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闺正好》 第1章 第一章 只可惜,蠢 汴京皇城。 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嫡出长女玉青时,今日与太子殿下大婚之喜。 贺喜之声扬至沸点,不请自来的庆阳公主带着一队执甲持刀的宫卫闯入大堂,手持一卷出自皇后宫中的懿旨,面色阴沉地看着玉青时,冷笑出声。 “来人啊!” “将罪人玉青时拿下!” “众人跪接皇后懿旨!” 庆阳公主连声大喝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展开手中明黄懿旨,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声。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室内逐渐变得落针可闻。 她走近一步低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玉青时,咬牙说:“没想到自己的罪行有一日会被人发现吧?” “你为达目的,挖空心思算计得侯夫人身败名裂,迫使其自缢身亡,气死嫡亲祖母,毒杀亲父,设计同门姐妹被迫远嫁亡故,害得侯夫人所出之子惨死,至今尸骨无着难寻踪迹!” “为攀附皇家,不惜隐瞒自己过往不堪之事,甚至还想以污浊之身为皇家儿媳!” “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将一个传承百年的侯府搅和得四分五裂,险些还真让你如愿入了皇家门。” “玉青时,你还真是好本事啊!” 庆阳公主盛怒之际,狠狠地挥手朝着玉青时抽去。 可却被人握住手腕僵在了半空。 被尽数多罪沉默许久的玉青时用另一只手掀起头上的盖头,露出一张在皇城中被人称誉多年的脸。 肤若脂,眉似远山之烟。 天生凤眸眼波流转,上了大红口脂的唇角微扬,风华之下甚至还带着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妖媚之气。 光是挑眉轻笑的动作轻易就让人失了魂儿。 她轻声一呵如玉碎之音,震得在场之人纷纷一愣的同时,无视庆阳公主的怒火垂眸打量手里的红绸片刻,讥笑道:“赢者胜,输者罪。” “既成输家,谈何本事?” 她自知至此已成定局,多年算计功亏一篑,再难翻盘,倒也懒得挣扎否认。 轻描淡写地感慨完缓缓起身,漫不经心地说:“输赢之道如此。” “谈善恶,岂非可笑?” 别人想害她时无人过问。 她扒了身旁环伺恶犬的皮肉,这会儿却有人蹦出来主持公道。 这又算什么道理? 这话出口宛如凉水入沸油锅,人声轰然而炸。 听着周遭之人的低声言语,玉青时眼中讥诮渐郁。 她斜起眼角睨了高高在上的庆阳公主一眼。 “公主此番奉旨前来,想必是要定我的罪了?” “你违人伦,罔人命。” “罪该万死,岂能留你活路!” 庆阳公主言言带怒,宛如惊雷之声在耳边炸响。 玉青时听完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啧。” “不过些许小事,竟能惹得公主如此大怒,说来也是我的荣幸。” 她说得轻飘,行为却像是已经失了神志,慢条斯理地一一把头上繁复的金簪饰物摘下来扔到地上,任由一头如瀑般的青丝散在肩后。 墨发随风轻动,衬得红唇大妆的她看起来与山间妖魅再无区别。 飞扬而起的发丝似是入了嘴角,她眉尖微蹙,指尖很是随意地在唇边滑过。 庆阳公主在她手上吃过数次暗亏,见状警惕地往后接连退步,紧盯着她说:“玉青时,你休想再狡辩脱罪。” “本公主今日前来,就是要拿你回去受刑的!” “公主有匡扶正义之心是好事儿,可我生平最不耐被人指教,也忌讳受人所制。” “就不必劳烦公主大驾了。” 话说完她笑了起来,又仿是被笑声所震撑不住咳了几声。 声落的刹那,失控而出的血立马就顺着手缝点点下滴,落在暗红的毯子上看不出痕迹,可空气中却为此多了一丝血腥之意 庆阳公主大怒着嘶吼:“她想自尽,快拦住她!” “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就死了!” 玉青时满不在乎地把掌心斑驳血痕擦在腰间,一张嘴血就顺着嘴角往下滴,声调依旧不急不缓。 “拦我?” “就你们?” 她神色平静地看着勃然变色的庆阳公主,不屑地笑出了声。 “我想杀的人,个个都死于非命。” “想害我的人,也早成了地下亡魂。” “除了我自己,谁又能杀我……” 服下的毒寸寸逼近心脉,仿佛是要将骨肉彻底分离,由内而外的剧痛疼得让呼吸都在瞬间成为了不可承受的负担。 玉青时急促喘息出声,往后退了一步脱力跌坐在地上,侧首望着桌上燃了一半的红烛,想到自己不久前才知道的真相,忍不住讥讽而笑。 “只是我为何有今日死局,公主当真心里不明?” 庆阳公主闻言眼神飞快地闪了闪,死死地咬着唇不说话。 玉青时没得到回答也不在意,仰面叹了叹,自嘲道:“可恨我辛苦谋算半生,方知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枉然……” 啪! 她说完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把藏在腰间的东西捏碎。 距离她最近的人只来得及闻到一股刺鼻的火油味,不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就看到玉青时突然抓起桌上的红烛怼到了自己身上。 火星落身,顷刻就燃成了古怪的大火。 大堂内的宾客被这一幕惊得尖叫出声。 玉青时就像是察觉不到疼,浑身浴火竟还笑了起来。 “哈哈哈!” “一人上路寂寞,本是准备了这宝贝想新婚之夜拉上太子殿下一起的,可公主既然来了,那就不必走了……” “公主小心!” “啊!” 早就惊呆的庆阳公主毫无防备地被火光缠绕住的玉青时一把抱住,失声尖叫的同时被玉青时抱着狠狠朝盖上了红绸的桌下砸了进去。 桌下藏着大量火油,见了火光砰的一声就炸出了巨响。 一火星燃刹那成海。 整个喜厅在接连不断的炸响中彻底沦为让人绝望的火海。 侥幸跑出去的内侍站在不远处瞳孔欲裂地看着轰然落地的横梁,崩溃大喊:“来人啊!” “出大事儿了!” “快去救公主啊!” …… 定北侯嫡出长女玉青时,幼时流落在外,十六被寻回侯府。 十八许嫁太子。 大婚之日,因恶行披露,于喜堂上自焚而亡。 太子嫡亲之妹庆阳公主因受其牵连,丧命火海。 帝后大怒,誓要拿定北侯府上下问罪。 可定北侯府近年来变故频生,除玉青时和一干奴仆外,满门上下早就没有活人了…… 民间朝野对此热议斐然。 消息传入端王府,赤足站在石子路上的端王神色微变,默了许久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自焚了?” 来传话的人小心把头低了下去,双手举起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颤声说:“罪女玉青时,自焚时还拉上了庆阳公主,两人一同丧命火海。” “王爷,这东西送不回去了。” 带着银色面具的端王单手打开盒子,食指和拇指夹起盒子中的一块玉佩,看着上头的略带凌厉的迟字,随手把玉佩扔到那人手里,淡淡地说:“既然是送不到活人手里,那就砸碎用炉子融了烧给她。” “这姑娘气性大得很,若不是庆阳耐不住心思去搅局,说不定今日被她拉入火海的人就是咱们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 “这样的人物,我可惹不起。” 跪在地上的人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吓得打了个哆嗦,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答言。 端王自顾自地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说:“对了,那玉佩上为何刻着一个迟字?” “小的曾听人唤定北侯嫡长女为迟迟,想来应该是闺名。” “迟迟么?” “名字倒是不错,只可惜……” 端王言及一半,戛然而止。 他很是唏嘘地摆了摆手,说:“去吧,把这玉佩烧给她,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是。” 打发走了碍眼的人,端王看着满地的残花碎瓣,脑海里鬼使神差地闪过一道惊慌失措的倩影。 那人闯入时仓促,死的时候倒也不拖泥带水。 决然得很。 他俯身随手拈起一片花瓣,看着指尖残色轻笑出声。 “长得美,心也狠。” “只可惜,蠢……” 话音落,残花瞬化碎片随风而落。 落入花尘之中,再难寻踪迹。 第2章 别怕,往后有我呢 玉青时死前本以为自己作恶过多,死后定下油锅地狱。 可谁知睁眼醒来竟发现自己活了? 只是胸口像被挖空了一个大洞,连骨头缝都渗着惊心的疼。 她回想着如烟如痴的前尘往事,双眼呆滞地盯着头顶生了蛛网的房梁,不知多久,忍不住捂脸苍凉地笑出了声。 “恶人天都不屑收。” “老天这是嫌我作恶太多,想让我重来一世赎罪吗……” “芸娘!” “娘……” 听到外头突然响起的绝望呼喊,玉青时脑中白光骤闪,意识这是到什么,浑身发抖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口走。 没等她伸手,门就从外头被人着急推开。 门口站着的大婶见玉青时醒了,一把拽住她的手拉着她就往外走。 “大丫头你可算醒了!” “快跟我去看看你娘,你娘快不行了!” 玉青时手脚僵硬地被大婶拉着进了一间破屋。 狭窄阴暗的茅屋中微光不显,却衬得床上躺着的人面色如雪苍白。 见玉青时来了,床上躺着的妇人眼底晕开一丝笑,费劲地抬起手,吃力道:“我的迟迟来了……” 玉青时看着眼前这张早在记忆中消失的脸,手脚发麻地走过去握住了芸娘冰冷的手,颤声叫了声娘。 芸娘忍住咳嗽,抬手擦掉玉青时面上不知何时布满的泪,轻声说:“傻丫头,你哭什么?” 她面上带笑,落在玉青时身上的目光却充斥着无人能懂的伤怀。 “原还想看迟迟长大出嫁,眼下只怕是没这个机会了,你……” “咳……” “娘!” 玉青时双目赤红地看着她被暗色血渍染红的衣襟,忍着心惊站起来说:“娘你等等,我这就去请大夫,我……” “回来。” 芸娘自己毫不在意地伸手抹了抹嘴角的血渍,看着满脸布泪的玉青时,哑声说:“你如今越发大了,模样漂亮,心气儿高,性子也与常人不同,有几句话不叮嘱你,我放心不下……” “娘不求你往后能走上什么通天之道。” “但是你得好好的。” “好好地活着……” “你得活着……” 芸娘的字字生沉,可声音越来越轻,轻到仿佛能被一阵风瞬息吹散。 玉青时惊心之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赌气似的恨声道:“既是担心我会变成恶人,那为何不自己亲自看着?” “你知道我会成个什么样的人吗?” “伤天害理无恶不作,蛇蝎心肠字字说的都是我,我会不择手段地去害人,去杀人,最后众叛亲离被人厌恶,活活……” “净是胡说。” 芸娘好笑地打断了玉青时的话,似是累了,闭上眼说:“你把元宝带出去吧,我想跟你奶奶说会儿话。” 玉青时红着眼咬牙大喊:“娘!” “听话,别吓着元宝。” 元宝听不懂大人的话,却能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睁着黑黢黢的大眼,眼巴巴地望着芸娘,刚想说自己不走,就被浑身发抖的玉青时抱了起来。 玉青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哑声说:“元宝乖,不吵娘休息,跟姐姐出去。” 芸娘不舍地望着玉青时把元宝抱走,眼角缓缓滑下忍了许久的泪。 她看向静静抹泪的秦老太,抱歉苦笑:“娘,对不住,元宝和迟迟,我可能都要交给你了……” 元宝出了房门就自己下了地,死死地抓着玉青时的衣角不敢放。 玉青时双眼空洞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嘴里无声轻喃:“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为什么不信?” “我才刚……” “为什么不给我个机会……” “为什么……” “姐姐,娘……” “芸娘!” 屋内爆出一声悲痛的呼喊,元宝话音戛然一断。 他瞪圆了眼茫然地看向玉青时。 玉青时艰难地闭上眼,双膝直挺挺地砸到地上,压制不住的眼泪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元宝,娘走了。” “跟姐姐跪下,送送她吧……” 芸娘的身子本就不好,积年累月的养着病。 今年入冬后病得越发厉害,又恰逢赶上玉青时失足落河昏睡不醒,元宝险些被拐子偷走。 接连多番刺激之下,终是破朽灯笼漏了风,再难续寿。 她撒手一走,这一家的房梁骨也就彻底塌了。 秦老太不知所措地搂着哭闹不休的元宝掉眼泪。 玉青时跪在床前结结实实地给没了气息的芸娘磕了三个响头,红着眼沙哑着嗓子说:“奶奶,娘的后事得安排,你在家看着元宝,我去给娘置办些东西。” 她说完拉过嚷着要娘亲的元宝,狠下心沉沉地说:“元宝,你在家陪着奶奶守着娘,等我回来,知道吗?” 元宝哭得嘶声力竭,压根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可对上玉青时苍白的脸,不知为何莫名安静了些许,泪眼朦胧地盯着她抽着泪嗝没再哭喊。 玉青时重重地揉了他的头一把,苦涩道:“等姐姐回来。” 她说完着急地冲进了自己的屋子,掀开了床板找出了藏在深处的一个盒子,盒子被打开露出一块精致的玉佩。 玉佩被雕成了个如意结的式样,通体呈通透的乳白色,内里却自然晕开了一抹红,背面还雕着一个精致的迟字,很是贵气。 而这个东西,恰好是玉青时上辈子所有妄念的开端。 她用力闭了闭眼,咬牙将玉佩塞进怀中,转身跑出了家门。 玉青时费了些周章才到了镇上,攥着手中玉佩进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当铺。 她带着买好的棺材回到家时,不大的家中已经聚集了不少自发前来帮忙的村民。 这家里穷得称一句家徒四壁都是抬举。 村民有心帮忙却使不上劲儿。 见玉青时带着棺材回来了,纷纷不由得松了口气。 人死入土安。 有了这么具薄棺,好歹也算是免了芸娘辛苦一生,最后却落个无棺裹身的凄淡下场。 棺木落地,有经验的老人们指点着年轻些的上前帮忙。 面带悲意的大婶和手巧的婶娘们拿了剪刀,把玉青时带回来的麻布仓促裁剪成了孝衣,让玉青时和元宝穿上。 玉青时在老人的指点下,给芸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仔细梳了头发,按习俗在她的手中放了一枚小巧的银元宝。 打整利索了,带着元宝在芸娘身前最后磕了三个头,跪着请人封棺。 铜锣声响,钉木悲鸣。 棺木缓缓上合,彻底将芸娘遮盖其中。 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元宝眼睁睁地看着棺木被合上,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失控地哭喊着朝着棺木的方向扑了过去。 “娘!” “娘你快出来!娘!” 秦老太没能拦住元宝悲痛出声:“元宝!” 玉青时跪着朝前伸手一把将元宝摁到了怀里,任由他在怀中拳打脚踢也不撒手。 元宝挣扎着咬住了玉青时的手,啊呜啊呜的不知在喊叫什么。 玉青时的手被他咬得鲜血横流,生生染红了半边袖口。 旁人见了面露不忍想上前来把元宝拉开,玉青时却像是察觉不到痛似的,抬起另一只手说:“他想哭就让他哭吧,各位叔伯婶娘继续则可。” 她说完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将元宝抱住,随着棺旁先生的长吟,麻木又不知疼痛,一下接一下地叩首。 崩溃的元宝在她怀中逐渐安静下来,死死地揽着她的胳膊痛哭出声。 玉青时用满是血渍的手轻得不能再轻地拍了拍他的头,轻声说:“别怕,往后有我呢。” 第3章 就凭你? 玉青时昼夜不合眼的张罗着,将芸娘的身后事尽可能周全地办了。 不等稍松口气,家中的一老一小就出了差错。 秦老太年纪本就大了,接连受打击,强撑着熬到丧事结束,就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 元宝撕心裂肺地哭了数日,夜里昏昏沉沉地起了高热,时醒时睡,情形极险。 前世家中接连生变,秦老太和元宝芸娘就是相继去的。 从此就只剩下了玉青时一人,最终走上亡途。 她被噩梦惊得半点不敢大意,连夜请了大夫,将秦老太和元宝分别安置在自己身侧一左一右,一眼不错地亲自照看。 这么熬了两日,秦老太稍清醒了些,睁眼看到短短几日便脱了相的玉青时,苦涩垂泪。 她老了不中用。 元宝还小。 芸娘一走,这个家的担子就落到了玉青时身上。 可玉青时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秦老太咬着牙关哭得伤心。 玉青时却像是察觉不到她眼中悲痛似的,打趣道:“奶奶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如今可还有觉得不适的地方?” 她说着将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舀起一勺递到秦老太嘴边,轻声说:“大夫说没歇息好才会如此,只要喝上几剂补气的汤药,好生养上一段时日便可无事。” “迟迟……” “嗯?” 秦老太接过她手中的碗,仰头将药一口喝尽,而后才心疼地说:“家中艰难,往后更是……” “何必将银钱费在我这把无用的老骨头上?” 玉青时好笑地嗨了一声,把药碗放在装了清水的盆里涮了涮,头也不抬地说:“银钱的事儿用不着你老人家操心,你只管好好养身子便是。” 她把洗干净的碗放好,在另一个盆里拧了块湿帕子,转身将元宝头上已被烫得温热的帕子换了下来。 秦老太见元宝躺着不动眼里迸出了焦急,急声问:“元宝这是怎么了?” 见她着急得要爬起来,玉青时赶紧把人扶住,轻声解释:“小娃娃阳气不稳,受惊便起了些热,大夫来瞧过说是无碍,好好吃药就行。” 似是为了证明玉青时说的不错,昏睡中的元宝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人虽没睁眼,可声气儿却不小。 秦老太闻声如释重负地拍着胸口叫了声菩萨。 玉青时压下眼底忧色,略显牵强地勾了勾唇,扶着秦老太在床头坐好,说:“元宝的药中缺了一味,我一会儿出去找,奶奶在家中帮我照看着元宝?” 秦老太不赞成地摇摇头,说:“要去也是我去,你这都多少时日没能合眼了?我……” “奶奶,我忙活着心里踏实,就让我去吧。” 秦老太愣着没言语,掩饰情绪似的不断用手背擦眼角。 玉青时装作什么都能没看出来,帮秦老太打了碗米粥,交代好了背着竹篓就进了后山。 元宝的药方中有一味药。 虽不名贵,可因其特性,只能以鲜叶入药才有效。 药铺的都是干货,新鲜的也买不着。 她只能每日进山去采。 万幸这东西常见,也不难找,不到半个时辰她找足了今日所需的分量,就急急地背着背篓往回走。 可她人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就发现茅屋门前站了不少人。 张头接耳不知在张望什么。 玉青时眉心起了个不起眼的褶皱,抓紧了手里的背篓疾步走上前。 有个一脸唏嘘往回走的大娘见玉青时回来了,看着她手里装满了草药的背篓,神色复杂地啧了一声。 “这是给元宝采的?” 玉青时笑着点头:“是呢。” 大娘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叹气道:“你有这份心倒是难得,只是元宝往后有的是好日子过,哪儿还用得着你上山去采不值钱的草药?” “元宝跟着那家人去了也好,省得你们这一老一小的也……” 许是察觉到玉青时面色不对,大娘尴尬地咧了咧嘴,笑道:“总之,这是好事儿,你回去就知道了。” 大娘说完匆匆就走。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她压下心底不安,越过人群推门而入,走到劈柴的地方时,顺手将地上放着柴刀捡起来放进了背篓里,用草药盖着拎着进了屋。 茅屋里,元宝不知什么时候就醒了,正抱着被子缩在床头一角,不掩紧张和害怕地看着屋里的几个陌生人。 一贯慈眉善目的秦老太面上难得堆满了愤怒,连玉青时回来了都没发现,正指着一对站着的夫妇破口大骂。 “两个黑心眼的畜生!” “老二死后你们一家不闻不问就算了,老二媳妇儿拼着命把元宝生下来拉扯大,刚闭眼你们就上赶着来抢孩子,这是人做的事儿吗!” “元宝是你死了的弟弟唯一的根!是老秦家的血脉!” “只要老婆子一天不闭眼,你们就休想打这孩子的主意!” “娘,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 被骂的妇人叉着腰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嫌弃道:“这孩子是不是老二的种还不好说呢,咱们老秦家可不认这种来历不详的杂种。” 她说着用胳膊狠狠地捅了身旁的男子一下。 秦大瞬间回神似的跟着点了点头,不等秦老太发怒又装出了怜悯之状,苦口婆心地说:“娘,退一万步说,如果他真是老秦家的种,咱们不是更要为他考量吗?” 他指了指四处漏风的茅屋,直白道:“你看看这家里的情况,老二没了,弟妹也死了,这么大点儿的半大孩子吃穷老子,谁能养得起他?” 秦老太怒极大骂:“养不起难道就要拿他去卖吗!” “谁说是卖了?” 妇人吊梢着眼尖锐道:“分明是我们看不得这孩子吃苦,给他找了个好人家!” “王家几十亩良田,有的是吃不完的精米白面,唯独缺个传根的儿子,这样的好人家,打着灯笼去投胎都找不着,人家现在愿意将这孩子过继了养着,这有什么不好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既然王家这么好,大娘为何不将自己的孩子送去?” 玉青时出声打断了妇人的叫喊,无视了妇人的怒视,淡淡地说:“元宝没那个福气,也离不得这处茅屋。” “大伯和大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如果没别的事儿,就请回吧。” 秦大娘满脸不屑地看着玉青时,张嘴就说:“你一个跟着你娘来的野丫头,连秦家人都不是,你凭什么插手秦家的事儿?” “我警告你最好是少多嘴,否则秦家养了你这么多年,我就算是发卖了你也没人敢说什么!” 玉青时闻言被气得冷笑出声,瞥眼看了她一眼,微妙道:“卖了我?” “就凭你?” “死丫头你……” “住手!” 气得头昏脑乏的秦老太着急地站起来,双手将玉青时护在了身后,瞪着秦大娘掷地有声地说:“你少拿孩子撒气,我告诉你,这事儿我不可能同意!” “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不同意?” 秦大娘尖声喊了一嗓子,咬牙道:“老太太,眼下可不是你同不同意的事儿了。” “你可别忘了,老二家前前后后欠了我家不下五两银子,如今王家送来的银子正好抵了这个数。”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王家的银子已经送到了,今儿这孩子你同意我得带走,不同意我也得带走!” 她的话音落下,指着在一旁愤怒已久的秦大张嘴就说:“别跟她们废话,直接抱孩子走!” 秦大怒吼着扑上来抓孩子。 元宝受惊尖叫,朝着玉青时扑了过去:“姐姐救我!” 玉青时于混乱中将手里的背篓朝着地上一砸,抽出了藏在其中的柴刀反手朝着秦大的方向狠狠一劈,眉眼积寒地看向惊呼倒退的秦大夫妇,咬牙道:“我看今天谁敢!” 第4章 那就谁也别活了 秦大生得粗壮,小胳膊小腿的玉青时在他面前就跟个弱不禁风的小鸡仔似的,哪怕是手里拎了把柴刀,也不足让他生惧。 起先他被玉青时出其不意的动作惊得后撤。 可当看清玉青时手里的东西,他又忍不住爆出了讥弄的大笑。 “就这?” “哈哈哈!”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么一把生了锈的柴刀就能唬人吧?” “我告诉你,别说是一把柴刀,就算是……” “啊!” 扑上来的秦大尖叫着捂住胳膊跌到了地上。 被眼前一幕吓得大惊失色的秦大娘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看清秦大血肉翻飞的胳膊瞬间红了眼。 “野丫头你居然敢伤人!” 她尖吼着朝着玉青时扑了过来。 玉青时面不改色地抓住手中柴刀,朝着她的方向横手狠砍:“找死!” 冰冷的刀刃与血肉碰撞。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空气中瞬间染上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刺鼻血腥。 秦大娘再无之前的凶横,抱着血流不止的手哭喊着倒地不起。 凶的怕横的。 横的怕不要命的。 遇上玉青时这么个不要命的硬茬子,饶是秦家夫妇混惯了,现下也被吓破了胆儿。 寻常农户家中,撕打叫骂都是常有的。 可谁也没见过玉青时这种,一言不合就血溅当场的。 秦大面上再无先前嚣张之色,看向玉青时的目光充斥着抹不开的惊惧。 “死丫头!你竟然……” 玉青时双手发颤地握住手中柴刀,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秦家夫妇,冷冷地呵了一声,微弯的眉梢向上挑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宛若手中利刃,寸寸割人。 她拎着柴刀缓步靠近。 看秦家夫妇吓得不住用脚蹭着地面后缩,面上浮现出点点说不出的残忍,语调中却渗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 “怎么,没想到我竟然真的敢动手?” “大伯,你没想到的事儿多着呢。” 她蹲下身俯视着地上的秦家夫妇,漫不经心地将柴刀往秦大的身边一杵,看着秦大眼中难以压制的惊恐,心满意足地勾起了唇。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大伯和大娘前来索债是应当,我们也当尽数归还,可你们心不在要债,反而是准备抢别人家的孩子,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所以这伤,也该是你俩应受着的,不过……” 她话音微转,稍侧头看向早被眼前一幕吓得满脸煞白说不出话的秦老太,闭了闭眼沉沉道:“奶奶,咱家欠了多少银子,你知道吗?” 秦老太紧紧地搂着眨巴着眼的元宝,反复张嘴数次后才颤颤巍巍地说:“二……” “其实不到二两,只是他们说是要加利钱,否则不肯借,这才……” “胡说!” 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秦大娘闻言,想也不想地就扯着嗓子嘶声大吼:“分明是五两!我……” “啊!死丫头你想干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 玉青时不甚熟练地回忆着前世学过的几招,擒住秦大娘的胳膊将人反向一拧,整个人骑到了她的身上将人压制得再不能起身的同时,单手压住了她的一只手,用力从中分出一根沾血的手指,重重地将柴刀抵在了她的手指上。 刀刃仍带血迹斑斑,迫近时仿佛都能听到皮肉绽开的声音。 秦大娘面无人色地怒吼着挣扎想起。 玉青时心一横将刀刃狠狠往下一压,见她哆嗦着不敢挣扎了,这才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大娘,刀不长眼,我这人下手也没个轻重,你最好是斟酌着些,可千万别自己上赶着往刀口上撞断了手指头。” “还有,大伯你最好是也别轻举妄动,毕竟……” 玉青时头也不回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轻笑道:“这刀能断人手指头,自然也能割脖子要人命。” “我左右是死活无所谓,就看谁比我更想死了。” 秦大颤抖着放下了手中的凳子,含恨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难不成真的想杀人吗!” 玉青时心情复杂地挑了挑眉,戏谑道:“那倒是不至于,毕竟我活一遭也不容易。” 她不再理会秦大的叫嚣,垂首盯着刀锋缓缓地往下压,轻飘飘地说:“只是到底欠了多少银子,我刚才没听清,大娘可否再说一遍?” 秦大娘眼睁睁地看着刀锋逼近,颤了半晌终于再抗不住,哭喊着道:“二两!” “是二两……” 玉青时面露了然地哦了一声,笑道:“诸位都这么说,那想来便是不会错的了。” 她起身松开了秦大娘,用手中柴刀将屋内挂着的白布划了一截下来。 然后无视秦家夫妇愤怒的叫喊,摁住秦大娘的手指在刀锋上用力撞出个口子,攥着秦大娘的食指在白布上一笔一划地写,嘴里也在轻声念道:“玉芸欠秦大一家银款连本带息共计二两,今朝还清,往债尽消,立此为据。” 写完她端详一瞬,唇边绽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从怀中掏出个丁香色的旧荷包,从中数出二两银子,蹲下身放在了秦大的胸口上。 她看着被血染红了的银子莞尔一笑,看向充斥着惊恐的秦大,淡声说:“我爹当年病重,多谢大伯一家借银相救,如今尽数归还,就是两不相欠了。” 说着指尖微弹将手中的一个铜钱弹起飞入空中。 铜钱铛的一声滚落在地,恰好落在了她的脚边。 玉青时用脚尖点了点那枚铜钱,轻笑道:“这多出来的铜钱,便算作是二位的伤药费。” “今日动了兵戈非我所愿,想来也不如二位所想,不过如此我瞧着倒很是满意。” “二位若无他事,就尽早离去吧,毕竟……” “债也清了,银子也还了,你们再赖着不走,还想抢孩子的话,我就更有理由乱砍了。” 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直面生死带来的冲击更让人恐惧。 秦大夫妇走了一遭,没能如愿不说,双双还被发了疯似的玉青时砍了个浑身是血。 两口子对视一眼满是惊惧,看玉青时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们不敢多言手脚并用地捡起地上的银子,搀扶着转身就要走。 玉青时静静地看着他们走到门口,突然出声:“还有,元宝之前不幸被拐子拐过一遭,我这作姐姐的,想起实在是惧得很,经今日一事,我就姑且将这账记在二位头上了。” “往后他安安顺顺百事无忧也就罢了,可若他有半分闪失,又或是出了一丝差池,只要我玉青时有一口气在,定拎着刀上门去找说法。” “前人行事顾后人之德,大伯和大娘倒是不怕,可你们的孩子却不见得能无师自通抵邪抗刀,若是不想如此,还望二位谨言慎行,别再惦记别人家的孩子,否则……” 玉青时微微停顿,看着甚至在不住哆嗦的秦家夫妇,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慢悠悠地说:“那就谁也别活了。” “大不了一起死。” “也省得黄泉路上凭空寂寞。” 第5章 玉青时疯了 秦家夫妇气势汹汹地杀了上门,不大会儿功夫就浑身是血满面惊恐地跑了出去。 目睹这一幕的村民吓得不轻,不等玉青时出来就四哄而散。 短短几日,村里就传开了一则消息。 说秦老二家养着的那个玉青时,不知为何突然就疯了,见着人拿刀就砍,毫无人性。 谣言一起,越演越烈。 不知事儿的小孩儿甚至编了童谣来唱,说她得了疯病。 村民怕她无辜发疯,来往间多有避讳。 有心想来找茬的秦家夫妇惊魂未定地在家里养伤,连门都不敢上。 家门前都冷清了不少。 玉青时自己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 甚至觉得多了个疯名儿,能得个清净也是好事儿。 可身子稍好些的秦老太听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玉青时不是老秦家的孩子,这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 因为芸娘带着她嫁给秦老二的时候,她都已经快五岁了。 芸娘坚持不让她改姓,长在秦家的姑娘,却独姓了玉。 头先村里人说起此事,也只是笑话玉青时是个没爹的野孩子,秦老二给人当了便宜爹。 可如今提及却字字带疯,言言含鄙。 照着这么下去,玉青时的名声可就算彻底毁了。 秦老太手里择着豆子,看着出落得越发漂亮的玉青时,发愁叹气。 姑娘大了就得找婆家,玉青时这模样倒是不愁,只是名声毁了,哪儿还有婆家能相中? 玉青时利索的将水桶里的水倒入水缸存好,扭头就正好对上了秦老太忧愁的目光。 她好笑道:“奶奶这般看我作甚?” 秦老太唉了一声,苦涩道:“你那日倒是出了气,也解了困,可这么长久下去到底不是个事儿。” “你娘走的时候,亲叮咛万嘱咐,说是日后要给你找个好婆家,可就这情况,以后……” “我不找婆家。” 玉青时打断了秦老太的话,漫不经心地说:“我娘刚走,元宝还小,我也没心思想这个。” 似是察觉到了她未明说的意思,秦老太着急地攥紧了手里的豆子。 “难不成你还真想守满三年的孝?” 玉青时想也不想地就点头。 “那是自然。” 上辈子她活得糊涂,满心眼里都是银钱好处,养她长大的芸娘和秦老太尸骨未寒,她就急不可耐地跟着富商而去。 临死前回想这是最大的遗憾。 她此生自是不愿再犯。 秦老太着急地瞪圆了眼,说:“再守三年,你可就十八了,姑娘家到了十八,那就迟了。” 玉青时好笑地嗨了一声,自我调侃道:“我小名儿不是唤迟迟吗?” “迟点儿正好,跟我这名儿相称。” 玉青时自顾自地乐了几声,秦老太无言以对地看着她却说不出宽心的话。 哪儿有姑娘家真嫁得那么迟的? 她将兜子里的豆子择好了,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头问:“对了,前几日乱糟糟的我也没来得及问,你那些银子都是哪儿来的?” 家里穷得干净,一文钱都得掰碎了揉作两份花。 先是举丧买棺,后是还秦大家的债,还有给元宝和秦老太抓药看病。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玉青时花出去的银子可不少。 秦太太忧心忡忡地想着这银子若是借的该怎么还,转耳就听到玉青时不以为意地说:“我把那玉佩卖了。” “什么?!” 她心急地站起来拉住了玉青时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糊涂丫头!” “你娘说了,那玉佩是你家里人用命给你护住的信物,是比性命还宝贝的东西,她小心放了这么些年,说了多少次让你小心放好,你怎么能卖了呢!” 玉青时被秦老太急得跳脚的样子逗得好笑,摇头道:“不过是个死物,如何就能比活人要紧了?” 她半是安抚半是敷衍地摁着秦老太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再者说,既然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也是可的,卖了换成银子,挺好的。” 只是镇上的当铺给不起高价。 世间唯独一块,价值千金都不可得的宝贝,最后却只卖了二十两银子。 想起当铺老板给银子时肉疼的样子,玉青时眼带讥讽地笑了笑。 “卖了挺好的。” 秦老太只记着芸娘对这玉佩的珍视,听了玉青时的话也想不出这哪儿好,纠结半晌坐着不住地叹气。 玉青时正想怎么宽慰她,用栅栏勉强搭成的门被人从外头冲开,一个不大的人影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 那黑乎乎的人影不等扑进秦老太的怀里,就被玉青时从后头拎住了衣领。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看着滚得没了人形的元宝,头大道:“你这是上哪儿去野了?” 元宝今年才六岁,小人儿家家的忘性大,玩儿心也大。 夜里哭唧唧地喊着要娘亲,睡着了一觉爬起来就能去跟村里的皮孩子玩一天。 玉青时今早一眼没看住让他奔了出去。 这会儿回来就成了个脏孩子。 元宝心虚地搓了搓黄黑一片的掌心,讨好地咧嘴嘿嘿直笑。 “姐姐,我跟旺财富贵儿他们在河边挖泥呢。” “挖泥?” 玉青时质疑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真是挖泥?” 元宝梗着脖子连连点头。 “没错,就是挖泥。” “那我为何在你身上闻到了鱼的腥气?” 元宝鼓着圆溜溜的大眼想也不想就说:“不可能!” “王富贵儿没摁住网,那鱼从漏洞里嗖一下就跑了,我压根就没捞着鱼!” 玉青时松开捏着他领子的手,缓缓揉了揉手腕,眯着眼低低地叫了声:“秦元宝,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元宝眼珠一转意识到大事不妙,挥舞着小胳膊嗷呜嗷呜地朝着秦老太扑了过去。 “姐姐要打人了!” “奶奶救我!” 他飞扑到秦老太的怀里,结果被秦老太搂着轻轻地拍了一下屁股。 “顽皮。” “你姐姐说的对,河里不安全,小孩子不该下去,以后再敢不听话,就狠狠地打你一顿,看你长不长记性。” 元宝不是很服气地瘪了瘪嘴,不知想到什么眼里突然一亮,难掩兴奋地从裤子里掏了个湿漉漉的东西出来。 他炫耀似的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脆生生道:“姐姐你看,我给你从河里捞了宝贝!” 玉青时狐疑皱眉:“什么宝贝?” 元宝将被淤泥染得脏兮兮的布袋子打开,掏出了里头指头大小的东西塞到了玉青时手里。 “你看,就是这个宝贝!” 玉青时正想笑是河底的哪块石头被元宝误认作了宝,可低头看清手中东西的样式,笑立马就凝固在了嘴角。 她瞳孔微颤地盯着手中一对白玉质被制成了小指头大小的祥云耳坠,声线缓缓拉紧。 “元宝,这东西,哪儿来的?” 第6章 河里飘来了个男人 元宝从河里带回来的耳坠个儿不大,模样却精巧得紧。 就这么个还没成人指头大的玩意儿,被仔细地雕成了祥云的模样,上头还打了个精细的孔,穿了细如发丝的金丝绞成的钩子。 秦老太和元宝不知这东西来历,玉青时却打眼就看了个分明。 不论这玉还是技法,都是汴京城中盛行的款式。 也价值不菲。 按理说这样的东西不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中,可出现了不说,还被元宝捞了个正着,连荷包带玉饰,一股脑全带了回家。 换作上辈子,玉青时见了这样或藏机遇的好东西,定是满心欢喜。 而她现在,盯着这对名贵的耳坠,只想叹气。 不管这东西是贵人不小心掉的,还是遇险后不甚丢的,都可能代表着麻烦。 而她现在,最不想招惹的就是麻烦。 玉青时把自己关在屋里半晌,最后神色凝重地走出了屋。 屋外,一脸不安似是意识到自己惹祸了的元宝悻悻地说缩在秦老太怀里,见她出来小声小气地唤了声姐姐。 秦老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紧张地看向玉青时。 “迟迟,这东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为什么……” “奶奶,这东西咱捡不得。” 玉青时眼波一转编了个亡人之物不详的瞎话。 秦老太虽是没听说过玉青时说的这种说法,可抵不过玉青时编得过分生动,以至于她听到的瞬间就变了脸色。 “这东西既是不详,咱们得赶紧找个地方扔了才是。” 玉青时点了点头,正想说扔后山树林里,秦老太却匆匆站了起来。 她说:“那不成,你年岁小不懂忌讳,这样的东西来回都是有讲究的,元宝从何处捡的,咱们就该规规矩矩得送回原处,否则亡魂归府找不到自己的东西,大怒顺着这东西的气息寻上门来,是要有报应的!” 秦老太对亡魂一说深信不疑,不容玉青时辩解,立马就拍板道:“这样,我去备些纸钱,一会儿等天色暗些,咱们就去把这东西送回原处。” 玉青时被她严阵以待的样子逗得一乐,点头说:“也成,一会儿就送回去吧。” 秦老太满脸严肃地踮着脚去收拾东西。 玉青时捏住元宝颤抖的小耳朵,轻声警告:“以后不许下河,不许胡乱捡东西回家,记住了吗?” 元宝睁着大眼睛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记住了记住了,我以后一定不犯。” 玉青时满意地松开了手,掌心向上摊开,说:“装着东西的荷包给我。” 她将捡来的耳坠装入了脏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荷包里。 等夜色深了些,跟着秦老太挎着竹篮去了元宝说的河边。 河道湿滑,入了夜就不复白日的热闹,空荡荡的只能听到河边芦苇随风轻荡的声响。 秦老太一路嘴里都念念有词地说着玉青时听不清的话。 到了地方,她蹲下身烧纸祷告。 玉青时想着让纸钱烧得快些,索性去掰了几根芦苇杆。 可不等她将芦苇杆上的杂叶划拉干净,就听到秦老太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喊声:“菩萨,那是什么!” 玉青时呼吸一紧赶紧跑了过去:“奶奶?” 秦老太抓救命稻草似地抓住玉青时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距岸边不远的河面上,颤声说:“迟迟你看……” “那儿是不是飘着一个人?” 村里小河是上游大江分支顺延而来,每当涨水的时候,总是会从上游冲来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少树干枝丫被冲到河中,横七竖八的倒在河底淤泥里,长年累月形成了天然的隔档。 那个看不清的人影,就是被树杈卡到了那里,这才没顺着水面继续往下飘。 