刀,以诡异飘忽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挥出,在洪熙官持枪的手臂上留下一道伤口。 鸡婆大师退后两步,双手连环嵌套出击,动作快如闪电毫无章法,打得一个凿齿之民连连后退,动作显得滑稽可笑。 “能挡住我的疯狗拳!这些鬼东西有神智了!” 冯道德是被鸡婆大师强逼着过来的,因此一直不甘不愿地划着水,也猛然感觉压力倍增,面前的怪物出现了护心抱肘的瑜伽动作,攻击方式刁钻了起来。 陈近南沉声提醒道:“我和妖僧交过手,这些凿齿之民使出的手印、外功、拙定功都是妖僧的功夫!密宗有灌顶的说法,他一定是能给这些怪物指挥联系!” 妖僧和他们的距离只剩下最后十五步,却已经是努力到了极限的结果,再也没办法前进了。 四名高手硬顶着上千个凿齿之民的围攻突围到这里,已经是极为凶险的事情了。此刻若是将只有本能的怪物,改造武功堪比江湖好手、身体不知疲倦的战斗机器,江闻他们再多一百个高手也无济于事。 “我的佛缘,就在此刻了!” 妖僧客巴大吼一声,对这某个方向虔诚地顶礼膜拜着,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在可怜他们的努力落空,最后念诵着怪异的经文,转身走向了闽越古城之中。 江闻握着青铜古剑,对四个保护他的高手说道,“麻烦各位送我到这里,剩下的路,贫道自己走完吧。” 说完,江闻在旁人的惊愕之中飞身而起,跳进了凿齿之近密布的古城之中。 有凿齿之民想要靠近,竟被江闻用从未见过的古怪剑法悄然出手。青铜古剑如青蛇出袖,快若闪电般击中对方,刀枪不入的凿齿之民立刻肢体扭曲地倒在地上,无法行动。 “越女剑……如果有一千名越国剑士就好了……” 一边嘀咕着,江闻就这样依靠高超绝伦的轻身功夫,追逐者妖僧客巴而去。 第四十五章 六牙七支 越女剑能克制凿齿之民! 江闻已经非常清楚了,手中的这把青铜剑,一定是古越国高明的铸剑师打造出来,为重要人物配备的。 其中随着逆鳞刺忽上忽下、左右摇摆的重心,就是为了加强破甲效果,只要掌握剑法精髓,就能发挥出十二分的作用! 从时代来看,凿齿之民是远古时期生活在闽地的古闽人,不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恐怖怪异的凿齿之民,袭击周围方国。《淮南子》中就有“凿齿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的传说,部分残存在武夷大山中。 等到越国遗民散入闽中,终于不可避免地和凿齿之民碰见。但是他们有着擅长破甲退敌的“越女剑法”,组建起了闽越古城荒冢里见到的剑士军团,抵挡住击退这些怪物的攻击,成功在冶城建立闽越国。 冶城,冶铁铸兵之城池也。凿齿之民并非时时出现,更多时间只是普通的崖棺尸体,一切本该就这样被遗忘在山里。 可不知何时,不死不朽的凿齿之民引起了闽越王的关注,有几代闽越国王甚至迁都到了武夷山中的东冶城,研究起了不死的秘密。 而某种恐怖的因素也悄然流传,让这些充满野心的人趋于贪婪、疯狂、残暴,将自相残杀作为野心的养料。 精锐的剑士终于消耗尽了,不死的秘密却没有被掌握,野心家操纵着闽越国滚入大潮,国祚也到达了终点,这些徒劳百年的秘密也掩埋在荒凉的山中废墟里,只剩下当初汉军在山里的神异见闻,泄露着故事的一鳞半爪。 “妖僧说的佛陀白象,又和这些大荒中流传的怪物有什么联系呢……” 江闻紧紧跟随着,四大高手已经帮他扫清了多半的道路,这也符合他能偷懒就偷懒的原则,后面的路太过危险,这四个人进去大概只有鸡婆大师能逃生,没必要搭上几条命。 妖僧客巴可能也感觉到有人跟踪,操纵着更多的凿齿之民聚集而来,想要偷袭江闻。 初学乍练的越女剑法已经发挥出了奇效——江闻也不知道这个是不是正版越女剑法,但属于越女剑的衍生肯定是没错的。 越女剑法残章从头到尾,只有逆鳞刺这一招,却不代表简单无脑。随着攻击次数的增加,江闻逐渐把握住了时机、力道、角度、节奏上的不同,仿佛从至简里感觉到了至繁,从一里悟到了万物。 看似阴险隐蔽的撕咬抓挠,在青铜古剑面前仿佛小孩的张牙舞抓,全都太夸张、太浮冗、太多余。 在越女剑法的面前,闪避挡格动作都是多余的,使用者只需要集中最大的注意力,追求击中敌人这件事! 巧到了极致,就简到了极致,更是快到极致! 四面八方的凿齿之民靠近,瞬间被一道道寒光闪电击退,击断碾碎身体里蠕动着的绦虫! 此时喇嘛诵经声加大,开始灌顶传授霸道蛮横的武学,采用以力破巧的法门,反正这些怪物以伤换伤都不算是代价。 江闻刚悟出的越女残剑虽然精妙神颖,始终是沙场的攻杀之法,却无法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武林高手。 江闻催动身法躲过须弥山印,劲风刮过脸颊生疼,回头又是闪过宝瓶印,钻进攻击间的缝隙里,闯出一条生路,谁知诡秘飘忽的手刀封门而来,两两同时出现,直接撕坏了江闻的道袍。 被阻拦得速度一慢,江闻就又被妖僧客巴拉下一段路,干脆反手先用绵掌推出,震退一名凿齿之民,迎面又是一掌拍动,正对上弥陀印的掌风,两者迎面相撞,震起一地的尘土,凿齿之民直接被拍飞了出去。 换做常人来看,平常高手一对二就要捉襟见肘的凿齿之民,面对着江闻几乎没有一合之敌,这就已经可以傲绝群雄了。 可落地不动的凿齿之民慢会慢恢复,绵掌也始终是擅长后发制人,柔中带刚,对付刚猛迅烈的武功、妖异百变的手刀,终究缺乏了主动性,被拖延入泥沼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你们这是欺负人啊!要不是我不方便用……” 江闻怒道一半停住了。 他回过神来看了一下四周,猛然发现这里除了一片荒山野岭、只有一群魑魅魍魉,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什么外泄。 双掌挥出,一道比大手印更刚猛、更霸道的气劲横扫而过,招数简明而劲力精深,遇强则强地就地摧垮一整排凿齿之民,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下,瞬间打开一条通路,身侧甚至生出几分龙吟之声! ………… 闽越王城里天摇地动的异变更加严峻,不断开裂的土壤和泄露逸散的绿雾,让整座荒废的山城化为鬼域。隆隆作响的龙吟声飘荡在空谷里,化为这个蛮荒世界唯一响彻的律动。 妖僧客巴来到了山丘顶端,割破双手洒下血液,大地上就猛然裂开一道裂隙,各式瓦砾纷纷掉落,仿佛深不见底的巨口,直接蔓延到了江闻的身前。 在宫室遗迹的地下,无数密密麻麻的丑陋蜻蜓正振翅羽化,汇成一尾铺天盖地的黑龙,直冲向云霄。《说郛》卷三一引《戊辰杂抄》:“有大龙蜕于太湖之湄,其鳞甲中出虫,顷刻化为蜻蜓,朱色,人取之者病疟。今人见蜻蜓朱色者谓之龙甲,又谓之龙孙。” 这些丑陋的龙甲也是如此怪异,落在闽越古城枉死者的身上,猛然伸出长尾扎入血肉,尸体就猛然抖动,晃晃悠悠地想要站起来。 碎裂的土地之下,江闻看见了破碎的宫室,皆有合抱之木为梁柱、玄青之石为基础。更有无数破碎的青铜礼器、玉器、占卜骨板星散其中,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一堆堆被水浸火焚的象齿,由牡橭树构成十字台围住。 江闻几乎可以想象,当年闽越国绝望的礼官和祭祀们面对着昏旦不验、方隅不明的神秘地底,死者复生的恐怖灾难,是如何夜以继日焚烧牺牲、祷祝金玉,不停投入象牙、启用镇压邪祟的山陵之祭,都无济于事…… 古人掘到地下深处时,就会有泉源,而地下水从黄土里渗出来,常常带有黄色,所以就把很深的地下叫做“黄泉”,但是黄泉之下还有无数的幽泉,就冠以“九”的极数,表示不可胜数的深幽地下。 这可能是迄今为止最深邃的一处地裂,直入九泉的通道,扩大的趋势完全无法控制,一道道水脉猛然涌出。地面再这样永无休止地开裂下去,江闻怀疑是不是会割裂山脉、深入地幔,乃至把这个星球都拆成两半! 在裂缝边上,浑身长象牙的妖僧欣喜若狂地念诵着经文,意识和思维似乎已经连接到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存在,是那伟大而冷酷的回应,让他痛哭流涕。 江闻闯入其中,在绿雾里看见了无边的幻想,既有蛮荒时代身影的顶礼膜拜、也有荆冠布袍先民的惊骇欲绝、还有无形之物环绕在地下隐隐蠕动的令人发狂。 但幻想到了最后,宛如晨梦破碎。江闻清清楚楚地看见史前大洪水滔天而来,恐怖浪头淹没了山体、摧垮了岩层,一道道洪峰此起彼伏如巨龙湮世。 视线继续拉远,在那深不可见的地底,有一头比山峰还要庞大的六牙七支巨象,正站在寒武纪古陆的古老岩基之上,昂首吟吼着想要破土而出…… 第四十六章 龙吟怪谈(上) 红豆和其他的武林人士躲在山麓,见到四名出击的高手再一次杀回,却是人人身上带伤、灰头土脸,显然经历了很大的挫折。 “熙官,你们怎么回来了?道长呢?” 众人的心都瞬间被提起,如果江闻的计划失败,就连最后一丝生机也泯灭了。 红豆假意问着江闻的情况,动作却往洪熙官身上佯装不支地倚靠过去。 “不成不败。” 洪熙官扶住踉跄的红豆,面带忧色地沉默着,也没有丝毫的抗拒和躲闪,让他怀里的红豆乐得神采飞扬。 陈近南解释说道,“我们杀入闽越古城之后,妖僧忽然给凿齿之民灌顶传功。江道长轻功了得,便独自前往其中。希望他真的有办法对付妖僧,化解这场劫难。” 可成千上万遍布山谷的凿齿之民,终究人力有穷,如何能在这种陷阱里创造翻盘机会? 谁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于是有人将猜测转到了虚无缥缈的方向。 “冯道长,你也是道门中人,莫非这个江道长擅长考召之术,有把握禁治山中肆虐的鬼神?” 道教凡见有凡人患病、家遭灾祸而情形不明,常疑于鬼神妖精作怪,便派出受箓的法师以《太上三五盟威考召箓》中的大法考鬼召神,同时将鬼神禁治。 《正一考召仪》说:考召者,是考鬼召神也。考是考校,有查验和评定其功过的意思;召是召役,遣发派出的意思。此时山中群魔乱舞的情形,也不由得他们顺势联想到鬼神之说。 冯道德满脸不悦,并不想要作答,却被他的师叔鸡婆大师瞪了一眼,这才开口说道:“咳咳……考召之法须安坛立纂,建狱开门,引绳系坛,及狱开四门,禁步结界。他赤手空手进去,不可能在翻江倒海之中,凭空作法的。” 江湖中人也缄口沉思,众人确实冥思苦想后也没发现江闻有带着法器、符咒进入的痕迹。那岂不是凶多吉少了? 此时山下地龙翻身再次震荡,整座山都想要被劈开,无数开裂地缝吞噬数以万计的土方仍不满足,山石乱滚、古木倒卧,一派青阳劫起时的惨状。 “嗯……我仔细想了想,江道长好像怀揣了一块石头进去。” 一名金刚门人仍未放弃,继续说道。 众人嗤之以鼻,这里石头满地都是,带石头进去了能有什么用处。 “不是啊,那块石头上面有花纹的,被贴身藏好,一看就意义不凡。”金刚门人极力强调着,却只有鸡婆大师两眼放光地凑了上来。 “少年家,你真看到他是带着石头进去?” “千真万确!” 鸡婆大师听完,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忽然笑了起来。 ………… 江闻咬破舌尖,剧痛传来后冲淡了灵台的混乱,发现手上停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狰狞龙甲,粗如树枝的长尾扎入手臂,正试图将一条蠕动的绦虫送入他皮肤下。 “卧槽!” 江闻连忙拍飞龙甲蜻蜓,把绦虫扔到远处,远离那处不断开裂的地缝。但他的脑子里,却隐约在剧痛中,从暗无天日环境里看出了一些模糊暗淡的影像。 它正卧在漆黑的地底,被无数岩石压制着,“独脚”过于巨大而且外翻,从皮肤上褶皱才能认出那其实是尾部。真正的手脚却是畸形不规则的触手,横竖乱摆着引发地震,僵硬的线条从畸形多腿往上延伸,看起来更像是一层丑陋盔甲,而不是皮肤。 那嘶吼着的样子像雷声隆隆,让人想起传说中只有一足、吼声如雷的夔牛。它的脖子上还有许多多余的小触角,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头奇怪的长着蠕动胡须的生物,浑身布满了鳞片与旋涡状图案。 如果非要江闻进行形容,那必定是一头有着七条诡异触手,六根狰狞獠牙的山脉般海象! “五浊恶世……你看得见真佛吗……” 妖僧客巴嘴里流出黑血,身上被绦虫侵蚀得体无完肤,却依旧用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江闻。 “那你又能看见什么?我只看到了一堆恶心的虫子,或许你跟姓间桐的有很多话题。” 江闻双掌连拍,每一击都是走的刚猛无俦的路子,凿齿之民蜂拥而至,江闻一掌之中却猛然分两股力道,一向外铄,一往内收,形成一个急转的漩涡。 怪物遭到的力道从横里撞来,卷得它们被打飞之后,又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笔直掉将下来砸塌王宫的遗址大门,将他们所在的宫室彻底封闭起来。 所谓六牙白象仰天长啸,绝对不是这个东西的本来面目——那是妖僧客巴观想出来的画面,他正想办法和某种庞大的意识同调! 江闻已经看清了它的本相,更猜到了这里的真相! 浓重的绿雾已经遮蔽视野,龙甲蜻蜓不间断地从地裂中飞出,其中水声滚滚、地震隆隆,仿佛一锅腐臭的开水正剧烈沸腾着,从全然不同的离奇生态里,滋生出各种污秽丑陋的妖异。 江闻已经可以断定了,这片绿雾会导致幻觉,龙甲蜻蜓等生物的寄生会使人的意识被严重干扰,让人变成是一个串台的电视。 江闻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或者说他不相信那种无缘无故、不可探究的鬼神之说。哪有凡人生前柔弱无力、愚昧无知,一旦死了变成厉鬼就能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道理? 不是人死就能变鬼,也不是鬼死就会成魙。看似一样东西的演化,其实早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了。 可他前面看到的,毫无疑问是幻觉。就像妖僧客巴所做的怪异行为,都和他对这里的研究有关系。 妖僧熟悉凿齿之民的存在与喜好,提前炼制了马宁儿这样的十全大补丸给它们,就说明他的师门对此早有研究。 而他往身体里主动种下了绦虫之后,整个人都陷入了狂乱,这就隐隐和这些怪物、这片土地产生了一些联系,慢慢能够操纵、指挥、灌顶凿齿之民,乃至将幻象传递给江闻,让他出现刚才的幻觉。 整理了一下其中的逻辑,这片地底应该有一处污毒的湖泊,里面某个腐烂的尸体孕育出了龙甲蜻蜓。而龙甲蜻蜓体内携带的绦虫进入人体,就会把人改造成为不死不灭的凿齿之民。 古代闽地先民被寄生后行动诡异,一心只为了成为载体,慢慢会拔除门齿方便绦虫出入,因而变成了凿齿之民的群体。就连三里亭的诡异传闻,想来也和这事情有关系——三里亭的山中遗民来历,就是这座山城上曾经居住过的宋人! 说到底,龙甲蜻蜓是载体,人也是载体,甚至因陀罗瞿波迦虫都是载体! 真正在其中作用的,是寄托于绦虫体内的某种生物电波! 那是即便死亡都无法磨灭的意志! 第四十七章 龙吟怪谈(中) 因陀罗瞿波迦虫并不是终极形态,只是这怪异传播的中间环节,妖僧客巴就有办法快速催动虫子结茧(褐黄色的牙状)、破茧(生出体外的枝状),最后继续传染更多的人。 这样的技术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恐怕真能打造出一支不死不灭的鬼军! 破茧状态的因陀罗瞿波迦虫,是明显存在着某种精神波动联系的,这就是妖僧能“灌顶”武学的原因——实际上是将自己的武学记忆与本能反应,分享给了这些进入破茧状态的因陀罗瞿波迦虫,最终影响了宿主的行为。 妖僧客巴身上主动种入了不知多少因陀罗瞿波迦虫,遭遇的幻想比江闻刚才的惊鸿一瞥,可要厉害太多了。这样下去积少成多,他的意识被因陀罗瞿波迦虫的群体意识侵蚀,已经是可以预见的结局。 “佛……就在这里……” 妖僧客巴闭目颂咒,黑血沾染地面,流下一淌惨烈的痕迹,怡然自得地笑着。 江闻却忽然坐下,仿佛突然累了想休息会儿,支着胳膊懒洋洋地对他说。 “喇嘛,你这么拼有意义吗?我其实很看好你这样的执着不屈,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就不应该向我的徒弟们下毒。” 妖僧客巴不以为然地闭目说道:“我可以给你赔礼。” 江闻摆了摆手。 “不必了,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可你惹了我到这里,又让我看见你这样惊动武夷山下的夷希,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我都必须要阻止你了。” “哈哈哈哈,那不是什么夷希,那是我找到的宝象乌逋沙他!你就算此刻把我碎尸万段,都阻止不了我朝拜佛祖。” 妖僧客巴双目紧闭,青筋凸起,声音却妖异无比。 “当宝象出世的那一刻,武夷大山当即将化为齑粉。所有武夷山里的反贼逆党,都会亲身在这里涤荡五恶五逆十恶业,从五欲六尘境界回到洪荒……” “哦?是吗?” 江闻懒懒散散地坐在地上,就像在跟妖僧客巴朋友间酒后闲聊。 “我知道自己的理解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有了不同的理解方式,就会对事物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你说的这些佛陀宝藏、西天净土,我是一点都没看到,但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客巴癫狂地笑着:“你说吧,作为我涅槃前的点缀,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江闻看着昏暗污浊的室内,遥望鬼影飘忽的闽越古城,忽然对这个吞噬生命的地方充满了反感。 “其实吧,南少林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我在来的路上碰见了一个人,连南少林本身都已经遗忘了他的存在。那个可怜人已经被这山中的恐怖折磨得疯疯癫癫,记忆破碎凌乱,但是他一直记得自己的使命,阻挠着人们误入这里。” 从数十年前南少林第一高手,第二十八代慧字辈武僧海智禅师,到如今疯疯癫癫山中乞讨,只懂得在山里要饭吓人的鸡婆大师,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令人感叹的是,武夷山中只用一晚就已经几乎逼疯武林人士的恐怖噩梦,他却或主动、或被动地经历了几十年了。 “但是南少林背叛了他,将他保守多年的秘密丢在了江湖纷争之中。” “世人多有贪嗔之心,只有佛陀能化解。”妖僧客巴面色鄙夷。 江闻摇了摇头:“所以说,我的看法从根本上就和你不一样。《幽冥录》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夷,夷死为希。很多人以为是死了之后相互变化的关系,但我认为,这是历代沿革出现的误传,真正的解释应该是四种东西克制和吞噬的关系。” 他指着自己:“鬼和魙不过是这世上的怨气执念,固化不散,被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影响产生,就像是山中的凿齿之民,已经称得上是鬼,而你这样的人就是魙。这其中,还有些许现实因素的鬼,会被只剩下纯粹煞气、逐渐脱离物质的魙克制,以多克少、以纯胜驳,自古如此。我按照这样推算下去,认为夷希必反已经是更高一级的东西了。” “但后面的东西,我一直都不太愿意谈论。” “视之不见名曰夷。夷就是大,就是一种大到用眼睛无法观察、无法以普通感官来盲人摸象的东西,就像你口中被点化降服的护法乌浦沙他。牠已经得到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因子,生命形式开始跃升,却仍被物质界某些东西所制约。” ”听之不闻名曰希。希就是无形无貌,希就是即便你想描述也描述不出来,想记录也记录不下来的东西,祂们就是不可名状本身,不可窥探的存在!祂可能是神,可能是佛,也可能是冥冥中流转在宇宙中的不可思议!祂们之所以列为最可怕的阶级,因为它们是这个宇宙间最纯粹的东西,只剩下无法抹除的概念,对于脆弱单薄的人类而言,接触到带来的只有毁灭……” 妖僧客巴静静地听着,慢慢叹气道:“释尊对迦叶尊者说过,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邪说就不消失。像你这样的邪见如恒河沙数,早已无药可救……” 江闻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看看,所以我躲在武夷大山里不问世事,跟观念完全不同的人聊起天来实在是累。我就问你、你怎么知道释尊不是以大智慧看到了黑暗宇宙中的疯山怖海、无边惊惧,才苦心在婆娑世界传下般若智慧,避免你们被真相吓疯呢?” 妖僧客巴面容坚毅地说道:“你的问题,我自会在面见佛陀时亲口问出!” 江闻沧浪一声弹动着青铜古剑,震起满地的尘土。 “长铗归来兮!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连接上了因陀罗瞿波迦虫组成的意识网络,试图接入孕育了因陀罗瞿波迦虫的,那具如山脉般巨大的古生物尸体!牠就是我说的夷,广大、痴愚、颟顸,牠就是我听闻的桀粢!” “这只巨大的古生物,曾畅游在寒武纪沸腾的生态圈中,直到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只是无意中看了牠一眼。那象征毁灭的模因从那天起,就已经在牠的瞳孔,在牠的意识里,在牠的灵魂中,烙烫下不可磨灭的身影!佛陀有没有在那里留下究竟成就的道路我不清楚,但我认为那里只有不可名状存在留下的影子,一道足以毁灭婆娑世界的印记!” 第四十八章 龙吟怪谈(下) 妖僧客巴面露凶光,仿佛想诛灭毁佛谤圣的江闻,却阻挡不了他继续着说耸人听闻的事情。 “慢慢地,牠长出了六根朝天的獠牙、开始以七只蠕动的触手支撑着土地,在深不见底的洋底移动,或许牠还长出一张七腮鳗似的巨口?还有这该死的思想交流,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不可提及的象形名讳……” “桀粢就这样醉心于毁坏湖海、搅动火山,吞噬嚼碎寒武纪的生命。你赶紧撕下脑袋里日日观想着的,绘着诸佛、菩萨、诸明王、明妃、空行母的华丽唐卡,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那模样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妖僧客巴污血流淌的身体猛然颤抖,仿佛被重拳殴在腹部,身体痛苦地佝偻了起来,双手结起象征空性、清净、不变的金刚身印,怒吼道。 “邪魔外道!波旬化身!你是故意要毁我成就!”说罢竟是继续入定,不顾一切地要搜索到想要的东西。 江闻两眼露出遗憾的神色,却又像是经历了无数遍的失望已然麻木,“我的老朋友说的对,与想方设法其改变已经定型的世界和人,还不如从小孩子教起。等这些秉承正道的孩子们长大了,这个世界或许还有点希望……” “我不能让你找到希祇留下的影子,但我可以证明这下面埋着的是夷怪桀粢。” 江闻站起身来,把青铜古剑收回腰间,因为他知道妖僧客巴说的是真的,他如今的意识已经和因陀罗瞿波迦虫融为一体,也正奋力接触武夷山脉底部巨大的夷怪,唤醒腐烂了三点六亿年仍未真正死亡,仍想要掀起波涛的恐怖海象。 “你苦求的夷怪桀粢,当时就沉眠在东南沿海的华夏古陆,睡醒时将掀起滔天洪水,把这片土地淹入汪洋之中。但那是距今三亿六千万年,世界性的造山运动让武夷山一带突然发生了岩浆侵入作用,亿万吨滚烫的岩浆猛然爆发,红色海洋击退了黑色汪洋,巨大桀粢来不及逃脱,就被熔岩埋葬,高温灼烧,随后大量的花岗岩体镇压在牠身上,那就是这座武夷大山。” “如今桀粢已经死了,只剩下执念还没消解。你还记得汉武帝得到的武夷真形图吗?当我看到南边挖出的水门,我就猜出这座闽越古城南北结构、山形水处,都和武夷山脉的结构一致。这座古城,本就是模仿着山形造就的巨大镇物!” 妖僧客巴已经没有回话了,他的面容迅速灰败,鼻子里的气息彻底断绝,嘴角却弯出古怪的笑容,仿佛苦修颇瓦法的喇嘛正将灵魂抽出身体,飘向虚空。 江闻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他知道妖僧此时已经不在,却又无处不在。他正快速接近着桀粢的意识,想找到“佛陀”留下来的那个身影烙印。 所谓的成佛之路,恐怕就是这头山脉般的夷怪海象,通过牠尸体上孵化出的因陀罗瞿波迦虫传递的信息,强大的脑电波干扰了这些海象身上的寄生虫,也给了接触者触觉、听觉、触觉上的反应。而当初的希祇烙印,就存在于海象的一瞥。 江闻忽然有个让他全身战栗发抖的想法——三点六亿年前那场熔岩的出现,会是一场巧合吗? 回答这一切的,是江闻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暗红色棱状岩石,上面用弯弯曲曲的笔画刻着武夷真形图全貌,几声碰撞后,被投了深不见底的地下裂隙之中,消失在黑暗的地底世界里。 武夷真形图,代表着就是这片武夷山,佩之则山中魑魅虎虫,一切妖毒皆莫能近。 和身形堪比山脉的桀粢相比,这块石头太过微不足道,太过不起眼,上面刻画的简陋真形图,也像是想用羽毛去击倒巨人般滑稽。 朱熹曾经猜测,“武夷君之名,著自汉世,祀以乾鱼,不知果何神也。……颇疑前世,道阻未通、川雍未决时,夷落所居,而汉祀者即其君长”,但江闻认为,被汉武帝祭祀的武夷君不是具体的某个人物,而是这座巍峨绵延的武夷山本身! 这块石头所代表着的,是高峻雄伟,层峦叠嶂的武夷诸峰,是“北引皖浙,东镇八闽,南附五岭之背,西控赣域半壁”的武夷山脉,是亿万吨花岗岩镇压在身上的无穷岁月,是岩浆滚烫灼烧使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上亿年岁月噩梦恐惧! 随着真形图石投入,地下裂隙中忽然爆发出了猛烈的光线,仿佛有一条彩虹在地底跨过。闪耀的地光照亮了宫室残骸,一阵嘹亮惨痛的空谷龙吟,正以常人无法听见的频率响彻天际,声音和灵魂中充满着亿万年死亡引发的、已经成为本能的恐惧! 绿雾瞬间停止飘散,龙甲蜻蜓也不再飞舞,漫山遍野的凿齿之民在混乱脑电波的影响下,下意识地追寻着黑暗阴深的藏身点,纷纷跳下深不见底的裂隙,如同飞蛾扑火。 几个呼吸间,早已死去的妖僧客巴全身剧震,身体内外都渗出了鲜血,哀莫大于心死地看着江闻。 “你……” 江闻本以为他会用最后一口气嘲讽自己,等候许久却听见他虚弱地说道:“带走我胸口的彩绘……交给我的师兄……” 江闻以为自己听错了。 妖僧客巴伸出手,像揭布一样就扯下了彩绘骷髅尸陀林怙主的皮肤,抛向江闻。此时他的身体已经精气耗尽,就像是一棵枯树。 “你这人啊,死后必下地狱——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你上了天堂也不会有什么熟人。” 江闻叹了口气,感觉整座古城、整个山岗都在天摇地动中开始坍塌。桀粢在恐惧中放弃了挣脱山岳的动作,放弃了积蓄已久的怒火与力量,将被无穷山石土壤掩埋回地幔,在那黑暗的世界里腐烂消亡。 察觉到这座被诅咒的都城即将陷入地底,完成它千年前就应尽的使命,江闻拔腿就跑。 “武夷显道真君在上,保佑我能跑出这里!到家我一定用太牢祭祀你,汉武帝那个小心眼规定的小鱼干,这次有多远滚多远!” 古城宫室中,江闻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声,和失去控制的凿齿之民分食血肉之躯的牙酸声音。 “成佛之路终究是断了……” 第四十九章 退隐三事 武林和江湖有所不同。 武林是争名夺利、刀光剑影,而江湖是萍水相逢、天涯过客。 自古有人踏入江湖,就会有人退出江湖,可再怎么进进出出,只要心在江湖,身就永远还在江湖——比如江闻的反复横跳。 不过今天比较特殊,同时有三个人要退出江湖。 鸿宾楼里几人凑坐一桌,江闻率先端起酒碗,对着又作员外打扮的朱小倩说道。 “朱婆婆,这一碗我先敬你!你是江湖前辈千手观音,虽然退隐江湖已久,但这次能下定决心退出江湖,也不失为一件喜事啊!” 朱小倩皱了皱眉,这人怎么好像在讽刺自己早就该金盆洗手了? 不过她也懒得计较:“不说了,这次出来身受重伤,要不是江道长你仗义相助,老身这就要命殒此地。再者说了,红豆那丫头找到了归宿,我也算是赔了女儿又折兵,还是赶紧收手吧!” 自古女追男隔层纱,红豆不嫌弃洪熙官带着这么一个小拖油瓶、没房没车没前途,洪熙官在闽越古城中患难与共后也终于想通,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朱婆婆,那你后面有什么打算?”江闻放下酒碗抹了抹嘴。 朱小倩看着边上挤眉弄眼的女儿就来气,一拍大腿:“像我这样的老不死的,埋在哪里又有谁管呢?” 红豆连忙拉住亲娘的手,柔声说道:“娘,不许你这么说!我和熙官一定都给你送终的!” 朱小倩内伤差点发作,抚着胸口好久才顺下气去,扭头不理这个黑心棉袄。 “老身可能会回去扬州城,也可能到峨眉山投奔师姐。现在世道不太平,能有个地方安享晚年就很开心啦。” 说完,她对怀里抱着的傅凝蝶说道:“小丫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可以把大慈大悲千叶手传给你,长大了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侠!” 凝蝶的黑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偷偷看了江闻一眼,随后小声说道:“婆婆,我觉得呆在这里也挺好……” 江闻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朱小倩说道:“朱婆婆,这个徒弟我这次看来是收定了!而且还有意外收获!” 说完,江闻就开心地拉过身边的洪文定,对洪熙官说道:“洪大侠,你怎么突然提出要让文定拜我为师?” 这是江闻真没想到的。 到底是自己在闽越古城除魔的英姿、还是自己为国为民的情怀打动了洪熙官?嗯,更有可能的是自己的侠胆柔肠,让他们发觉自己是最好的师傅人选! 洪熙官抱拳说道:“这是红豆的意思,她说你觊觎收文定为徒已久,武夷山此时又封闭不通,呆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事是这么个事,可这话为什么听起来不是滋味呢? 说完江闻又转头对陈近南说道。 “陈总舵主,你怎么也要退出江湖?” 陈近南则淡然处之,优雅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其实陈某人有这个想法很久了,只是身处江湖身不由己。苦苦支撑天地会这么多年,如今也该休息一下了。” 扑街总舵主这次不扑街,此刻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插旗,可能也是怕自己的倒霉事不够多。 江闻却问道:“可是天地会这么大的家业,你舍得抛下?反清复明这大好局面,你舍得不顾?” 陈近南哈哈一笑,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洒脱地说道:“天地会乃是清廷的眼中钉,这次天地会精英集体入谷,若不是江道长出手已全军覆没。此时清廷那里,想必将陈某也当成了死人。” 说完,他略带愧疚地看着洪熙官。 “熙官,这次死里逃生我才发现自己一心反清,连向来侠义公平都能弃之不顾。人在江湖心已老,天地会中多有冒名败类,因此在来武夷山之前我就已经委任族中侄儿继任总舵主。出去之后,我将命他改组总舵,祛腐培元,这次一定会聚集起江湖真正的铁肩侠士,匡扶正道!” 洪熙官也默默饮酒,对于山中他拉拢武当、出卖少林的事情算是释怀了。 “族中侄儿?总舵主您家里还有人啊?” 江闻好奇地说道。他一直以为干造反这一行的都是天煞孤星,竟然还有诺大一个家族的造反法? 陈近南微微一笑:“我陈家在海宁也是世家大族,族中人才辈出。严格说来,陈某不过是中人之资罢了。” “海宁?!” 江闻睁大了眼睛听到这个关键词,猛然一拍桌子,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您说的继承人,该不会名讳上家下洛吧?” 陈近南两眼放光地看着江闻,拉着他的手笑道:“不错,陈道长竟然也认识小侄家洛?!” 好家伙,江闻直呼好家伙! 自己不但救了一个扑街总舵主,居然还亲眼见证了另一个坑货总舵主的崛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由这个小陈总舵主来带领天地会是真刑啊!反清日子越来越有判头了! 江闻哭笑不得的表情让陈近南误会了,因此一个劲拉着江闻,让他参加三个月后在湖北红花亭的总舵大会,一起见证这个新总舵主的上任! 好不容易挣脱了陈近南的纠缠,江闻才把酒转向了桌子上最后一个人。 “严师傅,这杯酒敬你。今后江湖路远,可要好好保重啊!” 最后一个要退出江湖的,正是伤痕累累的严振东。 在闽越古城的浩劫中,他力托城门救下了武林中人,也获得了大家的认可与尊重。江湖有的时候就这么简单,认得是豪气和人情,弃暗投明未尝不是个好汉。 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可是从乱石堆里刨出来之后的他还有一口气,最后落在了冥土追魂元化子手里,竟然真的保住了一条命。 可这事落下的后果,是严振东一只手从肩膀起就被彻底压断,骨骼已无法复原,同时一只脚也跛了,脸上被刮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当初那个魁梧高大的山东汉子。 “多谢江道长。” 和朱小倩、陈近南比起来,他坐在这里就拘谨了许多,声音也和驼着的身体一样有些退缩。 “严师傅,你后面有什么打算?当地武馆我有些交情,让你去当个教头还是没问题的。” 陈近南也拱手说道:“严义士,我也可以举荐你去延平郡王麾下任职!” 他佝偻着身子,走路左右颠簸,又从怀里拿出一本破烂的小册子。 “我以为自己想要的是江湖成名,实则不过是舍不得这一身功夫。可离家越远,我这心里越不是滋味。” 严振东颇为慨叹,只感觉恍然如梦,默默把酒喝尽看着碗底的反光。 “我严氏铁布衫不是什么高深武学,今日便交给江道长你,请务不要嫌弃。我唯一的请求,就是传给你那个小徒弟。” 江闻站起身来,掏出了银两就要塞给严振东,却被他强硬地拒绝。 只见他从腰间拿出十几枚新旧各异的铜钱,微微笑着放在了桌上。 “这是我凭本事赚来的钱,我就可以凭本事走回家去。” 一身叹息,严振东身上仿佛拂过秋风,就像一个站在田里的老农,正惦念着一亩三分地的细碎事,直至日暮梦里都不曾闲下。 “家里的麦子应该熟了,我该回家了……” 第五十章 江湖琐事 一个月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很多事情也悄悄过去了。 武夷山中的闽越古城塌了,武夷山中的道路也彻底断绝了,整个崇安县仿佛回到了洪荒矇昧之中,商道断绝让下梅镇安静得离奇。 那座山城,彻彻底底地被埋入了深山幽谷之下,除非有人动用万民之力开垦挖掘,否则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那场持续了一整夜的地震,也将继悬棺古村的乡野怪谈,成为崇安县乃至整个建宁府挥之不去的记忆。 天崩地裂般的地震固然令人害怕,但是更令人恐惧的,是未知本身。 为什么武林中人不顾劝阻,夤夜闯入九龙窠? 为什么大队清兵中了邪似地,集体从县里往山中跑? 为什么空空深山里,突然传来了宛如龙吟的诡异声音? 为什么县衙武官半夜神秘失踪,天亮后被发现死在梅溪的下游,腹部被整个剜去? 为什么武夷深山岩上的崖棺和三里亭的乱葬岗,都莫名其妙被撬开,尸体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 林林总总怪异情形在一夜间发生,让更多怪力乱神的说法从镇民口中流传出来,给惶惶不安的人心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阴霾。 镇上百姓一致认为清兵这是中邪了,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光马大善人家里的宾客,然后一股脑闯进山里被崖崩埋葬。 这些或有名姓在册、或未记明身份的巡检兵卒,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了莽莽大山之中,化为了一张张人命官司的折子被送入县衙。 那座大门终日敞开,却从未见到有衙役、县官进出的宅邸,不声不响地接收了这些人命化为的白纸,上面又被圈改成了江湖殴斗丧命,最后统统送入了县衙厨灶之中,化为一缕缕不祥的白烟杳杳升天。 镇上百姓惶恐不安,又淡定自若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像他们接受这座只在夜间开门断案的县衙那样,将一切浮华的情绪消磨在了闲言碎语中。 夜间打更的梆子声里,多了几丝幽然。 随着山道商路慢慢修复,外面的消息终于传进来了。 最为震怒的是清廷。 武夷大山中埋葬的不仅是顺治修成正果的期盼,还有临近三省被调动入山的精兵。侥幸生还逃出的残兵无一例外地汇报了,他们被嘴吐獠牙的山都袭击的事情。 见过了活剥人皮、生啃马骨的残暴魍魉之后,他们都患上了严重的树林恐惧症,就连灌木丛的响动都会给他们带来深深的惊惧。 兵力空虚的结果,就是郑成功开始了第三次北伐。 面对着清军对南明永历政权三路围剿,郑成功就如陈近南所说,已经联合张煌言采取围魏救赵之计,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沿着兵防空虚和闽中地震造成的空白区域,合兵包围明朝旧都南京,极大缓解了永历政权的压力。 此时只要攻下南京,明朝江山光复有望,抗清形势也将一片大好。 久等客巴消息不至的顺治帝惊慌失措,原先就严重的病情再度加剧,陷入了精神恍惚、神智诞罔的状态,在乾清宫中先是嚷着要御驾亲征,过后又吩咐太监收拾东西退回关外,最后被孝庄太后所阻。 此时的道路交通皆被地震中断,谁也没想到陈近南的计策如此成功,郑成功此时被胜利冲昏头脑,面对着即将克复的旧都只觉得踌躇满志。 满以为能兵不血刃攻占南京的郑成功,为清军诈降之计所信,竟然围南京城一月而不攻,最终被城内守军与清廷从两湖调集的援军前后夹击,只好匆忙撤退,这次最接近成功的北伐最终虎头蛇尾的失败。 妖僧客巴口中的泄密也被证实了,是永历帝麾下的大将孙可望。他在降清后出卖了西南军的虚实,并靠着把持南明朝政掌握的信息,把原先的战友卖了个底朝天。 此番十万大军溃败、七十二员战将丧命,郑成功退回了福建,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灰心丧气。他站在厦门港波涛滚滚的大海边,想起向导何斌送来的消息:那里有座被红夷占据的孤悬大岛。 这时没有人能猜到,那里才是郑成功的建功立业之地——除了江闻。 历史的齿轮滚滚转动从未停止,就像抗清没有结束,永远都在开始。 听闻这个消息后,陈近南带着残余的铁血少年团走了,或者说陈近南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郑成功的幕僚陈永华——从退隐江湖的那天起,他就将卸下江湖中的虚名,好好完成自己的使命。 江闻答应陈近南会去一趟厦门和台湾,让荷兰红夷见识一下真正的中原武学——比如鸟铳,虎蹲炮,一窝蜂。 后赶来的南少林门人,沿着地震后破坏不堪的道路找到了洪熙官,告诉他有人在广州看到了早以为死亡的至善禅师。 少林失散的门人如今正聚集在南禅寺中,武当派的人马却也昼夜不停地向着广州聚集,双方的摩擦愈来愈多,时刻可能演变成为械斗互搏。 面对着武当越来越明显的拉偏架趋势,南少林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以三德和尚为首的武僧团正重组南少林第三十六房,培养俗家弟子与武当争锋。 可以预料的是,今后的广州城将成为江湖中最波谲云诡的风暴中心。 江闻告诉洪熙官,如果想要反清,就不要陷入清廷驱狼吞虎的计策,广东尚可喜是反复枭雄,心思阴毒无比,落入彀中绝对没有活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配合南明永历朝廷最后的名将李定国,协助他从云南拓展入广东,实现朝堂江湖的真正联动,才能从死局中挣出一条活路。 为了让洪熙官放心,江闻也承诺会在时机成熟时亲自去广州一趟,带着洪文定回去让他看看。 冯道德也走了。 其实他走得最早,却单独找到了江闻,警告他不要掺和武当少林的事情,更不要再想着反清复明,这是他的忠告。 对于这个阴沉的道人,江闻总觉得他身上充满了矛盾,就像他一半少林、一半武当的武学体系。 他做的事情也总是既违背自己意愿、也违背别人的喜恶,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会毫无犹豫地做下去。 那天谈话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冯道德没头没脑地说,江闻手里的青铜古剑是武当祖师张三丰的叔父所藏,理应归武当所有。 而江闻寸步不让地质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倚天屠龙功?又知不知道他们三丰祖师死因的真相? 江大掌门表示自己会亲自去一趟武当山,如果对方想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就老老实实等着自己上门,同时不要把自己在武夷山里做的事情告诉别人。 最后离开的,是那些侥幸逃生的武林人士。 这些嘴巴很大的家伙,江闻也不期待他们能保守秘密,反正两斤浊酒下肚就什么都往外冒。 但早有准备的他,先给这些武林人士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内幕故事,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从那以后,江湖就流传着武夷大侠秦端雨,手持世界之石碎片闯入毁灭之王大厅,封印了地底魔神的江湖故事。 洗去一身闲尘的,孑然一身的江大掌门,终于在戊戌月、癸丑日这天带着三个徒弟回到了大王峰上,满腹牢骚地酝酿起了建派的事情。 (空谷龙吟卷,终。) 第五十一章 清风无闲时 武夷山大王峰,古时曾有仙人居住于此,炼丹修气,因此半山腰有一处遗迹名曰张仙岩。 那里只是山腰一块大石头,歪歪扭扭地刻上了篆书字样,江闻决意以此为山门分界,经过了张仙岩,就算正式进入门派范围。 武夷派山门后不远,有一处由山中寒碧泉汇聚而成的水池,唤做天鉴池,每日云影水波徘徊往复,清绝全山,因此日常吃水处也在这里,还开辟了薄田一亩用于耕种。 沿着流淌的寒碧泉拾阶而上,就到山穷水尽,便是豁然开朗,大王峰的顶端展现在眼前。 峰顶这处平旷开阔的地方,正是江闻建派的场所,叫做通天岩,门派的大殿通天殿,也在这里。 但说到底,就是几座简陋木屋,包括一间正房、左右四间厢房,这目前是掌门江闻和三个小弟子的住所。 师徒四人正站在木屋前。 此时看去横云飞渡,烟波不兴,位处巅峰可俯瞰武夷群山碧水,江山如画,令人心醉,从大王峰顶眺望而去,是满眼的雄峦苍苍,满目的曲水茫茫。 江闻脸上的表情,也是茫茫。 建立一个门派需要什么? 这个问题他似乎想过,又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直到现在三个小徒弟站在他面前,他才感觉自己的准备还是不足。 江闻和三个徒弟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个早上,终于有了点头绪…… 大概得教点什么吧? 江闻会的武功不少,却不方便教给这几个徒弟——早年行走江湖就因为这一身来路不明的功夫,没少招惹麻烦。 因此如今能正当传授的,只有绵掌、越女残剑一式、严家铁布衫三个,绵掌需要筋强骨壮、越女剑杀气太重、铁布衫少不了水磨工夫,都不太适合小孩子学习,要怎么分配还有点头疼。 江闻暗暗盘算着,大概应该重新行走江湖,收集点武学教给徒弟们了。 “好了,今天的广播体操就先做到这里。” 此刻三个徒弟站成一派,小石头作为大师兄站在洪文定和傅凝蝶中间,明显就矮下去了一个角,看起来更像是哥哥姐姐带着年幼弟弟。 “小石头,你是我派的大师兄,你先说说想跟师父我学什么?” “爹让我……来学易筋经……” 小石头也不客气,抬头无辜地看了江闻一眼,接着玩起了手指。 “说得好,以后不许再说了。” 易筋经?江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感叹了一句童言无忌。 这小豆丁还真敢说啊,别以为自己在南少林刷了几分薄面,就能随便教这种少林宝典级的武学。 这江湖上钥匙流传出去,说他江掌门疑似偷了南少林的武学典籍,正在武夷山里创派收徒,明天大王峰就只有被少林踏平这一条路。 这孩子就是被方掌柜死马当活马医,才送来这里的,严格来说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江湖,总是可以理解。 目光转向了洪文定,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两眼坚定无比,初一看似乎略显木讷,但顾盼间的精芒四射难以掩饰,小大人一般背着手,直挺挺地站着。 “文定,你爹让你拜我为师,有什么想学的武功吗?” 洪文定低眉沉思片刻,回答道:“师父,我爹教给我的功夫还没练透,博而不精是武学大忌,暂时不学新功夫了。” 看看,这就是带艺投师的好处。江湖中人也很喜欢从江湖世家里找徒弟,自古穷文富武、物以类聚,有家传功夫打底子的孩子,资质暂且不论,总是能节省从零开始的时间。 “对了师傅,你为什么不把方大洪、马超兴他们几个也收下当徒弟?” 洪熙官认认真真地问道。 江闻一时语塞。 小五祖乃是少林选出的种子,资质根骨肯定是少年弟子中的佼佼者,只比洪文定差点。可他们毕竟是正式入了少林门墙的弟子,自己就算想收,南少林的弟子们也不会同意的。 江闻搪塞了洪文定两句,这几个孩子怎么老想让自己去挖少林墙角?他们到是谁指使的?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凝蝶,师父我问你……” 江闻慈眉善目地看向了小姑娘,却被凝蝶脆生生地出声打断。 “不学,我也会功夫了,红豆姐姐教给我过!”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你学了什么武功?” 傅凝蝶在空地演示了一下,随手摆了几块小石瓦在地上,身形灵巧地跳了上去。 凝蝶的小脚踩着石头来回移动,地上形状不规则的石头竟然纹丝不动,显然已经将重心和力度控制得很好。 “这是燕子凌檐步,红豆姐姐说学会就能飞檐走壁了。” 江闻见了大摇其头,把凝蝶唤回了徒弟中间。 “这种飞贼的轻身功夫,顶多算是外门步法,于江湖对决时用处不大。” 凝蝶嘟着嘴不服气地说道:“我本来就不想学武……真要学,我也是跟洪大侠学……” 江闻听完差点气出内伤。 自己的徒弟还想去学南少林武功?自己不挖南少林墙角已经是江闻的底线,让南少林占自己他是想都别想! “我看出来了,你们一个个都身怀绝技。” 江闻抬头看着远方,幽幽地说道,“按照规矩,收徒得先考察一下心性再传授武功。接下来你们每天的功课如下,好好听清楚了。” 三个小徒弟敛息以待,想听听江闻信心满满地要说出什么。 “文定和凝蝶的腐骨毒还没肃清,冒然练武容易走火入魔。头一个月,你们就先每天从张仙岩砍柴十捆、天鉴池打水十桶,沿着山峰轻身奔跑十柱香,用外门功夫把余毒逼出来。” 在丹毒缠身和腐骨毒侵蚀之间,元化子也是绞尽了脑汁,终于避免了重金属中毒,可最后仍不免有少量腐骨毒残留,还需要多加活动,依靠新陈代谢压制住腐蚀,慢慢化解。 洪熙官会选择把文定留下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在里面。 听到这个安排,洪文定自幼吃苦,对于干活没有什么异议,凝蝶眼珠子不停转动不知想啥,也没敢多说什么。 “小石头,你先跟在我身边练武。作为大师兄武功却最低怎么行?我打算用一个月时间,把你训练成材!” 江闻蹲下身去,笑眯眯地看着小石头,样子很像某个骗小孩零花钱的老乞丐。 “你是想学六脉神剑、九阳神功,还是如来神掌呀?” 第五十二章 晓梦有心惊 【亲爱的玩家,恭喜你来到金庸群侠传流荼版的世界!】 卧槽?先别急着恭喜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面前有个大光球?还有金庸群侠传流荼版是几个意思? 【我是金庸群侠传系统使者,已经选中你进入体验这个神奇的世界!经过制作者流荼的版本调整,这里已经囊括了更多有趣的内容!】 不去!穿越过去有什么好玩的?我在家里睡着觉突然被弄到这里,现在火气很大,你赶紧给我送回去! 【这里面有无数厉害的武功,无数的侠客和美女,心动不如行动!】 一点都不心动。你说这些大侠再厉害,有几个能用过厕纸的?又有几个能上网?新番你给我播?3a新作你给我买?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请允许询问你几个问题。】 喂喂喂,别自顾自的开始啊!跟我玩按任意键开始这套是吧?小心我报警啊! 【你希望在武侠小说里的出身是?】 【请在以下选择:商人的儿子/大草原上的孩子/名门世家/市井流浪汉/疯子/书香门第】 我是不会选的,不送我回去我就跟你耗到底!就在这里静坐一百年,让我看看谁先受不了先发疯! 【检测到关键字,自动选择选项疯子】 【数据更新:玩家悟性属性+35,根骨属性10,获得天赋:神经病(造成的攻击提升10%,受到的伤害提升10%)】 ……你行!强买强卖是吧! 【以下你觉得最宝贵的是?】 【请选择:无尽的财富/永恒的爱情/坚强的意志/自由/至高无上的权利】 放我回去!还我自由!你听不懂人话是吗,这是让我玩游戏,还是游戏玩我啊! 【检测到关键字,自动选择自由选项】 【数据更新:玩家身法属性+15】 ……你的耳力还真不错。 【你最喜欢的兵刃是?】 【请选择:拳/剑/刀/暗器】 别靠过来!砂锅大的拳头见过没?信不信我打爆你的眼镜! 【检测到关键字,自动选择选项拳】 【数据更新:玩家搏斗能力+10】 【以下女角色你最喜欢的是?】 【请选择:黄蓉/小龙女/郭襄/梅超风/周芷若】 ……呃,冒昧地请教一下,是我选择了就会给我分配妹子吗?那好像可以考虑一下,我全都要行不行? 【未检测到关键字,该选项无效跳过】 喂喂喂!你这过分了啊!你小子是把皇军给我的好处,给吃了回扣了吧! 【以下男角色你最喜欢的是?】 【请选择:张无忌/郭靖/杨过/令狐冲/林平之】 等一下!让我好好想想!呃,这个选了不会是给我组cp吧?那我选……郭靖!郭大侠洁身自好一个人,想来不会为难我的! 【玩家已选择选项郭靖】 【数据更新:玩家习得《降龙十八掌》,技能10级。】 呼,好险啊!要是我选到林平之,还不会把我的作案工具给没收了吧! 【选择你的游戏难度?】 【请选择:简单(新手推荐)/进阶(较高难度)/炼狱(极难难度)/无悔(真实难度)】 新手难度!不对,有没有其他的难度,比如比新手难度更低的?我要最快通关的那一项! 【检测到关键字,玩家已选择隐藏难度】 【数据更新;玩家将以流荼难度开始游戏】 【选项已全部完成,欢迎来到变幻莫测的金庸群侠传流荼版,请专心探索这个神奇的世界,祝您游玩愉快!】 ………… 本来一天下来,砍柴挑水的文定和凝蝶也累的不行,师徒四人吃过晚饭,在明月东升的时分就各自回屋休息。 房间里,江闻早早地和衣而卧,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了半夜入眠,却又梦见了一些奇怪又熟悉的东西。 月色朦胧间,江闻猛然坐起不知道到底梦醒了没,于是看了自己的影子一眼,立马察觉到瀑布般流淌下的数据展示出来,密密麻麻地占据了视野。 【姓名:江闻】 【年龄:28】 【悟性评价:无法查看】 【根骨评价:无法查看】 【武学评价:无法查看】 【实战评价:无法查看】 【综合侠客等级:无法查看】 【掌握武学:化骨绵掌、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须弥山掌、大洪拳、五大夫剑法、忘情剑、雁行刀、全真心法、天山心法、武当心法、青城内功、蓬莱内功、星宿心法、石梁心法、少林心法……】 就像是这段破碎模糊的梦境,由于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江闻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选择的,只记得自己在某次睡觉被打断后无能狂怒,最后就莫名其妙地被丢进了莫名其妙的世界里。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找到散落江湖的十四本天书,就是回家必须的东西。 于是乎,由十四本天书串联起来的庞大任务,让江闻在那个混乱江湖里闯荡了整整三年,由于收集来的秘籍可以靠着系统直接学习,这学来的一身乱七八糟武功就成了明证。 在想尽办法收集齐十四本天书,打败了十大高手之后,江闻终于来到了那扇回家的大门前,系统告诉他,只要推门就能回到原先的世界。 结果一推门,他就来到这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明末清初时代。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却和金庸群侠传流荼版的世界全然不同了。 经过多番确认,江闻发现两个世界截然不同,一个是金庸小说等作品衍生出来的幻想世界,一个是真实历史时空的武侠世界。这里没有什么五绝高手、没有独孤求败、更没有郭靖守襄阳的壮举,只有节节败退的明末故事。 江闻知道自己上当了,对方一定是玩了个文字游戏。 系统是说搜集完天书就能送自己回去原来的世界,却没有说这个世界的哪个时代——或许自己拼了命地续,能亲眼看到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始? 更不妙的是,原先会提供信息提示、获取经验值学习武功的系统,突然间就被简化成了这个傻呆呆的天眼查系统,除了看一看别人身上的属性,一点忙都帮不上。 就像是一段程序运行在了不配适的操作系统里,被阉割简化到了极致。 江闻又在江湖上行走了两年,发现这个世界的武学更贴近写实,流派也远远没有原先世界的汪洋肆意。江闻原先所掌握的武功在这里可以施展,却没有办法依靠经验值进一步提升,更无法传授给别人。 心灰意懒的江闻结束了江湖游走,隐居在这座武夷山大王峰中,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潦草地过去算了,却察觉到了这个世界背后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比如几年自己刺探过的大顺军,突然冒出来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金蛇营,毛文龙残部据守的地方,也听说出现了神龙岛的消息! 江闻这次重出江湖的原因,就是察觉到金庸群侠传流荼版,似乎正在慢慢影响着这个世界…… 第五十三章 东望夕茫茫 第二天,洪文定和凝蝶又换好了粗布衣服,准备先行下山砍柴打水,抓紧完成今天的师门功课。 江闻也带着小石头走到了通天殿那几座茅草屋后面,给他们指路。 “看清楚了徒弟们,左手边石阶是下山的路,遇见岔路记得左拐——这时候肚子饿了就可以去会仙观,找元化子打个秋风。岔路要是走错了右拐,那边只有一座道观残垣。” 洪文定认真地点了点头,指着另一条路问道。 “师父,这条路又是通往哪里?” 江闻脸色却严肃了起来。 “这条上到山顶的路,属于门派禁地,你们可千万别乱跑。否则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物,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师父我可概不负责!” 凝蝶被江闻的变脸吓了一跳,背上小箩筐扭头就走,嘴硬地说道:“我……我才不怕呢!” 江闻努了努嘴,示意洪文定跟紧这个小师妹,小文定也很懂事地点头一起走了。 傅凝蝶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小师妹,可是最初要收她为徒的时候不答应,等到文定一起来拜师的时候,就身不由己地排到老三了。 虽然她口头上坚决不承认,非说两个人是并列二弟子,并且不停怂恿江闻在给她收个小师弟小师妹,好得瑟得瑟。 “小石头,咱们走!” 江闻见两人已经走远,抬腿便上了另一侧的石阶,完全没在意刚才信誓旦旦说到的“门派禁地”。 江闻两步就走完过半的道路,小石头还在哼哧哼哧地后面跟着,看到这场面江闻摇头说道。 “小石头,你这个上山的方法不对。” 小石头喘着气抬头看江闻,小小的眼睛里写满了大大的疑惑。 “要上山,先开胯!当你开胯之后,上山会感觉非常非常地轻松!你就可以用你的胯,征服一座又一座的高山!” 为了做示范,江闻活动着手脚,两腿踮步轻跳了起来,随后沿着山石阶梯路抬起胯猛然加速,身体像一只离弦的快箭般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但他没有想到,雨后深山的水珠和多年无人行走长出的青苔,让这条上山的路湿滑无比——他一个不留神脚滑了一下,用更快地速度趴着滑了回来。 “……你看看,只要开了胯,连下山都是这么神速!” 小石头歪着头看着师傅,面无表情地说道:“师父,你没事吧?” 江闻老脸一红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没事,扯着胯了……” 师徒俩慢悠悠地走上了山,大王峰乃是一块巨石独立的奇峰,越往上走,反而不似通天岩的视野开阔,两侧怪树横立、奇石乱耸,走上一段时间就觉得眼花缭乱,几遇失道迷路。 在这种几乎没办法寻常行走的地方,一大一小两人也是挣扎了许久,才来到了目的地。 “大王峰顶久不能到,惟张仙岩梯在,其余峰顶六梯及徐岩梯俱已朽坏。” 江闻说了句徐霞客在游记里的记载。大王峰曾经有六七条上山道路,多为石壁凿空的栈道,年深日久就已经损坏失修。 此刻出现在江闻面前的目的地,却是绕了大王峰顶将近一圈,从南侧绕到了东侧石壁,正处于东部岩壁的一处石罅。 石罅猛然裂开在岩壁上,阴森暗淡阳光都无法穿透,岩上滴水蔓延到了地面,将石面染成了不安的青黑色,很容易联想到某些让人不愉快的东西。 “在门口等我。” 江闻制止了小石头的跟随,孤身一人走进了这个石罅之中,略走两步其中豁然开朗,头顶岩洞裂开一个口子,让阳光透进来几分,半明半暗间尘埃飞舞,时间仿佛都在这里悄然静止。 这个石室里,架着几块不知年代的木板,横跨在突起的石梁之间,上面架放着具两丈来长的巨型船棺,楠木板上虫蚀水浸痕迹极其严重,其中骨殖零零碎碎算来竟有十来具。 江闻从怀中掏出两样事物,发力推开巨型船棺,借着微光沉思了片刻。 第一样,是陈近南手里的《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笺》。 红色血迹书就的妖书,此刻安安静静并无异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吹跑,但是这东西背后是极为危险的一段历史。作为帽妖扰乱汴京的最后证明,这份残卷记载了一座都城光怪陆离、癫狂诡异的一夜,带着一种特殊的,能唤醒起不属于这个世界东西的力量。 第二样,是妖僧客巴手里的人头骨嘎巴拉碗。这东西镶金嵌银极尽奢华,骨缝间却沾染上了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血色。似乎经过了这个供奉器盛放的血液,都会变成吸引夷希最好的祭品。 这两样东西都太过危险,必须谨慎保管起来,江闻就将它们一起带到这个“升真洞”中,藏进这个深藏山中的船棺里面。 连同这些年陆陆续续收集到的危险物品,一起放在这个“门派禁地”里。 自从察觉到流荼侵蚀的迹象,江闻就怀疑武林背后的诡异,那些与他原先记忆不相符的怪事,是否也和这股力量有关…… 武夷山上船棺很多,大王峰上遗蜕尸身也随处可见,但和闽越王城的先民船棺不同,武夷山中具有许多的船棺,来历各不相同。 其中古闽越国的船棺,自带着羽人崇拜和卵石崇拜,藏入崖洞船棺是为了更接近上天,等来羽化蜕变的时刻。 先秦、两汉隐士的船棺,则是为了赴武夷君和太姥群仙宴的仙缘,求来虹化升天前往仙界的机会,所葬的也都是练气修道之人。 说来奇怪,“长生不死”似乎是这座武夷大山中无数人苦苦追求、长盛不衰的梦想,外人所谓令人匪夷所思的死亡埋葬方式,在他们眼里也只是另一段旅途开始的过程中,微不足道的中转站而已。 放进了这两个东西之后,江闻迟疑了片刻,又拿出一份手绘而出、山环水绕的地图。 这是南少林从西鲁国找到的“藏宝图”。 说来奇怪,清廷和江湖也都将它当作“藏宝图”,但是疯疯癫癫的鸡婆大师从陈近南手里抢过这份地图,非要塞给江闻保管。 按他的说法,只有像江闻这样对“宝藏”丝毫不贪婪、不好奇、不追逐的人,才有资格保管这个东西。 模模糊糊的描述中,似乎就连鸡婆大师都曾经忍不住去寻找这个“宝藏”,期间还遭遇到了极为可怕的事情。 江闻看着这份平平无奇的地图突然想到,或许妖僧客巴自以为知道的东西,并不能代表武夷大山秘密的全貌。 莫非客巴眼中无上菩提六牙七支的桀粢,只是这座大山无数秘密中不算出奇的一个…… 升真洞里的时间似乎过得飞快,江闻却喜欢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石室里思考问题,就像道家洞天的灵气真的能帮他廓清迷雾。 走出升真洞之后,江闻一身轻松地找到了门口看蚂蚁搬家的小石头。 “小石头,跟师父接着往里面走。” 小石头默不作声的就跟上,跟着又是一路穿山越岭,披荆斩棘,终于又来到了一个石罅面前。 同样是石罅,和刚才的升真洞相比,这个地方就狭窄许多,宽度仅有一米不到,靠近就能听进水流声音殷殷如雷。 “你是我们武夷派的大师兄,这里一定要记住了。” 江闻蹲下身,拍着小石头的肩膀,“这条山顶的岩罅深不可测,宋代祈雨拜山时曾投金龙玉简入其中,因此被称为‘投龙洞’。你一定要记住位置,万一有用得上的时候……” 但是说着说着,江闻自己先自嘲般地笑了笑,说话戛然而至,也没说清楚让小石头记住是派什么用场。他看着投龙洞,默然了许久,最后还是带着小石头原路下山,看着莽莽群山不再说话。 当初的江闻,就是通过投龙洞来到这个世界的,如今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间石洞。 第五十四章 儒冠多误身 大王峰上昼夜温差极大,入秋之后更是夜风凛凛,沿着山间石壁滚滚而来,木屋的柴门都洞洞有声。 江闻被吵的实在是睡不着,就披上衣服推开门,准备到通天岩上看看风景,打发一下时间。 但门一开,江闻就发现还有个矮小的身影也站在空地上,盯着茫茫星河一声不吭。 “文定,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江闻揉了揉眼睛认清对方,慢慢走了过去。 专心扎着马步的洪文定,闻声转身应答:“是的师父,你也没睡。” 江闻甩开衣袖拂干净一块石头,盘腿坐下,懒洋洋地说道。 “今天的风有点喧嚣啊……山上的日子辛苦,你这两天过的还适应吗?” “不苦。跟我爹在一起的时候,日子更苦,经常睡到半夜就要打架逃命,在这里至少能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了。” 洪文定扎着马步,额头在冷风中都有细汗密布,即便没人监督也格外用功夫。 这孩子自幼江湖漂泊,也没有受到什么正规的教育,有时候看着成熟的像个大人,有时候又懵懵懂懂,简直就是他爹洪熙官的翻版,若是这样长大,大概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睡?” 江闻笑嘻嘻地问道,还是没绕过这个话题。 洪文定穿着厚厚的棉衣,裹得像个小粽子,默数时间大概到了,将马步的架子一收,喘匀了内气,也坐到了江闻边上。 “上山这两天总觉得心不静。以前一扎马步就不会胡思乱想,今天却没什么用。” 江闻乐呵呵地看着这个徒弟,直接点破到:“想你爹了吧?你们父子俩一向相依为命,如今突然分别,不习惯也是理所当然的。” 洪文定小脸猛地愕然,又淡定摇头:“我爹现在有大事要做,没有办法带上我,我不能再去给他添乱。” 江湖厮杀不靠一腔热血,最重要的就是理智冷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洪熙官本身就是个标准的江湖客。可他教给小孩子这些,总违背了小孩爱笑爱闹的天性。 看山是山的三重境界里,提前跳过了中间环节可不是终南捷径。 “文定,听师父跟你说两句。” 江闻眼望着远方的星空,无数璀璨星辰正簌簌摇动,“不要把合理的东西,就当作必须遵守的规矩。你爹不带着你下广东,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分离。况且他一旦打下安稳的环境,一样会来接你。” “但我要说的是,你自己怎么想。” 江闻语气深沉地盯着洪文定,严肃的样子却像是两个成年人在对谈。 “……我自己吗?” 洪文定喃喃自语,表情又陷入了纠结。 江闻对着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站起身来到了通天岩正中央,摆开一个不丁不八的架势。 “来,看看我这二十年功力的一拳,你能不能挡得住!” 江闻也不谦让,趁着洪文定心神不定的时候,左掌划过一个半圆,已经打向了小徒弟。 洪文定面色惊愕,表情仿佛在说我我昨天刚拜师,您这上来就一拳二十年功力的拳头,问我挡不挡不住? 幸好文定的武学修养也是不低,能够看出这是后发先至的路数。此时一旦心虚后退,反而会堵死自己的后路,因此他双脚前踩,一招怀中抱月顺势撞向江闻。 在外人面前,江闻始终是以一手内家绵掌示人,招式环环相扣、绵绵不绝,因此在屈膝顶肘间,就推开了洪文定,左腿猛攻他下盘露出的破绽,准备将他绊倒。 但是洪文定早有应对,猛然提起一口气,双脚踩着江闻的扫腿,直接飞身而上,靠着灵活短小的优势,从他头顶越过,绕到了背后。 洪文定所掌握的两门外功中,洪家拳属于硬桥硬马、踢腿不过膝,绝对没有这么弄险的飞渡招数,因此这招必定由夺命锁喉枪的枪法演绎而来。 “你爹洪熙官不愧是少林高徒,能将少林各家棍法融为一炉,却又别出心裁地从慈悲中,开创出杀气腾腾的怒目金刚相。” 说句俗套的话,这门夺命锁喉枪就是参透了“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的机锋。他出手不留后路,却只杀必杀之人,宛如八苦地狱里浑身是血的金刚护法,眼中仍有慈悲之意。 “师父小心了!” 听到洪文定的提醒,江闻猛然回身,手指环扣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从半道上弹指而出,一指点出带着轻微的哧哧声,正好擦着洪文定的衣领而过,而此时,文定的直拳也蓄势待发,两人的针尖麦芒毫不相让。 但洪文定的拳劲还没即身,江闻随手一防一挡,猛然倒地不起。 “哎呀,你打伤我了,不给八万八休想了事!” 原本洪文定也会和父亲切磋,却从没见过这么耍无赖的招数,丝毫没有师长之风。但洪文定还是后退半步,收拳行礼,半分礼数都没有落下。 “……师父,我输了。” “年纪轻轻连切磋出手都这么狠,说明你的心还不定。” 江闻不要脸地拍拍灰尘站了起来:“我派有一门以刑法为心法的武学,我改天再教你——不好好学的话,为师怕你下半辈子都被妖女讹上。” 洪文定:“……” “文定,告诉师父你学武功是为了什么?” 洪文定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为了活命。我爹告诉我,这世上如果不想要被人欺负,就得有杀人的手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江闻本想用侠义精神感染一下对方,却发现洪文定说得毫无破绽,摇头感叹道:“是这个世道不给好人出路,逼得好人要成为坏人。有趣的是,只有这些好人都成了坏人,世上的坏人们才会甘心当好人。” “那世间的好人,就偏偏不能当好人吗?” 洪文定想了想,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江闻想了一会儿,指着边上的小屋子说道:“凝蝶的身份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和你一样,也是钦犯。而且是满门抄斩的那种钦犯,只因为她父亲奉命修前明典籍,被告发抄录书目时将顺治元年写作崇祯十七年。” 江闻淡淡地说道,“她不是练武的材料。我把她救回来是因为想救人,我算是个好人。她想回去找爹娘,我不让她去,我就是个坏人。她的全家秋后就要问斩,我却袖手旁观,那我就是大恶人。” 洪文定挠了挠头,似乎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不对,师父你是好人。” “你能这么想,不代表别人也能这么想,这个好坏本就是相对而言。你爹赞成反清复明,却不认为反清复明时一切手段都可以用。我会去做好事,也不代表一切好事我都要做嘛。你觉得呢?” 洪文定郑重地点了点头。 “懂了师父,善恶唯乎一心,想做好人不代表全都要做好事,做坏事也不代表就是恶人。要想做一个大好人,就必须比恶人更恶——我下次打架一定不留活口。” “文定,你再好好想想!我刚才是这么教你的吗!” 第五十五章 烟姿入远楼 清晨时分,暖和的阳光伴随着冷风拍打在脸上,大王峰顶凉意袭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江大掌门强撑着精神爬起床,揉了揉熬夜发红的眼睛,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可瞬间就将门口的寒风拥抱入怀。 “嘶……” “到底是哪个脑子有问题的,要把门派建在这个山顶上……” “哦是我自己,那没事了……” 作为一个掌门,江闻还是自认为有义务给弟子做表率,至少早睡早起勤于锻炼的样子还是要做到的。 可是他一出门,他就发现三个弟子已经比他还早就醒过来了。 凝蝶小脸红彤彤的,挂着鼻涕靠在门口,依靠晒太阳给自己取暖。这小丫头半夜踢了被子,正头昏眼花,等着洪文定烧的那壶热水沸腾开。 小石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洪文定练功。 见洪师弟在一个时辰里又是马步、又是练拳、又是拉伸筋骨忙的不亦乐乎,自己如今却只会切菜、颠锅、揉面团,小石头眼里满是羡艳的神色,感觉要挽回一下作为师兄的颜面。 “师父,我也要习武。” 见师父出来,小石头拉着江闻的裤腿,可怜巴巴地说道。 江闻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把菜刀塞到他手里:“乖,先把菜和肉切了,早上杂煮面还没着落呢。” 小石头垂头丧气地跑去切菜了。 说到底,不是江闻不想教。 多年研究下来,江闻发现自己一身来自金庸江湖的武学,和这个明清江湖的体系基本不兼容。 不知道是武学衰落的结果,还是两边法则本就不相同,如果按照金庸江湖得到的秘籍来习练,普通人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神奇的内力在经脉中涌动,更施展不出各种让牛顿诈尸的招数。 即便是江闻自己,如今按照各派内功心法以大周天运行,纵使内力略有积累,也会快速消耗在运功行功的阶段,就好像自己给发动机力加错了油,突突运行两声就没动静了。 为了查清差异,江闻曾在三年前独上过嵩山少林寺,一路打进了藏经阁,想从高端武学上得到线索——作为武林大派,如果出现武学断层肯定是有记载的。 可是到了最后,他发现自己掌握的少林七十二绝技是燃木刀法、韦陀杖法、风云手、拈花指、散花掌、大力金刚指、千叶手、须弥山掌等等。 而所到少林寺中传承的“七十二艺”,是铁臂功、排打功、铁扫帚功、足射功、腿踢功、铜砂掌、拔钉功、提千斤、罗汉功这些武功…… 两边的差异已经不是武学传承问题,而根本是画风都有冲突!金庸江湖的武学和明清江湖,显然是似是而非的两个体系! 按道理说,掌握着一身画风都截然不同的武学,江闻应该是可以纵横江湖、为所欲为了,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内力无法累积的后果,关键一层影响就是当初自己熟悉的武功,多数已经不能使用了。江闻一旦施展金庸江湖中的武学,内力就会如同洪水倾泻,快则一炷香、满则一个时辰,就会陷入无以为继的境地。 原先积累下来的,至少有三十年份的雄厚内力,早已在行走明清江湖的这段时间坐吃山空,江闻也是被逼无奈,才选择退隐入武夷山中。 正是因此,在闽越王城内,江闻只能在四大高手护法行动失效后,才敢强行使用降龙十八掌开路,这时万一内力耗尽却陷入重围,情况就极其不妙了。 这三个月来,随着流荼入侵这方明清江湖,隐隐打破了天地间的某种桎梏,江闻枯竭见底的内力慢慢也有了恢复迹象。 可更让他隐隐担忧的是,他记忆里某些不可无状不明的东西,也在这江湖背后涌动了起来。 或许真的该重新行走江湖了…… ………… 洪文定和傅凝蝶吃过早饭,就去完成每天的挑水、砍柴、跑山功课了,通天岩上又只剩下江闻和小石头大眼瞪小眼。 “师父,我想学……” “停!” 江闻摸了摸下巴,看着小石头期待的表情,“武功我可以教你,但是你不能挑挑拣拣,这也不学那也不学的。” 在金庸群侠系统下线之后,江闻就没有办法用经验值轻轻松松提高武学等级,留给他的只有还算过得去的悟性根骨,和金庸江湖里积累下来的经脉穴道等武学基础。 结果这一手绵掌功夫,他足足练了三年才达到大成。 不是他自身不行,而是因为武学修炼并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看着秘籍就能轻松驾驭。 武者短短几十春秋的生涯里,能将几门武功练到化境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天才,用于学习的最好时间,便是年幼骨弱的这段时间。 根基打牢了,将会受益终生;根基打对了,可以少走弯路;但根基若是打错了,人生苦短,浪费掉的大好时间可就追悔莫及了。 江闻现在能教的武学不多,因此收徒走精而少的路线,专注于天赋异禀的弟子。靠着他们自身的悟性,再加上江闻在武学上的造诣点拨,相信很快就能成材。 这个授徒的过程不仅是培养弟子,也是从零开始解构明清江湖武学、寻找自身突破契机的大好机会。 创派收徒,势在必行。 “小石头,为师有许许多多绝妙武学,可惜你学不会。” 江闻遗憾万分地看着他,“普通的武学给你又是浪费时间,我看来看去,只有这本《严氏铁布衫》最适合你了。” 自古穷文富武,学习武术最需要就是钱——中药的钱、打架赔的钱、江湖往来的钱,因此江闻一看这个小石头的家境,就是学铁布衫的天纵奇才! 江闻这两天已经粗略翻看了这本秘籍,领会体悟了其中的要略——主要是因为他有类似的功法。 像铁布衫金钟罩这种护体功,昼夜寒暑炼体锻骨、玩命死磕木沙石铁只是一小部分内容。如果只是顾打铁砂、捶石头而不用药方养护,这手得废,人也会落下一身伤病。其中最重要的,是外洗药酒养护皮肉筋骨,内服丹药强壮血脉脏腑。 譬如严振东家传的秘籍,就是要用古法药酒擦拭身体,确保在极寒和极热的天气里都通体如寒铁,刀斧难毁伤。其中涉及的丹药配方,主要得用党参、黄精、龙胆草之类高氨基酸的补养药品炮制。 其中的原理和和现代运动员要吃氮泵、吃蛋白补剂一样,是有相当科学的依据在里面——至少比郭靖喝梁子翁蛇血,就能伐毛洗髓要科学。 江闻直到现在,在小石头的要求下才拿出来教学,主要是联想到了严振东完美踩雷、站队永远选错的天赋…… 只希望这门功夫,不会有什么降智的副作用,这孩子的脑子本来就不太够用了,再降下就进化成呆呆兽了。 第五十六章 梦入少年丛 傅凝蝶病恹恹地走在山麓上,两侧的矮树灌木还总是讨厌地挡住她的路,勾住她的背篓。 只见她越走越气恼,到最后索性将东西一扔,小小的个子坐在路边开始生闷气。 洪文定耳功精湛,听到了背后的响动,逐渐放慢脚步,转头对凝蝶说。 “凝蝶师妹,再不抓紧时间就砍不完十捆柴火了。” 傅凝蝶捂住耳朵晃着脑袋。 “不要烦我!天天这样我受不了了!” 洪熙官的养气与他爹一脉相承,从不被对方的情绪表现干扰误导,也总是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的关键。 “那你为什么不走?婆婆和我爹他们可以送你回去的。” 傅凝蝶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听到这话顿时气馁了下来,眼眶里瞬间打转着泪花,倔强的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我不要你管!还有,不要叫我这个讨厌的名字!我不叫这个名字!” 洪文定背着手,顺势在附近拾捡起了干枯的树枝,在秋冬季节只要没有雨露,这些干木都是良好的柴火。 傅凝蝶吧嗒吧嗒地掉了一会儿眼泪,终于忍不住说道:“喂,你就不打算安慰我一下吗!” 洪熙官头都没抬,老气横秋地说道:“我爹说过,女人生气和人喝醉了一样,只要清醒过来就好了。” 傅凝蝶恼怒地说道:“什么叫做清醒过来就好!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吗!” 洪文定脚踩树干,飞身折断一处枯枝,双脚落地后悄然无声,显露出了相当的轻功造诣,以至于江闻都找不到短板的部分可以教导他。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传闻,这座大王峰到了天黑会有大毛人出来抓人,绑到巢窠深处不见踪影。我准备先去天鉴池挑水,你休息好了就跟上来。” 傅凝蝶的怒容戛然而止,张开嘴想要询问,又不小心瞥见了一眼石阶旁深湛的树丛。 被洪文定这么一说,她开始感觉树林中有大逾常人的影子摇曳,慢慢向她所在的位置靠近着…… 一阵冷意掠过心头,她迅速背上背篓,追逐着转过山坳那个即将看不见的洪文定。 “等……等等我,我又没有说不干了……” 她委屈巴巴地说道,“你为什么那么相信那个坏师父?我感觉他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 洪文定虎头虎脑的样子,和他沉着的语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哎,跟你说不清楚。” “你必须说清楚!” 傅凝蝶也不客气,叉着腰就追了上来,跟在屁股后面纠缠不休。 “这么说吧,如果师父是个骗子,为什么天地会和江湖中人都这么尊敬他,一口一个恩人地感谢到了大王峰底下?” 傅凝蝶眼珠子转了转:“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把他们全都骗了!” 洪文定歪着脑袋说道:“既然他能骗过这么多人,为什么会单单骗不过你呢?是只有你冰雪聪明、慧眼如炬吗?” 傅凝蝶一时语塞,却还是吸了吸鼻涕,继续嘴硬地说道:“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嘛……” 两个孩子就这么聊着,就从武夷派山门的张仙岩,一路走回了天鉴池,放下捆打好的柴火,准备将池里的水装桶装运进大水缸里。 但当他们来到天鉴池边薄田前时,却看见那座简陋的木屋里,突兀地走出了一个人。 这座木屋就座落在寒池的边上,还特意挂了个牌子叫做“寒舍”——从它四面透风的凄惨样子就知道,这个称呼没有任何的谦虚成份在里面。 转出来的这个人身材瘦小、头发银白,满脸都是皱纹,步子细碎地挪动着,就像是腿脚有些不便。老头两眼眯缝着牵着马走出来,正好和两个小孩撞个正着。 “你们是……掌门新收的弟子吧?” 牵着马的老头露出微笑,眉眼更眯缝了,给人一种谨小慎微的拘束感。 “没错,老先生您是?”洪文定问道。 “叫我老叶就行了,武夷派的马夫,山下的茶寮平时也是我在打理。我这趟刚好去镇上钉了马掌,想不到山上就有新人了。” 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孩子,顺手拍了拍前者的高头大马。 这匹马显得格外雄壮,鬃毛蓬松、四蹄健壮,肌肉线条隐约可见,一看就神骏无比。像这样的好马,在北方马市都要上百两银子才能挑到,到了南方就更少见了。 高头大马都快和木屋一样高了,鬃毛蓬松地遮住了脸,蹄厚腹平、尾高而垂,就像一头野兽般矗立在那里,又让凝蝶联想到了抓人的大毛人传说,偷偷退在了洪文定的身后。 见多识广的傅凝蝶,怀疑它的脾气也和其他骏马一样不友好,小声说道。 “叶爷爷,这匹马你能驯得住吗?” 马夫老叶微微笑道:“放心,这匹马的性子很温顺。不信你们看——” 老叶伸出手,拨开了骏马的额头毛发,露出了它藏在鬃毛下面的长脸,露出了悬铃般的眼睛…… (???????)! “它看起来很喜欢你们呢。” 老叶用宽厚的手拍了拍马脑袋,乐呵呵地说道。 话音未落,这匹马就小跳着迈动前蹄,凑到了凝蝶的面前,一脸骄傲地等对方给自己捋鬃毛。 傅凝蝶被这个举动惊呆,还没反应过来,这匹骏马就主动拿脑袋蹭着凝蝶的小脸,用粗糙的舌头舔起了对方。 “哈哈……好痒……” 凝蝶反应过来后,终于搂着马脑袋亲热起来,倒是洪文定和老叶说道。 “叶爷爷,这匹马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太生动了点?” 马夫老叶微笑着颔首:“江掌门看到它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匹马是掌门的朋友寄养在这里的,平时就是跑跑山、溜溜腿,能和人亲近也是好事。” 毛发蓬松的骏马和傅凝蝶一见如故,特意卧下身体,想让对方爬上自己的马鞍,带着她去走上一圈。结果傅凝蝶才六七岁大,愣是爬了半天都爬不上去。 一气之下,傅凝蝶从路边捡来一些石头,搭成四方形状的高低错落,用燕子凌檐步的轻身步法,脚踩着石块逐渐借力,在靠近马鞍的时候猛然跃身,跳起了等身的高度,这才堪堪跳到了卧地的马背上。 “驾!” 凝蝶意气风发地抓住缰绳,模仿着大人的御马姿势,但是两条小短腿根本够不着马镫,骑在马身上略一摇摆,就连忙趴伏在马鞍上,紧紧抓住了络头不敢起身。 骏马似乎也知道情况,轻点着四蹄在山路上漫步,刻意控制着速度和平稳。 “这匹马好有灵性!” 洪文定点头夸奖道。 马夫老叶乐呵呵地说道,“是啊,这匹马什么都好,就是打起呼噜来跟打雷一样,掌门原本养在通天岩上,几间屋顶的茅草都快被震落了,这才安置在这里。” 凝蝶乘着马,洪文定也跟着老叶一同回到了通天岩。 结果一回去,就看见小石头正泡在一缸子水里,下面还架起柴火不断烧着。这边在烧,小石头还拿起旁边的佐料自己削着皮,自己往水里加着…… 第五十七章 还家草晞晞 “老叶,你终于回来啦!” 江闻在一旁看着烧火,脚步逼近才发觉他们回来,招了招手说道,“今晚终于能吃你做的饭了。这个锅暂时用不了,你先找办法克服一下。” 傅凝蝶畏畏缩缩地牵着马走过来,对江闻问道:“师父…小石头是做错了什么事,你要把他炖了吗?” 不听话的徒弟居然要被炖汤,凝蝶都快吓哭了,抱着马腿瑟瑟发抖,到是那匹马啥都不懂,还走上去偷了两棵嫩草嚼着,哼哧哼哧地很是带劲。 “去去去,饿了找别的吃!这些药材我现找的,麻烦着呢!老叶,你是不是偷吃它的草料了?” 老叶就当没听见,含糊了两句就去做饭了。 “我这是帮小石头练功。” 江闻对凝蝶招了招手,示意她别胡思乱想:“铁布衫入门,需要先用药汁擦拭、内服外敷一个月,确保药力渗透四肢百骸、浸入肌肤毛孔。否则用多了肌肤溃烂、涂少了练功受损。” 他拍着严振东家的秘籍,“这上面的办法是先学三年硬功攒底,直到肌肤毛孔能收缩自如,再在阳气最重的正午时分擦拭。可我想了想,放在锅里煮不就行了嘛!每天拿文火慢炖、放满葱姜大料八角茴香,炖完再让他把汤喝掉,这样个把月,保证骨头都腌入味了!” 江闻很自信这么办法能行——不然那些草饲、奶饲的和牛凭什么卖那么贵! 当然以小石头的肚子,肯定是喝不了那么多药汤的。因此江闻在边上用小药锅熬着同样配方的药汤,将五碗熬成一碗,喝下去吸收药力就行了。 老叶回来之后,众人的伙食都有了明显的提高,至少不用顿顿吃杂煮面。 在没有炖锅的情况下,老叶也很快做出了几盘韭菜炒山葱、油爆肉丝,又在灶上蒸了一笼荷叶饼,大家美滋滋地吃完了一餐。 “掌门,我先下山照看茶寮了,今晚菜热一热接着吃,明天我再上山干活。” 老叶收拾了一阵通天岩杂物,打包好东西就牵着马要走。 傅凝蝶依依不舍地说道:“叶爷爷,你傍晚不上来了吗?” 老叶呵呵笑道:“不来啦,晚些时候把茶寮收摊就回镇上。天一旦黑了,再走这大王峰的山道……” 话还没说完,江闻猛地打断道:“老叶,下次可不能再偷马的草料了,我看这马都饿瘦了。” 马夫老叶心领神会地停了下来不说了,转头抱怨道:“掌门,就你给的草料钱都用上,我每旬都还得添个十几文,才能让这匹马吃饱,哪里有办法克扣……” “那你再想想办法嘛!” 两个人一言一语地走到了灶台边上,老叶才低声说:“掌门,你没告诉孩子们这座山的事?” 江闻苦着脸说道:“你觉得我实话实说了,还能收到这些徒弟?” “那万一出了事情……” 老叶把声音尽量压低,“镇上早就风言风语了,迟早会知道的。” 江闻不以为意地说道:“过了张仙岩就不会有问题,上不来的你放心吧——忙完赶紧下山,你也别在山脚多逗留。” “好嘞。” 老叶提高了声调喊了一声,就迈着碎步给他们收拾屋子去了。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傅凝蝶已经鬼鬼祟祟地竖着小耳朵偷听半天,却模模糊糊不得要领,心里只觉得这座山一定有蹊跷,不然怎么一个个的都含糊其辞。 为了套话,小姑娘装出乖巧可爱的模样,帮着江闻把药材端起,仰着头问道:“师父我来帮你。刚才叶爷爷……” 江闻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用意,故意岔开话题。 “你说老叶啊?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习武之人,天天切磋论武花钱如流水,不仅把老婆孩子气走了,也把万贯家财败光了,成了镇上的老光棍。就我好心给他找了个活。” 傅凝蝶连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叶爷爷他说……” 江闻接着说道:“你说的是他的腿吧?早年和人比武,瘸了。不单单是腿脚,他的颅骨被人砸坏、右臂也被压断过,落下大伤小伤无数,后来爱抽旱烟的毛病又把肺弄坏了,所以说我们习武之人,一定要懂得分寸。真正的功夫,其实就在这分寸之间……” 江大掌门偏偏就有这种本事,能在三句话内绕到教训徒弟、传授经验上面,直念叨得傅凝蝶头昏脑胀,忘记了刚才想打听什么,只想着刚才应该跑远点的。 “有人百战百胜,赢了个一无所有;就有人屡战屡败,却输了个身家殷实。等崇安县这道路修好了,我就带你们去福州城走一趟,让你们真正见识见识江湖的模样……” 江闻滔滔不绝地说着,带着凝蝶来到了大陶缸旁边,给泡到睡着的小石头加了一瓢热水,底下添了些柴火。 “喏,擦擦脸。” 傅凝蝶只觉得头昏眼花,却猛然感觉眼前一黑,一条热腾腾的毛巾就盖在了她的小脸上。 江闻将烫好了的毛巾递给凝蝶,一边数落着:“快接好了,是还要师父帮你洗脸吗?小姑娘家的灰头土脸还挂着个鼻涕,像什么样子?赶紧擦干净了。” 热热的毛巾贴在脸上,傅凝蝶只感觉原本凉飕飕的脸上舒服得像是要化开,接住毛巾狠狠擦了擦,又把脸埋在里面舒舒服服地不想说话,只是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自己成天打柴挑水灰头土脸,还不是拜这个师父所赐?他还好意思怪自己邋遢? 傅凝蝶忽然感觉脸上一凉,毛巾又被江闻拿走,放在热水里漂洗干净才送回给她。 再次接过毛巾的时候,凝蝶发觉那张讨厌的脸,猛然有点像家里不苟言笑的父亲,偶尔又和唠唠叨叨的母亲重叠在了一起。 “想家了?” 江闻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小丫头心里想的其实都写在脸上。 傅凝蝶使劲擦着脸,闷声否认。 “没有。” 江闻微笑着看着她:“想家又不丢人,师父我也想家,而且想了很多年很多了。” 凝蝶小声地问道:“那师父你为什不回去?” 江闻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慢悠悠地处理着药材。 “回家的路很长很远,也很难走。我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 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几句话,凝蝶感觉面前这个年纪不算大的师父,似乎长出了雪白的头发,那双眼睛里感情也太过沧桑。 凝蝶低头不语,擦着脸偷偷看江闻。 江闻假装没看见她的举动,帮她把脸仔仔细细擦干净后才说道:“天傅梅花凝蝶粉,春归柳叶画蛾眉——这样干干净净地,才对得起我给你起的名字嘛。” (原来名字是这个意思?还挺好听的……) 凝蝶心里偷偷想着,忽然感觉对这个名字也没这么反感了。 第五十八章 佳期犹渺渺 吃过了晚饭,大王峰上的草丛树木中又传来了秋虫的鸣叫,长长短短像是在引吭高歌。而陆续归巢的寒鸦,也一匝一匝地盘旋在通天岩上,背靠着欲颓的夕阳,崖上风景显得萧瑟而寂寥。 “师父,我要学武功。” 江闻头都没抬,正认真地跟破烂道袍较劲,毕竟元化子家境也不宽裕。 早上江闻采药遇见了元化子,提出要去他道观里一趟——对方说连门都没有。 “学什么学?我不是已经教你铁布衫了吗?说好的不能挑三拣四,你再这样我就只教满汉全席报菜名了啊……” 江闻数落着徒弟,猛然发觉声音不像小石头,抬头一看差点把针扎到肉里。 这次说要习武的,居然是最喜欢闹别扭的傅凝蝶。 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把原先乱糟糟的头发都收拾了一遍,自己估计花了很大的功夫,将头发分成两大股,对称系结成二推放置在左右两侧的头。 不仅如此,连她那身蓬松臃肿的衣服,都仔细压平收进了腰带里,小脸红扑扑地和之前判若两人。 由于扎发没有镜子可以照,有一小绺尾发自然垂下,看上去轻飘飘的颇为可爱。 “你刚才说什么?你要习武?” 江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伸手探着她的额头,“你是不是感冒转发烧了?我现在去找点鬼针草根煎药,你回房间里躺着去……” 傅凝蝶气冲冲地拉住江闻,嗔怒说道:“凭什么不教给我,我就不能学武功吗?” 她指着外面,“文定和小石头都会,我也要学!” 江闻看她认真的小脸,内心暗暗发笑,幸好他已经过了专业的训练,不管多么好笑,都绝对不会笑。 哄小孩子江闻可能不熟,但是哄女孩子他还是有一点经验的。 早上他借机夸了夸凝蝶的相貌,这个小姑娘就从放弃自己的状态里走了出来——恰当给予对方的夸奖和期望,更能激起对方的上进心,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但这个度如果超过了,很可能就演化为pua了。 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但是男人就能免俗了嘛?陈总舵主那幅正道领袖的模样,何尝不是天地会、武林人士对他的要求致使的? 所以说这种感情大家都有,只不过表现的方向不一样罢了。 “好好好,你是我们武夷派的三弟子,今后还有许多的师弟师妹、弟子师侄需要指导,当然得会武功了!” 江闻随手画了个大饼,傅凝蝶的表情就更加认真过了,眯着眼似乎在幻想到那时候,要怎么教导后辈弟子,好好展现自己亲传身份的威严满满。 “嗯!我就是来学武功的!” 傅凝蝶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想学什么?江湖武功分为拳掌、兵器、外功、内功、轻功、暗器毒术种种,你学的燕子凌檐步就是一门轻身功夫。” 江闻负手而立,在小丫头面前俨然一副宗师气度,“为师建议你学一门拳掌功夫防身。这边有一门绵掌,就很适合你研习参悟……” “我要学内功!” 傅凝蝶脆生生地打断了江闻的推销,两眼闪着小星星看着师父,显然感觉自家师父武学造诣深厚,一定能满足自己要求的。 江闻愣了一下,冷汗悄悄流了下来,实在无法开口告诉徒弟其实自己就剩绵掌能教。其他的譬如严氏铁布衫,大王峰上也没有第二个水缸能炖人了呀…… “这个内功嘛……” 江闻踌躇片刻,柔声说道:“凝蝶,内功之所以是内功,就是因为它运行于内,修习内壮后可以延年益寿,但是没有多年积累难以催动。你这么早练,也不一定是好事。” 可这话说完适得其反,傅凝蝶当即两眼放光:“延年益寿?是不是还能驻颜延龄?那我一定要学!” 终归是自己的徒弟,不教点东西总是说不过去。江闻微笑着对着傅凝蝶说道:“凝蝶,你坐在这块石头上。” 凝蝶乖巧地爬上了石头,有样学样地盘起腿来,侧过脸看着师父。 “然后呢师父?” 江闻闭着眼睛,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你想这样心平气和地坐或躺下来,先做10次深呼吸,想象面前是一池碧水,波澜不惊。” 江闻的说话声带着奇异的韵律,与周边风声、树声、虫声浑然一体,凝蝶闭着眼睛聆听,仿佛从天外传来。 “然后你冥想一股火焰在你的小腹燃烧,热量从里面慢慢传递出来,腹部越来越热,呼出的气体也带着热气……” 江闻侧过脸,看见凝蝶一本正经地呼吸,小巧的鼻子微微抖动着和鼻塞作斗争,身体的抖动却越来越轻微。 十几个呼吸之后,傅凝蝶闭着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又过了十几个呼吸,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充满惊喜地对着江闻说道:“师父!我感觉到肚子在发热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内气吗!” 这下她彻底坐不住了,感觉到了新奇的东西,立马跑到江闻的身前骄傲地说道,“师父!你教给我的是什么内功!难道我是是个练武的奇才?!” 江闻关切地帮她拉好衣领,随手摸着傅凝蝶的额头,微不可查地看着瀑流而下的数据信息,眼中露出了关爱傻子的眼神。 【姓名:傅凝蝶】 【年龄:6岁】 【悟性评价:资质平平】 【根骨评价:资质平平】 【武学评价:一窍不通】 【实战评价:一窍不通】 【综合侠客等级:平民百姓】 【掌握武学:燕子凌檐步(入门)】 【人物描述:作为富贵人家的女童,她的天赋勉强踩在踏入江湖的门槛上,但想培养她行走江湖,却不算是一个好主意。】 看见傅凝蝶这兴高采烈的样子,江闻也只能默默地看着。 江闻所教的呼吸方法,是一个从中世纪教会密修、****里就流传着的骗局,属于“你跺你也麻”等级的自我暗示,是个人都会有感觉,跟内功基本没有关系——谁家内功可以不学习穴道、经脉运行,直接上手的? 悟性、根骨分为五个等级:冥顽不灵、资质平平、石中璞玉、天赋异禀、旷世奇才。“资质平平”(倒数第二低)和另外两个弟子最高到“天赋异禀”(倒数第二高)的差距太大了,显然会影响到以后很多东西。 江闻只希望她在洪文定和小石头两个妖孽的打击下,还可以健康快乐地成长吧…… “回去好好练,这门《九阳神功》我只教给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哦。” 傅凝蝶狠狠地点头。 “嗯!谢谢师傅!” 第五十九章 几度降神仙 会仙观内青烟缭绕,秋日清晨阳光斜照入屋内,宛如云雾飘渺其中。 “元化真人!晚辈又来拜访了!” 江闻客客气气地把一袋炒栗子放在松木贡桌上,敲了敲虚掩着的内门。 没过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从门口迈步而出,青色袍袖一挥,就把炒栗子收入囊中。 江闻带着两个弟子进入内门,穿过大殿又走入了后院丹房,药草那股浓烈的味道直钻入鼻腔,不用猜都知道,老道士已经把药炼好了。 “进来吧。” 老道士神态平淡地先后给洪文定、傅凝蝶把脉,静思片刻提笔又写下几味中药,才慢慢地说道:“腐骨毒的残留差不多肃清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多修养多进补,把损伤的根基修复好,没有别的大碍了。” 傅凝蝶听完,喜笑颜开地从屋子里跑出去,喜的是自己不用天天砍柴挑水了。 作为一个啥都不会的新手,腐骨毒对她的影响其实很小,也就相当于感冒了一场。 但对于洪文定来说,腐骨毒慢性腐蚀的是武学根基,武功越高的人影响越大,这次让他的功夫倒退了将近一年不止。 幸好他的心智早熟,并没有太过沮丧。 随着两个徒弟出门,元化子已经照着药方开始抓药,江闻百无聊赖地等候,看着丹房的装饰,发现这草庐正中,已经挂上一幅绢画,上面细细描绘了武夷真形图的面貌,并且还一一对应地用朱笔将武夷诸峰、水脉流向勾勒而出。 “真人,你在研究这幅武夷地形吗?”江闻问道。 元化子瘦脸上的胡子耸动,含糊地说道,“嗯……偶尔看看……” “这哪是看看?分明就是寻龙点穴去了。真人啊,你要是发现了好东西,记得算我一份功劳。” “胡说八道!休得贪心!” 元化子配药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我紫阳派白玉蟾仙师当初就主持这大王峰南冲佑观、峰西止止庵。仙师曾说这武夷山中藏着长生不死之术,将贻害无穷,必须毁弃。” 江闻嗤之以鼻,心想自己可是鸡婆大师认证的道德君子,南少林藏宝图都交给我保管,怎么会贪心什么别的东西。 江闻有些头疼地说道:“怎么又是长生不死?之前那个妖僧说来这里可以成佛,你又说这里可以长生不死,再来个儒家传说,我看三教就可以混同了。” 元化子闻言捻须一笑,指着桌上一本半掩着的书籍:“儒门?早就来了。儒门宗师朱熹曾在武夷山冲佑观讲学,与白玉蟾仙师彼此以师兄弟相称,互有往来。” “白玉蟾仙师曾无意中透露了长生的秘密,致使朱熹晚年道心弥坚,碍于儒家宗师的身份,言语之间流露羡慕仙道的想法,有几次想从白玉蟾仙师那里讨教丹道,都被婉拒了。后来他认为就藏在易经演变万物之中,化名崆峒道士邹欣,竭力研究《参同契》而无所获,自此引为终身遗憾。” 江闻翻开桌上那本书,果然正是手抄的朱熹注《周易参同契考异》。 老道士正看到明辨邪正章第八,写着【昼夜不卧寐,晦朔未尝休。身体日疲倦,恍惚状若痴。】 这段话下面,手抄本处用蝇头小楷标注着:【魔障也,或兆魑魅横食,或化美女剖心,或窥参昂维定,或见孽夫瞿狺,或觑硕人复归。】 这段话猛然写在这本丹经之上,看起来有些怪异。 江闻仔细想了想蹊跷之处,就像在学术书籍里夹杂了一段猛然惊醒后的噩梦幻呓,毫无缘由。尤其在写完各种荒诞离奇景象之后,最后刻意加上含混不清的“硕人复归”,似乎有意在警告什么东西…… “江闻。” 元化子的声音如当头棒喝,将晃神的江闻叫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手覆盖在那段文字上,手指深深用力仿佛要扣下这页册纸一样。 “不好意思,看入神了。” “无妨,你能如此轻易抽身,已经出乎老道的意料了。” 老道士把药递给他,不动声色地将书本收好,出言提醒道:“从你们在闽越古城里闹出那档子事,随后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来到崇安县了。” 江闻点了点头:“我这次重出江湖,总是要有闻名扬威的那天,这种情况也早有准备。” 老道士微微笑道:“我倒是忘了这茬。你三年说要退隐江湖,我还以为你是要出家修道——不然你怎么不老老实实娶个老婆?” “这要你管!” 江闻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自己一个老光棍,还好意思嘲笑我没老婆?” 元化子也不气恼,转头又看着墙上的绢画武夷真形图,陷入了沉默。 “真人,你又不踏足江湖,怎么会知道有人在打听我?”江闻问道。 老道士目光不移地说道:“虽然老道我独守会仙观,但我那几个师兄弟都在江湖上走动。近来因甘陕豫鲁拜起了自称‘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古佛,因此时常写信过来联系……” 元化子不经意间说了一大堆消息,才猛然刹住车,“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没事我就端茶送客了。” 江闻嘿嘿一笑,任凭老道士推搡他也纹丝不动。 “真人,其实我这次是想来求一门功夫。最近要教徒弟有些供应不上了,我记得真人你这里之前不是还有一本《柔云剑谱》的秘籍吗?能不能借我看两天?” “你江某人教徒弟,还来打老道的秋风?!” 元化子又被气的吹胡子瞪眼,“明明会那么多功夫,还有那些神乎其技的移穴借力、神行轻功,随便教一门不就行了吗!” 江闻看准了书架上的藏书,顺手拿走藏进怀里,然后开始了抱头鼠窜。 “别打别打,我的功夫太过高深,术高莫用啊!出手就是杀人技,怎么可能轻传给小孩子呢!等等,我几句怎么听起来跟江湖骗棍一样?” 柔云剑虽然出自武当门墙,却在江湖上已经广为流传。譬如江陵城中就有以柔云剑成名的高手,学来大多只是招数简繁之差,因此没有偷师之虞。 老道士对付窃贼毫不手软,拿起拂尘就打。 来到大殿外,江闻随手翻看了一眼剑谱,从墙角捡起一根苕帚。 “大胆贼人!看我铁锁拦江!” 老道士元化子甩开拂尘,一招“铁锁拦江”封住了江闻的去路,而江大掌门将苕帚一挥一转,以一招“杏花春雨”缠住了丝丝尘绦。 “读书人的事能叫窃吗……接我杏花春雨!” 一招出手后,江闻转手抛下扫帚头,第二招的架势就顺势跟上,猛然出声报招,随后抽出竹杆,以“玉带围腰”环身刺出,剑法如柔丝不断、春雨绵绵,一套善守剑法已经蔚为可观。 “这招玉带围腰,你看怎么样呀!” “吃老道的连绵穿心!” 老道士看穿了变招,故意丝毫不惊地抛下拂尘,老迈的双掌如绵似雪,时机老辣无比地拍开竹竿,又和江闻赤手空拳战作一团。 “好招数,看本掌门的破玉碎瓦!” “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学过破玉拳!” “嘿嘿我骗你的。” 洪文定和傅凝蝶目瞪口呆,看着一老一少在那切磋技艺。 自家师父初学乍练、道门老者咋咋唬唬,两个人声音此起彼伏地报着招式名称,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突然打起来。 倒是一旁的小道童搬着药囊经过,驻足略有感慨地说道。 “也就江掌门过来的时候,师父才会这么开心呀。” 第六十章 桃李莫相妒 和老道士热身了一场后,两人都深感势均力敌,一致决定择日再战,待回家好好研究对方的招数,再寻找破解之道。 对于两个师父的奇怪行径,两边的徒弟也只能表示,你是师父你开心就好咯。 独留下小石头泡澡看守山门,师父三人都认为既然来都来了,就不如趁机进城走一趟,买点山中的日用食杂再回大王峰也不迟。 下梅镇虽然遭逢一劫,致使县里人心惶惶,但是身处繁忙的商道上,商机总是不堪等待,茶马互市很快就洗去了人心的忧虑,从几大商号开始逐步恢复往日繁荣。 江闻又带着徒弟买了一圈东西,为过冬又添了两床纸被。 今天并非集日,当溪两侧也就没有杂耍卖艺和新奇事物,鸿宾楼也波澜不惊地任客商往来,未曾开新的盘口,只有一块武馆的牌子不知为何高高挂着,一群人在那里议论纷纷。 师父三人只是从门口经过,略微看了一眼,发觉逛了一圈有些累了,决定走去熟人罗师傅的百炼武馆,喝杯热茶歇歇脚。 “罗师傅!我江某来看你了!” 还没进门,江闻就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又和门口的弟子使了个眼色。 洪文定和傅凝蝶则表示很疑惑,门口这个人为什么老是盯着自己看。 “江大侠,容我去禀报片刻!不知这二位弟子……” 门口弟子也是老熟人——手臂上歪七扭八的咬痕都还没消下去呢。 江闻摆了摆手:“放心吧,这两个徒弟不咬人!” 随着弟子带路,江闻大踏步进门,发现武馆大堂中已经摆好了八仙桌、太师椅,茶水点心早已准备妥当。 江闻毫不客气地坐下,看着两鬓微白的雄壮武师,熟稔地倒茶喝水嗑瓜子一气呵成。 “罗师傅,不用这么客气的,我喝口茶就走——这瓜子能吃吧?没别的意思,我帮徒弟们问问。” “江道长,你来的不巧,待会儿不如带弟子到后堂歇息……” 罗师傅偷偷朝他眨着眼睛,表情有些不自然,坐在太师椅上的姿势也略微紧张。 江闻沉吟了片刻。 “您这是……大的要来了?” “咳咳,道长莫要误会。” 罗师傅牙关紧咬,小声说道:“就是跟上次一样,有贵客上门……” 江闻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的武馆依然大门紧锁,弟子守门,还摆开了龙门阵严阵以待——合着是又碰到踢馆的了? 但是这次怎么没有召集镇上各家武师教头助威,也不让自己来观战呢? “怎么回事罗师傅,有用得上江某的地方,务必开口!” 江闻一抱拳,大包大揽地说道。上次严振东踢馆,罗师傅就让他来镇过场子,这次又有热闹……咳咳又有困难,他是肯定不会袖手傍观的! 但罗师傅的表情,却极为复杂。虎目明明看着江闻,眼里满是求助的想法,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仿佛心中正天人交战。 僵持之间,傅凝蝶这个小丫头大概太久没见过零嘴,连吃带拿已经快吃完了一碟瓜子,正伸手到罗师傅面前的那盘。 就在这时,一道正襟危坐的洪文定眉头微皱,忽然说道:“有人来了。” 几乎是同时,门口就响起了弟子有些不自然的唱名声。 “报!严家拳掌门三人,前来武馆拜访!” ………… 武馆大门打开,正是秋风猛然扫过庭院,一阵尘土随即飘扬开来,遮蔽了武馆大堂迎光的视线。 待到尘土稍定,江闻也看清了进门的三个自称严家拳的踢馆者。 打头一个矮小苍老的中年人,走路姿势像个鸭子,早年应该干苦力伤了腰腿,两手虎口、指节也毫无出奇,全然看不出练武的痕迹。粗一打量,这人分明就是个路边的小商贩,竟然能让罗师傅忧心到不敢叫帮手? 江闻暗暗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秃顶老头难道是江湖人屠般的狠角色?莫非也是天下第一杀人王火云邪神? 但随后进来的,就让江闻更挪不开眼睛了。 紧随着进来一个身材矫健、腿长腰细的女子,普普通通行走江湖的劲装打扮,掩盖不住身上勃发的英气,鹅蛋脸上靓丽秀美的五官,在秋阳之下顾盼生姿。 再随后一个却也是女子。 她身穿紫衣,腰挂银鞭,身材虽不如前者高挑,瓜子脸却更加妍丽,双眉修长入鬓,即便肤色微黑,也遮挡不了苗条外表的姿形秀丽。 江闻暗吸一口凉气。 这打扮……哪来的林月如? 行走江湖最忌讳碰见的,就是妇、孺、老、弱、僧、道、尼、丐——这些人在卡池里属于sr,最不应该出现在江湖。 因此当他们理所当然地出现,即意味着最是凶险。 自己这边勉强凑齐了道士小孩的阵容,对方却直接摆出了老头女人的队伍,万一里面还有个乞丐、尼姑什么的隐藏身份,自己这边可就输了…… 江闻埋冤地看了罗师傅一眼——你就不能凑个太监之类的ssr吗? 罗师傅可能误会了江闻的意思,黑着脸向前一步,硬着头皮抱拳说道。 “严家拳的朋友,我罗壮身为大圣劈挂拳的代掌门,今天闭门谢客只为接受挑战!江湖规矩单打独斗,与我这几个朋友无关!” 罗师傅声音粗旷洪亮,秃顶老头神色有点慌张地略微退后了两步,那名紫衣的美貌女子却补上空位,一开口声音就是截然不同的爽脆清亮。 “罗掌门安好,我们父女三人来到这比试,只是为了切磋武艺,技不如人自然会赔礼离开——但若是家姊侥幸赢了,还望你能让出掌门之位。” 行走过江湖的洪文定微微皱眉,少年老成地看着对方三人。 比武竞技分出胜负是常态,殴斗致死的也屡见不鲜,但是拿一门之长作为赌注,这简直是杀人诛心。 掌门掌门,首先得是同门的才行,否则绿林盟主早就统一江湖了。她直说打赢就是大圣劈挂拳掌门,那就意味着门派武学也得倾囊相授。 这在江湖上,比杀人刨坟还可怕。 江闻也知道了罗师傅的难处。 被两个妙龄女子打上门,还多半是不敌对方,这种事情谁也不愿意被广知。而若是拒绝,对方下次当街把自己打趴下,岂不是更加社死? 罗师傅面露灰暗,鼓起气勇当先而起,做足了早死早超生的打算。 但一步未落,却被江闻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哎,看罗师傅的样子就是要触发“地很滑啊”的路线结局,自家朋友哪能吃这个亏?上次严振东踢馆自己就没帮上忙,这次怎么也得给他提提劲。 话说这个罗师傅,是不是命里就和姓严的犯冲?怎么天天被姓严的踢馆? “严家拳的朋友,江某不才也是一派掌门,也想讨教一下阁下的功夫。输了便将掌门之位双手奉上,不知意下如何?” 江闻心想这掌门跟幼儿园老师似的,天天给孩子上课谁爱当谁当。如果自己假意输给对方,是不是能白嫖来两个女老师和一个老门卫? 紫衣女子警惕地问道:“不知先生是哪派的掌门?可否告知小女子?” 江闻站起身来,控制着让四十五度角的阳光打在脸上,一振衣袖衣襟飞扬宛如神仙中人,随后拱手抱拳,朗声答道。 “武夷派,江闻!” 但没想到,紫衣女子愣了一会儿,神色古怪地回答。 “……污衣派?抱歉,我们严家暂时还不打算加入丐帮。” 随后打量着江闻三人,压低声音和自家姐姐小声嘀咕道,“这世道的乞丐都这么嚣张的吗?还敢公然拐卖小孩?” 第六十一章 龙虎方交争 江闻耳尖,听到紫衣姑娘的话差一点气乐了,猛地压下衣角坐回了太师椅里。 “姑娘,现在哪还有分什么净衣派、污衣派?这都是过时的说法了,八闽之地这块都被花子会占据。” 他遥指着天际连绵不绝的武夷群山,缓缓说道,“我这门派可是巍峨武夷第一峰上的门派——你不打我还不想打呢。” 他越这么说,紫衣姑娘反而来了兴趣。 回忆起入崇安县一路的风景,主要是确认了一下江湖上没有名叫武夷的名门大派,紫衣姑娘于是点了点头。 “比!这比试自然比得!” 江闻依旧坐着没有起身,沉声说道:“要比也行,可你们打算拿出什么赌注?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要我定输赢吧。” 仿佛猜到了江闻的用途,紫衣姑娘从秃顶老汉的包里翻找片刻,瞬间掏心一串叮叮当当的铜牌铁券,虽拴在一块形制却五花八门。 “本姑娘是五派掌门,这里有韦陀门、仙霞门、金刚门、鸣鹤拳门、六合拳门的掌门令牌,你若是打赢了自行拿去便是。” 叮叮当当的声音,配着姑娘宛如空谷泉流的嗓音,却让江闻和罗师傅眉头都一皱。 罗师傅一听这些个门派,就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 南少林武功五花八门,渊源最长的乃是一达尊、二太祖、三行者、四罗汉、五白鹤。 其中达尊拳便是少林心意拳,乃是达摩祖师亲传武学,心意把的绝技非武僧首座不得传,这女子自然是无法学得。 但是剩余的几个,包括仙霞门的太祖拳法、金刚门的罗汉拳法、鸣鹤拳的白鹤拳法,此时想必都被对方学去。 此番找到自己开门见山为的大圣劈挂拳,正是这第三行者拳的别名。细细想来,竟然是一副要将南少林武学一网打尽的架势。 而江闻皱眉的原因就简单多了。 这几个倒霉门派,好像都派出精锐参加了天地会的闽越王城之战。该不会真的倒霉到被紫衣姑娘趁虚而入,直接抢了掌门令牌和门中绝技吧? 结合这个行为江闻已经无比确认了,面前这个紫色衣服佩银丝软鞭的美人,不可能是什么林月如,只能是金庸小说里的袁紫衣! 碰上了袁紫衣这个不讲江湖道义的人物,真的只能算他们倒霉了…… 金庸江湖的影响似乎又加强了,江闻已经从陈近南这个历史人物口中,听见了陈家洛这个虚构人物的踪迹,此时又在崇安县里碰见了《飞狐外传》女主角之一的袁紫衣。 江闻暗暗想到比武自己固然不惧,但是金庸江湖影响明清江湖的化学反应,却不得不预防,不适合轻举妄动。 比如原著中袁紫衣乃是独自行走江湖,什么时候多出了个父亲和姐姐?这个秃顶老汉还能是他的父亲,佛山恶霸凤天南不成? “姑娘,咱们俩都是掌门,这比试自然要比,却不是我和你姐姐比。” 江闻眼珠一转,猜到了对方的小算盘。 自己就一个掌门之位,对方手里却有五个,就算输了一场也能马上从罗师傅手里补上,这样的必胜之局何乐而不为。 “文定,去给师父添个彩!” …………… “江掌门,你想清楚了!家姊拳脚凌厉,伤到小孩可怎么办!” 袁紫衣神色严峻冷傲,把江闻当成了又一个沽名钓誉的江湖中人。 但她面目甚是甜美,令人一见之下眼光便舍不得离开,此时即便厉声质问,也让人觉得在嗔怪罢了。 身材高挑的女子沉默寡言,站在院中摆开了个好看的架势,抱拳露出半段不见匀称的手臂。 “江掌门,请!” 被两个女子轮流呛声,放在别人身上早就面红耳赤了,但江大掌门是什么人?作为一个一三五狂喜,二四六落泪,周日吊死威尼斯总督的资深精罗,他早就把形式上的东西置身事外了。 江闻瞥了一眼洪文定,这个孩子就知道了师父的用意,飞身而出丈余的距离,和高挑女子当面对峙着。 知道对方不屑跟八九岁大的小孩动手,洪文定抱拳行礼后,稚气十足的脸上猛然挂上寒霜,眼中露出一抹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冷光。 只见洪文定以右弓步猛冲,出左拳直去,掌如虎爪掀起一阵劲风,当真如山林中的恶虎出林、势欲扑人! 高挑女子毕竟是成人,加上手足纤长,一个虚步左转,以窄马姿势让出了自己的中路,粉拳将洪文定的手臂上托,挡开了疾来的虎爪。 但是躲避并未解决问题,洪文定人小鬼大,趁着对方左脚踏开,趁机闯入对方的中门。 洪文定先出的左虎爪擒住女子的手腕往左下拉,迅速用右掌向乙的上部推出,竟然是双掌出的连环招,直接扣住对手的手臂,打算再一次奔向面门! “这招猛虎巡山已经有几分火候了。” 江闻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一副老怀甚慰地夸赞着徒弟,罗师傅和紫衣女子不明就里,还以为这真的是江闻手把手教出的徒弟,竟然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功力。 紫衣女子已经有些犹豫了,眼前这个师父虽看着年轻,恐怕功夫会更加惊人! 只有傅凝蝶磕着瓜子在看热闹,暗暗翻起白眼,他们上山才几天,这师父怎么就厚着脸皮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高挑女子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却终究没有乱了阵脚,只见她的窄马步型不变,两臂猛然内旋使掌心朝下,被扣住的手向前用阴镖手镖出。 空出来的手臂也搭截在洪文定的手上,成双阴镖手猛然前探,一声娇喝后,出手速度只快不慢,双手隐隐如龙出水,正趁着骤雨惊雷间直冲云霄! “我姐姐的双龙探海也不赖嘛!你徒弟这下山的猛虎,还是比不上过江的蛟龙。” 袁紫衣笑呵呵地说道,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只要自己的姐姐没有大意失利,最后的胜利还是会属于自己。就是对面的年轻掌门太过阴险,居然派了个这么厉害的小孩出来,若不是姐姐拳法已经大成,恐怕都得吃下不小的亏。 “白鹤拳?” 江闻猛然出声道,“你们既然也是南少林源流,又何必到处惹是生非呢。” 第六十二章 相逢应不识 袁紫衣凤目微挑,只当没听见江闻的话,凝神看着场中的比斗。 高挑女子的“双龙探海”只是点到为止,便和洪文定的扣腕虎爪同时变招,双方算是这一回合打了个势均力敌。 但是在以大欺小的情况下,女子没有占上风就已经是明显输了一筹,故而接下来的招式上更加迅猛,处处占尽主动,将年幼身短的文定逼得只能躲闪。 见到徒弟吃亏,江闻也不着急——洪文定跟着自己混,吃亏的日子还长着呢。 自己的几个徒弟里,洪文定的武功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以他远高常人的悟性和心性,足以在搏斗中占据优势。 徒手相争的时候,若是拳锋不足,就以腿势补之,洪文定瞅准机会踏空而起,左脚从正面袭来,摆尾踢向高挑女子的小腹。 这个招式用的十分朴实精妙。 对方身体颀长自然破绽较多,以大动作出击时更容易暴露出弱点,因此随着摆腿收回,洪文定紧追不舍地又是三脚踢出,每一次都如鬼魅般迅捷。 “洪熙官教的……这是无影脚的功夫吧?” 江闻自己都开始嘀咕了,自己随口一说,洪熙官竟然真的琢磨出了凌空出腿的方法。 理论上只要气息够长、力道够稳,这招就将成为严振东的噩梦。 江闻本以为高挑女子会以腿功迎击,但对方却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只见她左脚轻轻提起,沿逆时针做小圈脚落于原地,摆成个不丁不八的马步,刚刚外旋的两臂瞬间回收,且两肘收至胸前距身体一拳许,两掌心斜朝上。 此时高挑女子的双手曲折向上,掌指朝外,宛如盆景中虬劲抽枝的古松,随风晃动着针叶,却满是经霜傲雪的不屈之态,正是白鹤拳中的“观枝昭阳”! 洪文定的三连腿法已经靠近,按理说这时用手抵挡不过是授人以柄,极容易丧失主动权。 但此时女子的手臂收拢曲折身前,却猛然做出坐节、放叶、捧花的连续动作,拳、腕、臂、肘、膀五处同时发力,只见拳追腕压、臂挡肘顶,最后由两膀卸去力道,释放出更强的反作用力! 以拳抗腿本是弱项,可此时的洪文定反而动作有些僵硬,原先平稳的踢腿似乎不断被干扰,对方一点一点动摇着他的下盘之力。 “文定他怎么好像站不稳了?”傅凝蝶小声问道。 罗师傅一拍桌子就震倒了一杯冷茶,哗啦啦沿着桌子流到地面,粗声说道。 “不是站不稳,是对面寻抢住了节奏,正发力荡捋!看似是用手格拦,实际上手、腰、马已然合一,上下悍然一体了!” 场中最眼尖的江闻看出来了,文定之所以被削弱,还是因为力气不够大、根基不够稳。 踢腿本来就需要变换重心,对方现在上下合一跟个木人桩似的,又以巧劲发力,洪文定迎上必然会被弹回,但若是不迎击,对方就会以“将军出箭”式敲定胜局了。 江闻猛拍桌子,看出了姿势的蹊跷。 对方架势也有“三正”:头正、身正、马正;迎敌也确实用上了“三变”:身变、手变、步变。但是白鹤拳以鹤为形,以形为拳,动静相连,虚实分明,却没有这么迅猛凌厉的发力卸力之法…… 对方又说是什么严家拳…… 江闻一开始被严振东的思维定势给带跑,认为这高挑的女子也来自山东。但现在想来,从她万变不离其宗的钳羊窄马、耕拦摊膀、擅发寸劲的特征上来看,这分明是脱胎于鹤拳的咏春打法! “这不是白鹤拳,这是咏春拳!你是严咏春?!” 江闻猛然出声,话音传荡了全场。 不知为何,正专心迎敌的高挑女子听到这句话,忽然面色绯红地慌了神,脚下桩劲猛然一泄,只好震开早已立足不稳的洪文定。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高挑女子明**人的面庞猛然娇羞,和方才自信洋溢的样子截然不同。见严咏春停手第一件事居然是质问自己,这让江闻都有些纳闷。 怎么搞得自己好像个登徒子在调戏妇女一样? 这时候的正常套路,她不是应该因为忽然被叫破了武学来历,虎躯一震面露惶恐,纳头便拜口称高人吗? 见到姐姐被欺负,袁紫衣立马泼辣地站了出来:“你从哪里知道我姐姐闺名?这套拳法师父刚刚想出来,也从未起名,你又为何胡诌什么咏春拳?” 听到这一连串的发问,江闻瞬间就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 咏春拳法在明末清初创立,脱胎于白鹤拳是没错,但是距离发展成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概率也是还没起名字。 故而刚才严咏春所用的招数,依旧是以白鹤拳为主,咏春拳经典的小念头、寻桥、标指等套路还没总结成型——不然自己一眼就看出她能打十个了。 而自己面对一个陌生女子,自来熟地叫出对方的名字,还将这套拳法以她来命名,这行为在明末清初可是比痴汉还要痴汉。 “误会误会,我只是恰好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随口起了个咏春拳出来。你们说这是严家拳就严家拳吧,我自罚三杯!” 说完连喝三杯冷茶,面不改色气不喘,俨然一副宗师气度。 严咏春脸更红了,高挑的身子都差点要缩到娇小的袁紫衣身后,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一直在峨眉山习武……你怎么会认识我……” 江闻脑筋直转,以过秋名山五连发夹弯的速度,立马找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我是听五枚师太说的!” 袁紫衣美目微眯,莹白如玉的手就握住了腰间银鞭,“你认识师父?我看你是别有用心吧?!” 对方接连叫破姐姐和师父的身份,这让行事向来周密的袁紫衣有些不舒服,被算计的感觉涌上心头,当即就想翻脸。 但江闻是何许人也,瞬间就又找到了理由。 “我不认识五枚师太,但是他认识呀!” 江闻一指洪文定。 师徒俩大眼瞪小眼,凝视了几个呼吸,这个好徒弟就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 袁紫衣这次是一个偏旁部首都不信。 江闻站起身来,侃侃而谈道:“我这徒弟名叫洪文定,乃是南少林俗家大弟子洪熙官的独子。洪熙官的授业恩师至善禅师,与五枚师太乃是师姐弟关系,书信往来透露有个徒弟,这个也很合理嘛!”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罗师傅精神混乱地吃了一嘴瓜子壳,傅凝蝶乌溜溜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没想到文定和师父还有这些事情瞒着着自己。 事实上就连洪文定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莫非自己知道这些,只是刚好忘记了? “文定,还不叫二位一声师……呃,师姨?” 洪熙官的师父和严咏春的师父是同门师姐弟,洪文定则又小一辈,叫对方一声尊称没毛病。 “师姨。” 洪文定乖巧地喊道,让严咏春又是一阵羞赧,反而是袁紫衣有些不满。 哦对了。 这个师姨其实是对尼姑的称呼,袁紫衣隐藏身份是个尼姑,估计被戳到了痛处。 但为了趁热打铁,江闻对着袁紫衣也继续大放厥词,当场叫破她的名字。 “袁紫衣姑娘,你的身份五枚师太也有所透露。这次见面我们也算有缘,不如一起到鸿宾楼一叙。” 第六十三章 天涯沦落人 鸿宾楼上依旧宾客满座,一壶壶上好的龙凤团茶冒着袅袅热气,端上客桌一路甘香扑鼻。 四凉四热菜码也已经上桌,金黄剔透的熏鹅细细切得,辣味里带着茶叶、桂枝、糯米的甜香;白玉菇汤在泥炉上熬煮如琼浆,打开砂锅盖满室飘香;孝母饼香酥可口,莲子、板栗馅料满满,清香可口滑而不腻。 一桌子七人围桌而坐,严父拘谨地端坐着,只盯着桌上的各色菜码恍神,严咏春和袁紫衣并肩而坐,一个面有得意之色、一个浅笑中带着些许扭捏。 “姐姐,你看我说的对吧,只有打赢了这些臭男人,他们才会高看你一眼。” 袁紫衣就是社交牛逼症的代表,见菜都上齐了,樱唇微启吩咐道:“小二,再给我打两壶酒来!今天就要为我姐姐庆功!” 在袁紫衣的口中,刚才洪文定和严咏春的比斗,就变成自家大获全胜,明里暗里对着江闻表示这个掌门之位可以不要,但武功能不能传她一门。 但江闻充耳不闻——想从自己这儿学武功?这东西江闻还想要呢! 听到点菜,负责买单的罗师傅,肉疼地闭上了眼。 “庆什么功?咱们分明是来叙旧论亲的。小二别来什么酒,有没有消食的山楂汁、橘子糕、薜荔冻?给我家宝贝徒弟上一样上一份!” 傅凝蝶方才在百炼武馆里大啖瓜子,此时看着满桌菜却装不进肚子,急得泪花直打转。江闻哪能容得下这个,立刻找消食的东西给她。 闭着眼睛的罗师傅,又心疼地睁开了眼。 菜过五味,江闻终于把话扯到了正题上。 “袁姑娘,你们这一路踢馆夺武是怎么回事?南少林虽然暂时破败,也不至于肯让人这么欺负。” 袁紫衣慢慢抬头,笑靥绽放出脸上的酒窝。 “这是家师的意思。如今南少林遭逢大劫,武学遗散,家师担心落入歹人手里,于是来我们师姐妹来收集齐五祖拳,再交给她老人家保管,以待有缘之人。” 这个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五枚师太作为南少林五老真祖之一辈分极高,即便后来云游而去,如今派出徒弟收集整理本门武学,似乎也是合情合理。毕竟南少林武学祖脉,正是带着五老自北少林南下的师父杏隐禅师。 但江闻将信将疑地看着袁紫衣,试探着说道:“果然如此?你们此行出来难道不是为了咏春拳?” 听到“咏春拳”三个字,桌子对面的严咏春又臊红了脸,双手扶在桌沿似乎想因害羞低头,可桌子底下的长腿猛然就是一记低桩撩腿,恶风呼啸着冲江闻要害而去。 “可使不得!” 江闻惊呼一声,金系武学旋风扫叶腿猛然施展,死死压住这闪电般的一击,总算没让这家的混账老板占了便宜——鸿宾楼每张桌子都有赌档盘口,每天的下注汇入奖池,打起来就开奖,就连桌子编号的单双、大小都计算在内。 “哼,让你调戏我姐姐。” 袁紫衣嗤之以鼻,发力压住桌子继续吃菜,姿态云淡风轻。 严咏春和袁紫衣相比,就显得沉默寡言了许多,每当江闻误说出她的闺名,才会下意识的脸红害羞,然而这举动和她高挑成熟的外形毫不相符。 在这个封建王朝的鼎盛时期,女侠行走江湖总要先和礼教伦常作斗争,像千手观音朱小倩那样的老油条,都是见惯大风大浪后才会有的心态。 若是出身江湖世家的女侠,往往还比较能适应,而寻常人家想要行走江湖,往往过不了抛头露面的礼教束缚。这时候,一般就需要像江闻那样给傅凝蝶起名,用化名分清江湖、庙堂的界限,减少心理上的压力。 譬如这桌上,傅凝蝶是化名、袁紫衣也是化名,就连江闻、罗壮也具不是真名,却只有严咏春莫名被叫破闺名、还屡屡被提及,由不得她不恼。 “严姑娘,是我孟浪了!我给你赔礼!” 江闻果断认怂,说是要赔礼道歉却转头捡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个鹅腿。 “无妨……是我有些冲动……” 严咏春低着头说道,被袁紫衣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 袁紫衣其实很不喜欢面前这个男人。 袁紫衣发觉这个自称武夷派掌门的无名之辈,行事看似跳脱荒诞、嬉笑无常,却总是能切中要害,仿佛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仿佛他之所以表现得颠三倒四,仅仅是想跳过自认为无趣的部分,坐看着人间的种种好戏。 师父原先吩咐的是收集武学,抢夺掌门之位是她自己的意思——反正你们这些男人都不气候,自己当然可以取而代之。 她向来自负智计过人、武学出众,已经不下于须眉丈夫了,这一路上也顺风顺水地按计划夺来了武学,风头一时无两。 她很讨厌男人。 尤其是聪明的男人。 尤其是看着自己眼带怜悯的男人。 面对着江闻,她隐隐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仿佛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都瞒不住他。 就像是她所担心的,江闻很快又逗乐了严咏春,连带着严父都看面前的年轻人越来越顺眼,两杯酒下肚话匣子不自觉就打开了,自己拦都拦不住。 严父自述本名叫严二,曾学得两年少林拳脚,在广东一代正骨卖药也颇有名气,后来被仇家诬告谋反,只好带着女儿逃到四川大凉山,以卖豆腐为生。 自古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撑船不论晴雨的苦,打铁不分日夜的累,而磨豆腐是一个苦活兼累活,每天只能推着磨盘转圈,从早到晚干着驴一样的活,严二腰腿的毛病就是这样落下的。 随着严咏春长大,逐渐聪颖矫捷,容貌也越来越惊人,又被当地一户恶霸看上强行要娶,幸好云游在峨眉山的五枚师太经过,看出了严二身上的少林功底,便收严咏春为徒。 “不容易啊严伯父。可惜严妹子今后行走江湖,免不了艰险阻难。此行后有什么打算?” 江闻听完叹了一口气,以茶代酒要敬这父女俩,严父也受宠若惊地回礼。他也看出了江闻谈吐举止的不俗,恐怕不是乡野村夫人物。 “我如今年纪也大了,这趟腆着脸出来,是打算跟女儿回广东看看在世亲人,给父母上柱香,也算是不孝子的一份心意吧……” 关于他们出行前后的东西,即便袁紫衣不说,江闻也能脑补出来。 肯定是袁紫衣说服了五枚师太,让她和严咏春一起行动。袁紫衣精通人情世故,到处踢馆夺武,而武功大成的严咏春就是最好的打手。 江闻曾下过一个论断,就是女人不适合闯荡江湖。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个认知没考虑到一些特殊的情况,比如有社交牛逼症的袁紫衣,再比如有社交恐惧症的严咏春。 别看严咏春此时,被江闻提到名字就会脸红,但她下起手来可是格外狠辣。 可能是曾经被逼婚的恐惧,如今成为她练武的动力,这让严咏春的功夫凌厉简洁,招式出人意表,完全是以击倒打杀对方为目的战术。 所以说嘛,社交恐惧症也适合混江湖,毕竟能动手解决的事情是绝不会动嘴,能干掉对方的时候就绝不逼逼。 第六十四章 英雄谁敌手 严父说着过去的时候,严咏春的神色颇为淡然,仿佛过去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只是眼神不时露出一丝的心酸。 但一旁的袁紫衣就有点奇怪,明明是听着别人家的不幸,她的眼睛里却满是求而不得的羡艳。 袁紫衣的出身和严咏春有些相似,但更加悲惨。她的母亲被恶霸强占生下自己,母女俩走投无路处处被欺凌,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坚强的父亲来关照自己,最后母亲也自杀身亡,只剩下自己有幸被峨眉派收留。 江闻知道这一切,反而对于袁紫衣和严咏春的友谊表示理解,故意不去多问袁紫衣的事情,只是和严父闲谈着多年来的不易。 听到曾被恶霸逼婚的事情,一旁的罗师傅也是越听越痛心疾首,猿臂上肌肉虬结猛然捶桌,让边上下注的人空欢喜一场。 “岂有此理!要是让我碰见这些混蛋,我一定替天行道!” 袁紫衣听到这句话,俏脸却是覆盖上了一层寒霜,出言讥讽道:“说得好听。若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只懂得恃强凌弱、要不就明哲保身,乃至想要落井下石,世间女子的日子会如此难过吗?” 罗师傅两鬓也有些斑白了,被这样一激仍旧怒火中烧,寒声说道:“我罗壮行正坐端,从来不做这种事!你告诉我哪有这样的恶人,我这就去把他的头拧下来!” 眼看罗师傅又要落入袁紫衣的情绪陷阱里,江闻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倒是知道这么一个人。这人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坑蒙拐骗、无恶不作,还能干出让人剖腹证粉的事情来,你看够不够坏?” 此话一出,罗师傅义愤填膺地抓住江闻的肩膀:“江道长,快告诉我这个人渣在哪里!” 袁紫衣却突然面色惨白,因计策生效的笑靥猛然凝固在脸上,眼睛里突兀生出一股纤弱的模样,却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你说的……是谁?” 江闻疼得咬牙切齿,拍开罗师傅的毒手后表情认真地看着袁紫衣:“鹅城黄四郎——你以为我说的是谁?” 感觉到江闻的刻意调侃,袁紫衣俏脸变色,莹白如玉的手霎时抓住腰间银鞭,劈头盖脸就要打来——旁边的赌客又是一阵狂喜。 天山折梅手瞬间施展,银鞭缠绕还未甩出的时候,江闻的左手已经介入鞭梢的薄弱处,往复折叠仿佛折梅弄柳,转瞬就把即将甩出的鞭子,又一圈圈地缠了回去握在掌心,顺势以手叼住袁紫衣的拳头,小指点中她右腕的太渊穴。 感觉手臂一阵酥麻疼痛,袁紫衣手里的鞭子当即落地,但仍旧满眼倔强地看着江闻。 这门武学中的掌法擒拿,包含了抓取诸般兵刃的精微奥妙功夫,不论对方用的什么兵刃招式、天山折梅手都能产生共鸣妙招,于逆境中战胜对方。 边上的严咏春大眼睛忽闪着,忽然明亮了起来。 江闻也很无奈地看着袁紫衣。 袁紫衣刚才一看就想使坏,以罗师傅的直性子万一真被骗去和哪个恶霸拼命,受损失的只有自己这个百炼武馆健身房vip会员——穿越前被跑路健身房骗多了,江闻至今仍有后遗症。 “罗师傅,以你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以你一人之心又能坚持多久?” 江闻抓着袁紫衣的手腕,反而跟罗师傅说起了话,“就像袁姑娘说的,这世上不缺强者,却缺少能让弱者有一搏之力的东西,彼此强弱间的不对等,才是世间苦难的根源。” 罗师傅想了想,也点点头:“江道长说的是。但世间本就如此,有什么办法能够弥补呢?” 这个问题正中江闻下怀,立刻侃侃而谈了起来。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以在下拙见,此天心不足之处、当以人心补之!” 这番言论看似有些迂阔不及,却让这桌的弱者、有心者感同身受了起来。 “五枚师太此番让严姑娘和袁姑娘下山,我看并非收集武学,而是在严姑娘身上试验一门武学。这门武学易学易懂、门槛很低,却暗含攻杀之法,正适合老弱妇孺习练,用于防身自卫、以弱胜强。” 严咏春猛然站起来,英风飒然的看向江闻:“你怎么会知道师父的用意!她曾经偶然和我提起,可以试着融合少林五祖拳,创造出一门以弱胜强的拳法!” 江闻无言地看着窗外,慨然说道:“大概是我们所见略同吧。这门武学若是流传开来,至少能以人心补天心,让为恶之人有些许忌惮。” 最初的咏春拳法里包含使用发簪、剪刀的攻击招数,很可能就具备女子防身功能,这也冥冥中启发了陈鹤皋大师,让他终于创造出一门天雨粟、鬼夜哭的神级武学…… “罗师傅,我说了这么多,是希望你能抛下门户之见,将行者拳的精要传授给这位严姑娘。” 话锋一转,江闻猛然又看向了罗师傅,让这个大汉浑身发凉。 但他张口还没拒绝,就被江闻抢先说道。 “今天你罗师傅行侠仗义,不过救了一人;若是今天能破例教拳,或许能救下千千万万人。我相信以罗师傅这样急公好义的侠之大者,一定不会拒绝的吧!” 袁紫衣手腕被抓住,有些尴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此时听见江闻一番话下来,不但把自己的目的说了个底掉,还给罗师傅挖了个爬不出来的深坑,眼中不禁异彩连连。 自己本来是想拿话激罗师傅比武,趁机夺取大圣劈挂拳的拳法,自己一路上都是这么做的。 自古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自己成功倒是成功,却没办法得到口传心授的拳经要义,也坏了自己名声容易引起江湖公愤,故而自己都挑小门小派下手,不敢得罪根深蒂固的大派。 但江闻的这个做法,却凸出一个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罗师傅不但得点头答应教拳,还得认认真真地教明白拳法关窍,这才对得上江闻口中“侠之大者”的称呼。 果然,罗师傅思考了片刻,又热血上头地打起了保票,把胸膛拍得砰砰直响。 “何必多言!我罗某虽然功夫不济,但是忝为大圣劈挂门的亲传弟子,只要严姑娘保证不再外传,我必定毫无保留地相授!” 袁紫衣听到这句话,心里忽然感到有些绝望。 自己和面前这个男人的差距,似乎是全方面彻彻底底的落败。不管武学造诣、心智计谋,这个三流武夷派掌门都让她感到心惊,今后如果对上这个人,不知道如何才能有胜算…… “江掌门!谢谢你!” 严咏春也被这一番话感动得热泪盈眶,竟然不顾害羞地抓住江闻的手臂,三个人变成了把臂言欢的奇怪姿势。 江闻谦虚地说道:“不用客气,严姑娘。我们江湖中人最重侠义二字,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可往,只要你能完善补全这门拳法,我就心满意……” 话未说完,严咏春又感动地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江掌门刚才使出的空手夺白刃的武学,深得黏、挫、破、排的精要,又能在分寸之间发力打穴,对我极有启发!