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碑》 第1章 牛大哥的心事 2019年,伊春老河口,胜利村。 这个村庄位于西米干河和乌云河的交汇处,当地俗称老河口,村里人口不多,但距今已经有近500年的历史。站在村头高坡上极目远眺,绵延的小兴安岭山峦叠嶂,林莽苍苍,雄浑八万里的疆域,一片粗犷。 提起老河口,还要上溯到清代康熙年间,那时鄂伦春人长期在这里游猎栖息,并负责看守皇家狩猎场,定期为朝廷猎狩貂皮、驼鹿等贡品。 此外,这里还是远近闻名的抗联根据地,大约在1940年前后,东北抗日联军的几位高级将领率抗联战士,曾多次由老河口路线往返苏联,并在这里建造密营,多次与日伪军发生激烈的战斗。 初春的清晨,薄雾弥漫,天色刚刚蒙蒙亮,村头牛永贵家里的烟囱已经开始冒烟,今年五十多岁的老牛正蹲在灶台前烧水,院子里,牛大嫂正忙着喂猪。 这两口子是出了名的勤快人,日子虽然一直过的紧巴巴的,却一直都很乐观开朗,在村里村外的名声都很不错。 这天凌晨,家里的母猪刚刚下了崽子,一窝二十多个,破了这几年的记录咧。 但此时此刻,牛大哥的脸上却是阴云密布,他烧了水之后,便卷了一支烟,默默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烟,看着婆娘喂猪。 他活了五十多年,有一件心事,也放在心上五十多年,就像一个大疙瘩,难解难开。 天越来越亮了,远处村口的“水泥路”上,影影绰绰的走来了一个人。 别看胜利村穷,这“水泥路”却是名副其实每到下雨就连水带泥,基本上没有靴子出不了村,外面人背地里都管胜利村叫“靴子屯”。 这大清早的,谁能进村? 老牛眼神不大好,探着头眯眼往外看,一直那人快走到家门口了,他才认出是谁。 一向老实巴交又慢性子的老牛,激灵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满脸欢喜地迎了过去,一边还不住地招呼着烧水的牛大嫂。 “老婆子,快来快来,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清晨的阳光下,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站在老牛家院门口,笑呵呵地冲里面打招呼。 “老牛大叔,起的这么早,准是家里又下猪崽子了吧?” 这年轻人大约二十多岁,相貌端正,眉目清秀,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薄雾中的朝阳照在他的身上,整个人仿佛都焕发着朝气蓬勃的光彩。 牛大嫂也很是热情,笑着说:“可不是么,家里下了猪崽子,一窝二十多个呢……对了,晓兵,听说你大学毕业在城里实习,工作挺忙的,怎么有空回来了?” “这不是昨天我二叔打电话,说家里有点事,让我回来一趟。” “有点事?啥事?我咋没听你二叔说?”老牛开口问道。 “就是……关于你家里认证烈属的事情,二叔说,牛爷爷这几天情况不大好,如果这件事再拖下去……” 听到刘晓兵提起这件事,老牛的脸上再次笼罩了一层愁云,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他的老父亲今年已经八十七岁了,身体一直不好,已是时日无多。医生说过,怕是熬不过今年秋天了。 但在老爷子的心里,始终有一件天大的心愿,没有实现。 牛老爷子名叫牛朝东,当年抗联在老河口一带驻扎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但也没少跟着乡亲们给抗联做事。 他常常给村里人讲述给抗联送鞋的故事,那时候抗联战士都在山林里,条件很苦,连脚上的鞋子都没有,于是当地老百姓就变着法的给抗联送鞋。 日伪军有规定,凡是给抗联送鞋的,抓住就要被杀头,老百姓就挎着筐进山,筐里藏着鞋,脚上也穿着鞋,下山的时候就光着脚下来,把自己的鞋也都留给抗联战士。 也有很多人甘愿冒着全家被杀头的危险,加入抗联队伍。 牛朝东虽然还小,也经常和抗联战士们一起套野猪、狍子,往山上送物资送粮食,很多次亲眼目睹战士们奋勇杀敌。 他的大哥牛朝亮,就是那时候加入的抗联队伍。 时隔多年他依然记得,大哥加入的是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就是大名鼎鼎的赵尚志。 可是后来,队伍打散了,他大哥也音讯皆无。 有参加过抗联的人回来说,他大哥已经牺牲了。 但也有传言说,他大哥叛变投降了日伪军,成了汉奸。 如今,已经近一个世纪过去了,他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大哥,那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绝对不可能叛变的。 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却无法得知半点关于大哥的消息。 他也曾经很多次去找上级领导,要求认定自己一家是烈属的事实,然而都因为材料不齐,缺乏证据,苦苦坚持了多年而无果。 这件事在牛朝东的心里牵挂了一辈子,也在牛永贵的心里记了几十年。 现在牛老爷子身体越来越差,如果再没个说法的话,他老人家很可能就要抱憾终生。 “晓兵,这件事太让你们费心了。这么多年刘书记都在给我们四处奔走,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牛永贵面带感激,发自肺腑地说着。 一向嘴尖舌快的牛大嫂也说道:“是啊晓兵,其实我们也早都想开了,评不上烈属就评不上吧,就是为了圆老爷子一个心愿而已,我们家虽然穷点,也不指望这个待遇过日子,省的那些人背后说三道四,戳我们的脊梁骨。” “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谁敢戳我们老英雄的脊梁骨?你喊他站出来,在我面前说一句试试!” 不远处,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如炸雷般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刘晓兵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二叔刘洪到了。 随后,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走了过来。 这汉子大约四十多岁,身材高壮,粗眉大眼,走路都是带着风的,一边吆喝着,一边来到了老牛家门口。 刘晓兵看着这人,笑着说:“二叔,你小点声,这大清早的,你再吵到别人。” 来的正是刘晓兵的二叔,名叫刘洪,他在胜利村当了十几年的书记,为人刚强正直,威望很高。 “怕啥,我就是要让他们都听见,当年老牛大爷的大哥牛朝亮,那就是咱们胜利村走出去的英雄,把一腔子热血都洒在了这片大山里,凭什么要被人说三道四?他们说叛变就叛变啦?当年你太爷爷直到临死前,都一直说牛朝亮是个好样的,他老人家可是牛朝亮的战友,那还能有假?” 刘晓兵的太爷爷叫刘保国,据说这名字还是参加了抗联之后改的,当年他不但参加了抗联,还打过后来的三大战役,一路冲杀到南京总统府,亲眼见证了红旗插上总统府的门头。 也因为这,老刘家在当地格外受到敬重,刘晓兵也算是继承了祖辈的光荣传统,大学毕业后就入了党,来到民政部门,成为了一名档案室的实习生。 “刘书记,这件事咱们都已经努力了好多年,我们全家也都一直感谢你们,包括晓兵在城里也一直为我们打听,四处寻找线索,但实在是太麻烦你们了,如果实在不行的话……” 牛永贵的话还没说完,刘洪就哈哈笑了起来,说道:“老牛大哥,你总是这么客气干嘛?我们家是抗联的后代,你家也是抗联的后代,咱们之间如果不互相帮助,那还算什么战友?实话跟你说,这次我叫晓兵回来,就是因为他在城里已经查找到一些线索啦。” 牛永贵两口子顿时眼睛一亮,欣喜地望着刘晓兵。 “晓兵,这是真的?!” 刘晓兵笑眯眯地点点头:“没错,我在档案室实习这几个月,翻看了很多当年关于抗联的资料,前两天终于在一份资料里,查找到了关于牛朝亮的只言片语。我本来打算再深一步调查,没想到二叔打电话,说牛爷爷情况不好,这不,我就赶紧跑回来了。” 牛永贵猛地一拍大腿,乐的咧着嘴,往屋里就跑。 “爹,爹啊……晓兵回来报喜了,咱家认定烈属的事,有眉目啦……” 看着牛永贵兴高采烈的样子,牛大嫂却是有些疑惑,低声问:“晓兵,你说的那资料里是咋写的?先前我们也托人去民政部门查过档案,一点线索都没有啊。” 刘晓兵苦笑道:“婶子,你是不知道,那档案室里面跟个图书馆似的,很多封存起来的资料都过了几十年,查找难度很大。而且我看到的资料里面,关于牛朝亮爷爷的内容,也就是一句话。” “就一句话?说的啥?” “资料里大概写的是,1941年,抗联全体向苏联撤退,留下一些队伍打游击牵制敌人,其中有一个小分队,一共就十几个人,其中就有牛朝亮的名字。” “那后来呢?这几个人有没有活下来的?” “不清楚,后面没有记载了。” “那这也没法证明他是牺牲了呀。” 牛大嫂的神情有些许失望,刘晓兵望了望远处的晨曦,语气坚定地说道:“放心吧婶子,资料上面有他们活动地点的名称,咱们一个一个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烈士的消息!” 刘洪也大声说道:“没错,咱们不能让烈士流血,后代流泪!” 牛大嫂的眼角有些湿润了,忙招呼着两人进屋,去见已经八十七岁的牛朝东,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暖暖地洒向大地,于是这座大山中的小村庄,便有霞光冉冉升起。 第2章 失踪的亲人 老牛家的炕头上,牛永贵摆上了桌子,刘晓兵则把自己从档案室里找到影印件,郑重地摊开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是一份旧版档案,竖排版繁体字,牛永贵眼巴巴地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那些字,他起码得有一半不认识。 刘晓兵指着档案上的记录,一字字念道:“东北抗日联军孤悬敌后,在极其残酷的斗争环境中、在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与优势装备之敌浴血奋战、周旋苦斗,进行了长达十四年的不屈不挠的斗争,开辟了全国最早、坚持时间最长的抗日战场,共牵制76万日军,消灭日本关东军18万……” 八十七岁的牛朝东,听到这里的时候,早已是满面激动,老泪纵横,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回忆着往昔岁月。 “……东北抗日联军于1940年后结束了大规模游击战争,采取逐渐收缩、保存实力的方针,转移到苏联境内进行隐蔽整训,东北战场上只留下了少数小股抗联部队同敌人作战,进行游击活动。” “……吕文军、赵卫东、陈学礼、牛朝亮……等十三人小分队,活动在石人沟、朝阳岭、许家窝棚、碾子营、鞑子屯一带……坚持游击斗争数月,击毙击伤日伪军八十余人。” 刘晓兵念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牛朝东紧张地问:“晓兵,这后面呢?” “牛爷爷,这档案就记录到这里,再往后的内容,没了。” 刘晓兵苦笑着说:“就这还是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找到的唯一线索。而且当时留下来的抗联战士太分散,大多数连记载都没有,能找到确切名字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刘洪接道:“而且这还是借了吕文军的光,他是抗联三军的一名连长,是个战斗英雄,当时这个小分队就由他带领,不然的话,怕是这点资料都没有。” 刘晓兵点点头:“是的,吕文军的材料我也查到了,他在1941年的时候牺牲了,但是跟他在一起的其他战士,就没有记载了。” 牛朝东抹了抹湿润的眼睛,说道:“唉,那时候很多战士用的都是化名,牺牲了,连个身份都没有,后人想找都找不到啊。” 牛永贵也叹了口气:“别说身份了,大多数连尸首都找不到,好一点的挖个大坑一起埋了,有的直接往山沟大河里一扔……上哪找去啊。” 这话题沉重了起来,牛大嫂打圆场说:“别净想那些不好的,万一人还活着呢?” 人还活着? 刘晓兵眼前一亮,别说,这种可能好像还真的会有啊。 既然现有的线索,不能证明牛朝亮已经牺牲,那就说不定人家并没有死,一直活到了解放后,甚至现在都有可能还建在。 “如果人还活着,那应该是快一百岁了,这种几率简直太小了,再说,如果没牺牲,他干嘛不回来?” 牛永贵是个老实人,疑惑问道。 刘洪赶忙给他使了个眼色,打着哈哈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准他老人家受了伤,失忆了,或者在别的地方娶妻生子,现在都儿孙满堂了呢。” “可不是么,我听说呀,有些革命工作不让暴露身份,到死都得保密呢,所以他就是想回来也不行啊。” 牛大嫂也配合着说。 刘晓兵知道,他们这么说,其实就是为了安慰牛朝东,毕竟他的日子不多了,给他一个盼望,也好过天天这样煎熬。 “唉,你们就别哄我了,我心里明白,大哥一定早就不在人世了。他那么孝顺,如果真活着,老娘去世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回来?” 牛朝东心里跟明镜似的,说着又情绪低落起来。 “牛爷爷,不管回不回来,他都是我们国家的英雄,您老别灰心,这档案里写的几个地方,咱们挨着个的找下去,一定会有消息的。” 按照档案上面的地点,一个一个的去找,这件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牛永贵犹豫了下,然后拉着刘晓兵来到屋外,有些为难地说:“晓兵,我倒不是不愿意去,可问题是家里还有好几十头猪,我这也走不开呀。” 刘晓兵笑着说:“牛叔,这件事不用你费心,我已经跟单位请了假,专门去跑你家这件事,再说你和我婶子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只管在家等消息就行。” “啊这……这怎么能行,你这刚刚参加工作,不能因为我家的事,连班都不上了呀。” “没事,本来我就是实习期,这件事我已经获得了上级特批,听说我要去寻找烈士,领导们都很重视和支持。所以,只要你们不反对,这两天我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了,晓兵啊,你……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牛永贵颇为激动,拉着刘晓兵的手微微颤抖,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刘洪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闻言说道:“晓兵,这个事情可得要慎重,光凭着那几个地名,就想找到一个七十多年前的人,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靠你自己一个人,能行么?” 刘晓兵神秘一笑:“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自己一个人了?” “那还有谁?先说好,这次我是没空跟你一起去了,村里最近事多,我抽不开身。” “放心吧,我压根就没打算让你一起去。人选我都物色好了,就是村西头陈长江的孙子,陈四平。” “陈四平?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刘洪一听是他,便连连摇头,说:“那小子虽说挺机灵的,一肚子鬼主意,但是成天调皮捣蛋,一点都不稳当,连他爷爷都看不上他。你指望他跟你去办这么重要的事,准给你搞砸不可。” “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二叔我问你,陈长江是干啥的?” 刘晓兵一脸狡黠,笑着问 刘洪挠了挠头,说:“陈长江跟他爹一样,看了一辈子烈士墓,这十里八乡的,人人都知道啊。” 在解放前,胜利村原本叫做马掌屯,是因为屯子形似马蹄掌而得名。 