玉青时紧紧地盯着那道人影,掌心握着还没能埋入土里的荷包不知为何仿佛多了丝烫意,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侥幸重活一世,只想好好地给秦老太养老,将元宝抚育长大,无心多惹祸患。 不管这人与自己手中之物有何干系,她都绝不可招惹。 她压下眼底不知名的慌乱,生硬地将秦老太的脸掰朝向自己,勉强笑道:“奶奶你看错了,河里怎会有人?” “那分明是树杈上缠了块布,不是人。” 她说完匆匆将手里的东西扔到挖好的土坑里,随手抓了一把土盖住踩了一脚,拉着秦老太就要走。 “天色晚了,元宝自己一个人在家说不定会害怕,咱们赶紧回去吧。” 秦老太年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楚,听她说得信誓旦旦的信了半分,迟疑着被她拉着往回走。 可没走几步,回头就正好看到河面上的黑影被冲得离了树杈,双手无意识地扑腾着去抓。 秦老太一声惊呼卡在了嗓子眼里,指着河面上扑腾的黑影哆嗦着说不出话。 玉青时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懊恼地咬了咬牙。 要死不死个利索,大半夜的在水上扑腾什么? 秦老太六神无主地指着黑影说:“这人……人还活着!” “还活着就得赶紧救起来啊!” “你爹幼时候落了水,就是这么扑腾着被人救起来才捡了一条命,这人救起来说不定还能活,迟迟你快去村里叫人,我……” “叫人来不及了。” 玉青时沉着脸将手上的篮子递给秦老太,飞快地将头发缠了起来,闷声说:“这会儿正在涨水,不到半刻这人就能被水冲下去,等叫人来了,连影儿都摸不着。” “我会水,我去捞。” 她说完不等秦老太有所反应就跃下了水。 秦老太心急如焚地拍着大腿喊:“小心啊!” “迟迟你小心着些!” 玉青时幼时随芸娘嫁到了秦家,打小就在这水边长大。 饶是时隔多年,再次下水也没什么不适应,很快就如游鱼似的到了那人身旁,顺着水势往前用力,稳稳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可当抓住了手,玉青时心里才猛地咚咚咚地响起了重锤。 之前隔得远看不真切,黑乎乎的一片也分不清男女。 可这么一抓,触感邦邦硬,骨节宽大手掌足足比玉青时大了一倍不止,身形也比玉青时大了许多。 此人虽被河水泡散了的长发遮面看不清面容。 可货真价实的是个男人啊! 第7章 小孩儿,你是谁? 玉青时和秦老太出门时说好了半个时辰就回来。 可足足过了快一个时辰,两人才狼狈地到家。 元宝抱着个小木车在院子里等得都睡了一觉了,听见响起的动静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不等开口就看到玉青时艰难地用一块板子拉着什么踉跄着走了进来。 秦老太挎着个小篮子帮不上忙,跟在后头急得不住擦汗。 “迟迟,迟迟你先把人弄进屋,我这就去叫你徐三爷过来瞧瞧。” 玉青时艰难地应了声好,扭头看见元宝骨碌着大眼好奇地盯着不放,没好气地招了招手,说:“愣着干嘛?” “快过来帮忙。” 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超乎了玉青时的想象。 她将人从河里捞出来,又拖了一路到家门口,已然是耗尽了全身之力。 和元宝两人齐力费了半天功夫,来来回回折腾半晌,总算是把这个从河里捞出来的倒霉蛋抬到了木板床上。 屋内没个照明的东西,哪怕窗户大开着,借着那点儿微弱的月光也看不仔细。 玉青时示意元宝将糊了男子一头一脸的长发扒拉开,伸长了胳膊在他鼻尖下探了探,指尖微顿语调多了些许玩味。 “体格不小命倒是也大。” 她说完转身就走。 元宝抱着自己的小木车追了上去,难掩好奇地说:“姐姐,这人谁啊?” “你和奶奶从哪儿捡的?” 玉青时被他捡的语气逗笑了,点了点他的鼻尖,轻声说:“我从河里捞的。” “你帮姐姐看着点儿,我去换身衣裳。” 玉青时刚换好衣裳没多久,秦老太就喊着徐三爷来了。 徐三爷早年间在镇上的药铺打杂当伙计,耳濡目染多年,跟着药铺中的大夫学了点儿粗浅本事,年纪大了就回了村里养老。 平时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舍不得花银子请大夫,就会去请他来帮忙瞧瞧。 他起先还以为是元宝怎么了,拎着自己的小箱子赶来一看,发现是个脸生的男子,当即就吓得出了一声惊呼。 “呦,这人是……” 玉青时用手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淡声说:“不知道是谁,刚从河里捞出来的,三爷您帮着看看能不能救,要是不能救的话,我……” “胡说。” 秦老太哭笑不得地看了玉青时一眼,好笑道:“咱把人捞起来的时候,气儿还匀着呢,好好的小伙子指定能救。” 玉青时把到了嘴边的不能救就拖出去扔了咽到肚子里,笑笑道:“奶奶说的是,肯定有救。” 徐三爷啧啧啧地感叹着上前翻了翻男子的眼白凑近看了几眼,又有模有样地把了脉,末了出口的话却很是纠结。 他摸着下巴迟疑道:“这……” “这不好说啊……” 秦老太唬得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怎么个不好法?” 徐三爷加重了把脉的力气,把眉毛拧成了麻绳才在秦老太的催促下支支吾吾地说:“这人脉象复杂,我没见过啊……” 像是怕玉青时和秦老太不信,他一本正经地掉了会儿书袋,说得秦老太满头云里雾里的不住吸气。 玉青时听得头疼,揉了揉鼻子闷闷地说:“三爷您也不必解释那么多,左右说了我们也听不懂。” “要不这样,反正他现在还没落气儿呢,您看着给开点儿不花银子的药,凑合给他喝两口,能不能成再说。” 把一个素不相识不知来历的人从河里捞出来,还费力气带了回家,这已经是玉青时能做到的极限了。 但凡不是秦老太说她爹之前如何,她遇上这样的事儿,估计连头都不会回。 若是还想让她花银子,她自然是百个千个不愿。 她也不会那么做。 秦老太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听了跟着连连点头。 “是这么个理儿。” 有心行善也得量力而行。 她们把人捞出带回来,已经是不忍见那人昏迷不醒地被淹死在河里的善举了。 秦家的情况徐三爷心中一清二楚,得了这么句话也不含糊,打开自己的小药箱从中翻出了几包看不出模样的药草,递给玉青时说:“把这些药草混在一起,熬成汤药灌下去,能不能活就看天命。” 玉青时没什么心理负担地说了声好。 尽人事听天命,能不能活全看这人的命够不够硬。 秦老太将徐三爷送走后被玉青时劝去歇下。 她扭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歪在床脚睡着了的元宝,打了个困倦的哈欠,认命地去院子里熬药。 徐三爷给的草药足吃三日。 玉青时就认认真真地在院子里熬了整整三日的药。 第四日,玉青时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空了的药罐,面无表情地伸手在眉眼英俊的男人鼻子底下试了试。 气息缓而匀,绵长而不绝。 人还没死,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睁眼。 看着也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醒的样子。 她忍无可忍地用手戳了戳男人的胸口,无声咬牙:“你到底能不能活?” “不能活早些吭个声儿,也省得折腾人。” 玉青时正迟疑要不要趁天黑把他扔出去的时候,秦老太端着个碗走进来就说:“迟迟,那药是不是没了?” 玉青时板着脸嗯了一声。 “今早就没了。” 秦老太呦了一声,说:“药没了可不行,昨儿个徐三爷还跟我说,没了就让他那儿去拿,我这就去把药拿来。” 秦老太自己刚好没多久,就这么来回地跑玉青时也于心不忍。 可要说就此撒手不管,秦老太显然是不忍心。 她叹了口气将药罐放好,说:“去也当是我去,大晒的天,何苦折腾你?” 秦老太嗨了一声笑了起来,转身出去端了两个粗陶碗塞给了玉青时。 一个碗里装着晒干了的红山楂,另一个碗里装的是晒干了的干红枣。 她说:“这草药虽是徐三爷在林子里采的不花银子,可到底是费功夫,咱家没银子可给,你将这个给他送去,多少也算一份心意。” 玉青时从碗里揪了个红枣塞进了元宝的嘴里,见他吃得眉开眼笑的跟着勾起了唇。 “奶奶说的我记住了,我一会儿好生跟徐三爷说谢。” 秦老太又叮嘱了几句。 见日头渐大,赶紧进屋给玉青时拿了个遮阳的草帽,看着她仔细扣上了才放人出了门。 玉青时出门去拿药。 秦老太拿了个小背篓,叮嘱元宝好生在家待着,自己到了屋后的树荫里去割草来喂鸡。 元宝自己在院子里玩儿了会儿,觉得口渴了蹦跶着进屋喝水,可一进屋,他就被吓得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他紧张地抱着自己的小木车,盯着坐在床上的男人仿佛眼都不会转了,小嘴来来回回地哆嗦。 姐姐不是说要把这人扔出去吗? 怎么突然就说话了! 宣于渊摁着仿佛要裂开的眉心用力揉了揉,微微侧首看着门口站着的黑乎乎的小孩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颇含深意的微妙。 他缓缓转了转麻木的身子,面朝小孩儿唇边溢出不明显的笑,轻声道:“小孩儿,你是谁?” 第8章 你在看什么? 玉青时拎着几包草药回来,不等进屋就听到了屋内有人说笑的声音。 元宝哈哈地笑着催促:“然后呢?” “然后那个猴子怎么样了?他真是石头变的吗?” 元宝话音落下,随即又响起了个男子懒洋洋的嗓音。 “你别急,这猴子本是天生地养的神物,因……” 宣于渊语音戛然而顿,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口,眼底冷色无声而逝,唇角缓缓上扬起了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竖起手指对元宝做了个嘘的姿势,神秘兮兮地说:“你家里好像来客人了。” 趴在床边听故事听得正起劲儿的元宝跟着转了转头,茫然道:“没有啊,我家里没有客人,你快接着说,我……” “元宝。” 玉青时抱紧了怀中草药,推门迈步进屋。 元宝见着她欢喜地蹦了上来,搂着她的胳膊晃了晃,撒娇道:“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玉青时跟没看到屋内男子似的,低头用指尖点了点他的眉心,要笑不笑地说:“我没回来,你就在家里麻烦旁人?” 元宝闻言心虚地眨了眨眼,两只小胖爪无措地揪住了玉青时的衣摆,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没……没麻烦别人,我就是想听故事。” 虽然这故事是宣于渊主动要讲的。 但是元宝表示,真的很好听啊! 玉青时将手中草药放下没接话。 宣于渊察觉到空气中弥散的微妙,秉持着自己是客的想法站了起来,客客气气的笑着说:“承蒙姑娘出手相救,性命大恩无以为报,在下说几个故事逗孩子取乐也是应当,算不得麻烦。” 玉青时听到这话,才转头很是认真地看向了宣于渊的脸。 之前宣于渊晕着,玉青时总觉得这人什么时候就要死了,也没心思细看。 如今这人笑吟吟地站起来了,倒是让她眼里多了一抹意外。 星眉凤目,鼻挺唇薄,合眸不显光彩,破衣烂衫却难掩言笑间说不出的风华。 长了张俊脸,命还大,侥幸没死,也算是福分。 只是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也绝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无害。 玉青时不着痕迹地挪开自己的视线,没接宣于渊的话,反而是淡淡地说:“家里老人心软,见路边的阿猫阿狗溺了水都会伸竹竿搭救,如此言谢倒是不必。” 换句话说,救你也非我本意。 宣于渊闻言眉梢微妙向上微扬。 玉青时自顾自地忙活着手里的事儿,漫不经心地说:“我瞧着阁下也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天色还早,此时赶着上路倒是也来得及。” “不送。” 早走早消停。 难以预估的意外,玉青时一刻都不想让他多留。 宣于渊遇袭落水是意外,失去意识前勉强抱住了一根浮木,随波而下再睁眼就到了这处农家小院。 他醒来时身畔只有个元宝。 没几句话的功夫,就从小孩子嘴里将想要的话套了个干净,心里的警惕散了些许,还想着好生答谢。 此时听完玉青时毫不客气的话,面上倒是多了几分意外之色。 如此待他不假辞色的人,倒是不多见。 宣于渊垂眸掩下眼中深色,轻笑道:“姑娘豁达不以恩为重,但我又怎可如此草率忽视深恩?” “这样吧,待我改日安顿好了,定携礼来报,今日不便多做打搅,就先行告辞。” 玉青时对着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慢走。” 元宝故事听了半截,刚到石头变猴的精彩之处,还想着等宣于渊跟自己接着说,眼看着玉青时和他说了几句话这人就要走了,立马就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他眼巴巴地追到了门口,仰头望着宣于渊。 “你这就要走了吗?你不……” “元宝,回来。” 玉青时疾步走出,伸手把元宝捞了回来摁在怀里,对着宣于渊疏离一笑,颔首道:“小孩子不懂事儿,多有冒犯还望见谅,不送。” 她眼角眉梢都是客套,可字字言言说的却都是驱赶之言。 仿佛是恨不得宣于渊立马从眼前彻底消失。 宣于渊这辈子从未被人如此待过,霎时间竟起了刻意之心。 他无视玉青时深藏眼底的不满,微俯下身拍了拍元宝的头,笑着说:“那故事以后有机会接着给你讲。” 元宝在玉青时怀里扭了扭小身子,两只小黑爪可怜兮兮地抓住了宣于渊的袖子,颤着小嗓门儿说:“那你什么时候来给我讲?” 宣于渊故作深沉地啧了一声,摸着下巴说:“可能要过些时日吧。” 元宝急得瞪眼:“那到底是过多久啊?” 宣于渊为难地抬头瞥了面无表情的玉青时一眼,成功在她眼中捕捉到了怒意后舒心勾唇。 玉青时一眼看出宣于渊面上不可说的得色,面沉如水地加大了手上力气,抱着元宝退了一步想关门。 元宝心心念念地惦记着石头猴子,双手还抓着宣于渊的袖子,被抱着往后退的同时嗷呜喊了一嗓子猛地用力。 宣于渊被水泡过又被树枝划了无数道口子的袖子喀嚓一声,从肩膀的位置整整齐齐地裂开,与原本的衣裳彻底分离,元宝的小手里也出现了一只整整齐齐的袖子…… 元宝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袖子瞬间哑声,吧嗒着小嘴不敢说话。 宣于渊亡命仓促只穿了一件旧衣。 之前虽是狼狈,可到底勉强能蔽体。 被元宝这么一拉扯,痛失一袖,顿时就光了半个膀子在外。 他摸了摸自己光着的膀子,颇有深意地感叹道:“孩子不大,力气倒是不小。” “初秋的天按理说不冷,可这么光着,竟还有点冻人。” 他的话音落下,空气里弥漫的都是难言的窒息。 玉青时本有意避嫌,侧头避开不去看他。 可听到这话却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 “阁下,你这衣裳本就……” 她抬头看清宣于渊肩上彩绘的瞬间,含怒的话声戛然一止,整个人仿遭雷劈似的瞬间僵在了原处。 这彩绘怎么会…… 这分明是…… 玉青时的异样过分明显,以至于元宝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元宝挣扎着落了地,仰头盯着面色煞白的玉青时奇怪地问:“姐姐你怎么了?” 宣于渊看着面色大变的玉青时眼底冷色飞闪而过,抬手搓了搓光着的臂膀,面带担心地往前走了一小步,凑到玉青时的耳边轻轻地说:“是啊,姑娘这是怎么了?” “或者说,你在看什么?” 第9章 你在怕什么? 宣于渊靠得太近,说话间呼吸带出的热气缓缓从玉青时的耳边滑过,气息是温热的,却恍如冰刀利刃破骨而出般让玉青时不受控制的浑身发颤。 宣于渊眉眼含笑地侧脸看她,低得不能再低的发出低语:“你好像认识我身上这东西?” 玉青时生硬地扭头错开了宣于渊极具压迫的目光,强压心头震颤,咬牙低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怎么可能……” “嘘。” 宣于渊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伸手帮玉青时将不慎散到耳边的碎发顺到耳后,修长的指尖停留在距她脖颈不足二指之处,语调愈发温柔。 “不认识的话,你在怕什么?” 感受到宣于渊逐渐逼近的手指,玉青时心跳如鼓震得恍惚间甚至不能听清他说的话。 她仓促后退想避开。 可不等拉开距离,身后就多了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摁住了她的腰,逼着她被迫往前迈了半步。 宣于渊佯作玩笑地将手搭在了她腰后的一个关节上,无声轻笑。 “不怕的话,你躲什么?” “我……” “你放开我姐姐!” 被忽略在一旁许久的元宝终于察觉到了大人之间的不对,满脸愤怒小炮弹似的咬牙朝着宣于渊冲了过来。 宣于渊下意识地伸手摁住了他的头,尚未开口,就被玉青时用头狠狠地撞到了鼻梁上,手上钳制也不由自主地稍松开了些。 玉青时狼狈向后跌了几步,慌乱抓住地上的一根木棍指向捂着鼻子的宣于渊,颤声道:“登徒子你别过来!” “你再敢过来,我就要叫人了!” 宣于渊毫无防备之下被撞到了鼻梁最脆弱之处,正疼得满腔恼火,听清玉青时的话当即就气得笑出了声。 他揉了揉发红的鼻梁,指了指自己的脸,要笑不笑地说:“登徒子?” “姑娘是在说我?” 玉青时还没开口,元宝就怒得像个被抢了吃食的小狗似的,瞪圆了眼怒视着宣于渊,张开了小胳膊挡在玉青时的面前,奶声奶气地发狠道:“你不许过来!” “你再过来,我就拿棍子敲死你!” “敲死我?” 宣于渊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手腕,轻轻叹气。 “你们一家先前还救了我,眨眼的功夫,怎么就要敲死我了?” 他饱含深意的目光落在玉青时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唏嘘。 “这世间恩仇总是如此禁不起考究,我只是观姑娘似与我有旧,想多问几句,姑娘何必如此动怒?” 玉青时脑中白光骤闪,索性做出了怒样咬牙道:“有旧?” “你怕是眼疾不曾好,认错了人吧?” “我与你素昧平生从未谋面,因家中长辈之言一时心软将你救回,你不记救命之恩也罢,反而是对我出言轻佻行为不轨,早知不如让你在河中淹死的好!” 她面上又怒又怕的样子不似作伪,字字铿锵也很是有力。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眯起了眼,微妙道:“行为不轨?” “姑娘莫不是对在下有何误解?” 玉青时用力地啐了一口,面带羞恼地瞪起了眼:“误解?” “说话就说话,你动手动脚的靠那么近做什么!” “你去街上找个姑娘家这么试试,看谁不骂你一句登徒子!” 似是怕宣于渊还敢放肆,玉青时紧张地抓紧了手中木棍,绷着声线说:“我警告你,别乱来,只要我一喊,村里人立马就会过来,到时候打不死你!” 宣于渊静静地看着玉青时没言声,眼中幽光看得玉青时心头不住打鼓。 玉青时不掩惧怕地咽了咽唾沫,一手抓着想奔上前的元宝,动作僵硬地想朝着屋内挪。 场面一度僵持,空气中弥散的也是令人窒息的凝滞。 玉青时正挣扎如何脱困,门外不远处就响起了秦老太与人说话的笑声。 “秦大娘,你这是去山上找山芋头了?” 秦老太笑呵呵地应了一声,语调透着说不出的高兴。 “不是,原本是去割草喂鸡的,可没想到顺着草根子拢窝一拔,就找到了这么一窝山芋头,你瞧,个顶个的漂亮,一会儿洗干净蒸上,够一家子吃上好几顿呢!” “哎哟,这瞧着是不错,大娘你今天运气可真好,我那日特意起了心去找,都没找到这么好的……” 听着秦老太的声音越发清晰,玉青时面上怒意稍褪变成了来不及掩饰的紧张。 元宝激动地抻着脖子脆生生地喊了声:“奶奶!” 玉青时想捂他的嘴没来得及,抬头一看正好对上宣于渊透出暗色的眸子,心头猛然一紧。 秦老太就挎着个篮子走了进来,见门口站着个男人吓得呦了一声。 下一秒就听到玉青时带着惶恐地喊了起来:“奶奶别进来!” 玉青时将一脸懵的元宝朝着屋内狠狠一推,张嘴就喊:“来人啊!这里有官府逃犯!” 听到官府逃犯两个字,宣于渊合并成掌的手无声一僵,眼底杀意尽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言说的难以置信。 玉青时浑身打颤地挡在了门前,用木棍指着宣于渊的脸就说:“之前我在镇上时看到过一张官府张贴出来的通缉令,那画像上的人身上就有别人没有的图,你看他肩膀上的那个图,分明就是山匪才有的,这人恐怕不是落难顺水漂到咱们这儿的,很有可能是被缉拿的逃犯!” “奶奶你快去喊人来,抓了他去报官!” 秦老太一听逃犯两个字吓得惊掉了魂,手里挎着的篮子往地上一扔,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村子里左邻右舍隔得都不远,谁家有点儿啥动静,顺着风就能飘出去很远。 这里呼喊不停,几呼几吸的功夫,不少拿着家伙的村民冲了过来,将茅屋不大的门前挤了个严严实实。 群情激奋间宣于渊面无表情地看向抵在门前的玉青时,眼角眉梢都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你说我是逃犯?” 玉青时又怒又怕地瞪着他,梗着脖子恨声说:“你看你肩上的黥图,你不是逃犯是什么!” 世有黥刑,是指在犯人的面上或额头刺字,再染上青墨,作为受刑的标志。 按律获黥刑之人,皆是罪大恶极者。 玉青时这么说,她先前的异色倒也能解释得通。 只是…… 宣于渊垂首看着自己肩上堪称精妙绝伦的彩绘,忍无可忍地说:“这不是黥图,这是……” “我管你是什么!” “有什么话,你到了官府再说吧!” 第10章 怎么会是那个人? 在玉青时的激愤指控,以及村民齐心协力的共同努力下,放弃抵抗的宣于渊阴沉着一张俊脸,被杵着拐的村长带着村中壮汉,亲自连夜押送进了县城。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此事。 秦老太惊魂未定地说跟他们说是如何将此人救回的。 元宝兴奋地跟同龄的娃娃比手画脚地宣扬玉青时的威风。 话题中的主角玉青时死死地攥着掌心,应付了眼前的村民,无声躲进了侧间。 门关上的瞬间,脸上的镇定自若瞬间消失得荡然无存,变成了不可为人知的惶恐和苍白。 她艰难反手摸了摸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后怕不已地用颤抖的手掩住了脸。 怎会是那个人…… 宣于渊这张脸对玉青时而言极为陌生,否则她也不会迟钝这么几日不曾认出此人身份。 可他肩上的彩绘她就算是化作了灰,也绝不会认错。 玉青时前世初入侯府时,就无数次听人说起过一个人。 三皇子宣于渊,原后所生嫡子,生来便至尊至贵,只可惜得大师卜算,说命中多坎坷,需破相留彩,以挡命中之煞。 正巧那时有个异域巫师来朝恭贺,与大师商议一番,亲自在三皇子的肩上用特殊的法子绘下了一副当世唯一的彩绘。 彩绘当世仅一人有,是何图样本是皇家秘辛,也无人可知。 可玉青时前世为设计他人冒险潜入皇家园林,误入一处林中暖池时,机缘巧合下见到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肩上彩绘。 她不慎露了踪迹被男子发现,险些被当场掐死,她挣扎中身上玉佩掉落,被那人认出是侯府之女,这才凑巧捡回一条命。 玉青时前世害人无数,距离死亡那么近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后来得知肩有彩绘还出现在暖池的人是三皇子,更是忍不住暗中庆幸小命得保。 刚才陡一见宣于渊肩上彩绘,她瞬息就被前世仿若刻骨的挣扎恐惧笼罩其中,几难呼吸。 还好她临时想出了个说辞将起了疑心的宣于渊糊弄了过去,经此一事,宣于渊应当也不会回来了,否则…… 玉青时失魂落魄地抱着腿在地上坐了许久。 直到门外响起了秦老太不放心的声音,才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应声道:“我没事儿。” 秦老太焦急道:“迟迟,你是不是被吓着了?” “都怪奶奶不好,要不是我让你把人从河里救回来,你也不会受此惊吓,我……” 玉青时抓起衣摆将脸上的冷汗擦掉,站起来打开门对着秦老太笑了笑,摇头道:“我胆儿多大奶奶还不知道吗?” “那人吓不到我。” 玉青时胆儿大是出了名的。 秦老太仔细盯着她看了半晌,确定无误后才拍着胸口低低地念了声菩萨。 “没事儿就好,这人果然是不能多管闲事,一时心软险些成了大祸。” 她看玉青时脸色不好,叹了口气说:“你进屋歇着,我去做饭,做好了叫你啊。” 玉青时本想说不用,可感受到掌心中的潮湿,索性点头说了声好。 她打了盆水端进屋,拧干了帕子擦去身上的汗,换了身干净衣裳去院子里的灶台旁帮忙。 秦老太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该多管闲事,玉青时低头刷洗着盆里的山芋头,缓缓抿紧了唇,思绪慢慢飘远。 世人皆传三皇子十五岁那年在一场大火中毁了脸,面如恶鬼,常年戴着一个遮盖面容的面具。 玉青时前世见他时,这人脸上的面具也从未摘过,不得见真颜。 三皇子在汴京素有玉君子的笑称,说他虽身为皇子,可性子过分软弱,就算是见着只蚂蚁都恨不得让道而去,是个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声的主儿。 因暖池濒死时见过此人狠厉之状,玉青时前世就知此人的真实面目与传闻极为不符。 今日所见之人虽眉目含笑,可眼底杀机沉浮显然是对自己动了杀心。 与前世那夜濒死之前所见之人的狠厉倒是对上了。 只是…… 玉青时从抓起个山芋头放在眼前左右看了看,眼里多了几分化不开的狐疑。 此人面如冠玉,不似有伤。 传闻难道是假的? 秦老太连着叫了几声未得回应,回头看到玉青时抓着个山芋头不放笑出了声。 “你这是看什么?” 玉青时掩饰情绪似的嗨了一声,将手里的山芋头放回盆里,笑着说:“奶奶今日找回来的山芋头格外的圆,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提起这个,秦老太面上浮出了笑,合不拢嘴地说:“别说是你,我今日挖出来时都觉得奇。” 她说着神秘兮兮地掩住了嘴,低声说:“山芋头一长便是疯涨一窝,那附近指定还有多的,我今天去的时候没带锄头,没挖出多少,明儿个一早,咱们拿上锄头背篓去挖,说不定能得满满一篓呢!” 山芋头这种东西富贵人家看不上。 在寻常农户家中,却是可顶替粮食的吃食。 能多得些,秦老太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欢喜。 玉青时笑着点头说好,两人说着话把饭做好,把在门口疯玩儿的元宝揪回来吃过饭,天色暗下来就早早地去睡了。 玉青时倒在床铺上来回翻转,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白日的事儿,到了夜半悬在嗓子口的心缓缓跌回肚子里,闭上眼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昏睡。 次日一早晨光初现。 玉青时裹着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余惊不褪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抱着枕头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姐姐,姐姐你起了吗?” 元宝抱着个小筐子在砰砰砰地敲响了门,兴奋地说:“奶奶说去挖山芋头,咱们……” 玉青时散着头发将门拉开,元宝劲儿没收住险些直接跌了进去。 她双手将元宝摁住,重重地揉了他圆乎乎的脑袋一把,好笑道:“去挖山芋头也得等到吃过早饭才能去,回去好生等着。” 小孩子平日里是不许进山的,今日能跟着去挖山芋头,元宝激动得来回乱窜,一个劲儿地催着玉青时快些。 玉青时嘴上应着,顺手将昨晚吃剩的山芋头放在灶上蒸热。 打开水缸盖子看了一眼,转身拎起了放在一旁的水桶。 “奶奶,你帮我看着灶,我趁着日头没起来,去打两桶水回来。” 秦老太放下手里的小咸菜,头也不回的去拿了挂着的草帽,说:“日头没起来也也晒人,你把帽子带上再去。” 玉青时接过帽子往头上扣好,不是很熟练的用扁担挑起了两个水桶,还没走到门边就听到外头响起了喊声。 “秦大娘,迟迟,你们在家吗?” “在呢在呢,谁啊?” 玉青时挑着两个水桶走上前把门打开,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手猛地一松连水桶带扁担噗通一声砸到地上。 她头脑发空,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抓门板想把门关上。 门口站着的宣于渊见状果断伸出手中的竹竿,稳稳地抵在门槛上卡住了门。 僵持不过一瞬,宣于渊微微垂首看向面色大变的玉青时,唇无声而扬。 “迟迟?” 第11章 我这伤可都是为你受的 在设想中一去不回的人又回来了。 不光是玉青时受到了惊吓。 就连听见动静跑过来的秦老太都吓得哎哟一声哆嗦着说不出话。 宣于单手杵着根看起来很是眼熟的拐靠在门框上咳嗽了一声。 被无视了很久的村长一脸难色地往前走了一小步,搓着手说:“那什么……” “这事儿可能有点儿误会,要不咱们进去再说?” 元宝从秦老太身后探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宣于渊转了几圈,小手指着他不满道:“他是坏人,村长爷爷放他进来干嘛?” 村长听了这话更是尴尬,干咳了一声才说:“元宝啊,他不是坏人。” “咱们都弄错了……” 昨日听了玉青时的指控,见了宣于渊肩上常人没有的彩绘,村民当真以为这是个流窜在外的逃犯,半点儿不敢耽搁带着很是配合的宣于渊去了县城。 到了县衙,县令也很是重视,当场就提了审。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宣于渊他就不是个逃犯啊! 老村长拍着大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县令大人说了,重犯所刻的黥刑是墨色的,没有这么鲜亮的,而且黥刑都是往人脸上刺的,刺的也都是字,他身上这个,与黥刑半点不沾边。” “怕出了差错,县令大人还连夜带着人查了卷宗,翻阅了近几年来的所有犯人的通缉令,没有一个与他相同,所以说,这事儿是咱们弄错了。” “他不是逃犯,也不是坏人。” 秦老太大约是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瞠目之下呐呐道:“那……那是咱们弄错了?” 老村长苦笑一声,说:“那可不?” “好好的小伙子被咱们当犯人押着往官府走了一趟,还好最后弄清楚了,否则摊上个重犯的名头,这后半辈子就算是都毁了!” 秦老太闻言一脸遮不住的愧色,不安地看向沉默着不张嘴的玉青时。 玉青时见到去而复返的宣于渊的刹那就惊得三魂飞入了半空,被秦老太灼热的目光盯得勉强回了魂,揉了揉眉心闷声说:“既然是弄错了,那该是我给公子赔礼。” 她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对着宣于渊微微福身一礼,垂首道:“先有误会,让公子平白蒙冤,是我之过,还望公子见谅。” 坐在一旁的宣于渊目光轻飘飘地从她的手上滑过,摆手笑道:“姑娘谨慎是好事儿,倒也不必说歉。” 玉青时略带牵强地扯着嘴角挤出个笑,淡声说:“误会已解,该道的歉也道了,公子是不是也当离去了?” 似是怕宣于渊纠缠不走,玉青时果断道:“家中屋窄,余粮不丰,生计很是艰难,先前见公子溺水相救,是念行善积德,如今所行至善皆达圆满,不该耽误公子行程,若是再无他事,你便早日离去吧。” 玉青时自认这话说的在情在理,但凡宣于渊是自己想的那个人,他也应当立即甩手而去。 可宣于渊听完不为所动地坐着不动。 老村长也同样是一脸纠结的为难。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宣于渊漫不经心地将手中存在感极弱的拐杖往前杵了一下。 老村长见状眉心微微一抖,揣着袖子小声说:“迟丫头,他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走。” 玉青时眉梢微扬当即就问:“为何不走?” “因为……” 老村长指着宣于渊的腿,挣扎道:“因为在回来的路上,他的腿折了……” “什么?” 按理说宣于渊腿意外折了,这事儿跟别人无关,也不该归秦家管。 可他是为了救人折的。 救的还不是旁人,正好是一起送他去官府的一个村民。 他们一行人回来的道中碰上点意外,那村民被一头不知为何发了疯从道边冲出来的牛拱倒在地。 谁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看着牛蹄子就要踩到那人身上了,宣于渊蹿出去把人拎了起来,自己被牛踩了一脚,正正好就踩到了腿上。 徐三爷瞧过说是被踩折了骨头,得好生静养着,不然就会变成个瘸子。 宣于渊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村里不可能坐视不理,得知他暂时无处可去,索性就把人带了回来。 老村长看着宣于渊手里的拐杖,一摇三叹地说:“要不是得了我的拐杖杵了一路,这么大的小伙子还不知道找谁背回来呢。” 这一波三折的经历听得秦老太呼声不断,看了看宣于渊被包起来的腿,颤颤道:“那这……” “奶奶。” 玉青时咬牙打断了秦老太的话,转而看向村长,沉声道:“他救人受伤,确实不该不管,只是就算是管,也轮不到我家管,毕竟……” “谁说轮不到?” 宣于渊难忍疼痛似的往吸了口气,苦着脸说:“若不是姑娘污蔑我是逃犯,村民怎会押送我去县城?” “不去县城,怎会遇上发疯见人就顶的牛?” “没那头牛,不为救人,我这腿又怎会受伤?” 他拍了拍自己的腿,一脸苦相地看着玉青时,幽幽道:“姑娘,我这腿,可都是因你而受的伤。” 他一张嘴全是强词夺理,偏生还显得自己很是委屈。 玉青时被这一通歪理邪说论得头脑发胀,甚至一度忘了心中恐惧,冷冷道:“与我何干?” “若不是你先轻佻待人,我怎会误会于你?” “轻佻?” 宣于渊闻言更是委屈,皱巴着眉眼望向一脸茫然的秦老太,哑声道:“此言当真是天大的误会,在路上我就与村中的人解释过了,老太太,您可得听我说几句公道话。” 秦老太惊得鼓着双眼还没能回神。 老村长就咳嗽着说:“迟丫头,这事儿的确是误会了。” “误会?我……” “好了。” 老村长不等玉青时辩驳,张嘴就说:“此事如何处置,回来的路上我们就商量好了,你且听我说便是。” “他这伤的确是因你而起,在伤好之前,就暂时先借住在你家,你……” “不行!” 玉青时想也不想地站起来说:“我家怎会住得下?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住在我家?我……” “被他救的是秦招弟的男人,秦招弟昨日刚生了娃,正在坐月子外人都进不得,不住你家,难不成去住她家?” 老村长没好气地剜了玉青时一眼,拍了拍手说:“再者说你家怎么就住不下了?” “你家旁边那屋子不是空着的吗?暂时让他住一段时日养伤怎么就不行了?你别忘了要不是因为你,他这腿也不会伤!” “而且渊小子说了,不白住,只要你家给个睡处,管个吃食,等他赚了银子就按月给银子,你家那茅屋空着也是白白空着,给人住了还能得银子,你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老村长说得激情澎湃,甚至没忍住用手戳了戳宣于渊的胳膊。 “渊小子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玉青时难以置信地看着老村长,口吻飘忽:“你叫……你叫他什么?” 乐呵呵听了半晌的宣于渊缓缓抱住自己受伤的腿,目光幽幽地看向玉青时,轻声道:“单字渊,鄙姓于。” “接下来这段时日,于渊就麻烦迟迟姑娘多关照了。” 玉青时木着脸说不出话。 老村长把话都说清楚了,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拍板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渊小子你放心,你这伤村里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第12章 家里来了个活祖宗 老村长说完要走,自以为隐蔽地对着玉青时招了招手。 “迟丫头你随我来。” 玉青时竭力无视了宣于渊扶着老村长走了出去,刚出门口,老村长就拉住了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说:“丫头,我知道让这么个男人住进你家是为难你了。” “可扭他送官府这事儿是咱们做的不对,他先前说了,这腿也伤了无处可去,实在没了出路就要去官府报官,说咱们恶意栽赃,你说这万一……” 老村长愁得不行地叹了口气,说:“他要真拖着这么条腿去了官府,首先论罪的就是你家啊!” “你家这老的老小的小,谁禁得起问罪?” 他说着侧头看了眼秦家破落的门庭,叹声说:“你放心,他在你家住着,但凡有半点不规矩,你就让元宝去叫人,这事儿咱们虽是理亏了,可也绝不会让自己人受委屈。” “秦招弟家男人也说了,他住在你家养伤这段时日,吃食伤药啥的,他会送些过来以作帮补,不会让你家全担着的,你就放心便是。” 此事因玉青时的一言而起。 老村长话里话外安排至此,她再拒绝显然就成了不识抬举。 玉青时再三吸气压下心头杂绪,死咬着牙关闷声道:“您说的我记住了。” 老村长嘿了一声满意点头:“记住了就好,有啥事儿你就让元宝去叫人,可千万不能再自己挥刀子乱砍了,杀人是要偿命的,你可记好了啊。” 听出老村长话中告诫,玉青时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不会了。” 老村长用了多年的拐杖给了宣于渊,自己杵着根捡来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走远。 玉青时深深吸气,敛下面上晦色,转身走了回去。 院子里,自称是于渊的宣于渊歪了半个身子靠在石磨上逗元宝说话。 元宝记着玉青时对他的不满,警惕十足地抿紧了小嘴,抱着胳膊转着脖子不搭理他。 见玉青时回来了,兴冲冲地朝着玉青时跑过去抱住了她的手。 “姐姐!” 玉青时轻轻揉了他的小脑袋一把,避无可避地对上宣于渊的眼,艰难道:“于……” “于渊。” 宣于渊低低一笑,很是善解人意地说:“姑娘若是觉得这个名字拗口不好叫,也可叫一声于三。” 愣了半天的秦老太终于找着机会插上了话,纳罕道:“于三?” 宣于渊看着玉青时如冰霜般冷漠的俏脸,轻笑道:“是啊,我在家中行三,如此也是叫得的。” 名于渊,行三。 心中模糊猜测得到当事人实证。 玉青时听完只觉天降惊雷,再度狠狠地往她的心口上劈了一道。 秦老太局促地笑了几声说了声好,下意识地看向了玉青时。 “迟迟,你看咱们要不先去把那屋子收拾出来?” 人已经留下了。 由头还很是名正言顺。 玉青时明知他找借口留下,定是自己先前见彩绘时的异样引起了他的疑心。 虽不知宣于渊到底想做什么,可此时心里纵有千般不满,也不可再冒着惹宣于渊猜疑的风险多说什么。 她听见秦老太的话含糊地嗯了一声,拉着元宝往空了许久的侧屋走。 秦老太见状对着宣于渊很是抱歉地笑笑,说:“于公子别介意,我这孙女儿自来就是这么副冷清性子,你先在这里歇会儿,我去帮着将屋子收拾出来。” 宣于渊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说:“老太太这么客气作甚?” “直接唤我于渊便是,都是庄稼地里长大的娃,哪儿算得上什么公子少爷?” “你自去忙就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再叫我。” 宣于渊本就生得眉目俊美,一脸正气,有心亲近之下言谈自带风度,极讨人心喜。 秦老太跟他说了几句话脸上就露出了笑,忙不迭地去帮着收拾空屋。 院子里只剩下了宣于渊自己,他靠在石磨上打量了院内摆设一圈,眼底渐起狐疑。 人口简单,有历可循。 按老村长所言,村中不曾来过汴京人士,这家人也从未出过这村子。 可那叫迟迟的姑娘,对自己行的礼为何是汴京的世家之礼? 还有她见到自己肩上彩绘的神色,以及她听到自己行三的神情…… 他盯着玉青时离去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无声轻喃:“我为何觉得,你好像认识我?” 微风渐起,将宣于渊听不清的低喃吹散飘远。 不一会儿,秦老太拿着个扫帚走出来,嘴里念念叨叨地说:“这屋子空了太久了,想住人这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收拾不出来。” “要不今晚先凑合一下,咱们仨在你屋里挤一挤,让他去睡我和元宝那屋?” 玉青时屋里的床窄得可怜,一个人睡着都难翻身。 三个人挤在一处有多难受,当真是想也不敢想。 玉青时冷着脸看了一眼空荡荡得连被褥都拼凑不出来的空屋,闭了闭眼僵硬地点了点头。 “只能如此了。” 秦老太瞧出玉青时不愿跟宣于渊说话,哎了一声走到宣于渊跟前,不是很自在地说:“家里地方不宽敞,那屋子一时收拾不出来,你今晚就暂时歇在里屋,你看行吗?” 秦老太本就心善,又知是误会让宣于渊断了腿,更是内疚得不行,字里行间全是客气和歉疚。 宣于渊自己倒是不在意住的是什么,笑吟吟地就说了好。 秦老太亲自领着他去里屋歇下,不等喘口气就擦着手出来准备做饭。 