能不能为了江湖大义,把这门武学也也传授给我!” 场面的变化出乎了袁紫衣的意料,她顺着严咏春炙烈欣喜的眼神看去。 是江闻错愕茫然的傻脸。 第六十五章 心期到下弦 见到江闻吃瘪,袁紫衣的心情也一阵舒畅,心思又蠢蠢欲动了起来,满脑子盘算起了要怎么把江闻的武学骗到手,给自己添砖加瓦。 “江掌门……你还要抓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 袁紫衣略显扭捏地一扬手,俏脸上增了一层怒色。但仔细一看,随着容貌如花的脸生出红晕,眼色里却存了几分温柔。 她的声音不高却含羞带怯,引得旁边酒客目光连连偷看。 袁紫衣相当自信,眼前这个男人不可能无动于衷——一旦对方起了贪念邪心,自己就有办法治他。 此时的江闻和严咏春两女,保持着把臂言欢的姿势,却两眼放空毫无反应。良久之后,他才眼盯着袁紫衣深深一叹,仿佛遇到了极为遗憾的事情。 “你叹什么气!” 平时这样的举动倒还没什么,但在一个佳人暗送秋波时作出这幅姿态,此时旁边色授魂与的酒客,都忍不住浮想出了连串狗血剧情。 袁紫衣脸上红晕褪去,怒容顿生,只觉得眼前的男子无比的可恨,一定是故意戏弄于她! 江闻忱思片刻,理所当然地说道,“叹气,当然是因为我恨啊……” “恨?” 这下连严咏春都惶恐了起来,“是不是我刚才说错话了,我向江掌门赔礼……” “与严姑娘无关。” 江闻目光扫过严咏春后轻轻摇头,看着鸿宾楼外熙熙攘攘的人潮。 “江某行走江湖多年,恨事颇多。我一恨才人无行,二恨红颜薄命,三恨江浪不息,四恨世态炎冷,五恨月台易漏,六恨兰叶多焦,七恨河豚甚毒,八恨架花生刺,九恨夏夜有蚊,十恨薜萝藏虺,十一恨未逢敌手,十二恨天下无敌!”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袁紫衣嘴巴都合不拢了——世上竟然有人能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话! 不理会脸色由红转青的袁紫衣,江闻露出不谙世事的淳朴笑容,松开手又打包了一份孝母饼,毕竟山上还有个徒弟饿着肚子呢。 袁紫衣不知道的是,趁着刚才夺鞭点穴抓着手胡扯的功夫,江闻已经把她的数据调查清楚了。 【姓名:袁紫衣】 【年龄:16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初窥门径】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峨眉六合拳(进阶)、八卦掌(进阶)、鹰爪功(进阶)、八仙剑(进阶)、太祖长拳(进阶)、罗汉拳(进阶)、峨眉内功(精通)】 【人物描述:这是个行走江湖的武学奇才,对于人心的谙熟增长了她对武功的领悟。和她的美貌相比,同时应该引起注意的是她层出不穷的手段。】 袁紫衣果然还是有所隐瞒。 从她身负的武功来看,显然已经偷学了不少江湖上流传的武艺,根本不是奉命初出茅庐的新手。而且少林武功刚得到手没多久,就能让她全部练到进阶,除了说明她悟性过人,也代表她得到过名师指点拳脚。 正是依靠着涉猎广博的拳脚功夫,旁征博引之下袁紫衣才踏入了“江湖好手”的等级,俨然和洪熙官同级,这也是她傲气十足的根底所在。 但同样是“江湖好手”,洪熙官已经是半步踏入“武林高手”范畴,搏杀起来更是能连挑十几个同级好手,其中的差别不言而喻。 从人物信息里,江闻分析还出了一个东西,就是五枚师太并没有把绝学传授给她。袁紫衣身上除了一门磨练心性的峨眉内功,自家攻杀凌厉的白鹤拳都没教给她。 而另一边,江闻也趁机探查到了严咏春的信息。 【姓名:严咏春】 【年龄:17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江湖好手】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白鹤拳(精通)、秘传蛾眉拳(精通)、峨眉剑刺手(精通)、太祖长拳(进阶)、罗汉拳(进阶)、峨眉内功(精通)】 【人物描述:这是个精通拳法的女子,极高的悟性让她已然走上另辟蹊径的道路,所欠缺的不过是精深武学积淀。而且很显然,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和袁紫衣相比,严咏春身上的武功就纯正的多。 击虚啄隙的白鹤拳、后发先中的蛾眉拳、隐然无意的峨眉刺,都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夺人性命的招数。 峨眉女子武术擅长以弱胜强,击敌不备,在严咏春这样纯粹的武者手里,才能总结出其中的精髓,慢慢寻找突破的契机。因此她这个“江湖好手”的评价,就必定高于袁紫衣。 这些武学如果落在心性不佳、武德不高的人手里,就会变成杀人越货的利器。 没错,江闻指的就是袁紫衣。 在明清武林,最普通的江湖侠客被天眼查系统判定为“略通拳脚”,便是因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学得三拳两脚,不过是为了打架方便。 但是到了“江湖好手”这个等级,差别就显露出来了。 出自名门大派、师承渊深自然有更多的武学可以接触,不需要像罗师傅一样,苦哈哈地抱着一门功夫苦练冥思。此时像袁紫衣这样博闻广识,自然也是一条明路。 再随后,寻常高手非得融汇了一身所学,开悟到属于自己的武学精粹,才能踏入“武林高手”的范畴,否则如朱小倩临到老,也走不出“江湖好手”的界限。 天眼查系统在明清江湖评价的“一代宗师”,便是在“武林高手”的基础上,于创立出自己武学的精粹中,领悟出一炁生万法的奥秘,将万般武学信手拈来。 其中最顶尖的人物,更是能从玄妙莫测的武道要义中,发扬阐述出一整个武学体系。但是能做到这点的人,除了张三丰这样大宗师,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次一级的,像洪熙官和严咏春这样的妖孽,就能在“江湖好手”时期就找到方向,江闻可以预见的是“咏春拳”、“夺命锁喉枪”,都将是江湖上不可小觑的绝学。 同样是收徒弟,江闻倒是有些羡慕五枚师太,能够找到像严咏春这样的璞玉慢慢雕琢,实在是一件幸事。 走一步看十部只能培养出普通高手、走一步看百步才能培养好妖孽,要教好这样的徒弟,非高屋建瓴不可。 自从当上了几个孩子的师父,江闻已经能看出五枚师太的用心良苦了。 严咏春性内敛、知分寸、善待时,师父便传她攻防凌厉的武学,培养遇强则强的武者之心;袁紫衣心性狡黠、天马行空,就传她峨眉内功修养身心,同时延请名师指点基本功,如水般久守柔弱使她懂得求知若渴、性命双修。 江闻默默记住了这些心得,今后自己也该采取这个办法来教徒弟才是。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商议的结果也出来了,罗师傅负责传授自家大圣劈挂拳的精要,同时提供严氏父女、袁紫衣的住所。 反正他武馆的位置还很大,腾出一两间房属于轻而易举,对外也可以说他们是远房亲戚拜访,化解今天这场莫名其妙的踢馆危机——至于别人信不信,江闻反正信了。 兽人永不为奴,除非包吃包住,对于罗师傅这侠肝义胆的行为,严咏春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心里有些埋怨袁紫衣出的馊主意,差点就和这么好的人动手结仇。 只有袁紫衣闷闷不乐地走到了门口,临走还放话威胁。 “江掌门,你的掌门之位我改天去取。你可要准备好,千万别输给别人了!” 第六十六章 还照读书窗 自入秋之后昏晓便已经偏于一侧,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江闻师徒三人携带着采买的货物,一同往大王峰回赶。走着走着,天边的日头已经止不住地颓丧下去,最后只剩下晚霞伶仃地挂在山头,偷觑着一眼。 等到转过九曲溪的浅滩,两旁树荫黑森森笼罩了小路,竹影婆娑摇曳,伴随着秋风沙沙作响,空寂的山气漫延入山谷夹道,面前的道路也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终于走到山下,江闻抬起头眺望了一眼,却矗立在宝蓝天幕底的雄峰脚下,停下了脚步。 “天黑前是来不及回山了,咱们今天到会仙观挂单。” 江闻打了个响指,便从近在咫尺的大王峰岩梯走出,拐向竹荫树影掩映下的另一条山脚小道。 傅凝蝶紧赶慢赶走得气喘吁吁,突然得知回不了家,看着山路不肯再走。 “师父,为什么不回去呀?再爬个山就到了呀。你们不上去那我就自己上去!” 这时再看洪文定,这孩子却沉默地挺直腰杆,慢慢停下脚步:“凝蝶,不要任性。爹带我进武夷山的时候,也听过行商规劝不要夜间赶路,更不要夜里爬山。” 江闻微微颔首,对文定说道:“行商可能没告诉你们,就算进县治也不要夜间出行。你们住在马大善人家里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打更的不是更夫,而是唱着地藏经的和尚?” 幽幽山路间,前不见去者,后不见来人,仿佛天地幽锁重重地落在了山下。可是三人说出的每句,都开始在幽峡里荡漾出回音,有恰如林深之中有声音在呼唤…… 傅凝蝶打了个哆嗦,生在高第里的她可没遇到过这种场面。 江闻停下脚步,面色格外严肃看着傅凝蝶。 “记住了,夜间走山路千万不要回头。” “因为慢慢地,你会听见鞋底踏踏作响。这声音却总是慢自己半拍,就好像有东西跟在你身后。” “你走的越快,跟随的声音就越快,你跑起来的时候,它也会追赶在后边。等到你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心惊肉跳地回头看的时候,那声音却又猛然消失了。” “这时候你回头警惕着不敢眨眼,因为担心视线一转开,声音就会悄然跟起。于是你想找个山路石壁背靠着,等待有行人经过壮胆。” “可是当你把扭着的头转回的时候x才发现跟着你的东西并不在身后。” “它已经紧紧贴着你的脸了……” 傅凝蝶听到最后,猛然尖叫一声扑住了江闻,看着无人山路害怕得瑟瑟发抖,然后在她师父腿上张口就咬了下去。 “啊啊啊啊!你怎么还咬人!” 江闻把徒弟单手拎起倒扛在肩头,龇牙咧嘴地摸着大腿,“你要是属狗的话,我还得去打狂犬疫苗和破伤风针!\u0014” 山道被慢慢走过,会仙观高耸的山门已经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熟门熟路地推开了道观侧门,江闻和大殿里的小道童打了个招呼,安置好徒弟两人,就绕到后院丹房里去了。 ………… 推开丹房的木门,室内只点着一盏油灯,不知是油料有杂物还是灯芯不干净,灯盏噼噼叭叭地总有响动,焰头一股凝而不散的黑烟,缭绕成丝久久不去。 老道士盘坐于蒲团之上,双眼似开似闭,呼吸轻若游丝,正面朝着巨幅的武夷真形图澄神入静。 “真人,还在看地图啊?休息一会好不好?” 江闻很不识时务地开口打扰,元化子白须一颤,身体剧烈一动,睁开眼看着江闻的双眼满是血丝,眼神中空洞无物,仿佛元神已飘出躯壳。 偏偏在这时窗外刮进一股怪风,呼啦啦地翻动着桌上的《周易参同契考异》,书页间的字迹扭曲蜿蜒,仿佛正飞散出许多不可明见的东西…… 可再一眨眼,江闻却发现自己似乎出现了幻觉。 面前的老道士元化子正目光炯然地看着自己,双目清亮有神,刚从意守入静中醒来,桌上的手抄本也俨然不动地倒扣着。 “江闻,你来做什么?” “我今天心血来潮占了一卦。得六三,水火既济。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 “说人话!”老道士没好气地说道。 “天晚了不适合上山,我来挂单。”江闻老老实实回答道。 元化子沉声说道:“不学无术,出之家人才挂单。你是能报上法派、辈分、师承,还是能背经诵咒?” 被一阵奚落的江闻也不气恼,微微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不着头脑地说起另一件事。 “真人,这屋里好浓的香味啊。” 丹房原本药味浓烈,炼丹烹药夜以继日,可自从武夷真形图出现在屋子里,这里却陡然一清,宛如一间空空如也的书斋。 今天更是奇怪,屋子里既有桂花的香甜味,还有股不明的奇异香气经久不去,浸透了丹房的每个缝隙。 “想住自去住。” 元化子没有理会江闻跳脱的思路。 江闻点头说道:“多谢真人。我是江湖中人,知道逢林莫入,当舍则舍的道理,这座山里怪事太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化子虚灵顶劲,身体盘坐得极为端正,又缓缓说道。 “江闻,你知不知道《异苑》中的一件事。东海徐羡之尝行经武夷山中,见黑龙长丈馀,头有肉角,前两足皆具,无后足,曳尾而行。” 江闻听到这个话题,也愣了一下。 “真人居然对清谈也有兴趣?” 元化子淡淡说道:“晋人雅好清言义理,韵音令辞既究,往辄破的亦穷,慢慢也知道虚无之谈徒具华藻,便开始寻幽明之理,夷希之事,慢慢地也记下不少东西颇为骇人听闻,老道百思不得其解。” “挥麈谈玄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徐羡之在山中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但这东西一定有古怪。” 江闻闭而不答,“不但如此,遇上这件事的有古怪、说出这件事的有古怪,谈论这件事的人更是古怪非常!” 元化子仍未起身,油灯也噼噼叭叭地微响着,一老一少就这么对视着,直到江闻摇着头走了出去。 随着不速之客退出丹房,小屋里又一次陷入了空寂,画依旧、香依旧、人依旧。 “白玉蟾仙师说过,长生之秘就在武夷群峰、九曲回环之间,福兮祸之所倚……” 听见背后的喃喃自语,江闻叹了一口气。和尚思菩提、道士求长生,侠客又能追求什么呢?是绝世武功?是扬名立万?亦或者是逍遥世间? 对自己来说,大概是那回家的一线茫茫机缘吧。 第六十七章 柴门人不到 入夜后的会仙观秋草依依,虫鸣阵阵。 这座看似宏伟的观宇只有一老一小两名道士驻守,故而总有些疏于打理的地方,楼影侧照在秋夜中显得更加的凄冷。 比如会仙观的客舍就常年残破不堪,还是常有虱子出没,远不如三清殿整洁清爽。江闻将两眼沉沉的凝蝶安排在大殿中打地铺,随后自己就走到了观前的空地上,略有心事地沉默绕着圈,时不时看着月亮出神。 当他绕殿一圈来到后院时,却发现说要打水洗漱的洪文定,此时正脚踩在水井边沿,借着月色下演练着一套拳法,出拳踢脚劲捷有力完全不似孩童。 “文定,你有心事?” 江闻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发出了问候。 洪文定的这套拳法虽然演绎不离规矩,演招间却颇为犹豫,完全没有搏杀中当断则断的狠劲。 只见洪文定对着井轱辘伏掌、冲拳、轧脚同时进行,练习完一招刚猛有力的“龙虎同现”。 洪文定凝神打量着井轱辘,将它幻想成为拳势迅捷的严咏春,眼前猛然察觉到用出“双枝昭阳”的两手立为鹤翅掌,化为劲风呼啸而来,仿佛挟翅横空的白鹤扑击往前。 洪文定苦练的“龙虎出现”本已经蓄势待发,可面对幻想中的攻击,早就流畅自然的马步冲拳却再次出现片刻犹豫,被那双翅幻象擦身而去,散入了薄雾之中。 “师父,今天我本应该能够克制那一招的……” 江闻看见了洪文定脸上的困惑和彷徨,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徒弟,你是不是感觉招式生涩阻滞?” 洪文定点了点头。 “是我的招式用的不对。” 江闻却摇头说道:“你的拆招没有错,错在于你面对的是严姑娘。”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江闻也站在了水井边上,以天山折梅手的架势复原着白天的对决。 天底下任何的拳掌擒拿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中,因此一经施展,江闻的双手就如同寒梅经风,骤然舞动了起来,往后推演出一层层的变化,让洪文定目不暇接。 可越看下去,洪文定的脸色就越发黯然。 江闻推演了三遍,最多只到十五招,洪文定一方就被彻底逼入绝境。 模仿固然只是代表一种可能,但同一个人的双手互斗,已经跟成年人与小孩的决斗势均力敌多了,洪文定知道自己真的打起来,形势只会比演示更差。 “知道了师父,这场是我输了。” 洪文定落寞说道。他不是好胜争强的人,却接受不了因自身原因莫名落败。 江闻停下推演也坐在井沿上,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只是说你输了拳法,但你赢了一招无影脚呀。” 洪文定有些遗憾地说道:“那是我在心急之下,想起爹教我的连环腿法,其实那招已经是方寸大乱了,做不得数。” “好徒弟,你以为严姑娘就没乱方寸吗?” 听到这话,江闻却突然笑了起来,“她急取不下你,也才使出了尚未成型的拳法,被我认出根脚。说到底你们不过是互有胜负罢了。” 洪文定将信将疑地看着师父,似乎在思考这是不是安慰自己,但江闻不给他怀疑的机会,趁热打铁道。 “那你再回忆一下,面对严姑娘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以前信手拈来的招式都不灵光,故而被抓带着剑走偏锋?” 听到这话,洪文定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 “是这样的没错!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江闻缓缓说道:“腐骨毒伤到了你的根基,使身体行动反应皆有下降。平时练武因烂熟于心,暂时感觉不出来,直到你和高手对决的电光火石之间,脑海的意念远远快过身体,自然会感觉动作不自然连贯了。” 藤原拓海车开的太快,以至于看东西不清楚以为自己近视,也是这个道理。 可江闻保留没说的一点是,洪文定和严咏春同属于悟性“天赋异禀”的奇才,同对于武学有举一反三的能力,因此当两人碰撞的时候,才会出现头脑风暴般的效果。 严咏春看似用的白鹤拳,实则已经信手拈来多种拳经要法,洪文定的见识眼界还有所欠缺,偏偏直觉已经告诉他不能刻板应对,调整着出招。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严咏春身上,这样一来二去,两人自然越打越出脱窠臼,进入浑然天成的状态里。 最让人玩味的一点就在于,严咏春在这些年融合各家拳术,已经迈上了超迈独步的“咏春祖师”之路,她能进入顿悟状态理所当然。 但洪文定今年才八岁,就能查觉到同样的状态! 造成他出手犹疑的原因不单单是身体素质下滑,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武者直觉已经感觉到招式与自身的不协调,驱使着他继续探索! 江闻隐隐感觉到,或许这个徒弟在自己的引导下,能够在束发之年就成为武学上的开创者。毕竟和其他的天才相比,他的优势在于有自己这个师父,还有一整个金庸江湖的武学体系可以参照。 ………… 为什么要收徒? 这个问题江闻从来没对人解释过,可自从金庸系统退化成为天眼查系统之后,他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金庸和明清两个世界的差异,到底在哪里? 金庸系统原本有臂力、悟性、身法、福缘、根骨、定力六种属性维度,天眼查系统里却被简化得只剩悟性、根骨两种。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不是也说明这两种属性能保留,就是因为它们是两个不同体系里的共性呢? 金庸江湖以悟为主,写字下棋读道经都能悟出精深武学,最离谱的是连吃枣都能练出暗器绝技。 而明清江湖以练为主,口传心授配合日积月累,再加上参禅悟道般的灵机一现,才能成就武林高手。 之所以想要创派收徒,只因江闻开动了逆向思维。明清江湖中的各大门派,都会尝试着将部分武学散入武林之中,形意、太极、八卦、心意武学的各种门派出现就是如此。 这做法如今以南少林为最,伴随武学源流的枝叶繁茂,已经开散出了许多出众的俗家弟子,将南少林武学发扬光大。 如此一来,这些门派在自己闭门研究的同时,再鼓励民间钻研探讨,最终获取集思广益后的各种精髓,正好反刍自身发展。 这样集千万而汇于一体,在江闻眼中,便是一场武学上的社会学实验。 而他要进行的反向实验,就是以一己之力培养出不同方向的徒弟,解析金庸江湖体系和明清江湖体系的内核,找到破解之法。 如今伴随金庸江湖渐渐入侵这方世界,自己被压制的内力慢慢松动,探索这些的时机也就水到渠成了。 面对着洪文定,他正好看看这个在悟性方面的佼佼者,如今能做到哪一步。 “文定,你的根骨还未长成,一点损伤不算什么大事,为师今天就传你一门磨练根骨,大巧不工的武学。” 水井边上就是柴房,劈柴垒得高高用于过冬取暖和炼丹。江闻举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掂了掂重量后以手掌握紧。 清冷的月光下,洪文定眼见得江闻单手高高举起柴刀,用上臂的力量带动砍刀,平平无奇地劈入一块木柴之中。 但这蠢笨的一刀却古怪无比,随着钝刀切入硬木纹理的动作,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脆响,木柴登时斩成对半。 “心与意合,手与眼合,牢记不偏不倚、不正不奇,不缓不躁、不深不浅四诀。刀未必利,可以有厚入无隙;人未必卓,且以有器断不材。文定,这是一门笨功夫,却最适合聪明人。” 江闻劈柴的速度越来越快,柴房的薪木不管竖着、横着、朝天犄着,不管奇形百态、瘤结横生、还是硬如磐石,在他的柴刀之下都没有多余的崩析碎散,只是老老实实地被劈斩开来。 “你先记得直劈、前钻、横砍这三式,再将三式续演成九招,辅以双手阴阳运仪,共成十八路刀法……” “这便是师父要教你的功夫,《柴山十八路》!” 第六十八章 何处得秋霜 霜月,锈刀。 这刀不是一把好刀。 可砍出的刀迹确无可挑剔。 就像这门源自砍柴的刀法不算精妙,意趣却极为高深。 《庄子》中曾说,不材之木为舟则沉,为棺则腐,为器则毁,却因为无所可用,故能够避免被砍伐,在山中终享天年。 这门柴山十八路的来源很蹊跷,是他在金庸江湖的长安城里,向一个扛着乌钢扁担的乞丐买来的,作价十两。 “柴山十八路刀法”简洁无华、直指要害,每次出刀都能将种种不材之木砍落,化不材为薪材。 用来砍人亦是如此一刀劈过,不由分说。 但是吊诡的地方就在这里。 这门“柴山十八路刀法”练至高深处击无不中,斩无不断,偏偏只能针对木材这样的死物。 没有躲闪,没有虚招,没有挡架,这门刀法偏只有砍柴的那一劈,惊天动地,似乎挥刀只是为了挥刀,仿佛砍柴只是为了砍柴。 也曾有人想要去芜存菁,但稍微加入一丁点的变化演绎,这门刀法就变成了滑稽可笑的江湖把戏,再也没有原先的锋芒。 此时真正的“不材之木”,又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变成了这门俚俗粗浅的武学。 在复杂多变的江湖打斗面前,这种刀法毫无用处,也只有江闻这样能靠着经验值升级武学的人,才会百无聊赖地将这门武学推演提升到了极致,接触到这门鸡肋武学的另一面—— 近乎于道。 柴山十八路刀法粗浅,却蕴含着道家“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大道,正适合执迷于拳谱招式的洪文定学习。 以他的悟性如果想走上前人未有的道路,就必须脱离窠臼、效法自然,得其意而忘其形。否则哪怕江闻拿出再高深的武学给他参悟,也不过是邯郸学步,终究落入了下乘。 月夜道观之中,洪文定接过钝锈的柴刀,开始一刀一刀地劈起了薪柴,面色时而恍然、时而疑虑,最终一切情绪都渐渐融入了声声轻响之中,面沉如院井中的那汪水。 “江大侠,能否管教一下徒弟,让我清净睡会儿。” 会仙观的小道士从大殿侧厢房走出来,一脸无奈地找到了江闻。 江闻略一思索,就猜到是半夜砍柴吵到了小道士,连忙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师徒半夜论武颇有所得,忍不住就演练了起来。” 但小道士摇手说道:“不是这样的江大侠,入秋后的道观风声鹤唳,我早就习惯了。” “那你指的是?”江闻表示很茫然。 小道士被冷风一吹,抖了三抖。 “随我去看看您的另一个徒弟吧。” “……凝蝶又干啥了?” ………… 江闻和小道士走进殿内,发现大殿地铺上的凝蝶正侧躺着,被子却奇怪地蒙着脑袋,略微有些动静。 察觉不对的江闻猛地掀开被子,就看见躲在底下的小徒弟正美滋滋地偷吃着糕点,床铺和嘴边落满了碎屑。 见到自家师父出现,愣了片刻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把剩下的糕点全部扔进嘴里,小脸鼓得像个贪心的松鼠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洗乎你咋我撒似(师父你找我什么事)?” “有吃的竟然不想着师父!” 江闻出离愤怒了。 在师徒对视的时候,小道士幽幽叹气道,“我睡下之后,连续四次听见有人走动,最后才发现丢了糕点……您的徒弟怎么会这贼兮兮的轻身功夫?” “哎,原谅她因为年轻犯下的错吧。”江闻捂着脸叹气道。 小道士无奈地说道:“师父最喜欢桂花味,入秋时我收集的桂花不知道为什么丢了一大半,剩下的只做了这些桂花糕。恐怕师父知道了要大为光火啊……” 凝蝶慌忙吞下嘴里的桂花糕,噎得直翻白眼,最后才不服气地说道:“你污蔑人清白!我明明就去偷了三次,凭什么说是四次!” “凝蝶,你这清白还需要你污蔑吗?这不是自己都抹黑得差不多了嘛。” 江闻拍着额头叹气道,“小道长,今晚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过夜好了。还有紫衣姑娘,你也出来吧。” 此话说完,屋子里寂静一片,不明就里的人占据了大多数。 江闻帮凝蝶收拾着铺盖,头也没抬地慢慢说道:“紫衣姑娘,如果我没猜错,你刚才是从丹房那边偷溜进来,还偷看了会儿老道士打坐对吧?” 此话一出,三清殿的房顶忽然传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正是袁紫衣身轻如羽地从房梁上跃下,诧异地看着江闻。 “江掌门,你怎么知道第四个走过的是我?” 江闻没好气地说道:“元化子在丹房里点了一种奇香,一旦沾上就缭绕不散。此时老道士在彻夜打坐,必然有其他人潜入了。” 剩下的话江闻没说。 因为下半句是,如果有谁会无聊地跟踪他们到这座道观的,那就只有白天见到的这位袁紫衣了。 袁紫衣也不在意,紫衫雪肤在大殿中格外显眼,随意看了小道士一眼,就让他不再说话,不敢抬头看这个娉婷袅娜的美貌女郎。 “江掌门,我和严姐姐都很佩服你在武学上的造诣,她不好意思来请教,只好由我来开口了,希望你不要推辞。” 有白天严咏春误打误撞抢到的话头,袁紫衣一点都不客气。 江闻却连连摇头:“我哪里懂什么武学,都是各位江湖同行的衬托。” “……江掌门果然快言快语。” 袁紫衣笑容僵硬了片刻,又说道,“刚才小女子不小心听到了江掌门向徒弟传授武学,只听得趣旨非凡,其中奥妙恐怕连家师都未必领悟,故此特来请教。您此时推脱不言,莫非是看不起我派的粗陋武功?” 袁紫衣随口搬出了五枚师太。 首先表示我知道你会这门武功了,别藏着掖着。 其次江闻自称通过南少林认识五枚师太,还用这个借口接近她们,此时继续装傻充愣,那就是彻底不给面子了。 在今晚偷看到江闻显露功夫,袁紫衣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必须从这里学到一招半式才走! “袁姑娘,想讨教武功的话就跟我一起换个地方。沿着九曲溪往西走有一座止止庵,我们先到那里对付一夜。” 袁紫衣闻言笑靥如花盛放,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 感觉到袁紫衣的得逞,江闻还特意解释道:“大家门派不同,每个师父也都各有长短,很正常的,我绝没有瞧不起五枚师太武功的意思。” 袁紫衣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江掌门你长短何处呢?” 江闻解释道:“我无……咳咳,我每样都懂一点点。” “当真就一点点?”袁紫衣皱眉念叨,感觉眼前这人偏局深山还遮遮掩掩,非常古怪。 江闻淳朴地笑着。 “对,就亿点点。” 第六十九章 憔悴望神州 夜路凄凄,北风呼啸,九曲溪波影摇动着漫天的星月,几座雄浑之极的山崖屹立天穹之下,宛如巨人横卧在苍茫大地上。 “江掌门,止止庵是什么地方?” 袁紫衣跟在山路上走着,眼里眼满是新奇。 江闻的声音在远远传来:“一座废弃的道馆,当初白玉蟾曾任主持,近来因失修,道士纷纷出走便荒废了——不过也有人说,是因为里边闹鬼。” 袁紫衣俏脸不以为然,“鬼?那我倒想去瞧瞧鬼长什么样。” 江闻摇头说道:“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只是一些怪事罢了。止止庵的道士们说,每晚时辰一到,总会有形形色色的人想进他们的静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房门砰砰作响。” 江闻说完,有点无奈地扶着额头,“要我说,世上就没有鬼这个东西,无非是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读书少了就容易相信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袁紫衣不服气地说道:“那看来江掌门另有高见?” 江闻就纳闷了,为什么这个女的总跟自己过不去,什么事情都有争个长短?自己明明都礼让三分,不想招惹她了。 夤夜崎行百无聊赖,四人随着火把走过了九曲溪的一个湾口,两岸奇石林立、岩崖高耸,一派山险水纡的景致。 来到了一块巨石面前,江闻止住了脚步,对着面前三个年纪加起来都只与自己年纪仿佛的行客说道。 “你们三个既然向我学习武功,我今天就免费给你们补习一节文化课,让你们知道知道体育老师的厉害。” 江闻擎起火把靠近巨石,发力扯下攀爬的薜荔乱藤,露出底下平整的岩面。 三人一看,石壁上竟然深深楔刻着诗文三首,历经风雨打击依旧清晰可辨。 “你们来看看这三首诗,都是过去雅游客寓武夷的名士留下的,你们能不能猜出他们的身份。” 江闻把火把举高,引着三人看向石壁最上处没有留下名姓的诗文。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山崖上的字体率意飞扬,带着魏晋名士的傲狂不群,袁紫衣轻声读出诗句,觉得身上紫衣沾染的香气仍旧浓烈,隐隐觉得江闻是在占自己便宜,却又没有证据。 她的脸庞挂上寒霜,“又说仙子、又提羽衣,满脑袋神女有心的襄王美梦,必定是个附庸风雅的家伙。” 这番指桑骂槐,让脸皮极厚的江闻愣了片刻。 “这个天香指天上神仙之香,也指道士敬祀天神之香,不是说天香国色……” 白玉蟾仙师的诗文,乃是在仰望武夷群峰上的云雾,感怀神仙所作,怎么到她嘴里就这么龌蹉呢? 江闻辩解了一句,便不动声色地将火把移到第二首诗上。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两三声。” 这次是傅凝蝶好奇地念着诗。 和刚才的率意行书相比,这字就好辨认得多,字体结构上重下轻,笔势深沉而迅速,字字筋骨突出,强健有力,精神显得格外奕奕,竟然大有快剑斫阵之势。 袁紫衣看见了“仙灵”二字,也隐隐猜到她刚才大放厥词的错误,毕竟连续两个人都说到“仙”,那就必然是咏怀神仙事迹。 傅凝蝶仰着小脸看完,肯定地说道:“按我娘教我的,这首诗的用词平易,韵脚随性,听上去像是朗朗上口的船歌调子,应该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写的吧。” 江闻哈哈大笑,把傅凝蝶抱上了肩头。 “朱熹老夫子要是知道你这么评价他,一定会大感欣慰的。” 如果从客观的角度来评价,朱熹不仅仅是理学的大成者,还是一个深入观察各种自然现象的自然学家,对于事物道理的源头、演化都有极强的探知欲。 那种孜孜以求的精神,竟在书法中化为了纵横肆意的快剑之气,确实是很神奇。 …………… 洪文定作为年幼失学的小文盲,自然是参与不进去这个讨论当中,但也正因为如此,避免落入了江闻的诱导陷阱里。 接连猜错的袁紫衣、傅凝蝶两人大感不快,隐隐同气连枝地结成战线,对江闻说道。 “你这是欺负人!什么前提都不告诉我们,怎么可能猜得准!” 江闻手掌贴着粗糙的岩面,缓缓微笑着说道:“怪我怪我。这处石刻是南宋白玉蟾和朱熹等三人同游武夷,乘木筏眺望大王、缦亭诸峰有感而作。剩下一首诗你们再猜猜,会是谁作的?” 这一次,江闻照清了石壁上的文字,用出乎袁紫衣意料的清亮嗓音读道。 “山上风吹笙鹤声,山前人望翠云屏。蓬莱枉觅瑶池路,不道人间有幔亭。” 这字却又和前面的两人不一样。 石壁上书法以中锋用笔,点画尽合法度,书写流畅自如,浑厚沉婉,笔意略显苏黄遗规。毫无豪纵恣肆之态,凛凛然一股方正挺拔之气。 “这首诗……” 袁紫衣沉吟着,心里暗想白玉蟾和朱熹是儒道两家巨擘,能和他们同游武夷,诗酒唱和寄情山水的宾客,必然也是文坛领袖人物。 再从这篇规规矩矩唱答之作的沉稳笔锋看来,想必是个南宋朝廷有名人物,指不定还是谏议御史一类的清流脊背。 袁紫衣和傅凝蝶对视了一眼,两个年纪全然不同的女孩子竟生出心有灵犀之感,说出了大致相同的猜测。 江闻还没解答,一旁出神的洪文定却忽然开口道:“师父,徒儿有不同的见解——我认为这首诗,是出自武臣名将之手。” 这个说法瞬间引得两人侧目,傅凝蝶连忙拉着洪文定的手:“文定你别乱猜,南宋武人提刀的手,怎么可能写出这么沉稳方正的字呢?” 江闻却饶有兴趣地看着洪文定,发觉他的表情格外笃定。 “文定,你怎么如此肯定?” 洪文定面色从容地回答道:“师父,我是看不懂上面字迹、诗句的差别,但我能看懂这个……” 他的手缓缓伸出,指向了石壁上的一处裂缝。 只见这首诗第一个“山”字,突出的那一竖特别细长,已然凿嵌进了石壁三分,洪文定以手触摸,恳切地说道。 “这不是石匠凿出来的痕迹,而是用铁枪的枪头划下的痕迹。应该是以虎射步刺挑而成,神意形力浑然天成,就连爹都不能保证完美。只有曾在沙场枪斗的豪杰,才拥有如此精深的挑招!” “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这首诗,是南宋稼轩居士留下来的。” 站在夜色中轻轻触摸着山字那一竖,江闻先是点头,又缓缓摇头,最后竟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一年,年过五十的辛弃疾仍在为抗金积极备战,定制军服,招募壮丁,训练士兵,一刻都不敢懈怠。此时的辛弃疾依然气吞万里如虎,壮心牵挂着离开几十年的北地。” “怎奈此时的当权派见不得北伐主战言论,辛弃疾在谏官的攻击下被贬来到这座武夷山中,主持冲佑观事务。” “离家近四十年的辛弃疾,既想等到收复神州的那天,却不能表现出一丝主战的心思,因此这篇诗文虽然冲淡放达,却仍然藏不住胸中的块垒。” “他见到石匠凿字绵软无力,就提起铁枪直刺入山石壁中,却又颓然放下,只留下了这一处深嵌的痕迹。 “但你们要知道,这首诗二十八字皆不如这一点——有了‘山’字这一点之后,石壁上刻的再也不是字,全是稼轩居士矢志北伐的‘杀贼’之声!” 第七十章 前开二峰长 江闻说完话,便离开了这处斑驳陆离的石壁,带着三人继续走向止止庵。 一路上,众人都陷入了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默,直到一堵飞笔书写着“武夷山第十六洞天”的院墙于夜色中悄然出现,他们才停下了脚步。 止止庵里破败不堪,大殿似乎被雷火焚毁过,幸好房屋还没倒塌。几人找来来尚且结实的供桌拼在一起,整理出一间适合过夜的厢房。 道观院内,有两株繁茂虬劲的宋桂,经霜许久的枝头还残留阵阵桂花幽香,夹着一口被杂物挡住的古井。 “江掌门,你今晚的那番话,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袁紫衣独立在院子里,紫衫于月下漫步恍若神仙中人。江闻回头看,发现傅凝蝶也还睡不着觉——大概率是吃多了桂花糕撑的。 江闻皱着眉头看向她,“你们这些江湖侠女,都是这么自我意识过剩的吗?” 袁紫衣轻咬着嘴唇,神情严峻冷傲。 “师父也常和我说家国大义,可我完全不能理解。明明百姓饿殍无人过问、冤屈无处伸张,凭什么还要匹夫匹妇去为国尽节全忠?崇祯以来百姓复明、从顺、投清,终究这也反那也反,是谁逼的?谁又能知道该为哪个国?” 她的母亲因美貌被凤天南玷污产下他,走投无路下来到“甘霖惠七省”的大侠汤沛府上。谁知汤沛为人表面光鲜内心龌龊,见银姑美貌,竟使暴力侵犯银姑害她悬梁自尽。 出身的凄惨,使得袁紫衣的内心充满了不信任感,五枚师太的教育和现实的对比,更让她对于纷繁复杂的世道有着一份纠结矛盾。 “袁姑娘,你和严姑娘的志趣大有不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如果想找到内心的答案,就不如往民怨困苦北边走走,直面你内心的恐惧。” 袁紫衣疑惑地看着江闻:“去了北边……便有答案了吗?” 江闻笃定地点头:“江湖上曾有一位韦恩韦大侠,父母尽数丧命宵小手中,他隐姓埋名看尽世间疾苦,终于成为震慑群昔邪的‘蝙蝠公子’,或许你也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当真?为什么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袁紫衣将信将疑,每次见到江闻这么一本正经的模样,直觉就告诉她江闻在忽悠人。 见到对方不信,江闻也不辩解,指着袁紫衣腰间的银丝软鞭说道。 “袁姑娘,信与不信自有你决定。江某见你鞭法寻常,就传你一门行走江湖的武功弥补不足,也算是弥补我乱说话的因果。” 此话一出,袁紫衣的表情接连变幻,从苦恼纠结最终化为了满脸惊喜。 教她武功,不是是江闻脑子一热的决定。 江闻不是觊觎袁紫衣的美色,不是希望她感恩戴德,而是相中了她的特殊身份——金庸江湖入侵此方世界后产生的人物! 用金庸武学测试悟性、根骨两项属性,是江闻早已定下的计划,但是像袁紫衣这样疑似出身金庸世界的人,是否也能学会金庸武学呢?! 目前江闻能确定的金书人物里,除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陈家洛,就只有送到面前的袁紫衣,这个机会他又岂能不把握住? 酒楼动手时江闻就发现袁紫衣携带的兵器银鞭,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武功配套,应该是还没偷学到九龙鞭法。 江闻身上武学繁杂,能不用内力施展的却不多。江闻思来想去,终于把目光落在了一门鞭法上。 江闻从她腰间转瞬取下银丝软鞭,手腕微抖便如游龙出水,抖擞身体舞动了起来。 “看好了,我只演示一遍。” 世上鞭法很多,鞭路也是千变万化,但是归根结底就是二种。 第一种是鞭稍与主鞭交叉形成圆,滚动至鞭梢打响,叫做劈鞭;第二种是使鞭如浪起,弧滚至稍头全然平行不交,也就是点鞭——两者尽是以远打远的办法。 但是江闻演练的这套鞭法,施展起来却迂回缠绕,层层叠叠不离周身五寸,远远望去似舞柳回风、轻云蔽月。 袁紫衣看着直摇头,心里暗道这个武夷派掌门,果然是想拿些中看不中用的粗浅武学敷衍自己。 这门鞭法看着精妙,实际上和行走江湖的把式毫无区别,袁紫衣自幼有赖师父等名家指点,武功低微却眼界开阔,根本不会上当。 “啪!” 但忽然间一声脆响,把袁紫衣从鄙夷中惊醒。她睁大了眼睛,发现江闻仍旧孜孜不倦地舞动着银鞭,看不出手腕有使力发劲的痕迹。 但下一秒,又是一声脆响凌空响起! 银丝软鞭的鞭梢明明还在一侧,反方向地砖上却留下清晰无比的印记! “这套鞭法看似寻常,却格外借重巧劲,可御敌丈外,也可于寸身之间发力!倘若用错劲力,反而先伤己身!” 江闻解释着,把层层绕绕的银鞭猛然一收,鞭梢剧烈抖动着,宛如腾云升天的蛟龙般横空出世,鞭梢是龙尾、鞭弧为龙爪,鞭杆为龙角,触碰到的地方玉石俱碎、瓦砾不存! 袁紫衣瞪大了眼,看出这鞭法的凶险;这种对于力道的精妙掌握,却也让袁紫衣不自觉地眼中放光。 这套鞭法既具备鞭梢的凌厉,又将整条鞭子作为攻击手段,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控制不到位,必然先抽中自己的身体。 这套《金龙鞭法》是郭靖七个不成气候的师父之一,「马王神」韩宝驹的成名绝技。 由于是从御马的鞭子中领悟,这套鞭法招式格外注重巧劲——毕竟谁家甩动马鞭,也不是为了抽死坐骑的。 江闻依靠着经验值作弊,将这门外功武学推演到极致,终于发现了它的独特之处。 这门武功一旦大成,便能够在运气使劲的法门上有极大突破,完美体现奇门武学“出奇制胜”的精髓——在金庸群侠系统里,就是满级时能+30的奇门属性。 双眼放光的袁紫衣勉励记住动作诀窍,在江闻停下演武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夺回了银鞭,紧促着脑海里冥冥之中的一点灵犀,尝试掌握这门鞭法的要诀。 见袁紫衣有所习得,江闻也暗暗观察等候,想看到袁紫衣是否真能打破两个世界的壁障。 “师父,屋子里有跳蚤!” 忽然间,傅凝蝶先带着哭音从屋子里跑出来,找到了江闻。止止庵荒废已久,虱子跳蚤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我想回峰顶!那里能洗热水澡,还有床铺可以睡!我现在就想回去!” 傅凝蝶看着近在止止庵东侧的大王峰,委屈不已。 江闻看着满脸泪痕的傅凝蝶,却毫无同情之色。 “凝蝶,你记住了。不管什么事情发生,凡是太阳下山前走不到张仙岩,就绝不能在天黑之后上这座山!” 见到了师父出乎意料的严厉,凝蝶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委屈地伸手挠着发痒起包的后背。 发觉有些吓到小孩,江闻也不禁有些歉意地抱起傅凝蝶。 “师父我不让你走这条夜路,是有原因的。” 江闻抱着凝蝶缓缓说道。 傅凝蝶粉雕玉砌的小脸泪痕未干,“为什么呀?” 江闻摸了摸她的脑袋,缓缓地说道,“宋祝穆《武夷山记》载,秦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有人遥见古仙人在山上张幔为亭,结彩为屋。山下男女二千多人见到异状,便循虹桥鱼贯而上,悉数到了峰顶。” 傅凝蝶听得好奇,渐渐忘记了身上的奇痒,继续追问后事。 “后来只见山间幔亭、彩屋铺着红云茵、紫霞褥,其中金宇氤氲;鼓乐齐鸣,歌声嘹亮,席间食品全非人世间所有,男女乡人纷纷入宴畅饮。” 傅凝蝶有些向往地听着,缓缓说道:“还能见到神仙,好羡慕呀……那里一定有丝被床榻可以睡吧……” “羡慕?” 江闻听完却冷冷一笑,眼睛里闪烁着警惕的神采。 “那你可知道后来这些赴宴之人,都不知所踪了?语焉不详的古籍《岣嵝升仙书》记满神仙洞天异事,提及了后事。时隔在三五年后,才有乡民尸骸被发现堆积于山崖悬棺之中,无人敢收殓。其后每至天阴将雨,棺中辄闻呻叹声,聒耳如蛙。” “而这些发现的只是部分,这般事情从古至今屡屡发生,以至于大王、缦亭两峰天黑后无人敢至,几乎成为当地荒迹。” 江闻的声音猛然变冷。 “据说九曲溪的艄公说,半夜时分时常遇到黑龙饮水。可靠近了才发现,尽是些匍匐着脑袋四肢不全的人,于山崖上、小溪边徘徊不定……” 鬼故事说到一半,傅凝蝶就吓破了胆跑回屋里,从江闻怀里挣开,决定在天亮前不出这个门了。 袁紫衣嗤笑的声音猛然传来。 “没想到江大侠在骗小孩上,也如此得心应手。” 江闻微微笑着,没有答话。 他固然是借机会警告傅凝蝶,但他所说的,可不全是危言耸听的乡野怪谈。 为了帮江闻查清石壁上诗文的来历,会仙观的元化子曾经翻出过道观典籍,终于找到了白玉蟾、朱熹、辛弃疾同游武夷山的故事。 在道馆典籍记载里,当三人乘着九曲竹筏来到大王、缦亭两峰之间时,初来乍到的辛弃疾,却抢先吟出了“山上风吹笙鹤声”的诗句。 另外两人问他何出此言,辛弃疾痴痴望着水畔的缦亭高峰,说那里传来了笙管疏寒而声咽的响动和云鹤那高昂尖削的唳声,似乎还有仙人列如麻。 朱熹和白玉蟾面面相觑,艄公的脸色几乎惨白。 “云衣君招之,汝其不见乎?(山上穿白衣服的仙人在向我们招手,你们都没看到吗?)” 会仙观的典籍在这里悄然终结,只留下书写痕迹里,那带着颤抖的尾笔。 第七十一章 离衣宿夕晖 小道士秉烛轻步穿出大殿,在会仙观内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后,才走近了后山边,那座掩映在松竹倒影婆娑中的丹房。 师父已经一整晚不出来了。 而这已经是第十五晚了。 奇怪的是,小道士一路走来平稳轻松,展现出了不俗的轻功底子,却小心翼翼地避让,躲开每一处灯光照不见的影子,仿佛这些廊柱间的阴影中,隐藏着什么不祥的事物。 “师父。” 小道士叩响丹房的木门,槖槖有声。 丹房中灯影摇晃,小窗中透出老者清癯的侧影。 “他们都走了吗?” 元化子的声音很轻,气流似乎微弱到吹不响声带,却又像是气流在左右相互拉扯,制造着非必要的混乱。 小道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江大侠和诸位施主已经从侧门出,往止止庵方向去了。徒儿候得三炷香,皆没听见返回之声。” “好,你的耳功已到火候,想必不会听错。” 元化子缓缓说道,随后屋里的声音就这样慢慢散去,安静到虚若无人。 但随着丹房的烛火摇曳,老道士的侧影仍在眼前。 小道士等候了许久,随着寒风凛冽吹入他的道袍中,脖子和袖管里仿佛全是冷霜。 “师父,江大侠当初从大王峰顶倏忽而来,会不会……会不会和……” 小道士支支吾吾说着,始终都不敢把话说完。他站在屋外冷得连舌头都不灵话,依旧不敢踏入丹房一步。 一声微弱的呼吸声响起,元化子就像溺水的人猛然钻出水面,偏偏语调却不曾变化。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你偷偷看过祖师笔笺了吧?你是不是也想和考亭先生一样,旁敲侧击地推问出神仙所在?” “徒儿不敢。” 小道士恭恭敬敬地说道,却是默认看过了祖师笔笺的事情。 元化子冷哼一声:“《缦亭峰六咏卷》正本已经被我烧化,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江闻当初也猜出了祖师的用意,还特意来盘问我石壁上的诗句……” 说到这里,元化子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满室天香、羽衣烟霞,祖师在诗里已经告诉了朱晦庵,武夷山中的神仙事非人间可得,不须多作他想……偏偏当年的辛稼轩,又在白日里看见了仙影……” 似乎害怕师父声音消失,这次小徒弟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问道:“师父,你完全可以等师伯师叔们回来……” 可屋里寒流穿堂而过,灯影摇晃不息,小道士的声音石沉大海,久久也没人回应。 小道士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的犹豫。 他慢慢来到了丹房外的小窗边,垫脚悄悄窥探,却只斜斜看见屋里挂着的巨幅武夷真形图,丝毫看不到云榻的景象。 然而师傅的影子还在那里,纹丝不动。 小道士想要运起轻功一探究竟,双脚却像是灌了铅一般,分毫都无法离地,越是靠近丹房,他的喘气声也越发艰难。 徘徊又徘徊,思量又思量,止步不前的小道士暗自咬牙,终于靠近了刚才身处的木门。 随着手指轻轻发力,木门果然没有上锁,立刻微不可查地松开一道缝隙,慢慢扩大到了足以注视的宽度。 小道士微微吐出一口气,平复着不安的思绪。 自得到武夷真形图以来,师父总是昼夜颠倒地参悟着,翻找《云笈七签》中的山形篇章,还偶然提起了总系三十六重天的大罗天和王母典故。 种种怪状终于引起了他的警觉,并在今晚被吩咐劝走江闻的行为,彻底触发了警惕心。 从门缝里,小道士终于见到了闭关的师父——穿着整齐道袍的老者盘坐于云榻上,面对着武夷真形图打坐不动。 由于是背对着屋门,小道士只能看见背影。 同时,他又一次看见了武夷真形图绢画。正面看去,这幅画又被标注上了许多意义不明的符号,其中两短一长的标记格外清晰,座落的位置和堪舆图重合后,似乎也有些眼熟,会是哪里呢…… 凝神观察的小道士轻抵着木门,布屣不小心踢动了一下,门缝猛然又扩大了一段,幸好仍旧没有发出声音。 冷汗从额头滑落,小道士心跳猛然加快着,心绪不宁的预兆更加明显。 他本想就此退出丹房,可他忘记了屋内仅有两扇小窗,冷风原本形成的稳定流向瞬间被门缝影响。 山中寒流骤然涌向了柴门,屋里的几处灯盏中火焰猛涨,同时朝着柴门方向而来,宛如一双意图擒住不速之客的怪手! 小道士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他的眼睛睁大,瞳孔中倒映着张牙舞爪的灯焰和惊惶失措。黑色的瞳孔世界明明只有黑白,白焰旁边却猛然生出了比黑暗更深沉的怪异东西…… …………… “师父,屋里有鬼呀!” 凝蝶的一声惊叫乍起,打破了止止庵的宁静夜色。 江闻身形连闪,飞快跨越了庭院的距离,用力推开了西侧厢房的大门,就见到傅凝蝶紧紧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着头也不敢探出,不停说着有鬼。 而她的旁边,洪文定却安然高卧着,连翻身的动作都没有。 “凝蝶,怎么回事?” 江闻拍了拍被褥,又把凝蝶吓了一激灵,好久才探出头,脸上满是泪珠。 “师父!有……有鬼!我刚才在睡觉,就听见屋子外面有脚步声!我以为是师父你经过,就没在意……” 傅凝蝶的表情无比慌张,“后来又经过了好几次,我就出声问师父,你为什么走来走去!但是一直没人回答!” 江闻安抚了她几句,才把她从惊惶失措中唤醒。 “后来呢?” “后来我就听见好多人的脚步声!他们东奔西走到处都是,还不停想要推门进来!我不管怎么喊,都没有人回答我!文定也像睡死了一样,完全没有人听!” 傅凝蝶紧靠在江闻的怀里,身体往后缩着,惊恐万分地盯着敞开的木门,仿佛门外随时会闯进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事物——毕竟在她的世界里,刚才和恐怖不明的东西仅隔着这扇门。 “凝蝶别怕,师父在这儿呢。” 江闻好似司空见惯拍着她后背,说着傅凝蝶听不懂的话,却让她感到了真切的安全感。 “如果世上真的有,这么一扇藏满了妖魔鬼怪的门,那我们武林中人也注定会是推门之人。” 就在这事,一旁的洪文定才悠悠醒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师父。” “文定,这里闹鬼你就不怕吗?刚才为什么不理我?!” 傅凝蝶伸出葱指质问着洪文定。 “我爹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文定神情淡漠的脸上带着不解,“况且我睡得很浅,除了整夜的箫管声,并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听到你喊我的名字。” 第七十二章 华堂良宴开 这座止止庵,有问题。 如果只听凝蝶的说辞,江闻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但再加上洪文定的侧面证言,是个人都足以察觉问题的严重性了。 箫管之声?江闻和袁紫衣整夜呆在止止庵院子里,从来没听见。凝蝶所说的脚步声,江闻两人也毫无察觉。 同样身处屋里的两个人,是如何感觉到完全不同的东西?难道有什么东西在干扰着感官,让凝蝶的听觉和文定的听觉相互分离? 此时最让江闻担心的不是凝蝶,而是唯一听见箫管声的洪文定——这让他联想到武夷山中的一些隐秘旧闻。 但是,与其深夜在大山里冒险夜行,就不如把止止庵的怪事查个清楚。 越是遇到怪事,江闻就愈加冷静。接受过正规现代教育,不代表他能无所不知,却更让他倾向于寻找事物之间的联系,把握住冥冥之中的症结。 “袁姑娘,江某有事想拜托你。” 当江闻找到袁紫衣的时候,她正舞着鞭子翩跹在院中。 听起来很浪漫唯美,但若是仔细看她皮肤上一道道红肿淤痕,就知道翩若惊鸿的代价有多大。 明明江闻演示《金龙鞭法》时灵峭出奇,如臂使指,到了袁紫衣这边却狠狠挨了几下鞭梢抽打,这让她感到了明显的挫败。 袁紫衣猛然转身抓住鞭梢,将伤痕累累的双手藏到了身后,警惕地说道:“江大侠找我什么事?” 江闻抱拳拱手:“我这两位徒弟想请袁姑娘照拂片刻,如果有异状还请带他们两个先走。” 见到江闻忽然如此郑重,袁紫衣才放心对方不是来嘲笑自己的。 “放心,本姑娘定然护得你徒弟周全。” 袁紫衣坦率地答应了下来,把泪眼婆娑的傅凝蝶搂在怀里,就看着江闻走入侧厢房之中,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随后响起铺床叠被横卧的声音。 “……凝蝶,你有没有考虑过转投别派?” 袁紫衣呆呆注视着小姑娘,很认真地发问。 ………… 这间屋子里蛛丝满屋、瓦砾遍地,堂中对联也只剩下“白鹤翔飞天云际”半莲,两排小窗透着呼呼寒风。 “嗯……要怎么才能遇见怪事呢?” 江闻坐在屋子里,却没有一点睡意。能在明知闹鬼的房间里主动睡着,这对于心理是个很大的考验,胆小的人辗转难眠、胆大的人又会激动不定。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办法,终于让他猛然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技巧。 首先要全身放松闭眼,然后吸气4秒,憋气7秒,呼气8秒,6~8次循环之后,就能倒头大睡。 说干就干,江闻盖上被子开始控制呼吸。 “真有效啊,我已经试了两小时了……” 江闻在一个时辰后说道。 他一想到用这个方法就能睡得着,就激动的一晚上没睡! 猛然翻身想要起来的江闻,却忽然感觉胸口有些沉闷,无法起身,自丹田以下已经没有知觉。 就在这时,侧厢房的门口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有人在门口踌躇犹豫,来回踱步。 “偏偏在我鬼压床的时候,门外有了动静……” 江闻暗暗想着,将丹田内力汇聚如针,分兵刺激人中、少商、隐白三穴,想恢复四肢和头部的行动,看看外面是什么东西。 门外的脚步慢慢消失离远,但江闻没有松懈,通过八脉汇交的申脉穴,接连从大陵、风府、颊车三处穴道入手,继续争夺身体的自主性。 果不其然,门口忽然又响起了脚步声。 这次的到来有些急切,却恰如其分地又停在了门口。江闻只能微微偏头,却完全看不到门口的情况。 为了应对,江闻身体里的内力性质慢慢变化,从冷如冰针化为热似岩浆,加快速度顺着经脉流淌,四肢百脉的路线闯入劳宫穴,头枕部内力瞬间进入脸颊的承浆穴,直达脑后上星穴! 真气入脑让江闻神情一肃,双眼猛然睁开,直愣愣看着天花板。先前隐约听见瓦片上的响声,此时正看见一团黑影从窗户上探头下来,相貌似人非人地观察屋内! 嗡嗡呜呜的声音猛然响起,两者面对面不到三尺,江闻察觉心魔丛生,恐怕是幻想在主导,因此再也不顾后果,内力从会阴冲穴而出,鬼门十三针终于毕功。 一股剧痛下,江闻睁眼坐起食指猛然点出,指力以十六道劲力分化而出,电射出三尺之外仍旧滋滋有声,赫然是积蓄已久的一阳指隔空激发! “砰砰砰!砰砰砰!” 在空无一人的废旧房间里,在寂静无人的山脚道观中,无数脚步声凭空出现,又忽然响起了急促猛烈的推门声,每一次都像已经要破门而入,却屡屡声势消泯,最终化为敲打在心上的恐惧。 就在江闻全心灌注头顶,以指力穿屋破瓦之时,那道黑影却像幻梦般杳杳无影,反倒是关着的破旧木门再次扰动,吓了他一大跳。 一阳指力猛然扑出,疾速打在了破旧木门上,让这扇木门豁然洞开,冷风瞬间灌入,卷起满地的尘土。 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门,江闻已经有些亦真亦幻的感慨,果然幻象只需要见怪不怪,但是空气中的一股奇异香气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袁姑娘!凝蝶!文定!” 走出厢房大门,江闻高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却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方才练鞭的处所也不见踪影。 难道是出了危险的事,袁紫衣护着孩子们先走了?但是夷怪桀粢分明已经被重新镇压,因陀罗瞿波迦虫不可能再感染出凿齿之民了。 来到武夷山后,江闻就一直和元化子打交道,从他那里大概知道这座山有诡异,却非那种要人性命的东西,只需要注意躲避就好。 今晚的所见所闻,处处都透着诡异,迫不得已的话,自己也只能找元化子去问个究竟了。 “江大侠……仙宴……不要去……” “不对……太早了吗……” 两声轻微的熟悉话语,忽然在江闻的心头炸响,仿佛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呢喃着。 江闻猛然警惕转身,却发觉空无一物,院子里只有他孑然一身。 可是那道声音在心头再也无法消去,还有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嘈杂凄切从院中、屋后乃至房顶、空中传出。 江闻抬起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景色——那是穿越前城市才会有的光污染夜空,此刻正映照在了武夷群山的峰顶天际! 原本荒凉的幔亭峰顶,此刻张幔为亭、结彩为屋数百间,烛火映照亮了天空,歌舞管弦在半空崖上纷纷扰扰,江闻只听得无序的鼓乐齐鸣,难懂的歌声嘹亮。 就是此刻,野史杂闻中的晦涩记载涌上心头,江闻身处杂乱陌生的语言里,渐渐猜出了谈论的主题。 这些看不见的客人急急忙忙路过,围绕的主题只有一个…… 架壑升仙宴,要开始了! 第七十三章 端为谢杨朱 遥远的雪山,仿佛天边永远无法抵达的幕景,淡淡地旁观着一切。 炽热阳光、冷烈空气、漫天黄沙不时袭来,这些互相矛盾的景物同时出现,让本趟旅途显得如此荒诞可笑。 李志常嘴唇已经皲裂出血,眩目光芒也刺伤着视网膜,他的脑海里忽然忽然想起了一些凌乱破碎的片段。 燕京的隆冬大雪、宣德的翠草新绿、漠北的瀚海黄沙、撒麻耳干的闹集商旅,一幕幕都从他眼前飞过,又被北风裹挟着要离他远去,化成天际遥不可及的白日星光。 “志常,抱元守一。” 苍迈的声音忽然响起,一股暖流从肩头抚着的掌心缓缓流淌,滋养了李志常几乎崩溃的心智,凭空又生出了几分力气。 干哑的嗓子刀割般疼痛,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面容清癯的老者就阔步超越了他,再次行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李志常的眼中生出无限的憧憬,正是这个老者,以年迈之躯带领这支濒临绝境的队伍,无数次脱离险境。 可就在这时,他的视野却有些异样,仿佛眼睛里爬进了一只怎么也赶不走的虫子,可恶dew正往他的眼球里钻…… 他又看到了和师父并排的人。 那个剃着蒙古发型的汉人。 那个带着蒙古圣旨,要挟师父西行的人。 那个脸上永远挂着死人般僵硬笑容,永远不知疲倦饥渴为何物的人。 “真人,前面就要到王帐了,可千万要紧身体呀。” 那声音优柔刺耳,体贴中满是阴阳怪气,李志常不禁怒视着对方,奋起最后丝力气要维护师尊的名誉。 但是赫赫有名的长春真人,却面无怒容地笑着,“有劳刘使臣关心。” 言毕望着遥远处的雪山,感慨说道,“此番西行踏过了昆仑祁连天山,经书中的瑶台帝墟却毫无踪影,想来都是后人附会。以老道之见,《山海经》言王母居流沙之滨,赤阳之丘,凝冰之川……” “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 刘仲禄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毫不费力地接着说道,“长春真人莫非是想说,这便是三危之山?莫非也想上山请不死之药?” 七十二岁的丘处机面无倦容,一路颠沛流离似乎都没有损害他分毫,微微笑道。 “刘使者身为大汗的医官,怎么会相信这等荒诞不稽之言?” 刘仲禄的脚步很是奇特,每一步迈出的长度宛如丈量过,不会多一寸也不会少一寸。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真人,在下也不会相信世上有神仙之流……” 大雪山上,王帐顶的毡尾肆意飞舞,蒙古武士于冰天雪地中敞怀痛饮,角力摔跤,发出震天的呼喊声。 李志常忐忑地走进了王帐,在一排排蒙古武士观望中保持着姿态,竭力忍受着帐篷里的牛羊膻气和酒肉臭味。 一切不安情绪在看见师父背影时,总是能化解于无形之中。 万里西行被七十二岁高龄的长春真人踩在脚下,试图挡路的蒙古武士被赢弱的全真道人单手摔躺,挂在旗杆顶上的晋谒符节也被凌空直上三尺行走三十七步的金雁功摘下,一切似乎都不在师父话下。 但是此行最大的困难,此刻就端坐在这王帐之内,手掌把玩天下人的性命,酒杯痛饮着敌人的鲜血,这番所谓诏对“道德之事”简直是方天大谬。 长春真人固执地要求斋戒一旬又二日,终于同意觐见。 “志常,摒念心斋。” 丘处机抚着他的肩膀,率先走入了王帐,冷风夹带冰凌挂满衣袍,却在帐内熊熊炽热的空气瞬间融化。 李志常第二个走入,也看见了里面的人。 蒙古使者刘仲禄正候立座旁,像讨厌的虫子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徘徊不去,如果不是师父修炼有成,早就累死在万里朝见的途中了。 但让他更好奇的,是王座上的那个人。 杀戮千万的人屠是什么样,李志常想象不出来,他只看到了一个格外衰老的人。 李志常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绝不是信道笃诚之徒,因为他向来的所作所为,只会与黄老之术全然相悖。 欲望与野心,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熬干了那人的身体,醇酒与美人,像是饮鸩止渴的毒药催发着生命里,也让那人在短短几十年间,做到了草原千百年都不曾成就的功业。 “真人,可有教我。” 如豺的嗓音响起,帐篷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无他。要长生须清心寡欲;要一统须敬天爱民。” 丘处机仍然微笑着,外界的寒风和帐内的热流全然不能影响。 王座上的人骤然站起,将身上披着的锦袍甩在刘仲禄面前,精瘦却过早衰老的身体依然带着悍勇。 “当地向导说这座大雪山,波斯语意为杀人之山。因为从北方来的军队只要越过这座大雪山,就面对一个无险可守的大平原,可以予取予求!” 他声音嘶哑地绽放着,“摩柯末已经被我杀死,他儿子札兰丁带着花剌子模的军队逃入山的那边,你告诉我不再杀人?!” 蒙古发型的刘仲禄沉默不语,僵硬的脸上笑容依旧。 丘处机矍铄的神情也丝毫不惊。 “大汗有杀人之道,自可以屠尽仇雠,也不免戕害自身。老道有生民全真之道,却无法一言蔽之。况且大汗想引兵越山,又何必等我?” 王座上的人无声地笑着,使劲拍着刘仲禄的肩膀,笑得几乎要断气。 “他跟我说,你丘处机已经三百多岁,是一个掌握了长生不老之药的人!还说林灵素曾带着宋朝皇帝神游天界,享受万倍于人间之乐!我特意在这里等着你,就是想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此乃首罗王上师所言,小人只是转述一二。” 刘仲禄带着死人般的僵笑,恭敬回答。 丘处机听到这话,深深地看了刘仲禄一眼,裹紧褴褛的道袍就地坐下,也不管前一夜宴饮的狼藉。 “大汗,我昔年出家同道七人,有三子先已升化如蝉蜕,只剩下我这个老朽化不去凡骨,如何能有长生不老之药?我只知道神为真己,身是幻躯,大汗凡是见色起心,当自思身假神真。” 李志常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并不惮于丧躯,却不忍心见年迈的师父命丧于异乡——像这样毫不客气地抨击一代人屠,结果绝不会是乐观的。 “如果大汗不信,且屏退左右,与我同瑶池仙宴,穿越众幻、一览群真……” 老道士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让李志常意外的是,对方竟然真的听从了师父的要求。 李志常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师父,忧虑之色溢于言表,却忽然发现盘坐地上的师父,忽然面容蘧黑,苍老衰朽了许多,仿佛坐化解去多时的一具遗骸! 他在惊诧中还没细看,就被金瓜武士推出帐外,重重封锁了内外。 帐内忽然飘出了奇异的香气,浓烈到浸入衣物便无法散去,他的呼吸行动也越发困难。 忽然,空气中猛地响起了箫管之声,呜呜咽咽飘荡无依,时而有云鹤唳天、时而闻笙管悠然,仿佛帐篷中进入了另一番世界。 声音?哪来的声音? 李志常惊恐万状地问着身边的师兄弟,大家却像看疯子一样对待他。他冲上前揪打蒙古武士,要求入帐观察情况,却被对方怒扔出去。 李志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的心脏猛然跳动得剧烈。最后才发现,他所听见的古怪声音,竟然是从他的心口出飘出! 对了,那声音不是笙、不是萧、不是鹤,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籁在奏响! 《南华经》说“地籁”、“人籁”是不同形制的萧类乐器,有独窍、众窍之分,“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为是天籁。 那么此时在他身上出现的,则属于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心籁”! 声音高低粗细各不相同反复奏响,吹奏到精神几欲崩溃,赫然是心籁毕鸣的恐怖体验! 他保持着头部贴近胸口的古怪姿势,匍匐在地上,感觉心籁毕鸣着所有心头的声音都时时处处奏响…… 多年之后,当李志常亲眼见着全真道在辩经中失败,被勒令焚毁道经,遭到全面打击时,他的脑海里依旧会浮现出瀚海山河中,那个踽踽独行的苍老背影。 但他知道,师父已经死了。 不是死在大雪山面见铁木真后的第四年,而是在那天的帐篷中。 铁木真在那天起性情大变,居然发布了止杀命令,听从修养性命的指示。 而师父却像是见到了世间蕴含的全部恐怖,在那之后身体快速衰老,日日闭锁在静室中参禅打坐,再也不出门,仿佛就连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都是毒药。 可每当他打开名为《长春真人又玄记》,想要写下什么东西的时候,却总会在面前浮现出一个清癯的身影,仿佛抚着他的肩膀。 “志常,不可致诘……” 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 漆黑的山道上,严咏春正急忙赶来。 傍晚袁紫衣说出门闲逛,偏偏直到月上柳梢都没有回来,严咏春不需动脑都猜到,对方肯定是冲着白天的江闻去了。 同出一门的两人,袁紫衣的性格和严咏春全然不同。她总是想掌握主动、控制变量,似乎有一种危机感总是伴随着她。 深居峨眉山中的庵堂时,两人裹着一床被子盯着漏雨的屋顶,严咏春曾经听她焦虑不安地说道过,从小到大她都感觉自己与外界格格不入。 那时候,严咏春主动安慰袁紫衣,这只是她从小被欺负的错觉,今后自己学得了武艺必定帮她出头,再没有人能欺负他。 那个剃着光溜溜脑袋的袁紫衣,却咬着嘴唇说不全是这回事。她时常感觉记忆非常遥远,不管是童年的颠沛流离还是如今的苦行隐居,她就像是一个茫茫然的看客,总觉得一切都和自己格格不入。 袁紫衣冥思苦想地形容,终于想到了一个词——恍如隔世。 严咏春听得昏昏欲睡,练武的浑身酸痛让她没办法体会这种苦恼,她宁可也能认为身体不是自己的,这样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对于师父带回的这个师妹,严咏春向来只觉得亲切可爱,往往包容她的小心思,不理解师父为何那么严格管束,就连武功都不敢轻传给袁紫衣。 但是这次,严咏春也不希望袁紫衣再任性下去了。 江掌门是个好人,他一身高明武功却从不欺凌弱小,交友广阔又急人所难。就连自己想学习别家武学这样过分的要求,都被他云淡风轻地谈拢,还安给她们排好了吃住所在。 袁紫衣若是和对方交恶,再做出偷学武功、抢夺掌门这样的事,她的内心也实在难以接受。 因此在罗师傅那儿打听清了武夷派所在,严咏春便夤夜寻找,也不顾罗师傅支支吾吾的阻挠,只想要阻止袁紫衣任性妄为。 从下梅镇出发,一个时辰的路程就已经赶到了大王峰下,驻足在一座灯火阑珊的道观面前。 久候不到消息的严咏春,又看了一眼长河两侧荒芜蘧黑的峰崖,丝毫不像有宗派山门的模样,暗想着袁紫衣应该不会连夜独上荒山野岭,也不知道武夷派到底在哪里——难道这座道观就是武夷派? 严咏春数次叩门,这座道观里都声音寂寂,似乎只是一座空屋。可是道观的深处,分明有箫管声在微微奏响,仿佛在连夜打醮念经。 天暗的环境里,严咏春沿着道观走了一圈,终于找到写有“会仙观”的牌匾,瞬间知道自己弄错了,江闻所在的武夷派必定另处他处。 抬头看着无边星河,一颗大星正簌簌发出冷光,遥遥覆压着北方的星野,仿佛一颗独眼以视线漠巡着人间,也恰逢其会地照出漆黑山峰。 “这座山峰与罗师傅说的官帽形一模一样,想必就是大王峰,或许这武夷派山门是在另一侧。” 严咏春毫不气馁,又沿着盘山小路仔细搜寻,耳听着九曲溪粼粼细波的夜响,终于在一处湿软泥土上看见了几行脚印,有大有小,却是正好和江闻一行吻合。 “太好了,看来紫衣和他们是一同走着,没有打斗。老天保佑,她可千万别夜半偷了人家的秘籍……” 再次随着小溪走着转过一片石壁,严咏春竟然真的找到了消失已久的袁紫衣! 晕倒在溪边的袁紫衣外衣被水沾湿,浑身冰凉正微微痉挛,却是头朝着溪水躺倒,似乎遭到了背后袭击。 严咏春紧张无比地上前,白鹤拳势瞬间结成,双脚踩在河滩平稳轻柔,宛如真正的鹤立溪水,随时防备着周围的袭击。 但直到她靠近袁紫衣,摸到她因身体冰冷而发烫的额头,都没有察觉竹林芦丛里有异状。 秋冬之交,寒夜之中,凡胎如何能受得外寒侵体。严咏春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衣,准备给昏迷的袁紫衣换上,却发现了袁紫衣手臂、胸腹、肩颈上遍布的鞭痕,此时已淤青发紫,景象骇然。 脑中念头急转,自己的担忧和气恼轮番涌来,严咏春面色凝重,瞬间还原了真相…… “江掌门竟然是这种人!紫衣一定是偷武功被发现,用鞭子抽得浑身是伤,还扔到河边的!简直是人面兽心!” 被突然搬动,神智不清的袁紫衣忽然梦呓了起来,让严咏春又一阵紧张。 “移尸……” “紫衣,你刚才说什么?”严咏春凑到她嘴边,仔细地听着。 “孩子……快救孩子……” 听到这话严咏春表情更加严肃,紧紧握住袁紫衣冰凉的手。 “放心,我一定从人面兽心之徒手里,将孩子救出来!” ………… 四周嘈嘈切切的声音恍惚难辨,仿佛有一把重锤在江闻心上敲着,突突作响。荒凉的缦亭峰顶张灯结彩,彩缦绵延起伏,灯火璀璨,却让江闻内心感觉无比恐惧——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山顶这个玩法真的好吗? 江闻念叨着,独自伫立在空旷的庭院中,宋桂的幽香、古井的残破都清晰可觉,山顶的盛宴也清晰可睹,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处在一个足以让眼、耳、鼻、身、意五感都栩栩如生的梦境中。 柏拉图在他所著作的《理想国》一书里的第七卷,提出了一个洞穴寓言,如果囚徒被锁在只有智慧照耀的山洞里不能回头,他们也不知道影像的原因,就会以为这些影子是“实在”,并用不同的名字称呼它们。 但是江闻很确定这是场梦境。 在屋中脱困的时候,江闻下意识使出了分出一十六道劲力的一阳指,但这门武功耗费内力巨大,以他剩余的内力施展,顶多凭空点灭蜡烛,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巨大威力! 江闻暗暗想到,自己看来还是睡着了,而且暂时无法挣脱梦境的影响。 “连鬼门十三针都扎不醒自己,我到底是鬼压床还是床压鬼……” 江闻却隐隐也察觉到了,这个离奇的梦境会让自己误以为内力俱全,也就是说自己现在所用的内力都只是梦境中的幻觉,其实根本无法调用真气。 身边四面八方涌来的先秦声音,仿佛在催促着他前往缦亭峰。 可江闻深知此处仙函架壑,虹桥跨空,山上死者以为葬在崖上就能跨空赴宴,却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告诉别人,参加这场宴会的代价是什么。 站在院子里深思熟虑,江闻终于想到了个办法。 回屋里再睡一觉。 第七十五章 幽寒坐呜呃 止止庵外松竹掩映,万道黑影笼罩着这处无人行经的破旧道观,天上的繁星此刻似乎已经悄然隐去,只剩下一颗凛然的大星照耀着夜空。 傅凝蝶沿着山路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恐惧与慌乱已经彻底摄住她年幼的心神。 “文定……” “袁姐姐……” 小女孩呢喃着记挂的名字,乱成一团的脑子完全抓不到头绪,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是什么,只知道念着熟悉的名字能给她带来一些安全感。 但沉醉于虚假的安稳没多久,骤然涌起的恐惧就再一次告诉她,千万不要再说话了。 此刻这座山里,枝桠间、叶片底、树根下全是涌动着的不可名状,可能是文定说的掏心肺大毛人,也可能是师父嘴里蠢沌夜出的伏尸妖。 但是身后追赶的脚步声音更加急促,不管凝蝶往哪里跑,都能听到附骨之蛆般的恶声,她快则快,她缓则缓,像猫捉老鼠般慢慢腾腾的吊在自己背后。 傅凝蝶强忍着大喊的冲动,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抛洒在她冻得冰凉的脸上。 师父告诉过她,身后追赶的只是她自身的脚步声,千万不要回头。否则那个恐怖的东西,就会瞬间来到她看不见的身前,紧贴着自己的脸。 凝蝶睁大了眼,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害怕转身的时候看见黥面鬼怪、看见隳露尸骸,更害怕梦里的父母流着血泪死不瞑目望着她…… “师父……” “找到师父就没事了……” “你可以的……” 傅凝蝶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袁姐姐突然神情慌张地,带着他们跑出道观外——明明师父所在的厢房里一切如常。 但是那个看着不靠谱的师父,一定还在厢房里,只要找到他就没事了! 一条盘虬在山岩上的树根,像门槛高高突出地面,傅凝蝶深陷于混乱的思索中,直到面前了才看清。 此时已经不足一尺,凝蝶只能高高跳起,可她却发现落地处全是尖尖碎石,没有一处可以着脚的地方,强行调整动作的后果是身体腾空失重,她已经出现了撞在乱石上的幻痛。 但在那一瞬间,傅凝蝶忽然想起了熟悉的人,眼前浮现屋檐行走的人灵巧身影,身体猛然拔高,双足轻巧地点在了碎石上,就像一只盘旋而来即将着檐的归燕,踉跄两步之后,竟然稳定住了身体! 当她再抬头时,残破的院墙已经浮现在疏木之间,写着“武夷山第十六洞天”的书壁也赫然可见。 惊喜交加之下,燕子凌檐步的细节终于被完整想起。傅凝蝶紧走两步,轻盈地三步跃上十几级的山门石阶,从虚掩着的破门里穿入,直趋过宋桂古井,狠狠地推开了江闻所在的厢房大门。 但随着她撞开大门,一阵天旋地转后磕到墙角,良久才恢复视力。 凝蝶只见供桌拼成的床上坐有一个怪物,怒睁圆眼、巨齿如凿,浑身蓝皮,披毛带角,正在啃噬着一堆血肉,血糊糊的床褥上,只剩下头盖骨和几缕乱发…… …………… 江闻正在和梦魇,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搏斗。因此他明明精神清醒,却深陷睡眠中无法醒来。 这个道观有古怪,似乎能将睡梦变成常态,一旦踏入其中,还能轻易具化出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闭着眼睛无法探知外界,身处彻底的黑暗,耳中满是嘈杂的怪声。 恐惧来源于未知,遭到限制的感官,会导致大脑中恐惧的情绪极度放大化,慢慢地,他的脑海里翻腾起了许多的隐秘传闻。 早在晋朝士族探幽访冥,深陷于五石散和酒精都无法抑制的恐惧之前,就有一批人遇见了类似的事情。 米利都学派,古希腊第一支哲学学派,试着将精神世界从虚无缥缈的希腊神明上抽离,却发现了无法依托的事物,仿佛未知的自然事物挣脱了束缚,暗中张扬起了爪牙。 学派中第一位贤人泰勒斯在纸莎草卷轴中猛然惊悟,整夜沉默着观察星空,时时警惕着星体运行轨迹和相对位置的变化。 随后阿那克西曼德从呢喃低语的睡梦里,声称泰勒斯说的“水”并不是世界的本源。他在梦里兆见了某种混沌不定的无限制者,沉眠于淤泥满布的深渊海底,预示着一切创生和毁灭。 直到阿那克西米尼,则埋藏好学派中刻满恐怖语言的陶板。为了避免陷入恐慌,他竭尽全力地、拼了命地用能见到的例子支持自己的理论,保护着稳定物质世界的基础。 继承这一切的毕达哥拉斯,则在米利都学派的基础上,加进了自己数的理论,认为通过对数字的理解,已经解析了这个世界。 在他的世界观里,毕达哥拉斯进一步地称无限相当于黑暗,而有限相当于火和光明。他骄傲地将这些用于排列计数的有限数字被称为“界石”,已经保卫了物质世界的稳定。 无限代表着黑暗,毕达哥拉斯和米利都人一样,认为存在着许多世界,但从他的数学观来看,他不认为有无限多的世界——至少无限多世界的数量,就在有理数的“可知”的尽头。 显然这种观念来自米利都学派对天空和星辰的观察——但是“无理数”的发现则打破了他对于“界石”的信心。 这还涉及到一桩早期数学丑闻,传说当时有一个学派成员,因为泄露了秘密而被他沉入大海淹死。 毕达哥拉斯眼中的“无理数”就代表着世界的不可知,就像永远算不出无理数的最后一位。它象征着无限可能里最恐怖的那一种,也代表了最黑暗的宇宙尽头。这些越过“界石”的存在看似简短,却潜藏着终极的种子,将他的努力撕得粉碎,也把世界推向泰勒斯预言中的…… 混乱意识就像深渊中的流沙,江闻却感觉房间里有一丝丝明亮的烛光,恰好照醒了他混沌的思维。 那道光温柔、和煦、温暖,就像是初升的一缕朝阳晨曦。 他睁开一丝眼睛,发现凝蝶正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抱头蹲防着毫无意识,衣服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江闻怕她吓晕过去,却发现凝蝶的呼吸声悠远绵长,竟然陷入了深层的吐纳之中。 “竟然是我教给她的《九阳假经》观想出来的阳光?” “这丫头虽然学武的天资不行,但是她的灵觉心性恐怕十分出众,才能做到临阵突破、濒死胎息……” 江闻也很清楚地知道,恐惧来源于未知。 不管梦魇如何严重,江闻都安之若素地躺着,虽然脑海还是免不了涌出一些,因周遭肃杀荒凉的环境而感染出刻板恐惧。 但是这些恐惧元素模因,此时已经不能伤害他了。 模因的传播难以遏制,就像是和尚口中的万千烦恼、道士嘴里的杂念丛生,需要长年累月的静坐观想才能压制,凝蝶的办法也只能维持灵台不失,可江闻有更好的办法。 想要遏制恐惧模因的传播,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他……咳咳,就是引入更加疯狂传播的模因! 当一些莫名的旋律、图像、对话在他的脑海里出现,梦魇对于身体的束缚就越来越小,生动诠释了什么是小巫见大巫。 是的,这类事物在古人眼中很少。但江闻却很清楚,这些被称为“魔性”、“鬼畜”、“洗脑”、“精神污染”的东西就藏在自己脑袋里,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第七十六章 匣剑掌中杯 随着刻入dna的名场面逐渐驱散了梦魇,江闻慢慢坐了起来,脸上带着怪异的表情。 有点感伤,又有点尴尬。 江闻荒诞不经是真的,心如古井也是真的,金庸江湖里一段段刀光剑影的日子恍如隔世,明清江湖几载消沉隐逸的日子也像大梦千年,如今沉淀在脑海里的只有对于现代世界熟悉的记忆,已然成为思乡时最后的慰藉。 “但是讲道理,这种东西忘了也不可惜吧……” 江闻琢磨了一下,也实在不好意思说,他其实就只记得这些精神污染物了。 侧厢房里空气沉闷、尘土呛鼻,凝蝶摔倒进屋打翻了无数杂物,脸颊上还有一处着地导致的明显伤痕。 江闻懂得医术,小心地查探着凝蝶的安危。 他伸手摸出脉搏的稳健平滑呈现平脉,刚想松一口气,却感觉到了洪脉,那来如波涛去后衰减的不正常迹象…… “洪脉代表内邪炽热伤阴。凝蝶又进门摔倒就不省人事,难道是小儿甲亢?” 做出离谱判断的江闻察觉到了一丝蹊跷,他略加思索,便转头看向门口方位。 暗室中延伸的视线,果然看到了一段断开的丝线。 这条坚韧如筋的丝线横系在门槛之上两寸的位置,正好卡住迈脚的高度,再加上常人视线、深夜光线的严重影响,极难被察觉。 “哼……” 江闻冷哼一声,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座止止庵厢房确实存在怪异,比如在于让人听见怪声、看见山顶的异象,而这种冥冥渺渺、怪诞离奇的状况,很符合江闻对夷希传闻的认知。 但偏偏在里面,混进去了屋顶响动、黑影入屋的怪事。 首先,止止庵曾经的道士明显碰到过这里的异状,可是他们的说辞里从没提到鬼怪、黑影这类怪谈! 其次,这黑影前后的异状太直白了,直白得生怕别人见了不跑,完全不像缦亭峰上架壑仙宴似有若无的幽曲诡谲。 再加上门口悬着的细丝,被暗算晕倒的凝蝶,江闻几乎可以确定,另有潜藏在一旁的家伙想搅浑水。 “凝蝶的洪脉,应该是进屋后吸入了致幻丧胆的毒气,自己把自己吓晕过去的……” “不对,应该是说这个屋子里已经被人注满了这个毒气,就为了让我一觉不醒,别人也没办法叫醒我……” 浑浊的空气影响了嗅觉,久处鲍鱼之肆不觉其臭,就刚好隐藏了毒气的异味。 这些下毒的人当时就在屋顶,因此江闻听见了屋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而不是门口的脚步声。 江闻仔细想来,自己的鬼门十三针当时应该是起了作用,恰以一阳指力吓退了对方,自己却因毒气陷入更深的梦魇。 随后对方忌惮江闻被叫醒来,就在门口设置绊脚丝,好让进来的人一并陷入幻觉之中。 “装神弄鬼、行事诡秘,好像有点熟悉啊……” 别的江闻不确定,但这种半透明的强韧丝线,他只在白莲教那帮妖人手里见到过! 对方上次在三里亭密谋曾被自己撞破,这次的事情依旧冲着神仙鬼怪之事而来,恐怕又有所图。 白莲教上次被自己直截了当戳破戏法手段,这次就暗器陷阱毒药一起上,幸好对方不知道自己练过游坦之的《神足经》,此时没了雄厚内力,依旧可以缓慢化解毒性。 可更让江闻担心的,是袁紫衣和洪文定是否也被盯上。 ………… 带着昏迷的傅凝蝶步出止止庵,江闻一路搜寻着痕迹,很快就从深深浅浅的足迹找到了她来时的路。 九曲溪畔的道路曲折难行,江闻把凝蝶夹在腋下一路疾行,正巧碰上了严咏春。 但让他意外的是,两人在山道上狭路相逢时,对方竟然毫不犹豫地动起手来。 身材高挑的严咏春含怒出手,双手紧贴如白鹤啄食,凌厉如金刀出鞘,接连攻向江闻的咽喉要害。 骤然发难,江闻一手还夹着凝蝶,连忙脚步后撤,踩住巨石纵横跳跃,终于躲闪到了严咏春的侧翼。 “严姑娘,你干什么!是我呀!” 江闻见对方的怒色依旧,害怕对方被白莲教控制,连忙举起傅凝蝶晃动着,“你看这是凝蝶!想起来了没!” 大概是倒霉名字发挥了作用,严咏春俏脸染霜,双眸渐冷,以白鹤拳的飞鹤式模拟扑翼,劲风再次衔尾而至。 “你竟然连自己徒弟都打!我真是看错你了!” 江闻左手以绵掌仓促抵御,很想解释一句伤是凝蝶自己摔的,但严咏春的杀机四伏,根本给不了他机会。 方才被梦魇侵袭半宿,身体里还有毒气尚未彻底化解,江闻此刻属于比较虚弱,而动了的严咏春也拿出了全部的实力。 她所开发拳法,为的就是让习练者在生死之间搏杀能争得一线之间的生机,实现以弱胜强,因此每每兵行险招,不顾漏出破绽也要击中江闻,这就让他有些投鼠忌器。 严咏春猛然飞扑而来,如白鹤亮翅飞跃溪水,右手作引吭鸣叫的姿态,劲力已然蓄势待发。 岸边道路狭小,江闻抱着凝蝶退无可退,忽然灵机一动,将手中的凝蝶扔到对方怀里。 严咏春不是指责自己打了凝蝶吗?那自己干脆把人交给她。 随着累赘一出,两人瞬间攻守异位,江闻终于腾出双手拥有了说话权。 “严姑娘,照顾好凝蝶。能否冒昧问明,江某是在哪里得罪你了?” 严咏春的鹤啄被奇招打断,也手忙脚乱了一阵才稳住阵脚。 “你将紫衣鞭打成那样,还来问我为什么!?” 孔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严咏春内心很彻底地贯彻了这一态度,表示袁紫衣被打,她必须要打回来。 江闻无奈地耸着肩:“不能怪我,谁让她要学我武功的。你可能误会了,我其实没打她,是她自己乐意才被打成那样的……” 江闻说的也是实话,如果袁紫衣不赌气强练《金龙鞭法》,也不会控制不住巧劲浑身是伤。 但这话让严咏春听得更加恼怒。 严咏春凤目含嗔:“据说!紫衣从小到大最害怕被师父抽鞭子,怎么可能会甘心被你鞭挞!” 说罢将凝蝶放在路边又近身杀来,这次却已经用上了初具雏形的咏春拳,用似是而非的小念头套路贴身短打,极力抢攻江闻的中线,一时间拳影腿影纷飞,后发制人的绵掌慢慢跟不上了节奏。 “严姑娘,得罪了。” 江闻叹了口气,既然说不清楚就只能先打清楚,自己虽然内力衰弱,施展些招式制胜的金庸武学还是不在话下的,只要不缠斗群战,即便面对天下顶尖高手,他江某人都有取胜的机会。 严咏春拳路极快,却发现江闻招式一变,绵软内敛的掌力忽然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 随着江闻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和严咏春来了一场以快对快的正面对决,但江闻的漫天剑掌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就像树林中狂风忽起,万叶齐落一般。 等到乱花迷眼的掌影散去之后,严咏春才发现对方的阴镖掌,已经立在自己的咽喉要害前。 严咏春神色凛然,刚想要等来江闻的奚落,却发现对方神情骤变,喉咙旁的剑掌化为一抓,揽着自己的脖子移形换影,另一只手飞快挡架自己的背上…… “文定,你怎么了!” 在严咏春身后,竟然是不知何时从树上跃下的洪文定,惨白的脸上,眼神中满是杀机。 第七十七章 皆老作龙鳞 从密林中扑出的文定双眼通红,呼吸剧烈,脸上密布着一条条紫色血丝,用极度警惕的神色看着江闻,仿佛完全不认识这个师父。 洪文定的状态很不对劲,招式也很不对劲。 严咏春几乎和江闻一样高,因此即便被江闻强行转到了身后护住,依旧可以看清他的右手受了伤。 江闻掌指接连错动,压制住渗血的伤口,慢慢说道:“我知道了,紫衣想说的可能不是救救孩子——而是救救我,小心孩子!” 他已经看出文定不是中邪,而是中了毒,而且是与自己同款的毒气,让中毒者把意识中恐惧的东西,进一步具化为更加恐怖的形象。 此时不知道自己和严咏春在洪文定眼里是何模样,江闻只看见面前的徒弟骨骼抖擞,施展出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洪家拳法。 在两人惊讶之色中,洪文定神情怪诞地看向他们,施展出了双手双形,虎形如猛虎下山,蛇形如长蛟潜江,变幻莫测,似乎已入化境,打得两人措手不及。 江闻想不通的是,洪文定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么厉害的拳法,明明天眼查系统详细展示过洪文定的所学,他应该只懂少林内功(入门)、洪家拳(进阶)、夺命锁喉枪(进阶)三门武功才对。 “文定他……是不是在山里中邪了?” 那状态不像是个人,而像是野性十足的猛兽,正披着洪文定的人皮出现在山中。 更诡异的是,合江闻,严咏春两人之手,以落英神剑掌、咏春小念头同时进攻,已经神志不清的洪文定都能单独化解,甚至利用花豹般身法纵横腾闪,在树木间出其不意发动攻击。 慢慢地江闻还发现,严咏春在和自己连手对敌的时候,在守中用中、搭截擒拦的动作中,正慢慢洗去白鹤拳的架势外壳,融入着自己所用剑掌,模仿那种虚发实击的精髓。 严格来说,不仅是严咏春,还有神智不清的洪文定也在迅速蜕变,这两个悟性势均力敌的武学天才,竟然都有在实战中磨炼提升武学的本事。 江闻忍不住侧眼看着她,心里盘算着本该在咏春拳小念头、寻桥套路之上的标指手法,该不会阴差阳错地变成剑掌套路吧? 一想到画风突变的奇怪武功,江闻就感觉自己有义务把路线纠正回去。 “严姑娘,你且看我的新悟出的绝技——日字冲拳!” 江闻跨步而出,双手握着空心拳,每一拳皆叠在另一手腕之上打出,使双手形成了封门闭户的姿态。 只见左拳在变掌收回的同时,江闻右拳已经打出,双手出拳竟然不分先后,以一秒八拳的速度强行抢入洪文定的中线,以疾风劲雨般的快攻打破了诡异的双形拳。 “江……江掌门好功夫,我不是故意的……” 严咏春瞬间认为江闻是看出了自己在偷师,才故意模仿自己的拳法,并用青出于蓝的连消带打招式,凸显出自己的浅薄。 她从酣战悟道的状态里脱离出来,脸色通红地解释着,又结结巴巴地称呼起了对方为掌门。 “严姑娘客气了,这只是普通招式。我还有一招更厉害的‘日字冲枪’,一秒八发子弹神鬼难当!那才是真的天下无敌!” 以为严咏春领会到自己的深意,江闻内心感慨,这套还没成型的咏春拳终于保持住了本质,没有走上什么奇奇怪怪的道路。 严咏春暗暗感叹道,江掌门的武学造诣果然非凡,只看一眼就学去了自己的武功,并加以多番开创。而自己宛如井底之蛙,连他的话都听不懂。今后本该多向他请教学习才是,怎么能怀疑他的人品呢…… 两人抖擞精神再次想要降服洪文定,却发现这孩子的拳法也在突飞精进,和方才甫一开始的招法,竟然呈现出了云泥之别,就好像他打的压根不是同一套拳法。 或者说是,洪文定所用的这套拳法仿佛拥有着生命力,正在冥冥之中自行生长壮大、演绎蜕变! “江掌门,文定所用的拳法我可能略知一二。” 严咏春支支吾吾地说道,“师父在下山前嘱咐过我,收集南少林武学时只能学习太祖、达尊、罗汉、白鹤、猴拳‘五祖拳’,绝不能翻阅学习南少林中流传的‘五形拳’……” 江闻好奇地说道:“少林五形拳有什么不能学的吗?这不是到处都在流传的拳法吗?” 五形拳是一种发源自北派少林的拳法,包含龙、虎、豹、蛇、鹤五种象形拳,少林俗家弟子都能够自行学习一至两门,属于入门基础、江湖争斗的不二选择,早就被俗家弟子传遍大江南北了。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洪熙官擅长的虎鹤双形。 严咏春香鬓微汗,详详细细地跟江闻解释道:“江湖流传的五形拳和南少林秘传的不同。师父从南少林出走时也带走了白鹤拳的拳谱,告诉过我其中秘辛。” “当初八大派掌门于青城山论武,合创出了诡异飘忽的拳法蛇鹤八步,掀起过江湖上的惊涛骇浪。南少林天聪禅师从那时起,就有心创造出更加迅猛的武学保卫禅林。” “后来,五位擅长少林五形拳的高僧,悄然进入南少林的后山塔林闭关三年,终于创造出了一门全新的秘传五形拳。在这门秘传五形拳中,虎形练骨、豹形练力、蛇形练气、鹤形练精,最神妙的是开创出了诡谲莫测、吞吐云海的龙形拳,用于总揽四形,练神澄意。” 江闻听到这里,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说到这个,五形拳应该是象形拳法,虎豹蛇鹤我都认识,这个龙是什么生物?” 严咏春也困惑地摇着头。 “师父也说不清楚,这五位高僧在塔林中看到了什么东西,只说这门龙形拳诡异非常,本身并没有固定的姿态招式,而是要念诵曲折拗口的梵文,并且在子时观想参悟一幅画。” “一幅画?” 江闻没理解什么意思。 “对,一张绘制在藏经阁顶楼,巨幅《墨龙藏海图》。” 严咏春点了点头:“修炼僧侣当行唐密苦行阿阇梨戒,断食不眠三十七昼夜参悟,直到从浑沌云海中看见一条麟角狰狞的蜿蜒巨龙时,这门龙形拳才算领悟。神奇的是,学会了秘传龙形拳的人,都能像文定那样自行演化出诡异的招式——因此这个过程被称为‘’画龙点睛。” 面前的洪文定双眼无神,虎爪、豹跃,蛇探、鹤啄种种招式信手拈来,意态全无造作模仿之意,仿佛真的化身为这四种动物,凭借着内心野性就挥洒杀伐、凶残暴戾。 可文定的样子很诡异,几乎因为武学而丧失了自己的人性本心,毫无佛门武学的慈悲之意。 “后来呢?这门拳法没被传下来,一定出了什么变故吧?” 严咏春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把师父透露的东西原原本本说出。 “后来,最早领悟出秘传五行拳的五位高僧惶惶不可终日,日夜藏身于藏经阁顶楼,参悟着《墨龙藏海图》寸步不出,仿佛楼外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可是有送饭的沙弥说,他亲眼见到五位祖师毛发杂乱,身上长满龙鳞,脸部骨骼畸形外凸,牙齿露出口外,额头上还隆起一根肉角……” “再后来,藏经阁遭遇了一把大火,五位高僧全部随着那幅画葬身火海之中,而经历过‘画龙点睛’的少林弟子也陷入神智癫狂,涌入南少林的木人巷中自相残杀,彻底断绝。” “据传自那天起,木人巷中血腥之气经年不褪,鬼影幢幢,自此成为少林禁地。只剩下当年的秘传拳谱中,还记载着些许秘传龙形拳的流毒……” 第七十八章 机诈不肆巧 光凭武学招式就能引人入魔,这简直骇人听闻,聂风和第一邪皇都直呼内行。 可从逻辑上来看,杏隐禅师的五个弟子一人有一本秘传五形拳谱,那么至善禅师允许洪熙官翻阅过也是合情合理,毕竟致力反清的南少林急需发展实力,手段光明与否早已不在考虑范围。 江闻琢磨着,莫非洪熙官这个南少林俗家大弟子翻阅过秘传五形拳谱后顺势融入了洪家拳,因此机缘巧合地传给了文定? 只是还不知道,至善禅师手中的是哪本拳谱,其中最为诡谲离奇的龙形拳谱,如今又在谁的手上…… “江掌门小心!” 就在江闻皱眉沉思的时候,严咏春猛然发出提醒并跨步出拳,露出一截洁白手臂。随着轻喝她二度发劲,咏春寸劲和洪文定的虎爪鹤啄硬碰在一块。 一击之后两人各退倒地,洪文定四肢着地又钻入深林,严咏春的手上却留下深长的抓伤——竟然是严咏春伤势更重一些。 两个人都想到,不能再放任无度地打下去了。 这时候,洪文定身上的秘传五形拳,恐怕已经在他身上孳生,继续交手只会助长成型,直到文定彻底成为只剩一颗兽心的武疯子…… “严姑娘,再交手下去毫无意义,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对付。” 江闻扯下衣袖帮她包扎伤口,警惕地盯着草摇木晃的树林。 洪文定的武学天赋极为过人,这点此刻变成了弱点,导致龙形拳的孳生速度堪称恐怖。 以江闻的武功,想要打败洪文定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无法打破他的五形拳心魔,反而容易推动他入了魔。 收徒以来,江闻也正是因为怕文定陷入武学上的知见障,才谨慎地没有传给他金系武学——金系武学的个人风格太强,犹如书法天才强学王羲之,很容易变成拙劣的模仿者。 江闻认为提升武功简单,但这孩子可是有开宗立派的宗师之姿,怎么可以狗苟蝇营于一介江湖金牌打手呢? “严姑娘,待会儿麻烦你用拆挡法拖住文定,我来想办法唤回他灵台清明。” 这位未来的咏春祖师,心性也极为坚韧,常以赤子之心对待人,此时已经扫清了对江闻的偏见,故而听从了江闻的安排,毫不犹豫地上前迎敌。 这次的洪文定来势更凶,手爪擒入枝干树皮之中,如林中恶虎带着腥风袭来,誓要斩杀一切敢于踏入领地的不速之客。 摧枯拉朽的虎爪凌空探出,洪文定双目赤红,身体脊背摆动宛如龙骨,沛然莫御的巨力传达到了指尖,就像一头真正的斑斓大虫出山。 面对着洪文定紫色血丝更加狰狞的脸,即便恶风都快压到脸上,严咏春依然不退不避,以二字钳羊马曲身微弓。 手臂一摊三伏的动作形简意深,咏春手法凭空演练了两式之后,反而越练越慢,渐渐进入“力不断若止,形似静实动”的高妙境界,显然又在危机中加深了对武学的体悟。 只见她挫、撩、黏、打有条不紊,腰、马、心、意浑然一体,这次的咏春小念头荡捋耕拦,避其锋芒地绕开手上抓伤,用精妙招式化解了凛冽的虎形拳法,将文定缠在了原地! 此刻,神智癫狂的文定凭借本能,双手分别化成鹤啄、蛇咬,而严咏春的双拳也分毫不输,就地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两人交手的速度越打越快,隐隐约约还都融入了“日字冲拳”的抢守中线精要…… 就在此时,怪石嶙峋、深木影绰的密林中,居然飘荡出了一阵旋律。 酣战之中的两人,起初还没有察觉到寒风呼啸中夹杂的声音,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全神贯注于拆招对攻的两人,都被这声音吸引住了。 那是怎样一种旋律? 严咏春原本因为洪文定的猛抢攻、夺先机,已经气血翻腾几欲岔气,全凭着一股赤诚精纯的武者精神坚持了下来,逼迫着自己的极限。 但是听清这股旋律之后,她只觉得音节柔和之至,宛如一人依偎树旁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使心情逐渐平和宁静,混乱翻涌的内息也复归平缓。 慢慢再听下去,尖细悦耳的声音宛如空谷莺啼,音符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轻柔地注入了四肢百骸,就连刺痛流血的手臂伤也不再难忍。 慢慢地,在她迅捷精简的咏春拳势中,竟然缓缓带上了卸力熨荡的暗劲,赫然是阳极生阴、刚极生柔的苗头。 此时明明两人仍在如电光般拆招,全身却轻飘飘地仿佛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严咏春想起了峨眉山中的禅堂微雨、梵唱空灵,就连两眼通红的洪文定,都敛息聆听着天籁…… 过了良久,悦耳的莺啼声越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严咏春才看见江闻从树木后走出,嘴边还衔着一片新鲜柔软的竹叶,姿态潇洒出尘,只是额头微微见汗。 “这首《清心普善咒》能调和内息,压制心魔,犹如天地人相互的交融,令人自然进入清净空灵的境界。” 江闻略有得意之色地说道,“不枉我耗费内力使用音功,看来这办法对文定还是有效的……” 严咏春满心钦佩之情,对江闻的印象再一次拔高。 她撤回已经疼痛麻痹的双手,却发现面前的文定脸色依旧紫丝密布,牙关紧咬,虽然不再狂暴攻击,却进入了心魔交战的危险状态里。 “江掌门,文定好像还没彻底恢复,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帮他?” 就像任盈盈也可以用曲子安抚令狐冲,却没办法治愈他的异种真气。 此时的一曲《普善清心咒》,虽然压制住了迷魂夺心毒气导致的心魔,平复了紊乱的内息,但是洪文定身体里的秘传五形拳还在孳生,只要魔障一日不除,文定就还会被这套邪门的武学所控制。 难不成要江闻用上佛门的“当头棒喝”,靠物理方式解决问题? 江闻一边准备找趁手的棒子,一边为难地说道:“严姑娘,五枚师太有没有说过,如何能对抗南少林的五形拳?” 严咏春拼了命回忆师父所说,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师父似乎提到过,只有她恩师老人家的‘四毋神功’,才有倚仗高深禅功境界压制住的可能……” 这句话一出,江闻瞬间眼前一亮。 此时秘传五形拳的危害之所以巨大,就在于文定超人一等的武功悟性,根本无法停止对于这门武学的思考。 但有利就有弊,洪文定的悟性也是可以合理利用的。 如果能像严咏春说的,用拿出更高深的武学境界压过秘传五形拳,不就就能让让世俗的归世俗,上帝的归上帝,把文定从危险的状态里解救出来了? 江闻摸了摸腰上的一个硬物,露出了自信的微笑——说到境界的高深,还有什么比“绝圣弃智”、“大巧不工”更适合当下的? “哐当。” 重物掉落的声音响起,严咏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眼睛,想不透为什么江闻会随身携带着一柄生锈的柴刀。 江闻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从会仙观毛东西毛习惯了,刚才一不小心就把柴刀给带上。” 洪文定也听到重物掉落的声音,浑沌昏浊的红眼中,猛然闪过一丝清明。江闻以剑掌随意地劈在树干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文定颤抖挣扎的双手也在放松和紧握中交替着,双腿缓缓开始挪动。 不消多时,在严咏春怀疑人生的表情中,洪文定竟然慢慢捡起来地上的生锈柴刀,在空荡无人的密林里,开始用十八种各不相同的招式砍起了树…… 第七十九章 偶坐为林泉 缦亭峰下阴云惨淡,天上冷星高悬,密林中寒风呼啸,一切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一夜遭遇下来,原先整整齐齐的一行人都面目全非。 现在凝蝶中毒昏迷、文定沉迷砍柴、袁紫衣伤重不醒,剩下的如严咏春两手受伤、江闻内力枯竭,此番出行实在是不祥之极。 江闻喘息片刻,消耗的内力快速补充了上来,却保持着低浅状态,不敢超越某条警戒线——可能是由于金庸江湖与明清江湖的法则差异,江闻行脉运功修炼极容易走火入魔,导致各种高明内功根本不敢使用。 “严姑娘,你先休息片刻,看着点砍柴的文定。不知道紫衣姑娘在哪里?” 严咏春更多的则是体力消耗,衣服都被汗水浸透,有些羞赧地躲避着江闻的目光。 “江掌门,我将紫衣妹妹藏在了那边的岩石后,麻烦你将她带过来照料。” 江闻点点头,面对敌人尽量不暴露弱点这是老成之举。看来严咏春也并非只有一番赤子之心,还是学到不少江湖技巧的。 在石头后找到了昏迷的袁紫衣,江闻并没有急着带走,而是伸出手放在她小腹之上,运起内功缓缓灌输进去,帮助她抵抗风邪、恢复灵智。 随着一股暖流缓缓进入身体,袁紫衣气息微弱地呻吟,睁开眼睛的一条缝。 “你……你在做什么……” 江闻没有搭理她的大惊小怪,专心输送着功力——今晚没时间顾及功力耗费了,能救起一个就多一份战斗力。 江闻专心运功,渐觉压在丹田的闷塞微有松动,掌心传导的热气则缓缓散入袁紫衣周身百骸。 滚烫的手掌让袁紫衣怒气勃发,扬起手就要摔巴掌,却被江闻灵活躲过。 “别轻举妄动,小心伤得更严重。我是隔着衣服帮你返本归元,你感觉到的热气是真气运行所致,实际上我根本没碰到的的皮肤。” “胡说……世上哪有如此神奇的隔空内功……” 袁紫衣咬着下唇,眼神似刀。 江闻撇了撇嘴,我会九阴真经疗伤篇难道还要告诉你?这门功夫神奇之处就在于运行的时候能导引养气,同时恢复两个人的伤势。 但这也不全怪袁紫衣,明清江湖的内功并不见多么的神异,倒是外功颇为可观,武者个个都有一副过人的好身板。 严振东能从地震中幸存,朱小倩也能从夺命镖下逃生,依靠的就是自身强悍的底子,故而袁紫衣稍加调理就恢复了意识。 “袁姑娘,你如果有所恢复就试着站起来,或者告诉我,为什么文定会袭击你?” 听到这句话,袁紫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 “文定袭击我?他不是中了迷烟被掳走了吗?” 此话一出,两个人眼里都写满了问号,谁都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说到这里,袁紫衣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大变地抓住了江闻的手臂。 “我在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了严姊姊的声音!快去提醒她,小心白莲教的圣童!” ………… 白莲教,江湖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 有人说他们来源自东晋时期庐山净土宗的秘密结社,有人说他们是宋元时摩尼教的影子分部,还有人说可没这么简单,他们和张角、孙恩的黄天太平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但就像他们自己所说,“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总一家”,白莲教并不在意自己以什么模样出现,只是自顾自地穿梭于江湖波诡云谲之中…… 袁紫衣告诉江闻,自己本来带着两个孩子在止止庵中等着他,忽然发现山林中出现了许多翻倒前行的矮壮怪影,还有些黑衣人跃上了屋顶,俨然包围了废弃道观。 试着上前推门被阻挡,为了避免落入网罗,袁紫衣瞬间明白了局势,从止止庵侧门逃了出去。 三人一路撤离,袁紫衣与文定且战且退,最终在九曲溪旁被水中埋伏的人暗算。 洪文定江湖经验不够吸入了毒烟,袁紫衣自己独力阻挡,被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一掌击中穴道,昏死过去,只有凝蝶反应迅速,依靠轻功底子逃了出去。 在昏迷前,袁紫衣甩出鞭子缠住对方,隐约看见暗算自己的人有些古怪,竟然是一个穿着白莲百衲衣、黑纱五岳冠的冲龄孩童。 但从他那功力深厚的铁沙掌来看,绝不是一个孩童可能拥有的,因此来人很可能是白莲教中掌管一切武学的圣童。 “原来你提到孩子是这个意思,严姑娘还误会成是我把你抽成这样。” 江闻听完后逐渐明悟。白莲教这次的行动看来更加万全了,不仅有上次的装神弄鬼人员,还派出了真正的高手掠阵,清理不稳定因素。 可惜,只能说他们的运气不太好。 白莲教以为用毒烟迷晕洪文定,就能让这个小孩害怕得昏迷不醒,却没想到这孩子身怀南少林秘传五形拳。 极度谵妄的恐惧暗合了某种心境,引出了这门诡异恐怖的武学重创了白莲教的追兵,他们只得撤离这片树林,让严咏春成功救到人。 这么一来,也解释了为什么洪文定看到他们的时候,会从树上毫不犹豫地发起攻击。 “紫衣姑娘,如果你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们就出去和严姑娘汇合。” 江闻拼上了梦魇期间的最后一块消息碎片,终于拨开迷雾,内心想法也逐渐清晰起来。 “我可以行动了。但是江掌门你现在打算去做什么?白莲教一门行事凶险诡秘,不可贸然招惹,你要好好想清楚。” 袁紫衣冰雪聪明,一下就看出江闻睚眦必报的性格想做的事,连忙出言提醒。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行事跳脱,但为人不错,她下意识地还是不希望江闻出事。 江闻低头思索着,看着袁紫衣认真说道:“袁姑娘,这次白莲教到我的地盘上撒野,如果我不打疼他们,今后才真的没有好日子过。更何况这座山里住客不多,他们一边困住我一边抓捕你们,说明他们的目标另有其人啊……” 袁紫衣细细思索着江闻所说的意思,瓜子脸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你是说……白莲教是冲着会仙观去的?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说法太过匪夷所思,白莲教出动了这么多人,只为对付一座只有老小两个道士的深山道观?可从江闻的表情来看,他好像对这个推测已经深信不疑。 江闻站起身来,扶住手脚虚软的袁紫衣慢慢走着,轻声说道。 “紫衣姑娘不要惊讶,你有没有听说过‘偶中尔’的典故?” 第八十章 金石犹销铄 自南宗五祖白玉蟾在武夷山重建止止庵之后,便一直有人传说道教第十六洞天,暨武夷山洞“真升化玄天”的入口,就隐藏在止止庵附近。 围绕着这座道观,前前后后发生过很多的轶事,其中就包括朱熹和白玉蟾的“偶中尔”。 那个时候,朱熹与白玉蟾,同在大王峰的两边分别开馆授学,分别教授儒和道,由于某两家学馆很近,两边的学生经常在一起交流。 朱熹一开始对神神秘秘的白玉蟾不太感冒,身为理学大家的他认为穷究天人之理,概览海内之声,和神神秘秘的道士不可同流。 更重要的一点,是从北宋赵佶溺信道士,相信所谓的“祥瑞”起,儒门就对道士缺乏好感。 先是神宵教主林灵素携赵佶入梦上天,赵佶自此相信自己乃天人投生,自有庇佑,大兴土木到处修建道观,这种大规模的土建工程,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后有王姓道士决断他应为“太上皇”,靖康之乱中更是有一个叫郭京的道士,他自称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就让他把守城门,最终没有召开六丁六甲神人,反而开门放入了金兵。 赵佶搜集天下金石,据说是为了找到金鼎碑石上诏临仙人的方法,《宋史·徽宗本纪》也语焉不详地记载着:“政和七年十二月戊辰,诏天神降于坤宁殿,刻石以纪之。” 随后政和八年、宣和元年也屡屡刻石,碑谓“比之中春,灵异尤甚”,号称徽宗所见天神不止一次,至于诸灵异现象的描述越发荒诞无稽。 更匪夷所思的是,在一些野史中记载着,徽宗被俘的时候,他还身穿道袍,行尸走肉般狂蹈于坤宁殿,盼着有什么祥瑞发生,等待着天上的神仙救他。 而同样重视内丹术、兼传神霄雷法,被视为继承林灵素道统的白玉蟾,必然不被朱熹待见。 时间一长,朱熹的弟子发现,白玉蟾的弟子们时时充满了自信,特别是对世间规律的掌握,理解都比较深刻,尤其是谈到白玉蟾时,他的弟子们更是崇拜得不得了,对朱熹的弟子讲述了一些发生在他们学馆内,以及他自身体验到的一些奇迹。 对此朱熹的弟子完全不懂了,于是回去请教朱熹,白玉蟾为什么很多事都分析得那样准确,如何能料事如神。 朱熹想了想,淡然的回了一句:“偶中尔。”意思就是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姓白的偶然猜中了,别把他当回事。 后来,朱熹的弟子经常对白玉蟾身上不解的问题去求教朱熹,朱熹听得烦了,每每都以“偶中尔”为藉口搪塞过去。这话传到白玉蟾耳中,白玉蟾只是微笑不语。 来年春天,两边学馆都同时出来九曲溪旁踏青,于山路上不期而遇,行至中途,白玉蟾与他的弟子突然放缓了脚步,还朝着更为崎岖的山路走去。 而朱熹却带着他的弟子大步流星的继续向前,谁料没过多久,天色突变,一阵瓢泼大雨当头淋下,朱熹和他的弟子们当场淋了个落汤鸡,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大树下避雨,也是全身湿透。 恰这时,他见白玉蟾和他的弟子们从另一条山梁缓步而来,同更奇怪的是,明明身在雨中,白玉蟾全身上下却滴雨未沾。 朱熹见状,上前不解的问他,同在雨中,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淋湿呢? 白玉蟾笑了笑,答道:“偶中尔。”意思就是正如你所说一样,我不过是偶然碰上了好运气。朱熹听后,当时满脸尴尬。 江闻提到到这个典故,绝对没有欺负袁紫衣没有见识的意识——好吧,或许有那么一星半点,但是只要为了说明一件事。 当这么多看似巧合的事情频频发生之后,就绝对不会是偶然,千万不要闭上眼当作无知,否则像白玉蟾这样的人,就会给你来个“一遇风云便化龙”了。 按元化子所说,也就是在这场偶遇之后,朱熹和白玉蟾便化敌为友,还向他讨教起了周易预测、求仙问道之事。 ………… 从更远处看去,整片树林就是一堆单调的,搅成一团的黑色线条。 枝干和叶子纠缠不清,被无情地撕扯成一根根漆黑的线条。杂乱的线条,像乱麻搅在一起。 树与树之间、草与草之间,隔着暗魅,那便是它们在月光下河畔的阴影。 江闻和袁紫衣来到了岸边,严咏春欣喜地站起身发现自家妹妹已经恢复行动。 “紫衣,你竟然醒过来了!” 袁紫衣面色苍白却依然闪过一丝绯红,“多亏了江掌门……姐姐,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严咏春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总不能说自己是怕她做坏事,特意前来制止的吧。 江闻看出严咏春的窘迫,连忙出来打圆场。 “严姑娘当然是看你连夜不归,来找你回去的。” 说完,江闻抬头看了看时辰,对两人建议道:“如今外敌环伺,二位不如随我一同上大王峰顶,等到天亮再走。” 严咏春感激地一抱拳:“多谢江掌门,那我们就到贵派叨扰一时,等到风浪过去即刻离开。” 袁紫衣眼珠子转了转,狐疑地问江闻:“等一下江掌门,你不是说过天黑之后不得上山吗?” 江闻成竹在胸地回答道:“此一时彼一时,我看时辰已经过了子时三刻,白莲教又兴师动众地包围了这里,此刻上山一定没有问题了。对方懂得以魙治鬼,倒想看看他们治不治得更邪门的东西……” 袁紫衣看出了江闻另有打算,苦于她自己伤势严重无法行动,否则一定会跟着去凑热闹。 但她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办法。 “江掌门,你的恩德我铭感五内,可惜没办法帮你一臂之力。幸好我家严姐姐在这里,如果需要帮忙可不要羞于开口。” 严咏春一听,有些古怪地看了袁紫衣一眼,这个妹妹明明不喜欢江闻,回去的路上说了一路他的坏话,怎么这时候如此贴心了。 但是鉴于有恩必报,严咏春也立刻答应了下来:“江掌门,如果有用得上小女子的地方,还请吩咐!” 换做平时有两个姿容过人的侠女这么和自己说话,江闻肯定以为对方对自己有所图。 但是现在他没空多想,先把昏迷的凝蝶交到严咏春怀里,又把沉迷砍树的洪文定手里夺走柴刀,交到了袁紫衣手中。 “袁姑娘,这把柴刀你拿好……不对你还是还给我吧,我看着别扭,总感觉下一秒就要黑化了一样。” 江闻郑重地说道,“二位姑娘,我这两个不成气候的徒弟就交给你们了,待会儿上山的岔路上,我们会兵分两路,你们就先回到通天岩上——今天看我没回去,老叶应该还看守在山上,可以放心无虞。” “那你呢?” 袁紫衣又问道,严咏春更加侧目而视了。 此时山林中寒风吹过,空寂的地面吸走了心中的最后一丝温暖,只有点点星光穿过层层树叶,为地面洒下了斑驳树影,安静地置身于丝绸般柔顺的黑夜里。 “我?我当然是招待一下,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第八十一章 仙骨无寒暑 幔亭峰丹崖峻拔,苍松环簇,好似一座巨大的翠屏。 峰崖东南壁,镌刻着明代吴思学书题的“幔亭”两字,似这处引人注目的勒岩擘窠大字,即便月夜中,也在数里之内清晰可见。 峰腰有一条长形风化岩洞,洞内一片巨石,浑然方正,石面平整如砥石,宛如棋盘平放,上面却还用篆书刻着“汉祀”二字,苍虬有力、深入石面。 但今夜石洞中灯火通明、烛照毫纤,彩缦绵延、朱啥铺地,缕缕香气传遍洞内,棋盘石四周也坐满了男男女女的宾客,都作举杯宴谈的豪饮状,只是迟迟没有一人行动。 随着洞外的冷风吹拂,满桌的宾客才慢慢迎着风,发出了呼呼啦啦的轻响,晃动着手臂衣摆,宛如无数飞蛾扇动翅膀扑向了烛火。 这时候,只有深处宴会中的人偶然转头侧身,才会在瞠目结舌中发现,这些峨冠博带、珠钗翠环的入座宾客竟没有一个是活人,全是由宣纸扎成的拟真人物。 洞内环坐的天官、星君、金童、仙女衣着华丽、身形僵硬,他们脸上涂着浓彩重墨、装饰着夸张的腮红,用于掩盖肌底的死白色,却盖不住点墨画成的无神眼睛,只是保持着固定不动的姿势,唤开着一场无声的盛筵, 这些扎纸手艺越精湛,纸人外形越栩栩如生,这些虚假躯壳就越瘆人;这些神仙姿态越出尘,宴饮动作越生动洒脱,这场无声的盛筵就越惊悚。 当这些本该伴随着死者焚化升天的纸人,成为活人开宴的同座宾客时,想必再美味的食物入口,也不禁细品出一丝丝的纸烛味和冥宝气…… “元化真人,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本仙招待不周?” 一道虚无的声音迎风传来,仿佛来自渺渺天外。 元化子细细思索,似这种飘渺无依的话语,会是出自香炉中的一缕青烟,或者是幽洞中的一条老龙,但绝不会由一个活人说出。 元化子端坐在纸人宴中,自然盘坐如寂寞旷然,垂目着丝毫不以身旁的恐怖为意。 “老道是出家之人,不饮酒不沾荤腥,贵主人的好意只怕是错付了。” 飘渺虚无的声音再次传来。 “缦亭峰上早有西王母开仙宴、武夷君统群仙的奇事。今日本仙无非效仿一二,布下了这场天下群仙宴,特意请真人指点罢了。” 话音影影绰绰地飘散在了空气中,石洞内的烛火猛然一抖,幻化出无数的重影,随后缓缓复归为一,伴随着一道影子摇曳着走入洞内。 之所以说是影子入内,是因为洞中只能看到一个漆黑之极的阴影,状如侍女托盏,就连极窄花鞋点地、头顶珠钗摇晃、脸庞鬓丝飘舞都能从影子上看清,偏偏没见到影子的本体展露在灯火通明之下…… “此女名为赵珠儿,一十二岁被恶主鞭笞垂死,压入井中溺毙。今日忝为幽鬼侍女,恶形恶状,就不在真人面前展露败兴了。” 飘渺声音不经意地说着,那道影子却已经来到了棋盘石面前,桌子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阔大玉盘。 “天下群仙宴,自然要有人间不得之佳肴。” “第一道‘芙蓉烹龙肝’,乃是取自前日洞庭坠龙之身,此龙身躯腐烂截断,脖子下仅剩二尺长的麟甲,幸好龙肝未坏,今日特请一品。” 这道菜的来历骇人听闻,成色更是无法言喻,乌黑色的肝脏还低落着血水,经过被猛火熏燎散发出似臭似香的怪味,偏偏形如竹笋见所未见。 元化子微眯着眼睛,此时缓缓地闭上了。 就在元化子闭目诵经的时候,幽鬼侍女的脚步声又响起了,空气中隐隐还有水珠滴落在地的细微声音。 这次是一盏金盅被摆在了棋盘石上,小巧非常。 “第二道‘花雕醉凤脑’,是从海商豪客手中所得,千里石塘之外的敕娑国丹穴山上,五彩文凤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智者醉之以酒,今日才侥幸上宴。” 灰白色的脑组织摆在盘中,还点缀着一根华丽至极的五彩翎羽,果然是天下从未见过之飞禽。 浓烈的酒气从金盅里不断飘起,钻入元化子的鼻腔之中,让他眉头紧皱。可此时旁边的纸人神仙、玉女,却仿佛脸上都添了几分醺红…… “真人何必强称不沾荤酒?莫非这些天上的佳肴,神仙的美味,也入不得您的法眼吗?” 缥缈虚无的声音却有点戏谑,“六合力士从会仙观前来的时候,可都一清二楚。” “非也。老道只是胃口不佳,并没有小觑好意。” 元化子枯瘦的身体裹在道袍之中,仿佛行将就木的老朽,和身边珠光宝气、华服锦衣对比有些滑稽可笑。 可满座之中安静如空屋,分明只有他一个活人,就更在滑稽中增添了一分的诡异。 这场天下群仙宴场景盛大,没有一个人动筷饮酒,只见桌上的菜品缓缓增加,都是神仙异事中才听闻过的食物。 其中有云门山的青泥据说食之不死,绵绵软软颜色惨绿,参杂着青苔石藓。 有鹿邑的李枣大如拳头,绀青如璧,可鉴照人影。 还有玉屑、丹砂、白石、云母四点心。菖蒲、灵芝、石斛、茯苓四果盘,棋盘石上佳肴水陆毕陈,宛如仙界。 “真人。” 缥缈的声音再次响起,“本仙好意搜罗仙馔灵馐,这可是当年汉武帝在此处焚表重祀都换不来的机缘,你竟然不屑一顾?” 屋里的纸人迎风飘荡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高举的手臂衣袖也缓缓落下。 “这处汉祀亭已经荒废多时,汉武也终成一抔黄土。老道虽然炼气养神多年,也自知并非仙才,何必强求这一份机缘。贵主人好意老道心领,这顿饭菜还是……” “哼!” 重重的一声怒喝,满座的金甲神人、羽衣仙子同时转头看向了元化子,幽幽的点墨眼睛里神色空洞,一时间从仙界化为鬼域。 石室内猛然刮起一阵怪旋风,灰影烛火交织着,元化子神情严肃,不去看群魔乱舞的纸扎神人,静静地说道。 “贵主人,老道有幸借阅过《太平经》,这场仙宴却是青童大君所著《灵书紫文》中的服食炼养之术。” “尊上想必就是全真第一祖、青童君东华子。既然与老道的犹龙派同出一源,何必盛情强求?” 元化子轻声说完,却听到缥缈虚无之声再度响起。 “有些东西不应该出现在凡间,你若是就此罢手倒还有回头的机会,不枉我渡你一回。” 第八十二章 千载犹旦暮 元化子闭目诵经,正存思以致神,灰布道袍紧包着枯瘦身体,浑然物外离于躯壳,良久才低低地叹息了一句。 “老道身无分文,更遑论长生神物、仙家圣品,贵主人大概其是找错人了。” 老道士就算面对着传说中的仙人,依然顽固得像一块石头,宁愿风化剥蚀成为一抔灰土,也不肯低头一寸。 缥缈虚无的声音陡然响起,满座纸扎仙人猛然转回头去,又纷纷恢复了宴饮举杯的洒脱姿态,似乎把洞内剑拔弩张的气息也一扫而空。 “真人,你可识得此物。” 洞内烛火摇晃,光线不定,良久终于归于平静,棋盘石上却出现了一盏高大的奇异铜器。 见到这个器物,连元化子都面皮抖颤,脸上瞬间带上了一层灰败。 这尊铜器锈迹斑斑、剥蚀严重,沁着磨损与土色,似乎从土里挖出来没有多久,造型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诡异,主题是一尊鎏金铜有羽的怪人。 铜像高约三尺,通体由鎏金制成,怪在外形长眼纵目、尖鼻鸟嘴,头顶不见毛发冠冕,双耳却大得如同一对燕翼,完全没有常人的面容。 可更古怪的是,铜人脸颊丰满有肉,将面庞和阔嘴扯出一个诡异恬淡的微笑,凝视着前方的造型栩栩如生,宛如古代真的有如此物种一般,工匠只是就事论事地制作出来罢了。 只见这个青铜人像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抱着一个长方体形状的盒子,更诡异的是它纤长双臂之下,长着一对纹理细腻的翅膀,连接在大臂的后方,显得畸形又流畅……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主人服此药,身体日康强。发白复更黑,延年寿命长。” 飘渺虚无的声音,用古拙的口音念诵起了汉代的乐府诗,似乎在歌唱着某个带来长生的使者。 一曲歌罢,声音又响了起来,“真人,这青鸟羽人铜匣中的东西乃是西王母亲手所赠,留落人间已久,今日便该要奉还了。” 元化子已经将惶恐写入了脸上的皱纹,低头喃喃道:“老道从未见过西王母的不死之药,贵主人明鉴。” “哈哈,真人言笑了。” 缥缈虚无的声音继续传来,毫无烟火之气,“‘不死之药’不曾见过,‘汉元寿宫香’难道不在你身上吗?汉武帝遣使在这洞中祀武夷君得天人赐药,使者服之遥见仙人于山巅挥手,莫非你也要说并无此事?” 缥缈的声音语带感慨,“这些转眼间,竟已经是千载之前的旧事了……” 元化子沉默了片刻,嘶哑地回答道。 “师尊是曾传下制香秘方,可如今已被老道焚去了。自汉武好神仙之事,子孙多佞术士羽客,这香方也避免不了‘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的下场,荒唐之处,望贵主人明鉴。” …………… 所谓的“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是西汉末年种种衰败迹象、末日预言中最骇人听闻的一件。 那时候就有人发现,似乎只要匈奴单于来朝,总会“引发”一些不祥的变故,就连帝王之尊都会被屡屡克死。 黄龙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礼赐如初。……冬十二月甲戌,汉宣帝崩于未央宫。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五月壬辰,汉元帝崩于未央宫。 河平四年春正月,匈奴单于来朝。……三月壬申,长陵临泾岸崩,雍泾水。夏六月庚戌,楚王嚣薨。可到了绥和二年,诡异的天象让唯一幸免的汉成帝恐惧非常。 为了使自己免于祸患,成帝迫使丞相翟方进自杀——他本人却还是没有活过那年三月。 接连死了三个皇帝,西汉的统治者也想过禁止单于来朝,但当时匈奴仍为边患,若连朝贡体系都不能维持的话,只会显示出王朝的虚弱,甚至从符命谶纬上动摇统治根基。 在汉成帝后继位的汉哀帝,想尽了办法想要延寿致生,还开展了西汉最大的一起迷信活动—— 行西王母诏筹。 《汉书·哀帝纪》: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达旦。 《汉书·天文志》:哀帝建平元年民相惊动,讙晔奔走,传行诏筹祠西王母,又曰“纵目人当来。” 到其四年二月丁未日出时,有著天白气,广如一匹布,长十余丈,西南行,讙如雷,西南行一刻而止,名曰天狗。传曰:“言之不从,则有犬祸诗妖。”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官方默许的祈福祈祷活动,会引发京兆民众如此的恐惧,几与北宋天禧年间的帽妖之祸仿佛。 可其中不管是对“天狗”还是“纵目人”的传言,都指向与西王母有长生之药的传闻,两者都是为王母遣送仙药的使者。 从某一天起,就有人发现未央宫之内到处点起了异常浓烈的熏香,沾到衣服上几乎逾旬不散,一时间长安城内传言纷纷。 上朝的大臣私底下偷偷说,传闻中“天子有阴病”、继位起就笼罩在不祥之中的汉哀帝,在浓香扑鼻中似乎恢复了健康,开始治理起了国家。 这份“汉元寿宫香”也被大户人家纷纷仿制。 在这时,关东民众每月某日仍然聚集在西王母祠外互相惊走,或持着西王母筹相与,道中相逢时常多至数千人,都癫狂地披发徒跣,斩斫门关,逾墙入屋,或不顾危险乘骑奔驰,狂乱到不可禁止。 更有人隐秘地表示过,这一切有必然的关联。 来自山东诸国的术士更是言之凿凿地声称,汉哀帝正宫中举行着祈降西王母三使的仪式,其中纵目羽人为“青鸟”,白练天狗为“少鵹”,只要最后的使者“大鵹”衔药到来,诅咒将迎刃而解了。 可蹊跷的是,元寿二年六月,汉哀帝崩于未央宫。“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的怪圈,又一次在汉哀帝身上得到了“应验”。 缥缈虚无的声音于天外响起,飘荡无依、诡异万分。 “千载犹如一挥间,机缘却仍旧渺茫难抓住。本仙问你,这最后一份汉元寿宫香,就在你徒弟手里吧……” 第八十三章 对客小垂手 元化子说着漫不经心的话,抬眼扫过棋盘石上的仙宴珍馐,枯皱的面皮更加苍老了。 “小徒不肖,昨晚窃走观内财物,已经隐遁无踪了。” 缥缈虚无的声音再次响起,对老道士油盐不进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真人不想提,那便罢了。” 门口骤然响起了甲胄交击、兵刃碰撞的声响,仿佛有兵马快逾旋风地承云飘然而去。 元化子沉默不语,低头念着礼忏道经《北极天尊宝忏》,似乎想要逐字逐句地赎尽世间妖祸疾苦。 “本仙前来要取走的第二个东西,此刻就在真人你的身上。” 元化子低声说道:“愿贵主人明言。” 缥缈虚无的声音徘徊不定地说道:“我全真一派自宋元之际流离散落,丘处机离世猝然,故而本仙传下的一枚青符玉篆、金科灵文辗转至南派,如今合在你的身上。” “真箓种子什么的……” 这一次,老道士却慢慢笑了起来,微弓的身躯轻轻颤抖,仿佛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 “真人何故发笑?莫非本仙哪里说得不对?” 元化子依旧笑着,这倒和满座的扎纸神人、彩绘仙子相得益彰,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 “贵主人的天下群仙宴虽好,可这武夷山上的架壑升仙宴诡秘非常,前有西王母瑶池之会,后有武夷君彭祖统仙之馆。贵主人身为天仙,何必寻求这些旁俗之物。” “汉元寿宫香、太上步星箓遗散至今凡已千六百载,历劫已满,该回归仙界了……” 飘渺虚无的声音越发失望,似乎已经渐渐没有了耐心,门外刀兵交击声突然猛烈、人吼马嘶欲撕破夜色,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向这里聚集而来。 伴随着烈风阵阵、雷音隆隆,已然从空中团团围住了缦亭峰半山石洞,随时可能杀入这处汉祀亭中。 老道士盘坐在地上面带微笑。 可随着灯火摇曳、烛光熹微,洞内火色猛然化成磷绿,一室皆惨。 满座的天官星君、金童仙女在绿焰照耀下忽然凝眉瞪目,身上的油彩鲜艳饱满到几乎要溢出,眨眼就变成了暗凝之极的血色,伴随着僵硬的动作缓缓起舞,唱起呕哑至极的送葬歌舞。 “一曲哀歌茂陵道,汉家天子葬秋风……” 更骇人的是,此时棋盘石上的“汉祀”二字,忽然鲜血直流,刀兵阵阵、阴风惨惨,宛如汉武帝征和二年七月,那座血满沟渠的长安城内…… “既然真人一意孤行,只好暂且押入北极驱邪院中拷问,再行发落了!” 狂风再次灌入洞内,这次是由八位将军及一名葫芦童子所组成的队伍,面庞身躯都臃肿惨淡,仿佛死去多时,带起腥风阵阵。 左侧枷将军为红面,身穿露右肩的红色半衣,右侧锁将军为绿面,身穿露左肩的绿色半衣,八位将军皆头戴官帽,面露獠牙。而前手持葫芦的缁面童子吐着舌头,穿着白鹤羽衣引路开道,僵硬蹦跳着闯入洞内。 岩室中瞬间化为鬼域,阴兵鬼将团团围住,常人遇见早已失魂丧胆,跪地求饶了,即便是元化子这样的有道之士,也只能紧闭双目诵经不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在此时,一柄剑忽然从洞外飞入,深深扎进了洞内石壁之中,惊得满屋纸人神仙、尸鬼兵马为之辟易,纷纷伏倒。 随后便是一个朗朗之声响起…… “天下群仙宴没有我江某人到场,我看是名不符实吧?!” “江闻?!你怎么也过……” 元化子闭着眼都惊叫出声。 江闻蒙面走进屋内,扫视了一眼各色牛鬼蛇神,毫不客气地坐在彩缦红纱之中,正对着元化子的位置上。 他先是看了一眼桌上玉盏金碟,微笑着真诚夸赞道。 “龙肝凤脑,原来是马来长吻鳄的肝脏、红羽极乐鸟的脑子——你们还真的是手段过人。就算来这里之前,我都只在电视上见过,更没吃过这玩意儿……” 随后,江闻拾起一双象牙箸,拨弄着盘子里地食材,随口又叫破了菜肴的来历。 “还有这个绿绿的这坨是云门山青泥……土豆泥拌海苔?味道不错。” “还有印度枣改良出的台湾青枣?这东西出现的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还是说你们已经去过台湾了……” 江闻毫不客气地尝了两口,指指点点地品评说道。 缥缈虚无的声音忽然又响起,带着万丈威严仿佛从高天而下,压得万众尽须低首。 “无礼之徒,竟然敢擅闯仙宴。” 但是江闻也一拍桌子,靠着内里震得棋盘石上杯盘狼藉,声如雷震。 “你是哪来的阴神游鬼,竟然敢擅自冒充东华帝君!” 江闻的声音比外面的声音还要激昂,显出忿怒之相,“既然你说自己是东华帝君,那你转世就是吕洞宾了?我今天倒是想和你比比剑法!看你是否如传说中能飞剑取人首级!” 此话一出,石洞内外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嗡嗡声震起的灰尘四散。 “胡说八道!不学无术!” 含恨出声的居然是元化子,老头闭着眼睛须发皆张,“东华初祖转世吕祖乃是小说家胡言乱语!全真从没有这样的说法!” 被队友突然开喷的江闻脸色尴尬,连忙小声说道,“真人,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我可是千辛万苦赶来救你。” 元化子这才闭目不语。 “前次我在三里亭,已经和贵教的人马交过手,阁下莫非并不知情?何必再拿这些欺弄乡间愚夫愚妇的手段,贻笑大方呢?” 此刻江闻虽大言不惭,但是那柄青铜剑已经脱手离身,本人毫无防备地坐在鬼域之中侃侃而谈,僵尸般的枷锁八将已经手持兵器趋来,将他团团围住。 江闻嗅了嗅杯里的酒,淡而无味就随手泼在了地上,面无惧色。 东华帝君?夜开仙宴? 笑话。 从这一手剪纸成兵、分光化影、天外传音、隔空取物的幻术手法,江闻就能猜出又是白莲教在从中作怪。 进门之前江闻还察觉到,这个山洞里也被缓缓投入了致幻毒烟,靠着层层深入、操纵人心的话术诱导、声光暗示,即便是元化子这样的有道之人,也会缓缓出现幻觉,着了对方的道。 江闻眉头一皱,看了一眼逼近的枷锁八将,从腰间摸出一把生锈的柴刀,重重拍在了桌上。 “阁下既然不肯现身,那就先试试我的刀剑双杀的手段吧……” 第八十四章 刀剑舞秋风 磷火惨绿的山洞中阴风呼啸,岩壁上一道阴影悄然逼近。 江闻全然不顾已经近身的黑影,猛然转身挥出绵掌,不着头脑地劈向空气中的一处灰雾。 只听得空气中响起裂帛之声,四只手掌忽然对撞在一起。 两人剧烈地对掌后猛然分开,各退一步,竟是丝毫不敢恋战。 江闻越发警惕,对方听闻自己要放大招,瞬间就摸到身边想一击致命,还利用铜镜匿影、黑纱遮形的方法掩藏行踪,自己稍一不注意就会猜错方向。 幸好江闻有听声辩位的本领,基本骗不过他。 而这一次对掌也让两人暗暗心惊。 两人只觉得对方的掌力,竟是出乎意料的刚猛,并且甫一出手就不顾试探,想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心中都暗骂对方端的卑鄙无耻。 “好深厚的铁沙掌力,来者可是白莲教圣童?” 缥缈虚无的声音猛然转冷,从洞外重重叠叠地响起,回音遍布每一处地缝石柱,显然也在堤防着江闻的听声辩位。 “青山八将,速速捉拿凶徒急急如律令!” 咒文响起,僵立原地的枷锁八将猛然前扑,铁枷直落、铁锁横拦,以铺天盖地的阵势将江闻团团围住,劲风扑面让人瞬间窒息,已经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江某空手而来颇为失礼,不如剑舞一曲,为圣童助助兴。” 江闻眼中寒芒一闪。剑还在石壁上,他便抓起桌上的生锈柴刀凌空一挥。 这一刀没有躲闪,没有虚招,没有挡架。 这一刀太过简陋,简陋到只有起手的那一劈,简陋到既无前者亦没有来人,简陋到惊天动地。 这一刀,似乎挥刀只是为了挥刀,仿佛砍柴只是为了砍柴,拦路的兵器就像是枯枝烂木断落崩散了一地,随后直劈猝不及防地变招横砍。 但是分金断玉的一劈砍中他们的手臂身躯,却像是击中了破败皮革、捆扎草絮里,只听到喀嚓连声,却是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竟然砍不进去?!” 惊讶之余的江闻挥出一掌,才将红面枷将军震退三步。 怪不得对方一击不中,就让这八具尸将前来阻挡,像这般不畏生死、不惧疼痛,果然是难缠至极。 只见枷锁八将分成两列,各自弃了手中断裂兵器,出拳来打江闻。两排将官双臂平举,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纵跃过来,行动俨如僵尸,身上的腐尸恶臭也扑面而来。 江闻左手擎刀虚晃,右掌含而不露,趁着近身交接的空档,才缓缓吐出十二分劲道打在其中一人身上。 寻常石板在这一掌下,都不免化为齑粉,可对方丝毫不退地生受了这一绵掌,青紫脸上眼皮上翻时瞳仁已经彻底散乱,却是露出一嘴尖牙,毫无感觉。 元化子脸上也带上了青紫色的血丝,显然中毒开始加剧,仍旧出言提醒道:“江闻,这几人魄适太阴,魂过三官,肉既灰烂,血沉脉散,恐怕对方是用的太阴炼尸法。” 江闻听完沉默不语。 寻常人能受刀剑劈砍,无非是靠着内练硬功、外套软甲。但只要是血肉之躯,必定受不住内劲击打肺腑,更不可能像江闻面前的这几人一般,触感只觉得是打在朽木革囊上。 故此元化子立刻想到了江湖左道的炼尸之术,出言让江闻小心。 只见八名尸将又将两臂直上直下的乱打,膝头虽不弯曲,纵跳却极灵便,又将江闻逼到了绝境。 这诡异的行动方式,倒是让江闻想起了流传在湘西辰州的言家僵尸拳。 这门拳法靠着毒水擦身、子夜练拳,混合辰州祝由科的慑心术,也是一样的行动怪异、招式出奇。可是僵尸拳不外乎江湖武功,如何能有这样的刀枪不入,拳脚不伤? 枷锁八将猛然出手,一齐以“僵尸拜月”招式挥抬手臂,渗着脓血的毒爪掀起腥风,似要将江闻叉翻在地。 江闻柴刀劈出直截九刀,刀刀封门闭户,但每一招落地时,都有一具僵尸奋臂阻拦;随后又挥出连环九掌,掌掌避实击虚,但每一掌贴近时,都有一具僵尸挺胸迎接。 然而十六击过后,隐藏在柴刀、绵掌之后的一记气劲终于爆发出来,隐隐生出龙吟之声,尸将合击的空隙猛然被扯开一条通道! 江闻纵身而起,从狰狞面目的尸将之间跃过,伸手一拔,便将深入石壁的古剑抓在了手中。 刚刚被打倒的尸将毫不畏惧地分列两队,以“僵尸还魂”式原地挺身,涌到江闻面前奋臂出爪。 在枷锁将军上前时,轻灵的剑法划过对方皮肤,阳刚的刀法切入对方要害,再次被各一具僵尸挡住,刀剑发出刺入败革的闷声,竟然无法抽出。 