后来,抗联在这里打了一场大胜仗,干掉了三百多个日本兵,于是马掌屯便改成了胜利村,为的就是纪念那次胜利,以及在战斗中牺牲的抗联战士。 在胜利村的西边山上,有着一座烈士墓,里面安息着当年牺牲在这里的三十六名烈士。 陈长江的父亲陈抗战就是这些抗联战士中的其中一员,后来陈抗战参加了三大战役,战斗中,他失去了一条腿,不能再上阵杀敌,从此回到老家,成为了这里的守墓人。 陈长江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一起守护着烈士墓,无论刮风下雨,冰天雪地,他们父子俩都坚守在这里,几十年如一日,为烈士站岗。 现如今,这里的守墓人已经是陈家的第四代,也就是陈四平,和他的爷爷陈长江一起,继续守护着大山深处的忠魂。 刘晓兵此时提到陈四平,刘洪先是反对,但转念一想,忽然就明白了他的小心思。 “我明白了,你这个小鬼头,陈四平是烈士墓的第四代守墓人,你是想让陈四平跟你一起去办这件事,借着他这个身份,方便行事?” “看你说的,好像我喊他是为了利用他的身份似的,跟你明说了吧,我喊他一起出去,是一举两得。” 刘晓兵掰着手指头,对刘洪说:“这第一嘛,陈四平是第四代守墓人,这个身份的确特殊,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对山里的事情门清,从小他就在山里跑来跑去,我带着他进山,不至于抓瞎。而且,他也是抗联后代,对抗联的事情也比较清楚,确实方便行事。” “还有第二个原因,陈四平是我初中同学,被他爷爷按在山里好些年,想跑也跑不掉,刚好借着这个机会,我们出去走一走,一起见见世面,这也是他的想法。” 刘晓兵把两个原因说完后,刘洪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笑骂道:“我就说你们俩肯定有阴谋,敢情是想要带着他逃跑。” 刘晓兵一下子没躲开,揉着脑袋嘟囔道:“这算什么阴谋嘛,只不过是出去转转,透透气,这咋是逃跑?陈四平的性子你也知道,三天不上房揭瓦,他都浑身难受,在家里被他爷爷管得死死的,都快憋疯了。” “嗯……倒也是这个理儿,年轻人还是要出去历练历练。既然你们都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我想明天就出发,但是有一个难题还没解决。” “什么难题?” “陈四平跟他爷爷说了这件事,但他爷爷没同意,而且还骂了他一顿,说他就是不务正业,想要借着这个理由逃跑。” “呃……那就不好办了,陈老爷子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他要是不同意,谁也没辙。” 刘洪虽然是村书记,但提到陈长江的时候,也是无奈的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放心吧二叔,我已经想好主意了,不过……你得出点钱。” 刘晓兵目光闪动,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看他的样子,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第3章 胜利烈士墓 在距离胜利村西南几百米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直径约5米的圆形坟茔,里面安息着1939年在那场战斗中牺牲的36名烈士。 他们牺牲的时候,平均年龄只有19岁,年龄最小的还不到15岁。 墓地四周翠柏环绕,坟茔往北几米远的地方是一座烈士纪念碑,碑高约2米,碑身刻有“胜利烈士墓”五个大字。 上午9点,今年已经七十岁出头的陈长江,早已将烈士墓打扫干净,然后在烈士碑前面点上了三只烟,自己也叼上了烟袋锅,靠在一旁的树根眯眼休息。 别说这十里八乡,在乌伊岭镇,乃至整个汤旺县,胜利烈士墓都是大名鼎鼎。 这座坟茔起初全为土筑,因为长年暴露在外,风吹日晒,坟茔越来越小,虽然经过多次加固,在四周砌上了砖石,但仍然难掩岁月的侵蚀。 陈长江打量着不远处的墓碑,就像看着陪了自己一辈子的亲人,但那目光里还有着些许的唏嘘和无奈。 在他心里,也有一个心愿,始终没能实现。 胜利烈士墓虽然在当地很有名气,但因为这一片林区地处偏远,道路又崎岖难行,所以很少会有人来这里祭扫。 前些年,这座烈士墓的墓碑还很简陋,连上面刻的字都是歪歪扭扭的。后来县里来人祭扫,觉得这实在有点对不住烈士们的英灵,才给烈士墓立了现在的这块碑。 可陈长江还是不太满意,在他心里,始终觉得应该用上好的石料,砌一座庄严神圣的烈士墓,再立一座高高的丰碑,上面刻上烈士们奋勇战斗的英雄事迹,写上烈士们的名字。 然后还应该在高处建一座亭子,让烈士们可以驻足其中,再也不会受到风吹雨打,同时还可以眺望如今祖国的大好河山。 至于丰碑有多高,他觉得起码也要三米,或者四米以上! 思索着心事,陈长江一袋烟不知不觉抽完,他把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磕,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然后,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一个人从旁边的山路跑了过来。 “爷爷……爷爷……好消息……镇上来人祭扫烈士墓了……” 这人一边跑一边喊,满脸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还没等说完,陈长江就抡起烟袋锅子,直接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小兔崽子,喊什么喊,上个月清明节都没人来扫墓,这时候谁能上咱们这地方来?” 陈长江压根就没信,吹胡子瞪眼睛地冲着自己的孙子喊道。 来的这人自然就是他的亲孙子,刘晓兵的高中同学,陈四平。 说起来,他们家的名字还都是有纪念意义的,当年陈长江他爹参加抗联打日本,就给自己改名叫陈抗战。 后来陈抗战又参加了三大战役,却在这时候失去了一条腿,不能再参战。 大部队打过长江的时候,陈抗战已经回到老家,刚好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于是起名就叫陈长江,纪念渡江作战,也是弥补自己没能参加这次战斗的遗憾。 再后来,陈长江长大,也生了一儿一女,于是男孩就叫陈淮海,女孩叫陈平津。 再再后来,陈淮海又生了个儿子,原本按照规矩,这孩子应该叫陈辽沈,刚好凑齐三大战役嘛。 不过这名字实在是有点不合适,家里人一番斟酌后,于是最终叫了陈四平这是为了纪念1946年名闻中外的那场四平战役。 当时四平是东北的军事重镇,也是一座重要的铁路枢纽城市,几数条铁路在此交汇,可以说无论任何一方得到四平,不但可以获得大量物资,也有利于快速控制整个东北。 这场战役一共进行了四次,也叫四战四平。双方共投入兵力40万人,累计战斗52天,歼敌8万余人,收复县城36座,最终解放了四平,彻底切断了长春和沈阳的联系。四平战役由此名闻中外,被誉为“英雄城”,更被外国称为“东方马德里”。 所以说,陈四平这个名字,也是很有英雄色彩的。 此时见陈长江跟他瞪眼睛,陈四平也不生气,嘻嘻笑着说:“爷爷,谁说扫墓非得清明节来了?不信你往那边看。” 他伸手指了指前方,陈长江探头眺望,果然见到在密林里面,有着一群人远远走来。 那些人很快到了近前,领头的正是村书记刘洪,后面跟着二十多个小学生,大家一起抬着两个花圈,一个个神色肃穆庄严。 还真的是来扫墓的啊? 陈长江有些意外,就见刘洪已经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他的手,热情地说:“陈大爷,你老人家辛苦了,今天这些孩子们自发组织来扫墓,事先也没通知你,不知道有没有打扰?” 陈长江板着的老脸终于舒展开,笑呵呵地说:“孩子们愿意来扫墓,这是好事,欢迎欢迎,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刘洪也笑道:“刚才晓兵说要先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我说不用,这个时间你准在烈士墓,果然没猜错。” 陈长江说:“晓兵回来啦?听说这孩子出息了,大学毕业就入了党,现在城里工作,比我们家那个不成材的强百倍呀。” 他语气里带着一些羡慕,刘晓兵走了过来,笑道:“陈爷爷,在城里工作不算出息,像四平这样留在家里做第四代守墓人,那才是好样的,在年轻人里面,这样的不多呀。我在单位经常跟同事提起咱们胜利烈士墓,提起陈家几代守墓,大家都很佩服和敬仰,而且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祭扫烈士墓,来见一见英雄的守墓人。” 刘晓兵这几句话,既是发自肺腑,也有着故意夸赞陈四平的成分,陈长江一听果然很高兴,忙张罗着让学生们一起敬献花圈。 现场没有什么仪式,也没有什么致辞,刘晓兵主持,几个学生抬着花圈敬献在烈士碑前,其余人排队注目,行少先队礼。 陈四平脑子比较活,早就准备了国歌,在敬献花圈的时候播放,庄严神圣的国歌声中,陈长江望着这些孩子们,回想着老一辈的流血牺牲,不由又泪湿眼眶。 虽然没有亲历战斗,但陈长江的父亲是为解放事业流过血负过伤的,从小到大耳濡目染,那份情怀是深植在骨髓里的。如今能看到这些后代缅怀先烈,致敬革命,对于他来说,那简直比喝了一壶烧酒还舒坦。 按照惯例,敬献了花圈之后,就应该由陈长江讲述革命故事了,不过这一次刘洪发了话,对陈长江说:“老爷子,我看这个环节,今天就让四平来讲吧。” 听了这话,陈长江看了孙子一眼,皱起了眉头。 “刘书记,他一个小孩伢子……能行么?” 第4章 我们都是守墓人 一见自己爷爷不信任的眼神,陈四平不服气地说:“爷爷,我都21了,你别总拿我当个小孩好不好?” 陈长江一瞪眼:“放屁,你跟我这些年,干过一件大人的事么?今天早上我让你跟我来清扫墓地,你说你上茅房,转个身的功夫你就跑没影了,我还能指望你干啥?” 陈四平嬉皮笑脸地说:“我那不是遇见晓兵了么,听说孩子们要来扫墓,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张罗张罗,这也是好事呀,你不是总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忘了老一辈的浴血奋斗了,怎么我带来了这么多孩子,你还不高兴?” “那也是人家晓兵的功劳,跟你有啥关系?” 陈长江满眼都瞧不上他,见此情况,刘晓兵笑着说:“陈爷爷,四平从高中毕业就一直在这里跟您一起守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他苦个屁,苦的都是我老人家,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再说他那是心甘情愿留下来跟我守墓么?他那就是没考上大学!” 对于自己这个唯一的孙子,陈长江其实是寄予了很多期望的,怎奈孙子不给力,又天性顽皮,一直以来,在他的眼里,陈四平就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货色。 刘洪也来打圆场,劝道:“陈大爷,你老人家这就不对了,四平现在是个孩子,调皮点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他早晚也要接您的班,先锻炼锻炼嘛。” 陈长江心中不由微微一颤,瞥了一眼陈四平。 是啊,刘书记说得对,自己已经七十多岁,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这个职责早晚要交给下一代。 想到这里,他喊过陈四平,低声嘱咐:“小兔崽子,看在刘书记和晓兵的份上,今天我就相信你一次,你给我好好讲,要是说的不好,看我不卸了你的大腿。” 陈四平一咧嘴,笑道:“爷爷,你就放心吧,你那套词我都听无数遍了,耳朵都起茧子了,不会错的。” 这革命故事,自然就是讲当年那场战斗的胜利,讲马掌屯如何变成胜利村,讲革命烈士的流血牺牲,讲现代人要珍惜美好生活,努力多做贡献。 陈四平上前几步,清了清嗓子,开始学着陈长江的强调讲述起来。 “1939年初,盘踞在汤旺县的日伪军展开扫荡,我抗联第三军第六师一团三营二连的三十六名战士被日军围困于当时的马掌屯,也就是现在的胜利村……” 陈四平的讲述抑扬顿挫,富有感情,清晰地回顾了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战斗。 那时,三十六名战士主动承担起了掩护部队主力突围的任务,奈何敌我力量悬殊,在部队主力顺利突围后,三十六名战士被围困在西山密林中。 他们倚靠着地形,坚守了两天,击毙击伤数百名敌人,直至弹尽粮绝。 气急败坏的敌人使出了惨无人道的手段——放火烧山。 面对熊熊烈火,36位战士毫无惧色,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连长王德山身中数弹,英勇牺牲。教导员孙树林将最后一颗子弹射向自己,其余战士高呼着“誓死不当俘虏”,“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纵身跳入火海,以身殉国。 烈士殉难当晚,满怀悲愤的乡亲们把烈士的忠骨从灰烬中找出来。因无法辨认,乡亲们只好将36位烈士的遗骸一起埋葬到了同一个墓坑内。 1945年之后,当地建立了人民政府,36位烈士的忠骨被装进两个棺材,并植树立碑,永久纪念,马掌屯也是那时候改名胜利村。 “烈士精神指引我们前行!” 陈四平讲完后,安静聆听的孩子们眼里泛起了泪花,刘晓兵见状,上前说道:“这些勇敢牺牲的烈士,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你们说,我们该不该为他们立碑?” “应该!”孩子们异口同声回答。 “这些烈士们,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有他们牺牲的花名册,我们能够得知他们的名字,可还有些烈士,牺牲后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找不到,甚至他的亲人们,都不知道他的尸骨在哪,你们说,我们该不该要去寻找那些烈士的埋骨之地,为他们找到后代亲人?!” “应该!” 这一次,连刘洪和陈四平,还有陈长江也一起喊了起来。 陈长江抹了抹眼睛,沙哑着嗓子接道:“不光是应该,而且是必须要找到!在我们这一片大山里,埋葬了太多无名烈士,我现在老了,走不动了,这个任务,就只有交给你们年轻一代了。” 刘晓兵等的就是这句话,不由笑了起来,说:“陈爷爷,既然你也是这样想的,那为啥不让四平跟我一起去寻找牛朝亮烈士?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我二叔?” 陈长江一愣,看看自己孙子,无奈道:“不是我不同意,也不是信不过你们,我是怕他给你们惹麻烦,这倒霉孩子太调皮,没什么出息……” “陈爷爷,您总不把他放出去,怎么知道他没出息?” “就是,刚才四平讲的挺好,我觉得没啥问题,你不要那么护犊子嘛,家雀长大了还得往外飞呢,你总关在屋子里,那不废了?” 刘洪也在旁边跟着帮腔,陈四平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嬉笑道:“没事,我听我爷爷的,他让我去我就去,再说他老人家岁数大了,腿脚也不好,进山也越来越费劲,有我在家,还能跟着搭把手,伺候伺候他。” 他这一说,陈长江却是不乐意了。 “小兔崽子,谁说我腿脚不好了?你什么时候伺候过我?我不让你出去,是怕你闯祸,是为了你好。不过刘书记和晓兵说的也对,你这小家雀也该出去放放飞了。但是我提前跟你说好,你出去之后,一切都听晓兵的,办完事早点回来,别在外面瞎混!” 当着一群人的面,话又说到这里了,陈长江即便不同意,也只能同意了。 “不不不不不,我还是留下来伺候您吧……” “你趁早给我滚蛋,你要是留下来,估计我就快被你气死了,出去也好,省的在家气我,你也憋屈,我也心烦。” 陈四平这一手以退为进还挺管用,老爷子原来还不同意他走,现在巴不得赶紧拿扫把给他轰出去了。 陈四平眨巴眨巴眼睛:“可我要是走了,这烈士墓咋办?您老人家怎么说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刘洪哈哈大笑起来,拍了陈四平一巴掌:“这就不用你担心了,安心的跟晓兵一起去吧,家里有我,还有胜利村的老少爷们,我们都是烈士墓的守墓人!” 