玉青时之前蒸的是昨晚吃剩的山芋头,这种东西她们自己吃惯了不觉什么,可用来待客,就不太合适。 秦老太正发愁要不要用剩下的那点儿米熬粥时,玉青时端着个装了脏水的木盆走了出来。 她将木盆放在地上,察觉到秦老太的迟疑,直接就说:“奶奶若是怕不够,将刚洗出来的山芋头再蒸上一些便是。” 秦老太苦笑一声,头疼道:“于渊是客人,大病初愈不说,还受了伤,只吃山芋头会不会不太合适?” 玉青时一心想着赶紧把这活祖宗送走,闻言想也不想就道:“有什么不合适的?” “咱家这境况只要是不瞎就能看出来不富裕,有几个山芋头勉强果腹就不错了,要不是你昨儿个找了这么些,一日只吃一顿也是应该的。” 吃得差住得破,再故意甩些脸子,不给他好脸色看,含酸带尖地刺激几日,等他自己受不了,或许就自己走了。 毕竟…… 这位哪儿是个能受得住气的爷? 第13章 你找谁? 玉青时不等秦老太回神,擦了擦手走上前将锅里的山芋头夹出来放在盘子里。 从中选出了七八个指头大小,长得歪七扭八看着就很不体面的,全都装在缺了不止一个口的小碗里。 又找了个粗瓷碗装了点儿秦老太自己做的酱菜。 准备好了才喊:“元宝,吃饭!” 元宝蹬蹬蹬地跑出来脆生生地喊:“开饭咯!” 他捧着自己专用的小碗,好奇地盯着玉青时手里的东西,忍不住问:“姐姐装这个做什么?” 玉青时端着碗说:“赶紧吃你的,吃完了帮我干活。” 玉青时一手端着两个碗直接去了宣于渊在的屋子,进门把碗往桌上一放,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吃饭。” 宣于渊撑着胳膊坐起来看了眼碗里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神色微妙。 玉青时见状,要笑不笑地说:“怎么,嫌弃?” 宣于渊还没开口,她立马就说:“嫌弃也没办法,家里没银子只吃得起这个。” “你要是吃不惯,要不就……” “没,不嫌弃。” 宣于渊打断玉青时的话,将两个碗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笑眯眯道:“只是很惊喜。” “没想到吃的还有我的份儿。” 他说这话时神色坦然自在,仿佛字字都是肺腑之言,跟玉青时记忆中那个矜贵疏离的皇子全身上下无一处相似。 玉青时刹那只觉像是被人撬开嘴塞了个滚烫的汤圆进去,烫得整个喉咙都缩成了一团,还无法言说。 她强忍暴躁看了宣于渊一眼,沉沉道:“不嫌弃就好,你慢用。” 她迈着不甚轻快的步伐走出去。 宣于渊歪在桌上盯着她的背影呵了一声,默默道:“不让我弄清楚就想赶我走?” “休想。” 他嘀咕完低头看着碗里的东西沉默半晌,迟疑地伸出手指头扒拉了一个,挣扎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宣于渊在屋子里与自己不认识的食物大眼瞪小眼。 玉青时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饭,不等帮秦老太收拾利索,就被她催促着去收拾屋子。 元宝乐呵呵地抱着块帕子去帮忙。 不会儿侧屋里就哎哟一声喊了起来。 正在收拾桌碗的秦老太闻声着急扭头:“怎么了?” 元宝带着哭腔求救似的喊了声奶奶。 随之响起的就是玉青时的笑声。 “跟你说了会塌,你非不信,这下好了,摔着了吧?” 元宝被塌了的床板压了个七荤八素,扑腾着小胳膊,抓住玉青时伸出来的手从木板堆中爬了出来。 秦老太走过去看到眼前的小灰人儿,撑不住笑出了声。 “元宝这是上哪儿滚的这一身泥?” 结结实实在地上滚了一圈的元宝揉着鼻子打了个喷嚏,指着身后的狼藉,奶兮兮地说:“床板塌了,我就滚下去了。” 玉青时拎着他到门口拍泥娃娃似的拍了拍,忍俊道:“那本也不算个床,只是捡了几块板子勉强拼出来了个架子,年头又久了,哪儿禁得起你蹦?” 元宝动作太快,她没来得及阻止,眨眼就看到眼前的娃娃蹦塌了板子到了地上。 元宝自知理亏,搓着小灰手也不哼唧。 玉青时将拍得差不多了的小娃娃放在门口,转头对乐得不行的秦老太说:“奶奶,这板子得重新钉,不然承不住人。” 秦老太连声说是,小跑着去拿了把小锤子过来,看看地上的板子又忍不住开始发愁。 “锤子是有,可钉板子要敲楔子,你哪儿有这么大的力气?要不我去找……” 她话音戛然一止,显然也是没想到能找谁来帮忙。 家里本就没个男人,唯一能算得上血亲的秦大,不久前被玉青时砍得浑身是血的跑了出去。 这会儿去找秦大帮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可这…… 玉青时像是没察觉到秦老太的为难似的,自顾自地说:“用不着找谁,我自己能行。” “元宝!” 正把小手摁在水盆里的元宝听见叫声蹬蹬蹬跑了过来,眼巴巴地望着玉青时。 玉青时去屋里找了个布袋子递给他,说:“王叔认识吧?” “认识。” 元宝傲娇地挺起了小胸脯,嘚瑟道:“我跟王富贵儿是铁哥们儿!” 玉青时好笑地点了点他的眉心,又给了他一个铜板。 “去找王叔要一些钉床板的楔子,装在这个布袋子里给我拿回来,可以吗?” 元宝一脸郑重地点头,抱着布袋子保证:“我可以!” “那行,去吧。” 元宝蹭上去用脑袋亲热地顶了顶玉青时的腰,抱着布袋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跑了出去。 秦老太乐不可支地说:“时候也不早了,那我去地里择点儿菜,一会儿洗了做饭。” 玉青时笑着嗯了一声,将她之前扣到自己头上的帽子放在她手里,说:“你去吧,家里有我呢。” 秦老太挎着个小竹篮去了地里。 玉青时刻意忽略,当家里没多出个人的样子,自顾自地进进出出数次,将屋内积灰的板子挨个搬出去放在了院子里。 板子年生久了,虽是没坏,可哪儿哪儿都是灰。 她心不在焉地用刷子刷板子上的灰,盯着手中刷子心底狐疑渐盛。 据她曾经的耳闻,宣于渊理应是个矜贵温和的人。 可眼前这人说话做派跟个市井街上的无赖地痞如出一辙。 除了身上那处彩绘,无一处与自己听说过的传闻相似。 难不成是认错了? 可是…… 玉青时正呐呐失神,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道欢喜的喊声。 “这里是玉青时家吧?” 她动作微僵扭头回看,看清门前探头的妇人,眼底狐疑渐起:“你找谁?” 不年不节的,门口的妇人却穿了身喜庆的红衣,头上也簪着一朵红艳艳的红花。 门是开着的,她也不客气,还没回答玉青时的问题,就甩着手里的红帕子径直走了进来。 她左右打量一圈,直接道:“家里条件是差了点儿,不过姑娘家不比娶媳妇儿的小子,倒是也不必在乎这个。” 她说完盯着手里还捏着个刷子的玉青时看了看,脸上如花突绽般瞬间迸出了满意的笑。 “你叫玉青时吧?” 玉青时愣了愣,木着脸点头。 “是,大婶你……” “哎呦喂!” 大婶用力将手中帕子甩出个弧度,一嗓子打断了玉青时的话,盯着她的脸乐得合不拢嘴。 “生得果真俊俏!” “瞅瞅这眉眼,看看这小腰,说是天仙都得是王母娘娘座下最水灵的那个!” 她捏着帕子围着玉青时转了一圈,满意得不行地不住点头。 “不错不错,就这腰身这皮相,别说是给地主老爷家的少爷做妾,就算是给地主老爷做妾那也是使得的!” 玉青时被她的话激起了眼底晦色,冷着脸道:“你到底是谁,来干什么的?” 第14章 对啊,我疯了 “我是谁?” “我是来给你报喜的!” 她欢喜得不行地甩着手中的红帕子,无视玉青时面上冷色自顾自地上前几步,伸手拍了拍玉青时的脸,龇着两颗大牙就说:“好姑娘呦,你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王家庄的王老爷你知道吧?” “他家少爷最近想纳个八字旺的妾室,我受了王老爷的嘱托,十里八乡都找遍了,见了无数姑娘,唯独你有这个福气。” “就你的生辰八字对上了王老爷的要求,你马上就要有大福气了!” 见玉青时站着不动,她着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啊?” “赶紧进屋刷洗干净,换身像样些的衣裳,赶紧跟着我走吧!” 像是怕玉青时挑礼,她想也不想就说:“王家是何种门楣你该不会没听说过吧?” “虽说纳妾不兴礼数,只要将你抬进门就算礼成,可你想啊,只要进了王家的大门,入了王少爷的房,你后半辈子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尽的精米白面啊!” “这样的好福分,多少姑娘望穿了眼都没能盼来,如今天大的馅饼都砸到嘴边了,你还不赶紧张嘴接着?” 她说着就要上前来拉。 玉青时手上用力将她一把推开,稍退后了两步盯着她不放。 “我听不懂你说在说什么,也没有嫁人的打算,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不可能!” 婆子不满地横了玉青时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指着上边的字迹说:“这生辰八字是你的吧?” 玉青时定睛一看心底微沉,面上也多了几分暗色。 婆子一见她这神情就知不错,难掩得意地咧嘴一笑,说:“名字对得上,家住何处也对得上,生辰八字也是你的,那这事儿就是没弄错。” “王家的人还在村口等着呢,你赶紧收拾利索了跟我走。” 她嫌弃地看了眼玉青时身上的麻衣,厌恶道:“我知道你娘刚死,可三月属热孝,赶着热孝中嫁了也不算违规矩,只是王家门户大规矩多,今日是喜事儿,你穿这身衣裳可不合适。” “你赶紧进屋把衣裳换了,收拾好了咱们赶紧走。” 玉青时恍惚了这么一会儿可算是明白了此人来意,不知想到什么,只觉仿佛体内血管瞬息炸开,连头皮根都燃起了怒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翻涌的怒火,挤出几分含羞带怯的笑,羞怯道:“大娘何必如此着急?” “你说的事儿无人与我提过,我听你说了半天也没太明白怎么回事儿” “我家里长辈也不在,你光是这么说,我……” 她欲言又止地止住话头,扭捏着坐在小凳子上,抓着块板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闷闷道:“大娘既然是来了,不如就与我详细说说吧,不然我也不敢走啊。” 玉青时从漠然到扭捏态度转变得过分自然,全无半点异样痕迹。 堪称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在屋内听了半晌热闹的宣于渊歪在不大的窗户上,透过缝隙将玉青时微弱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收回了想出去的脚步,唇角上扬起了个微妙的弧度。 小丫头,年岁不大,戏还挺多。 媒婆没察觉到异样,只以为玉青时是为自己说的荣华动了心,脸上变戏法似地重新充满了殷切的笑。 她拉了个凳子贴着玉青时坐下,亲热地拍了拍也玉青时的手,张嘴就说:“我的好姑娘你就放心吧啊,去给王家少爷做妾委屈不了你。” “就你这张脸,这腰段儿,你就大大方方地去,王家少爷指定能把你捧在心尖上宠着!” “成了王家宠妾,你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届时别说吃饱穿暖,就是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想要多少,还不是随你心意?” 玉青时捂着嘴笑了一下,低着头扭捏道:“你说的那种日子,我做梦都没敢想过。” “哈哈哈,等成了王少爷的妾,这就是你能享的福!” 玉青时羞怯似的低着头感激地嗯了一声,小声说:“等我过上好日子,一定好生感激奶奶,毕竟……” “什么奶奶?” 媒婆打断她的话,强调道:“这可都是你大伯和大伯娘的功劳!” 见玉青时不知情,媒婆认真道:“你回头可记得好生谢谢你大伯大伯娘,若不是他俩拿了你的生辰八字去求我,我还不知道,这烂茅屋里竟藏了你这么个天仙!” 玉青时眉梢微扬:“是我大伯两口子请你来的?” 媒婆尤自点头,笑得止不住地说:“你都不知道,王家老爷给的八字实在难寻,我焦头烂额的愁了好些时日。” “凑巧那日你大伯娘到我一个娘家亲戚做客,我这才知道她家里还藏着你这么个宝贝,她给了我八字和住址,让我来寻你,不然我还找不到呢!” 试探出这不是秦老太的糊涂主意,玉青时脸上的笑瞬息而散,余留下的全是瘆人的冰冷。 她甩开媒婆的手拎起了凳子,指着门口冷冰冰道:“出去。” 她变脸速度过分的快。 媒婆自顾自乐呵着还没反应过来,见状愣神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我这里不欢迎你。” “我不嫁人,也没兴趣给谁做妾,你说的福分我享不了。” “还有,我姓玉,你说的那两口子姓秦,与我无半点干系,他们也做不得我的主。” “门就在那里,慢走不送。” 媒婆被她转瞬而变的态度气得青了脸,哆嗦着手指着她咬牙:“玉青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家少爷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要是不识趣,那就休怪……” “啊!” 媒婆被玉青时手中甩出去的凳子砸得一声尖叫,不等怒骂出声就看到玉青时拎着块板子横劈了过来。 她一边闪躲着一边惊恐大喊:“你敢打我?你是不是疯了!” 玉青时挥舞着板子赶鸭子似的抽打着将人赶到门口,手中木板横身一拦将门堵住,盯着媒婆青紫的脸,要笑不笑地说:“对啊,我疯了。” “你知道秦大家两口子今日为何不随你一道来吗?” “因为他们知道我是疯子,见过我发疯提刀是怎么砍人的。” “你想见识见识吗?” 第15章 你遇水的确是发 玉青时语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软,一言一笑间甚至还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温柔。 可就是这么温柔的语调,却生生让人听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媒婆心惊大怒不已,正想撸袖子时,不远处正探头往这里看的几个小娃娃突然就喊了一嗓子:“玉青时又发疯了!” “玉青时发疯砍人了!” “救命啊!玉青时又发疯砍人了!” 几个小娃娃叫喊着一哄而散。 媒婆呢喃几声大惊失色地瞪着看着娇娇弱弱的玉青时。 “砍……砍人?!” 玉青时被她面上惧意逗得无声一笑,耸了耸肩抱歉道:“我发起疯来真的会砍人。” “你还想进来坐坐吗?” 小娃娃的叫喊仍在耳边回响,路过村民加快的脚步以及眉眼间不加掩饰的忌惮如震耳一钟,敲得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媒婆瞬时一萎。 她底气不足地抻着脖子吼:“你给我等着!” “玉青时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来收拾你!”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拎着板子往前一挥,媒婆吓得吱哇乱叫抱头就跑。 等她跑远,玉青时反手将门关上,站在原地想了想,又把门开到了最大。 转去厨房将那把藏在木堆深处的柴刀找出来,放在磨刀石上慢慢地磨。 刀锋与磨刀石碰撞声声带响。 与门外小孩子编成了歌谣的疯字相衬随风而落,显得尤为骇人。 趴在窗户上的宣于渊杵着拐倒腾到门口,一歪一瘸地拐到玉青时旁边,玩味道:“你这院子不大,可看的热闹还不少。” 玉青时动作微顿抿着唇没应声。 宣于渊自己乐呵着也不觉无趣,探头往门口看了一眼,意味不明道:“他们这么说你,你不生气?” 玉青时慢悠悠的将刀换了个面继续磨,漫不经心地说:“他们说的是事实,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哦?” 宣于渊眯着眼缓缓靠近,在距离玉青时距一掌时被一把横出来的刀锋拦在了半空。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晃了晃手中柴刀,淡声说:“于公子,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有疯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犯病开始伤人。” “为了自身安全着想,我劝你最好还是老实些。” “否则……” “再钝的刀,也是砍得死人的。” 玉青时说完拎着柴刀就进了屋。 宣于渊摸着下巴坐在小凳子上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有意思。” 玉青时刚才言语间无半分怒气,可却能让人凭空感受到一种难言的煞气。 就算没真的杀过人,手上绝对也见过血。 只是…… 一个乡间姑娘,家中窘迫如此,哪儿来的这般气势? “小姑娘身上疑点还挺多……” 宣于渊自顾自地嘀咕了两声,意味不明地眯着眼往玉青时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扬声道:“迟迟姑娘,这板子怎么办?” “你不出来看看吗?” 屋内传出玉青时不耐的声音:“放着我自己会弄!” 他怪模怪样地叫了一声,殷勤道:“哎哟,什么都让姑娘弄,那我多不好意思。” “姑娘与我说说怎么弄,就算是不能帮大忙,搭把手也是行的,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迟迟姑娘!” “姑娘?” “迟迟姑娘你听到了吗?” “叫叫叫你叫魂呢?!” 玉青时黑着脸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目光不善地盯着笑意满面的宣于渊暗暗咬牙。 “说了我会弄,你……” “我这不是想帮忙么?” 宣于渊委委屈屈地瘪瘪嘴,声调小了个度却依旧能让玉青时听得一清二楚。 “虽说我这伤是因姑娘之故,是姑娘对不住我在先,可姑娘也不必对我如此照顾,力所能及的活儿我还是能干的。” “什么都不让我干,我在此白吃白住,倒像是欠了姑娘的人情,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长此以往,我……” “打住。” 眼看着宣于渊越说越占理,越来越委屈。 玉青时忍无可忍地指了指地上的板子,说:“既然是想帮忙,那就把这些板子刷洗干净,只用动手,不用动嘴,也不需要用你那条矜贵的腿。” “活儿干完之前不必叫喊,我会收拾,好吗?” 玉青时耐心濒临耗尽,脸色也难看得铁青。 宣于渊心虚似的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好。 可玉青时刚转身没等迈步,身后就又响起了他迟疑的呼喊:“迟迟姑娘,这板子,怎么刷?” 玉青时…… 面对宣于渊渴求的目光,无止境的呼喊,玉青时不得不深吸气压下心头暴躁,冷着脸抢过他手中摆设似的刷子自己动手。 干活讲究架势,也能从一个人干活时的动作中看出很多痕迹。 玉青时动作熟练麻利,一双手上也充斥着肉眼可见的茧子,与常见的农女无异。 宣于渊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心头疑云越发浓密,指尖揪着衣角不由自主的开始搓。 玉青时将地上的板子刷到一半时,他闲聊似地说:“我听先前那人叫你玉青时,这可是姑娘名讳?” 玉青时手上用力刷子重重的在板子上刷得哗啦一声响,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是。” 宣于渊得寸进尺地凑近了些,好奇道:“是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中取的青时?” 听出他的试探之意,玉青时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瞬,开口时语气却充斥着不耐。 “不是。” “因为亲爹死得早,我娘带着我改嫁到秦家的时候正好是天色微青的时候,为了旺八字就改了名儿,改名之前叫狗妮儿。” 宣于渊盯着玉青时这张被人誉作天仙的脸,面露不可言喻的震惊,语调狠颤:“狗……狗妮儿?” 玉青时皮笑肉不笑地点头,一脸骄傲的坦然。 “对啊,没听说过贱名好养活?” 宣于渊连连摆手,否认得很是干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觉得,这名儿改得好。” 否则好好的小美人儿,旁人开口就是狗妮儿,那场景真是…… 想想头皮都在发麻。 他难掩尴尬地往回缩了缩,歪在小凳子上沉默片刻突然又问:“青时二字取得不错,与姑娘很是相衬,只是我听别人大多都唤你迟迟,这是……” “因为脑子有病,说话迟,走路迟,反应也比一般人迟。” 费了半天劲儿引起的话题,说到这份上,就没法再继续往下接了。 诡异的沉默在空中弥散。 宣于渊表达不满似的使劲儿将衣角搓得唰唰作响。 玉青时压着情绪将刷好的板子收整到一旁的木架子上分散摆好,突然回头:“你问了半天,那你叫于渊,这又有什么来历?” 宣于渊闻言脸上泛起得意的笑,嘚瑟道:“我出生时遇上个算命先生,说我遇水能发,我爹就翻书给我找了个带水的名儿。” 玉青时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你遇水是发。” “那晚上迟些不把你捞起来,在河里泡了这么久,如今也该发成两个你这么大了。” 宣于渊…… 好好的小姑娘,张嘴怎么不说一句人话? 第16章 前提是,你得听我的 玉青时和宣于渊的聊天近乎止步于绝境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小娃娃闹哄哄的哭声,还掺杂着尖锐的喊叫。 玉青时闻声耳尖微动,手上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宣于渊没什么正形的歪在磨盘上听了听,突然说:“听起来,像是你家元宝,还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玉青时就扔下手中的刷子站起来朝着门口走。 可不等她走到门口,元宝就滚得一身脏兮兮地咬着腮帮子跑了进屋。 他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用小胳膊吃力地抱起一块放在地上的板子,扛着比自己高了一大截的板子嗷嗷吼着就要往外冲。 玉青时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的衣领,愣神道:“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元宝挣扎着往前,只剩了一只鞋的脚丫子在地上不住地瞪,恶狠狠道:“我要去跟他们拼命!” “你跟谁拼命?” 玉青时不由分说将元宝拎了回来,脚步稍迈挡在他眼前,冷着脸说:“你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元宝倔强地咬着整整齐齐的小牙,鼓着眼说:“姐姐你别管,他们敢胡说八道,我今天一定要让他们知道利害!” “我一定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胡说!” 元宝人不大,放狠话时的狠劲儿却不小。 一张嘴就把宣于渊逗得笑出了声。 他歪着脑袋戏谑十足地道:“就你这小身板,能跟谁拼命?” “回头别没能敲碎你想敲的牙,反倒是被人把那一排小牙牙打没了。” “你!” “我不用你管!” 元宝怒冲冲地冲着宣于渊呲牙斗狠,抱着板子就想继续往外冲。 可他身板小力气不足,微弱的抵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玉青时摁着他的小脑袋把人抵在原地,趁他不注意一把拦腰抱起,转身走了几步,直接把人塞进了屋里,顺手还把门带了回来。 元宝一睁眼一落地人就换了个地方,再想推门就怎么都推不开了,着急的在屋内不断地喊:“姐姐!” “姐姐你放我出去!” “你放我出去!”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把门上了插削,直接道:“等你什么时候不想打架了,我自然就会放你出来。” “你现在就在里头老老实实地待着。” 元宝不满地拍着门大喊。 玉青时面冷心也冷得很,把门锁上转身就走。 似是听到了门内的动静,门外有个藏了不知多久的小脑袋冒了出来,眼含不满又满是正义地说:“迟迟姐姐,元宝没错,不该关他的。” 玉青时好笑地望了他一眼,玩味道:“打架没错?” “打架是不对,可那些人说你是疯子,他是为了你才跟人打架的。” 小娃娃充满质疑的声音掷地有声,狠狠砸在玉青时的心底让她眼眶也染上了一丝不起眼的红。 她垂首敛去眼底复杂,淡声道:“好了,你说的我知道了。” 小娃娃试探道:“那你要把元宝放出来吗?” 玉青时轻笑摇头,说:“还不到时候。” 她装作看不出小娃娃眼中不解似的,抓了几个晒在筛子里的红枣塞到小娃娃的手里,笑着说:“放心吧,元宝不会因为打架受罚的。” “你也不要跟着他胡闹,不管怎么说,打架都是不对的,赶紧回家去吧。” 来求情的小娃娃垂头丧气地握着一把红枣走了回去。 因战斗力最强的元宝被关迟迟不到,门外闹嚷了半晌的娃娃们也纷纷散去。 玉青时正想打盆水给元宝擦洗一下,就看到宣于渊杵着拐站了起来。 她眉心微皱,凝声道:“你去哪儿?” 宣于渊回头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微妙道:“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你的忙,索性就去给元宝讲故事好了。” “你……” “放心吧迟迟姑娘,我这人手脚虽不利索,但口舌之能还是常人难及的。” “不出半个时辰,我定能帮你将元宝哄好。” 他说得信誓旦旦,仿佛容不得半点质疑。 玉青时迟疑片刻没什么表情地说了声好。 这人在这里帮不上忙不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试探不停,还搅和得她心烦意乱。 让他去跟元宝待着也好。 左右元宝年岁不大,什么也不知道。 他就算是想套话,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 玉青时坐在小凳子上继续自己忙自己的。 宣于渊见状意味不明地啧了啧,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刚把插销拔出来,门内伺机许久的元宝用头朝前狠狠一撞就想突破而出。 元宝原本想的是直接把人撞倒,然后就冲出去接着干。 可谁知他使尽了全身蛮力,眼前之人却宛如一座巍峨不可撼动的高山一般死死地挡在眼前,一动不动。 不等他换个策略,看似瘸了没什么战斗力的宣于渊单手拎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换了个方向,径直入屋。 元宝在他手上像个被揪着后勃颈的猫仔似的,挥舞着短小的四肢不断挣扎,嘴里也嗷呜嗷呜地喊着放我下来,但却没什么效果。 宣于渊拎着个娃娃稳稳地走到屋内坐下,不等将娃娃放下,微低头盯着元宝充斥着愤怒的眼,要笑不笑地说:“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都能答上,我就放你出去,怎么样?” 元宝将信将疑地瞪圆了眼:“当真?” 宣于渊眉梢微扬,玩味道:“那是自然。” “我何至于骗一个小娃娃?” 元宝在空中不是很舒服地动了动小胳膊小腿,恼怒道:“你先放我下来!” 宣于渊好脾气地应了声行,把人放到地上,不等他站稳就说:“你跟几个人打架?” 元宝挺着小胸脯想也不想就说:“八个!” “你有几个人?” 元宝答得铿锵有力:“三个!” 宣于渊微妙道:“啧,三个对八个,你觉得,就算我放你出去,再给你根趁手的棍子,你就能打赢了?” 被人怀疑了能力,元宝恼怒地咬起了小牙。 可不等他发怒,宣于渊就用一种极具诱惑的声音说:“但是只要你听我的,我教你几招管用的,你就一定能赢。” “别说是三个打八个,就是你一个打十个,你也一定可以。” “前提就是,你得听我的,怎么样?” 第17章 这是个秘密 元宝性子有多倔,玉青时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正因为此,她才不敢在元宝怒气正盛时轻易把人放出来。 她本以为元宝在屋子里定要闹个不休,也想好了怎么与他解释讲道理。 可谁知宣于渊进屋不到半刻,刚刚还闹个不停的元宝竟然真的就安静了下来。 玉青时揣着满腹狐疑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可听了半天什么动静也无。 她正想推门进去时,去地里的秦老太就一脸急色地挎着个小菜篮子小跑着进了门。 她进门就着急地拉住了玉青时,左右看了一圈确定人没事儿才拍着胸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吓死我了。” “还好你没事儿。” 玉青时看她脸色不好,赶紧笑着扶着她到一旁坐好,不解道:“奶奶这话什么意思?” 秦老太含恨咬了咬牙,气得手指不停地哆嗦,朝着秦大家的方向指了指,跺脚道:“我还在地里,听秦家三婶儿说你大伯两口子给你谋了门亲事,有媒人都上门提亲了,生怕你受了惊吓,立马就赶了回来。” 仿佛是怕玉青时被媒人的话勾得功了心思,秦老太正色道:“那人说的话都信不得,你可千万别当了真。” “王财主家门户高,确实不缺银钱日子好过,可他家那少爷却是个先天胎里就带了病的病秧子!” “王财主不知从何处听人说,寻个八字旺的姑娘就可稳住他儿子的魂,延了他儿子的寿,这才不惜劳苦不择好赖地往家里纳妾,许了各种好处哄得好人家的姑娘去给他儿子守活寡。” “王家的那个病秧子活了半生连床都下不得,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阎王爷勾了命去,这样的人,就算是门第再高,那也配不上你!” 瞧秦老太急得满头是汗,玉青时无声轻笑。 她安抚似的握住秦老太冰冷的手,轻轻说:“奶奶说的我记住了,我不会糊涂的。” 秦老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说:“你没放在心上就好。” 说着她脸上又迸起了怒,四下张望着咬牙说:“那个媒人呢?” “被我赶走了。” “赶走了?” 玉青时笑笑点头,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打算嫁人,什么王财主李财主的我也不在意,那人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心上的,你放心就是。” 秦老太听见这话心里又是喜又是忧。 喜的是玉青时不为他人嘴里的钱财心动。 忧的是一个姑娘家,张嘴闭嘴就说自己不嫁人,日子长了可如何是好? 她喜忧参半地拍了拍玉青时的手,站起来就说:“你在家等着,我这就去找你大伯算账!” 玉青时哭笑不得的把人拉住,好笑道:“去了也没什么说的,提了他们也不会承认,何必去添这个烦恼?” “此事我心里自有定论,你就不必操心了。” “可是……” “奶奶,我真的有分寸的。” “放心吧。” 玉青时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字里行间却充斥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笃定和坚决。 秦老太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点头。 “行,那就按你说的办。” 秦老太一刻也闲不住。 勉强将心神定住,见地上准备用来钉床的板子四分五裂的躺在地上,忙不迭地挽着袖子就去翻捡。 她探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奇怪道:“元宝去拿楔子还没回来?” 玉青时稍顿了顿,说:“人倒是回来了,楔子估计没能拿回来。” 元宝刚刚那样儿估计是出门不久就跟人打了起来,就连鞋都只剩了一只挂在脚上,另外一只还是玉青时刚刚出去从路边捡回来的。 打成这样,哪儿还能记得什么楔子? 秦老太一看玉青时的表情就知有事儿,皱眉道:“他是不是贪玩儿又下河摸鱼了?” “奶奶我没有。” 紧闭许久的大门突然从内打开,元宝搓着小黑手走出来,耷拉着脑袋底气不是很足地说:“我没下河摸鱼。” 早上出门时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娃娃。 一转眼的功夫不见,就变成了眼前人见人嫌的脏小子。 秦老太看着他光了一只的脚,以及身上乱七八糟还滚满了草屑泥土的衣裳,头大道:“那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学泥鳅到泥堆里打滚了?” 元宝绞着小手支支吾吾的不敢开口,求救似的,小眼神一下又一下地朝着玉青时瞟。 看着就可怜得不行。 玉青时冷眼看着心里好笑,在秦老太炸毛找棍子前解释道:“那倒是也没,只是跟几个小孩儿在门前打仗来着。” “打仗?” 元宝被秦老太充满怀疑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听到宣于渊咳嗽了一声赶紧点头说:“对对对!” “我跟王富贵他们几个玩儿大将军打倭寇呢!” “奶奶我可是大将军!” 他喊得中气十足,好像真像是那么回事儿。 秦老太听完却撑不住笑出了声。 她乐不可支地点了点元宝脏得看不出原样的脑门,笑得不行地说:“是是是,你是大将军。” “可我的大将军,你能不能先把脸洗干净,把鞋穿上再跟我说你有多厉害?哪儿有大将军是光着脚的啊?” 元宝闻言窘得不行地看向了玉青时,可怜巴巴地喊了声姐姐。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地上被踩踏得都变了形的鞋递给他:“好好穿上,不许胡闹了。” 元宝咧嘴乐呵呵地说好。 说完却不忘回头看了宣于渊一眼。 宣于渊以手抵在唇边笑而不语。 玉青时见状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她拉着元宝走到一旁,佯作给他洗手的样子,轻声问:“刚刚你们在屋里,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元宝搓了搓小手,闷闷地说:“男子汉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玉青时倒水的动作猛地一顿,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豆丁点儿大的娃娃,半个时辰前还与自己无话不说,号称与自己没有任何秘密。 现在就有不能说的秘密了? 元宝仰起小脑袋瓜咧嘴露出一排小米牙,笑嘻嘻地说:“总之就是不能告诉你。” 他说完甩甩手上的水头也不回地跑开。 玉青时缓缓放下手里水桶,扭头看向宣于渊:“你跟他说了什么?” 宣于渊靠在门框上为难一笑,竖起根手指在唇边轻轻道:“嘘。” “这是个秘密。” 第18章 我们全家的确是有病 宣于渊和元宝禁口不提的秘密,搅和得玉青时心神不宁了半日。 可这二人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也无任何可察之处。 玉青时努力忽略心头异样的同时,心里对宣于渊的不满也在日益加重。 一定得尽快设法将这人赶走! 她阴沉着脸在院子里干活。 板子洗干净晒了半日,就干得差不多了,只要拿楔子一一敲钉好,就能勉强凑成一张床。 秦老太亲自去拿了楔子和锤子,交给玉青时的时候眼里却是掩不住的担忧。 “迟迟,实在不行咱们还是找人帮忙吧,敲打楔子得用不少力气,你一个姑娘家的,只怕是不行。” 玉青时闻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淡声说:“我不行,家里不是还有个现成的劳力吗?” “你是说于渊?” “可是他还受着伤呢,又是个客人,会不会不方便?” 玉青时装作看不出秦老太眼中的不赞成,慢悠悠地说:“迎者为客,不迎者为不速之客。” “这些麻烦本就是因他赖在咱家不走才有的,让他帮忙干活怎么不行?” “他要是受不了,大可以走,左右咱家也不欢迎他。” 玉青时生硬地阻断秦老太的话,将满脸不放心的老太太打发去泡豆子,拎着一把锤子拍响了门。 “于渊!” “哎!” 在屋子里的宣于渊探头露出个笑,不等出声手里就多了把沉甸甸的锤子。 他低头看着手中锤子静默片刻,抬头望向玉青时:“迟迟姑娘的意思是?” “把板子敲成床,然后你自己睡。” “可是……” “当然,你也可以不敲。” 玉青时一脸坦然地微笑耸肩,轻轻道:“你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睡原本应该属于别人的床,让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小床上,安然享受作为一个伤者应有的待遇。” “你放心,就算如此,看在你为村民受伤的份上,我们也不会瞧不起你的。” 话柔意尖。 棉刀子藏针,声声扎心于无形。 玉青时嘴上说着我不会瞧不起你,可眼角眉梢都是彰显于外,生怕宣于渊察觉不出的鄙夷。 宣于渊暗暗咬牙握着手中锤子微微一笑,自信道:“迟迟姑娘放心,我会敲好的。” “是么?” 玉青时勾唇轻笑,满意道:“如此甚好。” “锤子在你手里,楔子板子在地上,怕你腿脚不方便,还给你拿了个小凳子,去坐下敲吧。” 玉青时说完就走,完全没给宣于渊反应的机会。 等他回神,玉青时已经挑着水桶走出了院门。 他握着锤子蹦到小凳子旁,看到地上被准备齐全的工具气得呵了一声。 什么都备全了,这是早就想好了让他自己动手? 他单脚把凳子勾过来坐下,正琢磨眼前这些东西怎么拼成床的时候。 躲了玉青时半日的元宝抱着被他遗忘在屋内的拐杖跑了过来。 “你会钉床吗?” 宣于渊动作微僵,皮笑肉不笑:“你还想收拾那些小家伙的话,最好就别多嘴。” 受到威胁的元宝抱着拐杖撇撇嘴,充满怀疑地说:“你教我的那招,真的能行?” “那是自然。” 宣于渊很是生疏的用锤子敲了敲地上的板子,口吻幽幽:“等天黑了,我就随你出去,准备好了按计划行事,明日你就能看那些人的笑话。” 元宝一想到他说的那个场景就咧着嘴嘿嘿直乐。 宣于渊泄愤似的拿起个楔子对准木板用力砸下去,闷声咬牙:“故意刁难想赶我走?” “想得美!” “小爷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时间……” 玉青时前前后后担了三担水回来将水缸添满,在院子里敲敲打打了半日的宣于渊也终于摸到些许门窍,勉强将板子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五块长木板子钉成整块,搭在事先垒好的土台上,就可做成一张简单的床。 秦老太叫上玉青时帮忙一起将板子抬着进屋,搭好后勉强能看出个床的样子。 宣于渊正盯着床板讶于自己突然发现的木匠才华,转眼就看到玉青时端着个水盆走了进来。 他心里暗道不妙稍退半步,正想溜时手里就多了块帕子。 玉青时抬手指了指屋内积灰之处,理直气壮地说:“把这些灰擦干净。” “我……” “不擦也可以,你去做饭?” 不会做饭的宣于渊攥紧帕子抿紧薄唇,看着玉青时的眼,一字一顿:“我擦。” 玉青时像是察觉不到他的不满,好性子地笑了笑,轻柔道:“那就好。” “不过记得擦干净些,毕竟这是你接下来要住的地方,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随意糊弄,决定权在你。” 玉青时说完就走,干脆得半点泥水不留。 左右转了半天脑袋的元宝神秘兮兮地往宣于渊旁边挤了挤,欲盖弥彰地用手遮住小嘴,用气声说:“你是怎么把我姐姐惹得这么生气的?” 宣于渊垂首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问:“你姐姐性子一直如此阴阳怪气吗?” 元宝最是维护玉青时,听到这话立马不满地瞪起了眼,张嘴就嚷:“你才阴阳怪气!” 像是怕宣于渊提玉青时的疯病,元宝愤怒宛若个红了眼的小公鸡,先声夺人地喊了出来:“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 按元宝设想,宣于渊听到这话应该大怒。 甚至还想揍人。 他已经做好了逃跑求救的思想准备,可宣于渊愣了愣,却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似乎,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元宝被眼前一幕惊得忘了反应,惊愕地盯着他,舌头开始打结:“你你你……” “你没事儿吧你?” “你笑什么啊!” 宣于渊乐得止不住地摁了元宝的脑袋一把,颇为赞同地说:“你说的对,我们全家确实是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他半讥半讽的弯着唇乐了半晌,垂眸敛下眼底暗色,将手中被攥得温热的帕子塞给元宝。 元宝被这出人意料的转折震得抖了抖,低头看着手里多出来的帕子茫然咂嘴。 宣于渊飞快地朝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要是想晚上去收拾那群小兔崽子,就赶紧帮忙。” “可是姐姐说……” “你姐姐还说不许打架,你听了么?” 宣于渊满眼戏谑地看着迟疑不决的元宝,低声诱哄:“你帮我干活,我帮你出招打架,咱们这是双赢。” “快点儿,迟了就来不及了。” 第19章 因为我不要脸 元宝人不大,但自小就跟着家里下田上山,干活儿时手脚远比宣于渊麻利了许多。 一大一小在屋内一边折腾不知在说什么,笑声一直就没止过。 