刺入僵尸身体的刀剑被江闻猛然弃去,转身倒持化为了右剑左刀的姿势,反手从铜铁僵尸身上抽出。 “我知道了……” 江闻冷哼一声转头再来时,已经是意气勃发,这一次他的武功路数又是陡然一变,风格与之前迥异。 刀还是烂钝柴刀,剑仍是铜锈古剑,可江闻的杀气却猛然扑面而来,宛如爪牙狰狞的人形猛兽。 此时的江闻,开始用刀剑倒乱、天地逆转般对敌,招数更加诡谲离奇,阴险毒辣。 所持之剑本来轻柔,却又砍又斫,变成阳刚之极的刀法;而所持之刀却刺挑削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此时刀已成剑,剑亦成刀,招式变得奇幻无方,令僵尸阻挡不及,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青山八将被刀剑倒逆的怪招打得连连后退,终于被江闻窥见了一个破绽,以青铜古剑中悟来的一式“越女残剑”如青雷击地。 连凿齿之民都能轻易击退的技击之术一旦使出,这一剑即刻击倒了一具匆忙前来阻挡的僵尸,随后余势不减地重砍入身后另一具僵尸。 而这一次,对方口吐鲜血飞扑倒底,连带着整队的枷将军都阵脚大乱,手脚颤抖、宛如痴癫。 砍了几刀下去他就发现,凭什么中刀的僵尸绝不中剑、挡剑的僵尸从不挡刀? 自古兵不厌诈,江闻骗白莲教说自己刀剑双绝,其实用的是公孙止阴险的《阴阳倒乱刃法》,用更虚虚实实、更阴阳逆反的“阴惨阳舒”、“阴差阳错”、“阴盛阳衰”三招欺骗住了对方,以为自己刀是剑、剑是刀。 直到最后使出绝技“阳奉阴违”,让剑仍是剑时,对方却已经彻底上当了! “很不错。你们竟然能想出,用赶尸之术将两活人两死人编为一队,手脚以铁链枷锁链接的方法。活人内穿藤甲,死者内嵌锁衣,刀剑来则活人以藤甲阻挡,拳脚来则操纵死人接招。” 江闻一抖青铜剑,甩去上面活人才有的滚烫鲜血,“化死为生、以生作死,如此这般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若是不知情的人遇见,恐怕真以为在和僵尸对决。等到丧胆失魂之后,再强的武功也发挥不出二三成了吧……” 江闻从不相信白莲教能操纵鬼神,乃至于不相信这世间有人能掌控夷希之事,故而一直保持着冷静,直到分析出对方的行为模式的破绽。 “江某的刀剑之舞,可还入得阁下发眼?比那樊哙在楚汉鸿门宴上,又是如何?” 缥缈虚无的声音咬牙切齿,却再也没有了堂皇大气的神圣之态。 “刀剑双杀……好一个刀剑双杀……” 从老道士波澜不惊的神色来看,他应该早就看穿了对方有古怪,只是在这里虚与委蛇地拖延时间。 江闻无语地望着元化子说道:“真人,不是告诉过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这些能被肉眼凡胎说清道明的,绝对不是真仙实圣吗?” 元化子表情严肃地回答道:“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的道理——他们对面人多。” 第八十五章 仙人抚我顶 趁着枷锁八将大乱阵脚,江闻毫不犹豫地一剑接着一剑,扼杀了这些尸将的生机,让他们混同为一地瘫倒的死尸。 然而洞外明显重兵封锁,两人只好退到洞内隐藏,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真人你中毒太深,可能是影响到脑子了,别说话我先给你疗伤。” 江闻对这个精通趋利避害的老道士,已经是相当无语了,但还是运起内力帮他行气祛毒,争取先能恢复行动,再一起闯出这处岩洞。 随着洞内灯火微弱,元化子神色恹恹地抬手想阻止江闻。 “你不要耗费力气了。这帮妖人想来是要把你困在里面,等到身中毒烟再将一网打尽,你趁着还有力气先冲出去……” 江闻不管不顾地继续运功。 “这些您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我倒是很好奇,这帮人困住真人你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图你年纪大不洗澡吧?” 元化子叹了一口气,声音嘶哑地说道:“从妖人提到的事情来看,一定是找到了那本《岣嵝升仙书》,想要从缦亭峰中找到蜕躯升真的终南捷径……” 老道士说的含糊不清,似乎在江闻面前都不愿意提起里面的玄机。 幸好江闻也不是什么好事之徒——他今夜上山除了给白莲教一个教训,就是为了把老道士救出来罢了。 “真人,你省着点力气,待会儿还有好一阵要跑呢。” 江闻不再追问,假装从没听见什么太上步星升纲箓和汉元寿宫香的事情。 但隐约间,他闻到了老道士身上有一股酒气。明明洞内的酒壶里装的是白水,那么老道士怎么会有酒味,这就很不合常理了。 江闻反过来想,如若不是洞中饮酒,那会不会是元化子在会仙观中偷偷饮酒,随后被抓到这里,这才导致了一身的酒气? 江闻分心二用地回忆了一次前半夜的见面,只记得元化子在丹房中观图打坐,屋里满是浓香不散的气味,故而隐藏住了身上的酒气也不稀奇。 今晚的事情处处透着离奇。 “真人,你怪我多嘴,这武夷诸峰千百年来荒无人烟,除了悬棺就是荒山,怎么最近老是被盯上?”江闻为了缓解气氛,还是找了个话题。 元化子沉吟了片刻。 “江闻,你可知道悬棺的用意?其实不管铁链悬棺与崖壁悬棺,也只是属于我道家一种羽化成仙的葬制而已。” 江闻摇了摇头:“悬棺葬法我在武夷山深处也见过,比这邪门而且古老得多,我感觉并不是这样的。” 闽越王城崖壁上的凿齿之民,是江闻迄今见过最古老的崖葬民族,他们不仅没有成仙,还成为了地底夷怪桀粢的仆役,生生世世被恐怖的电波操控着,直到现在,它们恐怕还徘徊在阴森无光的地底溶洞之中。 元化子在九阴真经疗伤篇的治愈下,脸上的紫丝已经慢慢褪去,又显露出了几分道骨仙风。 “莫要胡言乱语,有空多读读书。《茅山志》中有一篇记载,说的是南宋年间的宦官罗淳一在茅山修道,他认为上清派宗师陶弘景墓中可能埋藏有丹砂异书,因而偷偷掘开了陶弘景的墓葬进行探察。” “掘开墓室之后,罗淳一见到四根铁链悬空的一副空棺材,唯有墓圹甏甓环绕,相次成文。隐起壁上之上有‘华阳隐居幽馆,胜力菩萨,舍身释迦佛陀弟,太上道君之臣......修上清之三真,憩灵岳以委迹,游太空以栖神。’等等信向羽化登仙的道玄家语,还有一些隐秘的图画文字。” 江闻听得入神,想到这陶弘景祖师一心混同三教、道佛兼修,倒是天生和白莲教的想法有所契合。 “罗淳一看见空棺材,认定这种悬棺葬制可以带领人死后升仙,于是匆匆誊录了墙上的文字图画。然而因为越后面的墓痕越古拙难辨、狂诞无稽,最终只记住一副《斫迦罗伐剌底曷罗阇图》,和七十七个峋嵝篆字。为搜辨字意,他走访天下名山遗刻,最终汇成了这本《峋嵝升仙书》……” 江闻听得云里雾里,对于这本记载升仙秘术的古书感到有些好奇,明明书籍作者都没有成仙,凭什么能让这些后学如此痴狂,一头扎进大山之中呢? 元化子似乎看出了江闻的疑惑,接着说道。 “罗淳一虽然没有找到成仙之法,却从上清派中的汉诰《天皇太帝授茅君九锡玉册文》中,悟出了一身阴阳相生、天人化合的高明武功,宋亡后将《斫迦罗伐剌底曷罗阇图》献给忽必烈,转入元廷充任大内供奉,故而流传出了这些事迹……” “等一下!后面这里我有点疑问!” 江闻吓得猛然站起身,把元化子也惊得够呛,差点把胡子揪下来,“你说的这个太监,我总感觉不太对劲啊……你说他一身武功是不是以快为先、形如鬼魅?” 元化子心疼地眯着白胡子,“嗯,江湖上是有这种传闻,不过时隔太久也没人见识过就是了……” 不需要见识过,江闻心里已经一清二楚了,并且有些感觉在心里越发不妙。 对于上清派,江闻在这几年搜怪寻奇的过程中也多有了解,这个诞生于东晋的道教派系开创人物均为士族出身,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和那些作死探寻诡异事件的魏晋名士高度重合。 更重要的是,上清派肇始乃是由东晋天师道士杨羲扶乩降笔,称紫虚元君上真司命南魏夫人降授《上清真经》。 扶乩是什么意思不需要多做解释,而上清派也认为通过存思,天地之神可以进入人体,人体之神与天地之神混融! 他原本以为金庸江湖入侵此方明清江湖,只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当前局势、催生书中的人物。但现在看来,金庸江湖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篡改这世界的历史! 比如这个罗淳一的故事江闻也听说过一二,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他就是金庸江湖里写出《葵花宝典》的前朝太监的说法! 那是不是金庸江湖的冥冥之意被他们感召,因此出现了葵花太监?还是说背后创造金庸江湖那个神秘的流荼,也被他们存思沟通到了? 从魏晋怪谈笔记那些含糊不清、语焉不详的记载中,江闻已经知道文人雅士涉及这些离奇事件,只有死路一条。 事到如今,武夷山这些事件的脉络,此刻已经有了些许显现。 从葵花太监罗淳一掘墓开始,便将墓室中藏着的信息流传到世上,一部分记载在《峋嵝升仙书》之中成为道家秘闻,另一部分藏在《斫迦罗伐剌底曷罗阇图》中落入元朝喇嘛的手里…… “道长,你还有什么不重要的细节可以跟我说的?我保证不说出去!” 江闻越想越可疑,决定旁敲侧击地再打听一些。 元化子可能以为江闻是对武功感兴趣,于是就着这方面缓缓说道。 “你若是对武功有兴趣,下次可以去茅山借阅那份宝书《天皇太帝授茅君九锡玉册文》,但别被他们骗去听什么阴师吐法,只找到那本落款是元寿二年庚申八月十八日,汉哀帝己酉钦书的册文就行。” 江闻喃喃道:“怎么又是汉哀帝……我记得元寿二年六月汉哀帝就死了,上清派怎么会有一个元寿二年八月的哀帝亲笔?” 元化子抿嘴不语,面色诡秘,洞中却忽然刮起了阴风阵阵,让江闻脊背都开始发凉…… 第八十六章 扬浪动云根 此时洞外的声响渐渐消弭,只听得空山荒夜的簌簌寒风刮过,树梢草丛都反反复复传来噪音,寒意沿着洞口缓缓灌入石室之中。 冷月斜照进了洞口,宛如挂在瓦片上的一层白霜。 石室内纸人林立、失去了丝线操控和烛光华照,棋盘石就像一个石质棺椁,围绕着一圈陪葬往生的七彩纸人,身处其中阴森诡异。 “不再耽搁了,我们先出去再说。” 江闻停止运功,将内息缓缓导回气海之中,“白莲教应该已经走了。” “怪哉,那白莲教的妖人好像真没动静了!” 元化子侧耳倾听了片刻,忧虑地说道,“可据说那白莲教圣童阴险毒辣、奇丑无比,光看见样貌都能把小孩吓哭,一定要小心埋伏啊。” “圣童能让小孩夜哭?那来个张辽对冲不就行了嘛。” 江闻浑不在意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埋伏不是大可能了。对方从山下就一直提放着我,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疑兵之计,白莲教行事向来如此。”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此次他们所派出高手贵精而不贵多,为了隐秘行事无力分兵围困,肯定是合兵一处追更有价值的人去了。” 方才洞外的声响看似雄壮,大多数都是靠着口技、器物伪造出来的,只能说他们把古彩戏法已经运用到巅峰。 元化子听闻却大惊失色:“不好!他们一定是追着我那徒弟去了!” 江闻眉头紧皱:“真人,小道长没跟你一块儿被抓走吗?” 元化子懊恼无比地说道:“我那徒儿昨夜偷走了本门器物,早先就不知所踪了。如今白莲教从我这里没拿到想要之物,肯定是追着他去了!” 会仙观一直以来就只有两个道士,江闻甚至没问过他道号,一直就小道长小道长地叫着,他也没察觉老小之间有什么矛盾呀? 江闻总觉得这个老道士,今晚也有古怪。 “真人,不论如何我先送你下山,呆在这里就怕事有生变。” 江闻斟酌了片刻,还是先下了决心能救出一个算一个,元化子也表情纠结地同意,确保洞口没有埋伏后,才慢慢离开了汉祀亭。 但在江闻二人离开没多久,山洞里一个华服纸人忽然间晃动了起来,仿佛有东西要从中孵化出来,隐隐约约让人看不真切。 又过了一会儿,宽大的天官纸人忽然掀翻在地,底部撕破纸皮钻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难怪本教圣女说此人极难对付,想不到智计武功都让人棘手。” 一个穿着白鹤羽衣的缁面童子,正看着地上八具新旧死尸,面色极为难看。 他就是白莲教本次带队行动的红阳圣童,刚才在和江闻对掌之后内气翻腾,根本没办法逃出洞外,故而借着青山八将合击的间隙,藏入了纸人中匿息闭气至今——这些纸人由巧匠所作,在灯下仙风道骨、阴暗处狰狞可怖,正合引为藏匿处。 由于他早年遭到采生折割,形貌特殊,因此一直用青山八将的引路白鹤童子掩藏身份。 平时的对手到死也想不到,对面不死不伤青山八将旁边的第九人,会是个形如小孩的内家高手,因而往往轻易就被暗算。 “汉元寿宫香已经到手,秘方暂且不要也无不可。” 红阳圣童枯瘦如僵尸,毫无神圣之态,神情也阴森可怖,偏偏这等恐怖的样貌,最能让人在震惊中相信鬼神之说。 “六甲神将已经前去抓捕小道士,抢夺太上步星升纲箓;六丁神女原本留在止止庵防备年轻道人,有两人至今未归,想来是暗中跟踪去了。等本教人马汇合一处,便不可惜这青山八将……” 他慢慢回顾着《峋嵝升仙书》中的记载,一边消化着江闻和元化子方才所说的内容。 “这两人没看过《峋嵝升仙书》,必然不知道其中奥秘。只要拿到这两样东西,架壑升仙宴就只在我眼前了。” ………… 大王峰上月惨云舒,哀风阵阵,仿佛有不祥的东西正在山中出没,一路上也总有微渺的脚步声紧随不止,可等到定睛凝望时又消失无踪。 袁紫衣和严咏春匆匆上山,按照江闻的描述从张仙岩经天鉴池,眼里看见无数阴墟暗坳里的悬棺朽尸,一路上也是心惊肉跳。 直到顺利来到了通天岩上,她们没看见江闻口中的门派大殿,只看见了几间夜风中摇摇晃晃的茅草屋。 二女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人,最后才在一口大缸里,看见了一个浮浮沉沉的小脑袋…… 小石头躺在药缸里睡觉半夜被叫醒,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发呆。 看着面前的小孩,袁紫衣有点发懵——他怎么睡在水缸里? 而且她还记得江闻自信满满地对自己说,山上留守的是武夷派的顶门大弟子,她们只要上山就不会有危险。 袁紫衣本以为会见到江闻培养出来的年轻侠客,可眼前这个,明显还是孩子呀…… “……你就是小石头?我们是你师父的朋友,送文定和凝蝶回来的。” 不管怎么样,袁紫衣依旧展露着春风之态,笑靥如晓月照花,她自信这模样可以轻轻松松博得小孩子的信任,打听点关于这个武夷派的事情。 小石头挠了挠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凝蝶和呆傻的文定,露出了无比懵懂的表情。 “哦,那把他们放屋里吧。” 说完就毫不犹豫地要躺回缸里。 袁紫衣连忙拦住小石头躺下的动作。 “等一下,你师父还没回来,你就不担心吗?” 小石头面无表情地想了想。 “师父说过,他没回来就不用等他。还让我记得把锅烧开了药放进去,外面天冷要在锅里泡着。” 严咏春和袁紫衣目瞪口呆地想了好久,实在是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江闻家的徒弟半夜有觉不睡,会在药缸里泡着。 严咏春担心把祸惹及他人,连忙问小石头:“小石头,山上还有其他人吗?你师父还交代过你什么吗?” 小石头默默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山上就我和叶爷爷两人。傍晚他看师父没回来就留下来陪我,现在应该是睡在天鉴池边上的屋子里。” 袁紫衣又追问了几句后越听越心惊,原来这武夷派中,就剩这个傻乎乎的小徒弟和马夫老叶驻守。 白莲教此时一定还在暗中跟踪,如果被他们杀了上来,两人恐怕没办法护得一老三小的周全。 袁紫衣和严咏春对视了一眼,都察觉了对方的含义。 “紫衣妹妹,你们在山顶藏好,我下山看看白莲教跟上来没有。” 严咏春抢先说道。 几人中她武学修为最高,此时状态也最好,故此自认为责无旁贷。只要拖延得一时半会,袁紫衣就多几分把握带着老幼逃出虎口。 忽然间,山路上响起了马蹄得得声,不久后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牵着马,正从石阶上走来。 “二位一定是掌门的客人吧。老朽刚才牵马巡山去了,未能远迎还望赎罪。” 马夫老叶身材瘦小、弱不禁风,正试图说江湖套话,显得有些生涩刻板,并且竭力安抚有些躁动的高头大马。 “巡山?我们刚才怎么没看见你?你也没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袁紫衣疑惑地问道。 “老朽巡的是山间小路,既没有碰见二位,也没见到什么异样,倒是腿上被蚂蝗咬了两口……” 马夫老叶讷讷地辩解道,只是拍了拍马背上的布囊,沉甸甸地似乎装有什么东西。 第八十七章 耿耿寒星下 缦亭峰上。 小道士徒步走在荒山野岭上,寒风凛冽吹透了他单薄的道袍,双腿也被荆棘碎石划伤,脚步越发地艰难。 他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把头埋进衣领中,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寒战着,眼中黑白模糊了起来。 小道士身躯冰冷,只能靠幻想一道暖阳照着,透过记忆里一些微不足道的片段温暖自己—— 那是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小道士在道观里苦诵着道经,他的师父在三清像前打坐静修,时光缓慢得像是过了一百年都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也平凡得毫无意义,却不知为何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老道士坐在蒲团上察觉到有些冷意,就把座位往外挪了几尺,想借下午悠长的阳光烤暖身体,驱散骨缝渗出的寒意。 “师父,您要是觉得冷,就到丹房里烤烤火。上午徒儿捡的柴火若是不够用,天黑前我再去拾点便是了。” 小道士抽空说了一句,想让师父给自己留点喘气的机会,离这些印得密密麻麻的劣质经书远点。 老道士眼皮都没抬一下,从药葫芦里倒出两颗黄静补气丸囫囵吞下。 “玄门功课不得马虎,再念十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修持清静无为是成就大道的不二法门。” 见师父毫不上当,小道士苦着脸又缩回脑袋,伸出冰凉的手指翻动书页,继续神游物外去了。 小道士觉得这个师父很奇怪。 平常时候,老道士谨持修身毫不放松,每天功课诵持澄清韵、吊挂、大小启请,诵持八大神咒、律诰,直到诵经回向唱完《丘祖忏悔文》,自卯起至酉终神态端庄、精神饱满,求道之诚日月可鉴。 可一旦结束功课,这个师父就一头扎进丹房里,研究自己山上采来的草药搭配,学习针砭推拿;每到初一十五,师父更是足不出户地守在丹房里课颂礼真,胆小谨慎得像是地洞里的老鼠。 若是寻常人走进丹房里,必定会被满墙满架的药材,汗牛充栋的医书所震惊,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到了哪家医馆去了。 小道士曾经揣测过,师父莫非是因为太怕死了,才会投入玄门之中悟道修炼,苦守在这个山高水远的偏僻道观里? 可是像师父这样寡欲断情、远离恩怨地活着,就算能修炼到三五百岁,又和山里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呢?世上还有为了活着而活着的道法吗? “师父,您不是说要性命双修吗?还是说活得够长就能成仙?” 对于自己怕死的事情,老道士从不讳言,但小道士这次的直言不讳,却让他不禁委婉地为自己辩解。 “我派白玉蟾祖师所传的丹法之法当然性命双修,但也讲究先命后性。大略修炼由修精气入手,循炼精、炼气、炼神的阶次渐进,急躁不得。” 小道士迷惑不解地说道:“命乃人身三宝、性是一点真如。先命后性岂不是舍本逐末的路子?” 老道士拈须微笑道:“先悟真性看似高屋建瓴,实则不免走入力斥俗体、否定人生的岐途。像傻和尚参一辈子死禅,如何能得解脱?你切不可谈虚论无。” 小道士总觉得师父在狡辩,但是找不到什么证据,于是看着道观外的两座巍峨青峰出神,任由午后阳光慵懒地照在自己身上。 老道士见徒弟还不相信,便指着远处的九曲溪说道:“徒儿,你看看那条九曲回环,河岸对面一到春天就花繁柳茂、热闹非常。” “这时候,像我们这般住在山脚的人,有的人想过去,有的人不想过去,有的人朝对岸嗤之以鼻。你若是船夫,也只能渡这些想过河的人对吧?” “所谓的先命后性,不过是先用神仙命术诱其修炼,以生死之间的恐怖觉其真心,随后才终能以真如觉性遣其梦幻妄想,踏入金丹之道。” 阳光透过树叶洒进院子里,似乎消融了空气中的余寒,就连远处的山峰都照耀得闪闪发光,瑰丽非常。 “师父,可是我们山里人不想修道,大家都说有这座缦亭峰就能成仙。武夷仙人会在山顶摆宴会客,我们这些武夷老祖、武夷太姥的子孙饮了仙酒、尝了仙馔,本就能升仙出世。” 老道士神色蔫了三分,不满地说道:“这些都是村夫村妇之谈,你可千万别轻信。不成金丹皆为虚妄,仙宴也得有船可渡才能架壑飞升,否则你看着满山遍野的仙函尸骨千年不化,又有几人见过神仙?” “山上原来没有神仙呀?难道是我爹娘从小在骗我……” 老道士摇了摇头:“我派从汉时就寻访天下洞天,这武夷山的第十六神仙洞天合该就在这缦亭峰上——否则白玉蟾仙师何必建观住持许久,苦守在这里呢。” “什么是洞天呀,师父?” “洞天乃是山中空虚之处,屡有神异之所。自汉代纬书发肇,天下已经有三十六洞天之说,我那几个师兄弟走遍天下名山,就是为了找到另外世外洞天的所在。” 小道士似懂非懂地看着缦亭峰,盯着地势平坦的峰顶,越看越觉得不像,反而觉得边上峰麓相连而略高的大王峰,更有几分洞天的模样。 “能凭空多出个人算不算神异?” 小道士犹豫地举例道,“我看大王峰才是洞天。我们在大王峰上捡到的人,现在还在厢房里昏迷着呢——只可惜是个怪人,而不是仙人。” “不算,缦亭峰上出现才算。” 老道士不讲道理地驳斥道。 小道士越听越懵:“师父,那缦亭峰上到底是有神仙还是没神仙?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老道士神秘地笑了笑,“我若是告诉你有,便是我口出妄言;我若是摆明没有,又属我不懂神仙命术。你若真想知道,等你修成本派的金丹,再上山自己去看吧!” 小道士看着师父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上当了,师父明显是想用计骗自己修炼,如若有着好奇心的加成,连读经都没有那么枯燥。 “师父,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老道士轻咳了两声,拿起药葫芦又倒出两颗陵阳首乌丸吞了下去。 “徒儿,你要记住‘野渡浮槎’这四个字。” 小道士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记不住。 师父没有再故作神秘,用清远遒亮的声音说道。 “何为野渡?人生犹如身处野渡,对岸可望而不可既,上下求索时,茫茫然又不知该去向何方。” “何为浮槎?修道就如伐竹作舟,虽然辛苦劳碌不休,如履薄冰后,唯有踏上浮槎才算是前路。” ………… 漆黑的道路遥远无尽,天顶有一颗苍茫的大星散发着光亮,窥视着清冷的山峰,遥指着某个冥冥中的方位。 “野渡浮槎……” “架壑升仙……” 小道士颤抖着重复着师父的话,哪怕即将在冷夜里成为一具寒殍,可他依旧走着,没有停下。他一手紧捂着心口处不放,似乎那里有什么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只见在那片丹崖壁立,松竹环翠的巨石峰上,一段云雾笼罩如幔帐,馨香鼓乐氤氲不去,金宇缀花人间难得。 缦亭招宴,赫然已经开始了。 第八十八章 天机六甲中 崎岖的山路弯绕盘旋,就算是住在山脚成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从不敢在夜里独自上山。 走出汉祀亭不远的江闻,在和元化子对视了一眼后,一同默契地改变了下山的方向,转头往山上走去。 “真人,您不是说要晚辈送你下山吗?”江闻揶揄地说道。 元化子被低温冻得哆嗦,没好气地说道:“我会看不出纸人里面藏着个人?那时揭破就怕被两面夹击,还是趁机把他们分开的好。” 江闻也一直都认为杀人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莫名其妙招惹了白莲教,导致武夷派天天鸡飞狗跳,那是绝对不值得的。 白莲教圣童被留在洞内,其余人马此时已经上山搜寻,这正是江闻两人趁机搅乱局势的好机会。 “上山行走,一定要小心黑龙。” 元化子走在山路上,没头没尾地说道。 江闻把青铜古剑往腰间一插,紧走两步跟上了老道士。 “真人,你说的是东海徐羡之在武夷山里见到的黑龙?头生肉角,有前足无后足的那种?” 元化子看了他一眼,几缕白发被风吹得飘起。 “你该知道那些不是什么黑龙,而是和你我一样的人。而且是一些不小心在夜里上山,误入架壑升仙宴的凡人……” 天上耿耿大星照耀着辉光,让整座山头透露出一丝冷白的苍凉,乱石嶙峋、杂树丛生中还能看见远处的如砥巨石,已经靠近了缦亭峰上的平广之处,俗称宴仙坛。 远远看去,目力过人的江闻似乎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真人,我问你个事情啊。” 他踟蹰着开口道,“你说的黑龙穿不穿衣服?” 元化子被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犹豫了片刻说道,“大概是穿衣服的吧。” 江闻继续问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比如黑龙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觉得很热,所以决定把衣服给脱了,直接光膀子?” 元化子正运着道家气功勉力抵御寒冷,没好气地对江闻说:“你觉得衣服多余可以给老道穿,到底在说什么神神叨叨的?” 江闻挠了挠头,再次确认了远处的场景。 “可是我看见前面宴仙坛前有好几个人,一个穿着单衣步履蹒跚,另外六个赤裸上身健步如飞,看上去都不觉得冷啊……” 元化子听得直皱眉,因为他慢慢地也看清了前面的情况,似乎还真的和江闻所说一致,前后明明相隔几百米,却像是处在两个不同的季节。 奇怪的是,走在路前面的人并非一伙的,更像是后头前六个人追着前面一个人,前后相近紧衔不放,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没有拉近。 江闻察觉不对,抢先纵身而上追赶着赤膊的怪人,也不担心是山精树魅迷惑凡人的手段。可能是夜里风阻太大,江闻耗费了过半的内力才追出去七八十丈远,袍袖飞舞宛若神人。 宴仙坛上除了荒石空空如也,然而前后三拨人马却契而不舍地往那里赶去,场面一度有些诡异。 赤膊怪人们察觉到江闻的靠近,竟然毫无征兆地转身阻挡。只见他们肩并着肩、腿挨着腿,露出一张张目光呆滞、口涎乱流的怪脸。 “……白莲教的人?” 赤膊上身的怪人画满了符箓花纹,身处寒夜中却额头冒汗、浑身赤红。符胆中写着“六甲神将”的字样,显然又有古怪在里面,也让江闻想起了一些请神上身的隐秘法门。 “吒!” 其中一名六甲神将忽然发出尖利的啸叫,明明外形是膀大腰圆的中年大汉,说话的声音却像是还未进入变声期的小男孩,身形猛然拔起,就跃到了江闻面前。 快到来不及拔剑,江闻的绵掌就和他的直拳交撞。他感觉打中了一块海绵,一股乱涌的力道瞬间缠住了江闻的右手,仿佛深陷泥潭当中。 电光火石间,另外五名六甲神将也快步涌来,纷纷奋臂出拳,竟是施展出了一套比青山八将还要精妙的合击技法! 江湖对敌重在以势压人、以力取胜,而靠人多对付人少就是个很好的办法——不要提什么不欺弱小的江湖道义,如果真有道义,大家还何必组建帮会门派?如果交对方是个瘸子,自己难道也得打断腿再交手? 江闻一身的武学臻至化境,除了内力无法正常使用外,其余的招法已经当世罕有,此刻却碰到了相当棘手的情况。 这些六甲神将似乎修炼了什么古怪的内功,交手时缠招绕弯难以防备,并且能够组成一个奇怪的阵势,时时刻刻钳制着江闻的行动。 “江闻小心,这是六甲孤虚阵!别被对方占住年孤,月孤,日孤,时孤的方位!” 元化子好心的出声提醒,却没有任何用处——江闻也得听得懂才行。 古术孤虚法需要按天干地支排演,推算空亡测定吉凶,真打起架来哪里顾得上这个? 交手数十招后,江闻发现这个阵势看似复杂,实际上暗含着某种空间规律,并非想象中进退变化均按照五行八卦的神秘方法。 譬如从一个点出发,总计有六个方位的选择;每二个方位的焦点做为中心点,又有其六个方位的选择,因此以正面交手的六甲神将为起始,剩下五人就会迅速占据另外的位置。 不管自己如何移动,作为位置中心总有六个方向可以确定,这六甲神将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和自己纠缠,把江闻围困在其中。 按照江闻的理解,这六个方位也叫做六合,是对宇宙万物相互关联节点的最优化定义,每一处都会相系、关联、影响、作用,一旦不小心就是被偷袭得手,因此危险系数也大大增加。 江闻以绵掌对阵了一会儿,就换成了接连快攻的剑掌,出掌凌厉如剑,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虚中带实的招法令人防不胜防。 当初黄药师被全真七子天罡北斗阵所围时,便曾以此掌法酣斗七子,如今江闻才拿来对付六个人,已经算是大材小用了。 但是这几人明显已经进入神打,中招之时不痛不痒,还有余力拼力反攻,以男童般的诡异声音怒叱,倒是给江闻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始终找不到机会拔出腰上的青铜短剑。 第八十九章 燕飞东西去 远处的山道上的一道单薄身影,已经走到了影影绰绰的远方,让人看不真切。整座缦亭峰上,也只有他还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其余的即使是江闻和六甲神将,始终无法迈出这咫尺天涯般的一步,更因为缠斗被束缚在了原地。 区区三五十丈的距离,似乎已经隔开了两个世界。 “真人,我来拖住他们,快上去看看前面的是不是你徒弟!” 江闻毫不犹豫地开口说道,即便面对六人围攻也毫无惧色——不过精神上的藐视敌人,改变不了内力哗哗消耗的现状。 这座山的古怪重重,元化子始终没跟江闻透底,他也干脆就把这个没把握的任务,直接扔还给老道士了。 面前的山路恍惚得像是被薄纱笼罩,老道士披发前行,手掐指诀念念有词,诵的是夜行摒除虎豹、驱鬼避邪的咒语,朝着远处的人影急忙赶去。 六甲神将早先已经得令封山,这时候也想追着老道士阻拦他往前方的宴仙坛走去,但江闻反手一掌拦了六人,反而不让几人脱战。 就在江闻想方设法缠斗敌人的时候,元化子那边也遇上了麻烦。 一个身材矮小、面色绀青的童子站在他面前,狰狞无比地看着老道士。拼尽全力赶路让他气喘吁吁,可手上青筋凸起,显然已经蓄劲十分了。 “真人,前面的仙宴与你无关,可千万别再上前了。” 红阳圣童的声音不复缥缈,显得阴森沙哑,一副与外表全然不同的老迈。 元化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远方,“老道从不想参加什么仙宴,这世上也没有仙宴——我只想把徒儿救回来。” 红阳圣童咧嘴一笑,面露轻蔑之色。 “当初汉武帝于武夷山中得石经,又于承华殿中诏醮西王母。流传的青鸟法就在你派手中,如果你对仙宴没兴趣,又何必死死看守当年偷走的东西呢?” 元化子警惕地说道:“青鸟法贻害无穷,从宣帝至哀帝,但凡用过这门秘术的人全都死于非命,早就失传不见了。” 红阳圣童哈哈一笑,声音融入冰冷的空气之中,汇合成朦胧的风声。 “你休想骗我,青鸟法最后没有断绝在哀帝手里!上清派那份扶乩幽冥得来的典籍中就有仍记载!但是我手里的《峋嵝升仙书》记载得更清楚,其实上清派那次沟通哀帝阴神的扶乩并没有成功,他们的记载来自另一个亡人!” 元化子拂袖而立,冷冷地说道:“《峋嵝升仙书》流毒最广,罗淳一恐怕在陶弘景仙师的墓里,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时就已经发了疯,才会写出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 红阳圣童不置可否,直直看着元化子。 “真人既然抨击伪诈,那不如光明正大地把事实说出来,看看是谁疯了?您敢不敢告诉大家,青鸟法最终是从死人嘴里说出来的!还是由你们偷出来的、那名诏行降术的篡臣、一颗被藏在府库中两百余年的干瘪头颅告诉你们的!” 江闻远远地竖起耳朵听着,联想起了晋惠帝时禁地武库发生火灾的事情。 《晋书·张华传》载:晋惠帝元康五年十月武库失火,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履尽焚焉。时(张)华见剑穿屋而飞,莫知所向。 火灾发生时,中书监张华怀疑有人作乱,便命人封锁了武库,没有抢先救火。火灾之后,张华让人盘点藏物,发现汉代留下的宝物几乎都被焚毁了,其中就包括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 所谓火中飞剑穿屋太过离奇,恐怕是火灾之后的屋子里,墙壁上有一道切开的口子,被附会成为飞剑砍凿的。仔细想来,分明就是被史官隐晦记下的一笔,穿屋盗窃留下的线索! 听红阳圣童的意思,他口中指的头颅,莫非就是王莽的头? 更进一步,莫非是元化子的师门策划了这起火灾,从中偷走了几件重宝?可那颗到西晋初就死了二百七十二年的头颅,真的能开口说话吗? 元化子缓缓说道:“无稽之谈。” 红阳圣童身材矮小,气势却和元化子不相上下,继续说道:“无稽吗?我看那场大火太过蹊跷,中书监张华的处置也颇为可疑——写下神仙琐闻《博物志》的他,不可能没听过西王母青鸟的传说……” 江闻脑海里猛然又闪现出四个字,监守自盗! 莫非当初遭遇宫中府库大火的按兵不动,是为了给偷走东西留下时间? 如此想来,也只有位高权重、大权独揽的张华,能让火灾出现得毫无征兆,又让内官面对着盗窃痕迹指鹿为马匆匆结案,只剩下史官讳莫如深的“飞剑”传说了。 ………… 就在江闻因为震惊而分神的时候,与落英神剑掌缠斗许久,只能维持不胜不败的六甲神将身体颤抖得更厉害,汗水渐渐晕开了身上的朱砂符箓,身上热得像是水要烧开,白气从皮肤不断上腾起。 宴仙坛前,江闻与六甲神将酣斗不休,双方拳掌翻飞、杀机屡现,站在远处的元化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江闻已经是以一人之力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脸上依然带着淡然的神情。 面前的六个怪人,身处寒夜中不冷不热、被打中不淤不损,口涎乱流的表面下是极强的内家功夫修为,才能有这样寒暑不侵的模样。 忽然间,两名六甲神将连手上前,以仙掌托云的招式封住江闻面门,另有两人以偷天换日式瞬间转身攻击,动作整齐划一、干脆利落。 甫一交手,江闻就感觉到对方的力道更强劲了,剑掌接触时就像用宝剑斫石,半分也难斩入其中,反而被最后两名六甲神将以推窗寻月式扣住了手腕,猝不及防地陷入了僵局。 “这分明不是打法、而是练法。这六个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上身,下意识地演练着一套功法……” 江闻直觉何其敏锐,瞬间就察觉到了其中呼吸吐纳、气行六脉的痕迹,如果拆开不去看那一身的符箓红字,显然是一套堂皇大气的养生功法才对。 这时候,即便江闻向来看不起白莲教装神弄鬼、欺世盗名的行径,也不禁感叹他们收集功法的广博。从鬼魅离奇的僵尸拳到大气磅礴的养生功,白莲教竟是毫不手软尽数收入囊中,最后用在了诈骗事业之中。 “这几个家伙,竟然有内力!” 被扣住脉门的江闻表情越来越古怪,隐隐甚至有了几分笑意。 江闻他确实在笑,也必须在笑,因为他和六甲神将战斗时间越长,他就越清楚交手时吸力引劲的来源。 落英神剑掌顿时换招,收剑入鞘的瞬间双手成爪,倒抓在了六甲神将的前臂上,手如龙爪猛然握紧,一股比六甲神将拳掌中更强的吸力,猛然爆发了出来! 第九十章 壮荆飞擒蛟 人体手臂之上,行走着手三阴经和手三阳经。这六条经络掌管真气流动,六甲神将隐隐释放出来的吸力斥力也绕不开经络穴位。 六甲神将混合内功与擒拿一同修炼,不重在伤人取命,却能引得身体麻痹疼痛,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对手,不失为一种神异手段。 可在他们扣住江闻手上脉门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将脉门暴露在了江闻面前? 如今这些精纯的内力隐约摸到了外放的门槛,江闻也就不客气地用上了些封印已久,极为耗费内力的武学。 “看我的擒龙功!” 擒龙功练到上乘境界,是能够隔着两丈远擒敌拿人,夺取兵刃的。乔峰就曾经用这门功夫隔着两丈,夺风波恶的刀、抢丁春秋手中阿紫。 但是外放功力总是有损耗,真到两丈开外十不存一,故而江闻早就研究出了贴身使用的办法,靠着擒龙功将对手“擒起”,再用真气冲穴的方法让对方全身麻痹。 负责擒拿的两名六甲神将手臂一麻,只觉得手上经脉仿佛被吸铁石紧紧贴住,随后一股比他们运功行气时还要霸道的力量爆发,瞬间就把他们高高抓起,双腿离开了地面! 就这样,江闻瞬间拎着两个六甲神将,当作独门兵器和另外四人打斗了起来! 红阳圣童闻声就见到了江闻抓人大战的一幕,看得目瞪口呆。 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江闻手里却呆滞得像是一根木头,打得另外四名六甲神将节节败退。 “六甲神将听令,速速布下六合阵夺人!” 红阳圣童也不傻,决定将人多欺负人少进行到底。如今江闻一手抓一个人,他们只要分成两组前来夺人,对方人单力薄,免不了回到赤手空拳的状态了。 “来得正好。” 江闻嘿嘿一笑,故意卖了个破绽,让追兵抓住了手上“兵器”的双腿,一伙人就原地较力,丝毫不放松。 六甲神将的功夫同出一源,随着真气缓缓流淌,江闻擒住的两人也慢慢从麻痹中回复,口涎乱流的怪脸看向了江闻,张嘴如同欲噬人的野兽。 但江闻继续施展法门,手上擒龙功威力吸纳之力更加猛烈,连带着背后几人都无法控制真气运行。随着六人组成了一道巨大的真气网络被江闻予取予求,开始一个个原地打起了摆子。 “江闻,小心沉疴复发!” 元化子见到江闻占据上风,反而出声提醒,面露忧虑之色。 江闻嘴里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面露狠色逆运真气,原地较力的六人瞬间被斥力分开,六甲神将便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脚软头晕到站都站不起来。 迅雷烈风般的动作间,江闻忽然扬起施展擒龙功的双手,依靠榨干六人内力的余威,朝着六丈开外的红阳圣童吸取,准备将这个白莲教的高手控制住,为老道士创造机会。 红阳圣童神色一惊,双手试图抵挡,却被一股无形气劲抓住了胳膊。 可惜距离太远力有未逮,随着“刺啦”一声,只抓破袖子掉出两枚石头,露出手臂被擒龙功力抓出的一圈血痕! ………… 元化子一直以为江闻是修炼内功走火入魔,导致每次动用内力过度就会吐血。但江闻自己知道、这是明清江湖的法则不同,身体经脉无法承受住巨大的负荷导致的。 江闻来到明清江湖的第一道鬼门关,就是身体里的真气紊乱——在金庸江湖推门前,他丹田中同时运行着七八门绝顶内功的真气,因此酿成了极大的祸患。 两侧世界不同的规则导致真气的紊乱,让江闻足足昏迷了七天才醒来,如果不是元化子那天正好上大王峰采药捡到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在那之后,即便江闻堪堪研究出了内力使用的上限,也只能用不能蓄,内功一道慢慢走到了尽头。 这个世界的内功江闻也大多都研究过,并没有办法修炼出强横的真气。但这一次六甲神将不知为何,竟然修炼出了远超预期的内力,江闻才有机会动用这些尘封多年的手段。 擒龙功耗费内力巨大,江闻就从他们的手三阴经和手三阳经中攫取内力,化为己用。而这门夺取他人功力为己用的武学,却不是神异的《北冥神功》。 北冥神功行功路线与世间内功相反,故而逍遥派的北冥神功能够以「以负极引正极」的方式吸人内力。但是这法门属于大材小用,纯粹是依靠自身内力愈深厚,吸力才愈大。 江闻如今内力衰减到不如对方六人,强行运功反而会把自己害死,因此这次偷偷使用的,是任我行创出的《吸星大法》。 吸星大法是以「空洞」的方式吸人内力,需令丹田「常如深箱,恒似深谷」,吸力纯粹视乎自身丹田的容量大小,与功力深厚关连不大。 正好江闻现在的丹田,空得跟月底倒欠了一屁股花呗的支付宝一样,如果形容成深谷,大概把六甲神将摞在一起都露不出个头。 江闻刚才还试了一下吸取内力,丹田经脉立刻有如刀割,果然这个世界的限制没有彻底打开。 所以确切的说,江闻最后一招用的也不是《吸星大法》,而是向问天从中研究出来的《吸功入地小法》,将经脉网络内即将失控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导入地下。 要不是这几个人刚好兼修擒拿、神智癫狂,抓住就不放手,江闻也不会运气好到吐一口血,就换来六个高手失去战斗力。 “这几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修炼出如此深厚内力的?莫非他们的养生功与众不同?” 江闻喃喃自语,决心把对方的内力之谜研究清楚,要是能学来更好!如果能恢复到对方的内力水平,今后教徒弟也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蹲下身一搭脉,江闻就感觉他们体内有种流转的奇异真气,宛如旋风般在他们的经脉中快速流动,虚灵至极,却查探不到内力的来源,仿佛四肢百骸都遍布着丹田气海。 不信邪的江闻转身去看另一个人,视线正好从挣扎着想起身的六甲神将两腿间扫过。由于对方赤膊上身、下穿符裙,故而江闻很轻松地就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啊啊啊我的钛合金狗眼……不对,我的钛合金狗眼没事!可是好像哪里不对啊!” 江闻的哀嚎传来,元化子神色恍然,面露惊讶地看着红阳圣童。 “阁下好手段!老道一早就猜到你给他们练的,是用于开通大小周天,调和罡气护体的上清派天师丹息法。” “可老道却没想到,你们能想出法子绕过复返赤诚童子、保持元阳不漏的几十年苦功,靠罗淳一和神打的法门实现速成!” 江闻远远地就听见了,瞬间面如土色。 道家认为成年人思虑杂乱、身体不密,故而无法长生久视,《道德经》就提到要“抟气致柔”、“复为婴儿”。 因此许多道家养生功都要静虑笃诚,修炼到精深处让下体如童子童女,男的精气不漏、女的气血不失,思虑精纯惟一,最终点醒元胞里的一点先天真炁。 老道士所谓神打法门,不外乎是用精神催眠保持惟恍惟惚,模拟大道运行的效果,这个在民间巫祝也经常使用。 而罗淳一的法门,那不就是往下体咔啦一下,帮他们直接了结杂念……怪不得这几个家伙,开口说话声和小孩子一样! 江闻被自己刚才的想法吓得倒退几步,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不学!绝对不学!” 第九十一章 迷雾失楼台 这一夜格外漫长,天顶悬挂着的星海飘浮无定,似乎永远都不会下沉,也将永远占据着深黑天空的最高处。 元化子站在原地凝视着红阳圣童,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决然的神色,今夜是走是留,已经不容对方置喙了。 “贵客,夜漏将尽了,你还是速速下山吧。” 红阳圣童手下人马丧尽,却占据着上山的有利方位,远比垂垂老矣的元化子和数丈开外的江闻更有优势,因此也原地不动。 “真人,今夜架壑仙宴即将开启,你莫非是想独占仙缘?” 一人整肃、一人枉佞,两个人却站在山道上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们说话的用意似乎只是烘托气氛,完全不在意对方是否听得进去。 江闻呼出一口气,将青铜古剑提前握在手中。 远处山道上的踽踽独行越来越迟缓,似乎随时会倒毙于此,江闻也不做废话,出其不意地施展高明轻功,猛然超越了老少二人,追着前方的身影而去。 但这次,即便被江闻掠身而过,红阳圣童也只是紧紧盯着元化子,丝毫没有出手阻挠的意思。 越往前走,江闻发觉阻力越来越大,故而足尖点上一块岩石,抓住松枝往前一荡,想借着惯性再往前一段。 可当那人的行踪已经近在眼前时,江闻却忽然感到一股拉扯的力道,从虚空中推了自己一把,瞬间从高处跌落下来。 江闻四顾茫然,身边并没有人动手的痕迹,于是再次尝试跨越,却屡屡在离宴仙坛几丈远的地方被挡住。 “江闻,快到我边上来!不要靠近宴仙坛!” 元化子厉声说道,仿佛靠近宴仙坛会发生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江闻果断后退,当他来到元化子身边时才猛然发现,自己仿佛被无形无质的淤泥困住,自己无论采用什么方法、选取什么路径,都像是困在玻璃缸里的鱼,不管往前往后,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了! 红阳童子哈哈笑道:“别费力气了,《峋嵝升仙书》提到过这是仙宴开启的征兆,非有仙缘人无法接近的。当初的罗淳一武功穷究天人,都无法靠近一步,因此终身引以为憾!” 江闻不信邪地回头问元化子,“真人,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江闻的问话,元化子神情严肃地说道:“就如他所说,架壑仙宴一旦召开,凡人是绝对无法入内。待会儿山上会有大雾涌起,一旦雾中发出红光紫气,西王母与武夷君就降于山巅了,里面更是凶险万分……”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说法,缦亭峰顶的寒流陡然变向,群山深处的浓雾忽然涌过山头,从石缝枯枝间纷纷升起,慢慢向宴仙坛席卷而来,很快就吞没了江闻刚才的落脚岩石。 “真人,那前面的人为什么能走动?他都快走进雾里了啊!” 元化子语气晦暗不明。 “他虽就在前面,可你看六甲神将追逐半晌,也无法赶上他,必然走的不是寻常之路。他应该是从山脚下的止止庵洞天处步虚而上,因此看似形影兼备,我们却无法追及……” 洞天?步虚而上? 江闻听的有些发懵,又有些明悟。 这样的说法有点难以理解,但是如果将神仙居住的洞天称为另一个维度,把神仙巡行的步虚改叫做坐标穿越,或许他就能解释了。 小道士现在看似在他前面不远处,实际上已经通过维度缺口进入了穿越之旅,用特殊方式靠近着缦亭峰上的群仙宴。因此他已经处于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另一个时空轴了! ………… 宴仙坛上的时空乱流已经随着浓雾弥漫,江闻和元化子、红阳圣童三人都被困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只能远远望着单薄身影走入迷雾之中,消失不见。 “江闻,不要轻举妄动。架壑仙宴持续最长不过夜漏未尽七刻。” 元化子向江闻解释道,毕竟在场也只有他对这情况感觉到以外。 古代日出前二刻半是平旦,平旦是夜漏的终点、昼漏的起点。夜漏未尽七刻就是平旦前七刻,具体就是日出前2小时又9分钟这段时间。 江闻默数着时辰,这种无法动弹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只能百无聊赖地到处看着。 当江闻眼睛往地上看去时,发现了红阳圣童掉落在地上的两块卵石。晶莹剔透的卵石之中竟然包裹着两条玉虫,栩栩如生。 “真人,你看那两块石头,分明不是琥珀呀……” 元化子皱眉思索了片刻,小声说道。 “江闻,玉虫无需惊奇,你可曾听过玉中活人?” “据说王莽曾开过汉哀帝的陵寝,发现哀帝尸体痿痹?剧,收缩得只有拳头大小,却包裹在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之中,眉睫尚且能动。自此王莽弥信符命之说,修行蜀中术士哀章的羽化蝉蜕之法。” “白莲教所说王莽枯颅能开口说话,都是穿凿附会。我派祖师盗走王莽头颅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找到梓潼人哀章献给他的《天帝行玺金匮图》,里面就藏有羽化蝉蜕的奥秘……” 宴仙坛上的大雾越发浓烈,然而谨守着某条划线不再蔓延,清晰地将山上山下分出区别。 在浓浓大雾中,有一道道红光慢慢流淌,辗转如屋宇上的绘画文彩,雕刻出金龙的图案,那漫山遍野的浓雾装点得像天帝所居的九门。 雾中还有奇怪的声音传出,仿佛仙人们正驾着五色祥云飘然而来。时而又有隆隆雷音,宛如天帝在紫微星的住所里发出的命令。随着青鸟等使者爪握着金龙玉简,扑扇着翅膀降临这缦亭峰上,翱翔中幻化出的光雨,让大雾像红霞一样灿烂! 红阳圣童发出刺耳的笑声:“终于让我等到了!终于让我等到了!” 江闻小声地问元化子:“真人,你不是说里面凶险万分吗?为什么他这么有把握的样子?” 元化子也压低声音说道:“道家炼形有多种,这人所修的是练形合气之术,与我派金液还丹不同——罗淳一一定是苦思多年后,想到了某种进入仙宴的办法。” 元化子依旧保持着和红阳圣童对峙的状态,“本门记载,诸天星宿的斗转星移将扰乱到仙雾封锁,其中死门重重。只有北辰星升到中天,仙雾出现一柱香时间的松动才是生门所在,你趁机往山下跑就行了!” 江闻听得心头一动,怎么眼前这个老头似乎没打算下山? 第九十二章 蹀躞垂羽翼 元化子微眯着眼睛,仿佛夜聊疲倦到了极点的老人,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颤动的喉头与垂汗的额角,却彻彻底底暴露出他的忧惧。 他的口中还在念诵着天尊真仙的名号,却阻挡不住红霞般灿烂的雾气带着奇光,一点一点向自己涌来。 红阳圣童脸上的油彩随着热汗融化,白鹤羽衣也凭空凝固,宛如仙鹤举翅欲飞。但他脸上显露出的,却是极其难以形容的表情。 那神情里既有渴望,又有警惕,还有数之不尽的大愿得偿,让红阳圣童原本就狰狞的面部愈加骇人。 江闻一手挽剑无法动弹,眼睛瞟到了身边两人的截然不同的样子,却没发现一股难以解释的力量,已经笼罩了这片土地,大雾迅速从他们的脚下石缝升腾而起! 蒙蒙大雾在这个时刻,终于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灰白雾气闻起来没有潮湿的气味,也没有林苔的苦涩,更没有巉岩旧不见天日的晦霉。雾气干燥得像是尘土、灰败得像是骨灰,不洁得像是沉积在噩梦最底层的析出结晶,轻轻一碰就将会刺出胆敢妄动者的鲜血! 江闻滥用着通感,脑袋里凭空浮现出这些形容,却只字不提他所看见的东西。 恐惧到达巅峰的时刻,就是漫天大雾不容置喙地蔓延到身前的时候,那画面宛如滔天洪水无声席卷、又像是不尽沙土倾泻掩埋,明明呼吸还若有若无地持续着,却带来了一种灵魂窒息的凝噎。 因为恐怖的大雾之中,他已经一无所见,蒙住双眼的厚纱仅能透出一丝的红光。更让他感到古怪的是,身边的声音也悄然不见了! 近在咫尺的元化子似乎在张嘴说话,却听不清一字一句;再一旁的红阳圣童似乎在咆哮,也听不到一丝一毫。就连这座荒山野岭上充斥的鸟叫虫鸣,也在这一刻被按下定格键,齐齐为眼前浩瀚无边的灰雾让出一条路。 江闻心算着灰雾蔓延的速度,隐隐猜到这场大雾,应该已经超过了六甲神将所在的位置,彻底笼罩山上的不速之客。 但在凝望向前的视野中,不知道是否因为久望留下的云翳,江闻似乎还能看到宴仙坛山道的最前方,还蹒跚前行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哐。” 仿佛大戏开场前的锣鼓齐鸣,一记巨声飘飘渺渺地从云雾深处传来,化为撞击在灵魂上的一道重击,江闻虽然身体无法动弹,内脏却难受得仿佛碎裂开。 庞杂无序的锣声刺耳、鼓声嚣闹,肆无忌惮地在这片茫茫大雾中传荡起来,一道道诡异的红光如蛟出寒潭、狐游野茔,晦暗不明的光线不时涌现。 喧闹声和不明光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地到处游弋,呼啦啦地狂笑着扯碎上下四维的坐标轴,彻底破坏了误入者本就脆弱的方向感,陷入这个深不见底的迷雾之中。 江闻瞪着眼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下一秒,迷雾中就撞将出某些极为不祥的东西。 记忆里,志怪笔记中最惊惶恐惧的魏晋名士,此刻纷纷列入灰雾中的一体,隔着雾气静静窥视着自己的后背,露出惨笑。 明明是黑夜中的一团浓雾,却让江闻猛然想起了四个字—— 风雨晦暝。 那是风雨交加之时,天色昏暗有如黑夜的景象,人间亮起幽幽烛火,误入的行客推树昏坐,恍惚不清地与坟间老尸招邀,墓中枯骨为邻。猛然间天顶电光晃耀缠绕枯枝,忽上忽下视而不见,地上骷髅终于口作人声,桀桀不休地讲起某人受刑惨死的趣事…… 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 大雾中忽然又变作别的声音,倏忽间超越了锣鼓之声,宛如有人将嗓子扯到了极限,试图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尖啸,刺耳得如同破烂箫管被灌进飓风。 巨大噪音带着荒诞,围绕在江闻几人的附近,灰色浓雾却丝毫没有化开的迹象。大概这场灰雾比尘埃更渺小、比空气更轻飘,足以钻进人体无法测量的范围,缠绕进骨骼、血液一切物质的缝隙间。 但浓雾遮不住光线,又或者浓雾偏喜欢玩弄人们的绝望,江闻冥冥中察觉到了某些东西在靠近,就连速度、方位、角度都能够猜中! “江……快趴……下……” 含混不清的声音忽然响起,一股力量突然间从他身后生出,把无法动弹的江闻掀翻在地,身旁的元化子、红阳圣童却依旧僵立不动,显然不可能做什么。 就在江闻仰面倒下的那一刻,一道怪异的影子与他擦身而过。 茫茫大雾中,即便是当面擦身也看不清全貌,江闻只分辨出了一个彻底畸形无觅五官的人头,额顶生出了一截多余的肉锥,仿佛甩面入锅时的随手一抖。 而那嶙峋干瘪身体越到下躯越扭曲干枯,腰椎尖被薄薄一层烂肉包裹着宛如尾巴摇晃,双腿褪缩成了筷子粗细吊在身上。 而与这恐怖干瘪形貌相反的,是一双青黑色的肉翅,划入了雾气茫茫的山林之中…… 但是凝固的雾气里,忽然也有一股力道点在他们的怀中。 随着这一点,僵立不动的两人忽然间有了些异常。 那是他们衣襟之下忽然亮起的两点红芒,忽明忽暗地翕动了起来,带着一股浓香不散的青烟扩散开来,猛然流淌入了灰雾之中,化成一道道波纹晕散,似乎正溶解着这片亘古不化的雾气。 随着异香钻入鼻腔,江闻僵硬仆地的身体猛然一松,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 “好险好险!” 元化子手里拿着一枝断香,心有余悸地看着青烟袅袅、烟雾漫漫,“老道刚才察觉不对,正要点燃这枝汉元寿宫香,没想到晚了一步差点酿成大祸!” 江闻看着红阳圣童从怀里掏出的同款燃香,忍不住暗骂了两人一句。 很显然,汉元寿宫香能让人在仙雾中行走自如,而这两人显然都察觉到了仙雾的异动。但是为了骗对方入局,偏偏忍到最后一刻才在袖中点燃异香,结果差点一道儿玩完。 “真人,你刚才有没有感觉到,有人推了你一下?” 江闻连忙问道,这个说话的声音他听着有些熟悉,似乎在止止庵的梦里也听到过,难不成是白玉蟾仙师显灵了? 元化子茫然摇头,显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这一场大雾中,三步以外便彻底不见,也根本抓不住其中出没的东西。 “江闻,刚才你看见黑龙了?” 听完江闻的描述,元化子双眉紧皱,白发苍苍间更显慌乱,“可我从未听说黑龙能长出肉翼的……” 江闻用火折子也点燃了一根汉寿元宫香,仔仔细细地在自己身上熏了一遍,确保身上带满扑鼻异香。 “习惯就好。你不也没想到宴仙坛的雾,会突然间从脚下出现嘛……” 江闻缓缓说着,又回忆起了刚才被掀翻的那一刻,鼻子闻到的一股轻微酒气,看来这酒的出现也有蹊跷。 而对于刚才在雾中所见的东西,他只是握紧了手中青铜古剑,想起了一些古书上的传闻。 和元化子所说的“徐羡之见黑龙”相比,他联想到的是洪迈所著《夷坚丙志卷》的无足妇人传说,有人在京师见妇人丐于市,衣敝体垢无两足,但以手行而容貌绝冶,于是带回了家里作佣人。 结果一年后,家里频频出现异常,主人趁灯火尚存从隙窥觇,发现无足妇人正负两肉翼,形貌怪绝,一双翼色正青,挥剑击之不中后,妇人长啸而去。 不管是东晋黑龙还是南宋无足妇人,似乎都有什么东西在作用着,可以让人变成一些似人非人的怪物…… 第九十三章 碨?具素螺 “既然踏进了仙雾之中,就切记存身保命,别对不该感兴趣的表现好奇。” 看见江闻深思入神的样子,元化子连忙出声提醒,“我本不愿意让你牵涉进这件事里,今天可要老老实实听我一句。” 面对着锣鼓喧天、洪光溢彩的山中迷雾,江闻只能怀抱着青铜古剑默默点头。 这根本不是轻举妄动的问题。 在这种程度的诡状面前,身体能够移动确实比无法动弹更危险——谁也说不清楚人类在惊慌之中,到底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和白莲教设计出来的“天下群仙宴”相比,这场无人能说清内情的“架壑升仙宴”更加扑朔、更加抽象、也更加让人恐惧无度。 聆听着远处古怪万状的声音,江闻脑海中联想到的是一群毫无人形的诡异仙人,正从云端如麻降列于宴仙坛巨石上,召开了一场不属于这个世间的禁忌宴会。 热闹非凡的表象之下,掩盖不住这场大雾中的异常,剧烈作响的大脑警报足以让江闻明白,这绝对是一场凡人慎莫近前的“仙宴”。 江闻对元化子的避而不谈仍旧有所顾忌,但是此刻放下包袱合作才是正道。 但就在两人试图达成一致的时候,江闻发现白莲教的红阳圣童不见了。 “真人,白莲教的人不见了。” 元化子愕然一惊,随即额头淌下汗水:“计划被你搅乱成这样,他竟然还要放手一搏……” 江闻蹲下身去,仔细观察着地上的脚印痕迹,慢慢说道:“但我看这个脚步方向并非上山之路。白莲教恐怕还有后手计划。” 此刻声音被仙雾隔绝不闻,又面对着诡怪红光形成的绘画文彩,江闻不认为对方会贸贸然踏入不知生死的仙门。 实则虚之,红阳圣童希望他们以为的东西,就绝对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可如果红阳圣童没有踏入更深一层的仙雾,那他最可能会做什么呢? 江闻缓缓回复着内力,争取为应对异变多留下一份底气,同时推测着红阳圣童的目的。 “真人,白莲教圣童恐怕是去找六甲神将了。他们手里有着《峋嵝升仙书》,想必也留好了应对的手段,真不知道这本书写了些什么东西……” 江闻这么一说,元化子也大感不妙,脸上皱纹更深,果断说道。 “快去寻他!刚才你见到黑龙已经不妥,我怕他们会引出更可怕的东西!” 仙雾之中不辨方向,三步开外一无所见蒙蒙一片,两人只能慢慢试探脚下的虚实,防止不小心踏落山崖底下。 让人不安的黑龙没有出现,元化子也郑重交代必须谨慎,防止撞入仙宴的更深处,团团绕绕地搜寻许久都没有结果,直到江闻在地上发现了两枚玉卵石。 “真人,有两枚卵石掉在这里,说明离刚才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江闻把玉卵石再次握在手中,入手只觉得剔透冰凉,一条栩栩如生的小虫被包裹在里面,须尾都清晰可见,难以揣测的时间似乎就凝在这一刻,藏入这方小小的世界里。 “你说王莽见到的汉哀帝尸体,是不是也像这样子深藏玉石、不腐不朽?” 江闻不伦不类地比喻着,让元化子大摇其头。 “汉哀帝即位痿痹,末年?剧,又偷偷施行延寿久生的秘法,才导致在棺椁里出现异像。我道门中也传有回骸起死、枯骨炼形的太阴之法,但是从没成就这般模样。” 江闻看了老道士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真一内守,死而后生的说法太过难解。但说起来,阴仙方法与这座武夷山恐怕关系匪浅啊,你看看漫山遍野的隐士崖尸、岩洞藏骨——可惜没有一个人能脱胎换骨后羽化登仙。” 元化子面露不悦地看着江闻。 “你这小子,不用旁敲侧击地跟我说这事。老道出家以来先学练形合气,后通金液还丹,还不至于走什么歪门邪道!” 江闻不怀好意地连连摆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真人,我从没说太阴炼形是邪门歪道哦!” 元化子气的吹胡子瞪眼,扬起绵掌就要跟江闻决斗:“你应该去担心白莲教才是!他手中的《峋嵝升仙书》记满了旁门左道、骇人听闻的成仙秘法,青鸟术和太阴法不过是其中之一,你若是拿到那本书、务必即刻毁去!” 历代神仙志异都有开坟见“尸骨不化”、“白发丈余”的记载。道家上清派承南岳夫人魏华存道统,陶弘景真人《真诰》也记载过太阴炼形的法门,“真人炼形于太阴,易貌于三官者,此之谓也。” 但是各派对于成仙法的分歧众多、向来不一,元化子口中的白玉蟾仙师就认为,从早期谪仙事例中的自我修炼之法来看,无论是通过“梦朝”的方式上天,还是通过“步虚”的方式登仙,都只能得到短暂的回归。 白玉蟾在《金液大还丹》中明言“愿飞升于玉阙,必须修炼于金丹”,要实现永恒的回归,必须要修炼金丹。 在茫茫仙雾中行走着,江闻忽然踩中了略带绵软的东西,连忙收回脚观察。 持剑查探过去,江闻发现崎岖不平的大石头后面僵卧着两具尸体,胖大身躯赤膊着上身、油彩斑驳,覆面朝地一动不动。 更奇怪的是,这两具尸体身上生长着几片翼状胬肉,许多纤维血管组织呈三角形增生,形状还有点像昆虫的翅膀。 “六甲神将……死了两个?” 江闻有些困惑,脚步却更加谨慎,“我刚才只是化去了他们的内力,又没下过死手,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暴毙呢?” 正在疑惑间,元化子猛然上前飞起一脚踢飞一具尸体,神色慌张地将江闻向后拽动。 “小心!” 随着元化子一声惊呼,江闻发现被踢飞的那具尸体猛然流出鲜血,肚子撞破在锐利的山岩尖上。随着肚肠一块流出来的,是腹中密密麻麻不尽其数的白螺,密集蠕动着舔舐血肉…… “今夜黑煞和白煞,竟然同时出现了!” 元化子目光灼灼,勉强转头向江闻解释道,“自白玉蟾仙师镇守武夷山以来,也曾多次调查仙宴之事,除了死者化为的黑龙,更诡异的就是这些食人白螺。可两者一生一死,一枯一荣,按理说不会同时出现的呀……” 江闻压下内心的不安,对元化子说道,“肯定是白莲教做了什么!此时就算有危险,我们也得先制止圣童才行!” 地上的白螺仿佛从石缝里凭空生出,依附于尖石不停蚕食着死者血肉,又在他皮肤上留下一丝丝的翼状胬肉,正把尸体异化成诡奇的外状。 “真人,这些白螺可有名讳?” 元化子深沉地点了点头,“祖师手札上说,这些螺叫白水素女。” 江闻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愣了一下。 古人对于螺的敬畏由来已久,白水素女最早见于西晋束皙所撰《发蒙记》一书,江闻却于会仙观中,读过不太一样的版本。 在那本老旧的手抄书上,扼要地记载福建侯官的渔夫谢端,曾出海七日一无所获,风雨凄狂中捕捞起一具无肉大螺壳。从那天起渔夫就疯了,自称里面藏有天上来的白水素女,上天派她来做他的妻子。 乡人以为他思虑成狂,每日只在屋中对着巨螺昼夜不出。但奇怪的是,他自此仓廪不匮,缸瓮常满,不用生产也不愁饮食,直到某个风雨交加的天气,渔夫和巨螺都凭空消失不见。 后来的南朝祖冲之精通术数、天文、历法,收集天下妖祥休咎编成《述异记》。他查访这个传说之后,却记下了另一篇似是而非的螺亭传说。 传说讲的是一女子拾螺为业,留宿野外,某天夜晚风雨交加时出现许多白螺嘬食她的肉,第二天只剩下她的骨头,和一具刻着不明篆文的巨大石螺空壳。 江闻越看这块石头,越觉得古怪无比,连带着仙雾中锐利露出的石头,都感觉有些眼熟。 “真人,你看这些山道突起上的石头,像不像一块块石化了的螺壳?” 第九十四章 詄荡天门开 两人避开死尸与白螺,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各自陷入沉默。 山路上的巨螺石化已久,年代早已不可考证,就如武夷山曾是海底一隅,沧海桑田间演化无数,似乎也理所当然。 不仅如此,在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朝代都对化石有或多或少的记载,著名的先秦古籍《山海经》中就有“石鱼”,即鱼化石的记述。宋朝沈括也对螺蚌化石和杜绾对鱼化石的起源,有了正确认识。 特别要提到的是南朝齐梁时期,上清派陶弘景仙师也对琥珀中古昆虫,进行过专门的研究记述。 想到这里,手中的玉虫卵石和面前粗砺的疑似化石同时出现,却给这些寻常东西带入一层迷幻的色彩。 “我怀疑这两枚玉卵石,就是当初罗淳一得自陶弘景仙师墓中的东西。” 元化子慢慢说道,看向江闻的表情不太自然。 江闻点头同意,这些东西单独出现或许是巧合,但随着人为因素影响加大,其中的问题就逐渐清晰了起来。 比如……到底是谁想上山? 触到一丝明悟,江闻的表情有些异样,似乎强忍着什么装作平静说道。 “真人,这几年我客居会仙观中,托你的福在俯仰之间,也把观内典藏通读了一遍,魏晋以降的逸闻志异烂熟于心,各家书籍却齐齐或涂黑或撕去了涉及先秦篇章……真人可有教我?” 大雾中寒风刺骨而来,元化子似乎有些畏冷,额头的汗却密密渗出,面色酡红。 “还有此事?老道一无所知。” 老道士表情更加隐秘,枯皱的嘴唇紧抿着,“你和我那徒儿读遍了我派的典籍,却都对医术一道不感兴趣,从不进丹房看书。我知道你身负奇门医功,但是博学未必善、广闻生大盗,不如休矣。” 江闻听出不对,刚想说话时大雾弥漫的视野却颠倒花乱了起来,只觉得身上的异香变得熏人双眼、浓烈无比,身体里的寒气从骨间渗出,慢慢倒向了地面。 “汉元寿宫香虽然可以使人穿行仙雾,却乃是天上仙界冷香,触之凝气冷髓,营卫皆僵。必须先服极燥极阳的五石散,方能对抗住香性。” 江闻颓然向地上坐去,青铜古剑胡乱拨划着,手臂却无法自如控制,歪歪扭扭地指着老道士。 “你该看看医书的。” 元化子冷眼看着。 身上酒气、丢失桂花、五石散、汉元寿宫香…… 在倒卧在地的前一刻,江闻终于串联起这些线索、发现自己早就被算计了。 为了使用汉元寿宫香必须服用五石散,可五石散对于常人热毒难当,散发不当则五毒攻心,所以他躲在丹房中以酒多次服用,避不见客。 这期间为了测试,老道士还点燃了少许的汉元寿宫香试验剂量——这便是自己进丹房闻到的、袁紫衣身上偶沾染香气的由来。 元化子修行多年不沾荤酒,大量饮酒自然受不了,因此小道士所说丢失的桂花,正是被元化子偷偷拿去酿成了桂花酒,靠着最喜欢的桂花味喝下去! 如此说来,却不是白莲教挟持着老道士上山,而是老道士早就准备妥当,本就打算亲赴“架壑升仙宴”! ………… 始皇帝三十五年,始皇第四次东巡,抵达云阳。 一路上始皇自称真人,不称朕,行踪绝密,无人知之。随后群臣与皇帝议事,一律在咸阳宫内进行,下令大举征发徭役,命蒙恬主持拓筑从九原至云阳的直道。 同样在那年,武夷山中两千余男女听闻九死一生的徭役又来了,共同踏上缦亭峰的仙宴,自此消失不见,场面让赶来征民夫的秦吏惊恐万分。 自那以后,每逢府县遭遇灾异兵燹,就会有人走上不归路,自行摒除了人间一切痛苦,扫除身后一切顾虑,施施然地走入缦亭峰的“成仙”之路。 一切的由来,就是武夷山民偶发崖棺时,从枯骨中找到先秦隐士留下的升仙密法。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城啮于水、垣坏于兵,是年大饥疫,民多采树叶食之。”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没那么老,也不再年轻,他只是按照师门的顺序,回来主持会仙观。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见证了清兵逢五抽一屠遍山脚,九曲溪血流漂杵。只是幸存山民表情却格外平静,对生死之事态度奇特,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几天后,元化子听到喧闹声打开观门,发现门外流民四散,人人面黄肌瘦、病容交瘁,却穿着最体面的衣服,黄昏中相互搀扶着往山道走去。 更不知是谁,将一个带着重病发烧的孩子,悄悄放在了观门外。 没人肯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母。 他们的沉默中带着隐忍的喜悦,深一脚浅一脚地毅然上山。这群夜间行进者弯弯曲曲的队伍表情很可怕,寻常人看着他们参差不齐地进入山中的行动,只会由衷地胆战心惊。 元化子张了张嘴,想说些“天道远,人道迩,自古艰辛难言之”的道理,却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缦亭峰上的红光漫天,架壑仙宴鼓舞不绝,仙人之声笙箫缭绕,却再也没有人回来。 自汉代以来,皆以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但人死如何才能复生?这般升仙何异于寻死?只不过跟人世间诸般痛苦来说,这条飘渺虚无的道路,要比冰冷地躺在土里更容易接受点。 艰难活着和一了百了,哪个难?哪个又容易? 阖家消失的孩子后来成了自己徒弟,也知道了父母亲人的归宿,常常看着缦亭峰出神,表情既惧怕又好奇,宛如元化子那天在山民脸上看到的一样。 或许某一天,徒弟也会像他的父母亲人那样,绝然走入这座缦亭峰? 故而元化子迟迟不给徒弟传法授箓,连道号都不愿意起。 他传承着白玉蟾仙师留下的道统,必须守在武夷山缦亭峰下,防止山巅“仙人”扩散出去酿成更大的惨祸,原本也不敢去招惹缦亭峰上的怪事,生怕适得其反。 就如江闻所说,魏晋南北朝士人探访幽冥、钩玄索隐,自称挥犀清客,留下无数祸患。 汉杨孚《异物志》记载:“玄犀,表灵以角,含精吐烈,望若华烛,置之荒野,禽兽莫触。” 自从玄犀角制成了汉元寿宫香,配合五石散的效力,挥犀清客便在这个世间山壑水渊里,真的发现了许多不可名述的东西。随后他们饮酒狂宴、醉生梦死,惶惶不安地想要忘掉这一切,却不知道冥冥种子,已经随着噩梦播散到无处不在了。 古来有识之士,都对挥犀清客深恶痛绝,因为从魏晋开始一直到唐朝,挥犀之道的影响都从未消失过。 温峤燃犀照渚看见了水底奇形异状的水族,自此牛头渚历代灵异不断,唐时青莲居士甚至在渚上“水中捉月”投水而死,作为受箓之士,没人知道李太白死前在水底看见了什么。 道教真人孙思邈也心有余悸,在临死之前都殷殷嘱咐自己的弟子,要毁掉汉元寿宫香方和五石散药方:“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白玉蟾仙生于海南琼州,结茅修道于武夷,穷尽道门力量,终于销毁了世间留散的汉元寿宫香配方,就为了不再有人挥犀引祸。 可俗人求解脱、修士求不朽,世人皆有欲望,武夷山的玄秘如此之多,对于长生登仙的诱惑,又有几人能抵挡得住呢? 元化子自认为红阳圣童不行、江闻不行、自己也不行,却没想到自己的徒弟也受不住诱惑,趁着自己闭关闯入了洞天之路。 可自己总该做些什么,譬如关上这扇本不该为凡人打开的大门,譬如劝迷途人回头看看世间眷恋,譬如在垂垂老矣之时任性妄为一次。 元化子把江闻拖到路旁,站在迷雾里不露愁容,施施然走向红霞灿烂的宴仙坛浓雾所在。 “今日是也。” 第九十五章 飘残已化萍 方才一不小心之下,红阳圣童折损了两名神将。 本来几人因为内气充盈而柔韧无骨、刀剑不伤的皮肤,被江闻的吸功入地化去。 这时先是黑煞飘影,随后人骨白螺陡然出现,红阳圣童险遭晃动的嶙峋山石刺破,是那两人拼死推了一把。 然而诡异晃动的白螺就此进入肚内,把他们的内脏吃空了。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青山八将死于汉祀亭、六丁神女不见踪影,身边心腹六甲神将又折损两人,红阳圣童似乎已经一步步逼近了山穷水尽。 但形若孩童的红阳圣童,面对着漫山连片的磅礴仙雾,遥望着无端红光诡异流动,却慢慢露出了狰狞的怖容。 《峋嵝升仙书》没有骗他! 这里确实是书中所记载的仙宴之所! 自从长春真人丘处机西行,在成吉思汗面前展露了仙界一角之后,整个元庭都震慑于长生登仙之道,可偏偏这全真道,自此却再也不肯泄露半分。 在那以后,即便长春真人已死、即便暗中收买了全真中人、即便借引北天秘传部首罗王折辱道首,逼得全真掌门剃度为僧、阖教流散飘零,这些道士也说不出那日丘处机引成吉思汗所入的仙宴,到底是从何而来、今在何处。 继丹道北宗式微之后,元庭又将目光放在了金丹南宗身上,认为全真南宗五祖白玉蟾手上,一定也掌握着同样的奥秘。 随后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大内供奉罗淳一的人身上。 《峋嵝升仙书》的内容诡谲,最初是罗淳一从陶弘景墓中抄印而下,字体奇异古怪,字形如蝌蚪又似虫书,寻遍天下他碑刻才参悟出一二,便已经写出了洋洋洒洒的许多法门。 其中有制人术、取天罡气法、神传智慧法、收拘魂法、神符取胜、桃符传贼、黑天昏日、飞剑制人、灵符禁恶、印伏蛟龙等等,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陶弘景秘密记述的三十六洞天之隐要。 数百年前寻访天下名山洞天的罗淳一,特意来到过这里。 罗淳一觑见缦亭峰上的仙人招邀,却被山脚下道观之人出手阻拦,道观中的道人精通丹道、雷法惊人,七人布阵竟然让罗淳一这样的武学宗师都棘手无比。 幸而有同游的首罗王上师联手,两人苦斗终于催破雷阵、打杀数名道人冲上山去,却被困在了茫茫仙雾之中,只有歌吹冷风拂过,飘渺无所寻得,最后在一片阒寂中离开缦亭峰。 回去之后在博览广学、多方印照之下,罗淳一发现自先秦之时,寻常登山所见为外魔、无异于寻死。 通过种种史籍线索,罗淳一还考证得出,缦亭峰上的白螺乃是天汉中的白水素女,这说明山上连片的不是烟雾,而是九天之上的河汉下化,示人于此处。 游荡的黑龙也不是怪异,而是升仙不成的无缘之人,只吞得了半点仙食,便有蜕骨化龙的尸解机遇。 又耗费了数年时间,他想要终于推算出赴架壑升仙宴的正确方法。 首先,必须于北辰高拱夜登上缦亭峰,用早已失传的汉元寿宫香,燃起便能烛照迷雾、直指仙门。 其次,仙宴上的古仙人,皆为上古炼气真仙,那里仙餐云霞都有生肌活骨的奇妙功效,赴宴者也必须以天师功法汲阴阳之和,食天地之精,才能一同蹀虚轻举,乘云游雾。 最后,仙宴皆朝于昆仑山西王母,当初汉武帝想靠着青鸟术白日霞举飞升,却被挡在仙门之前,因此仍须敲开仙门的那一枚真箓种子——太上步星升纲箓。 ………… 红阳圣童朝着宴仙坛匆忙行走着,擦去油彩的脸上皮肉苍老枯皱,气喘吁吁就像个苦大仇深的老叟,嘱咐着身后的贪玩儿孙跟上。 其实从年纪上看,红阳圣童也早就年逾花甲,但自从幼年遭到采生折割,他就永远都是孩童的外形了。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可那年的江南水乡遭遇水旱灾害,一个孩子被父母以十文钱就卖给恶徒。 这帮采生折割之徒,将他压入一口石瓮之中整整三年,以缩骨水日夜浸泡防止生长,只为出去讨钱能多要几文回本。 那孩子懵懵懂懂,屡遭打骂也还是逢人便笑,恶徒越看越恼,只怪世上还有人能笑得出来,于是将他的脸也用药水烫坏,一辈子都只能是狰狞可怖的面目。 寻常人看着他的脸就笑不出来,只有身后那几个傻子,天天看见他就嗤嗤憨笑。 和借调来的六丁神女、花钱请来的青山八将不同,身后的六甲神将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嫡系。 一户山民因无钱娶妻,便姐弟结合乱了伦常,生下许多孩子大多早夭,就活下这六个痴痴傻傻的胖小子,偶然被红阳圣童招徕。 “快快跟上,这场机缘错过一次,就没机会再遇上了。” 六甲神将颟顸呆傻,听到这些话也不会应和,只感觉这大雾从未见过,畏畏缩缩地想拉着红阳圣童的衣摆,宛如一群不知所措的孩子。 红阳圣童看到这内荏动作,似乎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恶狠狠地拍开他们的胖手。 “莫怪本仙对你们从小就心狠。” 红阳圣童仿佛对他们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此行进得架壑仙宴,才有望夺得长春再生的造化。” 随着红阳圣童一声令下,伸手在他们背心一推,四名六合神将下意识地手指向天脚踩地,拘灵遣将神护佑,身体剧烈颤抖了起来,热汗不停从额头淌下。 服食的五石散对他们的身体毫无影响,苦练多年的天师丹息法早已融入呼吸,须臾之间真气便运转全身,五脏五内之气攒聚完毕,只听四人口中齐齐虚啸一声,睁开眼时,已经是威神凛凛的姿态了。 红阳圣童历经沧桑外表犹如孩童,六甲神将外貌五大三粗生来却只有童智。 可笑的是对比如此强烈,也怪不得白莲教里的其他人,都笑话他招了一帮残废。 可是红阳圣童最清楚,正因残废之人有所不全,一旦见到希望,才会迸发出最强烈、最偏执的力量。 事到如今,红阳圣童即便没能拿到太上步星升纲箓,还是打算尝试一下 他已经让六甲神将修行了陶弘景仙师《真诰》中的“北帝煞鬼法“,四人化身天蓬咒中所载的斩鬼司法神将,咒之鬼便生畏惧心,踏之罡则无所不辟,此行就是要斩破外魔、直赴仙宴的。 从《峋嵝升仙书》里,红阳圣童看得出来,罗淳一走访各个洞天的遭遇不同。 唯独在武夷山,第十六升真元化洞天篇章的字里行间,这个年幼入宫的武学宗师表现出了一种狂喜,似乎对于复原阉割残缺、恢复正常身体的极大信心。 看着一步之遥的红光仙雾,红阳圣童带着六甲神将也踏步而入。 “若是这世道没人救,便苦命人自己救自己罢……” 第九十六章 渔郎入洞天 “仙宴……不要去……” “这次你听见了?” 两声轻微的熟悉话语,再次在江闻的心头炸响,仿佛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呢喃着。 江闻猛然警惕转身,从头皮到身上的毛孔悉数炸起,荒诞的感觉传遍全身,仿佛他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供赏玩的画眉鸟,正被外界驳杂的目光肆无忌惮窥视着。 这里分明是止止庵! 他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但随着声音从心窍中迸发,还有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嘈杂凄切地从院中、屋后,乃至房顶、空中传出,汇聚成一道熟悉的稚嫩声音。 “是我。” 庭院里的宋桂、古井依旧幽悄,沐浴在浓重的夜色之中,仿佛被冻结凝固的模型,影影绰绰的房宇墙廊都虚虚实实地相互交叠着。 江闻寻着声音望去,看到的却是一道比雾气还要模糊几分的身影,伴随着飘散的一缕缕烟气,正幽幽对他招手。 “这是梦……你是小道士?!” 这身影虽然模糊到虚无,江闻却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我。” 对方的神色无法辨认,语气却格外淡漠疏离,仿佛模糊飘散的是烟雾,就是他作为人类的种种情感。 他的行动似乎受到极大的干扰,直愣愣地冲着江闻的方向看着,不合身的道袍衣襟沉重地坠在地上,宛如铁锁重闸,让江闻联想到了地缚灵上面去了。 在止止庵身中迷魂毒烟的噩梦中,江闻就听过这个声音,见过一样的场景,甚至梦到的,也是完全相同的话语。 那时江闻没有猜出他的存在,便转头寻找突破梦境的出路,但这次他很清楚是对方在找他,否则不会大费周章地在他再次陷入昏迷时,又将他拉回这里,塑造了一个同样的梦境。 从心理层面上,塑造熟悉的环境是为了缓解戒备、不断重复是用来加深印象,这些心理治疗上的手段,依然可以解释他当前的处境。 “江大侠,我只有最后两次出来的机会了,请你一定要把我说的听完。” 看出了江闻的疑惑重重,小道士没有多做赘言,直接说入主题。 江闻猛然起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景色——那是穿越前城市才会有的光污染夜空,此刻正映照在了武夷群山的峰顶天际…… “你说吧,今夜看来注定不会平静了。” 小道士停顿了片刻,才开始说道。 “在你们走后不久,我偷走师父保藏的真箓种子和汉元寿宫香,借着夜色逃走了。” 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小道士说的好像吃饭喝水,“虽然师父从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这几天他正试着用丹功和外药,独自进入真升化玄境,试图升赴今夜的架壑升仙宴……” 此时,原本荒凉的幔亭峰顶张幔为亭、结彩为屋数百间,烛火映照亮了天空,歌舞管弦在半空崖上纷纷扰扰,只听得无序的鼓乐,聱牙的歌声经天不散,似一曲永不停息的荒诞乐章…… “不对!你不是在山上吗!为什么又会在止止庵里!” 江闻猛然打断他的描述,话语里巨大的现实割裂感让他都有些心悸,逐渐演化成为恐惧。 小道士缓缓说道:“《道迹经》云,山岳及名山皆有洞室,此中洞室贯通诸山、通达上天,故曰‘洞天’。其实我不在山上,也不在山下,一直都在这止止庵,古井之下的‘真升化玄洞天’里。” 小道士知道止止庵洞天的存在,但他从没告诉过别人,因为父母告诉他村中祖祖辈辈的尸骨都在那里,那里也终有一日会成为他的归宿。 村里贫穷困苦,渔樵为生,小道士的家里也只有草屋两间,翻来覆去没东西可以玩,偏偏屋里吊满了彩绘的人像木牌,让他好奇无比。 建阳雕版绘画技艺出众,这些木版仙人也画的栩栩如生,可明明身体服装都是仙人飞虚之姿,却顶着一张写实过头的老农村妇面孔,带着唐突拮据的欣笑从容,仿佛一个个乍登了龙椅的乡巴佬。 父母告诉他,村里从不设灵牌位,这些都是祖宗的画像,就像木牌上的羽衣彩带、天霞金光那样,他们都过上了得以升仙的美好日子。 秦时魏国王子自幼有仙骨、慕道术,他们的祖辈是跟随魏王子骞来到武夷山修道的遗民。魏王子骞在西王母宴上筵饮酒过度,触犯其怒,西王母命其谪居此山八百年,方得归天成仙。 但常人哪里能活八百岁,幸好得此地的群仙主人武夷君彭祖授以仙法,教他以黄心木为函,在崖洞中盛放尸身,八百年后尸身不腐换骨完毕,自然可以升仙得道。 魏王子骞如法死后,他们的祖先就定居了下来,世世代代守护着崖上魏王子骞的尸身。 后来魏王子骞顺利升仙,感激付出便视这些守陵人为子孙,常常在缦亭峰上招手,不时地重开架壑升仙宴,约定只要他们一族的人阳受享尽,就可以前去赴宴成仙。 但年幼的小道士看见这些只觉得很害怕,因为他总觉得木牌上仙人的头脚分离、身体截割,毫无神仙飘渺之态。 随着年深日久的褪色、劣质颜料的描摹,木版上所谓的成仙,在他看来只是用羽衣彩带捆绑住残肢、用天霞金光掩藏起血骨,再装上一颗不太匹配的干瘪人头,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像是死后被刻意摆弄出的模样,颟顸呆傻到令人发毛。 那时的小道士才三岁,很多东西还无法理解,直到拜入师父门下,经历过几堂红白事,他才知道那笑容不是成仙的容貌,而是解脱的表情。 似有相同,却是天壤之别。 小道士原以为随着阖家消逝,都不会再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俗事,更不需要迎来送往的人间哭笑,他一心只想在道观里清心寡欲地过完一生。 可他在那晚,却看到了同样的表情,出现在了师父脸上…… ………… “江大侠,或许你不知道,这已经是我第三十四次尝试借着洞天的力量,影响外界了……” 小道士淡漠地说着,语气里透出深深的疲惫,似乎长久的努力让他精疲力尽,也让他的身体慢慢趋于消逝。 “我在试着挡住师父,但是尝试了无数次,都没办法改变他的行动;我试着闯入仙雾里阻挠仙宴,却红霞挡在门外;唯一一次成功影响到别人,便是在梦里和你说的两句话,却没有把握好时间,跟你说太早了……” 太早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小道士能轻巧地说出这话,仿佛一切前因后果都被他如观指掌,一切事态都被他了然于胸,他仿佛看过千遍电影的观众,在点评着某个不经意的细节? 还有所谓的三十四次的尝试,难道指的是他在这段时间的上下环节中,已经尝试过的可能吗? “等一下!刚才我在山上仙雾动弹不得时,就是你把我向后推去,点燃汉元寿宫香的?!” 蹊跷的事情猛然间参破,江闻想起了刚才在山上听见的声音。 那熟悉的声音喊他快趴下,那恰到好处的力道帮他躲过黑龙掠空,就和当前的处境一样熟悉,难道都是小道士做出来的?! “没错,是我。” 模糊的影子飘散着烟气,更加朦胧模糊,缓缓点头。 “这个洞天奥妙无穷,白玉蟾祖师摧毁升仙的线索、封住真升化玄洞天的入口,奥秘只有本门知道。师父偶然透露过,只有携带这枚太上步星升纲箓种子的人,才能御用自如。” “白祖建庵封挡这里,是因为修为不足之人强行进入这处洞天,抵挡不了真升之力,三魂七魄会化玄入灭,再也无法逃离。可惜我修道不精,未成就金丹,自忖到六六之数就是极限,到时候只能化为一缕清风里。” “……还有两次你就回不来了?” 江闻惊道,“那你现在快收手啊!” 小道士不悲不喜地说道:“一开始或许可以,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就像江闻不知道洞天是什么所在,小道士之前也从没来过这里,因为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如同是堆满了亲人骨殖的不祥之地、悲戚墓冢。 小道士说,他的村人都很清楚,凡人要绕过黑龙白螺、仙雾红霞顺利赴宴,必须要从止止庵下的洞天进入,顺着满山悬崖绝壁上遗留的“架壑船”和“虹桥板”拾级而上。 当年元化子见到村民上山赴宴的时候之所以没有阻拦,就是因为村民是悄悄从洞天里潜升,元化子在门前所见到的,不过是一排排似有若无的虚影,看似宏大的流民场面里,只有老道士和啼哭的孩童是真实存在的。 白玉蟾担心的事情,对他们并没有影响,因为这些村民也从没打算活着回去。 今夜白莲教的忽然来袭,让他想起了这个地方,险象环生后最终闯了进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天无谓之空,山无谓之洞,洞天本就是山中之空,当初止止庵火居道士所说,听到过夜间行走的脚步,恐怕只是我父母村人当年的脚步推门声音,回响在洞天之中所致……” 小道士说得毫无波澜,却让江闻的内心再次掀起惊天大浪。 十年前的脚步声能回响至今?洞天为空?《紫阳真人内传》称:是以真人处天处山处人,入无间,以黍米容蓬莱山,包括六合,天地不能载焉。 原来是这样! 或许这处“真升化玄洞天”,“真升”不单单是指代成仙,而说的是“升入更高维度”;“化玄”也不仅仅是悟道的别名,而是以“玄”为“旋”,在时间长河里化身玄之又玄的“微妙众多”呢? 若真的如他所说,那洞天的真身,应该是一处出现时间、空间畸变的点,能够打破世间原本稳定的四维坐标轴,暂且跃升到更高的层次,同时以“人”的视角观察、影响外界,就像是进入了“量子云态”,在某种程度下,可以依靠“观测”改变外界的存在。 缦亭峰峭壁嶙峋、崖棺艰险不及,但洞天能混同空间的距离,意之所及、形之所到,一切皆不在话下,因此村民想要凌虚上崖、走波辟浪自然信手拈来。 小道士时而在山顶踽踽独行、时而在止止庵与他交谈,也是因为洞天能环转时间的流逝,把流淌的时间在这里合成一个回环,因此小道士能观测足足三十四次,找到与他交谈的机会。 这不是江闻异想天开,而是像这样的记载,在古籍上比比皆是。 误入洞天日行千里不过寻常之事,更有《郡国志》记载,道士王质负斧入山采桐为琴,遇赤松子安期先生棋而斧柯烂,既归已逾百年,无复时人,这很可能是误入了某处,能加快时间流速的洞天。 当年白玉蟾在止止庵授学,能在大雨之中漫步而不沾湿片缕,并用这神术折朱熹,留下“偶中耳”的典故,恐怕也是靠着高深的修为进入了这处洞天! 大雨看似无处可避,白玉蟾却能瞬息万变、洞彻分秒,在亿万概率中找到那不被沾湿的一种可能,这已经是超乎想象的通天修为了! 江闻的声音有些哑涩,洞天的力量神妙到让他无法理解,限制却也无比巨大,小道士千辛万苦入梦找到了自己,想必是在三十四次的时间循环中,找到了一些破局的关键。 可就连修为通天的白玉蟾都阻挡不了缦亭峰上的架壑升仙宴,江闻和小道士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小道士缓缓点头,身上的烟雾更加迷离,让江闻更确认了“量子云态”的说法。 所谓的“化玄之力”,便是靠着“时间漩涡”加速力升维带来的后遗症,一切物质和精神都会飘飞虚浮,等到落地的时候,组成身体的粒子便很难摆回原来的顺序。 他过度想要对外界施加影响,导致相互作用的力也破坏着粒子顺序,摧毁着组成小道士自身的“概念”。一旦承受到达极限,作为小道士的这个“概念”,就会变成一碰就散的青烟,在现实空气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江大侠,时间不多。汉元寿宫香冻魄的效力快过了,我会想办法打破仙雾使人入‘虚’的问题,让你恢复行动。”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就像是一眼读懂了江闻内心的一切思绪,语气里满是笃定。 “距离六六之数,我大概还有两次机会,除了留下一次把你唤醒,这最后一次,我将在北辰星高拱的那一刻叩响仙门,一切希望都在这一举……” “阻止师父赴宴的事,就交给你了……” 第九十七章 星唤群仙宴 缦亭峰上的宴仙坛是一片平整的巨石,此时仙雾缭绕、红霞流转,种种怪响不断传来,却让人容易想起海边经常出现的海市蜃楼。 古人并非无知野蛮,如《梦溪笔谈》也早就探讨过海边幻景的由来。可不管是秦始皇东巡,还是汉武帝在海边看到的仙山楼阁,除了栩栩如生的仙界图景,还有着清晰的人畜车马之声,乃至于看见山上的仙人招手遥祝。 元化子向前一步扬起道服下摆,就盘坐在地上。 “真人,仙宴就要开始了,你何故迟疑不前?” 红阳圣童用刺耳的声音说着,脸上表情狰狞怪笑,却也让四名六甲神将就地将他护在了中心。 元化子低眉垂目,缓缓说道。 “贵人何必明知故问,这仙宴在外人看来众说纷纭,可那罗淳一得了上清派陶仙师的部分衣钵,必然也猜到了其中奥妙。” 应该如何来形容这片仙雾? 是应该赞颂它的飘忽不定来去倏捷,忧惧它的侵略如火休寂万物,还是痴迷于它的神秘瑰丽世间罕有? 决然入席的两人在一处磅礴得宛如洪荒遗境、混沌初天的大雾中相遇,心中恍然,难怪传承这些信息的古人,会是如此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明。 仙雾还是那片雾,四处起伏的红霞却连天彻地,不管他们的视线转到哪里,都只能窥见令人心动神摇的红芒,幻化出前所未有的奇异景象。 红霞幻化不定,时而像楼台宫殿,时而像人物车马,时而像湖海蒸蔚,其中元化子还稍且能敛息守心,诵经不动,红阳圣童却已然痴迷于这片超乎想象的空间。 随着云雾中真形变化,红阳圣童更是“啊呀”一声猛然向后跌了一跤,痴痴地无法起身! 按理说曾经设下“天下群仙宴”,靠着纸人仙官、彩扎玉女震慑心智的白莲教圣童,不应该出现如此失态的场面。 但他心里很是清楚,自己的假仙宴做的再逼真,不过是靠着畏惧恐怖之心让宴客心生同感,其宴席的每一步都是既定,都算计在神鬼之事边缘,刻板到丝毫不能错漏。 可他眼前看见的东西若有若无,伴随着车马凌空时卷起阵阵风浪、传出声声粼鸣——他所看到的是一道道深藏在仙雾帘幕之后,车帷笼罩之中的庞大身影z 从车帷的缝隙间,既看不见华贵旒冕和涟摆的珠磲,也看不到羽衣霓裳和翠光玉笏,更不需要刻意穿着金甲红袍、三眼六臂,一股股磅礴的气势已经冲荡在云霄之上! 距离极远也能看得很清楚,因为这些身影太过巨大了,和渺小如海内一粟的凡人相比,何止千尺万丈之高。此刻让红阳圣童踟蹰不前的,是发自内心的、对高天万丈神明的恐惧! “蓬莱无路,昆仑高远,这些都是魔障!” 元化子赫然发出了阵阵雷音,霹雳般击碎了红阳圣童眼前的光雾。一声过后,变幻流转的风声红霞依旧凶猛,却再也不复车马之声,仙人之形。 “多谢相助。” 红阳圣童略微纠结地向元化子合礼道谢,场面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实际上两人的年龄相仿,甚至红阳圣童还长了几岁。 元化子不经意地说道:“魔障也,或兆魑魅横食,或化美女剖心,或窥参昴维定,或见孽夫瞿狺,或觑硕人复归。这都是本派仙师的描述,在这片仙雾里,必须慎之又慎。” “真人又何必骗我,仙宴真假岂是存乎一心的两可之事?” 红阳圣童闻言嘿然,良久才回答到:“蓬莱本无路、人间终不见,以这《峋嵝升仙书》中所说,这架壑升仙宴的虹桥早已断绝,凡人想要登天是绝无可能,唯有召请王母驾下的青鸟下降这一条路。” 元化子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似乎对这本书抱着极大的抵斥,就连听闻都会有所不快。 “妖书之理为祸甚深,陶弘景仙师当年宁可将这些东西埋入墓里,也不愿意流传到世间,就是担心你们这些手段极酷之人。” 红阳圣童也不气恼,反而问道:“真人所言甚是,这书中的东西我看了也着实心惊肉跳——可这些东西你也知道。莫非世上就有这真人看得,天下苍生都看不到的东西吗?” 他所说大而化之地一句话,就是今天我没拿这书祸乱天下,你也自己跑来参加仙宴,凭什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要老道来说,这东西谁也看不得!” 元化子猛然瞠目,气势汹汹。 “你手中所得的青鸟降真术源自汉武帝,本就得自这武夷大山洞天之中。当初汉武帝于九华殿面见西王母,可内情从不为人知晓;随后的宣帝、成帝、哀帝等几代汉室因此衰微。光武中兴时将它封存,又在董卓之乱时复现,长安因此几为鬼域,北邙山百年尸鬼横行……” 《博物志》卷八记载,汉武帝好仙道,祭祀名山大泽以求神仙之道,于武夷山得到了青鸟术,可传音讯往来于昆仑蓬莱。 后来东方朔于七月七日夜漏七刻,亲眼见到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殿西,南面东向,头上太华髻,青气郁郁如云。此时还有有三青鸟如鸟大,立侍母旁。 但汉武帝终究没有成仙、这场迷奇的宴会也没有了下文,只流下“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的传说。 “随后的两晋士人自视甚高,青鸟术在他们手中使用兴烈尤剧,中书监张茂先不忍人间荼炭,便称有人入宫盗书,将青鸟术毁去,避免了晋人进一步挥犀为祸。” “上清派当初杨羲偶然阅得,将其符箓引子省去,删减为上清降真之术,并靠它得魏夫人华存降真传道,开启一派源。可即便删减仍有危险,故此被陶弘景仙师封入墓中,只留下民间流传的粗劣扶乩之术。” “随后虽然有宋徽宗大建降真坛、元庭刮地三尺,幸而没有再酿成大祸。可我毕竟猜不到,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人用降真之术唤过汉哀帝,把当初最最恐怖的汉宫青鸟之术,反向复原出来!” 随着元化子音调越来越高,红阳圣童脸上也不再掩饰期待之色。 没错,他手中的不是删减过的上清降真术,也不是民间扶乩请神术,而是最最原本、当初传行诏筹祠西王母的古老术法,得自武夷第十六洞天的汉宫青鸟术! 随着四支汉元寿宫香在他们手中点燃,袅袅升腾的青烟幻化出无数奇景,异香再一次嵌入了仙雾之中,红霞满布的天际忽然像是被施加了重力,从六甲神将头顶开始坍塌,一点点消坠于地面。 那景象,就像是虚幻的造物忽然臣服于现实的法则之下,露出原本真实的形态。 红阳圣童缓缓看去,只见仙雾坍塌的崩决景象面前,是一堵足以直通天穹的崖壁。南朝梁陈之间的顾野王坚定地认为,悬棺是“地仙之宅”,只有像神仙那样拥有腾云驾雾的本领,才能把尸体藏入如此险峻的峭壁之上。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座高山险峰,巍峨耸立如同天柱地维,上面有无数个石洞岩窟,数以千计或干瘪、或弯折、或残缺、或畸形的尸体,正洞藏在其中、隐隐肢体似在晃动。 这些满是蛛丝尘埃的躯体,此刻全都曝露在黑夜红霞之中,从里面传来了幽幽不绝的箫管之声,如泣如诉,伴随着一道无法想象的鸟状黑影忽然在高山上掠起,引动了潜伏在黑夜中的一切不明物。 “是大鵹!这一定是三青鸟中的大鵹!” 升天降地的仙人们婆娑起舞的身影,在高峰万丈之上猛然出现,庞大臃肿到为这个世界所不容,更高处云翳般的一个婆娑影子,是同样巨大的漆黑巨树在荒唐地抖动着叶片。 树干上长满了扭曲不明的芽孢,似乎快速地生长着,直至彻底脱离母体,从高山之上轰然坠落,飘飘洒洒就像是一场巴山夜雨。 那芽孢随着坠落变换着形态,快速经历着枯荣生死,直到猛然落地,才化为一段枯树皮般,通体黝黑无光、扭曲坚硬的东西。 “王母曾对汉武帝说过,仙树在清天三千年一生死,若落于凡间浊地,则一日便要历尽三千年生死,是绝对无法开花结果的。” 红阳圣童瞥见坠落的地点,飞奔出阵,颤抖着拾起那东西,“葛洪仙师曾说服用灵芝加上导引之术,可以得到长生不死。那树是《山海经.海外南经》记载的不死树‘甘木’,这树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必定是由树干萌蘖的长生不死芝了!” “《峋嵝升仙书》果然没骗我!” 他手捧着长生不死芝忽然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的元化子猛地发问——哪怕是在狂喜惊乱的时候,这位白莲教老谋深算的“圣童”,依旧没有失去对外界的警惕。 “真人,你若是觉得我所做是错的,为何不阻止我?” 他的眼神如鹰隼一般凌厉,直勾勾地盯着老道士,满是与外表不符的老辣阴忍,“莫非你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想看看汉宫青鸟之术的本来面目?!” 言毕紧握着手中枯枝般的仙芝,哪怕在他眼中,此时的宴仙坛上满地都是这样的东西,红阳圣童却下意识地觉得,眼前之人一定想要夺走自己手中之物。 “贵人,你可知道这漫山遍野的不腐之尸,来历各不相同。” 元化子施施然坐着,盘膝垂眼不为所动。 “最不幸的,是误入这里死于黑煞白煞的可怜人。他们懵懵懂懂、尸骨无存。” “随后,就是对仙宴有所了解,怀着一腔长生之志心向往之的人。不管是成仙还是长生,这里都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可是自古以来深信不疑早已无法改变,才有大王、缦亭连峰漫山的崖棺古尸。” “再其后,是详究内情、精通方术如你我一般的人。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很明确,手段也齐备,按照步骤做下去,老道相信都能达成目标。” “你的目的是什么!” 红阳圣童躲入六甲神将身后,姿态警惕万分。 “自古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你若是把葛洪仙师的《抱朴子·黄白》一章再认真读下去,就会知道他说的是‘朱砂为金,服之升仙者,上士也;茹芝导引,咽气长生者,中士也;餐食草木,千岁以还者,下士也’。” 元化子侃侃而谈,语气中多有不屑。 红阳圣童猛然又警惕了起来,状若癫狂地高举手中长生不死芝,怒问道:“你说我没办法仙蜕长生?!” 面对着满山萧条的崖尸景象,元化子依旧古井无波,缓缓抬头。 “长生之路何其难走,就连葛洪仙师都只说‘朱砂为金’的鼎炉外丹,没参透内丹之术。真要在这场架壑升仙宴中虹举高去,有所成就,就必须要得金丹之妙。这也是白玉蟾仙师连朱夫子都秘传不宣的东西。” 红阳圣童嗤笑道:“我服仙药未必不能蜕化升真,你身上也未有金丹在腹,说这些闲话还有什么用处。” 元化子叹了一口气。 在元化子看来,随着红阳圣童使用了汉宫青鸟术,天上的仙雾已经塌坠开一个口子,隐然能看见薄雾幻化出的万丈高峰、崖尸洞窟,也能看见高天万丈的凛然大星,直挂在北方的天穹。 此时红阳圣童已经再次陷入了魔障景象,他宁可看着薄雾啧啧称奇,也不愿意看天上的星斗一眼,手里更还捧着一株干枯的怪植。 方才元化子垂目窥视,以冥冥之意独守心斋,直到看见虚室生白,才勉强穿破仙雾,发现宴仙坛远处轰然洞开了一道裂缝。 里面层层叠叠的尸体凌乱枕藉,扭曲畸形的肢体已经无法形容,干尸嘴里长出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株株宛如向阳新生的干枯怪植! 元化子轻叹一声,眼里满是慈悲之意。 哀吾生之须臾,在长生机会面前有多少人能保持冷静? 即便是古之贤人对此滥觞深恶痛绝,也并没有彻彻底底毁去这条成仙之路。凡人期不老,羽客期遨游,真人期与天地同寿,有谁能彻彻底底摆脱期待呢? 因此即便是白玉蟾仙师,也认为缦亭峰仙宴之所以害人不浅,是因为人们对他的理解太浅薄。正如道士从练气符箓发展到内外丹,或许等到更高修为被登临,这个仙宴就能真真正正化为渡化人间苦难的机缘。 元化子这门派在这里守了数百年,也错等了数百年,坐看着无数人迈着麻木的步伐走上山,再也没有回还。 如今师兄弟也早就放弃了这个地方,自己已经老了,他所最担心的,是小道士走上了当年他父母同样的歧途,对着虚无缥缈的仙宴,而草草了结自己的性命。 晨昏功课的时候,自己总是跟徒弟提点说本门“先命后性”,正是因为保全本命,再修真性,他们南宗才没有走上和全真道一样的道路,也不知道小徒弟听懂了没有? 最可气的是那个江闻,总是一副登徒孟浪的样子,带着徒弟翻看着古书志怪,这几年差点就连蒙带猜,说出了本门最大的秘密。 可江闻和小徒弟不一样,小徒弟对他父母的死耿耿于怀,这事就怕有一天会化为修道之路上的魔障缠身,趋死不避;同时他很清楚江闻,是个最最怕死、最最惜命的人,所谓江湖武林,不过是他寄身的一方池塘罢了。 知晓北辰高拱时、仙雾开生门的江闻,此刻应该忙不迭地跑下山去了吧? 元化子没有打算阻止红阳圣童吃“长生不死芝”,对方此番有天师丹息法护体,自己又何尝没有留下伏手? 元化子门中师兄弟成就各不相同,以大师兄和七师弟成就最高,元化子修道成就不算出众,始终没有摸到金丹的边,却在外丹一道上独树一帜。 只要服下嘴里那颗蕴养多时的“大玄九还丹”,他就能在一息之内龙虎交汇、坎离既济,踏入金丹之境…… “若今日仙宴上果真有神仙,就来找老道算账吧!” 就在北辰运行到中天的那一刻,老道目光如电猛然张口,一道紫雷青电轰然炸破,魔障里的景色猛然划破,薄雾不断退散着。 仿佛潮水退去的海岸,逐渐露出底下贫瘠荒凉的沙滩,也惊醒了红阳圣童这样搁浅的鱼儿,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这门雷法丹道功夫内养则成金丹,外用则为雷霆,以元化子身上的符箓、咒术、手印、禹步、存神、内丹合为一体,他使出的就是白玉蟾仙师留下,内魔外邪无所不辟的洞玄玉枢雷! 但就在元化子如神祇般站起,来到宴仙坛裂缝处预备再放雷法时,忽然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元化子强行压下不安,正想抬手向前,可他的心脏猛然跳动得剧烈。最后才发现,他所听见的古怪声音,竟然是从他的心口出飘出! 对了,那声音不是笙、不是萧、不是鹤,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籁在奏响! 那么此时在他身上出现的,声音高低粗细各不相同反复奏响,吹奏到精神几欲崩溃,是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心籁”,是心籁毕鸣的恐怖体验! “不可能!现在是北辰高拱的时刻,为什么仙宴还是没有减弱!” 元化子目将欲裂,痛苦地倒在地上,只觉得五内丹毒瞬间爆发了出来,强行催入金丹的后遗症再也压制不住。而另一边,红阳圣童也陷入了恐怖的心籁毕鸣中、连带着四个六甲神将乱作一团。 红阳圣童眼中已经失去了神彩,手掌紧攥着死人身上生出的长生不死芝,在痛苦中失去了理智,猛然塞进了口中。 但就在此时,元化子忽然感觉一股力道将他提起,快速远离了那处裂缝,心籁毕鸣也减弱了几分。 “你是……江闻?!” 他睁开眼,瞬间就认出了来人身份。 江闻腰插青铜剑,面容坚毅地继续抬人。 “真人,别来无恙啊。” 第九十八章 羽化竟何在 在离开了某个玄妙莫测的范围后,元化子心籁毕鸣的景象也逐渐缓和——否则江闻总感觉抬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台大功率的破音箱。 “江闻!你放开我!快放……” 一边说着,元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都快无法持续,一只手不自觉地佝偻了起来,紧抓着身边一切东西,神情因毒发显得痛苦无比。 江闻将元化子抬出宴仙坛的范围,此时看着老道士脸上,仍带着一圈圈明皎的毫光,眼神中精芒电闪,迅烈无比,呼吸间却出现了浓重到极致的死气,印堂也已然漆黑。 只见老道士似有重要的话想说、喘气声却越艰难。 “真人你别着急,也先别说话,我们换个方式交流……” 江闻一看大惊连忙阻止他,思考片刻就想到办法。 “这样吧,如果您还能坚持住,就左手掐救苦印右手起度人印,双手再结个枯骨更生印;如果快坚持不住了,就用两个鼻孔出气,我立刻把您抛下山崖,防止尸身被怪物!” 言毕,江闻满是鼓励地看着老道士,一副极度不忍心,却依旧坚强地想面对现实的神态。 “放心吧,我一定尊重您的意思!” 元化子眼睛都快瞪出眼眶,拼命想要调息运气,却长着嘴仿佛一条搁浅的鱼。只见他老迈的手上青筋根根暴起,忽然从嘴里喷出一股黑血,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停滞了几拍,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 此刻,元化子原本放着毫光的面庞,彻底黯淡萎靡了下来。 “……江闻,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吗? 缓和良久之后,元化子来不及抹去嘴角的黑血,先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怕没死在丹毒手里,反而被你气死!” 江闻把老道士放在了一棵树下,装作看四周的风景。 “真人,你身中丹毒看上去猛烈的很,真的不要紧吗?” 元化子虚弱地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几枚药丸吃下。 “无妨。光有唐一代,这金丹之毒就弄死了六个皇帝,道门为此早就找到了克制金丹毒的办法,只要及时服用顶多重病一场,性命还是无忧的。” 江闻瞠目结舌——好家伙,六位帝皇完是吧? “真人,我可是奋不顾身地进去救人,我好人一生平安,做完形填空必出舍利子,坐牢必带干净的砂纸——您别用手挠我了行不?” 元化子目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气息奄奄地说道:“凡人没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身,是无法抵御心籁毕鸣的。我那徒弟偷走了符箓种子,老道我也只能强行以外丹入道,试着用雷法打断仙宴……” 元化子的金丹不纯,故而只有一息时间。 他本想尽办法击穿仙雾,忍受着“心籁毕鸣”也要靠近宴仙坛的中心,结果被江闻冒冒失失又专业无比地抬出来,现在别说使出神霄雷法,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江闻,“都因你这竖子,害老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元化子还想要说什么,江闻却站起身来遥望着仙宴所在。 “真人,你确定你能活着靠近仙宴?又确定雷法能打灭这场架壑升仙宴吗?” 再转过头来,江闻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和以往的玩世不恭,显得截然不同的情绪,“这场仙宴死的人太多了,该够了。” “糊涂!当初的罗淳一都近不得架壑升仙宴半步,就算你武功盖世,又怎么跟这些神异虚渺之事争斗?” 元化子一眼就看出他的意图,艰难地劝说道:“更何况你没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手、也没有金丹修为在身,去了只能是送死!” 可江闻丝毫不为所动。 “事到如今,真人你只能相信我了。如果你真的是为我好,请务必把其中的关窍说清楚,或许我还能多几分胜算。” 看着江闻如此坚决的神态,元化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看见了一条枉死的性命。 “架壑升仙宴最中心有一处石罅,只有在开宴之日才会出现。那里于北辰高拱之时仙雾虚弱,才能靠近。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是笼罩武夷千年的升仙之谜就在其中……” “历代曾有仙师、方士、隐者进入其中,却无一人能断绝这处地方。你江闻又如何能集百代之功,作出不世之伟业?还是快点下山,保存性命要紧……” 江闻脸上浮出了无奈的笑容。 “真人,你口头上老是这么劝我……可如果我刚才没赶过来,你恐怕也已经冲进去,和仙宴拼个同归于尽了吧……” 看着老道士脸上憔悴的样子,江闻缓缓把青铜古剑拔出,“我今天受人所托,必须救你回去——事先声明,我指的不仅今日一次,也要救你无数来日!” 元化子听到这话,猛然察觉江闻这回并不是任侠使气才上山,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缘故在里面。 老道士思忖片刻,脸上忽然惊喜交加。 “是我那小徒弟让你来救我的?你见过他了?!” 江闻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最终归于沉默。 看见江闻的回应,元化子的表情也如骤热遇冷,灰暗到了极点。 “北辰高拱之时还剩不到一炷香时间,你小心魔障缠身、警惕黑白煞出没,更要小心宴仙坛上的人!你若是无法及时逃出仙雾,必然跟那些赴宴之人一样,从此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元化子苍老的手猛然抓住江闻,“等等,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元化子游移不定地说道。 “我刚才见到石罅里有不朽崖尸,都是历朝历代的升仙遗蜕,他们身上可能也有太上步星升纲箓种子!” 此时,老道士服用了解丹毒的药丸后,精神明显恍惚了起来,艰难说完想说的话后,便定定看着江闻。 那浑浊老迈的眼睛似乎在看他,又像是看着别人,嘴里只有一句话缭绕不断,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一定要活着……” 江闻拔剑四顾,感觉到一股难言喻的苍凉,最终还是一头闯进了缦亭峰的磅礴大雾之中。 ………… 宴仙坛上仍旧是红霞流转,大雾弥漫,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不清的混沌之中。江闻脚步坚定地走着,影影绰绰的周围仿佛有无数的身影徘徊。 它们逐渐化为人形,癫狂迷乱地在雾纱之后狂蹈起舞,用无形的残忍仪式、无声的恶毒谩骂,诅咒着踏入这片仙雾里的不速之客。 江闻强忍着追击出剑的冲动。 他有一百种武功可以瞬发即至地命中,还有一百种武功可以轻取敌人的性命,更有一百种武功可以力挫胆敢还手的恶徒。 江闻握剑的手越来越紧,随着仙雾里的人影憧憧,他浑身上下都沐浴在曾经浴血厮杀的终极战斗之中,两眼中杀气与煞气冲霄而起,此时就连洪熙官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他仿佛看到手持长杖的老者须发飘飞,如蟾鼓腹声如雷鸣;铁塔般的番僧头有凹陷,拳掌猛烈已挟带风雷吟啸;华服扭捏之人看不透行踪,手持利刃幻化出无数残影越来越快;将长剑挥舞如长枪大戟的伟岸汉子,手中阴寒内力涌动不息,略一接触就感觉身体都要冻僵…… 可他知道这些都是幻景,是内心最深处的戒备幻化出来的恶意形态。江闻更知道,只要他报以警戒、仙雾就会回以毒视,十倍百倍地激发出内心的情绪。 架壑升仙宴是什么地方? 慕道之人向往羽化登仙,这就是众仙云集的青冥钧天;向死之人渴望解脱,看到的是就是蜕化长生的昆仑仙境;求知之人想要学究天人,这里就有老子紫气东来教授藏入名山的天地至理。 这里应有尽有,这里一无所有,这里死路一条。 “都是假的……不要被魔障迷惑……” 就在江闻和自己内心的杀意纠缠不休的时候,忽然走到了一处仙雾坍塌的处所。 抬眼先看到的是万丈高空中烁烁放光的北极星辰,如帝王般君临着此处夜空,就连最皎然的明月,都夺不走紫微星的超然气度。 “话说回来,为什么一定是在北辰高拱,仙雾才会有所衰退?这里面难道有什么隐情……” 江闻自言自语着,正想要深究这个问题转移思考,却被另一处骇人的场面夺去了注意力。 仙雾坍塌的范围除了高天景象,还有地上的四个人拱卫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四人胖大、中间蜷缩,正好是这片空间的方圆。 那里除了江闻十分熟悉的六甲神将,还有一个在地上痛苦蠕动的身影。一见江闻想要靠近,四名神色癫狂的力士警惕地站起身来,踏地摇头着以神打法门,摆出合击的姿势不肯退缩。 但即便没法靠近,江闻也能看见地上的人此刻模样诡异——那里似乎是个人,又完全不像个人。 因为从来不会有人身体是臃肿半透明,还能够看清五脏六五、脑髓骨骼的! 地上的东西身体抱成一团,躯干膨胀到离奇的地步,大量脂肪积累于苍白的肌肤腠里下,表皮因为膨胀而紧绷到宛如透明,底下纤毫都可以辨认。 这东西明明穿着红阳圣童的衣物,为什么变成了肉虫似的怪物?! 江闻继续看去,再次确定了能量守恒定律还在发挥作用。 原先干瘦枯削的白莲教圣童不可能凭空出现这么多脂肪。透过半透明的肌肤,江闻能看见它身体里的骨髓、肌肉、结缔组织已经退化,胸腔内脾肺肝肾等器官正迅速溶解,只剩下气管、心脏、脑萎缩保留,干瘪皱缩得像是一颗颗葡萄干粘在体内。 某种不明物质,似乎正融化着他的内体,压榨出身体里所有可用的能量,储存为皮下的半透明淡黄色脂肪。他的腹部像怀胎十月的妇人般高高隆起,懵懂地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颤抖痉挛着。 “冰肌玉骨……换骨销肉……” 江闻喃喃自语着,看见了红阳圣童手旁那留着牙印的灵芝般枯植,鬼使神差地将恐怖景象,和道家的传说联系到了一起。 他这是吃了长生不死药!? 红阳圣童似乎进入了某种蜕变的紧要时刻,以双腿为主的肢体开始了萎缩,慢慢缩进了躯干内部。此时身体又白又胖就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虫,浑身上下筋肉腠里消失,原本干皱老迈满是伤痕的皮肤,此刻连皱纹都找不到一处! 仿佛有一股真火从四肢百骸烧起,红阳圣童痛苦地发出哀嚎,身上像有刀割般绽放出无数的裂痕,从里面流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半凝固状的淡黄色脂肪。 忽然间,他剧烈的呼吸骤然消失,只剩下似有似无的物质在他透明身体里流动。可能是红阳圣童修炼的天师丹息法起了效果,江闻逐渐发现皮肤下的脂肪也开始溶解,一点点化为淡青色的物质,像清水结冰般自然而然。 “玄关胎息……团抱羽化……” 虽说这些名词本就借鉴于昆虫羽化,可谁也想不到,这些道家丹道上玄之又玄的过程,竟然会用如此离奇、如此诡谲的方式,显露在江闻眼前。 蜕变……竟然真的开始了! 从内脏到血管、从神经到骨骼,刚才被迅速溶解的东西此时宛如雨后春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了滋长,稚嫩的骨髓恢复造血功能,破损的身体开始到处流血、惨不忍睹。 那血肉模糊的迅烈滋长,足以令人极度不适,恐怕也只有颟顸的六甲神将,才能视若无睹地守在边上,没被吓破胆四处惊慌逃窜。 随着双手、五官都慢慢恢复,红阳圣童矮小的身材都长高出一截,变成了一条地上蠕动的大号毛毛虫。 这些生长稍微有些急促、有些不协,但依然在按着步骤进行着。 红阳圣童的蜕变依旧在进行,更多的器官从身体里生长出来,青色的物质甚至在夜里发出了淡淡的光亮,七窍中也冒出光华,似乎身体内部达到了一种临界状态——这场面在荒诞到极点后,竟带着些许神圣的意味! 看到这一幕,江闻又有了些荒唐狂悖的想法。 说到底江闻对道家功法的了解,仅限于闲暇之时在会仙观的随手翻阅,对什么“换骨销肉”、“胎息羽化”也是一知半解。 因此他看着面前如同昆虫的蜕变过程,联想到的依旧是九年义务教育里的某些现代知识。 人没有昆虫的变态发育,只有哺乳动物的胎生过程。 按照标准,怀孕40周叫做“足月”。但科学家们早就发现,如牛羊猫狗这些哺乳动物,生下来很快就能行动,只有智人婴儿要长到平均脑容量1350毫升才长全,因此真正妊娠期应该是21个月。 但是,人类母体的盆骨开口大小决定了胎儿脑容量最大不能超过385毫升,否则死亡率就会显著提升。也就是说,如果怀孕21个月再生下胎儿,那么胎儿将无法出生,造成母子俱亡,显然这会导致人类的灭绝。故此如今所有人类的形态,都是一种的早产儿的残缺形态! 以江闻的猜测,像眼前红阳圣童这样的“蜕变羽化”,会不会是重返了一次人类孕育的阶段,以后天方式补全长足21个月的模样,还原出属于人类的本来面貌呢?! 如果靠着某种类似昆虫抱胎结茧的羽化过程,红阳圣童唤醒了身体里遗传物质,重新构造着完美的身体,这恐怕是某种意义上,比服气修炼更加纯粹的后天返先天! 屏息凝视着这一切,江闻已经做好准备,看那佝偻如孩童的红阳圣童,是如何从毛毛虫似的人虫复返为生人,实现道家身如太虚、炁满神全的先天之态。 但慢慢地,一些更不协调的状况发生了。 在江闻都没发现的时候,原本些许急促忙乱的滋长陡然失控,红阳圣童浑身如炒豆子一般作响,万种声音一齐爆开,他身上的伤口没有痊愈,浑身气血仿佛成形说话,就在身上闹成一堆,各自争执着不肯停歇! 也许有人思考过一个问题,人身上什么部位最重要。很多人答案都是大脑最重要——但可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大脑告诉你的。 原本应该统御身体的大脑,此刻似乎失去了协调能力,全身上下都争抢着养分,各自畸形滋长不肯停歇,甚至出现了相互吞噬溶解的诡异情况。红阳圣童原本就有损的身体,此时内部愈加伤痕累累。 青色物质正被疯狂消耗,五脏六五有生命般相互战争,攻城略地,红阳圣童身体的生命体征也越来越微弱,身体在发出剧烈的警报。 六甲神将察觉到了不对,围绕一团焦急万分。可是以他们生而低下的智力,是无法认知发生的事情,只是凭直觉感受到了不妙。 被逼无奈的大脑似乎还在挣扎,强行掠夺了一番青色物质,堆积在脑中开始消化。淡粉色的脑组织滚动着想要增殖,却始终被狭小的颅骨所阻碍,最终只能冲破颅顶尚未闭合的缝隙,伸长出了一截宛如头角的组织。 此时红阳圣童的身体已经拉长了两倍有余,身体的双手已经恢复长度,双脚却萎痹干缩赘在身体两侧,手臂和后背连接的地方,怪异地生长着一层皮膜。 他下半身除了腿部不全,腹部也问题重重。两肾被吃得残缺不全,肠胃七零八落甩在体外像条尾巴,远远看去仿佛只有半个人趴着。 随后,随着青色物质彻底消失,这具自相分裂的身体以手撑,痛苦地想攀爬行走,却猛然就这么睁着眼,倒毙断气了。 “头有肉角,前两足具,无后足,曳尾而行!” 江闻拊掌叹息,怎么不能相信看到的一切,一个活生生的人竟在转瞬间却变成了畸形诡异的怪物。 “想不到徐羡之见到的黑龙,竟然是如此‘胎息羽化’而来的失败者……” 六甲神将悲恸万分,仿佛也知道了眼前之人已死,纷纷躺到在地,嘴里发出零零碎碎的哭吼,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其中一人抱着红阳圣童畸形的身体,似乎想要摇醒他和他说话,却只晃荡出藏在半截衣袖里的一本古书。 江闻看着这本书的封皮,心里再也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了。 红阳圣童怎么也没想到,《峋嵝升仙书》记载无数个真话,却在这个最重要的地方,对他撒了一个谎。 江闻怀抱着剑,最后看了悲痛欲绝的四人一眼,感觉背后有人在推着他一般,便缓缓走向了宴仙坛的仙雾更深处。 这一次,轮到他揭开了这座武夷山长生之谜的最终面目了。 第九十九章 深藏若玄虚 脚下坚硬的岩面迄于亿万年前造山运动的推动下升出海面,之后曝露在干燥空气后沉默风化碎裂,或许再过亿万年,也终将会化为风中的齑粉。 可今天的江闻踩在上前,却宛如行走在波浪之上,身体摇晃不稳着,双脚绵软难以靠近。 宴仙坛仙雾的最深处,此时就近眼前,并不算长的距离阻挡不了任何人靠近。烁烁放光的北辰星削弱了仙雾,薄纱再也无法遮挡地面石罅的所在。 仙雾的源头、祸乱的肇始、神秘的根源,一切的一切就潜藏在石罅之中,一股袅袅蒸腾的烟雾由灰转白、随后又转为诡秘的紫色,越看越让人遐想联翩。 石罅就像是深邃幽长的岩洞,从中传出咚咚的滴水之声,让江闻瞬间联想到暗无天日的溶洞,还有遍地生长、黏滑坚硬的石笋石钟乳。 一股股潮湿的空气不断蔓延着,就像是垂死巨人那咸腥的呼吸,而江闻正窥视着硕大的气管,感受到有节奏散发的不明气体。 临渊观海,混乱的景象在心中一丝丝滋长了出来,许多惆怅不安的念头从墙缝砖瓦间流淌而下,汇成脚底一滩冰凉的水。 这时候再看去,那幽长深邃的地穴似乎拥有了生命,正如蝮蛇随着吹笛人的节奏直立起来伸展上天。 它跳着神志清醒之人无法欣赏的魔舞,化为一道几乎盖过头顶的高墙,阴森厚重得让人窒息,转眼就像是墓穴里森严垒建的空间,而江闻只是一具再没有生机的死尸,唯有选择和这里同朽…… 离奇的幻象纷至沓来,但最为险毒的尾针永远藏在最后。 江闻的身体猛然僵硬,石罅外的仙雾猛然强烈,化成了无形的锁链,将他手脚扭曲地捆锁在原地! 此时的江闻察觉不对,飞身而起想抢先一步跳入洞中。 可他身体探出已经几乎平行于洞口,却以怪异角度凌空凝滞在了空气里! 更恐怖的是,宴仙坛上一股股箫竹之声猛然响起,前者唱而后者随,厉风济而众窍虚,纤条悲鸣、箫管参差,宫商自异、高下万殊,高者几乎举于九天之上,如独鹤高飞泣唳;中者徘荡于层林疏木,寥寥不能尽去;低者婉讽幽咽,绕梁于殿阙催人悲戚;游离者则更加渺茫,时高时低时强时弱,如空谷吟啸潇潇秋雨,此情景将永无穷极。 这些极不协调的声音各自吹奏着,从他身上的每一处骨骼缝隙、器官空隔间发出,就好像发出这些声音的乐器不是别的,而是他自己这具身体——他化为吹管中单薄的簧片,被一股股音波千刀万剐,即将撕碎。 心籁毕鸣! 江闻在电光石火间想到。 这些高低各异的声音忽然惊醒,各自用不到一秒的时间,将声音推到了极点,嘶哑干涩和歇斯底里不过是表象,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些声音中恒久飘荡的癫痴妄诞! “小道士,快动手!” 闪念未毕,就在这心籁毕鸣的危机时刻,一股力道冥冥中凭空出现,点在了仙雾和空气的某个交汇处。 只听得一声如玻璃破碎般的脆响,江闻凝固在空气里的身体,忽然出现了变化,身体又重新被重力所掌控,直挺挺地向石罅落去。 江闻的身体没有任何调整机会,此时如果碰在突出的石棱上,也不免头破血流,命丧当场。 但江闻在即将撞上石柱的瞬间,手脚抢先贴住了岩壁。 只见他身体灵活扭动在岩壁起伏,滴溜溜打转连变几个方位,瞬间贴壁落出下去数丈,以九阴真经中的蛇形狸翻之术,把坠落化为壁虎游墙。 “幸好小道士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身,身处洞天也能够突破仙雾给予支持,否则被困住只有死路一条。” 江闻扶着洞壁惊魂未定。 与仙雾捆锁相比,心籁毕鸣更是前所未有的大杀器,普通人根本无法抵挡。但小道士告诉他,自己有办法在关键期时候帮他突破捆锁,同时也能摆脱心籁毕鸣。 石罅内的空间狭窄,岔道众多,江闻左突右转之间失去了方向。在一个转角时,他发现一股没预料的、比原先更加浓烈的仙雾正滚滚迎来,声势浩荡得无法形容。 明明是北辰高拱之时,为什么仙雾还是此起彼伏,毫无规律?! 此时想要一往无前地突破这片迷雾,就必须有太上步星升纲箓的加持,可江闻此来只是取巧,靠小道士盘外支援进入其中的,胜在奇速而失了恒衡,再被困住可就底牌尽丧了。 这条路如此险恶多舛,有志者会认为是对求长生者的考验,而对江闻来说,这只会是一切不安惴隐的源头。 江闻的双腿再一次感到些许麻痹,为了躲避仙雾爆发,江闻侧身钻入一处岔路避其锋芒,身影激进游转后,却发现自己又绕回了石罅入口处,只看头顶见方的洞口幽幽有光,可望而不可及。 直至此时,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江闻已经绕遍了石室的大半,却始终没看到元化子所说的崖葬干尸,也就没办法找到尸体身上的符箓种子。 难道这一切只是元化子的一场幻觉,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忽然间,有四道身影从洞口腾跃而下,带下来滚滚尘土,缓缓驱散了涌动起伏的仙雾。 他们上身赤膊肥壮,朱砂符箓因汗水模糊,联手举着一个青铜鸟喙人面匣,雕像似笑非笑、冷冷不语,只有阵阵的青烟从中逸散飘舞,如水银泻地萦着异香扑鼻。 四人的表情依旧懵懂,却带着股从未有过的哀沉气息,联手抬着红阳圣童异化得不似人形的两米尸体,就像一支庄严肃穆的送葬队伍,竟然是跟着江闻跳下来了。 两方人马几乎只是一照面,六甲神将便沉默着跟随在江闻身后,不复充满敌意。 在红阳圣童死后,六甲神将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也再不会有人他们的清楚咿呀怪叫是想说什么。这支死寂的队伍简钝的大脑只能记得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带着他们唯一认定的引领者一起,走入这场雾的最深处。 于是乎,红阳圣童终于来到了他至死都不知道内情的地方,即将以另一种方式见证长生之秘,直到无法前进的最后一刻。 四人以鎏金铜羽人青铜匣入洞内,流淌出的汉元寿宫香丝丝盘旋着,忽然顺着洞内的风势汇往一处,猛然撞破仙雾,露出了一条方才从未见过的道路! 空洞的暗室潮湿沉闷,长久不曾流通的空气骤然遇冷,凝结成了遍地水滴,行走起来湿滑无比。鎏金羽人青铜匣以独特的结构散发出丝丝冷光,照亮了前方的景象。 仙雾盘旋缦缦、尘氛回荡幽幽,一具具头朝外的干尸眼眶空洞地看向江闻,仿佛生前还在拼命往外爬着,时间和生命却统统凝固在了这一刻。 在山洞的尽头,竟有一堵用干瘪尸体,折叠层垒筑成的高墙。 “元化子说的尸体,竟然在洞穴的最深处!” 隐秘石洞内,江闻还发现了两处异样。 石室的角落是一具暗黄干裂的骷髅,乍一看去,就像是个是死去不久就迅速白骨化的人。 而另一处,是一块形制独特的木材,由一截圆木纵向中剖而成,长三尺、宽两寸。 半圆形木面修削成七个棱面,每个棱面宽约一指,均书写文字;平整剖面亦分七行,其中六行书写文字,一行留白,写满了六七百字。 “这是纸张普及之前的书写载体之一的木觚,多见于习字和抄录文书……” 江闻喃喃自语着,“如果木觚是由这具骷髅带进来的,那骷髅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恐怕在千年以上了?!” 这时江闻仔细查看,才发现倚靠墙脚的骷髅死去不知多少年月,几乎触到了风化的边缘一碰就碎,只是因为极其粗壮的身体骨骼和相对封闭的环境,坚持了更长的时间。 “这具骷髅的骨节旷大、骨质致密,双手格外粗长,应该是一个千锤百炼的剑击高手。不知为什么死在了这里。” 江闻瞬间做出了判断。 木觚上的文字也保存良好,江闻能看出来自不同人的笔迹,林林总总难以尽述,却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一种纠结为难的情绪。 江闻相信能进到这石罅之下的,无不是有大毅力、大机缘、大无畏的超俗之辈。但除了几个能被猜出身份的人,里面还混进去了不少的谜语人。 平整剖面字数最多,记载着某人察觉各地妖异频发,听从精通谶纬天象的好友豫章人雷焕提出计策,两人谋划多年,终于元康五年派人盗走宫中两样重宝。随后,两人又请来咸宁五年在吴越之地遇上的游侠,托他深入武夷山中,务必要抹除妖患。 这个故事写得隐晦难懂,尤其语句里频频提及,假如有人偶然见到这块木觚,千万不要贪图重宝,一定要将它们放在一起——即便不能毁去,也要藏在世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龙光射斗、穿屋飞剑,这人即便不提姓名,也分明是西晋的张华张茂先!” 元化子说过西晋武库中的王莽头、高祖剑不翼而飞,当时把守宫内之人便是中书令张茂先。如今看来,这不仅是监守自盗,还是一场掩藏在历史背后的重要计划! 张华的计划似乎是实现了,因为寄托游侠也进入了武夷大山缦亭峰的深处,悄悄死在了石罅之下,可他竭力想要销毁的东西,又是什么来头? 木觚另一侧的棱面,是江闻有些眼熟的笔迹,描述一位道人察觉到了世间异状频发,偶然也进到了这座山洞中。 最终,他似乎纠结于是否要毁掉木觚所说之物,但反复思量后只留下了一行不明所以的文字——“愿飞升于玉阙,必修炼于金丹”! “这是白玉蟾仙师的字,我在山下崖刻见过……他为何如此纠结?洞中的重宝又是什么?” 再一侧的棱面,有一团虬结如浓墨的字迹,江闻费了半天劲才看懂上面的内容。 前面敷衍地写着自己来这里寻觅长生久视的机缘,后面由于写的是《山海经·大荒西经》里的记载,江闻才能半猜半背诵地看出“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的字样。 对方可能是觉得字迹已经属于加密信息,还大剌剌地留下了署名——邋遢道人。 “……张三丰也来过这里?” 疑似张三丰笔迹不远处,一个弯曲的笔迹毫不相干地写着生死不二、苦乐殊同的谒语,似乎在冷嘲热讽着其他人的痴障。 最为不搭边的,是一段笔迹黏连到令人发指的文字。不知为何说起汉哀帝虽然少美其材、即位忽痿痹,这是先天之疾,和西汉末的巫蛊并无关系,更不能求之于青鸟降真术,最后是以医者口吻。喟叹于兴衰注定的世事无常。 江闻不知不觉中走出了汉元寿宫香的范畴,就在它详细端看的时候,四名六甲神将忽然惊慌了起来,咿咿唔唔喊着什么想提醒江闻注意。 此时的北辰星巡行到了高天最高处,石罅忽然产生了巨大的晃动,比仙雾更加浓重的雾气喷薄而出,剧烈的石头摩擦声绵延不断,那堵尸体枕藉形成的巨竟然有生命般地挪动了起来。 这股仙雾缭绕散去之后,就像是卸了气的的皮球,潜藏在洞中的元凶终于露出来了。 无数尸体镶嵌的洞墙不断蠕动,一面血肉巨墙慢慢向江闻靠近了,身体的僵硬冰冷再一次传来,他保持着惊愕表情凝视前方,连扭头不看都是奢望。 嵌在这堵血肉巨墙正中的发光的,是一颗干枯残缺的单独头颅,表面布满了腊制萎缩和虫咬刀砍,生前似乎遭受过一系列非人的苛待。 干枯头颅的脖子以下不翼而飞,却难以理解地遍布着一层恶心的结缔丝络,仿佛死后还在缓缓生长,想要修复残忍切斩留下的伤口。 疑似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是一柄从他额头插入,贯穿到咽喉的古朴长剑,历经千年仍静静散发着寒光。 “这难道是王莽头颅?!汉哀帝死后痿痹,于玉石中眉睫犹动,王莽仅剩一颗头颅,却仍在缓缓修复,到底用的是什么鬼方术!” 张华恐惧忧虑的源头,恐怕就是这颗干瘪的头颅! 江闻知道,自己必须毁掉它! 即便有汉元寿宫香护体,六甲神将也因为心籁毕鸣开始痛苦哀嚎,无法帮上忙。 对于身体的捆锁,多次遭遇的江闻已经隐隐猜到了,凡人一旦接触这股仙雾,就会陷入力学上的虚功状态。 比如本身施加着一个力,如果使力做功的位移不是由于该力本身所引起,即做功的力与相应于力的位移彼此独立,二者无因果关系,这时力所做的功称为虚功,产生的位移叫虚位移。 仙雾造成的虚功,就是力在虚位移上所做的元功在平衡状态下,所有力在任何虚位移上的虚功之和为零。 陷入仙雾虚功空间之中的江闻,自身原有的前后左右力量,都会被从身体剥离,看上去好像努力在动,实际上身上的各方之力永远为零,才会出现凌空凝滞的诡异场面——此时就连地球的吸引力,都被仙雾的虚功空间抵消了。 而最可怕的心籁毕鸣,原理也是如此。在箫管云鹤声响起的时候,其实是先前的声音波动传荡在体内,一个人身体里的骨骼摩擦、血液流淌、心脏跳动、呼吸起伏,都会产生大大小小的声波震动。 此时随着虚功空间的闭锁,外部再也无法宣泄外力,身体内部就将积攒出许多的虚功内力,相互碰撞纠缠。随着增幅放大,就像是在房间里越弹越快的弹球,时间累积后,便足以震碎身体的组织器官! 而要打破这一切的,需要的或许是一根烛照幽冥的汉元寿宫香,抑或许只是需要一个神乎其神又平常无比的第一推动力,仙雾的虚功空间就不攻自破。 他隐隐察觉,与其说这是一种攻击手段,倒不如说是某种不相容的物理性质在起作用。 如果真有一个因为仙雾飘荡,以至于不存在外力干扰的世界,那地方是否如蓬莱仙境般山悬水迂,身体可以随意凌空飘飞舞动…… 那是否就是飘渺虚无的仙界呢? 越靠近武夷山长生之谜的中心,江闻就越觉得荒诞离奇,一切似乎都和美好的神仙传说相去甚远。汉武帝得自武夷山的青鸟降真秘术,与武夷山流传数千年的升仙之谜,究竟有什么联系……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思考了,无数前人没有做到的事情就在眼前,这堵尸体巨墙还带移动着。 “小道士,最后再帮我一把!” 随着最后一声破碎脆响,小道士此刻远在止止庵洞天之中,江闻插在腰间的青铜古剑发出龙吟,剑体嗡然出鞘,剑锋直指尸体巨墙的核心之处,势要在仙雾被北辰星削弱到极点的此时,将一切做个了断! 轰隆隆地动山摇,石罅里光影不断但随着尸体巨墙再次晃动,一个怪异到难以形容的容貌从尸骸之后转动过来! 墙另一面的恐怖形状超过了人类听过恐怖故事的总和,此刻抛去诡秘仙雾护体,逸散出漫天飞舞的红色霞光,肆意蔓延在狭小的石洞之内! 第一百章上 阊阖正嵯峨 那数米高、墙体般的皮肤鬣毛稀疏,没有鳞片保护,只是由一层仿佛不属于它身体一部分的怪异组织包裹着半边躯体,不知道在洞中还蔓延有多深。 它的嘴是由一个窄小的洞和裂口相结合的东西的形状,十几只眼睛深深陷入肉里成了一排坑洞,扭曲地挤在一起。鎏金铜羽人匣的微光聚集在它的皮肤上,只能反射出一层邪恶的红色光弧。 青铜古剑撞在坚硬的皮肉之上,声音就像与巨石交击,重穿刺而不擅砍的越国古剑沧浪浪擦出连绵火花,那堵巨墙继续转动着丝毫无损,竟然无法加伤! 随着尸骸巨墙继续缓缓转动,发出震天的巨响,江闻看见面前的怪物庞大而萎皱,江闻的高度大概只有它的四分之一,裸露在外岩化的棱角分明而僵硬。 它很像一些原始的低等动物,然而气质上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类特征,因此显得更加可怖。它给江闻的感觉就像一个发育畸形的海螺,硬如石头的肉体却深藏在一个柔软恶心的外壳中,软壳不停渗出古怪的粘液。 似乎正是这些黏液,让无数枯瘪的尸骸黏着在上面——这个令人作呕的生物,竟然用尸体组成了保护自己的另一层外壳,颟顸地向外蠕动着。 极度的恐慌与厌恶,使江闻动弹不得,在漫长的几秒钟,他甚至以为自己化成史前海底的一条深海鱼,不小心闯入了洋底直壳鹦鹉螺的巢洞之中! 他早该想到,这种吐雾成画、化烟为景,日月咸俱、楼台顿生的神异手段,古籍上面早有记载,只是因为缦亭峰深处于武夷大山,神异传说又绵延千年,才让江闻一直没往那处想。 蜃,属于传说神怪,古书记载形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状,常吐红鬣,腰以下鳞尽逆。能吐气并形成为海市蜃楼,自古有雉入海为蜃的说法。 《菽园杂记》提及“蜃气楼台之说,出《天官书》,其来远矣。