陈长江又感慨了起来,回头望着烈士墓,嘴里喃喃自语。 但他说的是什么,却谁也没有听清。 第5章 查找的难度 胜利村村委会。 “可以啊你小子,居然真把陈长江那个老顽固给搞定了。” 刘洪扯着大嗓门,兴高采烈地招呼刘晓兵坐下,同时从桌子上把热水瓶拽过来,推到刘晓兵面前。 “柜子里有茶叶,想喝什么自己弄。” 看得出来,刘洪是真的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在胜利村几乎没有任何人能说服陈长江,现在却被侄子轻松拿下,这也足够他在村里夸耀一阵子了。 刘晓兵没有动,笑着说:“二叔,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根据这材料里的记载,牛朝亮他们在1940年前后一共有五个活动地点,我得挨个去查找线索。而且这都过去快八十年了,能不能找到线索,完全是个未知数。” “你想那么多干嘛,尽人事听天命,至于成不成功,那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再说……” 刘洪拍了拍刘晓兵的肩膀,叹道:“这种事的意义,在于有没有人去做,而并不是一定要成功。你想想,如果愿意去做这些的人越来越多,成功的几率才会越来越大,我们现在是用自己的行动,去感染更多的人,从而形成一种精神,一种力量。这就像是战争年代,一个人奋勇牺牲决定不了胜利,可一旦感染带动了一大群人,这就是一股洪流,当无数人的力量汇聚起来,那就一定会取得最后的成功和胜利!” 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刘晓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笑道:“二叔,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思想境界还挺高啊。” “那必须的,跟你这么说吧,你二叔要是生在那个年代,起码也能当个政委指导员什么的。” 刘洪笑着沏了一壶茶,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给刘晓兵也倒了一杯。 “晓兵,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行程都规划了么?” “这不是正想跟你商量商量,出发倒是好说,等陈四平收拾了东西过来,我们随时可以上路。不过这个路线行程,得先研究好。” 村委会的墙上刚好挂着一幅地图,刘晓兵站起身,指着地图说:“牛朝亮所在的十三人小分队,活动在石人沟、朝阳岭、许家窝棚、碾子营、鞑子屯一带,坚持游击斗争数月。这是档案里记载的,我已经在地图上查过了,这五个地方,其中许家窝棚有四个重名的,分别在辽阳、吉林、四平,还有齐齐哈尔。” “碾子营这个地方,在整个东三省的地图里都没有,应该是早就改名了,所以这个可以暂时放下。” “叫朝阳岭的也有很多,但距离咱们最近的,一个在辽宁铁岭,一个在吉林长春。” “这个鞑子屯,地名特点很明显,而且叫鞑子屯的还很多,但大多都是旧名,现在可找不到叫这个名字的地方了。所以,查找也有一定难度。” “最后这个石人沟,同名的找到不少,但是能跟已知的朝阳岭和许家窝棚凑在一起的,一个也没有。” 听着刘晓兵的讲述,刘洪也不由得挠了挠头。 档案上说,牛朝亮等十三人小分队在那几个地点“一带”活动,那就说明这五个地方距离都不远,否则不会叫“一带”。 可现在查到的线索,这几个地方完全是分散各地,正如刘晓兵所说,根本凑不到一起。 而且同名的地方还有好几个,还有中途改名的,比如鞑子屯,这个带有明显旧社会特点的名字,现在早就没了。 所以,这次查找难度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是啊,七十多年过去了,很多行政区划都已变更,核对起来很是麻烦。何况还要把五个地点连起来,才能形成第一个关键线索。” 刘洪苦笑着摇头,看了看侄子说:“最主要的是,就算你找到了这几个地方,也只能是证明他们曾经在那里活动过,最终的落点是哪,小分队的战士是牺牲了还是活下来了,这都是未知数。” 刘晓兵无奈地摊了摊手:“是的,但要调查牛朝亮是牺牲了还是叛变了,这几个地方必须要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 刘洪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侄子要去做的这件事,的确十分有意义,但很可能是徒劳的。 而对于牛家人来说,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认定了牛朝亮是烈士,他家是烈属,老牛大爷能安然闭眼。 说到底,这就是为了完成一个老人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愿望。 “晓兵,这次的经费,村上出了。不过你也别太逞强,我估计有三个月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如果还是找不到牛朝亮,那也只能暂时放弃。” 三个月的时间,虽然刘洪没有明说,但刘晓兵心里明白,二叔说的是牛爷爷的生命,恐怕最多还能再撑三个月了。 “我……尽量努力吧,如果这次不行,我再去继续找资料,总有成功的一天。” 刘晓兵倒是很坚定,不过刘洪皱了皱眉,问:“三个月的时间会不会太长了,你单位那里能行么?” 刘晓兵苦笑道:“说实话,单位就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但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毕竟我还在实习期,不可能三个月不上班的……” “一个月……时间有点短,但也只能先这样了。” 刘洪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给了刘晓兵。 “村里有两辆车,我把那个吉普借给你。对了,你现在车开的怎么样?” “我……驾驶证倒是过了实习期,就是一直没什么机会开车。” “那不行,这车可是集体财产,回头你再给我开山沟里去。” “放心吧二叔,我不开车,司机我早都物色好了,你不用担心。” “司机?” 刘洪一愣,随后便反应了过来,不由指着刘晓兵哈哈大笑。 “小兔崽子,心眼都让你长了,难怪你非拉上陈四平跟你一起去,敢情你早都算计好了啊。” 刘晓兵笑而不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陈四平虽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但他从小就比较野性,十几岁的时候,家里的四轮车他就开得贼溜,现在他家有了什么事,都是他开车去城里办,别看才二十岁出头,那也是老司机了。 两人正说着话,院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刘晓兵,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怎么,在城里工作了,就忘了老同学啦?” 随着这声音,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便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子青春气息,站在了刘晓兵的面前。 第6章 第六章 冤家对头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刘晓兵就知道,自己的“冤家对头”宋沐瑶来了。 说起宋沐瑶,在胜利村也是鼎鼎大名。 她和刘晓兵两个人青梅竹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但刘晓兵考取了城里的名牌大学,宋沐瑶却只上了一所普通专科学校,学的是农林园艺。 不过现在,宋沐瑶承包了几十亩果园,专门种植蓝莓,以及一些绿色无公害的蔬菜产品,她不仅担任技术工作,还是蓝莓园的销售主力,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她家的蓝莓产品远销国外,生意火爆,宋沐瑶因为聪明能干,长得又好看,在这十里八乡的,大家都叫她蓝莓公主。 至于刘晓兵和她的“恩怨”……还是上高中的时候,因为刘晓兵手欠,给人家宋沐瑶写了一封情书导致的。 那时候,刘晓兵和宋沐瑶都是班级里的学霸,两人平常学习就较劲,谁也不服谁,平时考试的成绩也是不相上下,反正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记得高二的时候,有几次模拟考试,宋沐瑶的成绩都是全班第一,刘晓兵连输了几次,心里怄气,就想着怎么能捉弄捉弄宋沐瑶,让她下次考试失手。 要说刘晓兵,那也是一肚子坏水,薅着头发想了一宿,最后想出个馊主意——给宋沐瑶写情书。 当然了,这情书必须是匿名的,不能让她知道是谁写的。 刘晓兵还特意用左手写字,偷偷摸摸给宋沐瑶写了一封简短的情书,大概意思就是表达爱意。 至于具体内容……因为太过肉麻,刘晓兵写完了自己都没敢看。 写完之后,趁着宋沐瑶不注意,他就给塞书包里了,夹在了宋沐瑶的数学作业本里面。 刚好那天早上交作业,宋沐瑶也没注意,直接就把夹着情书的作业本给交上去了。 于是乎,这封写给宋沐瑶的情书,就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了他们班主任的面前。 班主任气坏了,要说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写个情书也算正常,可宋沐瑶是班主任的心尖尖,全班女生的希望,全校考清华就指望她了。 这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男生,敢打她的主意? 班主任毕竟还是向着她的,就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单独聊了聊,结果宋沐瑶压根不知道这回事,老师拿出情书,宋沐瑶好奇地看了之后,非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她对老师说,这情书准是刘晓兵写的,目的就是想要搞乱她的心神,让她无法全力考试。 这情书上面也没有署名,从笔迹字体也没法查,老师看到宋沐瑶若无其事的态度,倒是放下心来。 但是,这件事很快就被教导主任知道了,而且要死不死的,那封情书还没来得及处理掉,就落入了教导主任的手里。 教导主任是个老古董、老顽固,一看有人给宋沐瑶写情书,这还了得?! 她二话没说,立马在学校广播喇叭里,就把这件事给捅出去了,痛骂了一番写情书的人。 但同时也把宋沐瑶给出卖了。 全校的师生都知道了这件事,原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宋沐瑶,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她本来就是全校关注的焦点,这回一下子成了许多人背后指指点点的对象。 宋沐瑶就算心胸再开阔,也难免无法全新学习,于是在接下来的考试中,她的成绩直接掉出了前五名。 成绩下滑,让她的自信心受到了很大打击,再加上每天在学校都要受到别人异样的眼神,宋沐瑶从此一蹶不振,高二期末考试就变成了班级十几名。 家里人自然也少不了责骂训斥,恶性循环下,宋沐瑶一赌气,就跟家里人说,即便不上大学,她也能走出一条光明大道。 从那时候起,她就破罐子破摔,更是因为赌气,连本科都没考上,最后只能去了一所专科学校。 刘晓兵也没想到,自己当初的一个恶作剧,给宋沐瑶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他在上大学的前一天,找到宋沐瑶,把高二那年的事坦白了。 宋沐瑶一直没找他算账,此时见他承认,直接暴锤了他一顿,但也没记恨他,只是跟他打了个赌,说是等两人都毕业后,看看谁的成就更高,日子过得更好。 后来,刘晓兵按部就班地去了民政局实习,宋沐瑶则是早早的干起了蓝莓种植,虽说起步还不到两年,却是顺风顺水……宋家现在已经是全村首富了。 刘晓兵自然知道这件事,所以今天他一看到宋沐瑶来了,心里就有点打鼓,毕竟当年自己干的事有点太损了,到现在还是心虚得很。 “呀,是沐瑶来了……今天不忙啊?” 刘晓兵皮笑肉不笑的上前打招呼,一双眼睛却是已经在往宋沐瑶身后瞥,想要找个最佳逃跑路径。 宋沐瑶一眼看破了他的小心思,直接堵住门口,先是跟刘洪甜甜的打了个招呼。 “刘叔叔好,今天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这是刚出的一款新产品,蜂蜜口味的蓝莓果干,您先尝尝,如果合适我再往外推销。” 她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盒包装颇为精美的蓝莓果干,递了过去。 见到这一幕,刘晓兵的一颗心才悄悄放下,心想原来她是送蓝莓果干的,不是来找自己算账的,那就不怕了…… 刘洪眼睛都笑的眯起来了,顺手接过,说道:“你看你这孩子,来就来呗,还带啥东西……每次出新款都让我先尝,借你的光,我有口福啦。” “应该的,我家的蓝莓园能建成,也多亏了刘叔叔帮忙,您操了那么多心,却分文不取,每次去我们家连口水都不喝,送点自家产的蓝莓果,不值一提。” 刘洪也没多客气,打开一袋果干尝了尝,就赞不绝口地夸赞着,然后又递给刘晓兵几颗,让他也尝尝。 刘晓兵正在尴尬,刚好吃几颗果干缓解一下气氛,但这一尝,甜滋滋带点蜂蜜香味的蓝莓果干,立刻让他也是连连点头。 “好好好,这个口味的好,丫头啊,东西我尝了,剩下的你拿回去,照着这个深加工,把好质量关,销量准不错。” 刘洪说着,把一盒蓝莓果干又塞给了宋沐瑶,并没有收下。 宋沐瑶无奈地说:“刘叔叔,每次都是这样,送过来你就尝几颗,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么客气干嘛。” 刘洪笑着说:“这可不是客气,这是原则。再说,你每次都说送来给我尝尝,那我已经尝完了呀,剩下的你就拿回去,没毛病。” 宋沐瑶没有办法,却有点不开心地撅起嘴,回头瞅了一眼刘晓兵。 刘晓兵忙陪着笑脸,说:“沐瑶,听说你的蓝莓园经营得有声有色,一年多的时间就变成全村首富了,佩服佩服。”说着对宋沐瑶竖起大拇指。 宋沐瑶却没接他的话茬,认真地说:“刚才我听村里人说,你要去帮牛爷爷找亲人了?” “呃……可以这么理解,牛爷爷身体不好,我想着能帮忙就尽量帮一帮吧。再说,这也是咱们胜利村的事,毕竟从咱们村走出去的抗日英雄嘛。” “嗯,你这次办了一件好事……你那么紧张干嘛,我很凶么?”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挺对不住你的……” 刘晓兵苦着脸,也没有遮遮掩掩,对着宋沐瑶再次承认了错误。 宋沐瑶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脑瓜门,故作凶巴巴地说:“现在老实啦?当初的勇气呢?你隐藏的挺深啊,我都不知道,你左手还会写字。” “咳咳咳……其实我从小就是左撇子,后来才纠正的……沐瑶,看到你现在发展得这么好,我真为你高兴。” 刘晓兵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现在全国都在一起脱贫奔小康,宋沐瑶的蓝莓园不但富裕了自己,还带动了全村的收入,每次提起她,二叔都是乐呵呵的,说当初要不是刘晓兵手欠,给人家写了一封情书,现在哪有全村的美好生活? “呵呵呵,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刘叔叔帮了大忙呢。” 宋沐瑶是个爽快性格,说完之后就从身上拿出了一万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刘叔叔,这一万块钱是我赞助的,听说晓兵要去帮牛爷爷寻亲,这是咱们村的大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拿点钱当路费。” 