秦老太听着动静,嘴角也在控制不住地上扬。 “这个于渊,看着文文雅雅的,倒也是个活泛的性子。” 正在择菜的玉青时闻言指尖猛地一顿,心头骤然泛起无数抹不开的疑云。 秦老太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家里还有床被褥,年头虽是久了些,可棉花芯子是好的,明日一早拿出来晒一晒,再把套子洗干净,装上就能凑合用。” “咱仨今晚先挤一挤,等明日让于渊自己睡一屋,就能好些了。” 玉青时低着头嗯了一声,掩饰情绪似的将篓子里择好的芝麻叶拿去洗。 洗干净的芝麻叶倒入滚开的热水中焯上一遍,有笊篱捞出来把水分沥干,撒上点儿盐和醋,拌匀了就是个小菜。 她刚把拌好的芝麻叶拿到一旁放好,又将剩下的山芋头倒到了蒸屉里,蹲下身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禾。 秦老太之前找回来的山芋头剩的不多,吃一顿肯定是差些的。 玉青时掀开空得只剩下个底的米缸看了一眼,把剩下的米都倒出来,头也不抬地说:“奶奶,明日你在家看着元宝,我去街上买些米回来。” “还有家里的油盐,也是该添些了。” 秦老太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迟疑道:“米价高,杂粮便宜些,要不就别买米了,买点儿杂粮回来也行。” 之前家中生计全靠芸娘在外做散工。 田里自家产的米粮,悉数被拿出去换了药。 卖的时候卖不到多少银子,可去买时就是另外一回事儿。 家中生计无望,地里的收成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不稍节制些,指不定吃到什么时候就断了顿。 见玉青时不言声,秦老太放下手里东西转身进屋拿了个褪了色的小布袋走出来。 她把布袋塞到玉青时手里,哑着嗓门说:“这里头装着些散碎铜板,你明日去买米的时候,就用这个。” “你卖玉佩的银子放着别动,等今年地里的收成换了钱,咱们想法子凑一凑,争取早些去赎回来。” 玉青时望着手里的布袋哭笑不得地摇头。 “我自己有银子,要你的作甚?” “你有也不能乱花。” 秦老太似怒似笑地瞪了玉青时一眼,认真道:“那玉佩是极重要之物,你娘生前叮嘱了无数次。” “先前实在是被逼得没了法子被迫当了,可那是你的东西,咱们定要想法子赎回来。” 玉青时知道芸娘为何重视那块玉佩,却打心眼里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东西。 证明了身份能如何? 回到那个地方又能怎样? 最后还不是惨死魂散,落得个万人唾骂的结果。 与其重蹈覆辙去争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如换了银子安心在此度日。 秦老太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玉佩的事儿,瞧这架势一时半会还停不了。 玉青时匆匆将布包往怀中一塞,闷着头点头说:“行,你说的我记住了。” “以后再说吧。” 秦老太失笑出声:“你这孩子,什么叫以后再说呢?我跟你说……” “奶奶!” 屋内笑了半天的元宝单手甩着张帕子蹬蹬蹬地跑出来,扑到秦老太怀里打断了她的唠叨。 他难掩骄傲地把小脑袋昂了起来,雄赳赳地说:“我们把屋子擦干净啦!” “特别干净,我在地上滚一圈都不带沾泥的!” 秦老太被他的童言稚语逗得不住发笑,摸着他的脑袋说:“哎呦,咱家的元宝真厉害。 “只是衣裳不好洗,往后没事儿就别往地上滚了啊!” 元宝咧着嘴嘿嘿直乐,讨夸似的眨巴着眼看向玉青时。 玉青时把淘洗好的米放入锅里,盖上盖子焖上,没理会元宝的小眼神,反倒是朝着走在后头的宣于渊看了过去。 宣于渊嘴角弧度往下跌了一下,笑吟吟道:“迟迟姑娘为何如此看我?” “是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玉青时皮笑肉不笑地勾起了唇,讥诮道:“没。” “干净得很。” “那就好,我……” “干净是干净了,只是也忒厚了些。” “连个几岁的娃娃都使唤,阁下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出人意料呢。” 玉青时损完就走,半点不留让宣于渊翻盘的余地。 宣于渊杵着拐杖愣在当场静默良久,脸几乎变得跟夜色一样黑。 在一旁看了半晌的秦老太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干笑道:“于渊,迟迟就是这么副性子,有口无心的,当不得真。” “你别往心里去。” 宣于渊脸上浮现出一丝勉强的笑,语带惭愧。 “我在此本就是个累赘,能吃不能干的,还要劳烦迟迟姑娘前后忙碌,她因此对我不满也是应当的。” “若真是不便,那就不劳烦了,我明日去找村长将此事说清楚,看看……” “别别别!” 秦老太今日特意寻了机会去找村长细问,被村长的一番话吓得魂不附体了半日,生怕宣于渊一个不高兴就去衙门把玉青时告下大狱。 她推开赖在怀中的元宝,去拉着宣于渊坐下,一脸郑重地说:“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迟迟那里我会去跟她说的,放心吧啊。” 宣于渊极为牵强地勾着唇挤出个笑。 “要是麻烦的话,我就不……” “不麻烦!” 秦老太打断他的自诉,果断道:“一点儿都不麻烦。” “你坐着,我这就去找迟迟说。” 秦老太满脸凝重地去找玉青时谈话。 颓了好一会儿的宣于渊玩味地眯起了眼。 小丫头,还想跟我斗? 元宝这么半天也没听明白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见宣于渊好像又高兴了,忍不住道:“你刚刚是跟奶奶告姐姐的状吗?” 宣于渊喉头无形一哽,僵硬道:“不是告状。” “是合理诉求。” 元宝歪着脑袋奇怪道:“什么叫合理诉求?” 宣于渊把好的那条腿支着伸得长长的,手指愉悦地在腿上敲打着小调儿的节拍,慢悠悠地说:“就是提出合理要求,让你姐姐不要欺负我。” “毕竟我是因为你姐姐才受的伤,她应当待我好才是。” 宣于渊说得理直气壮,像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元宝托着下巴想了想,却不是很赞同。 他绞着小眉毛,不满道:“可我姐姐也救了你啊!” “要不是我姐姐大半夜把你从河里捞出来捡回来的,你早就被水淹死了,所以应当是你对我姐姐好。” 宣于渊没想到元宝人不大,脑瓜儿转得还挺快。 微默之下轻笑点头,感慨道:“你说的不错,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确是当对她好。” “可我还是希望她能待我好。” 元宝不解:“为什么?” 宣于渊抿着唇想了想,凑到元宝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因为我这人恬不知耻。” “简单地说,就是不要脸。” 第20章 他说我亏待他? 宣于渊和元宝的对话无人可知。 但是玉青时却被宣于渊的无耻震惊到表情空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滔滔不绝的秦老太,尾音发颤:“他跟你告状说我亏待他?” 秦老太点点头,又觉得不妥摇头道:“他没这么说,只是你对他也太不客气了些。” “迟迟,我知道你不喜他,可他既然是因咱家之故受的伤,咱们就当负责,别的不说,稍客气些也是应当的。” “往后你就别惹他了,万一真把人惹急了,去衙门一告,咱家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秦老太一脸慎重地拍了拍玉青时的手,小声道:“等他伤好了也就走了,你就多忍耐些吧,这事儿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老百姓最怕官字号。 一旦沾上了官府两个字,无事都能吓得胆儿震上三颤。 秦老太生怕玉青时不知其中利害,拉着她不住地叮嘱。 玉青时被她说得头大了一整圈,只能是咬着牙点头。 “你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见她答应了,秦老太这才如释重负地走了出去。 玉青时在屋子里黑着脸,把枕头当成宣于渊的脖子拧了不知多少圈,心中郁气稍消才冷着脸出了房门。 宣于渊正在跟记吃不记打的元宝讲故事,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转头看向玉青时的眼神怎么都透着一股怯生生的意味。 知道的也就罢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玉青时真的把他怎么着了! 玉青时对上这么一张脸,一口闷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脸都多了几分绿意。 秦老太生怕她发飙,赶紧叫了声:“迟迟。” 宣于渊眸光微闪,忍着笑低头小声说:“迟迟姑娘,我……” “你闭嘴。”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打断宣于渊的话,硬邦邦道:“你别说话了,留着劲儿吃饭吧。” 她说完就径直奔着灶台走了过去,像是一句都不想与宣于渊多废话。 成功报了先前的一箭之仇,宣于渊心情大好,面上怯怯未褪,眼尾却带出了一抹愉悦的小弯。 秦老太察觉气氛不对,打圆场似的笑着说:“对对对,马上就要吃饭了。” “元宝,去帮你姐姐拿碗筷,进屋准备吃饭了。” 故事听了半拉的元宝意犹未尽地跑去帮忙。 宣于渊身残志坚,为体现出自己没白吃白喝,一手撑拐,另一只手还端了碗小咸菜,半瘸半拐地朝着屋里走。 入了夜,秦家是不点烛的。 正巧外头夕阳缓落,门大开着天光正好,就着这光吃饭也不费劲儿。 除了两碟子酱菜,桌上算得上菜的就只有凉拌的绿叶子。 唯一散发着香气,能让宣于渊认出来是何物的,就只有碗中的米饭。 眼前的米成色发黑,米粒也散碎得七零八碎,算不得上品。 可就这样的东西,在空了一日肚子的人面前也极具吸引力。 甚至还让人有点想流口水。 宣于渊秉持着矜持勿动的原则坐着没动筷。 元宝捧着自己的小碗就惊喜地哇呜叫出声。 “今天吃米饭!” 秦老太被他高兴的样子逗得心酸又好笑,往他碗里夹了点芝麻叶,笑着说:“吃米饭也不能光吃饭,你吃点儿别的。” 他把脑袋埋进碗里含糊不清地唔唔唔应了几声,没两下饭碗就被他刨空了大半。 玉青时忍着笑把自己碗里还没吃过的分了一半过去。 元宝含着满嘴的饭茫然抬头:“姐姐?” 玉青时面不改色地说:“我吃不了这么些,你帮我吃点儿。” 秦老太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能出声就听到玉青时说:“快吃饭吧。” 说完她把蒸出来的山芋头捡到自己碗里,刚扒了半个的皮,就被身旁的眼神盯沉了脸。 她侧头看向宣于渊:“看什么?” 宣于渊看了眼自己碗里的米饭,试探着将碗朝着玉青时的方向推了推,小声说:“我喜欢你手里的那个东西,能分我点儿吗?” “我拿米饭跟你换?” 宣于渊自认合理的要求再度遭到了玉青时的拒绝。 不过这次秦老太却没说帮他。 吃过饭,元宝叫叫喳喳地蹲在门口跟来寻他的小娃娃说米饭有多好吃。 不一会儿就嚷嚷着说是要出去抓蛐蛐儿。 刚吃过饭也不到睡觉的时候,可天色晚了让他独自出门去玩儿,不管是玉青时还是秦老太都难以放心。 玉青时正想说不行时,宣于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然道:“我陪他去吧。” 元宝闻言喜不自胜地跑过来抱住玉青时的胳膊,哀求道:“姐姐,你就让我们出去玩儿吧。” “我保证我一会儿就回来,很快的。” 玉青时被他晃得脑袋晕,皱眉道:“一会儿就回来,保证不去带水的地方?” “我保证!” 秦老太端着个盆走出来闻声而笑,好笑道:“迟迟你就让他去吧,就在家门口不远处玩儿,没事儿的。” “再说了,有于渊帮忙盯着呢,你还怕他丢了不成?” 宣于渊笑着点头,自谦道:“老太太放心,我这腿虽是伤了,可也能走动,跟着他出去转一圈还是行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 元宝也在不住哀求。 玉青时一时没顶住,一眼也没看献殷勤的宣于渊,看着元宝头大地说:“就只能去一会儿,最多半个时辰就必须回来。” 元宝原地蹦起来叫了声姐姐最好了,迫不及待地拉着宣于渊就往外跑。 可怜宣于渊单蹦着一只脚跟得艰难,跌跌撞撞地被拉着出了门。 一大一小身影交叠在一起,很快就融到了夜色中。 秦老太在后头见了,笑得止不住地说:“元宝似是很喜欢于渊呢。” 玉青时闻言怔了一下,心情复杂地笑笑。 那样的人,真要是起了心思,想要什么有不起? 想哄个孩子的欢心,怎会是难事? 秦老太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自顾自地说:“我去瞧瞧泡着的豆子,明日你去买米,我就在家里把豆子磨成浆,等你回来,正好能喝上碗豆汁子。” 玉青时拉住她往屋里走,无奈道:“你入了夜眼睛就不好,黑灯瞎火的磕磕绊绊地做什么?” “豆子泡得好好的,我一会儿就去看,你回屋歇着吧。” 玉青时扶着秦老太回屋歇下,转道去院子里的厨房给泡着的豆子换了一道水。 怕回屋被秦老太看出不对,索性找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借着明亮的月光洗衣裳。 不到半个时辰,门外就多了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宣于渊耳尖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唇角微勾故作神秘地对着元宝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元宝忽闪着大眼捂着嘴点头。 宣于渊忍着笑做了个冲的手势。 元宝见状眼里发亮,脚底蓄力低下头,正学着小牛的样子蹬地准备往里冲,头顶部突然就响起了玉青时清冷的嗓音。 “你要干什么?” 第21章 我不是怕你,是烦你 头顶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元宝啊了一声噗通跌倒在地。 他瞪圆了眼看着玉青时,可怜巴巴地说:“姐姐你吓着我了。”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无声冷笑。 “不然你就准备要吓唬我了,是吗?” 确实有此打算的元宝心虚地搓着小手爬起来不敢再叭叭。 玉青时看他一身滚得脏兮兮的,控制不住地叹了口气。 这么大的小娃娃,一眼看不住就去泥堆里打滚,一日八件衣裳换下来,都不见得能有一个干净的娃。 她伸手揪着元宝凑近了些,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轻声说:“赶紧去洗干净了睡觉。” “洗不干净,今晚就不许睡觉。” 元宝咧嘴笑着跑了进去。 抱着胳膊忍了半天笑的宣于渊见玉青时完全没搭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哎了一声。 “迟迟姑娘,难得月色上佳,静夜风谧,如此良景,姑娘就不多赏赏?” 玉青时一脸平淡的麻木,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活像是在看傻子。 “你慢慢赏。” “等等。” 宣于渊撑着拐蹦跶到玉青时身边,一脸玩味地低头问:“我能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吗?” 玉青时冷眼看他。 “知道冒昧就别问。” 宣于渊再三被噎气得笑了起来,索性彻底不要脸了,长拐一横就挡在了玉青时的脚前,拦住玉青时的去路才笑吟吟地开了口。 “我这人心里存不得疑,一旦生疑,就日日夜夜不得安心,姑娘就当是行行好,帮我解了这个疑惑可好?” 他问得字字客气,行动却没嘴上说得风度翩翩。 玉青时自知不答定是纠缠没完,黑着脸往后稍稍退了半步,冷冷道:“说。” 宣于渊抻着脖子凑近了些,盯着玉青时的眼睛,好笑道:“姑娘虽对我处处不客气,可我感觉,你似乎有点怕我。” “为什么?” 眼前人的一双眼泛着浅笑,话也温柔。 月下得见,周身都仿佛浸染出一层让人沦陷的蜜意。 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在说笑。 唯独被这双眼看着的玉青时,后背一阵接着一阵控制不住的在发寒。 她压制住自己想闪躲的本能,故作平淡地说:“我没有。” 宣于渊玩味挑眉:“是么?” “我还以为你是见了我肩上彩绘,这才如此。” 听到彩绘二字,玉青时的心头再度失控暴跳。 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耐地呵了一声,讥诮道:“正常人谁会往身上弄那样的东西?” “我小门小户出身,见识短没见过,见了心中有惧,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还有,我不是怕你。” “是烦你。” 玉青时生怕宣于渊纠缠没完,语罢拔腿就走。 像是为了宣泄对宣于渊的不满,甚至把摇摇欲坠的门板都摔得响出了声。 宣于渊半边身子都歪在拐杖上,盯着玉青时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又外头看了看自己绘有彩绘的肩,默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出声。 “说的也是。” “正常人谁弄这玩意儿?” 元宝正光脚拎着鞋跑出来洗脚,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好奇道:“什么正常?” 宣于渊眼底晦色突散,杵着拐溜达着上前,慢悠悠道:“我在想,我这腿什么时候才能正常。” 元宝盯着他手里的拐杖看了看,学着秦老太的样子老成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轻易好不了滴!” 许是听见他说话,屋内传出了玉青时的声音:“赶紧洗干净了进屋睡觉!” 元宝脆生生地说了声好,扭头眼巴巴地望着宣于渊,回头再三确认屋里的人不会出来,激动地小声说:“你说,秦壮壮今天晚上会做噩梦吗?” 宣于渊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谨慎道:“我觉得,他可能都不敢睡觉。” “哈哈哈!” “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眼看着跟前的小崽子得意得忘了形,宣于渊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住他的嘴,没好气道:“乐这么大声,不怕你姐姐知道了?” 元宝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没动静才拍着小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对着宣于渊兴奋地说:“我都跟他说了,以后不许再胡说骂我姐姐,不然我就吓死他!” 宣于渊闻言嘴角微笑缓缓凝滞,眯着眼道:“你先前折回去,就是为了警告他?” 元宝骄傲点头,兴奋地用脚踩着盆里的水,看着水花咯吱咯吱地乐着说:“我都跟他说了,以后……” “等等。” 宣于渊挥手打断他的话,皱眉道:“我不是跟你交代过,让你全程一句话都别说吗?” 元宝理直气壮地瞪眼:“可是我不说,他怎么知道是为什么挨的打?” 宣于渊看着眼前尚未察觉到危机的傻孩子,沉默良久。 他回想着今晚不久前的乱象,一言难尽地回头看了眼静悄悄的屋子,意味深长道:“你先别想以后了。” “想想自己能不能混过明天吧。” 元宝不满地踢起水花:“你什么意思?” 宣于渊冷呵一笑,微妙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明天可能要挨打。” 对孩子而言,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有二。 一是挨大人的打。 二是不能出去玩儿。 宣于渊一张嘴就精准踩中元宝雷区,瞬间把一个笑呵呵的小娃娃点炸。 元宝气哼哼地抓着盆把水倒在地上,对着宣于渊重重地哼了一声才说:“我才不会挨打。” “姐姐和奶奶最疼我了。” 宣于渊不忍直视地看着他无比自信的小脸,幽幽叹气。 “孩子你还是太傻了……” 被评价傻的元宝鼓着腮帮子冲回了屋,学着玉青时的样子重重地把门关上,成功惹来了秦老太的唠叨。 听着屋里不是很清晰的叨叨声,宣于渊靠在石磨上缓缓闭上了眼。 屋内说话声渐渐弱去,整个村子都仿佛随着夜色的沉浸陷入难言的静谧。 宣于渊弯唇吹了个口哨,不多时身后就多了一道不知从何处蹿出的黑影。 那人影站定后对着宣于渊单膝下跪,不等说话,就看到宣于渊在唇边竖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黑衣人见状轻笑,低声说:“屋内的眠香是属下半个时辰前就放进去的,现下屋内的人早已睡熟,就算是屋子塌了也不会醒的。” 宣于渊听完无声轻笑,像休息好的猎豹似的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扔掉手中装腔作势的拐杖,慢悠悠的在院子里走了几步才说:“让你找的东西可找到了?” 第22章 难得遇上个有趣的 黑衣人面露惭愧,低头道:“属下无能。” “您说的荷包并未找到下落,不过据您所说,您落水被救起后接触过您的只有这家人,那荷包若不是顺着水漂到别处,大概率就在这家人的手上。” 宣于渊回头看了眼静悄悄的屋子,心情复杂:“就在这里么?” “看样子我还真是留对了。” 他脚尖轻点翻身跃到石磨上坐好,揉了揉自己装了一日瘸而酸胀的腿,漫不经心地说:“让你查的人,都查清了?” “查清了。” “这户人家祖祖辈辈扎根在此,往上数三代都不曾离开过秦家村。” “您提到的那个姑娘,五岁时随亡母改嫁至此,因随亡父姓的缘故,这才与这家人姓氏不同,自五岁到秦家村后,她就再没离开过村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而秦家村近十年,除婚丧喜嫁,村中再没来过外人,也无任何异状。” 来人所说与宣于渊自村民口中打听到的消息所差无几。 也让宣于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难不成真是他多心了? 玉青时怕他,真的是因为肩上这彩绘觉着他不是好人? 他一想到玉青时指着他喊人抓山匪的场景头就大了一圈,板着脸对眼前的黑衣人伸出了手。 “我要的东西。” 黑衣人从胸前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白瓶双手递到他手中,不等开口就听到他说:“行了,你走吧。” “主子爷?” 他大惊失色地看着宣于渊,苦声道:“您遇袭落水一事本就牵连甚远,现在各方人马都在寻您,您再在此处盘桓无人护卫,万一再……” “有人前呼后拥地跟着,你们就护住我了?” 宣于渊讥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说:“再者说,身后多了人跟着,目标更大更显眼,想杀我的人,说不定就更多了。” “主子爷,您……” “行了。” “我发现这里还挺有趣的,突然就不想回去了。” 虽然确定玉青时应当不知自己身份,可他还是觉得玉青时有趣。 这么个有趣的人,在别处可不多见。 他意味不明地勾唇笑了笑,捡起地上的拐杖慢悠悠地往回走,无视黑衣人眼中急切,摆手轻飘飘地说:“难得遇上个有趣的,我怎么也得在此多玩儿几日。” “你自己回去就是。” 他说着话音微顿,回头轻笑道:“还有,没事儿不要来烦我。” 黑衣人焦急地站起来,急声道:“可是汴京……” “汴京无人盼我回,我在不在都没什么两样。” “对了,若是老爷子问起,就说我丢了对耳环在此,必须得寻到才回,至于什么时候回,就得看我什么时候找到了。” 他说完像是心情不错地笑出了声。 黑衣人看着他渐行而去的身影。 杵在原地想动又不敢动,不到瞬息的功夫就急得头上冒出了汗。 “主子爷,您……” “滚!” 宣于渊脚步顿在茅屋门前,微微侧脸视线无声落在黑衣人的身上,虽无实质却宛如开锋利刃,寸寸阴冷刮骨,让人心底生寒。 他轻轻勾唇,语若含笑:“别让我说第二遍。” 黑衣人被他眉眼间抹不开的阴冷骇得心头生颤,打了个激灵后拱手下跪:“属下知罪。” 说完似是怕宣于渊再度动怒,脚不沾灰地在风中一闪没了踪影。 宣于渊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合眸讥诮轻笑。 “废物。” 夜色静远而逝,早早入睡的人们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玉青时少有地睡到了天色大亮。 她揉着酸痛的腰走出房门,元宝抱着个小枕头跟在她身后,小眼神充斥着说不出的心虚,不断地朝着她揉的地方瞟。 “姐姐,你没事儿吧?” 玉青时回头看他一眼,心情很是复杂。 “应该没事儿,不过……” “以后你都自己睡吧。” 几岁的娃娃,醒着时候不老实。 睡着了也不安分。 元宝睡梦正酣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双拳双脚踢打乱飞,恨不得将床上的东西或人一股脑全踢下床。 玉青时难得一夜无梦,人还没清醒,腰上就被在梦中酣战的元宝来了个夺命连环踢。 娃娃人不大,劲儿不小。 几脚丫子踹得玉青时好一会儿没能缓过劲儿来,稍有动作都觉得疼得厉害。 她努力无视腰上不适,打了盆水匆匆洗了个脸,擦着脸上的水说:“我今日要去买东西,你跟奶奶乖乖在家,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好不好?” “还有。” “不许跟人打架了。” 元宝噘着小嘴不高兴地哼哼了几声,小声说:“可是他们骂你,姐姐最好了,谁也不能说,谁要是……” “傻小子。” 玉青时笑着重新把手上的帕子拧干,盖住元宝的小脸搓了搓,轻声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说什么,咱们管不着,却也不必在意。” “多个恶名与我而言并非坏事儿,我也不在乎旁人怎么说,你也不许计较。” 家中一老一小,她还长了这么张脸。 若无恶名在外,不知还要添多少无谓的麻烦。 现下人人都道她是疯子,不明就里之人听了,自会退避。 无形间能省下很多事儿。 这是玉青时想看到的。 看着元宝气鼓鼓的小脸,玉青时忍俊不禁道:“你现在还小,有些事儿还不懂,等你长大了,你就能明白了。” 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而言,玉青时这番话实在是过难理解。 他纠结得小眉毛都拧作了一团,一张小娃娃脸学着大人的样子一脸挣扎,逗得玉青时轻声发笑。 “总之,不许打架,记住没?” 元宝虽顽劣,可面对玉青时如此郑重的神色,饶是心里不赞同,也还是不敢顶撞。 见他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玉青时这才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道:“听话就是好孩子。” “你好生在家待着,我一会儿给你买糖回来。” 听见有糖吃元宝喜出望外地绽开了笑。 他一脸期待地比划了一下,小声说:“糖人可以吗?” “画成老虎的大糖人!” “当然可以。” 秦老太拎着泡了豆子的木桶走出来,闻声撑不住笑出了声。 “你姐姐出去买东西本就受累,你就别给你姐姐添乱了。” 玉青时快步走过去把她手中木桶接过来在石磨边上放好,拎起摆在地上的背篓说:“买个糖人算什么麻烦?” “这石磨沉得很,等着我回来再磨。” 秦老太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没接话,只是说:“路上小心些,早些回来。” “行,我记住了。” 玉青时回头望了一眼至今没什么动静的侧屋,缓缓呼出一口气背上背篓出了门。 第23章 于渊哥哥 出了秦家村往镇上去,走得快些也要半个时辰。 玉青时赶在日头升大之前到了镇上,直奔米铺而去。 在农收时节,五文就可换一升米。 可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米价比起寻常高了不少。 许是察觉到玉青时的迟疑,店伙计笑着说:“您若是觉着八文一升价高了,咱家店里还有比这更低些的,只要四文一升。” “只是这米是陈年的旧米,米粒碎些,吃着嚼头也不算好。” 他说着从米柜底下拖出了一个布袋,打开袋子捧出一把给玉青时看。 “您瞧,这米虽是色暗了些,可也不错的,要不给您来点儿?” 玉青时抓起一把放在掌心看了看,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米只怕是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也不知存了多久,泛黄就罢了,手指稍一搓,米粒就散成了粉。 这样的东西,就算是拿回去,只怕也焖不成饭,只能熬粥。 她松开手任米粒散回袋子里,笑道:“算了,还是要精米吧。” “好嘞!” “您要多少?” 玉青时望了望自己的背篓,说:“二斗。” “你帮我把袋子扎严实些,省得路上撒了。” 店伙计拿着带着给她装米,掌柜的拿着算盘走了过来。 “谢您光顾,八十文一斗米,两斗共计一百六十文。” 米装好账结清,玉青时皱眉看了眼外头渐大的太阳,为难道:“掌柜的,我这背篓先放在您这儿成么?” “我再去买点儿别的,最多半个时辰就折回来拿。” 掌柜的闻言笑呵呵道:“行,怎么不行?” “你要是买了东西怕不好拿,我再借你个篮子,你拎着去能方便许多。” 玉青时再三谢过后拎着一个小篮子出了米铺,买好了家里缺的油盐,也没着急折回去,反而是在街市上慢悠悠地转了几圈,打量着街市上的东西。 她这次出来,除了买必要的东西,还想看看能不能寻到个赚钱的路子。 玉佩卖了二十两银子,除去玉娘丧葬所费,还有秦老太和元宝的医药钱,她手里只剩下了十五两。 今日出来一趟就花了快三百文。 若是长此有出不进,坐山吃空只怕也吃不了多久。 可小镇上人不多,也算不得繁华。 街市上除了几个卖吃食的小摊子,多数都是附近村里的百姓从自家带来的东西。 鸡蛋,小菜,还有山里的野货,这些东西农户家里很是常见,数量却都不多。 想以此为生,都不太现实。 不大的街市来回转了两圈,心中愁处却无路可解。 玉青时心情复杂地呼出一口气,拆开给元宝买的粽子糖往嘴里塞了一个,感受则嘴里散发的甜味,含糊不清地轻声喃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吧。” 她来时轻巧,靠着双脚也不觉吃力。 可回去时,背篓被装了个满满当当,没走几步就喘得不行,想走回去显然不现实。 镇口有专门拉人的牛车,多数是往县城里去的,走一趟一个半时辰需三文钱。 玉青时擦着汗跟车主讨了价,忍着心痛给了一文钱让车主给自己送到村口。 她出门时晨曦正好,回家时却被顶头的太阳晒得汗流浃背。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还没进去,就听到了里头不绝的笑语。 “那猴子真的会飞吗?” “他腾云驾雾能飞多高?会不会被风吹下来?” “本来就是踩着风飞起来的,怎么可能会被风吹下来?” “他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就算是风也追不上他。” “翻筋斗这么厉害啊?” “那你说,我翻筋斗能飞多远?” “呃……” “我觉得你最多一尺地,而且还会砸到地上。” “奶奶!你看他欺负我!” 元宝被于渊气得不住跳脚,拉着喊着要让秦老太做主。 秦老太好笑得不行地拍了拍他炸毛的小脑袋,笑着说:“你于渊哥哥给你讲故事你就好好听着,不许胡闹。” “于渊哥哥?” 听到秦老太对宣于渊的称呼,玉青时秀气的眉毛难以置信地飞出了眼角。 她才出门多大会儿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自喃声音极低,按理说无人能听清。 可院子里正在与元宝说笑的宣于渊耳尖却不明显地动了动,眼底泛起了丝丝戏谑。 “都是叫的哥哥,这声儿听起来怎么就这么软呢……” 软得让人心尖子都柔了一下,甚至还想逗她多唤两声。 元宝没听清他嘀咕了什么,抻长了小脖子哼唧道:“你在说什么?” 宣于渊斜眉瞥了他一眼,拍着眼前的石磨说:“我说,让你赶紧把豆子舀进来,磨里空了。” 元宝哼哼着迈着小短腿去舀豆子。 恍了半刻神的玉青时也皱眉推开了关着的院门。 见她回来了,正在打水的秦老太惊喜地叫了一声,赶紧跑过去帮她把背着的背篓卸下来。 “怎么买了这么好些东西?你背着怎么回来的?” 玉青时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用手扇了扇风才说:“坐牛车回来的,没走多远的路。” 她说着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向宣于渊看了过去,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胳膊的瞬间,瞳孔却急速缩皱成了一枚针尖,心跳也如鼓点般在耳边轰隆作响。 这人肩上彩绘竟然不见了! 皮肤光洁,无半丝痕迹。 若不是亲眼见过,玉青时甚至不敢相信他的肩上曾出现过那样的图案。 玉青时被眼前一幕震得忘了呼吸,满目都是来不及掩饰的讶然。 宣于渊见状唇边玩味渐起,故作尴尬似的抬手遮了遮自己的胳膊,扭头冲着秦老太怪叫:“老太太我就说不能这么光着膀子,你看迟迟姑娘都吓成什么样儿了!” 秦老太拿着块帕子哭笑不得地赶上前来,帮玉青时擦了擦脸上的汗才说:“胡说,我家迟迟胆儿大着呢,才不会轻易被你吓着。” “再说干活时人家都这么穿,你那衣裳还坏了,怎么就穿不得了?” 玉青时勉强撑出一丝笑,接过秦老太手中帕子捏在掌心,定定地看向满脸戏谑的宣于渊,闷声道:“你……” “你肩上的那个图怎么没了?” 宣于渊歪头看了眼自己光溜溜的肩膀,咧嘴龇出了一排大白牙,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嗓音悠悠道:“因为啊……” “那个本来就是画上去玩儿的假东西。” “用点儿油沾上水洗一洗,自然就没了。” “假的?!” 宣于渊乐不可支的点头,嘿嘿笑道:“对的呢。” “是假的。” 第24章 疑窦生 宣于渊肩上突然消失的彩绘引得玉青时神色大变,也逗得秦老太和元宝笑个不停。 元宝绘声绘色地跟玉青时描述宣于渊是怎么把肩上彩绘洗掉的。 玉青时听得眉心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褶皱,久久不平。 若眼前人真是她想的那人,这彩绘应当是永世不脱,就算是剜了皮肉也祛不掉的。 可这人竟然抹了油沾点儿水就洗干净了? 难不成真的是她误会想多了? 可此人身上蹊跷颇多,难道真的都是巧合? 她惊疑不定地在屋子里接连灌了好几杯水才稍微冷静些许。 出了屋门看清眼前一幕,却不知说什么好。 石磨大约成人一臂方圆,元宝够不着,秦老太力气不够。 宣于渊瘸了一条腿蹦跶着转圈不方便,索性就用石头垫得高高的,人坐在石头上高出石磨一截,坐在原地用胳膊握着磨把转圈。 秦老太拿了小盆将磨出来的豆汁子仔细装好。 元宝抱着个葫芦瓢来回蹦跶着舀豆子倒入磨盘。 几个人老的老,少的少,还要一个瘸着腿。 但分工还挺明确,活儿也办得挺利索。 她正想说要不自己来,元宝就挥舞着手里的葫芦瓢高兴地叫了起来:“没有豆子啦!” 秦老太端着最后一小碗稍让开些,笑得合不拢嘴地说:“多亏了于渊帮忙,不然不知得磨到什么时候。” “于渊你下来时小心些,进屋歇会儿,我去把豆汁子煮开了就叫你。” 他扬着笑说是,状似好奇地朝着玉青时看了一眼。 “迟迟姑娘,你这是看什么呢?” 玉青时心情复杂地扯着嘴角挤出个笑,把秦老太手里的小碗接到手里,淡声说:“没什么。” 她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像是好奇:“对了,你之前肩上的画是怎么弄上去的?” 她问得漫不经心,像是随意提及。 宣于渊也答得随随意意。 “出了硕阳关,百里之余有个朔阳城,那城中住着不少外域人,也有很多中原少见的新奇玩意儿。” “这样的彩绘在那处,花上三两银子就可请人帮忙绘一个,图案还能自己选,而且这油料与寻常的色彩不同,沾水不化。” “我当时机缘巧合从那处路过,见了觉着有趣就画了一个玩儿,谁成想竟会因此被你误会成恶人。” 他一言难尽地摇头一叹,自怨道:“早知会有这么大的误会,还让姑娘忌惮至此,我就不花这冤枉钱了。” 玉青时还没来得及说话,秦老太就很是赞同地说:“是不该花这冤枉钱。” “好好的小伙子,弄那么一个图在身上,看着多吓人啊!” “再说虽有一把子好力气,跟着走商赚点儿辛苦钱也不容易,哪儿能这么挥霍?” “走商?” 秦老太没听出玉青时话中讶然,很是自然地点头说:“是啊,于渊跟着商队走商过活,可谁知这次遇上了劫匪,商队被劫,他也被人打晕扔到了水里,顺着河道一路漂下来,万幸是没伤着性命。” 秦老太一摇三叹的满脸唏嘘。 宣于渊也跟着露出了煞有其事的神情。 “老太太说的是,还好是半道被迟迟姑娘从水里捞了起来,不然还不知要被泡成什么样儿。” 秦老太心软得厉害,听不得这种话,连连呸了几声才说:“无事就是最好的事儿,万幸现在都太平了,你安安心心在此把腿伤养好,再另寻生计也不迟。” “这么壮实的小伙子,只要肯出力气,干什么都是成的。” 宣于渊咧嘴嘿嘿乐着说是,英朗的眉眼愣是被这神情带出了几分憨色。 玉青时一时没插上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老太和宣于渊拉扯着把话题扯远。 她尚不知作何感想,跟着忙活了半天的元宝就眼巴巴地凑了上来。 他拉着玉青时的衣摆轻轻晃了晃,充满期待地说:“姐姐,我的糖人呢?” 小娃娃为了说好的糖人卖了一早上的力气。 见玉青时进屋时手上是空着的,生怕自己的宝贝落了空,这会儿眼底都是挥不散的紧张。 玉青时恍然回神,勉强挤出一丝笑才拉着他说:“我没找到卖糖人的摊子,但是给你带了别的好东西。” 元宝听了眼底重新绽出光亮,按耐着激动道:“什么好东西?在哪儿呢?” 玉青时抬手指了指刚放下不久的背篓,神秘道:“就在背篓里,你自己去找。” “找到了就是你的。” 元宝哇呜一声激动地跑去翻背篓。 背篓里拢共就装了几样东西。 元宝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意外之喜,抱着一包粽子糖欢喜得尖叫出声。 “是糖!” “奶奶,姐姐给我买了一包糖!” “还有肉!” “姐姐还买了肉!” “有肉吃啦!” 秦老太仔细看了看背篓里的东西,看着玉青时心疼道:“好好的,多余花这个银子作甚?” 糖和肉价格高,家里轻易都是不买的。 就算是年节时分,顶多也就是去买点儿猪下水回来蹭个荤腥,稍解解馋。 这么大一块肥肉,再加上元宝手里的那包糖,合算下来得花多少银子,秦老太几乎都不敢去细想。 察觉到秦老太的心疼,玉青时有些好笑。 她看了一眼抱着糖高兴得脚尖都踮起来的元宝,慢悠悠地说:“省这些钱咱家不会富,不省也不见得能更穷。” “奶奶放心就是,银子的事儿我会想办法的。” 秦老太默了片刻摇头失笑,轻叹道:“罢了,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操这样的心作甚。” “你把买来的东西归置好,我去烧火把锅里的豆汁子煮上,村里有人跟我说了想来换豆腐,得赶着天黑前把豆腐做出来。” 玉青时笑着应是,把盐罐子和用芭蕉叶子包好的肥肉拿去厨房放好。 正准备去搬袋子里的米时,就看到宣于渊不知什么时候从磨盘上蹦了下来。 他一手杵拐,另一只手将装满了米的袋子甩到了肩上。 腿脚虽是不利索,可单手拎这么沉的东西,却不见半点吃力。 见玉青时站着没动,宣于渊冲她嘿了一声,很是自然地说:“迟迟姑娘,这东西放哪儿?” 玉青时抿抿唇抬手指了个方向。 他不是很优雅地蹦跶着把米袋子放在了玉青时指定的位置,掀开盖子看着空得耗子都不想往里蹿的米缸,眼底飞闪而逝一抹晦色。 秦家家境堪忧,这一点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来。 据秦老太所言,家中除了几亩薄田,也再无旁的生计。 玉青时今日出手如此阔绰,银子是从哪儿来的? 第25章 你知道太倔是会吃苦头的吗? 宣于渊不由自主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空荡荡的腰间,想到自己顺水而落可能在秦家人手中的耳环,唇角无声抿紧。 他一言不发地把米倒进米缸,抓着个空了的袋子回头时脸上又堆满了笑。 “迟迟姑娘,还有需要帮忙的吗?” 玉青时稍顿一瞬,视线从他光洁无痕的胳膊上滑过,神色平淡道:“帮忙之前或许你应该先把衣裳穿上。” 她说完也不管宣于渊的反应,径直朝着装着豆汁的木桶走了过去。 木桶旁搭着几块昨天就洗干净晾干了的纱布,还放着一个空着的木盆。 她熟练地把纱布摊开覆在木盆上,分别用纱布的两端在木盆突起的两个角上拴了个结。 玉青时刚把纱布捆好,秦老太就拿着葫芦瓢舀起一勺子桶里的豆汁子倒到了纱布里。 豆子磨好成汁,需用纱布把粗糙的豆渣滤出,滤上至少三遍,豆汁就会变得细腻。 可过程却是需手上力气的蛮力活儿。 玉青时咬牙把纱布拧紧,一点一点拧出其中的豆汁。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手劲儿,额角爆满了不快的小青筋,盆里的豆汁却没能多出多少。 