或以蜃为大蛤,《月令》所谓雉入大海为蜃是也。或以为蛇所化,海中此物固多有之。” 要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面前的并不应该用“它”,而应该用“牠”。因为江闻已经猜到,面前仅仅是存在就能让人痛不欲生的东西,应该称之为夷怪——虚蜃之螺! 此时,江闻可以幻见到石罅之外,凛冽的北极星已经高悬到了天穹的尽头,某种神秘而不可抑制的力量,正通过诡谲复杂的宇宙空间,向这处群山中的角落散发着,驱散了面前神怪身上的异常,才让它能和江闻如此近距离地会面。 王莽头颅之中,忽然流淌出了一股股腥臭的黏液,夷怪虚蜃之螺软壳上的不明物质,此时正化为真菌滋长的菌毯温床,只见一棵芽孢状的生物迅速从王莽无舌的口中迅速生长,演变为一株干枯丑陋的玄色孢子植物,不怀好意地探到江闻的身前。 长生不死芝,竟然是牠身上生长出的一部分! 见到这个场景,四名六甲神将不约而同地以脚踏地、请神上身,双目癫狂地胡乱转动,砰然放下了鎏金青铜羽人匣。 四人臂膀双双搭起,肩部倚靠着,中指和食措并按大指中节,同时结出了指挥三界鬼神,入庙破庙的北帝印。 天师丹息法蕴养的澎湃内力相互呼应,宛如浪潮滔滔不绝,四人或奋拳或出掌,以煞鬼法默契合击,同一时刻命中了夷怪虚蜃之螺。 虚蜃之螺的外壳柔软黏腻,皮肉坚硬如岩石,方才江闻的利剑不能斩破,因此以内力轰劲破开门户,是一个极好的办法——请神上身的状态似乎真的能在冥冥之中,让这四个原本应该愚蠢呆傻的人,具备玄之又玄的直觉感应。 外功加持澎湃巨力足以开碑裂石,即便真正的岩壁也会被震碎为齑粉,可四只手掌拍在虚蜃之螺的光滑诡异皮肉上,却没有掀起一点浪花。 “快退回去!牠吐出的仙雾既然能造成虚功空间,肯定也能化解外力加身!” 没有人听懂江闻的呼喊,虚蜃之螺顶触到洞顶的身体开始继续嘶嘶蠕动,不曾停滞一秒,六甲神将却猛然口吐鲜血向后飞去,径直飞出了这个石室,仿佛和膂力惊人的豪客对掌,吃尽了明亏。 江闻沉默了片刻,用脚踢出鎏金青铜羽人匣,也慢慢向后移动着。 不管是谁近距离面对夷怪,特别是这种体型充斥满地下洞穴,以岩穴为壳寄居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的怪物,也会生出棘手至极的感觉。 四人被击倒后,虚蜃之螺柔软后壳再次转回,其中的王莽头颅空张着嘴,仿佛发出阴森嘲笑,从他的眉宇之间有一丝红光飘逸而出,逐渐舞动苏醒了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夷怪再次蠢蠢欲动了起来,森然石室中再次弥漫开茫茫白雾,恐怖的红霞也在其中氤氲不断,潜藏着雾状不明的身影。 僵持对峙还在持续,江闻业已经退到了石罅所在,洞外的点点星光照入其中,几丝流云在夜空中徘徊,却遮挡不住渐渐沉下的北辰星。 时间不多了! 江闻已经察觉到了,面前的夷怪虚蜃之螺,和武夷山脉之下埋藏的六牙七支夷怪桀粢不同,牠并没有前者被岩浆生生灼烫至死,再被玄武山体镇压数亿年,于阴暗中腐烂消融的恶毒怨念。 面前的夷怪虚蜃之螺,苟活在暗无天日的石罅之下,身上存在着能够给人长生不朽的东西。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牠十几只坑坑洼洼的眼睛中,蓄满最强烈的贪婪和残忍,一切因为欲望驱使来到这里的生物,都将化为牠养料的一部分。 因为这里面有求解脱者的渴求,有求长生者的执妄,还有求登仙者的贪望,更有求探索真相者的孜孜不悔。夷怪蜃螺想来是懂人心的,毕竟从牠在缦亭峰吐出仙雾的那一刻起,所接触到的就是人类千变万化的欲望。 吃了长生不死芝的人,最终化为畸形扭曲的黑龙,如红阳圣童般蜕变为一具行尸走肉,这个长生蜕化的结局已然注定。 可那些见到了缦亭峰仙宴,号称跨虹桥登仙的人,见到的又是什么?他们又遭遇了什么?! 江闻有些悲观地想到,这些人类最深沉的欲望,不过是牠维持自身的养分,也不过是牠精神成长的食粮。武夷山千百年来长生的传说萦绕,归根到底都是人类永不磨灭的执念,在支撑着一个没人愿意戳破的谎言…… 长生登仙,或许只是一个人类自己设下的诅咒。 ………… 虚蜃之螺缓缓靠近着江闻,牠从不会用暴力猎食,牠只会用最隐秘的手段诱惑猎物上钩,这千百年来或许有一二人能逃离,但他们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食粮。 夷怪捕食的经验让牠缓缓转出后背,恢复了王莽头颅和密密麻麻尸骸组成的高墙,只见仙雾和红霞纷飞飘舞,曲折诡异难以形容,却忽然化为一股凝固圆镜般的圆光画面,映照出洞内阴暗幽悄、滴水钟乳石笋。 形势瞬间险峻,江闻一眼瞥见了插着古剑的王莽头颅,认定那里既然可以被西晋游侠刺穿,应该就是夷怪身上的薄弱部位。以壳为虚、以肉为实,这夷怪虚蜃之螺出奇离常之处,简直不像是地球孕育出来的生物。 江闻运转着内力试图一击搏命,无数武功在他心中流转不息,招式由繁到简、杀气由有到无,已经凭借着金庸江湖里高妙的武学修为,将剑法拔升到了近乎于道的境界! 但下一刻,夷怪蜃螺慷慨而阴险地为他展开了仙界的景象,打断了他的入道! 江闻在圆光中所看见的,既不像道藏传说中美好的仙界,甚至也不是佛经里无边地狱的景象。这处仙界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包容万事万物,以无可分辩的“虚”,瞬间降临在现实土地上。 点点声音如叶落枝折,某些晦暗不祥的东西,似乎正化作光点般的虚像在江闻面前飞驰而过,江闻驻足的石窟地板产生了令人战战兢兢的断裂闪烁,汇成残破的线段,光点绕着着逐渐飘渺的洞壁和四处横生的钟乳,组成一些难以名状的生物向江闻猛扑而来。 它们由不规则的红色线条组成,却没有本质的身体,或扁平或弯曲地狂舞于石笋钟乳上,又随着光照石柱的影子一起摇摆起舞,制造出窸窸窣窣、纷至沓来的杂乱脚步。 江闻不清楚他现在看到的,和其他人看到的是否有不同,可这就是所谓众仙的居所吗?这就是传闻中凡人所不敢踏足的王母仙宴吗? 这就是上山另一条路的归宿,就是小道士村人所说的洞天架壑登仙之路,必然迎来的结局。 他们提前超脱了形体,抵抗了长生不死芝的诱惑,义无反顾投入夷怪蜃螺展开的诡异“虚仙界”中。 从那以后,光阴流转、春去秋来都与“虚仙界”中他们无关,哪怕外面沧海桑田。 从那以后,他们进入了一片人类无法理解的“虚仙界”中,成为了一根根崩坏扭曲的红色点线组成的部分。 从那以后,他们只会在缦亭峰仙宴的最高潮时,从“虚仙界”游到岩坛上狂乱起舞,就如现在这般,以恶毒的形状诅咒着这个理性尚未消逝的世界! 他们成仙了,却成为了虚界的诡仙,进入一个非理性、超越逻辑因果、让米利都学派惊恐无依、让毕达哥拉斯宁愿杀人也要抹除的可能性,一个完全无序、疯狂、混沌、彻彻底底为虚的宇宙! 在夷怪展现的圆光之中,他还狡猾地加入了过往的画面片段,插入干扰思维的讯息——全都是木觚上的留迹者,当初来到这里时所传递出来的思绪,此时一齐化为诱惑江闻的武器,干扰着他的心神。 江闻只有勉强懂得其中的非线性关系,才能趁机解读木觚上的跨时空对话。 首先,是留下那段潦草至极笔迹的医者,佝偻身子陷入了沉思。 西汉末年沸沸扬扬的末世恐慌,导致刚刚即位的汉哀帝认为,自己身上一定是流淌着诅咒的因子——自己明明有着极其健康的少年时期,为何会在十七岁忽然身患痿痹之疾。 此时西汉的世家大族、外戚勋贵,见到几位帝王昏聩、中央的衰弱,早就有问鼎轻重之意。当时流行天人合一的儒术,于是各方刻意释放出种种恐慌,来挑战汉室的权威,试图论证刘家已经为天命所厌弃,即将失去天子的尊位。 说到底,这只是一场恶毒的政治行为,却触动了西汉后几位帝王们脆弱的心弦,于是求助于虚无缥缈之术,结果如同饮鸩止渴,加速了自己的昏聩衰亡。 医者确定这是疾病,而以江闻推测,其实他得的是“贝克型肌肉萎缩症”,发生率为1/30000,发病年龄平均为11岁。此症患者在临床上的表现较轻微,于16岁时要靠轮椅的患者并不多,超过90%的患者可活超过20岁,因此即位前毫无征兆。 更重要的一条是:这种病通常只会是女性隐性带因者。孝哀皇帝,元帝庶孙,定陶恭王子也。母曰丁姬。 也就是说,汉哀帝的母亲可能是携带致病遗传基因的,但是她没有症状,可是她生下了汉哀帝这个儿子,就有50%的机会得这个肌肉萎缩的病。 很不幸的是,汉哀帝就是被命运命中的50%。 于是他求助于汉宫馆藏的青鸟降真之术,又走上了前几任帝王的谬误之路。 作为最后一位有希望力挽狂澜的汉帝,即位之时他也不相信这些传言,却阴差阳错身患有这种罕见疾病,最终身死成为了流传谶纬的力争——自那之后王莽的取而代之,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医者凭借临床治疗经验,摒弃玄虚刻意的末世恐慌,于这个石罅下看清了尘封的真相,但一切都晚了,他也只能在世殊事异千年之后,哀叹西汉王朝的注定衰落。 随后,江闻看见了张华所派来的游侠,手持一柄白玉宝剑进入了石罅下,行动剽勇轻捷、势不可当,武功已经至臻化境。 当他以王莽头颅为诱饵,引出了眼前的夷怪后,也陷入了深思。 晚年的晋武帝司马炎猛然发觉,西晋正面临着极大的危机,王室血脉似乎注定衰微,他二十九个儿子里,只有九人长大成人,其中储君司马衷还智力低下。 请来的术士扶鸾后,更是看出“双马得食”的谶言,表示他最终只会有两个儿子得以善终,剩余七个都将死于非命! 见如此下去晋室难以保全,司马炎又想起了尘封在武库之中的王莽头颅。 他征召许多儒学博士、阴阳方士前去研究,试图复原汉宫之中的青鸟降真术,用于延寿致生。 这场巨大的谶纬符命复兴运动,造成了无数的清谈名士趋之若鹜,自认为学通天人的他们,化私为公地出任各地官僚,追逐着妖异幽冥之事,以求找到与王莽头沟通的办法,造成政局和思想上的双重糜烂。 即位的惠帝昏弱,贾后残暴,尽心辅政的张华张茂先为使海内晏然,靠着贾南风的敬重支持,终于断绝了这场荒诞运动,并派人将王莽头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可惜在五年后的八王之乱中,张华惨遭不测,士族寻觅幽冥行为再也无法得到遏制,司马炎担心的“二马得食”谶言,也在司马家族的大内乱中拉开了上演的帷幕…… 游侠算尽了一切,却不懂得星位的奥秘,更没有算到夷怪虚蜃之螺背面要害处长着外壳、黏满尸骸,正面皮肉却坚硬无比,寻常方式根本无法贯穿。 一击不中时已经晚了,只能愤恨地将斩蛇剑飞掷入王莽头颅之上,被伴生出的白水素女吞噬,功败垂成后化为白骨。 再然后,白玉蟾仙师宽袍大袖、宛如神仙的身影也出现在圆光阴影中,手掐雷诀一言不发。 曾经有道门先士以降真法见得汉哀帝,发现他所行的西王母诏筹之所以匪夷所思、前所未有,是因为他所求的东西与前代帝王截然不同。 西汉的宣帝、元帝、成帝,都属于身体强健、春秋鼎盛的皇帝,只是因为醉心武帝传下来的升仙之法,让他们心有所念,日夜祷祝西王母的青鸾下降,带他们前往仙界。 而哀帝焚香祷告,只希望能够治好自己身体的弊病,也就是像红阳圣童那般渴望蝉蜕羽化、长生久视,于是在轰动京师的连绵数月后,他终于在仙雾中得到青鸾所赠的“长生不死药”…… 汉哀帝服药之后,由于身体的先天亏痹、以及没有练气服食的积累,他在宫人惊恐的注视下,身体当场消融萎缩成了一块拳头大的玉茧,根本无力羽化。那具尸体似死非死、眉睫犹动,只能匆匆葬入义陵之中。 后来奉王太后令重修陵寝的王莽,本就是精通儒学的博学之士,在哀帝玉茧里发现了保持不死的秘密——那一枚青金色的不化种子,正寓居在灵台穴中闪闪发光。 王莽大喜过望,认为掌握了长生不死的奥秘,于是靠着梓潼人哀章的帮助,试图将青金色种子种入自己体内。 直至败亡之前,王莽都认为这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顾。《资治通鉴》记载败亡前的王莽绀袀服,持虞帝匕首,天文郎按式于前,莽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可惜叛军早已攻入长安,商人杜吴杀莽,校尉东海公宾就斩莽首,莽犹睁目呼吸如常数日;军人分莽身,节解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 这枚青金色的不化种子,自此以来也辗转流传,并在道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太上步星升纲箓! 白玉蟾知道,不管是以青鸟降真术祝祷祈求步虚成仙,还是渴望服用长生不死之药,都是急功近利、买椟还珠的行为。青鸟降真术所接通的门户在武夷山中,只有从武夷山缦亭峰打开的途径,才能真正升往仙界。 他翻阅道门典籍思考了很久,终于确定要想真正架壑升仙、跨虹桥去,必先练成金丹之境! 所谓的金丹,并非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神仙之术,而是人身三才结成的独一无二之物,是修道之人意识中水火灾不能坏、风雷劫不能摧,是一颗最顽固不化的种子。 唯有金丹成就,才能避免红阳圣童的惨状,才能在服下长生不死芝后,克服身体内三尸魔障蝉蜕破茧,顺利复返先天之体。 唯有金丹不坏,方可在无状仙门洞开之时昂首步入其中,不像小道士的村人那样被九天罡风、天汉素水所消磨异化,永远保持着真我真如! 白玉蟾面对着夷怪虚蜃之螺良久,终究还是喟叹一声,镇守这处疑似世间仅存的升仙之路,直到仙去。 千百年来踏入其中的人中俊杰,都被虚蜃之螺如观指掌地读取过想法,更多曾经的身影和念头,如万花筒斑斓上演。 散发着红光的虚线诡仙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穷尽办法想要将江闻拖入不可预测的深渊之中,虚蜃之螺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密辛内情,扰乱江闻的注意力,江闻即便以超绝的身法闪转腾挪,也无法提防无孔不入的信息投影。 但这些人中,有一个邋里邋遢、长相奇古的人,最让夷怪印象深刻,甚至隐隐有一丝的畏缩退惧。 一切只因为这个不修边幅的人来到这里,一眼就认出了夷怪虚蜃之螺的跟脚。 邋遢道人认出了虚蜃之螺是自天河陨落下界的东西,在比尧舜更早的年代,就前陨落在了西海之畔的弇兹山。 第一百章下 挥犀者侠客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 郭璞的注提到:“弇山,弇兹山,日入所也。”随后郭璞又注引《穆天子传》曰:“天子遂驱升于弇山。” 夷怪虚蜃之螺从九天陨落的时候,弇兹山居住的弇兹氏族仍处于母系社会,随着夷怪长生之秘被参悟研究,部落女首领也演变成古代传说中,保管着不死药的西王母。 由于这个部族发明了用树皮搓绳技术,又擅长观星测定、巫术医药,后世从中还演化出了传轩辕兵法的九天玄女、传皇帝养生术的素女、天河织布的织女等等。 直到周穆王十三年即公元前989年,周穆王率领七萃之士、乘八骏之车西行,到达昆仑之丘群玉山,仍然见到了这位史前便成名的不死母神,并与她宴饮酬酢。 宴会上的周穆王,自然提出求取不死药,可西王母告诉他,昆仑山仙界的不死传说正随着族人凋零,此刻已经走到了尽头——因为在公元前两千两百年的帝尧时期,西王母已经请求射术绝人的大羿,带着不死之药离开了昆仑山,打败盘踞在畴华之野的怪物凿齿,将不死仙药永远埋藏了起来。 邋遢道人的思绪还在流动,江闻却赫然感觉脑袋里奔雷炸裂。 经历过空谷龙吟事件的他,自然知道所谓的畴华之野不在别的地方,就是指这武夷大山;大羿打败的凿齿也不是什么怪兽,而是闽越王城中不死不灭的凿齿之民。 因此尧帝时期的大羿一路相东南,最终按照西王母之命,竟然是将不死之药藏在了这缦亭峰的石罅之下! 按照如此推测,难道邋遢道人认为西王母的不死之药,就是面前的这个夷怪——虚蜃之螺?!夷怪在缦亭峰上以仙雾不断重演的仙宴画面,难道就是牠亲眼所见,几千年前的西王母在昆仑山上,分赠诸侯不死药的隆重画面?! 江闻悚然而惊。在读懂夷怪种种描述之后,连原本心如铁石的他也忍不住产生了向往,握剑的手越来越犹豫。 大羿之所以能从西海昆仑山一路打到闽中武夷山,所率领的很可能就是一支,全员复返先天之体,寿数可以千年计算的无敌军团。 如果江闻能研究出西王母长生不死药的秘方,或许也能活到千年之后——不、甚至不需要千年,只需要等待不到四百年,或许他就可以回到那个熟悉的时代了! 人皆有私欲,谁也不能否认这些情绪的存在,江闻在幻象中看见来到过这里的人中,儒道佛医有之、隐士游侠有之、清客方士有之,即便是有道之人如白玉蟾、张三丰,在这里也会渐生出保留人间长生之路的恻隐之心。 江闻动作犹豫了起来,此时王莽的头颅近在眼前,剑锋却始终朝着地面。 就在犹豫间,北斗七宿已经进入了高天之中,左辅右弼两颗暗星惨淡陪随客座,而原本明烁放光的北辰星已经无力维持,轰然西坠。 夷怪也去观察到了这一点,庞大的身躯仿佛脱去了沉重的负担,猛然笼罩上一层瑰怪的色泽,吐出的红霞仙雾也越发浓烈,直逼石罅下的江闻。 此时石壁上飘飞的虚线诡仙,愈加肆无忌惮地散拨着混乱,想要拉扯住江闻的身体。崩坏的线段明明只是从影子上擦过,却能无视距离地消失又出现,在江闻身上留下一道刺骨疼痛的伤口。 江闻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了崩坏的线条的一部分,青铜古剑不受控制地掉落在地。 自身时间和空间的坐标正如野马般绝缰而去,只有灵魂顺着滚烫的绳索向前飞奔。“虚仙界”之后晦暗不明的事物一件件向他飞来,想要堵住返回理性世界的唯一通道。 在这片恐怖的景象面前,理性已经成为了最奢侈的东西,若是等到“虚仙界”的图景在江闻面前全部展开,他预感将见证宇宙蕴含的全部恐怖,自此之后连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也将是致命毒药,于是他只能选择和虚线诡仙一样,彻底脱去人类的肤浅形态,投入这片混沌的空寂宇宙…… ……… 夷怪虚蜃之螺阴险地等候着,就像等候之前所有的猎物那样,依靠打开的仙门中的虚线生物,将猎物拉入自己的口中。 被张华误送回的王莽头颅中那残缺不全的一丝太上步星升纲箓,已经让牠找到了回家的方向——那个远隔无数星系空间、充斥着伽马射线暴的混沌沸腾星海。 吞噬退化失败的尸体,能让牠壮大力量;吸摄量子云态的生命,能为牠铺就跃升的道路。牠来自一处怪异的星云,那里或许就是神仙居住的九天九天。 牠如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扇“虚仙界”之门,避免惊动其中沉睡的不可名状之物,继续等待着。 就如同蛰伏地下的二十三年蝉,如今的生命对夷怪虚蜃之螺只是诅咒,只有升入更高层次,才是牠的最终蜕化的目的。 牠凭借直觉预测到,只要吞摄了面前的人类,自己就能更进一步蜕升,甚至直接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夷怪虚蜃之螺的思维并不复杂,牠的特殊之处在于诞生于昆仑山中弇兹氏,自始至终接触到的都是人类的思维,因此牠完全可以读取理解江闻的思维。 此时的江闻浑身伤口,手无寸铁,剧烈的疼痛让他意志都开始了散乱,夷怪甚至读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感觉满是臃杂混乱的东西毫无关联、此消彼长。 江闻似乎也已经发现夷怪正超乎想象地渴望吞噬自己,但是身处无数思绪掩埋的杂乱频道,让他发出的一切声音都显得格外微弱。 圆镜之中忽然狂风大作,虚空混沌的“仙界”猛然掀起波澜,一头怪异的东西从深空之中挥翼而来。 它在极速飞行着,外貌不像地球上任何已知的鸟类或蝙蝠,正面看像头非洲象,侧面看却有饕餮纹似的对称头部,斜侧角度又像是重叠的马头。它身上没有羽毛,取而代之的是潦草虚线鳞片,挥散出的物质很像白霜与硝石,正侵蚀着空间存在的基座,偶尔飞散出来一丝,就化成了剧烈如毒药的至浓仙雾,在空气中滋滋作响。 陪伴在这怪物身边的,是无数个没有头部的古怪存在,正以强过虚线诡仙万倍的方式散发出红光,浑身都是虚线组成的翅膀和眼睛,展翅震下满地的死白烟灰,仿佛内心沐浴着狂喜,正在赤诚中燃烧着自己。 “这就是传说中王母使者,三青鸟中的大鵹吗?你们想带我……去哪里?” 江闻还在被向前拉扯着,原本慌张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笑容。 “从来没有人,正经和你聊过天吧?” 江闻脑中的杂念忽然消失无踪,澄澈得像是一汪清泉,只剩下一道洪亮如雷的意念,“我脑袋里装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记忆,也难为你读取大半天了。” 夷怪虚蜃之螺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猎物距离牠只剩下几尺距离,决然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因此牠仍未动摇。 “这青鸾和无头怪物,甚至还有未来的你,应该都是高纬世界的存在吧?就像是二纬生物观察三维的柱子一样,俯看是个正圆,正看是长方形,侧看是三角形、所以我看它们随着角度各不相同,甚至彻底无法理解。而它们看我,就能直截了当地看穿了我的一生。所以它们对于我来说是全知全能的东西——比如神仙?” 江闻又笑了起来。 “我承认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有数之不尽的欲望,也有无法克服的软肋,方才在长生久视面前彻底动摇了,才会落入如今的境地。我的心境修为和那些活着走出这里人相差太远——讲道理,甚至还不如元化子那个老头。” 江闻竭力抵抗着虚线诡仙的拉扯,延缓着被吞噬的时间,身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接触过这么多的人类,阅人经历肯定也比我丰富。能给你留下印象的人,都是此世的翘楚人物,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每个人的想法其实都不一样。” “因哀生之须臾,人类渴望着你生来已经具备的能力,因畏死的永寂,人类希冀着你拥有的潜能,什么玉蝉、仙药、青鸾,都不过是一个个希望形成的载体,只要这股欲望不消失,这些难以割舍的东西就不会灭绝。” 江闻展开双手,似乎是彻底想要认输了。 “仙界出现的那些东西,我可能也听闻过……或许它们也会发现我身上的时间轴有些奇怪,就像我看见一个又长又短、又粗又细的图案——我念给你听听。” 江闻轻咳了两声,缓缓朗诵了起来。 “我见主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他的衣裳垂下,遮满圣殿。其上有撒拉拂待立。各有六个翅膀。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行。彼此称呼说:‘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耶和华,他的容光充满全地’。因呼喊这的声音,门槛的根基振动,圣殿充满了烟云。” 大鵹挥舞着翅膀,在混沌高维宇宙中飞行如电,朝着这处洞开的仙门直驰而来。 或许当初举行青鸟降真术的汉武帝,也在幻妄之中见到过它,却无法跨越维度的阻隔,骑上这匹进入仙界的青鸾,才转而绝望地搜寻能登天的“天马”。 此时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石罅下昏暗无比,天空中只有北斗七星的右枢隐隐放光,暗淡地如同如今局势。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由于地球运行的地轴摆动,星空图景其实是处于变化之中的?好吧,我没说过也正常,因为这也是不久前才想到的。” 江闻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着什么,双手从躺地昏迷的六甲神将周围拂过。 “如今处于明清交界,曾经正居于紫微星垣中央的极星鹿豹座32h,彻底让位于勾陈一,也就是小熊座α星。而在这更早之前的西周,极星则是小熊座β。” “若再往前推算,在公元前3000年前的上古传说时代,也就是王母与你共存的年代里,天龙座α也就是太一星,正高悬于天球正北,作为北极星统领周边星群。” “由于古代观星学成系统于周朝,那时的小熊座β已经被称之为北极紫微星,因此观星前来的人都以此为准,也无从研究过往——除了像我这样,从信息爆炸年代来过来的人。” 江闻吐出一口鲜血,拼着虚线诡仙更加猛烈的攻击扭动了起来。 他周身十二正经、八脉奇经、周身七百二十个穴道一同爆发出猛烈的吸力,不顾浑身经脉如烈火般开始焚烧,化为人形的黑洞瞬间,凝滞住了所有崩坏线条。 “可是这世间奇妙之物太多,存在的希望也太多,如果所有的东西都不肯割舍,人就算是用五条腿行走也载负不动。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不属于自己的不要觊觎,这是我看了那么多魏晋挥犀客作死纪录后,唯一的感想。” 江闻的七窍都冒出血来。 “千百年来的缦亭峰上,能来到你面前的人,求生者皆身死、求死者入虚界永生、为自私者阖身尽丧、为苍生者能保全自身,却间接害了更多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这具石罅下面干枯骨化的骷髅,是这些人里与众不同的存在。只有这个连名字都未留下的游侠,以求死之心进入了这里,只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剑伤,才算得上求仁得仁。” 经过精妙计算的双手仅仅是抚过,昏迷的六甲神将身上,那股精纯的天师丹息真气就如长鲸吸水般被一饮而尽,瞬息汇聚到了江闻的体内。 夷怪虚蜃之螺察觉到了对方的异常,急忙转动停止圆光中“仙界”的展开,更急着转回刀枪不入的坚固皮肉那面。 但江闻的笑容灿烂得宛如正午炽烈的阳光,高指着天顶黯淡的北斗七星右枢纽。 “如同人间的王朝更迭,失败者黯然退场它,舜帝、大禹时期,太一星就已逐渐远离北极,在汉代时彻底走出了紫微垣。至魏晋六朝以后,太一星甚至已经黯淡到被遗忘,只被称为北斗的右枢。” 王莽头颅中深深插着的高祖斩蛇剑,被江闻掌中吸力瞬间拔出,如羚羊挂角般握在手中。 一套料敌先机、后发先至、趁虚而入的武学绝技,正在雄浑内力的支撑下施展而出。这是剑法、也是兵法、更破解世间万物的易经之法。 此时彻底舍弃了精妙剑招、诸般变化,结合着星球运行、潮汐引力、日月破建、六甲孤虚,饱含夷怪在昆仑山上被束缚的诸多法门,最终化成一道精纯至极的凛冽剑意,超越视线、意识、时间,如一道架壑长虹,猛然升起在天地之间! 剑还未出,夷怪虚蜃之螺软壳宛如被千道剑气穿刺着,恶心的黏液因强烈的剑意而惊恐喷溅而出,后背黏连的尸骸巨墙不断生长出长生不死芝,就像牠此刻涌动到顶点的恐惧。 “至刚易折,上善若水,我江闻今日无欲无求而来,也不想要挥犀照奇。我像当初的游侠那样,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江闻的身体因内气侵脉处处溢血,仿佛剑意是从他的身上透体而出,内力损耗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双眼因内气逆行逐渐模糊。 鎏金青铜羽人匣在发光,让江闻还能瞥见了岩壁上一处细微的标记,那就像是一个游人随手雕刻的“山”字,只是起笔的那一竖划铁画银钩、峥嵘不群,仿佛千万声激昂壮烈的北伐之音,江闻浑身气息再次拔高几分! 一股额外的力道似乎也在无形帮助着江闻,挥起沉重万分的白玉剑。江闻似乎听到稚嫩叹息轻轻响起。 说着野渡处处皆是。 说可浮槎者寥寥无几。 说师父是个大骗子。 他挥剑的手愈加沉稳,仍不见丝毫的晃动,终于浑然忘我不顾地挥剑斩下,光是剑气龙吟之声,已经让虚线诡仙四处惊逃。 这一剑挥出,甚至连“虚仙界”中展开的,那处无序混沌的高纬宇宙,都察觉到了敌对的气息,整片沉睡的高维宇宙因为某个不可名状存在的苏醒,而瞬间沸腾了起来! “今日挥犀者,侠客也!” (野渡浮槎卷,终。) 第一百零一章 却向山中访赤松 凝蝶冒冒失失地推开柴门,呼地随她灌进一股冷风,激得床榻上正拥被沉吟的江闻身体一缩,把手中纸笔猛然一收,又躲藏进了被子里面。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今天将头顶发丝在脑后盘简单扎起,其余长发披散在身后,显得很是淑女。 “师父,药汤来啦!” 她咋咋唬唬地端着一个陶碗进门,明明烫手却固执非要放在江闻的床边。 江闻虚弱地躺在木床上,心惊胆战地看着凝蝶,生怕她一撒手把热汤全洒在自己身上。 “师父你快尝尝,这可是我辛苦熬了好久的!” “催逝员是吧……” 江闻狐疑地看着她,“又是从炖小石头那锅热汤里,亲手帮我舀出来的?” 凝蝶本来双手互搓着缓解烫感,等着师父的夸奖,听到这话瞬间不开心了起来。 “才不是呢,今天药材都是方掌柜新送上来的,和小石头药浴用的分开了!” 随后她嘟囔着抱怨道,“明明都是相同配方的壮骨生筋方,有什么好嫌弃的……” “那是相同配方就可以不在意的事情吗!” 江闻从被子里露出脑袋,无奈地看着凝蝶。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自从止止庵遇鬼之后,就特别的黏着自己,一天七八次地往自己的病房里跑,殷勤地拿各种药喂自己喝,热情得像个别有用心的双料特工。 对于这件事,江闻也只能有些尴尬地承认,自己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此时,一抹紫色的人影也在门外闪过。 “江掌门,我可以进来吗?” 话未说完,袁紫衣已经不请自来,手里也端着一碗汤药。 “袁姑娘,你这是……” 江闻亮出了手里的空碗,“我这边刚刚喝完一碗,怎么又有药?” 袁紫衣淡淡笑着把碗往桌上一放,溅出了一圈冒着白气的热汤,差点就甩到江闻的脸上。 “江掌门,从你受伤到现在也休养六七日了,伤情一点不见好转,还隐约有了畏风怕寒的症状。我看一定是汤药的剂量不够,所以特地帮你加一碗咯。” 袁紫衣慢条斯理地说着,心里实则更加好奇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晚自己在九曲溪畔遭到袭击,得严咏春和江闻的救援后就一起到了这大王峰上。 江闻随后就离开了山顶,沿着山道匆忙往缦亭峰赶去。袁紫衣本来以为依照江闻的武功造诣,就算对方诡计多端,至少也能全身而退,结果和姐姐等到了天快放亮,都没见江闻回来。 后来还是严咏春固执己见地非要去找江闻,才在缦亭峰上找到人。 据说那时候江闻浑身是污血、气若游丝,身体一半发烫一半发凉,正巧悬挂在崖边一棵松树上,才没摔到崖渊底下去。 当严咏春带他回到山上,袁紫衣看着江闻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随后倒是逐渐痊愈,却始终推脱虚弱,闭门不出。 “多谢袁姑娘关心,江某其实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近些日子我这几个徒弟,也多亏了你和严姑娘照看。” 江闻挺起上半身放声说着,也是故意说给门口的严咏春听。 严咏春不像袁紫衣这么自来熟,基本上不会进他的房间,平时要交流也都隔着门里门外——姑娘家嘛,可以理解。 “江掌门……无事便好。” 有人在门外轻声回答道。 严咏春本来话也不多,这些日子除了往来于大王峰和下梅镇百炼武馆,主要就是奉师命参悟武学,还不时会和洪文定切磋拳脚。 “师父,你好点了没?” 洪文定也乖乖进来朝暮问安。他外表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孩子,很难发觉他是这座大王峰里有数的高手。 严洪二人一旦动起手来,时而有如猛虎下山,又如长蛟潜江,皆不以猛力取胜。严咏春起手由小念头到寻桥自然而然,洪文定也将身负的武学汇入一炉,两人把武功招式推演到变幻莫测、信手拈来,每次切磋都看得人心向神往。 江闻看见了他满身的木屑灰尘,就知道又化身无情的砍柴机器了。 洪文定已经从秘传五形拳的阴霾中走出来了,如今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砍柴。 这些日子屋里取暖、煮药熬汤、生火做饭的用柴他一个人就能搞定,只是屋外从早到晚都响着咔嚓咔嚓的劈柴声。 “文定,小石头呢?他作为门派大师兄,是不是又去偷懒去了?” 洪文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师兄泡在药缸里睡着了。” “……”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形容他刻苦还是耍滑,决定不再聊这个话题,他缓缓掀开了被子坐起来,把袁紫衣端来的药汤也鲸吸而尽。 随着江闻的动作,袁紫衣忽然感觉大王峰上寒风凛冽的气候都温热了几分,似乎从他身上正散发出滚滚的热浪——不过这异状在数息之后就彻底消失,恍如一场幻觉。 见识过江闻互渡内气、以伤疗伤的神异法门,她也就没再大惊小怪,主动说道:“江掌门,我们姐妹也在贵派叨扰许久,如今大圣劈挂拳精要已经习得,我们也该就此告辞了。” 江湖中人的相逢离别只不过是寻常,袁紫衣说得平淡无奇,但傅凝蝶这个小姑娘,却依依不舍地抓着她的衣袖。 “紫衣姐姐,你还没教会我辫头发呢,这就要走了吗……” 袁紫衣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蛋,不留情面地说道。 “我留在这里,本来是怕你们武夷派遇上像我这样的恶人,踢山门抢秘籍再把你这小丫头也给抢走了——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 袁紫衣估计也是被武夷派的穷酸震惊到了,确信江湖中人只要脑子没问题,就不会打这个穷山头的主意。 江闻皱着眉说道:“袁姑娘你不必这样轻贱自己,再说我这武夷派虽小,也不是人人都能来去自如的。” 说完,江闻冲着木屋外喊道:“老叶,在不在后厨?” 话音落下不久,瘦削拮据的马夫老叶就从门外走来。 “掌门您找我什么事?” “我养伤差不多了,今天就下山去送送二位姑娘。” 江闻不经意地说道:“那四个胖子还在山上吗?” 老叶有点迷惑地点头道:“在呀,那几个怪人赶也赶不走,天天在张仙岩上吃喝坐卧,大冷天也不穿件衣服。” 是的,红阳圣童麾下剩余的四名六甲神将,靠着一身横练武功也活了下来,并且没缺胳膊没少腿,比江闻还早就能活蹦乱跳,无头苍蝇般寻着江闻来到了大王峰下。 对此,江闻只能感叹前朝太监罗淳一传下来的武功着实神奇,就是伤及根本这代价太惨重了些。 “都是可怜之人……他们几人如果不肯走,就收留下来吧。我今日就要带徒弟们下山一趟,派中多留几个人也好充充门面。” 此言一出,严咏春、袁紫衣和马夫老叶都诧异地看着他。 老叶支支吾吾地询问道:“掌门,您这是……要收他们入派为徒?这会不会有欠考虑?” 四个寒暑不避、常年赤膊的大胖傻子,看上去确实有点吓人,随随便便就收入武夷派,确实很容易让外人误以为这是什么残疾人福利机构…… 江闻琢磨了片刻,有了办法。 “那就招他们四个入派当石狮子吧,山门放两个殿门放两个,那外貌驱鬼避邪得很啊!” 言毕穿好灰布道袍、戴好五岳灵图冠,把誊好的宣纸藏进袖子里。 “如今风帆共远,潮屿重耕,就去会仙观拜访一下元化真人吧。” 第一百零二章 不知谁续广寒游 苔绿瓦灰的高耸院墙款款于山道隐现,夹道翠竹掩映着一扇柴门。此时只需略微用力推,就能走进古旧的道观之中,闻到那股袅袅升腾的熏烟之气。 在经历过那一夜的风波之后,江闻对带着香气的东西都充满了警惕,总觉得从中能嗅出什么不详的意味。 步行靠近大殿,寒风幽悄环绕着室内,诵经声隐隐可闻。 虽说当夜险遭兵燹,可白莲教的行事风格怎么也比清兵磊落,没做出什么刮金粉搜肚肠的龌龊事,大殿里的泥胎塑像才能依旧双目微闭地歆享着香火,波澜不惊中还带着些许侥幸。 江闻把徒弟们打发在院内玩耍,自己走进大殿里,瞬间就看到了低头诵经的老道士。他从背后看去头发花白,就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苍松。 “江闻。” 还没开口,老道士就像是背后长眼,喊破了他的身份。 “真人,别来无恙啊。” 两人默契地打了个招呼,就各自沉默了下来。江闻随意地坐在蒲团上,双眼望向道观三清殿顶,慢慢数着上面椽桷的数量。 这座年深日久的大殿不知是否有灵,能否知道今后不再有穿着不合身道袍的小道士,每天故作老成地询问香客来意。 而江闻也见不到那个,整天缠着他念志怪故事听的小孩了。 元化子诵了一遍经,给油灯添了香油,在起身想去取香的当口,开口打断江闻的遐思。 “江闻,你的身体似乎好转了不少。” 江闻点了点头,斜靠在蒲团上没有起身,探出左手凝神虚握,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就凭空生出,凌空摄取住一把线香。 “说来也算是因祸得福,我的真气紊乱比原来痊愈不少,真动起手来虽然还有所顾忌,但日常已经能恢复一成功力了。” 正所谓满血拉二胡,残血浪全图,江闻对于自己阴差阳错回复了一成功力表示很满意了,至少吊打起人来更加顺手。而某个看似牛逼哄哄的天剑,混的还不如自己呢。 独孤九剑的总诀式浑然太虚,当夜只一剑,就斩下了尸墙上王莽干枯的头颅。 虚蜃之螺似乎有断尾求生的意思,以一股腥臭的黏液犹如血般喷溅出来,躲闪不及瞬间烫入了江闻的皮肤。 江闻没想到长生不死芝内服凶险,液体外敷也狠毒异常。只一瞬,江闻身上芽孢蔓延往里钻,濒临崩溃的身体似乎都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各自想要四分五裂了起来。 然而长生不死药最为恐怖的五脏溶解、青炁蜕生,却在江闻身上吃了瘪。 红阳圣童功力虽然精纯,终究只苦练一门天师丹息法,护体罡气无法保全肺腑内脏。而江闻可是身负无数内功心法,其中更是不乏神妙至极的绝顶内功,早就锤炼过无数次的脏腑经络了。 骤然入侵的长生不死药还未催动血肉蜕变,就被包括九阳九阴、易筋洗髓、北冥八荒在内的内功自行运转反击,强行镇压住了五脏溶解的趋势,如磨盘般消磨异状、反哺自身。 “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 元化子也不遮掩,说话总是直来直去,“自古能从架壑升仙宴上活着回来的,都堪称世间翘楚——如今你这一回来,倒是让老道很难启齿承认这事。” 江闻哈哈一笑。 “真人你不也活着回来了吗,这样拐弯抹角地夸自己有意思吗?” 说完江闻也沉默了一会,才坦然地说道,“实不相瞒如果让我再来一次,我不确定自己还舍得拔剑,更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 在挥出那一剑时,江闻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只是觉得这份长生太过沉重,就像一个深藏在心底最妄诞的野心欲望,再不愿意割舍,就只会把人拖垮。 当时的江闻,认为自己最多仗着剑势逼退夷怪,甚至做好了像西晋游侠那样求仁得仁,凭空生出了几分剑出身死的觉悟。 可如今,看缦亭峰石碎山崩的场面,江闻显然成功了。 以北冥神功使出独孤九剑,是以逍遥世间的道家绝学催动深蕴易理的精妙外功,威力层层叠升的同时,也让他接触到了一丝玄之又玄的境界——这方明清江湖的大道,似乎带着股出而逐人的意味。 更重要的是他那一剑,还惊醒了“虚仙界”中沉睡的某个存在。 随着整片混沌宇宙开始沸腾,强行打开仙界通道的虚蜃之螺,重伤之下最终被反噬撕碎。 江闻知道光凭武学,是绝对营造不出这种天地震惊的威势,但如果沉睡希祇当时感应到的,是创造这些武学的存在呢? 比如……流荼!? “真人,缦亭峰上有什么会有这东西,尧之射师为什么要把长生不死藏在这,西王母又为何一定要送走不死药呢?” 江闻有千头万绪,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一切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却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搞明白。 猛然磬声响起,殿内金声玉振嗡然清响。 “长生不死,焉知非祸?你真的知道大羿的故事吗?” 江闻肯定地点了点头。 “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嘛,最近刚刚又温习了一遍,导致我以为自己之前读的是假书。” “不学无术,我看你读的就是假书!我平日都让你多读书,少看什么志怪笔记了!” 元化子很铁不成钢地说着,缓缓睁眼拂去身前落满的香灰,“后羿并非大羿,姮娥也不等于嫦娥!汉人张衡《灵宪》记载,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闻一眼。 “如今,你知道故事的意思了吗?” 江闻和老道士对视了一眼,嘴巴慢慢长大再也合不上,连老道士的冷嘲热讽,都没空反唇相讥。 在知道不死之药的真相后,江闻很轻易地就把故事解读出不同的意味来。姮娥好奇不死之药的效果,想来也是希望容颜不老、青春永驻,但是吃之前也是心里没底,所以很讲究地请巫师占卜。 时至今日,这个卜筮出的“吉”,究竟指的是能心想事成,还是吃完没有生命危险,这已经不得而知了。 但江闻能够想象大羿回到家,看见家里趴着一只蜕化的大癞蛤蟆,孤寡孤寡地想跟他说话,心里的那种惊诧和震怒了…… “嗯,换我的话别说是把牠塞进武夷山的石头缝,就算是挖开莫霍界面、丢进地幔的决心我都有!” 元化子不再多说,师门保管多年的长生之秘虽然已经没有了缄口的意义,但更没必要说到人尽皆知,于是慢慢坐回了蒲团上,再一次念诵起了经文。 “真人念的什么经?” “老道发愿念诵万遍《太上救苦经》,拔擢拔众生于迷途,济度迷航苦难。” 老道士说得平静如常,江闻却从他佝偻的身影中看出了一丝落寞,即便冬日的暖阳依旧披拂在身,却再也没有惫懒走神的徒弟,能听他唠唠叨叨说着话了。 诵经万遍,终究不抵当面一声师父。 江闻看了看院子疯跑的凝蝶、练功的文定和发呆的小石头,陷入了沉默。 经声、风响声、树杪簌簌之声,人影、窗棂影、轻烟袅袅之影。 大殿中针落可闻,却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声音是幻,仿佛救苦救难的宝经已然是能化实入虚、穿透隔阂,化解人心里肉眼难见的郁结。 听着元化子的低哑颂唱,江闻忽然想起个说法,说人的死亡其实有三次。 第一次是生命体征消失的时候,作为自身生物意义的死亡;第二次是火化哀悼注销户口的时候,作为亲友眼中社会意义的死亡;第三次是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都消散不见的时候,这才是最终沉寂的死亡。 可笑的是,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里,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良久,随着元化子敲响了一声铜磬,江闻也从蒲团上站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真人,我还不知道小道长叫什么名字呢。” “原本迟迟不正式收他入门墙,就是怕有不测。” 元化子有些口渴,停下了念诵《太上救苦经》,用清澈到不像老人的眼睛看着江闻。 “按白玉蟾仙师定下‘群生仰至仁,万物皆成善,造化会元功’的顺序,老道这代道号已经‘元’字,因此我那徒儿的道号,本来打算叫做功玄。” “……合着是按西游记排的?把我的感动还回来啊。” 江闻沉默了一会,才索然无味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叠好的宣纸。 “他原来最怕听经,您居然要念叨他一万遍经文,简直是杀人诛心——这是我欠小道长的东西,您法力高深,就在课间一并烧给他吧。” 江闻把纸一抛,头也不回地就往殿外走去。 “他今后若还想听志怪故事,再让他托梦来找我吧,本人的亲身经历可比道听途说有意思多了。外面的别玩了,凝蝶、文定、小石头,武夷派集结!” “是,师父。” “师父,我问去哪……” “反正师父去哪我就去哪!” 沉默听着门外嬉笑与脚步声从会仙观逐渐消失,元化子伫立着良久,才捡起地上的宣纸。 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行列分明地写着一首诗—— 还来问道总需惊,谁劝服饵煮石英。潇逝美人难回首,月里蟾宫桂衔冰。空山处,暂聆听。世上岂有长生者,奚如返顾北辰星。 元化子不知道江闻写这诗是什么意思,或许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吧。 其实元化子也有一件事没告诉江闻。 架壑升仙宴至今后院的水缸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从没打过水,缸中却一直是满的。 而原先负责汲水的。 就是小徒弟。 第一百零三章 赠言归别勤渠意 鸿宾楼外行人熙熙攘攘,楼中宾客推杯换盏。 客人清茶淡酒下肚后,就是说不尽的清风闲事,间或有人提起近日缦亭峰又出现地龙翻身,不免有杞人生出从崇安县搬家的打算。 严氏父女和袁紫衣的行李,此时已经收拾停当,几身衣服一箱细软,就是他们行走江湖的全部家产。罗师傅自称近日来与严父相处融洽,又很是殷勤地采买了一些当地特产龙凤团茶,让他们回广东省亲时权充贻赠之用。 “罗师傅,今天你怎么这么大方?” 江闻惊奇地看着这位老兄,平时他连武馆弟子的伙食都想克扣,难道是遭到武力胁迫了? 满脸带笑的罗师傅皱着脸皮,尴尬地小声说道:“两位姑娘来到武馆这些日子,仗义出手踢走了两波踢馆的人。今后我还想请她,时不时来这里坐馆,总得打好关系嘛……” 让袁紫衣这位职业踢馆选手应付前来踢馆的人,专业对口了属于是。 罗师傅没脸细说的是,严咏春和袁紫衣在武馆借住的日子,是他最有安全感的日子。 他再也不必担心,有人对自己一顿拳打脚踢后自己鼻青脸肿,还得按照江湖规矩叫好,乖乖送上酒肉银两恭送对方离开。 江湖规矩面子最大,有吃肉就有挨打,名气越大对手也越狠,这是谁也免不了的——所以江闻给武夷派提前招了四只石狮子。 袁紫衣轻轻一笑,左边脸颊的酒窝微微一凹,端起酒杯对罗师傅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今后我姐妹若到贵武馆借住,还请罗掌门不要嫌弃哟。” 鉴于三人即将远行,今天只点了茶水,罗师傅受宠若惊地回礼,豪气地一饮而尽一气呵成,面不改色气不喘。 “够了够了,紫衣姑娘你就别跟罗师傅捣乱了,到时候来住我武夷派就是。” 什么叫仗义出手? 如果是严咏春,倒像是会出于报恩出手相助的人,但江闻认识的袁紫衣可算不上侠义之士。按他的恶意揣测,最大可能是想借机发泄那天被偷袭受伤的一口恶气。 袁紫衣听到江闻的话,索性连客套都省了,抚着鬓发缓缓说道:“贵派雕梁画栋、丹楹刻桷,紫衣只是一介微寒女子,还是不去叨扰了。” 说完抖了抖手中几枚掌门铁牌,挑衅似地看着江闻。 严咏春打算阻止袁紫衣,伸手想要抢过袁紫衣手里令牌,但刚要出手又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就微红着脸拱手说道。 “江掌门……等我和父亲从广东回来,一定再到大王峰拜访,呃,届时还望你能不吝赐教。” 对于没能学到天山折梅手,严咏春依旧深以为憾。 如今恢复一成功力的江闻,已经多了几分底气,对这个武痴女孩也感慨万分,只好答应她下次见面好好切磋。 “江掌门,你可不能只对严姐姐偏心呀。” 袁紫衣眼珠子一转,立刻说道,“怎么也得教我一门像样的武功吧?” 严咏春脸红耳热地想捂住她的嘴,严父在旁一副老怀甚慰的模样,江闻的脸皮却是刀扎不进的程度,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 “别闹,金龙鞭法没被打疼是吧?还想学武功就先拜入武夷派。目前本门弟子名额已满,连石狮子的岗位都已经满编了,或许姑娘你只能忝居洒扫一职了。” “哼!” 袁紫衣听得无名火起,索性抱着手臂扭头不理会江闻。 “严姑娘,你们去广东可有投奔?如今兵祸四起,贸然行走怕是会有危险。” 江闻善意地说道。 “父亲说广州城中还有几房亲戚,或许可以投奔。” 严咏春看了一眼父亲,轻声说道:“如果不行也没事,江湖传闻南少林正在广州大佛寺举旗重建,以我师父和父亲的少林根底,总能有个落脚点的。” 江闻惊诧地问道:“南少林去广州闹事了?洪熙官他们胆子这么大?” 上个月在武夷山中,天地会陈近南和朝廷钦犯洪熙官联手,拖延覆灭了清廷的三路大军,早就被记恨关注上了,这时候大张旗鼓的行动,简直是老寿星上吊。 严咏春摇了摇头:“并非洪熙官师兄。虽然我也很钦佩他的所作所为,但在广州大佛寺打出旗号的是南少林两位名宿,至善禅师和三德大师。” “钦佩什么的就不必了。” 江闻神色不自然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严姑娘你三天两头打他亲生儿子,再钦佩他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的——虽然他本身就没有好脸色。” “我们只是切磋武艺。虽然确实有些以大欺小,但是……但是……” 严咏春瞬间局促了起来。 她只要不在武场切磋的状态中,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民家少女,根本看不出自信骄傲的女侠风采。 对此,洪文定端坐着面无表情,俨然一派宗师风范。 “无妨,严师叔无需放在心上。” 江闻忍不住腹诽道,洪熙官这到底是什么遗传基因,父子俩怎么跟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难不成是靠有丝分裂!? “等等,至善禅师也出现在了广州?他不是应该死在火烧南少林了嘛?” 江闻忽然察觉到不对。 以马宁儿对南少林至善和尚的刻骨仇恨,没理由放过了他,还得意洋洋地跟洪熙官吹嘘——心慈手软不补刀是正派的规矩,反派可没有必要遵守。 严父也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个传闻我也听到过,大概是鞑子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吧。三德大师贵为三十六房俗家弟子之师,刻意编造至善大师生还的故事,反而容易败了自家的气势。” 江闻对此将信将疑,他看见严咏春也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占据广州的尚可喜虽然心狠手辣、杀人无数,却也老奸巨猾地多次乞求清廷归老辽东,这几年更是故意纵容广东局势糜烂,以求乱局脱身……” 江闻沉吟了片刻,把对洪熙官、陈近南分析过的局势又说了一遍,“如今又有南少林在广州聚集,浑水之下你们去了应该无碍,只需要多多注意隐藏身份。” 说完他跟店家要来了纸笔,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一封简信,装入信封又写了个大大的江字,随后交到了严父的手里。 “严伯父,我在有个故交如今在广州经商,你们有需求可以找他开口,这人必定不会推辞。” “师父,你在广州也有熟人?” 这次连凝蝶和文定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为师也行走江湖的,有两个朋友怎么了?” 江闻不以为意地摆手说到:“你们其实也认识。此人最擅长以德糊人,上个月前往广州避祸经商,我还劝他化名雷老虎……” 袁紫衣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江掌门,你既然交友如此广泛,何不如跟我们一起南下,也好走亲访友嘛!” 可江闻根本不为所动,连两位女侠期待的眼神都直接视若无睹。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江某人近来对世事颇有感触。正所谓不要让等待成为遗憾,我决定在峰上倾心培养好几个徒弟,以免将来心有愧疚。” 袁紫衣翻了个白眼拂袖而起。 “哼,你可不要后悔。” 江闻袖手以对。 “说不走就不走,大丈夫一言九鼎。” 第一百零四章 长风一笑轻九鼎 “凝蝶,别再回头看了,她们人影都走没了。” 在官道上和严氏父女、袁紫衣分别后,就踏上各自的旅途,只有小小年纪的傅凝蝶久久不能释怀,哭丧着脸跟在师父后面。 飘零江湖之人普遍没有安全感,感情会带来最大的麻烦。 因此江湖中人的道别,向来就与寻常人不同。 或许昨夜,几人还在雨夜把酒言欢,我提到漠北,你说起江南,那些出生入死熠熠生辉在胸口翻转,即使单枪匹马也能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温暖。 可是经历久了一群人的聚了又散,同样的话可能要重复百遍,在那之后纵使各自都有所留恋,但眼光还是只能不停的向前看。 官道往下梅镇的商队依旧络绎不绝,各色货物以水陆两道分兵进发,最终汇集到了这座小镇上,组成了繁荣昌盛的一处小天地。 在马大善人带儿子离开下梅镇后,方掌柜的生意却越做越红火,镇上的铺子也悄然又扩充了几进。当江闻走进院子的时候,发现院里还堆放着大量的柱头角料,看上去还打算再大兴土木一波,阔气得江闻咂舌不已。 老管家喜笑颜开地带着小少爷回家,嘴里嘟囔着“高了、高了”。 方掌柜也喜不自胜地走出来欢迎江闻一行,老态渐露的身躯穿着绫罗,胖胖矮矮贵气逼人。 只见他将呆呆的小石头搂进怀里,不动声色地摸着他的脑袋,似乎在拿自己胸口处做着对比,然后赶忙招呼道。 “江掌门,好久不见啊!” 方掌柜的胖手紧握着江闻的手,亲热无比地说道,“寄给你的药材都收到了吧?老叶拿着药方给我的当天,我就花重金买光镇上药铺的贮备,立马给你送去了!” 江闻拱手感谢道:“多亏方掌柜的支持,这批药材派上大用场了,今天就是特地来感谢的。” 感谢不感谢的先放一边,江闻这次过来确实是有了底气。小石头这一旬悄悄长高了一寸有余,已经赶上他之前一年的成绩了,江闻自然大大方方地来接受赞美。 虽然江闻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一寸多的身高到底是自己教导有方,还是每天在缸里泡发的。 “掌门太客气,快先进屋说话!” 方掌柜做的绸缎生意,自然懂得名流之道,进门的桌上摆的四色点心品相非凡,裹馅凉糕、檀香糕、冰糖霜梅、牛乳茶酪各盛在碟上,一意邀请他们入座。 江闻师徒虽然在鸿宾楼刚用过饭,进门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诚意,只好再在桌前坐下,寒暄了起来。 “镇上最近可还太平?”江闻问道。 方掌柜点了点头。 “三里亭最近的怪事早已停歇,九曲溪畔的艄公也没再说见鬼。就连城中打更的和尚,夜里都少念一遍地藏经,县里已经太平多时了。” “夜和尚出没不算大事,五更夜巡板从一板唱到四板板皆无大碍,唯独须小心的,只有撞见那黑如浓墨的第五板。” 江闻不无忧虑地说道,“但是自古修道要各安其位才行,和尚打更就是失去了本位,这崇安县衙的怪事,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平息。” 从前明那桩惨案开始,崇安县衙就有阴风挥之不去,每到夜半就传出磨刀之声,时而有男子露首往来、女子映壁窥笑,还有人看见县衙院中有无头尸体绕行不止。 建宁府守道参政与崇安县令劾治无效,只好请来僧人代替更夫,彻夜念诵地藏经平息妖异。可巡更的和尚却说,在夜间睡意朦胧时,经常会碰到一个面如浓墨的夜和尚,手持同样颜色的夜巡板,念着癫狂倒乱的经文。 “掌门说的是。”方掌柜缓缓点头道,胖脸满是笑意,随后吩咐管家下厨,将备好的食材做上来。 “方掌柜,我今天就是顺道串门,怎么感觉你是有备多时?” “犬子多亏掌门栽培,方某有机会略表心意,自然要好好安排了,掌门不必多虑。” 随后他又看了一眼小石头,“不知道掌门传给他什么功夫?竟然能如此神奇?” 江闻忍不住腹诽道,你家儿子老是不长个才神奇,这岁数能长高不是合情合理吗? “方掌柜客气了,不过是本派的金刚不坏体天罡童子功罢了。” “这名字……这名字……一听就不同凡响啊!” 方掌柜开始了苍蝇搓手,连忙让老管家传上准备好的饭菜。 桌上五道菜按梅花状排开,分别是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最后压轴是里外青花白地瓷盘,上面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 香气扑鼻间,三个早就吃饱的孩子也不客气地动了筷子,方掌柜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发现江闻却瞪着眼睛思索着,迟迟未曾行动。 “怎么了掌门,是这几道菜哪里不妥吗?” 方掌柜连忙问道,“这可是家中厨子的特色菜。他略懂识文断字,据说是最近从书中研究出来的,不得不品尝啊。” 江闻点了点头。 “贵府上没有女眷吧?” 方掌柜茫然地说道:“孩子他娘在老家照顾老泰山,家里连厨娘丫鬟都没请,怎么了?” 江闻这才动了筷子,夹了一块色白如银、肉质细嫩的鱼肉放进嘴,吐出两根细刺。 “没事,该给他找个媳妇了。” 方掌柜一头雾水,跟着倒了一杯酒放在江闻面前,抚着胡须微笑着,接着说道。 “江掌门,院子里的木料什么时候需要?这些可都是二寸五分的好材料,人工我可以联系上山,就等你一声令下了。” 江闻差点被鱼卡住,连吸了几口气才吐出细刺,摆着手询问道。 “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要过木料?” “几天前有商队送货来的呀,指明要给武夷派扩建山门、兴修殿宇之用,随队连营造图纸都准备好了。我还以为是掌门你订的货物,就码在院子里等了好几天。” 方掌柜皱眉解释道。 江闻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掌柜你对我们到来,显得早有准备!可我从来没打算修建动工啊!” 方掌柜狐疑地说道:“不可能吧,这件事方某我也略有耳闻。” 江闻一拍桌子:“这又是谁放出去的假消息?!” “元化真人告诉我的呀!” 方掌柜也一脸迷惑。 “自从上月避难到了会仙观,我就看出真人是个有道行的,不时过去添香油钱。” 方掌柜掰着指头算道,“六天前我去了观中,元化真人直说要将庙产中的止止庵和缦亭峰转赠武夷派。我一听就猜到,这是掌门你准备大修山门、光耀门派,于是也立马从泉州府订了一块花岗石以资声势!”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 “山上如此清苦,掌门你想来是不好意思开口,方某虽然驽钝,却也愿意效劳。你看看这随木料送来的营造图册——此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单檐歇山顶,前檐出海廊,总共用柱三十二根,绝对的威风气派!” 江闻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掌柜,默默放下了筷子,仔仔细细捋了一遍思路。 “掌柜,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嗯?掌门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我今天早上还遇到了老叶,听他说什么来了四个石狮子——这不就是明证吗?” 江闻顿时无言以对。 从方掌柜手里接过那份装订严整的营造图纸,上面除了标明各处用料的尺寸、结构、构建手法,还用雕版在装订的缝隙中印着一串蝇头小字。 傅凝蝶和小石头没心没肺地吃着东西,只有洪文定停下筷子主动询问。 “师父,这是谁安排的?对方是敌是友?” 江闻看了洪文定一眼,感叹这孩子竟然早慧到这种地步,简直是天生混江湖的材料。 雕版印下的蝇头小字刻意为之,无法从笔迹推测出更多信息,只是零散地排布着一句话。 【近来多遭贵人相助,谨资大殿一座。庚子月乙亥日草庵寺一叙为盼。】 “白莲教。” 这种藏头露尾、瞒天过海的做法,江闻不需要过脑子,都知道是哪帮人干的。 江闻屡次破坏白莲教的行动,又展露出了高深功夫,对方看来是想以收买为主,威慑为辅,依靠利害关系的左右,将他限制在武夷山里。 白莲教在暗中的能量相当惊人,江南闽粤积蓄数百年的底蕴,也足以让人动容。 这次出手一送就是一座大殿,一方面是想要弥补和江闻交恶的关系,另一方面就是在亮手腕——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三天内筹集、运送一整个院子的木料,何尝是夸耀其迅速召集的力量。 “师父,一定有诈。我爹说过这帮人行事诡秘无定,绝非可交之人。” 天地会反清复明长期在联络各方势力,其中必然包括暗中潜伏的白莲教,从这话来看,洪熙官和对方的交涉并不算是愉快,甚至可能发生过正面冲突。 江闻微微一笑,对文定说道:“以为师看来,白莲教这次不仅是软硬兼施的收买,也是在掩盖其他的行动。白莲教摆明车马要进入武夷派,我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好意,都难免被困在大王峰上。” 营造一座大殿需要多少时间? 短则两月、长则半年。 对方暗地里还是设下了一个逻辑陷阱,一旦江闻误以为白莲教是在针对武夷派,肯定会留守当地不动。 那么这段时间,对方会来武夷山吗? 江闻觉得会。 他们甚至会客客气气、老老实实地帮他把大殿建起来,然后就退出武夷大山,把情面和关系做足了。 这样江闻下次想要翻脸,也总有几分手短。 更何况,他们就连江闻火起来,杀上门问罪的可能性都考虑好了,直接摆明了可以来草庵寺一叙,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这帮人肯定另有所图……” 江闻嘀咕着,继续翻动着营造图册。 他这个人是有点倔,又有点好奇心过度,又或者身怀武功的人多少都沾点这种脾气,白莲教越是躲躲藏藏,江闻就越想算计对方一次。 翻着翻着,江闻眼前一亮,笑容更加灿烂。 只见他一拍桌子,对方掌柜说道。 “方掌柜,这批木料就麻烦你找人运到山上去。我的这些‘朋友’,应该很快就会来动工兴建了。” 随后他拍了拍小石头和凝蝶,“这次为师准备带你们出外游历,增长见闻!” 洪文定思忖片刻:“师父,是要去草庵寺吗?” 江闻摇了摇头。 “闽地雕版以建阳、泉州、福州为最,这份营造图册纸背无字,封皮裱纸却不小心掺了福州府衙印鉴的废弃公文纸做托裱——我看白莲教说什么泉州草庵寺只是障眼法,他们真正身处的位置,应该是福州府!” 恢复一成功力的江闻,已经生出世间之大,何处不可去得的豪气了! 凝蝶却忽然抬起头,眨着眼睛问师父。 “师父,你在一个时辰之前,不是还说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不出去就不出去吗?” 江闻凝噎片刻,恍然想起自己似乎是曾经说过这话。 “没事,严姑娘他们朝南走,我们往东走,两边应该碰不到。凝蝶你要记住,犯错只要没被发现就不算错。” 凝蝶小脸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可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呢?” 江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那就鞠躬!” 第一百零五章 柔处须防绵里针 江闻几人从下梅镇往回走着,头顶铅色阴云也不情不愿地跟着,直到转过九曲溪的时候再也不愿追随,终于化做了漫天飘飘洒洒的寒雨,在空谷夹道之中肆意飞舞着。 幸好不远处,就是一摊简陋的路边茶寮,撑着一条茶招迎风招展,写着“山泉煎茶”四个隶字。 师徒四人狼狈地躲进了自家买卖,擦拭着身上的雨水,负责看管茶寮的老叶也很识时务地沏上四杯热茶,奉到了他们的面前用以祛寒。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老叶感叹了一句。 桌上寡淡的茶汤里飘着三两片零茶碎叶,一缕轻烟袅袅从杯碗上升腾,哪怕是些许粗苯的呼吸,都能让它付之于无形渺茫。 此时除了江闻四人,另一桌还有几名武林人士在这里躲雨。 那几人窃窃私语着不搭理外人,时不时警惕地看看四周,还故意选了一张最靠外面的桌子坐着,刀剑放在各自利手方位不远处。 “师父,我饿了……” 傅凝蝶指了指肚子,然后指了指蒸笼上炊着的芋头山药,尽量表现得乖巧可爱,两脚够不着地端坐在条凳上。 江闻把玩着手里的粗瓷茶碗,方才正凝视着茶杯走神。 “怎么又饿了?咱们今天鸿宾楼吃一餐、方家又吃一顿,你居然还没到家就饿了?” 养孩子这么费钱的吗?! 嘴上抱怨着,但江闻看在她最近也算乖巧懂事的份上,还是让老叶带她挑喜欢的东西去了。 其实从刚才吃饭的细节就能看出,凝蝶和两位师兄比还是差太多了——不是武功、品德、悟性上的差距,而是行走江湖的习惯差距。 譬如刚才吃饭的时候,洪文定出手精准、咀嚼迅速,不声不响中就能吃掉大半的饭菜,很符合江湖中人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自我要求,确保随时可以动手或者跑路。 小石头虽然没这么功力深厚,但他吃东西从来讲究一个泥沙俱下,不管什么菜到嘴里就没,一顿吃饱能整天不饿。这样即便在江湖上经风冒雪,也能保持体力充足。 只有凝蝶大户人家习惯没改,还是喜欢挑挑拣拣、细嚼慢咽,不合口味的菜尝了一口就绝不再碰。江闻曾有个暴论是关于女人不适合闯荡江湖,就是从这些角度看待问题的。 “凝蝶,挑完吃的就过来,师父给你们上上课。” 围着一张木头茶桌,眼见山雨飘飒依旧没有止歇的意思,江闻索性就在茶寮中跟三个徒弟闲聊了起来。 “这次行走江湖,你们可要做好准备。” 江闻有点严肃地说道。 在这个时代想要从崇安县走到福州城,可不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这一路上可能遇见盗匪流民、山灾水难,又没有准确的地图定位、路线校准,只能是靠着经验昼行夜宿,缓缓图之。 面前这条从武夷山到福州的官道,原名“分水关路”,是最早开辟的中原入闽道路。 史书记载,秦始皇派五路大军远征南越,其中有一支“余干之水”,可能就是指的这条道路,用以迂回岭南。 后来汉武帝建元六年,闽越王兴兵南越,南越向汉求援。汉武帝派大行王恢从江西出发,大农韩安国从浙江出发,讨伐闽越王,遂开辟分水关路。 但这些入闽的古道,当初都是以较早开拓的江西为起点,沿着山路水程交汇而出,以运送竹纸茶叶为务,到武夷山就戛然而止。真正入闽出海的商道,则要到靖康之乱那年才蓬**来。 洪文定默默点了点头。 行走江湖对他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也正因此,他从来不会觉得这是件易事。 傅凝蝶则懵懵懂懂地问道:“师父,我们真的要行走江湖了吗?我听红豆姐姐和婆婆说过,闯荡江湖要像她们一样武功了得才行。” 江闻喟然叹气,不愧是行走江湖的女骗子。 “这话真真假假。特别是后面半句你可以当没听见,就她们的武功……” 真不是江闻看不起人,她们俩的武功都偏科到离谱,正面打起来连文定都不一定打得过。 不过前半句很有道理,三个徒弟如果要在江湖立足,就要像她们一样步步为营、狡兔三窟,甚至不择手段才行。 对于三个都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要求可能有些太高了,但对于一个注定的江湖中人,江湖是不会因为年幼就给予善意优待的。 在金庸江湖里,江闻一开始也曾经菲薄过主角光环缠身的那些人,认为他们不过是运气好天赋高。 可当他真正和张无忌并肩作战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单单是个优柔寡断的后宫男,更是个年仅十四岁就能远行万里,将年仅八岁的杨不悔从淮河边送到天山的狠人。 他身上的九阳神功,也是这时候向张无忌顺手学来的。 “凝蝶,你现在的燕子凌檐步已经颇具水准,师父传你的九阳神功继续练着,等你生出丹田气感,我再点拨你更深一层的武功。” 既然她在止止庵能观想旭日初升,说明在内功一道还是有些天赋的,专攻一处或许能有收获。 自古贪多嚼不烂,考虑到以傅凝蝶的资质,修习太多武功并非是好事。这门简易版《九阳真经》不能说是伪学,只是缺了一丝的真义点拨,比如靠着他这样的功夫大成者传功渡气,也能唤出丹田的朝阳出海,五气朝元。 以观想呼吸法入门,是江闻在明清江湖拆解分析《九阳真经》的一个新思路。 这门心法可以靠苦功,也可以走捷径,特别这条捷径是斗酒僧创下时故意留下的,说明借助外力并非歪门邪道。 比如《九阳真经》练到最后大关,必须熬过全身燥热自焚之苦,或得名师指点,打通全身上下所有几百个穴道,才真正练成「九阳神功」。否则只是积存九阳内力,不会施展运用,内力不会无穷无尽的循环自生,剧烈战斗后容易泄气过度致死。 张无忌也是在布袋和尚的乾坤一气袋中靠着外力刺穴,才于刹那间冲破身上数十处玄关,使九阳神功大功告成。 “关键时刻有师父给你保驾护航,这门功夫应该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江闻摸着下巴说道,“应该不会长出胡子和喉结吧……路上师父再传你一门防身的外功,你想学什么?” 傅凝蝶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想学暗器!” 打打杀杀不是她的喜好,轻功暗器才是她青睐已久的组合,至少不用像洪文定那样天天苦练打熬,也不用像小石头那样没日没夜泡着药澡,身上的皮肤都快变色了。 “暗器哪里是那么好学的?你看你红豆姐姐都没练出个样子。” 朱小倩人称千手观音,红豆作为她亲生女儿却只用拳脚擒拿手段,就是因为暗器也是需要年月苦功的。 古代飞镖形制虽多,却主要分为“斤镖”和“两镖”。 “斤镖”类似于长枪枪头,分量也要有一斤多,后来讹传为“金镖”,其实就是份量重,中招非死即伤。 而“两镖”就轻的多了,因为重量有限,所以“两镖”的杀伤力并不大,只能靠沾毒药提升威力。 想让凝蝶扔一斤重的飞镖,恐怕还有点困难。 “那我就把《玉蜂针》传给你,再给你打造三根特制的玉蜂针。这门武功只能拿来保命,暗器消耗尽了就乖乖跑路,知道了吗?” 第一百零六章 自言汉剑当飞去 “小石头,你作为大师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江闻目光一转,盯着一旁放空自我的小石头,对他沼跃鱼般的睿智表情十分不满,“天天净看你泡在药缸里睡觉,你真是沼跃鱼也该进化了吧?铁布衫到底练到什么程度了?” 小石头面无表情地和师父四目相对,然后缓缓低下头。 “泡在药缸里让我觉得很熟悉,一会儿就犯困,比在床上睡觉还踏实。” “……你小时候就睡水床?” 江闻无力吐槽,左手却出其不意地探出,猛然抓住小石头的肩膀,双指凝气用力,以阴柔指力试探着他的铁布衫。 世间的铁布衫,不外乎拟神敛力,靠着鼓气或运气达到筋骨与内气的配合。 在或长或短的运功完毕后,等运功者身上挨中拳脚则绵软如棉袄,遭遇刀剑则刚硬如铁甲,起到内外兼修的效果,这门铁布衫就算练成了。 而严振东家传的铁布衫,却显然得到过高人的改良,不仅是一门护体的硬功,还兼具了行气用劲的法门,应该称为铁布衫大力法更为恰当,一旦运功起来,力气也会增强,一拳甚至能毙奔马。 江闻在大王峰上养病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看见小石头推动着比他人还高、装满药汤的水缸,试图挪到阳光明媚的位置泡澡。 蒲松龄在这明清江湖还写出的《聊斋志异》中提到过:“沙回子,得铁布衫大力法。駢其指,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可洞牛腹。” 按说蒲松龄是济南府人,严振东也是山东人,两人所说的功夫很可能就是同一回事。 随着江闻的指力发出绵柔之劲丝丝渗透,很快就穿过了小石头的棉袄,接触到了瘦小的骨骼。 可这股无孔不入的柔劲,忽然在小石头肩上的天府、侠白两处穴道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自行运功护体?” 江闻皱眉思索片刻,察觉到不是北冥神功那种百穴归一的手感,而是一拳打在了吸音海绵上的触感,愣是连一点涟漪都无法生出。 “……不像是金钟罩,更像混元一气的特征,全身上下脱离穴道经脉,化为一个气的整体,使自身模拟无极时的状态。” 江闻指力瞬间转化为刚劲,食指将一阳指力试探着送出,可这次却感觉力量撞在了一堵铁壁之上,嗡嗡然发出震动,无法再进去分毫。 从平常人的一分力加到三分力,再从三分力加到五分力,小石头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闻,甚至挠了挠头。 如果要打破这身铁布衫,江闻判断至少需要平常人拳脚的七成力,或者用上破脉点穴的特殊手法。 这对于江闻固然算不得什么,却已经能在乡野殴斗中横行无忌了。 这种表现,似乎不能用潜力出众来解释了。 再过人的领悟力,也不可能在十天内就达到如此境界,因此严氏铁布衫可能只是一个契机,引出了小石头体内的潜力,激发了他横练筋骨的种种特异,悄然化入一身运转如意的铁布衫功夫。 自古学习武艺时讲究循序渐进,初练粗浅功夫,须由师父传授怎么挨打而不受重伤,待到武功精深之时转化为护身保命的本能,如小石头这般提前跨越,就和洪文定提前走入博采百家、独创一脉的武学境界一样离谱。 严氏铁布衫名字听着土里土气,合着却是一门由外而内的上乘硬功。在过人根骨的加持下,这门武功在小石头身上的效果,几乎达到内外合一。 这样如封似闭的横练筋骨,似乎很适合练习护体硬功。 再说起悟性,从江闻接触到的几个人看来,即便身负同级悟性,严咏春精研于拳法、洪熙官擅长兵械搏杀、洪文定似乎善于博取所长,悟性好像也存在侧重不同,并非每一门功夫都能信手拈来。 恍然间,江闻对【天赋异禀】级资质的理解,隐隐又加深了两分。 “小石头,让你学严振东那两招八极拳,怕你没有那股狠劲;教你别的武功又怕你学不会,待会儿就教你一招亢龙掌,你慢慢学着吧。” 洪七公说过,降龙十八掌第一招亢龙有悔滋味无穷,招式简明而劲力精深。再有着铁布衫大力法催动,靠严氏铁布衫欺身封挡,倒是很容易让对手避无可避,无奈中招。 解决完了凝蝶和小石头的问题,江闻才把视线转向了洪文定。 “师父,请您指教。” 文定还是以宗师风范坐着,眼里看不见丝毫的迷茫犹豫,哪怕身上穿着冬服像个粽子,下身也只是虚坐在板凳上,隐隐扎着马步。 听到江闻的点名,他有些跃跃欲试地想和师父再切磋一回。 江闻神色复杂地看了洪文定一眼。 “文定啊,今后如果没有必要,你还是不要动手了。” 洪文定脸上露出几分错愕—— 怎么到了我这儿剧本不一样了?试探呢?武功呢? “你身上的秘传龙形拳诡异非常,不但能吞噬旁系武学,还会溶解意志根基。一旦孽生便游走无形,在为师没找到破解法之前,你尽量不要和人动手比武。” 江闻叹了一口气。 “江湖上不是人人都像严姑娘那样点到为止、克制守礼,万一有人暗下杀手,很容易导致恶果。”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过:“孔子去,谓弟子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这门秘传龙形拳窥一鳞而惧风雷,出半爪而踏云霄,如果南少林的塔林之下真有这种东西,那到确实有龙的隐秘神诡之气。世上想来没有龙,南少林的高人却采用了这个典故,将龙的神秘无形演绎到了极致。 所谓的秘传龙形拳,真不知道南少林的和尚模仿了什么东西,才会具有如此恐怖的传染性——如果南少林不顾后果地培养,倒是很有可能凭空打造出许许多多的一流高手。 洪文定默默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太多的解释。早在父亲洪熙官教他武功的时候,就屡次告诫他要戒急用忍,忍了再忍,除非已经忍无可忍。 如今想来,洪熙官这番要求除了他有磨练他意志的目的,也是为了削减南少林秘传龙形拳被激发的可能。 江闻又叹了口气:“你爹也是一片苦心。有这门功夫傍身,你遭遇再大的危难,总还有闯出一丝活路的机会。” 江闻进一步猜测,洪熙官专研兵械杀招,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规避秘传龙形拳对自己的侵蚀——这么想来,或许不过度修习拳脚功夫,就是抑制秘传龙形拳的法门之一。 反正他在金庸江湖里闯荡许久,还没听说过能自行演武、出而逐人的武学,前次《柴山十八路》以精纯专注之道克制一二,却很可能也滋长了秘传龙形拳,容易导致下次更不可收拾。 因此这事情不能轻易尝试,还是让洪文定暂且袖手为妙,就看看江闻这番出行,看看能否找到克制这门诡异武功的办法。 江湖之大,总有一些不知道的东西。 “记住四个字,厚积薄发。” 江闻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 武功全失不可怕,就怕习武之人没了武功,就变得比常人还软弱不堪。 洪文定目光坚毅地点头,丝毫看不出慌张疑虑。 第一百零七章 青衫犹入九重城 山谷中的雨逐渐转入淅淅沥沥,敲击在竹叶树枝上,随着寒风斜起、暮阳轻照,以至于有几分明霰散落的模样。 茶寮中寥寥数人终于都有了要走的意思。方才江闻和徒弟们说话,另外几个江湖人士也丝毫没有窥探的想法,只当是个山野道士带着徒弟出门化缘。 武夷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和尚道士了。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出家之人,但凡躲在这化外深山之地、不剃头不臣朝的,最终都会是无家之人。 随着他们起身,老叶也露出了老实笑容,准备前去收拾桌子。 “店家,我且问你个事。” 其中一位形容落拓的江湖中人,排出六文钱在桌上,用左掌轻轻压住,低声问道,“前方是什么地界?” 老叶浑不在意,自然地忽略了铜钱,先收起了几个茶碗,又用搭在身上的抹布擦干净桌子,才笑着说道:“前面是下梅镇,远近必经的商道要地,几位客官不正是要去哪里的吗?” 江湖中人见他口齿流利、思维清晰,和衰老的外表并不相称,这才移开挡钱的手,继续问道。 “那我问问你,这下梅镇上谁最能打?” 对方终于露出了笑容,饱经风霜的脸上,却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神情。 “客官说笑了,这要看和谁打咯,我一个乡下人说的哪里会准。” 对方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无妨,你就说看看谁最能打——难不成在你眼里,镇上就没有能打的吗?” 对方又追问了几次,老叶低着头收起铜钱,脸上还是挂着憨厚如老农的笑容,终于熟练无比地回答道。 “当然是百炼武馆的罗师傅了,难道我啊?” 说完这句,老叶和江闻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只有凝蝶看见了这一幕,小脸上猛然露出恍然。 “师父,原来是你……” 江闻连忙捂住她的嘴。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江闻这个茶寮扼守在武夷山至下梅镇的商道正中,要不是靠他日复一日地为罗师傅传扬着威名,哪里会有他下梅镇武馆第一的名头? 江闻在江湖上打滚了这些年,也早就摸清了一些门道,名气不仅可以靠打出来,也可以靠维护出来。像罗师傅这样心胸开阔、广结善缘的人物,即便天天被踢馆,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说他武功不行。 一开始,告诉江闻这个道理的人言之凿凿,他还觉得对方是扯淡,哪有打输了还吹捧对方的道理。 可慢慢地,江闻发现这些打赢罗师傅的人,往往都会跟别人吹嘘罗师傅果然武功精湛、名不虚传,幸好自己更胜一筹。 甚至还有一些本就徒具虚名的人,见到罗师傅也摆开架子真要切磋,两人瞬间乐乐呵呵地抱拳拱手、约定改日再战,互相成全了对方名声。 就这样打着打着,罗师傅竟然维持了五五对半的战绩,甚至镇上有了罗师傅一个月与人接连大战二十一场,只因体力不支才惜败的故事,让他的武馆地位更加尊崇了。 这位友人正好在福州城中,江闻这次便是要顺路去探望一二,看看他口中的江湖生意是不是被他料定无疑,真的越做越红火了。 做定打算的江闻师徒回到了山上,各自回房间美美睡了一觉,专心准备起来远行的东西。 首先是简单的换洗衣物被褥,分别打包捆扎好,罩上一层灰布,一路上风餐露宿可少不了它们的陪伴。随后又买了几人三天的口粮,在到达下一个镇子之前,总不能饿着肚子赶路。 其中传授凝蝶玉蜂针耽误了一些时间,主要是玉蜂针的制作比较麻烦,必须按照六成黄金、四成精钢的比例打造,因黄金沉重,才能在轻盈中投掷及远。 “凝蝶,你可一定要保管好啊!” 江闻心疼万分地将三根玉蜂针交到她手里,“虽然这三根玉蜂针,不会有什么召唤蒙面独臂大哥哥的功效,但你要是弄丢了,本门的财产可就损失殆尽了!” 傅凝蝶欣喜地接过三根精细的暗器,笑嘻嘻地簪在了头发上,然后豪气万分地对师父说:“师父放心吧,我一定藏好不被发现!” 林朝英所创的玉蜂针不重腕力抛掷,主要依靠蜂毒的隐秘,再以独门手法的轻捷扔出,刺伤对手造成持续不断的麻痹疼痛,可惜对反应极快、内力深厚的高手效果不好。 传授小石头亢龙有悔就就简单得多,江闻先是找了一棵树练给他看,见他一脸迷惑的沼跃鱼表情,就干脆拿他来练招。 结果挨了几下打之后,小石头还真的开始学习屈腿弯臂、划圈推掌,将亢龙有悔模仿得有模有样,让江闻不禁感叹除了世界三大表演体系,竟然连武学体系中都有体验派的存在! 下次或许可以用独孤九剑削他? 在这几天里,江闻还从升真洞船棺里取出了封存的禁物,把包括妖神僧客巴人皮唐卡、《殊魁图赞笺》、《峋嵝升仙书》、理宗头骨嘎巴拉碗、鎏金青铜羽人匣等等打包带走,防止被白莲教窃取。 两把时隔千年依然锋利异常的宝剑,也被江闻带在了身上。 越国青铜古剑以漆木剑鞘容纳,佩在左侧腰间,右手随手就能抽出。高祖斩蛇白玉剑佩背在背后,以元化子那儿顺来的双鹤桃木法剑剑鞘盛之。 这把白玉剑挥舞时隐隐有龙吟声,分金断玉不在话下,江闻总觉得这把剑有异常,却苦于不是什么评剑铸剑的名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也打算进城找行家看看。 交代好老叶和四个石狮子看家、又和元化子挥别后,武夷派四人就正式出发了。 这趟路程,几人于乙亥日出发,甲午日抵达,前后共计整二十天,终于走完了武夷山到福州城,这盘曲迂远的五百里路。 风餐露宿下来,江闻的几个徒弟都瘦了一圈,路上难免沾上风土与尘雾,更是让他们脏得跟泥猴一样,大家一脸迷茫地站在福州城的西门前面发呆,仿佛人生都是灰色的。 这趟途经闽清县时,因为闽江支流洪灾泛滥,他们被困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还以为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城中的白马河缓缓流淌,波光里还能看见远处泛舟湖上的游人,迎仙门外的白马河畔更是遍植柳树,排闼着随风摆荡,景色宜人,三三两两的游人正步行过一座精致的小桥,远眺着一派湖光山色。 江闻抹了一把脸,终于从怀疑人生的状态里走了出来,朝着一个方向再次迈步。 “凝蝶快走呀,到前面就能吃热饭洗热水澡了!” 江闻鼓舞着凝蝶的士气,小姑娘却犹豫着看着眼前高大的府宅,游移不定地想到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 “师父……他们能让我们进去吗?” 那是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左右两个石坛中各竖一个旗杆,两丈来高的杄顶飘扬着两面青旗,右首旗上用黄色丝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门中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江闻自信地笑道:“行走江湖最讲义气二字,而最好的地方就是武馆和镖局,咱们武夷派在镖局落脚有什么问题?” 说罢昂首挺胸地跨入了其中,姿态怡然自得,小石头和洪文定默不作声地跟着进去。 凝蝶这才跟在小石头、洪文定的身后走着,临进门前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建筑。 只见此时的西北风呼啸得凛凛有声,门前的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左首旗上绣着四个黄字。 福威镖局! 第一百零八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每每见到这座堂皇气派的新式“镖局”,江闻就不禁感叹,因为自己当初的一句戏言,竟然造就了这么大一桩买卖。 从市场角度讲,在票号、银票的货币功能还不健全的时候,市场对镖局的需求往往就被放大。 当时的大宗、长途贸易通常都使用现银,为了避免银两在异地转移的过程中遭受盗贼抢劫,往往需要请标行押运,类似于给货物投保再雇佣安保人员。 其实在这时候,所谓的镖局还不叫镖局,最为人熟知的称呼应该叫做标行。 金庸书中里镖局遍布天下,但直到元朝末年,人们还不知道镖局为何物,更不可能出现什么运送屠龙刀的龙门镖局,和当年嘲讽武当七侠的虎踞镖局。即使到了《碧血剑》与《鹿鼎记》,即江闻如今身陷的明末清初,小说家所描述的那种镖局也尚未诞生。 直到清代,还往往将“标局”与“镖局”等同,但形制已经十分完备了。 光绪年严慎修的《晋商盛衰记》记载,“尔时各省买卖货物,往来皆系现银。运输之际,少数由商人自行携带,多数则由镖号护送,故保镖事业,厥时甚盛,精拳术者,亦大有用。” “林总镖头,好久不见啊。” “江子鹿?” 两声语调各异的称呼先后响起。 江闻说出“林总镖头”的时候,带着一种戏谑又理应如此的语气,颇有沧海桑田之感。 那位颇为威严的中年男子走出,说“江子鹿”三个字的口吻却相当诧异,似乎从来没想到会在今天碰见江闻。 江闻和中年男子对视了一眼,缓缓将手扶在桌上,有些敌意地看着身边的镖局武师 ——八名劲装打扮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正围站在江闻的边上,恭敬中透露着戒备。 “我是江大侠,又不是江南大侠,林总镖头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江闻哈哈一笑,林震南也随着笑了起来,立刻挥退八名进堂阻拦的镖局武师,随着江闻一起坐下。 “我听镖头进来禀报,说有四名污衣派的人打了进来,一只手就放翻守门的镖师。我还寻思往日和丐帮也没什么冲突,怎么会上门闹事。” 林震南又笑了起来,这次笑得乐不可支,“若是初一见面,我林某人也得怀疑你加入了丐帮,还带着三个小叫花子出门。” 边上的弟子看出江闻和总镖头关系不凡,有眼力见的连忙端上热茶一杯、热毛巾一条,让他稍减风尘。 江闻毫不客气地拿起毛巾,往脸上一擦就留下一块黑乎乎的印子。 “林兄,我呆在武夷山里过苦日子,可没有你把镖局开遍七省如此风光。” “这还是多亏了你的提点!” 林震南穿着绣狮劲装,伸手抚着打理精致的颔须,也不在意江闻身上的尘土,带着他就往内堂走去。 “虽说我们几年不见,可也要先与你们接风洗尘,再好好聊聊!” 这座建在福州城中的福威镖局总号占地广大,厢房客舍在东南西北都有分布,林震南让镖师带江闻师徒住进了东厢房,里面的陈设应有尽有。 半个时辰之后,几人才浑身清爽地来到了大堂,林震南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江闻,当年你说要在山里建门派,我只当是天方夜谭,却没想到你真的建成了个武夷派——我听江湖中人说,你还掺和了天地会那档子事?” 江闻义正严辞地表示:“江湖中人向来听风就是雨不可尽信,那是武夷大侠秦端雨做的。我在武夷山中当道士当的好好的,怎么会做出这事?” 林震南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我当初就是经你点拨灌输,才来到福州城创办这福威镖局,莫非你就不是江湖中人吗?那你说的话,我该不该信?” 江闻哈哈一笑。 “这跟我江湖身份没关系,总镖头你要知道,这福州自古是兵家不争之地,耿精忠为人又浮侈好奢,因此我看这镖局生意必然兴盛!” 还有一点江闻没说。 这种新式的、以雇佣武力运镖、结合官面运作、光明正大经营商路的新式“镖局”,对旧版家族作坊式的标行,本就是降维打击。 再一则,江闻的建议创造性地以“银镖”代替“物镖”,使得一般等价物在各地的镖局可以直接提兑,甚至有了几分银号的功能。 像这样将武装押运和银钱通兑融合起来,其他人就算想学,一时半会儿也把握不住关窍。 当然,这也并非什么垄断买卖,因此即便林震南的福威镖局渐隆日盛,各地这几年也春笋般冒出不少由武馆改编的新式“镖局”,迅速占领分割市场。 江闻对于生意不感兴趣,一切也是偶然为之不放心上,他先是期待地对林震南说,“我那徒儿在不在府上?” 傅凝蝶凑近了江闻,脸色不悦地嘀咕道:“师父,你居然在外面还有别的徒弟!?” 江闻拍了拍她脑袋:“这个就说来话长,没办法长话短说了……” 收人为徒和给人起名,是江闻的两大爱好,可谓乐此不疲。 大概是江闻初入明清江湖,闯荡在陌生世道的时候,他就碰上了一个已经不算太年轻的镖头,家里还有一间祖上传下来的江南小武馆,已经破落到给人保家护院、运货接人为生。 随着连年兵匪战乱让富户破产,即使林震南颇有商业头脑地将这小武馆改作标行买卖,经营起来也十分艰难,十回总有七八回要丢标。 江闻也是路见不平帮了他一回,才认识了这一个叫林震南的小武师。 这人很奇怪,不怎么感兴趣家传武功,却满嘴生意经、人情网,江闻也就当真的听。 虽然对方已经多次强调,自己老家不在福州,也没有向阳巷老宅,更没有一个不长胡子、出手如电的祖父,但江闻一听他的名字,就一力建议他应该到福州来发展。 在打听到他真有儿子时,当时的江闻更是热心地表示,要收他尚在老家的孩子的孩子为徒,顺便以师长的身份预赐他一个表字。 “修儿,快来见过你的江闻师父。” 江湖中人当家得早,十二岁的林修已经提前束发。 这位少总镖头受到父亲呼唤,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抱拳行礼, “江师父许久不见,诸事可好!” 江闻连忙上前扶住他。 “平之不必多礼,长大了不少呀。快来顺便见过你面前这几位师弟师妹,他们前两月已经正式入门墙了。” 林修连忙转头继续行礼:“各位师弟师妹,师兄有礼了!” 江闻当初跟林震南说,《诗经·皇矣》中有云“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你儿子既然起名叫做林修,正合表字为“平之”。 ——江闻的意思也很明确,反正叫平之就对了,其他的你别管,就得叫平之! 林震南摸不清他的套路,武林中人平时哪来的表字,最多给自己起一个威风的绰号就行了,因此林震南也就任由江闻叫着了,也默认了收徒这件事。 可惜林震南太过宝贝这个儿子,不肯让江闻将他带走培养习武,这才只作了一个记名弟子,不算是正式入门。 “修儿,你带几位少侠出去走走,参观下福州城中风土方物,也给众位师弟师妹采买点东西,记得晡时回来。” 林平之温循有礼,和江闻带来的三只土包子截然不同,傅凝蝶虽然也出身大户人家,却多了几分矫柔矜持,总究比不上江湖中人的磊落大方。 四个弟子离开了镖局,林震南才捋着颔须感叹道。 “江闻,这几日福州城的三山两塔间频出了不少的离奇古怪之事。其中莫名之处奇诡不详,巷议沸然,你一定要小心啊……” 江闻拧眉看着林总镖头,端起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呃……林兄,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林震南也一脸诧异。 “你不是向来追着这些怪事东奔西跑的吗?” “那都是老黄历了。” 江闻一拍大腿。 “实不相瞒,两个月前我差点见到佛祖,一个月前我离升仙也只有一步之遥。经历这些之后,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掺和这些破事。林兄你也不要再告诉我了,大丈夫一言九鼎!” 林震南听得云里雾里,还以为江闻是在涉及天地会的事中遇险,以什么隐喻指代,也就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这个江闻一向云山雾绕,总而言之点头就对了。 “爹!你在吗!” 忽然又有一声呼喊从内堂传来,一个六七岁大、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大呼小叫着跑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木刀招摇过市。 “女儿,不许没有规矩,今天有贵客到访。” 林震南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都是宠溺无奈的表情。 江闻一眼就看出他女儿平时就是这样没规矩,养不教父之过,跟这做爹的溺爱明显撇不清关系。 更奇怪的是,林震南明明教训的是女儿,却抽空瞪了江闻一眼,让江闻感觉是自己在被教训,就因为不小心打扰了林震南和小棉袄的天伦之乐。 “林兄,您这女儿我还没见过呢。” 江闻尬笑着说道。 “这是六年前拙荆所生的丫头。可惜拙荆因难产过世没能抚养她长大,这才只能随着镖局生活,一直没个女孩子的样子。” 林震南略显忧郁地说着将小女孩搂进怀里,小姑娘瞪着眼睛看向江闻,似乎很好奇这个不速之客。 “对了江闻,我这女儿说起来还和你有点缘分。你记不记得当初说过起名的讲究,命格不足之处,一定要以字补缺?” 林震南缓缓说道。 江闻点了点头——自己说过的话太多了哪里记得住,总而言之点头就对了。 “所以令千金的闺名是?” 林震南摸着胡须略有得意地说道,欣慰自己恶读了几年书,总算在江闻面前挣回了几分面子。 “范成大有诗曰,‘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漂泊江湖最怕无处团圆、有所不盈,因此我这女儿小字‘月如’。” 江闻沉默不语。 林兄,你这回不仅儿子可能续不了香火,连女儿都大概率白给啊…… 第一百零九章 遥知湖上一樽酒 用过晡食之后,林震南很是长吁短叹地抓着江闻,要带他游览这座福州城的山水,回忆一下当年把臂同游、挥斥意气的日子。 江闻想了想,七年前两个人也就是蒿草荆棘中乱窜,灰头土脸苦不堪言,偶尔打劫两伙比他们还穷的山贼土匪,太阳快下山就往破庙荒村里捱到天亮,跟着他们驮货的驴子都好几次想溜号。 但看着在儿女面前高谈追忆往昔峥嵘岁月、赢得一双儿女崇拜不已的林震南,江闻还是理智地选择了不戳破。 “爹爹好厉害!我长大了也要行侠仗义!” 小女儿林月如目露异色,连连鼓掌。 年纪较大的林修也神情激动,仿佛也恨不得仗剑天下而去。 江闻本来想假惺惺地恭维对方有麟儿鸾女在膝畔,但看了一眼自己打着饱嗝发愣的三个徒弟,忽然觉得自己压力也不小,就不必互相伤害了。 “林总镖头,刚才听你说福州城中三山两塔出了怪事,那我们绕过那边走,去一个没事发生的地方。” 江闻一再坚持,表示自己如今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己再不和神神叨叨的事情沾上边,止在门口逛逛就好。 林震南终究拗不过他,就穿好了一身锦衣,带两名镖师充当护卫,与江闻一同走出了福威镖局的大门。 两人各带上一壶酒,就顺着西边走了去。 福威镖局占地广大,正处在福州城的西门大街上,也就是西门往城内延伸的街道。 这座有兵卒税吏把手的城门叫做迎仙门,门外白马河绕郭蜿蜒流淌,遍植柳树,晚风拂过如柔丝垂摆,显得风光似锦、和风醉人,几乎看不出冬日的凛冽。 此时一对对行人从门外归来,都乖乖在税吏那里缴纳一文钱的城门税。轮到林震南带着镖师经过,却只是点头示意,城门兵卒就默不吭声地放他们几人出行,连二话都没说。 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按道理看守城门的税人、衙门里的胥吏,向来都是一见扒皮、再见吸血的人物,他们既以此为生,也无需体面,一辆粪车出去都要尝尝咸淡,美其名曰不能坏了规矩,没想到在林震南面前却如此妥帖? “子鹿,不用这么惊奇。镖局生意嘛,我设法交好了靖南王的世子耿精忠,和他手下都统曾养性、总兵白显忠都有不浅的交情,平日里福威镖局人马出迎仙门也是直趋不避,一季合纳一次税。” 林震南拈须微笑,挂着和他年纪不符的老成神情,脚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如今靖南王耿继茂年老昏聩(上一章笔误,耿精忠还要十几年才袭爵),许多事情都由耿精忠代劳,如今有意交好江湖人士。 林震南靠着镖局信息网下对了一步要棋,今后至少十年可以安稳经营,这着实是手腕高明。 福州城西也有个湖,当地称之为西湖,虽然名称不如杭州西湖显赫,却早在晋太康三年由郡守严高所凿,迄唐末就已经是游览胜地,五代时更是闽王王审知家的御花园了。 西湖离福州城西迎仙门还不到二里地,江闻却发现林震南跟在自己身后走路已经带喘,锦衣玉带下也汗流浃背,显然体力好不到哪里去。 江闻默默看了半天,最终放慢脚步还是开口问道。 “林兄,你是不是很久都没练武,怎么走这么两步就喘了?” 林总镖头虎躯一震,无奈地说道:“这几年镖局生意繁杂,已经很久没有时间练功习武了,今天倒是让你见笑了。” 江闻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他的肚子说道:“我看不仅是没练武,还天天喝酒赴宴吧?” 身后两位福威镖局的镖师怒目而视,似乎对江闻这冒犯的举动十分不满,只是慑于总镖头的威严没有上前呵斥。 江闻余光瞥到,权当没看见,凑近林震南小声说道。 “我看,你这是故意的吧。” 林震南脸上带着堂皇的笑容,本来似乎将一切宠辱情绪都置身之外,可听到江闻的这句话却忍不住变了脸色,露出了江闻熟悉无比的精明表情。 仿佛当年那个一心走镖、发财养家的落魄武师。 “又被你看出来了。” 林震南神神秘秘地环视了四周,小声说道,“靖南王和他手下都是北方武人,猜忌心却最重,如今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南国,你说他们会想和执掌数百江湖好手的侠客合作,还是更想和花拳绣腿、只想老老实实赚钱的商人打交道呢?” “害,就你这武功底子,练不练我看都没什么打紧,干脆我教你一门利用火药燃气推动弹头前进造成杀伤的功夫,简称气功,你看怎么样?” 江闻恍然大悟,却还是忍不住抬杠了两句。 “还有,耿精忠此人貌似豪爽、实则奸诈,又怀投机钻营之心,只可为援而不可信。你既然在福州站稳了跟脚,还是需要做更多准备才是。” 林震南感激地点头示意,却不再多说话,对于江闻的眼光,他向来是不做怀疑的。 他本就是个重情念家的人,之所以如此看重江闻,除了顾念旧日友情,更因江闻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真正志向的人。 世道如今一天一个样,但知己即便七年不见还是知己,仇人隔世相遇仍会是仇人。 两里地的柳岸很快走尽,随即看见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金色,湖畔城垣已是黄昏将至。 福州西湖之东南面为城墙,城楼背向山岭,古城临湖压波,从湖上可见城墙沐浴在夕阳余晖里,掩映于蟠曲古树间,正是古堞斜阳的景色。 “前面风景更佳,我们就到那里喝酒。” 林震南也兴致颇高,催促说道。 江闻挎剑临风,呼吸间洗去了连日来远行的苦尘,心窍似乎都敞亮了几分,开怀地对林震南说道。 “林兄,你看着西湖美景多么动人,怎么也比提心吊胆地翻山拜塔有意思。” 江闻很是放心。 如今湖边游人如织、暖阳融融,必然不会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等自己教训完了白莲教就回山归隐,岂不美哉——不信你看,湖边还有一队清兵在扎营,此处治安多值得信赖呀…… 等一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那边为什么有兵卒驻守?” 林震南眺望了一会儿,从衣着和营旗猜测了片刻,就知道这些都是耿家带来的汉军旗人马,他们甚至还打着十面明式的中军门旗,各高一丈二,按五面方色立定,旗杆顶用缨头珠络雉尾装饰着。 林总镖头迟疑着说道:“这做派看着眼熟,似乎是世子耿精忠的人马。最近这西湖因冬季枯水,显露出一座湖底古庙,应该是正在派军打探……” 江闻听得起心头一惊。 “古庙?” “正是。” 林震南缓缓点头:“五代时的宫中视鬼、黄龙见宅怪闻都与这西湖有关,闽惠宗此后更是大建庙观,所祀隐秘不宣,却不知道拜的何方神明。” “……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江闻扼腕长叹,这些话的口气听着太过耳熟,总让他觉得上次也是这么被卷进麻烦事里的。 “几年不见,你这胆子也变得太小了。” 林震南哈哈笑道。 “此地原本没有湖泊,是晋太康年间的郡守引西北诸山之水注此,湖底淹没过几座古屋再正常不过。当初五代时闽王王审知扩建城池,派次子将西湖与南湖连接时也挖出过不少古迹,算甚出奇?” 第一百一十章 能忆天涯万里人 见到湖边有古迹出没,江闻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走了,晃荡着手里的酒葫芦,拉着林震南就要往镖局里走。 林震南万般无奈,只答应说平时生意繁忙,今天难得出来一次,好歹将古堞余晖的景色看完再走。 两人就在那里踌躇了几刻钟。 此时出城的道路上忽然烟尘大作,确实一队人马骑着快马从福州城里飞奔而出,守城兵卒远远看到,也连忙驱开进城的人群,给这队飞扬跋扈的骑士让道。 “那些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嚣张?” 江闻眯着眼看向远处,平日里城中驰马就是要问罪的,这队人身上又没带邮驿标志,显然也不是什么加急消息。 这次换成林震南神色惊慌,嘱咐着江闻往路边避闪。 “江闻,你赶紧扭头装作不认识我,径直往边上走。” 说时迟那时快,疾驰的骑士一行十余人马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原先速度丝毫不减地跃马而过,却忽然在领头一人的口哨声下,兜了个圈子绕了回来。 “林总镖头!你今天怎么有兴致出来!” 打马回来的领头人看着很年轻,比江闻似乎还小几岁,穿着天蓝色的缺襟袍手握缰绳,由于一对长眉翻眼,不自觉地就一副倨傲不恭的作派。 林震南与手下镖头一并去身行礼,卸下随身携带的刀剑。 “在下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世子,真是机缘巧合啊!” 领头人哈哈大笑,用手中马鞭一指。 “林总镖头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到营中小絮。府中急用的高要白石、歙县黄楠、长阳黄杨、海贡乌梨都有劳福威镖局运送,必须当面道谢!” 这话说的客气,却也丝毫不容拒绝,配合上马匹骤奔忽停渗汗喘气的样子,都快看不出是感谢了。 林震南只好点头道:“世子如此盛情,在下自然不能拂违。” 随即示意手下两名镖师开路,江闻也正打算趁乱溜开、晚点再到镖局汇合,以他的身份和官面上的人确实不宜接触。 但领头人没有拨马的意向,笑吟吟地看着林震南:“林总镖头,你身边的朋友不方便介绍下吗?” 林震南心知对方早就看到了自己,只是故意装作路边偶遇、随后隆重对待的模样。 幸好他为人老成持重,刚才的电转间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唤住进退不得的江闻,指着一身道袍的他老老实实地说道:“世子误会了,这是我请来给犬子的加冠之事筮日祈禳的道士。不敢因私事叨叨,故让他自行先走。” 林震南的脑子很快,这么一说不仅合情合理,还显得自己尊重对方,瞬间把一件隐事说得得体,怪不得生意能做大。 “眼芒如电、气息绵长,想来也是位年轻的有道真人。” 领头人看了道士打扮的江闻一眼,点了点头似乎也没有怀疑,却冷不丁说道。 “我这次也正好需要道士参详,那也一并叫上叙话罢!” 西湖边上有几座草草搭建的营帐,跟着骑士入座的人高下分定,北面虚悬不设座位,领头人坐入了面西的位置,林震南和一位常服打扮、未曾剃发的人面东而坐。 而江闻因为是林震南这个客人请来的客人,就只能坐在面北的陪坐之中,身边还有另外两名也未剃发的年轻人一起凑活。 这个座位很妙,正好能不动声色地斜看见这里的主人—— 耿精忠。 江闻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着实有点难以相信这个有些跋扈的年轻人,会和尚之信、郑经这几个继承人,左右今后南方格局、执掌政权形势将近二十年。 托金庸老爷子的福,让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被人以反派身份牢牢记住,但实际历史上的吴应熊除了“尚公主”一事啥都没干,最后就因为三藩之乱,在康熙十三年四月十三日被绞死。 这事着实冤枉,以至于吴应熊被绞死后,康熙皇帝经常下诏慰藉和硕恪纯长公主,吴应熊“为叛寇所累”。 但江闻面前的这位反复横跳小王子,在康熙眼里就属于枪毙五分钟都不算苛待的人物。 首先,早在顺治十二年(1655年),耿精忠与肃亲王豪格女成婚,封和硕额附。继位后,年纪才十一岁的耿精忠就制造出了谶纬有“天子分身火耳“之谣,暗中部署将士以待变。 这个事情,江闻或许觉得有清庭抹黑的成分,但第二件事,就根本没办法赖掉了。 康熙十二年(1673年),清廷下诏撤“三藩”,导致吴三桂起兵反清。时为靖南王的耿精忠随即举旗相应,以复明衣冠为口号,甚至联手台湾郑经攻城略地。 这一手见风使舵不仅让东南彻底糜烂,还让犹豫旁观的镇南王世子尚之信心动不已,软禁了尚可喜也举起反旗。 可随着三藩内讧、耿郑矛盾和战事不利,耿精忠居然反手就投降了康熙,并以急先锋身份接连打败郑经、尚之信,俨然一副朝廷忠臣的模样。 这一手反复横跳太过恶心,康熙也是完全看不下去。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正月,“三藩”之乱彻底平息,大学士明珠上奏说:“耿精忠负恩谋反,罪过大于尚之信。” 也就是说以当时朝廷的意见,尚之信囚父谋反、反复投敌这样的大罪,都没有耿精忠的见风使舵来得严重,因此“残暴跋扈”尚之信得赐死,“反正有功”耿精忠最后却被判了个凌迟处死。 综合其所作所为,颇有几分“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的风采。这样一位反复横跳小王子就在不远,江闻自然浮想联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位道长,你似乎对耿某颇为好奇?” 江闻的侧目太过明显,以至于耿精忠都发现了,内心有些不满,却故作自然地发问道。 江闻虽然解剑而坐,一身的武功丝毫不虚,因此对于卫士的警惕视若无睹,举起酒杯诚恳地说道。 “世子误会了,小道今日得见尊驾,不禁想遥起三国的英豪,故此失态耳!” 耿精忠听得含含糊糊,本想追问一下自己像哪位英豪。 可他转念一想三国故事人尽皆知,如果只是一般名将谋士,根本不需要这么含糊应答。再考虑到自己三藩世子的身份,对方不说的人物,肯定是不方便说…… 是暗示曹刘孙这样人物,对方才不敢明言! 马匹就是最好的社交润滑剂,一番话说完气氛也就缓和了下来。对方目中异彩连连,见江闻如此诚恳地夸赞,耿精忠率先倾杯,豪气十足地对着林震南说道。 “哈哈哈,林总镖头你这客人也是个妙人。来,我来跟你介绍一下今天另外几名贵客。” 耿精忠抬手说道:“这位是靖南王府请来的道家高人,青城派掌门慧侣道人,道号长青子,江湖人称‘三峡以西剑法第一‘,同来的是他的两位高徒。” 难怪同席而坐的人都没有剃发,居然也都是道士。 江闻此时却震惊不已。 慧侣道人道号长青子?我看是慧侣道人盗号长青子吧!这都什么混搭的人物设定! 耿精忠真是个小天才,竟然让林震南和青城派的人做朋友? 本来随着金庸江湖入侵,许多事情都不太对劲,长青子按道理是余沧海的师傅。福至心灵的江闻瞪大了眼睛——难道自己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里,就有一个是余沧海? “还未请教二位尊号……” 江闻连忙举杯询问,惊诧神情被耿精忠当成了诚惶诚恐的识趣行为,心里倒又是多了几分的欣赏。 在座二人长相极为相似,也是同样的面色灰暗、神情阴沉,虽然年轻却毫无朝气,勉强客套地说道。 “常赫志。” “常伯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水晶宫里并骨寒 “近来福州城事出不断,今日各位道长在这里,在下就索性请诸位一同参详内情。” 耿精忠做足了折节下交的姿态,又是敬了座中众人一杯酒,才喟叹一声,略带忧虑地缓缓说道。 “我父王年初移藩到福州城中,本是奉了朝廷的旨意,防备郑氏海寇作乱,戕害黎庶,还闽中一个朗朗太平。可数月来,福州城中怪事连连、妖异频发,几乎已经达于天听,反而显得我靖南王府失德……” 此时的天色已晚,门外西湖上最后一丝落日余晖也被黯然吞去,水天尽剩下缁蓝沉沉,沿湖垂摆的柳条因为寒风大作,忽然挥舞缠绕了起来,仿佛节奏频率各不相同的舞者,随意地在台上表演着。 天上星光尚未放亮,仍未散去的游人已经点起了水灯,星星点点地漂浮在西湖之上,似乎随着湖水的涛泛,便能一直漂至那星空最深处一般。 长青子是一个瘦高的道人,双手拢在袖子里也看得出肩宽背阔、双臂颀长,确实像个使剑用拳的好手。只可惜脸上带着矜持之色,并不给人什么好神气。 “世子客气了,贫道来之前便听说了湖底古庙之事。” 青城是道教名山,身为青城派掌门的慧侣道人自然也是一位高道,瞬间就回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途听湖中古庙于夤夜放光,可望而不可即,却有怪声如吼泣。此事恐怕是水中亡魂为祟,不日恐有疫病,我师徒三人合当设水醮一昼夜,幸籍祈禳,庶免殇殃。” 闽地原先多有瘴疠瘟疫这种很可怕的东西,自古以为瘟疫有鬼神在主宰,疫鬼便是散布瘟疫的鬼物,一旦发现就要尽快驱散。 耿精忠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道长临湖设醮了。那座古庙怪异非常,我会派兵保护,确保万无一失。” 随后他又感叹了一句,“为安抚人心,王府也曾派渔人入水查探,可是那古庙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寻到,更不知道里面是何东西作祟。” 林震南听得清楚,霎时就猜到了耿精忠说这话的用意。 “世子,在下有个好奇之处。那水底也不过数丈深,为何不派人坠锚而下,勾住廊柱瓦檐,再循缆过去呢?” 林震南提出了个很实际的方案,江闻也是深以为然。 一个晋朝凿出的人工湖能有多深,把庙拆出来不就行了? “水师也这么以为,可接连捞了几日,只拽上来湖底杂草怪石,连一块古瓦都没有捞着。” 耿精忠意兴阑珊地摆手道,“想来当年晋太康郡守严高动用再多民力,如何能凿出方圆十数里的巨湖?又怎么引来如此多的湖水汇集却不淹没城池?” 耿精忠的话态有些飘忽,似乎在等着什么东西。 “福州城里的人都说,这片西湖原本是城外洼地,当初乃是凿开了一处海眼,鼓浪而起的这处西湖。这座古庙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已经沉入了西湖底极深处的海眼之中……” 随着年轻的耿精忠话音落下,在座的几人也纷纷沉默了下去,有几分恍然、又有几分遐思。 忽然间,门外传来了鼓噪之声,许多人发出了咋舌赞叹的响动,似乎有人想靠近湖边,却被阻拦了下来。 耿精忠率先冲出帐篷,通过卫兵把守的最佳位置,来到了湖边极目眺望。 其他人也纷纷走出,都看见了福州城外的西湖中央,正放出微微的荧光,那氤氲混沌仿佛天地初开的鸿蒙之气,仿佛收纳了一切晦暗不明的造物,正随着海眼的开启,展露出一丝令人痴狂的神秘。 耿精忠的眼里满是沉醉,喃喃自语道:“洪泉极深,何以窴之……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江闻也看见了这一幕。 远处湖心其实朦朦胧胧,看的不甚清楚,只是大概能知道是座庙宇。 但偏偏是这隐晦而悠远的光线,让一切真实都斑驳陆离了起来,脑海中的幻象穿透空气。他的浮现出一座青苔遍布、水草横生的庙宇,装饰雕刻极其森严隆重的。大殿内袅袅香烟早已熄灭,炉中积满了湖底淤泥。 那座古庙里的泥金大佛垂目低眉,其石砌宝座下便镇压着深深藏着的海眼。而每到夜深人静时,倘把耳朵贴在那宝座石壁缝上,便会听见佛像之下的大海波涛澎湃之声…… 长青子带着徒弟最后走来,看着湖畔如痴如狂的游人和兵卒,慢慢说道:“世子小心,这或许是湖中精祟迷惑人心的手段,还是尽早水醮为妥!” 耿精忠被说话声打断思索,心里有些恼怒,却很好地隐忍了下来。 江闻一直警惕着这个长青子,怕他会因为某些冥冥注定的缘分,而对林震南不利。 但现在看来,这人方正有余而机变不足,显然没明白、或者不屑明白耿精忠说为民担忧只是客套话,他真正想要的是湖心的东西。 “世子似乎对这西湖颇为青睐?何不更上前一观?” 江闻就比较坏了,撺掇着耿精忠沿桥到湖心看看,省的他耍什么借刀杀人的计策,利用他们去探路。 但这一试探,耿精忠却叹着气:“稼轩居士也曾到访此处,有词曰:‘十里水晶台榭,更复道横空清夜。’何止是我,闽王延钧最爱此湖,更于城西筑水晶宫,常常复道跨而下游湖。” 随后显露出一句真心话。 “也不知道沉在湖心的,是否当年闽王所筑的水晶宫呢?” 江闻沉默不语,心里有些好奇这个耿精忠,为何如此肯定地认为这湖底古庙与五代十国的闽国有关?明明自晋朝以来就有此湖,其他朝代就没有嫌疑吗? 但江闻也回起会仙观藏书中的一则内容。 据《淳熙三山志》记载,南宋赵汝愚帅福建时,曾没头没尾地上书请疏浚福州城外西湖旧迹,并且不等朝廷批复匆匆兴役。 时人皆以这事情费多利少为疑,而辛弃疾却借着耿精忠口中这首《贺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对当时怀疑疏浚西湖的议论表示了谨慎的异议。 寒夜犹长,站立半晌后的游人缓缓散去,耿精忠也犹自不甘心地走回了大帐内,吩咐手下再次烫温黄酒,开宴入座。 林震南见耿精忠情绪莫名低落,便主动请缨道:“这西湖之事不宜耗费军力过久。若世子放心,我福威镖局可全权包揽此处,必然守卫妥当!” “林总镖头急公好义,着实让人佩服!然而这西湖古庙只是癣疥,吉庇巷中的诡事才是心腹之患。” 耿精忠眉头渐渐舒缓,端起一杯温酒递给了林震南。 “如今我靖南王府已派兵层层把守住巷口。巷内接连七日夜听得昼夜经忏之声,却不见一人走出。此事更需要诸位分忧才是……” 长青子眉头紧皱:“还有这等事?巷内竟是遭逢刀兵恶贼荼毒,还是有奸邪聚众作乱?” 耿精忠和林震南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让蒙在鼓里的四个道士十分难以理解。 “这事……就要从吉庇巷内二酉斋书肆主人,于歙县以五千钱,买得一尊剖腹出肠、血流盈地的佛像说起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歌风置酒宴群公 福州城坊巷纵横、青石连地,白粉瓦屋、覆叠山墙,自汉代始建便以越王山为障、九仙山乌石山两相对峙,其中水网交错、中轴对半,赫然是以山为骨、以水为脉的坊巷结构。 没人想到三山两塔间的异状,竟如此迅速地蔓延开来…… 曾见过无名佛像的邻巷妇人说,它与寻常模样不甚相似,散发披肩,五官多处已经模糊,脸形长方略圆,古旧到只能略微看见弯眉明目。 这尊无名佛像著对襟长袍,结带为扣,单腿盘起坐于莲座之上,姿态端庄慈祥,却侧着头微微前探,似乎在侧头询问世人今生为何作恶、此世何时回头。 最为古怪之处,是这尊佛像的腹部似乎被人剖开,肚肠清晰可见。坊间传闻也是无法理解,若这佛是凡人,则有何可拜之处;若佛并非凡人,又为何肠穿肚烂? 但无名佛像沉默不语,它只是一手轻拂在腹间,仿佛想让世人看清楚这具肉体凡胎,却怎么也捂不住汩汩流下的淋漓鲜血。再配合着云淡风轻的端重姿态,更加呈现出一股诡异出尘之态。 自从那尊佛像来到了吉庇巷,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样了。 带着无名佛像从歙县回来的二酉斋主人,驱赶走店里佣人伙计,便秘而不宣地藏进了书肆的深处,昼夜不停地对着佛像描摹作画,念诵起从未见过的荒诞经文。 书肆中的经声通宵达旦,门内红光映天,让吉庇巷的邻里惊慌不已,似乎有一股恐怖不安的情绪在闾陌间迅速传播,逐渐地家家户户开始闭门不出,连小儿夜啼都不再响起。 但没过多久,吉庇巷的家家户户中都传出了诵经之声,一到夜里红光漫天、霞雾茫茫。更离奇的是,那无名佛像的版图也悄然流入各家各户,被人以最隆重的仪式顶礼膜拜,昼夜颂祷着。 周遭坊巷的人约莫听得消息,可吉庇巷原先流传的故事,让他们不敢擅自靠近,因此报告给了官府,随后层层流转上报,最终被县令诚惶诚恐地呈到了靖南王府的案头。 “竟然对吉庇巷内一无所知?” 长青子袖手说道,“世子可曾派人进入打探?” 耿精忠有些为难地说道:“靖南王新到福州,民心未稳,本就不宜大兵轻动入城。帐下几名亲兵也曾潜入其中,却下落杳杳……” 对于大兵不宜轻动这个说法,江闻差点没笑出声来。 当代的靖南王耿继茂汰侈无度,刚到福州没多久就借着“移镇”的机会,大面积圈地建造王府。 年初一来,他就选准了福州东南部的地面圈屋二千余间,又在邻近侵占三百亩的田园,盖起王府。 离谱的是所圈的屋地,大间的赏银八两,中间的六两,小间的四两,田园每亩三两。被强买的居民要求立即驱离,不准复归。 在这样一番操作下,福州城中早就民怨汹汹,看见耿家人恨不得寝皮食肉,要不是城南大军凶悍早就引发民变。这次福州人没有趁机闹事就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允许他们大举进入。 不单单是江闻的似笑非笑,在座的几位也神情古怪,显然都是知道靖南王做出的事情,都有点自作孽不可活的意味,谁也不敢接这个茬。 靖南王府的亲兵下落杳然,那肯定是被人了结了,民心向背可见一斑。 在座的几位不过江湖人士,像林震南这般代管抚民还勉强可以,真要镇压这件事,恐怕是厕所里点灯,准备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吧。 “哎,我也知道这件事有些棘手。” 耿精忠轻叹了一声,“父王果毅骁勇,不羁小节,历来多为人所误解。况且父忧子劳,自古皆然,故而此事我亦不得不为之耳。” 说完又是一杯酒斟满,敬给了林震南和长青子。 “二位苦劳,耿某铭记于心,此行凡有行命联络,皆可以我耿精忠之名行事,先行后报但去无忧。这些事纷纷扰扰不为我自己,却是为了这福州城中百姓,和耿家靖南王府数万人的后路啊!” 此话一出,林震南和长青子赫然变色,忙不迭地端起酒杯一敬到底,扶案回答。 “敢不从命!” 南国一霸黄老爷曾说过,请客、斩首、收下当狗的三步走战略。 今天江闻算是看出来了,耿精忠凑开这场酒席虽说是巧合,却是早有准备之举。 就听他刚才说的话,什么父王果毅骁勇?明明就是暗讽老爹头铁不听劝,自己当儿子的要替他背黑锅,但子不言父过,大家领会精神就好,不要外传。 再后面的话就更危险了。 自古什么身份说什么话,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话,儒家大贤历代掌握话语权自然能说,但要是一个和尚敢大言不惭地这么说,保证第二天舍利子都被官府打出来。 当他身为一个势力的继承人,明确提出自己要为封地人民、军中将士操心,这已经赤裸裸地表明了野心,把自己以靖南王自许,霸气之态赫然外露。 耿精忠让林震南和长青子以他的名义从事,便是隐晦而确切地表示招揽,愿意承认他们是自己的潜邸之人,今后鼎湖飞龙不在话下。 刚才一个个都就事论事,只说帮忙不说投效,肯定让他有些不满。 此时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连一直装傻的长青子也不敢再装了——这时候不答应招揽就是不愿上贼船,请完客就等着斩首吧,他们绝对别想在耿家铁骑的追杀下,活着走出这座福州城。 好一个狡诈多谋的耿精忠,果然有两把刷子。 相比客座的两人,忝在陪坐的几个人就敷衍得多,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了事。 江闻是完全不以为意,这顿饭负责摆烂就行,根本不是重点——没看那耿精忠连自己的名字都没问吗? 反而林震南本就有抱大腿的打算,今天能够绑定也是一件好事,毕竟按照历史发展,今后的耿精忠确实是靖南王没错,十几年内在福建威势无两。 而常氏兄弟也不以为意,吃喝不误——他们是真的啥都不懂。 耿精忠喜笑颜开,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得失之心犹然无法免除,对于自己的计划也更有信心了。 郑成功手下的天地会,几月前在武夷山中覆灭三路清军的事,不仅让江湖震动,也对朝堂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毕竟在一开始,谁都没想到史书上顶多匹夫一怒、血流五步的江湖侠客,能造成如此大的作用! 故而这几月间,各地藩镇都在招揽江湖高手。 郑成功继陈近南之后,又招来了昆仑派高手冯锡范入帐;尚可喜借着南少林入粤一事,也和武当派勾勾搭搭、走得很近;清廷更是接连召见形意门、太极门、八卦门、天龙门等大派掌门入京,直言商议国事。 只有吴三桂刚打下云南,山高路远还没听说有什么举动,但蜀地武林也有青城峨眉这些大派,优势也是不言而喻的。 江湖便是朝堂的延续,今后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恐怕只会比以往更加凶险了,耿家必然不能没有准备。 可耿精忠身处福建比较尴尬,最大的武林势力南少林已经被定性为反贼,肯定是不能直接接触的,幸好福州府还有偌大一个福威镖局可以倚仗,牵线搭桥进入武林倒是很方便。 更重要的事,青城派作为蜀中武林大派,这次接到邀请也愿意投靠,相当于提前拆了吴三桂的一根台柱,瞬间就扭转了纸面劣势。 耿精忠一边饮酒谈笑,一边想着近来的江湖传闻,据说那崇安县武夷山中有一个神秘莫测的武夷大侠秦端雨,的武功也是深不可测,要是能一并招入麾下,今后的明争暗斗就更有胜算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 酒宴一直持续到半夜,耿精忠烂醉如泥地被亲兵扶走,座中几人才有办法缓一口气。 只能说辽东将门全体胆量不行,但是酒量确实是一等一,客座上的长青子与林震南都醉了又醒,江闻和常氏兄弟也佯装不敌,才好歹把这个志得意满的年轻人送走。 如今的耿精忠,野心勃勃年少敢为,倒是有几分枭雄之姿。 江闻走出帐门,唤来站门口吹了一夜冷风的镖师,搀扶起林总镖头往福威镖局方向走去。但没走出几步,随着一阵冷风吹遍全身,醺醉的林震南就缓缓醒来。 喝多了的林震南抱歉地看着江闻。 “子鹿,让你见笑了……” 江闻不以为意地笑笑:“成年人的世界吃喝抽烫总得沾一样,习惯就好。” “也对,更丢人的时候你都见过。” 林震南自嘲似地笑了笑,表情又陷入呆滞。 江闻哈哈一笑,迈开步伐在前面开路,却好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放心吧,酒席上我打听过了,青城派里没有姓余的。今后如果有的话,我也能保证他从世上消失……” 这话听似玩笑,搀扶着林震南的两个镖师却齐齐打了个冷颤。 夜晚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西大街石板上倒映着月亮朦朦胧胧,远处打更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如虚如幻地陷入沉睡的坊市里巷秋草衰败,景色已然清冷到了骨头缝里。 酒力未消的林震南转头看着江闻,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却碍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搜肠刮肚后一无所得。 直到看见了福威镖局那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他才干呕似地吐出了几个字。 “别去……吉庇巷……” 江闻一只脚已经要踏入大门了,却被这一句话说了回来。 “林兄,你刚才说啥?” 江闻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 林震南似乎酒劲缓和了点,忽然想挣脱镖师的搀扶。两名镖师怎么也是身怀硬功之人,一齐使劲想拉住他,却被林震南轻松挣脱。 只见林震南猛地撞到江闻身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没醉……我都看出来了……你想去一探究竟……” 林震南踉跄着揪住江闻的脖领,酒气熏天地说道。 “吉庇巷原来,叫做急避巷——紧急的急,避闪的避。” “坊间称因宋儒郑性之状元及第衣锦还乡时,泄私愤杖毙某屠户,从此巷中怪事频发、绝少行人,遂有‘急避巷’之称……” 说着说着,林震南就要歪倒撞在柱子上去,江闻只好用般若掌力一托,层层雄浑力道涌出,才把踉跄向前的醉汉给拽了回来。 “林兄,你先去歇息吧,我不去什么吉庇巷,你就回去躺着吧。” 林震南醉眼狐疑地看了江闻一眼,酒劲再一次上头,眼前一阵阵眩晕,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 “不是屠户也不是毅斋公……那里去不得,去不得……” 林震南似乎又想起了要说什么,口舌却更加不受控制,终于化为了满腔怒火,摸索着门口石狮子逐渐急躁。 可就在这当口,随着福威镖局里报信的门人去而复返,林震南那一双儿女的声音忽然传来。 ………… 回到了厢房之中,江闻如释重负地坐在椅子上猛灌了一口冷茶,给自己提了提神。 耿精忠这次抛出了两件事,西湖古庙由青城派的长青子揽走,吉庇巷怪佛则分配给了福威镖局的林震南。 然而对方放着三山两塔的怪事不管,单提这两件事,必定有什么深意在其中。 从林震南的做法也能察觉到,两位王府的新任供奉只愿意治标,绝口不提治本,主要是因为对详情了解不足,不愿意过多介入其中。 但江闻就不一样了。 就如林震南所说,江闻早已经看上了吉庇巷,正打算往那儿一探究竟。什么夜巷急避、无名怪佛,总得去看看才知道。 连续接触夷怪之后,江闻隐隐察觉湖底古庙的氛围更可怕,而吉庇巷之事却是极度的蹊跷,蹊跷到似乎生怕有人不知道里面很恐怖。 “师父……” 门外一个幽怨的声音响起,把江闻给吓了一跳。 “人吓人吓死人啊,大半夜跑过来做什么?” 江闻打开门把一个小姑娘让了进来,就看着凝蝶垂头丧气地坐进椅子上,一副怀疑人生的表情望着天花板。 “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江闻差点就点头说是,但看到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是把话说得圆融巧妙了一点。 “也不是那么没用,至少你长得可爱呀。” 江闻充满着鼓励的语气,让她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傅凝蝶揪着头发说道:“那为什么文定和小石头都那么厉害,我练了这么久的功夫,却连林家的小孩都打不过?” 听到这江闻也震惊了。 “平之还敢打你?他也看出两个师兄不好惹,柿子专挑软的捏?” 凝蝶使劲摇着头:“不是他。我傍晚和林家小姐切磋了一下,结果两下就被拳脚放倒了,连轻功都来不及施展……” 江闻又详细问了一圈,才知道是傅凝蝶和林月如打过了一场。 林家姑娘小小年纪就已经有点武痴属性,平时父兄、镖师都只是和她比武玩耍,从不肯动真格的,这次见到了年纪相仿,又自称行走江湖许久的傅凝蝶,两人瞬间针尖对麦芒地比了一场。 而实战结果也让江闻很欣慰——老天还是有眼的。 就傅凝蝶那身飞贼专用的轻功,在校场平地根本无法借力拉开距离,粗疏乍练的玉蜂针也还来不及出手,就被林家大小姐三拳两脚解决了。 “师父我明明按你说的方法,观想吐纳了一路,为什么还是没有感觉到丹田之气。” 傅凝蝶小脸耷拉着看着江闻,“结果我有辱师门,最后还是靠小石头才挽回颜面……” 江闻更加诧异了。 “小石头和人打架了?” 傅凝蝶点了点头。 “林家公子本来想找文定切磋,但是文定不愿意动手,就让小石头帮他出战。” “结果呢?” 傅凝蝶想了想。 “赢了。小石头咬住就不松口,力气奇大无比,据说三四个镖师都没把他拽下来。” 江闻绝望地一捂脸。 这哪里是大出风头,分明是丢人丢到家了。 三个徒弟一个避而不战、一个铁齿铜牙、一个猛虎落泪,合着一个像样的都没有。要不然明天早点回武夷山,实在没脸在这里蹭吃蹭喝了。 江闻想着,自己的武功不管是精度还是广度都堪称天下无双,莫非老了还是只能拉二胡为生? 虽说那最强神器二胡,需要无名十成功力才可以拉得动,其他的什么绝世好剑,火麟剑,雪饮刀之类的都弱爆了,高手谁都可以用,只有无名的二胡只有他自己拉得动。 这次连凝蝶都能看出,自家师父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呜呜呜,师父你一定是不疼我了……” 小姑娘无师自通地假哭了起来,试图引起关注。 痛定思痛,江闻对傅凝蝶说道。 “徒儿,你这一路观想日升也已经有了火候,吐纳运气也足以认清穴道,师父其实一直在找机会传你真功。” 傅凝蝶连忙抬头,激动万分地说道。 “真哒?!师父你要教我什么呀!” 凝蝶此时的表情也很好理解,大概就是你再不传功,我就哭给你看。 ……传!《九阳神功》这就传! 再说了不传行吗? 除非江闻厚着脸皮贯彻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直接把林家大小姐也收入门下,否则这面子是挣不回来了。 “自古神功多魔难,我担心你年幼怕苦,贸然修习反而生出危险。” 江闻摸着下巴点头道:“如果你真的想清楚,就盘膝坐好按师父之前教你的,观想九阳凌空的奇景,直到浑身至阳煎熬、口干舌燥也不要停。” 傅凝蝶听到这话有些退缩,但想起了今天败北的耻辱,还是咬牙开始打坐运功,舌抵上腭眼帘微垂,由江闻在一旁帮她护法。 这一路走到福州虽然风餐露宿,辛苦异常,然而也起到了磨练傅凝蝶心智的作用,耐饥挨冻的忍字功夫着实见涨。 几息过后,她就颇为轻松地沉入识海之中,观想出一幅红日在九霄云外喷薄而出的奇景,沐浴到纯粹日光的身体也慢慢发烫。 “止止庵那回遇险受激,倒是阴差阳错地把观想图刻入了她脑海里。” 江闻默默点头,继续等待着。 凝蝶熟门熟路地继续观想,双手平放在膝上微微摊开,只感觉识海中升出更多的太阳,那种焦灼炎热感也更加明显,几息之后,几乎连呼吸都带着灼烫火星。 下一步,傅凝蝶以独特的呼吸法运行着,将识海中热流丝丝分解减轻热力,蕴藏在身体里各处大穴之中,可那烈日丝毫不减,似乎要把她的筋脉血液全部蒸干才罢休。 “师父……我好难受……” 平时到这时候江闻就会叫停,但这一次已经远超平日极限,江闻却还在观望着,丝毫不在乎傅凝蝶呼吸搬运的痛苦。 “凝蝶,不要说话。古人以九为阳之极数,为道之纲纪,故曰九阳,实则非止于九。你此刻若能看见九日凌空,必然能看到这第十轮太阳!” 傅凝蝶浑身难受,只能听见江闻说话,却无法把话说出口,只能苦苦坚持,皮肤都如烫伤般红肿起来。 但就在意识逐渐模糊间,她突然发现九轮烈日光芒能够融接于一处,化为了一轮庞大无比的高空烈日,只是在观想中一瞥,就几乎刺盲她的双目。 《周易》里云:“九乃阳之极,物之广,数之多也。” 天地以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奇数象征天,偶数象征地,而“九”为阳之极,如果把九阳相加,实则违背了武功之道在人身上需阴阳调和、刚柔并济的理念,极其容易化为阳炽灾劫。 江闻看到凝蝶浑身剧震如过电流,就知道火候到了——他这个独门的修习方法凶险异常,然而却能取巧地绕过明清江湖对内功的壁障,传承金庸江湖的武功。 只见江闻略一运劲,左手以一阳指点出猛击凝蝶胸口的膻穴,此时一股精纯至极的九阳真气,就窜入凝蝶的经脉之中。 倚天屠龙记中有一章回名为“剥极而复参九阳”,表面上是说张无忌否极泰来捡到九阳神功,江闻却认为其中暗含了易经的某种奥秘。 剥与复,皆为卦象之一。 剥卦乃艮上坤下,地气涨浮、阳气式微,似乎最后一丝阳气都要剥落侵蚀殆尽,可以想象成火炬烧过、终究炭化,消散在自身炽烈的焚烧之中,一切都将在火焰熊熊燃烧,彻底后隐没于黑暗中。 但最终转入复卦,以下震上坤的模样再次出现。寓动于顺,敦复无悔,卦象仅仅是方位相互颠倒,却把阳极的那一点挪到了潜渊初升的位置,呈现出了一阳复生模样,正是“反复其道,七日来复”的道理。 一切的机会,都在这复卦初九爻辞之中—— 可获元吉! 深陷观想中的傅凝蝶本来已经无力支撑,几乎晕倒,却忽然看见大日凌空之下,顿时生出了漫天的紫色云霞,氤氲流布到无穷远的地方,阻挡住了烈日之炁的荼毒。 凝蝶下意识保持着“大周天搬运”循环状态,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猛然生出真气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地飘荡了起来。 “凝蝶不要睁眼,继续运功。” 江闻也不惜代价地持续输送着九阳真气,原本《九阳真经》中的文字集融会贯通的武学至理,练成后天下武学皆附拾可用,却不太适用于明清江湖的规则,江闻也只能以自身近来的体悟,推动凝蝶入门。 “如今这《九阳真经》的功夫你已经算是真正入门了,务必吐纳周天搬运,直到把师父的真气尽数转化成为丹田里的氤氲紫气……” 随着凝蝶的呼吸渐渐平稳,皮肤上炙烫寸裂的痕迹消退下去,江闻才长出一口气,知道她已经稳固到了九阳神功的第一层境界。 这功夫大成之后即便什么法门都不练,也已经具有真气自生、金刚护体、诸毒不侵、遇强则强的效果。连练成入门第一层,也能得到了益处最大、也最不起眼的易筋洗髓功能。 只要凝蝶今后能勤习不懈,便能提升自身的资质,缩短和文定、小石头之间的距离。 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又不像江闻可以靠加点学习武功,因此几位徒弟武学方向各不相同,就连江闻都得如履薄冰地因材施教。 文定天资聪颖、博览武学,因此江闻教他深思熟虑,意在力前;小石头天生横练、骨骼精奇,因此江闻教他由外而内、精纯唯一;傅凝蝶心思灵颍、多有机变,因此江闻教她苦练内功、厚积薄发。 这次补上了凝蝶这个短板,江闻自己也能松一口气了。 “今后啊,别再说师父不疼你了。别家师父都是训徒弟不能好勇斗狠,怎么到你这里,我还希望你多多打架呢?” 看着傅凝蝶那认真打坐、消化真气的不服输模样,江闻好气又好笑地说了一句就佩戴好双剑,几个兔起鹘落间翻出院墙,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长秋古宅空形影 深夜,街头巷尾皆是一片悄寂。负责把守吉庇巷的兵卒,已经换到第二班了。 “好好看着,见到搭头千万别哆嗦。有不对劲你就喊,知道了吗!” 前一岗的兵卒挎着刀歪歪扭扭站着,把最容易犯困的一岗交给了新丁,看着他哭丧着脸接过腰刀,才一步一步地走开,嘴里还哼着明月照人来的小调。 这几天把守下来,耿家军士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这条巷子邪门的很。 