刘洪赶忙拒绝,刘晓兵也是说什么都不收,宋沐瑶让了几次,都被刘晓兵推了回来。 开玩笑,刘晓兵是个要脸面的人,当初害的人家宋沐瑶没考上大学,虽说现在创业发家了,但那也是人家辛苦赚来的,自己咋有脸收她的钱? 见刘晓兵不收,宋沐瑶也没办法,想了想说:“那好吧,钱我先收着。以后有需要了,一定要跟我说。另外,你可别以为我拿钱是故意气你,我就是为了咱们村的荣誉。胜利村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西山上还埋着几十个烈士呢,为了今天的美好生活,我表示一下也是天经地义的。” 刘晓兵颇有感触,点点头说:“好,就冲你这几句话,如果将来有需要,我一定不会客气……不过,我还是觉得当年的事对不住你,现在刚好当着我二叔的面,你看看能不能亲口原谅我?” “原谅你?哈哈哈,那你肯定是想多了,我不揍你就已经很不错了。想让我原谅你,没门!你就在负疚中度过罪孽的一生吧。” “别啊……杀人不过头点地,要不然……我给你鞠个躬?” 刘晓兵说着,作势就要给宋沐瑶鞠躬,恰好在这时候,陈四平拖着个大包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这场面,故作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 “哎呀呀,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晓兵啊,你这是啥造型啊?挺别致啊!” 第7章 行程计划 “去去去,上一边去,哪都有你……” 刘晓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这不倒霉催的么,偏赶这功夫让他看见了! 宋沐瑶掩口偷笑,陈四平更是挤眉弄眼,对刘晓兵说:“那我走了啊?这可是你让我走的,我真走了嗷……” 他转过身,作势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 刘晓兵跺了跺脚,无奈地说道:“你们这两个是算计好了,合起伙来气我的么?” “哈哈哈哈,你这猴精猴精的家伙也有今天。” 宋沐瑶笑得很是开心,刘晓兵摊了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以前上学的时候,刘晓兵是班级里的鬼机灵,和陈四平关系最好,几乎从来都不吃亏的主儿。 要不然,他也干不出给宋沐瑶写匿名情书的事。 可是现在,面前这两个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好了,不跟你闹了,祝你和四平这次出门一切顺利,要是找到了牛朝亮爷爷的下落,记得告诉我一声。” 宋沐瑶止住了笑声,正色说道。 从她的目光里,刘晓兵看到了一丝肃然和期盼。 他心中不由感慨。 “放心吧,有了消息一定会告诉你的。” “你要是这件事办成了,我就可以考虑原谅你,咱俩既往不咎。” “真的?” “当然,我宋沐瑶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 说着,宋沐瑶拎起那盒蓝莓果干,递给了陈四平。 “你们哥俩带着路上吃,刘叔叔,果园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她一向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完之后,便对着刘晓兵微微一笑,刘晓兵刚想要说两句客气话,可下一刻,宋沐瑶冷不丁一脚踩在了刘晓兵的脚上。 这一脚力气不小,刘晓兵刚刚痛呼出声,宋沐瑶就已经跑出门外了。 “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故意的!” 看着宋沐瑶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院子外,刘晓兵一边跳脚,一边露出无奈的苦笑。 “这个疯丫头……还真是惹不起她啊。” 刘洪全程都在旁边看热闹,见侄子吃了亏,他却是笑的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拍了拍刘晓兵说:“谁让你当初给人家写情书了,害得人家上不成大学,教训教训你也是应该的……不过我一直很好奇,你小子到底都写了啥?杀伤力那么大?” “我……其实我压根就不会写那东西,我是抄的。”刘晓兵嘿嘿笑着说出了实话。 “抄的?在哪抄的?” “呃……真的要说吗?” “快说!” “好吧……我是在你们家书桌里翻出来的,也不知是谁写的,超级肉麻,我就照着抄了一份……” “啥?你在我们家书桌里翻到的?啊……你这个小兔崽子,那是我当年给你二婶写的!” 刘洪气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脱下鞋追着刘晓兵就是一顿臭揍。 “啊……二叔……我也不知道是你写的……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这俩人闹了半天,陈四平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也不劝架,等刘晓兵挨了好几鞋底子,他才过来说。 “刘叔,不是说今天下午就要出发么,你们再闹,一会日头都落山啦。” 要不说陈四平心眼多,他不劝架,直接拿出发说事,刘洪马上就停手了,但还是照着刘晓兵屁股狠狠踹了一脚,这才消气。 “你这倒霉孩子,你给我等着,回头我不扒了你的皮!” 刘晓兵的父母都在南方经商,他从小可以说是跟着二叔长大的,叔侄俩闹惯了,每次刘晓兵淘气的时候,刘洪都是以这样一句“等我扒了你的皮”结尾。 这个时候,基本上事情也就结束了。 “二叔,说真的……你觉得咱们应该从哪里开始入手?” 刘晓兵收起了嬉笑,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屁股,一边敲了敲墙上的地图。 刘洪看着地图,摸了摸下巴,说:“我给你提个醒吧,这个朝阳岭,不光是辽宁和吉林有,咱们伊春也有一个朝阳岭。但是这个地方现在叫前进村,头几年我跑山货的时候去过几次。” 一听刘洪这么说,刘晓兵不由眼前一亮:“那别的地方呢,这个许家窝棚,你知不知道?” “这个我没听说过,可能也是旧名。不过,我建议你先去前进村那里找找,毕竟离咱们这里比较近,要是不行,你再去其他地方。” “你说的前进村在哪?” “就在咱们县,你出了村之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大约一百多公里……” 刘洪指着地图,对刘晓兵和陈四平说道,陈四平眯着眼,瞄了一下大概路程,就点点头说:“去这比较靠谱,现在都已经中午了,咱们到那估计得两个多小时,时间刚刚好。” 刘晓兵接道:“对,而且前面还有一个镇子,如果前进村不是咱们要找的地方,今天晚上就在镇里过夜。” “那下一步呢,咱们还去哪?你最好做一个计划出来,咱们按着行程走。” “行程我都打算好了,我这就写下来。” 刘晓兵说着,便拿出纸笔,在桌子上认真地写起了行程计划。 他这份行程写得很详细,实际上这些地名早已牢牢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包括每个地名的所在地,他都在地图里搜索了无数次,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大概的方位和距离。 半个小时后,一份行程计划就写好了,上面详细地计划了每一天的路线和目的地,连大致的时间都计算好了。 不过,刘晓兵还是比较保守的,只写了七天的行程。 “咱们就按照这个路线走吧,第一站先去我二叔说的前进村,也就是过去的朝阳岭,如果这里没有线索,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他用手指点了点行程表,然后又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出来。 陈四平瞅了瞅,说:“晓兵,你这跨度不小啊,出了前进村,下一站直接就到鹤岗了,然后佳木斯、牡丹江……哈尔滨、大庆、齐齐哈尔,好家伙,你这是省内一周游啊,啧啧啧,名正言顺的公款旅游。” 刘晓兵苦笑道:“游个毛线啊,你没看咱们去的都是深山老林,哪里偏僻咱们就去哪,有这么旅游的么?” 说着,他又对着刘洪说:“二叔,这也是我正想跟你说的,这次我和四平出去,不能用村里的钱。我这半年多实习工作,手头也攒了万把块,应该够路费和油钱了。” “自费?我说晓兵,你是不是疯了啊,拿着自己的钱做好人好事?就算是出钱,也得他们老牛家出吧?” 陈四平有点不可思议地说,刘晓兵无奈道:“没办法,谁让我应了这件事呢,再说,村里的钱是公款,给牛爷爷家寻亲是私事,我不能拿着公家的钱去办私事。毕竟他家还没评烈属呢,咱不能给别人留把柄,背后说咱们坏话。” 刘洪想了想,也点头道:“晓兵说的也有道理,村里的钱是公款,虽说我能做主拿给你,但这个钱没法报销,咱也不可能为了这做假账,那不是我刘洪的做事风格。” 说到这,刘洪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叠钱,差不多有五六千的样子,塞进了刘晓兵的手里。 “这个钱你拿着,不够了再跟二叔说。” “二叔……这是啥钱,你什么时候这么土豪了,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千块?” 刘晓兵有些惊讶,他当然知道二叔在家里的家庭地位,别看他在外面呜呜渣渣挺能耐,回家见了媳妇就灭火,属于妻管严晚期患者。 刘洪嘿嘿一笑:“这是我偷偷攒下来的私房钱,本来想着攒到冬天,给你二婶买个貂皮大衣,不过现在才开春,不着急,你先拿去用,反正还有半年呢。” “这……不好吧,我二婶要是知道了,不得扒了你的皮?” “呸,我借她两个胆子,还敢扒了我的皮,反了她了……” 刘洪话音还没落,外面就又走来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就到了房门口,吓得刘洪赶忙闭上嘴,脸都变了颜色。 不过抬头一看,来的不是他媳妇,而是牛大嫂。 刘洪这才放下心,正要打招呼,牛大嫂就从身上摸出一个手帕,左三层右三层地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叠钞票。 “晓兵,这些钱是你牛大叔让我送来的,他说你替我们家寻亲,路上花用肯定不少,但我们家最近钱紧,也就能拿出这些了。你别看家里养了不少猪,实际上去掉饲料钱剩不下几个,现在还赊着不少苞米钱没给人家呢……” 牛大嫂面带惭愧地解释着,刘晓兵正要拒绝,刘洪已经扯着大嗓门说:“行啊,多少是个意思就行,刚才晓兵说了,他这半年上班也攒了点钱,我也刚给他拿了一些,再加上你们家的,应该足够了。” “这……晓兵,你花了多少钱,记个账,回头我们手头宽裕了,一定还给你。” 牛大嫂说话也很敞亮,刘晓兵笑道:“不用了婶子,做这件事也是我的一个理想和愿望,咱们大伙齐心协力,找到牛朝亮爷爷的下落,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钱不钱的,如果我在意的话,那我压根就不会回来了。” 牛大嫂闻言感动的眼角湿润了,拉着刘晓兵的手不住道谢。 “行了,老牛大嫂你就回去吧,晓兵他们也该出发了。” 看看时间不早,刘洪便张罗着送刘晓兵出发,陈四平这时候已经把准备好的水和物资都装上了车,然后发动了车子,招呼刘晓兵上车。 刘洪和牛大嫂,还有村委会里的几个人一直跟到了村口,路过牛永贵家的时候,正在喂猪的老牛也扔下了手里的活,跑出来和众人一起,把他们送到了村外。 车子开出两百多米,刘晓兵回头看,那些人还在原地挥手。 “晓兵,这一次咱们要是空着手回来,我估计你都不好意思进村。” 陈四平一边开车,一边说着。 刘晓兵深吸了口气,仰靠在座位上,望着正午高挂在天空的太阳,眯起了眼睛。 “我这次不但要找到牛朝亮烈士,而且还要为他立一座碑。” “立碑?” “对,立一座高高的丰碑!” 第8章 前进村 前进村所在的位置,是在伊春境内的上甘岭区。 这个上甘岭是一个林区,跨越小兴安岭山脉,下辖7个林场,最早的时候叫上甘岭森工局,后来改成上甘岭林业局,到了1992年,才正式成为伊春市管辖的市辖区。 刘晓兵和陈四平两个人驱车一百多公里,终于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到达了前进村所在的卫国林场。 一路上还算顺利,前半段都是坦途,只是后面刚好遇上修路,几公里的路段,崎岖难行,差点把刘晓兵中午吃的饭都颠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林场范围,陈四平指了指前面岔路,说:“往右边走就是前进村了,我说你也真是的,打个电话过来问问不就得了,非得自己跑过来。” 刘晓兵捂着胸口,平复了一下颠得七荤八素的小心脏,说:“你是不是以为就你心眼多,我难道不知道打电话?可是这种事,你打电话根本没用,都七十多年前的事了,不亲自来找,压根打听不出什么的。” “说的也是,不过这路也太难走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路还这么破。” 听陈四平抱怨,刘晓兵笑道:“你以为在山里修路那么容易呢,颠簸一点你就抱怨,想想过去抗联战士打鬼子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路,完全是在老林子里钻来钻去,夏天蚊子咬,冬天寒风吹,吃不饱穿不暖,现在这不比过去强百倍?你就知足吧。” “行吧……就你觉悟高。” 陈四平撇了撇嘴,倒是并不以为然。 实际上,他肯跟刘晓兵出来,大半是想要从家里逃出来,不再受爷爷陈长江的唠叨。 他早都已经打算好了,等着帮刘晓兵完成了这次任务,找到烈士牛朝亮的下落,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开家,去省城哈尔滨找个事做,每天逍遥自在,不比在家强百倍? 刘晓兵早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笑着说:“行了,你也别抱怨了,这才刚出来,你就满肚子怨言,这思想很可怕啊小鬼。” “去去去,你也就比我大几个月,跟我装什么老同志……不过说真的,晓兵,你在哈尔滨有没有熟人,回头帮我介绍个事干?你看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也不能总在家守着那个墓,一分钱也不挣啊。” “这个倒是好说,包在我身上了。” 刘晓兵满口答应,然后看了看陈四平,说:“但是……你要是进城工作了,那烈士墓咋办?” 陈四平一边小心翼翼地开着,拐进了前往前进村的岔路,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那我也不能跟我爷爷一样,守着烈士墓过一辈子啊,你说我们家在村里就那几亩地,一年到头也就万把块,这都2019年了,指着那几亩地,我不得饿死啊?” 陈四平说的倒也是事实,他爷爷陈长江守墓,虽然完全是自愿的,村里一个月倒也给他发三百多块钱的补助金,老爷子节俭了一辈子,自己又种了点地,加上补助金,足够他过日子的了。 至于陈四平,父母也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也难得寄钱回来,所以这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每天守着一个墓地,还有几亩田地过日子,这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耐不住。 不说别的,这连找对象都费劲啊。 偏偏老爷子就一个心眼陈四平就是他认定的最佳守墓人,所以他才一直看着陈四平,生怕他跑了。 这一次,要不是刘晓兵略施小计,让老爷子不得不放人,陈四平根本就出不来。 刘晓兵摸了摸鼻子,也有点为难:“你说也对,不过现在说这个还早,等找到牛朝亮烈士,再研究你的事也不迟。反正,你爷爷现在身子骨硬朗得很,说不定能活到一百岁,那你也不用操心了。” “屁……他要真活那么大岁数,以后操心的不还是我……” 陈四平嘟嘟囔囔地说着,但也不敢大声,不过还是被刘晓兵听见了,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脖溜。 “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爷爷要是还活着,我做梦都能乐出声来,你还嫌弃?” “我不是嫌弃,我就是憋气……” 陈四平不敢多说什么了,他知道,刘晓兵的爷爷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刘晓兵刚好在镇里上学,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所以这也是刘晓兵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前面的道路一侧,很快就出现了一个蜂场,一大片蜂箱摆在地上,旁边还竖了一块牌子:前进蜂场。 “到了,这就是前进村。” 陈四平指了指蜂场前面的一条岔路,路两旁的白杨树掩映中,一座村庄隐隐现现。 十多分钟后,两人把车停在了村口,然后步行下车,往村子里走去。 这是个不大的村庄,坐落在青山叠翠中间,家家户户都是砖瓦房,门前是统一的白色木栅栏,上面爬满了牵牛花,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座美丽的花园。 陈四平深吸了口气,说道:“这地方看起来真不错,路也修得很好,比咱们村强多了。我说晓兵,回头你能不能跟你二叔说说,张罗点钱,把咱村那条破路修修呗?” 刘晓兵苦笑:“那条路都修好几次了,但咱村穷,经费少,每次修完之后,一到雨季就被山洪给冲开,我二叔也没辙啊。” “可不是么,就因为那条破路,咱们胜利村的烈士墓都很少有人来祭扫,我听说现在很多抗联遗址都修建成了红色旅游区,要是咱们村也能赶上……我爷爷还不得乐出鼻涕泡?” 陈四平颇为感慨,胜利烈士墓如果真建成了红色旅游区,那他们村可就发达了,村里的老少爷们腰板也能挺直了。 刘晓兵又给了他一个大脖溜:“有你这么说长辈的么,你爷爷要是听见,不得卸了你的大腿。” 说话间,他们便看见前方一个人家门口,有个五十多岁的大爷正在修栅栏,刘晓兵便走了过去,堆起满脸笑容,问道:“大爷,修栅栏呢?” 那大爷抬头瞥了他一眼,手里的活并没停,只是从鼻子眼里“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陈四平走上前,也问了一句:“大爷,跟您老人家打听点事,这前进村,过去是不是叫朝阳岭啊?” “朝阳岭?哪还有岭了,都变成沟了,几十年前就叫前进村,早都不叫朝阳岭啦。” 老头语气有点不耐烦,费劲地用钳子掰着一根粗钢丝,似乎并不想跟他们多废话。 刘晓兵见状,上前帮着老头按住木栅栏,老头这才顺利把钢丝缠好,然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终于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 “你们俩,打听这个干啥?” “大爷,我是伊春市民政局的,想调查一下关于抗联的事,跟您打听一下,过去这里有没有抗联打鬼子的事,或者,有没有抗联战士牺牲在这里?” 刘晓兵趁热打铁,提出了问题。 “打鬼子的事?那你算是来对了,过去这山上就有抗联的驻扎,好几十号人呢。” 听到这个消息,刘晓兵不由眼前一亮,忙问:“那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牛朝亮的?” “那谁知道啊,去村东头,问村长去!” 老头冲他们俩一挥手,就低下头,继续干活了。 问村长? 看来这前进村没白来,果然线索多多啊。 刘晓兵和陈四平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丝笑容,快步往村东头走去。 第9章 一封介绍信 谁知刚走了没多远,前面忽然跑来了一群人,大声吆喝着。 “站住!别跑!” 眼看着这些人直奔着自己跑来,刘晓兵顿时一愣,但定睛再一看,才发现前面有一头起码三百多斤的大猪,正以每小时三四十迈的速度狂奔而来。 好家伙,敢情这些人是在抓猪啊…… 眼看那头猪奔着这边跑来,陈四平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对刘晓兵说:“咋样,敢不敢上?” 刘晓兵迟疑了下,这种事他肯定是不擅长,但也不好在陈四平面前认怂。更何况,他还有事要求前进村的人们帮忙呢。 “你先上,我辅助!” “好嘞!” 陈四平从小就野性十足,闻言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吆喝着就冲了上去。 那大猪见有人拦路,非但没躲闪,反而加快了速度,显然是受了惊吓,不顾一切地想要逃命了。 而且,大猪的身上还挂着一条绳子。 甭问,这肯定是要杀猪啊。 但这大猪膘肥体壮,目光灵动,估计在猪里面也是心眼比较多的,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所以才会出现这一幕。 陈四平也不傻,没有正面拦截,他先是虚晃一棍,让那猪下意识地减慢了速度,然后从斜刺里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猪的脖子。 “嗨!” 他浑身运力,竟是硬生生地把那头大猪摔倒在地。 刘晓兵也不能光看着,于是他也跑过去,抄起那条绳子,就想要把猪的四蹄绑起来。 但他想的太简单了,那头猪力气很大,陈四平虽然凶猛,也并不能完全压制住,猪的四个蹄子不住乱刨,刘晓兵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最后刘晓兵灵机一动,把绳子一头拴在了旁边的树上,另一头捆住猪的前蹄。 这样一来,除非猪能把绳子挣断,否则它是跑不了啦。 这时后面的那些人也追了过来,不由分说一起扑出,死死地把那头猪压住,再用绳子五花大绑,四个蹄子牢牢捆在一起。 带头那人这才松了口气,吩咐人拿木杠把猪抬回去,然后抬起头,打量了刘晓兵两人一眼。 “小伙子,谢谢你们啊。刚才要不是撞见你们两个,这猪就出村了。” 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皮肤黝黑,跑得气喘吁吁的,满脸堆笑地对两人伸出手。 “不客气,我们也是刚好赶上了。不过说实在的……这猪劲真大啊。” 刘晓兵拍了拍刚才沾在身上的灰土,笑着说道。 “可不是么,这也就是我,换个人都按不住。差点把腰给我扭了……我说,这大白天的,那猪咋跑出来了?” 陈四平也是一边揉着腰,一边抱怨。 那人说道:“这不是村里有喜事么,明天村长家儿子娶媳妇,杀头猪。” 刘晓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么说,我们一不小心还帮了村长的忙?” “就是就是……”那人笑呵呵地应和着,然后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们两个看起来面生,到这村里是找人还是探亲?” 刘晓兵和陈四平对视一眼,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就是来找村长的。” 说着,他便把自己的身份,还有来这里的目的,对这个人说了一遍。 没想到这人听后,神情有些凝重起来,打量了他们一番,才说:“前进村过去的确是叫朝阳岭,解放后这边开山炼钢,才改名叫前进村。过去山上也的确有抗联的人驻扎,但是……村长不让提。” “为啥不让提?” 刘晓兵有些奇怪,这都2019年了,又不是过去的旧社会,怎么连抗联都不让提? “你们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我也没法说太多。不过今天你们赶得很巧,村长家刚好有喜事,你们刚才又帮忙抓住了逃跑的猪,我估计差不多能成。” 这人倒很是热心,于是领着两人往前走,路上刘晓兵才知道,这汉子叫王成,就是今天的杀猪匠。 前进村的村长名叫张大军,已经在前进村当了二十多年的领头人,很有威望,但就是有一个缺点,脾气不好。 据说他有个特点,谁也不许在他面前提起抗联的事。 怀着满心的疑惑,刘晓兵和陈四平跟着这位杀猪匠,来到了村东头一户张灯结彩的人家。 虽然是明天才娶媳妇,但现在已经能看出满院子的喜庆了,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刚才那头猪已经被抬回院里,杀猪匠王成倒是没急着去干活,而是先把刘晓兵两人领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身边。 “张叔,有两个人找你。” 王成指了指刘晓兵和陈四平,笑着说,“刚才猪跑了,就是他们两个给抓住的,要不然今天就麻烦了。” 老者正是前进村的村长张大军,闻言也笑呵呵地伸手过来,说:“多亏你们了,小兄弟……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儿子要结婚,看起来这张大军心情很不错,估计能好说话一些。 刘晓兵笑着说:“张叔,先恭喜你呀,家里添人进口,接福纳祥,诸事顺遂,喜气洋洋。” 他开口就先来了几句客气话,陈四平脸皮更厚,也跟着来了两句。 “祝新郎新娘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老张家喜气盈门,贵人天相,多子多福,大吉大利……” 张大军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但心里却有些疑惑,心说这俩人看起来年纪轻轻,这怎么好像是来讨喜的? 在农村通常会有这样的风俗,一般有人家结婚娶媳妇,就会有一些闲汉过来说几句吉利话,讨个喜,主家也会给两个打赏钱。 在旧社会,这样的人多数都是唱莲花落的,现在也有打快板的,但近些年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张大军从兜里摸出两盒烟,顺手扔了过去。 “好好好,同喜同喜,去外面玩去吧。” 他扔了两盒烟想要打发这俩人走,刘晓兵噗嗤一笑,知道这老头误会了。 “张主任,你误会了,我是县里民政局的。” 村长只是民间俗称,村主任才是官方称呼。 他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张大军却是更纳闷了,打量了他一眼,说:“民政局的?我儿子结婚领结婚证了呀,这怎么还追到家里来了,是手续哪里不对吗?” “呃……不是结婚证的事。” 刘晓兵挠了挠头,便把张大军拉到一旁,拿出了一张介绍信出来。 张大军接过介绍信一看,不由愣了愣。 这介绍信上写得清楚:兹有我局档案室管理员刘晓兵同志,前往贵处调查关于寻找抗联烈士遗骨事宜,请予接洽为盼。 这是刘晓兵请假回家之前,请民政局领导给他开的,就是为了方便行事。 张大军的脸色沉了下来,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介绍信上面盖着县里民政局的大印,而且面前这个年轻人刚刚还帮了自己家的忙。 “你们想知道什么,就赶紧问吧。不过我的时间很紧,你们也看到了,我家里办喜事,我忙得很。所以,我只能给你们二十分钟时间。” 第10章 花名册 “是这样的,我们在寻找一位名叫牛朝亮的抗联战士,当然,也可能是一位烈士……” 刘晓兵抓紧时间,便把为老牛家寻找亲人,以及牛朝亮可能在朝阳岭一带战斗过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对张大军讲了一遍。 张大军听后,沉默了片刻,忽然拿出一支烟慢慢点上,然后拉着两人一起来到了屋后。 前面院子里又是杀猪又是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这屋后却是一片菜园子,此时正值初春,刚刚播种,庄稼的小苗还没有钻出土壤。 但那一条条翻整好的地垄沟,黑黝黝的土地,显示出了旺盛的生命力。 “吸烟么?” 张大军望着面前的菜园子,递了两支烟过来。 刘晓兵摇了摇头,他没有吸烟的习惯,陈四平想接,但看刘晓兵没要,也就没吭声。 张大军也没多让,徐徐喷出一口烟,目光凝视着前方,开口说道。 “你们这两个孩子,都是好样的。”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两个本身就都是抗联后代,那些烈士前辈为了赶走日寇,为了新中国流血牺牲,我们做点事情也是应该的。就是不知道,那位牛朝亮烈士到底在不在这?” 刘晓兵神情很是认真,张大军没回话,再次吸了口烟,才说:“本来我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的,这也就是我今天心情好,加上你们两个孩子大老远跑来,我就破个例……实话跟你们说,这山上过去驻扎的抗联部队,有个花名册藏在我们村。但里面有没有你们要找的人,我也不清楚。” 居然有花名册? 刘晓兵大喜过望,但张大军随后又说:“那个花名册已经在我们村里几十年了,但是这些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陈四平好奇问道:“那是为什么呢,这是珍贵的文物资料呀,按理说,应该上交到文史部门的。” 张大军冷哼了一声,随后语调拔高:“我有什么办法,那花名册是用了好几条人命才换回来的,当年……” 他忽然有些激动起来,过了半晌心情才平复下来,然后继续说道:“当年日本鬼子搜山,刚好寒冬腊月,抗联战士没吃没喝,村里的乡亲也都被抓到村口的空地上,让我们说出抗联战士的下落。那时候,抗联的一位干部刚好在村里养伤,他身上就有一份花名册。但为了保护他,保护抗联战士……” 刚刚说到这里,张大军的泪水就滚滚而落,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晓兵和陈四平对视一眼,上前小心劝道:“张主任,实在是抱歉,我们偏赶在你家办亲事的时候来添乱,要不,你告诉我那花名册在哪,我自己去看。” 张大军摆摆手,然后抹了抹眼睛,说:“所以这些年,我不想听任何人提起抗联的事,实在是听不了……算了,我带你们去找一个人,花名册就在他那,但是他会不会给你们看,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您是一村之长,花名册这种事,应该您说了算的呀?”陈四平不解问道。 “呵呵,别说一村之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那花名册,是用他家五口人命换来的,你说,他会不会轻易拿出来?” 张大军停顿了下,又说:“而且我劝你们到了那,说话也留神些,尽量不要刺激到他,否则他要是犯了病,我们也没辙。” “犯病,什么病?” “七十年前,他亲眼目睹全家被害的时候,就疯了。” 张大军狠狠掐灭了手里的烟,大步往外走去。 听了这话,刘晓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悄然从心底蔓延。 “晓兵,看来这个前进村,有故事啊。” 陈四平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低声说道。 刘晓兵点点头:“待会记住,说话要注意,一定不要刺激到对方。”抬头望着张大军的背影,轻叹口气,“我们这次来,揭了人家的伤疤啊。” 村子西头,一间几乎快要倒塌了的茅草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角落里。 周围其他人家差不多都是砖瓦房,高门大院,一座座连成排,门前都是白色栅栏,显得干净又整齐。 却只有这间茅草屋,很是特殊,显得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张大军带路,三个人来到了茅草屋门前。 “小唐,在家不?” 张大军冲着里面喊了好几声,茅草屋的门才慢慢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邋遢汉子走了出来,眯着眼往外打量。 这汉子头发乱糟糟,起码一个月都不洗了,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旧的,而且现在已经开春,他穿的还是棉袄,上面好几个破洞,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棉花。 “啊,村长啊,啥事?” 他看了半天,总算是认出了张大军,开口说道。 “开门,有事找你爹。” 