秦老太担心地看着她不受控制发抖的手,小声说:“迟迟,要不换我来试试?” 玉青时闻声苦笑,无奈道:“我都不行,您拧着更是费劲儿。” 秦老太没事儿时候手都抖,用力拧这个更是不知得抖成什么样。 她俩正说着话,进屋去把外衣穿好的宣于渊杵着拐杖蹦了出来。 玉青时见他走过来眼底微亮,含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待。 嘴上却硬着不肯开口。 宣于渊捕捉到她眼底期待,垂眸之下唇角无声而勾。 他故作好奇地探了探头,玩味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玉青时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闷声说:“滤豆汁。” 她说着手上用力,不曾想手抖得比之前更厉害了不少。 宣于渊忍着嘴角抽搐奇怪道:“滤豆汁需要抖吗?” 玉青时:“什么?” 宣于渊用胳肢窝夹着拐杖,双手在胸前学着玉青时的样子做了个抖的动作,口吻愈发诚挚。 “就是像你这样,抖着滤?” “这样滤的效果会更好些?” 玉青时…… 她之前为何没察觉,此人性子竟如此狭促? 秦老太没察觉到空气中扩散的微妙,听了只是一味的好笑。 “倒是不需要抖,只是迟迟手劲儿小,拧不动这纱布。” 她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呦了一声说:“我记得家里有绞纱布的架子,我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 秦老太踮着脚小跑着进了屋。 院子里只剩下了玉青时和宣于渊。 宣于渊想着秦老太的解释,面上多了一丝了然。 他悠悠地哦了一声,嗨了一声说:“原来是手上没劲儿啊……” 玉青时闻言手上动作不明显地顿了一下。 可谁知宣于渊说完以后,就继续歪在拐杖上看玉青时抖,看着看着似乎还觉得有趣,哼哧哼哧地乐出了声。 被这么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盯着,任谁都无法坦然自若。 听着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玉青时忍无可忍地黑了脸。 她逼着自己挤出一丝谈不上多友好的笑,咬牙道:“很好笑吗?” 宣于渊想不想地摇头。 “不好笑。” “那你笑什么?” 宣于渊嘴角扬得更加放肆,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欢快,就连语调都带着愉悦的弯儿。 “元宝刚刚分了我颗粽子糖,所以我很高兴。” 这话显然是胡说八道。 但谁还都没法挑理儿。 玉青时心底暴躁渐盛,重重把手里被摧残得不成形的纱布扔到木盆里砸得砰的一声响。 宣于渊吓得呦呵一声稍微往后闪了半步。 他奇怪地看着面黑如锅底的玉青时,不解得很真心实意。 “迟迟姑娘这是怎么了?” “好好的,怎么还生气了呢?”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抬手随意指了个方向,没好气道:“你若是闲着无事,想干什么都可以,但是能不能不要在我眼前晃?” 她正因他肩上离奇被洗掉的彩绘心神不定。 再看到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真的会很想把手边能扔的东西全砸到这人欠揍的脸上去。 玉青时说完埋头继续跟手里的纱布争斗,一点儿也没开口的意思。 宣于渊盯着看了片刻,见她手抖得都快变成筛子了,落在玉青时身上的目光陡然多了几分复杂。 他意味不明道:“对你来说,向别人说一声帮帮我,是很难以启齿的事情?” 玉青时手上动作微僵,头也不抬地说:“我不需要。” 宣于渊扯着嘴角呵了一声。 玉青时都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就已经到了她的身旁。 他把手中拐杖随意扔到地上,在装着清水的盆里洗了洗手,对着玉青时伸手。 “给我。” 玉青时僵持着不想服软。 宣于渊见状也没跟她客气,直接一把就把她手里的东西拽了过去。 他双手抓住纱布两端用力往反方向一绞,在玉青时手中死活没动静的纱布团突然变得乖顺,顺着缝隙就滤出了很多微微泛着黄色的豆汁,滴滴答答地落入了木盆里。 他换了个方向继续拧纱布,漫不经心地说:“小姑娘过分倔强,是会吃很多不必要的苦头的。” “迟迟姑娘如此冰雪聪明,竟不明白这个道理?” 玉青时闻言唇角不由自主地拉出了一条紧绷的线,出口的声音却依旧是冷冰冰的。 “会不会吃苦头我不知道。” “不过除了自己,谁都是靠不住的,这一点我倒是很清楚。” 她像是不想跟宣于渊隔得太近,说完就挪着凳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些。 她用葫芦瓢搅动着木桶里的混合着豆渣的豆汁,闲聊似地道:“于渊?” “嗯?” 宣于渊扬眉看她,有些古怪:“作甚?” 玉青时迟疑道:“你真是个走商的?” 宣于渊微怔一瞬点了点头,转而又摇头道:“准确地说,我是一个帮人打杂看管商队的伙计,并不是个走商的商人。” “是么?” “我骗你作甚?” 玉青时看着他充斥着坦然仿佛无所隐藏的眼睛,虽心底疑窦仍未尽消,可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就松了一口气。 只要于渊不是宣于渊,那让他在此盘桓一段时日似乎也不是不行。 玉青时捏着葫芦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能回神。 门外突然就响起了一道充斥着怒气的喊声:“秦元宝!” “你给我出来!” 第26章 把你家元宝叫出来! 门外怒吼不绝,一声更比声响。 大有一副要靠一把好嗓子,直接把眼前这门震塌了的豪迈。 玉青时表情空白没能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 宣于渊手中的纱布就毫无征兆咣当一下砸到了盆里,眼底也骤然添了几分心虚。 他伸手摸到地上的拐杖,用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杵着拐站起来,匆匆道:“那什么,这是来找元宝的。” “我去帮你叫人。” “不是,你……” 玉青时难掩错愕地看着吓宣于渊蹦得飞快没了影儿。 “这是跑什么?” 她刚站起来没走几步,秦老太听见喊声攥着个小巧的木架子就走了出来。 她讶然道:“这听起来像是你胡家婶子的声儿,这是怎么了?” 玉青时茫然摇头。 “不知道。” 元宝今年才六岁,胡家婶子找他作甚? 玉青时压下眼底疑惑,转头对秦老太说:“胡家婶子性子蛮横,来了只怕也说不上什么好的。” “奶奶你先进屋去,省得聒噪。” 秦老太颇以为然地嗯了一声,握着小架子快步进了屋。 玉青时擦了擦手上的水才去把院门打开。 她正想问好,可胡家婶子见着她不管不顾地把手里牵着的娃娃往她跟前狠狠一推,怒道:“你自己看你家元宝干的好事儿!” “你看他都把我家大壮打成什么样儿了!” “你自己看!” 玉青时满脸愕然地看着眼前鼻青脸肿还捂着一边脸的娃娃,惊得甚至忘了控制自己的表情。 她难以置信道:“这是元宝打的?” “不是你家元宝还能是谁!” 胡婶铁青着脸用手指用力戳了戳脸上还挂着泪的胡大壮,愤怒道:“大壮你自己说,是不是秦元宝打的你!” 胡大壮被亲娘推着往前跌了半步,捂着脸扯着嗓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他哆哆嗦嗦地指着玉青时的身后,哭得嘶声力竭。 “就……就是他……” “就是元宝打的……” 像是怕玉青时惊得不够,胡婶怒气冲天地扯下胡大壮捂着脸的手,捏着他的下巴逼着他把嘴张开就说:“你自己瞧!” “我家大壮的牙都被他打掉了一颗!” “小孩子家家的下手怎么这么狠?我告诉你玉青时,这事儿你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家没完!” 提到自己那颗撒手而去的牙,胡大壮张着大嘴哭得更加悲怆。 胡婶见状更是恼怒,抬脚朝着他的屁股上就是一脚:“哭哭哭!就知道哭!” “瞧你这点儿出息!” 她吼完叉着腰瞪着玉青时,恶狠狠道:“你家元宝呢!” “把他给我叫出来!” 她说着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冲,玉青时纵步上前把人拦住,沉着脸轻笑道:“胡婶,这事儿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她不太确定地指了指眼前的胡大壮,微妙道:“元宝才六岁,大壮已经十岁了吧?” “大壮光是站着就比元宝高出一大截,体格也比元宝壮实不少,他俩要真是打起来了,元宝怎么可能打得过大壮?” 玉青时这话是发自内心的疑惑。 可落入胡婶耳中,却仿若是在讽刺大壮连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娃娃都打不过。 胡婶怒气勃发地瞪着玉青时,蛮横道:“这话就得去问秦元宝了!” “你自己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儿!” “昨晚……” 昨晚元宝嚷嚷着要出去玩儿,是于渊跟着一起去的。 玉青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暗色,正想说什么时,不远处突然就响起了另一道怒吼。 “玉青时!” “把你家元宝叫出来!” …… 玉青时往门前站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前前后后就来了三个要说法的。 而且各自的手里还都牵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娃娃。 其中以胡大壮最惨,因为他比别人多掉了一颗牙。 眼前几人张嘴闭合间怒吼斥责不断,还有娃娃悲痛欲绝的痛哭响起。 诸多声响掺杂在一起,玉青时甚至很难听清她们在说什么。 玉青时艰难的缓缓呼出一口气,努力挤出个笑,缓声说:“几位婶子别着急,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她伸手比划了一个到自己腰的高度,苦笑道:“都说是元宝昨晚上打的,可元宝就这么高点儿,他一个人打这么几个孩子,这事儿会不会……” “你们居然还敢来!” 玉青时被身后突然响起的怒吼震得顿了一下忘了言语,惊诧回头就正好看到元宝挥舞着一块昨日钉床剩下的板子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看我不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挥舞着板子而来的元宝威武得像个一去不返的勇士。 一下子没能拦住的宣于渊靠在门板上生无可恋地捂住了脸。 “这傻小子……” 玉青时眼睁睁看着元宝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冲到门前,心头一紧赶紧伸手拽住衣领把人揪了回来。 “秦!元!宝!” 门前看似无厘头的闹剧,因元宝的不打自招得到了证实。 被打的人也因此怒气彻底爆上了顶空。 眼看着场面就要失控,玉青时赶紧反手一把将元宝扔回了院子里,不假思索地就关上了门。 元宝抱着块板子站在院子里还一脸懵,像是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突然就进来了。 他听着门外愈发不堪的骂声,咬紧了腮帮子还想往外冲。 可脚还没动,就被赶上前来的宣于渊一把拎住了衣领。 宣于渊揪着他不让他乱动,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小老弟你还要去哪儿?” “我要去帮我姐姐!” 元宝喊得声势十足,小米牙咬得嘎吱嘎吱响,仿佛是恨不得冲出去咬人吃肉。 宣于渊头大地摁住了眉心,心累道:“相信我,你姐姐不会有事儿的。” 刚才玉青时说的话宣于渊听得一清二楚。 若不是元宝突然冲出去搅局,玉青时说不定三言两语就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了。 这样的小场面,玉青时绝对能应付。 元宝死死地抱着怀里的板子不肯撒手,眼神发虚地看着宣于渊,小声哼唧:“你说真的?” “比真金都真。” 宣于渊百感交集地啧了一声,心情复杂地看着还在一心为玉青时担心的元宝,幽幽叹气。 “我觉得,比起担心你姐姐,你更应该担心一下自己。” “因为你姐姐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好生气……” “小子,你真的要挨打了。” 第27章 这货还有脸跳理? 半个时辰后。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把拧好的豆汁倒入锅里。 秦老太拿着个小勺子回头看了一眼在墙角站着的元宝,面上闪烁着摸不着头脑的茫然。 她耳朵不好,隔得稍远些本就听不清楚。 进了屋拿起针线再分不出心来听旁的事儿。 故而刚才只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没个消停,但到底是为什么却没听清。 等她听到元宝哭着喊了一嗓子才匆匆出来,看到的就是元宝满脸挂着泪站在墙角反思的情形。 她下意识地看向宣于渊,似是想从宣于渊嘴里知道什么。 可此时的宣于渊全然没了之前的眼力见儿,就像是舌头被吞下去了似的,安分得不行地低着头,一味揪着手里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纱布死命地拧。 一声儿也不吭。 秦老太小心瞟了眼玉青时黑青的面色,再三踌躇忍不住小声说:“迟迟,胡家婶子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元宝犯了什么错了?” 提起此事玉青时眉宇间再添一抹黑意,转头看着抽抽搭搭的元宝,没好气道:“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 元宝被玉青时的黑脸吓得打了个哆嗦,小脸上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散的不服气,开口时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心虚。 “我……我其实也没干什么……” “我就是听不得胡大壮他们说姐姐有疯病,昨晚就去找他们打了一架。” 秦老太最是心疼玉青时,听到疯病两个字立马露出了不悦的神情,不满道:“胡说是该打!” 要不是不方便打别人家孩子,秦老太这架势像是恨不得自己亲自上。 玉青时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同仇敌忾逗乐了,发现元宝眼里迸出亮光顿时拉下了嘴角,冷冷道:“你别光说原因,到底怎么打的,你详细说说?” 元宝两只小手心虚地戳着自己的小肚子,抬头偷偷看玉青时的脸色,发现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这才小声说:“也没怎么打……” “他们人多,单打独斗我打不过,我就想了个法子,在树林里挖了个坑,让王富贵把胡大壮和秦小宝他们叫到了林子里,然后……” “然后……” 瞧他支支吾吾地不说话,秦老太着急道:“然后怎么了?” “你赶紧说啊!” “然后他在树林里弄鬼,把这几个孩子分别吓到了坑里,用麻袋套着把人狠狠地揍了一顿。” 一对一的动手,元宝年岁小个子不大,自然是谁也打不过。 可他先是把人吓唬得软了腿,又用麻袋把人套住,让人反抗不得,索性就一次性打了个痛快。 混乱之下甚至打掉了胡大壮的一颗牙! 胡大壮几人受足了惊吓,又挨了一顿打,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回了家,裹着被子在床上哆哆嗦嗦抖了一夜,今早上才让家里人发现了不对。 玉青时想到不久前的混乱头疼得不行,脸也更黑了几分。 秦老太听了狐疑出声:“不对啊,元宝这么大点儿个儿,昨天就出去了半个时辰,哪儿能又是挖坑又是弄鬼用麻袋套人的?” “他这么大点儿小人哪儿来这么大本事?” 宣于渊闻言动作猛地一怔,尴尬地把脑袋往下用力地杵,恨不得直接把脑袋杵进眼前的木盆里。 玉青时见状无声冷呵,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微妙道:“这就要问某些人了。” “要不是有这人出谋划策,元宝怎会想得到这样的法子?” 秦老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瞬间露出了哭笑不得的无奈。 “于渊?” 宣于渊干巴巴地挤出个笑,苍白无力地发出了自己的辩解。 “那什么……” “我真的没动手……” 他就是帮元宝提供了想法,策划了路线。 帮他在树林里弄出了点儿吓小孩儿的动静,又帮他找了个比较靠谱的坑,顺便帮他把麻袋扣到人脑袋上。 除此外,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秦老太大约是没想到这人看着老实本分,肚子里却藏着跟小娃娃恶作剧的心眼,一时间望着他竟不知说什么好。 玉青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没说话。 元宝见彻底败露了,生怕玉青时生气要把宣于渊赶走,立马紧张得不行地说:“跟他没关系,这都是我自己干的!” “姐姐你要罚就罚我吧!” 玉青时冷着脸横了他一眼,咬牙道:“你以为这顿罚你能躲得过?” “不许乱动,好生站着!” 刚振作了一秒的元宝抖了抖小肚子瘪嘴站好,眼巴巴地望着玉青时不敢说话。 秦老太得知他把胡大壮的牙都打掉了,顿时也不想为他求情了。 小娃娃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儿。 可打成这样容易失了邻里间的和气,也会让元宝以为自己打人是对的,这样不好的风气可不能助长。 秦老太努力无视元宝眼中哀求,绷着脸说:“是该罚。” 元宝苦哈哈地喊了声:“奶奶……” 她一眼也没去看,转身自顾自地去忙活。 元宝见谁都不搭理自己,像个打败了的小公鸡似的耷拉着脑袋不吭气儿。 玉青时冷着脸端着个盆进了屋。 宣于渊竭力装作神色自然的样子,把木桶里能绞的豆汁都绞得差不多了,殷勤地拎着木桶要去扔剩下的干渣。 秦老太见状赶紧拦住了他,好笑道:“你这是干什么去?” 宣于渊指了指桶里的干渣,说:“这都拧干了的,我拿去扔了。” “别别别,这可是好东西,扔不得。” “一会儿舀一些出来,弄点迟迟今日买回来的猪油,打一个鸡蛋掺上炒干,香味儿能顺着风飘到村头去,拿来下饭可是一道顶好的菜。” 秦老太说得信誓旦旦,宣于渊的脸上却不可控地浮出了点点迟疑。 这东西,真的能吃? 似是注意到了他的难以确信,秦老太笑呵呵道:“豆子一身都是宝,哪儿哪儿都是能吃的。” “今日剩下的这个豆渣,吃不完的用小火炒把水汽炒干,洒上点儿盐,用竹编压紧实,再用刀切成一条一条地放在筛子上等风阴干,发上几日就会变成豆腐渣干,收起来不管是用来炖肉还是炖菜,那可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她打趣似的望了宣于渊一眼,笑道:“瞧你这样,像是没吃过?” 宣于渊尴尬点头。 “确实是没吃过。” 这样的东西他连见都是头一回见,哪儿会有机会尝? 宣于渊愣了一瞬就说要帮忙。 秦老太笑得合不拢嘴地说:“那你帮我把这个拎到灶那边去,顺便再去帮我把屋子里的竹编拿来洗干净?” “好嘞。” 宣于渊抓着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朝着屋里走,正好与端着盆出来的玉青时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两厢静寂,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难以言说的尴尬。 宣于渊掩饰情绪地用手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底气不足地说:“我真的没动手……” “我只是……” “是啊,他冲锋陷阵,你出谋划策。” “你俩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天作之合?” 玉青时被气得糊涂,出口的话是什么自己都没听清。 宣于渊表情微妙的迟疑一瞬,小声说:“迟迟姑娘,天作之合不是这么用的。” 玉青时…… 这货居然还有脸挑理? 第28章 你姐姐这么聪明作甚? 玉青时和宣于渊撞面而过不欢而散。 两句话的功夫,玉青时的脸肉眼可见的比之前难看了许多。 宣于渊很是识趣地没再招惹,侧身让出了道儿。 “迟迟姑娘请。”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端着盆迈步而去。 宣于渊摸着下巴纳罕不已。 “没了肩上这玩意儿,真就不怕我了,这么凶?” 他嘀咕着进屋找到秦老太说的竹编,扛在肩上拿出来散开准备洗。 玉青时蹲着把往灶里添了几根柴,掀开草编的锅盖吹开眼前的白气往锅里看了一眼,微微侧身说:“奶奶,锅开了。” 秦老太端着个小盆走过来,拿了个勺子递给玉青时。 “把锅里的浮沫撇出来,再多煮会儿,正好我去打些盐卤。” 玉青时接过勺子仔细将锅表面的浮沫撇去,刚装好,就听到墙角站着的元宝哼哼唧唧地说:“姐姐,我想喝豆汁……能给我留一点儿吗?” 玉青时一边把煮开的豆汁分出一些到碗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犯了错还想喝豆汁?” “你怎么不再多想想别的?” “姐姐……” “叫什么都没有,老老实实站着。” 元宝垂头丧气地站着不动,看到宣于渊在偷笑不满重重地哼了一声。 玉青时闻声皱眉回头。 宣于渊赶紧敛去眼中的幸灾乐祸,一本正经道:“迟迟姑娘,我也想喝豆汁。” 玉青时冷笑。 “你?” “继续想。” 宣于渊…… 宣于渊和元宝都被打击得老实了,秦老太也端着盐卤走了出来。 她用小盆分出一些豆汁装好,让玉青时端着手里的盐卤,顺着盆沿慢慢地往里倒的同时,一手持木勺慢慢地搅动。 碗里的盐卤见了底,盆里的豆汁中也有了一些能看得见的白色豆花。 她把木勺放好,说:“拿盖子来盖上,一会儿就有豆花吃,剩下的全部压成豆腐。” “对了,这豆花和豆腐做出来,一会儿你带着元宝给你胡婶和秦小宝家,还有贺军家一人送点儿,顺便带着元宝去赔个不是。” “元宝把人家孩子打了,咱家总是要有点儿表示的。”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把人家孩子打成了那样,视而不见总是不合适的。 玉青时没多想就点头说好。 趁着秦老太用盐卤点锅里豆汁的时候,她就去把事先洗干净的木盒子拿出来。 在木盒子里铺上一层先前用豆汁泡过的纱布,四角一一拉扯平整,帮着秦老太把锅里有了豆花形状的豆汁倒进去。 刚点出来的豆花放在木盒子里沉淀成型。 过了大概一刻钟,秦老太掀开表面的纱布看了一眼,拿了一块跟盒子相配的木板压好。 玉青时照秦老太说的去搬来一块石头,稳稳地压在木板上。 秦老太满意地看着眼前的盒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笑着说:“这压上一个时辰就能成豆腐,我去前头的地里弄点儿小葱来,一会儿切成葱花拌豆腐。” 她说着回头正好对上元宝满是渴望的眼睛,忍笑凑在玉青时耳边说了一句话。 玉青时含笑点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 秦老太挎着小篮子出了门。 玉青时挽着袖子就去刷洗灶上刚刚点过豆腐的锅。 连着打了半桶水把用过的物件洗干净,水缸里的水也见了底。 她进屋把水桶挑出来,不料出门就正正对上了两双大眼。 宣于渊搓着手里的竹编,笑得一脸殷勤。 “迟迟姑娘是要去打水吗?” 玉青时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 他朝着灶台上明显留出来的豆汁眨了眨眼,笑道:“需要帮忙吗?” “你蹦着去问题不大,蹦回来水可能会洒。” 宣于渊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腿,憋着气挤出个笑。 “那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姐姐……” 元宝眼含希冀地举起小黑手,眨巴着眼道:“我可以去帮忙,保证不蹦不洒水。” “是么?” “你都没有扁担高,是准备去帮我把水桶拖回来?” 玉青时不动声色间狠扎人心,一言一刀嗖嗖嗖几下就把人扎了个体无完肤,心口透凉。 宣于渊憋着笑继续搓弄手里的竹编不言语。 元宝看了看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扁担,也不得不颓着脸瘪嘴说好。 玉青时利落地把水桶挑起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对了,一会儿你抬着豆腐跟我带着元宝去道歉。” 宣于渊不满挑眉。 “我为何要去道歉?” “因为你出的主意打了别人家的娃。” “我们明明是帮你出头,迟迟姑娘,这事儿可都是为你起的,你……” 宣于渊看着玉青时越发冰冷的面色声音越来越小,闷着嗓子嘀咕了几句摆手道:“罢了。” “去就去,不就是道歉吗?”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看着他,顿了顿才沉沉道:“元宝是为护我,这才出头与人打架,初心不错。” “可你我素昧平生,还不到那个份儿上,自然谈不上是为我。” “要是我猜得不错,你大约也就是无趣了想看个热闹,这才带着元宝去胡闹。” 被说中了心思宣于渊也不尴尬,笑得一脸自在。 浑然就是一副地痞无赖,偏生还坦然得很的做派。 玉青时见他眉眼中的得意更觉可气,抿了抿唇沉声道:“以后想看热闹自己去打,休得拿元宝做筏子。” 她说完就走,干脆得半点泥水不带。 宣于渊杵着下巴啧了啧,扭头看向还在装作可怜巴巴的元宝,新奇道:“你姐姐这么聪明作甚?” 聪明就罢了,还不肯给人留面子,一语就破真相,长此以往,还怎么让人找乐子? 元宝没听懂大人间的机锋,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听到宣于渊的话立马就扬起了小眉毛。 他最喜欢听人说玉青时的好话,想也不想就挺着小胸脯道:“那是。” “我姐姐就是最聪明,最好的人!” 宣于渊被他的得意逗得闷声一乐,唏嘘道:“人啊,有时候太聪明了可不见得就是好事儿。” “你说,你姐姐……” “你闭嘴!” “不许说我姐姐坏话!” 刚刚还嘚瑟的元宝突然就变了个脸,怒得仿佛只要宣于渊敢说就能冲过来咬人。 宣于渊没想到小娃娃变脸这么快,惊讶之余更是好笑。 “小崽子。” “刚刚我俩还是一伙儿的,你这么对我?” 第29章 深刻反思,死不悔改 玉青时担水回来,就发现不久前还眉来眼去,合伙作案的元宝和宣于渊不知何为闹掰了,分道扬镳之下两人看起来都不是很愉快。 当然,这种不愉快是单方面的。 元宝的小黑脸拧巴成了一团,小眉毛不住地抖的同时,还朝着宣于渊不断地翻嫌弃的白眼。 宣于渊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依旧是未语先带了三分笑的样子,看着就吊儿郎当的让人来气。 玉青时睁眼装瞎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径直去把水桶里的水倒入水缸存好。 她刚把水桶放下,秦老太就挎着小篮子回来了。 她把拔来的小葱捡出来放好,摸了摸宣于渊洗干净晾干的竹编,笑着说:“正巧这会儿豆腐也没好,迟迟你跟我把豆渣炒干,赶着时间切了找个地方阴上。” 天气热,刚滤出来的豆渣要是不想法子弄了存好,放上一夜就会馊。 豆渣虽不是什么金贵的吃食,可对于秦家而言,已经算是不错的菜了。 秦老太自然舍不得让其放坏。 她一边跟玉青时说着话,顺手就把装着小葱的盆放在了元宝的面前。 “你也别闲着,把葱捡出来,一会儿切碎了用得上。” 元宝原本还做足了委屈的姿态,想着能让谁来哄哄自己。 可不成想非但没人哄,还得委屈着干活儿。 他不甘心地瘪瘪嘴没敢抗议,啪叽一下直接坐在了地上,用小爪子扒拉着盆里的小葱,慢慢地折捡上头的泥和枯了的叶子。 宣于渊忍着笑看了他一眼,殷勤地凑上去问:“老太太,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么?” 秦老太能对元宝没好声气,对宣于渊却不会如此。 她左右看了一眼笑着说:“你手劲儿大,干脆一会儿帮我和迟迟把炒好的豆渣用棍子在竹编上压紧实?” 宣于渊乐呵呵地点头说行,不等秦老太吩咐,自己就很有眼力劲儿的把晾干的竹编在石磨上铺平,手里还拿着洗干净的擀面杖。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按秦老太说的往烧热的锅里倒了一部分豆渣,拿着木铲慢慢地搅动。 秦老太帮不上忙,索性拿了砧板和刀来切她买回来的肉。 玉青时买的时候就想着这是拿来熬油的,故而选的都是摁着就能顺着坑流油的大肥肉。 秦老太抓了一手油,忍不住笑的同时又轻声叹气。 “这么厚实的油膘,起码得喂上两年的猪才有,买这肉花了不少钱吧?” 玉青时听了有些好笑,淡声道:“花多少钱都是为了一张嘴,只要能吃上,哪儿用在乎那么些?” “你说得轻巧。” “照这种花销,你那玉佩什么时候能赎回来?” 秦老太想起玉佩就止不住地叹气,自顾自地说:“你娘生前说了无数次,那是极为要紧的东西,还是得尽快想法子赎回来,不然……” “奶奶。” 玉青时打断秦老太的话,直接道:“过去的事儿就不必提了,现在挺好的。” 秦老太不知她为何语气中多了一抹生硬,微怔之下呐呐道:“话是说得不错,可我想想心里还是不安生,迟迟,你……” “奶奶,这事儿我有分寸的。” “放心吧。” 秦老太反应再迟钝,也能察觉出玉青时不想提这事儿。 她苦笑之下摇头不语。 竖着耳朵听了半晌的宣于渊不露痕迹地横了玉青时一眼,眼底泛着幽光。 刚听到有趣之处,就不让说了。 防自己防得这么深,至于么? 玉青时引着秦老太说起了别的,见她不再提玉佩之事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宣于渊或许不是她起初想的那个人。 可此人过分精明,性子又恶劣,万一让他察觉到什么说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波折。 不管从什么方面想,她都不想让宣于渊有机会探知到除表面能看到的其余东西。 火灶中的柴禾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锅里的豆渣也因火苗的热度在缓缓变色。 豆渣中残余的豆汁和水分炒干后,用勺子稍微一压就散成粉末,看着与粗棒子面倒是有几分相似。 秦老太用筷子夹一些放入嘴里尝了尝,点头道:“火候差不多了,起锅吧。” 玉青时拿了个筛子把炒干的豆渣舀出,用筷子扒拉散开让其尽快冷却。 等用手摸着不烫手的时候,就把冷得差不多的豆渣分批倒在了宣于渊早就准备好的竹编上。 宣于渊双手握着擀面杖在豆渣上来回地滚。 他显然是不会用擀面杖,两只手捏着擀面杖像抓了根棍子似的,全无技巧,仗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硬生生往下压。 也得亏了是手劲儿不小,不然就照他这种压法,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着形状。 秦老太在一旁盯着,等瞧着差不多了,赶紧说:“可以了可以了,你那擀面杖拿开我瞧瞧?” 宣于渊顺从地举起手。 秦老太用手指试探性地压了压,见触感邦邦硬,轻易也摁不出痕迹了,拍着手说:“成了。” “迟迟,拿刀来!” 玉青时拿着擦干的菜刀上前,秦老太用手比划了几个角度,示意她照着这么切。 压紧实的豆渣被顺着纹理切成食指宽一指长的长条。 秦老太把切好的长条都捡出来,在铺了芭蕉叶的筛子上一一放好,又把筛子放在了院子里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拿了一张宽大的纱布盖在上头,这才笑着说好。 “这样放上一宿,明早起来的时候翻个面儿,晾上几日就能成了。” “迟迟,一会儿去把屋里的那几个罐子洗干净备着,等豆渣干晾好,直接装到罐子里能多存些时日。” 玉青时收拾着残局点头说好。 宣于渊动了动发酸的胳膊,正想开口,墙角的元宝就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奶奶,我弄好了。” 秦老太走过去瞧了瞧,好笑道:“择是都择干净了,只是我拿回来的小葱都水灵灵的,被你这么一磋磨,生生成了糟老太太。” 好好的小葱,被拆解得绿叶子在一边,白色的葱杆又在一头,还被按颜色分好了派别,泾渭分明,互无干系。 元宝不敢说自己刚才把这当成秦大壮来拆,只能是摸着鼻子小声哼唧:“我这不是想着分清楚了好看么?” 他小心扭头看了玉青时一眼,扑上来揪着秦老太的衣摆,抖着小嗓门喊:“奶奶,我知道错了,你让姐姐饶了我吧……” 秦老太忍着笑摇头,说:“我说算了可不行。” “这事儿要问你姐姐。” 元宝吸了吸鼻子朝着玉青时惨兮兮地喊了声姐姐。 玉青时放下手里的砧板回头看他,要笑不笑地说:“真的知道错了?” “嗯嗯嗯,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么大点儿的娃娃,保证信口拈来,每一句都能说得信誓旦旦。 可说的每一句保证,大约都是今日吃的饭明日抓的鱼,扭头就能顺着风抛之脑后,谁也不敢奢望他能记住多久。 玉青时被他要哭不哭的小眼神看得心头发软,无奈笑笑说:“罢了。” “这次就算了,以后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元宝喜不自胜地拍打着屁股上的泥站起来,欢天喜地地说:“知道了!” “往后再做坏事儿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是谁,不能给仇人找上门来报复的机会!” 他说着似乎是还觉得气不过,气哼哼道:“这次要不是我去警告秦大壮不许再胡说,他也不可能有机会回家告状,下次我一定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谁也没想到,元宝在墙角站了半日,反思出来的结果竟是这个。 秦老太瞠目结舌地看着理直气壮的元宝忘了言语。 宣于渊生无可恋地捂住了脸。 完了。 这小子真的要挨揍了。 第30章 该道歉的人应当是你 元宝因反思深刻死不悔改,最后凭本事获得了一顿手板子。 他人小却也硬气,挨了打也没把宣于渊这个点拨的军师供出来。 只是哭哭啼啼地攥紧挨打的手板,悲愤地用另外一只手抓着勺子,往嘴里扒拉嫩生生的豆花。 豆花做好就放在阴凉处放着。 吃的时候在碗底打了层咸丝丝的盐卤,浇了用酱萝卜切碎的萝卜丁,还洒了一层切得碎碎的翠绿葱花。 白嫩嫩的豆花热度褪去,入口凉丝丝的,嫩滑的同时还带着一股香醇的豆香,酱萝卜的咸香让清淡的豆花更好入口,让人吃了也胃口大开。 宣于渊用勺子扒拉着碗底还想再来一碗,不等开口手边就多了碗泛着清香的豆汁。 他看着放凉了的豆汁眼底生笑,狭促道:“迟迟姑娘不是说没有我的份儿吗?” 玉青时低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你要还是不要?” 宣于渊想也不想地抱着碗朝自己的方向挪了挪,护食似的眨了眨眼,小声说:“要。” “那就别多话。” 玉青时转身把另一碗豆汁放在元宝的手边,说:“赶紧吃,吃完了跟我去赔礼。” 元宝显然觉得赔礼这事儿全无必要。 可如今家里做主的是秦老太和玉青时,这两位都发话了,他心里再不忿也只能憋着。 见他一脸的不服气,玉青时稍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宣于渊说:“你以后不许再教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也不许再拿他寻乐子。” 要不是宣于渊教唆,元宝这顿手板子估计都能免了。 宣于渊作孽不浅却不觉有错,美滋滋地喝了口豆汁才说:“迟迟姑娘说的话,我记住了。” 元宝这个学生融会贯通的本事显然还是不到家。 以后除了教他怎么做,还得教他不要瞎说。 宣于渊自觉任重道远,很是唏嘘地眯起了眼。 玉青时被他这态度弄得眼底多了层雾气,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勉强解了馋,秦老太也把准备送去各家的豆腐都弄出来,装成了一碗一碗的。 她为了方便找了块平整些的木板,把装着豆腐的碗都放了上去。 玉青时却说:“不用这样,一人端一碗就是了。” 她说着把碗塞到宣于渊和元宝的手里,淡声说:“走吧。” 宣于渊和元宝对视一眼,二者眼中皆多了一抹幽怨。 可到底是不能与玉青时正面对抗,默默的撇撇嘴跟了上去。 秦家村不大,被元宝打的这几家更是住得近。 几家往日都是有往来的,都不生分,谁也不想为了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就闹得抹不开面儿。 玉青时带了难得的豆腐,还亲自带着元宝前来赔礼,秦小宝和贺军家见了也没再继续挑理,接过豆腐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可胡婶家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她横眉竖眼地瞪着玉青时身后的元宝,像是恨不得抓着他亲自打一顿,听完玉青时的话哼了一声,尖锐道:“就这么一碗破豆腐,你就想把我糊弄过去了?” “玉青时你做梦!” “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早前在门前时,玉青时就好声好气地再三赔礼,这会儿也拉低了姿态字字好言。 可胡婶揪着不肯放,扬言定要让元宝也挨一顿打。 玉青时听着耳边的污言秽语眼底冷光微闪,抿唇道:“胡婶,元宝已经挨过罚了,他也知道自己错了,何必还揪着娃娃的错处不放呢?” 本就怒不可遏的胡婶听到这话,顿时就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似的尖声叫了一嗓子。 她指着玉青时的脸就嚷:“玉青时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揪着不放!” “换作你家孩子被打掉一颗牙你试试?你别以为赔礼这事儿就能过去了!” 玉青时屏息不言。 元宝却看不得玉青时受委屈,气鼓鼓地从玉青时身后探头气道:“你吼什么啊!” “胡大壮那颗牙早就晃得不行了,前几日他就跟我们嘚瑟说那颗牙要掉了,就算是我不打他,那颗牙也是要掉的!” “你有本事就来打我啊!” “你冲我姐姐嚷算什么本事!” 元宝人不大声儿不小,一嗓子嗷完满地皆静,胡婶的脸由红转紫气得甚至都喘起了粗气。 她手指发抖地指着元宝说:“死了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 “有娘生没娘养的混账玩意儿,你……” “啊!” “玉青时你干什么!” “你松开我!” 眼前的变故就在转瞬之间。 刚刚还好声好气说着好话的玉青时脸色骤变,眼底铺满一层化不开的浓霜,手也稳稳地钳住了胡婶刚刚还在指天画地的手腕,将她的手反拧到了腰后。 手腕受制肩也动一下疼得厉害,叫嚣不止的胡婶突然哑了嗓。 她哆哆嗦嗦地说:“玉青时!” “这就是你赔礼的态度吗!” 玉青时闻言无声莞尔,勾唇道:“胡婶,行不端养之过,言不敬教之错,我倒是有心好生赔礼,这不是你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么?” “元宝打了人,是该道歉,可该说的话说了,该赔的礼也赔了,你言言辱及亡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到此时,该赔礼的人似乎就是你了。” “我说错了吗!” “他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混账小子!你也是个没娘教养的野种!还有……” “啊!”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疼出了汗的人,面上泛出点点唏嘘。 “胡婶,骂我可以不痛不痒,可辱没亡母,我或许就要跟你拼命了。” “你确定想这样?” 说玉青时疯了的人不在少数,可亲眼见到玉青时发疯的人,却是不多。 胡婶被激出怒气死命挣扎,可不知为何,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玉青时的手就罢了,肩上的疼痛甚至还加剧了几分。 人在未知的恐惧下就会放弃一些无所谓的坚持。 胡婶也是如此。 她挣扎几下疼得喊声弱了下去。 听到外头动静的胡大壮跑出来见状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杀人了!” “玉青时发疯杀人了!” 玉青时听着他充斥着惊恐的苦寒低低轻笑,加重了手上力气的同时低声问:“胡婶,这歉,你道还是不道?” 第31章 错在何处? 玉青时的突然动怒是谁也没想到的。 