若是白天阳气旺盛、乾坤朗朗倒还没什么,可一旦天黑下来之后,这巷子里就弥漫着一股诡异不明的臭味,似乎从吉庇巷每块石板下面散发,泼洗再多次都无法消散。 最初几日没有动静后,负责把守巷子的兵卒也调换了起来。人马也由靖南王麾下的辽东老卒,变成世子去年在广东补进的新兵,一营人马分成几轮昼夜把守,每日只能盯着能怅惘地望着空巷,仿佛被书生遗忘在夹袋书箱里的旧墨。 换防之后也有消息灵通的人去打听过,为什么身经百战的老卒会如此讳莫如深,逃也似地不敢回头。 那个老卒既不求肉、也不为钱,更不趁机赌一把,提出要求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奇心驱使下,还是有人花了半月的饷银,请那位阴沉的老卒在闽山庙烧了一堆纸烛,又就着冷酒喝了大醉酩酊,对方才告诉他,巷子里的味道只要是老兵们都熟悉—— 特别是前年靖南王在广州城下,怒其城民相抗日久,下命对城中丁壮辄加诛戮,乃至于食肉寝皮用于泄愤。 那些日子里,广州城的大街小巷中,都飘着与吉庇巷中相同的味道,空气中恶臭不散、巷弄间死蛆出户。 惊慌失措的好事者逃回营中,对同袍说了这件事,惶惶不安的同袍也告诉他,自己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当地那些奸猾如豺的坊民故意在他们面前说,这座吉庇巷本来是一片荒地,直到五代时期王审知治闽修筑罗城,才布起了里坊制度的滥觞。然而吉庇巷一带房屋屡建屡塌,伤民无数,到宋代都未曾建好,直到有人悄悄往地里打起了生桩…… 哨卒拎着腰刀弓着背,活像一只被惊吓过度的老猫,眼睛盯着斜对面巷口的阑珊灯火,贪婪地想要把这些光抢到自己身边以壮声势,却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拂过。 他的头皮瞬间发炸,看着吉庇巷中的山房泉馆只觉得影影绰绰,随即缓缓蹲下身去,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朗月阴风之中,江闻站在一棵探出墙头的古树枝干上,指尖触摸着大宅的马鞍高墙与绿滑石雕饰,眼光迅速扫过这条巷子。 吉庇巷的建筑还有着唐末分段筑墙传统,都有高、厚砖或土筑的围墙,墙体随着木屋架的起伏做成流线型,遮蔽着这条不算宽广的巷子,翘角伸出宅外状似马鞍,也让月光都无法渗透到巷弄之间。 “白莲教一定就藏在这里。” 江闻居高远望,内心已经有了定论。福州官署的纸笺适用于衙署之中,却总要有人负责印制,三坊七巷中遍布了当地雕版书肆,既有鉴别修补的文人字画铺,也有典藏古籍善本的书肆馆阁,前店后坊、边印边售蔚然成风。 而吉庇巷中出事的二酉斋,便是一间兼营碑帖字画、地方唱本、文玩佛像的书肆,主人经常到外地搜罗珍玩,卖给达官贵人。 江闻以轻功悄然跃出,跨过门斗踏入了一家单进院落的天井之中,只见紧闭的大门内落了闸闩,庭院也洒扫得很是干净,小院中一盆桂花朝天生长、枝繁叶茂。 但在花香中,一股霉腐的陈旧气味慢慢涌现,属于木制老房子独有的味道占据上风,就和这座灯火暗淡的院宅一样自得其所,江闻总感觉再往前一步,某个吃斋念佛的苍老妇人就会从环廊走出,皮肤发冷的孩童也会踉踉跄跄地迎上。 那种感觉就是一切虽然不见了,却并未远离。再或许居住在这里的人,此刻正躲在阴暗处冷冷看着不速之客,不需呼吸也不见血色,宛如这座古宅中朝生暮死的蜉蝣。 掌中粗砺的青铜古剑柄驱走遐思,江闻看了一眼此刻已月正中天时分,就放缓了步伐踏入庭前的长廊,打算一间间房屋搜索过去。 书斋里墨泼笔断,满地都是散落的宣纸,似乎有人费尽力气地想挥毫书就,却始终无法如愿,便大发了一顿脾气颓然而去。 江闻背靠着墙壁缓缓蹲下,捡起一张乌漆麻黑的草稿,发现上面布满了勾勒伏滚的线条,凌乱得不成样子。而另一张,却用朱泥盖着一方私印,似乎是某某监雕的字样。 但这个印章前头字样,却分明是虫篆的“幽冥”二字! “这人似乎是想临摹用于刻板印刷,身份应该也是某个监雕?却不知道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江闻将一张纸藏入袖里,又走入了另一间房屋。 佛堂里蒲团散落,经书满地,毫不顾忌地踩脏落上脚印,这倒是江闻不曾想到的线索,大致能判断出是一个和江闻差不多身量的男子,穿着软底布靴快进快出,总共只有三枚半的脚印。 泥胎佛像此时已经被打碎,仓皇地支离在地,只有佛头不见了踪影。 江闻继续往内堂走去,其窗棂制作之精致,镶嵌的木雕之华美,已经超越了寻常人家的讲究,木雕式窗扇中有透雕,有浮雕,题材有飞禽走兽,人物花卉,但最多的还是《维摩诘经变》《说法图》以及《佛本生故事》。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一个成年的印坊监雕如此癫狂失措,连平日里礼敬不已的佛陀都弃之不顾呢? 哦对了,江闻还猜到对方应该又有个身份,就是偷鬻各地古宅雕饰、墓冢明器的土夫子。自古碑刻古籍难以存放,历代沿革也多有损毁,唯有相对封闭的墓葬古宅,还能存下一鳞半爪。 就如同汉武帝末年,汉鲁恭王从孔子故宅夹壁中得《古文尚书》等孔子遗著,又如同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的石函绢素本《道德经》,都更好地保存了先古时代的信息。 对方带回的无名佛像暂且不提,他一定还找到了什么更加诡秘不明的东西——毕竟当初发觉孔宅和项羽妾冢的人,也遇上了许多不可解释的事情…… 江闻看着厅堂雕刻发呆,正犹豫着要不要登上楼顶的藏书室,寻找更多的线索,忽然听到了院宅的门口,响起了铿铿的敲门之声。 一条被把守的里巷、一处暗无灯火的宅院、一扇重重落锁的木门,却忽然像是有人到访。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江闻起初并不想搭理这声音。但敲击声起初轻脆短促、彬彬有礼,慢慢地开始有些零散,动作也开始粗重。 到江闻决定上楼的时候,敲门声已经急促混乱到宛如雷阵,响彻了这条空无一人的吉庇巷,敲门人却偏偏仍旧一言不发,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固执而古怪地敲门不休…… 江闻悄悄来到门口,透过木门之间的缝隙,先是看见了一只通红如血的眼睛,和鲜血直流的无舌口腔,一同凑近门缝与他咫尺之隔相对着。 而在这扇门之后,江闻还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拎着剔骨尖刀站在巷子里,一颗头颅血污满布,只剩下一丝皮肉与脖子相连着,正静静站在吉庇巷中间,断头似乎痴望着天穹的明月…… “搭头……搭头……它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烟塍雾圹时泣鬼 眼前的画卷宛如九幽遗存,恐怖异常。 搭头屠夫脖子上的断口参差不齐,似乎用豁刀砍了很多下才斩断,却仍留了一丝的皮肉相连,青黑腐肉早已溃烂,痴蠢庞大的尸体却屹立不倒,直欲追入睡梦中成为这条古巷徘徊不去的梦魇。 而满嘴是血的无舌男子还在翕张嘴巴,血沫喷涂在年深日久的门板上,渗入原本细密平腻的纹理之中,代替他再也发不出来的呐喊留下痕迹…… 搭头屠夫痴醉地站在月下了无生机,一股混合着腐臭、腥臭、尸臭的异味在街头巷尾飘散开来,化成氤氲漂浮的怪雾笼罩着吉庇巷。 “阿弥陀佛。贪忆为罪,是人罪毕,遇衰成形,名为疠鬼。” 江闻轻声说着,对眼前令人惊骇欲绝的场景视而不见,却对这片密布的怪雾更加警惕。 《楞严经》说过,地狱之鬼若怀怨恨习气,遇衰气而成形,衰即四时不正,阴阳衰败之气,故喜欢散瘟行疫,被称作疠鬼。 闽中诸郡开拓最早,原本南方潴浍薮泽山谷的毒雾早已散去,本不应呼吸饮吞以至夭伤,因此这里浓重到惊人的瘴疠简直匪夷所思,使人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月夜朗朗,冷雾清清,古巷前后不见人影,宅中院内古树森森,只有巷口灯笼遥遥发亮,如同深宅大院门口一对双目红光的石狮子。 宅院的门墙正处于前院墙正中,由石框构成的与墙同一平面的矩形师门,并不算太高。 江闻手攀着院墙,援瓦檐而上,轻功发力下节节攀升。靠着闭气突破了怪雾围笼,径直冲上清冷夜空与圆月同光。然后就在寒月凛凛之中,一声剑鸣如龙吟空谷,彗星袭月般从天上直刺而下! 搭头屠夫庞大的尸体摇晃了一下,飞影已经从巷尾消失。 只见江闻手中青铜古剑刺入穿尸身,喷溅出满地的污血毒汁与恶臭尸瘴似乎永无止尽,直到江闻急掠过巷子站回了院墙,这具不明尸体才轰然倒地。 这一剑翩然无痕,惊鸿照影,江闻施展完才发现门口的无舌男人已经不见了,就像是骤然消散在了冷冽的空气之中。 “知道这是哪儿?这是急避巷。” 江闻挥去剑身上的污水后纳剑入鞘,缓缓说道,“你见到我还不躲,活该死两次。” 吉庇巷与一旁的宫巷、塔巷相邻,两处坊民已然施施入睡,灯火寂灭,恍若从未听见什么异动,也不敢听见什么声音。 此刻巷内瘴疠横生,在月华拂照之下散发出五彩斑斓的恶形,已不再适合继续查探,江闻这次除了一无所有的二酉斋主人宅院,此行近于无功而返。 “吉庇巷有问题。” 江闻缓缓思索着刚才的场景,“搭头屠夫的出现如此巧合,一定有人故意搅闹……” 仔细想来,江闻深入二酉斋主人的宅院并非一无所获,通过简单的心理侧写也能判断出两点。 首先,屋脊上的滑石雕刻是汉代常用的明器饰物,这家主人却摆放在了最最显眼、也最难被人察觉的屋顶上。这说明他的性格在隐忍中带着张扬,对于长期处于阴暗压抑中感到不满。 同时,江闻能看出察觉到对方似乎笃信释教、礼敬三宝,各地收集的明器文物,也刻意保留了佛门之物。 故而这份对佛学的仰慕,外化到了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搭头屠夫身上——江闻也大概猜到了,屠夫的正名应该叫做竺刹罗。 晋僧法显《佛国记》中提及,“有国名竺刹尸罗。竺刹尸罗,汉言截头也。佛为菩萨时,於此处以头施人,故因以为名。” 佛家有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以眼施人的典故,都是为证大慈悲、大觉悟,但是这月光王截头施人的故事,却带着一丝的恐怖意味。 月光王相传为佛祖前世,广有财富而为人乐善好施、有求必应,一日有恶人自称头疼,求他的头以替之。 月光王闻言随即拔剑,自己把头发绑在树上让脖子伸直,右手拿起锋利的宝剑用力一挥,却因疼痛没有完全砍断,而后又连续挥动了起来,一下又一下,血液不断喷溅,直到完全断掉,没了头的国王才倒毙…… 故而门口的搭头屠夫看似诡秘可怖,实际上江闻能察觉出他身上的宗教意味。 那截头施人的死法、屠刀在手的身份,都是佛门以恶报化身,堪舍外相我执,劝世人及早向善、回头是岸的禅机。 但以这么酷烈的手段劝人向善,江闻也明白对方绝不是什么神智清醒的人物,很可能已经陷入了更深一层的魔障里,只想用更加极端的手法,来赎尽五浊恶世。 “又是白莲教。” 江闻抬起头恍然说道。 虚则实之,实则虛之,白莲教的行为虚虚实实、草菅人命,如果由他们做出这些事倒是能够迎刃而解了。 江闻再进一步推测,对方必定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无非是吓跑或引走两个目的。但不管哪个目的,他们越不想让自己去的地方,必然就是他们最为关键的地方!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三里亭初遇后,江闻总是能嗅出白莲教的蛛丝马迹,对他们那种刻意隐瞒的神鬼手段更是了如指掌。 对此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某些思路和白莲教总能想到一块儿。 至少自己良好的九年义务教育,让他不屑于利用这些东西制造恐怖、蛊惑人心。 ——毕竟这江湖中真正恐怖的东西,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迎面撞见了。 当江闻再次折返二酉斋主人的宅院,古屋廊院中阴森无光,佛堂书斋也与先前无异,一股淡淡的血气却弥漫在空气中,似有若无。 但这一次江闻没有上到阁楼,而是看了院里一口森森然的古井,若有所思, “门口的无舌男子能忽然在门口出现,又短时间从门口消失,说明这附近那叫一个地道……” 江闻走近了古井,抚摸着粗糙湿滑的井沿,想象着水桶缆绳无数次从石壁上摩擦而过,汲取着黑暗地泉中的冷水。 井就是穿地之处,井口如此狭小却不可能有人进入,但若是在这个凿井工程中动些手脚,是不是顺手而为呢…… 江闻绕井一周,以剑柄轻轻敲着石板地面,果然在一块青石板下察觉出了一丝豁然有声的异样。 搬来厚重的石板,一股更加浓重的瘴疠从中飘散了出来丝丝不化,怪雾似乎化生为毒酷丑恶的蛇蝮及大小之虫,从阴深不见底的地穴中涌散出来。 江闻以无名同款一成功力,运转着游坦之同款《欲三摩地断行成就神足经》,以独门运功之法化解毒气,甚至借着溶解瘴疠毒质缓缓回复着九阳神功的损耗。 跳入了地穴之中,江闻顺着弯腰才能行走的甬道前行,终于看见远处燃烧着一支颜色青紫的冷烛。 就在看见烛火的这一刻起,江闻发现视野从头到脚都以大青砖铺就,印刻有奔鹿、莲花种种花纹,再往前斗拱、假门、假窗一应俱全,几根仿木半圆立柱支撑着方方正正的狭小空间。 那扇青石假门已经被人推开,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半侧身侍女,梳着环华髻站在那里倚门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转间几乎要开口说话。 但冷烛照耀的地方却没有活人的痕迹,只有一具巨大褪色的红色棺椁,静悄悄地放置在棺床之上。 被强行推开的棺板挡不住视线,分明能看见一具玉带丝袍的古尸,正静卧在已经为锦绣灰的丝纶经被中,尸体干缩不腐,宛如睡去…… 这座宅院,竟然建在了一座古墓的地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神灵亦妒鬼蜮灾 “有趣,其中必定有其他道路。如果我就这么走了,反而会白白浪费搜集线索的机会……” 江闻不顾尸体散发的腐臭,在墓室中细细搜索了起来,发现这座墓穴果然有些异常。 先不提这具尸体身体壮硕,五官清晰皮肤湿润,肌肉富有弹性,连血管还依稀可见,光是死者与方才的搭头屠夫有七八分的相似,就让江闻不紧怀疑吉庇巷里的尸体,此刻是否已经化为泡沫消失,抢在自己之前回到棺椁之中。 不是江闻自己吓唬自己,而是这具尸体的脑袋也被利刃割裂,颈椎从中断开,显然是在极短时间内就陷入死亡,尸体依靠某种防腐技术,保持着腐而不朽的奇怪状态。 “这座墓的形制……” 江闻离开暴死的男尸,仔细检查过构造墓室的大青砖之后,诧异的感觉更加强烈。 方靴形墓室,八角叠涩拱,覆斗形藻井式砖砌。这不是一座后来挖掘的墓穴,而是一座标准的宋墓! 远在二酉斋主人的房屋建成之前,这座墓就已经深藏不为人知的地底,直到斗转星移、岁月流转,才被书斋主人意外发掘,成为了他在吉庇巷制造恐怖的中心。 空荡的墓室早已遭到过洗劫,径直入圹的盗洞毫不避讳地穿堂入室,只有那具曾经涂满朱漆、缝隙塞以松香的棺椁安然无恙,连同它的主人静悄悄地躺在地宫里,无声冷对着闯入的江闻。 这具尸体的腐气极重,干缩的尸身之中似乎蕴含着数之不尽的瘴疠之气,与骤然灌入的空气交织混合,化为五彩斑斓的怪雾沉浮,显然整条吉庇巷时常冒出的异味,就来自于这座沉睡地下的墓穴。 二酉斋主人似乎已经从墓穴消失,仿佛一道阳光下不存在的影子,只有那盏绿油油、青煦煦的烛火摇曳着,证明其中有人活动的迹象,仓促之下将烛台都扔在了这里。 毕竟在阴暗的地下,一点烛火就是飞蛾追逐的终究目标了。 江闻在地下只看见了留下的烛火,却想知道二酉斋主人带走的“烛火”。 “这条街看样子也不早于晚唐宋初,又能开工埋下这么大一座墓室,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江闻拿起烛台照亮着墓室,忽然在朱红褪漆棺椁下,看见了一些丝绢的边角。轻轻挪动棺椁后,他抽出了一卷丝绸,展开在地猛然发现这是一副白底黑字的长帛幡。 这幅帛幡上书写着:“夔门日日望君来,白帝人怀去后思。争似早登黄阁去,普天霖雨总无思。”可以想见,当初墓主人下葬时,就是打着这幅挽幡。 更重要的是帛幡的角落,还写着一个年号——端平丙申。 端平是宋理宗赵昀的名号,不巧的是这位皇帝的头盖骨酒碗,此时还在江闻手里保管着。 而江闻恰巧知道宋理宗在位的端平丙申年,正是他使用的第三个年号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公元1236年,也是蒙宋联合灭金,蒙古大举进攻南宋的关键时候。早在举世震惊坚守36年的钓鱼城之前,夔门便已经是抗击蒙古的前哨。 江闻在褪色朱漆棺椁边搜索着,又发现了一段黑墨写下的蝇头小楷,一看就是今人的笔迹,上面写着意义不明的“飞天神兵”四字。 “夔门白帝、端平三年、死于头颈断裂,再加上帛幡上哀叹的口吻,墓中死者想必是当初乱军之中的猛将。” 如此推算,江闻就可确定这座墓穴的建筑年份,就是在南宋理宗在位时期。死者是一位久历战阵的将军,与蒙古交战时意外身亡,被秘密安葬在福州城中。 更巧的是,吉庇巷中传说南宋状元郑性之殴毙屠夫,可郑性之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政敌都弹劾他“宽而无制,懦而多私”,怎么看也不像会像文彦博一般因过杀人。 作为同样历任理宗一朝的大臣,无名将军和郑夫子年岁相近,又同是福州人,当地人可能是把这位将军和郑夫子的故事流传混了,变成了状元杀人的小肚鸡肠。 得知了墓中死者的身份,江闻开始在墓中搜索出口。一支蜡烛平时或许不堪大用,但在这个看似密闭的空间里就极其有用。 江闻端着烛台绕墙走着,仔细观察着焰舌飘动的方向,很快就在假窗的墙底发现了空气流动的痕迹,慢慢地检查,又摸索到了几块松动的青石。 这几条青石和周遭石块颜色略有差异,形状规制却丝毫不差,想必是二酉斋主人搜遍了各地的宋墓,才筛选出大小如此相近的砖块,做成了这处瞒天过海的假墙。 随着江闻三指发力地一条条抽出青石,果然显露出一条泥土夯实的甬道,斜斜向上通往不明的方位。 盖上了朱红棺椁的盖,江闻就钻入了这条只能屈身通行的盗洞,甬道经行不远很快出现了两条岔道,分别通往截然相反的方位。 江闻选择了左边的一条,走尽了茫茫的黑暗之后,猛然发现眼前的道路越来越向上倾斜,直到直挺挺冲向头顶,还有熏香和敬颂声缓缓传来。 他放轻手脚爬上地洞,看见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孔,正透出烛火的亮光,许多人声就从里面飘摇出来。 透过小孔,江闻看见了一处隐秘的屋堂,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里灯火通明,烛烧彻夜,殿内豁敞明亮,从内柱、梁枋到平基都古意盎然,不远处的地上正摆着一幅古怪的画。 画上的神明伸出许多手臂,持着轮、螺、伞、幢、花、瓶、鱼、结八种法器,额头上又生出一枚竖眼,仿佛看穿了前世今生,庄严非凡。 可这尊神明的腹部,却赫然皮开肉绽露出了腹腔,一手搅绕着肠道酾洒出淋漓鲜血,脖颈微微前探,似乎想要问世人何不回头。 当江闻看见面前一尊青石香案,瓜果梨桃承在金盆时,他就想到了自己从盗洞探出的地方,应该是一尊连塑在地面上的泥胎神像,面前的小孔就是泥胎被挖出的空洞。 “吉庇巷相邻皆是民居,唯宫巷里有天后宫一座,四周香火皆汇聚于此。二酉斋主人将一条甬道通到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就在江闻疑惑,思量着尽早返回原路追赶目标的时候,面前膜拜着古怪神像的乡人却忽然站起,以莲花绽开的手势端在胸口。 “恭迎红莲圣母菩萨。” 赞叹礼颂的声音接连响起,在江闻看不见的方位,似乎重要人物出现了,打断了乡人对古怪神像的修持诵经。 当两个乡人从地上收起神像,江闻才发现八臂法器、额中竖眼属于一张精心绘制的镂空画,正好嵌套在地上一张古旧的卷轴之上———剩下的才是那尊开膛破腹无名古佛的本来模样。 “真佛既然已经迎回,为何不见黄稷护法前来接驾?” 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却引得地上的人骚乱了起来,良久才有人期期艾艾地说道。 “黄护法……黄护法拓印真佛后,就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别有要事吧?” 那道声音却显得极为不悦。 “自从红阳圣童失踪,我派法脉便离心离德,如今他黄稷更是连红莲圣母,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藏身泥胎塑像中的江闻眼前一亮,自己似乎歪打正着地找对地方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永夜角声悲自语 就在江闻潜入吉庇巷,乃至误闯白莲教据点,偷听到机密消息的同时,今夜有两个醉汉先后醒了过来。 灯火阑珊的福威镖局中,林震南从醉酒中慢慢醒来,醉梦中纷繁的记忆搅扰得头疼欲裂,终于驱散了最后的睡意。 这位白日八面威风、七窍玲珑的镖局总镖头,又一次察觉到了家中没人照顾的不便,曾经会摆在床头的那杯醒酒热茶,已经是记忆遥远处的东西的。 他挣扎着推门而出。 “总镖头,您有什么吩咐!” 门口的大汉被面色暗黄的林震南吓了一跳,半惊半畏地叉手问到。 林震南推开门,就看见远出押镖的史镖头带着心腹趟子手走入大院。 “……史镖头,让后厨给我煮碗解酒汤来。” 随口吩咐了一句,他就坐回主屋里,苦苦思索着自己到底因醉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林震南捻须思索着,良久终于一拍桌子,想起了自己忘记的东西——吉庇巷。 他知道那里的的秘密很危险,一旦流散开来,不啻于三山两塔中出现的任何一间诡异事…… 思定的林震南再一推门,恰好把端着汤热殷勤走来的史镖头撞歪,一碗热汤溅洒得只剩个汤底。 “哎哟,总镖头您小心别烫着!” 史镖头对这个不怒自威的顶头上司总有几分畏惧,站稳身体后赶忙自我检讨。 可林震南此时正心思急转,无数安排从他的心头脑中闪过,竭力和宿醉做着斗争。他干脆利索地端起汤碗,把残余解酒汤灌进嘴里,然后朝着史镖头说道。 “史镖头,带上你刚回的镖师,再去前院叫醒郑、崔、季、狄四位镖头,点齐镖局八十号人手,立即前往吉庇巷!” 史镖头被这个命令吓了一跳,赶忙追问道。 “总镖头,你这是……会不会太兴师动众……就怕坊间百姓有嘀咕啊……” 林震南沉声说道:“这是奉了靖南王世子的口谕,命福威镖局即时接管吉庇巷,你立刻去吩咐就是了!” 见林震南的口气不容拒绝,史镖头方才询问的胆气也消耗得差不多,索性闭口不言,抱拳就往前院走去。 “等等。” 林震南忽然又开口说道,“看看账房黄先生回来了吗,把他也叫上。” 史镖头眼中的疑惑更加明显,但还是照着吩咐一溜烟走出去了。 寒夜里冷月森森,镖局大院中桑槐如盖,影流遍地,短影因随处摆放的石锁木人阒寂无声,只有寒风的簌簌声紧挨着屋瓦传来,显出了林震南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爹,您醒了呀。” 林修从自己屋里开门,穿着贴衣揉着眼睛。 林震南看见了儿子,阴晴不定的神色中才有了一些缓和,恢复了白日里威严沉着、老于世故的样子,对林修说道。 “修儿,快去歇息。今夜镖局人马集合,你和月如自呆在屋内不得乱跑。” 林修听到了外院近乎于兵荒马路的集合声,仍然略显稚嫩的脸上学着父亲的庄重。 “请爹放心,镖局后方万事有我。” 林少镖头沉着冷静的样子,倒是让林震南感到了一丝的欣慰。 “没那么严重,你爹我运筹这么久,福州的事还是有数的。你老实呆着就好,连同你师父带来的师兄弟们也照顾好,别让子鹿回来跟我挑刺儿。” 林修诧异地看着东边的厢房。江闻住着的那间分明还亮着灯,甚至能看见一道人影凭窗倒影,可为什么父亲如此确定江师父不在了呢? 林震南摆了摆手。 “你不了解他。虽然我也不了解他,但是爹我知道他会做什么。” 随着外院的噪声夹杂了刀枪碰撞的声音,林震南手下这支白手起家打造、如今纵横数省的镖队已然集结完毕,对于自家总镖头的扰人清梦,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总镖头,福威镖局总号未出镖的人马合计八十三号,请您下令!” 镖局里核心的五位镖头一同走入内院,向林震南禀报道。 “黄先生还没回来。” 史镖头补充了一句。 “无妨,出发!” 林修看着父亲从院中走出,只留下一道逐渐模糊的背影。他内心有些畏惧这突然空旷的福威镖局,却还是挺起了略显单薄的身躯,在阒无人声的长夜中丝毫不退。 福州城南的深宅大院中,耿王庄无数新建的楼宇矗立在夜色之中,却有泰半不见一丝火光,空空荡荡地隐藏在福州城畔,竟和灯火浓密的府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片广阔寂寥的建筑群中阴森难言,似乎连流过的风都比外面冷上几分。 “世子,您醒啦……” 包衣小奴看见耿精忠醒来,连忙端上热汤和热布,想给仍旧意识模糊的耿精忠擦脸醒酒。 耿精忠狐疑地看了这个小厮一眼,却没有接过他的殷勤。 “你是谁?” 包衣小奴显摆着新刮的嫩青头皮。 “世子您忘啦?我是王爷新派来的佣人,负责您饮食起居的,贱名不足挂齿,您爱叫什么都行。” 耿精忠从床上坐起身来,缓缓思索着自己的记忆,一切似乎都在西湖边酒宴断了片,只剩下记忆里那处熠熠发光、瑰丽难测的湖心古庙。 “奴才就是奴才。” 耿精忠冷哼了一声,终究是凭着年轻力壮的身体扛过了酒后熏然,伸手推开了房门,正对着满院萧瑟。 耿精忠背对着小厮,忽然想起了上一个小厮的故事。 虽然这样低贱的人他向来没有印象,但如果这人是死在自己父亲的手里,那他就不由得去探听两句了。 自从前岁在广州城中大开杀戒,耿精忠就觉得自己的父亲越来越不对劲。外人都说这任靖南王骄奢淫逸,汰侈无度,所到之处大兴土木跑马圈地,激起了民怨沸腾。 但是耿精忠很清楚,如果只是爱慕虚荣,父王理应广征良材名椽、湖石假山以充功用、搜罗美女零落填满府库才对,可实际上哪怕是王府所用的木料刻意分檄各地官府,选购黄楠、黄杨、乌梨、高杨等珍贵品种,都是为了以鱼目混珠之法掩人耳。 此行为根本目的,在于耿继茂忽然痴迷上了高要县七星岩白石。 在兵威震慑下,高要县知县杨雍正按耿继茂要求的尺寸,选最高超的工匠精雕细琢,知县日夕监制,然后又翻越千山万水从广州运到福州来。 这种“白石”通明温润,洁白无比,若玻璃一般,经过特殊方法的打磨之后胜过琉璃,据说极少的白石里,还能透出一些独特的文字。 耿继茂曾神秘地告诉耿精忠,这些石缝中的文字蕴含了世间一切的真理——一位唐时的僧人在那里留下了一半。 伴随着这个奇怪的爱好,慢慢地每当一种寒角声响起,王府中总有人能在屋后院中,目睹诡怪的形状隐现,以至于广州城中兴建的靖南王府荒废至今,也没有人敢接手。 耿继茂在移镇福州城后,照例建起了偌大的王庄,却开始每夜辗转于无数空房之间,神色不宁地仿佛躲避着什么东西的追逐,行踪也越发神秘,以至于谁也不知道今夜的靖南王,究竟藏身在王府的哪一件间屋子里。 就连耿精忠原先的小厮,也是因为在上月夜间,偶然看见了耿继茂带着白石慌忙奔走,被他亲自抽刀杀死的。 “世子,小心外面冷。” 包衣小奴战战兢兢地提示着,却不敢走出屋外,仿佛耿王庄黑夜里潜伏着什么洪水猛兽。 耿精忠也神色不明,终究是缓缓退回了屋里,看着远处隐约的福州城。 “奴才,你怕死吗。” 耿精忠冷冷问道。 包衣小奴被话里的刻骨无情吓得打了个冷颤,“怕,当然怕了……” “怕就对了。” 耿精忠的双手拢入了袖子里,年轻的脸上满是不解之色。 “但为什么偏偏有人不怕死,甚至认为杀人之后再死可以得神,以致于聚在淫祠之中三五为群地杀人,随后酹酒割牲、乐此不疲呢?” 包衣小奴讷讷地不敢正面说话,“这样的狂徒……恐怕是要遭报应的吧……” 耿精忠哈哈一笑,眼睛里放出了精芒,似乎很是开心。 “报应是给人的,也是人给的。福州城里人都说宫巷无宫、塔巷无塔,吉庇巷不见吉庇,我也是好奇不已,今夜便是希望林总镖头,能给我解答一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曾于青史见遗文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本就不太通畅,再加上彻夜燃着的灯烛香火、口舌杂起,沉闷窒息感越发明显,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推开窗棂。 “红莲圣母菩萨,今夜起社危险重重,黄护法不知为何召集我等又迟迟不肯露面,不知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一个香众终于忍不住开口。 江闻藏身的泥塑后随即响起了环佩叮当的声音,是那个雌雄莫辨的嗓音回答。 “黄护法去向不明并不可怕,红阳圣童忽然失踪才是要紧的事。教众打听出他曾出现去往崇安县的官道上,若不是如今事态紧急,我也恨不得前往搜寻。” 被叫做红莲圣母的人缓缓说道。 “黄护法虽然分属我麾下,却向来听调不听宣,只和红阳圣童行从甚密。如果这两人在关键的时候一同失踪,情况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香众又开始了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后才无奈地告诉红莲圣母。 “圣母菩萨明鉴,我们虽然在里坊生活多年,也只见过黄护法几次。平日里他行踪诡秘,若不是忽然宣知血佛遗绘已被找到,我们也不敢深夜聚在这处庵堂之中……” 两边出现了明显的信息偏差,不管是本地的香众还是外来的红莲圣母,都是因为“黄护法”的消息赶来,结果正主杳无音讯,只看到庵堂里重叠交映的佛像。 江闻暗暗思量着,自己果然是闯入了一处白莲教的据点。 这样秘密结社的隐秘度远高过他的想象,在历代朝廷的屠刀清洗下,他们甚至能几代人秘密信奉同一个信仰,不到关键时候绝不暴露身份。 “不必慌张,教中虽然没有余力响应,但我这次来也不是一无所知。”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嗓音格外突兀,“耿家这些鞑子的走狗,唆使喇嘛四处发掘三山两塔的古迹,制造出种种灵形诡状、就为了让城中不战自乱,他们才好光明正大地开拔进城。” 香众不无忧虑地说道。 “红莲圣母菩萨,城中三山两塔间的事情虽然是刻意为之,可此时人心早已惶惶,大家都说闽王当年的预言一旦成真,城池就将……毕竟那些阴兵鬼将如今昼夜巡游,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江闻听得竖起耳朵,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对福州城的怪事不感兴趣,可现在八卦就在眼前,他还是不介意了解一二的。 但让他失望的是,秘密庵堂中的人们对这件事也是讳莫如深,竟然不约而同地止口不言,留下江闻在那里抓心挠肝、浑身难受。 红莲圣母沉默了许久,终于继续说道。 “据说这三坊七巷中,近来出现了第八条巷子,其中的鬼肆刊发着幽冥版刻,乌墨涂抹中显满了饿鬼罗刹的形影?” 香众连声说道:“正是正是!据说看过其中雕版图字的人都被带进了幽冥之中,也正是因为这样,城里大家才答应耿家派人驻防于吉庇巷的。” 话未说完,对方连声感叹了起来,“黄护法启用教中秘密,本是为了驱逐清兵、稳定人心,谁知道却误打误撞让耿家得利,莫非真的有天命难违吗……” 江闻听得有些疑惑,暂时无法将吉庇巷中的秘密和驱逐清兵联系在一起,但对方很快就替他解除了迷惘。 只听到红莲圣母的声音说道:“不要胡言乱语,福州城形势看似危如累卵,实则他们多方目的并不一致,彼此甚至相互冲突。” 随后为了化解手下教民的疑虑,对方还详细地解释了起来。 “耿继茂本就怀有不臣之心,在广州和尚可喜钩斗不和,这才被忌惮移镇、怕他和吴三桂一样尾大不掉。耿继茂入闽移镇福州的交换条件,就是帮鞑子皇帝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香众又一次议论纷纷,但这回显然有了些底气,至少自己不用在云里雾里不知所措了。 “还请圣母菩萨明示!” 红莲圣母轻哼了一声,显得十分不屑。 “鞑子皇帝曾宠信西域妖僧,并命他宫中讲法三日极尽恩荣,就是为了治好恶疾,但对方夸下海口的毒身金刚法身被葬送在了武夷山,对方自然打起了秽形金刚法身的主意。” “耿继茂当初故意将世子送入宫中伴读,就是为了探得密闱里的虚实,这次倒是让他抓准了鞑子皇帝的命脉。而他自己此行,无非为了王审知当年留下的东西,这么多人纷纷扰扰皆为了私利,着实让人嗤笑!” 一听到事情又和自己有关,江闻这下就坐了蜡了。 西域妖僧客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顺带掐断了顺治的念想,自己已经狠狠得罪了清廷;而他们等的红阳圣童死在武夷山,即便白莲教似乎还不知道殒命的惨状,自己也不可能摆脱干系。 在加上心怀不轨的耿家从中搞鬼,自己竟然是不知不觉又闯进了斗争的漩涡之中,三方皆是虎视眈眈,有各种理由与自己为敌…… 必须跑! “红莲圣母菩萨,您刚才说的秽形金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就在福州城中?” 香众声音微颤地说道,联想起了清军近年越发疯狂的屠城行为,怀璧其罪就是最大的危险。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幽幽响起,仿佛端坐在莲台上垂怜众生的疾苦。 “想知道秽身金刚的来历,你们可否知道白莲教的来历?可知道那四道合一以敌北法的故事?” 堂下众人纷纷骇然,表示自己从来不清楚这段故事。 “那是前宋每逢衰微便妖孽频出,真宗夜梦颀人扰乱汴京、癫狂而死者百余人,神宗崩时文武百官朝毕、见一物大如席于见寝殿上蠕蠕。” “等到衣冠南渡后,一门邪异的法脉传入中原,被称为北法。例如淳熙十二年三月,知州上书曰两湖忽有风俗用人祭鬼,每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乃至截取耳鼻埋之陷穽,随后沃以沸汤糜烂肌肤,谓之可得神助。” 江闻越听越熟悉,这段历史似乎他也听过,并且正是南宋洪迈的《夷坚志》。 书中记载“京畿有恶少子数十成群,或三年或五年辄捕人渍诸油中,烹以祭鬼。其鬼曰狞瞪鬼,每祭须取男子貌美者。” 这邪门的北法闹到如此严重,以至于连京城里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专门挑长得帅的下手,似乎不仅仅是杀人,而是为了养鬼乃至造神,供自己驱驰。 江闻看书的时候旨当成故事,因为实在难以想象衣冠华夏的繁盛阶段,居然会普遍流传着如此残酷野蛮的原始风俗。 “等到了泰嘉年间,江南满地建起了起伤庙,认为杀人而死的人,死后也将化为神明法力无边。” “当时的大臣走访后的上书已经骇然绝望,名言‘起伤之庙,盖于四境,杀人之风,渐入吴兴,濅濅不已,其害将有不可胜言!'” 红莲圣母的声音句句夺人心魄,终于说到了尾声。 “宋宁宗泰嘉年之后,宋理宗罢黜奸相史弥远余党,励志澄清天下,便诏令四家天下大教合力驱清淫祀。正是四家中的志同道合之士,才慢慢在元初的动荡中形成了如今的白莲教。” “其中教中红白青紫四宗,便是以此得来,白阳释门、青阳道门、紫阳儒门,只有我红阳隐秘无比,实则为前朝明尊教化身……” 明尊教? 江闻脑子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不就是明教的意思吗?自己打了这么久交到的白莲教,第一次听说内部还有这样的派系分别。 但是这样一来,江闻倒是知道了红阳圣母追寻的这尊开膛剖腹、血流盈地的无名佛像的来历——恐怕就是真正明教创始人、在波斯受极刑而死的摩尼。 当然了,真实历史的明教和金庸笔下的明教是两码事——这就不得不提到金庸小说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错漏了。 摩尼教又称明教,在中国发展也有千年之久,然而摩尼教的死敌就是波斯拜火教,就连创始人摩尼都是死在拜火教祭祀手中,因此不可能崇拜什么熊熊圣火。 同时山中老人霍桑是***教阿萨辛教派的创始人,属于极端的原教旨主义者,连自己的儿子饮酒都能亲手杀掉,更不可能为明教创造出《乾坤大挪移》和圣火令了。 教众听闻之后纷纷低头诵经,对于这段隐秘的历史感到惶恐万分。 “红莲圣母菩萨,我们祖上从元代定居茹素,昼夜礼佛,却不知道有这样的渊源所在。今朝迎回血佛真身,必然能重光我教,普渡世人!” 庵堂里的声音逐渐坚定,似乎贯彻了数百年的信仰,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报,这个隐秘的坊巷终于焕发出了原有的气机。 “也还未必,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 红莲圣母却泼起了冷水,“自从元末我明尊教小明王被朱元璋杀害,同时屠戮关押教众,本派教义典籍、武学收藏丧失殆尽,就连真佛形如都无法找回。” “在武功入圣的小明王惨死后,掌管典籍的明初圣母又因烈阳焚身而死,竟是日趋衰落不明。幸而还有赖各位教众努力,红阳一脉方才没有断绝……” “说来惭愧,就连红阳圣童都本是青阳道门之人,只是因为绝恶采生的行为,才以红阳之名行事。” 但对方的声音也满满坚定了起来,香众纷纷在胸前摆出莲花绽放的模样手势。 “今夜贸然重召这处明尊教福州残部,便是希望能从幽冥版刻里找回遗失典籍。还望各位不辞艰险!” “谨遵红莲圣母菩萨法喻!” 香众的回答声毫无犹豫。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再次响起。 “今后若是发现幽冥版刻的踪迹,务必找到其中《宝命真经》、《两仪古经》,还有一部前宋的武学典籍的下落!” 一百一十九章 角门深巷少人行 江闻从神像泥胎的孔隙里看去,这座庵堂中聚集的都是最最平凡的坊民,他们有的身带起早贪黑的风霜,有的一身养尊处优的肥膘,有的满脸尖酸刻薄的算计,但更多的是平凡的短褐粗衣,每日或许只是茫茫然地往来于坊巷、与人素昧平生地擦肩而过。 可在今晚,在这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集会中,他们都拿出了对来世、往生、天国、解脱等理念最虔诚庄严的感情,炽热地表达着潜藏了或许几代人的信仰。 对寻常人来说,几年的动荡就能改变很多东西,不管是梦想、坚持、憧憬、追求都会在冰冷现实面前砸得粉碎。 但在福州城中这个活化石般的唐代坊巷制度里,彼此恰好能够相互作用、保留住维系特定人群的纽带。 因此元末至今数百年间兵燹离乱、水火疫病不仅没有灭绝他们,反而让他们的信仰在相互扶持帮助中越发纯粹。 江闻却有些不寒而栗。 这种凝萃到难以理解的信仰如果失去了引导,裹挟着城中更显滔滔的民议民怨,不知会催化出什么样的恐怖怪物,又会把这座历经风霜的城市,带向风雨飘摇的何方。 但他们又能相信什么呢? 毕竟数代的王朝变幻中,他们唯一不变的只有片瓦遮头的寒舍,和口口流传终将带来世间嬗变的“清净、光明、大力、智慧”义谛。 江闻又仔细听了一些他们的教义,发现明教在经文典籍离散不明的长期时间里,依旧体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恰逢其会地将摩尼教的“三际”理论,嵌套契合进了弥勒观念的三世论。 三世论的“初际”、“中际”、“后际”,正好附会为青阳燃灯古佛(过去),红阳释伽牟尼(现今),白阳弥勒佛(将来),而宇宙的终极目标,明教声称的光明世界,则被演绎为弥勒佛所居信的兜率宫降临,也就是佛教教义中六欲天中第四天界落下,即将带来最终的光明极乐。 这套理论即是白莲教长期以来奉行的信仰,也是统合佛道二派的方法之一。 在江闻穿越来的年代,文献考古工作已经发现摩尼教倡导过道教的“老子出关化胡”说法,主动提出老子出关化为摩尼的理论。 青阳——红阳——白阳。 这样一来,道教青阳出关化胡,自家的明尊再以红阳入世说法,白阳佛教未来佛祖弥勒最终救赎,三教理论一番自洽升级后,反而显得教派之中蜗角触蛮的门户之争,显得格外小家子气。 按江闻的话来形容,就是世界观立起来了,战设定具有很大的优势! 况且这样的一来,他们正好以明教教义为纽带,弥合佛道宋元产生两家的矛盾,争取一大批的中间派信徒,最终产生了这个在宗教领域形而上的秘密宗教——他们的理念也很简单,只要说法能让我相信,并且能够给我带来好处,那真神到底是“无生老母”、“真空古佛”还是“龙华弥陀”,好像就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了…… 但这个办法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能将贯穿两宋蒙元的明教,香火艰难保存至今,缺点是明教作为没落教派,禁不住另外三宗在内部的不断侵蚀演衍。 对于三际三世论中未提到的紫阳儒家理教,江闻就完全摸不清他们掺和其中的目的。 朱熹光大的程朱理学,本就是为了抵抗佛道信仰对儒家的威胁应运而生,最后在汉地绵延出了比前两者还要恐怖的生命力。 对此,江闻还想起了个历史中极为“巧合”的细节。 曾在吉庇巷中居住过的状元郑性之,便是朱熹的弟子,更以参知政事(相当于副丞相)极力倡导程朱理学解禁、成为天下官学,让福州也成为了当时的理学中心。 红莲圣母之所以心心念念自家的经典理论,应该是需要找到并恢复一些区别于别家的核心理念,重新支撑明教的生命力。 “毒瘴即将消散,黄护法至今没有出场。各位速速归去、慎勿久留。” 红莲圣母开口说道,门中的明教残余也肃静了下来,以极高的自觉性从侧门分散出去,就像他们从童蒙就被教导的无数次一样。 但这一次,出门没有多久的巷口就传来了低声压抑的惊呼。 “圣母菩萨!巷子外面的耿家兵丁不见了,出现了几十号布衣大汉牢牢把住几条坊巷周围,路口巷间全是耳目!” 香众缓缓又退回了庵堂之中,脸上满是惶恐不安的神情,“会不会是黄护法把我们的消息,告诉给……” “不许多言。”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就在身边环绕,江闻却始终看不见对方的真容,“对方只是把住巷口没有闯进来,就说明还不知道确切位置。你们带人从秘道离开,留下两个人应付可能的排捕就好!” 明教香众这才定了定心:“那圣母菩萨,你怎么办?” 红莲圣母声音满是轻蔑。 “六丁神女尚在,他们休想见到我的一丝踪迹。若不是为了吉庇巷中的秘密,我今夜杀出去他们也拦不得我!” 说罢红纱飘舞挥抚而出,气劲牢牢封住了庵堂的门窗枢杼,霎时展现出了极高的武学修为。 见到屋里探听不到其他的消息,江闻也依靠轻功跳回了盗洞之中,向着刚才的另一处方向潜行。 二酉斋主人很可能就是他们口中的黄护法,对方单独掌握着这条古墓秘道,操纵着墓室里的尸毒瘴气掩护集会,也俨然独立一方。 但这也符合秘密结社层级划分鲜明的特点。 今晚来到这里的,想必都是明教中直接与他联系的教民,再往下层层联络、单线运行,就能防止官府收买内奸一网打尽,一旦出了问题,也能根据人员组织关系判断出内鬼的方位。 对此江闻啧啧赞叹,要是南少林像这样有点防备,也不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更不会等少林寺被火烧为白地,才开始在广东重组俗家弟子,推行这个先进的理念。 道理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随着越拉越逼仄的窄道,江闻也猜出两边一定紧挨到了别家的地基。 而再前面的甬道猛然变道,主路被填土重重回挡,新路开垦的土色还很新鲜,两侧铲凿也痕迹宛然,估计是怕当地人筑屋修路拦腰斩断挖出地道,因此二酉斋主人未雨绸缪地新修另起一路。 等到他推开隐蔽的石门时,发现自己从一处大宅假山的雪洞中现身。 所谓的雪洞,主要用糯米、红糖、石灰等调制材料筑成,本身或依厅院之间的墙体而建,或像现在这样建在假山里供人通行,既可以纳凉消暑、也可以避火躲灾。 这处大院寂寂无声,池塘水流多已不动,夹屋的枫树旁逸斜出,许多野禽在其中筑巢引凤,窗外的疏枝层筛后落地,月影依稀掩映于空宅荒厅,斜侧抬头,就能看见横亘着的、坐西朝东的双层木楼。 江闻察觉到了一墙之隔的脚步匆匆,便翻身腾跃上了屋顶,在屋脊瓴檐辗转了几次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落在地上。 两侧灯笼摇晃,远处有人影绰绰,江闻抬眼先看到了一处高耸的牌坊,门坊上修设着一座小巧玲珑的七层宝塔,而石匾上的字迹也显出了所下的位置——塔巷。 “我从吉庇巷进入,应该途径了宫巷庵堂,岔路终点却是塔巷。这一条路倒是诡秘出奇,寻常人连寻径都大有难度。” 远处不断有人影出没,兵器碰撞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夜半无人的街道,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那便跟琦玉老师头上的虱子一样孤立无援,必须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此时的江闻并不知道来人是福威镖局的人马,只以为耿家连夜派人进城搜捕。自己出现总是会带来不好的变数,于是判断了一下人影来往的方向,转头又钻进了宫巷之中,撒开步子往巷弄深处走去。 方法也很简单,坊巷结构分为南北东西,对方从南北中轴包抄,自己沿着东西向破围,正好可以躲开他们的追击。 古巷的尽头灯火熹微,屋宅也逐渐破落荒芜、蔓草杂生。明末兵祸离乱给外城带来的影响,就是有许多人躲进了深山僻壤。福建作为历代兵家不争之地,只要顺着道路崎岖的武夷山脉躲藏,就可以阻隔开许多纷扰了。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条宽阔伟岸的护城河,沿着南北流向截断了诸巷的延伸,再往外便是莽莽田地乡村,分散在茂木修竹连绵的山丘之间。 明月高照、故城森森,沉眠于夜色之中的福州城呼吸都变得缓慢沉稳,仿佛白日里各种动乱惶恐都一同安歇,又像在黑夜中蕴酿潜伏着什么蠕蠕然的事物。 和武夷山的雄壮巍峨、料峭凛冽不同,江闻身处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让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曾经记忆里的灯火霓虹——明明是不一样的城景、不一样的时代,却有着一样的清冷、和一样的格格不入。 废宅荒屋之间,江闻发现了一座垒砌城堞的古旧建筑,灰青砖体颓圮裸露在外,几米高的塔身还开着一处窗体。随着古怪的味道从中缓缓飘散,让江闻陷入黯沉的情绪再次紧张了起来。 “居然是一座度人塔。” 绕塔一圈后,江闻面露不忍地转过身去。 等他转身寻路,却惊讶地发现身后灯火熹微的塔巷巷口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晦暗不明、阴森陈旧的小巷。 这条巷子两侧忽然没有了民居,全是高耸灰白的石墙,苍白的颜色像照片褪色般冰冷无迹,吞噬着周围深夜仅存的温度。两串鲜红地过分的灯笼,映照出刺眼而局限的红芒,让他想起了幔亭峰上架壑升仙宴的惨烈…… 他没有转头,此时耳边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轻细脚步声,似乎有许多看不见的人正踮着脚向前挪动,鞋底缓缓摩擦地面,从自己的身边接连不断地走过,麻木地步入这条幽幽暗暗的巷子中。 江闻暗暗想到,如果世上真有一条通往幽冥地府的巷道,那么它必定也是眼前这般残酷无情的模样。 随着狂风猛然涌出,带着一张张散落的宣纸从他面前飞过,江闻随手摘取风中的纸片,就看到上面用浓黑不化的墨汁,拙劣至极地印刷着一些图案。 借着古巷的幽光仔细辨认,江闻发现纸片上是无数的鬼影幢幢、血痕斑斑,蜿蜒曲折地组成两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字迹…… 幽冥! 第一百二十章 诸天雁塔几多层 江闻还清楚记得,自己就是因为建造图册中的几片碎纸,辗转来到这座福州城中。 那几片纸看着轻飘飘、脏兮兮,却分明意味着某个消失不见的事物,在他面前悄悄展开了图景的一角。 “幽冥吗……” 将纸片藏进袖子里,江闻面对着这条倏忽显露的老旧巷子,仅仅是犹豫了片刻,就准备昂首迈入其中。 再怎么阴森,再怎么幽悄,再怎么深不见底,也不过是一条巷子罢了——和江闻的好奇心相比,巷子终究还是太浅了, “慎勿入内。” “望请留步。” 两道幽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似乎有人影隐隐约约地觑不真切,毗邻矮塔悬吊于半空,伴随着白马河寒渠水冷、烟笼月明的朦胧不清,缓缓在度人塔前后飘忽。 江闻目力惊人,这才看远处两人分别穿着黑白长服,身形吊削、动作灵诡,凌空虚渡般随风上下摆动。 偏偏两人不仅故作诡异,相貌也是吓人,长相直如吊死鬼一般眼白比黑多、嘴角弯垂着,若不是灯笼还能照出两人的影子,江闻一定认为是地府的黑白无常前来找他闲聊了。 更巧的是,江闻见过这两个人。 “原来是常氏昆仲!你们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不消说,这两人分明就是江闻在酒宴上的同席之人,蜀中青城派的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 忽然被叫破身份,用飞爪挂在塔边装鬼的两个人顿时尴尬无比,幸好有一个人幽幽从度人塔背后转出化解了尴尬。 “原来是林家府上的江道长。适才见你即将误入鬼巷,这才让小徒出言提醒,请勿见怪才是。” 瘦高道人毫无感情地说着客套话,两眼却直勾勾盯着江闻和他身后的巷子,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一种出于安全的提醒,还是一种提醒警告。 “长青子道长,世子酒宴一别几个时辰,您看上去风采依旧啊!” 江闻丝毫没有诚意地恭维着对方。 这个巷子不可能是什么鬼巷,但这三个人肯定是心怀不轨之辈,深夜守在巷子口不进去,偏偏在江闻出现了才喊住他,说明他们一定知道里面的问题。 几个狠人刚才藏身度人塔上,江闻这才没有察觉到异常——这座度人塔让江闻内心膈应无比,只凑近看了一眼就差点就地跑开,算起来连阴气森森的巷子都比它惹人喜爱。 度人塔不是恐怖,是心里的膈应。 这座四周由砖石堆砌、仅开着两个小口的塔状建筑,只通过名字和外形可能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和佛塔差别不大的地方,埋藏了无尽的罪孽和亡魂。 塔身的开口不用来通风,却是用来丢弃孩子。 这座塔不用来平日祈福,却是一处用尸骨堆积起来的婴儿坟墓。 塑在塔顶那一尊小小的模糊佛像,简直是对世间神佛的嘲弄挑衅。 “江道长,这里冤孽冲天、鬼气遍野,贫道寻访许久,料定是这里导致城中灾异。今次世子赏识我青城派,故而我师徒三人正在做醮祭洒,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长青子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似乎打算守在这条巷子口直到天亮。 但是江闻哈哈笑了起来。 “这不是巧了嘛,其实我也擅长超度亡魂、化解怨气。江某我身为正道人士,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说罢他一抖剑鞘,露出了青铜古剑被磨洗得熠熠生辉的剑身,直接把话给说死了,“福州城中灾祸连连,我也心有不忍,这次这个忙我帮定了!” 江闻的眼神里满是戏谑,长青子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面前这个比徒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忽然身上散发出了刺骨的戾气。 江闻也不清楚长青子的疑惑。 他只是产生出了强烈的反感情绪,厌恶对方将城中不幸归于夭折婴儿身上。 难道这些生时丝毫无法反抗成人、反抗命运的小东西,死了就能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招致世间种种不幸?鬼神如果真的有灵,那这些事情又要怪在谁的头上?是否高烧纸烛就能把身上的罪孽付之于渺茫了? “不许对恩师无礼!” “速速离开幽冥巷!” 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说话永远是相互补充,明显对于江闻的冒犯感到不快,缓缓走上前来,一黑一白宛如幽冥锁捕,身上的轻功竟然也是出乎其类。 两人毫无疑问打算动用武力,将江闻从这儿驱逐出去。 长青子和林震南同为耿精忠招揽的武林中人,由他直接和江闻动手肯定是授人话柄、自降身份。但如果是由两个徒弟以师道尊严为由动手,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就算说到靖南王府那里去,也没有人能说一个错字。 只见两人宽袍大袖下的手掌猛然探出,一左一右练手出击,以错骨手法直直抓向江闻的双肩。如果江闻只是普通的江湖剑客,不管使左手剑还是右手剑,这趟下来必然报废一身剑术。 可忽然间,江闻明明双脚未动,身形却猛然向后退出两步远,常氏兄弟的擒拿当即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江闻的身形又摇摇摆摆地前移回原位,肩膀自然无比地向前靠去,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就涌向两人,将腰马合一的武林高手撞得向后退去。 忽然吃瘪的两人惊怒交加,脸上却不形于色,运功动作已经心有灵犀地齐齐化为挥掌,将江湖上籍籍无名的江闻当作劲敌对待。 江闻很清楚,常氏兄弟在《书剑恩仇录》中就作为红花会当家登场,据说在师父慧侣道人死后一手黑沙掌功力就独步武林,兄弟俩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含怒出手的两人双掌齐出、中门大开,一看就是想以四手强压双拳,让江闻受个大大的教训。 黑沙掌这门功夫讲究内外分明,内则意长在手、以意运之,行气路线从丹田,小腹,膻中,肩井从手内侧而至手劳宫,使力道充盈于手掌;外则气力相携、劲透砂石,发出的掌力透掌而下,修炼时便有透过沙袋击碎硬台之蕴力。 一旦中黑沙掌,中招者伤口会迅速留下一黑色掌印,凝血栓塞淤滞,堵住自身血管,故而中招之人难医难救,练功者也艰苦难言。 真打起来之后,江闻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不少,方才一股无明火随着一成内力缓缓消散,决定跟这两个金庸江湖入侵的人物好好耍耍。 黑沙掌固然刁钻狠辣,可身负无数武学的江闻,又怎么会差这样的一门功夫呢? “来的好!” 只见江闻双腿站定,两掌分毫不差地向前挥出,掌心力道含而不漏,以超越寻常的速度撕裂了空气,发出啾啾雁鸣的怪声,竟然是一门与降龙十八掌不尽相似,主打刚猛无俦的掌法。 双掌对上了四掌,同样的锋锐狠辣、同样的劲力刚猛,江闻却打出了截然不同的精奇巧妙,挥动间精微招式层出不穷,立刻让这场对决分出了高下。 运足十成功力的常氏兄弟再次吃瘪,被江闻的铁掌掌法打退出了三米开外,直到他们的师父悍然出手托住,两人才堪堪止住退意。 “你们退下,让为师来吧。” 长青子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江闻也自然而然持剑相对,想试看看面前这个“三峡以西剑法第一”的斤两,要是对方起手就是如松劲迅的松风剑法,那江闻就顺手把他料理了算。 “哎………” 可长青子凝视江闻半天,却没有拔剑,反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直接把江闻给叹懵逼了。 “……长青子道长,您这是哪门子的狮吼功?” 长青子神色尴尬地停止了叹息,缓缓说道。 “江道长,今夜我阻止你前去,是因为这条鬼巷中躲藏着我青城派的大敌,我们师徒暗守数日了,实在是不想你误入其中。” 一听这个口气,江闻就知道架打不成了,干脆也把剑系回腰间。 “长青子道长,青城派的大敌为什么会在福州城里?” 长青子面色不变地说道,姿态非常别扭。 “十年前有一名贼人潜入青城派,盗走了本门两样秘藏武学,家师追拿对方许久也却无法绳之以法,最后郁郁而终,临死前命我必须了却此事。” 看着阴森无比的幽冥鬼巷,几人都处于不同原因沉默了下来。长青子说的含蓄,但意思明显是打不过自家师父对方,以至于仇人逍遥法外把自己气死了。 这种门派丑闻说出来,江闻也有些理解对方的态度了。 “长青子道长,我知道武功秘籍不方便透露,那对方的身份你是不是可以稍微说下?在下着实有些好奇。” 江闻承认得很干脆,我就是八卦。 长青子也不多遮掩。 “对方当初籍籍无名,如今却也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一方人物,更投入了白莲教成为了他们的‘红阳圣童’……” 江闻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会。 长青子以为对方是被吓到了,毕竟白莲教行事诡秘凶残,寻常江湖人物是不愿意招惹的。 但江闻倒是突然明白了,红阳圣童和本派四个石狮子身上的玄门正宗武学——天师丹息法的来历!对了,还有红阳圣童那一手偷袭袁紫衣的铁砂掌,恐怕也是脱胎于青城派的这门黑沙掌。 更重要的是,如果红阳圣童的天师丹息法修炼方法没错,那么这个明清江湖的长青子,似乎和《笑傲江湖》里的长青子一样,都莫名其妙地和一门不利于子孙后代的武功,产生了命运的纠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涯不远衡门深 暗巷中瑟瑟风起,又卷起了满地细碎纸片像枯皱秋叶扬上半空,随后萧萧然下遍了巷中天涯。 青城派几人枯立于寒夜之中,双眼精芒闪闪,宛如一株株经霜的劲松,养气功夫和外练功夫兼而有之,可见几人虽然茕孑,却显然是青城派中一等一的精锐。 “长青子道长,你们苦等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不如和我一同进到巷子里去。” 江闻百无聊赖地将手揣进袖子里,“我有九成把握,你们口中的红阳圣童不在这里面。” 江湖中人就是可以话只说一半,大家练就一身武功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和人费心劳力地讲道理,刚才动手之后,很多事情就不用惺惺作态了。 “江道长,这条巷子被称为幽冥巷,福州城人在这经常见到城隍夜巡、鬼差枷人出没,巷子底下据说更有冥河穿过直达地府,常人略微屏息静听,就能听见汩汩泉流夹带着数之不尽的鬼哭……” 长青子噤若寒蝉,不管江闻如何说,偏偏就是不肯进入其中。 “既然这儿通往地府,那还不快走?我现在有九成把握,你们要找的红阳圣童就在里面!” 江闻思路一向清奇,横竖都是不亏,又有何不可呢? 理由找的再多,他们苦守不进入的原因也很清晰,就是担心这里面是白莲教的陷阱。 三个人纵然便于行事,可人去少了徒劳添油,人去多了会被一网打尽,此刻反而只能举棋不定。 见到江闻这个混不吝的态度,青城派师徒三人干脆不在阻拦,远远地观望着江闻的动作,再次隐身于黑暗之中。 幽冥巷中苍苔历历,从墙头到砖缝似乎都渗着潮雾,哪怕时至寒冬依然湿答答、滑腻腻,走在上面如不能随时调整重心,寻常人两步就得重重地跌倒在地。 江闻往巷子前走了两步,屏息静听之下,果然听见了如长青子所说的水流声,总是嘈嘈切切听不真切,时而反复交叠如深潭回响。 但没多久,他就听见背后轻悄的脚步声起伏。 “二位大侠,你们怎么跟上来了?” 不消回头,江闻知道快步行走的是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 二人打扮得像是黑白无常在后面跟着。 “师父命我兄弟入巷……” “他老人家在外接应。” 两人用幽悄沙哑的嗓音回答着,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像长青子这样困执于门户师承的人,向来很难和江闻愉快相处,而对于他口中门派武功的密辛,江闻也只打算相信一半。 开什么玩笑,丢了秘籍再默写出来就是了,门派光大靠的是活的人,而不是死的书,他家师父哪有这么轻易就郁郁而死。 他派徒弟入巷这个操作,说明出他是个十足的老江湖。 首先,常氏兄弟经过刚才切磋,明显不是江闻对手。 长青子派他们两人跟进来,就不会误生什么威胁含义,同时双方终究并非敌人,一旦巷子里出现危险、江闻必定出手,最后得到好处,青城派也能沾一份。 一来二去,长青子倒是以退为进地利用了一把江闻,而江闻还真就不能生气翻脸,否则正好表明自己心怀不轨。 什么幽冥诡域,到头来都是算计。 总而言之,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如青城派全占来的爽快,却兼顾了自家首尾退路,至少不会全军覆没于白莲教的算计之中。 可江闻哪里是会吃亏的人,转身后立马嘿嘿冷笑,决定给对方添个堵。 “我再好心提醒一句,今夜不止一方人在找这里,你们此时分兵是很危险的事情。” 黑白无常沙哑嗓子说道。 “师父武功已湛于心手……” “游而不击绝不会有事。” 看到两人这个坚定,江闻也就不再赘言,将注意力挪回到这条景色晦暗不明的巷子。 幽冥巷中林立着座座古旧牌坊,以模糊消琢的文字、苍凉剥落的立柱,低头看着穿行的不速之客。 天涯不远横门深,衡门之内天涯路,巷中单调重复的形景,让这段不长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古人说黄泉幽冥之路无法退转,想必也和这条巷道一样空空荡荡,令人绝望。 和两兄弟不同的是,江闻只要察觉身后黑白无常还是紧紧跟着,让江闻感觉自己就是阎王出巡,巷子里原本阴森恐怖的氛围都变得如鱼得水。 三人依靠着微弱的灯火看去,两侧高墙果然已经颓圮斑驳,斜挂的马鞍墙在漆黑天幕上划出一条朦胧切线,让缁天微碧、青瓦更黛,眩眩然如同变化万端的几何图形,望之高天只觉得目迷神摇。 寻常墙院江闻靠轻功跃身就能登上,但幽冥巷中的高墙湿滑无比,很难找到借力攀登的凸起,更不要说翻过墙院进入内庭,只能徒劳地漫步于走之不尽的古巷。 眼花缭乱之间,巷子忽然就走到尽头。 道路尽头是一座封闭倒塌的木石建筑,二层小楼从中间垮塌,彻底挡住了巷子的前路,高耸的墙面也忽然消失不见,断绝在一个本不应该消失的地方。 三人大梦初醒般悻悻然地掉头转回,却忽然听见高墙之中响起了一声尖利无比、让人牙酸的声音,似乎有某个潜伏在黑夜中的巨兽在梦呓中磨牙咬齿,沉醉于一场血腥残酷的美梦之中。 常氏兄弟的身形剧震,迅速背靠着扫视四周,双眼一刻不停地紧盯高墙之上,随时准备看到一张只存在于志怪中的崎岖怪脸、狰狞利齿探出其上。 可江闻依旧无动于衷,在克服了最初的本能紧张后,他表现得格外冷静,反而将耳朵贴紧颓墙,似乎想从惊骇万分的声音里听出人声。 巧合的是,随着巨声此起彼伏,另外似乎有一股狂乱的力量在愤怒地抵抗着,尖叫着对抗什么,竭尽全力地、迫切万分地想要找到并杀死“敌人”。 听得见却看不见,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这让幽冥巷中的三人都出现了一种错觉,开始移情于可以眼见到的某些事物,譬如苍白到如同浮肿死人皮肤的墙体,青紫到如同浸润期尸斑的苔莓,又比如横亘在不远处夜空的一颗颗霜星。 就在南边低低的山峦上,寒星依旧那么邪恶和怪诞,从黑漆漆的穹顶之上洒下星光,像一双双监视着世间的眼睛,又像是试图向传递某些奇怪含混的信息。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巷子,两座没有大门的院子,阵阵找不到源头又无法停歇的声音,幽冥巷中寻常景象变得极为诡异,湿气悄然漫延下,开始连不远处的人影都看不真切。 常氏兄弟对视了一眼,都察觉某种冥冥中的力量在巷子里作用着,试图让他们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存在着某种超越自然物质的联系。 就在常氏兄弟迷乱的眼神之中,江闻身影逐渐恍惚。 宛如被神怪遮挡住了身影般,江闻投射在一座座古老牌坊掩映的影子里,忽然失去了颜色,身影也就此凭空消失,消溶在了凛凛夜色的最深处…… 让人牙酸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衡门之内天涯路 看到江闻忽然穿过苔癍高墙消失,常氏兄弟的眼中满是惊骇,再也不敢有让江闻打头阵踩雷的想法。 此时两侧都有巷墙,两人也顾不得分辨方位,不约而同地认定了左边的墙,猛然抛出了腰间的飞爪勾住墙檐,双臂使劲向上攀援着。 高墙外圮内坚,两人在湿滑墙面上挣扎几次,终于跨入了院中。 这座古院悄然不动如同在荒野里久坐的苦行僧,随着草木枯荣日月升落,终于尘土遍体、荒草杂生。 院中门扇和牌匾全部消失,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房门,倚着两边的烂木门柱,像个没牙的老人发出无声嘶哑的呐喊。 常赫志落地后警惕地打量着,看着两个破烂的白纸灯笼。 “没想到墙内这般景象,好像是个义庄……” 弟弟常伯志也拎着骷髅造型的飞爪,低声说道:“巷口是婴儿塔,里面是义庄也合情理。怪不得当地人从不来这里……” “那边似乎有人影,不知是不是……” 常赫志缓缓说着,看向了远处。 寒夜中,依稀还能望见后面建着两排残破殿宇,全都轻飘飘地矗立在往昔的凄风冷雨中,并还将一直见证,直至这片土地走向终途。 可能出于人类的自我保护,常氏兄弟主观忽略了这座院落上空盘旋的黑压压的云团,也对大殿门窗里透出的幽蓝磷光视而不见。 这种的感觉,就像严重烫伤的人,会突然察觉热水变得冰冷,鼓舞着他们茫茫然向院内走去。 也是在走进大门的时候,常氏兄弟才察觉方才近在咫尺的尖吼声悄然消失了,整个世界轰的一声鸦雀无声,连一丝嘈杂都不存在。 似乎是发觉呼吸过于粗鲁,两人开始将一口气分成了十几段缓缓吐出,希冀呼吸不扰出声带或鼻腔发声。 随后似乎又感觉脚步太过刺耳,他们每一步落下都小心翼翼地寻找落点,抻直全身关节确保没有摩擦声。 这里的安静太过于异常了,异常到会平素会发出心跳声的活人,都成了这个环境里格格不入的存在。 弟弟常伯志的脑海里思绪万分,试图想象不知多久之前这座院子熙熙攘攘、往来盈门的场景,还有砖瓦牗枢点点建造的经历,来驱散对这片容身之地的惊惧。 但是没有用,常伯志很快就发觉,在极度的寂静之中,似乎连“想象”这个行为都变得嘈杂不堪。 视线寻找的动作如撕裂布帛,思考的电流就像惊雷乍起,一切都太过嘈杂。 当兄弟俩抗拒着内心的排斥,跟随者一道恍惚朦胧的影子向前走着,迈出最后两步终于抵达正殿去寻找一丝内心的慰藉时,他们才明白了自己,究竟做了何等轻率的定论…… 光线恍惚的大殿之中,一尊造型怪异的佛雕断掉了拈花的手臂,也失去了半边微笑的脸庞,似乎充满沉默、忧伤、无助,垂臂看着整间屋子的可怖遗骸。 死人,不计其数的死人! 常氏兄弟向来自诩胆气过人、手腕狠辣,这一路与师父夜宿荒山、借道古坟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从没有一处地方,能将死亡的气息凝聚到如此肉眼可见! 大殿里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棺材与死尸。 有黑漆楠木、金线雕饰的棺材,上绘祥云脚踩莲花,似乎在保佑承载死者往生极乐。 有柏木薄棺、生漆涂刷的棺材,光拿一卷灰不溜秋的的麻布将死者包裹在里面,拮据寒酸地略尽孝心。 还有不知什么杂木凑成的三块板,朽木上面已经布满了虫蛀鼠咬的缺口,勉强给死者一个不尸骸隳露的体面。 更不要说,里面还有草席捆卷,顾脚顾不得头的死者,有拴着打狗饼、陈尸光天化日之下的腐尸。 还有很多袒露在外的,有的面皮青紫的,有浑身肿胀的,有焦黑糊烂的,有肢解破碎的,有刀砍斧剁的,有风干枯朽的…… 随着大殿中一阵风吹来拂,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使他们的嗅觉几乎失灵,两眼也都犹如针刺一样被黑气蜇伤。 只算是初出江湖的常氏兄弟,从没遇见过,甚至从没想象过,人在死亡之后会是这么肮脏鄙陋的样子。或许在灵魂脱壳的那一瞬间,这个躯体就已经不再是“人”,而该归于“物”列。 物不得尽其用,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这就是“物”化的结局吗? 这样的问题他们无暇多想,常赫志见到弟弟掩面向后,似乎想退出门外以致跌跌撞撞差点跌倒,于是连忙伸手阻拦。 不退不要进,这一退之下两人都忘记了当前的环境是何等的寂静,脚步双双沉闷地踩在了大地上。 这一脚,在青石板被杂草顶撞得碎裂翘起的地面,发出了如同晨钟一样的宏音。他们仿佛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声波向四面传去,将空气中静锁已久的氛围逐层打破。 某些死去的东西,“活”归来了。 那一刻,兄弟俩看见前方的大殿里,无数陈列着的尸身如同火山一样喷涌而出无数暗淡的气流,将四面八方的破旧门窗吹得哐哐作响。 一个个说不尽晦暗、黏腻、阴惨、丑陋的身影在气流中显出身影,带着生前的不甘与死后的怨愤,将尸臭披为华裳,积尘穿做丝履,蛛网缠成头冠,虫蚁变作珠饰,施施然站立在大殿中! ………… 江闻穿过了一扇隐蔽又堂皇的门,进入了一处荒凉的书肆之中。 在江闻穿越前的时代,有一种叫做视错觉的手法已经随处可见,比如在墙上用几何图案让平面变得立体、显得更高、或更怪,做出建筑幻觉的效果。 冥巷中人的神出鬼没和转瞬即逝,在江闻眼中不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超自然现象——这条巷子分明也是某些人极尽天工的匠心! 换句话说,幽冥巷中的霉苔、衡门、石板小路、压抑天空都是建造者的刻意设计。 书肆研究图画文字,显然知道图像作为最原始的语言,本就能跨越不同个体,达到相互认知的效果。 就像幽冥巷两侧的门其实一直都在,却用光影魔术般的方式,掩藏在某处霉斑之间。 那扇门出现的位置,恰好位于视觉盲点上。那里的神经及血管汇成束通向脑部,没有感光细胞,不能接受光的刺激,物体的影像落在这一点上不能引起视觉。 伴随着阴暗巷道的光影遮挡、衡门立柱的重复闪现,这个小门便会被人下意识忽略。 而刻意要搜索的人第一遍走完幽冥巷,往往一无所获,这时就越会越用力地,去环视那些苍凉颓坏的景物——此时就越陷入了无法压抑的精神暗示中。 建造者通过几何排列、视觉成像等手段,刻意制造出视觉欺骗成分的效果进行眼球欺骗,引起了闯入者视觉上的错觉,达到类似魔术般的隐藏效果和心理暗示。 直到自我暗示集中爆发,那巷子里的鬼神,就会在那一刻跃然于眼前了…… 如果要用文字来描述,那么“通往幽冥”和“无路可寻”这八个字,就是建造这条幽冥巷的人写在天地图画上的大象无形。 像条巷子虽然没有真的鬼怪出没,却能引出人们内心深处的鬼怪,到底算是有鬼还是没鬼呢? 或许曾经有无数活人在这里制槽版、顶木、类盘、套格,也曾有无数人在这里昼夜摆书、归类、校对、印刷,但如今,只有一渠陈腐发愁的死水,浸泡着再也无法转动的木轮了。 “幽冥版刻,猛鬼夜出,好像也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嘛……” 江闻站在尸立如林的印刷书肆之中,看着满场头颅截割欲坠、姿势僵硬怪异的尸体,忽然觉得一切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坟上月 林立的尸场看不见尽头,只有摇摇欲坠的房屋和棚架残存,挂满了印刷不久的肮脏墨纸,随风一吹化作漫天鬼蝶飞舞,直欲扑人。 这是一座已经死去的印刷书肆,一切物什都定格不动,又好像被时间缓缓风化着。 漆黑的书场之中,许许多多人影似乎忙碌着正事,可仔细看去又僵立不动,自顾自摆出了许多难以形容的诡异姿势。 在这种难以描述的若隐若现中,才会发现这些头颅耷拉着、近乎垂落的死尸,侧头齐齐看着门口的方向。 正盯着江闻。 换做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较差的人,忽然间被这么多几乎断首的僵尸牢牢盯着,当场恐怕就崩溃失常了。 幸好随着死尸枯骸数量超过了常理,初见乍睹的恐惧也就化为了麻木,甚至隐隐能把幽冥地府的景象当成了常事。 黄泉土府之说由来已久,所谓“收其形骸,考其魂神。善者有赏,可上升受天之衣食,恶者受罚,谪作河梁山海之鬼。”群鬼世界也变成了寻常的人间森严。 江闻看着这场面,更觉得长眠于这里的人不曾自哀,只能引得后人嘘叹。 眼前用灰墙青瓦凑成的是一座享殿,并且按照须弥座、环墉、阙楼、主墓室、隔墙、石挡墙细细地建筑过,限于狭窄的区域而将一切都微缩融入。 可在这一片骇人的空地里,却散落着几座小小的坟茔,坟土上的冥钞残破、祭食衰腐,似乎苦苦地支撑在凄风冷雨之中。 “死者薄葬在屋外,为何却法式严整地建造了这样一座享殿?” 殿外藏着几面石碑镶嵌在屋檐下,江闻借着月光凑近辨认,却忽然看见了一道身影从殿中闪过,赫然白衣乌帽、长袍对襟,行动起来如同鬼魅。 江闻连忙追上,两人便在漆黑的夜晚中你追我赶,对方凭借着对荒园书场的地形了解屡屡变换方向,推倒一处处书槽顶木制造障碍,江闻却不断跨越绕圈,即便是行动距离更长,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接近。 随着距离靠近,江闻已经能看见对方的身形瘦小矫健,行动慌忙,显然很担心被他追上。 “站住,我只是刚好路过!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就让你走!” 江闻在身后警告着,生怕对方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举动,但显然对方并不打算停下,推倒在地的死尸也污血横流,场面一片狼藉。 眼看对方不愿意配合,江闻也不再犹豫了,腰间的青铜古剑猛然出鞘,随着单手甩动,古剑就以殷殷龙吟飞向了远处,斜斜钉入了一根木柱之中,未卜先知般地、正好拦在白衣乌帽人的转向方位上。 这时候白衣黑帽人如果不停下,依照现在速度疾驰撞上剑刃,身体就是断成两截的下场! 等到对方无可奈何地被自己抓住,江闻才看出面前这个人相貌不过三四十岁,皮肤却皱得像是花甲老人,两眼即便在黑暗中也能闪烁异光,阴测测地盯着自己。 “我见过你。” 江闻的擒拿手法直入筋骨,丝毫没有挣脱的可能,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对方神情更加晦暗。 “在吉庇巷中,就是你带着死尸,装神弄鬼地吓唬我!” 对方脸皮微微抽动,乌帽压得很低,口中的声音沙哑难听。 “你从吉庇巷家中追杀我到这里,但很可惜,你要的东西不在我的手上……” 江闻听得眉头一皱。 “吉庇巷中的家中?你就是二酉斋的主人?我没有追杀你,只是碰巧来到这里……” 江闻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对方的连串冷笑所打断。 “不用骗我了,我黄某人作为教中护法,自然知道今夜在劫难逃。但不管你是教中谁派来的,我都是那句话,只跟红阳圣童往来。” 江闻对这个死硬态度有些头疼,完全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态度如此恶劣,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 “你觉得我骗你就骗你吧,但是我来这里并不想杀你,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好奇心。哦对了,你说的红阳圣童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已经死在了武夷山上。” 看着对方瞳孔放大的震惊表情,江闻继续补刀,“所以什么你只跟红阳圣童往来的说法,我个人认为不太吉利,建议改掉。” 二酉斋主人、白莲教黄护法神情阴晴不定地看着江闻,还是一副坚毅死硬的态度,沙哑着嗓子说道。 “你有什么证据。” 江闻挠了挠头,很认真地想了想。 “他因为仙药死在了武夷山幔亭峰上,手上的妖书和尸体都没能找回来,枷锁八将也被我给宰了,但他的六甲神将还有四个没死,目前在我武夷派担任石狮子一职……” 二酉斋主人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闻。 “你就是武夷派的掌门?!我听说红阳圣童一行被你囚禁,教中还派人前去商谈赎回,你怎么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闻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被你们记挂,但既然你们想见我、那我只好不请自来了。” 二酉斋主人阴森地笑着,试图挣脱江闻的擒拿。 “那你最好放开我,我教如今汇聚在福州城中,连我都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如果你轻举妄动,我保证你走不出这座福州城!” “你说的话有破绽。以你现在藏头露尾的态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敢被白莲教的人发现吧?” 江闻加大了力气,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就算杀了你,他们到底是给你报仇、还是拍手称快,我觉得还有待商榷。” 二酉斋主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沙哑着说道。 “你真的不是来杀我的?” 江闻狠狠地摇了摇头。 “我要杀你还需要跟你废话?还有啊,你为什么老错觉得有人想杀你?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啊——比如你得了被迫害妄想症?” 二酉斋主人笑得很难看,表情也全是阴鸷的味道。 “错觉?自从血佛像被带回二酉斋,我就知道被人盯上了!你觉得全家妻小出城被劫杀是误会?还是书肆帮佣接连死于非命是巧合?他们想把我逼疯,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我没那么傻……” 他有些癫狂地抖动着身体,“如果我说出口,那才是我死的那一天……” 江闻叹了一口气,看着这片鬼域中的阴惨景象。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杀人如麻的人,是不会怕死的。” 二酉斋主人针锋相对地看着他。 “我杀的都是该死的人,而我自认为还不到该死的时候。除了血佛像,我还知道了一些很危险的东西,足以掀起江湖的新一轮风波,必须要交给教中信得过的人。” 江闻腆着脸指着自己:“眼光别这么狭窄,虽然我不是白莲教的人,但我自认为诚实可靠,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嘛!” 然而二酉斋主人只是用鼻子出气,哼哧着不理江闻的厚颜无耻。 他大概也看出来了,自己可能是真的倒霉透顶,碰上了一个人神经有点不正常的好事者,才会莫名其妙地不杀不放不拷问,光顾着抓住自己聊天。 “好吧,那换个话题。” 江闻面色如常地接着说道,“你为什么却会跑到这里躲着?这儿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吗?” 二酉斋主人仍旧想要挣脱擒抓,十分不满地扭动着身体,理直气壮地说道。 “这里是幽冥巷,是一群伤心之人躲藏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说完他带着江闻来到了一面石碑前,缓缓解释道,“这条巷子自从一群残疾太监躲进来,就和外面的婴儿塔、对面的枉死义庄一起,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幽冥地界了……” 江闻云里雾里地阅读起了这处碑文,发现这块碑的最下角落款,是一个叫罗铣的人。 而在他名字前面,还有刻意留下的很长的一串头衔。 宋陵护陵使中官。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生一度人皆有 宋永穆陵护陵使中官,罗铣。 这个名字浅浅地刻在了碑文之上,但这一长串官职对墓中人似乎不是荣耀,而是一份难以承载的耻辱。 江闻沉默地看着这块带着器表土沁的碑文,眼前缓缓浮现出了那个江山动荡年代的缩影。 在南宋灭亡、蒙古入主的纷扰年代里,谁也没空管、更没机会知道,会有那么一批被遗忘的人苟且地活着。 他们的故事并不复杂,也不壮烈,甚至阴暗委琐到不可见人。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群彻彻底底的失败者的故事。 在南宋流亡江南、定都临安后,朝廷不称“京师”而仅为“行在所”,帝后陵墓不称“山陵”而仅为“攒宫”。因为在修陵之时,朝廷的修奉官曾纡说:“帝后陵寝,今存伊洛,不日复中原,即归祔矣,宜以攒宫为名”。 故此“攒宫”之名,乃是戎马倥偬之际的变通说法。 然而随着北复无望,江南六陵业已经攒居了七帝七后,会稽山余脉的上皇山下逐渐配备了大量的守陵人员,除妃嫔、宫女、宦官、杂役外,还有数百人的护陵军常年驻守,自成一处小小的乌托邦。 无处可去的罗铣,便曾是这里的一员。 但随着蒙古人的马蹄南下,踏碎了南宋偏安的美梦,厄运终究也降临到了这片松柏参天、殿宇连绵、昼夜香烟缭绕,四时荐享不绝的庄严肃穆禁地之中。 掠夺和焚烧不过是顺手为之,随着守陵之人迅速流散,陵下最终只剩十几名无力营生、肢体残缺的守陵老卒、中官太监留守。 这些人被元庭玩笑般地封为护陵使,自此在山脚下结庐而居,徘徊不去。 自幼入宫的罗铣,也是其中的一员。 一开始的六陵四周仍有矮墙,也还剩几楹享堂遮风避雨,这群遗民们力耕薄田为生,换来勉强温饱,此外一无可观之处。 但随着山下演福寺、泰宁寺中僧人不断偷伐陵木、盗取墓中珍玩,六陵之间夜里狐叫枭桀连夜不断,多处围墙被人故意推倒,几间殿堂也遭风雨侵袭。 渐渐地,前朝所谓肃穆的帝后陵墓,就剩下阴森松林里面的一堆土、一块碑而已。 最大的一劫,是忽必烈在位的至元二十二年八月。 在这一年,江南释教统领杨琏真伽,乃是xz高僧八思巴的弟子,率领僧众南下。 这位西夏人惦记上了六陵中的某些东西,于是宋宁宗及其皇后杨氏、理宗、度宗的陵寝,便成为首批被盗的四座陵墓。 而根据碑上记载,还有一名刘姓使者名仲禄出现,面容僵硬如同枯死,却不知疲倦不知饥寒,宣读忽必烈的旨意,命护陵人不得阻拦。 如今能知道的事,只有这个埋葬在幽冥巷中的宋陵护陵使罗铣带人拼死保护,遭到对方痛打折磨。 老卒和太监们的鼻子、耳朵、舌头都被杨琏真伽的手下割掉、手脚骨骼也被反复敲断,恶僧昼夜以折磨他们为乐。 老卒们很快就死了,只剩下一块黑不溜秋的腰牌。 就在太监们以为命不久矣的时候,一个碑上讳莫如深的的老太监出现了,借用八思八师尊首罗王的手谕救下了他们,随后这些半死不活的太监们,就被刀架着脖子赶出陵园。 这位禁宫中的老祖宗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再管他们的死活,如果不想被这些喇嘛追杀,就自己逃去更南的地方吧。 垂死挣扎的太监们逃下了山,正好碰上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 护陵太监们以为遇上了盗墓贼和山下恶僧,都当作此命休矣,然而对方领头的是绍兴山阴名叫唐钰的豪侠,平日里仗义疏财、行侠仗义。 他听说皇陵被盗后,立刻变卖家产,召集乡中的爱国之士,今夜冒死潜入皇陵,想将诸位帝后的骸骨用动物的骨头替换出来。 罗铣最为年轻,心中的愤恨再也忍不住,便自告奋勇地带着他们潜回了山上,终于将南宋诸帝的骸骨放入一个石函,埋在了绍兴兰渚山的天章寺前,唯理宗颅骨巨大,不敢调换。 后来罗铣才知道,杨琏真伽听见人说理宗嘴里“含珠有夜明者,遂倒悬其尸树间,沥取水银,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 随后为了使用厌胜之术,妖僧杨琏真伽还将诸帝的骸骨都收集到一起,并掺杂上牛马等动物的骨头,一起埋到了南宋的皇宫之下,并在上面修建了一座“高十三丈白塔压之,名曰镇本。”意思是要镇压江南百姓对元朝统治的反抗。 这样的行为自然引发了江南人民的极大仇恨,其中辩经失败惨遭还俗驱逐的道士、秘密结社的和尚、长期被打压反抗的明教教徒、失地农民和手工业者最终联合了起来,绵延成了悄悄燃烧的一股引线。 看到民间的沸怨和义士的果敢,年轻的罗铣以为赵宋的气数还没尽,听闻两广有人称宋末帝赵昺浮海未死,就商量着南下找寻。 依靠着义士唐钰的帮助,这群残废的太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乘船进入了福建。 路上由于遭遇了大风,他们先是错航到了广东南澳,随后船被巨浪所破,又漂流到了合浦之西,一行太监又死了五六个,仅剩九人能够上岸。 巧合的是,在浦西的一处海港,他们还遇见了避祸姓黄的闽冲郡王赵若和。 这位当初的王爷褐衣赤脚、肩扛着渔网准备出海;当初的王妃命妇,正在路边扯着嗓子卖菜;几个没穿裤子的小孩在泥巴里打滚,谁也看不出曾是绫罗不绝的皇家子嗣。 一名老太监趁四下无人,上去叫了一句郡王,可随后对方眼中满是惊恐、老太监也手足无措地四下张望。 双方讷讷半日,最终在渔集闹市之中漠然而过,谁也不敢多交谈一句话。 一旁的罗铣面如死灰,终于明白在这至元二十二年的年月,自己为之苦苦守陵的赵宋早已殒灭于人心,就像方才渔集里作渔夫打扮的闽冲郡王,说穿了也无非是寻常百姓。就算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宋末帝,无非是重演一次陆秀夫之事。 其实当初烈火烹油的南宋,骨骼血脉仍在民间衍散,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乃至愿意重新拾起了…… 太监们靠着讨饭来到了福州城,他们却打不过乞丐们,最终走入这座城市最肮脏不堪的义庄葬地,又干起了他们曾经的行当——那时三坊七巷的角落就有这一处义庄,对面有一座宋末荒废的印书局。 历史似乎又轮回了一个圈,跟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只不过当初是给七帝七后守陵,如今是给福州城中无数枉死、客死的人收殓。 残疾的守陵太监们每日往来城中,夭死童尸作价四十文、暴死成人八十文,负责送入炼人炉中烧化,这座城市再没有人愿意与这些低贱、肮脏,终日散发着臊臭的阉人为伍或者为敌。 老太监们慢慢老死,最年轻的罗铣也越来越老迈,苦守在这座无人问津、仿佛被世界遗弃的院子里,在某个寒夜里瞪着眼死去,伴随他下葬的只有一块被摩挲到光滑如鉴、乌木打造的护陵使腰牌。 化成了这座小小的人坟茔。 从字里行间,罗铣都充斥着苦闷愤懑,既想要反抗呐喊,却又贫弱无力。 他心向往着从未体验过的南宋繁华、眼见着蒙元日益残暴的统治,切肤之痛让他扼腕痛惜,护陵之事使他痛苦不已,他就仿佛一个出生于黑暗中的人,拼尽一生想要幻想光明照耀的景象。 宋永穆陵护陵使中官,罗铣。 这十一个字不仅是铭记一辈子的身份,也是他在这场彷徨生命旅程中,虽然始终不能提起,却唯一能够牢记住的东西了。 江闻看着墓碑落款的日期,发现老天爷又跟他开了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玩笑。 罗铣最后活到了至正十年,前后足足活了八十岁,对于一个太监堪称前所未有的高寿了——但是刚好还不够。 因为在他死后的第二年,民怨再也无法压制,白莲教韩山童、刘福通便率先起义,彭莹玉、徐寿辉随后响应,揭开了覆灭蒙元的序幕。 罗铣至死都没有等到,他无数夜梦中想看到的那一幕。 江闻看着碑文写到了尽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自己没有对于后世的知识,也绝不可能窥破明末清初这最深重、最浓黑的迷雾,知道一切发展的方向。 那么自己,或许也会像这个孤贫而死的老太监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承载自己的这艘船,终将去往何方。 哦不对,或许自己会在墓碑上写个“独孤求败”,编上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造一本比《推背图》还要离奇的预言书出来。 “你叹什么气?该不会真相信这些老太监的鬼话吧?” 二酉斋主人忽然出声,话语里满是高人一等的自负。 江闻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二酉斋主人抖了抖身体。 “你先放开我再告诉你,反正我也跑不了。” 江闻想了想,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说吧。” 二酉斋主人晃着被抓疼的肩膀,有些神经质地龇牙咧嘴着,警惕打量着这片浓到化不开的夤夜。 “我的意思是,这些太监没有他们自己说的这么可怜。你想想,如果这里只是一群残疾老太监占据,又怎么能流传出这幽冥巷的名号?” 对方故作深沉地说着,身体却往大殿中藏进了几分,似乎在防备着暗处的冷箭,“红阳圣童告诉我,这些太监掌握着前宋宫中的秘书,不但能营造鬼楼阴巷,还在巷中炼尸拜鬼。” 可能是为了加强说服力,二酉斋主人竭力调动着僵硬的面部。 “守陵人会建明楼享殿,这很正常嘛。至于鬼神之说就有些离奇杜撰了吧?” 江闻熟练无比地学着某人的独家语气,一句话就让对方火冒三丈。 “真的吗?我不信!” 二酉斋主人有些激动地解释道。 “哼,当初红阳圣童就是在这里找到了罗淳一留下的《峋嵝升仙书》,武功突飞猛进,随后才着了魔一样想寻什么架壑升仙的机缘。据他所说,这群太监除留有罗淳一的手札,还奉对方之命,在福州搜寻着前宋遗刻秘录,其中一个个都诡异无比……” 江闻将信将疑地说道:“他们这么厉害?” 随后拿眼打量着对方,满是玩味之色。 二酉斋主人立马察觉失言,赶忙补充道:“我也都是听说的,具体我只知道这,并不知道内情!” 江闻看着满场的尸立如林,淡淡笑着:“你杀了这么多人,还敢说对这儿不熟,看来也不是什么老实人嘛。” 二酉斋主人额头冒出了冷汗。 “这群护陵太监悄悄修行北法,咒杀城中蒙古人数百却无人察觉,还悄悄炼制飞天旱魃意图造反,早就把这里变成了屠场。我不过是借用场地藏尸,你看这些外皮蜡黄、血肉干枯的,其实全都是他们当初咒杀的蒙人,已历经两三百载而不腐了!” 江闻悚然退后,果然发现这些尸体的成色不一,衣着也古旧异常,甚至有些穿着少见的羊裘大氅。 “好家伙,这是什么邪门法术!” 二酉斋主人也有些紧张地喃喃自语。 “今夜若不是事况紧急,我也不愿意跑来这个鬼地方啊!红阳圣童对这儿研究最深,却也没有跟我详细说,只说官府卷宗里记载洪武帝下旨派人寻回六陵帝后尸骨,最终由义士唐钰的后人前去天章寺取回,顺道讲述了当年守陵太监的事迹。” “洪武帝随即派锦衣卫前来福州寻找,最后也找到了这条幽冥巷中,大小一干卫官被吓得魂飞魄散,后来由官府下令推倒房屋掩埋巷口,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二酉斋主人神情诡秘地说道。 “但我从木刻残雕中找到了一版雕刻,里面是前宋流传着的北法经文,内容也是骇人听闻。” 说罢,他悄悄拿出一块藏塞在廊柱下的木板,印刷线装封恍然写着书部的名称《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卷》。 【复次降伏炉者作半月相。周回界道亦金刚鬘庄严……用烧尸残柴人肉人骨粖,以人脂揾过……面恶口出利牙作大恶相。如劫火洞燃名忿怒火天。如是之法是大摩里支说……】 江闻粗粗看去,这部佛经中满是烧人肉擦人脂、拆人骨衣人皮的恐怖法门,并且毫不掩饰地直言“依行此法,至七日彼即破坏命终。” 见江闻神情凝重专注,二酉斋主人像触电般打掉了江闻手里的雕版,还远远地踢了出去。 “不要看!这邪法会钻心入脑,把人折磨疯的!暗处盯上我的人一定也会这些法术,我已经无处可逃了……” 对方又癫狂紧张地对江闻说起有人要杀他的事,似乎就因为他知道并来过这个地方。 江闻没有管他的突然发病,自顾自地思索着。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似乎都和两宋期间残酷血腥的杀人牲祭、活命血祀关联极深! 江闻先前也听陈近南说过理宗头骨嘎巴拉碗的来历,是因为“或谓西番僧、回回其俗以得帝王髑髅可以厌胜、致巨富,故盗去耳。” 莫非这些恐怖的北法习俗,和蒙元奉行的喇嘛教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关联?! 忽然间墙瓦响动,恶风凛冽,二酉斋主人忽然尖声叫了起来。 “杀我的人来了!” 随着尸立如林的废弃书肆中怪风涌动,似乎吹醒了什么暗处蛰伏已久的存在,一张五官颠倒扭曲、模样离奇诡异的鬼面,缓缓在墙头浮现, “你果然在这里——交出前宋秘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北雨冷麒麟悲 随着一声长笑如枭鸣诡怪离奇,院墙外的鬼面人转瞬便跨墙而来,倏忽立于院子里,身影在林立尸场中徘徊不定。 二酉斋主人本就心神不宁,听闻鬼面人口中“黄护法”三字,只觉得如遭雷击。 “快救我!杀我的人来了!” 神经质牵动着他脆弱的神经,就连说话都带着颤音,显示着二酉斋主人情绪的瞬间失控。 等他看到这五官颠倒、相貌扭曲的怪人出现,更是魂飞胆丧,不顾江闻的阻拦硬闯入了享殿之中。 江闻微微皱眉,他有几成把握对面的人就是红莲圣母,毕竟幽冥巷的存在不是什么罕事,只要对方有意打探这里的动向,追查入巷内轻而易举。 可面前这副人皮面具可以将五官颠倒、形容扭曲,宛如梵高的名画《呐喊》,脸上属于人类的轮廓线条全都扭曲歪斜,着实令人费解。 “就是你要杀他?”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意,江闻都打算把二酉斋主人暂保下来,以便于掏干净他肚子里的情报信息。 关于北法江闻很好奇,飞天旱魃江闻也没见过,但吉庇巷地下墓室他却见到有飞天神兵四个字,如果此番牵扯到前宋的故事,那么一定有一些值得了解的隐情。 自己进来的探寻,就像是在重叠古迹上挥铲,总能察觉到前人一些蜿蜒曲折的痕迹,不断加重着他的好奇心。 至于那两个奉命跟着自己进巷、如今在义庄销声匿迹的黑白无常,江闻就不打算管那么多了,让他们家师父自己去解决好了。 两人甫一照面,江闻果然听见了雌雄莫辨的声音。 “……是你?” 鬼面人的动作停滞了片刻,恍惚身形迅速围着江闻绕了一圈,映照在满庭僵尸朽骨之间浑然一体,只差传来幽狐嗥月的凄声。 因为青铜古剑还深深嵌在柱子里,江闻索弃剑用拳,准备和对方斗上一场,果断挡在了对方的进路上。 江闻站在原地不动。 “你认识我?” 两人连拆数招,江闻只感觉对方的内力也是澎湃不已,虽然仍旧是明清江湖中内蕴护体的法门,却格外刚劲有力,每一触身就有反弹震慑的力道生出。 在外门武功上,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只见鬼面人的步伐颠倒不定,似乎是从步罡踏斗演变而来,三步九迹恍若鬼魅,让江闻目不暇接,拳脚横生、杀气隐伏,姿势说不尽的吊诡,连江闻已经炉火纯青的绵掌,都无法把掌力拍入周身。 眼花缭乱之际,江闻索性以守为攻,注视着前方自顾自说话。 鬼面人也不停手,但使幽幽之声响彻了庭院。 “黄护法,你遮遮掩掩地躲藏在这里却让教中兄弟好等,不知道你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享殿之内明明空空荡荡,二酉斋主人却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你们就是想要找借口杀了我!” 鬼面人沉寂无声,交手间又拍断了一根立木:“红阳闽中由你掌卦,只有你能发动如此多人,罪责加身你绝难逃脱!” 两人话不投机,江闻却忍不住上前说起公道话。 “幽冥巷里人鬼殊途,一旦踏错就真的进阴曹地府了。生命可贵,阁下何必逼人太甚呢?” 鬼面人冷冷上前,看着紧守在门口的江闻,又听见屋里二酉斋主人的呼喊:“快救我!我愿将前宋遗刻的线索都告诉你!” “你看,如今对方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实在是舍不得出卖他。” 江闻面上正气凛然,随后凑上前小声说道,“或者这样,待会儿拿到好处五五分账,我们两人又不用打打杀杀,你看这样好不好?” 但迎接他的是鬼面人忽然的闪遁,随后一掌直插江闻的胁下。 这一招倏忽离奇,就连江闻都看不出招式是怎样变化演进的,只能侧身双手化拳,挡住了直进的双掌,随后扬手一拳,身体从肩膀到手指尖如鞭炮般一阵脆响,力道已经甩到对方面前。 鬼面人身体猛然向后摔去、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道牵动着后退,竟然在半空中就回身落地,恰到好处地躲过了江闻的直拳。 “这又是什么招数?” 江闻悻悻地收招,以单掌立在了胸前,作出蓄势待发的模样,“阁下其实完全没必要杀他,我今天恰巧追了他一路,从吉庇巷追到幽冥巷分毫不放松,可以断言屋里的人不像是有害人之心。” 鬼面人冷冷说道:“他私藏明尊血佛像、隐匿幽冥版刻的消息,难不成就是忠心耿耿的表现?” 这话的声音有些响亮,就连屋里的二酉斋主人都得一清二楚,声音委屈颤抖着给自己辩解。 “红阳圣童难道没告诉你吗,翻了那些鬼书会招来恶鬼!他多看了两卷,就失心疯地前去寻死,天天扶乩问鸾求什么长生邪术!我小心刚翻看了一卷,家里泥塑的佛尊像就被打碎了,还一直见到吊在窗外的女人!” 鬼面人冷声依旧。 “你心怀不轨,自然有白日见鬼的祸应,本教几部古卷如果沦丧在你手里,才是天大的委屈。” 二酉斋主人仿佛羊角风发作了般,在屋里闹出了偌大的动静,几乎要将房顶掀开。 “笑话,我心里有鬼?!我敢在袭杀清兵藏在这里,还会怕什么鬼魅吗!要我说吉庇巷里的不过是假鬼,这条幽冥巷中才有真鬼!!” 鬼面人步步紧逼,试探着江闻紧守的防线,脚步沙土上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无稽之谈,快随我回教中领罚。” 二酉斋主人似乎在震怒和惊惧中濒临失常,江闻从未见过奇怪的人。 原本人死则万事皆休,不过是一抔黃土洒地,几处尘埃拢土。试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既敢终日生活在古墓坟茔之上、手上杀人如麻,却又畏死至此。 二酉斋主人对死亡的恐惧几乎超乎了对生的渴望,仿佛一旦进入永恒的幽冥,就会有什么无比可怕的事物等着他。 “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你想找的书我偷偷看过!那上面只有妄诞妖怪之事,没有任何明尊教训!我可以把上面的东西念给你听!” “孙策引兵渡浙江据会稽、屠东冶,井楼门的血流入闽江,惹怒了江底鬼神,不久后暴死,直到其弟孙权搬出了钟山君才得以安息!” “会昌法难时呼禄法师授侣三山,在福州城中欲以佛宝建塔镇压,最后功败出走泉郡,卒葬郡北山下,终身不敢复至!” 二酉斋主人指天向地赌咒发誓着。 “版刻上还说,这条巷子还曾经是唐末闽惠宗派徐彦视鬼的地方,那昏王笃信鬼神,下穿九泉凿通了阴司,即便宝王宫昼夜焚香,也抚不平此中妖异!” “其后前宋知州修书时暴死,也是在此地入葬,三月后破棺半身已为枯骨,话语行动皆如常人,能以鬼文通幽,时人称之为‘髑髅太守’!” “还有王冕于天章寺还魂……天启锦衣卫抢夺残尸……” “我发现那面版刻自己在续写着,怎么也看不完……看不完……” 二酉斋主人仿佛陷入了恐怖的想象中,屋里的吵动越来越大声,似乎故意掀翻了一个装满沙子的木盘。 江闻皱眉看着对方,联想起了幔亭峰上癫狂偏执的红阳圣童,两人似乎都对着某些知识奉若神明、追逐不休,即便身殒前也不曾犹豫过一秒。 可在这种悲哀的状态下,到底是人通晓了高妙玄奥知识,还是隐晦险恶的知识抓住了人呢? 不知当二酉斋主人穿行在各地墓穴、与明器古尸为伴的时候,是否也会像这样沉浸于恐怖绝伦的幻想之中,浑身颤抖着摔碎连城的宝藏,转头去和墓穴中的幽魂闲聊两句家常呢? 版刻上记载的让人欲罢不能的知识,让江闻不自觉地后背冷汗涔涔。 这些因为恐惧驱使失去了心智的人,和魏晋那些疏狂曛醉的挥犀客如出一辙,并没有办法承载超越心智极限的东西,终于归于癫狂失措。这些因为接触太久产生的不可逆,已经是确确实实发生在身边的东西。 “你要找的人,已经疯了。” 江闻注视着鬼面人,指着屋外的重重妖雾,“这些版刻太过危险,我劝你还是放弃比较好。” 伴随着享殿内癫狂如泣的声音,鬼面人缓缓摇头。 巷中外面噪杂声越来越大,似乎有不少人闯入了这处幽冥巷中,明火执仗地正要闯进这里。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这群护陵太监。” “把人交给我,我马上就走。” 两人对视了一眼,瞬间明白如今想要通悉事情全貌,必须要带走屋里的二酉斋主人——而此刻能做到这件事的,只能是他们其中一个! 江闻长袖于寒风中飘动,再次迎着鬼面人离奇诡异的武功,两人瞬间又缠斗在了一起。 鬼面人的内功刚强难折,配合着诡秘的拳脚路数,并非能够轻取的对手,就算洪熙官和陈近南在这里,也免不了吃亏。 随着灯火辉耀,江闻已经隐隐看出了空气中联结着的丝线,从多个方位汇向鬼面人。 这些丝线在三里亭中,他曾经见到过,因此对方每一次违反常理的武功路数,都意味着江闻在和多人一同交手,正陷入了他最为不利的群战缠斗之中。 但这一次,江闻立在身前的左掌却重滞之极,宛如拖动着千斤泥沙一般,劲力层叠搅乱,最终化为满天的泥沙,浑厚对轻灵、戊实对癸虚,瞬间对拼了楼宇为之颤动的一掌!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管风波去又来 福威镖局接管吉庇巷,既是靖南王府的安排,也是耿家进驻福州城的前哨,林震南原本就丝毫不敢怠慢。 酒醒换防这样的行为,他可以心里不在乎,但必须表现得足够积极。 然而在福威镖局点齐八十号人马,浩浩荡荡来到吉庇巷口的时候,耿家留守的一名兵丁竟然已经七窍流血、天灵骨碎,不肯瞑目地死在了吉庇巷的牌楼之下! 镖师也都是行走江湖的好手,对于外伤检验别有心得,很快就确定他是被人从背后靠近,以莫大掌力拍碎了天灵骨,以至于连呼喊都来不及发出,便已经死去。 镖师们莫名惊慌,江湖上拥有像这样掌力的人也寥寥无几,这人若是混入了福州城中,随时都可以掀起无边风浪,搅得上下鸡犬不宁。 众多镖师眼中的林总镖头则镇定许多,目光游移在死尸左右陷入思索,心中却也如惊涛骇浪。 “你们几个带着尸体去府衙,路上记得走慢一点。” 福州城中的江湖并不太复杂,明面上能够有这实力的人,林震南基本也心里有数。 比如经常出没在福州的白莲教红阳圣童,就以掌法内力闻名江湖,虽然形如孩童,却杀伐无度令人胆寒,如果是他出手,倒是能很轻易地做到这一点。 不过,林震南担心的不是敌人的险恶。 毕竟对方再怎么凶神恶煞,福威镖局也有靖南王府做后盾,红阳圣童主动得罪了耿家,无异于是自取灭亡,只会招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围剿。 他最担心的,是江闻出手杀人。 以他对江闻的了解,肯定已经来过吉庇巷了。江闻为了满足好奇心干出什么事,林震南都不会觉得惊讶。 而早年一同行走过江湖的林震南,也很清楚江闻擅长一门刚猛无匹的掌法,开碑裂石也视若等闲,每逢出手绝无活口。 一旦江闻或主动或无意地牵扯进去,哪怕只是留下些不该有的痕迹,那江闻必须面临的,可就是极为凶险的局势了…… 幸而就在他踌躇之时,吉庇巷中一道人影凌空飞度,猛然向着远处的巷道狂奔而去。 “快追!” 仅仅迟疑了片刻,林震南就命镖师追击,从高处看去,四周巷道里的火把摇摇晃晃、汇集成了一道,如火龙般蜿蜒向西,追逐着一道晦暗不洁的黑点,声势浩荡。 林震南双目如电紧盯着远处,想要分辨这身影是不是江闻。 如果是,那他必须追上他以便先行保护;如果不是,他就必须擒拿下对方,用以扫除江闻的嫌疑。 寄希望于运尸报官队伍争取时间,林震南带人不断追赶,终于靠近了一处灯火熹微的古怪巷子,牵头的人影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总镖头!” “总镖头!” 随着一声声的尊呼,几十名劲装大汉云集于小巷之中,熊熊的火把照亮四野,接连成片,火光也映照出他们紧张不安的眉眼。 林震南挎剑前来,行走之间虎虎生风,对先行入内的史镖头说道:“发现什么异样没有?” 史镖头前夜的酒气已经全然散去,压低了嗓子说道,“黑影在巷口忽然拔地而起飞了进去,穿墙过户的样子像极了鬼魅精怪。俺听到里面传来打斗之声,不敢让兄弟们贸然进去,怕里面有妖人的埋伏……” 林震南缓缓点头,让带好各色兵器的镖师严阵以待,自己也紧盯着幽冥巷两侧高耸的墙壁,凝视着象征着不安的苔痕。 “准备飞爪翻墙,从院角潜伏进去,不要惊动里面的人。” 林震南内心越发不安,但脸上还是威严沉着指挥镖师。 一根根绳索被抛上了墙头,几名身形矫健、膂力过人的镖师嘴咬着尖刀攀爬上去,悄无声息地想要占据地形的险要,以便内外夹击。 院角占定,中心开花,居高临下,以逸待劳。 这就是林震南预备好的策略。 但就在第二批人马紧贴着院墙站好,紧守着一扇不易察觉的小门时,这扇门忽然洞开,一股浊气滚滚而出,四周的温度都似乎降低了几度。 “怎么是你啊,林兄?” 一个声音显得非常诧异。 “江闻?!” 林震南也惊道。 “……大家晚上好啊。” 江闻的身影缓缓出现,看着门口兴师动众的样子,显得格外尴尬,“林兄你怎么叫这么多人来保护我,不然我请大家放工后吃宵夜?” 林震南差点把自己的一绺胡子扯下来。 “子鹿,你怎么会在里面!刚才那人真的是你?!” 江闻摸不着头脑地说道:“林兄你在说什么,分明是你们把这团团围住,怎么反过来问我?” 江闻耸了耸肩,“我在院里一听外面的动向,就猜到是打算两翼包抄、中心突破,所以干脆先出来避免误伤嘛。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们赶紧撤吧,里面的贼人已经被我打跑,如今肯定是追不上了……” 林震南皱眉说道:“你刚才是不是去过吉庇巷,然后来到这里?” 江闻点了点头:“对呀。” 林震南继续说道:“那你刚才有没有见到人冲进院子里?” 江闻点头:“有个丑到离谱的鬼面人来过,身法非常诡异,你们是追着他来的?” “你们把守住门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林震南吩咐了镖师,就和江闻一同走入了门内,瞬间看到了院中尸立如林的恐怖景象。 “这!!” “没事,都是死了很久的人了。” 江闻说道,“看你们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了?” 林震南沉声回答道:“耿家兵卒死了。” 江闻也脸色很差地摇了摇头:“这里迷雾重重,我就总感觉要出事情。刚才我为了保护屋里的一个人,和鬼面人交手了几回合,对方却突然翻墙跑了。” “等我进屋的时候,就发现我要保护的人……” 江闻带着林震南进入享殿,就看见了散落在地的沙盘竹枝。两人打开了一处狭窄的墙角柜子,就发现有人屈膝抱肩地团成一团,面皮被自己的指掌抓烂,用缩骨功牢牢嵌入方寸之间,睁着眼睛死去多时了。 “这模样……好像是吓死的……” 林震南熟视片刻做出了判断,“他想躲避追杀自己藏入柜子里,结果有什么东西把他吓死在里面。” 江闻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只从他喉咙里找到了一颗珠子,没看到什么致命伤。在我和鬼面人打斗的时候,他还能出声和我们说话,也许他就是那短短一刻钟内丧命的……” “嗯?他跟你说了什么?”林震南询问道。 江闻琢磨了一下:“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反正不是‘许我活’就对了……” 林震南正要说话,忽然间巷子外面又响起了隆隆之声,似乎又有大队人马团团围住了幽冥巷,把福威镖局也围困其中。 两人转出院内,和躁动不安的镖师们站在了一处,在半明半暗间遥望着巷口方向,不知道又是何人赶来。 随着脚步声渐渐清晰,耿精忠的身影率先出现,因为驰马赶路、气喘吁吁地对林震南说道:“林总镖头,这头发生了什么事!” 林震南有些紧张地拱手说道:“禀报世子,吉庇巷中出现了一起杀人命案,我带人追赶到了这里!” 随后将手一指江闻,“府客方才先行入内,还与凶人交手了几回合,可惜让对方遁脱了——里面又发现了一名死者,死因不明。” 众位镖师也随即放低兵器,拱手行礼,心中暗暗佩服林震南的急智,瞬间就把剑拔弩张的可疑场面,解释为胸有成竹的出击行动。 “有什么线索吗?” “启禀世子,我怀疑此事是白莲教的红阳圣童所为。” 林震南的话说完,耿精忠似乎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身后朗声说道。 “钦差大人请看,我们靖南王府已经控制住局势,就无须你们多虑了!” 这话说的火药味十足,巷口却响起了更加沉重的脚步声,一道铁塔般的身影猛然出现,以至于幽冥巷中的火把光线都遮挡黯淡了几分。 “世子还是太过轻信,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回答声也针锋相对,江闻却看见走进来的,是一个长着一层短短发茬、身穿僧衣的健硕僧人,只见他双眉粗横、相貌狰狞,眼中满是凝而不散的戾气,丝毫不见出家之人的慈悲。 这钦差竟然是个和尚! 和尚比耿精忠高出不止一筹,丝毫不理会耿精忠的逐客之意。 “死者外伤清晰,却没人见过凶手,我看这凶手很可能就是最初发现的人,只不过贼喊抓贼,想要蒙混过关!” 他的双眼紧盯着福威镖局的人马,特意在林震南面前停留了几秒,“特别是我们进城刚好碰到运尸队伍就打着镖局旗号,那几个人行踪鬼鬼祟祟,自称是要送去府衙,我看其实是想毁尸灭迹!” 不论行善还是作恶,如果采用这种论迹不论心的方式判断,那每一个举动都能被分析出许多种不同含义,每个人也都有不同的动机。 林震南沉默不语,只是拱手以对,他能看出对方来势汹汹不是冲着自己,更多的是和耿家做对,自己强行分辩不见得会有作用。 “钦差大人,林总镖头和福威镖局是以我的命令接管这里,绝无杀人的可能!” 耿精忠甩袖说道,耿家的亲兵也是百战精锐,跟在耿精忠身后杀气腾腾,丝毫不逊色对面的阵容,一个个抽刀凝眉,怒目而视。 “如果心里没鬼,那就一同到府衙由本钦差审问,自然会给你们一个清白!世子你看如何?” 和尚笑得十分丑陋,以退为进地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耿精忠本想断然拒绝,却刚好看了林震南一眼,见到对方做出微微点头的动作,心下瞬间有了主意。 耿精忠倨傲地说道:“自古无凶不验、无罪不刑,哪有随便抓人核验的道理?这岂不是明摆着要屈打成招?” 随后林震南果断出声。 “多谢世子明鉴,但我福威镖局上下忠心耿耿,绝无逾越之处,这位大人如果不放心,就从总镖头我身上开始查验好了!” 这一招反客为主十分巧妙,原本是和尚以法理压人,要强验众人寻找真凶,耿精忠表示反对只会落入被动。 可如今摇身一变,变成耿精忠表示反对,林震南为了他面子愿意配合,和尚就被架在火上烤了。 ——好,你不是说福威镖局是凶手吗?那你倒是未卜先知地说说,凶手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和尚此时能且只能,从林震南身上开始查。如果查下去林震南不是凶手,几个镖头也不是凶手,那越到后面,他行为的法理性就大大减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无理取闹,耿精忠就赢麻了。 可奇怪的是,那和尚却面色凝重地吩咐手下抬上了那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杀人凶徒掌力绝人,走的刚猛路子,在场谁有这份功力就有嫌疑。” 他嗓音粗砺宛如砂纸,“我看这位道长气息绵长、双手刚劲,想来是个内家高手,就从你开始检验好了!” 和尚忽然越过众人看向了江闻,铁塔般的身躯极具压迫力,闪电般抓起了江闻的左手。 “这推论未免太过武断,为什么就不能是藏在暗处的凶徒杀人呢?” 和尚冷声说道:“你也想说是不见踪影的白莲教?” “非也非也。” 江闻不经意地笑着,对和尚说:“大师说的自然有道理。我看你手上老茧重叠、掌骨宽大,应该走的是外功横练的路子,想要拍碎活人的天灵盖,也是轻而易举吧?” 和尚凝眉冷对:“本钦差今夜与耿世子一同入城,刚刚才到达福州,你莫非是在怀疑本钦差?!” 江闻轻轻摇头:“不敢不敢,既然有证人那我当然不敢乱猜。但我也有证人,不知长青子道长现在何处,他今夜与我有一面之缘,应该可以给我作证。” 此话一出,耿精忠与和尚的神情巨变,猛然盯着江闻,同时出声道。 “你见过长青子?!” 江闻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感觉情况不妙。 巷外又有人马前来,拖着一具尸体再次进入,和地上兵卒尸体并排放置,赫然正是身形颀长、相貌苍古的青城派长青子,此时已经七窍流血、气息全无地殒毙多时了! “方才我们在度人塔里看到一条胳膊露出,就发现这位道长已经被人打死,死法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和尚咄咄逼人地看着江闻,眼里几乎放射出闪电。 “你身上嫌疑重重,还不速速伏法!” 林震南脸色苍白,大声说道:“世子明鉴,江闻绝不可能杀人!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耿精忠也狐疑地看着林震南和江闻,深吸一口气后,继续看向和尚。 “钦差大人虽然有圣旨在身,却也不是替天巡守吧?我靖南王府招揽的人马出事,理应由我们自己负责。阁下如此越俎代庖,颇为不妥。” 和尚却突然哈哈大笑,从身旁手下怀里取出一份纸张。 “世子多虑了。我这次除了圣旨,还接到靖南王的亲笔谕令,命我节制规劝世子逾矩之举,王爷还说如果您举止放荡,宜应回府思过。如此,世子可以自行定夺!” 随着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了耿精忠的面前,这名年轻人如遭雷击地站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林震南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 “既然如此……便将疑犯收监……” “择日再审……”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 福州府衙在明清两代都是福州一郡之中枢,地处福州城正中偏西处,北有越王山为屏障,南有九仙、乌石二山相峙。 经几代修筑已如园林般雅致,俯仰之间就足览三山鼎秀、绿林丹荔。 但是今天的深夜,原本府衙大堂公案上的官员不见踪影,却端坐着一个凶形恶相的大和尚,自顾自地吃着酒肉,带着一帮人把江闻围在中间,已经半个时辰了。 江闻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瞥见青旗青伞、铜棍皮槊等仪仗之间站的也不是三班衙役,此时换成了一群面目狰狞的怪人,皆是身穿短褐僧衣、脸上遍布刀伤,笑得不怀好意。 “你们抓错人了,我只是林家一个普通门客,收钱办事的小角色罢了。你真的是钦差?你明明是和尚吧?和尚怎么还喝酒吃肉?” 江闻紧盯着公案上的烧鸡烈酒,大和尚嘴边的油渍都没打算擦,瞥了江闻一眼。 “无知,我们大人是修心不修口!” 一个手下冷声说道。 江闻不罢休地看着边上的人。 “不对吧,我怎么看到地上还有女人的衣服?” “我们大人是修心不修戒!” 手下不以为意道。 “那修德止杀吗?” “不修!” “修行渡人吗?” “不修!” “哦。”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那敢问这位不修大师……” “放肆!我们大人法号衍空!” 被江闻一折腾,衍空和尚终于酒足饭饱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江闻,脸上毫无表情。 “你是何人。” 江闻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低声说道,“你把我抓到这里,还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张麻子你信吗?” “钦差大人问话,还不跪下回答!” 一名手下见状大怒,冲着江闻粗眉横立,抓起手边齐眉棍就打向江闻的膝盖弯。 江闻冷哼一声,不屑地转过身去,硬受了这一狠棍。 但这记轻易就能把人腿打折的狠招,就像撞上磐石一般断成两截。 “软弱无力,再来!” 听到江闻的嘲讽,古怪打扮的手下怒气勃发,这次拿起一旁的仪仗铜棍,运足十二分力气挥棒打来,显然不相信寻常血肉之躯,这次能把铜铁也崩断。 棍棒及身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但这一次棍子不但没折断,还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原路反弹了回去,虎口迸裂瞬间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一棍敲中他自己头上。 随着一股鲜血从额头流淌下来,这手下双目不可置信地向上翻着,气绝到底没了生机。 夹带着一棍之威的江闻淡淡笑着,让这些满脸刀疤的狠人都紧张了起来。即便江闻双手被套上了大枷,脖子缠住了铁链,可这种谈笑间杀人的气质,还是让他们感到胆寒。 “你这么好的功夫,不如留下为本官办事,我可以放你一条活路。” 衍空和尚坐在公案后,寻常说话就如平地惊雷,震得案几微颤。 江闻听到之后却笑了起来。 “大师,我看你的功夫也练到了纯青,怎么把脑子给练坏了呢?” 身边又有一个手下想试着下黑手,却被江闻抢先一步瞪了回去,如果他真的不开眼,江闻也不介意让他试试护体真气是怎么样运作的。 江闻继续说道,“今天你说要审案,却连个刀笔师爷都没叫来,笔录画押也都能伪造,这案子怎么断还不是凭你空口白牙。等一下,大师你该不会不识字吧……” 衍空和尚冷哼一声,手臂伸开如同鹏翼,迅捷如电地抓过毫笔,在一枚令牌上龙飞凤舞地书写完,抛掷在了江闻面前。 “你知道‘死’字怎么写吗!?不老老实实合作,这斩决牌子待会就插到你头上了。” 江闻抬眼一看令牌上的“死”字,竟然是遒劲有力的狂草,对方还真不是个文盲——不仅如此,单说这手书法比江闻都强上许多。 “这字飒!很飒!” 江闻抬起戴枷的手比了个大拇指。 边上的手下不清楚他是不是阴阳怪气,厉声喝道,“放肆!” 江闻嗤笑着对他耸了耸肩膀。 “我是真心说的。飒是我们老家夸人的话,就是爽快利落的意思。你难道觉得你们家大人,这手书法很丢人吗?” 江闻一边诛心一边对衍空和尚补充说道。 “历代笔法有顿笔、挫笔、转笔、衄笔不一而足,在我看来都是雕虫之技、犹显小气。像我这样真的豪杰,就欣赏衍空大师你这大飒笔!” 江闻一顿吹捧之下,衍空和尚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却被堂下迫不得已的附和之声恭维得飘飘然,跟着一起露出了喜色。 “既然你武功很好,又如此识时务,就替我去杀个人。” “杀谁?” 江闻下意识问道。 “你去把福威镖局总舵主的人头带来,一命换一命,你今晚杀人之事就既往不咎了,我还可以给你一条明路。” 衍空和尚粗声说着,浓眉之下的眼睛里却放出狡猾之色,显然没被江闻一顿恭维给骗过去。 “大人,你是说那林震南?” 江闻面色古怪地看着衍空和尚。 “不错!” 见江闻一副磨磨叽叽讨价还价的样子,衍空和尚巨掌一拍桌子,“杀他很难吗?” 江闻为难地看着衍空和尚,引颈就戮般昂起了脖子,叹了一口气。 “不行,那林震南可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两侧的手下都目露凶光,打算一拥而上把江闻了结在这里,就因为他刚才阿谀奉承的样子让他们浑身难受。 江闻缓缓又说道。 “……得加钱!” 几个手下手里的暗器都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皆是自认从没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衍空和尚却怒喝一声,飞身从公案后扑出,蒲扇般的铁掌从空中盖落。 江闻双肩一沉,以枷上架,木制枷板瞬间被拍碎,身上的铁链也被凶猛掌力震断,两只脚立刻踩碎府衙大堂之中的青砖,内气屡屡翻腾,只感觉有如泰山压顶。 “觉得本钦差好骗?能接住我二十年功力的金刚般若掌,却给福威镖局当门客?可笑!” 江闻的肩膀如千针齐扎般疼痛,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但衍空和尚如此霸烈的外功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怪不得清廷只派他一个人,就赶来闯福州城这龙潭虎穴。 “高手也要花钱的嘛。” 江闻以一阳指点出,故意藏下几分力道,衍空和尚僧袍猛涨,柱子般粗大的胳膊也是悍然出手,以怪异的手势盘结五指,一指关节兀然突出,和江闻对在了一起! 以刚猛对勇烈,足以分金断石的指力彼此碰撞,发出了剧烈的声响。 这一次两人都回退了几步,没有再试图进招。 “我大力金刚指的滋味如何?” 衍空和尚面带欣赏地狞笑道,“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今夜你认不认罪的确一点关系都没有。等到天一亮,我就会发布公文你认罪的公榜,接着连带福威镖局一同问斩!” 江闻收回了生疼的手指。 对方的内力毫无疑问在他之上,并且一身横练彻骨的武功,确实是江闻最头疼的那类对手,可以说跟武夷山中的凿齿之民一样难对付。 但并不代表江闻打不过。 最让江闻头疼的,是他发现对方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林震南来的。 江闻不想动手,因为他还需要了解出更多的信息。杀了一个钦差,清廷还能派出千千万万个钦差,只要针对林震南的局还在,他就永远无法逃脱。 衍空和尚也不想动手,因为他看出江闻武功路数不明,打起来很容易折损明面上的实力。这场大戏刚刚要开始,任何环节出错导致提前退场,都是莫大的遗憾。 其实从今夜耿精忠猛然出现开始,江闻就察觉里面有问题,自己似乎踩进了一个预设好的陷阱里。 设下陷阱的人并不在意谁中招,因为不管是谁,他们都有办法引导、制造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衍空大师,林震南不过是普通江湖人,你们要是看他不顺眼,我劝他带着福威镖局滚出福州城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江闻无奈地说道,“我可以让他发誓绝不再踏进福州城一步,否则我就打断他儿子的腿。” 衍空和尚冷冷笑道。 “福威镖局勾结白莲教,在福州城中意图造反,此事早已经证据确凿,本钦差杀他都是便宜他了。你觉得能替一个反贼求情?” 江闻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明白自己掺和近什么事了。 福威镖局勾结白莲教当然是子虚乌有,以老林子这个温吞脾气,除了在赚钱攀关系侵略如火,其他时候哪怕晴天出门都要带把伞,不可能压上全家老小性命去造反。 可是别忘了,林家干不出这事情,不代表耿家办不出来! 耿继茂在广州城因与尚可喜争夺权力而大打出手,被迫移镇福建这个兵家不争之地,就是因为他们打跑了原先盘踞在广东这膏腴之地的李定国、郑成功。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耿家此时来到福建,应该怎么办呢? 情况很明显,方法也很简单,答案直接就深刻在辽东将门的骨子里——养寇自重! 耿精忠招揽福威镖局和青城派的根本目的,就是借用江湖势力巩固自家的统治。 这一招尚可喜也懂,因此趁着少林入粤招揽武当高手,而耿家最好用的“外敌贼寇”,就是两江福建根深蒂固的白莲教了…… 耿精忠是个人精,显然看透了清廷对南方统治的薄弱,紧随着尚可喜这老狐狸的节奏就开始谋划,瞬间发掘出了自身墙头草二五仔的特性。 这个计划从头到脚都很顺利,但他忘了一件事。 尚可喜在广州之所以能为所欲为,是因为广州新下,清廷又屠杀暴烈本就民心不附,只能依靠尚可喜支撑,就像在浑水里撒土根本无伤大雅。 而福州归降已久,治安稳定,耿精忠想要引来白莲教,无异于是往清廷刚煮开的白粥里扔老鼠屎,对方不翻脸才怪。 因此连耿继茂都急忙下令给清廷钦差,表示是自己儿子行差踏错,耿家绝无谋反之意。 正因为这样,今夜明显打算和衍空和尚大闹一场以便捞人的耿精忠,才会在看到自家父亲手谕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年轻人,终究是沉不住气。 此时耿精忠的离场,就意味着把锅全甩给了福威镖局,清廷想要剪除耿家羽翼的目的,可就是手到擒来了。 “就靠白莲教就谋反?衍空大师,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这些乌合之众了吧?” 江闻冷笑道。 衍空和尚粗豪的脸也挂上狞笑。 “白莲教不够,那再加上郑逆呢?南京之围犹在眼前,你觉得朝廷会掉以轻心吗?” 江闻叹了一口气,林震南果然还是胆子太大,走错了关键的一步,自己这次明显是受他牵连了。难不成这福州城与福威镖局,命中注定就只能剩下一个? 江闻忽然发觉,这怎么有股“成也风云败也风云”的味道? 更让江闻担忧的是,今夜林震南在幽冥巷享殿内的表现。 那座大殿空空荡荡,进门还有个木盘倾覆在地,正常人都会被吸引住注意、多看上两眼。 但林震南在很好地表现完进院子的惊讶后,轻易地忽略了沙盘的存在,随着江闻一起看向了屋里藏尸的小柜子。 这说明林震南熟悉沙盘的存在、知道柜子的方位,乃至于曾经来过这条幽冥巷、进入过这座享殿! 早能一起闯荡过江湖,江闻很清楚林震南的性格,属于心思很多、又很能藏话的人,有些他认为不需要说的东西,可以分毫都不说出口。 但是江闻并不认为,他会是陷害自己的凶手。 确实他有一些东西没跟自己说,但他们的交情也一样,不需要多说。 虽然今天林震南有事情瞒着自己,但江闻还记得,当初那个风霜满面的乡下武馆教头,在听完江闻的洋洋洒洒商业计划后,也没有说出一句质疑、表现出一点疑问。 那天,野店里那个连连饭都吃不饱的江湖汉子,只是兀自喝干了碗里的劣酒,开玩笑似地,真要让独生子拜江闻为师。 他还说,如果他没能从福州城活着走出来,老家的孩子就拜托江闻照顾了。 其实有些话不需要说。 就像江闻不需要怀疑老林子。 “衍空大师,你看天都这么晚了,是不是得给我安排个地方住?” 江闻微微笑道。 衍空和尚浓眉微抬,僧袍呼啦着转回了公案后面,坐进了太师椅里。 “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我一定和你分个生死。我知道你留在这里,也是想找机会杀了本官。” 手下的兵刃交击,满堂杀气凛冽。 “但没关系,只要你乖乖呆在牢里,本钦差就会给福威镖局七天时间,之后再贴出公文告示。如果他们确实无心谋反,这七天完全可以让他们全身而退。” 衍空和尚巨掌伸出,捏碎了案几上的惊堂木,狞笑着说道,“如果七天之后,他们还选择呆在福州城不走,那就是谋逆大罪,等着替耿精忠背黑锅问斩吧!” 江闻微笑着转身说道。 “七天太多了。就算你把我关在天字牢房里不出去,以林震南胆小怕事的性格,七天之内肯定带着全家跑路了。” 江闻一身轻松走出大堂,打算老实呆在府衙里监视这个衍空和尚,却听见衍空哈哈大笑,嚣张无比地说道。 “就算本官不出手,你知道江湖上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多少人眼红福威镖局吗?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活着走出福州城!”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卧看千山急雨来 史镖头急急忙忙地从前厅走到后院,紧捂袖口快步流星,光是从福威镖局大门口到这里的一段距离,竟然已经让他额头冒汗了。 林震南坐在屋里低头看书,时不时手靠在案几上皱眉思索,听闻门口脚步匆匆,终于是忍不住出声道:“史镖头,什么事慌慌张张?” 史镖头被自家总镖头一喊,脚先软了三分,连忙放慢脚步扣了扣门,等到布靴在门槛外蹭干净泥土,才进门开口。 “总镖头,您这是……看书呀?” 史镖头原先也是江湖上的一路遮奢人物,一手金钱镖、蟠龙棍使得虎虎生威,直到被林震南赏识招揽,投入了这福威镖局门下,才算是洗心革面、干起了正经营生。 对于这个总镖头,他们早年点到为止地切磋过,倒不觉得功夫有多么厉害,偏偏为人利落、处事精明,总能把手下人治得服服帖帖。 这几年更是了不得,明明不曾出手动武,外表就像个做生意的儒商,身上的气质却更让人畏服了。 林震南又低下了头:“闲来没事读读书。你既然识字也该多读点书,别老是和趟子手喝酒博戏,存点钱娶个婆娘才是正经的,少出去给我丢人。” 被林震南一说,史镖头连忙装傻充愣地摸着脑袋,“多谢总镖头提点,凭咱们福威镖局开的薪俸和分的镖酬,我也不是个缺钱的人,只是我对成家立业没啥兴趣,再缓两年也不打紧的。” 林震南瞥了他一眼,把书倒扣在桌上,端起茶水呷了一口。 “你都年近不惑了,还有脸自认年轻?我在你这个年纪,修儿都会满地跑了。” 对于这件事,林震南也很是纳闷,明明自己对手下人也挺好的,这些镖师却怎么也改不了江湖人的脾气,就没几个愿意成家立业的。 史镖头站在一旁也没想坐下,只能继续装傻。 自家总镖头自从夫人死后,到现在都没续弦,手下镖师哪有人敢抢在前面的? “总镖头啊,福威镖局闭门谢客已经三天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总号这样一关,各地分号的镖趟都走不通,长久下去是要闹乱子的。” 三天,整整三天。 自从朝廷的钦差来到福州城,福威镖局又莫名其妙牵扯进了凶杀案之后,镖局上下就被严命禁止外出,近百号镖师被困在大宅之中,难免心生怨忿牢骚。 更主要的是,这次被杀的人,一个是一个是耿家的兵卒,一个是耿家招揽的高手,从名分上来说与福威镖局一样,都是耿家的人马。 智力稍微正常的人也能想明白,福威镖局绝对没有下黑手的道理——只可惜耿家的世子不知为什么,却没能站出来给他们撑腰,这才酿成今日的局面。 林震南又喝了一口浓茶,穿上常服外袍站到了房门口,看着庭院里的假山流水,缓缓说道。 “白总兵派人来报信了,耿世子回去后就被王府圈禁,号称是在闭门思过。耿镖头,有些东西不能大肆宣扬出去,但我可以单独跟你说……” 林震南侧过身看着史镖头,“我们福威镖局是耿世子的人,不代表就是耿家,更不代表就能和朝廷是一条心。” 史镖头张着嘴咋摸了一下话里的滋味,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一根筋地绕回了最初的问题。 “可是……可是咱们……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耗下去吧?” 林震南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淡淡地看了史镖头一眼,就让这个江湖汉子萎靡了下去。 史镖头早年当街杀人,也曾逃亡辗转绿林,本不应该对林震南如此畏惧,但他很明白,自己更多的是敬,不是怕——江湖中人怕什么,几碗烈酒下肚,杀头的买卖也能干。 他舍不得福威镖局的生活,安逸、踏实、爽快。 自古钱是英雄胆,如今的他是福威镖局总号五大镖头之一,到了哪里都被人客客气气,手下的镖师也敬畏之至,比原先穷讲究的跑江湖,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总镖头,我是真为镖局担心啊……” 史镖头喃喃低语,声音越来越小。 林震南又提了口气,才看向了这个镖局的老镖头。 “我晓得,时机到了自然有转机。最稳妥的办法,其实是分批从福州城撤出去,放弃这些年打拼的部分基业,换外面的生路。” 林震南没有说的是,他担心自己一但从这里撤出去,就没有了底气。 耿精忠的做法自然不够意思,但他命令福威镖局在城中自行闭门,其实也是一种保护,向外界表示福威镖局是他们耿家的人。 这时只要闭上门,耿家和朝廷的小摩擦短期就不会再传过来。 可一旦他们选择逃离福州城,就表示福威镖局决心自行其是,再做什么就和耿家没关系了,反而容易招来有心人的觊觎。 江湖复杂,朝堂也不简单,林震南在家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一个好办法,因此只能凭借过人的养气功夫,继续在府上坐镇。 “我更担心江闻,他被关进大牢三天,你派人打通的关节用上了没?” 林震南低声问道。 史镖头恍然醒悟,连忙说道:“早先派人往福州府署待质所送过礼了,却被班头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说江道长被关押的那处待质所情形险恶,他们不敢冒险。” 待质所,各地叫法不同,有班馆、卡房、自新所、候质所、待质所、下处、知过亭等,它原是三班衙役的值班室,后来逐渐成为私禁羁押未决人犯和干连证佐的处所,进去相当于拘留。 然而明清时候被关进待质所拘留,那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故而被关进府衙待质所比坐牢更惨。 因为人犯一经判决收监后,衙门就按标准拨给口粮,虽不免被盘剥,好歹还有吃的。住待质所的无口粮标准,家中送来的饭食,也常被狱吏扣留。故而人们说:“饱仓(监狱)饿下处(待质所)。” “再送一次,这次给白总兵也送一份。子鹿这次被无辜牵连皆因我而起,如果不是他误打误撞,这次坐牢的可就是咱们其中之一了。” 林震南沉吟片刻,回屋掏出纸笔唰唰唰写下一张手信,折好递给了史镖头,“就按这个单子备礼,银钱自己到帐房支取。” 史镖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可是总镖头,银钱账房黄先生到现在都没回来……” 林震南摇了摇头:“找米粮帐房姜先生就是了,黄先生回不来了。” “是,我这就去办。” 史镖头也没多想,反正总镖头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些年在福州城经营许久,这次又搭上耿家的路子,总不至于越混越回去吧? “子鹿那三个弟子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问起师父的去向?” 照耀在冬日暖阳之中,林震南心中的阴霾迷惑似乎都轻淡不少,总算能从复杂的揣摩推测中抽身片刻,聊起闲事。 史镖头听到这个话题,就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一次都没问过。江道长的大徒弟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自从上次咬了少镖头,也没人再跟他逗闷子了,真不知道那小子的牙是怎么长的……” 林震南不满地哼道。 “还不是你们这帮闲人,窜掇着修儿和他比武争什么大师兄。