张大军话音一落,那汉子似乎是有点怕他,赶紧过来打开了门,冲张大军嘿嘿地笑。 刘晓兵两人也想上前打招呼,张大军说:“你们等会注意点,他们爷俩这里都有点问题。”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刘晓兵会意,点头说:“谢谢唐大哥了,我们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你别见怪。” 听刘晓兵这么说,张大军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摸出一包烟,递给那汉子。 那汉子立刻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往屋子里跑,一边喊:“爹啊,爹,张叔来了,有人找……” 他口齿有点含糊不清,一溜烟就没影了。 张大军随后也带着刘晓兵他们进了屋,迎面是一个简陋破烂的厨房,灶台是砖土灶,一个黑漆漆的烟筒穿墙而出,四下里都是脏兮兮的。 锅里还有一点稀粥,旁边胡乱扔着几个碗,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还有一点咸菜,看起来应该就是他们今天的午饭。 屋子里的炕上躺着一个老人,听见呼喊后,才慢吞吞地坐起来,干巴精瘦的脸上似乎一点肉都没有,下巴上有着一缕胡子,昏花的眼睛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雾霭,没有半点光彩。 张大军进了屋,把兜里另一盒烟也拿出来,放在老人面前。 “唐老哥,有两个孩子来看你,他们是政府派来的。” 刘晓兵也机灵,听张大军这么说,赶紧给陈四平使了个眼色,陈四平登时会意,马上拿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放在了那老人面前。 “老人家,听说您生活困难,政府派我们来看看您,这是一点慰问金,您老别嫌少。” 刘晓兵乖巧又恭敬地说道。 老人看了看那钱,又看看刘晓兵他们,却露出了抗拒的神情,拿起那叠钱,直接扔在了地上。 “我不管你们是谁,别想打花名册的主意!” 第11章 你们终于回来了 老人明显有些激动,挣扎着想要从炕上起来。 刘晓兵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个示好的举动,居然引起了对方的反感。 张大军一把拉住了老人,低声喝道:“老唐,这是咱们政府的人,是党派来的。” 他特意强调了“党”字,老人一愣,眨了眨眼睛,看向刘晓兵的目光呆滞了片刻。 刘晓兵反应快,忙说道:“老人家,我们是伊春市民政局党委派来的,因为听说您生活上有些困难,所以来慰问您。” 陈四平也接了一句:“是啊,我们领导还说,要给您家里盖个新房子呢。” 他本以为说完这个老人会高兴,但没想到,老人刚缓和下来的神情,又有点紧张起来。 “不要,不要房子,不要动我的房子……你们都走,都走……” 他居然直接开口赶人,几个人被他推推搡搡,赶出了门外。 随后,那盒烟也被扔了出来。 砰,房门关闭了。 “我都说了,让你们们说话注意点,别刺激到他。” 张大军无奈地看了两人一眼,低声说:“待会咱们再进去,但我告诉你们,你们俩最好少说话,这老爷子受的刺激太严重,总觉得现在还没解放,一辈子守着房子谁也不许动,不然村里早就给他盖新房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一看见钱就给扔了,这是把咱们当成汉奸了?” 陈四平有点无语。 刘晓兵也是苦笑道:“估计是,以为咱们拿钱过来是想收买他,让他交出花名册。” 张大军一摊手:“可不是么,尤其这小子还提到了盖房子,这些年我一直都想给他家修房子,他不让啊,生怕被别人发现他藏起来的花名册。所以,一提盖房子,他就彻底发作了。” 这个事情就有点挠头了,陈四平打量了一番这间茅草房,忽然开口说:“要不,你们想个办法,把他们弄出去,然后我进去把花名册找出来,不就行了?” 刘晓兵瞪了他一眼:“你这什么馊主意,老人家本来就因为保护花名册受刺激了,你要是敢那么干,老人家还不得让你活活气死?” “那你说咋办?现在咱们连门都进不去,怎么拿花名册啊。” “放心,咱们好好想想,一定有办法的。” 刘晓兵抓了抓头发,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最后来到门前,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张大军说:“张主任,你刚才说,他一直觉得现在还没解放?” 张大军一拍大腿:“对啊,我都跟他说无数次了,他也不听,就守着这破房子过日子,说什么,等抗联的回来了,他还得把花名册交出去呢,所以死活也不肯让人动他的房子。” 等抗联的回来? 听到这句话,刘晓兵不由灵机一动,赶紧压低声音,上前对陈四平和张大军低语了一番。 他说完后,陈四平眼前一亮:“好家伙,这主意你都能想得出来,绝了。” 张大军也是一竖大拇指,表示赞成:“行,我看能行,试试看,说不准就管用了。” 刘晓兵眨了眨眼睛,鼓足了一口气,上前敲门。 “老乡,老乡在家吗?” 他连喊了几声,刚才那个汉子又过来打开了门,一见还是他们,不由哭笑不得地说:“叔,回吧,那花名册连我都没见过,没用的……” 别看他脑子也不大清楚,这句话倒是说得很诚恳。 刘晓兵也不理他,冲里面喊了一嗓子。 “老唐大哥,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抗联三军的呀。” 老人原本还在屋子里生气呢,吹胡子瞪眼睛的,但听到这句话,居然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刘晓兵又喊了几声,老人慢吞吞地挪过来,手抓着门框,瞪大眼睛看着刘晓兵,不住打量。 “你是抗联三军的?你刚才不是说,你是民政局的……你骗我……” “不不不,我没骗你,我过去是抗联三军的,现在解放了,我就到民政局工作了。” “你真是抗联三军的?” “是啊,如假包换。” “那你说说,你们军长是谁?” “赵尚志赵将军啊。” “赵将军……他现在好不好?” “呃……他已经牺牲了。” “牺牲了……” 老人的眼神迷离起来,然后几滴眼泪慢慢滚落。 良久,他才慢慢地叹了口气,然后蹲了下去,伸手抹了抹眼睛。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刘保国。” 刘晓兵开口就把他太爷爷的名字报出来了。 “唉,自打你们走了之后,日本鬼子把村里都祸害完了啊……你们终于回来了……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亲人啊……” 老人颤抖着上前,一把拉住刘晓兵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 刘晓兵也颇为触动,安慰道:“放心吧,现在没有日本鬼子了,村里人也都过上好日子了。” “没有日本鬼子了?兄弟,现在日本鬼子都打跑了吗?” “打跑了打跑了,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现在不但是东北光复了,全国都解放了,老百姓已经翻身做主人啦。” “啊……这么说,老蒋也……” “打跑了,老蒋那一帮子人都跑了,总统府都变成旅游景区了。” “这……小张,这么好的消息,你怎么早点不告诉我啊?!” 老人冲着张大军瞪起了眼睛,张大军哭笑不得,一摊手说:“我之前跟你说过无数次,你也不听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肯定没跟我说过。我这脑子好得很,我记得你前几天还偷了我家的饽饽,被你爹捆起来打……” 老人的语气很是肯定,张大军也只能哭笑不得,不敢辩解。 现在只要他相信刘晓兵的话,那就有希望拿到花名册,否则他的脑子要是再糊涂起来,就更没戏了。 刘晓兵趁热打铁,上前说:“老唐大哥,组织上派我来取回花名册,同时给你送来一些钱,算是对你这些年的补偿。” “不要不要,不要钱……你等着,保国兄弟,我这就给你取花名册,你等着……” 老人连连摆手,慌里慌张地往屋里跑去。 见此情景,刘晓兵和陈四平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看来,这个办法还是蛮管用的。 过不多时,老人便从自家炕柜的一个夹层里,翻出了一个用蓝花布层层包裹的书本本,郑重其事地用双手捧着拿了出来。 “这就是我们老唐家用了五条人命保住的花名册,现在交还给你们。但是……我们家没能保住黄政委,对不住抗联的兄弟们啊!”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再次激动起来,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刘晓兵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劝说,却见老人跌坐在地,把那花名册抱在胸前,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然后口中低低呢喃着,似乎在讲述着什么。 刘晓兵凑近了些。 终于听清了老人断断续续的话语。 “……抗联的黄政委就住在我们家养伤,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也没想到,鬼子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那时候,我刚好在村口放哨……唉,那年我才八岁啊……” 第12章 七十年前 在老人断断续续的回忆中,一个悲壮惨烈,又催人泪下的故事,慢慢展现在众人面前。 1939年的冬季,那时候抗联各军已经在进行缩编,在朝阳岭这个地方,驻扎了几十名抗联战士,随时等待着上级的命令。 在这些抗联战士中,大部分都是伤员,还有几名重伤员住在村里养伤,其中就有这支连队的政委黄连胜。 黄连胜本是山东莱州人,早年闯关东来到东北,九一八事变后,他辗转加入了抗联部队,由于作战勇敢,足智多谋,又识文断字,成为了连队政委。 一次战斗中,他受了很重的伤,半条腿都被打烂了,还有一颗子弹穿透胸腔,差点就打穿了肺部,休养了大半年才慢慢好转。 而在这段时间里,那支抗联队伍集中力量,几次出击,打掉了日伪军好几个据点,甚至还端掉了一个警察局。 就在黄连胜的伤基本痊愈,快要重返部队的时候,日本鬼子突然展开了搜山行动,在一个夜里将朝阳岭团团包围。 村里早有准备,负责在村口放哨的唐继红,立即在老槐树上挂出了两盏大红灯笼,提醒山上的抗联战士赶紧转移。 灯笼刚刚挂出去,日本鬼子就杀到了。 全村上下百余口,被日本鬼子用枪赶着,聚集在老槐树旁边的空地上。 日本鬼子知道,驻扎在山上的大部分都是伤员,但就是这些伤员,居然几次下山,还让己方吃了不小的亏,岂能不恼羞成怒? 说来也是巧合,村里有个跑山的老客,经常跟山下一个叫谢长坤的皮货商做生意,但他不知道的是,那皮货商暗地里也给日本鬼子传递情报。 一次,两人喝酒,老客醉意朦胧之中,无意中说出了村里有抗联战士,而且大部分都是伤员的事情。 最主要的是,还有一份花名册,就藏在村里一个抗联“大官”的身上。 这一下可惹了大祸,那皮货商有个侄子就在日本人那里当伪军,他立刻把这个消息通知了侄子,向日本人告了密。 日本人立即行动,在一个妓院里把那个老客抓了起来,逼着他带路进山。 所以,这一次日本鬼子集结了一个中队的力量,差不多两三百人,还有几百伪军,打算将这些伤员一举歼灭。 村头空地上,日本鬼子让那老客指认,此时老客酒醒,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他本就是这个村里的人,自然知道谁家有抗联战士,但看着一双双愤怒的目光,吓得胆战心惊,根本不敢指认。 最后,他犹犹豫豫地把目光停留在了唐仁礼的身上。 这唐仁礼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黄连胜就是住在他家。 日本鬼子立即会意,不由分说,上前就把唐仁礼抓了出来,逼着他交出抗联的“大官”,还有花名册。 村里当时差不多还有五六个伤员,都想站出来保护黄连胜,因为那花名册上面记录了连队里所有人的名字,其中有不少都是附近村屯的,一旦被日本人搜去,那些战士的家人可就都要遭殃了。 见此情景,黄连胜毫不迟疑,第一个站了出来,坦然承认,自己就是抗联战士,但不是什么大官,也没有什么花名册。 他说,抗联部队都已经在前几天转移了,因为自己伤重,所以留在最后。 至于什么抗联“大官”,也根本不在这里。 日本鬼子却是压根不信,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先是找出了唐仁礼的家人,用枪顶着头,让唐仁礼说出其他抗联战士。 唐仁礼宁死不屈,又说自己才是抗联的,黄连胜只是自己的把兄弟,和抗联无关。 但黄连胜身上的枪伤无法掩饰,危急之下,那几名抗联战士逐一站出,宁可自己被抓走,也要保护老百姓。 狡猾又凶残的日本鬼子却并不满足,他们逼着抗联战士交出花名册,而且他们认定唐仁礼和抗联“大官”有所关联,于是接连枪杀了唐仁礼的老婆和女儿,想要逼着他屈服。 唐仁礼悲愤万分,却说什么也不松口,日本鬼子当着他的面,又杀死了他的大儿子,还有他的老娘。 黄连胜和几个抗联战士眼珠子都红了,但花名册事关重大,说什么也是不能交出去的。 就这样,唐仁礼也最终惨死在日本鬼子的刀下,被砍了脑袋。 黄连胜等抗联战士当场反抗,却全部被杀害,只有黄连胜被带走,据说严刑拷打数日,他宁死不屈,壮烈牺牲。 唐家上下六口,死了五个,只有小儿子唐继红因为挂灯笼没来得及跑,一直藏在树上,亲眼目睹了这一惨烈场景,他死死咬着牙,抠住树干,憋着气,不让自己出声。 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牙齿咬断了好几颗,嘴里满是鲜血,手也抠破了,整个手掌鲜血淋漓,却也因此幸免于难。 日本鬼子走后,看着一家亲人的尸体,年仅八岁的唐继红当场崩溃大哭,因为这一口气憋住了,受刺激太重,他从此以后就变得精神恍惚,疯疯癫癫。 后来解放后,唐继红一直到了快五十岁时,才和一个哑巴逃荒女人结婚,生了个精神也不怎么正常的孩子。 几年后那女人就死了,从此唐继红就和自己的傻儿子相依为命,两人的脑子都有问题,那傻儿子倒还好,生活能自理,还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能照顾唐继红。 唐继红自己则是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还经常觉得现在还是解放前,对于村里人的好意,他一律拒绝,死守着当年自己全家用性命保下来的花名册。 这些年来,因为唐继红的原因,花名册就一直保存在他这里,即便是解放后,也没人找他要这本花名册。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老唐家用命守护的东西。 听到这里,刘晓兵和陈四平两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张大军长叹口气,擦了擦眼睛,说:“老唐啊,你说你今年都78了,这段记忆在你脑子里刻了整整七十年,你忘了一切,也没忘了这段啊。” 唐继红涕泪齐下,颤颤巍巍地拿起那本花名册,用干枯的手慢慢一层层打开包裹,然后递给了刘晓兵。 “抗联的兄弟,这花名册,我终于可以交给你们了。我们老唐家没有出卖任何一个战士,爹啊,娘啊……你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啊!” 唐继红双手向天,大声悲呼。 刘晓兵拭去了眼角泪水,满面肃然地打开了这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花名册。 第13章 不在这里 “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第四师第一团二连全体名单。” 抚摸着花名册上斑驳的字迹,刘晓兵翻开花名册,神情肃穆,从开头的连长杜国武,政委黄连胜,仔仔细细地看了下去,并一一读出那些名字。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徐徐的微风掠过,拂动着刘晓兵的头发和衣襟。 