不光是被钳住的胡婶惊得叫喊。 就连抱着胳膊看了半晌热闹的宣于渊的瞳孔都是无声一震。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玉青时钳住胡婶的手法眼底生出暗色,察觉到屋内冲出另外一人时,手中拐杖毫无征兆地横出一挡,脚步微晃,整个人突然就挡在了玉青时的身后,将来人隔在了碰不到玉青时的地方。 冲出来的是胡婶的丈夫,胡安。 他今日喝多了酒原本在屋里躺着,听到外头的动静也没想出来。 直到听到胡大壮的哭喊,酒意瞬间散了大半,连滚带爬地冲出来想朝着玉青时扑过去。 宣于渊看似什么也没做,却稳稳地挡在他的面前,让他寸步不得进。 胡安赤红着眼指着玉青时,怒声大吼:“玉青时你想干什么!” “你快放开她!” 玉青时眼底微沉尚未答言。 看似吊儿郎当的宣于渊就讥诮道:“大哥,女人的口角纷争,哪儿就值当如此动怒?” “让她们自己解决吧。” “你算什么东西也轮得到你插嘴?” “识相的就赶紧给我滚开!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 宣于渊眉梢微扬,唇边含笑,杵着拐挡得更严实了些,要笑不笑地说:“哦?” “是么?” 这厢两人僵持不下。 胡婶听到胡安的吼声像是从中获得了什么力量,挣扎得越发厉害,扯着嗓子嚷了起来。 “不得了了!” “玉青时发疯了!” “不得……” “啊!” 玉青时抬脚稳稳地踹在她的膝盖上,一脚把人踹倒在地的同时,反手将摔到地上打碎了的粗瓷碗碎片抓起,锋利一端死死地抵在了胡婶的脖子上。 胡婶惊恐尖叫出声。 玉青时不悦皱眉。 “胡婶,你口口声声说我发疯,你真的见过我发疯是什么样儿的?” “你今日言辱亡母,若是识趣点儿说声对不住,认个错也此事也就罢了。” “可你要是不愿……” 玉青时低低一笑,淡声道:“那我就真的要让你见识一下,我发疯是什么样子了。” 她言轻字柔,哪怕是笑声都带着难以言喻的轻缓。 可就是这么温柔的声调,却生生让人从中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冷。 胡大壮和元宝都被现场变故吓得哭了起来。 这里发出的声响成功引起了来往村民的注意。 有与玉青时相熟的人见了,赶紧上前道:“迟丫头!你这是干什么!” “还不赶紧把人松开!” “三婶儿快去帮我叫人!玉青时已经疯了!她要杀了我!” “迟丫头!你……” 玉青时对周遭响起的劝声充耳不闻,突然就拔高了嗓音:“这声错,你认还是不认?” “我……” “啊!” “我认!” “我认……” 感受到脖子上的瓷片越发逼近,胡婶胆颤欲裂地哆嗦了一下,缩着脖子带着惊恐说:“骂你娘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的……” “你……” “你赶紧撒开,不然我……” “不然你待如何?” 玉青时面无表情的缓缓收手,将手中沾了些许血迹的碎瓷片随意朝地上一扔,冷冷地说:“胡婶,平日里你是如何在外弄嘴嚼舌说我家的是非,我都可以不在意,也可以装作没听到。” “可若是再让我听见一次,你辱没亡母,那我就真的要对你不客气了。” 玉青时说完转身就要去牵哭得脸都憋红了的元宝,可没等走几步,身后就响起了一声惊呼:“小心!” 玉青时心头猛颤下意识地向下俯身,侧身滚了一圈用一种旁人没有的敏捷之速,抓起散在地上的一根棍子朝着扑过来的黑影狠狠地砸了过去。 胡婶本想趁玉青时不注意在背后偷袭。 可手中的石头还没等砸出去,腰上就被玉青时拦腰狠劈了一棍,眨眼的功夫,整个人就面无人色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玉青时杵着棍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捂住了元宝满是泪痕的眼。 “乖。” “别看。” 胡安见状愤怒大吼,不顾拦在身前的宣于渊就要去抓玉青时。 宣于渊唇角微抿,拎着拐杖动作随意地向后划拉了一下。 正要冲过来的胡安不知为何脚下突然一疼,毫无防备地就朝前扑倒在地上。 他捂着脚嗷嗷咒骂。 宣于渊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拽着拐杖朝一边躲了一下。 他捂着自己的拐杖一脸惊惶地说:“你自己倒下去的,我可什么都没干。” “你休想赖我。” 玉青时回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正想开口不远处就响起了村民的呼声。 “村长来了!” “村长来了!” 双双倒地的胡家夫妇闻言如蒙大赦地亮了眼,挣扎着大喊:“村长!” “村长!” “玉青时疯了!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村长用了多年的拐被宣于渊拿走,弄了个新的用着不称手,哪怕是有人扶着,走的速度也不快。 等他晃晃悠悠地到了地方,玉青时的眼眶早就红成了一片,眼里甚至还含着晶莹可见的泪花。 加上躲在她怀里的元宝哭个不停,这一大一小皆是瘦弱,看着就让人于心不忍。 默默往前挪了些的宣于渊见此唇角无声而勾,抱着拐杖往角落里挪了挪。 落在玉青时身上的目光满是不可测的幽深之意。 老村长被人扶着挤到人前,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乱象,头大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好好的,怎么就打成这样了?” 胡安夫妇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玉青时就说:“是她!” “她发疯了!莫名其妙就冲到我家门前来动手乱打!还想用碎瓷片杀人!” 胡婶指着自己被划破了皮肉的脖子朝着老村长的跟前挤,后怕道:“村长你瞧,这就是她拿瓷片划的!” “你胡说!” 元宝手脚并用的从玉青时的怀中挣脱出来,泪眼婆娑地指着胡家夫妇就喊:“分明是你先骂我娘的!” “你骂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混账!” “骂我姐姐是没娘教养的野种……” “呜呜呜……是……是你……” “明明是你先骂我娘的……” “我娘都没了……你凭什么骂她……你凭什么……” 元宝又惊又吓,哭得连话都说不清,可还是拼着全身的力气,张开了小胳膊想挡在玉青时的面前。 “我……我不许你骂我娘……” “也不能骂我姐姐……你是坏人……” “村长爷爷……是她先骂我娘的……” 元宝哭得近乎晕厥,小身板也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玉青时怕他哭出点儿岔子来,赶紧蹲下擦了擦他的眼泪,哑声说:“别怕。” “姐姐在呢。” “她什么也做不了。” “姐姐……” “姐姐她骂娘……娘……” 玉青时飞快闭眼压下眼底猩红,深吸气转身对着村长重重地跪了下去。 她以首俯地颤声道:“诸位叔伯亲长在前,我不敢妄言辩驳自己动手之错。” “可胡家婶子字字辱骂亡母,咒我家人兄弟,玉青时既生为人,就不可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今日动手伤人是不得已之举措,但我不悔如此。” “若我再听得半句对亡母不敬之言,只要玉青时有一口气在,也定如今日。” “胡家婶子声称自己无辜,说我伤人是错,那我也想问一句,我护亡母之誉,错在何处?” 第32章 谢谢 玉青时伤人是不对。 可归根究底,是胡家婶子先开脏口骂了人。 而且骂的还是刚刚过世不久,在村中向来享誉不错的芸娘。 芸娘嫁入秦家村十载,虽因带着玉青时改嫁惹人非议。 可为人和善,劳作勤恳,从不与人红脸计较,谁家有点儿什么事儿,她若是能搭把手的,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秦家村满打满算不到五十户人家,受过芸娘恩惠的就不知凡几。 这样心善的人就这么去了,本就被人唏嘘感慨。 如今在得知玉青时是为维护芸娘而动的手,先前面上有不赞同的村民神色也是缓缓而变。 人活一世,为的就是护自己护家人。 芸娘含辛茹苦将玉青时养大至今,有人辱骂她,玉青时要是没点儿激烈的反应,那还真是成了被人厌弃的畜生。 老村长本就心疼玉青时和元宝早早地丧了父母,听了这话,顿时气得整张脸都青了几分。 胡婶和胡安见势不对,赶紧说:“她胡说!” “我没骂她娘!” “明明是她家元宝先打了我家大壮,这才……” “住嘴!” 老村长厉声打断她的话,走上前些看着元宝通红的眼,心酸道:“元宝啊,你跟爷爷说,她骂没骂你娘?” 元宝抽抽搭搭地打了个哭嗝,语不成调地说:“骂……骂了……” “她一直骂……姐姐……姐姐才打她的……” “小兔崽子你还敢胡说!我……” “你给我闭嘴!” 老村长喝止胡婶的叫嚷,铁青着脸道:“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儿,你难不成还想接着骂吗!” “当年你生了大壮险些直接去了,大壮无人照料,还是玉青时她娘帮你照看了一段时日的孩子,这样大的恩情你不记着就算了,你哪儿来的脸如此咒骂!” 胡婶被喝得一脸悻悻不敢答言。 老村长缓缓吸气,转头拉住哭得嘶声力竭的胡大壮,沉声问:“大壮,你说。” “刚刚你有没有听到你娘骂人?” 孩子不会撒谎。 在极度紧张之下,出口的更无假话。 胡大壮本就受惊吓不轻,听到村长这么问,来不及多想就哭着说:“骂……骂了……” “胡大壮你胡说什么!我……” “你家是还嫌不够乱吗?!” 老村长重重地提起拐杖在地上用力一戳,转头看着玉青时还跪着,忍不住心疼道:“迟丫头你还跪着作甚?” “赶紧起来。” 最先赶过来劝的秦三婶跑上前拉着玉青时的胳膊让她站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尘才说:“糊涂丫头,她既是开口说不了好话,你就去找村里人来给你做主就是,你跟她动手作甚?” “你家现如今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就只有你了,你万一在这儿被这不是人的玩意儿磕着碰着,你们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去指望谁?” 秦三婶说出了大部分人心中所想。 话音刚落,周遭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劝慰的声音。 “迟丫头,这事儿你没做错。” “就是,这要换作是我,我也得跟她家两口子拼命。” “迟丫头你别怕,这事儿村里这么多看着呢,定会给你做主。” …… 玉青时听着耳畔之言面露感激,红着眼认认真真地对着众人鞠躬致意。 “今日本是因孩子间起了口角,我特意带了奶奶做的豆腐上门赔礼,不想却惹出这样的乱子……” 她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下,哑声说:“不管怎么说,多谢各位叔伯婶娘为我做主。” 老村长看着散落在地上沾了无数灰的豆腐轻叹一声,放缓了声调摆手说:“罢了罢了,我瞧元宝吓得不轻,你赶紧带着他回去,让你奶奶拿个鸡蛋给他滚一滚,以免晚上睡不安生。” “这里就交给我们了,你们先回去就是。” 老村长一语定乾坤,算是给眼前的乱局定了结果。 胡家夫妇不服气涨红着脸想阻拦,对上村民们颇为愤慨的目光却不敢多动。 这里是秦家村。 他们是搬来不在秦家族谱上的外姓人。 要是把秦家村的人惹得过分急了,往后在村里的日子定不好过。 胡安拽着胡婶的手不让她多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青时带着元宝离去。 宣于渊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了半晌热闹,见玉青时都带着元宝走了,索然无味地砸了咂嘴,杵着拐杖从人群一角默默地溜了出去。 他往前走了没多远,就看到路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玉青时正弯着腰帮元宝擦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脸上的泥尘,略显苍白的唇上下开合,也不知是在说什么。 元宝如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小胸口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搭,满是脏污的手死死地攥着玉青时的袖口,看起来是真的被吓坏了。 宣于渊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难得有了一丝作恶的愧疚,摸着鼻子不是很雅观地蹦跶着上前。 正在哭鼻子的元宝扭头看了他一眼,泪蒙蒙地说:“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打架给你惹祸了……” 元宝性子虽顽,却也懂事儿得让人心疼。 见玉青时与人闹到如此地步,心里下意识的就把责任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玉青时听出他话中内疚,忍不住轻笑道:“这不是你的错。” “有些人生来如此,你做什么都会这般。” “不能怪你。” “可是……” “元宝,我不希望你跟人打架,是因为我怕别人伤着你,不是因为你维护我和娘做得错了。” “而我也希望你明白,人活在世,需将身上的棱角磨去一些,却也要带有锋芒。” “你不必因一些无关痛痒的原因去与人计较,但是若有人冒犯到你在意的要紧的人,你也不必忍着不发。” “你不需要为今天的事儿自责,因为这本就不是你的错。” 玉青时抬手轻轻揉了揉元宝的哭得脏兮兮的小脸,唇边溢出一抹浅笑。 “好了,咱们回家吧。” 玉青时牵着元宝的手站直,侧头看到宣于渊站在道旁不吭声,不知想到什么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轻得不能再轻地说:“今天的事儿,谢谢。” 她就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收拾没有防备的胡婶或许有余。 但若加上个胡安,那估计就讨不到好。 要不是宣于渊伺机把胡安挡住,今日之事,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善了。 宣于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意外之余忍不住弯唇而笑。 “谢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做。” 玉青时没理会他的明知故问,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牵着元宝自顾自地向前走。 宣于渊落后几步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幽幽道:“无关痛痒的不需计较么?” “那怎么行。” “遇上不安分的,就该彻底敲碎他的牙,让他永远闭上那张惹人厌的嘴……” 第33章 我后悔了 秦老太在家里做晚饭,完全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儿。 等玉青时回来时,也只是被元宝一身的泥吓得呦了一声。 她皱眉看着元宝,好笑又好气地说:“这小泥猴儿又去干什么了?” “怎么眼睛还红着?” 元宝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见着秦老太还有几分没散的委屈,抽抽搭搭地叫了声奶奶。 秦老太狐疑皱眉。 不等她问更多,玉青时就说:“被吓了一下掉金豆来着,没事儿。” 她推了推元宝的后背示意他进屋,转身对秦老太说:“我跟胡家婶子起了几句口角,闹得不太愉快,往后你要是遇上她说什么,就当作没听见。” 胡家婶子嘴里向来不干不净的,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秦老太素知她的脾性,听了倒是也没多想。 只是说:“你明知她那人的性子,何必与她起争执?” “要是闹起来了,只怕多少日都得了不了消停。” 玉青时笑笑没解释。 秦老太叹了叹气转身进了厨房,把切好的肥肉条放进热好的油锅里。 肥肉下锅滋啦生响,一会儿的功夫,院子里就充斥满了一股浓郁的油香。 躲在屋子里委屈的元宝也顾不上委屈了,顺着香味就蹿了出来,踮着脚往锅里看。 黑豆似的眼珠哧溜溜地转,全是没出口的渴望。 他搓着小手期待地问:“奶奶,什么时候能吃肉啊?” 秦老太偏头看了眼他圆滚滚的肚子,好笑道:“你才刚吃完一碗豆花,这就饿了?” 元宝一脸大人似的老成,摇头晃脑地说:“肚子倒是不饿,就是嘴巴可能饿了。” “不信你瞧,这都是口水!” 他迫不及待地张大了嘴向秦老太展示自己的渴望,秦老太失笑之下挥手把他撵走。 “再馋也得等着,一会儿就有油渣吃了。” “你先出去玩儿,免得被油锅烫着。” 元宝压制不住小兴奋地蹦跶着出了厨房,在院子里闻着肉香来来回回地晃。 玉青时端着两碗豆腐看得好笑,莞尔道:“你与其在这里闲晃,不如拎个篮子去后头,帮奶奶把林子里的鸡蛋捡了。” “捡回来的鸡蛋一会儿用来给你炒豆渣吃。” 元宝是个好养活不挑嘴的,吃什么都香。 听见有鸡蛋炒豆渣,两眼一亮蹬蹬蹬就跑着去拿篮子。 “姐姐我这就去!” 歪在院子里百无聊赖的宣于渊试探性地看了玉青时一眼,戏谑道:“有我的活儿么?” 他问这话本意是客气客气。 可谁知玉青时倒也真的没跟他客气。 她回头对着收拾出来的侧屋努努嘴,说:“换洗好的被褥都在后院的绳上晾着,你去收了把床褥铺好,今天晚上你就睡这个屋。” 昨晚带着元宝睡的惨痛经历玉青时不想再经历一遍,故而抽着空就把铺床用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只等着铺好就能行。 见宣于渊坐着不动,她微微皱眉,微妙道:“怎么,不会?” 对上她眼中微不可说的嫌弃,宣于渊把到了嘴边的不方便咽了回去,神色如常地说:“怎么会,我这就去弄。” 他张开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杵着拐去了后院。 秦老太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肉,头也不回地对玉青时说:“你快把豆腐给你三爷他们送去,路上记得别耽搁,回来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 玉青时笑着嗯了一声,端着两碗豆腐出了门。 后院紧挨着一处不大的小林子,秦家的三只鸡就散养在林子里。 天亮了放出去林子里自己找食,天黑了就会自己回来。 养熟了的鸡下蛋都有固定的位置。 元宝平日里没少跟着去找鸡蛋,不一会儿就拎着装了鸡蛋的篮子蹦着到了后院。 后院里,宣于渊正摸着下巴盯着眼前的东西皱眉。 这些东西他都认识,也知道怎么用。 可铺床这活儿,他还真的是头一次做,一时间竟不知从哪儿开始下手。 元宝绞着小眉毛凑上前,看他还是不动,奇怪道:“你盯着被褥干嘛?” 宣于渊垂眸敛去不明显的尴尬,左右看了看无人,用手掩着嘴小声说:“你知道这个怎么铺吗?” 元宝见过,却也没做过。 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看得宣于渊忍不住呵了起来。 “你到底会还是不会?” 被人小瞧了元宝很是不满,鼓着眼睛气呼呼道:“我当然会!” 宣于渊满意地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会就好办了。” “你随我去铺床吧。” 元宝浑然不知自己是被宣于渊坑了,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会铺床,吭哧吭哧很是卖力地帮着宣于渊把晒干的被褥收到屋里,一股脑扔到床上就开始折腾。 可有些事儿,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有些活儿,也不是逞强嘴硬就能做好的。 宣于渊和元宝两个人挤在屋子里忙活了半天,勉强把铺在木板上的褥子垫好。 可应该套在棉絮上的布还是布,乱七八糟地分散在四处,彼此之间依旧毫无干系。 元宝抓着两块散着的布,很是不解地嘟囔出声:“不对啊,我看奶奶之前就是这么弄的,这东西是不是不对?” 宣于渊闻言眉梢猛扬,呐然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元宝不满:“你是个大人,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宣于渊被气得冷笑。 “谁说的大人就应该什么都知道?” “所以说,你压根就不会?”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前的玉青时一脸淡淡地看着屋内两人,看着床上散得乱糟糟的东西,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唇。 “不会就不会,你充什么能?” 宣于渊…… 他一言难尽地掩住了眼,咬牙道:“迟迟姑娘,你不觉得要求一个大男人会这个,略微有点儿过分?” “是么?” 玉青时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篓子走进屋,把在床上赖着不动的元宝从散布中揪到地上放好,扯过棉絮用力抖了抖,淡声说:“可你会的似乎比一般男人都要少。” “这么说你会不会稍微没那么受伤?” 宣于渊可怜的尊严被玉青时拉扯下来反复践踏,颜面扫地之下很是痛心疾首地盯着玉青时的侧脸,幽幽道:“我后悔了。” 玉青时麻溜地把一块散布固定在棉絮的一角,拿出针线,随意道:“后悔什么?” “早知肩上那玩意儿对你威慑这么大,我就不该洗的。” 玉青时动作无声一顿,意味不明地侧头看他:“你应该庆幸那是可以洗掉的。” 宣于渊玩味勾唇:“为什么?” “因为……” “如果那个洗不掉,我早晚还会报官抓你。” 宣于渊??? 还能这么玩儿? 第34章 我这人帮亲不帮理 被褥铺好,元宝不知为何突然来了劲儿,扑上床跟宣于渊闹了起来,非要缠着他接着讲石猴子的故事。 宣于渊是个张了嘴就不知什么是靠谱的。 开了口天一句地一句的,听得元宝啧啧吸气的同时,也让玉青时无比嫌弃。 她看眼前这两人实在头疼,索性默默抱着自己的针线篓子退了出去。 宣于渊用手摁住向往自己身上扑的元宝,歪了歪头好奇道:“你家除了我,还来过别人吗?” 元宝一颗心都挂在石猴子的身上,闻言想也不想就说:“你是第一个在家里住的。” “那你姐姐之前,出过远门吗?或者说,有没有人教过她怎么打架之类的?” 元宝老老实实地摇头,说:“没有。” “我姐姐一直在家。” 宣于渊见他神色不似作假,微妙地砸了咂嘴,纳罕道:“那倒是奇了。” 玉青时先前制服胡家婶子的手法虽不熟练,甚至还很生疏,可那样的技法当世仅存一家,宣于渊怎么都不可能会看错。 她能在那种情况下不假思索地用出来,证明玉青时对这个技法相当熟悉,甚至还被人精心指点过。 可按他所知,这些都不该是玉青时一个乡下的小姑娘能会的。 玉青时到底是从哪儿学的? 这小姑娘身上的秘密未免也太多了些…… 宣于渊若是有所思地眯着眼不说话。 等了半天没等到后续的元宝小猪似的哼唧道:“你到底讲不讲?” “不讲我以后可都不帮你了。” 宣于渊被这话气得扯了扯嘴角,微妙道:“你真不帮我了?” 元宝一脸严肃地点头。 “真的不帮了。” “那我谢谢你啊。” 元宝还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宣于渊就用手把他摁到被子里,憋着笑说:“你不帮倒忙,说不定我还能快些。” “嗷嗷嗷!” “你放开我!” “于渊我跟你拼了!” “就你?” “哈哈哈……” 屋子里的动静传到院子里,秦老太哭笑不得地回头喊了一声:“元宝不准乱喊,得叫于渊哥哥。” 屋子里的人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叫喊如故半点不改。 秦老太面露无奈地摇头笑笑,说:“于渊也是,看着挺稳重的人,玩闹起来还跟个孩子似的。” 玉青时不知作何感想地抿了抿唇,淡淡地说:“只要不带着元宝招祸,他爱怎么闹都没人管他。” 她把单独留出来的豆渣倒到大碗里,又往里打了个鸡蛋。 秦老太见了赶紧说:“你稍微洒点儿盐,再把先前熬出来的油渣切碎了弄些进去,这样拌匀了炒干才好吃。” 玉青时按秦老太说的把东西加进去,把拌匀的豆渣放在一旁的同时,又去淘米焖饭。 等锅里的米香味在空气在缓缓散开,屋子里闹了半天的一大一小也终于拉扯着衣裳走了出来。 虽不知战况如何,可结局元宝显然是没干得过宣于渊。 他扎成了小揪揪的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衣裳也乱糟糟地看着就让人好笑。 脸上又是委屈又是悲愤,小嘴噘得几乎能挂着个菜篮子,每走一步都在用力跺,像是恨不得把宣于渊塞到脚下直接踩扁。 跟他的狼狈相比,宣于渊就体面了许多。 只是衣裳看着乱了些。 他歪在门框上乐呵呵地看着元宝,笑道:“元宝,还来不来了?” 元宝扎头扑进玉青时的怀里,回头用力剜了他一眼,咬牙道:“不来了!” “我不跟你玩儿了!” 宣于渊啧了一声,一点儿也没有身为大人的觉悟,嘴上半点不饶人。 “败军之将也得讲输家风度,你输了就恼羞成怒,这可不是大将军的作风。” 真恼羞成怒的元宝瞪圆了眼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急得脚不住地跺。 吧嗒吧嗒半天嘴没想好怎么反驳,求救似的看向玉青时。 “姐姐你看他……” 玉青时发自内心地不想掺和这两人的争斗。 可宣于渊得寸进尺,元宝彻底大怒。 再不控制一下,元宝大概就要哭了。 玉青时敷衍地抬手揉了揉元宝的小脑袋,挑眉看了掩不住得意的宣于渊一眼,没好气道:“敢问于公子今年几岁?” 宣于渊扬起下巴,笑得肆意。 “二十一。” 玉青时面露了然哦了一声,笑得温婉和煦。 “都二十一了,才能打过一个六岁的孩子。” “你还真是赢得大器晚成。” 绵里藏针字字扎心。 这样的技巧玉青时用得简直不要太熟练。 短短一句话的功夫,宣于渊脸上的得意就再也没了踪迹,只剩下了一脸苍白的麻木。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玉青时,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忿忿道:“迟迟姑娘,你这是在拉偏架吗?” “不是。” “我这人帮亲不帮理。” 玉青时过分坦诚的私心让人无可辩驳。 宣于渊喉头骤然一哽,瞬间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围观了半晌的秦老太乐得弯了眼,打圆场似地说:“好了好了,都过来坐下吃饭吧。” “都忙活了一日了,吃了饭好早些去休息。” 玉青时把不知死活还想跟宣于渊挑衅的元宝摁着坐到凳子上,宣于渊很是自觉地坐到了秦老太的旁边。 与昨日过分单调的伙食相比,今日餐桌上的吃食就好了很多。 一碟加了鸡蛋和油渣的炒豆渣,还有一碗洒了小葱的拌豆腐。 加上碗里泛着晶莹亮光的米饭,一切看起来都让人舒心了很多。 甚至连粗瓷碗边缘的豁口都可忽略不计。 元宝饭桌下是个皮猴儿,上了饭桌就格外安静,只知道埋头往嘴里扒拉饭。 吃过饭,元宝低着头把碗底的米粒颗颗全扒进嘴里,抱着饭碗没撒手,眼含期待地问:“姐姐,咱们以后都吃米饭吗?” “以后是不是都有米饭吃了?” 想要顿顿吃大米,以目前的家境而言绝不是易事。 玉青时稍想了想,轻笑道:“姐姐尽量想法子,让你天天都能吃米饭好不好?” 秦老太生怕他不懂事儿,说出让玉青时伤怀的话,小声叫了声:“元宝。” 元宝扭头对秦老太眨了眨眼,用手指把嘴边粘到的米粒塞进嘴里,扬起一大张笑脸看着玉青时说:“杂粮粥,窝窝,还要山芋头也都很好吃的,姐姐做什么我都爱吃。” 玉青时被他的话逗得笑出了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心底无声叹气。 座山吃空不是法子。 还是得尽快想个办法才是。 宣于渊默默把饭碗放下,指腹搓着袖口,暗暗嘀咕:缺钱么? 第35章 喜欢么? 吃过饭,宣于渊正在屋里盯着装订好的被褥来回转悠,琢磨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弄好的。 门外突然就响起了秦老太的声音。 “于渊?” “在呢!” 他捡起地上的拐杖杵着蹦跶到门前,把破破烂烂的小门打开,就正好对上了秦老太的笑脸。 “你把你那衣裳换下来,趁着这会儿天色还没暗透,我给你缝上。” 秦老太看着他勉强用根布带强行把肩口和袖子拴在一起的衣袖,好笑道:“你这么拴着能凑合一时,可睡一觉起来就得散。” “多折腾几日再把料子的接口弄损了,只怕是就只能打赤膊了。” 宣于渊这衣裳还是被元宝扯破的,后来发生一堆事儿,也没顾得上,随意扯了个根布带拴着就凑合穿。 白日里秦老太就说换下来缝,可正好赶上玉青时回来,三言两语之后就把这事儿忘了。 宣于渊扭头看了眼在胳膊上挂着的袖子,倒也不矫情。 “老太太你等一下,我这就去脱。” 他顺水漂到这儿,除了这身衣裳什么也无。 转头把外裳脱了,上身就只剩了一件看起来不伦不类的背心。 秦老太端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穿针,宣于渊左右无事,索性就蹦着到她旁边倚在石磨上看。 秦老太年纪大了散话多,坐下嘴里就闲不住。 不管是东家长,还是西家短,这家的媳妇儿那家的娃,总忍不住想找点儿话来说。 宣于渊年纪轻轻的,却也不知从何处染了这老人家的毛病,嘴上一刻也闲不住。 一老一少在院子里也不知在说什么,聊得还挺尽兴,秦老太的笑声就一直没停。 笑着笑着秦老太捏着针摇摇头,说:“光顾着跟你说笑了,这针半天都没穿好。” 宣于渊正想说要不自己试试,秦老太扭头就喊:“迟迟!” “迟迟你出来一下!” 玉青时带着元宝洗澡,刚帮他把衣裳穿好,听到声音就应道:“来了!” 她匆匆擦了擦手上的水,示意元宝自己把鞋穿好,出门看到眼前一幕忍不住无奈叹气。 “奶奶,这会儿天都要黑了,你穿针作甚?” 秦老太年轻时候靠着帮人做针线活儿添补家用,为了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直接熬坏了眼睛。 现在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可一到了夜里稍远些的东西都看不清,动针线久了也会流泪。 玉青时和芸娘轻易都不让她动针线,可谁成想一时没看出,老太太就又把针线篓子抱了出来。 听出玉青时的不赞同,秦老太笑着给自己解释:“于渊的袖子不是被元宝扯坏了吗?” “他就这么一件衣裳,要是不缝上,你让他穿什么?” 玉青时这才注意到打着赤膊的宣于渊。 宣于渊抱着光溜溜的胳膊一脸正直的无辜,发现玉青时在看自己时,甚至还眨了眨眼睛。 见玉青时不说话,秦老太自顾自地说:“缝个袖子的事儿,你帮我把针穿上,一会儿的功夫就弄好了。” 她话说得利索,手上的动作却没嘴上说得干脆。 手上捏了半晌的针都还是反的。 玉青时走近些伸手,说:“三爷再三说了,针线活儿费眼睛,你万不可再做了。” “给我吧,我来。” 袖子是玉青时眼睁睁看着元宝扯下来的。 想让宣于渊自力更生显然是不可能的。 能做这活儿的,也只能是她了。 秦老太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听了这话也不推脱,只是说:“他这衣裳被水泡了太久,料子都脆性了,你下针的时候针脚缝密些,省得穿不上几日就开了线。” “行,我知道了,你进屋歇着吧。” 秦老太乐呵呵地转身进了屋。 宣于渊看着熟练穿针引线的玉青时,唇边闪出点点狭促。 他故作苦恼地啧了一声,为难道:“迟迟姑娘为我缝补衣裳,我想想心里还真是有点儿过意不去。” 玉青时捏着针的指尖微顿,头也不抬地说:“过意不去就自己来。” “你补成个蜈蚣也没人笑话你。” 自己来是不可能的。 可该嘴欠的话,宣于渊是一句都不想少说。 他满怀恶意地嘿了几声,若有所指道:“不过我转念一想,这衣裳也算是为迟迟姑娘破的,由你来补,其实也是合适的。” 玉青时不满皱眉。 “怎么就是因我破的?” 宣于渊振振有词:“要不是迟迟姑娘着急赶我走,那故事没来得及讲完,元宝怎会拽着我袖子不放?”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你让我把故事讲完,这袖子这会儿可能都还是好的。 玉青时自诩见过不少颠倒是非黑白之人。 此时却不由得为自己的见识短浅感到震撼。 她真的是小瞧眼前这人的无耻程度了…… 玉青时懒得与他纠缠无用之话,低头看着手上的破口,手上动作飞快不停。 宣于渊哼唧了几句无人搭理,似是觉得无趣,忍不住继续犯欠:“迟迟姑娘,你学过武功?” 玉青时指尖再度猛滞,抬头时眼底含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什么意思?” 宣于渊满脸嬉笑语带随意,听起来真的像是随便问问。 他慢悠悠地说:“我跟着走商的人学过几招粗浅功夫,见你今日跟胡家婶子动手时的样子,很像我之前跟着的那个镖头,所以就……” “没学过。” 玉青时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没学过你说的武功。” “只是小时候跟别的孩子动手打的次数多了,自己琢磨出来的。” “是么?” “不然你以为?” 言至于此算是彻底陷入了说不下去的僵局。 玉青时手上缝补的动作比先前更快了几分。 宣于渊摸着下巴盯着她看了半晌,了然笑道:“这么说来,是我误会了。” 玉青时难掩讥讽地扯了扯嘴角没答言。 在宣于渊看不到的地方,眼中却翻涌着无声的暗潮。 她这辈子是不曾有机会习武。 可前世因险些在暖池中丧命,后来就求了那府中的长辈,给自己找了个教习的女师傅。 只是她的心思本就不在习武,被女师傅悉心教导多年,也没学得什么真本事。 浑噩至今,能勉强记得的也只是几招自保的招数。 拿来应付村里这些只晓蛮力的人,还算是勉强够用。 沉默间她收针缩线,低头把余留出来的线头咬断,抬手把衣裳递给宣于渊。 “好了。” 宣于渊接过合二为一的衣裳,端详了一下满意的笑还没露出来,就被眼前看到的震得忘了反应。 他瞠目结舌地指着缝补之处的一个凸起,震惊道:“这是……” “花。” “看不出来么?” 宣于渊上扬的嘴角缓缓下沉,面色逐渐与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知道这是花,可是我……” “对了,这话叫夕颜,又叫喇叭花,因为嘴看起来很大。” 玉青时抱着收拾好的针线篓子站起来,素来冷清的面上浮现出点点迷惑人心的笑意。 出口的话却字字扎心。 “我觉得这花的别名跟你止不住的嘴挺像的,喜欢么?” 宣于渊用力闭眼,艰难道:“我说不喜欢,可以拆吗?” “你可以自己拆。” “然后自己再缝上。” 宣于渊皮笑肉不笑地扯出个笑,幽幽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呢?” 第36章 我也保证听话 一朵意外出现在衣裳上讽刺十足的花。出其不意地让叨叨叨个不停的宣于渊不忿地闭上了嘴。 玉青时对此很满意,笑笑就进了屋。 宣于渊捏着衣袖盯了一会儿,扭头望了眼玉青时离去的方向,纳罕道:“这么好的手艺拿来糟践我,你还真是……” “看得起我。” 夜幕缓降,暗色来袭。 宣于渊倒在新铺好的床铺上,盯着头顶生了蛛网的房梁暗暗失神。 玉青时也在床铺上辗转难眠。 秦老太年岁大了身子越发不好,往后只怕是少不得要请医问药。 还有元宝,之前顾不上就罢了。 如今都已经六岁了,再这么任由他在田埂河边疯跑也不是法子,得想个办法让他进学读书。 手里仅剩的银钱就这么点儿,放眼望去却处处都是花银子的去处。 只出不进长久肯定是不行的。 只是生在这田埂地间,想赚银子怎会轻巧? 玉青时抬手掩住眉间愁色,想着家里荒芜许久的田地,思绪缓缓飘远。 一夜无话,没了元宝的拳打脚踢,玉青时难得安稳一夜。 可惜好好的梦最后煞了风景,生生被袭身的火光惊醒,以至于她爬起来的时候,村里起得最早的鸡都还没来得及打鸣。 秦老太带着元宝起床时,水缸里都添满了水。 玉青时把水桶放好,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水打在盆里了,元宝去自己把脸洗了。” “弄好了过来准备吃饭。” 秦老太皱眉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眼下不明显的黑青心疼道:“怎地起这么早?” “是不是夜里睡不好?” “我没事儿。” 玉青时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轻笑道:“只是醒了就不想睡了,干脆就趁着日头没起来,去担了些水。” 秦老太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说话。 玉青时装作没看出她眼中担心似的,神色自若地转身把锅盖掀开,见锅里的米粒都煮裂了,又掺了点儿水进去盖上盖子接着焖。 秦老太无声叹了口气,正说去把昨晚剩下的豆渣端出来热上,转头就被迎面蹦来的宣于渊逗得咧开了嘴。 “哎呦,你这肩上怎么还簪着一朵儿花呢?” 宣于渊闻言动作猛顿,表情突然就变得很一言难尽。 玉青时面上看不出来,实则是个手狠心黑的。 故意在宣于渊的衣裳上缝了朵儿花就罢了,她还特意用的红线。 宣于渊一身黑衣裳,肩上突然多了朵红色的花,醒目得就像是在耳朵上簪了朵大红花,想挡都没法儿挡。 谁见了都得乐一声奇。 他极力压制心中愤慨,勉为其难地挤出个笑,说:“迟迟姑娘特意给缝的,老太太你瞧着可好?” 秦老太一听这是玉青时特意缝的更觉好笑,合不拢嘴地点头说:“好看,好看得很。” “我家迟迟的手艺就是没话说。” 糊弄着洗完脸的元宝闻声跑来凑热闹,挤在宣于渊的跟前瞅了一会儿,回头扭扭捏捏地看着玉青时说:“姐姐,你都没给我绣花呢,怎么先给他绣上了?” 宣于渊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阴恻恻道:“你也想要?” “那让你姐姐给你弄一个一样的?” “那不行。” 元宝板着小脸掷地有声地说:“男子汉就该绣大老虎,花儿都是姑娘们用的!” 宣于渊…… 他突然就觉得,这小崽子昨日挨的手板子还是打少了…… 元宝不懂宣于渊的悲愤,委委屈屈地去缠着玉青时想要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 玉青时实在抵不过他痴缠,只能说:“过几日等我得闲了,就抽空给你做身新衣裳,绣大老虎。” 元宝欢喜着蹦起来连声说好。 宣于渊用手抓着拐杖的头,把下巴杵在手上,幽幽道:“迟迟姑娘,我也想要大老虎。” 玉青时端着几个碗回头看他,视线触及他肩上红花时泛过一丝不起眼的浅笑,淡声说:“我看你跟这花儿挺配的。” “不用换了。” 宣于渊满腔悲愤无处可说,只能是在元宝的欢呼声中默默瘸着腿上前吃饭。 锅里的米粥是玉青时一早就起来焖上的。 小火慢熬了快一个时辰,米粒都碎成了米花,米香浓郁扑鼻。 只要搭上点儿咸菜,就能让人不知不觉吃下两碗。 元宝唏哩呼噜地喝了个肚子滚圆,捧着圆鼓鼓的小肚子打了个响亮的嗝。 秦老太被他逗得不住发笑,捏了捏他的小鼻子轻斥道:“这样不好看,以后不许这样了。” 元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又捧着肚子在院子里疯跑。 玉青时把碗筷收整好,看着正在试图用脑袋去顶宣于渊的元宝,甩了甩手上的水说:“奶奶,咱们村里的娃娃可有入了学堂的?” 秦老太闻言意外了一下,不解道:“村长家的小孙子倒是入了学,除了他家就没了,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玉青时抿了抿唇,轻声说:“元宝差不多也到了年纪,我想着这么让他到处玩儿也不是办法,不如还是送他去学堂吧。” 秦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白丁,唯独芸娘识得些字。 玉青时前世那些读文断墨的本事,都是芸娘手把手教的。 元宝出生晚,年虽小。 再加上芸娘后头几年的身子骨一直都不好,顾不上这个,迟迟耽搁至此,至今都未曾启蒙。 读过书中锦绣,见过外头的阔面江山,玉青时自然知道,男子除了从军,就唯有读书这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子。 她虽不指望元宝能有多大出息,可腹中存有几本诗书,总比目不识丁的好。 入学堂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儿。 可秦老太听了却忍不住发愁。 她迟疑道:“迟迟,我听人说,去学堂念书,光是交给夫子的束脩就是好大一笔银子。” “每逢年节,还要遵循礼节给夫子送东西,元宝要是去了学堂,光是这一笔开销就小不了,要不还是……” “奶奶,人是活的,什么法子都会有的。” “这事儿我想了好几日了,让他去学堂错不了的。” 她把灶台上收整好,解开腰间的围裙说:“这样,你在家看着元宝,我趁着时候还早,去村长家里问问具体情况。” “其余的,等我回来再商量。” 玉青时素来有主意,说定的事儿谁劝也无用。 秦老太踌躇半晌只能苦笑着点头说是。 玉青时回头隔空对着元宝点了点手指头,说:“好好跟奶奶在家,不许皮。” “不然回来就打手板子。” 元宝心有余悸地捂着昨日挨打的小手紧张点头,保证道:“姐姐你放心,我保证听话。” 玉青时视线滑到笑眯眯地宣于渊身上。 