我当初只是让修儿拜师,又没让他入派,哪有这么多的规矩讲究!” 史镖头不好意思地搓着脸。 “大伙儿也是看江道长功夫了得,想试试他家徒弟得了几分真传而已。如今大家都知道,江道长教徒弟果然……不拘一格!” 林震南眉头紧皱,不客气地数落到:“修儿受伤倒是无妨,可要是江闻的徒弟出了差池,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你们一个都别想跑。另外的几个徒弟呢?” “哦,那两个就老实多了。那小姑娘天天躲在屋里,估计是被咱家小姐弄羞恼,不想出来了。” “还一个徒弟话也不多,有时候到校场看弟兄们练武,大多时候自己跑去后院劈柴,估计是江道长平时不教他武功,只当粗使唤的外门吧。” 林震南略微松了口气。 江闻入狱的事情棘手无比,本来以他的武功当天就能潜逃,结果三天了都没消息。 又因被关进了消息隔绝的衙署待质所,导致林震南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猜到他被什么因素绊住了手脚。 “吩咐德福酒家的萨老头,每日多送点吃的来,照顾好这三个孩子。” 史镖头点头称是,却忽然想起今早听郑镖头所说,隐约听闻萨老头近日要把店盘出去、搬家离开,也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西门大街近来官司重重、纠纷缠身,或许自己也该到西禅寺去烧柱高香保平安? 林震南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把手中的湖笔轻轻放下。 “史镖头,你还没告诉我,如今进来是要做什么的呢?” 听到林震南得问话,史镖头终于回过神来,从紧攥的袖口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紧忙递给了福威镖局的总镖头。 “差点耽误正事!总镖头,晌午时分来了几个拜门的江湖客,送来了这一封英雄帖,说江湖同道明天要给咱们送一块匾,有请总镖头备好三牲五色,准备接匾。” 林震南眉头紧皱,紧忙打开皱巴巴的信纸,心里如同雷霆乍过,越来越多的猜想浮现了出来。 信纸像是专门找人誊写过,笔迹娟秀工整,丝毫没有江湖的豪莽凛冽之气,可信中的语气却丝毫不斯文,短短几句,就把意图展现的淋漓尽致。 【震南吾弟礼鉴:】 【福威镖局几载威仁四被,光怀流表,七省武林实所共见,宜有彰标。】 【籍此仲春将至,翠微未染,兄寸囊萤之思、希微末见解,特邀绿林同道备制‘南绿林总盟主’匾额一块,不日将奉上。】 【幸勿因兄而有误公事耳。专此顺请。】 【兄归农鉴顿首,正月朔日。】 林震南将信纸猛然攥紧,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的言语,良久才开口叹道。 “……好一招捧杀之计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重恩怨属名流 第二天巳时未半,耀眼的天光之下,两丈来高的杆顶飘扬着两面青旗,用黄色丝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 福州城熙攘的人群从西门大街经过时,惊奇地发现紧闭已久的福威镖局大门,正随着吱吱呀呀的推动声悄然敞开。 大门之内,林震南带着五位镖头坐在大院之中,各自都全副装扮屏息凝神,唯独总镖头还是一副儒商青巾,只是格外吩咐了府中闲杂人等不许到前院徘徊。 就跟约好了一般,就在福威镖局大门重开不久,西门大街的远处就响起了敲锣打鼓的热闹之声,极尽隆重地沿街走来,隐约能见到一支队伍昂首挺胸、神气爽然地前往福威镖局。 史镖头和郑镖头对望了一眼,抓着腰靠的手指不自觉地使了把劲,原本就紧绷的关节渐渐发白,才再次看向远处。 敲锣打鼓的队伍看似缓慢,行进速度却一点都不拖沓,很快就来到了他们的跟前,当头一人无需禀报就大跨步跃过门槛,吩咐手下系马卸车,将紧盖着大红绸布的牌匾抗进了院子里。 “震南贤弟,许久不见真的是想煞我也!” 史镖头好奇很久了,一直就想看看当先领队的会是什么豪奢人物,能让总镖头看到信就心神不宁起来。 可让他失望的是,进门的人看着相貌英俊、谈吐儒雅,举手投足间优雅大气,倜傥不群,一边管林震南叫贤弟,实际上看着比林震南年轻了十岁不止,若不是眼周笑起时的细纹,根本不像中年之人。 “田相公!林某也是神往已久,只恨不能一叙衷情,以至于昼夜难寝啊!” 两人亲密地抓着胳膊,抱着肩膀,你退我请地慢慢向大堂走去,就像是相交多见的老朋友,丝毫没有硝烟气。 满脸胡子的郑镖头本来做好拔刀相向的准备,看到这一幕却傻了眼,悄悄拍着史镖头的后背。 “老史,总镖头这莫不是迎错人了?难道不速之客今儿没来?” 史镖头脸上堆起笑,向着一同进门的武林同道拱手行礼,瞬间化身为一枝迎客松,抽空才跟傻愣着的郑镖头说道。 “给我笑……别胡思乱想,你想想前几天江道长来的时候,总镖头有这么肉麻吗?” 林震南走到大厅,将对方请进了尊客的位置,才捏了一把汗,心中暗叹竟然真是这人过来了。 田归农,天龙门北宗掌门,因相貌英俊人称“田相公”,一手家传剑法出神入化,近年来在江湖上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更是组建起了遍行南北的标行队伍,一年前与林震南在江阴就碰过一次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龙门北宗久处关外,兴起时间也不算长,却和同样龙兴关外的建州人关系匪浅,他今日恰逢其会地猛龙过江,想必来者不善。 “震南贤弟,这次为兄不远千里送来这块牌匾,只为给你这福威镖局添色些许,却没带别的礼物,可不要嫌弃为兄寒酸呀!” 田归农笑得很是亲切,依依不舍地抓着林震南的手,抬眼看了一圈大堂,“总号美仑美奂,可见你这镖局生意越发红火了!” 林震南惶恐地摆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多谢田兄厚爱,福威镖局只是小本生意,多亏了江湖兄弟们的抬爱,才能苟存下去,哪有本事称什么盟主呢?论武功、论资历、论根底、论人脉,我林震南不过萤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辉?!” 听到了林震南的推辞,田归农压下了些许脸上笑容,劝慰般地拍着对方的手臂。 “贤弟何必过谦,福威镖局横盖湖江两广,镖旗所到万无一失,你为人由公正端允、大小所决无比平服——试问这盟主不由你来坐,难道由南少林那帮叛贼拿走吗?” 田归农说到这里,还鼓励般地看着林震南,“这也是朝廷的一番厚望,史无前例,震南贤弟可不要错失良机啊!” 随着田归农的手下猛然掀开横匾,竟是“黑漆金字一块玉”,没有任何边框装饰,仅以黑漆为底、描金作字,堂皇写着“南绿林总盟主”六个隶字,蚕头燕尾、雄放态肆! 林震南连忙闭口不言,因为他已经看见横匾落款的一方印刻,竟然是出自顺治的私章。这时候万一说错话被拿来做文章,轻易一个罔上轻慢之罪都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竟然如此王炸,倒是让林震南始料未及。 原先如果是江湖行为,自封一个武林盟主、绿林元帅,本就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他坚辞不受没人能奈何的了他。 可换成清廷的钦封,哪怕是未经内阁许可的中旨,也是个危险至极的讯号。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对方给的帽子这么高,脑袋不够硬的话,可就两个一起落地了。 “这……这……” 林震南心思电转,装作讷讷不能言的模样,良久才看着田归农。 “皇上如此厚爱,林某何德何能!福威镖局绵薄之力尚未敬效,我非得陨首上报,才能表达万一之情!” 然后话锋又是一转,语音渐渐激昂,“今日得此御匾实在惭愧,林某必定谨藏府中,日夜瞻思,但愿以此为志报效朝廷!如无遂愿,绝不敢窃据高名,以免侮辱了皇上的厚望!” 一番话下来慷慨激昂,听得大堂内的武林人士纷纷点头,向林震南投来了敬佩的目光,也让田归农恬然的笑容僵硬了数秒。 林震南的话说的很漂亮,却很明确地表达了两个意思。 第一,这牌子我收着高高供起来,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不敢多说;第二,这个盟主我不配当,等我有资格了我再当——至于什么时候有资格,这个我自己说了算。 这个做法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江湖一向是个自成一体的地方,皇帝说话不好使。还别说皇命所赐,就算是天王老子、陈大旅长来了,大家不服就是不服。 青廷希望将林震南捧杀,可江湖人士不一定就认这个名头。否则让皇帝封大内高手做个武当掌门、少林方丈试试? 因此林震南一番话下来,让本来有些眼红的武林人士也冷静了下来。真正的盟主是谁得大家说了算,不就是一块牌子吧,抢回家是杀头的罪过,就让福威镖局自己留着玩吧。 田归农也是个妙人,忽然惭愧无比地拱手说道:“还是林贤弟见识卓远!圣上将牌匾送给了愚兄,我还沾沾自喜了数日,却只是一叶障目,为天下人笑了……” 林震南这才松了一口气,惊奇地对田归农说道,“田兄何必谦虚,想必田兄就是……” “说来惭愧,朝廷御制四块匾,分别钦封东南西北四方绿林盟主,与凶人忝为北盟主,是在有愧汗颜。” 田归农缓缓说道,“圣上同时授命的,还有东南西北四大门派,合计称天下八大名门,将于今载中秋佳节正式颁旨,诚邀天下豪杰汇聚京师,荣起册封!” 林震南听完心里震惊无比,清廷这一手可比三藩招揽武林人士高明多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用钦封御赐的方法笼括武林,很轻松地就能画出正朔,一旦有人投靠三藩,到时候只需金口一开,自然有无数的江湖门派把对方拉下马。 这不是江湖中人认不认可的问题,而是奉旨杀人、御赐行凶的买卖,衙门拉拉偏架合情合理。江湖门派间多多少少都有利益矛盾,借这个机会分化瓦解,简直不要太轻松。 远的不说,单论原先与嵩山少林并驾齐驱的南少林,几月前被打成反贼之后,如今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再也没有了先前震惊东南的豪气。 “田相公,不知另外几个牌匾花落谁家?” 田归农喝了口茶,郑重无比地拱手说道。 “以当今圣上之意,你我兄弟厚颜总属绿林南北。西路盟主另有安排,为兄也不清楚。” “这绿林东路盟主,本来要赐予威震河朔的王老英雄,但老英雄年事已高,不欲过问江湖事,便转赐给了他的高徒,山东商家堡的商剑鸣,此人八卦刀掌凌厉无比,也是实至名归!” “而东南西北四大门派,少林为北、武当为南,峨眉派为西,太极门为东,早已落定却是无需猜测。” 林震南连忙点头称皇帝圣明,果然高见,心里却恨不得把桌子给掀了。 这手安排太过阴毒了,四大门派里武当与尚可喜有些勾勾搭搭,峨眉与吴三桂关系密切,北少林和太极门更是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动作,清廷明显是想驱狼吞虎,一旦他们其中谁敢闹事,就再来一次火烧南少林。 而四路绿林盟主中,威震河朔的王老英雄开创了镇远镖局,两个儿子就在清廷担任武官,册封他的徒弟就相当于册封他和八卦门,顺道方便暗中挑起八卦门和太极门的争斗。 上榜就是八大名门?上的是暗杀名单还差不多。 福威镖局被列入了这个暗杀名单,今后就只能如芒刺在背,要不就像田归农一样兢兢业业地投效奔波,要不就战战兢兢地期盼刀别挥向自己好了!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又奉承了几句朝廷,林震南才恍然想起座中的几人,连忙对田归农说道。 “田相公,林某却是疏忽,忘记请教各位英雄的姓名了!” 田归农淡淡地笑着,指着几位同来的武林人士。 “这几位都是路上同行的好友,当头这位乃是平通镖局的‘百臂人熊’熊元献镖头,次一位乃是饮马镖局的‘病虬髯’陶百岁,都是一等一的武林豪杰,今日特来登门拜访。” 两人分别与林震南见礼,神色中却是尤为桀骜,似乎意味深长。 “再一位,则是飞马镖局马行空,江湖绰号‘百胜神拳’,一手查拳震惊南北,也是久仰贤弟你的大名。” 前面两位镖头林震南从没听过,想来只是天龙门旗下的镖局之一,而飞马镖局和前面两个不同,作为标行在河洛早已闻名遐迩,以父传子数代,都是拳门高手。 林震南连忙拱手行礼。 “马总镖头,幸会幸会!这次登门实在是蓬荜生辉,诸位务必多住几日,让林某聊表心意!” 田归农却笑着摆了摆手。 “贤弟无需客气,这次为兄送匾倒是其次,只要是来提醒你,江湖争名夺利向来险恶,如今御匾在府上,可千万别出差错,否则中秋大会就要遭殃了!” 林震南连连点头。 “田相公说的正是!我一定派人日夜坚守,绝不让贼人有机可乘!” 田归农淡淡笑着,继续说道。 “钦使前来之时有所吩咐,贼人在暗咱们在明,日防夜防总有松懈,务必择一高手总领,方能高枕无忧。我这手下武功低微,今日既然前来,倒是不吝惜驽力,愿意与府上武人切磋技艺,择出真正的高手!” 田归农终于图穷匕见,笑容里带着一股得意,“这也是圣上所嘱,千万别怪为兄多事啊!” 林震南也笑着,抓着杯子的手却不自觉握紧了几分。 福威镖局如今被困在府上不能外出,已经是被清廷压制到了极限,随后立马靠着一块匾把名声宣扬到了极致,无异于给病重垂死之人,囫囵灌下虎狼之药,回光返照就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相信对方没有恶意,林震南宁可将名字倒着写。 什么叫挑选高手?这分明是要探听福威镖局的虚实,顺便打压镖局的气势! 这比武打赢了损兵折将、自伤根基,打输了更会动摇人心,指不定林震南辛辛苦苦建好的招牌,就此机会树倒猢狲散了。 可偏偏对方有圣命在身,田归农方才诱骗着自己说出投效感恩的话,此时就没法视若无睹,清廷说要有高手保护,自己就算豁出身家也得完成命令才是。 “熊总镖头,陶总镖头,二位路上颇有高见,不知道今天谁的门下愿先抛砖引玉,让林贤弟见识一番呀?” 田归农间不容发地说着,一同前来的送匾队伍里,已经颇多跃跃欲试的人看向他,甚至还有几个尤其年轻的男女,也神色欣然地想要上前。 林震南缓缓吐出一口气,一边回头一边说道。 “几位镖头,你们有谁愿自告奋勇的,不妨往前一步?” 此言一出,郑崔季狄四位镖头毫无犹豫地向后一步,把史镖头孤零零地留在了最前面。 第一百三十章 岂知穷海看飞龙 林震南回头定睛,就看见史镖头独自站了出来。 这位镖头此时面容沉毅、双眉微皱,似乎在心里盘算估量着胜计,手中显然智珠在握,明明大敌当前仍毫无惧色,完全不像平时的拘束小心,倒是让林震南欣慰无比。 ——如果没人说破,任谁也猜不到他看起来很专注的样子,其实脑袋瓜子什么都没有想。 “史镖头,你平素讷讷不鸣,如今要事临头才一举惊人。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就由你来打头阵吧!” 史镖头从发呆中猛然醒悟,懵逼地指着自己,随后回头四顾,果然发现另外四名镖头向自己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这帮泼才! 史镖头心中大怒,迎着总镖头的目光却不敢分辩,只能垂头丧气地单独出列,强撑脸面地抱拳说道。 “在下福威镖局史不平,今日斗胆自荐,哪位好汉愿意切磋技艺!” 此言一出,田归农身后就站出一条威武大汉,双臂似可走马、全身关外的皮衣毡帽打扮,脸上胡子拉碴。 “俺是饮马镖局二寨……二镖头卢能胜,看这位英雄身量不凡,倒是愿意切磋比试一番。” 史镖头看了对方一眼,看出他虽然外貌粗旷,年纪却比自己小了不少。 史镖头扬声说道:“好汉领教了,我们行镖走贩会的不多,只学了两手空空拳、一条点钢棍,不知比试哪般?” 作为平时护镖行走的老江湖,史镖头下意识地就用话拿捏对方,把拳往小了说,把棍往大了夸,里面门道也是十足。 对方既然来切磋为的就是面子,如果拉下脸比拳脚,自己输了就可以推说拳脚不精,输了不丢人;如果对方选比兵器,嘿嘿,那自己可就不客气了。 “拳术扑拿有这么意思?自然是兵器上见真招!” 卢二镖头粗声粗气地嚷嚷,就从身后拎出一柄钢叉,猛然跨入场内。 史镖头暗暗点头,掇着铁棍也不丁不八地站定,棍头随意垂落点着地,勾了勾手。 “请进招吧!” 随着一声示意,双方立马战做一团,卢二镖头招式狠辣紧咬,钢叉招招不离要害、处处不减威风,数息之间杀招尽显,擦着史镖头的衣服而过,形势依然落入了下风。 卢二镖头的狠招迭出,在场的人发现史镖头棍首还是斜斜垂落在地,似乎浑然不胜这根一十三斤混铁棍的重量,连挥棍扫挡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是压着棍头一个点左闪右避,好不狼狈。 “这手哪吒探海十三叉,端的凌厉。” 林震南默默点头,看了田归农一眼,“田兄手下藏龙卧虎不知凡几,佩服佩服!” “一帮关外粗人,贤弟见笑了。” 田归农手下的镖局,本就都是从关外响马收编而来,一个个名为镖局,事实上还是原先那套山寨作风,一不小心都差点说漏了嘴。 有趣的是,别的地方走镖付了钱就保个全程,他们却是一家一块地互不统属,非得付完路上几家钱,才能保得一路平安。 就在众人以为卢二镖头胜券在握的时候,史镖头满头大汗地喘着气,忽然略身疾进兜头一棍。 可巧他的棍首一直贴在地,此刻原地拔起又急又快,卢二镖头只能以铁叉急挡,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拳怕少壮,棍怕老狼,史镖头敢以以长棍短打,行招不合章法,却是稳稳地压了对方一头,慢慢地占尽了风头。 眼看失利,卢二镖头正欲以独马单车势横拨开蟠龙棍,不料史镖头变招奇快,反手一棍向对方肩头点去,只听“哗”的一声,卢二镖头肩上皮裘已被扫下一大幅,又惊又怒地看着他。 “总镖头,老史我幸不辱命!” 史镖头把棍一撤,喜笑颜开地去找林震南邀功请赏,却没发现身后晃神地钢叉再次探出,毫不留情地从背后攻击。 林震南瞥见不对立刻起身,却被田归农隐蔽无比地抢先一步,似要恭喜般挡在前面,以至于错过了推开的最佳时机。 但史镖头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就料到对方会下黑手。 只见史镖头耳朵微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断将精钢棍瞬间倒持,一个落地金钱势把棍一挥,便用更快的速度打向对方持叉手臂的肩头,轻易便能挑飞对方兵器。 下一刻,史镖头势大力沉的一击空落在对方的肩上。 但随着对方张眼大瞋,上齿皆露着紧咬下唇,脸庞中一股黑气氤氲,只见那卢二寨主竟然生受了一棍,浑然不知地继续向前挺叉! 刹那间,一根钢叉从史镖头的肩上插入,从前面冒了个头,史镖头犹自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混账!” 田归农动作极快,瞬间一掌打出,将背后伤人的卢二镖头打出几米开外的人群中,声情并茂地吼道,“今天是比武切磋,哪个敢动手伤人,我第一个不饶他!震南贤弟,快扶这位镖头回去上药!” 林震南怒目而视,却发现伤人的凶徒大口咳着血,一副气息垂危的样子。然而他被自家饮马镖局簇拥,等闲根本无法近身,人群里似乎还流露出了几声冷笑。 这一下,可惹恼了剩下的几位镖头。 “让他出来受死!” 郑镖头平素与他交好,此时怒气上头也顾不得思考,拔出朴刀就要上前讨债,却被另一个关外打扮的人拦住,以鬼头刀斗在了一起,瞬间进入了第二场。 “我崔三来会会你!” 这一次对方不再遮掩,陀螺般挥着重刀,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郑镖头,朴刀短悍,只能被砸得虎口鲜血直流,只发觉对方力气好似永无止尽般,一连十几刀下来,竟丝毫不减力道。 只见对方张眼大瞋,上齿皆露紧咬下唇,脸上黑气隐隐,竟然挥臂挡开了郑镖头行险着试图逼退对方的刀式,又是一刀劈头落下! 郑镖头大惊失色,行走江湖多年,他从来没见到这样悍不畏死、越战越勇的打法,即便行伍之中,也不可能拿着要害去和人对砍,简直是匪夷所思。 幸好此时福威镖局三名镖头一同出手,想要压制对方行凶。 钢鞭、铁枪、长刀齐出打在身上,对方竟然也无动于衷,弃了刀连追郑镖头不放,眼中赤红近墨,吼声连连。 “不得放肆!还不快快住手!” 田归农正气凛然地出声制止,饮马镖局的镖头陶百岁连忙叫人上前阻拦,混乱之下却故意挡开了福威镖局的人近前,留着发疯般的自家镖师追砍不修。 陶百岁火上浇油,熊元献隔岸观火,马行空大惊失色,一时更无人相助。 场面更加混乱,林震南连忙命几位镖师挡着凶人崔三,自己却寸步不离地盯着御赐横匾,手握在腰间长剑之上。 林震南看清楚了,什么比武切磋都是假的,田归农这是带人来砸场子,借用这个机会给自己抹黑。 而其中最有效的方法,恐怕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坏御匾,给自己安插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时候连耿家也休想保住福威镖局。 可恨福威镖局高手太少,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压住局面的人物,被对方派出的凶徒给带进了沟里。福威镖局的几个镖头出了差错,后果可能就是有外省分局被迫关停,损失同样惨重。 随后很快,林震南也没办法保持冷静了。 因为那名陷入癫狂的关外镖师,已经追赶郑镖头,一脚踹碎通往后院的木门,半步就要跨入后宅了! “郑镖头,千万小心后院!” 郑镖头听到了喊声,索性两眼一闭扑住对方的腰,奋起全身力气想要将他推出去,可诸般努力全部白费,还被一肘打在了后背上,口吐着鲜血就被踢到一边。 “林贤弟放心,我必不让他威胁到贵宅家小!” 田归农挺身而出,一脚踢中癫狂镖师崔三的腰眼,对方晃悠了两下丝毫不痛,双手攀住门框就要硬闯,情势几乎已经无法阻挡。 只听见后院里传出了高低各异的惊呼尖叫,隐约似乎还夹杂着“小心孩子”、“快救人”的疾呼。 林震南痛苦万分,双脚只踌躇了一瞬间,就准备放弃看守这边的御赐牌匾,却听到一声巨响,一道身影从门外倒了回来,轰然震出了一股股尘埃。 “怎么回事!这股掌力……难道是江闻回来了!” 一时间,林震南大喜过望,对面几家镖局的人却都退却了几分,两两相对间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紧盯着那扇破碎的木门。 不多时,一个还没桌子高的矮小人影穿得像个棉球,直愣愣地往外闯着,胸前还有一个大大的鞋印,仿佛刚被人踩了一脚。 更远的地方,还有个稍大点的孩子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扶着一个差点被碎门砸中的小姑娘。 “是开饭了吗?” 小石头睁着眼睛看向众人,睡眼惺忪地问着,傻呆呆的脸上满是期待。 前厅所有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会跑出来个小豆丁,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模样,饿狠狠地想找东西吃。 “傻孩子快跑啊!” 林震南认出了那是江闻的两个徒弟,眼见文定还在后面疏散人群,只有小石头向前走着,离倒卧的癫狂镖师越来越近,连忙大喊道。 小石头完全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懂对方说的又是什么意思,于是决定走到前面去问个清楚——万一是自己听错了呢? 然而就在上前的几步距离,地上的人已经再次跃起。 崔三只觉得刚才撞到了什么铁块,还没使劲就被打飞了出去,此时又见到个小孩,没脑袋苍蝇似的闷头向自己走来,急怒之间根据着高度差,下意识一脚踢出去,决心要将这个挡路的孩子,踢到腑脏碎裂才罢休。 小石头骤然被一脚踢中,厚厚棉衣包裹的身体噌地飞了出去,幸好很快就落地,只滚了一身的尘土。 随后,只见这个小不点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溜小碎步靠近了对方。 癫狂镖师又欲一脚踢出,这次却被小石头觑了个破绽,立足未稳之际猛然被近身,只见小石头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画了个圆圈呼地一声向外推去。 这掌法刚猛无俦,取精用宏,竟然隐隐有无坚不摧的意味,尽数落在了崔三的身上。 癫狂镖师没料到,一个小孩一推之下有这么大力道,又是在近距离之下终究避无可避,于是两人一个中腿、一个中掌,都向后飞了出去,骨碌碌滚了几圈落在地上,场面竟然和方才头次倒飞一模一样! 小石头对武功是丝毫没有概念的,只靠着横练的好筋骨、洗透的铁布衫,才拥有了超乎寻常的铜皮铁骨,靠着底盘低无所顾忌。 对于打架,他也是懵懵懂懂,只知道师父告诉他的,有人打他就打回去。 江闻在大王峰上用各种方式、各种角度打他,终于让他养成了条件反射,将一招亢龙有悔用得出人意表。 小石头这次依旧灰头土脸,脸上也擦出几道红印,表情却依旧呆滞无神。 他沿着原先的路走向林震南,想问清楚在说什么,兀自闷着头往前走着,小小的身体竟然把路隐约给堵死。 然而门边横踢出一腿,又把他给扫倒在地,棉球似地滚作一团,毫无还手之力。 癫狂镖师凶光毕露,脚抬高就要踩在小石头的脑袋上,可胸腹之间忽然横遭重击,崔三登时吃痛不已,向后退了几步,下唇一下就咬出血来。 在场的人这次啊都看清楚了,是刚刚被踢倒的小石头,用极快的速度爬了起来,一只小小的右掌画了个圆圈,呼地一声打中他身上。 就这样重复好多次,小石头不论如何被击倒,都能毫无压力地爬起来,从神鬼莫测的角度挥出一掌,把崔三打得五劳七伤,狼狈不堪。 明明是同一个招数,小石头却玩得不亦乐乎,把刚才饮马镖局仗着刀枪不入欺负人的场面调转了身份,压得崔三苦不堪言。 “这孩子有古怪,挨了打才会还手!” “你闪远了对付他,他手脚没你长!” 人群中顿时有人出起了主意。 崔三脸上黑气已经消散了不少,于是从善如流,趁着小石头靠近的间隙抄起他的手脚将他高高举起,准备以刘备摔阿斗的手法,将他脑浆掼散在地上。 “快放手!你会后悔的!” 洪文定眼疾手快,飞踢向准备下狠手的崔三,话语里却似乎不是为小石头在担心。 小石头此时被人抓在空中,他只能踢腾着短手短脚,始终够不着这个高大威猛的关外汉子,于是一种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又觉醒了…… 我咬! 小石头身体缩绽挣扎,瞬间找到机会一口咬住对方的手腕。 一嘴铁齿配合横练促生过的肌肉,瞬间咬穿皮肉纤维、扎进了骨头缝里,嘎吱吱声令人头皮发麻! 癫狂镖师疼痛难当,右手瞬间松开想甩落小石头,小石头却灵巧无比地反抓抱住他一条胳膊,两口就又咬破了对方的衣服。 一路啃咬撕扯着皮肉,留下一道道深刻见骨的伤痕的同时,也让人隐约看到崔三的手上,刺着一串串让人头晕目眩的刺青花纹。 人在极度疼痛之时,神经会陷入短暂的麻痹状态以自我保护,因此崔三连甩手的动作都做不连贯,只能将棉球般的孩子推搡到墙角。 但这一下撞击,并不能奈何小石头,严振东家传铁布衫对钝器、利器皆有抗性,反而激发出了小石头的凶性,趁着对方剧痛颤抖之际,小石头跳到了对方的脸上,找到了突出的鼻子就是一咬! 喷溅的血液染红了厅堂,场内仿佛只剩下哀吼到嘶哑昏厥的镖师,和一个浑身脏兮兮,看上去呆傻木讷的小孩子。 林震南愣愣地看着。 局势似乎被……压住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寄言燕雀莫相啅 鲜血淋漓的场面凄惨无比,崔三身上的肉被咬得七零八落,捂着鼻子四处打滚,看得四周的人头皮发麻,随着小石头骨碌碌爬起来,人群纷纷后退。 偏偏那命当堂行凶的小孩,身中多下重拳重脚后毫无异常,向一旁吐出嘴里的血沫和碎肉,插着腰理直气壮地问林震南。 “还没开饭吗?我饿了。” 行走江湖要小心什么? 江闻说过,必须远离老弱妇孺和尚尼姑。今天惨烈的一幕,就给在场所有人实实在在地上了一课。 但不知道为何,林震南发觉对面的田归农在惊嫌错愕的目光里,却透露出了一丝喜出望外,和其他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田归农愕然地抓着林震南的胳膊,难以置信地问道:“震南贤弟,这孩子难道是令郎?!” 林震南家有长子不算秘密,但林修这几年刚刚出来行走江湖,认识的人并不多。 田归农因此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个从内院窜出的孩子当做了林平之——如果不是亲生父子,怎么讲要吃饭说得如此自然! 林震南连忙摇头。 “我家修儿今年不止这么大了,这人是……” 林震南原想说那是江闻的徒弟,可他立刻想到,对方根本不认识江闻是谁,更不可能知道远隔山水的默默无闻武夷派。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借这个机会、这场凶行把局势震住,尽量不再起波澜了。 林震南轻轻咳嗽了两声,谦虚地说道:“这是镖局新招的弟子,尚且学艺不精,此时受到惊吓才误伤人,田相公切勿见怪。” 林震南使出了大招:他还只是个孩子! 先前对方刺伤史镖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抱歉,加演了一场粗劣的戏。此时小石头把对方差点咬死,就更没必要有心理负担。 田归农倜傥潇洒的脸上僵硬了片刻,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皱眉挥手让饮马镖局的人把崔三拖走。 “林贤弟,你这镖局的弟子,似乎不同寻常啊…… 田归农目露异彩地缓缓走近,伸手想要摸摸小石头,却被林震南拉着孩子手巧妙避过。他眼中的疑虑一点也没消除,却隐藏得很巧妙,言语中只化作了浓浓的关切。 “这孩子不知是出身何地?父母今在何方?身体伤势不要紧吧?” 林震南将小石头抱在怀里,从桌上托起一盘蜜饯递给小石头,笃定无比地说道:“这个就不劳田相公关心了。不如众位也在府上用过膳,早点回去休息吧。” 饮马镖局与平通镖局之人,皆是面露不忿之色,唯独看见啃着零嘴的小石头时,眼里多出了几分的恐惧。 幸好没过多久,小石头就抱着零嘴一溜烟跑进了后院。 人群里,飞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则带着七分事不关己和三分的心有余悸,主动说道:“劳林总镖头抬爱,那我们就不在府上多做打扰了!” 飞马镖局介入的极其冤枉。 马行空原本只是往南边押镖途径闽粤,忽然遇上了一批打扮古怪的匪徒要劫镖,田归农恰逢其会地带两个镖局的手下经过,保了他一程,双方因此结伴同行了这一路。 实际上,马行空根本不想与林震南为敌,他更没想到田归农会跑到人家府上闹出这么一出,一旦结仇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更来气的是,饮马镖局陶百岁家长子陶子安,仗着年少气宇轩昂,一路上将自己的女儿迷得五迷三道、茶饭不思——也不知道陶百岁那满脸麻胡子的粗汉,是怎么生出这种油嘴滑舌儿子的。 然而他的声音没能传出去多远,自家镖局也被另外两家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只有在田归农开口时,两边才会压下说话声恭听。 “震南贤弟,不是田某多事,个中详情只是怕你有所不知。” 田归农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江湖关系盘根错节,其中最危险的就是白莲教。这帮妖人中,便有一位号称‘红阳圣童’,就据说形如六七岁孩童、行事狡诈酷烈,盘踞闽中灭门无数。” 田归农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小石头,“我只担心你府上被贼人潜入,还兀自不知啊……” 话未说完,对面人群里平通镖局的人“百臂人熊”熊元献,站出来闷声说道:“俺看这孩子一身武功,来历就不甚清楚,行迹也可疑得很呐……” 随后已经不需要暗中策划,饮马镖局的人马就鼓噪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我看就是那妖人!林总镖头,你想必是被‘红阳圣童’蒙蔽了,快快把孩子丢开!” “哼,我看就是福威镖局勾结白莲教,齐心可诛啊!” “世上哪有如此吓人的孩子!一定是妖人!” 林震南听着对面越来越难听的话,皱眉捋髯,神色平静地看向了田归农。 “田相公,我镖局弟子武功品行如何,恐怕无需向外人解释吧。” 气氛突然怪异了起来。 天龙门镖局的人本就不愿意就此罢休,慢慢也察觉到了林震南的古怪——明明福威镖局几大镖头都被追着打,哪有可能教出这样厉害的镖局弟子,因此很快就有人猜出他的心虚。 田归农更是猜到了一些东西,只是忌惮此时再有镖师动手,林震南府中的妖童会继续伤人,因此必须要找个办法用话拿住林震南,将他退路斩断。 田归农笑得毫无烟火气,说出的话却暗含威胁,就连称呼都悄悄变了。 “林总镖头,朝廷钦差如今已经到了福州城,专职彻查白莲妖党之流,我辈乃是江湖正道,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不如你再请出其他弟子切磋切磋,也好让大伙消除疑心。” 田归农暗暗冷笑。 从林震南府上镖师的武功来看,绝无可能教出这样铜皮铁骨的徒弟,林震南又语焉不详不肯承认,其中必然有蹊跷,只要自己再加一码,对方一定会漏出破绽! 毕竟他这次前来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搞垮福威镖局这么简单…… 此言一出,林震南果然脸色不虞,猜到了对方的险恶用心,却又无能为力。 随着田归农的话音落地他身后的人群里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郎,年岁尚且不大,身材却已魁梧有力,衬着一身劲装利落过人。 “田伯父!既然对方说能教出如此徒弟,那不妨派出妖童以外的其他徒弟与我比试。” 陶子安,饮马镖局镖头陶百川之子,此时已经看出了田归农的想法,正好趁这个机会出来扬名,顺带示好这位伯父。 “陶家哥哥,你别冲动啊……” 人群里两位少女争先拦着陶子安,这位少年却豪气十足地甩开阻拦。 “林总镖头,请吧。” 陶子安一扬手,袖袍飘舞潇洒非凡,佯作谦虚地说道,“晚辈才疏学浅,倒是愿意切磋一番。” 十几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喝彩,方才被打压下去的气势渐渐恢复,尤其以陶子安家的饮马镖局喊得最为卖力。 “林总镖头,孩子都这么说了,总不能再推脱了吧?” 田归农见到林震南沉吟不语,更加笃定了内心的猜测。 “怎么了,林总镖头?莫非你们福威镖局中只有这么一个天赋异禀,还被我们恰好遇上了吧?” 田归农笑得诡异,凑近面色僵硬的林震南,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道,“林贤弟,我这次来并非有意与你为难,所求事物你应该也心知肚明,只要你能交出来……” 但就在此时,内院破碎的门外进来另一个小孩,身上撒满柴屑烟灰,仿佛从柴火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总镖头,就让弟子我来应战吧。” 众人闻声看去,很快就看到他腰间插着的柴刀,再配上脏乱不堪的外表,像极了后院伙房砍柴烧水的小厮,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 陶子安却被气得脸红耳赤,只当对面无人可用,故意叫出个杂役羞臊自己,顿时恼羞成怒。 “哪来的佣人,这是我们江湖之事,哪有你掺和的份!” 说罢猛地推搡了杂役一把,要以猛劲将他掼搡到门外去。 陶子安敢站出来,就是因为他除了长相不随父亲,一身力气超乎常人,硬功拳脚、擒拿兵刃也都在山寨土匪中历练过千番。 林震南这时也才看清进来的人,是江闻门下那个不曾习武、热爱砍柴的杂役弟子,急忙将腰间未出鞘的佩剑掷甩向陶子安,想要救下无辜者。 可陶子安的擒拿还未及身,面前的人影就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原地失踪般隐藏着,随后他身前云淡风轻地出现了了一只脚…… “砰!” 林震南的佩剑磕到了墙上,少侠陶子安也五体投地摔在了地上,力道之大连房子都似乎摇晃了一下。 洪文定气定神闲地拍拍身上的土,面无表情地对着众人一拱手——师父跟他说要戒急用忍,不与人动武,这样应该就不违背师命了吧? 陶子安摔了个七荤八素,人群中俩十一二岁的少女却先冲了上来,一个雪肤如凝脂,一个青春活泼,引得众人侧目不已,发觉得地上大马趴的少侠有些出戏。 “你们不要插手!” 陶子安眼冒金星地站了起来,再次推开两女,含怒全力挥拳而上。这次他几步上前门户森严,步随手变,身如舵摆,四手短打如连珠急雨般迎来。 洪文定双手背在身后,眼中和洪熙官极其相似的寒芒渐渐显露,双足点地撤身后闪,几步间倒退着踩上一把高椅,随后身如鹞子翻身跃过,无视了连番快攻跳到了陶子安的身后。 “陶家哥哥,小心身后!” 雪肤少女急忙出声提醒,满脸灰尘的洪文定却用鼻孔出气,缓缓说道。 “如果我真要出手他已经死了。胜负已分,还要再打下去吗?” 随后一脚扫腿,将陶子安掀翻在地。 众人看得很清楚,洪文定宛如鬼魅的身法浑然天成,行止趋退间时而如蛟龙入水,时而如猛虎扑兔,显然高出陶子安不止一筹,以至于他连衣角都碰不到。 可陶子安已经怒极攻心了,比被羞辱更难接受的,就是在自家师妹面前被羞辱,听父亲说田掌门隐隐有意将田师妹指许给自己,如今安能受此休辱! 随着少年心性作祟,陶子安毫不犹豫地将一身武艺全部施展出来,通背长拳八刚十二柔施展得淋漓尽致,鹰爪手崩步拳长拳短打将杀气尽显,霎时间发力劈碎了一连串桌椅。 一时间,洪文定走到哪里,崩碎声就跟到哪里,宛如附骨之蛆。一旦他试图翻身抽离,对方就以腿封路,横踢侧踹力大无穷,阵阵劲风擦着洪文定身周而过。 战斗节奏逐渐掌握,陶子安心里逐渐确定,刚才自己被绊倒、被绕后只是疏忽大意,对面的杂役不过是学了些轻功身法,根本不会武学,才会如此怯战不前。 “现在下跪求饶,我还可以绕你一命。”陶子安将他封堵在了墙角,得意洋洋地说道。 洪文定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躲闪拳脚时淡淡说道。 “如果你向我师兄道歉,我也可以饶你一命。” 陶子安怒不可遏,飞身一脚踢向了避无可避的洪文定,力道如排山倒海呼啸而来,换做寻常江湖人都无法招架抵挡,只打向了一个寻常小杂役。 但让场中镖师惊骇的一幕又出现了。 陶子安力大招沉的一腿来的明明又急又刁,却被洪文定高起一脚顶在了半空中,任凭陶子安鼓动浑身力气,也无法再下压一寸! 众人这时才发现,方才沉着如水的洪文定,此时眼里已经寒芒闪烁、凛凛不绝,那神情超越了杀气、怒气、血气的范畴,仿佛天上璀璨的寒星蕴藏在其中,足以观澈天地间一切奥秘。 “我今天砍了一天柴,应该可以动用一招——希望你能撑得住。” 在秘传龙形拳的影响下,江闻嘱咐他切勿轻易动武,并且要时时淬炼心境,防止走火入魔。 每日不计次数砍柴和枯燥无比的修心坐忘,才能换来一次动手的机会,才能拥有一刻思考武学的时间,这样值得吗? 洪文定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真正的厚积薄发,就是关键时刻一次的出手。 足够了。 洪文定双足落地化为麒麟步,双拳齐出迎着陶子安的拳锋再不藏躲。 使出的招法以横克直,以弱借强,虎掌则如大虫扑兽,鹤啄则如凌空击水,浩浩如五爪金龙,盘盘如老僧入定。招法乍现,竟然已极神化之妙! 陶子安还没反应过来,磅礴巨力已经迎面而来,仿佛于山道窄处遭遇两侧山洪爆发,天地之威压迫得凡俗无法呼吸,竟然生不出一丝抵抗还手的力气。 软绵无力的拳招瞬间被摧枯拉朽般瓦解,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浑身剧痛地扑倒在地。 三番两次被击倒,陶子安的自尊心已经濒临破碎。此时两名少女都露出了犹豫之色,没有再上前试图搀扶——此时全场的焦点,毫无疑问都在面前这个一身柴屑土灰的小杂役身上。 毕竟有些光芒,是粗布麻衣、灰头土脸也遮挡不住的。 “啊啊啊!” 陶子安双手在地上抓出一道血痕,猛然抓住了林震南方才抛落在地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拔剑上前,势若疯魔般劈砍扑杀,剑势丝毫不顾及周边人的安危。 洪文定眼里寒芒未褪,抢先一步推开了呆立在原地、离他们最近的两位少女,将她们从一剑两断解救出来。 随后他压下胸中熊熊燃烧的斗志,温润如玉地从腰间,拔出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一刀,两刀,三刀,洪文定握刀的手很松,挥刀的速度也不快,歪歪斜斜就像是砍柴时偷懒,漫不经心。 可锈蚀柴刀和锋利宝剑交击时,却像烟花绽放般从中化出直劈、前钻、横砍三招,源源不断地相互组合着,阴阳运仪般演化不断,把剑招在关键处打破,引入虚无之处。 眼花缭乱间,洪文定缠飞他手中的剑,已经将柴刀架在了陶子安的脖子上。 “我的师兄不是妖人,你现在明白了吗?” 全场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自胡尘入汉关 伴随着鸦雀无声,洪文定将手中的柴刀往腰带上一系,眼中寒芒彻底融化不见,宛如阳春三月误入的一抹白雪,气质也恢复了平凡无奇的杂役模样。 师父跟他说过这是砍柴的刀,那它就不应该见血。 两位被解救的少女愣在原地,恰好挡住了洪文定的去路,于是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礼貌地请求借道。 “二位请让一下,我要去砍柴了。” 青春活泼的少女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就要让开一条路,嘴巴却比脑袋快地吐出一串话。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不知可否告诉我们名讳?” 洪文定带着一身柴屑烟灰,轻巧无比地从少女香风之间穿过,脚步没有一丝的犹豫停留。 “不谢,也不方便。” 洪文定回答得很干脆——他看出来这是少女的一时冲动所问,否则双方出于如今立场,洪文定留下名字显然只会招祸。 “少侠,我们并无恶意……” 被断然拒绝的少女气息为之一颓,声如蚊蝇地为自己辩解道,充满了委屈不甘。 即将走远的洪文定,回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师父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随后飘然而去,不久的后院又响起了蠹蠹砍柴之声。 青春活泼的少女蔫了下来,可旁边肤如凝脂的少女却回过神来,忽然小声凑在她耳边说道。 “他刚才……他刚才好像是在夸我们漂亮诶……” 话音落地,两人的眼睛里又重放光芒。 但和两个莫名激动的少女对比,田归农带来的人就纷纷精神涣散,颓唐怯避,连和福威镖局对视都躲躲闪闪。 《孙子·军争》曰,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踢馆,却被两个孩子狠狠秀了一把,如今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前头出场的小石头虽然行事凶性毕露、武功诡异难言,却还仅仅是仗着手段激烈压服住对方,对方心里总还有几分的怒火。而洪文定出场的表现,已经让他们叹为观止,小小年纪一派宗师风范,行止俯仰井然有度,乃至寓德于武。 在座的江湖人士都明白,让孩子炼体打熬、习拳绑腿不算难事,乃至像陶子安这样的少年武师,假以时日也能锻炼出来,毕竟这些还是童子功的范畴,因此硬说小石头是妖人,不过是他们的欲加之罪。 但是反观洪文定,小小年纪拳法严整、刀术精妙,小试锋芒间隐然已经超越了许多的成人,窥一斑而知全豹,其中体现更是深不见底的武学底蕴,绝非机缘巧合就能培养出来的弟子。 越是这么想着,在场的人看着也被秀到头皮发麻的林震南,都只觉得这个从未显露身手的福威镖局总镖头,举手投足都显得岳峙渊渟,乃至和身后墨底金字的盟主招牌,都相得益彰了起来…… 南绿林总盟主,竟恐怖如斯! 田归农此时心中亦是警钟大作,面对毫无表情的林震南,只觉得自己一定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朝廷探子掌握的情报有误,这林震南明明就武功超群! 因此,即便他越发确定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他手里,却只能咬着牙露出了愧容,低声说道。 “林总镖头的弟子果然武功过人,门中的晚辈屡屡抛砖献丑,才得见高足弟子之武学,田某着实佩服!” 说到这里,他刻意说道,“朝廷此刻正在用人之际,还望林贤弟秉公持正,方不负圣上的青眼相看啊。” 田归农还在挣扎,如今摆在他面前的不仅有慑服任务受挫的结果,还有夺取宝物不力的压力,两个任务如果都没做到,那他就真的难以交差了。 因此他还想赌一把,只要能将林震南拉拢过来,弥补这番行动的些许过责。 但就在此时,方才那扇似乎带有魔力的内院门里,又传出了踢踢踏踏的脚步之声。 自从踢碎了那扇门,林府中的妖孽就一个接一个跑出来,出来的人样子越不起眼,表现就越吓人,本就迷信重重的江湖中人,自然会有了一些难以描述的胡乱联想。 就在大家的凝视之中,一个小姑娘步伐有力地走了出来,面沉似水地看着大堂中盈门的宾客,一眼先看见了拈须不语的林震南。 “总镖头,你看到我那两名师兄了吗?” 话音未落,天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瞬间起身,声盖全场地说道。 “林总镖头,我天马镖局还有镖要走,改日带厚礼前来拜望!各位镖头,走!” 马行空走得毅然决然,不带任何的犹豫。 废话,他清清楚楚听见方才小姑娘说的东西,管他们叫师兄!前面两个师兄已经搅风搅雨、令人窒息,这时候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又跑出来一个,明显是林震南的计谋! 他再不走,就枉在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练就的眼色了! 一声令下,三军动摇,平远镖局和饮马镖局也人心思动,纷纷不受控制地跟着向府外走去。田归农此时再是不甘,也只能满含深意地看了林震南一眼,带着天龙门的人一发齐走了。 人群中仍旧满怀不甘的,就只有站在门口张望不休的两位少女。 “总镖头,刚才我不是听见小石头说开饭了吗,怎么大家都走了?” 凝蝶疑惑地看着人群退出福威镖局大门,像潮水退去般只留下一面雍容华贵的阳刻匾额。 她因为练功错过了早饭导致走路都没力气,此时饿得头昏眼花、面色发黑,肚子也发出了不争气的一声长响,“我好饿,什么时候开饭……” 林震南沉思了一会儿,只感觉今天惊喜连连,明明不利至极的局面接连翻转,把力挫群雄的美事送到了自己面前。 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田归农此番代表着清廷特意前来,想要杀鸡儆猴结果却铩羽而归,传出去造就的声名威势,几乎足以福威镖局坐稳这个绿林南盟主的位置了。 “好,吃饭、现在就吃饭。叫大家都出来,今天值得大贺一番!” 在这一天,闭门不出的不止林震南一处,福州城中各坊也收到了严防搜捕的告示。 千家的悲欢喜乐毕竟不同,就连城南耿王庄中,也有一个失意潦倒的人。 耿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三天前耿精忠被召入内府训斥,原先属于世子挥斥方遒的时代,就随着圈禁一起过去了。 年轻的耿精忠紧锁着房门,一杯又一杯喝着酒,淌入喉咙格外苦涩难咽,但他仍旧不知疲倦地倾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身旁的包衣小厮早就不敢说话了,他伺候耿精忠的时间尚短,从没见过他情绪波动如此剧烈,几天内接连从愠怒、愤恨、骂詈,转入了不可抑制的沉沦,仿佛一切情绪都在熊熊燃烧中,化为一地死灰了。 “主子,不能再喝了……” 见耿精忠灌酒的动作忽然停滞,似乎见到包衣小厮壮着胆子走上前,想要打扫走桌上的酒壶酒杯,但耿精忠木然的眼神忽然凌厉,迸发出了隐隐刺痛皮肤的神色。 “父王就让你来监视我,胆子不小。” 耿精忠带着酒意,头也没抬,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话。 包衣小厮伸手的动作猛然愣怔,眼神中流露出了哀求和无助的目光,全身上下力气仿佛被抽走,猛然跪倒在地长磕不起。 耿精忠不胜酒力地扶着额头,看都没看对方一眼,继续说道。 “我问过你怕不怕死。” “我知道,这世间是个人都怕死。” 他的嗓音经过酒精的戕害,有些不受控制,“因为我也怕。” 包衣小厮的神色越发惶恐,他自己的性命彻底掌握在面前的年轻人手中,没有一丁点寰权的余地。就算是对方现在想刀到杀他,自己也只能把刀乖乖递上,再帮他找准最粗的那条血管—— 就像现在这样。 耿精忠的手颤抖着,酒精麻痹了神经,让他判断不清面前绿玛瑙腰刀的确切距离,第一次伸手碰落了酒瓶,白瓷割伤他的手,第二次抓握掀倒了桌布,以至于满地狼藉。 但最终,绿玛瑙腰刀还是架在了包衣小厮的脖子上,刀刃软靠着就好像只是一场游戏。 “主子,我……我是……” 耿精忠眯着眼睛,似看非看,凝神于地上的绿石扇形笔砚。旁边被打碎瓷五彩人物瓶上的彩绘观音,也四分五裂地看着一切。 “你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吗?” 耿精忠缓缓把刀抽走,绿玛瑙腰刀身闪烁着熠熠光辉,映照出一张鄙夷、刻薄、晦气的脸。那张脸既像他,又像别人,还像是世间一切令人讨厌的嘴脸,只消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包衣小厮瑟瑟发抖,任凭耿精忠的脚踩在他头上,竭力想躺平融入地砖。 “那是顺治六年,我祖父因匿逃人,惧罪自缢于江西吉安,父王代领部众,随平南王尚可喜进征,一路攻克坚城要寨杀得人头滚滚,才换来袭爵的一丝希望。” “而我依照惯例作为未来的世子留守京城,后被召入宫伴读,与宫中那个和我同年出生的皇帝作伴……” 说到这里,耿精忠把玩着手里的绿玛瑙腰刀,用极其怪异的语调说到,“你要知道,这可是多大的恩情福分呐!” 耿精忠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也随着酒气变得浑浊,包衣小厮瑟瑟发抖,呼吸甚至吹不动满地的尘土。 耿精忠眯着眼回忆着。 入宫那天,坐在皇位上的同龄孩子长着一张马脸,边上的太后拉长着脸,母子俩气氛凝重地良久不发一语,看着一个气势汹汹的戎装男子摔门而去。 顺治端详着自己半天,忽然说要自己做马骑。 打扮得体面得当的耿精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名牛录章京按在了地上,他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太后,那位典型蒙古长相的女人却撇过头去,说了句该让孩子们玩去吧。 “父王既然给我‘精忠’之名,多年在外面建功立业,才有我今日的地位,这件事我从不敢忘。” 宫中伴读的那两年,耿精忠最常想过要怎么死。 吊死鬼张嘴吐舌、溺死鬼腹大如鼓、戮死鬼血流满地、摔死鬼折烂成泥,每当顺治在多尔衮处受到训斥,就会变着方法地折辱自己,逼自己当牛做马、伏低做小,乐此不疲。 耿精忠一直等到顺治八年耿继茂正式袭爵的时候,才换来了出宫归藩的资格。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能够出宫靠的不仅仅是天命,还有耿继茂在外犬马忠心地砍杀汉人。 “故而这把腰刀,乃是我离宫当日圣上所赠,殷殷勉励我精修为国,日后即便遭遇些许挫折也不足挂怀。” 马脸的顺治送他这把刀,是为了时刻警告他,当初的耿精忠没有勇气自杀,今后也只有被他杀的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份建州部落中流传的帝王心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自尊,打造出一个唯有耿耿忠心的机器。 耿继茂接回长子的那一天,一句话都没说。他看着忽然沉默寡言、面色萎黄的孩子,只是招来亲兵心腹,当着耿精忠面说出“天子分身火耳”的大逆不道谶言,随后将十名亲卫赐给世子,终日护卫左右。 “今日见到了父王,他身体依旧健硕,旧疾也痊愈许多,当真令我欣慰。” 耿精忠露出了一抹笑意,反而藏住眼底的真意。 耿精忠怕死,却想不到自己的父亲,那个杀人如麻的屠夫也怕死,他如今拼命吃东西,汲取着一切对存活有用的养分,仿佛一切都只为了苟存。 三天前,耿精忠终于见到了父亲,记忆中那个兵甲随身、威武过人的猛将,那个目含冷光、不怒自威的家主,那个临危扶倾、南征北战的藩王,已经变成了一尊陷在座位上的肉球,脂肪迅速积累的结果,是连基本的面部五官都局促地乱作一团,头发玩笑般顶在上面。 “王府的象园、鹤圃相继建成,高要白石也用料充足,我能为父王分忧解难,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笑话,他有什么好抱怨的。 耿精忠冷笑着想起象园中的那头“神象”,从广州城露面起就引发了全程惊恐,以人为食的传说也从未断绝,毕竟天竺象兽常见,一只终日蠕蠕在地,獠牙肆意丛生,行走时蠖屈螭盘的“神象”,就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了。 更不要说鹤圃里那几头来自青城秘境、从未有人见过真切身影的“仙山之鹤”,据说也和一门江湖上绝迹已久的诡异武学《蛇鹤八步》关系匪浅。 “那些妖僧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如今唯有铭谢佛法僧三宝加持,因此这一杯酒,就祝父王身体康健,圣上万寿无疆!” 耿精忠开怀大笑着捡起摔碎酒壶的一片,囫囵吮吸着上面残留的酒浆,也不管碎口割伤了嘴唇,混着血咽下。 父王在福州城中的所作所为,耿精忠自然清楚无比,他一直以为会得到一个清晰的解释,因为这个王府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耿家本该也对他没有任何秘密。 可是这次,他发现自己错了。耿继茂显然已经和清廷达成了某种一致,钦差的驾临就说明了耿家选择的退让苟且。 耿精忠很清楚顺治现在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坚持多久,那些昼夜在宫中为他诵经施法的怪异喇嘛,才是他作为非人组成的血液和呼吸。 死生之间有大恐怖,福州三山两塔的异样,无不证明着父王日益的昏悖癫狂,以及眼中的不顾一切。 “如今就看林震南的表现了,希望他不要和白莲教一样首鼠两端,玩什么突然失踪……起来吧,我又不会真的杀你。” 耿精忠将脚从包衣小厮的头上移开,“从你们被送入耿王府之日,我就知道了你们的密探身份,等我当了靖南王,你也算是潜邸之臣。” 小厮趴在地上没有回答,也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耿精忠皱起眉说道:“怎么?还要本世子亲自扶你起来不成?!” 他伸脚踹了小厮一下,对方却还是一动不动,趴伏在地上。 忽然,耿藩都统曾养性不顾外面兵卒的阻拦,顶盔掼甲地推门闯将进来,闻着屋里凝而不散的酒味臭气皱眉不已——他就是耿精忠当初的是个亲兵之一,即便在耿家,他也只有耿精忠这一个主人。 “世子如此自轻自贱,这像什么样子!我听白显忠说您被王爷圈禁,这才昼夜赶回福州!” 曾养性气喘吁吁,说话也火药味十足。 “老曾,现在我哪里还是什么世子……连个小厮都敢不搭理我了……你再不回来,这个府上就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醉醺醺瞪着曾养性,几句话还没说完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曾养性衣甲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双手脱兜鍪的动作也卡在半中间。 他接到耿精忠手书密令,带着亲兵冲回耿王府,信中说耿精忠被人围困在府上负隅顽抗,急需救援,可如今看里他这几日来仅仅是被囚禁,世子屋里只有耿精忠一个人。 哦,不对,应该还有地上死亡数日已经腐烂变色,脖子上贯通着一道刀痕的小厮尸体。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休招闲客夜贪棋 月黑风高,怪木森森,临山的雾气从岩缝中弥漫,遮蔽了眼界,只有孤零零几名押差扛着重物,在一条小路上走着。 朦胧夜色中,几人时而看到瓦檐破损,时而联想到风雨侵袭,时而遥望着这些破楼是如何艰难困苦地,支撑在美轮美奂的衙署建筑之中。 夜影涌动,几人转过福州府衙西侧的花厅深处,突兀地延展出一条蜿蜒曲折小路,隐隐通向几座隐藏在林荫中的古旧庭院,铜铺首雕饰已是前宋风格,自然早已锈迹斑斑。 从这条路走去,几人一路经过四角攒尖式顶的法鉴堂、熬审房,阵阵阴风似乎裹挟着经久不散的怨氛与死气扑面而来,让老押差都感觉骨头发冷,脚步变得沉重。 千百年来这里或许有人能逞得意气,却没有一个能讨到公道。 “妈的,都走快点,这鬼地方来一次就倒霉一次……” 前面的老押差几户滑倒,紧忙催促道,“这榕城正处多事之秋,若不是知府大人忽然点簿,我今天才不来这鬼差事。” 见到有人打破压抑,几人都长出一口气,另一名押差赶紧说道,生怕该死的寂静再次包围上来。 “他奶奶地,我怎么隐约听说是耿王府的白总兵托人,这才找到的知府大人?” 另外两名押差嘴里也不干不净地骂詈着,据说这种办法能增旺身上的三盏阳火,避免此行被待质所里夜间游荡的脏东西缠上。 “怪事也是事,还不都是人做出来的?” 年轻押差不服气地说道,“就像三山两塔的怪事,我听说就是耿家的人深夜着开挖黑白双塔的塔底导致的,” “胡说,城里人还说误闯目睹的人当场就被杀头了,那是谁活着说出来的?我更好齐这些东西,怎么非要送到这鬼地方来?” “还用问吗,肯定是给前几日被关进去的犯人啊。罪名是什么来着?杀人?” “别问!耿王府都如此跋扈,那朝廷钦差抓人还需要理由?” 一名老押差立即喝骂出口,他很清楚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于是想办法要说服这个愣头青闭嘴。 西北角阴森的砖石楼,哪怕四周围以竹篱,攀满藤蔓,院外千竿竹遮蔽绕,也挡不住散发的臭味。 那唯一一名新来的押差捂着鼻子抵御溷臭,没有想到外表富丽堂皇的福州府衙里,会有这么一个脏乱不堪的所在。 “你没见到那个钦差多厉害,这几天连抄了二十几家,抓人抄家有谁敢说个不字?我看他就是煞星下凡,天生就来破户灭门的!” 新押差联想起了衍空和尚凶神恶煞的面貌,还有当天夜里带人将知府胥吏一发赶出去的跋扈,当场竟然没有人敢抬头仰视。 但他毕竟年轻气盛,嘴里还是不肯告饶。 “钦差功夫再厉害,那也和咱们一般的一个脑袋两条胳膊,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几名老押差嗤笑一声。 “那你说,原先耿王府的小王爷厉不厉害?据说他就和钦差见过一面,回去就被吓出了疯症,到现在都关在府中。” 说话声渐渐平息,从山墙靠前檐开着的直棂窗,隐隐能见到四名押差前后配合,吃紧地抬着吃食衣物大箱子,正往深处走去。 “人吓人,吓死人。坊间传闻这和尚钦差喜爱生吃人肝,难不成也是真的?” “不无可能啊。你看他赴榕城的第一天,就敢往待质所那鬼地方塞犯人,行事跟当初的凌知府如出一辙,一看就不是宽宏之人啊……” 不小心说到这个前任的知府,几名老押差都安静了下来。 道路越发难走,四人只能走成前后衔接的一排,逐渐靠近了一座月光也照不到的依山建筑。 这外墙上的苍苔绿萝遍布,破损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正是一切阴森可怖气息的源头。 新押差年少气盛,总觉得这几个老帮菜一路都在吓唬自己,不服气地说道:“那这个待质所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们怎么就吓破了胆?” “进去里面可别乱说话了,把人放进号房就走!” 老押差们齐齐停下脚步,嘱咐着新押差,“福州前任有个知府凌大人,手段酷烈、擅造冤狱,那几年带着师爷把这里打造成了一处人间地狱。” “善良柔弱之辈入内活不过三日,故而待质所中活下来的全是强梁盗贼,能活到今日的更是只有几个大奸大恶之人,你可别惹着了他们!” “他们犯的什么罪?怎地如此凶残?” 新押差硬着头皮问道,心想里面莫非关着经年行凶的大盗匪魁? “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乱世之时天地倒转,几人毫不讳言自己身为差吏害怕囚人的事实。 边上另一个老押差补充道,“前任知府在十几年前,死在了前明隆武帝出奔那天,一干胥吏也各自出逃,以至于案宗全都离散焚毁,连这些犯人干了什么恶事都不知道。” 新来的押差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最后只有讷讷地问了一句:“连罪状都没了,待质所里的这些犯人都不放也不跑吗?” 此话一出,阴暗小道中人声静息,走在队伍末尾的老押差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 “放?这事情本就是无头冤案,放也不是杀也不是。历任知府害怕在京察大计上被抓住把柄,被上报个决事昏聩之名,就命令衙门每日送去三餐饮食。” 一个老押差口气怪异的说道,“加上咱们重刑伺候,姑且算是稳住这帮凶徒。更重要的是直到现在,也没人告诉他们明亡已经十几年了……” 黑暗中单独响起一个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都是什么缺德事……” 几名老人干脆停在门口说话,连忙警告他,“进去千万别乱说,闹出事情来谁也承担不了……” 一名的老押差似乎琢磨了许久,末了才小声说道:“那个新来的犯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听说朝廷钦差逼赵师爷入内,想要拷写案卷文书,结果他走到门口就逃了出来,就因为看见了鬼差出巡,还有人念着谶诗,全都是诡谲离奇的东西……” “哦,说来听听?” 几人纷纷询问。 老押差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才轻声说道:“我哪里记得住,还是赶紧做完差事就走吧!最近城里的疯子也太多了,前几天城西义庄里也出现了两个呢。” “这个我知道!有两人闯到义庄客死的残尸腐骨里刀砍剑伐,状若疯魔,据说抓到的时候,嘴里还塞满了腐尸身上的烂肉呢……” “啧啧,当真吓人!” 可就在他们几人在门口嘀嘀咕咕不敢入内的时候,阴森可怖的待质所里,猛地传出了一声曲折飘飖的叮当开路声。 伴随着他们僵硬地转身,足以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是小路两旁此时夜雾弥漫,影影绰绰。 两道模糊人影像木偶一般移动,手中持剑,或执法器,或摇铃铛,叮叮当当脆响,似乎还有几道影子正披麻戴孝跪着,哭哭啼啼,只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腥风怪雾迎面而来,几名押差魂飞魄散地倒在地上,只觉得阴差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前后两人的七窍中更是流出一股股的黑血。 可就在此时,另外一股阴风折冲而来,伴随着屋堂曲折回荡,似乎有许多人在和声同气地怪叫着莫名的诗句。 待质所里呜咽传来的音节韵律抑扬顿挫,一声声钻入他们的耳中,几名押差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扭曲,直到再也遮不住瞳孔中涌动的恐惧。 “忽有狂徒夜磨刀……” “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 “杀人何须惜手劳…… 江闻在待质所里扯着嗓子喊着,将门外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只听到外面哐当一声重物落地,狂风倏忽来去,他这意兴阑珊地出去看了一眼,发现并非衍空和尚派来的师爷,而是两名死不瞑目的差役,和几个被吓得便溺失禁的押差。 “也不知道这算是误救还是误伤。” 他浑不为意地拿走了东西,看着箱子上面福威镖局的记号,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他住进大牢的第四个夜晚了,一切都很顺利,这里面人很友善、环境很清幽,就是卫生条件不太好,因此他特意找了一间没有污物血痕,打扫得最是干净的牢房。 “二位狱友,今天我那兄弟送来了好东西,咱们相见即是有缘,想要的自己吃穿用度自己拿吧。” 江闻大手一挥,对着牢房中两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人说道,丝毫不在乎他连这两人的脸都看不清。 说来也是巧合,江闻进来之后只觉得宛如人间地狱,里面残存的几名犯人无不是凶外表诡谲可怖、日日磨牙吮血,都是单独关在狭小的笼子里,行走坐卧不离其中,以至于处处肮脏不堪。 唯独最深处的牢房中,只住着两个沉默无言的犯人,竭尽所能地把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牢房也收拾得清爽整洁,并且没有遭到其他人掠夺欺负。 原因也很明显,这处牢房虽然屋里干净,唯独木窗牢柱上染满了经久发黑的血迹,让人不寒而栗。 江闻的心一向比较大,自顾自地劈开牢锁住了进去,和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狱友打了声招呼后,就找了块地方了当作自己的地盘。 听到江闻的招呼,身材高大的狱友走了过来,他的两鬓已经未老先衰地斑白了,独自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哗啦啦地走了过来。 套在他脖子上那条粗大的铁锁链,压得他的身体都无法直立,紧锁于四肢的手铐脚镣也嵌入皮肉里,因日久淤血变色生疮,和皮肉彻底长到了一起,就算拿钥匙打开都不一定能分离。 这人艰难地拿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想方设法地穿到自己身上,格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道笑容。 “多谢。” 对方的声音醇厚有力,丝毫没有因久困牢狱变得沙哑疯狂,这也是自江闻进来后,他们成功交谈的第一句话。 另一边的狱友则比较沉默,仍旧盘坐在靠墙的床位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江闻挑了一只荷叶包裹着的麻油鸡扔到了他干净的草席上,才看到他深深皱眉后睁开了眼,缓缓伸手拿走了那只肥鸡。 随着身体移动,江闻又看到了深深刺穿他琵琶骨的两条铁钩。 铁钩严重限制着他向前倾身的动作,长时间倒刺在骨骼之中,伤口如今已经流不出血,却依旧让他痛苦无比,伸出双手的手指更是残缺不全,显然受尽了牢里的拷打酷刑。 他一句话都没说,自顾自地吃起了肥鸡,直到满嘴流油也不曾停止。 江闻很欣慰地看着这一幕,自己进来龙场悟道三天,终于和狱友达成了良好的关系,下一步肯定能彻底融入这里,然后争取减刑出狱、重新做人。 “外面的朋友,你们要不要进来一起吃?” 林中的怪风猛然袭来,两道瘦高怪异的身影忽然出现,足不点地向着待质所深处袭来,乱尘迷住了沿途牢房囚犯的眼睛,只感觉一股凛冽的杀气交鸣。 江闻不受影响地睁着眼睛,凝视着那两道袭来的怪影,瞬间拉过身边的高大囚犯挡在自己面前。 “狱友,好东西你们两个都享受到了,我这两个仇家前来,你们是不是也一人分一个?” 沉重镣铐的犯人面色惨白,脸上依旧是勉强的笑容。 “与我无关。” 江闻又看了一眼刺穿琵琶骨的犯人,对方还在细致地啃着烧鸡,连头没抬一下,五官全都埋藏在蓬乱的虚发之中,显然也是指望不上了。 可惜。 江闻心里暗叹了一声,这才站起身来, “常氏昆仲,你们师父之死与我没有分毫。当天我与你们一同进入了幽冥巷,外面的事情丝毫不知,这一点你们应该很清楚才对。” 仅隔着几道牢柱,江闻也清楚地看见了常氏兄弟的面容。 他们在几天内已经瘦得脱了相,浓重眼圈和血丝密布的双眼宛如妖魔,一身磨损到破破烂烂的黑白长袍,如今更像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了。 常伯志消瘦脸上戾气深重,枯掌猛然抓握在木柱上,掌力发出了咯吱吱的怪声。 “师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们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但是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血债血偿!” 常赫志也声音嘶哑地说道。 “你有嫌疑也有线索,我们想尽办法前来,今天你必须跟我们走……” 江闻叹了一口气,对方这副损耗过度的模样,分明是强行催动内外功夫导致的暗伤,长久下去甚至会走火入魔。 “你们和衍空和尚交手了?” 常赫志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那和尚的功夫很厉害,和我们两人交手了两次,吃尽了苦头。今晚趁他外出,我们才顺利潜进了府衙……” 江闻摊了摊手,老老实实地说道:“你们不用找我了,我是不会走的。” 常伯志脸上的表情异样,仿佛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答复,沙哑的声音都抬高了几度。 “对方如此妄为,你难道不想洗刷嫌疑,还自己一个公道吗?” “出去干嘛,在外面我一个人很无聊,也没有女朋友。” 江闻无所谓地走回了牢房深处,靠在狭小的窗户底下声音懒散:“这个待质所里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在里面的……” 常氏兄弟不再用商量的语气,寒声说道:“今天不走也得走!” 江闻斜睨了他们一眼,从林震南送来的东西里拿出一壶美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不出去自然有不出去的道理,有些事情置身其中,未必就有呆在牢里看得清楚。你们这几天到处乱跑,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江闻说着促狭的话,眼中蕴藏着一丝笑意,“说来有趣,我待在里面三天,已经想清楚了很多的问题,就连以往读书不求甚解的东西,都被我想通,我看这里非但不是牢房,而是一处龙场悟道的福地呀……” 常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个典故,既然今天碰见,我就与你们分享一下好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你们听过没?” 江闻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郑庄公与共叔段乃是同胞兄弟,却因为一个难产、一个顺产,他们的母亲武姜只偏爱弟弟段,对郑庄公厌恶无比,甚至帮助弟弟造哥哥的反,最后被郑庄公打败的故事。” “再往后,郑庄公将支持叛乱的母亲放逐到了城颍,还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幸好在大夫颍考叔的劝说下,郑庄公掘出一条地下大隧,母子两人终于见面,复为母子如初。” 江闻说着古文观止中有名的故事,然后缓缓说道。 “可我分明感觉到,郑庄公此人乃是一代奸雄。从前头的纵容母亲、包庇弟弟,就是为了后面一举铲除威胁的行为做准备——毕竟能保全住自己孝悌之名、名正言顺杀死弟弟的,就只有让对方犯下忤逆乱国的罪名了……” “更有趣的是,郑庄公对外说自己将母亲流放到了城颍,可在和颍考叔的对谈中,却不小心说漏了嘴,左传原文是‘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 “换个方式理解,会不会是郑庄公已经秘密将母亲杀死在城颍,只是囚禁了一个替身在那里,因此两人早就阴阳相隔了?” 此话一出,常氏兄弟虽然读书不多,也被江闻话语里的刻毒无情惊到,只觉得他口中的郑庄公,就是一个虚伪残忍的奸诈之人,弑母杀弟都能大义凛然。 “一家之言罢了。” 浑身铁链的犯人居然出声,脸上笑容有所收敛。 江闻则又摇了摇头。 “那你说说,掘地及黄泉的行为是什么意思?鲁隐公元年中写着,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我看就是这做儿子的,假惺惺地说死了也挺清静,母亲则讽刺道,像你能够活着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此话一出,牢房内外的几人都瞠目结舌,只觉得荒谬无比。 只有那个被铁钩穿过琵琶骨的犯人慢慢点头,沉默不语。 浑身铁链的犯人摇头叹息:“你说的越发荒唐了。书中后面写到‘遂为母子如初’,岂不就是两人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 江闻放肆大笑了起来,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良久环视着常氏兄弟和两位狱友。 “哈哈哈,微言大义正是如此!记不记得我前面说过的,武姜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如初就不可能和好,和好就不可能如初!” 等到笑声停下,牢房内早已经陷入了沉默。 “所以我猜想,大夫颍考叔不光是出主意让郑庄公挖掘地道,而是献上了一个跨越幽冥的招魂方术,才让郑庄公能在黄泉之隧和早就被杀死的母亲见面!” 常氏兄弟瞠目结舌,他们仿佛察觉到了江闻精神上的异常,怀疑他已经疯了。 但浑身铁链的犯人却眉头紧皱,苍白过度的脸上流露出深思的表情。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一则传说。颍考叔后来舞旗夺车立下大功,却被人背后射箭而死。郑庄公为此拿出猪,狗,鸡等祭品,由巫师领着一起念咒三日,颍考叔的冤魂就还阳,暗箭伤人的公孙子都被缚魂索命,随后自刎而死。”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幽冥之时古有以也,有谁能说得清楚呢?颍考叔或许也没想到,他当献上黄泉之隧的方术,最后还了自己一个清白……” 启发江闻的是白莲教黄护法临死前的狂呼。 他脑袋里似乎潜藏着许多可怕的讯息,然而竭尽他所能,都无法描述其中的诡异,因此只透露出了一些古怪的传闻。 他的描述里五花八门,比如福州城中的由来已久的幽冥巷、髑髅太守,还有孙策之死、闽王凿泉视鬼,但这些都和玄之又玄的幽冥有所关联,让江闻不得不用最大的想象力,试图还原着这一切。 更让他无法轻视的,是西晋郡守严高筑子城时凿出西湖,就传闻凿到了地层深处的海眼,才最终引出了湖底古庙的见闻。 没错,又是魏晋! 他可以不做过多的恶意猜测,却唯独对这些擅长惹事的魏晋挥犀客丝毫没有好感——琅琊严氏出身的太守就算自己不惹事,还能阻挡其他魏晋世家门阀在其中动手脚吗? 江闻本不愿意管福州城中发生的变故,更没有办法将榕城中三山两塔间这些光怪陆离的诡事联系组合在一起,但现在看来,已经从黄护法口中猜到了一些真相…… 有人在下棋。 有很多人在下棋。 这个乱局浑水之下疑点重重,人人都以为是棋手,想要下一盘以天下人为棋子的大棋,却不知只要跨入其中就沦为了又一枚浑浑噩噩的棋子,只能被局中的大势所逼迫行走,再无办法抽身离开。 江闻出言震慑住了全场,表情却突然缓和了下来,走到牢柱旁看着瞠目结舌的常氏兄弟。 “实不相瞒,现在还没到我入局的时候,因此我是不会走的,凶手到底是谁我也不感兴趣。” 他笑得很和善,注视着面声怒色的常氏兄弟,仿佛说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如果你们能出去外面,把一样东西拿过来,我或许能让你们死去的师父跨越幽冥,亲自来见你们一面……” 江闻把声音压的很低,带着一股刻意的蛊惑。 “你们意下如何?”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匣里金刀血未干 自从在幽冥巷口,江闻目睹了稚嫩尸骨枕藉累累的度人塔之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牢里。 在这处溷臭刑人、相得益彰的地方不改其乐,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悟起了道。并在这期间他一边思悟,一边咒骂这该死的世道。 这世道有多该死呢? 可以说该死到了某种高度,江闻即便穷尽才智冥思苦想,也判断不出眼前杀人者和被杀者,究竟哪个更应该死——这是跨越了时代的悲哀,也是只有他自己在承受的负担。 在这个过程中,或许也只有表现得乖僻离常,才能让江闻的内心舒坦那么一点点。 于是乎,江闻躲到武夷山中是其一,只交极少数朋友是其二,带着几个孩子游离于江湖是其三。 武林人士怨声载道的无情江湖,最终成为了他纵情豁达的外皮。 在他眼中,唯独孩子总是无辜的。 他能毫不犹豫地去救素昧平生的傅凝蝶,能淡然处之地收爱咬人的小石头为徒,更能费尽心思地将洪文定拐跑,却不再敢轻易挥剑出掌,去做那些“行侠仗义”的事情。 在牢里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江闻,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窝在牢里的背影像极了鲁镇的某少爷,又像是在老歪脖子树殿冥思苦想四个字的某酋长。 巧的是,自己想了许久才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四个字 ——“救救孩子”。 在短短几日内,原本就因怪闻异谈而风声鹤唳的福州城,转眼就陷入了一场更加猛烈的风暴之中,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就是倏忽天降的朝廷钦差。 衍空和尚带着朝廷的人马杀入了三坊七巷。 螺江陈氏、九牧林氏、武林沈氏、龙山刘氏、义序黄氏、雁门萨氏,这几户人家在三坊七巷的望族名流中,都属于传芳蕃衍最为兴旺鼎盛的家族。 在此之前,曾经也是公认推恩忠正、承德孝悌的钟鸣鼎食之家,却接连之间迎来了最猛烈的打击。 他的手笔,不复耿家行事的谨小慎微、掩人耳目,而是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抄家破户,以至于一时间械人盈狴。 不论这些家族从前如何豪奢、手腕如何灵通,全都被冠以“伪造言辞,诳愚惑众”的白莲教身份,阖家下了大狱,不容申辩。 就在常氏兄弟潜入官署的当夜,衍空和尚亲自带出户的人马,正在攻打最后一户难啃的硬骨头——雁门萨家。 住在黄巷之尾的萨氏强势抗衡,早已用土石紧塞住门户,伴随着不妙消息接连传出,更是派出精壮日夜巡守在院楼之上,人人手持强弓硬矛、杀气腾腾。 然而这一切,却依旧挡不住衍空和尚动手的决心,就在清廷探子强攻下黄巷中的义序黄氏之后,几根钩爪就迅速搭在院墙之上,喇嘛打扮的杀手已经冲入其中了。 萨家青壮子孙很多,聚集中也不乏练武之辈,众人很快就操着刀枪和这些杀手战作一团,一时间杀声四起、火光映天。 一方是手段刁毒的经年杀手,挥刀如泼水,明晃晃地轻易不能近身,一方是训练有素的护院武师,往来行进令如山倒,配合极具行伍之风,渐渐两边战斗互有胜负,僵持不下。 萨家大宅高处的花厅闻雨山房,此时已然化为中军之所,山房中萨氏青壮慢慢加入,局势也渐渐倒向了他们一方,喇嘛杀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分割围困,陷入了下风。 就在众人认为局势已定,几名族老凭高思索着,以为终于撑过这一夜的动荡时,萨家早被砂石牢牢堵住的大门,却猛然出现了强烈的撞击摇晃。 磅礴巨声不断传来,门外宛如巨兽撞击,声声直接敲在人们的心脏之上。 府门在撞击中迅速变形,最终化为了一响折断开裂的刺耳声。一个铁塔般的人影闯入院内,发青的头皮与浓密的胡须形成鲜明对比,但更让人瞩目的,还是那张狰狞凶狠的面庞。 他的身上残留有打斗的痕迹,双目如血,举手投足间杀气冲天。 “好一处大胆反贼,竟敢公然袭击朝廷天兵!” 衍空和尚的出现,就像是池子里投入的一枚催化剂,顺间引动了人们的恐惧。 只见他赤手空拳地上前,轻而易举夺过两名家丁的哨棍,凭空击成两截,随后空手一掌打在他们头顶,噼啪一声脆响,两人的脑袋当场便如西瓜碎裂。 “本官已然当面,贼人竟然还敢还手!是不是都想满门抄斩!” 衍空和尚此时脱去僧衣,露出身穿的三品官员补服,龙躟虎步间气势雄浑,提膀又撞飞了许多家丁,只留下一路泼洒吐血的惨状。 萨府的青壮察觉到了形势不妙,迅速放弃被包围的密探,转而以刀枪棍棒围攻衍空和尚。 闻雨山房上的萨氏家主也愤然出声。 “恶僧,你做恶多端、杀人如麻,擅起刑狱却知法犯法,枉称朝廷命官!” 老者义愤填膺,猛拍在一旁阑干上。 “福建巡抚乃是我们萨家的挚交,等我长子修信递到,巡抚大人必定禀明圣上将你革职问罪!” 周边青壮霎时间鼓噪起来,只把各色兵器一股脑攮来,想要给衍空和尚一个好看。 可衍空和尚的袍袖挥舞,粗大的胳膊伸展开来,内气灌注下血肉只如精钢一般,只见刀斧及身都未能伤及分毫,蒲扇般的巨掌张开,便将一连十余人打得牙齿碎裂、口吐鲜血。 他一揽官服大袖,倒竖双眉杀气四溢,单手持起胸前挂着的粗大念珠。 “少废话,本官断案向来先斩后奏!” 只见他双腿分开站定,一声怒喝后拳掌齐出,转眼间撞开一条路前行无阻,强行逼退了萨家青壮,余威仍能拍碎花架木桩,金刚般若掌全力以赴挥出的无穷劲力最为刚猛,即便五六人合力,都无法抵挡住分毫。 “你们再不投降,今天我就让你们满门尽灭!” 衍空和尚的杀声嘹亮,竟然凭借一人之力就镇压住了全场,将上百人的萨氏家丁杀得血流满地、人仰马翻,丝毫抵挡不住。 功力精深的金刚般若掌、大力金刚指同时出手,转眼就是刀断人亡,死不瞑目地撞在了屋墙之上,此夜杀人手段之狠辣,与当初西域妖僧客巴屠杀马家无二。 他遥指着闻雨山房中的老者, “你这个罪魁若是伏法,再全部放下兵器,我或许可以容你们一次!” 见对方兀自集结想要鱼死网破,衍空和尚当即朝天大喊:“拿东西来!” 萨氏家主原以为对方要倚仗兵器之利,眼角却看见院角浮现出一道身影,抛来一个布包。 衍空和尚抖开包袱,将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事物举到了高处,双目圆睁怒喝道:“老匹夫,你看看这是什么!” 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衍空和尚手中拎着一根粗黑辫子,半空中摇晃着一颗血污覆面、痛苦狰狞的斩落人头,双目无神地瞪着空气,死前决计是在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后咽气,才被割取首级。 火光映照中,萨氏老者从眉眼五官辨认,愕然察觉萨家那位由翰林院检讨外放为知县的长子! 对方跋扈之色跃然于眼前,萨氏家主猛然窒息欲绝,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眼前惨状,但随着他的面庞痛苦犹豫,转眼却又是被一掌掌拍飞打碎的族人,终于含恨说道。 “你这个狗官毁我满门清誉,今日我就以人头赔请,只希望你不要再为难我萨家的人了!” 说罢就挣脱了身边妻儿的搀扶,踉跄着一头想要撞上花厅的廊柱。 “地无界,天无法,要怪只能怪你们螳臂当车!想死也由不得你!” 衍空和尚狞笑着看着,忽然上前双手抵住一块石碑,随着他双臂用力、腰腿运劲的怒喝声,竟然生生地将这块院中照碑从土里拔起,随后扛起重逾千斤的石碑在肩,径直砸向了远处的闻雨山房! 地动山摇间,照碑瞬间磕断了廊柱,又砸碎了花厅的半面墙瓦,才在噼里啪啦的倒塌声中狠狠嵌进地里,碾碎了满地青砖。 萨氏家主还未触及柱子,就被破瓦砾石兜头罩住,满头白发都染花,一股股鲜血从额角流淌下来,只能瞠目结舌地瘫倒在了残垣之中,宛如痴呆。 衍空和尚站在院中睥睨四野,所视之处的萨家之人尽皆丧胆,在这等蛮横的壮举前胆寒心怯,再也生不出抵抗的念头,任由门外闯入的一队队清兵缴械。 尘埃落地后,原本富丽堂皇、层楼累榭的萨府狼藉一片,一队队清兵押送着外出,偌大院子里空空一片,只有衍空和尚凝视着漆黑的夜色,露出了深思隐忍的神色。 “钦差大人!” 衍空和尚的手下皆是面目全非、刀剑刺面的亡命之人,此时一名手下手沾血迹,从门外快步走进。 衍空和尚背朝着对方,沉声发问。 “情况如何,说!” 手下的声音暗哑,抱拳跪地说道。 “黄家老小已经审问完毕了。一开始他们死命否认,后来一听见‘闽王审知’四个字才老实,承认大人您要的东西,如今就在他们手里。” 衍空和尚闻言大悦,两人一同走出萨府大门,沿着黄巷的道路走到了巷口另一处高门大宅。 正院之中,几人正奋力挥舞着铲子开挖地面,随着一旁沙土累积成小山,一块硕大碑体就出现在了土里。 “《胞皇宫龙启碑》果然在这里!” 衍空和尚眼中放光,令人吊起碑身,伸手抚摸着这一块高近两丈的古碑,只见碑头为六螭首,雕刻雄健,碑侧刻蔓草花纹,历经岁月蹉跎依旧华美。 详观此碑,碑辞以颂开题,以序引述,模模糊糊地写着五代十国间闽王在福州兴建胞皇宫的嘉举,又记黄龙出水的祥瑞,全碑岿然高耸,雕磨精工,丝毫不为苟就。 “你可知这碑的来历?闽惠宗王延钧听任道士陈守元之说,兴建胞皇宫于九仙山顶,祭祀一尊从天而降、不知来历的神祇,名曰胞皇尊。” 衍空和尚眼角斜睨着一旁,故意放声说道。 “这尊神明,于史册从未记载,方术也不曾显露,据说是王审知入闽之时夜梦见之,遂画于图册。闽惠宗得之奉若至宝,以无数白铜黄金铸胞皇像,亲自昼夜诵祷,焚香祀祷,乃至举国政事无论大小,皆请胞皇命而后决之,霎时间一国若狂。” 衍空和尚痴醉地看着碑文,不无得意地道:“义序黄氏始祖黄敦,唐末自河南光州固始县随王审知入闽,为心腹肱骨之臣。我就知道当初闽王留下的线索,十有八九就在他们手上……” 随后他环视四周,对着空空荡荡的院子,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还有雁门萨氏,本是发祥于西域的色目人‘答失蛮氏’,其祖的萨都剌生于山西雁门,受元廷赐萨姓,后于至顺四年迁基福州,要说他们没有目的,我是决计不相信的!” 手下只是跪地不动,却忍不住好奇地说道:“钦差大人,朝廷此行如此兴师动众,究竟为了什么东西?毕竟连日攻打,属下也……” “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官手段太过酷烈?” 衍空和尚对于自己的目的,倒也毫不讳言,对着自己的心腹说道。 “但如果我告诉你,他们几家都实打实地和白莲邪教有勾结,还从白莲教的红阳拂多诞护法手中,买过许多不可告人、造型骇人的古物呢?” “卑职不敢!” 手下连忙告罪。 “不敢就好。这福州城中埋藏着的秘密,绝非二三子可以窥伺,” 衍空和尚冷哼一声,“那耿家胆大妄为,幸好耿继茂尚且懂得审时度势。世间诡怪难测,一如我当年在少林寺亲所历见,胆敢染指涉足的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就算号称百年一遇的寺中天才,终究也无法幸免于外……” 院中的和尚诉说着见闻秘辛,忽然对着空无一物的花墙中豪声说道。 “既然听了半天墙角,不如出来一叙吧!我今天既然出来,就为了引出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老鼠!” 和尚跨步向前,双掌运仪寰转,便陡然生出莫大的力道。只见他掌心贴按在院内花墙上,瞬间就摧垮砖石将其推倒向后,力道沛然莫御,显然准备多时。 两道人影从墙后跳出,一黑一白宛如勾魂使者还阳,抛出手中凌厉钩爪,便扯破几名追击清兵的喉咙,挥舞着锁链再度挂上院墙,意欲遁走。 衍空和尚眼中寒芒一闪,宽袍大袖当即甩出击中两人,将他们打飞跌入了一片芍药花丛中。 后院审讯的清兵闻声前来,手持刀剑火把照亮四周,衍空刚要追击,花圃中却撒出了一大把砂土、扑剌剌地迷眇他的眼睛。 形势紧急之下,衍空和尚只能凭着声音的来源下意识出掌,和一黑一白的身影硬拼了一掌! “哈哈哈,果然是你们这两个吊死鬼,中了本官的金刚般若掌居然还没死!”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盲眼对敌依旧毫不惊慌,瞬间拆穿了对方的身份。 常氏兄弟衣衫褴褛、长削干瘦,左右手拎着钩爪默然不语,而方才运起黑沙掌的手掌已经瘫肿微颤,显然是在刚猛掌力的对碰中落入了下风,被对方再次重创。 两人先前依靠着青城高深武功压制伤势,此时却是再也无法抵御,嘴角溢出了黑血。眼见形势不妙,两人只好再次纵身越墙而去,衍空和尚却阻止了手下追击的念头。 “今夜暗中势力涌动,我出来就是为了打草惊蛇,探探他们的底细。长青子的徒弟,不过两只老鼠罢了,枉然追上容易中调虎离山计。” 他取过清水洗清了双眼,含怒一掌拍在了高过人头的水缸边缘,瞬间水流满地。 “若不是我赶来时,和一鬼面人交手、元气有所损耗,这次必能将他们击毙。鬼面人的一身武功端得离奇,与本官对拆几十招,根底也丝毫不见泄漏,若是想要强取颇为棘手。” 手下沉声问道:“钦差大人,既然如此,我们牢里还关着一个,是不是抢先结果了他为妙?” 说罢,还配上了一个抹喉的手势, 然而衍空和尚当即挥手否决。 “不行。我们如今的人手已经捉襟见肘,在找到宝物之前绝不能分兵冒进。况且在这么多对手里,唯有林府的那名高手,让我完全看不透……” 话未说完,声音就被他猛然止住,转换着情绪的眼里再次浮现出杀意。 “当初闽王宫中的道士自称无所不能,乃至能带着闽惠宗白日视鬼、决狱通幽,这个昏王却不知道,陈守元之流的神通真正倚靠的、是胞皇宫里的那尊神祇。” “如今三坊七巷尽入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们继续拷打各家各户,逼他们透露血佛像、白莲教的秘密。圣上猜测那尊现世的血佛,就是当初闽王宫中祈无不应的胞皇尊!” “属下明白!立刻就去查办!” 毁容手下嘶声领命后离去。 衍空和尚却在身后微微冷笑,遥望着无界天空的眼神阴鸷无比。 他说的都是真的,却只是一部分真的。 在来之前,衍空和尚已经喻告手下清兵,此行赴榕是为了调查剖腹出肠的血佛之事,同时打击暗中猖獗公然勾结的白莲教和耿家。 连带今晚宣扬出去的寻找血佛像、宝皇尊,说到底只是别家的目标,并非他自己的目的。 世人皆有私心,白莲教有、耿王府有、福威镖局想必也有,而他更不例外。 在这场风波中,所有人都是黑暗中的猎手,率先被猜出或暴露意图的,注定要出局。随着现今牵扯入局的势力越发复杂,以至于他的那份私心,都显得再寻常不过。 这座福州城很小,以至于容不下两个声音;这座福州城也很大,因而除了有皇帝想要的东西,还埋藏有他想要的东西。 田归农受挫的事情他已经知晓,衍空和尚却尚不认为,自己找的东西会在福威镖局的手中。江湖武功说到底不过是微末之技,在他曾亲眼目睹的大恐怖、大绝望面前、甚至掀不起一丝波澜。 从幽冥巷现身主动入局开始,他发觉行动逐渐阻滞艰难,先前计划的东西也屡屡遭遇阻力,但是衍空和尚仍旧自信,不但是因为武功,更因为他在几十年前,就能成为染血木人巷里侥幸存活的人。 ——即便那道诡异的龙形阴影自那之后,蠖屈螭盘地隐显在他的清醒与梦中。即便时隔多年,那些没有翅膀和翼的怪诞,依旧昼夜不停地在空中地翱翔,伴随着奇异的吼音和他胸口五道圆趾抓痕,不曾离去一刻。 衍空和尚既是极少数活下来的,因此也成为了,极少数没有逃脱噩梦的人。 随着衍空和尚屏退手下,他独自走入因为宵禁而人迹稀少的坊巷,从黄巷漫步经过了灯火阑珊的宫巷,最终止步于烛影幽微的塔巷,几处坊巷的传闻逐一从他心头流过。 衍空和尚想道,耿家徒劳无功地在三山两塔间搜寻,挖遍了闽王留下来的遗迹,当真是愚蠢至极。 但说到愚蠢,如今几方人马躲躲藏藏,谁也不敢暴露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唯恐被群起而攻之,也不遑多让。 宝皇神像数百年前便诡秘离奇,无人知晓真容,随着闽国灭亡,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才将胞皇尊永远沉入闽江的深处。 它究竟是否如今出世的血佛,已经难以推测,自己眼中的宝贝,唯独三山中九仙山麓,那座通体白色的报恩定光多宝塔当年辟基时发现的光芒四射的宝珠,是必须拿到手的。 而耿家必定是不知道两塔的内情,才会挖开了城中三山的射乌山下,用来镇压邪祟的崇妙保圣坚牢塔,引发了福州城种种怪事。 要知道就连王审知第七子王延曦,也在营建九层宝塔时方到七层,就离奇地死于非命,建塔符劾压祟之事匆匆宣告结束,闽国的国祚也在四年之后告终,再也无力回天。 如今耿家自寻死路,不足为惜。 一路上衍空和尚的想法心思如电转,最终来到了一处荒凉偏僻的巷子口,驻足不前只盯着坊牌上的宝塔形状,沉默不语。 为了得到金刚手光明灌顶密续中无上机缘,窥见军荼利明王起伤金刚的成就奥秘,衍空和尚早已决心踏着尸山血海前去寻找,直至看到那尸口出妙莲,身状如梵天的不世之景! “摩尼宝珠,到底在哪里……” 衍空和尚喃喃自语着。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幽鬼神茫昧然。 夜风凛凛,明月高悬,足以想见这又是清静朗夜。 然而空荡荡的巷口前伫立一个凶神恶煞的官服和尚,就让这份景色少分雅致,多了点唐突。 在衍空和尚无法兼顾的盲区里,一个诡怪离奇的影子骤然生出,如黑水流淌般穿过了石板小路,钻进了一道院墙的阴影里。 那道影子出现得毫无声息,平随淡然,虬结如冒出院墙的一缕疏枝,狂逸如楼畔侧生的苇茅,俊秀如精心呵护的一株梅花,霎时间变化多端、难以言喻,矛头直指神游物外的衍空和尚。 而此时的衍空和尚脸上神情,也陷入了显而易见的异常之中。 他怒睁如铜铃的双眼里,氤氲飘荡着一股细渺的黑气,围绕着瞳仁涌动不息,宛如墨海里腾飞怒吼、翻涌滚荡的黑龙,夺去了这名杀人无算者的全部神采。 一阵尘埃飞转,怪影随风而响,便是那么轻巧的一缕晃动。 这晃动,宛如枝头春来的萌蘖被黄雀跃枝起翼时一震,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嫩芽坠落于地,缠绵辗转在风中不肯罢休,直到付与一渠流水潺潺。 那时的水波尚未泛起,衍空和尚的身躯就遭到了轰然一击,官员补服上劲风凛冽、余势不退,伤痕已经随着裂帛声出现…… 那道隐藏至极限的杀意,就像是被打造成珠钗的利刃,终于出鞘时绽放出应有的光华! 骤然遇刺的衍空和尚,眼里的黑气依旧缭绕不休,身体不由自主地弯曲前倾,脸面眼看就要和青石路面亲密接触,但他藏在宽袍大袖中的双手,却猛然撑地俯身,发出了阵阵怪吼。 诡谲离奇的怪影仍在墙角隐显,姿态难以乍述,衍空和尚在起身的瞬间,却已经捕捉到了敌人的方位,铜拳铁掌再不掩饰,急风骤雨般攻向了对方。 哐当!哐当!哐当! 接连数声巨响,衍空和尚面目呆滞,拳掌不畏疼痛地撞击在墙面上,震脱墙表的粉砺石灰,露出砌在底下坚固无比的青色条石。 怪影开始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局蠼不安地四处躲闪,终于在衍空和尚分毫不留间隙的快攻之中,被逼到了无法躲藏的位置,被一道巷口照来的烛影闪过,露出了一张五官颠倒、形容扭曲,绝不似生人形状的鬼脸! 衍空和尚猛然罢劲一收,缓缓从形似长蛟潜江的低伏姿态站起,随着身型拔高,浑身都发出了颤栗牙酸的骨鸣之声,仿佛这个铁塔般的破戒和尚,正经历着脱胎换骨的痛苦。 “鼠辈终于现身了,本官可是等了你好久……” 衍空和尚双眼忽地一眨,瞳仁外游荡的黑气宛如幻觉消散,只留下一双杀气腾腾、寒光皎皎的眼睛。 鬼面人的身形也极度离奇,似乎在用缩骨移穴的功夫改变身体形状,斜靠在墙角暗淡难辨,就和他颠倒陆离的五官一样令人惊悚。 “阁下费尽心机寻找,我白莲教岂有婉却盛情的道理?” 雌雄莫辨的声音慢慢响起,鬼面人话语里依旧平静,不带感情地和面前的仇敌问候着。 衍空和尚猛然大笑,声音震得两旁树枝都颤抖不已。 “果然是白莲妖党!果然不打疼你们,你们就不会乖乖地出来!我今夜打草惊蛇只是心血来潮,想不到接连抓到大鱼!” 鬼面人缓缓抬头,形容扭曲的怪脸表情晦涩难懂。 “我乃白莲教红阳教主。今天斗胆相见,并非想要死斗决逐。” 空巷中寒风涌动,充满了不信任的味道。 “哼,莫非你是来束手就擒的?” 衍空和尚嗤之以鼻,“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鬼面人也毫不客气。 “阁下不相信我自然无妨,但我更没有理由冒着危险,就为了和你开这一场玩笑!” 雌雄莫辨的声音十分僵硬,斩钉截铁地说道,“福州城中固然你我不可两立,但如果我是来告诉你那枚珠子的下落呢?” 衍空和尚的表情陡然僵硬,双袖中拳指齐出,金刚般若掌与大力金刚指再不留守,趁着对方不备骤然发难,呼吸间已经抢入对方的身前。 鬼面人身形原地扭动,匪夷所思地凭空跃起,凝滞在了院墙之上数息,才再次转向横折,单腿立在了高墙之上。 衍空和尚也不客气,稍蹬微踏就追逐而来,也一脚踩上了狭窄的高墙顶上。然而鬼面人并不在乎半渡而击,独拳凝聚了全身功力,快如闪电地与衍空和尚猝然回应的金刚般若掌,抵在一起相互较劲,僵持不下。 衍空和尚的内功修为固然惊人,已经到达了江闻都要忌惮一二的程度,但鬼面人蕴含的内功也刚强不折,内气运行屡屡违反常理,使衍空和尚得意万分的角力如陷泥潭之中。 两人均是未能占到便宜,于是单腿为马地撤拳再出,闪电般接连交手,在半空中发出劈啪作响的声音,鬼面人靠着离奇诡异的武功时而轻灵、时而凝浊,让双方再次徒劳无功地罢手。 “鼠辈武功倒是不弱。” 衍空和尚微微颔首,“看你之前藏头露尾地游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鬼面人身形摇晃如弱柳扶风,每一动静却紧守中轴,似乱非颠。 “阁下如今应该能够放下戒心,听我把话说完了吧?” 鬼面人不以为忤地说着,“如今的福州城云谲波诡,以本教主之见,我们双方非敌非友,完全不必生死相搏。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想要的东西,也可以告诉你摩尼宝珠的线索,换来罢斗的机会,你看怎么样?” 听到摩尼宝珠这四个字,衍空和尚的眼中就流露出止不住的杀气,似乎下一秒就会悍然出手,将眼前讨价还价的人杀掉。 但当巷子里的寒风停息后,衍空和尚紧绷的皮肉还是挤出几分笑意。 “有趣,很久没碰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了。” 这不是商量的问题,也是一个信任的问题。黑暗树林中出没的人,注定既是猎手也是猎物,脆弱如薄纸的除了信任,还可以是性命。 因此衍空和尚十分好奇对方为什么就如此笃定,说出的话不但能够让人信服,还能使他同意罢手言和。 双方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 “我们白莲教来到福州,是为了幽冥巷中的那本无字天书。” 鬼面人雌雄莫辨的声音直言不讳,“那本书出自前宋髑髅太守。他在久死还阳之后能通幽冥之事,以原本有音无字、沟通阴魂的殄文写就,上面千变万化无所不包,藏有我教遗失已久的典籍……”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冷声说道。 “因此你是想说自己找的是无字天书,不是我找的摩尼宝珠?” 他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这个说法凭空无据,衍空和尚是决计不会相信有这么一本闻所未闻的“无字天书”的。 鬼面人淡淡说道,“阁下不相信?那你知不知道,你身边这座宅子横亘在塔巷、吉庇巷之间,其中有南宋夫子郑性之曾经的书堂。” “《南村辍耕录》有载:‘性之素以私怨滥杀,所居清风堂下有卧尸影,阴晦则现,涴濯不去。’这个故事牵强附会,克那清风堂外死尸之影确有其事,实则就是无字天书中的一一鳞半爪呀……” “郑性之曾在贫贱时居此陋巷,掘地得髑髅太守留下的一块残碑,逐渐能通鬼神、知微渺,习读殄文时以清水沾地描画,才变成了这处阴晦则现,涴濯不去的尸影。”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 “字影再怎么扭曲,如何能成尸影?你这解释太过牵强,就算偶有灵异,又能说明什么!” 鬼面人淡淡说道:“殄文足以炼虬成仙,自然不能以常文俗字度之。如果你还不相信,那在前朝嘉靖间也有记录,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前来搜查,从幽冥巷找到了两幅怪图,乃是武当张三丰真人在一百二十岁时刺血书就的经文随后号为‘张三丰血经’敬献至大内,此事天下皆知……” “那两份血书经文上的内容,也是张三丰真人以高深莫测修为,强悟幽冥殄文写就,据传破解了生死幽冥、长生不死的要妙。这你总该相信了吧?” 衍空和尚的表情慢慢凝重了起来。 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往往是你的敌人。 武当作为少林立派千年以来,唯一不变的大敌,曾经寄身少林寺的衍空和尚自然对这位陆地仙人的事迹了如指掌,不管是他早年放荡形骸的癫狂行径,还是他晚年隐晦不明的仙逝传闻。 刺血写经是一种通行于佛道的大德行径,《普贤行愿品》就曾记载,佛陀在因地修行时剥皮为纸,刺血为墨,析骨为笔,书写经典,积如须弥。据说血经不但能恢弘誓愿,还能显化出真经要诀中密而不宣的义谛。 张三丰血经上的内容不曾流传于世,但明代士人笔记曾写道嘉靖皇帝通读血经之后,冷汗淋漓地坐倒于地,惊呼长生不死竟然是一纸空愿。 “多说无益,你解释再多也不如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衍空和尚开门见山地说道,心思似乎有了什么打算。 鬼面人的怪脸上挣扎出一个表情,不断变化出各种诡异的角度,伸出一根手指说道。 “自古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佛祖都称比丘下山传真经,只讨得三斗三升米粒黄金是贱卖,我如今也有一个条件才行。” 衍空和尚横眉怒目,却果然表现得更加深信,“且谁给我听听。” “我要阁下放了一个人。” 鬼面人以雌雄莫辨的嗓音说着,“那人现在关在福州府衙的待质所,深不见日的苦牢之中……” 衍空和尚的眼中再次爆发出精芒。 “你要放的人太过危险,本官绝不可能答应!” 衍空和尚想起了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只觉得对方在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一旦听信说法纵虎归山,恐怕落入圈套。 鬼面人的声音逐渐冷淡了起来。 “本教主不远千里而来,无字天书也会自己去取,这放人难道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情吗?!” 衍空和尚轻拂着胸口沉重的念珠,表情也逐渐漠然:“若想和本钦差谈条件,你必须先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深深的巷子里,凛冽寒流再一次呼啸而过,伴随着两人沉默不语的氛围,幻化出了千军万马自高霄杀来的铮铮之音。 “摩尼宝珠的来历,我红阳教恰好知道一些。” 僵持许久,鬼面人终于还是缓缓开口。 “那是当初唐代会昌法难时,我教十二慕阇之首的呼禄法师所带而来的宝物。此宝所在之处,其地不寒不热,若人有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以珠着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浊水,改变水色之德。” “后来呼禄法师见福州城罹将大难,便把摩尼宝珠埋藏于九仙山脚下,定住了城下的一处幽冥泉眼,防止阖城沉入那日月无光、黄沙漫天的阴泉之地。” “此宝潜藏地下一甲子,后因宝光流转,被唐天佑元年的闽王王审知所得,随后敕建七层八角的报恩定光多宝塔,重新定住地底阴泉的流向。” “再后来闽王霸业飘金粉,一夕鱼龙不可辨,摩尼宝珠也辗转不见于乱世,只有福州城中的黄家手中,存有些许线索,搜寻了数代不息……” 话至关键处,鬼面人的故事戛然而止,一切线索都和衍空和尚所知的相吻合,却又没有一处出乎他的意料——有趣的是,这些讯息作为交易的代价全然不足,可作为取信于人的证据,却已经绰绰有余了。 黄家、石碑、胞皇、福州。 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衍空和尚嗅出了对方话语里的试探意味,却也故意谨守着讯息的边界。 “黄家所有的线索,此刻已经落到了本官手里。你即便不说,我也总有办法找到答案。” 衍空和尚傲然地回答道。 鬼面人衣袂飘飞着,雌雄莫辨声音后的姿态极为诡异。 “本教主前来自然有道理。当初随王审知入闽的黄家始祖黄敦生六子,后起起伏伏,曾因娶永阳柯氏,迁至永泰龙井,再后委义序林氏,最后才迁回福州义序,成为如今的义序黄家。” “如此多般的流转变迁,他们口口相传的线索早就残缺不全,单靠着那面古碑,是绝无可能找到摩尼宝珠的。巧的是黄家这一代的子孙中,有一名天资卓越的庶出子孙,已在我教充任红阳护法一职。” 鬼面人的话语里诚恳无比,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没办法拒绝这个理由的。一切都和他掌握的线索相符合,自己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摩尼宝珠和自己离得最近。 在没有人成功的时候,证明自己曾经最接近成功,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你口中的黄护法死在幽冥巷里了。” 衍空和尚口气生硬,不想显露出任何的动摇。 但鬼面人已经看透了一切。 “黄护法死了,他发现的东西却流传了下来。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黄护法不仅曾把摩尼宝珠的线索告诉教中的红阳圣童,似乎还告诉了耿家以寻求某种帮助——留给阁下的时间,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哦……” 衍空和尚怒目而视,不小心跺碎了足下的墙瓦。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说时迟那时快,衍空和尚眼中的杀机再也掩藏不住,立于墙头再次突施冷箭,身体斜靠似地倒向了前方,运起千钧之力发起进攻。 鬼面人淡然自若地向后飘动着,空中转折的姿态生硬诡异,偏偏恰好能躲过衍空和尚的一撞。 眼见距离越拉越远,衍空和尚袍袖挥舞如风,袖子里的拳掌再次出击,隐蔽无比,直奔鬼面人的脸面而来,劲风已经压到了那层恐怖诡异的颠倒面具。 “装神弄鬼!给我现出原形!” 这一手袖里乾坤已经多次使用,鬼面人也早有防备,自然再次漂忽不定地躲闪,同时立掌如刀,迅速施展出颠倒不定、离奇诡异的武功路数,要和衍空和再斗过一场。 可这一次,衍空和尚忿愆的面容中显露出了一丝狡黠,袍袖忽然像被鼓风机吹起一般,直如铜铁似地不可摧折。 “你上当了!看我流云飞袖!” 横扫的袖袍带起阵阵恶风,甩动之间便从鬼面人身前划过,切断了他周身牵绕着的某些细如毫发的丝线,发出了崩当的断裂之声。 而在下一招,流云飞袖就从鬼面人的脸旁划过,击破了一块紧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面具底下的容貌。 “鼠辈肆意妄为,终于被我抓到了破绽!你虽然对佛道辛密了如指掌,却屡屡暗示本官敌人在耿家,想诱导我继续查下去,我看你根本不是白莲教!” 衍空和尚大喜过望地定睛看去,却看见鬼面人五官颠倒的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血管筋络扭曲、肌肉蠖屈螭盘,根本连五官毛发都看不见的恐怖嘴脸,一直延伸到脖颈,都是这样的恐怖胬状翼肉! 衍空和尚即便心智如铁,也被这样子惊骇到了片刻。 而鬼面人就趁着这个机会猛然窜起,施展轻功在月下飞度屋梁,几起几落后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回响久绝的雌雄莫辨怪声—— “摩尼宝珠…… “就在福威镖局!” 第一百三十六章 计不决者名不成 入夜很久了,林平之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唐人李淳风在制定《麟德历》时,就明确指出:“古历分日,起于子半”,以子时的中点,为一日之始,只是一个拥有特殊计时功能的时刻。 而心中有事横亘的林平之依旧记得,坊间大树下乘凉的老人们曾神神秘秘地和他说过,“未子时,当速归,子半到,百鬼出,最易见鬼魅,宜早寻所往。” 拥衾难眠的林修心中惴惴然,望着从窗缝漏进屋里的惨白月光,静听着城卒鸣柝缓缓靠进。城中充满忧悒节奏的打更声如果深夜静听,每每柝声三下伴随一声长吟,宛然是说的「打杀哉」三字。 最终,这位福威镖局的少镖头独自起身,小心翼翼地从房间走出去,快步经过几间亮着灯火的厢房,又穿过树影参拂的练武场,终于来到了后院的门口,凭着门缝向里面张望。 几天前镖局里还热闹非凡,此时却已经冷冷清清、恍如隔世了。 在田归农带人上门踢馆铩羽而归之后,林震南喜不自胜地命人采买了大量的水陆食材,大摆筵席款待镖局上下百余号人,从镖头账房到马弁伙夫,人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江闻的几个徒弟更是敞开大吃毫无顾忌。 可是在那之后,林震南就似乎痛定思痛地,忽然严令两个子女和江闻的三个徒弟,不得随意踏入前院和镖舍,一日三餐由伙房单独供应——正好府上大厨也有一双儿女,每日就负责往来内外,端菜送水。 林震南的理由是江湖险恶,不得不防。可林平之感觉总有哪里不对,就连前厅镖舍传来的声响、飘进来的味道都不对。 镖舍晚上灯火不息,白天也总是传来刀枪交击的铮鸣,似乎有许多镖师昼夜操练着武艺。百天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步伐密集如雨点打落,夹杂着铜锣金鼓敲鸣为号,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对手作战着。 林平之即便隔着院墙,也能听见他们发出声音忿怒和惶恐、脚步声音坚毅而悲观,匆匆忙忙地永无停歇,就像在进行着一场永远不会胜利、也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战斗。 慢慢地,林平之还发现,每当这扇门打开,林修就能看到一些筋疲力尽、汗出如浆的镖师靠在墙角休息,随后消失在了后院某个亮着灯的房间里。 好奇心起的林平之,曾凭借轻功踏上墙头,虽然视线被后院的一度山墙挡住,却也看见镖局斜侧的那扇小门。一辆辆运送着肉菜禽畜的轮车,正排队等候在狭小的过道里,等待着府上大厨清点食材后送入厨房。 这样的离奇景象,在每日隅中、日入两个时间从不间断。每一次的食材用量都相当于一次阖府的宴席。 林平之想不明白,府上哪有天天吃席、顿顿饕宴的道理,可若是没有人吃,光这些小车日积月累下来的食材,都够把前门大厅囤满了,如今却仿佛被送入了饕餮的无底腹肠之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 自从那块黑底金漆的御匾到来之后,镖师们便都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谈论着这块带来不祥的事物,用恐惧厌恶的目光看待它,即便只是偶然经过,也都会慌乱地转移视线,宁愿视若无睹,仿佛里面寄居着什么会食人心智、夺人性命的鬼怪。 而原本天天晨昏给林平之考教功课,称量武功的林震南,也已经数日未踏足后院了,着了魔似的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曾入卧,只顾着昼夜死守在前厅。 可能是受不了林平之苦苦盘问,福威镖局的史镖头最终才略微透露,林总镖头如今有要事在身,只能寸步不离地全副披挂于前厅端坐,片刻都不曾解衣离开。 更奇怪的是还有人说,偶然看到早就疏于习武的林震南,独自于深夜前厅舞剑,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对手激烈交锋,用的全是从未见过的诡诈凌厉招式,可再一回神,却发现林震南正仗剑端坐,仿佛根本没有起身过。 形形色色的消息悄然传来,林平之能看见的镖师却越来越少。 林平之瞬间就联想到了,那块颇具不祥意味的黑色牌匾。 如今的他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自己父亲那威严面容,正满是忌惮地仗剑以对,紧盯着金漆御匾上崎岖蜿蜒的笔迹。 林平之幻见到那匾额上不间断幻化出各种诡异的形状,张牙舞爪地肆虐于前厅,凝聚成噩梦的实体,散播出种种灾祸与恐怖,吞噬着福威镖局里的镖师性命,也吞噬着父亲濒临崩溃的理智…… 随着又一声「打杀哉」泠然响起,才把林平之从混沌不明的幻妄中惊醒。 此时,门缝外是浓郁到散不开的黑夜,凝视久了,也能看到虚空里浮现出白影的寂寥。 随着一阵刺鼻熏眼、难以言述的腐臭味迎面扑来,林平之的眼中一时间影影绰绰、皆是飘散不停的幢幢鬼影,那些潜伏的妖异爪牙向着自己一同扑来! 林平之从门缝猛然跌倒,靠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尖叫。 他很害怕,很迷惘,很绝望,因为曾经全部的依靠,如今都化为了伸出手却抓空的愕然。 可他绝不能放弃,因为他是这个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本就是除父亲之外,最应该守住镖局的人。 他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同母亲于草屋破瓦中的贫困孤独,他更记得,今日福威镖局里前呼后拥、花团锦簇的盛况。 这种绝大的差异变化,让他不止一次地做起相同的噩梦。而自从母亲生下妹妹后去世,最后一个辨别幻梦的道标也不见了,他眼中更加难辨真幻,颠倒不安的梦里,也总是浮现着大同小异的景象。 在颠倒离奇的梦中,他遭遇了父亲身死、镖局衰落,偌大家业付之一炬为灰烬,自己孤苦无依地流落江湖之事。 他遇见了很多人,做过了很多努力,可穷尽一生仍然受尽苦辱欺诈,当初仇人之名响彻江湖,自己却只能如蝼蚁般偷生仰望,永远也没有机会翻身。 更古怪的是,他在这个梦里从没梦见过妹妹月如,也没有梦见过师父江闻——可明明一旦父亲去世了,他最牵挂的人是亲妹妹,而最值得依靠的人,就是这个隐居在武夷山里的师父了。 随着年岁增长,林平之也能猜到这些梦产生的根源,是自己心里浮现的彷徨。 曾经一无所有的人,一但碰到哪怕只如稻草般的希望,就会穷尽力气抓住,随后恶毒如狼地防备着被人夺走。 因此,林平之明明胆子很小,却总胆大妄为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比如父亲,比如镖局,比如所有如今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他一个都不想再失去了。 鸣柝声倏然远去,林平之裹紧单衣站在寒风里,再次挺起胸膛看向门缝。 这一次,即便他耳边又听到了窸窣瓦片碰响的怪声、眼角又瞥见白影飘落的鬼影,眼神里也只剩下坚定和果决。 ………… 入夜很久了,林震南却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福州城宛然「打杀哉」的夜柝声去而复来,夜夜皆然,林震南初来时曾听当地人说“三山两塔冶城间,听塔铃而知祸作”,就总是联想到古书上,那些似是而非的福祸预兆。 看着那面黑底金字的“南绿林总盟主”御匾,林震南喟然不语,缓缓闭上眼睛,略微抚慰疲劳到极限的神经。 忽然,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前门钻了进来。 “总镖头,我回来了……” 史镖头的身影从夜色中缓缓浮现,快步走入了福威镖局那挂着“福在威前”厅匾的大厅里,看到了御匾略显嫌弃地抿了抿嘴,这才来到仗剑端坐的林震南面前。 林震南听到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双眼布满了血丝,略显沙哑地说道。 “事情办的怎么样?” 史镖头长出了一口气,僵硬地活动了一下前几天受伤的肩头。 “放心吧总镖头。” 他神色诡秘地一咧嘴,有些得意地说道,“我亲眼看着出去的,没有任何问题,您放心好了!” 林震南得到了这个意料之中、却心系万分的答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好。你到后院伙房,把华师傅叫出来,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史镖头领命匆匆而去,又匆匆地回来,这次还带回了一个有着圆圆胖脸的中年男人。 “总镖头,您找我是吗?” 伙房的华师傅刚睡下不久,近来镖局的事情也让他压力颇大,本来乐天知命的一个人也开始坐立不安,此时的胖脸上就明显带着忧虑。 “好让您知晓,如今伙房、镖舍都快囤放满了,再下去只能摆到前院了。” 林震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 林震南看着两人到齐,想从大堂中的太师椅里站起来,体力却早就在长达数日的、与御匾的无声对峙中消耗殆尽,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史镖头赶忙上前搀扶,结果林震南不慎拍到了他肩头的叉伤,瞬间龇牙咧嘴了起来。 “嘶……总镖头,你要小心身体啊!” 史镖头也不声张,忍过阵痛才扶着林震南站好,愣是不敢让林震南挪开手。 “史镖头,华师傅。” 林震南婉拒了搀扶,站起来缓缓说道,“这几日昼夜筹划,终于把福威镖局上下百余人尽数秘密送出福州城,保留住了总号的元气根基,二位实在功不可没。” 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林震南,眼中却全是喜忧参半的神情,甚至有了几分的泫然,就因为这一切太不容易了。 林震南看着远处,大厅烛火跳跃着照在他的脸上,随着光影游移不定,使他表情虽然毫无变化,却分明地呈现出了苦乐忧欢种种情绪。 “减兵添灶之计已然奏效,我的心里却还是有几许的不安。约定好的暗号没有从城外传回,也许是钦差封城太严,大概是我多心了。” 林震南说道,“随着镖局风头过去,福州城如今的注意力,都被那钦差的逆施倒行所转移,史镖头你明天,就以伤势转重的名义到仲仁医馆寻医问药,先不要回来了。” 随后他转过头,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据,“华师傅,这一百两可以到镖局各处分号兑领,你就带着孩子借口回乡探亲,明天离开。凭你这一手高超厨艺,就算不愿去分号任职,想必也无大碍。” 两人闻言皆是感动不已,对林震南的心思缜密妥帖,顿时佩服之至。 史镖头更没想到,原本只在话本评书里听见的“减兵添灶”之计,竟然能在林震南手里玩得出神入化,不禁让他惊为天人。 林震南在福州经营许久,向来坚持福在威前、以和为贵,把交游善友的商道贯彻到底,与寻常形似黑社会的江湖人士截然不同。因此城中各方消息,依旧可以通过不同渠道,汇集到林震南手中时,帮助他发现问题的所在。 这几日他虽然被命闭守镖局、谢客往来,可并没有因此而壅塞耳目,茫然无知。 他知道耿精忠发疯,知道钦差搜捕白莲教,知道三坊七巷被掀了个底朝天,更知道自从田归农被吓退之后,一些对福威镖局的谣言就或有意、或无心地流传开来。 这些鬼蜮伎俩在平时不足为惧,但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危险时刻,林震南无法坐视不管了。 他凭借敏锐的嗅觉,从重重杀机之中寻找到了一条唯一的生路——撤! 曾被江闻苦劝,因此林震南这几年也补读了不少书,奇怪的是,最让他感兴趣的不是诗词歌赋、算数命理,而是讲述韬略纵横的兵书。 林震南认为自古商道犹兵道,而用兵之道不外乎虚虚实实四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避实击虚者终胜。 比如之前,当清廷以为福威镖局会借机退走福州城的时候,林震南偏在接匾大战中借小石头、洪文定力挫群雄,坐稳了这个南绿林总盟主的位子。 又比如现在,当清廷以为福威镖局正大宴手下准备接受招安、高枕无忧的时候,林震南却在暗中筹划着将福威镖局总号的人马撤出福州城,保全住有生力量。 谁也料不到,林震南会选择在各方众目睽睽、风口浪尖的注视之下,有胆量将人马暗中撤走。 可林震南想的很清楚,福威镖局的背后靠山耿精忠如今被圈禁于王府中形势不明,又有人不断暗中针对着他们,所留存的力量越多,情况就越危险,分明已经呈现了收网钳口的形势。 林震南在,福威镖局总号就在,而镖师在,各地分号就不会垮,二者缺一不可。 添灶减兵之计,要略一在减兵,二在添灶。 为了减兵暗度陈仓,林震南在这几天做出了日日欢饮的假象,让手下镖师借着运送食材的功夫,躲进车底下转移出镖局,再通过他福州城中多年积累的人脉与手段,分批安然地送出城去。 为了添灶掩人耳目,他命华师傅每天都要囤放好采买的各色食材,这让华师傅为处理食材、延缓腐烂发臭较劲了脑汁;他命史镖头带剩下镖师准时操练发出声响,迷惑府外盯守的眼线,以至于当人越来越少时,镖师各个都得累的半死,才能以十几人发出近百人的响动。 为了保证渠道安全,林震南分别通过了布绸商铺、金铁匠坊、果饯货站、文玩书肆、药铺医馆等等不一而足的人脉,昼夜不停地居中筹划每一步,更是揣摩着遭人撞破的善后事宜。 依靠不眠不休、耗尽心力,他终于等到了全数撤离的今天。 “总镖头,我不见得非要走。” 史镖头感叹着说道,“您的亲眷都还没走,需要留人保护才是,我虽然武功低微不济,也总能拖延片刻的。” 华师傅低头不语。 他虽然是福威镖局总号的伙房大厨,却只是花钱雇来的,不似史镖头那般江湖中人,这几天战战兢兢地配合暗渡镖师已经是仁至义尽,并不想要深陷在这处泥潭里。 因此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离开,林震南也能看出来他只想带着一双儿女远离是非之地,换个地方老老实实过日子,就连林震南承诺与他镖局分号的差事,也是丝毫不敢考虑了。 “无妨,如何出城我自有打算。子鹿如今还被困在牢里,我必须想办法破局,还他一个自由之身。” 林震南摇头说道,“况且我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子鹿给我留下的后手暗棋。以他两位徒弟的功夫,已经足够震慑贼人宵小、护得修儿与月如的周全了。” 史镖头讷然片刻,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可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而已……” 林震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是孩子,也是子鹿的徒弟。他们的师父既然能料敌先机地留下他们,一旦镖局遇到危险,又怎么会袖手旁观?你放心好了。” 史镖头微微叹气着,不知道自家总舵主为什么如此信任一个江湖侠客,乃至于镖局上下百名镖师在他眼中,都不如江闻一个人令他有安全感。 “总镖头……” 华师傅总算鼓足勇气开口了。 “虽然明天就要走,可我还是想报答一下您这些年的照拂,多亏了总镖头,我那两个孩子才能入学识字。” 华师傅胖脸上憋出一丝笑意,却掩饰不住愧疚,“我,我去伙房处置一下食材,这就去伙房墙角挖坑,把腐烂的食材再多埋一点……” 林震南惋惜地看着他,嘴里却没有刻意挽留,只是诚恳地说道。 “那就有劳了。” 华师傅胖胖的身影消失在了被撞碎未修的侧门,史镖头也坐在了大厅之中,陪着林总镖头沉默不语。 林震南凝视着那块黑底金漆的御匾,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不语,又开始了一场与远在金銮殿中某个敌人的对弈长考,想从这个死局中挣脱出一条生路。 可忽然间,侧门中响起了两个急促的脚步声。 这一次,是两道矮小的身影快步走来,肩上还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半大小子。 “修儿!你怎么了!” 林震南猛然惊呼出声,发现昏迷不醒的正是自家长子,而扛着他进来的是气度俨然的洪文定和傻呆呆的小石头。 洪文定眉头轻皱,把林平之放到了椅子上,熟稔地确认过他的鼻息和脉搏,随后对林震南说道:“林总镖头,我刚才在屋里休息,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就赶了出去,正发现林公子昏倒在院子的门口。” 他思索片刻,继续补充道:“以我看来,应该是被人有意击晕,性命无忧没有下死手,故而对方的来意不好判断。” 林震南也紧张地上前检查,试图唤醒林平之,却徒劳无功。 “洪少侠,连你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踪迹吗?”史镖头惊道。 洪文定点了点头:“对方的轻功很高明,并且很可能不止一人。先是有人把我引出去,与我交手的时候另外的人打晕了林公子。并且很可能还有第三、第四个人的存在……” 林震南只觉得心头警铃大作,忍住不安地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洪文定的态度依旧冷静。 “因为在这同时,您的千金也被白衣人盯上了,故此估计还有贼人闯入。” 林震南差点把椅子扶手捏碎。 “什么!月如也遭了毒手?!” 洪文定不慌不忙地摇头说道:“总镖头不必担心。” 他一指边上发着呆的小石头,“我这师兄当时正走出门外,就和贼人缠斗在了一起,一路紧咬对方,使贼人并没能得逞。” 林震南茫然了片刻,紧盯着小石头,似乎揣摩不透这个“紧咬”到底是虚词还是实指。 “我当时饿了,出来找吃的。”小石头冷不丁补充道,这让林震南更加迷惑了。 “爹!” 随着一声呼喊,林震南猛然回身,就看到自家小女儿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此时急不可耐地要扑进了自己怀里,双手更是紧紧抓着,一刻也不肯松手。 林震南紧搂住女儿,嘴里不停地说着,“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 小石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可是师妹又不见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又,只是单纯感觉这个场面很熟悉。 林震南的情绪在短时间大起大落,只感觉心脏都快停了。 “什么?!凝蝶不见了?!” “我们进去找凝蝶的时候,发现她的房间屋顶瓦片碎落一地,已经不见人影,可能是被另外的白衣人抓走了。幸好我师兄记得对方身上的气味,我们俩现在打算去把小师妹找回来。” 洪文定点了点头,“师父曾吩咐我们要守好镖局,如今只有总镖头独镇福威镖局。我们会在天亮之前尽量赶回来,还请您务必要小心谨慎。” 感觉到形势空前紧张的林震南果断点头,看了一眼紧搂的女儿和昏迷的儿子,坚决地说道。 “此事刻不容缓,你们两人自去便是,府里的一切我自有主张!”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就不再赘言地翻墙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留下呆愣着的史镖头,面对着忽如其来的事情瞠目结舌,缓缓说道。 “总镖头,这下我总能留下里了吧?” 林震南看着他无奈地说道:“那就有劳你了,小心肩头的伤势别发作了。” 史镖头略显得意地抬头挺胸地唱了喏,用没带伤的单手拎起熟铜棍,就自告奋勇地要到府上巡逻,观察贼人是否有去而复返的踪迹。 在夜色萧然中,史镖头跨过前院的门,走入故意屋屋点着灯火的镖舍范围,顿时差点和慌慌张张、去而复返的华师傅撞了个正着。 “哎哟看着点路,你这是做甚?!” 史镖头略显恼怒地躲过伤处,拦住了六神无主的华师傅,“你手里拿着什么?” 华师傅闻言猛然惊醒,像住救命稻草般紧抓住熟铜棍尾,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仿佛遭了疟疾。 “镖……镖头!我刚才在伙房门口挖坑……就挖到了……你……看看这个!” 他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刚想递过来,却忽然因双手一抖,顺势落在了地上。 瞬间,油纸包里一个黑乎乎、臭兮兮的事物就滚了出来,转了两圈才趴伏在青石板上,再无动静。 史镖头不嫌污秽地捏着鼻子靠近,凭借着院子里惨白泄地的月光,终于看清了地上那个邋遢的事物,是一只被连腕斩断、腐烂发臭的人掌! 华师傅早就惊恐到说不出话来了,自己天天忙活着的厨房出现这鬼东西,岂不是又一把屠刀每天选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更让史镖头难以相信的是,他一眼就从那根短了一截的无名指,辨认出了这只手掌的主人——这只断掌的原主,必定是原先天天和他饮酒赌钱、而两天之前就应该已经安然出城的郑镖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 潘郎白璧为谁连 跑出镖局外的小石头与洪文定两人,一路追踪尾随着可疑身影急急前行,几次靠着小石头灵敏的嗅觉差点拦住对方,却还是被对方神乎其技地穿墙越屋、遁逃而去。 慢慢地他们发现,那几个可疑身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似乎刻意在福威镖局周围团团绕绕,明明可以径直扬长而去,却总是平白无故地和两人兜着圈子。 但很快对方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洪文定和小石头被绕晕,终于在一处转角彻底失去了对方的身影。 “味道……不见了?” 小石头茫然地看着洪文定,“我闻不到刚才的味道了。” 洪文定沉着地说道:“对方沿着福威镖局附近打转,必定是怕我们追踪到他们的老巢,才刻意转圈消除痕迹。我们先沿着这些地方找找线索。” “嗯,如果能闻到刚才的味道,就能找到他们了。” 小石头点了点头,顺手摸了摸空空的肚子。 白日的西门客往人来、热闹非凡,此时夜深人静的西门大街,却混杂着朦胧夜色的笼辖,似乎总有微光在山的背后闪动着,在缁天映照出佛塔削瘦颓唐的身影。 福州以三山为骨筑城,两塔横亘其间,今夜宛若一对在千年时光里看破了红尘的孤僧,纵然日夜相对,无意汲泉灌蔬,也不再参禅辩经,于是乎所有的神采都在眼里匿藏不见,化为了长满斑驳青苔的顽石。 洪文定凝神观察着四周情况,与小石头谨慎走着,深吸了一口浓重的夜露,只觉得冷到了心头。 “这条街上杀气很重,要小心。” 洪文定出门只穿着粗布衣服,腰里自然而然地佩着生锈砍柴刀,刻意把一身的锐气敛藏了起来。 小石头呆呆地看着,想了一会儿才问到:“什么是杀气,我为什么感觉不到?” 洪文定皱着眉头试图解释:“我爹说过,如果酒肆里没人饮食夹菜,赌档里突然不高声赌钱,树林山道中安静到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就说明有人动了杀机。” “哦——” 小石头长长一声,打量了一下空空荡荡的街道,深以为然地附和道:“那确实很奇怪。” 但两人沿着墙躲躲闪闪地往前走了一会儿,小石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 “可现在是谁,要来杀谁呢?” 他此时小脸纠结着,仿佛用尽全力在思考和较劲,最后惘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尚未消失在视线里的福威镖局。 今夜的一切都透着蹊跷,在出门之前,洪文定也猜想过许多种可能。 幕后黑手毫无疑问在刻意针对福威镖局,可坚持绑架走凝蝶确实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与福威镖局几乎毫无干系。 他原先猜测的一种可能,是他们其实是想抓走林月如,用于威胁林震南就范,因为不能确定两个小姑娘哪个是林府千金,这才一起绑了。 但这个猜测已经被他推翻了。 追击中,洪文定从一些细节慢慢察觉,之前与自己交手的白衣人身上带着新伤,连血痂都未凝固,显然刚刚和人交手过,另外几人也隐隐有内伤。 最让洪文定费解的就在这里,莫非这几名打扮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实际上也并非一伙,乃至于起了冲突火并? 正思索着,两人从西门大街外一间门户紧锁的客栈路过。 门前木制招牌因年久褪色着摇摇晃晃,悬在屋檐下的白纸长灯笼,隐隐约约摹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联语。 洪文定听见了客栈木楼梯传来的声响,知道有人正要走出,连忙拉着小石头躲到了一旁杂物堆里,以免被人看见了踪迹。 两人敛息静气地看着大门打开,就发现一个穿着官员补服、凶神恶煞的和尚,正志得意满地将粗麻袋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往南边走去。 一阵冷风飘来,小石头忽然凑近了洪文定,伸出手比比画画,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表达出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含义——我又闻到那个味道了! 两人同时转头,目光盯着古怪和尚肩头的粗麻袋,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的恍然。 “得想个办法把他留下来……” 洪文定看出小石头的表情不对,仿佛有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一样,“等一下,你别冲动!” 话音未落,要阻拦已经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小石头已经嗷呜乱叫着跑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和尚的小腿! 