仿佛那些花名册上的英灵们,穿越了七十年的时空,来到了此时的前进村,也在和众人一起追忆着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 花名册上共有不到一百个名字,功夫不大,刘晓兵就一一读完了。 而且大部分人的名字上面都画着一个红圈,这是代表已经牺牲的意思。 至于其他没有画圈的,则已经无法得知他们的生死下落了。 全部看完后,刘晓兵合起了花名册,和陈四平对视一眼,默默摇头。 其实陈四平刚才也凑过来了,花名册里的名字,他从头到尾已经看完。 但是,里面并没有牛朝亮和材料里记载的其他小分队队员名字。 这也就是说,牛朝亮并不在这里。 “怎么样,你们要找的人,在这花名册上么?” 张大军开口问道。 刘晓兵摇摇头,把花名册递给了他:“张主任,实在是太感谢你们了,但我要找的那个人,不在这。” “哦……这样的话,那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张大军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不过随后又笑了起来,“不过还是要感谢你们,这么多年过去,终于让这份花名册出世了。” “是啊,这份花名册是很重要的历史资料,你们一定要留好。” 刘晓兵说着,又来到了唐继红老人的面前,重新拿出了那叠钱。 “老人家,这回您总可以收下了吧,这是党和政府给您的慰问金,这么多年以来,您一直把这份花名册保护得很好,您是大大的功臣。” “不……不……”唐继红眯了眯眼,看着那一叠钱,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总算没有像刚才一样抗拒,反而看起来无所适从。 张大军摇摇头说:“你们给他钱没用,他又不会花。”说着接过那钱,对唐继红说:“你要是不肯收,村里帮你收下,回头给你修房用,你看行不行?” “修房……那成……谢谢党,谢谢政府……” 唐继红终于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似乎要行礼,陈四平赶忙上前拉着,但老人还是坚持着,给张大军和刘晓兵鞠躬。 两人也扶住了老人,把他搀到旁边一把旧椅子上坐下。 “你是……张大军吧?” 唐继红抬眼望了望几个人,忽然开口问道。 张大军一拍大腿:“你可算把我认出来啦,没错,我就是张大军啊。” 唐继红笑呵呵地用手比划着,说:“我记得那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跟个狗崽子似的,一转眼都这么大啦。” 他比划的那个尺寸,还真跟一只小狗差不多,刘晓兵和陈四平憋着笑,也不敢出声,张大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语道:“这事你咋记得这么清楚……” 他转身看向两人,解释道:“我小时候出生的时候是早产,才三斤多,当时他都十几岁了,脑子不清不楚的,没想到还记着这件事。” 刘晓兵笑道:“这说明他老人家并不是忘了一切,只是印象深刻的事情才会记得,只是不知道,我们两个走了之后,他会不会记得我们。” 唐继红呵呵笑道:“记得记得,当然要记得,你叫刘保国,他叫……叫什么?” 看起来他的精神愈发好了起来,陈四平也没犹豫,上前也把自己太爷爷的名报了出来。 “我叫陈抗战,当年也差点打上南京,因为负伤就退下来了。” 唐继红看了看他,问:“你是哪里负伤?” 陈四平想也没想就说:“腿,断了一条,上不了战场啦。” “腿断了?” 唐继红纳闷地看了看他,又望了一眼他的腿…… “呃……不用看,这是假腿,木头的……” “啊……那你是个大英雄啊……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英雄好汉,我跟你们讲,当年打鬼子的时候,虽然我没开过枪,但是我给抗联战士们站岗放哨,我手里也有一把红缨枪,日本鬼子搜村的时候,就是我冒着危险爬上树,挂上了两盏红灯笼,给山上的战士们报信……” 唐继红这段话说得倒是清楚,可说着说着,嘴里又开始不清不楚地嘟囔起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看他眼神渐渐迷离,估计是刚才稍稍清醒了一会,现在又糊涂了。 见此情景,张大军把旁边那汉子拉到一旁,把那些钱给了他。 “这点钱给你买吃的,买衣服,你会花么?” 那汉子高兴得很,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接过钱,点头说:“嗯嗯嗯,我会,之前我还在县里打过工,我认识钱,这些都是一百的,一张……两张……三张……” 他当着几人的面开始数钱,数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拿着钱往手心拍了拍,开心地说:“这是十张一百的,就是一千块。” 刘晓兵笑着对他说:“没错,这就是一千块,你们好好过日子,等村里给你们修了房,我再来给你们送些生活用品和粮食。” 汉子感动得热泪盈眶,用力点头。 张大军想了想也说:“这样吧,明天是我儿子结婚,家里正在杀猪,回头我就让人送一条猪腿过来,你们爷俩也好好地开开荤,沾沾喜气。” 说着,他又拍了拍刘晓兵的肩膀,说:“你们来得太好了,帮了我的大忙啊,这爷俩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心病,今天终于解开啦。” 刘晓兵先是一笑,随后叹气道:“你的心病解决了,老牛大哥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我还是得继续去找牛朝亮。张主任,谢谢你啦,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我们也该走了。” 随后,刘晓兵和陈四平两个人,对着唐家父子告了别,承诺以后一定会来看他们,在他们不舍的目光中,这才随着张大军走了出去。 一直走出老远,唐家父子还在后头挥手呢。 刘晓兵心里颇为感慨,这一次虽然没找到牛朝亮,但也算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走到村口,刘晓兵就要告辞离去,但张大军却说什么也不同意,非要拉着两个人吃饭,并且说,等明天他儿子结了婚,吃了喜酒,再走不迟。 这回还不到刘晓兵说什么,陈四平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同意留下。 见两人态度坚决,张大军也就不再坚持,不过他对刘晓兵说:“晓兵啊,既然你们执意要走,我就不留你们了。但是有一件东西,我希望你们能够收下。” 第14章 原来如此 说着,张大军从身上把那本花名册拿了出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刘晓兵。 “这个花名册,已经藏了七十年了,今天多亏了你们,才重新出世。所以我觉得,这花名册应该交给你们,而且你们还是民政局的,交给你们最合适不过,拿回去归档,或者是交给党史文物部门,都可以。” 刘晓兵看了看花名册,也说道:“按理说,这花名册是很珍贵的历史资料,是应该交给党史文物部门,或者民政局归档。不过,这是你们村里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如果留在村里代代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段历史,从而把我们的抗联精神发扬光大,我觉得也很好。” 张大军一笑:“说的是这个理,只可惜现在村里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人人都在往外面的世界走,村里现在也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你别看我儿子明天结婚,他是特意从城里赶回来的,就三天假期,结了婚就带着老婆跑啦。所以,我倒是想把过去的故事讲下去,可是谁听啊?过去我为啥不让村里人提抗联的事,你们知道原因么?” 陈四平想了想说:“因为你不想提起当年那段惨烈的往事,而且你这些年一直努力想帮助唐家父子,可惜都没什么用,你心里觉得对不住他们,索性就再也不提抗联的事,免得自己憋屈。” 张大军叹了口气:“是啊,小陈说的对,但也只对了一半。另一方面,我也是心里有气,过去我们小的时候,还经常听老人讲打鬼子的事,现在的年轻人压根都不想听了,别说旁人,我自己的儿子我都管不了,所以我现在索性就不提,一提起来我就生气啊。今天要不是日子特殊,你们又是县里来的,还拿着介绍信,我才懒得管。结果没想到,居然还有意外收获。从这一点来看,我得谢谢你们啊。” 他言下颇为感慨,刘晓兵笑道:“张主任,您不用客气,也不用泄气,谁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听打鬼子的事了?” 说着,他指了指陈四平:“不信问他,他能给你讲三天三夜的抗联故事,都不带重样的。” 张大军诧异的看了看陈四平:“这么厉害?” 陈四平苦笑:“没办法,小时候我也不想听,我爷爷就把我绑在椅子上,就在我耳朵边讲,日子久了,我想不知道也难……” 张大军哈哈大笑起来,将花名册往刘晓兵怀里一塞,说:“反正东西交给你们了,回头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安置在哪就行。如果有机会去县里,说不定我还可以去看看它,缅怀一下。” “一定一定,等我们这次回去,我就把花名册上交,还有前进村的故事,我也会一起记录下来。” 刘晓兵收起花名册,神色肃穆地说道。 他已经想好了,关于这本花名册,和花名册背后的故事,他一定会深入挖掘,争取让这段历史完整的保存下来,并且流传下去。 张大军神色有些萧瑟,再次叹了口气。 “如果你要记录的话,别忘了,那时候这里还叫朝阳岭。我们村里,当时也是出了好几个抗联的英雄烈士。” 他说着声音忽然有些变得哽咽,于是再不说话,转身大步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刘晓兵也叹口气:“这位村长倒是个性情中人,咱们今天虽然没找到牛朝亮烈士,但也算是解了张村长的心结,还有唐家父子也总算能好好正常生活了,我很欣慰呀。” 陈四平抹了抹鼻子,说:“我发现你自打进了县城工作,说话越来越一套一套的,唉,这上过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去去去,人家毕竟是村长,又是长者,说话不得客气点?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都下午四点多了,其实在这住一晚,多跟他们聊聊,明天再走也不迟。你为啥非急着走啊?难道你没看出来,他明显还有不少故事和秘密,都憋在心里,没跟咱们说。” 刘晓兵转过身,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 陈四平眼珠子骨碌一转,瞥了一眼张大军离去的方向,说:“你是不是傻,咱们这才出发第一天,你就搭进去一千块钱,明天他儿子结婚,你说你随不随礼?要是不随礼,好像有点说不过去,要是随礼,又赔一份钱,亏大发了!” 刘晓兵哑然,忽然有点无言以对。 他是万万没想到,陈四平居然考虑的是……随礼的问题。 看他一脸不解的样子,陈四平掰着手指头说:“你看看,咱们这次出来,你二叔给了五千,老牛家给了三千,这一共才八千块的活动经费。然后你刚才手一抖就是一千块没了,明天早上你要是再一抖,咱俩可就八千变六千了。” 刘晓兵无语道:“你不能这么算啊,我自己还有几千块,你爷爷不也给了你一千块钱么?” “那是咱们的家底啊,轻易不能动,你知道这次出去要多久才能找到线索?万一找一个月两个月,这点钱够干啥的?过日子不得省着点啊。” 陈四平跟个小媳妇似的,跟刘晓兵算了半天账,刘晓兵一听倒也是这个道理,不过,给唐家父子一千块钱这件事,他倒是不后悔。 “四平,我跟你说,别的钱咱们都能省,像今天唐家父子那种情况,没法省。他们守着一本花名册守了七十年,脑子都不清不楚的,还没忘了自己的职责,这就是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精神呀。” “这个我承认,所以这一千块给的很好,我也不反对,但是随礼的话……还是算了吧。” 陈四平说着话,两人再次回到了刚进村的地方。 那个老大爷还在原地干活拧铁丝加固栅栏,一见两人回来了,停下手里的活,抬头问道:“咋样,张大军把你们赶出来了?” 刘晓兵笑道:“那倒是没有,不但没赶我们,还领我们去了老唐家,听了一段故事。” 老大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两人,说:“那就奇怪了,张大军的脾气,谁敢提抗联的事,他就瞪眼珠子。今天咋转性了?” “大概是他儿子明天结婚,今天心情好吧。” 陈四平并没想多跟他聊,说着话就想走,刘晓兵倒是来了兴趣,问道:“大爷,我们刚才跟村长也聊了很多,为啥我感觉,他好像有些什么秘密,没有对我们说?” “嘿,既然说到这了,我估计,他一定把七十年前那件事告诉你们了吧?” 老大爷放下手里的活,饶有兴趣地说道。 “没错,那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但有一件事你们肯定不知道。” 老大爷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其实张大军不让人提抗联的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当年那位牺牲的黄连胜政委,就是他的亲舅舅。当年老唐家五口人为了保护他舅舅身上的花名册牺牲,所以谁要是提抗联,那就是揭他的伤疤,往他心上撒盐啊。” “啊?” 刘晓兵和陈四平对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 第15章 查找线索 原来,张大军不愿让人提起抗联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就是当年那位烈士的后代。 陈四平追问道:“那当年驻扎在山上的抗联战士,后来怎么样了?” 老大爷叹口气:“估计张大军也没告诉你们,那些抗联战士因为及时转移,没被鬼子发现。几天后,为了给战友们和老唐家报仇,营救黄政委,他们下山端了鬼子的一个据点,但人还是没能救出来。再往后,他们一直转战各地,坚持抗日,听说差不多也都先后牺牲了。” 这时候,张大军家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鞭炮声。 那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人们笑语欢声,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 望着远处的人们,回味着老大爷刚才的那段话,刘晓兵轻叹口气。 “七十年过去了,这里的人们安居乐业,再也没有了苦难。他们应该可以安息了。” 他伸手摸了摸那本花名册,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开怀而笑的脸孔,正望着这片他们曾经流血牺牲的土地,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四平沉默了半晌,忽然拍了拍刘晓兵的肩膀:“我觉得,其实给这位村长随个礼,好像也行。” 刘晓兵笑了起来:“还是算了,咱们抓紧赶路办事,然后把这花名册递交到有关部门,毕竟还有很多抗联战士牺牲后都没有信息,如果因此能认证一批烈士,最好再找到烈士们的埋骨之地,我想,这就是给前进村和这位村长最好的礼物了。” 陈四平也难得地露出一副愁容,说:“找一个牛朝亮就已经费老鼻子劲了,再去找花名册上的烈士……难度也太大了,我觉得还是上交到有关部门,咱们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刘晓兵自然也知道这件事难度巨大,摇摇头说:“这个以后再说,咱们还是先找牛朝亮吧。”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 收好花名册,两人告别了那位老大爷,走出了前进村。 上车之后,刘晓兵查看了一下地图,发现距离这里最近的镇子也在几十里之外。 