宣于渊学着元宝的样子举起右手,有样学样地说:“迟迟姑娘放心,我也保证听话。” 玉青时努力无视,心情复杂地出了门。 她刚走不久,秦老太就琢磨着要带着元宝去地里。 宣于渊殷勤的举手表示自己可以一起去,还先声夺人地把锄头甩到了自己肩上。 院子里的几个人正拿好家伙什准备出门,门口毫无征兆地就响起了试探的喊声。 “秦老太在家吗?” “老太太?” 第37章 那又不是你亲生的孙女儿 元宝耳朵尖动作快。 不等秦老太反应过来,把手里的筐子一扔就蹦跶着开门。 宣于渊隔着门听出几分熟悉之意,稍一迟疑伸手晚了半步没能拦住,眼睁睁地看着元宝去把大门拉敞。 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是谁,宣于渊眼底飞闪一抹晦暗。 这人上次来时被玉青时撵了出去。 竟这般不长记性,这么快就又来了? 他抿抿唇歪了半边身子在拐杖上没言声。 秦老太被门前的阵仗弄得懵了神。 除了眼前的婆子,她的后头还跟着好几个担着担子的男子。 这些担子上还都绑了耀目的红布,让人想装作看不到都不可能。 秦老太愣了一瞬,下意识道:“这是……” 头上簪着红花的婆子甩了甩手中喜庆得刺眼的红帕子,扭着水桶似的腰进了门,脸上挂着欢天喜地的笑,拍着手说:“老太太,我这是来给你报喜来了啊!” 她不由分说地握住秦老太的手,张嘴就说:“你家姑娘是个有大福气的。” “王家少爷对她极其满意,这不,让人择了好日子,特特备了聘礼让我来迎你家姑娘入府!” 她说完扭头望屋内张望一眼,试探道:“你家姑娘呢?” “赶紧把人叫出来,换上衣裳咱们走吧!” 像是怕秦老太不愿,婆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用帕子掩着嘴说:“老太太,我都打听清楚了,这玉青时啊,不是你的亲孙女儿,是你死了的儿媳妇儿从外头带回来的。” “本来就是个不值钱的闺女,又不是自己家的血脉,你能养她至今,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看秦老太僵站着不动,她说得越发来劲儿,诱惑道:“她如今已经长成,早晚是要嫁人的。” “你与其让她最后配个乡下的穷小子,不如让她入了王少爷的门。” “老太太是明白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王家老爷说了,只要玉青时入了王家门,除了门外这些聘礼,还额外再给你十两银子补贴家用。” 她竖起两只手在秦老太的眼前晃,笑着说:“十两银子,只要有了这笔银子,别说是养你这没了爹娘的小孙子,就算是他来日娶媳妇儿的聘礼也有了。” “老太太,这样的好事儿可不是谁都能摊得上的。” “玉青时是个还没开事儿的小丫头不懂就罢了,你可不能不识趣。” 她说完装模作样地用帕子摁了摁上扬的嘴角,抱着手说:“行了,老太太,去把玉青时叫出来吧。” “王家人还等着迎她入门呢。” 秦老太直到这时才明白此人来意,慈眉善目的脸上难得迸出了怒意,黑着脸说:“十两银子?” “买我孙女儿去给人做妾?” 婆子闻言不乐意地啧了一声,高傲道:“宁为富人妾,不做穷人妻,这样的俗理儿,老太太你还能不知道?” 她自觉看破秦老太的想法,难掩嫌恶地皱了皱眉,从袖口里掏出个用红布封着的布包,塞到秦老太手里说:“来,这是王家老爷赏的十两银子。” “老太太你点点,要是数不错,我就……” “你就什么?” “你给我滚出去!” 秦老太黑着脸把手里的红封狠狠砸到婆子身上。 抓起地上的扫帚用力朝着地上划拉了一下,掀起的尘土迷得婆子吱哇乱叫着揉眼睛。 “老太太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 “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个黑心的婆娘到底在想什么!” 秦老太是发愁玉青时的婚事,可再发愁,她也不可能亲手把玉青时推进火坑。 王家门楣听起来是不错,可锦绣外裳腐朽底。 那样的人家,去了就是不是守活寡,就是一直守寡! 这算哪门子的好去处! 秦老太叉着腰怒吼:“别说是十两银子,就算是一百两一千两,我也不可能同意把我孙女儿卖了!” “带上你的东西马上给我滚出去!” 媒婆上一次来就受了玉青时的冷眼。 原本是不想再来了的。 可王家老爷给的八字实在难寻,十里八乡都找遍了,兜兜转转还是只有玉青时的合适。 王家少爷病得越发厉害,王老爷着急上火得不行,怎么着都要把玉青时弄回去给自己儿子冲喜,给媒婆的好处也往上再提了一大截。 人为利心动,再大的难处在到手的银子面前都算不得难事儿。 媒婆又去了一趟秦大家,仔细打听清楚了秦家的情况,想好了说服秦老太的说辞,这才在今日上门。 她本以为今日这事儿不会有什么波折。 毕竟玉青时年纪轻,还有几分倔劲儿。 秦老太都活到了这把岁数,又不是亲生的孙女儿,怎会不懂到手的好处不拿白不拿的道理? 可谁知秦老太毫无征兆的就变了脸。 人看着老得走路都走不稳当,手里拿上个扫帚,却硬生生是扫出了横扫千军的气势,愣是靠着一股蛮力把媒婆打出了大门! 媒婆灰头土脸地站在门前气得不住发抖,指着秦老太说:“老太太,我可是好言好语都跟你说尽了,你要是还不识趣,就休怪我跟你不客气!” “你对我不客气?” “笑话!” 秦老太年轻时候也是个泼辣性子,否则也不能咬牙把秦家兄弟拉扯大,又果断把带着芸娘从秦家分家。 她听到媒婆的话气得冷笑,把扫帚往地上狠狠一杵,抬手一指直接说:“你去打听打听,我是让人吓唬大的吗!” “别说是你,就算是再来几个,我也能一扫帚全都打出去!” “赶紧带着你的东西滚!不要在这儿杵着脏了我家的大门!” “老太太,这可是你逼我的!” 媒婆用力呸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把一张纸打开对着秦老太晃了晃,狠声说:“你可睁大眼仔细看清楚了,这是什么!” 秦老太眼神儿不好,也不识字。 媒婆拿着杵得再近,她也不认识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可宣于渊元宝平淡的神色,却在媒婆掏出这东西的瞬间骤然一变。 这竟然是写了玉青时生辰八字,还摁了手印的婚书! 第38章 婚书强娶 女儿家的生辰八字,向来都是隐秘的。 除了亲近家人无人知晓。 而两家决定结姻时,为表郑重,多会立下一纸婚书。 上书男女各自的生辰八字,以及定契的日子,再由双方长辈盖上手印,交换信物,以表这门婚事彼此都是满意的。 这媒婆上次来时为向玉青时自表身份,说过玉青时的生辰八字。 宣于渊听了一耳朵不知怎地就记住了。 此时见了媒婆手中之物,眼底渐生暗色。 他单手扶着正想动手的秦老太,沉声道:“你今日是头次上门,初见姑娘家的长辈。” “姑娘的长辈显然对你不喜,你上何处造假弄来这么个东西糊弄人?” 虽不知宣于渊是谁,可媒婆听到他的话却冷笑了起来。 “造假?” “你以为这是假的?” 她抖着婚书往宣于渊的面前晃了一圈,得意道:“你仔细瞧瞧这上头写的生辰八字是不是她的?” “别的东西能造假,这东西是我空口无凭能造假出来的?” 秦老太听得抖了一下,抓着宣于渊的手紧着嗓子说:“于渊,这上头写的什么?” “你给我念念!” 宣于渊尚未开口,媒婆就趾高气昂的照着婚书上写的,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通。 念完了,她欣赏着秦老太铁青的脸,得意道:“老太太,这上头写的不错吧?” “这就是你家姑娘的婚书,而且是由她的长辈亲自摁了手印,表示认可的。” “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照婚书所言,迎玉青时入王家。” “今儿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玉青时都必须得跟我走!” “否则你家就是骗婚!我就能上衙门告你!” “你放屁!” 秦老太情绪激动地指着她说:“不可能!” “你说的东西我见都没见过,你……” 她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像被人捏住了脖子似的话音戛然而止。 面上残存的血色,也在瞬间消失得荡然无存。 芸娘带着玉青时嫁入秦家时,秦大两口子说外来女会坏了秦家的气运,不肯让玉青时进家门。 当时为了除去秦家两口子的心病,秦老太找了个先生拿了玉青时的生辰八字请先生解命。 玉青时的生辰八字除了她和芸娘知道,还有秦大家两口子也知道…… 之前王家上门,就是被秦大家两口子撺掇来的。 这样的事儿,也是他家两口子能干得出来的。 望着秦老太脸色大变,媒婆不掩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横眉竖眼地叉着腰说:“老太太,秦大虽不是玉青时的亲爹,可玉青时丧了爹娘,论理婚事就当由家中嫡系亲长做主。” “秦大是她大伯,是她的长辈,他摁的手印,拿到哪儿去说,那可都是作数的。” “自秦大在这婚书上摁了手印起,玉青时就是王家的人了。” “我今儿来好赖话说尽,为的也是不伤两家颜面,否则我直接拿着这一纸婚书告上衙门,玉青时和你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被抬着进王家的大门!” 像是对秦老太的脸色很是满意,她造作十足地捂着嘴笑出了声,往前走了几步小声说:“而且我手里不光有婚书,还有玉青时她伯娘给的贴身之物。” “那肚兜做得精巧,瞧着就让人开怀。” “只是那东西到底是女儿家的私密之物,轻易也见不得人,要是这么光天化日地拿出来了,你孙女儿的名声可就彻底毁了。” “都到如此地步了,你还不愿让你孙女儿跟我走吗?” 媒婆接连说出的话一句更比一句刺心,也更让秦老太深陷绝望。 若只有婚书,她尚可拼着老命去找秦大家两口子毁约。 也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可若媒婆话中说的东西是真的,那玉青时岂不是就…… 媒婆还想放言,可不等开口面前就多了一只横出来的胳膊。 宣于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声道:“出去。” 媒婆极为不满地横起了眼睛,吊着眉毛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赶我出去?!” “这里……” “找死。” “啊!” 刚刚还站在门前耀武扬威的媒婆,被宣于渊飞起一脚直接踹出了大门,还没等叫喊着从地上爬起来,眼前的门就轰然关上。 宣于渊示意早被眼前一幕惊呆了的元宝扶住仿佛下一瞬就要晕死过去的秦老太,自己飞快地用门栓把门关上。 他用后背抵着门板,无视门外的咒骂叫喊,皱眉看向秦老太。 “老太太,她说的话,可信么?” 秦老太惶然无措地揪住衣摆,语不成调地说:“我……我不知道……” “不过咱家对秦大两口子是从来不设防的,之前迟迟病得不省人事,元宝又被拐子偷走,我们都忙着着去找元宝,就让秦大家的来家里照看迟迟,要真是她偷了迟迟的东西,那也只能是那个时候……” 宣于渊听完暗暗在心里叫了声糟,眉宇间也多了一抹煞气。 纵然乡间村里没大户人家那么多繁琐讲究,男女大妨也没那么严苛。 可女儿家的贴身衣物,同样也是大忌。 倘若媒婆所言是真,这东西此时定然也到了她的手里。 要是一着不慎让她把玉青时的贴身衣物拿出来宣扬,届时玉青时被败坏了名声,就真的是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了。 宣于渊正愁眉在想如何让门外的媒婆闭嘴。 秦老太突然说:“于渊你带着元宝去村长家里接迟迟,让她先别回来。” “我这就去秦大家!” 宣于渊捕捉到她眼中决然猛地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拦住她说:“老太太你……” “我去让秦大家两口子出面把东西要回来,把婚书作废,实在不行就改口说那不是迟迟的东西,这样的污水,绝对不能让迟迟沾上半分!” “可是这事儿就是你说的人一手主导,你就算是去了,也不见得有用,那……” “那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他家门前,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看看,他们是如何逼死我这个老婆子的!” 秦老太哆嗦着转身转了两圈,把拴在扁担上的绳子解下来握在手里,咬着牙就要走。 宣于渊一手拦人还不能忘了自己是个瘸子,蹦跶得很是艰难。 元宝听不懂大人的话,却也知道外头的不是好人。 他学着宣于渊的样子去拦秦老太,嘴里还喊着:“奶奶你不能去。” “大伯和大娘坏!” “奶奶……” “老太太……” “哎呦,我道这么半天姑娘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无,原来是出门了。” 玉青时冷眼看着眼前几人,眉心轻皱。 “是你?” “你还敢来?” 门内几人听见声响霎时一顿,几人脸色纷纷骤变。 “糟了,是迟迟回来了……” 第39章 现在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了 玉青时去村长家询问入学之事,原本也没这么快能回来。 可村长临时遇上点儿事儿要出门。 她再在人家家里耽搁着也不像样,索性就主动说了告辞,想着改日再去。 可谁成想,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媒婆上次来就受足了玉青时的气,对玉青时发疯砍人的传言心有余悸。 这次嘴上虽很得意,可身体倒也诚实,不怎么敢靠近。 她甩了甩手里的帕子,哼了一声才说:“我为何不敢来?” “玉姑娘,你刚回来只怕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倒是不介意跟你详细说说,只是……” “迟迟!” 秦老太突然打开门,喊了一声后门内冲出来一个小身影,以一种让人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拉着玉青时就往门内冲。 秦老太张开胳膊挡在门口不让人进去,没说上几句就与门口的人吵了起来。 玉青时皱眉推开元宝,还没开口就被宣于渊突然抓住了胳膊。 “你干什么?” 宣于渊沉眉看着玉青时过分娇俏的脸,咬牙说:“迟迟姑娘,你的贴身之物可有少了的?” “什么?” “我说,你的贴身之物的数到底对不对?” 女儿家的贴身之物,素来都是私密。 除了母亲和贴身之人,谁也见不得问不得。 宣于渊这么贸贸然的开口问也是头一次。 不等玉青时动怒,他自己就尴尬得不行。 他黑着脸说:“你别管外头怎么回事儿,赶紧进屋去点点你自己的东西,看看有没有少了的,到底少了什么!” 玉青时被他的话惊得打了个激灵,阴沉着脸飞快转身进了屋。 家中境况虽不富裕,可芸娘自来不愿委屈了她,所用之物样样不缺。 全都装在了一个不大的箱子里。 玉青时恍然重活一世,满门心思都在元宝和秦老太的身上,一时用不上的东西,完全没顾得上清点。 此时被宣于渊这么一提,打开箱子点了一番,脸上慢慢地就笼上了一层化不开的浓霜。 她十四岁那年,芸娘机缘巧合得了块不大的绸子,还恰好是天青色的。 芸娘心疼她,亲自给她做了件贴身的里衣,还在上头用同色的绣线绣了迟迟二字,当作给她的生辰礼。 只是那料子着实小了些,做的里衣恰恰能穿。 玉青时又正值长身体的时候,不到几月就穿不上了,被玉青时收到了箱子底下放着。 可这衣裳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玉青时面色冰冷地从屋里出来。 宣于渊一看她的脸色,脑袋顿时大了一圈。 “东西真丢了?” “是要紧之物?” 玉青时的脸比先前冷色更甚,张嘴说出的话却冷静至极。 “除了我的东西,她还拿了什么来威胁奶奶?” 宣于渊本以为她会惊慌失措,甚至可能会被吓哭。 可她的反应却全然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冷静稳沉得让人意外。 宣于渊垂眸敛去眼中讶然,抿了抿唇沉声道:“还有你大伯摁了手印的婚书。” “婚书上写了你的生辰八字,样样都对得上,赖不掉的。” 就算设法让秦大毁约,把婚书拿回来毁了。 落在媒婆手中的衣裳,也会成为玉青时不得不任人摆布的杀招。 此局似是走到了僵处,唯有玉青时顺从方才可解。 可玉青时除了脸色苍白些,却也瞧不出任何痕迹。 她飞快地闭了闭眼,转头看着宣于渊的脸,哑声说:“你在家中可曾婚娶?” 宣于渊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失笑道:“不曾。” “那就好。” 玉青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于渊,我是救过你的命的。” 宣于渊不知为何话题突然转到这里,茫然眨眼。 “是。” “你也说过,救命之恩当以厚报,是吧?” “不错。” “那现在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了。” “什么?” “咱们去报官。” 宣于渊难得的怔了一瞬,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玉青时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青时就疾步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冷冷道:“门口拴着王家来送东西的马,你随我出去抢了那马,即刻前往官府。” “记住,到了官府后,我说什么你就应什么,旁的都不必多问,至今日过后,你欠我的一条命就算是抵了,你我两不相欠。” 她话中决然让人生讶,也让宣于渊控制不住地拧起了眉。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攥住的手,微妙道:“迟迟姑娘,那婚书上写的就是你的大名儿,你不防备着她拿去官府状告你骗婚,你竟还要自己去官府认罪?” “认罪?” “那就是你错了。” 玉青时缓缓收回不受控制颤抖的手,冷笑道:“纵是有罪,那也不当是我认。” 她意味不明地看了宣于渊一眼,淡声道:“只是这遭,可能是要暂时委屈你了。” “委屈?” 宣于渊难得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像是不明白这委屈到底从何而来。 可当看到玉青时准备要往外走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拔腿跟了上去。 此事若是玉青时自己处理不好,那他也不介意让那什么该死的王家少爷现在就去做鬼。 毕竟…… 救命之恩,还是应当好生报答的。 秦老太正费劲儿拦着门外的人不让闯进。 见玉青时出来了,吓得抖了一下就说:“糊涂丫头!” “你出来做什么?” “你赶紧进屋躲着,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奶奶。” 玉青时摁住秦老太的手示意她别着急,侧头看着门前的趾高气扬的媒婆和王家下人,眼底冰霜遍布,唇边却慢慢地溢出了无声的笑。 她淡淡道:“你来得仓促,说的东西我们也不知真假,我自然不会轻易跟你走。” 媒婆不耐地横了她一眼,不满道:“那你想如何?” “我得去确认一下你说的东西是真是假。” 玉青时说着一脸为难地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那媒婆心虚地向后缩了缩,轻声而笑。 “若是真如你所说,那我自然无他议,可你总要给我点儿时间确认一下。” 玉青时所言在情在理,饶是媒婆今日是打着上门逼婚的名头来的,也不得不考量几分。 毕竟王家想迎玉青时过门,是为给王少爷冲喜。 万一这事儿闹得过分难看,王老爷面上过不去,定然也不会让她好过。 媒婆迟疑着还没答话。 玉青时回头不动声色地朝着宣于渊使了个眼色。 宣于渊会意朝着门口的挪动,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手就飞快地解开了拴着的缰绳。 他正琢磨自己如何继续装瘸,还能骑马带玉青时离去时。 玉青时毫无征兆狠狠一脚踹到媒婆的腰上把人踹开,无视身后的叫喊咒骂,急速朝着他狂奔而来。 宣于渊刚伸出手,就眼睁睁地看到玉青时抓住马背上的鬃毛利索地翻身上马,顺势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甩,转眼就把他带到了马背上。 马蹄扬起尘土飞扬,宣于渊还没坐稳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他受惊似的啊了一嗓子。 玉青时闻声拽紧缰绳策马向前,头也不回地说:“抓紧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玉青时全神看着前路不曾回头。 宣于渊坐在她身后加紧了腿,心中纳罕。 我滴个乖乖…… 迟迟姑娘会的,未免也太多了…… 第40章 这秘密是我能知道的? 马蹄远去烟尘尽消。 玉青时和宣于渊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秦老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尚未回神。 可转头看到媒婆灰头土脸地叫骂着爬起来,突然吧唧一下倒在地上,拍着大腿就哭喊了起来。 “来人啊!” “救命啊!” “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歹人,要逼着老婆子去死啊!” “来人啊……” 秦家门前的动静本就吸引了不少人,秦老太再这么敞着嗓子嗷的一喊,周围原本还在观望的村民立马就自发围聚了上来。 元宝懵了好一会儿了,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有一点好,有样学样,还能学得非常像样。 见秦老太倒地哭喊,他一瘪嘴也跟着噗通滚到地上,扯着嗓子就开始哭喊打滚。 秦老太喊一句他跟着学一句。 对于不适合自己的还知道变通。 刚爬起来的媒婆和震怒于马被抢走的王家下人一句话没能出口。 眼前的一老一少就哇哇哇地喊了起来。 “我苦命的孙女儿啊……是老婆子对不住你……” “我可怜的姐姐啊……” “是元宝保护不了你……” “苍天菩萨,求你开开眼吧……” “求菩萨开眼啊……” …… “你!” “你们!”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有个与秦家交好的大婶走上前迟疑道:“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秦老太一抹眼泪指着眼前穿红戴绿的媒婆就说:“王家老爷要逼着我们这一家人去死啊!” “这人带着人来我家要强抢我孙女儿做妾!” 大婶闻言吓了一跳,震惊道:“明抢好人家的闺女去做妾?” “这世上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没有,我……” “我不同意他们就在这儿堵住门闹,还要逼着老婆子去死,秦家婶子,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连我孙女儿都护不住,还不如死了的好……” “老太太你别哭,迟丫头呢?” 秦老太满脸悲怆地捂住了脸,绝望大喊:“迟迟被他们逼走了……” “我好好的孙女儿就这样被人逼走了,我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迟迟啊……我苦命的孙女儿……你要是有点儿什么闪失,你让我死了怎么去见你娘啊……” 秦老太看着年迈,嗓门儿声气儿却不小。 一句接着一句地喊,再加上旁边有个元宝跟着学样儿,哭声震天响得除了他俩的动静谁说什么都听不清。 媒婆和王家下人有心想辩解几句,可不等开口,就被群情激奋的村民围作了一团。 闻讯赶到的老村长满面怒容地看着眼前几人,怒道:“你们到底是来秦家村干什么的!” “我……” “我们是奉了王家老爷的命,前来提亲的啊!” “提亲?” “放屁!” “我从来就不知道你说的这回事儿,你们就是上门来明抢!” 秦老太翻身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老村长就说:“村长,我家迟迟被逼得都跑出去了,我这心里实在是怕得很,你说迟迟万一有点儿什么闪失,我……” “老婆子当真是活不下去了……” 有了秦老太的哭诉,再加上有人说的确看到玉青时跑出了村。 老村长大怒,直接让人把门前这几人绑了起来。 又怕玉青时真的出什么好歹,赶紧发动村里的人去寻玉青时。 与此同时,玉青时带着宣于渊一路疾驰至县城,直奔县城府衙而去。 她急急勒住缰绳让马停下,翻身下马朝着宣于渊伸出手。 “下来。” 宣于渊生平头一次坐在一个人的身后骑马,被颠了一路,这会儿看起来脸色都不太好。 他瞠目看着玉青时伸出来的手,迟疑了一下把比玉青时大了许多的手握了上去。 玉青时倒是没察觉到什么,神色如常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把人从马背上拉了下来。 宣于渊极力忽略心中不适站稳,转头就看到玉青时仿佛换了一张脸。 刚刚还冷若冰霜的面上满是仓皇之意。 眼中决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要落不落的泪花,就连眼圈都比之前红了很多,看起来就可怜得不行。 宣于渊见过无数做戏之人,似玉青时这般转换自如也觉罕见,一时间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了几分惊讶。 玉青时低头吸了吸鼻子挤出几滴泪,揉了揉眼睛闷声说:“我先前跟你说的话,你可还都记得?” 宣于渊呐呐点头。 “记得。” “你说什么我应什么。” “行。” 玉青时对他招了招手,低声说:‘’“你过来些,我跟你说个事儿。” 宣于渊怀着狐疑凑近,不等出声胳膊上就被玉青时拧着狠狠转了一圈。 “啊……” “你掐我作甚?” “闭嘴,一会儿进了门,记得悲伤些,别让人看出什么。” “还有……” 玉青时神色不太自然地僵了一瞬,深吸一口气才凑到宣于渊的耳边,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完故作镇定,拔腿就走。 宣于渊却恍遭雷劈直接杵在了原地。 他视线失控似的朝着玉青时纤细得过分的后腰上不断徘徊,瞳孔颤动。 这样的秘密,是他可以知道的??? 他迟钝了这么一会儿,终于在此时后知后觉明白了玉青时此来何意。 宣于渊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添了一丝不可捉摸的慌乱,赶紧拔腿蹦跶着跟上去的同时忍不住小声说:“迟迟姑娘,你可想清楚了。” “这话一说出去,我身为男子倒是无所谓,可你这辈子就算是毁了,就算是你哪日遇上了心仪之人,那……” “什么算是毁了?” 玉青时目光平静地看着宣于渊的眼,自嘲道:“我早就被自己亲手毁了,再糟一些又能如何?” “还有,我刚刚说那话你不必多想。” “今日过后,你在我家养伤期间就以我说的行事,等你痊愈了离去,此时的权宜之计对你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我自有旁的说法。” 宣于渊心里本来惴惴着,还想劝她冷静冷静。 可一听她这话,脚后跟沿着脊梁骨,立马就蔓延开了一层说不出的不祥之意。 他试探道:“等我走了,你准备怎么说?” “说你死了。” 宣于渊??? “不是,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 “因为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变成一个寡妇。” “而一个克死了男人的寡妇,绝不会受人稀罕,也不会再有婚嫁的困扰。” “明白?” 第41章 别慌 来的路上玉青时就想好了说辞,故而不等宣于渊从所闻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她利索地用一根从地上捡起来的树枝把散在肩后的长发束成妇人打扮,挽着袖子敲响了府衙门前的大鼓。 鼓响三声,立马就有官差跑了出来。 “怎么了!” “做什么打鼓?” 玉青时放下鼓槌微微福身,沙哑着嗓子说:“民妇来自秦家村,因家中有恶人闯入想强抢民妇入府为妾,无奈逃出至此,想求县太爷为民妇主持公道。” 县衙门常年冷清,小县城中也无什么大案子。 攀扯至此的,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强抢民女,这可是多年不遇的大案。 官差闻言立马打起了精神,厉声说:“你在此候着,我这就去通禀县太爷。” “多谢。” 官差握着腰上的刀跑远。 宣于渊迟疑片刻蹭到玉青时的旁边,小声说:“你真要这么做?” “迟迟姑娘,我……” 对上玉青时静得宛若一潭死水的目光,宣于渊灵巧得可说书的舌头罕见地打了结,缩了缩脖子闷声说:“你想好了也行。” “左右我伤好了拍拍屁股一走,毁的也是你的名声。” “名声?” 玉青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地扯了扯嘴角,讥诮难言地说:“我哪儿还有什么名声?” “不能吃不能用的玩意儿,要来何用?” 世间女子多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 玉青时这番话一说,瞬间让宣于渊无言以对。 他无力地张了张嘴接不上话,默了片刻选择闭嘴。 不多时跑进去的官差跑了出来。 玉青时缓缓吸气,红着眼转头看向宣于渊。 宣于渊瞬间会意,用力搓了搓脸。 眨眼间英俊的眉眼瞬间多了一层扭曲,没散的怒气还掺杂着说不出的惊魂不定,又怯又恨,看着倒有几分那个意思。 玉青时不动声色地放下悬在嗓子眼的心,主动伸出手扶住宣于渊的胳膊,扶着他往里走。 少女的手不同于男子。 哪怕面上冷冰冰的,小手是软的,骨肉也是柔的,动静之间还带着一股少女特有的馨香之气。 就这么一拉一扶,生生让宣于渊的脚步打了个磕绊,险些直接迎面倒了下去。 玉青时一把抓住他,悲痛欲绝地喊了声夫君。 宣于渊飘到头顶的魂儿还没回魂,就听到玉青时哭诉道:“夫君你要挺住……” “你放心,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那起子小人得逞的……” “夫君……”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坐在上首的县太爷拍了拍桌上的惊堂木打断玉青时的哭喊,沉声道:“堂下来者何人?” “所为何事?” “见到本官,还不速速道来!” 玉青时闻声恍然惊魂而定,对着县太爷跪倒在地,压抑着哭声说:“大人,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到底怎么回事儿?” “回大人的话,民妇已为他家之妇,可我那黑心肠的大伯大娘,为了贪图王家老爷给的好处,背着我和我男人,把我的生辰八字交给了王家,还合伙弄出了一份假的婚书。” “今日王家人拿着那婚书上门吵嚷,非要逼着我去王家做妾,可……” “可我已然婚嫁,早已有了夫君,我不愿听从,王家就拿了我的私物胁迫于我,说我若是不答应,就……” 她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下,压着眼角悲痛道:“大人,我与夫君两厢情好,生死不愿离,也不愿去王家做妾,事先对此事也毫不知情,可我……” “我大伯娘私偷了我的东西,与王家合伙作假弄了份逼我顺从的婚书,带着人直接打上门逼我就范,我们夫妇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求到此处,望大人给民妇做主。” 宣于渊听到此处很是识趣,不用玉青时提醒,立马就装作了悲痛的样子低头说:“求大人做主。” 男婚女嫁是民间俗理。 各种纷争县太爷也看得不少。 可如此过分的,他还是头次听闻。 他心惊之下拧着眉说:“照你所言,你大伯夫妇岂不是作假把你卖给了王家?” 玉青时抹泪点头,哭着说:“正是。” “岂有此理!” “朗朗乾坤下岂能容这样的事情发生!” 县太爷气得端起茶杯灌了口茶,想了想看着宣于渊,突然皱眉道:“不对,本官之前见过你。” “你似乎不是秦家村的人?” 宣于渊从善如流的点点头,掩着伤怀道:“回大人的话,我的确不是秦家村人,前些日子还因一场误会被村长带着来过此处,大人看我眼熟也当是这个缘故。” 县太爷闻言啧了一声,狐疑道:“你才到秦家村几日?就与这姑娘成了夫妇?” 宣于渊闻言眉眼间多了些许尴尬,小声说:“她救过我的命,我又在她家里借住,这就……” “我俩心意相通,她的奶奶也同意了我俩的婚事,只是因时间仓促,这才没来得及办。” 这话说得无处可挑理,可县太爷的眼中还是充斥着抹不开的迟疑。 玉青时正想开口解释。 宣于渊突然说:“大人若是不信我们的夫妻身份,可找个僻静之所,我愿向大人自证身份清白。” 县太爷想不出宣于渊能拿出什么来让自己相信他说的话。 不过宣于渊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可能不听。 他摆手示意玉青时站起来,起身说:“罢了,你随本官来。” 宣于渊杵着拐站起来对玉青时眨了眨眼,无声说了两个字:放心。 玉青时见状猛地怔在原地,心口像是被人重重锤了一下似的颤动不止。 不等她回神,宣于渊就蹦跶着跟在县太爷身后转身入了里间。 她抬头看着眼前写着明镜高悬的牌匾,攥紧手缓缓闭上眼睛。 里间,县太爷正想问宣于渊到底想说什么。 可一回头,就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扔掉了手中拐杖,走姿自然地转了一圈,甚至还坐在了最中央的凳子上。 “你……” “嘘。” “小点儿声,别被外头的姑娘听到了。” 宣于渊抬手指了指外头玉青时的方向,不等想发怒的县太爷动怒,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扔到他的身上。 “先看看这个再说话。” 县太爷怒不可遏地抓起牌子,不等看清就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哆嗦着手捧着手里的牌子,上嘴唇不断地打下嘴唇,出口之声也碎得不成样子。 “皇……” “三三三皇……” 宣于渊在唇边竖起食指无声而笑,柔声说:“别慌。” “只要你按吩咐把事情办好了,那就什么事儿也不会有。” “可要是办不好……” “本殿就少不得要与你仔细算算,这前后的账了。” “你懂的,对么?” 第42章 判 宣于渊与县太爷进里间足有一刻钟。 这一刻钟于玉青时而言,刻刻难熬。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宣于渊露馅后自己应该怎么将话圆回来。 可当宣于渊杵着拐跟在县太爷身后出来时,场景却与她设想中的大不相同。 县太爷虽依旧肃着脸,可眼中怀疑尽消,满是对她的怜惜。 说话的语调甚至都温柔了许多。 “姑娘你放心,此事本官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来人啊,带这位姑娘下去休息,另外立马派人前往秦家村叫秦大一家前来问话。” “还有王家的人,即刻去传!” 县太爷快刀斩乱麻吩咐利索了,就让人带着玉青时和宣于渊去休息。 玉青时跟着人走进后院,等带路的丫鬟走了,才回头望着宣于渊,纳罕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宣于渊小心把门关好,若有所指地朝着玉青时的后腰上看了一眼,红着耳朵说:“当然是说你跟我说的!” “我本来说他若是不信可以让丫鬟来验,可他说不必,这才罢了。” 他说完没好气地往凳子上啪叽一坐,捏着嗓子说:“迟迟姑娘,就算你什么都不在乎,可小姑娘身上的胎记在何处长什么样子,那是绝对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你往后可不能再口无遮拦跟人提了!” 主动把秘密说出口的是玉青时。 宣于渊看起来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满是崩溃。 他说完难得硬气的挑眉横着玉青时,咬牙道:“可记住了?” “不能说!” 玉青时恢复了冷清的面上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在他不远处坐下淡淡地说:“我知道。” 若不是笃定宣于渊不会在秦家村久留,也不会拿此要挟自己,玉青时也不会贸然开口。 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份笃定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可她就是觉得,宣于渊不是那种人。 宣于渊不知她心中所想,弹了弹发烫的耳朵,小声嘀咕:“知道就好。” “小姑娘家家的,年纪不大胆儿能包天,给你根棍子你能把天捅了……” “不过你也可以放心,县令说了此事他会为你做主,应该不会再有旁的牵扯了。” 玉青时低着头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盯着自己的指尖也不知在想什么。 宣于渊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没说话,抱着手里都快盘出了包浆的拐杖接着盘。 他俩在一个屋子里静悄悄地坐满了两个时辰。 时至下午,门外终于响起了动静。 来人是县令的师爷,笑起来慈眉善目的,看着很是可亲。 他对玉青时和宣于渊笑笑,说:“王家和秦家的人都已经到了,马上就要开审,二位请随我到前头去吧。” 宣于渊杵着拐杖站起来,回头看着玉青时说:“走吧。” 玉青时坐了太久,起身的瞬间脚麻了一下,脚步也多了几分看不出的踉跄。 宣于渊不动声色地伸手扶住她,眼底唏嘘一闪而过,低声说:“别怕。” “不会有事儿的。” 玉青时被扶住的手僵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推开他的手小声说了声谢谢。 宣于渊盯着自己仍存余温的手指啧了啧,无声轻笑。 “胆儿再大,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他俩慢悠悠地到了大堂,被传唤而来的王秦两家的人见了,众人神色各异。 秦大娘最摁不住性子,指着玉青时就喊:“死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是不是你搞的鬼?你……” “放肆!” “大堂之上不得喧哗!” 秦大娘被官差一嗓子吼得萎了气势,满脸忿忿地跪好不敢多嘴。 县令虎步行来于上首落座,不等玉青时和宣于渊跪下就说:“你俩在家就受尽了委屈,在此倒是不必多礼。” “来人啊,给他俩一人拿个凳子。” 玉青时微讶之余谢过坐下。 宣于渊挪着凳子在她身旁坐好,托着下巴打量着眼前的人,眼底尽是微妙。 这些人都是被临时传唤至此,显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秦大家两口子满脸遮不住的怒容,若不是还顾及到场合不对,估计恨不得冲上来撕打玉青时吃她的血肉。 王家那个传说中需要冲喜的痨病鬼少爷没到,到的是王家出手很阔绰的老爷。 还有穿红戴绿的媒婆,满脸愤怒的秦家村村长。 不大会儿功夫,人还找得挺齐全。 他垂眸遮住眼中玩味专注看戏。 高堂之上的县令狠拍手中惊堂木,大喝道:“秦大一家,你们二人可知罪!” 秦大两口子被吓得啊了一嗓子,惊魂欲裂地说:“大人,我们冤枉啊……” “冤枉?” “偷他人之物,背着事主与他人签订婚书,强逼玉青时入王家为妾,这桩桩件件皆是你二人所为,你们哪里冤枉!” 听及此言,一脸事不关己的王家老爷猛地一惊,难掩意外地看向稳坐上方的县令。 像是不可置信。 宣于渊见状把手伸进袖子里,把玩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唇角无声舒展。 不大个祥云县,头脑灵活出手阔绰的人倒是不少。 这荷包里的金元宝,他今日就替县令大人收下了。 事态在众人面前逐渐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手持婚书,准备状告玉青时悔婚的王家老爷,手伸进袖子里就没能再拔出来。 准备好了充作长辈,给玉青时婚事做主的秦大夫妇,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 不久前还欢天喜地的媒婆,张嘴声声就只剩下了讨饶。 县太爷杀伐果断,办事迅速。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此事敲定。 秦大夫妇罪行认定,当场就判罚了二十大板。 撺掇着去胁迫玉青时的媒婆罪稍轻些,判十大板。 板子与皮肉碰撞惨叫横飞,听得在场之人心悸不止。 县令命人把被打得奄奄一息地秦大夫妇拖到一边,盯着神色大变跪着的王家老爷,怒道:“王家虽有过错,可到底是不知内情之下所犯,暂不予追究罪责。” “但是,先前秦大与王家签订的婚书当场作废,至此无效。” “王家从今日起,不可再去找玉青时一家的麻烦,也不可再借此生事端。” “若有违抗,定当严惩!” “尔等对此可有异议?” 挨打的人自己心虚不敢说话。 没挨打的见了此景,哪儿还会不识趣想主动找打? 堂下响起稀稀落落的应声皆是在说大人英明。 县令悄悄瞥了一眼宣于渊的脸色,见他不像是不满意的样子。 