衍空和尚今夜将手下全数派出,监视镇压着福州城里的异动,自己又接连挫败两波江湖高手,只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在种种线索的指示下,衍空和尚关注起了福威镖局,可鬼面人留下的线索太过刻意,分明是想祸水东引,于是他独自来到这座客栈里,严命手下部署监视。 然后……就被人给咬了? 随着脚踝处一阵钻心的剧痛,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这个小阴沟里翻了船,被一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小屁孩给咬了。 衍空和尚勃然大怒,伸腿连踢想要甩开紧咬,小石头却宛如一只吸血的蚂蟥,不管猎物怎么挣扎拉扯都无济于事,反而让被咬处的伤口更加鲜血淋漓。 即便如此,衍空和尚还是舍不得手里的粗麻袋,宁愿运起内劲跳起丈余,准备将小石头掼摔在屋旁的石碑上。 “师兄,快松口!” 洪文定察觉到招式恶意,在心里刚要出声提醒,小石头就抢先一步不情不愿的松力,摔进了路边的摊车里撞碎一片狼藉,随后滴溜溜爬起来,吐出了嘴里的碎布与血块,自己愣是一点伤都没有。 衍空和尚察觉到脚踝一松,钻心刺骨的剧痛转而被刀割般的钝痛替代,一阵阵直往里钻,腾跃后落地的右腿也猛然一痉,身为高手差点保持不住身体平衡。 “找死!” 剧痛之下,衍空和尚再也没有了要走的心思,只想着把这小孩大卸八块,才能洗去今日之辱。 小石头跑回来拍了拍厚棉衣,用骄傲的眼神看着藏身杂物堆里的洪文定。 你看,我的办法好用吧! 洪文定瞠目结舌。 这个办法确实是绝妙无比,衍空和尚不仅留了下来,而且就算请他也绝不打算走了! 直至此时,衍空和尚仍然肩扛着麻袋,转用左脚发力,单手击出一记金刚般若掌,只听得掌出生风、刚猛劲烈,这门佛家武学已经被他练成百步不留情、出手定输赢的杀招了。 见对方来势汹汹,小石头先是把对方引离洪文定,随后就地一倒,在千钧一发间躲过了杀招,用呆呆的眼神打量着对方,丝毫不惧。 谁知道这金刚般若掌意蕴极深,本就是意在以般若之智慧,御金刚之掌力,达到至刚至阳、至大至强的境界,此时虽然力道已老,却仍被衍空和尚猛然催动提高了几分,凭空竟然演化出一式回掌,从无相式陡然转为观照式,伺机而动全无破绽! 刚猛的掌力已经触及小石头身体,衍空和尚将内力鼓催不止,正待继续吞吐掌力,一举击毙趴在地上的小石头。 可掌力及身的小石头斜坐地上,却仿佛又被打开了什么隐形开关。 小石头的丹田气原本不受控制,被江闻训练已久记忆却已苏醒,浑身如过电一般游荡而出,内气走手太阴肺经,经列缺、经渠、一路直达直至掌心。 身型悬殊至极的两人面对面着,小石头的亢龙有悔猛然出手,从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的划圈挥出,与衍空和尚的金刚般若掌硬瞬间碰到了一起! 一方是力极渐弱、强行续招,一方是坐地出掌、力难生根,又同样是刚猛至极一往无前的路子,衍空和尚只觉得掌敲在了一块铁坨子上,五指被震得发麻。 而小石头也不好受,自古武学力由地起,气自根生,侧趴着出掌犹如无本之木,当即被打得滚退向后,骨碌碌地停不下来。 搏杀之际全凭经验,衍空和尚的变招极快,瞬间转掌为踢,以宽大的官服掀起旋风为遮掩,回身一脚踢向了小石头。 他由于只能用伤腿踢人,以至于在地上泼洒出一路血痕,心中怒意更盛。 小石头的江湖经验终究还是不足,被对方虚实结合的招式骗住,掌短腿长,立刻就像一颗球一样被踢飞,倒摔进了远处临街的戏法彩棚里。 洪文定知道时机成熟了。 形势此时看似下风,实则小石头已经换来了极大的战略优势,洪文定慢慢地也理解这个看似痴驽的师兄的用意。 自己被南少林秘传龙形拳影响,师父告诫不得轻易动手,以防遭诡异武学进一步侵蚀,因此自己并不适合缠斗拉扯,只能致力于如现在般,一锤定音的时刻! 洪文定从杂物堆里飞身而出,双脚踩过路边的屋檐,几个折返已经来到了衍空和尚的身旁,以洪拳中的一招“惊鸿敛翼”直奔对方门面。 猝不及防间,衍空和尚只能撤回追击的步子,原地连转三圈,把肩头麻袋舞起阻挡,这才避免了双眼被抓瞎的下场。 衍空和尚只觉得今晚简直荒谬透顶,自己堂堂朝廷钦差、御前高手,竟然被两个小孩逼得狼狈不堪。 自己的修为功力完全足以碾压对方,轻松把两个小孩像碾蚂蚁般踩死,可自己右腿被咬伤、肩上又扛着麻袋、反而束手束脚,无处施展。 有那么一瞬间,衍空和尚都怀疑是客栈里的手下给他下了套,雇佣来了两个小孩当死士,就为了让他在江湖上身败名裂…… “混账!” 衍空和尚舍了小石头,径直攻向了回身的洪文定,苦练多年的流云飞袖再不掩藏,直奔洪文定的落脚点。 与小石头不同,洪文定的江湖经验十分老道,顺势就踩在了衍空和尚如钢似铁的宽袍大袖上,凌空三连飞踢又起,双拳成虎爪,以“猛虎爬沙”式连番抢攻,招招不离对方肩颈的薄弱处。 衍空和尚不胜其扰,干脆利落地放弃了拆招,以大力金刚指如电般点出,做好了以伤换伤解决战斗的打算。 拳谚云:“有拳无功、出手即空”。所以,掌、指无功力者,摆出架式再好也是枉然,而架式高明的人,掌、指功力也将水涨船高。 此时衍空和尚为了出指刚猛,自然以左腿前迈,伤腿虚点,左手扛着麻袋、右手出指,浑身架势都调整到了极处,半分也无法轻动。 只间洪文定凌空扭身,一手勾住衍空和尚的肩头,顺势猛然将麻袋从他手中抽出,双腿踏身地借力飞出,落在了十几步步开外的地方。 “你这一身是……少林武功?”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髭须密布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仿佛见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 洪文定冷然不答,先把麻布袋放到了地上。 两人隔着十几步遥遥相望,也不说话,伴随着一股寒夜强风刮得窗棂有声、人声街景黯退,忽然不约而同地动了起来。 只见这一大一小、一老一少,身形外貌皆然相反,神情更是一个狰狞、一个淡漠,偏偏不约而同地摆出了同样的拳脚架势,仿佛镜像翻转般相似,用佛祖九图六坐像里悟出的、禅定般古拙的少林身法,酝酿着下一刻的杀招…… 第一百三十八 蠖屈螭盘顾视闲 “南少林的余孽竟然还没死绝。” 衍空和尚狞笑出声,似乎对眼前这一幕非常满意,“我常常后悔火烧少林寺的时候不在场。没能亲眼见到至善老秃驴痛哭流涕的模样,实在是终身的遗憾……” 衍空和尚摒绝右脚传来的痛感,缓缓沉桥坐步,侧身立腰出掌,再一次鼓催动浑身的内力,“看你这个小子的武功,一定是至善老秃驴精心培养出来的苗子,今天把你当场打死,倒是能让我痛快不少!” 洪文定纵然年幼,武功根基却是一等一的扎实,即便体质因为腐骨毒戕害略有倒退,可招式与境界依旧在江闻的指导下突飞猛进,逐渐以有形为无形,意图跳出门户之限。 只见他身正步稳、下盘沉实,仪态外静内猛,双眼似闭非闭间已经将衍空和尚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架势不错,强过刚才那招粗俗浅薄的掌法。” 衍空和尚微微笑着。 洪文定很久没动真格的了,前几天的那场连热身都算不上,身体也不免有些疏懒。然而武学一道在于勇猛精进,也贵乎静虑思纯,当心中有拳的时候,洪文定慢慢觉得砍柴和打人,似乎也没有多么大的区别…… 不过是一刀两断! 一阵强风呼啸而过,紧闭的福州西门上亮着两盏灯笼也摇晃不止,忽明忽暗间如血珠欲坠。 此遑论夜城门的守吏,还是城中的居民,都在这片漫长的黑夜里蛰伏着,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又像是在暗中拼命地等待,等待那场可能永远也无法降临的日出。 短兵相斗需睁大双眼,以便捕捉对手每一毫的异动同时震慑对方;而游走持斗只合觑眼,判断时以意为先,得意忘形,同时也避免在僵持中风沙迷眼,露出不该有的破绽。 故而此时随着风卷尘沙吹来,洪文定抢先抓到破绽,动如脱兔地出手了。 甫一出手,就是洪家拳最一往无前的杀招——虎鹤双形! 虎形劲猛、虎爪威沉,鹤啄飘险、鹤意灵秀,洪熙官创出的招式与后世“洪头佛尾”的双形拳不同,在少林五形拳招式精密善变的同时,更加杀招迭出,是一等一的搏杀拳法,丝毫不给敌我留后路。 洪文定身量尚小,便仗着体形灵动的优势欺身猛攻,长短桥变化信手拈来,霎时间险状纷呈,却被他一一化解。 虎势以横克直,鹤意以弱借强,虎爪如猛虫扑兽,鹤翅则为凌空击水,他的招数快如闪电,逼得衍空和尚不得不后退,一套拳法打下来,姿态浩浩如五爪金龙,盘盘如老僧入定,已然极具神化之妙。 “好一个虎鹤双形拳!你师父和苗显什么关系?” 衍空和尚眼中异彩连连,挥袖挡开洪文定的进招,气度步伐丝毫不乱,显然这些未能让他狼狈破防,同时也一眼就看穿了洪文定手底的真招。 “虎形中分红黑门,鹤形内有开闭口。你是不是还藏着一式黑门拳,打算在白虎三爪之后紧接黑虎穿林、毒鹤十二手,想直破我的中门?哼,也只有苗显那老匹夫才会如此阴毒,活该被人打到吐血折寿,带着全家隐姓埋名。” 衍空和尚跛了一脚,身形步伐却丝毫不受影响,趁机想要反击,而洪文定就像他说的那般,再次飞身而起,凌空挥出虎爪三记,抱月流云般恰好遮挡住暗藏的一式掏心爪。 此刻明招在前,暗法在后,衍空和尚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挡在眼前,又一退闪过掏心黑虎爪,却已然步入了连环的陷阱之中,一步退步步退,洪文定双臂舒展起似野鹤飞扑,随着鼓荡丹田,喉发鹤鸣,杀招已然成型! 洪熙官暗中传授的毒鹤十二手大开大合,接连攻击着如颅底、咽喉、胸突、第七到八的肋骨缝等人体要害,反复打击大肌肉群的链接肌肉束、下巴侧呼吸道及神经部位,阴藏阳蓄全是毒手。 经过洪熙官这样的生死搏杀行家修订,这门拳法赫然已是一连串形成体系,丝毫没有退路的狠毒死手! 随着中门被骗开,衍空和尚宽大的官袍被迅风荡起,被击打出鞭炮般的爆鸣,然而他岿然不动地立在院里,似乎因为神经麻痹已经无法动弹,硬生生收下了一连串杀招。 洪文定紧持着一口气不敢换,防止紧连的毒鹤十二手出现破绽,因为只有他察觉到,明明自己的杀招已经实打实地击中了,对方却没有出现一丝常人的反应,仿佛周身致命死穴之于他,也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皮肉! 这种恐怖的反应,让洪文定联想到了惨无人形的毒人马宁儿,可是面前的人明明四肢完好、被咬伤也会疼痛流血…… 洪文定的余光观察着什么,已经不得不开始思考退路了。 毕竟这次交手与镖局里教训陶子安的小打小闹不同,两人招式之中浓烈杀气已经渐渐影响他的心智,根据他自己的预估,再过一刻钟时间如果不能得手,事情就会再次不可控制了。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对眼前越发疯魔凌厉的鹤啄感到有点疑惑,然而出于对少林拳法的了如指掌让他丝毫不惧。 挺身被动接招了许久,他终于动了起来。就在洪文定跳跃而起、无法躲避的时候,衍空和尚双掌舞动如风车,随后猛然转身以双手撑地,未伤的独脚闪电般凌空蹬出。 此时在洪文定的视界看去,已经没有了身穿官袍的古怪和尚,只有一头独尾竖立,背身回首的斑斓猛虎,睥睨中虎啸而起,便有恶风阵阵、袭人而来! 这一招又快又险,洪文定只觉得眼前一个影子迅速放大,而下一秒,一只大脚已经印在了自己的胸口,浑身的气血翻涌、唇齿间铁锈味不断浮现,口吐鲜血着飞了出去。 “这招虎形拳里的杀招——穿心虎尾脚,滋味如何?” 衍空和尚狞笑着回头,怙恶不悛的面容更加丑陋凶恶。 穿心虎尾脚模仿大虫竖尾,寻常人只要胸腹或下颚中一脚,轻则吐血昏迷重则脑裂立毙,更不要说还能化为连环虎尾脚,一记更重过一记,直到将对方浑身骨骼踢碎为止。 这一招,是他在南少林中偷师的技法,寻常人怎么也想不到虎形拳充斥的虎爪、虎扑之中,会藏着这么阴毒的一记转身后踢。更想不到自称慈悲为怀的禅门净地里,会醉心钻研着这般残忍的武功! 佛法无边,慈悲为怀? 天大的笑话! 衍空和尚势不饶人地想要追击,眼角余光却瞅见一个小豆丁般地身影,正双手拖着粗麻布袋,费劲地往巷子里钻,竟然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差点就要得手了。 “哪里跑!” 衍空和尚怒不可遏,连脚踝的伤口都刺痛了起来,运起铁掌想要追上前去,趁势将小石头的脑袋拍碎。 可就在追击的当口,一股凛冽的杀机已经隔着空气迅速传来,衍空和尚左手都像钢针扎骨,皮肉跳动不已,一种属于武者冥冥中的预感让他迅速闪身。 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即便已经撤手,也被一道黑影撕下了几缕血肉,而那道影子身长如蟒地游上了巷口的墙壁,随即反跳着四肢低伏着地,头尾起伏、左顾右盼,行状极为诡异,全然不似人形。 满脸紫色血丝的洪文定,嘴角的血迹尚未干透,胸口的鞋印也深刻可见。 随着身体起伏晃动,似乎还能听见体内碎骨蠕动拼凑、血管粘合复位的异响,而他满脸都是游动的紫色血丝,双眼黯淡无光,盲盲然虚视着衍空和尚,浑身杀气凝而不散。 小石头转头看到这一幕,拽着粗麻布袋子的动作更快了,吭哧吭哧就消失在了巷子里。 “秘传龙形拳!” 衍空和尚此时的表情极为精彩,说话声音都带上了颤抖与战栗,只觉得周身怒火宛如暴雨中的烛灯被浇熄,息怒停嗔后的透骨寒意遍及全身,随后一种同样凛冽纯粹的杀意蓬勃而出。 “快说!你从哪里学来的秘传龙形拳!!!” 衍空和尚状若疯魔,从手臂到脖颈的青筋毕露,厉声质问着已经神志模糊的洪文定,可一看到这孩子脸上似笑非笑的怪容,动作就出现了片刻凝滞与犹豫。 洪文定脸上的笑容难以用语言尽述,模糊不清的瞳孔中只留一道竖线,似乎真有着鳄蜥般爬行动物独特的阴冷。 “你是不是进过南少林木人巷?!” 金刚般若掌劈山开岭,洞穿了墙壁而不停,紧随着洪文定碾压而来,肺腑间喘息如雷鸣阵阵,刮起的掌风排山倒海而来,洪文定却如同秋叶随风,飘然远去。 “不对,那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活人走出来!至善那老秃驴难不成重绘了《墨龙藏海图》?!” 衍空和尚仍在咆哮着,奋掌出指紧追不舍。 洪文定行如龙蛇起陆、杀机频现,止如蛟龙潜渊、嘘云呼雨,诡异拳法的修为相较武夷山中初现时,已然不可同日而语,每在云中如龙隐现,载浮载沉,其势矫捷灵,无法测度。 衍空和尚的烈掌尚未回身发力,文定双爪已经呈合抱之势,手背腕骨缠丝而上,毒辣无比地靠身搏杀。 云龙三现则首尾难测,一击如虬龙昂角、二击如苍龙探爪、三击如烛龙照幽,光芒于深夜刺眼无比,可再定睛看去,却是招式间绽放出的一点纯粹至极的杀意,便倏然照亮着了对手,那双因恐惧骤然紧缩如针尖的瞳孔…… 衍空和尚胸前官员补服被扯烂,伤口鲜血直流,却仰天长啸了起来,心中似被一颗明珠照破迷雾。 “我知道了!《墨龙藏海图》最多不过是半分的神髓,而这门择人而噬的武功流毒数百年,早就演化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至善老秃驴一定是带人进了后山塔林,朝拜枯松中那具死而不化的祸首!” 衍空和尚的瞳孔里忽然蔓延出一丝黑气,方才动作中的痛苦犹豫,随着身体的僵直被猛然挣脱,无数黑色细丝浮现,沿着他瞳孔无序地打转,直到侵占眼白部分,身形也逐渐佝偻弯曲,似乎正进行着不可遏制的筋骨转变,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 “哈哈至善……你也配称善……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秘传龙形拳……” 随后的声音,已经被仿佛惨恸的声响替代,漆黑的丝线被冥冥中的召唤所牵动,已经逐渐扩散到了眼眶,却与洪文定脸上的紫色截然不同。 这次再一动,已经是脚下风雷顿生,毫不留情地踏碎了沿街石板,挥出力道前所未有的一拳。 两人越战越勇,衍空和尚身上的诡秘武功,却与洪文定截然对立,不管是风格路数乃至招法技巧,都寻不到一丝的雷同。 迅捷诡矫的洪文定出手之时,处处是一招半式拼凑出的诡异武功,破碎凌乱到了极致,而衍空和尚双手使出的,是同一招精纯剽悍的武功,横挥直破勇不可挡。 衍空和尚所使用的武功越来越怪异扭曲,仿佛什么扭曲无定的存在从身体里苏醒,舞动着爪牙。此时的两人,一个似笑非笑、使人脊背发凉,一个怒目裂眶,使人胆战心寒,一股不安的空气中丝雾茫茫,寒风似乎都在这场较量里失去了冷度, 就在此时,西门大街上的惨惨阴风已经呼啸而起,化成一股浓烈的黑气蔓延,随着他们的出手肆虐无度、阴惨成灾,甚至逐渐夺取周边事物的颜色,只剩下灰蒙蒙的惨白与暗色。 四周暗巷里风声鹤唳,渐生出嘈嘈切切的碎响,隐然有无数鬼物窥牅登墙,飘然现身,围看着眼前比阴鬼更诡谲可怖的两人。 不远处的小巷中,更是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对话。 “师妹长相……怎么变了……” “傻徒弟……你们救错人没发现吗……本来占不到便宜就算吃亏,你们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真的是气死我了……” “哦……他刚才说……” “你刚才听到一清二楚吗……” “嗯……” 不远处隐约吊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而一道身影从小巷中转出,身后拖出连串残影,快到衍空和尚诡谲离奇的身形都未能反应过来,便已经欺身而上。 只见这道身影飘忽不定,运劲发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双掌的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意味,实实印在了衍空和尚的心口上! “刚才是谁说,我教的掌法粗俗浅薄的?” 风沙消弭后身影才住步现身,直到用掌以劲风将衍空和尚击得撞塌墙壁,看见对方毫不犹豫地遁逃而去,这才散去周身流转的阳刚内力,收起左手“鸿渐于陆”,右手“亢龙有悔”的架势。 随后他转过头去,看着趴在地上的高足弟子——他从自己出现起,就开始不停龇牙咧嘴,仿佛遇上了极为忌惮的天敌大害,只能忍不住叹气道。 “几天不见又傻了一个,以后可怎么办啊……” 小石头表示情绪稳定。 因为他还在认真琢磨着师妹大变样的难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第一百三十九章 若浮海而望碣石 凝视着一地的狼藉,江闻没有选择继续追击。 衍空和尚中了江闻一成功力的降龙十八掌,竟然还能凭借深厚内功从乱中抽身,不愧是如今福州城明面上的第一高手。 若论单打独斗,他完全可以不虚任何一人,今夜如非被小石头的铁齿铜牙咬伤一足,也不见得会被两个孩子拖住。 江闻的龙场悟道进行到一半,已经有了不小的收获,若不是接到常氏兄弟的传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破狱而出的。 可形势如今更加云谲波诡,又有人已经把主意又打到了福威镖局,似乎是在投石问路,想要惊出背后潜藏。 可江闻好不容易才从明处转入暗处,如今隐约摸清想透了一些脉络,一旦决定重新入局,就必须携雷霆万钧之势,剑锋直指凌霄才行。 如今还不是时候,且恰好是缺最后一把火的时候——不过江闻觉得,或许可以由自己来将这火烧旺。 此刻的洪文定,神智精神都极为不稳定,站在江闻的身边全身戒备,脸上的紫色丝痕如潮汐般涨落不定,随每一呼吸都有诡异变化。 江闻左手悄然探出,内里倾泻而出,以擒龙功悄然夺走他腰间的柴刀,又立即掷还给了文定,希望能唤起他灵台的一丝清明。 然而随着生锈柴刀叮当落在他身前,四肢伏地的洪文定浑身一怔,痴痴地看着这怪东西,眼中神色出现了些许松动,可仍旧不敢上前,更遑论恢复神智。 “是了。柴山十八路虽还在他的脑子里,但随着龙形拳再次壮大,这些明悟只能保得一丝清明,若要彻底唤醒,只怕是杯水车薪。” 江闻又试着以清心普善咒的旋律,帮助他对抗脑海里盘旋纠缠的龙形诡影,反复折腾了半天,终于让洪文定从四肢着地的状态站了起来,拎着柴刀陷入了思索,却怎么叫都没反应,痴呆的症状已经比小石头还要严重。 “该不会真的傻了吧……回头我怎么跟洪熙官交待?” 江闻挠了挠头,拉着洪文定先回到了小巷子里,先与小石头、常氏兄弟汇合一处,再做计较。 一进巷子,半人半鬼的身影就载沉载浮。 常赫志、常伯志两人为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交换,甘愿作为江闻的耳目,这几日马不停蹄地跑遍了全程,将大大小小可疑风声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江闻看得出来,常氏兄弟并非如此无条件相信自己,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如今大仇未报,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人,只能凭借着对杀师者滔天的恨意,几日里不眠不休、无怨无悔地想要麻痹自己,以至于看着更像是出巡的勾魂阴差了。 “小石头,麻袋里的人是谁?” 江闻回到巷子里的时候,小石头还蹲在地上仔细打量着袋装少女,就差拿个树枝上去戳了。 小石头也不抬,肯定无比地回答道:“是师妹。” 江闻顿时火冒三丈:“师妹几天不见都比你高了?你当为师是瞎子吗?!” 小石头坚定不移地指着少女说道:“就是师妹。” 江闻皱眉思索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师妹又丢了?你放心,这次为师不怪你,快告诉我她是谁,得给人家送回去。” 小石头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哦,我不认识。” ……是谁说小石头傻来着?以江闻看,他的智商已经跃居弟子中的第二位,完全超过现在的文定了! 麻袋里的少女还在昏昏睡着,眉睫上微湿似乎哭过,呼吸声绵长均匀。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五官已经明艳动人,颇显出几分成熟的姿色。 再看她身上衣衫完整,手脚也无挣扎抓伤的痕迹,显然刚才的花和尚虽然抓住了人,可还没来得及上手就被打断——江闻可以想象暴脾气的不戒和尚今夜一股邪火还没处发泄,就被小石头、文定生生打断美梦,如今得崩溃成什么样。 “看样子像是被点了睡穴……” 江闻琢磨了一会儿,按道理睡穴是在腰眼的位置,但是打穴功夫限制颇多,江闻没兴趣过多研习,直至现在,他也只会用一招棍子敲百会穴的办法。 思来想去,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只见江闻拨开少女的袖子,双指搭脉,径直送去了一道至阳至刚的九阳真气。 九阳真经呼翕九阳,抱一含元,本就是疗伤圣典,随着真气传入经脉,瞬间开始一遍遍洗伐着腧穴腠里,推活气血,她紧闭的双眼缓缓抖动,终于听见少女在嘤咛一声后微微转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睁开双眼的少女眼中满是蒙雾,良久才将事物看得真切。 此时幽深的巷子里,光线时刻飘忽不定,更加之寒风呼啸,夜星凛然,几个打扮个顶个古怪的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下一秒,江闻就看到少女明媚脸蛋瞬间苍白,眼睛里缤纷不断地闪过迷茫、思索、犹豫、恐惧、掩饰、绝望、认命等等表情。 江闻也很好奇,一个人的表情机会果然能如此生动,让他瞬间脑补了一出惨绝人寰的感情大戏。 “姑娘别怕,我们只是一般路过的江湖人士,也是把你从采花秃贼的手里救下来的人。” 少女脸上的惨色稍退,迟疑着看向四周,似乎想看清楚旁边的救命恩人长相。 靠一身道袍的江闻扶了一把,她才挣扎着爬出麻袋,随即顺着视线望去,就看到了巷口以钩爪攀墙、飘摇不定的常氏兄弟,瞬间吓得花容失色,好悬没当场惊叫出声。 “别害怕,那两位夜里出来,天亮就回去了,今天刚好路过。真正救你的是我的两个徒弟。” 江闻赶忙补充道。 随后看着尽量表现得憨厚诚恳的江闻,她依旧心有余悸,于是壮着胆子转过脸去,结果立刻就看见了呆呆的小石头,正把头凑得很近,似乎想要嗅她身上的味儿。 “明明就是这个味道嘛……” 少女吓得接连倒退,背靠到坚硬墙壁才敢指着小石头喊道:“吃……吃人!他会吃人!” 江闻立马慈眉善目地解释道:“这位女施主,我这大徒弟最擅长降妖除魔,虽然长得毛脸雷公嘴,但并不是吃人的妖怪。” “可是……可是……” 少女迟疑着不敢说出来。 她显然确认了什么,但又生怕激怒了面前这群可疑的人,在那泫然欲泣的眸子流转间,终于看到了手握柴刀宛若痴呆的洪文定,正浑身是伤地站在一旁,不声不响。 一瞬间,少女眼中异彩闪动,瞬间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前握着洪文定的手,语气肯定无比地说道。 “少侠,竟然又是你救了我!你还为了我伤得这么重,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江闻前面的一切解释,在她看见洪文定之后都显得毫不重要,少女也再没有丝毫怀疑。 “呃……其实我也出了力的……” 不知道为什么,江闻立即联想到,江湖上盛传以身相许和当牛做马的典故,只感觉自己才是身受重伤的那个,而且是心里被扎了一刀,药也治不好的那种。 这个江湖真的是太残酷了,自己或许应该再退隐一次比较好? 可江闻仔细琢磨了一下,似乎已经习惯了,而且上一次这么折磨自己的人也姓洪——没想到洪家人除了长相气质、武学悟性能父子相继,就连女人缘都代代遗传,简直是丧心病狂。 “姑娘,我这徒弟并无大碍,待会儿自会送他去疗伤。倒是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先送你回去。” 少女闻言,瞬间又垂下头去,良久不语。 “抱歉,没想到姑娘你小小年纪,家门就遭到如此不幸……” 少女语带凄然地说道:“道长误会了。我姓田,家父是天龙门北宗门主,可是他不要我了。今夜就是家父点了我的睡穴,说要把我送给朝廷钦差,为田家将功赎罪的……” 江闻看着眼前明媚动人的十一二岁少女,听着她的话眼中也越来越惊奇。 这孩子……居然是田归农女儿,日后的“锦毛貂”田青文? 都怪身上的破系统不给力,太久没用导致江闻下意识都遗忘了天眼查的功能——明明刚才搭脉传劲时只要查看一下信息,就能知道对方的身份嘛。 江闻佯作关心地上前,一边拉住着洪文定往前走,同时轻轻拍着抽泣的少女肩头,一道信息就瀑流而下,被江闻瞧得清清楚楚。 【姓名:田青文】 【年龄:12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资质平平】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一窍不通】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天龙剑法(入门)、天龙心法(入门)】 【人物描述:一位普普通通的武林后辈,出身的武学氛围给予了她良好的起点,但是自身天资与禀性限制了出类拔萃的可能。】 江闻暗暗摇头,这回真的是有些棘手了。 “时下已然夜寒露重,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两位判官,今夜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黑白两道身影如幽魂般从半空飘落,轻功了得以至于落地无声,用布满血丝的眸子看着江闻,嘴唇上满是开裂干涸的伤口。 “你得罪了鞑子们的走狗。” “如今又能躲到哪里去。” 两兄弟依旧你前言我后语地说着,嗓音嘶哑难听,吓得田青文偷偷往洪文定的身后躲去。 “那和尚看似横行无忌,实则疑心深重,城里多的是他不敢轻易染指的地方。你们放心,他不会轻易撒野的……” 江闻缓缓露出了诡秘的面容,遥指向某个方向,随后便笑而不语。 “待质所?那里可是鞑子的老巢。”常赫志皱眉不已,如今若是衍空和尚坐镇其中,他们俩也不敢贸然擅闯了。 “灯下黑虽不假,但你这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常伯志也出言质疑。 江闻随手又指了另一个方向,不经意地说道:“那个不戒和尚受伤严重,怎么可能回去坐以待毙。不然这样好了,那你们往那个方向走,让我带文定回待质所。如今还有个徒弟下落不明,我的时间可不多了。” 江闻小声说出了一个处所,常氏兄弟至此终于点头,带上了依依不舍的田青文与懵然的小石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江闻挟着洪文定再次潜入福州府衙,发现府衙上下灯火阑珊,受伤的衍空和尚果然没有回到老巢,而是另寻他处休养生息。 当江闻再一次踏入待质所深处的那间牢房时,此时迎接他的,除了铁钩穿过琵琶骨囚犯怨忿的目光,还有浑身重枷犯人惊异的话语。 “果然是魔念缠身……” “如此魔功入脑如船随水涨,外力祛除不啻于抱薪救火、内功调养也只会滋长凶威。说到底,这魔功已在经络崖壑间呈洚水洪波、汤汤横流之象,故而你那至阳至刚的心法也无济于事。” 犯人倚靠在墙壁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洪文定,此时须发蓬乱的样子全无人形,连抬头扭身都艰难无比,这道视线却让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洪文定,那只抓着柴刀的右手骤然紧握。 “不过话说回来,我虽已确信你不是贪图神功而来,但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会帮你?” 江闻摸着下巴,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怪人。 “就凭我们这几天同吃同住的交情,你看怎么样?” 察觉到江闻也在说给他听,一旁被铁钩穿骨的犯人扭过脸去,再不与江闻有任何视线上的交集。 重枷犯人哈哈一笑,却仿佛牵动了身上的伤势,随后重重地咳嗽了起来,胸腔中闷响不断,几乎就要断气,身上的锁链也哗哗作响,以至于囚室内宛如天崩地裂。 “咳咳……依我看,只有修炼至精至纯的内力沉入经络气海,作为那江海中无可转移的碣石,才能砥定魔功的侵害……” 江闻露出了阴谋得逞的表情,自己在这儿呆了三天,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对方所说的情形,果然和自己猜测的相差无几。 可惜江闻只有九阳假经琢磨出了几分传授的门道,其他武功根本不知道怎么教授,只能寻求这些明清江湖的土著高手相助。 重枷犯人此时敛去笑容,冷若冰霜地看着江闻缓缓说道。 “你若是信得过我,今日就把他留在这儿,我会传他一个方便法门,用以摄服心魔、澄思纯虑。也希望你的徒弟能像你说的那般资质非凡,否则决无可能参悟此等深湛难练的心法……” 第一百四十章 暂醉佳人锦瑟旁 深夜里,宫巷中屋宇森森,竹柏倒影披拂,院里废园池沼不仅倒映月光,也倒映出一幅幅灯烛摇晃、树影攒动的景象。 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大宅,此夜似乎有无数的树怪木魅、翔集此处,纷纷栖息安卧着,想要渡过这片寂夜。 一座前明风格的古旧建筑里,矗立着一座同样古老的家庙,门楹处处可见剥落开裂,可整齐铺地的檐前石既宽且厚、不拼不裂,显然也曾是一座浮华豪奢的门第。 只是此时,已经如火炉中燃尽的松木,只剩勉强如昔的几分表相了。 空气中有诵经声缓缓传来。 屋里的浓烈熏香已经改为无味的古香,他们能勉强说服自己这是清净法相的义谛,诵经声迟疑而急促,他们也能勉强认为是虔诚守心致使。 可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办法忽略彼此眼中涌动的惊慌无助。 门外游荡的清兵已经发觉蛛丝马迹,只是在蜿蜒曲折的窄巷中迷途失道,此时正派出更多的人手进入巷中搜索,大有誓不罢休的意味。 几处望门大姓的遭遇历历在目,而红阳教中的主心骨却无法联系,彷徨的香众如坠迷雾,只能翘首以盼那微茫的信讯。 这些还不算什么。 曾经也有很多人想找到他们,最终还是迷失在了道路的枝桠里,可如今有更可怕的东西,正徘徊在古宅的桥廊屋牅之间,嗅探着他们的气味…… 一连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有节奏地敲动着屋门。香众从窗户往外看去,是一道瘦削颀长、逼近一丈的怪影。 怪影扛着直顶屋檐的哭丧棒,戴着顶高到离奇的尖帽,面部的位置伸动长舌,正在半空中滑腻扭曲地舞动着,缠绕成一道诡谲可怖的影子。 “它……又来了……” “第七次了……” 有人颤声说着,却被旁边的人直接打断。 窗户缝中,又悄无声息飘入一张色泽腥红的薄纸,无孔不入地随寒风落到了地上。 那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触画着个四肢分离、筋骨碎裂的小人,却顶着一张难以言喻的古怪笑脸。 “阴差勾摄,亡魂接引……快开门……” “你们做够了亏心事,该上路了……嘿嘿……” 两声长长咿呀怪笑之后,庵堂再也没人说话,低头凝望铺展开来的佛身古卷,等待着满天神佛的昭示和赐福。 所有人都面露绝望,就因为某些心照不宣的东西。 今夜门口的勾魂使者游荡了许久,他们每次壮着胆子开门,都只见到门外訇然无物、凄清一片,无形的恐惧感便骤然攥紧了他们的心脏。 于是他们从里面把大门重重紧锁,发誓绝不打开。。 自古勾魂阴差只在将死之人面前现身,避免枉死者因为栈恋人间、化为厉鬼——如今鬼神徘徊于庵堂之外,岂不是说今晚这庙里的人,都要死于非命? 他们都想到了。 死期已经临近,彼此之间似乎都能看见浓黑如墨的印堂,而门外阴差一定是慑于神佛塑像的先天清光,才迟迟不敢直接现身的! 外有清兵、内有鬼魅,他们只能等——等待曙天到来,等待妖邪退散,等待眼前的古佛听见闻他们的祈求,前来搭救这些朝不保夕的可怜人。 可就在这时候,神龛中那尊被重帷遮挡、冷落已久的泥塑,却忽然晃动震荡了起来。 泥塑就像活了过来,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东摇西晃着,不断磕碰在木制的神龛边缘,发出阵阵巨响。 庵堂中的人骚动了起来,此时已经不知道应该往什么地方躲藏。 即便隔着神龛帷幔,香众都清楚地听见了咔嚓一声脆响。 随着泥胎轰然炸裂,门外两道衣着漆黑、面色惨白的影子又悄然出现,以怪脸贴着窗棂。用凄凄惶惶的低哑嗓音,声音无孔不入地飘荡在狭小沉闷的庵堂之中。 “不用假虔诚,你们那心眼中想得是甚……” “何须空祷告,我等岂口头上能骗之人……” 就在一众人等惊骇欲绝的眼神里,在木制神龛中的泥塑轰然碎裂后,神龛里忽然腾起满屋的烟尘呛鼻熏眼,遮蔽了视线。 有人想要冲出庵堂,却被木门上的重锁阻挡,只能徒劳拍打着、哭喊着,也有人试图控制内心的恐惧而咽抑情绪,却只能化成一道道扭曲的面容。 烟雾弥漫中,一道带着戏谑的幽然声音凭空响起,震起满屋的尘土。 “既见本仙,为何不拜!” 声音回荡传响,簌簌尘土自屋梁晃下,似乎有一道影子凭空飞起,踢翻了香炉神案,扯碎帷幕珠翠,翻然坐上了昂然出群的高处,俯瞰满屋无头苍蝇般的香众,泠泠然如高天神尊。 堂下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摩肩接踵紧挨在一起,哀求着高台上的存在不要发出声音。 民间传闻里的种种神谴天责,让他们不得不忧虑,如果得罪了某些小心眼的神仙,今后必将会遭遇种种不幸。 一定是近来只拜血佛,怠慢了庵堂的正神仙君,才会引来真身下届,召令鬼差要勾销他们性命的! “你们近来做过什么亏心事,还不速速说来!” 高台上的声音腔调古怪,再次响起,有人试图抬头觑看,面前的砖块却突然碎裂,仿佛被无形巨杵击碎,留下了一枚深刻的指印。 庵堂中的香民连连叩首,急忙解释道:“仙君明鉴,我等都是坊巷中的良善之辈,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啊!” 青石地面被轰然劈塌一角,高台上的神影巍然不动,落着重锁的门外却响起了木枷铁链碰撞交击之声,昂然诡怪的人影憧憧头已经顶到了屋檐,忽远忽近地飘荡着,似乎再也等不急擒拿这些孤魂野鬼了。 更要命的是再这么下去,封锁着三坊七巷的清兵很可能循声而至,把这里的人屠戮殆尽,化成一片屠场尸山。 “计夺坑害,采生割折之人,合在数尽归幽界,魄入泉乡寒冰狱,永无出期……” 香众里面面相觑,终于推举出一位老者不断恳求。 “仙君明鉴,我等从未做过此事,实在无从交待,况且红阳圣童驻世曾经严令禁止,城中就连丐帮都被接连驱逐,如何敢戕害妇孺良善!” 高台上烟云袅袅,似乎正要出声喝问,庵堂顶却忽然塌陷崩裂,瓦片横飞,直将小庙拆成了空顶四壁,清冷月光辉散而来,滚浓烟尘也随着冷风散去,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四道脆声响起,轻柔的绸布从空四角飞出,直直击向神龛之上的模糊影子,同时试图驱散浓浓烟雾,找出祸首元凶。 “装神弄鬼之辈,还不快快受死!” 可在遮眼的烟尘中,有东西更加明亮。 那是一道比月光还要清冷、还要无形的剑光! 一个身形如鹞飞上屋顶,月光照亮了江闻的面容。他抱着青铜古剑扬眉以对,身上散发凛冽的剑意,使人见到都眉心刺痛。 “是六丁神女来了!” 香众里响起了一阵惊呼。 四道鬼魅般的身影乘风而去,动作快到离奇,江闻也紧追其后,很快就从庵堂屋顶跳到了庭院当中,随后跨过高耸的山墙,闯入了一处池园荒废的水榭楼台之上。 那里竹影婆娑、水荇繁茂,似乎已年深日久地无人打理。 四道纱衣已经候在上面,见江闻身影到来后再不逃遁,立即飞身而起,时而如鬼魅般横飞起落,又时而保持着同样步调,突然反向围杀而来。 随着几人挥袖,只见几道纱幔被猛然送出,沿着亭柱缠绕而来,层层阻挠着江闻行进。 轻纱刀剑难伤,却被皎然的青铜古剑无声斩破,一式源自武夷山中闽越国的逆鳞刺更加凌厉,肆意挥洒毫不掩饰。 江闻哈哈大笑到:“我看你们装神弄鬼才对,还不快把人交出来!” 对于凝蝶被绑架一事,江闻百思不得其解。 根据小石头有限的线索描述,似乎绑架者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味道,能让他瞬间分辨出来,却不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江闻当时思索了一会儿,又结合小石头把田青文身上的味道认错这个细节,猛然悟出了答案。 是脂粉味! 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田青文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味,而凝蝶从没有打扮的习惯,因此绑架走凝蝶的人,一定是身上也带着同样气味的人。 最有可能的,就是一群武艺高强的女子!小石头之所以形容不出来,是因为不仅武夷派中没有人涂抹香粉,就连方掌柜府上都没有女眷! 于是他今夜带着常氏兄弟装神弄鬼,终于把白莲教中见首不见尾的六丁神女逼了出来。 听见了江闻的质问,四名六丁神女的面色一沉,手上劲力更强,只见四道纱衣身影飘飞在半空,明丽恍如神仙中人,眉目间却皆是杀气腾腾。 四人一步迈出六尺,每动地并行六步,于水榭中相去也是六丈,行动似在出天入地,纱幔滚滚掩杀而来,间或掌影纷飞不断。 六丁神女每遇刀剑砍出,则骤然变招,乃至于利剑仅能削去纱幔一角,根本无法尽去,江闻。自身慢慢反而越陷越深。 在四人的围攻之下,江闻虽然身处空旷的亭台,却恍觉自己陷入了重门闭塞,无论如何挣扎皆空的境地。 他如在旷野上被天际皎月朗照,惶惶然无所藏形,绝妙的武学招式都在逐渐闭锁绞杀的“大势”面前,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与江闻曾经遭遇过的六合神将不同,这四人虽然也隐隐占据着某些方位,却带着更加凌厉的杀伐气息,不断压制着自己的剑势,以至于江闻只能以密不透风的剑网绞破纱幔,再窥机击退暗藏的掌影。 “这似乎是……玉女反闭?!” 江闻猛然想起,道观藏书有明代的《遁甲演义》,书中曾描述过,“阴阳二遁,有闭塞八方皆无门可出,即依玉女反闭局而出,此缓则从门,急则从神之谓也。” 当初六甲神将学的是奇门遁甲,那么六丁神女也不外乎如是——这玉女反闭诀,本身是奇门遁甲术六丁六甲中的一支。 该书中说道,“凡入阵掩捕,出入远行,见贵上官赴任,即出天门入地户,乘玉女而行,去人皆不见。”本意是在出行战阵中避险占吉、求得生机的法门。 但是这几人化入武学阵法时,却反其道而行之,以术数抢先一步测定景、休、开三吉门,为的是独占气机,将对手推入伤、惊、死三凶门之中。 “有趣得很。” 江闻险象环生地游走其中,全然不顾越来越紧缩的包围圈,施展出一门令人眼花缭乱至极的身法,数息之间似乎幻化出几处虚影拖曳于其后,“但我看这套武学阵法原本需要六人施展,今天怎么才来了四个人?” 四女粉面含霜,纱幔被一股股无形力道牵引着横飞不止,破招之际也阻隔着视线,丝毫不顾江闻的剑影绞杀。 “要对付你,四个人就够了!” 四女同时挥手,纱幔垂落,只听凌空有丝线声迸响,飘飖乎如箜篌轻奏于高阁,又缥缈如锦瑟纷城成丽音,隐隐想见云彩倦卧、江亭寂立,有人执子坐看着满城的风雨苍茫,缓缓落下杀着…… 有杀气! 江闻眼见微光闪动,急忙飞身而起,可手中青铜古剑尚未回护,就感觉脸上一凉,随后是微微的酥麻刺痛。 当他下意识地摸了一脸,才发现多了一道微不可察的伤口正汩汩渗出血珠,沿着脸庞滚落在地。 纱幔飘飞落地,笼罩在了水榭之中,却随着六丁神女的弹线发力,被无数纵横交错的细微丝线切割成碎布。 那些坚韧透明的天蚕丝线,已经交缠联结在了一起,随着葱指弹奏嗡嗡作响,越到线尾就放大得越剧烈,化为一道胜过剔骨利刃的天蚕丝网,把江闻包裹在其中。 江闻手中的青铜古剑每斩破一条,崩断的丝线就如钢鞭甩出,疾疾杀来,剩余的丝线还能再搭结纠缠在一处,又组成了一道新的阵势,紧锁住对手。 铮鸣突起,八只玉手再不掩饰,借着转瞬之间的机会猛然弹动丝网,坚韧如钢的丝线骤然缩紧,迅速压制着江闻的活动空间。 此时网中人犹如飞虫坠网,就算剑法再凌厉、身法再飘渺,也总会有去向来路才行。 当去向来路一同被截断,自身化为了沧海之中的渺茫一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便只有落入无形的巨掌之中一途。 形势越发危急,天蚕丝线切割着江闻的衣袍,似乎再进一寸就要触及皮肉肌理,可他的动作却猛然灵动了起来。 那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步伐。 江闻忽然在原地转起了圈,拖着细碎繁复的步子忽前忽后、难以揣测地游走,似乎绕着原地一个圈子,又似乎仅仅是绝望中的困兽之斗。 四名六丁神女毫不为意,继续收缩着天蚕丝网,顶着极大的阻碍催动内力,灌入天蚕丝网之中,随着丝网舞动缩紧,欲将敌人一举绞杀。 可江闻的动作还在继续着,他还在按某种特定顺序,踏着某种方位行进。 从第一步到最后一步,正好行走了一个精妙异常的大圈,正好能在纤毫之间躲过杀招,撞入难以察觉的生门之中。 此时他走出的圈子也越来越大,挥剑斩断着一处又一处的天蚕丝线,闪转腾挪一气呵成、毫无挂碍。 “奇门遁甲虽然精妙,却也要以易经八卦为基础,你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何拦得住我?” 江闻微微笑道,步法再一次催动,举手投足快到了巅峰,以至于六丁神女都捕捉不到,只感觉水榭中央平地升起一阵旋风,剑影掌风纷飞不断。 六丁神女大惊失色,对视一眼已经察觉不对,身上鼓催的内劲已如泥牛入海却无法停止,竟然当即咬破舌尖,以最后的内力脱手而出,一举震断勾连繁复的天蚕丝线。 春雨如丝可浸润大地,而天蚕丝化雨,此刻从四面八方吹落,盈空都是美不胜收的毫光,却酿成难以形容的灾祸。 惊心夺目之间,无数微不可查的丝线化为致命的暗器,细如牛毛,攒射向江闻的周身要害。 凶门乍现,黄泉路开,天蚕丝阵最凶险的杀招已经发动! 江闻双眼中寒光闪现,对于铺天盖地而来的天蚕丝雨恍若未觉,手中的青铜古剑发出一记龙吟之声,转手而出的竟是进手招数,赫然只攻不守! 无数精微要妙的剑招随手挥出,步步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姿态也越发随心所欲。 江闻似乎将世间剑法的万千变化尽数忘记,大敌当前之际,全然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只冲着一个方向铿然杀去,斩碎了满天的天蚕丝雨。 六丁神女此时因内气紊乱,口吐鲜血,只见一人猛然挣脱倒地,徒手拍在了水榭亭柱的一处突起,按动了隐藏好的机关,随后在轰轰隆隆的声响中大喊道。 “圣母失踪已然难寻,快带圣女先走,我们会拖住凶徒!” 水榭之下訇然显露出一处井窖,有两道曲线相似的白衣身影踉跄奔逐而出,一人身体虚弱无力,一人腿上似乎有一处崭新入骨的伤口,血染白纱,却不管不顾地怀抱着东西想要逃离。 江闻再次斩碎席卷而来的纱幔,面色怪异地纵身飞起,青铜古剑脱手而出,牢牢钉在对方的前路,出言阻止。 “你们管我徒弟叫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其中一个白衣女子紧忙把怀抱转到身后,厉声质问道:“本教圣女岂容你窥探,你这贼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江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也没兴趣欺负这些躺在地上吐血的弱女子,已经十分确定对面熟睡的小孩就是自己的小徒弟。 “你们白莲教可真有意思,跑到别人家里抢了个小孩就说是你们圣女,这拐卖小孩的手段可不算高明啊。” 江闻看着白衣女子腿上的伤口,“别想抵赖啊,你腿上的伤还是我大徒弟咬出来的。不然你说看看哪来的小孩子牙印?” “这名女童身负本教的圣火功,已经修炼到六阳汇顶的境界,必定是分舵圣女被你们抓住!你休要胡言乱语!” 江闻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了自己前次潜入庵堂之内,听见红莲圣母说起过烈阳焚身的白莲教圣母,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不成对方潜入了福威镖局,碰上练功的傅凝蝶,出现了一些误会? “呃,你们说的六阳汇顶,是不是指某种至阳至刚的内功?” 他走到几人中间,运起身体经脉中流转不息,奔腾如洪的内力。 “是不是这样?” 江闻双拳紧握轻喝一声,澎湃的内力便从周身大穴里涌起,化为了熊熊热浪扑面而来。 以江闻的身体为中心,六名六丁神女都警戒谨守着,忽然发觉一股热流爆发出来,似滚滚浪涛起伏不绝,瞬间消融了隆冬夤夜的疏寒,像这般整整爆发了九次,就连水榭之外都涌动着茫茫水汽之后,才堪堪停止下来, “我作为师父也会这门武功,也是你们白莲教里九阳归一的圣女咯?” 六丁神女各不相同表情凝固在了脸上,腿上有伤的白衣女子更是神情恍惚,一不小心地把怀里小孩掉到地上,幸好被江闻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快说,你们白莲教碰到了什么事?” 江闻拿出了商量的态度,察觉到一丝阴谋算计的气味。今夜是白莲教的六丁神女绑走了凝蝶没错,可她们为什么会跑到福威镖局,似乎仍是一件不明所以的事情。 江湖上你可以相信任何人,但绝不能相信巧合,因此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比讶渔阳结怨恨 江闻将青铜古剑收回了漆木剑鞘之中,随即后退两步,给足了安全距离表达和谈诚意。 “你们的红莲圣母失踪了?” 六丁神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抖开白纱冷然以对。 “不然呢?若非我教群龙无首,你这贼人又怎么能如此嚣张!” 江闻也寸步不让地回答道:“那反过来讲,如果不是我隐居静修,福威镖局如今群龙无首,你们几个又怎么能把我徒儿掠走?” 对方几人眉目微皱,却被江闻抢先打断,“如今计较这些毫无意义,我只是好奇你们为什么会盯上我的徒弟?该不会事到如今,你们还以为这是巧合吧?” 两个疑问一经抛出,顿时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事情是这样的。今夜有人放出消息,诱使我们几人前去福威镖局打探,这才撞见了高徒,误以为是分舵的圣女……” 见到江闻若有所思的表情,较为年长的六丁神女也沉默了下来。 事到如今,她们也早就发现了事情蹊跷,只不过双方刚才打出了火气,又被江闻方才釜底抽薪的方法给惹急了,才有些较劲地不管不顾。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终究是自己抓走了对方的徒弟肇衅在先,对方要杀人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已经没有必要争口舌之利了。 “先前我教红阳护法杳无音讯,三日前红莲圣母菩萨又失踪了,我们姐妹在城中上下遍寻不见,这才误认阁下高徒为……” 六丁神女中的一人主动说道,把她们当前的窘境和盘托出。 “如果你们的圣母之前不见了,那前几日我还和一个鬼面人在幽冥巷中交过手……” “有趣的是,那人也用过这些几乎透明的丝线!” 江闻大感愕然,那天红莲圣母说过自己在找幽冥巷,而自己也在幽冥巷碰见了个嗓音雌雄难辨的鬼面人。故而对方虽然没有明言,却几乎把白莲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如今看来居然是故布疑阵? 六丁神女听到后也连忙追问:“那人什么模样?” 江闻仔细描述道:“戴着一张五官颠倒、形容可怖的面具,轻功绝尘高超,所用武学也别出机杼,与我几次比拼,对方一身内力高深难以撼动……” 六丁神女瞬间发现了破绽。 “外貌类似,可此等内力绝非红莲圣母菩萨!如果对方手中还有天蚕丝线,那这个人……” 话音减弱,几位白纱女子面面相觑,显然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却不乐意透露给江闻知道,只是叽叽喳喳地暗自讨论着。 下一秒,江闻手中归鞘的长剑再一次挥出,划破了所有的纷扰喧嚣。 “赶紧告诉我,你们都知道些什么?还有你们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会如此冒险地跑到福威镖局?” 被利剑直指的六丁神女视死如归,丝毫不在意江闻话语里的威胁。 “我察觉到有人在背后操纵,让诸方势力汇聚于福威镖局,试图坐山观虎斗。” 可江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如今福州城中多方势力汇聚,不管落在谁手里,你们的红莲圣母菩萨都是危在旦夕,若你们肯告诉我内情,我不介意顺手把她救回来。” 六丁神女瞬间变色,她们对于江闻的人品不作评价,却对他的武功相当敬服,一个能凭借招式之妙就从天蚕丝雨中破局而出的高手,绝非寻常之辈,完全有说这话的底气。 “可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还是忍不住反呛道。 很多时候,掌握信息就代表着掌握了主动权,江闻先前潜入过庵堂偷听过白莲教的对话,此时立刻派上了大用场。 “你们能肯定对方并非红莲圣母,我猜是武功上有所破绽。修炼如我这般至刚至阳的内力,正所谓至刚易折、孤阳不生,轻易动用极易导致内气泄体、烈阳焚烧,我说的没错吧?” 暂且不说金庸原著里未大成的九阳神功,就有内气澎湃外泄无法控制,导致觉远大师丧命的隐患,单说明清江湖这里内气的修炼蓄养尤为不易,把这些定时炸弹般的内力藏在身体里,必然会出现种种隐患。 见对方的表情剧变,江闻淡淡地接着说道:“出玄入牝,固蒂根深。任督二脉,一阴一阳。任脉为阴血之母,督脉为阳气之父。至于阳气不散,而死从何来……你们圣火功的口诀,不外乎是这样吧?” 六丁神女纷纷目瞪口呆。 六丁神女原本也是白莲教各地分坛的圣女,自然曾经练过几日粗浅的圣火功,只是碍于天资改修的玉女反闭大法,与六甲神将的六甲孤虚阵,同为护教的重要武功。 因此,逐渐冷静下来的六丁神女们也讨论起来。 “送信的人难道是故意的……” “不可能。本教圣火功高深无比,寻常人绝不可能知晓……” “你们莫非怀疑的是……” 所有的证据已经抛出来了,江闻很肯定对方会告诉自己,或者说这在这种局势下,她们只能选择相信自己,再给她们一点时间,相信会有收获的。 此时的江闻救回了傅凝蝶,看到小姑娘还在呼呼大睡,干脆就溜溜达达地四处观望,打量起这座颇具历史的湖心水榭。 水榭亭台上方有藻井,中刻团鹤,周饰蝙蝠,暇日里泉水涌动碧波泛起,自有一段雨打风吹不去的富贵风流。有趣的是,水榭两旁的栏杆石雕精美细腻,遍布有错落相间分布的花瓣纹、球纹、缠枝纹,各色花纹古拙刚健、刀法精美。 “藻井我能理解,可加上周边这一圈冥雕,认真看来这分明修的是个墓啊……哪个大户人家会玩这种阴间艺术?” 江闻定睛观望着四周,这座水榭的布置有势无形、难以聚气,似乎有些蹊跷,随即脚踩在湖台的边缘略微发力,就闯入了那间门户訇开的密室之中。 六丁神女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忽然发现江闻身影消失,立马神色慌张地追了过去,前后相继地闯入了暗室之中。 “不许擅闯禁地!” 可这话为时已晚,江闻已经信步走入了密室之中,一眼览尽石床、石椅的简朴摆设,还有那停设在墙边的青石外椁,密不透风地砌建着一处死者的归所。 油灯受风微微摆动,江闻眼见棺椁毫不意外,却对这处寂然无声的幽邃密室惊异非凡。 密室之内冷风阵阵,烛火竭尽全力地摇曳着,也始终照亮不了这方寸之间。眼前巨幅的壁画中的白衣武士有的握杵,有的配剑,有的执鞭,姿态威严神武、古朴苍劲,此时恍如衣袂飘飘地将要活过来。 六丁神女大惊失色地想要让江闻离开密室,他却紧盯着图画中独特的一个人物。 此人外表奇异怪诞、姿势荒唐可笑,正拿着一把刀割开面皮,鲜血淋漓间摆出鬼脸,面对着僧人滑稽难看地笑着。 自古在绘制墓中壁画的风气蔚然,然而多是期盼往生极乐、遥拜诸天神佛的礼敬之作,又或者追忆墓主人生前遮奢冶游场面,极少有人会绘制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此时在江闻的面前,他看到了一幅纵贯密室四面墙壁,头尾相互衔接的壁画长卷,边角似乎是从哪里开凿下来的。 画面内容却庞杂无比,不遗余力地绘下高山流水、青峰绿树,背景有无数山峦叠嶂连绵不绝,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一座五连险峰。 画中人隐隐分为两部分,相互对峙站立着。一侧是衲衣芒鞋的僧众全无慈悲善目,一侧为白衣红巾之师刀枪如林,双方正汇聚于空谷之中,画中人等尽皆闭口不语,表现得含蓄流畅,线条劲健有力。 江闻紧盯着画面正中央的那人,两眼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连六丁神女进来阻拦的声音,都被他自然而然地抛在了脑后。 即便历经风化,这巨幅绘画的题跋年份依稀可见,却写着个十分陌生的年号——龙凤。 “你们来的刚好。据我所知以龙凤为年号,千百年来唯有元末亳州称帝的韩林儿。这座水榭规矩森严,宛然陵墓,难不成青石椁里葬者的人,就是小明王韩林儿?” 江闻转过身,眼神中透露着浓到化不开的迷惑,“可为什么这幅画的背景,会是在嵩山五乳峰下?!” 六丁神女面带惊讶之色,其中的一人压下了其他几人的异议,尽量和气地对着江闻低声说道。 “正如你所说,这就是本教小明王的棺椁墓穴。还请你速速离去!” 江闻补充道:“果然如此。画上写的龙凤元年,应该正是红巾军部将刘福通,迎接了十五岁的韩林儿。因明王出世、弥勒下降的说法,遂号称小明王,建都亳州,改元龙凤。” 六丁神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正是如此。我教刘福通护法自睦州覆船山迎接了小明王为教主,韩教主在山上得明尊教赤天圣母天书,武功已穷究天人、法术可召神役鬼,故而小小年纪便折服教中众人。” 江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仍压下了心里的疑惑,继续听对方说着。 慢慢地,六丁神女几人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小明王的事迹,都是什么升仙山受仙法、演授奇门遁甲、化解中原武林群雄恩怨、大战并驱逐元庭北僧,乃至于用计击杀汝南颍川王察罕帖木儿,言语中满是崇拜之意。 江闻举起油灯,凑近紧盯着壁画之中的一个白衣少年,寥寥几笔也勾勒出了不尽的意气风发。如此万众簇拥中,很难将他和历史上被沉江而死的庸碌傀儡联系在一起。 江闻是一个很多心的人,不论国史家谱,历来修史的惯例除了喜欢诬蔑政敌、搞微言大义,还有美化君王、为尊者隐的习俗…… 看着六丁神女对壁画中人崇拜不已的目光,那一刻江闻想了很多,甚至开始猜测他今天是不是误钻入了某个过气几百年,元代古董级偶像练习生的饭圈团伙了? “而这新教主上任后用兵连战连捷,直至龙凤三年,更是分兵三路北伐兵锋直指大都。这密室中的壁画所说之事,就是在北伐前,韩教主带着红阳教一干文武等,前去拜会嵩山古刹少林寺,化解前代方腊教主所结下的仇怨……” 听到这里,江闻实在是忍不住了。原本他听说的韩林儿只是一个拥立的傀儡,碌碌无为直到至正二十六年,被朱元璋部将廖永忠沉溺于瓜洲江中。 可六丁神女口中的,被这是哪个世界线的英明神武韩林儿啊,分明拿的是张无忌的剧本了吧? “这跟书上写的好像不太一样……” 然而江闻话还没说完,就被六丁神女抢先一步。 “哼,那些都是朱重八那个叛徒的故意抹黑,修元史时还以‘妖人’侮蔑本教,着实不知廉耻!” 江闻想了一下好像也是,明代修史为了自尊正朔,极力摒除朱元璋与龙凤政权的上下级关系,幸好明代高岱的《鸿猷录》、何乔远的《名山藏》等私人著述中留下一些记录,他们不约而同地盛赞:“林儿焚上都、据辽左、陷晋冀、扰关陇,使元兵疲于奔命。” 但事实上,在朱元璋扫清中原决定北伐之前,对元朝打击最为沉重的,绝然忽视不了韩山童、刘福通、彭莹玉、徐寿辉、张士诚这些各地义军。 譬如刚才所说小明王的三路北伐大军。其中东路北伐军距离元大都最近的时候,不过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中路军更是打到了高丽,西路军在陕西一带一直坚持到了至正二十一年。 虽然该政权政治上一事无成,但仍然给了元朝统治者以重大打击,为最终覆灭元朝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实际上大明王朝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由龙凤政权发展而来。 “好好好,我吃你们的安利就是了,韩教主果然英明神武,在下的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随着六丁神女们打开了某个奇怪开关,对方的态度倒是热情了很多,可江闻的头就一个顶两个大,只想赶紧结束闲话,于是索性敷衍一下来转移话题,“要不先给我介绍一下壁画里,这个拜会少林寺吧?你们为什么特意画下这个事情?” 六丁神女果然上当,立马带着着崇拜之色对江闻说道:“这幅壁画并非本教所绘,而是当初俞大猷横扫少林寺时,在初祖庵大殿东侧山墙内壁里偶然见到……” “等一下!” 江闻又忍不住出声了,“这事还跟俞大猷少林寺观武有关系吗?莫非俞大猷也是你们白莲教中人?这真的合理吗?” 六丁神女中最年幼的一人不忿的说道:“俞将军出身泉郡,与我教关系自然匪浅。然而壁画之事,乃是我教当时的红阳护法唐顺之一同观武所见,随后从少林寺求取回来,放入墓中……” 江闻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与俞大猷同为抗倭名将,文武双全的荆川先生唐顺之,居然还是白莲教的护法?她们是打算给自己构建出一个白莲宇宙吗? “少林当时抓走了刘福通护法,韩教主与他情同父子,便以武功讨人。教主以武功折服诸僧,又畅谈佛法义谛想要化解干戈,最终引出了少林寺后山的闭关高僧。双方相约于嵩山塔林论道,你看画中的山岩洞窟里,是不是有三道人影浮现?” 江闻仔细观察,就在山寺初祖庵背后,五乳峰中峰顶下十余米处正有一个天然的石洞,上书“达摩洞”三字。其中用宿墨勾勒,确实能分辨出些枯苔苍茫的身影,然而形状庞然黢黑、怪诞缥缈,根本不像是图画里的衲衣僧人。 “嗯,如果我充分发挥想象力,看上去确实有点像人!” 六丁神女微微颔首:“画中这一场比斗极为凶险,三位少林神僧据说闭关百年,佛学修为已经堪破了人我四相、武功更是无形无相、出手如电,以当时人才济济的明尊教中,竟无人能搠其锋芒。” 纱衣女子挥臂指向壁画,场中另外有两人。正和白衣俊秀的韩林儿一同出列,遥对着诡谲阴森的达摩洞。 “这场赌斗之凶险,几乎耗尽了本教百年的气运。韩教主以一人独战三名神僧,以九重圣火功在武学上压阵,烈阳熊熊照耀。两名护法则别出心裁,猜出天眼缘色,天耳缘声,故此以身演法,才险胜一筹。” “画中左侧破衣烂衫之人,乃是我教陆地散人周颠。他当时以刀割开面皮、酾洒污血,做出种种恐怖怪诞之状,乃是以身演说佛门无常之意,颠倒之间大恐怖,随后以刀剜心血流而死,这才使两人微微蹙眉,双目意动,破了三名神僧禅定天眼。” “画中右侧道士打扮之人,乃是我教铁冠道人张中。他擅长太乙神数,当场观云望气,推衍前后百年祸福,随口所作歌谣直通命数,说出了「元杀汉,留一半。八牛奔,子孙窜,至此只有三人半,杀入外夷三百年。」的谶言。随后在诸僧惊怖中口吐鲜血而死,破了五蕴皆空的天耳。” “眼见两名护法殒命,小明王在痛心之下武功眼见是烈阳过炽,已经濒临走火入魔。然而他天资过人,绝境中再臻境地,圣火功由至刚生出至柔,忽然使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武功,随着新创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魔心渐受感应,突然间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 六丁神女语调转渐沉重,“三名神僧见状罢手,一齐念动金刚经试图消解戾气,最后吩咐少林罢了刀兵,释放刘福通护法。临行前还赠予韩教主一样宝物,并写下谒语‘苦海渡厄,摩尼宝珠’一句……” 竟然是摩尼宝珠! 江闻悚然而惊,先前听闻的消息也在脑中浮现。 此时密室之内冷风飕飕,壁画上的人也栩栩如生,宛然能见到当年的雄姿英发,偏偏画面一转,在物是人非的当下,当年人恐怕连棺中骨殖都已经化为齑粉。 “小明王后来如何了?” 江闻也是心有戚戚,若当年的韩林儿真有如此伟绩,与现今的自己也几乎一致,莫非自己空怀一身通天的武功,最后也只能颓然败给了悠悠岁月? 纱衣女子漠然地说道:“小明王后来就疯了。他说教中的血佛像肚子里掏出的不是肠子,而是无数的蠕蠕触须,还说所拜的神祇艰深难测,无异于恒河沙数中求一缕慈悲。韩教主昼夜抱着少林神僧所赠宝物,不管朝政,即便龙凤九年的危急时刻,也只肯传下一则杀身起伤之法。” 龙凤九年(1363)二月,张士诚遣其将吕珍攻安丰,韩林儿与刘福通在安丰城中被围日久,“城中人相食,有尸埋于地而腐者,亦掘而食之。或以井底泥为丸,用人油炸而食之者”。 如六丁神女所说,即便到了如此程度,韩林儿依旧闭门不出。随后被朱元璋派人捆住,连带着那宝物的秘密一同溺死在了瓜洲的滚滚江水中。 “但是红阳教中相信,韩教主并没有这么轻易死去,而是靠着假死脱身,精研起那枚宝珠之中的奥秘。因为早在安丰围城之时,教中许多人就亲见刘福通护法被吕珍所斩,肝脑涂地几无人形,然而第二天就又出现在小明王帐中,直到三年后才被朱重八派人一同溺死。” 这是个很吊诡的传闻,但是江闻想起有明一代修史,确实对刘福通的死亡年份含糊不明,持有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龙凤九年)安丰围城之际被吕珍所杀,《明太祖实录》等史料持此说;另一种是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龙凤十二年)朱元璋接小明王韩林儿渡江时与小明王一起溺死,《庚申外史》等史料持此说。 两个描述都有据可考,对于时间地点的记载也清晰无误,但众所周时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当时亲历者甚至都还可能活在世上,怎么会对于相隔不远的一个豪强人物,记录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死亡信息呢?难不成这个刘福通,真的曾经死而复生过? “我觉得问题出现在摩尼宝珠上。这枚珠子如今在哪里,你们有头绪吗?” 江闻直接抛出了观点。 纱衣女子也表示同意:“韩教主应该是把它藏起来了。朱重八曾觊觎摩尼宝珠的下落,故而派江夏侯周德兴来福、泉两府到处搜寻,以至于在民间流传斩断风水之说,实则为寻找摩尼宝珠。” 另一个六丁神女说道,“姐姐你记漏了,更早的时候,因为听说少林高僧的摩尼宝珠得自理宗宋陵,朱重八就曾经授名士王冕以谘议参军,一路找到了会稽兰亭的天章寺之中,却暴毙而亡。” 这件事史书也有所记载,《明史·文苑传》中记载:“皇帝取婺州,将攻越,物色得冕,置幕府,授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黄护法死前的狂呼也说起过这人,只是不知道他口中天章寺还魂又是什么意思。 江闻叹息道:“城中纷纷扰扰皆为此物,没想到我在这里都能听闻消息。你们白莲教如今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宝物?” 六丁神女面面相觑,可能是觉得反正都说了这么多,还不如相信再对方一把。 “我们红阳教自小明王死后,历代圣女都遭受火起焚身之难,屡屡死于非命,以至于声势日渐式微。红阳圣童猜测与你相近,都是孤阳不生导致,寻常武功根本无法调和,故而红莲圣母本次前来夺取一门纯阴武学。” 江闻面容古怪地看着她们。 “幽冥巷里的纯阴武学如此神奇?我怎么越听越耳熟呢?” 由于今天一直被各种震惊、说破,纱衣女子早已经麻木,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然也知道这门武学的消息。” 江闻沉默不语,没敢告诉她们其实自己知道的,都是靠偷听她们墙角得来的。 “本教其实早就试图搜寻,可这门武功与本教也有一些难以言状的干系,若不是红莲圣母的圣火功已经濒临火起,也不会作此设想的。” “嗯?这又是怎么说?”江闻问道。 一位六丁神女低声说道:“这件事还是要说回前面。明尊教前宋教主方腊之所以结仇武林,就是因为他行事酷烈,杀伐过重,动辄夷灭满门。于江南起兵反宋之时,更是杀尽福州知府阖家,然而对方死而复生,才创出了一门纯阴极柔的武学,用以针对克制本教武学……” 死而还阳?髑髅太守? 江闻刚响起这个最近听来的典故,立马又想起了一个更加熟悉的人物。 “你说的这个福州太守是不是姓黄名裳,曾于徽宗皇帝政和年间任编修官,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藏》?” 江闻一拍大腿,难怪这故事听着这么耳熟,分明就是黄裳编写《九阴真经》的故事嘛! 不过这门武功自己也会,九阴真经虽然能调和阴阳、锻骨疗伤,却不见得就能和类似九阳神功的武学相融合,消弭火起焚身的后患。对方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六丁神女继续大惊失色,她们简直难以想象世上还有此等博闻广识之人,不管她们说起什么教中艰深晦涩的传闻记载,对方都能一脸了然地把故事补充得八九不离十。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是个男的,她们一定怀疑是哪个分舵的圣女,故意乔装打扮来和她们开玩笑。 因为六丁神女们总感觉,面前的这个道士也太过热衷于聊八卦了,表情语态都自然而然,以至于她们不知不觉地就把知道的东西分享了出来。 鉴于一同分享八卦的情谊,江闻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衣服,对六丁神女们说道:“今天相逢即是有缘,你们圣母既然是在幽冥巷失踪的,我今晚就顺道过去找找聊表感谢吧。主要是我今天没带名片,否则一定请你们到门派兼职前台……”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意犹未尽地看着江闻,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继而手指着江闻花容失色。 “我知道了!难道、难道你也是为了,那部幽冥版刻的《九幽真经》而来?!” 江闻准备起身离开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掀翻了面前的石凳。 “你这个逻辑是怎么跳跃过来的?而且看书一定要看正版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隔断红尘路 1963年冬天,列宁格勒大雪纷飞。 每当寒冬再次统治这一片白色土地,白茫茫的世界就只剩不远处工厂烟囱的浓黑颜色划破天际,在漫天风雪里眺望着远方。 随着公交车打开门,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裹着厚重的呢子大衣,毡帽上也落满了雪片。他来到一栋古老的建筑面前,推开冷杉木做成的大门,掀起重帘子,雪花就融化成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帽檐。 在列宁格勒里,像这样独具历史气息的建筑还很多,但大多经过妥善的修缮维护,只有面前这栋疗养院还保持了苍老古旧的外形,就连外墙上的弹孔破损都没有补好。 那是几十年前,脚下这座城市曾上演那段悲壮的历史的见证。德军将这座城市围困了872天,苏联人挺过来了,却有64万人死于饥饿与严寒,还有两万多人死于德军的空袭与战火。 这栋位于涅瓦大街的建筑在那段历史中,也曾经被征辟为列宁格勒医院的病房中心,直到硝烟彻底散去,才被改造成为如今的退役军人疗养院。 “达瓦里希,我来见列昂尼德·罗德佐夫医生。” 前台的女招待似乎耳朵不太灵,康杰米尔说了两次,才拿起前台电话和对面确认访客信息。 “前面三楼第二间办公室,带上这张来客单。” 含糊不清地说完这些,短发女招待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投向了走廊尽头黑洞洞的、通往二楼的楼梯。 如今这座建筑,并存着属于沙俄时期的浮奢和如今的破败,使康杰米尔忽然浮现出一些夸张的幻觉,似乎许多摇着羽毛扇、提着纱裙边的年老淑女,随时可能从楼梯上走下来,然而厚重的粉底却遮不住衰老的斑纹,时代的车辙也毫不留情地从她们身上碾过去。 “请进。” 罗德佐夫医生比康杰米尔想象的要年轻不少,以至于他在敲门后犹豫了几秒钟,才和面前的医生打起招呼。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抬头,只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病历卡,拉长语调再次确认着对方的身份。 “您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苏联战斗英雄、卫国战争勋章获得者卡尔迪·卡努科夫同志的孙子?我们有一些老人的遗物要转交给你。” 康杰米尔脱下呢子外套搁在手弯处,缓缓坐入了医生对面的椅子里——在对方此时略显锐利的目光下,他总觉得面前的医生在审视、诊断着他。 “医生,我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上午接到您的电话就过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需要这么紧张?” 康杰米尔有些迷茫地看着对方,注视着白袍胸口的劳动红旗勋章。 “况且我祖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也从来没有接到过通知。或许你们可以考虑自行处置……” 可罗德佐夫医生并没有听进去。 这位即将踏入中年的医生,有一张大理石切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双眼中闪烁着意志品质的火花,康杰米尔只看了一眼,就能判断对方从未像城里的其他人那样,被酒精、烟草所侵蚀。 一个黑色箱子从桌子底下被搬出来,累累的封条痕迹明显,箱体布满了磨损与磕碰划痕。 “你的疑惑我或许可以解答。由于他特殊的身份,老人死后的一切遗物都要经过内务委员部审查,后来安全职能被安全委员会接管,两边又因为移交产生了,额,一些争执……” 医生缓缓说出的一些内容,就已足够让康杰米尔不寒而栗。 内务rm委员部一般被称为内务部,而安全委员会又被称为kgb,相信在这里,没有人愿意和这两个部门扯上一丁点关系。 “罗德佐夫医生,我觉得这里面的东西,还是由你们保管比较好……” 康杰米尔仍在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毕竟他只是列宁格勒国立大学的一个普通大学生,在主修经济的同时试图攻读历史系,偶尔研究一些远东诸国的历史。 黑箱子被摆在了桌上,罗德佐夫医生也坐回了位置上,语气平缓地说道:“不用想太多,这里面的东西已经经过彻彻底底的审查——如今的它,比这街上大多数人的脑子和眼睛还要安全可靠得多。” 随着箱子打开,露出了一张张泛黄的稿纸,上面的墨色并未随着时间褪消,反而油亮到刺眼。 “说到底,这里面只是一些老人暮年的狂想,记载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能早到这座疗养院几年,我一定会建议卡尔迪老先生去做一下精神鉴定,避免他在漫长的疗养生活里可能产生的幻觉妄想。” 康杰米尔疑惑地拿过一张稿纸,审视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与家里的联系便只剩下了杳杳书信。 这张纸用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似乎描写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白匪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部队,而英勇的政委带人埋伏在戈壁上,屏息等待着猩红的月光于荒漠上照耀,那将会是反击到来的时刻。 罗德佐夫医生以专业人士的角度说道:“我猜测卡尔迪老先生是想写一本自传,可严重的精神幻觉已经影响到了记忆,以至于里面出现了很多偏离现实的纪录。” 康杰米尔又拿起一张稿纸,上面被涂黑了很长一段,又用小字补上了一些潦草的讯息。 很奇怪的是,上面的文字有时并非俄文,而是一种疑似藏语的文字。 “你可能不清楚,你的祖父曾经是秘密行动部门的政委。这些行动信息虽然已经过了保密期限,但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遭到审查封口。因此这些手稿即便只是胡言乱语,也不可能作为回忆录被发表,只能留给家人成为情感上的寄托。”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试图说服面前的年轻人拿走这些资料,于是继续说道,“老先生临终前曾说过,希望能把这些故事手稿交给家人,而疗养院的院长一直记着他的遗嘱。” 眼见窗外的风雪越来越猛烈,此时想要离开绝不是什么好选择。 康杰米尔沉默了下来,仔细盯着眼前的手稿陷入了沉思,医生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医生,这个编号3394号藏品是什么?” 康杰米尔仔细阅读着手稿,忽然指着上面落款的地方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接过稿纸,斜睨了一眼身边安静无恙的电话,小声说道:“你爷爷说的应该是‘黑僧侣’的头颅标本,如今被秘密保存在列宁格勒一座彼得大帝时期的建筑物里。你爷爷临终前曾多次提出要检查藏品,但是内务部统统驳回了他的申请。” 康杰米尔沿着这张稿纸继续看下去,他曾阅读过东方文献的记载,1912年在蒙俄的交界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称“黑僧侣”的强盗。他带领数百帐牧民不请自来,于黑戈壁占山为王。 1912年8月,黑僧侣在向城池发起著名的科布多城攻坚战之后活下来。据说在激烈厮杀后,黑僧侣从衣服掏出了一大把已经变了形的弹壳,而他的大衣上也一共有28个弹孔,而他却毫发无损。 怪异的是到了1924年,这个风云一时的人物突然销声匿迹,谁也说不清他的下落,他的大批人马、积聚的巨大财富也随之消失。 按照爷爷卡尔迪的记载,这名神秘莫测的“黑僧侣”的消失,却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手稿上写道在1924年,mongo军警与苏联组成一支远征军,其中由苏联的战争英雄卡尔迪·卡努科夫担任特别行动小组的教官,特工南兹德巴尔为主要执行人,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则亲自率领100精兵,一同执行这次越界刺杀任务。 那一路上,行动部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黑风暴,运载的牲畜也不同程度地变得狂躁易怒,时常有人看见不祥的幻影游荡在四周,仿佛这片黑戈壁土地都在抗拒着这群外来者。 道路上的种种艰难险阻,导致行动部队人心惶惶,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不止一次向他们诉说起流传在这里的故事。 当地人把长老、高僧尊称为“僧侣”,实际“黑僧侣”丹毕坚赞根本没有研究过什么密宗,也不是长老、高僧。 1912年春,由巴依特旗的商人布尔杜科夫确认,黑僧侣曾对他说过自己并不会什么神秘学本领,他所依靠的是去过很多地方,特别是在雍和宫的衙门里,为六个大僧侣中的一个做过事。 这样的说法在很多方面也得到了印证,因此即便丹毕坚赞被当地领袖哲布尊巴尊称为呼图克图,民间却仍一直称他为“黑僧侣”,而黑僧侣就是假僧侣的意思。 人们都知道他经常杀人,除了mongo人以外的所有人,乃至于猎杀落单在戈壁上的苏联士兵——常有人说,这就是他法力的来源。 卡尔迪的记载到了这里,忽然极度丰富详细了起来。 鉴于人员的困倦紧张及沿途盗匪的袭击,他们决定放弃先前的攻坚计划,改扮成特意前来的使节,大部队则潜伏在堡垒外待命。 特工南兹德巴尔与两名特工化装成僧侣先行抵达碉堡山。他们对岗哨说,他们从库伦的德里布僧侣那儿来,要拜见丹毕僧侣,还说库伦政府需要他的合作,请他出任驻全权大臣。 就这样他们顺利地进入了要塞,黑僧侣出来接见了他们,但保镖终日不离左右,显然黑僧侣不相信这几个人,而在与黑僧侣周旋的同时,另一套大胆的方案开始实施了。 南兹德巴尔一连两天没有起身,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他请求在弥留之际得到呼图克图的祝福。接到库伦客人的请示,身经百战的黑僧侣竟然放松了戒备,只身来到客房,俯身向垂危的“病人”摸顶。就在此时,南兹德巴尔趁机袭击了黑僧侣,随后提着黑僧侣的头并吃掉了黑僧侣的心,向黑僧侣的部下大喊他死了。 随着城堡外的攻城开始,黑僧侣的部下终于选择了投降。而为了防止黑僧侣转世,他们将丹毕坚赞的头颅带回了苏联,保存在一座人类学博物馆中,编号为3394。 …………… “你祖父在去世前,一直反复向医护人员说起这段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了什么,忽然开口说道,“但越到后面,他的描述里就添油加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细节。比如特工南兹德巴尔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曾和他说,当时自己的刀刺入对方腹部时,随着鲜血流出了许多的蠕动触手,黑僧侣的脸也狰狞可怖了起来,从嘴里流淌下许多的黑水。” “特工南兹德巴尔害怕他引来卫兵,当即割断了他的气管,用刀继续戳刺那些试图缠绕他的触手。他听见黑僧侣胸口拉风箱一般的杂响持续很久,门外有人打死了守门的特工闯进来,却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康杰米尔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个故事,果然从稿纸被涂抹删改的潦草字迹中,找到了这些故事的增补痕迹。 这些字迹像是有心无力般乱作一团,东一个词西一个词,若非提前知道故事的梗概,绝对无法从中拼凑出有效的信息。 “医生,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 罗德佐夫医生用笔敲了敲稿纸。 “如果是我,我会认为是紧张的幻觉与某种特殊的肠道寄生虫。但这些不重要,因为后面的故事已经彻底诞罔,足以证明这是老人精神上的幻觉——他口中的特工南兹德巴尔,早在1936年的肃反运动里已经被处决了,绝不可能出现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 可康杰米尔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可是医生,我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特工要吃掉黑僧侣的心脏?” 话音落地,罗德佐夫医生也深深地皱起了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可能有一些宗教因素影响。在某些东方巫术中,吃掉心脏代表着吞噬对方的法力,而作为一个具有超凡法力的僧侣,肉体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因此必须有其他方式终结。” 康杰米尔喃喃自语着,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稿纸:“肉体的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在亘古中就连死亡也会湮灭……” “达瓦里希,你在说什么?” 罗德佐夫医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顾自地说道,“关于这一点,按照卡尔迪老先生的说法,南兹德巴尔曾告诉他黑僧侣的手下当时冲进了房间,冰冷的膛口也已经顶住他的脑袋,却惟独有一个黑僧侣的侍从捡起刀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切开了黑僧侣满是纹身的胸口,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血淋淋的心脏。” “屋里的mongo人视若无睹,忽然念诵起古怪的经颂,长长的吁叹在狭小的房间里嗡嗡作响,让人心神恍惚。南兹德巴尔仿佛看见尸体残缺不全的黑僧侣又坐了起来,俯身出现在了人群影里,被砸碎了四颗牙的嘴豁着,也虔诚而邪祟地一同念经。” “根据南兹德巴尔的描述,在空气中某种晦涩不明的影响下,他忽然领悟到了一切的来源。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将黑僧侣还在微微蠕动的心脏撞落在地。耳边全是嘈杂的叫嚷声、吵闹声、枪响声,但他依旧趁乱抢到了那颗肮脏的心脏,不顾趴在地上,撕咬着将心脏生吞了下去。” “你祖父也曾经提到过过,南兹德巴尔在那之后经常自言自语,面对着隔壁的方向陷入沉思,甚至莫名其妙地从屋里失踪了两天才自己走了回来——这些后来也成为了肃反运动中,他从事秘密刺杀罪的证据。” 康杰米尔忽然站了起来,双拳不明地紧握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了医生:“我知道了,根据当地流传转世重生的说法,像那样被称之为呼图克图(大hf)的家伙,都享有格外的权柄!” 罗德佐夫示意对方冷静下来,两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后,才继续对着纷繁浩帙陷入了对峙。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是不会被这些超自然、非逻辑的言论所蒙蔽。不过这样的话,你应该也就能够理解安全委员会的人,为什么会审查了这么多年了吧?” 康杰米尔一时语塞。 他刚才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了那个环境里,顺势得出了一个看似“最为合理”的结论,而这一切似乎只能归结于群体狂热的非理性宗教氛围,所产生的诞罔联想了。 “抱歉医生,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爷爷写下的东西已经无法考证,只剩这个编号为3394的头骨了吧。” 康杰米尔被屋里的暖气熏烤得有些胸闷,暖气片中也隐约有股怪味飘散,这使他总想不顾一切打开窗户,让西伯利亚远到的寒流给自己一丝清醒。 罗德佐夫说道:“不需要过多联想,你能想到的东西都已经调查过了。就在你祖父去世前的几年,地质学家奥勃鲁切夫教授为了自述著作也曾探望过他,想要探听一些细节。” “哦?他难道相信祖父的说法?” “事实上,他完全不相信。奥勃鲁切夫教授在1924年的那段时间,也在黑戈壁附近进行着考古挖掘,听闻黑僧侣被剿灭的消息就第一时间赶到了碉堡,因此也是事件的亲历者之一——只是和你祖父前后脚错过,并没有成功会面。” 罗德佐夫医生慢慢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硬皮精装书籍,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中亚细亚的荒漠》。 “这就是教授到访后赠送的书籍。但他记载的那段历史,整个故事却截然相反。” 翻开书本,在《中亚细亚的荒漠》一书,写到了黑僧侣的另一个结局: 【主人公从额济纳黑城考古时返回塔城,碰巧经过被解放的黑戈壁。他专程到马鬃山的要塞探望,是因为离去时,黑僧侣曾请他们在额济纳河的农区为自己买一些粮食,粮食就驮在骆驼背上。】 【黑僧侣还曾向他索要一本解闷的书籍,而这书籍也是他从黑城的文物之中找到的。】 【敲开了要塞的门,一个老人告诉他们:前不久黑僧侣抢劫了一个商队,得到大笔银子,就遣散了部众,带了4个伙伴到雍和宫去解救亲人了,家里的骆驼、绵羊、山羊,都是黑僧侣留下的。显然他认为黑僧侣迟早还得回到黑戈壁,继续做绿林好汉。】 【主人公听老人说完,留下粮食,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离去了。黑戈壁的故事曲终人散。】 “医生,这个故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黑僧侣被我祖父带队击杀这件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才对吧?” 康杰米尔疑惑不解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沉默了一会,缓缓合上了书本的回忆著述,同样疑惑不解地说道:“本来编号3394标本已经说明了一切,可奥勃鲁切夫教授却十分肯定黑僧侣并没有死,在他的回忆录中完全没有黑僧侣击毙的前因后果。他四处打听找到你的祖父,就是为了从尚存人世的见证者中找到线索——或者揭穿某些欺骗者的谎言。” “从疗养院离开的时候,奥勃鲁切夫教授怒骂你的祖父是个骗子,他将写信向最高委员会举报。而你的祖父则恼怒且沉默,心率一度飙升到常人的三倍,几乎要进抢救室。也是从那天起,你的祖父开始反复抒写自己的回忆,似乎想从海浪前濒临倒塌的沙堡中找到金子。” “我在奥勃鲁切夫教授再次到访时,也和他谈论过这个事情——当然是瞒着你的祖父——教授欢欣鼓舞地对我说道,他已经找人重新回到了黑戈壁。那里的居民告诉他,黑僧侣那天其实是让副官扮成他遇刺,自己则骑快马逃走,随后在天山的南麓里过着游牧生活。还有个马鬃山老牧民边巴,也说在1950年期间,有个老流浪汉到处讨吃的,大家都说他是黑僧侣……” “哦对了,黑僧侣手下当时割花面部,剜出心脏这个行为,也让奥勃鲁切夫教授更加确认这是一场贪图名利的巧合与谎言……” 听到这里,康杰米尔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着医生气势汹汹地说道:“怪不得祖父一直惦念着编号3394的黑僧侣头颅珍藏标本!因为那是唯一可以证明他曾经功勋荣誉的东西!他是个战斗英雄,不应该在临死前还受到这样的诬蔑!” 罗德佐夫医生无奈地摊开双手,眼睛又一次看向手边的电话,仿佛期待又警惕着某一通本不该出现的来电。 “你可要知道,奥勃鲁切夫教授是苏联科学院院士,还是苏联地理学会名誉会长。五次获得列宁勋章的他向委员会提供了一批珍贵的文物,其中就有来自额济纳黑城的东西。他十分确定黑僧侣也曾去过那里,并且拿走了一些东西——因此国家委员会只能继续搜索,而这一搜查就是十年之久。” 桌面上烫金的书籍沉重无比,就像是一块压在康杰米尔胸口的巨石,他想要开口询问,张开了嘴时却说不出话来。 罗德佐夫坚毅的脸庞神色平静:“我相信你的祖父,我也相信他击杀了当地人心目中无所不能的‘黑僧侣’。但是这么严重的历史偏差,足以让大家提高警惕,谨防某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混入。” “可是……可是……” 康杰米尔还想说些什么。 “抱歉,今天的我太紧张了。就连两年前,我在南极科考队给自己做阑尾手术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罗德佐夫医生吐出一口气口气,略带戏谑地对康杰米尔说道,“你要知道,南极科考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那儿吞噬过的探险家,已经多到够搭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梯了……” 房间暖气的异味越发明显,门外走廊也响起了咔嗒咔嗒的推车经过声,让康杰米尔联想到了冰冷的太平间运尸车——在列宁格勒战事最为惨烈的日子里,这座古老建筑从未断绝过这样的声音。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起了防腐药水的味道,有某种恐惧正攥紧了他的心脏,即便窗外列宁格勒的风雪更加猛烈,遮天蔽日地席卷而来,康杰米尔却无比强烈地想要离开这里。 他在这里似乎只渡过了五分钟,又好像渡过了一整个昼夜。 “医生,如果没事的话……我得先走了。” 康杰米尔紧张地看了看表,收拾好手上的呢子外套决定离开,目光也落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他将手稿放进了黑箱中封装完毕,缓缓叹气道,“路上小心一些,像你这样的学生可是苏联的未来。今天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岛上的亲人们……”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到:“您家住在喀琅施塔德岛?” 这个小岛在芬兰湾东端,东距列宁格勒仅29公里,一直作为重要港口要塞和卫星城被建设着,“那里不是舰队的地方吗?” 罗德佐夫医生摇了摇头:“不,她们在更远的岛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康杰米尔似懂非懂地沉默了,因为他发现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了刚才封好的箱子,准备再放一个火漆蜡印被拆开的褐色信封进去。 “医生,你手里的那是什么?” “一个纪念品,奥勃鲁切夫教授生前除了移交文物,还送给我一件东方的小礼物。我打算转送给你,作为化解你们两家矛盾的细微努力。正好他跟我说过里面的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信封,露出了一张冲印得十分精细的照片。通过朦胧的黑白色调也能分辨出上面有一尊造型古怪的东方神像,来自古印度的佛陀双身合一,却顶着两个共用脖子的头颅,默然各注视一方,双唇紧闭成一条线,手势显得静谧而深邃。 “这是一尊古老的雕像。传说这是佛陀释迦摩尼觉悟之后,来到鹿野苑向国王父亲派来的五个随从讲解佛法,首次渡化僧侣时显露出的奇特模样。” “五个随从问佛陀,觉悟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佛陀告诉五个人,他在觉悟的时候曾真正睁开眼睛,向无穷黑暗的深处看了一眼。但就像这样似看非看,整个宇宙的混沌深渊就已经将他淹没,第一眼看过去他死了,第二眼看过去他才又活过来,站在这里向他们传法。” “为了说服五名僧人剃度出家,佛陀第一次显露了双首双身像,一边浑身化为晶莹剔透的白骨,喻指着洁净的灵魂,另一边是剖腹肠流的惨烈样子,象征随时可以舍弃的肉身。” “五个随从当场发了疯,又当即恢复了过来。佛陀从肚子里拿出了一枚珍贵无比的宝珠,抛向了空中,对面前世上唯独的五个僧侣说道……” “切记,这就是一切僧人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辜负的宝物。” “僧宝……” 康杰米尔神色恍惚地看着医生,嘴里冒出一个奇怪的东方词语。他似乎听出了医生的言外之意,于是捧着箱子站在门口,既想有些要继续问下去,又踌躇不安地想要立即离开。 “人人都想要的宝物,那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吧……” 康杰米尔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罗德佐夫医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又掏出一张照片。 “宝物已经消失不见了。奥勃鲁切夫教授在额济纳黑城中,发现一个被打开的石箱,里面原本应该承放有佛陀留下来的宝物。但纷繁复杂的历史和漫天黄沙一样渺无踪迹,他只能沿着一个个痕迹追寻,可能是黑僧侣、可能是蒙古人、可能是回鹘人、也可能是历代辐射着那里的中国人。” 罗德佐夫医生脱掉了白大褂,换上了似乎是为下班准备的便装,“在额济纳黑城中,奥勃鲁切夫教授发现了一个故意留下的名字,他怀疑对方是十八世纪初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阿睦尔撒纳,又或者是某个与他同时期的人物。” “有趣的是,这个石盒原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对方是有意将石盒放进这座古城之中的,只为了告诉寻宝者,宝物早就已经丢失了,绝无希望再找回。”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道:“对方是什么人?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德佐夫摇了摇头,将照片摆在了他的面前。 “即使这一切完全说不通,但这个石盒与黑城中刻字的化学测定年份一致。上面留下的不是丝绸之路上的arab字母、不是早期沙俄探险队的slavs文字,而是一串利器刻下的古怪拉丁字母。” “奥勃鲁切夫教授研究了许久,也只能猜测出这是一个人名,没有别的什么含义与线索。” 康杰米尔看向了那张老旧昏暗的照片,凭借经济学研读的英语基础,很快辨认出了那一串古怪的文字,是本应在十八世纪中旬的欧洲才方兴未艾的铜版体字 ——tyrael。 康杰米尔依旧说不出话,双眼直愣愣看着照片,无意识捏紧了拳头,一种茫然和恍然交替的痛苦淹没了他,让他出现了窒息的幻觉。 答案似乎就在他眼前,却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罗德佐夫坐在位置上,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才小声说道。 “况且这场无足轻重冲突中的人,恐怕都没有抓住重点。” “重点?” “没错,重点。” 罗德佐夫重重地点了下头,手指也重重地落在了刚才那张稿纸的页脚。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相比击杀一个具体人这样的战术目标,你的祖父作为军人,其实已经完成了战略目标——黑僧侣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在这几十年里都再也没有掀起过一丝波澜。” 康杰米尔迷茫的眼神中终于透出了一些明悟,迟疑着说道。 “原来如此?难道其实大家都知道?” “应该如此。” 罗德佐夫继续说道:“之所以再掀起波澜,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死去了几十年的‘幽灵’,又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扰灵现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你仔细想想,黑僧侣的头颅被做成标本,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真的会是为了防止他‘转世’这么简单吗?” 罗德佐夫若有所指地继续说道,“要知道在整个20世纪20年代,苏联也仅仅永久保存了两个人的遗体。一个是黑僧侣的头颅,而另一个嘛……” 医生忽然不再说话。 但他和康杰米尔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出现涟漪,最终缓慢而小心地落在了房间侧墙高处的画像上,双唇紧抿到没有丝毫血色。 “你要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管从哪种意义上!” 康杰米尔咬牙说道,声音微弱而坚定,“这不仅绝不可能,也不允许出现这种可能!” 罗德佐夫又摊开手,目光看向了桌上安静异常的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上帝已经死了。你告诉我,如今谁来允许?谁来承载?谁又来决定存在的存在与否?” 罗德佐夫医生的表情越发诡秘,房间内时钟的咔嗒声接连不断,仿佛越走越快,即将掀翻承载着他们身处时间的小船,飞快落入混沌无序的洋底之下。 康杰米尔脑海中对幽灵的模糊恐惧越发凸显,他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出一串不可名状的恐怖疑问。 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地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用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膨胀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 它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病态。 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混血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那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尽量对什么都不要感到惊奇。地球望远镜计划已经秘密启动,太空中的试验也发现了同样的翻转现象,你要知道这说明一切都在改变……” 终于在这时候,电话声骤然响起,吵闹得整个世界都震荡不休,胶木电话机碰撞在桌面文件与老旧黑箱之上,让人瞬间头皮发麻。 医生接起了电话,语调平稳。 “是我……” “现在还有客人……” “好的……过来吧……” 康杰米尔这才恍然醒来,已经顾不上了携带面前神秘的黑木箱,飞快地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决心不顾一切地冲出这座古老而恐怖的拜占庭式建筑。 然而他的靴子不小心踢在了黑木箱上,漫天纷飞的稿纸上鲜明的墨色遮挡了视线,康杰米尔的脑袋先是重重磕在门框上,随后一股血味涌上鼻口,只能头昏眼花地靠着墙蹲下。 厚重的木门忽然打开,一股浓重防腐药水气味飘进屋里,室内暖气与走廊冷风骤然相遇,使康杰米尔·卡努科夫的眼镜满是水雾、混沌不清。 在茫然至极的视线里,康杰米尔看见了远处的罗德佐夫医生正转过身,微笑着挥手致意,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 “晚上好,卡尔迪、南兹德巴尔。还有你……” “弗拉基米尔。” 143章重复,小心不要重复订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皎惊乌栖不定 长夜漫漫似乎永无尽头,当江闻再一次站在了幽冥巷口,望着水汽氤氲、苍苔遍布的颓圮街巷,陷入了沉思。 “明明已经过了三更许久,怎么还没有要天亮的意思?” 沉默着的江闻,总能在这样的夜色里品味到某些熟悉的事物,盼想着或许穿过这条街、转过某个弯,就能逢见熟悉的霓虹灯火,游人万千身影,仍会有繁忙的士游荡在大街小巷,车里传来午夜电台低沉而清澈的声音。 但穿越过了濛濛雾气,幽冥巷口依旧只矗立着那座寂寥的矮塔,盘旋幽抑的风声回荡不绝。 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前面引路的黑白诡影就飘然不见,他们不愿意面对自己师父殒命、师徒骤然永诀的地方。 江闻其实也不想来这里,但他知道,自己今夜是决计绕不开这条巷子。 撬动白莲教的关键,在红莲圣母,在幽冥版刻,在九幽真经,也就必然在这条仿佛只属于死者的幽冥巷中。 重重衡门依旧紧压着巷子的天空,无数前宋留下的楹联石刻被削磨去痕迹,明代重建的高墙却还巍然守卫着两侧。左侧幽冥书肆里妖风阵阵,卷起满地残章碎页,摇曳缤纷如同飘飘洒洒的坟头纸钱。 摇摇欲坠的房屋和棚架艰难残存,依旧挂满了印刷不久的肮脏墨纸,随风一吹化作漫天鬼蝶飞舞,直欲扑人。 江闻迈入进其中,原先林立不倒的僵尸已经弭然无踪,想来是在白天被人打扫收殓,院内则被翻得七零八落,就连太监坟碑也罹遭砸毁,坟冢尸骨隳突,一如他们的生前飘零惨淡。 “不戒和尚急着寻找摩尼宝珠,他的手下也不是良善之辈。这些尸体即便被收走,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 一阵风吹来,江闻又闻到了空气中隐隐飘荡的腐尸气味,神色却恍然一定,“尸骨就收在对面的义庄里。” 江闻纵身一跃,随着内力流转身形猛地再拔高三尺,瞬间攀上了院墙,凭高眺望对面阴森森的古宅,想从蛛网盘绕、朽尸横陈中提前发现踪迹。 但就在此时,江闻忽然看见狭窄的幽冥巷里摇晃着一道飘忽的身影,刚从渡人塔上双脚僵直地跳落下来。 一开始江闻只以为是黑白无常进来了,可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总也看不真切,行动姿势也诡异无比,就在江闻疑惑间,四肢僵硬、头颅低垂着猛然拔地而起,霎时间越过了幽冥巷的高墙,消失在了义庄深处! 如此高明的轻功,又如此似曾相识,眼中惊悸只持续了片刻,江闻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追! 一墙之隔根本挡不住江闻的脚步,兔起鹘落间,他就紧随其后落入了院子里,落地却难免激起地上的尘土。 不远处,义庄房屋的门扇和牌匾全部消失,只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房门,两边的烂木门柱分别写着“一禁周围不得暂停贮柩罐”、“二禁乞丐不许借片时住宿”,无辜地睁大破纸灯笼作的双眼,注视着江闻。 这里原先应该是一座寺庙,不知何时才变为了停灵放柩的地方。 义庄大厅中有个身影模糊不明,穿梭在一具具死而不化的枯骨之间,江闻瞬身赶到,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腰间青铜古剑,寒芒已经照亮了荒厅。 两人甫一照面,江闻果然听见了雌雄莫辨的声音。 “……又是你?!” 义庄中的影子动作停滞了片刻,恍惚身形迅速抽离,映照在满庭僵尸朽骨之间浑然一体,顺带掀起了浓浓腐臭难闻气味,转瞬之后。就又融入了浓到化不开的黑暗里。 义庄中顿时尘埃漫漫,江闻挥剑追上,那道影子又钻入从破旧佛堂两侧的过道,化成恍惚无定的鬼魅,随后用夜枭般尖利刺耳的声音念诵起了古怪的经文。 江闻恍然失了对方踪影,眼角瞥见义庄中央外表凋零破损的佛像,似乎被人一推,蠢蠢欲动地莲台上崩塌了下来,露出了底座的泥胎,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但就在破损如来像被推倒的那一刻,义庄中无数诡异影子便随着经声,悄然舞动了起来。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话音方落下,两旁过道的罗汉雕像上,静坐罗汉就忽然从座上倒了下来。这一摔,全然是重物落地的蠢笨,一声巨响下半身崩碎,露出了雕像里填充的稻草和一根根死白的枯骨!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长眉罗汉也忽然从法座上跳下,双手捋眉的动作导致着地重心不稳,头重脚轻地碰在了地上,撞碎了头颅,偏转着枯黄骷髅头盯着江闻。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降龙罗汉原本骑在一头丑龙身上,此时也猛然摇动起来,双脚挣脱雕像束缚的同时也撕裂了莲座,露出惨白的一截骷髅腿骨,布满了脆裂风华的痕迹。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欢喜罗汉被塑造成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的姿势,忽然被邪异氛围笼罩,猛地倘胸露怀的地方忽然碎裂,空空的肚子被几根干瘪的肋骨包裹着,笑容令人望而生怖。 渐渐地,满堂罗汉显出了骷髅与法相并存的诡异模样,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先后苏醒,江闻猛然发现所有塑像的双眼似乎发出猩红色的光芒,幽幽然、泠泠然看向了江闻…… “够了,雕虫小技也敢来班门弄斧。” 剑光如一道游丝,倏忽不定地飘荡在空气中,不知何时已经攀住了黑影的咽喉,凝滞于半空中幽幽放光。 单手执剑的江闻闭着眼,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青铜古剑紧贴着对方的脖颈,只消再近一步,就能将他的脑袋削下来。 “世上竟然有心智如此坚忍之人……” 鬼面人幽幽说道。 江闻神秘微笑,自然不会告诉他白莲教的迷魂毒烟自己早就领会过,是不会上第二次当的。 “听阁下的口气似乎认识我。不知是你自己来摘下面具,还是由我来代劳呀?” 被逼显出身形的鬼面人从地上缓缓站起,戴着颠倒扭曲鬼面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复杂至极的眼神,伸手一点点揭下了面具,却露出了一张江闻打死也想不到的脸…… “江道长,好久不见。” 撇下了声线的伪装,此时鬼面人恢复到了原本的粗哑嗓音,瘦削刻薄的脸上除了五柳须还带着一对三角眼,似乎无时不在眉头紧锁、深思苦虑。 武夷山闽越古城的经历还犹在眼前,因此江闻绝不会认错眼前的这个家伙就是原本的少林五老之一、如今的武当派掌门,洪熙官如假包换的师叔—— 冯道德! “今夜若非我不想泄露武学跟脚,你又怎么可能轻易拿住我。” 面前的道人口气依旧不忿,表情却毫无变化。诚然他身兼少林武当两家之所长,内功与招式上的造诣早已经炉火纯青,刚才更多的是急着脱身逃离,没想到江闻能从毒烟中迅速恢复。 “重点是在这里吗?你也不反战只反战败是吧?!” 江闻收起了青铜古剑,紧盯着眼前冯道德的老脸逼问到,“冯掌门是不是该先解释一下,你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座义庄中!还打扮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江闻已经说得很清楚,甚至打算连武夷大山中的总账也一起算了,让他好好解释,为什么每个搅局的场合他都能理直气壮地出现。 冯道德冷哼一声,嘴里只迸出八个字。 “受人所托,身不由己。” 江闻差点笑出声。 “又是受人所托?冯掌门你连连犯下血案、牵动满城风雨,这样的身不由己恐怕挽回不了武当派的清誉吧!” 蛇打七寸,冯道德今晚藏头露尾只想着躲闪,就是因为自己武当派掌门的身份。此时即便是武当派弟子牵扯进了福州城的烂摊子,也可能酿成隐患,因此各方利益考虑中,他最担心的还是暴露出行迹。 而江闻也不和他置气,上来就把话说穿,就看冯道德有没有鱼死网破的泼气了。 果然,贵为一派掌门,并且不是江闻这种草头门派掌门的冯道德,虽然气势汹汹地紧盯着江闻,半晌却还是缓缓说道:“我没有杀人。” “你那天和我在幽冥书肆交手,难道不是为了追杀黄护法?巷子外的青城派掌门长青子之死,难道不是你的谋划?白莲教红莲圣母神秘失踪,难道与你也无关?有人昼夜针对截杀福威镖局的镖师,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江闻皱眉说着,语带戏谑,“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我只是受人之托将黄护法缉拿,故而用的也是白莲教身份,与你切磋时我也小心翼翼,从没有伤他的举动。明明是他自己疑神疑鬼以为有人暗害,一逃再逃,最后把自己活活吓死。” 冯道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了左手,露出掌心一柄奇形的小刀。 “另外你说的另外那些事情,更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武当与青城同为道门中人,今夜我来义庄中找寻线索,是想要找出袭杀慧侣道长的真凶……” 江闻瞥了一眼地上的鬼面具,毫不犹豫地说道:“你以为我们人民警察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这话说出来就是骗鬼的,深夜这么鬼鬼祟祟,只要江闻还没瞎就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冯道德为了顾全武当派的清誉,此时也尽了极大的努力想要说清事实,生怕江闻真把这些屎盆子全部扣自己脑袋上。 他知道,在紧要时刻与其编造借口、赌咒发誓,往往都不如分析厉害,坦白来意,要来的更加有用。 “江道长,这座义庄乃是历代的验骨之所,自前宋提刑司征占后,洪武年间又为福州司镇抚辟用,我来这里查验尸体有何不妥?你可听说前宋年间福州‘咬指而亡’的怪事?” 江闻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怎么说?” “福州又称榕城,这里面大有玄机。前宋绍定三年某月,衙门一连死了八名皂吏。其中七人齐齐于某个恐怖之夜暴死。在听说前七名皂隶的死讯后,第八位皂隶受惊吓,于是’以口咬手指而亡‘。” 冯道德的眼里满是忌惮神色,“当时路府州军常有霪祀滥杀之事,因而这件事甚至震动了朝堂。为避免官官相护,宋理宗派出了江西安抚使郑性之前来彻查。” “案子慢慢查到道君皇帝的政和万寿道藏,印刷书肆中忽然怪异横生,渐渐荒废,可书肆中总是流传出邪僻不明的刊物。长此以往,以至于陆放翁都上书天子,称上面‘皆是妄诞妖怪之言,与道释经文不同,至于字音又能辨认,一时伪经妖像,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为校勘、福州知州黄裳为监雕’。” “更不妙的是,吉庇巷中也渐渐传出了郑性之曾经杀人的传闻,至今不绝,最终此案只能不了了之,草草以八人瘴疠暴毙封卷……” 前面的话江闻都半懂不懂,但是冯道德口中的三个人名吸引了他的注意。 又是阴魂不散的宋理宗,又是绕不开的郑性之? 还有这个被冒称的知州黄裳,莫非就是传闻中的“髑髅太守”?! 这三个名字合在一起,江闻瞬间就想起了这座巷子里的种种传闻,看向冯道德的目光也多出一丝的恍悟。 两人视线交错,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几乎是不分前后地压声音说道…… “你也是为了《九幽真经》而来!” 冯道德的表情更为忌惮,目光冷冷地看向江闻。 “此物与我武当派另有渊源。张三丰祖师元末曾来过这里,随后以指血留下两幅血书飘然而去,似乎在这条幽冥巷中遭遇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因此本派一直都在猜测,当初暴死的皂吏也碰见了同样的东西,只不过道行不够死于非命,而最后一名咬指而亡的皂吏,恐怕也想以血写下什么东西,却终究无能为力……” 江闻深吸一口气,看着义庄里的遍地尸骸,只感觉从头冷到了尾,那是一种直刺入灵魂的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躲藏于阴暗中窥伺着他们。 江闻冷静片刻慢慢说道,“我查觉到了阴谋的气味。你仔细想想,郑性之当时力倡朱熹学说,早已深深得罪了当朝权臣史弥远,此事很可能是他误卷入了皇权与相权的争斗,才被人恶意中伤,只好罢手。” 可冯道德冷笑了三声:“自古公道难求,可杀人偿命简单,只想要个真相有这么难吗——你可知道当时经查此案的是谁?” “是谁?”江闻问道。 冯道德缓缓说道:“此人出身建阳,在宋理宗宝广二年出仕,历任江西主簿等职务,绍定年间正在郑性之手下担任彻查此案的幕僚。” 江闻目光微闪,隐隐猜出了他自信无比的底气所在:“你说的原来是……” “没错——若真单是权相插手这么简单,此人后来提点各地刑狱,进直宝谟阁奉使四路,终至广东经略安抚使的宋慈,会坐视不管吗?!” 大名鼎鼎的大宋提刑官宋慈,竟然也和此案有关! 认出江闻眼中的敬服,冯道德说完了这些,终于掷地有声地对江闻表示:“我的来意你已经知晓了,这座福州城的闲事我只是顺人情而为之,今后也不会再插手——希望你能明白,我此行的目的,一直都只有那部殄文密著《九幽真经》!” 江闻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自从福州城形势波诡云谲而起,长期困扰着江闻的,除了幕后黑手的意图,还有便是鬼面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偷袭长青子、吓死黄护法,绑走红莲圣母,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游荡于三坊七巷,把各方线索牵引到自己身上。 还有常氏兄弟当夜误入义庄,忽然陷入癫狂对着腐烂尸骨又啃又咬,直到被人发现都不肯罢休,看似只是江湖人士心谤神明、亵慢尸体,被孤魂野鬼迷了眼,被当作一件鬼气森森的笑谈。 可和这条门户隐蔽的巷子一样,这类密室谋杀案利用的就是思维定势的盲点,当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凶手如何进入房间杀人的时候,或许真凶一直就在房间当中。 随着摸清冯道德的嫌疑,江闻已经想到了,既然鬼面人的面容从未显露,或许各方见到的并非是同一个人,而其中最危险、最莫测的那一个,也未必就要潜藏在状似最诡谲的幽冥巷之中。 幕后之人多番引诱,并将矛头直指福威镖局,这表明己方意图已经被掌握,当战略目标清晰暴露的时候,再精妙无常的计谋也将失去机动性,只能变成被困网中的猎物。对方正是想让挣扎得最厉害的猎物,落入作茧自缚、最后四面楚歌的下场。 可破局,有时不代表非要以一敌多地、力压群雄。 江闻此刻已经慢慢代入了幕后黑手的思维里。 他现在就很想清理一下入局的棋子,一旦棋盘上无子可用的时候,幕后操盘者就不得不自己动手了。只要各方的目的不尽相同,对方有办法挑拨争斗,他就有办法把棋子们统统扫出这个棋局。 喜欢下棋是吗? 那就别总想着高高在上,总有一天要成为棋子身入棋局,和江闻来一场当面对决。 福威镖局是第一个。 白莲教会是第二个。 冯道德将是第三个。 “冯掌门,你要继续寻找《九幽真经》我不会阻止,今夜的事我也可以当作没看见,更不会逼问你到底欠了谁的人情才四处奔波……” 江闻一字一句地说着。 冯道德微微颔首,夜行衣上即使遍布灰尘,依旧显出一副宗师气象:“多谢。” 然而江闻继续说道:“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知道的一些东西,比如‘他们’为了什么,还有红莲圣母的下落。” 冯道德谶口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目光紧聚宛如灯火。 “我如何能相信你?” 江闻昂然说道:“那再加个条件,如果我能找到《九幽真经》可以和你分享。但有一句虚言,你随时可以到武夷山上来找我!” 此言出口,冯道德终于放下了最后的顾及,缓缓开口。 “其实巷中的幽冥书肆,只是当初前宋政和万寿道藏的刊印书局,福州知州黄裳真正检点校对经书的处所,乃是在九仙山上的敕建玉皇阁中。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那里……” “好。” 江闻也不多说话,信守承诺地转身便要离去,但此时的冯道德又缓缓出言。 “江道长,闽越古城我欠你一个人情。若非要牵扯进这其中,有几句话你也务必记住。” “多谢冯掌门。” 江闻停下了脚步,转头听着冯道德用古怪的语调说完了一首从五代十国流传下来,晦涩难懂的谶诗。 “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 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 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 闽疆出天子,三山作战场!” 深夜呼啸的寒风穿过义庄的大门,猛然席卷着包围了两人,面前这座古院悄然不动如同在荒野里久坐的苦行僧,随着草木枯荣日月升落,终于尘土遍体、荒草杂生。 此刻的江闻保持着回头的姿势,背对着义庄大门,忽然发现冯道德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三角眼下的双眼猛然睁到最大,瞳孔中的幽光除了倒映出江闻的身影外,还隐约有一道影子就站在江闻身后不远处,似乎正斜耷拉着脑袋,四肢僵硬。 几乎是瞬时间,冯道德手中的奇形小刀就被触电般扔了出去,烂熟于心的武功招式都来不及施展,便如临大敌地从江闻身边飞越而过。 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让武当派掌门冯道德如此失态?! 江闻瞬间惊醒,寒毛倒竖地瞬间转身,可不管是他还是冯道德,最终都没有追上那道身影。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褴褛干瘪的身影稍纵即逝,四肢僵硬怪异,膝盖关节宛如被钉死,就这样瞬间腾空而起,跃上了高逾丈余的义庄屋顶,全程竟没有激扰丝毫的烟尘。 但有一点,江闻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这东西脖子上的脑袋……是断掉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遮断红尘路(补发) (原章节因操作失误被删除,现改为免费章节补发,顺带求好心人再来施工一下弹幕_(:_」∠)_) 1963年冬天,列宁格勒大雪纷飞。 每当寒冬再次统治这一片白色土地,白茫茫的世界就只剩不远处工厂烟囱的浓黑颜色划破天际,在漫天风雪里眺望着远方。 随着公交车打开门,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裹着厚重的呢子大衣,毡帽上也落满了雪片。他来到一栋古老的建筑面前,推开冷杉木做成的大门,掀起重帘子,雪花就融化成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帽檐。 在列宁格勒里,像这样独具历史气息的建筑还很多,但大多经过妥善的修缮维护,只有面前这栋疗养院还保持了苍老古旧的外形,就连外墙上的弹孔破损都没有补好。 那是几十年前,脚下这座城市曾上演那段悲壮的历史的见证。德军将这座城市围困了872天,苏联人挺过来了,却有64万人死于饥饿与严寒,还有两万多人死于德军的空袭与战火。 这栋位于涅瓦大街的建筑在那段历史中,也曾经被征辟为列宁格勒医院的病房中心,直到硝烟彻底散去,才被改造成为如今的退役军人疗养院。 “达瓦里希,我来见列昂尼德·罗德佐夫医生。” 前台的女招待似乎耳朵不太灵,康杰米尔说了两次,才拿起前台电话和对面确认访客信息。 “前面三楼第二间办公室,带上这张来客单。” 含糊不清地说完这些,短发女招待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投向了走廊尽头黑洞洞的、通往二楼的楼梯。 如今这座建筑,并存着属于沙俄时期的浮奢和如今的破败,使康杰米尔忽然浮现出一些夸张的幻觉,似乎许多摇着羽毛扇、提着纱裙边的年老淑女,随时可能从楼梯上走下来,然而厚重的粉底却遮不住衰老的斑纹,时代的车辙也毫不留情地从她们身上碾过去。 “请进。” 罗德佐夫医生比康杰米尔想象的要年轻不少,以至于他在敲门后犹豫了几秒钟,才和面前的医生打起招呼。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抬头,只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病历卡,拉长语调再次确认着对方的身份。 “您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苏联战斗英雄、卫国战争勋章获得者卡尔迪·卡努科夫同志的孙子?我们有一些老人的遗物要转交给你。” 康杰米尔脱下呢子外套搁在手弯处,缓缓坐入了医生对面的椅子里——在对方此时略显锐利的目光下,他总觉得面前的医生在审视、诊断着他。 “医生,我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上午接到您的电话就过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需要这么紧张?” 康杰米尔有些迷茫地看着对方,注视着白袍胸口的劳动红旗勋章。 “况且我祖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也从来没有接到过通知。或许你们可以考虑自行处置……” 可罗德佐夫医生并没有听进去。 这位即将踏入中年的医生,有一张大理石切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双眼中闪烁着意志品质的火花,康杰米尔只看了一眼,就能判断对方从未像城里的其他人那样,被酒精、烟草所侵蚀。 一个黑色箱子从桌子底下被搬出来,累累的封条痕迹明显,箱体布满了磨损与磕碰划痕。 “你的疑惑我或许可以解答。由于他特殊的身份,老人死后的一切遗物都要经过内务委员部审查,后来安全职能被安全委员会接管,两边又因为移交产生了,额,一些争执……” 医生缓缓说出的一些内容,就已足够让康杰米尔不寒而栗。 内务rm委员部一般被称为内务部,而安全委员会又被称为kgb,相信在这里,没有人愿意和这两个部门扯上一丁点关系。 “罗德佐夫医生,我觉得这里面的东西,还是由你们保管比较好……” 康杰米尔仍在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毕竟他只是列宁格勒国立大学的一个普通大学生,在主修经济的同时试图攻读历史系,偶尔研究一些远东诸国的历史。 黑箱子被摆在了桌上,罗德佐夫医生也坐回了位置上,语气平缓地说道:“不用想太多,这里面的东西已经经过彻彻底底的审查——如今的它,比这街上大多数人的脑子和眼睛还要安全可靠得多。” 随着箱子打开,露出了一张张泛黄的稿纸,上面的墨色并未随着时间褪消,反而油亮到刺眼。 “说到底,这里面只是一些老人暮年的狂想,记载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能早到这座疗养院几年,我一定会建议卡尔迪老先生去做一下精神鉴定,避免他在漫长的疗养生活里可能产生的幻觉妄想。” 康杰米尔疑惑地拿过一张稿纸,审视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与家里的联系便只剩下了杳杳书信。 这张纸用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似乎描写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白匪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部队,而英勇的政委带人埋伏在戈壁上,屏息等待着猩红的月光于荒漠上照耀,那将会是反击到来的时刻。 罗德佐夫医生以专业人士的角度说道:“我猜测卡尔迪老先生是想写一本自传,可严重的精神幻觉已经影响到了记忆,以至于里面出现了很多偏离现实的纪录。” 康杰米尔又拿起一张稿纸,上面被涂黑了很长一段,又用小字补上了一些潦草的讯息。 很奇怪的是,上面的文字有时并非俄文,而是一种疑似藏语的文字。 “你可能不清楚,你的祖父曾经是秘密行动部门的政委。这些行动信息虽然已经过了保密期限,但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遭到审查封口。因此这些手稿即便只是胡言乱语,也不可能作为回忆录被发表,只能留给家人成为情感上的寄托。”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试图说服面前的年轻人拿走这些资料,于是继续说道,“老先生临终前曾说过,希望能把这些故事手稿交给家人,而疗养院的院长一直记着他的遗嘱。” 眼见窗外的风雪越来越猛烈,此时想要离开绝不是什么好选择。 康杰米尔沉默了下来,仔细盯着眼前的手稿陷入了沉思,医生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医生,这个编号3394号藏品是什么?” 康杰米尔仔细阅读着手稿,忽然指着上面落款的地方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接过稿纸,斜睨了一眼身边安静无恙的电话,小声说道:“你爷爷说的应该是‘黑僧侣’的头颅标本,如今被秘密保存在列宁格勒一座彼得大帝时期的建筑物里。你爷爷临终前曾多次提出要检查藏品,但是内务部统统驳回了他的申请。” 康杰米尔沿着这张稿纸继续看下去,他曾阅读过东方文献的记载,1912年在蒙俄的交界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称“黑僧侣”的强盗。他带领数百帐牧民不请自来,于黑戈壁占山为王。 1912年8月,黑僧侣在向城池发起著名的科布多城攻坚战之后活下来。据说在激烈厮杀后,黑僧侣从衣服掏出了一大把已经变了形的弹头,大衣上也一共有28个弹孔,而他却毫发无损。 怪异的是到了1924年,这个风云一时的人物突然销声匿迹,谁也说不清他的下落,他的大批人马、积聚的巨大财富也随之消失。 按照爷爷卡尔迪的记载,这名神秘莫测的“黑僧侣”的消失,却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手稿上写道在1924年,mongo军警与苏联组成一支远征军,其中由苏联的战争英雄卡尔迪·卡努科夫担任特别行动小组的教官,特工南兹德巴尔为主要执行人,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则亲自率领100精兵,一同执行这次越界刺杀任务。 那一路上,行动部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黑风暴,运载的牲畜也不同程度地变得狂躁易怒,时常有人看见不祥的幻影游荡在四周,仿佛这片黑戈壁土地都在抗拒着这群外来者。 道路上的种种艰难险阻,导致行动部队人心惶惶,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不止一次向他们诉说起流传在这里的故事。 当地人把长老、高僧尊称为“僧侣”,实际“黑僧侣”丹毕坚赞根本没有研究过什么密宗,也不是长老、高僧。 1912年春,由巴依特旗的商人布尔杜科夫确认,黑僧侣曾对他说过自己并不会什么神秘学本领,他所依靠的是去过很多地方,特别是在雍和宫的衙门里,为六个大僧侣中的一个做过事。 这样的说法在很多方面也得到了印证,因此即便丹毕坚赞被当地领袖哲布尊巴尊称为呼图克图,民间却仍一直称他为“黑僧侣”,而黑僧侣就是假僧侣的意思。 人们都知道他经常杀人,除了mongo人以外的所有人,乃至于猎杀落单在戈壁上的苏联士兵——常有人说,这就是他法力的来源。 卡尔迪的记载到了这里,忽然极度丰富详细了起来。 鉴于人员的困倦紧张及沿途盗匪的袭击,他们决定放弃先前的攻坚计划,改扮成特意前来的使节,大部队则潜伏在堡垒外待命。 特工南兹德巴尔与两名特工化装成僧侣先行抵达碉堡山。他们对岗哨说,他们从库伦的德里布僧侣那儿来,要拜见丹毕僧侣,还说库伦政府需要他的合作,请他出任驻全权大臣。 就这样他们顺利地进入了要塞,黑僧侣出来接见了他们,但保镖终日不离左右,显然黑僧侣不相信这几个人,而在与黑僧侣周旋的同时,另一套大胆的方案开始实施了。 南兹德巴尔一连两天没有起身,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他请求在弥留之际得到呼图克图的祝福。接到库伦客人的请示,身经百战的黑僧侣竟然放松了戒备,只身来到客房,俯身向垂危的“病人”摸顶。就在此时,南兹德巴尔趁机袭击了黑僧侣,随后提着黑僧侣的头,向黑僧侣的部下大喊他死了。 随着城堡外的攻城开始,黑僧侣的部下终于选择了投降。而为了防止黑僧侣转世,他们将丹毕坚赞的头颅带回了苏联,保存在一座人类学博物馆中,编号为3394。 …………… “你祖父在去世前,一直反复向医护人员说起这段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了什么,忽然开口说道,“但越到后面,他的描述里就添油加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细节。比如特工南兹德巴尔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曾和他说,当时自己的刀刺入对方腹部时,随着鲜血流出了许多的蠕动触手,黑僧侣的脸也狰狞可怖了起来,从嘴里流淌下许多的黑水。” “特工南兹德巴尔害怕他引来卫兵,当即割断了他的气管,用刀继续戳刺那些试图缠绕他的触手。他听见黑僧侣胸口拉风箱一般的杂响持续很久,门外有人打死了守门的特工闯进来,却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康杰米尔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个故事,果然从稿纸被涂抹删改的潦草字迹中,找到了这些故事的增补痕迹。 这些字迹像是有心无力般乱作一团,东一个词西一个词,若非提前知道故事的梗概,绝对无法从中拼凑出有效的信息。 “医生,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 罗德佐夫医生用笔敲了敲稿纸。 “如果是我,我会认为是紧张的幻觉与某种特殊的肠道寄生虫。但这些不重要,因为后面的故事已经彻底诞罔,足以证明这是老人精神上的幻觉——他口中的特工南兹德巴尔,早在1936年的肃反运动里已经被处决了,绝不可能出现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 可康杰米尔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可是医生,我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祖父关于特工的记忆会出现混乱?” 话音落地,罗德佐夫医生也深深地皱起了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可能有一些宗教因素影响。人类在某些巫术的神秘氛围里,受到影响也是常有的,而作为一个具有超凡法力的僧侣,向来被认为肉体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因此必须有其他方式终结。” 康杰米尔喃喃自语着,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稿纸:“肉体的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在亘古中就连死亡也会湮灭……” “达瓦里希,你在说什么?” 罗德佐夫医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顾自地说道,“关于这一点,按照卡尔迪老先生的说法,南兹德巴尔曾告诉他黑僧侣的手下当时冲进了房间,冰冷的膛口也已经顶住他的脑袋,却惟独有一个黑僧侣的侍从捡起刀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刺入了黑僧侣满是纹身的胸口——那迫不及待要掏出什么东西的样子,简直吓坏了身经百战的特工南兹德巴尔。” “屋里的mongo人视若无睹,接着忽然念诵起古怪的经颂,长长的吁叹在狭小的房间里嗡嗡作响,让人心神恍惚。