看来,今天要赶到那里过夜了。 根据他们出发时制定的行程计划,出了前进村就找个地方休息,然后明天就去鹤岗。 那边有一个叫做石人沟的地方,虽然从资料上来看,和这里离得还挺远,差不多两百多公里,但好歹也算是有点关联性。 两人离开前进村,很快出发上路,但由于前方道路颠簸难行,一直到了夜里六点多,才赶到了一座叫做吉阳的小镇。 找了家旅馆住下后,刘晓兵才腾出空来,拿出手机,把花名册上面每一页都拍了照片。 这一次一共七天行程,但对于寻找牛朝亮的事,他其实一点信心都没有。 如果下一个石人沟也没有线索,就得直奔佳木斯,然后绕路牡丹江,再从哈尔滨、大庆、齐齐哈尔那边转一圈,最后回到伊春。 七天时间,其实挺紧张的。 拍了照片后,刘晓兵把花名册仔仔细细地收进行李箱,放进一个独立的收纳袋里,避免弄坏。 毕竟这是七十多年前的东西了,尤其又是纸张,稍不注意就会损坏。 陈四平则是跑了出去买吃的,等刘晓兵弄好之后,他才拎着一个塑料袋回来,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几份盒饭。 刘晓兵把箱子装好,放在一旁,走过来闻了闻,笑道:“好家伙,你怎么买了这么多,还挺香的。” 陈四平一边往外拿盒饭,一边说:“为了跟你出来,我中午饭都没吃,那还不得多吃点?再说我在家里,天天跟我爷爷吃白菜土豆,吃得我都营养不良了,现在总算能出来开开荤……” 他把塑料袋里的饭菜一一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只见一共有四个菜,溜肉段、扒肘子、地三鲜,外加一个家常凉菜。 刘晓兵撇撇嘴:“你要想吃肘子,刚才在前进村吃多好,人家刚杀的猪,那肉得老香了。” “拉倒吧,你不是说赶路要紧么,再说他家的肘子虽然好吃,但是也贵啊……咱们俩吃人家一顿席,少说也得五百块钱,有那个钱,够我买多少肘子的了?” 陈四平嘟嘟囔囔地说着,然后又拿出米饭和筷子,拧开一瓶可乐递给刘晓兵。 “说真的,晓兵,如果这七天走完,还是没什么结果,你有什么打算?” 刘晓兵喝了一口可乐,思索了一下才说:“我也没什么打算,这件事其实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到底,如果半途而废,那还不如不多这个事。” “那也就是说,你要坚持下去呗,七天过后,还得继续找?” “应该是的。不然的话,我怎么回去跟牛爷爷交代?” “唉,要依我说,到时候如果实在找不到,你就回去撒个谎,告诉他找到了,让他老人家不带着遗憾走就行了。何必那么较真?” “你这退堂鼓打得也太快了,咱们才出发第一天,别说那种泄气话。” 刘晓兵抄起筷子,捡起一块溜肉段丢进嘴里。 两人不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了大口吃饭的声音,听起来香得很。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刘晓兵起了个大早,陈四平还在被窝里,就被他揪了起来,说是要去街上找找线索。 陈四平老大不乐意,说你这不是胡扯么,你要找的地方也不在这啊,再说去大街上怎么找线索?难道遇到一个人就问他,知不知道一位革命烈士在哪? 这不胡扯么! 刘晓兵耐心地告诉他,找线索不是随便逮个人就问烈士的事,而是要问一问这个镇子上的人,知不知道哪里有抗联老兵,或者打听一下抗联的事,或者问问附近有没有相关的地名,多问一些人,说不定就能有更多线索。 不然的话,光靠着行程计划里那几个地方,走马观花一样跑一圈,很难有什么结果。 听他这一说,陈四平也只好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和刘晓兵一起上街,查找线索。 第16章 光荣之家 这个镇子并不大,行人也不多,但街道很干净,街边种满了杜鹃花,此时的季节刚好,花苞正待开放,远远望去,满眼姹紫嫣红。 本来还没太睡醒的陈四平,闻着街上淡淡的花香,一下子也精神了起来。 他东张西望了一阵,看着三三两两的路人,小声对刘晓兵说。 “我说,你倒是问啊,不是说找线索么?” “好,你去问吧。” “我……这咋问啊,我也不能看见一个人,就过去问人家知不知道抗联的事啊。” “你也知道不能这么问,那你还让我问?” “那你还找个屁线索,咱们在这又没有熟人……要不,问问你二叔?” 陈四平出主意说道。 刘晓兵笑着瞥了他一眼,说:“不用急,这大清早的,时间还很多。走,咱俩吃饭去,吃完再说。” 说着,刘晓兵指了指路对面一家粥铺。 陈四平摸了摸肚子,立刻同意了刘晓兵的建议。 两人穿过马路,溜溜达达的来到了粥铺,进去找了个座位坐下。 这粥铺不大,店里人也少,商品种类倒是很多,刘晓兵点了两碗粥,两笼包子,一些小菜,外加一人一个茶叶蛋。 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姐,人看起来很实诚,虽然他们点的东西不多,倒也感受到了小镇人的朴实热情。 两个包子下肚,刘晓兵点头称赞:“这个牛肉馅的味道不错,而且一个才两块钱,好吃不贵。” 陈四平也说:“是啊是啊,居然是真牛肉,你看看,还是牛肉块的……大姐,你们店这么卖包子,会不会赔啊?” 大姐一边干活,一边笑着说:“赔是赔不上的,少赚点就行了。以前我去城里学技术的时候,那包子馅里面就放一点点牛肉,回头我就琢磨,这么干肯定不行,咱们山里人要的是实惠,所以我宁可少赚,也要让大家看见牛肉,这才是真材实料嘛。” 刘晓兵一笑:“没错,做生意讲究的就是真材实料,热情实惠……大姐,你开这店几年了?” “都快十年啦。” “没想着扩大一下规模吗?” “扩大啥,这镇上没多少人,这一个店就够了,弄的太大了成本也大,不划算。对了,以前没看见过你们俩,不是本地人吧?” “是啊,我们俩是胜利村的,从你们这路过,去办点事……” 刘晓兵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和这位大姐聊开了,唠起了家常。 店里没什么人,大姐又很健谈,很快就和他们熟络了起来。 又闲聊了几句,大姐问道:“胜利村在哪啊,以前好像没听说过。” 刘晓兵说:“胜利村啊,就在老河口那边,我们那有个胜利烈士墓,听说过吗?” “胜利烈士墓?听说过听说过,原来就在你们那呀。” “是啊,我们那道路不好,也没什么产业,所以去的人不多。” 说着,刘晓兵指了陈四平。 “他就是那个胜利烈士墓的守墓人,第三代了。” “哟,那这可真不是一般人啊。” 大姐的眼神立马就变得不一样了,上下打量陈四平,满眼都是好奇。 “这年头,愿意给烈士守墓的都是好样的,来,大姐再送你们一屉包子,不要钱!” 很快,大姐就端了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过来,放在了两人面前。 陈四平倒也不客气,嘿嘿一笑:“大姐真是个实诚人啊,他说啥你都信,说心里话,我一点都不想在那守墓,就是我爷爷岁数大了,身边没人,我不放心啊。” 大姐说:“嗨,那都很正常,年纪轻轻的谁不想往外走走?但是就冲你这句话,说明你是个孝顺孩子,姐相信你一定能当好这个守墓人……来,再给你加个茶蛋。” 刘晓兵也笑了起来,这大姐不但实诚,而且还很可爱,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 他三两口吃完最后一个包子,抹了抹嘴,抬头往四周扫了一眼,这才直奔主题。 “大姐,这房子是你自己家的吧?” “是啊,你咋知道的?” “猜的呗,而且你家门上挂着的这个……要不是自己房子,谁能往这挂?” 他伸手指了指房门口,那门楣上面挂着一个看起来很陈旧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字。 光荣之家。 大姐也抬头看了一眼,很随意地笑着说:“你猜对了,这牌子前些年就一直挂在这,那时候还没开店呢,后来也就没摘。” “你家里,有退伍的老兵?”刘晓兵问。 “是啊,我老爹,退伍回来六十多年啦。” “六十多年,那是……抗美援朝?” “对,1953年回来的,腿打穿了,身上好几个弹片,差点当场就光荣了。回来之后,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好几次,到现在还有一块弹片没取出来。” 大姐说着在自己脖子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刘晓兵不由动容,问道:“都六十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有一块弹片没取出来?是不需要取了吗?” 大姐摇摇头:“不是,那弹片的位置距离脊椎太近,说是一不小心就会瘫痪,所以一直没敢取。唉,老爷子这些年遭了不少罪,因为那弹片的缘故……算了,不跟你们说这个了,你们吃好了没,要不要再加点什么,大姐不要钱,请你们!” 她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刘晓兵知道她多半是有难言之隐,于是也就没多问,笑着说:“不用啦,我们都吃饱了,谢谢大姐……哦对了,大姐,我想打听一下,咱这镇子上既然有抗美援朝的老兵,那有没有过去当过抗联,打过日本的?” 大姐一拍大腿:“有啊,那咋能没有,咱们镇子虽然人不多,过去打过日本的着实不少。” 这次不等刘晓兵开口,陈四平已是眼睛一亮,抢着问道:“既然这样,姐你能不能给我们介绍几个抗联老兵,不瞒你说,我们这次出来就是找抗联老兵的。” 大姐却是一摊手,说:“嗨,还给你介绍几个,一个都没有啦,早都去世了。你想想,我家老爷子1950年21岁,入朝作战,今年都89了,那抗联时候的老兵要是还活着,最少也都得90多,快100岁了。咱这地方,哪有那么长寿的呀。” “哦……那好吧。” 陈四平有点失望,不过随后眼珠一转,又问:“既然抗联老兵都没了,那他们的后代一定有吧?大姐,实话跟你说,我们这次出来,是想寻找一个抗联烈士的下落,他家人已经寻他70年了,至今音讯全无,也不知道是牺牲了,还是活着。” 大姐本来一直干着活,一听这话,手里的活慢慢停了下来,抬头诧异道:“你们两个,是来寻找烈士的?” 刘晓兵点点头:“是的,我们村有个姓牛的爷爷,87岁了,哥哥当年参加抗联,一走就是70年,现在他老人家身子不好,估计撑不过多久了,心里唯一惦记的就是失踪的哥哥。所以我们哥俩就想着,出来帮他找找亲人,也算帮老人家完成这辈子的最大心愿吧。” 大姐想了想,神情严肃地对他们说:“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好像还真有点线索,就是不知道,跟你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第17章 会不会是他? “真的有线索?!” 刘晓兵喜出望外,和陈四平两个人一起双眼放光,眼巴巴地看着这位大姐。 其实,刚才刘晓兵一进屋的时候,就看到了门口上方挂的“光荣之家”牌子,后面那些套词,都是为了主题做的铺垫。 现在已经和大姐聊开了,又得知她可能会有线索,怎能不欣喜过望? 大姐点点头:“我们镇上有一个孤寡老头,据说他爹就是抗联的,出来打仗就和家里失联了,临死前都没找到家人。” 刘晓兵和陈四平迅速对视一眼,同时露出喜悦之色。 “大姐,你说的这人,姓什么叫什么?” “只知道姓王,叫什么不清楚,但是这个王,好像也是假的,因为当年打仗,很多用的化名嘛。后来好像被炮弹震伤了脑子,就有点失忆了,只记得自己姓王,家人的信息都不记得了。解放后,他就在这落户安家,生了个孩子,叫王德庆,就是我刚才说那个孤寡老头。” 大姐的信息十分重要,刘晓兵赶紧追问:“你说的这个人,是咱们东北人吗?多大年龄?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大姐摇摇头:“是不是东北人,我就不清楚了,但口音像。他大概十年前就去世了,至于多大年龄,不太清楚,应该有八十多岁吧?当时因为家里没钱,还是镇里给出的丧葬费。” 刘晓兵暗自盘算,大姐说的这人,首先是抗联老兵,虽然姓王,但可能是化名,脑子受过伤,有点失忆,十年前离世的时候,大概八十多岁。 这些基本信息,和牛朝亮能对上个七七八八。 对于刘晓兵来说,只要能有两三成的希望都必须要去寻访,更别说七八成了! 他起身结了账,然后说:“姐,真是太谢谢你了,你说的这个人在哪住,我们想去看看,万一要真是我们想找的人,回头一定要重重的谢你。” 陈四平接道:“对,我们俩多做几面锦旗,争取给你这屋里挂满!” 大姐笑得合不拢嘴:“看你们说的,我这店里要挂满锦旗,那还是包子铺么?你们呀,也不用客气,我就是随便跟你们一说,真要是你们要找的人,那就皆大欢喜,如果要不是的话,你们也别灰心。” 刘晓兵笑道:“姐,还没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大姐说:“我叫许洪霞,你们叫我霞姐就行,大家都这么叫,所以我这店也叫霞姐粥铺……你们要去找那个人的话,现在去肯定找不到人,差不多要等到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 “为什么?” “他不是自己一个人生活么,没什么经济来源,所以就每天早上起来,去山上采点山货,换点钱花。一般来说,早上出发,中午就回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 刘晓兵看了看时间,才早上八点,这距离中午还有三个多小时呢。 按照原定行程计划,今天上午就应该出发去下一站了,不过看目前的情况,恐怕要延后了。 “霞姐,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在镇上转一转,还得麻烦你告诉我们地点在哪,待会我们直接过去就行了。” 刘晓兵说着就打算告辞离去,许洪霞想了想说:“算了,你们别自己去了,待会中午的时候,你们再过来一趟,我带你们过去。那老头脾气有点怪,陌生人过去了,怕他不能搭理你们。” “那也行,但是中午你这正是最忙的时候,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没事,店里也不是我一个人,中午你姐夫就过来了,你们为烈士寻亲,这是有功德的大好事,姐肯定支持你们。” 刘晓兵颇为感动,于是便和她约定,中午再来相见。 不过陈四平多了个心眼,先是和许洪霞打听了一下那个王德庆的大概住址,然后才和刘晓兵出了店,来到了大街上。 这顿早饭吃的,收获太大了。 不但打听到了关于抗联的线索,而且很可能直接找到牛朝亮烈士的下落! 两人都有点小兴奋,不过这三个小时的等待时间,干点什么呢? 陈四平嘿嘿一笑,对刘晓兵说:“这你就傻了吧?干嘛非得要等他回来啊,白白浪费三个小时,咱们现在趁着这个时候,先去他家附近打听打听,多问点信息线索出来。你没听刚才霞姐说,那老头脾气挺怪的,别咱们到那再吃了闭门羹。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毕竟他爹都记不清了。所以咱们贸然过去寻亲,人家未必愿意认,也未必愿意配合。” 刘晓兵点点头:“你说的倒也有道理,他要是脾气不怪,估计也不能变成孤寡老头了。那咱们现在就去他家附近,打探打探消息。” 陈四平说:“咱们这趟出来也是真有意思,昨天遇到一个老头,今天又是一个老头,这是跟老头有缘啊。” 刘晓兵也笑了起来:“是啊,不过这也很正常,抗联那个年代都过去七十年了,现在除了一些还活着的老兵,他们的后代也都六七十岁了,可不就是老头老太太嘛?” 陈四平忽然挠了挠头:“咦,要是这样说,那刚才的大姐怎么那么年轻,她老爹现在也八十多了,她咋才四十多?” “晚来得子呗,或者她家里兄弟姐妹多,过去的人不都这样?你忘了咱们有个同学,家里七个孩子,他上面有六个姐姐,就为了要男孩,生了一大串,他大姐都四十岁了,他才上小学,比他外甥还小两岁呢……” 两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来到了镇子西边,在镇卫生所的后身,找到了一片居民房。 按照许大姐的话,这里就是那位王德庆住的地方了。 两个人来到那条街上,四处张望,想要找个人打听消息。 偏巧,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一个人,从两人身边跑了过去,急匆匆进了镇卫生所。 还没进门,那人就冲着里面大喊起来。 “不好了,老王头在山上被毒蛇咬了,快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