南兹德巴尔仿佛看见尸体残缺不全的黑僧侣又坐了起来,俯身出现在了人群影里,被砸碎了四颗牙的嘴豁着,也虔诚而邪祟地一同念经。” “根据南兹德巴尔的描述,在空气中某种晦涩不明的影响下,他忽然领悟到了一切的来源。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似乎将某个东西撞落在了地,耳边全是嘈杂的叫嚷声、吵闹声、枪响声,他的手四处挥舞着,想要抓住一切够得着的东西——直到一切归于沉寂,只有满屋子的血迹和呆愣着的人群……” “你祖父也曾经提到过,受到某种精神创伤的南兹德巴尔在那之后,经常自言自语,面对着隔壁的方向陷入沉思,甚至莫名其妙地从屋里失踪了两天才自己走了回来——这些后来也成为了肃反运动中,他从事秘密刺杀罪的证据。” 康杰米尔忽然站了起来,双拳不明地紧握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了医生:“我知道了,根据当地流传转世重生的说法,像那样被称之为呼图克图的家伙,都享有格外的权柄!” 罗德佐夫示意对方冷静下来,两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后,才继续对着纷繁浩帙陷入了对峙。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是不会被这些超自然、非逻辑的言论所蒙蔽。不过这样的话,你应该也就能够理解安全委员会的人,为什么会审查了这么多年了吧?” 康杰米尔一时语塞。 他刚才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了那个环境里,顺势得出了一个看似“最为合理”的结论,而这一切似乎只能归结于群体狂热的非理性宗教氛围,所产生的诞罔联想了。 “抱歉医生,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爷爷写下的东西已经无法考证,只剩这个编号为3394的头骨了吧。” 康杰米尔被屋里的暖气熏烤得有些胸闷,暖气片中也隐约有股怪味飘散,这使他总想不顾一切打开窗户,让西伯利亚远到的寒流给自己一丝清醒。 罗德佐夫说道:“不需要过多联想,你能想到的东西都已经调查过了。就在你祖父去世前的几年,地质学家奥勃鲁切夫教授为了自述著作也曾探望过他,想要探听一些细节。” “噢!就是那个著名的教授?!” “正如你所知,大名鼎鼎的弗拉基米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奥勃鲁切夫教授。” “哦?他难道相信祖父的说法?” “事实上,他完全不相信。奥勃鲁切夫教授在1924年的那段时间,也在黑戈壁附近进行着考古挖掘,听闻黑僧侣被剿灭的消息就第一时间赶到了碉堡,因此也是事件的亲历者之一——只是和你祖父前后脚错过,并没有成功会面。” 罗德佐夫医生慢慢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硬皮精装书籍,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中亚细亚的荒漠》。 “这就是教授到访后赠送的书籍。但他记载的那段历史,整个故事却截然相反。” 翻开书本,在《中亚细亚的荒漠》一书,写到了黑僧侣的另一个结局: 【主人公从额济纳黑城考古时返回塔城,碰巧经过被解放的黑戈壁。他专程到马鬃山的要塞探望,是因为离去时,黑僧侣曾请他们在额济纳河的农区为自己买一些粮食,粮食就驮在骆驼背上。】 【黑僧侣还曾向他索要一本解闷的书籍,而这书籍也是他从黑城的文物之中找到的。】 【敲开了要塞的门,一个老人告诉他们:前不久黑僧侣抢劫了一个商队,得到大笔银子,就遣散了部众,带了4个伙伴到雍和宫去解救亲人了,家里的骆驼、绵羊、山羊,都是黑僧侣留下的。显然他认为黑僧侣迟早还得回到黑戈壁,继续做绿林好汉。】 【主人公听老人说完,留下粮食,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离去了。黑戈壁的故事曲终人散。】 “医生,这个故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黑僧侣被我祖父带队击杀这件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才对吧?” 康杰米尔疑惑不解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沉默了一会,缓缓合上了书本的回忆著述,同样疑惑不解地说道:“本来编号3394标本已经说明了一切,可奥勃鲁切夫教授却十分肯定黑僧侣并没有死,在他的回忆录中完全没有黑僧侣击毙的前因后果。他四处打听找到你的祖父,就是为了从尚存人世的见证者中找到线索——或者揭穿某些欺骗者的谎言。” “从疗养院离开的时候,奥勃鲁切夫教授怒骂你的祖父是个骗子,他将写信向最高委员会举报。而你的祖父则恼怒且沉默,心率一度飙升到常人的三倍,几乎要进抢救室。也是从那天起,你的祖父开始反复抒写自己的回忆,似乎想从海浪前濒临倒塌的沙堡中找到金子。” “我在奥勃鲁切夫教授再次到访时,也和他谈论过这个事情——当然是瞒着你的祖父——教授欢欣鼓舞地对我说道,他已经找人重新回到了黑戈壁。那里的居民告诉他,黑僧侣那天其实是让副官扮成他遇刺,自己则骑快马逃走,随后在天山的南麓里过着游牧生活。还有个马鬃山老牧民边巴,也说在1950年期间,有个老流浪汉到处讨吃的,大家都说他是黑僧侣……” “哦对了,黑僧侣手下当时割花面部,剜出心脏这个行为,也让奥勃鲁切夫教授更加确认这是一场贪图名利的巧合与谎言……” 听到这里,康杰米尔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着医生气势汹汹地说道:“怪不得祖父一直惦念着编号3394的黑僧侣头颅珍藏标本!因为那是唯一可以证明他曾经功勋荣誉的东西!他是个战斗英雄,不应该在临死前还受到这样的诬蔑!” 罗德佐夫医生无奈地摊开双手,眼睛又一次看向手边的电话,仿佛期待又警惕着某一通本不该出现的来电。 “你可要知道,奥勃鲁切夫教授是苏联科学院院士,还是苏联地理学会名誉会长。五次获得列宁勋章的他向委员会提供了一批珍贵的文物,其中就有来自额济纳黑城的东西。他十分确定黑僧侣也曾去过那里,并且拿走了一些东西——因此国家委员会只能继续搜索,而这一搜查就是十年之久。” 桌面上烫金的书籍沉重无比,就像是一块压在康杰米尔胸口的巨石,他想要开口询问,张开了嘴时却说不出话来。 罗德佐夫坚毅的脸庞神色平静:“我相信你的祖父,我也相信他击杀了当地人心目中无所不能的‘黑僧侣’。但是这么严重的历史偏差,足以让大家提高警惕,谨防某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混入。” “可是……可是……” 康杰米尔还想说些什么。 “抱歉,今天的我太紧张了。就连两年前,我在南极科考队给自己做阑尾手术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罗德佐夫医生吐出一口气口气,略带戏谑地对康杰米尔说道,“你要知道,南极科考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那儿吞噬过的探险家,已经多到够搭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梯了……” 房间暖气的异味越发明显,门外走廊也响起了咔嗒咔嗒的推车经过声,让康杰米尔联想到了冰冷的太平间运尸车——在列宁格勒战事最为惨烈的日子里,这座古老建筑从未断绝过这样的声音。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起了防腐药水的味道,有某种恐惧正攥紧了他的心脏,即便窗外列宁格勒的风雪更加猛烈,遮天蔽日地席卷而来,康杰米尔却无比强烈地想要离开这里。 他在这里似乎只渡过了五分钟,又好像渡过了一整个昼夜。 “医生,如果没事的话……我得先走了。” 康杰米尔紧张地看了看表,收拾好手上的呢子外套决定离开,目光也落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他将手稿放进了黑箱中封装完毕,缓缓叹气道,“路上小心一些,像你这样的学生可是苏联的未来。今天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岛上的亲人们……”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到:“您家住在喀琅施塔德岛?” 这个小岛在芬兰湾东端,东距列宁格勒仅29公里,一直作为重要港口要塞和卫星城被建设着,“那里不是舰队的地方吗?” 罗德佐夫医生摇了摇头:“不,她们在更远的岛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康杰米尔似懂非懂地沉默了,因为他发现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了刚才封好的箱子,准备再放一个火漆蜡印被拆开的褐色信封进去。 “医生,你手里的那是什么?” “一个纪念品,奥勃鲁切夫教授生前除了移交文物,还送给我一件东方的小礼物。我打算转送给你,作为化解你们两家矛盾的细微努力。正好他跟我说过里面的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信封,露出了一张冲印得十分精细的照片。通过朦胧的黑白色调也能分辨出上面有一尊造型古怪的东方神像,来自古印度的佛陀双身合一,却顶着两个共用脖子的头颅,默然各注视一方,双唇紧闭成一条线,手势显得静谧而深邃。 “这是一尊古老的雕像。传说这是佛陀释迦摩尼觉悟之后,来到鹿野苑向国王父亲派来的五个随从讲解佛法,首次渡化僧侣时显露出的奇特模样。” “五个随从问佛陀,觉悟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佛陀告诉五个人,他在觉悟的时候曾真正睁开眼睛,向无穷黑暗的深处看了一眼。但就像这样似看非看,整个宇宙的混沌深渊就已经将他淹没,第一眼看过去他死了,第二眼看过去他才又活过来,站在这里向他们传法。” “为了说服五名僧人剃度出家,佛陀第一次显露了双首双身像,一边浑身化为晶莹剔透的白骨,喻指着洁净的灵魂,另一边是剖腹肠流的惨烈样子,象征随时可以舍弃的肉身。” “五个随从当场发了疯,又当即恢复了过来。佛陀从肚子里拿出了一枚珍贵无比的宝珠,抛向了空中,对面前世上唯独的五个僧侣说道……” “切记,这就是一切僧人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辜负的宝物。” “僧宝……” 康杰米尔神色恍惚地看着医生,嘴里冒出一个奇怪的东方词语。他似乎听出了医生的言外之意,于是捧着箱子站在门口,既想有些要继续问下去,又踌躇不安地想要立即离开。 “人人都想要的宝物,那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吧……” 康杰米尔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罗德佐夫医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又掏出一张照片。 “宝物已经消失不见了。奥勃鲁切夫教授在额济纳黑城中,发现一个被打开的石箱,里面原本应该承放有佛陀留下来的宝物。但纷繁复杂的历史和漫天黄沙一样渺无踪迹,他只能沿着一个个痕迹追寻,可能是黑僧侣、可能是蒙古人、可能是回鹘人、也可能是历代辐射着那里的中国人。” 罗德佐夫医生脱掉了白大褂,换上了似乎是为下班准备的便装,“在额济纳黑城中,奥勃鲁切夫教授发现了一个故意留下的名字,他怀疑对方是十八世纪初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阿睦尔撒纳,又或者是某个与他同时期的人物。” “有趣的是,这个石盒原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对方是有意将石盒放进这座古城之中的,只为了告诉寻宝者,宝物早就已经丢失了,绝无希望再找回。”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道:“对方是什么人?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德佐夫摇了摇头,将照片摆在了他的面前。 “即使这一切完全说不通,但这个石盒与黑城中刻字的化学测定年份一致。上面留下的不是丝绸之路上的arab字母、不是早期沙俄探险队的slavs文字,而是一串利器刻下的古怪拉丁字母。” “奥勃鲁切夫教授研究了许久,也只能猜测出这是一个人名,没有别的什么含义与线索。” 康杰米尔看向了那张老旧昏暗的照片,凭借经济学研读的英语基础,很快辨认出了那一串古怪的文字,是本应在十八世纪中旬的欧洲才方兴未艾的铜版体字 ——tyrael。 康杰米尔依旧说不出话,双眼直愣愣看着照片,无意识捏紧了拳头,一种茫然和恍然交替的痛苦淹没了他,让他出现了窒息的幻觉。 答案似乎就在他眼前,却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罗德佐夫坐在位置上,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才小声说道。 “况且这场无足轻重冲突中的人,恐怕都没有抓住重点。” “重点?” “没错,重点。” 罗德佐夫重重地点了下头,手指也重重地落在了刚才那张稿纸的页脚。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相比击杀一个具体人这样的战术目标,你的祖父作为军人,其实已经完成了战略目标——黑僧侣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在这几十年里都再也没有掀起过一丝波澜。” 康杰米尔迷茫的眼神中终于透出了一些明悟,迟疑着说道。 “原来如此?难道其实大家都知道?” “应该如此。” 罗德佐夫继续说道:“之所以再掀起波澜,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死去了几十年的‘幽灵’,又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扰灵现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你仔细想想,黑僧侣的头颅被做成标本,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真的会是为了防止他‘转世’这么简单吗?” 罗德佐夫若有所指地继续说道,“要知道在整个20世纪20年代,苏联也仅仅永久保存了两个人的遗体。一个是黑僧侣的头颅,而另一个嘛……” 医生忽然不再说话。 但他和康杰米尔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出现涟漪,最终缓慢而小心地落在了房间侧墙高处的画像上,双唇紧抿到没有丝毫血色。 “你要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管从哪种意义上!” 康杰米尔咬牙说道,声音微弱而坚定,“这不仅绝不可能,也不允许出现这种可能!” 罗德佐夫又摊开手,目光看向了桌上安静异常的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上帝已经死了。你告诉我,如今谁来允许?谁来承载?谁又来决定存在的存在与否?” 罗德佐夫医生的表情越发诡秘,房间内时钟的咔嗒声接连不断,仿佛越走越快,即将掀翻承载着他们身处时间的小船,飞快落入混沌无序的洋底之下。 康杰米尔脑海中对幽灵的模糊恐惧越发凸显,他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出一串不可名状的恐怖疑问。 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地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用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膨胀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 它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病态。 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混血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那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尽量对什么都不要感到惊奇。地球望远镜计划已经秘密启动,太空中的试验也发现了同样的翻转现象,你要知道这说明一切都在改变……” 终于在这时候,电话声骤然响起,吵闹得整个世界都震荡不休,胶木电话机碰撞在桌面文件与老旧黑箱之上,让人瞬间头皮发麻。 医生接起了电话,语调平稳。 “是我……” “现在还有客人……” “好的……过来吧……” 康杰米尔这才恍然醒来,已经顾不上了携带面前神秘的黑木箱,飞快地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决心不顾一切地冲出这座古老而恐怖的拜占庭式建筑。 然而他的靴子不小心踢在了黑木箱上,漫天纷飞的稿纸上鲜明的墨色遮挡了视线,康杰米尔的脑袋先是重重磕在门框上,随后一股血味涌上鼻口,只能头昏眼花地靠着墙蹲下。 厚重的木门忽然打开,一股浓重防腐药水气味飘进屋里,室内暖气与走廊冷风骤然相遇,使康杰米尔·卡努科夫的眼镜满是水雾、混沌不清。 在茫然至极的视线里,康杰米尔看见了远处的罗德佐夫医生正转过身,微笑着挥手致意,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 “晚上好,卡尔迪、南兹德巴尔。还有你……” “弗拉基米尔。”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云深处亦沾衣 月夜之下,两道身影紧随着一个恍惚不定的影子急急奔走,很快跨出了幽冥巷的范围,也远去了古老坊市的踪影。 两人从一片荒凉无依的坟茔群间穿过,脚步急促而有规律,惊出了藏匿在碑下穴中的野鸦老狐、幽幽磷火,举目四望皆是惨然。 江闻这次非常确定,前面不远处的东西并没有依靠天蚕丝牵引,就做出眼下种种诡异行动。 对方是真真切切地在如鬼魅般行动,姿态超乎了一切武学窠臼,那僵硬的关节纹丝不动,整个身体就如同在胶片上奔跑放映似的,一帧一帧地被向前抽离着。 月下追鬼。 江闻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四个字。 他只觉得自己如今的行为荒谬绝伦,居然会和一个头颅几乎要断掉的尸体竞跑。但眼前不远处的身影有几分熟悉,同行的冯道德尚且咬紧了牙关一刻都不肯停歇,江闻也只好继续追赶。 两人就这样追出去了两里地,面前的东西忽然就失去了踪影,竟是凭空蒸发一般,在他们双目紧盯的情况下,忽然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冯道德猛地停下脚步,面庞全是内气翻腾又强行压制的青筋,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闻。 可此时除了凛冽寒风中飘散的一股怪异气味,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们两人方才追着的东西是真实存在过的。 对此,江闻也只能停下脚步耸耸肩,表示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他们两个,一个是武林巨擘武当派现任掌门,一个是连武当派掌门都承认的绝顶高手,不仅徒劳追着一个鬼影许久,最后竟然还追丢了? “冯掌门,我们刚才没有眼花吧?”江闻走上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周围土地,确认没有任何暗道地洞,对方也确实消失不见了。 冯道德似乎对于追丢一事有些愠怒,又好像在因为别的事情烦恼,双眉紧拧不开,斜睨着说道。 “怪力乱神,子所不语。江道长,你应该不会把今夜之事说出去吧?” 时至今日,冯道德仍倨傲地只称呼江闻为道长,不肯承认他这个微末武夷派的掌门身份——可能在他的眼里,能让他称呼一声掌门的,怎么也得是江湖上有数的名门大派。 这不光是他自己的事情,也是武当派的颜面问题。 可这称呼在此时就显得很诡异了,他们两人或身为道士、或打扮成道长,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不语鬼神的资格。 江闻瞪了他一眼,只当这人偶像包袱太重,转头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想要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何在。 从方位上来看,他们应该是朝着西南面跑出了几里,此时驻足望去,北面正有一座黝暗潜伏的山峦,黑夜中看去怪木林立、乱石嶙峋,正如一头看不清全貌的昂然巨兽蛰伏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们。 幸好山脚绵延着一段曲折的城墙可供辨认,隐约能看见城头上的茅草累累旁逸,替代着早就不存的城墙哨兵,长久森严地守卫着古堞。 “南面城墙荒废,看来已经误入了九仙山的范围。” 冯道德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三山两塔是耿家与朝廷陈兵争夺之处,守卫最为森严,还是不要靠近为妙。” 可江闻并不这么认为。 他摸了摸下巴,指着不远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冯掌门此言差矣。如今城中形势诡谲,那么把守最为森严的地方,不就是宝物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吗?” 江闻了解得很清楚,福州府衙之中的清兵倾巢出动,就连衍空和尚都不再坐镇,前往福州城中查抄大户、封禁山海显然别有所图。 此时不远处有一座寺院灯火通明、守卫森严,隐约还有高塔耸立的轮廓,明显得像光头上的虱子,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凑个热闹看看呢? 冯道德面色不虞地看着他:“我说了不去。况且九仙山近在眼前,你不打算上山了?” “不着急。对方真要下毒手的话,红莲圣母如今尸体都凉透了,我趁热去干什么?还不如先把热闹看完。” 江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倒是你啊冯掌门……你怎么知道自己要找的《九幽真经》,就不会在那座寺中呢?” 说完运起轻功起身离去,也不管身后的冯道德如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像江闻所料想的那样,冯道德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来。 这座佛寺位于九仙山的西麓,远远就能看到“定光寺”三字,两侧寺墙嵌有“广度有情”和“法施天下”的寺旨,然而楼宇山门皆已经破败不堪,勉强还剩几座大殿支撑着未倒塌,寺中青石板间杂生荒草也满目苍凉,全于入秋后焜黄老矣。 “这里是唐天佑年,闽王王审知修建报恩定光多宝白塔的禅院。可惜在嘉靖年间,殿宇大多毁于倭患,到如今也无力修缮。不知道清廷在这里找什么东西……” 冯道德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自顾自地小声着,声音恰好能让江闻听得一清二楚。 而江闻此时也没空嘲笑他的嘴硬,正紧盯着忙碌于进进出出的清廷官差,此时民夫一筐一筐往外运送碎石瓦砾,外围岗哨也都困倦疲惫,正好给了他们俩可乘之机。 两人绕寺一周,发现这里看似森严,却是个外实内虚的样子货。北面有一段院墙倚靠着山势修建最为低矮,人也最少,又有杂树方便藏身,便在混杂之际翻过了禅院的外墙潜入院中。 定光寺中灯火通明,江闻一踏入禅院内,就抬头看见一座巍峨白塔矗立,七层八角气势俨然,每层的斗栱、云楣、栋梁、栏杆都经过精雕细刻,与这座早已破落的禅院极为不协。 塔基周围遍布挖掘的坑洞,乃至撬起白石砖基、敲碎青色砖石,似乎急不可耐地想要找寻什么东西,丝毫不顾及岌岌可危的地基,以至于沉重庄严的报恩塔身,如今都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倾斜。 清廷派人把守的地点在更前面,白塔这里仅偶有闲人经过,看上去绝非清廷的手笔…… “这是耿家干的?他们这是犯了什么病?”江闻震惊无比。 冯道德也沉默了片刻:“坊间都说耿家在三山两塔间大肆搜寻,我还以为是有夸大的嫌疑。如今看来还是多有修饰……” 江闻用手肘捅了捅冯道德:“冯掌门,你说耿家是在找什么东西?” 冯道德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半步,拍干净夜行衣上的尘土。 “两家争夺位置几近,故而耿家要找的东西与清廷想来所差不远,应当都在找那五代十国间的胞皇尊身。” “胞皇?” “闽国信奉的霪祀罢了。当初闽惠宗奉若真神,号称祷求皆有灵应,乃至于举国皆乱,匆匆亡于吴越。” 冯道德把其中关窍约略说了一些,就不愿意再提这九仙山间的陈年怪事,独自念诵起《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跃上了寺殿顶上,悄然从定光寺北院往南移动,一点一点靠近南边灯火更为辉煌的那座佛殿。 江闻与冯道德潜伏在一处屋顶翘檐墙上,观望了几刻钟,发现那座大殿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半间佛殿还矗立在那里,毁坏程度比耿家手笔更为严重,就连殿外的青砖栏槛底下都被翻土数遍,掘地三尺。 这里灯火通明,不给一丝藏身的阴影,然而众多民夫出出入入,担土运石,却没有一个敢靠近那座半残的佛堂,宛如里面关锁着什么洪水猛兽。 “清廷这分明是要收官的架势,如果有东西,一定被藏在那座殿内。” 冯道德两眼放光,不容反驳地说道,立即伺机飞跃了屋檐,掀起几片屋瓦从房梁上倒垂而下,悄然钻入这座众人敬而远之的残殿。 大殿之中打扫干净残垣碎瓦,填满清廷从定光寺各殿拆卸搜刮来的古物,石物木物分开堆放着。从近日挖掘出来的历代古迹,石槽石础比比皆是,乃至佛殿木作都被藏匿其中,造型间斜抹栱眼、昂嘴曲线,梁底起?、梁头卷杀,造型静穆沉古得异常。 江闻随后潜入时,冯道德已经在古物堆中仔细搜寻着,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江闻就自己到处打量,最先映入眼帘的反而是一些独特的雕像,譬如密宗风格鲜明、汉地难得一见的女像弥勒菩萨,还有一尊遍布土沁痕迹的独臂僧侣像,造像瞑目持掌,双唇微启,也是栩栩如生。 断臂佛像江闻见得多,独臂的塑像倒是不多见,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随后步入了另一处石物堆里,就看见了一面僧院残碑,诉明这个雕像的来龙去脉。 碑上说,那是定光寺中的一位前代高僧的故事。 前朝某代福州城久旱无雨,禾苗不长,有名游方僧法号义收,称愿意入寺祈雨,然而他的形貌邋遢,话语癫倒,遂为僧首不允。 义收和尚发下宏愿,当场挥刀便自断一臂,震惊众人,随后坐入寺前木柴堆中,昼夜诵经祈雨,吩咐说三日后如无甘霖,则将他焚薪烧死便是。 看到这里江闻倒吸一口气,好一个狠人。 三天后约定时辰已到,柴堆火焰刚刚升起,忽然天降大雨将柴堆浇灭,义收和尚于柴堆中从容走出,就连断臂的伤势都已经愈合。 自那以后,他就将自己关入定光寺的一间柴房里昼夜诵经、从不与人谈话,不论昼夜都高烧灯烛、烟油缭绕,寺中却明明从没给他添派过灯油。 义收和尚就这样大隐于市,直到某个雷雨之夜大喝三声、传响山岩后悄然圆寂。而为彰纪他的神通,定光寺的香客便出资修了这座塑像,又于义收和尚圆寂的柴房之上,加盖了这一座“法雨堂”。 刚刚读完石碑,江闻依旧保持着满腹疑惑的状态,就看见冯道德也一脸魔怔地死死攥住胡子,紧盯住某个石制古物的一角,随后颤抖着伸手,慢慢掀开了盖在其上的粗布。 粗布滑落,古碑头有宋高宗赵构御书,周身浅浮雕云纹,碑额正中篆书两行“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御书”,周饰雷纹,上刻火珠,两侧云龙缠绕,可惜碑文全然漫灭不清,仅剩落款小字“德寿殿书”及一枚方印。 随着冯道德的发力,一座巍峨的古碑,倏然在昏暗的殿内显出真容。而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碑前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演山先生神道碑》! “髑髅太守的墓碑,竟然藏在定光寺下面!” 神道碑,指的是立于墓道前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石碑,多记录死者生平年月,所作贡献等。而冯道德所找到的髑髅太守神道碑,岂不是前宋知州黄裳的墓碑?! 江闻也大为惊奇,拍着厚重的碑身感受指尖触及的寒意。 “可惜了冯掌门,上面刻字已经磨灭,找到也没有用……” 江闻刚抱怨了一句,随后一拍大腿作猛然醒悟状,“我知道了!衍空和尚将这些古物收藏完备,又悄悄将人手抽走,一定是发现这块碑的线索不是自己想要的,才暗渡陈仓!” 冯道德面色凝重地看着古碑,似乎对这个前宋时的武林前辈充满了忌惮,脸上什么情绪都有,偏偏没有江闻预料中的失落。 这位武当派掌门对江闻的话充耳不闻,嘴里喃喃说道:“殄文碑刻的传说竟然是真的……莫非真的只有幽冥之鬼,才能读懂这碑上的文字吗……” 冯道德正在意乱神摇之间,江闻却忽然抓住他的肩膀,施展轻功腾上了房梁,揽起衣襟袖带掩藏行迹,就连呼吸心跳都变得绵长微弱。 随着一连串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一道影子投射在门外,忽然撞开了残殿的大门,动作诡捷地闯将进来。 而在他身后的门外,是一连串倒地惨死的清兵与民夫,合计数十人扑倒在地气绝身亡,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冯道德以眼神示意,询问江闻为什么会察觉到有人靠近。江闻用口型言简意赅地说出两个字——杀气。 闯入者一身黑衣飘忽不定,每一步都踏在殿内的阴影之间,溶溶曳曳好似湖中涟漪,全然窥不清虚实,江闻也只有在他身形起伏间,才发现他脸上带着一副面具,正如痴如醉地站在无字石碑面前,心无旁骛地注视着。 而那副面具,又是一副让他很是熟稔,五官颠倒扭曲的鬼面,又是个如出一辙的鬼面人! 江闻连忙看向冯道德,却发现他也是同样的表情茫然,十分忌惮地观察着殿内形势,随着对方搜搜检检着靠近碑文漫灭《演山先生神道碑》而瞳孔微缩。 看得出来,冯道德不认识对方,也不喜欢似这般觊觎《九幽真经》的人。 江闻又看了眼屋外的情景,一路都是忽然死亡的差役民夫,这人似乎根本没打算掩盖自己的行踪,随心所欲地开启杀戒。 可他随即一想,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同样打扮的鬼面人在暗地里掀起了满城的风雨,挑拨着各方势力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如今这场杀戮毫无疑问会将清廷的怒火点燃,在清廷与耿家之间,再一次激化矛盾。 而这件事,似乎也是幕后黑手所乐于见到的情况。 心思电转之间,江闻抬头看向冯道德。两人目光交错间,分别在布满灰尘的房梁上以指为笔写下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字。 杀! 此时敌明我暗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将鬼面人了结在这里,便是错失了天大的良机! 眼见字合一处,江闻与冯道德两人再无多余动作,分别从屋梁上飞落下来,纷纷出手使出了一击必杀的招数。 冯道德在半空收敛身形,落地后便如同狸猫窜出,丈余距离转瞬即到,双手藏在夜行衣中劲力含而不漏,然而靠近一出手,便是撕风吼雨的刚猛之态,五指如虎爪根根竖起。 杀人之法中自古拳不如掌,掌不如指,冯道德出手直奔腰眼的经外奇穴。那并非不是一般外家锻炼能碰到的部位,只是腰侧形状不好抓拿,且离对方腰膂发力的源头近得多,若非有十足把握极难得手,可一旦得手,敌人便是九死一生、非死即残的下场。 冯道德手中绝学放才显露头角,刻意落后半步的江闻也随即赶到,夹击而至,狸翻蛇形毫无章法地贴身,悍然出手。 眼见冯道德用出了打穴拿人的功夫,两面夹击的江闻便明白招数不能雷同,以免相互干扰破坏,于是从浩如烟海的武学之中果断寻觅出一门武功,掌力在五尺之外引爆。 冯道德忽然觉得扑面一阵寒意袭来,一道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阴寒的内力冲将过来,仅仅是被波及的自己也霎时间寒冷透骨。而首当其冲的鬼面人更是寒毒入体,触手冰冷,冯道德虎爪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全是寒冷彻骨之意。 这场伏击在电光火石之间,鬼面人甚至都没有时间反应,已经被两人的武功所击中。 武学皆凌厉狠辣、武者更是首屈一指,在这种情况下,鬼面人怪叫一声忽然抬脚踩入了一处阴影,浑身像是海绵般弹抖了起来,身体也虚实刚柔变幻不定,强行挣脱包围升空而去,撞破了屋顶瓦片想要遁走。 冯道德惊诧莫名,又看见鬼面人遁走前回头望向仅有一步之遥的《演山先生神道碑》的诡异举动,咬牙低声说道。 “此人心怀叵测,绝不可留!” 不需多做解释,江冯二人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从法雨堂中飞身而出,紧随着鬼面人穿越荆棘林莽,撞入了一条荒芜废弃的石径里。 两人从定光寺大殿东边石径一路追赶,看见途径山腰有一方形的石亭,便已经进入了九仙山的范围。 江闻曾在白日看过这条路,直通向九仙山之巅的补峰,沿径岩石盘立,重叠成趣。倚栏西望,乌山耸翠,古塔峭拔,一块巨石上还龙飞凤舞地留着石刻,正是辛弃疾在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时,登山所作的一首《西江月》。 鬼面人的速度并不算快,显然已经被两人合力所伤,只是因为熟悉九仙山的地形而占据地利,曲折迂回间总能快上一步,但是两人依旧咬牙追赶,鬼面人的气力似乎终究不济,动作间也出现了诸多卡顿停滞的怪象。 此时山道上出现一棵古榕须根垂落飘忽,一木几乎成林,站定山岩之下不知多少岁月,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就在胜利在望之际,鬼面人忽然凌空跃起,跳上了这棵七八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比及的榕树之中,猛然消失不见。 冯道德起身就要上树,却被江闻一把拉住,凌空挥出一剑,竟然铿地一声砍在了什么细不可查的、如钢铁般的丝线上——方才若是贸然撞上,便只有被割截身体一个下场。 “冯掌门,你怎么连用过的天蚕丝都认不得了?对方看来有所埋伏。” 江闻表情古怪地说道:“古树的树心一定有空洞,那人藏到里面去了。务必小心提防突施冷箭!” 随后江闻抢先跃上树干,以手中青铜古剑拨动着枝叶,斩断一根根悬系在枝间的丝线,果然闯入一处隐蔽得极深的树间缝隙。 昏暗的狭隙之中,鬼面人似乎在以逸待劳,面对着他们一动不动,颠倒恐怖的脸上似乎正在冷笑不语。江闻察觉不对,与对方无声对峙着,按剑在手一言不发。 冯道德见到这一幕抬手就要出招,五指如虎爪一般根根朝向经外死穴,一上来便是十成功力毫不留情,想要试探出对方在这里设伏的底气何在。 然而就在此时,江闻的行动却更快一步,反手一掌对上了冯道德的虎爪,以柔克刚地强行将他压了回去。 “为何阻拦我!?” 冯道德恼怒地看向江闻,“这里分明没有天蚕丝!” “这般心机深沉之辈实属罕见。给自己留的后路,竟然都山穷水尽时的金蝉脱壳、李代桃僵之计!” 在树缝中的江闻双目幽光闪烁,缓缓径直向前走去,随手两剑斩断了鬼面人背后的天蚕丝,趁对方软软倒下是上前扯掉对方面具,露出一张容貌多处被毁损、却仍显得秀丽明妍的人脸。 江闻说话间已经有了几分把握,而冯道德也皱眉不已地上前,对江闻微微点头,从嘴里吐出了江闻意料之中的名字。 “这人竟是……红莲圣母……” 第一百四十五章 怜君何事到天涯 福州城中的古宅中波光隐隐,芦苇森森,偶有寒鸦在树杈间惊醒,随后又怪叫着扑入化不开的阴影里,悄然远去。 六丁神女已经安抚好惶恐不安的教众,继续蛰伏在这场并不静美的良夜中,枯待着漫漫长夜的结束。可让她们不安的是,即便更鼓已经悄告了数遍,远处的昏暗天空依然没有要放亮的意思。 此行困难重重,连日来唯一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消息,便是原本在坊巷中大肆搜捕的清兵,似乎在接到消息后忽然撤走,向着不知何处集结去了。 当江闻重回古宅的时候,六丁神女都显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江闻扛着人越墙翩然而来,把昏迷不醒的红莲圣母放在密室的石床上,随后便撤退两步,任由几女上前惊叫连连。 “快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反正我不认识,这些都是一个三角眼告诉我的。” 如今的情况很微妙也很令人庆幸。 失踪数日的红阳圣母人还活着,气息奄奄却暂无性命之忧。对方显然很清楚她的地位和作用,并没有要随手杀掉她的想法。 又或者是说可以杀,但要“死得其所”。 这一系列妙至巅峰的借刀杀人之计,让江闻都目不暇接,只能佩服感叹对方的心计之深沉毒辣。此人深知人心的幽暗,做事不留痕迹,他很清楚每当纷争冲突出现的时候,利多者疑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屠杀定光寺差役民夫,是为了挑拨衍空和尚与耿家的关系。不管抓没抓到凶手,先前耿家在这里大肆挖掘也是事实。 故而定光寺值此刚刚挖出《演山先生神道碑》之际就被袭击,清廷是绝不会心慈手软地做疑罪从无的假设,反而只会想着,不管对错也要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手法屡次出现,又屡次得手,不得不说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同样的手法,还有先前冯道德险些误杀红莲圣母。若是这件事发生,就会成为武当派与白莲教化解不开的矛盾。并且不是简单的杀人藏尸、毁灭踪迹就能了结的矛盾。 江闻看人一向很准,如果冯道德真误杀了,他绝无可能秉承江湖道义去认错,只会为了维护武当派的声誉,用尽各种方法把白莲教的红阳一脉从江湖上抹消——毕竟如今的武当派也面临内忧外患,不像倚天时期的一门独大,更不是找个张翠山夫妇自杀就能简单了事。 总而言之这样的操作很有趣,幕后黑手从利益角度引燃问题,自己作为真凶却能从容藏身幕后,坐看云起雷鸣。 从这个角度看,此前耿精忠、福威镖局的屡遭暗算,林震南的困斗之境,白莲教的群龙无首,清廷的草木皆兵,就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幕后黑手鬼面人想让福州城乱起来,以便火中取栗。 但是江闻还是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 比如冯道德为什么莫名其妙来这趟浑水、又为什么明明接触使用过天蚕丝,却连续两次都被这本应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骗过。 江闻暂时不认为他在装傻。 因为这样太傻了,傻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丝毫没有假装的益处。但这位武当派现任掌门手里,一定还掌握着一些江闻不知道的东西,不愿分享,就像他刚才在九仙山上的不告而别一样,从头到尾都显得别扭。 江闻还有一个不解之处,就在面前的红莲圣母。她到底是怎么落入鬼面人之手,又是怎么被困在榕树中的。 江闻在从武夷山与白莲教的初交锋起,就知道他们喜欢装神弄鬼、故布疑阵。而面前这位武功按说不低、又精通人心伎俩,怎么会被轻易算计捉拿? 要知道活捉一个江湖高手,可比一拳打死要困难多得多! 幸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此时近在眼前了。 “几位姑娘,你们两台戏都快唱完了,能把人救醒了吗?” 江闻心中盘算着今晚的情况,抱着膀子看六丁神女们用各种方式救人,看她们又是解穴、又是熏药、又是按人中、又是挠嘎吱窝,急的满头大汗却不见红莲圣母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嘛,江闻也不好意思上前自告奋勇,这样容易显得别有用心招来怀疑。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向来心直口快,哭丧着脸看着江闻:“江道长,我们用尽方法也唤不醒红莲圣母菩萨,她会不会死了呀!” 年龄大一点的六丁神女连忙捂住她的嘴表示童言无忌,“不许乱说,圣母脉象四平八稳,怎么可能会死呢!” 腿上被小石头咬了一口的六丁神女见多识广,思索了片刻后说出自己的猜想。 “各位姐妹,我曾听圣母菩萨说过,我教神功练至五阳朝元的境界后,心智一旦受到重创,就会陷入假死龟息,依靠内力自行运作护体。” 年龄最小的神女紧忙说道:“真的吗!姐姐你有办法救醒圣母菩萨吗!” “方法倒是知道。圣母菩萨说过,此时想用外力打破龟息,就必须要有同源同境界的真气输入,以表明自己人在旁边护持,届时自然会转醒。” 可纱衣女子犹豫着说道,“可咱们六个最多也不过三阳聚顶的功力,今晚又强运内力受了伤,恐怕加起来都没办法了……” 几女面面相觑,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按说龟息假死本就是自我保护,时间到了也能醒过来,可想如今这种云谲波诡的环境里,每一刻钟的群龙无首都是莫大的危险。 江闻终于慢慢说道:“或许我可以试一次。” 随后他缓缓伸手,隔着衣袖把住红莲圣母的手腕,催动身上浩瀚磅礴的九阳真气流入。 在几人期待的目光中,随着江闻缓缓发功,红莲圣母静躺着的苍白面庞果然红润了几分,湖台的密室气温更是猛然提高了几度,似乎即将迎来转机。 可让江闻失望的是,些许表征尚未稳定,他的内力就如同泥牛入海,被经脉多处抵挡后逸散不见,依旧没能唤醒对方。 “不行,好像哪里不对,总有一股内力在排斥我……” 金庸江湖与明清江湖的内功差异,一直都是江闻心头的梗,此时又碰见了经典的适配问题,以至于两种内力似是而非却无法相容。 六丁神女们眼中的光芒,又瞬间沉寂了下去。 一位六丁神女安慰道:“我教真气极为特殊,除非同源绝无办法想通。江道长,你与我教的内功看似相同,实则两异。今夜多亏你将圣母菩萨救了回来,大恩绝不敢忘……” 六丁神女们虽然难掩失望,却还是没忘了表达感谢。 可江闻此时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蒙古大夫,遇到疑难杂症坚决不肯罢休,没别的优点就是胆子大。他微皱着眉看了一眼两侧的巨幅壁画,忽然又说道:“容我再试一下。” 又是几种不同的功法运行尝试无果,江闻却隐隐有了什么领悟,毫不气馁地再次出手。 这次,江闻吐出一口浊气,运功法门从浩瀚广博化为了精细绵长,偏偏别有一股旭日初升的磅礴欲出气势,六丁神女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双眼都出现了万丈云海之上,一轮东升的旭日放射着无边光辉、独乘浩荡紫气的异象…… 一阳初始,万象更新! 这一次,石床上的红莲圣母手指微颤,双眉渐锁,胸腔里似乎久违地吸进去了空气,猛地弓着身子坐了起来。 她剧烈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牵动着脸上深刻蜿蜒的伤疤。 六丁神女大喜过望,连忙上去端水垂背、温言软语,终于让她渡过了昏迷乍醒的茫然恍惚。 红莲圣母还处于虚弱之中,却主动挥退了围绕身边的六丁神女,要求与已经退到门口的江闻独处。 “江道长,三里亭一别直至今日,没想我们到会在这里碰面。多谢你出手相救……” 微弱的声音还没说完,江闻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红莲圣母的话。 “圣母无须客气,江某如今尚且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一一解答。” 此时的功劳已经到手,江闻也不打算立什么施恩不图报的牌坊,他本来就是想要掌握白莲教这边的信息渠道,扫清最后的迷云。 红莲圣母面色苍白,表情郑重地说道:“道长放心,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江闻立即说出了第一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这次是你们传信到武夷派的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 如果连江闻的入局都是幕后黑手的算计,那他还是连夜扛着火车逃离这座城市吧,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 幸好红莲圣母缓缓点头。 “本教多次得罪贵派,红阳圣童又落在了道长手里,不得不作此打算。一开始,我是想亲自上门以表诚意,可惜福州的变故事出突然,本教黄护法便出此计策以为缓兵之计,却没想到道长会直奔福州城而来。” 果然如江闻所猜,白莲教无力双线作战,因此他们在信中的威逼利诱,都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全力以赴来处理福州城的事情,可惜被江闻察觉到破绽,适得其反地直扑福州而来。 江闻这一连串前因后果都猜对了,只是没猜到原本应该是惹事魁首的白莲教,这次却成了被连连算计的受害者。 听到对方直接承认,江闻也就干脆把话说开了:“实不相瞒,之前的龃龉我压根没放在心上。今天特意过来只是想和你们说一声,红阳圣童自己选择死在了武夷山上,连尸体都找不着了。” 见对方瞠目结舌,江闻连忙补充道,“人不是我杀的,不信你可以到武夷山问活下来的四名六甲神将,他们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四个还在我武夷派白吃白喝,有空把饭钱也结一下。” 听到这个消息,虚弱的红莲圣母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果然如此吗……我见圣童最后一次来信时语气决绝,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道长且放心,我们不会迁怒别人。况且若圣童想跑,当今武林我相信也没人能拦得住他。只是请别让门外几名姐妹知道。” “这是为何?” “好教道长知晓,其实明尊教凋零已久,如今的红阳一脉,很多都是圣童爷爷捡来的孤苦之人,大家情义尚未报答,却已经天人永隔了……” 江闻也缓缓叹气,也看得出面前人和红阳圣童的关系匪浅:“节哀顺变。我还是问下一个问题吧,如今城中到底在争夺什么?” 红莲圣母收起哀思,从石床上坐起来,低声说道:“这一切说起来,还是跟我教的黄护法有莫大的关系。黄护法本为城中义序黄氏的后辈,经营二酉斋书肆兼买卖些许古董字画,依靠广交各方势力,照拂着本地的香众。” “直到他在古墓中发掘到了一些难以言述的东西,事情才变得诡谲了起来。他开始疑神疑鬼,每日躲藏着踪迹全无,而我来到福州城后打探才得知,他告诉给各方的消息居然完全不一样!” “在给我的书信中,他说找到了前宋幽冥版刻《九幽真经》的下落;在向耿王府的密信中,他说永镇幽泉的胞皇庙即将出世;在给清廷的消息里,他说塔巷中有摩尼宝珠的线索;而在他供职账房的福威镖局里,他却说自己学会了出入幽冥的法子……” 听到福威镖局四个字,江闻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黄护法这样的行为,似乎有意引来各方觊觎,倒是和幕后黑手的行径有几分相似啊……” 难怪幕后黑手一直在针对福威镖局,原来是因为福威镖局,一直和这个核心人物有联系,也怪不得林震南走进幽冥巷享殿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表现出熟悉的模样! 林震南这个傻子,一开始一定是以为自己并未争夺、占有各方争夺的东西,以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幕后黑手可不管这些,他就是个炸鱼狂魔,不管殃及池鱼、机会多寡都会上去炸个狠的! 江闻深吸了一口气,对红莲圣母说道:“那你知道黄护法对我说了什么吗?他对我说的是,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他发了疯似地念叨着历代鬼神之事,诉说起幽冥阴司的咎兆,然后把自己塞进了狭小的柜子里,在那暴毙而亡。” 听到这话的红莲圣母面色惨白,惊恐与震畏兼而有之,以至于眼角的细纹也无法掩藏,露出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她仿佛遭遇了某种大恐怖,语带颤抖地说道:“江道长,我能否也问个问题。” “圣母请讲。” “我记得那封书信只提及泉州草庵寺,我想问问道长,你是怎么知道要来福州城的?” 江闻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送来的大殿营造图册里,封皮裱纸掺杂了福州府衙印鉴的公文纸托裱,我就猜到你们是在福州。” “……黄护法果然在怀疑我。” 红莲圣母深深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了几分的绝望,“这个破绽一定是他有意为之,目的也很简单,就是给身处在武夷山的红阳圣童送信,让他赶快回来救自己。” “他是故意的?” 江闻皱起了眉,忽然觉得世事缘合果然难料。谁能想到这个暗讯兜兜转转,会碰巧落在江闻这个福威镖局的盟友手中,这才引来他孤身入局。 不过这事也有几分合情合理。福州乃是闽中古城,黄护法又在各大势力都挂了号,只要江闻跟其中一方有些牵连,也必然会掺和进来。 红莲圣母慨叹道:“没错,黄护法之所以甘愿当朝秦暮楚的反复小人,游走在各家势力出卖消息,就是因为他一直怀疑有人要暗害他。他向来不相信除了红阳圣童外的所有人,因此才利用这个办法,瞒过了本教来传递消息……” “我能看出来他确实在怕死,不受控制地畏惧着死亡本身。” 江闻缓缓说道:“可惜黄护法还是死了,而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消息,终究也成为了一个谜团。” 红莲圣母却独自摇头,有些憔悴地看向湖台水榭之外。 “江道长,我猜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抓走我的幕后主使是谁。” 江闻暗暗点头,佩服对方的聪慧。 “这个问题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只是牵扯到先前两个问题的一些细节,容我慢慢说来。” “我先前说到黄护法向来不信任我,是因为黄护法在十三年前,曾在福州府任职幕僚,就是管理的公文印册之事,手中多有这类纸册。我爹当时身为福州知府,却拷掠残酷、贪渎无度,更在清军围攻福州之日私通建奴,意图开门献城出卖隆武帝。” “然而两人的仇雠极深,红阳圣童当时也正在福州城中,出于义愤便联合黄护法将我爹杀死,抛入一口深井之中。” 江闻吓了一跳:“你们有杀父之仇,那你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关系会好呢?这事红阳圣童也参与了?” 江闻只感觉这白莲教是有什么毛病,杀人全家再渡人出家吗? 红莲圣母目光带着泫然:“道长,你可知道的我当时又在哪里?” “你?” “那一天,我躺在棺材里。” 红莲圣母诉说着切肤之痛,表情却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冷寂。 “自母亲死后,我爹并未再娶,表面上也清正廉洁。然而背地里为了谋取钱财,命我嫁给城中丁家长子,又在即将成婚之日捏造谋反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收入牢中日夜折磨拷打。” “我与丁家公子早有爱慕之情,因为不耻父亲的为人,便日日去牢中看他。但我爹为了让他绝望开口,就故意对他说我是逢场作戏,只为了一同谋取钱财。随后我爹将我锁在屋里,故意要将我嫁给城中守备。” 像这类的诛心之言一旦被放出来,作为一个弱女子想要洗清可就难如登天了,何况还是封建礼教最森严的明清。 “我自然誓死不从,以发簪划烂了面容绝他念想,从此父女彻底交恶、再无恩情。隆武帝收到风声抢先出城,我父亲便在献城投敌之日将我锁入棺材中活埋,对外说我为国殉节宜加旌表,只为了把他干过的坏事统统掩盖,改名换姓仕途再起……” 江闻听着皱眉不已,这个故事太过耳熟以至于像编的一样。可江闻很清楚,面前这人就算真要编故事,也不可能在某些细节上和他脑子里的,达到如此吻合的程度。 “好家伙。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爹真是凌知府,也不愧是凌知府啊……” 江闻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怪话,红莲圣母却能感觉到对方十分笃信,“后来呢?” “当时尚且埋土不久,红阳圣童恰巧潜入府中听到了衙役的谈论,怒不可遏地击杀了行凶衙役。他说家国大义与他无关,但世间有这种不养不教的混蛋父母,他无论如何也要管一管!” “红阳圣童一掌将我爹颅骨拍碎,扔进古井之中。再后来兵荒马乱,我便放弃名姓进了白莲教,直到做了红莲圣母,把这些前尘往事埋在了心底。” 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间,有的人螳臂当车奋力一搏、有的人从流漂荡和光同尘、有的人同流合污遗臭万年,但更多的人只能是被裹挟着浩荡而去,发不出一丝声响,潦草地了却这残生。 毕竟在顺逆大势之前,寻常人又能闹出几分的动静,让那些自以为身高拄天、终日举竿钓鳌的龙伯巨人们看上哪怕一眼呢? 她从凌家小姐到红莲圣母,这也只是冥冥中注定的那一步罢了。 “五毒炽盛苦,三界若火宅。况当此互相斗争,弱肉强食,杀人之法,无奇不有,着实可叹。” 江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搬出佛家的说法安慰一下对方。 佛经这些说法虽然用多了就是车轱辘话,但世间存有大苦大难还是没错的,争斗也不可避免,做人总不能碰上猫抓老鼠去可怜老鼠、遇见老虎吃羊又去给羊报仇,这样下去冤冤相报何时了? 当然话是这么说,可在江闻的心底里就算知道了苦从何来,也不会故作善心地慈悲为怀。 当日如果换作他碰上这些事,也只会像红阳圣童那样抬手拍碎对方脑袋,还自己一个眼前清净、念头通达。 “对了,我在福州府衙的待质所里见到过一个被关了很多年的人,对此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红莲圣母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闻一眼。 “我曾经回去找过他。他说一切是非对错都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个待死的残废,如今就算去到外面,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牢房。他还说让我不用要再去找他,再带给他不幸了。” 红莲圣母自怜地摸着脸上无法消除的狰狞伤疤,手指就像再次感觉到疼痛般微微颤抖,也不知道疼的是愈合已久的伤口,还是她被刺伤的心。 江闻也看出她今天的状态不对,自从红莲圣母苏醒后,情绪似乎就在极端与消沉的边界上徘徊不定,时时能察觉到异样。 “哎,是我失言了。回忆这些太过让人痛苦,我出去查探一下四周再回来,你先休息调养片刻。” 江闻本想给对方一些管理情绪的时间,可回头一看此时红莲圣母的表情,却透露着枯柴燃尽之后的沉寂坚毅。 “江道长误会了,我不是来这里自怨自艾寻求同情的。我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我难以接受的地方在这里,而你要的答案也就在这里面……” 红莲圣母喘息片刻,终于说出了她酝酿已久的答案。 “我又看到我爹了,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江闻骤然一惊。 “凌知府?他不是死了吗?” 红莲圣母笃定地点头。 “是的。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被红阳圣童亲手打死,溺水尸体被人打捞之后就地火化,这些福州府衙中人都亲眼所见,绝不可能作假。” “那你确定见到他了?” 红莲圣母依旧笃定万分。 “正是。我在幽冥巷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便一路追踪到了九仙山的玉皇阁。他在那里摘下了鬼面具,相貌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就连颅顶的塌陷也一样。” 江闻倒吸了一口气:“好家伙,那可真是遇见鬼了……” 然而江闻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又好像也没有那么值得闻之色变——毕竟就在今晚,他还和冯道德追着鬼跑了二里地。 摩尼宝珠的神异之处他早有猜测,江闻一直认为它会给人带来某种幻觉,并且很有可能也涉及到他最警惕的夷希一类。 “我爹忽然变得武功高强,出手快到不可琢磨。他说今夜三山之间将有剧变,他会看着阖城尽将沦入黄泉蒿里,他不会杀我这个好女儿,而会让我亲自体验黄泉之下,那种求死不能的滋味……” 红莲圣母即便此时回想起父女见面的场景,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些年她也曾追逐探究过幽冥诡怪之事,钓搜过故纸堆里骇人听闻的只言片语,但她此生见过的最恶毒、最恐怖的表情却毫无例外地,是出现在那同一张人脸上。 江闻联想到了自古城陷湖底的故事,根据《三国志·吴志》逸文和《搜神记》记载,古巢城便是在三国时期一朝化为泽国,百姓沦为鱼鳖,倒是很像黄泉蒿里的说法。 湖心古庙?这一切或许真的和湖有关。 “原来幕后黑手是凌知府?!” 江闻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吧,这个答案我也勉强能够接受,毕竟这人的阴险歹毒,我还是佩服已久的。也难怪他能把人心之间的龌龊阴暗,把握得如此巧妙……” 随后他话锋一转,“对了,我怎么感觉你更憎恶的是你爹出现,而不是对于死人复活的事情感到惊讶呢?” 红莲圣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察觉到了江闻在有意缓和气氛。 “那是自然。我教虽然诸多典籍散失,但对于幽冥之事却多有了解,也知道福州城下的阴泉海眼一事。呼禄法师在唐时迫不得已将摩尼宝珠镇入三山,就曾担忧被奸人利用,反倒酿出更大的祸患,故而在教主一脉传下克制摩尼宝珠的法门。” “后来摩尼宝珠果然被悄然带走,辗转数百年才又到了我教韩林儿教主手中。韩教主此人惊才绝艳,又从克制镇压之法中反推出起伤之术,可以沟通幽冥、借尸还魂,这才保存住了本教的诸多经文典籍。” “这么神奇的吗?” 江闻有些见猎心喜,忍不住八卦了起来。明教因为热衷造反,典籍早就受到多方打压,向来都被视作妖邪妄说、严查累禁,以至于只能反复依托佛道之名残存。 譬如《夷坚志》就记载有人贿赂《道藏》主编,让其偷偷编入明教经典:“其经名《二宗之际》。二宗者,明与暗也。三际者,过去、未来、现在也。大中祥符兴《道藏》,富人林世长赂主者,使编入藏,安于亳州明道宫。” 红莲圣母略微骄傲地说道:“这门法术的神妙还不止于此。杀身起伤之术现世是在元末乱世中,刘福通护法依此就曾经断首复生。后来颍川王察罕帖木儿横扫中原、大破义军,令各路红巾军震动,江南的朱元璋更是惊恐无比,偷偷与察罕帖木儿书信往来,意图反复。” “小明王察觉秋毫,便派将此法传于山东红巾军,使明教护法田丰、王士诚佯作反叛。两人依法施为,在颍川王带兵收编时挥刀杀来,虽刀斧加身而不伤,径直刺死察罕帖木儿扬长而去。” 江闻听得目瞪口呆,这段历史可和他所知的又相去甚远。 史书只说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元军围攻山东益都数月不下,田、王二人装作投降后,在益都刺杀孤身入营的察罕帖木儿,随后元廷折断天柱,自此再也无力挽回败局。朱元璋闻讯叹道:“天下无人矣!”接着拒绝接受元朝的招安。 但这段历史的疑点就在于,察罕帖木儿是《倚天屠龙记》中汝阳王的原型,没有赵敏帮助都差点平定叛乱。像他这样科举出身、久经战阵的智将,按道理怎么也不会选择孤身入营,特别还是一群刚刚投降未驯的叛军。 如今经红莲圣母一解释,江闻反而觉得合理了不少,本就应该是两个人开了无双杀穿王府护卫,这才符合刺杀攻其不备的常理。 可是再想想到底哪个合理,江闻一时间又有点举棋不定了。 “真的假的?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啊?” 江闻还是有点怀疑。 “道长不必怀疑,世人不知无非是朱元璋那贼子的手笔。还有一事,我们历代红莲圣母所学习的圣火功练至深处不著文字,便是靠着这个法门与石棺中的小明王幽魂梦授,这才没有断绝的。” 随着轻纱缓缓摇动,江闻打了一个冷颤,狐疑地四下打量着总觉得阴暗的角落里,有目光在悄然窥探着他的后背。 此时幽暗的石室中独留的蜡烛无风自动,焰头竟缓缓飘向了那具石椁所在的墙角。 江闻本就对这个陵墓建制的亭台有些疑惑,也闹不清楚为什么在墓室里放石床石桌。如今听讲说来,白莲教竟是刻意在这个墓中设置密室,用来与小明王的鬼魂交流,修习教中的圣火神功…… “好了好了,阴间话题到此结束。” 红莲圣母奇怪地看着江闻,不明白这个在三里亭丝毫不惧鬼魅的道士,怎么会表现得这么毛骨悚然。 江闻抱着膀子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懂,我也没办法和你说清楚。可你要知道我刚才唤醒你的功夫,用的是武当九阳功——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我还是先忙别的去了……” 江闻走到门外,发现六丁神女仍在密室外的水榭紧守着,便对她们说道:“照顾好你们圣母,我该干活去了。”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道长,你要去哪里?你知道幕后黑手在哪儿了吗?” “不知道。但如今的摩尼宝珠下落不明,我已经猜到了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会是胞皇宫。与其辛辛苦苦去找元凶,还不如去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用我自己的方法像今晚一样,逼他露出破绽。” “那就请道长路上小心,刚才外面的官兵已经撤走,出去应该是无碍了。” “什么?你说清兵撤走了?” 江闻收纳好青铜古剑,又检查了一遍衣冠,忽然信心十足地说道。 “好!那他们一定是集中兵力找耿家了。” “如今的福州城中,耿家势力尽数撤退,唯有西湖边湖中古庙还被他们牢牢掌握。除非不修和尚失心疯了打算攻打耿王府,不然他们的目标,一定在城外的西湖!”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占地辽阔的耿王府,其中的摆设、机构设置以及随从配备却一应俱全,与皇宫也相差无几,俨然是皇宫的缩小版。 但这里在入夜之后人烟稀少,因为耿继茂不止一次下令,入夜之后不需闲杂人等入府走动,乃至于亲手斩杀过夜出的仆役。 而耿王府中更有一座院子空空荡荡,格外清冷。 未曾点灯的空屋里摆着熏炉一座,陈设使用两宜,平日焚香之际,伴随着沉烟袅袅,案上云烟扰动意境甚是曼妙,如今偌大房屋里,却只蜷缩着一个邋遢不堪的贵人。 他的锦袍玉带被自行扯烂,靴子不知何时蹬掉了一只,满屋都是被砸碎的瓷器绸帷的碎片,遍地酒气由于沉淀太久,已经变成了酸腐浓烈的臭味,混合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飘散在空气中。 不远处的地砖之上,渍留着一道匍匐的污秽痕迹,宛然呈挣扎扭曲的人形。尸水已然不可磨灭地深渗入砖石缝间,看去狰狞可怖,宛然是一道卧着的尸影。 很古怪,一具死亡三天的尸体,似乎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和消失半天的人有所联系。 王府仆役也明明看见小厮出来打酒,可当大家面面相觑着退后,察觉到彼此脸上的讳莫如深时,一切也都变得诡秘莫测、不寒而栗了起来。 门窗紧闭的房间外,忽然有火光闪过,随后脚步声响起,匆匆忙忙步近后毫不停歇,径直推开这扇令王府众人避之不及的大门。 “世子,福威镖局救驾来迟,还请恕罪!” 眼前的人失魂落魄,也只剩下失魂落魄。 年轻的世子潦倒不堪,双眼布满连日未眠的疲惫,精神已经麻木到了极致,以至于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漂在水上的烂木头,叩一叩胸口都能听见空空如也的糟烂声响。 福威镖局? 棋子罢了,还只是一颗无胆无用的废棋。 他早就探知林震南将手下潜送出城的动作,却也无意阻拦,宁愿这样看着林震南自以为高明地扑入网罗。 像这样的棋子,他手里原本还有很多,福威镖局也不过是寻常一子。可如今,那些精心布置的杀招都悄然做废,福威镖局来的一个孤身潜入的江湖客,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世子,我是来接你出去的。还请立即请洗漱更衣,出来主持大局!” 嗓门很大,震得年轻的世子耳鸣不断头痛难忍,可他连捂耳朵的想法都欠奉,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地砖,眼皮良久才眨动一下。 干裂到极点的嘴唇已经满是暗褐色的血痂,时隔许久才嗫嚅抖动着发出声音,声带却纹丝不动。 出去……可笑…… 他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曾经名为耿精忠的这个躯体的一切历史,只诞生于走出紫禁城圈禁的那一天,又灭亡于步入耿王府圈禁的那一刻,一切都恰到好处,就像最高明的西洋画师信手画出的圆。 在被圈禁的前几天,曾养性、白显中、徐文耀等人轮番赶回来看望,以密信传递外界消息,可短短不过两天,这些曾经竭力拉拢的腹心就杳无音讯,自己传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世子,如今形势诚乃危急。我看见城内驻扎了一队八旗,还打着安南大将军的名号,行迹十分可疑。” 安南大将军……达素? 对了,就是他…… 世子呆滞的目光中带着针刺般的痛苦闪躲。 数月前郑成功进犯江南,清廷派出安南大将军达素前往征剿,然而到达时郑家已经兵败,他便继续向南进军思明州,意图直捣郑氏巢穴。 这人进入福州休整兵马、补充粮秣也合情合理。 但与寻常不同的是,抛下大军、率五百轻骑亲兵抢先抵达城中的达素,还带来了两个分别名为耿昭忠、耿聚忠的人…… 钦差宣以自己谋逆之罪,将军送回来另外两个扣押质子,朝廷的用意不言而喻。 高坐在金銮殿中的那个同龄人似乎什么都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自己这个世子将不再是世子,圈禁也再不是保护,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惩罚。 近日的冷遇随即顺理成章,年轻的世子都明白了。 “达素……去干什么的……” 他连说话都很疼,喉咙里仿佛插着刀片,随着声带微微震动,喉咙里的鲜血直流,嘴里反出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是这样,我看见有人打着安南大将军旗号的人马,星夜赶往了西湖畔。随后驱赶走世子留下的兵卒,接管了树堤排水、围湖造圩的工事,当即开掘湖心古庙。” 湖心古庙? 他们果然也是打着胞皇庙的主意。 年轻世子转动了一下眼珠,往常伶俐的思绪却迟钝非常,良久才想通这个简单的问题。 南唐李氏攻灭闽国之后,据说曾派健卒前去拆毁九仙山上的胞皇宫,宫中的胞皇尊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凿沉楼船陪葬,才将胞皇尊永远沉入闽江的深处。 福威镖局里相貌丑陋的账房先生,早就将《胞皇宫龙启碑》的碑拓献上。耿继茂派人挖遍三山两塔而不获的胞皇宫线索,实则早就被他掌握在了手里。 他猜到南唐李氏分明是做了一场大戏,骗过了所有人! 他知道,胞皇宫之所以建在九仙山顶,不是因为闽惠宗衷情那里,而是因为胞皇尊只在那里! “愚蠢……” 年轻世子面露不屑,不知轻重的人比比皆是,而清廷派出的这个达素更是堪称其中翘楚。 达素之所以能独领一军南下平叛,除了xhq的身份外,便是因为他不知变通的鹰犬之性,早已被爱新觉罗家那套熬鹰之法训练得脑袋空空。 当年在清宫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年轻世子始终不甘心输在这些鹰犬爪牙的面前,哪怕是只是一步也不行! “何止是愚蠢,简直是愚蠢!” 福威镖局的人笑得很轻佻,以至于年轻世子隐隐觉得受到了某种冒犯。 “达素派人缒入水中无果,遂命人开挖淤泥,试图吊起古庙。没多久就在泥里掘到了一尊狰狞可怖的铸铁镇河兽,倾塌下来又砸死三人,场面一时难以失控,靠亲军竭力弹压才没有炸营,灰溜溜地缩回了岸边。” 来人分享的消息让他浑身舒畅,此时只有别人遭遇的痛苦,才能让他感同身受地露出一丝微笑——而别人志得意满的笑容对他来说,就是世间最剜心蚀骨的毒药。 西晋筑城时挖出的海眼,本身就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所在,南唐李氏宣称胞皇尊已经被楼船载着沉入闽江深处,实则只为了瞒天过海,真正的胞皇尊极可能就藏在那座古庙里,被无可奈何的南唐国主投入海眼,永无现世之期。 这手法极为隐秘,后人若非有十成的把握,绝不会耗费民力开挖湖底,故而避免了许许多多的后患。 只是年轻的世子依旧想不通,胞皇尊究竟是什么可怕的存在,才会让携胜军之威的国主忌惮如斯,更让李璟当真认为号称求无不应的胞皇尊“神力”,只对闽国王氏有效,继而不计代价地要将其驱逐镇压! “他们不过徒劳!” 年轻世子忽然笑得很猖狂,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知是因为疼痛亦或快意,“这座古庙若是轻易就能现世,我们耿家也就不用如此费心了……” 说到这儿,世子的脸上忽然被烛火照过,刚说出的话化为了插在心间的尖刀,又像是刚刚从快慰美梦中惊醒的可怜虫。此时面前这名残酒因为热血而褪去的醉汉,又只剩下了一身的痛楚,和始终无法麻痹浇灭的残怨。 他哪还有什么耿家? 江闻蹲下身去,把灯盏摆在了耿精忠面前,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世子这招假痴不癫颇为高明,不愧是避祸躲灾的妙计,当年庞涓之事是也。若非时运不济,形势大于人,世子说不得就能蛰龙飞天。” 许久未见亮光的耿精忠眯着眼,打量多时才看清江闻的脸。 “你是……林家的门客?” 耿精忠用手掌遮挡着亮光,桀骜不驯地坐着斜睨江闻,“我在酒宴上见过你,长青子私晤时说你必然武功不弱。” 然后他才自嘲似地笑了笑,“可惜酒宴后物是人非了,如今你当不成林家门客,我也不再是耿家世子了。” 江闻谦虚地说道:“长青子掌门过奖了。世子,我奉总镖头之命来救你出去,顺道想问下二酉斋的黄先生和你说过什么。” 年轻的世子微微一笑,语带讽刺地说道。 “林总镖头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我,本世子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而江闻只当没听见对方的嘲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威胁交换的意思已经溢于言表,耿精忠只有将消息拿来交换,他才会如约将他救出去。 耿精忠面色阴沉地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出江闻想知道的内容。 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曾告诉他,南北朝时有练气士王霸曾居于福州九仙山上。 他见山上有两棵皂荚树,长得枝繁叶茂,心中甚为喜欢,便在树下筑了一座土坛,作为朝夕礼敬修炼所在。后来,王霸炼丹成功身化清风而去,对人说道:“我的后世子孙,当有在此地为王者。” 更自作术谶,埋藏于地下。其一写道: 树枯不用伐,坛坏不须结。 不满一千年,自有系孙列。 言语中自带说不尽的洒脱不羁、与世无争,这座法坛也伴随着近千年的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终于被唐时的烂柯道士徐景玄在挖土修道观时挖出,随即重现人间。 而第二首术谶写的东西则更加离奇,似乎一举道尽了千年后的成败兴衰: 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 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 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 这首谶诗被徐氏家族代代保管,秘而不宣,直到被徐景玄的子孙徐彦,敬献给了首位称帝的闽惠宗,随后才发生了宫中视鬼的怪事。 耿精忠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想起当初说到这些的时候,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面带着诡异的笑容,仿佛这些因为得国不正而编造的粗鄙谶言里,蕴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世子,第二首谶诗怎么跟我听过的不太一样?后面是不是少了一句’福建出天子,三山做战场‘?”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战场’的说法,民间讹传是刘基刘伯温所作,实则乃朱洪武麾下江夏侯周德兴,奉命出使福泉二郡后所禀报之言。” 耿精忠神色诧异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周德兴后来也因此截断两府龙脉,此二事相逾何止千年,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江闻哈哈一笑,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递给他。 然而耿精忠接到手里掂了掂,便扔到了一边,宁愿饥渴交加也不碰一下。他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却虚弱地两腿都无法支撑站立。 “世子如此自逐放浪,可见将假痴不癫之计用到深处,不外乎虚虚实实使人无法揣测。” 江闻淡淡一笑,拖过一张花梨椅坐下,“真要用计,何妨假戏真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江闻已经试探出来了,耿精忠并没有如传言中发疯,他只是佯疯避祸时被顺治暗算了一手,导致世子之位已经无可挽回,堪称装逼装成了傻逼,感觉没脸见人才躲起来的。 毕竟到这时候,与其被发现是个蠢材贻笑大方,还不如老老实实把疯子扮演到最后。 看着江闻了然的眼神,耿精忠忽然很讨厌眼前这个人。 这感觉,就像他年幼时一旦在顺治和孝庄面前使用小把戏,总会被拆穿然后讥讽到体无完肤。 江闻看着摇晃的烛火滋生出满屋奇形怪状的影子,毫不客气地说道:“世子,你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 耿精忠闭口不言,眼神中杀机四伏,他忽然觉得对方是清廷派来的细作。 江闻瞥了一眼他的袖口,那里面显然藏着一柄腰刀。 随后果然如他所想—— “世子怎能勾结反贼白莲教呢?” 耿精忠以为对方要来讥讽他的计策浅薄,却没想到面前道士打扮的人忽然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喝。 耿精忠被说傻了,甚至怀疑面前的人就是个毫无理智的腐儒。 在他面临的处境,本想靠装疯以退为进结果被堵住去路,这确实是他的幼稚天真,但是跟勾结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这个罪名分明有一半是衍空和尚故意栽赃,难道不去招惹白莲教,清廷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江闻扶了扶歪斜的道冠,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应该勾结大反贼郑成功啊!” 此话一出,耿精忠脸上的诧异瞬间化为了不可思议,瞳孔放大双眼无神,明明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呼吸着,导致心跳猛烈得清晰可闻。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错了拍,某种更猛烈的懊恼正像是大海深处生成的海啸,轰隆隆地沿着海天之际席卷而来。 江闻接下来的话,依旧掷地有声。 “装疯有什么用?在你棋差一招的时候,就应该立马投子认负,吸取教训然后另开一局,而不是硬撑着想从残局中获利。清廷就是看透了你的性格,才会抓着你的破绽穷追猛打!” 在江闻的眼里,耿精忠绝不是个无胆之人,但也不是一个沉稳深算的藩王。 日后的他在削藩的威胁下敢于主动发起反叛,可一旦遭遇挫折,居然还会想着再度投降清廷、反攻另外的两藩。 这种古怪的行为,只能说明他的性格色厉内荏、贪功诿过,对于做错的选择不仅不敢承担,还会主动使昏招试图掩盖,以至于落入死局。 耿精忠面色涨红,双拳紧攥着不肯松开,眼前浮现出了无数深感屈辱的画面,似乎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跪在清宫之中,瑟瑟发抖不敢反抗的藩镇质子。 “原来你才是个疯子!” 耿精忠咬牙说道。 江闻的表情却不以为然,就像一个疯到深处的正常人。 “这算什么?如果想动手,那就必须先做好撕破脸的准备,必须把谋逆的想发写在脸上,清廷反而就不敢对你动手,乃至插手藩镇事物了。” 江闻瞥了耿精忠一眼,“不相信?那我问你,清廷最倚重耿家的是什么地方?是东南防务。东南最担忧的敌人是谁?是闽南郑氏!所谓的白莲教不过癣疥之疾,派出一任钦差、三百精兵就可以铲除殆尽,而若是耿家勾结郑成功,就会是一场数省糜烂、东南鼎沸的大乱!” 这不是江闻在胡诌。 日后的三藩之乱时,耿精忠就是依靠与台湾郑经联手,才打得南方清军节节败退、首尾不能兼顾,而耿家败亡之始,就是耿郑两家因为利益划分而开始互相攻讦。 “我若是做此行径,焉能有我继任藩王之事?” 耿精忠咽了口唾沫,嘶哑着说道。 江闻的表情却极为古怪。 “那就是你第二个幼稚之处了。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有你父王耿继茂在,不论如何都会护着你保着你?而现在他将你作为弃子,你开始觉得无依无靠了!?” 耿精忠又一时语塞。 支撑着他在清宫那十年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在外征战不朽的父亲耿继茂,只有当父亲取得了赫赫大胜,顺治和孝庄对他的刻薄态度才有会一丝收敛。 不知何时起,他的所作所为的一切底气,都是这个常年征战在外、自己叫做父亲的陌生男人。可两父子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到寻常父子的千分之一,见面都不曾说过几句话。 “你祖父耿仲明畏罪自杀后,清廷所忌惮的是麾下精兵作乱,因此当时虽然削藩一事甚嚣尘上,多尔衮还是力排众议地,让你父亲作为耿家长子继续统兵,一则收拢人心避免哗变,二则作为先锋测试忠心。” 那一次,清廷的熬鹰战术又成功了。临危授命的耿继茂南下全力作战,次年便与尚可喜率数万铁骑攻入广州,成为了不折不扣、无可反驳的忠臣,成为了如今的“靖南王”耿继茂。 “但自古狡兔死良狗烹,当今时势清廷已经一家独大,耿家想要再挣扎求生,一则必须有独拥人心的旗帜人物,二则必须外有强敌确保地位,如此才能让清廷对削藩一事仍旧投鼠忌器。” 江闻深深地看了耿精忠一眼,“你父亲耿继茂如今虽然春秋鼎盛,但总有衰颓的一天。本来这个人物不是你,还能是你那牙牙学语的弟弟们吗?” 当一个人兼具野心和玻璃心,就会变成面前咬牙切齿的矛盾模样。 耿精忠既不愿意忍受失败,也不愿意承认错误,相比之下郑成功就举重若轻得多,南京城下大败后元气大伤,折损战将七十二员,依旧能在明年的厦门大败达素,歼灭清兵万余,让胜券在握的安南大将军达素仅以身免。 “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我能早醒悟几天,或许……” 耿精忠深深叹了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懊悔。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年少老成,已经是算无遗策,可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的手段在清廷看来,依旧无异于孩童的撒泼打闹,不值一哂。 江闻忽然站起身来,袍袖拂过空气浑浊的室内,掀起一阵的恶浪。 “谁说晚了?” 江闻的语气邪僻万分,似乎带着疯子才有的表情,话语也极具蛊惑性。 “自古肉食者鄙,所谓上位者并非能事事预卜先机、占尽上风,而在于犯错之后,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毫无破绽的借口掩饰过错!我看世子您如今从事,就极有枭雄之姿,所谓虑败之忧,也不过差了临门一脚,就能起死回生!” 这番话字字诛心,几乎把上位者的脸放在地上踩,可细细思索却极有道理,耿精忠即便心灰意冷不愿意触及回忆,却依然忍不住幽幽想去。 “道长……请为我指点迷津!” 听到这句话说出口,江闻就知道耿精忠变了。 这个刚刚成年的世子,此时已经展现出了极强的可塑性,随着少年心性最后被磨去,就像新窑瓷器的火气褪去,终于开始向搅乱天下的枭雄靠拢。 尤其是对方此刻表情之诚恳,若不是江闻敏锐地发现他依旧没碰水囊一根指头,都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世子免礼。你可知道我在西湖边上除了目睹达素折戟,还看见了什么吗?” 江闻坐回花梨椅上,缓缓说道,“铸铁镇水兽上岸时压死数人,导致大乱,忽然湖中城垣高耸,楼橹峥嵘,旌旗帆樯旋绕于城外者,纷沓分明于烟霭中。” “众人惊呼不定,此时耿王爷所埋伏的亲兵忽然赶至,与安南大将军达素轻车简从带的三百八旗精兵形成对峙,以福州防务的圣旨为由寸步不让。” “耿王爷连日看似退让,实则在清廷的脚下放了陷阱,衍空和尚进城扰乱还能说是擒匪剿乱,但达素这贪功冒进的举动就彻底落入了算计。” “他们原本从圈禁世子一事,以为耿王爷没胆子与钦差作对,但这招‘兵戎相见’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耿王爷动刀的胆气。就像我先前说的安身之策,令尊就完全有魄力勾结郑氏,干一回真正的养寇自重!” 耿精忠瞠目结舌,深深地低下了头,将表情藏在拱手的阴影里。 “若是这样,我也只能向父王请罪了……” 江闻微微一笑,显得诡异又残忍。 “世子多虑了。您招揽交好的曾、徐、白各位指挥,都被勒令还家思过,这座院子外连贴身的亲卫都被撤走,此时随便一个人都能出入自如。” “耿王爷深谋远虑不假,却不见得想要恢复你的世子之位。他可能在等清廷派出杀手前来,双方好心照不宣地放出世子无故暴毙的消息,随后朝廷哀抚封赠、王爷厚礼回贡,就能把福州城中种种不快自然而然地翻过去了……” “不可能!我父王他绝不……” 耿精忠惊叫出声,随后强行压制住喉咙中的声音,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已经想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了。毕竟要是没有了靖南藩镇,靖南王和世子的名头不过是个笑话。 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这或者就是眼前人所说的“疯得彻底”——为了藩镇我连亲生儿子都能舍断,你们好好想想看,一旦削藩会发生什么事?! 耿精忠如坠冰窟。 “世子倒也无需如此担心。就在双方对峙之际,在下见时机成熟便现身说法。在一番以德服人之后,两方都同时答应撤兵罢斗,各归本阵。” 江闻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在灯火摇曳下显得变化万端,犹如鬼魅。 “劝斗时为了师出有名,我用的是世子您的名义。耿王爷如今久居深宫、音讯不出,似乎有些将士误以为我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举动,也是耿王爷的授意之举……” 江闻停顿片刻,此时屋外已经耀出火光,阵阵脚步也匆匆靠近,似乎有无数人环绕在这座世子宅邸的周围,却不约而同地屏气息声。 耿精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阵阵往脆弱紧绷的大脑中涌去,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连坐姿都保持不住,即将倒向墙角。 但随着江闻伸手扶住,耿精忠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到身体里,浑身的疲惫都削减了几分,紧张与迫切却仍旧冲昏他的头脑。 “曾、徐、白各位将军闻讯,连夜带兵前来世子府,王府的亲军大概是为了将功赎罪,也没有阻拦他们的胆量。此刻大家都以为世子即将被释放,回到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为得罪过您而担惊受怕得很呢。” 江闻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此刻想来,应该已经到大门口了吧?世子虽然是万金之躯,也应该出门稍迎一步吧?” 感谢阴谋交错的复杂性,让江闻恰到好处的暗示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四两就能拨动千斤,更何况两千两百斤乎?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已经从大喜大悲中解脱出来。 他艰难地弯腰捡起水袋,咕嘟嘟地一口气喝光。 江闻微微一笑,又上前对他说了最后一段话,便看着他将散乱的头发在脑后一系,光着一只脚推开了房屋大门。 火光晃眼,甲胄闪烁,门口当先三人面有愧色地一字排开,后面诸人也毫无倦容,整装护卫着耿精忠的世子府邸,将不大的院子保卫得水泄不通。 耿精忠站在门口,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梦似幻,自己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在梦里他颓唐、沮丧、懊恼,苦痛,但醒来后失去的一切都回来了。 年轻的世子竭力绷住脸,看着面前的三位心腹。 能让他享受的时间不多了,父亲有命令入夜之后绝不见客,可一旦清晨到来、亲军入府,这场美妙的误会就会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破灭消散。 耿精忠可能是这座偌大的福州城里,唯一一个不愿看见天明的人了。 三位统领沉默着跟在踉跄前行的耿精忠身后,手下亲兵的火炬汇成长夜里的一条火龙,前呼后拥地跟随耿精忠向王府的深处走去。而在人群里,他们也确确实实看到了西湖边出现过的那个人——三人虽然被勒令思过,手下的探子却从未停歇。 探子们不约而同地传回了一个,关于西湖边上罢斗的离奇故事。 探子说世子手下的一名高手出现,举起了湖中压死三人的铸铁镇水铁犀牛,随手一扔便抛出丈外,正好落入达素与耿继茂对峙的亲兵之间,震慑住了全场。 让双方惊诧而还的除了出其不意,更多的是铸铁镇水铁犀兽身上,历经不知多少年月依旧清晰可见的铭文,上面写着“铸犀作镇奠海眼,保大四年八月监铸官查文徽镌石,重两千两百斤。” 他们当时就想通了,耿王爷既然将如此高手潜藏在世子身边,那么所谓的废位牺牲绝对是惑敌之计,自己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耿精忠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江闻刚才说的话也在脑海里盘旋不去,他是一刻都不敢遗忘,因为他最后的生路都在其中。 这句话听来简单,说出口却让人胆战心寒,几刻钟后或许就将成为他遗臭万年的开端。身后道人穿着道袍,却像一个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轻巧万分地就让他接受了父杀子,子逼父的说法。 那人虽然云淡风轻,但耿精忠知道这世道已经将他彻底逼疯,化为了滔天而来的洪水猛兽。 那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可他不想死,因此他必须站着来到父王面前,用最平稳、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那句话。 父王何故谋反。 第一百四十七章 父子竭力山成玉 耿王庄占地辽阔,昏暗中行进着,火光时不时照见几处石桥相连,夹道有樟有榕有柳有槐,郁郁葱葱倒映于波光粼粼的湖面,满眼青翠。 又向前走着,忽地还会有几处雅致亭台掩于树荫之中若隐若现,白日想来应当是山如青黛,轻淡如画。 可他们走了这么久,却未没有碰见一个巡路的卫兵和更夫,时间算来已经逼近五更,暗濛濛的天边铅云深锁、星月无踪,看不出一丝将要放亮的迹象。 清廷三藩之中,耿藩所属有十五佐领。五丁出一甲,甲二百设一佐领,以此推测,满编的十五佐领共计可达甲兵三千名,如今即便在广州折损裁汰了两成,实力也不容小觑。 更何况仅仅福州一处,藩下丁口还有一万五千之多,全力生产制造只为耿藩所有。像这类佐领编制下的军兵属民,就是由藩王直接掌握的“藩属”势力,构成藩王所统军队的核心力量,他们同藩王有着严格的封建隶属关系。 可阔达到三百亩的城南耿王庄中,哪怕随处可见宫宇楼台,却未驻扎有一队佐领人马,带兵厮杀多年的耿继茂,不知为何如今活的像个孤家寡人,伶仃茕孑于暗暗长夜之中。 此时长夜森寒,耿精忠带领着人马还在向前走去,当走到一处苑墙外时,耿王庄中却平白无故刮起了一股怪风,呼啸凛冽地贴耳飞过,刺得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手指关节登时麻痹刺痛、不受控制起来,只好比冰窖里的一截枯树枝。 曾养性怪恼地拢紧甲袖,只觉得这闽中的砭骨寒风比辽东苦寒还让人难忍。他看向同为总兵的白显中,却发现这位同僚发直地看向了黑暗处,眼里已然满是惊惶不安。 并且就在同时,上百人的世子亲信也不分先后地听见了一墙之隔的不远处,正缓缓传来伏地摩挲、呢喃怪语的响动,鼻尖飘荡着一股糟糕的气味。 苑墙并不高大,但也足够阻挡住昏暗中受限的视线。这座院落宽敞到出奇,却不见一处建筑的脊顶,随着所有人听见一墙之隔的响动,敏感的想象力随着愈加严酷的寒风越飞越远,在踟蹰不前中脑补着“它”此时的样子—— 那蠕蠕而行的物什想必身躯摇摇欲坠,才能发出如此不协的蹒跚之声,“它”颟顸的步伐正毫无怜悯地碾碎周遭的苗木,发出这般可怖的哗喇喇搅拌声,也一定是在不疾不徐地,随意将杂草乃至石块吞入腹中,身后只留下一道深入土壤的碾痕…… “不得稍作停留,全军开拔!” 此刻所有人的脑海里,都诞生出了身殒不惜的好奇心,故而这声凭借着理智发出的命令,就显得尤为可贵。 江闻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世子,也不知是这几日的挫折磨练了他的意志,还是他早就对耿王府中的种种怪异司空见惯,衣衫褴褛的耿精忠此时意气风发,一声怒吼挽回了摇摇欲坠的军心,火把再次汇成长龙,蜿蜒着向耿王府的深处走去。 可能是察觉到江闻的目光,耿精忠虚浮的脚步延缓了片刻,低声说道:“道长不要靠近那里。象园中豢养着来自身毒国的巨象,平日里的贪饕无度,所到之处草木尽凋,相士曾说过尤为不吉利。” 江闻捂着鼻子说道:“王府里为什么要养这种鬼东西?” 耿精忠冷哼道:“王庄中除了神象、还有来去无影的仙鹤,都是尚可喜那老狗在广州城中送给父王的礼物,居心叵测之极。长青子道长这次找到我,为的也是这两样事物……” 江闻还想问下去,天上随即就传来了扇动翅膀的巨大噪杂声,可放眼望去四野无人,也没见到任何飞禽猛兽的踪影。 很快,又是一股恶臭气味传来,夜空中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拍打着巨翼,一阵猛烈的风突然东去,那股强气流掀乱了亲信们套在外面的甲衣,盔缨剑穗也绕得七扭八歪。 本在这光亮的漆夜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但一些仰着头的亲信还是隐隐认为自己,应该是看见了一团比天空更深暗的无形云烟,如火轮一般飞落远方。 耿精忠神色剧变,连连催促队伍前行,终于来到了一座条石铺地、美仑美奂的府邸之前,驻住了脚步。 门前的石狮子由白石雕成,似玉非玉,通明温润、洁白无比。经过高超工匠精雕细琢后栩栩如生,双眼却填上了血红玛瑙石,被火光猛地照射只觉得双眼血红、恶风凛凛,怒视着寒夜中的不速之客。 亲信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注视着耿精忠的举动,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为了这些人的主心骨,江闻甚至怀疑几位全副武装的总兵,并非出于勇气才穿上铠甲,反倒是在依靠冰冷铠甲,在维持着所剩无几的胆量。 耿精忠来到这扇沉重的檀木门扉前,回忆着空空荡荡的王爷府邸最深处的景象。 才推开一道缝,寒风从他背后滚滚而来,冲入了空荡的府堂之中,星罗密布的烛火摇曳起了来,就如同场中人同样不定的内心。 深吸一口气。 他推开了门。 ………… “林总镖头!我是来讨个说法的!” 门外寒风滚滚而来,将垂头枯坐的林震南猛然惊醒,一时间只觉得空荡的镖局大堂尘雾漫眼,看不真切。 再定睛一看,是田归农只身闯进了福威镖局。田归农双手略一发力,便推开了虚掩着的布满铜钉的镖局大门。 只是一道门缝,府外便倾泻进了拥挤嘈杂的火烛色,和焰色摇动不定的说话声,两者合在一处,一同包围了这座空城。 田归农此时依旧一身白衣秀士的打扮,不沾烟火气,腰上却配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话语间怒气十足地踏步上前。 “林总镖头!” 林震南正坐在镖局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头顶着“福在威前”的烫金牌匾此时有点可笑。 他手里边既没有刀剑,也没有镖师护卫,只能孤家寡人般独守着一府,三天没有合眼的精神也疲惫到了极点,以至于看着田归农的身形都有些恍惚不定。 “田相公,你这回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不知我这小小的福威镖局,又受到哪门子封赏了?” 林震南也没有起身,他的气力早已不济,此时显出破绽只会落入下风,干脆以往日从未有过的刻薄口气与田归农交谈。 此时的田归农又逼近一步,林震南看到了他怒发冲冠的左脸上似乎有一道红手印,嘴角也留着残血未褪。 察觉到了林震南的目光,又被他的口气所激怒,田归农猛然说道:“林总镖头,田某自诩未曾违背江湖规矩、更是为了你,把绿林南盟主的御匾经风冒雪地完璧送到你处……” 林震南冷哼着打断:“田相公客气了。我看没能将御匾再完璧送回,恐怕才是你的一件憾事吧?” 田归农一拍廊柱,在木身上留下一道清晰手印,也从横梁上簌簌落下一阵灰尘。 他的怒气似乎更盛三分:“那么林总镖头你解释一下,为何要深夜派人掳走我女儿!” 林震南闻言深深地皱起眉,他察觉到一丝不善的气息。 “此事绝无可能。我府上的镖师全都被勒令不得外出,这几日谨守不动,更何况镖师们武功低微,如何能从田相公手下群雄面前掳人?” 田归农忽然恶狠狠地一笑:“林总镖头,你今日若是敢作敢当,我倒还认你是一条好汉;可如今你矢口否认、万般抵赖,只当我们都是瞎的不成?” 他话音随之一变,“当时钦差大人正在客栈中与我私晤,亲眼见到你镖局里两名弟子掳人。钦差大人追出去与之交手,更是落入埋伏被咬伤打杀,此事焉能作假!你又敢不敢与我,当即去对簿公堂!” “田相公,你怕是中了歹人的圈套了。钦差大人贪酒好色城中无人不知,我那两位徒弟之所以出门,乃是因为小女夜半被贼人抓走,这才连夜搜捕。” 林震南面沉如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女儿与小女同时失踪,我看那钦差大人才可疑无比,怕不是因色起意抢人,反而是我镖局弟子出手相救。” 田归农微微一笑,满是不屑地说道:“钦差乃是天家使者,江湖人物不过草莽。你女儿蒲柳之姿,钦差缘上视下何求不得,哪里需要做此歹人的行径?!” 林震南缓缓点头,又注视着田归农红肿的左脸,已经猜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故意高声说道:“哦?既然是田相公主动献女,以作晋身之资,林某自然无话可说。可你的女儿是被你亲手送出去的,又来我这福威镖局找什么乱子?!” 林震南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沿着门缝传到屋外。田归农带来的人此时也正屏息静听,自然把这些听的一清二楚,人群里顿时议论纷纷,哗然大起。 人群中的少年陶子安前夜本想找师妹叙叙心事,当时偶然正撞见衍空和尚扛着麻布袋从屋里出来,此时顿时想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本想找自家父亲问个明白,身边遍寻却没有找到人。 在此事上,田归农已经隐隐败下阵来,像这样互相抹黑添堵的事情里,田归农还局限于颠倒黑白、反客为主的小手段,而林震南已经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轻而易举地抛出一个众人不一定最相信、但却一定最乐意传播的结果。 福威镖局强抢民女,不过是江湖上的寻常事,而田归农向来以孟尝君自诩,如今疑似把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儿送给粗鲁大和尚,哪怕对方是朝廷钦差也不见得露脸——哪个更让人津津乐道,已经不言而喻了。 “多说无益,林总镖头如此中伤田某,我自然会找钦差大人讨个公道!” 可就在此时,田归农却忽地定下神来,仿佛刚才狼狈应对的并不是他。 “不如你叫出府上镖头、两位弟子,与我当面对质一番。若他们敢站出来一见,我田某人也不是什么不通事理之人,这件事就暂且了了。” 田归农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俊秀的脸上全是惯用的和善之色,双眼却不停打量着林震南的表情,一点细节都不曾遗落。 林震南深吸一口气,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却疲惫到无法动弹。 他知道对方此行的来意了。 “田相公,这世间清浊自甚,神灵明鉴。府上如今都已经睡下了,此事有我这个福威总镖头、绿林南盟主来作证,难道还嫌不够吗?” 田归农又一次哈哈大笑。站在他面前的若是寻常人,早就被这种大局在握的豪气所惊吓。 “长夜漫漫,波澜四起,贵镖局上下还能安然长卧着实让人佩服。可依我看来,贵府也不是人人都能睡着的。” 田归农伸出手连拍两声,门外忽然闯进一个黑面虬髯的恶汉,正是陶子安方才遍寻不到的父亲陶百岁。 形若响马的陶百岁蒲扇般的手掌擒拿着一个单薄人形,三两下就从门口推搡到了福威镖局的大堂之中,那人身上带伤、靴子也掉落了一只,倔犟地不肯上前。 林震南猛地睁大双眼,看向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双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抓住了太师椅扶手,身体踉跄着站起又复坐下,如此反复几次,显然难以接受。 他的双唇紧绷成一条线,却在对撞上那人的视线后再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说道。 “吾儿,你怎么在这里……” ………… 这座大殿太过旷阔,以至于满屋高烧红烛、遍点银灯都无法照亮,于是乎每一根柱子的背后,都潜藏着弄到化不开的影子。 殿中满地都由广东高要县上好白石铺就,主座上摆着一架交椅,大到可以并排坐下四五个人。 可此时的帷幕遮挡背后,分明只端坐着一个庞大的身躯,就不剩下丝毫空隙了。 耿精忠深吸了一口气,面前的身影与他单薄记忆中不同,也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如今甚至没有了作为人的基本模样。 他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躲在帷幕后的,只是一个遍身肥肉、肢体重叠的怪物,薄析的皮肤早就绷不住沉重的脂肪,充盈到了极限就化成皱纹与凸起,皮肤上也充斥着肉眼可见斑斑的黑灰色。 耿继茂微弱地喘着气,光是推动肥肉让胸腔收缩就是巨大的负担。四肢更是早已溃退败阵,像是身体多余的累赘般嵌套在肥肉里,手脚与身体相比纤细微渺到不像话,很偶尔才可笑地,因为神经抽搐而抖动一下。 一张脸艰难地从原本是脖颈的位置探出来,满脸都是肉褶,光滑细腻得不像个久经战阵、风吹日晒过的中年武将。他的头发只像一簇杂草,倔犟地生长在庞大的山岩之上,也成为了一处无关紧要的点缀。 耿精忠不需要掀开帷幕,也猜到那簇“杂草”上,一定仔仔细细地绑着一根金钱鼠尾辫。 “父王,我来了。” 帷幕后面飘出一阵拉风箱般地哮喘,每次用力呼吸时都会凭空生出风声,使得四周的灯烛焰火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屋里的黑影也开始飘忽不定。 “我没让你出来……” 耿继茂用了几次调息,才说出这么一句完整的话。耿精忠完全听不出父亲话语里是怒斥、嘲讽,或者单单是在表示疑问。 “可我已经来了。” 耿精忠继续说道,显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大殿外听不见鸡鸣狗吠,漫漫长夜也没有来到尽头的意思。 “父王,清廷如此咄咄逼人,你为何还要处处退让?” 耿精忠就地盘坐,就像个闹脾气不肯走的孩子。 帷幕后哮喘声如拉风箱,良久才回答道。 “吾儿……此亦迫不得已而为之……” “迫不得已?我们耿家从辽东征战到粤闽,如今单单一个不得已就可为借口?” 耿精忠冷冷说道,“若是这般,祖父死时或是辽东一矿徒、或是毛帅一小卒、又或是登州一贼寇,安能有靖南王之位?” 耿继茂沉默了片刻,喘息声忽然增大了几分,冷冽的气息在他胸腔中回旋徘徊,终于发出了瓮然的说话声。 “为父岂能不知!!!” 怒吼声从他胸口发出,层层回荡越来越响,金戈铁马之气溢于言表,让耿精忠都不禁侧目。 “你祖父坐逃人自经死,孤在军中代领众将,请袭爵而睿亲王持不可。为此的是父王我,戎马南下连定广东诸多郡县,杀得沿途人头滚滚,就连尚可喜都惊骇欲绝。” “唯有这样,孤才能在顺治八年继嗣为王,免得沦入孔有德那样身死藩灭的下场!这里面有多苦多难,父王我比你清楚的多!我为了耿藩所做的一切,比你想象的要多!” 耿精忠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看向帷幕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忌惮。 “父王……所言甚是……” 但耿精忠又想起了江闻说的话,胸中的胆气又滋长了几分。 “可是他们要的,是孩儿的命啊!您连我的命都放人不顾了吗!” 王殿中旷阔无依,声浪叠叠滚滚、绕梁不绝,两人说话残留的声浪瞬时间厮杀在了一起,化为嗡嗡作响的回荡声,直到共同归入寂静。 “世子无需担心,王爷早有打算。” 耿精忠猛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大殿中忽然多出来了一个人,身形被柱子后浓浓的阴影挡住,以至于恍恍溶溶,飘忽不定,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觉。 “你是何人?!” 耿精忠怒喝道,忌惮地转头凝视。 那道影子的声音飘忽不定,雌雄莫辨,偶然凑到光亮处的脸上,才能看见戴着一副五官颠倒、恐怖离奇的鬼面具。 “还未见过世子,卑职乃耿王爷手下小小幕僚,礼节疏忽之处多望担待。卑职此次斗胆现身,乃因为见不得父子反目,纲伦丧尽,故而想为王爷辩解一二。” 那身影飘飘摇摇地又缩回了阴影里,只剩恍惚的声音不断传出。 “清廷派来的钦差所为之物我也有所了解,适时退让乃是以退为进,以免阻碍王府的大计。钦差此行虽然跋扈无度,也不过是王爷的一枚棋子,甚至还会帮我们找到消失多年的胞皇尊……” 耿精忠双眉紧皱,目光冷冷盯向了柱子背后的阴影。 “什么大计都是胡说八道,胞皇尊不过是五代闽国的一桩志怪之事,你又是哪来的妖人?竟然蛊惑父王去找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鬼面人雌雄莫辨地诡笑了几声,略带谄媚地说道:“世子无需再试探卑职了。那黄稷知道的东西,我全都知道,而他语焉不详的东西,我也一清二楚……” 鬼面人智珠在握地对着耿精忠说着,说话声却忽然原地消失,又从另一根柱子的背面发出。 “那胞皇尊乃是梁朝王霸仙人,留给他后人的一桩莫大机缘,说不得就能阖家托身清气蜕凡成仙。可惜闽惠宗拿到了摩尼宝珠之后,对胞皇尊的期望更胜一筹,不甘心举家超脱,乃至于痴心妄想地想要举国飞升!” 对方的说话声忽高忽低,不断地在耿精忠耳边响起。 “闽惠宗轻信了道士陈守元、徐彦的妖言。陈守元自称可与胞皇尊对话,听得王霸仙人传下的旨意,故意将飞升之法说成是托举天宫、再造龙庭的法术。而徐彦握有巫法,熟知这福州城中的阴泉地眼所在,就引着闽惠宗在宫中视鬼……” “胡言乱语!鼠辈可敢出来与我一见!” 耿精忠怒骂道,紧握着袖中的腰刀,起身要去追赶阴影中的鬼面人,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又跑到了更远处的廊柱背后,此时正将双手的手背贴合,躬身施行着颠倒古怪的礼节。 “世子稍安勿躁,且听我细细说来。” 鬼面人用雌雄莫辨的声音说着。 “闽惠宗昏聩无能,自然不像世子这般明察秋毫。然而这无道昏王却别有一番仙缘,长兴三年他对着胞皇尊修道两个月,竟然误打误撞地引出黄龙出水、胞皇现世,让宫中的道士都措手不及。” “那一日,王霸仙人与闽惠宗相见,惠宗问曰‘六十年后将安归’,王霸仙人亲口允诺:“六十年后当为大罗仙人。’而他没有等到的六十年,卑职却有办法让王爷见到……” 耿精忠越听越混乱,只觉自己遇上了一个妖言惑众的疯子,确实中找不到对方所在的方位,只能大声说道:“彻彻底底的一派胡言,父王千万不能听他胡言乱语!” 耿精忠想要上前扯开帷幕,去和不知是清醒是混乱的耿继茂见上一面,于是他快走几步趋近交椅,掀掉了虚掩着的纱帷,却发现耿仲明肥胖而微小的眼睛正紧盯着地面的白石地砖。 耿仲明没有抬眼看长子一次,只顾着时刻不放地紧盯地面,仿佛这些光洁如玉的白石里写着什么稍纵即逝的秘密。 肥肉上青紫色的嘴唇微微蠕动,絮叨着说道:“他没骗我……我都看见了……天宫就要开启了……” 耿精忠这才忽然察觉,面前的父王似乎并没有睡着过。 福州城中的每次见面,他都是这般愈发痴迷白石中的“文字”,随后在肥肉日益堆积里艰难挣扎着,夜夜躲藏在这座大殿中的一角,在呼吸声中苦苦地、默默地等待着滴漏的刻度走尽,才能再苟活一天。 “父王,你快醒醒!这些都是鬼话啊!”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耿精忠把进门时的那股怨愤全部抛之脑后,此时无比笃定自己的父王只是被妖道蛊惑了心智,这才做出种种难以理喻的行为。 廊柱之后的声音悄然响起:“世子不要误会,王爷并没有丧失心智。王爷比我们都要清楚,包括世子你悄瞒下胞皇尊的线索一事——但此刻闽国留下的阴泉天宫就要现世,你且看屋外天昏地暗的模样,像不像传闻中的黄泉蒿里?” 耿精忠忽然被一阵莫大恐怖笼罩在心头,茫茫然不知所措,睁着眼长大了嘴,看向廊柱背后转出的那道鬼面身影。 “世子,黄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言语中自然有穿凿附会之处。此事在《五代史》中虽然刻意隐去,欧阳永叔却也留下了闽惠宗宫中视鬼的明确记载。” “在他僭位称帝的长兴四年,福州城中籍民总计有四万七千户,可就在黄龙见宅的那天,城中忽然人口暴涨,总计九万四千户有余,道士徐彦察视之后,才禀报是黄泉蒿里的鬼物混入城中……” “蒿里古国每隔一甲子,便会和福州城只有一线之隔,此时的长生仙缘也将开启。而成仙成鬼,在卑职看来不过是一线之隔罢了。” 一道嗤嗤笑声突然响起,鬼面人的说话声仿佛从数十根柱子后同时出现,声音出现了明显的干扰重叠,“如今王爷在白石上所见的,世子你当然看不见,因为那是死人才看得到的殄文呀,哈哈哈!” 一首阴森诡异的挽歌忽然响彻大厅,纷纷扰扰不绝于耳,唱着宛如罗汉经行阴间地府时所见的离奇景象。 【兔不迟,乌更急,但恐穆王八骏,著鞭不及。所以蒿里,坟出蕺蕺。】 【气凌云天,龙腾凤集。尽为风消土吃,狐掇蚁拾。】 【黄金不啼玉不泣,白杨骚屑,乱风愁月。】 【折碑石人,莽秽榛没。牛羊窸窣,时见牧童儿,弄枯骨。】 挽歌飘飞出殿外,门外守卫着的亲信们只觉得一阵飞沙走石,他们都惊讶地发现,原本只有百人规模的亲信队伍,忽然参杂了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物,相互之间更是似见非见。一时间,大家竟然连行伍多年的伙伴都辨认不清敌我了! 更恐怖的事,眼前原本就昏暗无光的天穹更是蒙上一层黑纱,阴沉暗淡到几乎要覆压倾塌下来,彻底淹没这方世界。 ………… 林震南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因为自己悄然送出城的林平之,竟然落在了田归农的手里,而且看模样,还是经过一番争斗才被擒下。 “林贤弟,你府上看来是出了内鬼,竟敢挟持您的家人妄图出城,幸好被我撞见抢了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田归农阴恻恻地说着,陶百川掐着林平之咽喉的手却没有一丝松动。 林平之因为气息不畅而面色发青,竭力对父亲说道:“爹爹不要相信这些奸人的鬼话!只有我是因掩护妹妹和史镖头才被抓住,华师傅带着儿女也分开逃离!” 林震南面色铁青,双手紧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紧盯着田归农得意洋洋的眼睛。 “田相公!你要如何才能放过犬子!” 田归农故作无辜地说道:“总镖头何出此言?既然你徒弟抓我女儿,那我留贵公子在地上盘桓数日,又有何不妥呢?” 林震南缓缓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几乎及地。 “田相公,我在这世上只剩寥寥几位亲故,还望高抬贵手……” 田归农粲然一笑,近身似乎要扶起林震南,接机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林贤弟,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交出摩尼宝珠,这一切就一笔勾销,我也立即退出福州城,终身不复踏入一步!” 林震南没有抬头,也压低声音无奈地说道:“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摩尼宝珠,田相公你一定是找错人了。” 田归农言之凿凿地说道:“钦差大人从义序黄家口中已经打听清楚,黄家的不肖子黄稷正是在你府上充任账房。关于摩尼宝珠的线索,也都是从他身上被找到……” 田归农故意让一条路,以便林震南能恰好看到林平之的方向。 “你镖局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诡异,福威镖局忽焉蓬勃有如神助,那枚摩尼宝珠毫无疑问就在你的手上,种种迹象,还需要我复赘言之吗?” 林氏父子的目光交错,随着话音落下,被陶百川牢牢擒住的林平之忽然开口喊道:“爹爹,不要听这贼人的鬼话!孩儿我就算死,也不会堕了福威镖局和林家的名声!” 田归农闻言一笑,轻描淡写地扬起手,狠狠抽在了林平之的脸上,把林平之扇得眼冒金星,瞬间在他脸上留下五指红印,也在地上留下一滩鲜红的舌血。 “贵公子言语粗鄙,为兄斗胆代为管教。林贤弟还是要多多管教才是。” 田归农云淡风轻地回过身,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粒灰尘,眼角也看见了一道身影向他疾扑而来。 他侧身一让,衣袂飘飞地躲开了林震南蓄意的一掌,双手架在胸前往外一推,就把暴起的林震南搡到了一侧,瞬间让他步伐大乱,扑向陶百川救人的方向也偏斜了许多。 “哼,自讨苦吃!” 田归农一推剑鞘,寒光闪闪的天龙宝剑瞬间发出龙吟之声,划出一道玄之又玄的轨迹,擦着林震南的衣袖挥过,不带烟火气地斩下一片衣物。 “我已经猜出来了,你偷偷将镖师送出城去,如今这福威镖局只是一座空城,就剩你这样的三脚猫功夫,还想和我们几十人做对吗?” 天龙宝剑吟啸而来,势不可挡。 “不想在你儿子面前被打成落水狗的话,就最好乖乖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林震南咬牙稳住身形,知道自己骗对方走近反击的最好机会一经错过,已然没有办法擒贼擒王地换出林平之——但他还是没有停手,因为一旦彻底放弃,自己和儿子就彻底没有了活路。 天龙宝剑幻化出无数剑影,如猫在戏耍老鼠般,围绕着林震南的要害不断闪过,留下累累的不致命伤痕,偏偏没有命中一处要害。 自己的拳掌落在空处,脚步也开始凌乱,林震南只能狼狈不堪地勉强招架,脸上也被剑脊拍中,血流满面。 田归农本就是关外武林的一把好手,代代以家学渊源威名远播,天龙门的武功早已炉火纯青。 而林震南祖上不过是一户破落的武师人家,历代走标为生,身上的武功也早早因生活荒废了。 两人的比斗,可能还不如苍鹰搏兔的场面可观,已经呈现了一面倒的趋势,林震南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早就疲惫不堪的精神也越来越涣散。 他摇摇晃晃的身形几乎要倒下,可每当他视线穿越过某个方向,早已枯竭的力道就又猛然生出几分,奋不顾身地想要接近田归农身周的三寸距离,即便次次无功而返也咬牙坚持着。 因为他看见了林平之。 他还记得长子出生的那个冬天,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长年走标伤病缠身的老父也终究没有撑过严寒,在寒夜里撒手人寰。 林震南本来满心颓丧、不知所措,可当他和襁褓中那个,因为娘亲没奶而嗷嗷大哭的小生命眼神接触时,他愣在那里,忽地流下泪来。滚烫的热泪从这个迷茫的汉子脸上滑落,撞碎在萧条空荡的茅草屋地上。 他恨不得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喂给眼前这个初到世间的小家伙。 那是一种莫名的感触,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牵挂着的东西,也突然能明白常年在外、忍饥挨饿的老父,为什么每次都要回家,都要当掉身上挡寒的袄子,换来塞到自己嘴里的二两肥肉。 在那天之后,他腆着脸东拼西凑地借来一袋子粮食交到妻子的手中,就提起老父留下的生锈兵器,甘心化身成为江湖上碌碌无为的一个破落小人物…… 脚步忽然趔趄,气力不济的林震南终于摔倒在了地上,脸直接撞在了冰冷地面上,额头磕破出血淌进眼睛里。 他的随后一拳殴来,他的鼻子也酸痛入骨,泪下不受控制地就涌出并模糊住了双眼。 田归农微微喘气的声音传来,一只穿靴子的脚踩在了他的脑袋上,林震南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原本威风八面的福威镖局总镖头,此时依旧落魄得像是二十年前的流浪之犬。 “快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否则我先割掉你的鼻子,再挑断你儿子的手筋脚筋,让他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林震南看不见,但林平之强忍着的呜咽声传入耳中,应该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脚,准备把刀子从手脚腕的筋缝里扎进去,然后轻而易举地一挑。 林平之在主动引来敌人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想过那么多后果,直到现在才开始害怕。 这孩子天生胆子小,又不敢哭,因为他怕给自己这个当爹的丢人, 可是傻孩子,你爹我都丢人成这样了,你有什么好倔强骄傲的呢?为什么还不懂得求饶呢? 像你这样的脾气去混江湖,哪里能讨得了好处? 林震南这样想着,还强打起力气想要起身,却又有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后背上,把他牢牢按回血沫尘埃里。 田归农怒火中烧地感觉脚下的挣扎,不可理解对方的行为。 这种感觉,真的是令人不快啊…… “林总镖头,你再不说实话,我就不客气了。” 田归农的声音传来,依旧温文尔雅,这人总能在奉行卑鄙手段的时候保持风度,仿佛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可林震南丝毫不知道摩尼宝珠的下落。 就连这个名字,他原先也只在账房先生黄稷的口中听到过一次。 半年前的一天,黄稷诡秘万分地带着林震南到了幽冥巷,告诉林震南他找到了五代闽国留下的秘密,有办法沟通幽冥,可以通过沙盘就能让他通晓前世今生,与黄泉蒿里的死人对话。 林震南将信将疑地进入了那座尸立如林的享殿,双手扶在扶乩沙盘上,却被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毒骂诅咒了一顿,于是悻悻而归,这场面就连黄稷都不知所措。 但从那天起,林震南就经常做一个怪梦,直到近日也没有消散……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发出声音的却不是熟悉的林修,而是田归农的手下。 林震南的耳功没有丢,能听出他们发出的声音忽然嘈杂了一倍有余,似有许多人熙熙攘攘地拥堵在了一起,陌生的像素不相识的路人,很快就传来了刀剑交击的声音,不断有血溅声、詈骂音响起。 田归农察觉到门外的不对劲,却更加急切想要逼问出林震南的口供,冰冷的剑锋紧贴着他的脖子,一点点刺入了皮肤之中。 林震南早已麻木,意识也随着疼痛被驱逐去躯体,忽然又想起了享殿里的见闻。 那扶乩沙盘上有些字迹不断地谩骂着他的无能懦弱、因循妥协,诅咒他也沦落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毒骂的蜿蜒笔迹中还有斑斑点点的沙痕出现,仿佛是有人一边书写、一边落泪。 那些颠倒混沌、反复出现的梦中,他回到了满腔热血的青年时期,但他梦见的,却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江湖标师。 他梦见自己衣着绸缎贵不可言,身处一场奢华至极的寿宴。席上似乎是在做七十大寿,大宴的各路江湖英雄在座,祖父命孙儿试演武功。 林震南其时不过一十六岁,闻言盎然出席意气风发,随手挑剑灭烛,一指定穴,各位英雄看了无不赞叹…… 生死幻灭仿佛近在眼前,宛如切肤之痛,他也在梦里看着林震南从年轻到中年,直到家中忽然遭逢恶徒袭击。 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早就变成了唯唯诺诺的商人,武功也废驰多年,随手就被对方弟子挑落兵器,打折鼻梁。镖局被屠杀殆尽,林氏全家也都亡于人手,林震南却只剩软弱无力,仿佛当初寿宴上的少年英豪,只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 林震南的视线依旧模糊,可能是因为田归农正扼住他的喉咙,他脑海却越来越混乱,已经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也分辨不出他是寿宴上的少年英雄,还是破落标局的无名之辈。 “谁是林震南……” “林震南是谁……” “我是谁……” “谁是谁……” 耳边的声音更加嘈杂,他只感觉世界越来越远,就连眼前朦胧的影像也染上了灰黑,死气沉沉地越飘越远,自己则沉重无比地闭上了眼…… “爹爹……救我……” 一声惊呼明明像隔着水面传来,却在他脑海中如闪电炸响,林震南已经模糊朦胧的世界忽然晃动了一下。 他没有睁眼,可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光线从四周投射下来,恍恍惚惚地飘落在地,照亮了眼前的世界。 他在此刻,忽然看清远处的模样。 那里不是林修,而是一袭白单覆盖在一具冰冷僵硬的躯体身上,那是一个曾经喊他爹爹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开口了。 全身的情感在那一刻从他身上迅速抽离,又随着炸动的心跳,狠狠落回了这具身体里,四肢百骸中被悸动的情感所充斥,几乎就要炸裂,狼狈挣扎的动作似乎被什么东西占据。 田归农掐扼住咽喉的手忽然被反抓住,一只手指瞬间点在他手背的穴道上,让田归农瞬间右手麻痹失灵。 他惊骇欲绝地想要抽手,却发现头破血流的林震南起身速度比他还要快,反击动作也比他还要迅烈。 见对方明明双目紧闭,身手却快如鬼魅,田归农立刻将麻痹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抽出天龙宝剑迎敌,想要以炉火纯青的天龙门剑法以长击短、逼退对手。 林震南双指竖起并在一处,指尖有凛冽的气劲吞吐不定,紧逼着田归农的要害而来。 可林震南双指幻化出虚影,手指连连击打在剑脊之上、仿佛双剑交击发出了铿锵之声,如此以指为剑,竟然再次压制住了全力以赴的田归农。 田归农白袍上猛然被割裂开一道大口子,皮肤上也渗出鲜血,这让他不禁大惊失色。他手中冷光闪闪的天龙宝剑也被随手夺过,凌空划出一道玄奥的痕迹,羚羊挂角般抹过制住林平之的几名镖师脖子。 此时漫天都是血雾飘洒,几名天龙门镖师正要持刀扎入林平之的手腕,就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脖子,艰难呼吸无果之后,颓然倒地再无气机。 田归农双眼显露出恐惧之色,这样的剑法飘渺无迹,一剑既出还以剑气分化七路,杀机渺茫难寻防不胜防。 身边廊柱有自己的掌印,可面前剑刃划出之后,剑气仍能在地砖上留下一道刻痕!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好一个指剑双绝!好一个指剑双绝!” 田归农惊恐万分地向后退去,注视着双目迷朦着的林震南掠过自己扶起林平之,怒不可遏地说道,“有这样的武功,你根本不是林震南!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震南扶着手脚瘫软的林平之,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疲惫不堪的意味。 “我是不是林震南,对你来说重要吗?” 他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咬牙坚持忍受着,“我是江湖上的小人物,我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头,你们说我是南盟主那我就是,说我是串通耿家的反贼我也可以是。” “但我不管到什么时候,永远都会是平之和月如的爹爹……” ………… “精忠,我是你爹呀……” 肥大的肉山里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贴近耿精忠脑海里父亲的温暖声音。 耿继茂艰难地挪开了视线,看向近在咫尺的长子。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在外厮杀征战、背负骂名,为了清廷像狗一样咬人、像狗一样去争地盘,去和尚可喜斗得死去活来,都是为了你……” 耿精忠难以置信的上前一步,迟疑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是父王……爹……?” 耿继茂艰难地抬起手,短小的手臂却够不着近在咫尺的耿精忠。 “凌先生所说的都是真的。闽国留下的阴泉天宫被埋在了闽江之下茫茫不可见的深处,只有依靠胞皇尊才能打开天门。” 耿继茂的说法和鬼面人如出一辙,耿精忠却情不自禁地开始深信不疑——即便这说法依旧诡谲离奇。 “爹,可你为何要找什么阴泉天宫,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啊!?” 耿继茂艰难地喘息着,双眼茫茫然地看向天空,肥硕的脑袋微微晃动,显现出颅顶滑稽可笑的金钱鼠尾。 耿继茂身体费力地抖动着,肥胖的身躯掀起一阵肥腻的肉浪,短小手臂艰难拨开心口的皱褶,露出了一片坏疽般的皮肉。 那里暗绿坏死多时,不断渗透出恶臭黏稠的液体,但更让人瞩目的,是皮肉溃烂后露出的一颗坏死已久、不再跳动的心脏。 “因为爹,已经死了呀……” 耿继茂低声说着,“去年的广州平叛,我带人率先杀进了瓮城之中,却落入陷阱被一阵箭雨袭击。随行从骑伤亡殆尽,是参将拼死才把我救出来……” 去年的耿继茂,还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青年勇将,斩将夺旗勇猛无比,参将发现耿继茂心口中箭劝他立马就医,但耿继茂为了压住尚家一头,竟然咬牙拒绝建议,继续投入战斗。 城破之日血流成河,耿继茂强忍着不适杀得人头滚滚,连续三天未曾封刀,就连尚可喜都被这个杀人魔王吓到,派人送来为先前赔罪的礼物。 停下脚步的耿继茂才发现胸口剧痛无比,心口处早已坏疽溃烂,连心跳都微弱无力。 但此时传出消息,尚可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吞并耿家,于是耿继茂咬牙穿上铠甲秘而不宣,只借此机会向朝廷修书想要回耿精忠,实际上已经自觉时日无多,打算在移交权力后等死。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耿继茂日夜苦等着,咬牙着,忍受着,他的伤口和肢体也坏死得愈发明显,但他仍旧没有死,仿佛一个孤魂野鬼寄居在残破的躯体里,苟延残喘地艰难活着。 在某个被疼痛折磨到不能入睡的深夜,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允许自己死。 耿藩不能让自己死。 耿家将士更不认为自己会死。 于是,他就始终没有死。 在某种冥冥的力量影响下,这个心脏停搏,早就命丧黄泉的靖南王,既然就这样如常人般行走坐卧无异。 但死亡的脚步仍不可避免地接近着,耿继茂开始听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呼唤,从白石里看到活人不可见的文字,在尚可喜赠送的“神象”“仙鹤”身上察觉到不可名状的味道。 他开始拼命吃东西,似乎只有这种无节制的吞咽与肥胖,才能维持他应死未死的一线生机,才能证明他还勉强是个活死人。 直到面前的鬼面人出现。 “吾儿,凌先生从蒿里鬼国而来,只要福州城的天地翻覆,爹就不用死了,你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做靖南王世子。咱们能够一百年、一千年地永远活下去!” 耿继茂继续发出声音,语调却逐渐颟顸驽钝,含糊不清地想要告诉耿精忠什么东西,伸手想要拉住他。 忽然间,一柄镶嵌着绿玛瑙的腰刀,猛然扎在耿继茂的手臂上,惨白的肉手剌开一道口子,但没有一滴鲜血洒落。 只见耿精忠双眼满是恐惧地双手颤抖着。 他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更不敢接受什么同赴鬼国的说法。 颜师古曾经注释过,死人之里谓之蒿里,字则高为蓬蒿之蒿,或者见泰山神灵之府,蒿里山又在其旁,即以高里为蒿里。 那里聚敛魂魄无贤愚,那里有鬼伯相催促,那里从来都不是活人该去的地方! 【爹爹果然要……杀我?】 耿精忠如触电般向外跑去,跌跌撞撞地又跑丢了一只靴子,赤脚奔跑在白石铺就的大殿之上,偶然踏过一处灯影烛光中的影子,就忽然被扯了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了地板上。 “爹,孩儿还不想死啊!” 耿精忠双眼满是恐惧,艰难地双手撑地,往后面退却着,“耿藩还需要孩儿,我刚从紫禁城里跑出来,我真的还不想死啊!” 耿继茂忽然愣住了。 他肥胖的短手抽搐着,无比愤怒地双下挥舞着,捶动着,正在宣泄滔天的怒火。 他在生死之间,看到了一堵永生永世都无法跨越的高墙——那是死者的悲哀,也是生者脆弱感情的遮羞布。 “你不想死?爹就想死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就忍心看着爹去死?!” 耿继茂的声音环绕不绝,宛如幽冥厉鬼索命,“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的命也是我的!我让你生就生,我让你死,你就得死!” 阴影里鬼面人忽然现身,扭曲不定地伸出双手,阴恻恻地对着耿精忠说道:“世子不必这么抗拒,由卑职带你下去走上一程,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蒿里鬼国之中,说不定还能碰见你的老熟人呢……” 凄厉的鬼爪猛然探出,朝着耿精忠的颅顶抓去,而耿藩世子已经神志涣散地束手待毙了。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忽然从虚空中闪现。 大殿顶上猛然跌落无数的瓦片,夹杂着一道夺目至极的剑光倏忽落下,白玉般的剑身一尘不染,如沧海游龙桀骜不驯,却在一个灰衣道人的手上了变幻出各自形状。 “道长……救我……” 耿精忠回过神来脱口而出。 江闻手持高祖斩蛇剑站在场中,呼吸着充满古怪气息的空气,回头给了耿精忠一个自信的眼神。 “放心吧,这里有我。想不到我故意躲着三山两塔的怪事走,结果你们给我整这么一出惊喜!范围覆盖是吧,好家伙,我只要在福州城里都会中招是吧?!” 江闻挥剑逼退了暗影中现身的鬼面人,看着他又神秘莫测地消失在了廊柱背后的阴影里,感觉这一切终于要走到尽头。 他看了一眼交椅上的肉山,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世子,哦不对,靖南王爷。” 江闻扶起耿精忠,为他拍去身上的灰尘,朗声说道,“您也该出去宣布老王爷因谋反,兼身体抱恙肥硕僵死,故而执意引过辞位,由您来继承靖南王位了吧?” 随着鬼面人的消失,交椅上的耿继茂又化为了一滩无能而阴险的肥肉。他的身体不断嘶吼着、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丝清晰的说话声。 当然这里面,也有江闻割断他声带的一丝丝功劳。 耿精忠回头望了一眼,表情就像是草原上刚刚打败了老狼的新狼王。 他会孑然一身地抖了抖皮毛,会走上一处高耸的崖岸,会仰天发出凄厉而响亮的狼嚎,将过去藏在心底的一切温情、软弱都撕碎,向着远方宣告王权的再次浴火重生! “道长,长青子告诉我过关于青城前辈来到福州的故事,似乎也和蒿里鬼国有关……” 江闻点了点头,散去眼前的幻想,分心听着耿精忠说出他知道的详细内容——青城派来到福州城的缘故。 福州棋局里第三枚棋子也被扫除出局,亟待洗盘的耿家再也不会成为自己的阻碍。 如今可以称作威胁的只剩下清廷和凌知府,他也已经可以统筹一下今夜得到的线索,去找找摩尼宝珠的下落了。 因为此刻在他的心里,已经猜到了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