这才看不出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板着脸说:“既无异议,本官宣布,此案结了。” 玉青时起身对着县令认真行礼,感激道:“多谢大人。” 县令摆手笑道:“姑娘不必多礼。” “今日之事是他们委屈你了,日后若有人再胆敢借此为祸,或是胡言乱语寻你麻烦,你直接上衙门来,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玉青时闻言笑笑应是,心底却缓缓漫起古怪。 这县令大人,对她是不是过分客气了? 第43章 颜为招祸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挨了打的秦大夫妇和媒婆还在后头互相咒骂对方办事不力。 王家老爷面色铁青地被下人扶着上前,从玉青时跟前走过时,眼底闪烁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姑娘好本事。”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事儿,被玉青时这么一搅和,生生最后作了废。 费心哄骗秦大签订的婚书也成了一张废纸。 往后再想打玉青时的注意,只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玉青时面不改色地看着他,非但没为此动怒,面上甚至还能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浅笑。 她对着王老爷轻轻颔首,淡笑道:“原本只是个乡间丫头,也谈不上什么本事。” “如今有的能耐,不都是被人逼出来的么?” 若不是王家咄咄逼人至此,她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王老爷讥诮一呵,冷声道:“如此说来,姑娘倒是该多谢我了?” 玉青时笑笑不言。 王家老爷怒极反笑。 “很好,好得很。” “起先我还只以为是朵长在泥里的花儿,不成想这朵花儿竟还是带刺的。” “姑娘今日算是让我长了见识,山高水远,咱们总有再见的时候。” 这话看似温和,实则暗藏不可说的深意。 宣于渊眸光微沉拔腿往上。 不等他开口玉青时就淡淡地说:“再见之时或就不远。” “等王家少爷魂归深根,举丧摆宴之日,王老爷若是不弃,我倒也愿意去吃一杯水酒的。” “你!” “怎么?” “王少爷一时半刻还不打算走?” 玉青时静静看着王老爷气得铁青的面色,抱歉轻笑,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带了几分说不出的遗憾。 “如此说来,你我只怕是没再见的时机了。” 王老爷大约是没想到她看起来娇弱,张嘴却字字刺心,急促喘息了几下才逼着自己挤出一丝狰狞的冷笑,咬牙说:“行,玉青时,咱们走着瞧。” “王老爷这是在威胁我?” 玉青时面露为难地啧了一声,转头像是要唤人。 王家人不久前才在此吃了瘪,见状赶紧扶住王老爷说:“老爷,咱们该走了。” 王老爷面无人色地被扶走。 站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切的老村长轻轻叹气,愁眉道:“这王家本就跋扈,寻常人避都来不及,你还招惹他作甚?” 就此与王家结了仇,说不定往后还会多什么麻烦。 老村长想想就替玉青时愁得慌。 玉青时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淡淡地说:“经此一事,不结的仇也结下了,多这两句不多,少这两句也不少。” 她说着意味不明地侧头看向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秦大夫妇,勾唇轻笑。 “再者说,他家就算是要找麻烦,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我的身上。” 秦大夫妇收了王家的银子,作假弄了婚书。 此番弄得王家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被叫到县衙训斥。 依王老爷刚才那神色来瞧,秦大两口子难过的日子,只怕还在后头。 玉青时不想让老村长为此事过分忧心,顿了顿索性道:“对了,村长您来了,我奶奶和元宝呢?” “你奶奶和元宝闹了半日,生怕你出点儿什么闪失,官差前去传人的时候,就说让他俩在家里休息,等我接你回去就是。” 老村长杵着拐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事情既然都了了,咱们就回去吧,也省得他们在家里担心。” “好。” 来时紧急耽搁不得,玉青时情急之下就抢了王家的马。 回去倒是不着急。 花了两文钱聘了个牛车慢慢地往回。 此事本与老村长无关,拖累得他跟着折腾了一道,玉青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就想着亲自把人送到家门口。 可老村长却摆手说:“不必你送,我还要去一趟家祠。” “家祠?” 老村长拎起手里的拐杖重重杵地,恨声说:“不去不行。” “官府的案结了,咱们村里的还没开始清算!” “咱们秦家村素来安泰,也没什么作妖的祸根子,可你大伯两口子先是逼得老娘分家,后又擅自为你的婚事做主,接二连三闹出这么些事儿,长此以往像什么样子?” “你先回去,我去家祠找族中的老人商量商量,看这事儿怎么处置,必须得给他们个教训,不然安分不了!” 秦大两口子不安分已久,频频作妖也在不断生出事端。 老村长隐忍已久,如今说出这话,可见是真的不想再忍了。 不管村里族中如何处置,这样的结果都是玉青时喜闻乐见的。 她认认真真地对着老村长说了声谢。 老村长看着她出落得越发瑰丽的脸,无声叹气。 “烂山窝窝藏不住锦绣,穷苦人家留不住香花。” “你如今也越发大了,往后出门走动稍留意些,别再给自己招祸了。” 姑娘家有一张好皮相,是上天眷顾的好事儿。 可若无能力护得住这无双皮相,那就是招祸的事端。 王家此次为难是为玉青时的八字。 可下次,谁又能知是为什么呢? 玉青时闻言心里微凛,垂首认真应是。 老村长摇头叹息着离去,玉青时站在路道边静默良久,默默转身朝着家走。 宣于渊歪着拐杖追了上来,抿了抿唇小声说:“村长只是担心你,应该没别的意思。” 他一张巧嘴惯会哄人,安慰人的话却不怎么说得来。 出口语调虽柔,可透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生硬。 玉青时听了自嘲勾唇,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 “只不过,他说的似乎也不错。” “什么?” 玉青时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慢声说:“若我生了张可憎扭曲的面孔,那王家少爷一见了我就能被吓得魂归西天,今日之祸或许就不会有了。” 宣于渊无言以对地张了张嘴,发现玉青时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毕竟八字再旺,也还是要看脸的。 两人静悄悄地往前走了一截,临时到家门前时,玉青时突然扭头:“县令最后似乎也没相信你我是夫妻?” 听出她话中不明显的试探,宣于渊心头微颤。 他为难笑道:“怎么说?” 玉青时摊了摊手,轻飘飘道:“我虽自称民妇,可他一直唤我姑娘。” “还有,他审案时,从头至尾都不曾提过你我之事,只说秦大与王家签的婚书无效,似是有意避开。” 这些细节旁人或许都不曾注意到。 汇聚在玉青时的心里却逐渐弥漫成了一片抹不开的疑云。 她盯着宣于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于渊。” “你到底跟他说的什么?” “又或者说,你是怎么让他如此偏向我的?”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么?” 第44章 都说佳人最是长情 玉青时的敏锐让人心惊。 她的直白也让人无可闪避。 宣于渊被她静得不起任何波澜的眸光注视着,莫名竟感受到了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慌乱。 他无声攥了攥手,露出疑惑之色茫然道:“你是不是想多了?” 玉青时轻笑:“是么?” “不是么?” 宣于渊故作不耐地翻了个白眼,杵着拐咚咚咚朝前蹦跶了几步,回头剜了玉青时一眼,没好气地说:“去之前你就说了,只能按你教的说,除此外我能说什么?” “我无非就是想着你我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怕一言不慎毁了你的名声,这就求了他不要刻意提及此事,能含糊就含糊过去。” “如今都含糊过去了,你也没受影响,这不是好事儿吗?” “你还猜什么?” 他恼怒之状不似作假,情绪也真得看不出分毫痕迹。 玉青时见状暗暗皱眉,轻得不能再轻的低声呢喃。 “真是我想多了?” 宣于渊闻声脊背僵了一瞬,眼底骤添深色。 玉青时比他想的更为敏锐。 秦家村,他恐是不能多留了。 他把大半个身子歪在拐杖上,玩笑似的勾起了唇,戏谑道:“迟迟姑娘,有时候聪明是好事儿。” “可过分聪明了,就不见得真的好了。” 这话看似说笑,却又仿佛在言笑下多了什么深意。 玉青时抬眉看他,最终选择了没再多问。 有时追根究底是好。 可更多的是难得糊涂。 只要他没恶意,玉青时不介意一时糊涂。 见玉青时静默不言,宣于渊挑眉轻笑。 “老太太和元宝还等着你呢。” “走吧。” 两人无话入家门。 在家里心急如焚了半日的秦老太见着他俩平安回来,当即就拍着胸口喊了声菩萨。 元宝跟着嚷了半日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可见到玉青时的瞬间还是第一时间扑了过来。 “姐姐!” “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玉青时安抚似的摁了摁他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对着秦老太轻笑出声。 “别担心,没事儿了。” 对秦老太而言,没事儿了就是最好的事儿。 得知秦大家两口子在县衙挨了板子,她咬牙解恨似地说:“打得好!” “这两个畜生就该好生挨上一顿打!” 玉青时怕她气坏了身子,笑笑就说:“左右至此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往后王家也不会再来找麻烦,你放心就是。” 秦老太又哭又笑擦着眼泪连声说好,拉着玉青时让她进屋赶紧歇下,自己忙活着去做饭。 玉青时闲不住,拿了个小凳子坐在门边帮忙择菜。 元宝有了些精神,缠着宣于渊让他接着讲故事。 宣于渊支棱着两条长得过分的腿靠在院子里的桂花树干上,眯眼望着头顶苍穹,漫不经心地说:“后来啊,那猴子就被关起来了。” “被关在一座石山之下,再也没能出来。” 元宝期待了半天听到这个,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 “被关起来了?” “他不是那么厉害吗?他能不能跑出来再把那些坏人关进去?还有……” “不能。” 宣于渊打断了元宝的叨叨叨,屈起指尖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悠悠地说:“能耐再大的猴子,也翻不出世俗定律的石山。” “翻腾起再大的浪,石山一压也就什么也没了。” 元宝一知半解地摸了摸被弹的地方,失望道:“那猴子一直被压着,这故事就算是完了?” “对啊,这就完了。” 宣于渊拍了拍身上看不见的尘土站起来,对着元宝挤了挤眼睛笑着说:“故事讲完了。” “不许再揪我袖子了。” 提及糗事元宝心虚地眨了眨眼,缩着脖子没敢吭声。 玉青时在一旁听了半天没言声。 见宣于渊站起来,却突然侧头看了过去。 “讲完了?” “完了。” “以后元宝不会惦记着讲故事了。” 玉青时意味不明的勾勾唇没说话,把择好的菜放进盆里,头也不抬地说:“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多谢。” “从此往后,你我两清了。” 宣于渊闻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啧啧地笑了起来。 “好。” “两清了。” 吃过晚饭,元宝似是白日里被吓着了,也没像往日那般闹着要出去玩儿,一味地缠着玉青时不放。 玉青时在屋子里哄着他睡觉。 秦老太把晒着豆渣干的筛子端进去,见宣于渊还倚在石磨上不动,忍不住笑道:“夜里虽是不冷,可你还带着伤,熬得夜深了也不好,早些进屋歇着吧。” 宣于渊扭头龇出大白牙笑着点头。 “我一会儿就去,老太太先歇吧。” 秦老太哎了一声端着最后一个筛子进屋。 屋子里响起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声儿就逐渐低了下去。 宣于渊盘腿坐在石磨上,仰着头盯着天上的星星,夜半时刻,他屈起手指吹了个口哨,转瞬间眼前就多了一道黑影。 黑影躬身下跪,低声道:“主子爷。” 宣于渊曲起腿坐直了些,漫不经心地掸掸手指上的灰,漫不经心地说:“都打点好了?” “属下已把您的吩咐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县令,日后这家人若是遇上难处,县令定会照拂。” “也可。” 宣于渊翻身从石磨上跃下站稳,把地上的拐杖捡起来扛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说:“不许跟来。” “在外头候着。” 黑衣人动了一下的脚步被迫而止,在院子里静候不动。 宣于渊进屋把拐杖放好,又把王家老爷孝敬县令的荷包掏出来放在枕头底下压好。 明明什么都做好了,可出门时却忍不住朝着玉青时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难掩遗憾地叹了口气,玩味道:“迟迟姑娘若是能不那么聪明,或许我那故事还能再多讲一些时日,可惜了……” “那猴子,注定只能压在石山下了。” 他叹完漫步向前,脸上残存的余温无声而散,最后只余下了刺人的冰霜之寒。 “走吧。” 夜色静而长远。 村子里最多嘴的狗都趴在院子里打起了小呼噜,谁也没察觉到道边有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慢慢地在朝着村头晃动。 宣于渊抓了根狗尾巴草塞进嘴里慢慢地咬着,漫不经心地说:“你说,迟迟姑娘明日一早起来,发现我不辞而别,会是什么表情?” 跟在他身后的人迟疑一下,还没开口就听到他自顾自地说:“不对,她什么表情大概都不会有,因为……” “迟迟姑娘那么聪明,那故事讲完的时候,她大概就猜到我会走了。” “以她的性子,明日起来发现我走了,非但不会伤心,大约还会庆幸,终于甩脱了我这么个麻烦。” 宣于渊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唏嘘道:“都说最是佳人长情,恨不能摘月寄相思。” “迟迟姑娘生了张绝世佳人的脸,性子倒是与世俗中人大不相同,若不是……” 他话声未落,道中就疾驰而来一辆笼罩着黑布的马车。 那马车来得猛急,片刻不见停顿,撕裂黑夜而来横冲而去。 扬起尘土扑得宣于渊一头一脸都是,他身后的人也着急上前:“主子爷,您没事儿吧?” 宣于渊呸了一声把嘴里的泥土吐出,抬头望着那马车疾驰而去的方向,心头不知为何狠跳了一下。 不等他回神,不远处的天边就炸开了一朵银色的烟火,点点银光映衬眼底,宛若天间散碎的星河。 “主子爷,接应咱们的人到了。” 宣于渊压下心头诡异的不安,沉着脸点头。 “那就走吧。” 接应的人在距村口不远处的树林中等候。 站在最前头的人见宣于渊稳步行来,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可他还没开口,就见宣于渊一把抓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言不发地就打马而去。 他愣了一瞬大惊出声:“主子!” “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快!” “快追上去!” 宣于渊打马在前于山间小道飞奔不歇,追得身后之人心力交瘁,恨不得直接一化为二分出一部分来粘在他的身上。 可追着追着,他们就发现宣于渊突然停了。 宣于渊脸色难看地看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冷冷问:“秦家屋子里是不是燃了眠香?” “是,为了防止……” “糟了。” 宣于渊猝然扭头朝秦家村的方向望去,总算明白了自己心中蹊跷从何而来。 他闭眼回想着那马车的车辙形状,以及去往的方向,尾声发冷。 “那马车,是朝着秦家去的。” “你点的香,要坏事儿……” 第45章 造孽啊,这是我能看的吗! 距见到马车到意识到不对,前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眠香无色无味,嗅之即可安眠。 至少要四个时辰以后,眠香的影响褪去,人才会从毫无意识的昏睡中缓慢清醒。 也就是说,有人闯入时,睡在屋内的人是不会有任何感知的。 宣于渊快马加鞭赶回秦家,于夜色中看清眼前一幕,眼底瞬间掀起了一场暗色风暴。 秦老太抱着元宝依旧睡得安稳,看不出任何痕迹。 可玉青时的屋子里床铺乱成一团,人早没了踪影。 门前有凌乱的脚印,大门前还有车辙经过的痕迹。 跟在宣于渊身后的人匆匆查探一番,走上前低声说:“主子爷,门前的车辙印人为掩盖过,四散奔向多处,可都在不远处没了踪迹。” 也就是说,循着车辙印是找不到人的。 宣于渊飞快闭了闭眼哑声说:“王家。” “肯定是王家。” 玉青时虽不是特别讨人喜,可在村里也没什么非得你死我活的仇家。 除了王家,这满村上下也没谁能有这样的手笔。 只是宣于渊也没想到,区区一个王家,居然敢如此作乱。 他难掩恼色地攥紧了拳头,沉声说:“你即刻带人前往王家查探,看玉青时是否被带回了王家。” “不对,只要王家人没蠢到极致,就不会在这时候直接把玉青时带回去引人猜忌……” “立即去查王家在外是否还有藏在暗处的宅子庭院,任何一处都不能放过,重点放在那种没在明面上露过的地方。” “主子爷,这里不如交给我们,您……” “现在就去。” 宣于渊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之人,冷声说:“若是玉青时出了半点差池,我就摘了你的脑袋去给她献祭。” 宣于渊语调轻柔,却字字泛着渗骨的寒意。 来人不敢迟疑,低声应是疾步离去。 宣于渊困兽似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等天色将明鸡叫第一声时,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他扭头看去:“有消息了?” 来人恐惧地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回主子爷的话,玉青时姑娘尚未有消息。” “可据探子来报,王家少爷于昨日下午被送到了距此五十里地的庄子里修养。” 听不到宣于渊的回应,那人只能鼓起勇气低声说:“据查王家少爷已病入膏肓,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王家人把希望全寄托在找人冲喜上。” “属下斗胆猜测,若王家抓玉青时姑娘是为给王家少爷冲喜,那么姑娘此时应当就在王家庄子。” 这只是个猜测,却也是个方向。 宣于渊垂眸静默一瞬,突然说:“把方位给我。” “主子爷?” “你带着人继续搜查任何可疑之处,我亲自走一趟王家庄子。” “还有……”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仍无声响的屋子,淡声说:“老太太难得好梦,多睡会儿也是好的。” “再续点儿香,以免醒太早了会着急。” 宣于渊下定了主意的事儿,没人拦得住,也无人敢阻拦。 众人眼睁睁看着宣于渊翻身跃马疾驰而去,摁住心里焦急继续去寻。 宣于渊按下属提供的方位抄林间小路一道疾驰,终于赶在天亮之前赶到了地方。 为避免打草惊蛇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在距庄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勒住缰绳,把马拴在林子里的树干上,施展轻功无声无息地朝着庄子靠近。 这庄子不大,但依山傍水,看起来环境尚可。 门前有两个老仆正在闲话,还挑着担子的下人进进出出,看起来就与寻常的庄子无异。 宣于渊耐着性子蹲在不远处的树枝上静静观望。 过了一会儿唇角就抿起了一道锋锐的弧线,手里捏着的树枝也喀嚓应声而断。 这庄子规模不大,按理说人不多。 可刚刚光是担着各色肉菜,还有酒水进出的人就不下十人。 甚至还有人在里里外外地搬动桌椅板凳,一副要大宴宾客的样子。 若是寻常人家举席办宴,门前定是热闹非凡。 可这庄子里的人似是有意低调,进进出出都很谨慎,甚至没发出多余的声音。 若王家那个要死还没死的少爷在此。 那玉青时想来也就在此处。 宣于渊屏息跃上树枝最高处眺望一眼,将庄子大致的构造看清楚后,无声顺树而下,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踩着刚树影间斑驳的光影消失在树林深处。 与此同时,于昏睡中被带到此处的玉青时也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恢复意识的刹那,看清眼前入目刺眼戳目的红,玉青时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彻骨的凉水,瞬间清醒。 她的手被反绑在身后,脚上也绑着一段红绸。 嘴里还塞着一块透着苦味儿的棉布。 棉布里不知是浸了什么东西,每一呼一吸间,玉青时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骨头越发的软,甚至连坐直都需要靠在床柱上才行。 她歪在床柱上尽可能地放慢呼吸,目光冰冷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这里不知是何处。 处处绑着欢天喜地的红绸,就连桌上都放着两只小儿臂粗般的红烛。 还放了寓意吉祥的瓜果花生,到处都张贴着刺眼的喜字。 不消片刻,玉青时就大致猜到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王家老爷爱子如命,膝下唯一独子如今命不久矣。 又得了高人指点,说自己的八字可把王少爷从鬼门关拉回来,他自是不愿放弃。 只是谁也没想到,县令昨日如今如此判决,王家老爷还敢冒险将自己掳来。 玉青时在心里暗恼自己大意让人钻了空子。 耳朵微动听到外边有脚步靠近,眸光轻闪,一咬牙直接噗通一声迎面倒在了地上。 门外的人还没进来,听到里头咚的一声响呦了一声,忙不迭推开门跑了进来。 进来的婆子见玉青时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试探着叫了两声姑娘,见玉青时没什么反应,立马扭头喊:“来人啊!这里成了!” 门外闻声呼啦啦跑进来两个婆子。 其中一个走上前谨慎地掐着玉青时的耳垂使劲儿捏了捏。 她见玉青时双目紧闭毫无反应,这才松开手看着玉青时耳垂上被掐出来的血痕点头说:“药劲儿起效了,这会儿就算是捅她一刀也不会醒。” “你们快来搭把手,给她把喜服换上,省得一会儿耽误了吉时。” 玉青时浑身软绵像根面条似的被人从地上捞起,软趴趴地被人拖到床上坐好。 宣于渊轻手轻脚地掀开屋顶瓦片屏息往下看。 眉心还拧着,脑子就被入目的雪白刺得一片空白。 他愣了一瞬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赶紧手忙脚乱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造孽……” “这是我能看的吗!!!” 第46章 我这不是等到你了吗? 宣于渊在屋顶的崩溃无人可知。 玉青时维持着昏迷不醒的状态,被人七手八脚地换了身衣裳放倒在床上。 有个婆子拿着红绸走过来说:“再给她捆上?” “都软成这样了,捆不捆都一样。” 婆子说着悄悄往外看了一眼,小声说:“咱家少爷如今是站都站不起来了,老爷还说一定得要让他们在今晚圆房。” “咱们要是把她手脚都捆了,等少爷入了屋,谁知道能不能解得开。” “你说的也是。” “这男女之间要想成好事儿,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老爷的眼光是好啊,这姑娘生了一身好皮肉,别说是男人,就算是老婆子我见了,心都是抖的。” “说不定咱家少爷见了,突然就来了雄风,一夜过后就大好了呢!” “哈哈哈!” “要是真像你说的,那老爷定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几个婆子说笑着出去,却也没忘了在门上扣一把大锁。 听到锁眼落扣,人声渐远,之前怎么折腾都没反应的玉青时突然就撑着床面坐了起来。 她用力咬着舌尖让自己稍清醒些,正想站起来去抓桌上尖锐的烛台,却像是有所感应似的猝然抬头向上。 屋顶上,宣于渊刚做好心理建设重新扒开瓦片。 可一低头,就正好对上了玉青时无比清醒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是尴尬。 也是令人绝望的窒息。 玉青时不知想到什么,涣散的瞳孔急速紧缩成针尖大小,就连呼吸都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 宣于渊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意识到她无声而动的嘴型在说什么时,头发根瞬间全都竖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 宣于渊挫败十足地抬手捂脸,心累呢喃:“我可以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吗……”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用。 宣于渊快速整理好了过分凌乱的心情,轻轻把四周的瓦片掀出一个容一人穿过的小洞。 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双手一撑,顺着小洞无声无息地滑入了房中。 玉青时不知什么时候就坐到了桌子边,手里还捏了个看起来砸人就很痛的烛台,一言不发静得过分地看着他。 宣于渊挤出个尴尬的笑,正想解释却听到玉青时说:“你的腿,好了?” 这看似随意的停顿,却宛如拎着重锤在心口的狠狠一击。 宣于渊低头看着自己活动自如的腿,想想那个被自己放在秦家侧屋里的拐杖,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挤出个笑,用气音道:“迟迟姑娘,这时候还纠结这个,你不觉得不太合适吗?”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盯着他没言声。 宣于渊气急道:“有人要害你,我是来救你的。” “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充满质疑的眼神看我?” “你是来救我的?” “不然你以为呢?” 宣于渊自知露出的马脚过多,以玉青时的疑心自己说什么她大约都不会相信。 索性受挫十足地搓了搓脸,闷声说:“我懒得跟你废话。” “赶紧把鞋穿上跟我走,我……” “我不走。” “什么?!” 宣于渊难以置信地回头瞪着她平静的眉眼,指了指门外没好气道:“玉青时,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再不走就要成王家那个病秧子的媳妇儿了!你……” “可我走了,王家就会善罢甘休么?” 宣于渊语塞一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王家病秧子一日不死,王家或许就不会放弃这个念头。 玉青时今日跑了,可总还有来日。 他正想说要不一不做二不休把王家一锅端了。 话还没出口就听到玉青时淡淡地说:“听刚才那些人的意思,一会儿行礼的时候,王家上下都会来。” “全部。” 宣于渊闻言心头无声一跳,眯眼道:“你想干什么?” 玉青时低头看着手里的烛台,像是不知疼痛似的用烛台上尖锐的铁片划破自己的手臂,借着皮肉的剧痛保持清醒的同时,盯着手臂上斑驳的血痕漫不经心地说:“我曾听人说起过冲喜的规矩。” “入洞房行礼时,不光是王家少爷在场,王老爷和王夫人也必须得在,而且还不能有外人旁观,必须由血亲长辈亲自主持。” “为防止房内的喜气散了,门外需上三道红锁,等礼成后,屋内的亲长才可散去。” 也就是说,这间被布置成喜房的屋子,一会儿除了玉青时外,会把王家三口全聚集于此。 玉青时垂手用宽大的血红衣摆挡住手上的伤,抬头看着宣于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里只要起一把火,往后就再无王家。” “也就能彻底消停了。” 门外上了三道锁,锁住了所谓的喜气,也锁住了人的自由。 屋内不管发生什么事儿,屋内的人一时半刻都跑不出去。 若真能如玉青时所说,在这里燃起一把火,屋外的人是否会受影响不好说,可屋内的王家老小三人,可都要魂断于此了。 宣于渊没想到玉青时看似柔弱竟能有这般狠辣,讶然间眉眼间甚至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玩味。 玉青时身上的有趣之处越来越多。 他甚至都有些舍不得走了。 他抱着胳膊要笑不笑地说:“迟迟姑娘,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三条人命,这可比强抢民女的罪名大多了。” 玉青时听了也不见怕,浅笑莹莹地抬头看他,微妙道:“那你要去官府报官抓我么?” 宣于渊被她看得笑了起来,摇头正色道:“姑娘此番无奈自保,本属难为,我又怎会如此不识趣?” 一本正经的瞎话被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好像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玉青时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接话。 宣于渊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突然回头道:“不过我很好奇,这屋子里要是起了火,你打算如何自救?” “谁说我打算逃了?” “什么?” 玉青时双手合十撑着桌上托起自己的下巴,笑得眉眼弯弯地望着宣于渊,娇声道:“原本想着时运不济死在此处也算是命数,可是……” “我这不是等到你来救我了吗?” 她少有如此娇态,甫一露出这种小女儿家的娇气,那素日冷清的娇媚眉眼仿佛瞬间就活了过来。 明眸含水声声娇,字字言言化作催人魂魄的尖刀。 愣是让见多了世间春色的宣于渊心口瞬息一窒,甚至连脊背都多了些许自己不曾察觉的紧绷之意。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努力将脑海中那该死的雪白驱逐而散,恼道:“迟迟姑娘。” “你知道这么看着一个男人是会出事儿的吗?” 第47章 请你稍微收敛一点 宣于渊的话音落地空气中都弥漫开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玉青时却像是无所察觉一般,漫不经心地把指尖染到的血迹在衣袖上擦了擦,微妙道:“是么?” “不然你以为?” 宣于渊不知是恼还是气,猛地抬手把桌上血迹斑斑的烛台扯过来扔到墙角,冷眼盯着玉青时说:“我既来了,不管你想做什么,自然都会设法带你离去。你不必这般巧言诱我。” “请你稍微收敛一点。” 说完像是怕玉青时再作妖,他绷着脸自顾自在屋子里转了几圈。 不等玉青时回神,自己就毫无心理负担利索地滚进了不是很宽敞的床底。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望着黑漆漆的床底抿唇不言。 宣于渊浑身不舒服地动了动被迫蜷在一起的手脚,闷声说:“一会儿我帮你。” 玉青时托着下巴慢悠悠地说:“于渊,杀人是要偿命的。” 宣于渊恼得踹了头顶的床板一脚,没好气道:“所以迟迟姑娘放心,我一定会让你亲自动手的。” 捕捉到他话中不明显的恼意,玉青时绷紧的唇角不知为何向上扬了一瞬。 这人全身都是疑点。 但竟让人觉得由衷可信。 玉青时想不清楚这种莫名的信任从何而来,默了默才说:“看样子那晚上把你捞起来是对的。” 宣于渊听了更是好气,抱着胳膊瞪眼说:“给您添麻烦了是我不对。” “下次见着您也不必捞了,把我扔回去泡着就行。” 玉青时玩味扬眉,啧了一声道:“那你可记得漂远点儿。” 宣于渊静了一瞬,突然黑着脸从床底把脑袋探出来,攥着拳头盯着玉青时的脸咬牙道:“玉青时,你……” 他说着神色骤然一变,突然蹿回去低声说:“来人了。” 玉青时闻言眸光微闪,飞快走过去把宣于渊扔到墙角的烛台捡起来塞进被子里,自己装作昏迷的样子直接倒在了床上。 屋内静谧片刻。 屋外人声渐起。 不多时门口的大锁就被人打开,几个穿得一身喜庆的婆子背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走进屋里。 身后跟着王家老爷和神色激动的王夫人。 王夫人指使婆子把背着的王家少爷放在椅子上坐好,听到他喘得厉害,心疼得不行地说:“儿啊,你觉得可好些了?” “还难受得厉害不?” 王少爷捂着心口摇摇头,正想说话,扭头看到被婆子粗暴拉扯起来的玉青时,眼里登时一亮。 玉青时本就生得娇艳,眉眼魅色天成。 只是平日里特意穿一些老气的颜色,生生把那份娇媚压了下去。 故而王家少爷见她第一眼,并没觉得有什么。 可她此时换了身大红的衣裳,衬得肤白如雪,墨发尽散就像个误入人间的妖精,哪怕未睁眼不言声都勾人得不行。 王少爷本就是个急色的胚子,见了如此魅色当即难以自控,白得吓人的脸上也多了点点潮红。 他指着拉拽玉青时的婆子说:“轻些轻些,娇滴滴的姑娘让你们这么一拽,回头身上留了淤,那就不好看了。” 婆子手上力气稍松开些,赔笑连声说好。 缩在床脚的宣于渊正巧把王少爷的神色尽收眼底,蜷在膝盖上的手也在无声攥紧。 果然人求死都是找好了门路的。 这一窝蛇鼠毒蝎全都聚到了一起,一把火烧了也算干净。 无人注意到床底下的幽深目光。 王夫人见王少爷气色比起之前好了不少,欣喜得不行地说:“老神仙的话果然是对的。” 王老爷也激动得不行:“儿啊,你现在舒服些了没?” 王少爷盯着玉青时的脸不放,头也不抬地说:“爹,我好多了。” “现在不觉得难受了。” “那就好,那就好。” 王老爷回头看了眼在屋子里安置东西的婆子,催促道:“你们动作利索些,赶紧喜烛都点上,不要耽误了老神仙说的时辰。” “对对对,还有那个枣生贵子的盘子,赶紧抬进来!” “都弄好了快些出去,省得屋内的喜气散了,还有,记得把红锁扣上,三道锁一道都不能少!” “是。” 屋内的婆子把最后一根点在床头的喜烛放好,俯首鱼贯而出。 王老爷听着门锁都上好了,门外的人也按吩咐全都散去了远处,这才说:“夫人快去把新媳妇儿扶起来,准备拜堂。” 王夫人欢天喜地应着去扶床上的玉青时。 她背对着王家父子,想把玉青时的双手拉来搭在自己肩上。 可玉青时的手落肩的瞬间,她突觉肩上有酸胀的感觉一闪即过。 不等她回神,玉青时软塌塌的手突然转了方向,赶在她出声之前就稳准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玉青时这身喜服是王家特意命人制的,上头除了些寻常的吉祥寓意,还用绣线密密麻麻地绣上了不少看不出寓意的梵文。 为将所有能想到的好的全都绣上去,这喜服制得又宽又大,袖子也长得惊人。 玉青时的手无声无息笼罩在袖口之中,双手如铁钳般死死地掐住王夫人的脖子。 王夫人想挣扎却浑身发软无力,双目欲裂地盯着眼前眼珠赤红的玉青时无力地张大了嘴。 她半边身子都被玉青时身上过大的喜服遮得严严实实,微弱的挣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王家父子见她迟迟不动,狐疑出声:“夫人,你怎么了?” 玉青时冷眼看着已经在翻白眼的王夫人,唇边缓缓溢出一抹冰冷的浅笑,钳住她脖子的手稍微松开了些。 王夫人如脱水的鱼般骤获空气,急促喘息出声。 王老爷闻声不对扑了上来。 可他刚扑到床边,早有准备的玉青时眼疾手快地把藏在被子底下的烛台抓出来,朝着他的脑门就用力砸了下去。 烛台四角尖锐,触之便是皮开肉绽。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用烛台把一声未呼的王老爷砸翻在地。 在王夫人惊呼出声之前再度掐住她的脖子。 被眼前一幕惊得魂魄飞天的王少爷指着她不住发抖,正想叫喊时床底见伺机已久的宣于渊飞蹿而出。 可他的手刚抬起,满脸涨红的王少爷突然急促地抽搐了几下,口唇乌青的脖子一歪,睁着双眼没了气息。 玉青时如法炮制用烛台把要死不死的王夫人砸晕死过去,回头就正巧看到宣于渊表情古怪地盯着歪在椅子上没了动静的王少爷失神。 “怎么了?” 宣于渊满眼无辜地指了指椅子上的王少爷,纳罕道:“死了。” “嗯?” “吓死的。” 第48章 别回头,往前走 玉青时被眼前一幕震得忘了反应。 愣了一下才把手里满是血迹的烛台扔到地上,皱眉伸手在王少爷的鼻息下试了试。 气息全无,心口发冷。 的确是已死的迹象。 只是不管是玉青时还是宣于渊都没想到,这么大一个人竟能被活活吓死,四目相对之下眼中皆是说不出的滑稽。 宣于渊为表自己无辜双手一摊往后退了一步。 正巧看到到底的王老爷手指挣扎着动了动,指尖微动一颗小得让人无法察觉的石子飞了出去,无声无息正中眉心,刚动了一下的人立马就没了反应。 玉青时没注意到这一幕,随手抓了根布条把散着的长发拴起,低头就开始解腰间的衣带。 宣于渊见状惊恐出声:“你干什么?” “脱衣服。” “不是有话好好说你脱衣服干嘛!” “不脱衣服就这样跑出去,光天化日的你是当所有人都眼瞎?” 宣于渊无言以对地瞪圆了眼,暗暗咬紧了后槽牙飞快转身。 他明明已经转过身了,可还是用手捂住了眼睛,声音也闷得低沉。 “你赶紧。” 玉青时抓着衣带的指尖无声一顿,看着他局促的背影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 “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性子倒是还挺纯情。” 宣于渊??? 他竭力压制胸口翻涌的不知名的暴躁,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音:“你说谁招蜂引蝶?” “没,夸你纯情。” “我……” “别废话,赶紧点火。” 玉青时把手里血红的外裳扔到地上,抓起一旁的喜烛就说:“这里燃起来很快就会有人赶过来,迟了就会被人发现,抓紧。” 宣于渊原本是打算来英雄救美,顺便报玉青时的救命之恩的。 可临到了了,美没救成,反而沦为了给玉青时收拾尾巴的打手。 他憋着火去拿火烛。 玉青时的动作也快得惊人。 屋内摆设多是易燃之物。 玉青时又把能找到的烈酒全都泼洒了上去,烛火一碰,火苗就沿着被酒水浸湿的窗幔蔓延而开。 她从头至尾都流露出一种让人心惊的狠辣与镇定。 可在火苗腾起的瞬间,整个人的脸色却瞬间骤变。 宣于渊眼睁睁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火苗朝着自己扑袭而来,心里叫了声不好。 他叫了一声玉青时没见动静,索性咬牙疾步飞驰冲过去,长臂一伸捞住她的腰,把人勾到怀里挂着。 脚尖用力一蹬歪了半个角的方桌,朝着屋顶上的小洞飞跃而起,顺着小洞顺利爬到了屋顶上。 短短一瞬的功夫,玉青时全身就被冷汗浸湿。 脸色煞白,手也凉得惊人。 她瞳孔涣散地望着屋内蔓延的火苗,全身都在失控地发抖。 宣于渊见状眉心微紧,不放心地拉了拉她的手,小声说:“迟迟姑娘?” “玉青时?” “玉青时你怎么了?” “玉青时!” “我……” “我没事儿……” 玉青时仓促中噩梦中惊醒,用力抽了自己一巴掌哑声说:“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 她手脚发软地顺着房檐低下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庄子里的人一早就被逐到了远处,看到火光赶来应该需要些时候,咱们趁这会儿赶紧走吧。” 宣于渊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迟疑道:“你真没事儿?” 玉青时咬牙摇头。 “没事儿,走。” 房檐很高,玉青时自己不可能下得来。 宣于渊也懒得多想,直接揽住她纤细得过分的腰无声跃下,带着她朝着自己来的方向狂蹿。 玉青时先前的异样实在明显,他原本还担心她中途会出状况,已经做好了若是玉青时跑不动,自己就把人扛着跑的思想准备。 可眼前火光散去,玉青时就以一种令人惊诧的速度恢复了正常。 虽脚程速度比不上宣于渊,于一个女子而言却也不慢,远远超乎了宣于渊的设想。 宣于渊有意把速度放慢等着她。 两人在林子里横冲直撞地跑了不知多远,正逢前头有个石山,宣于渊扶着膝盖说:“这么远,后头的人应该不会追上来了,去歇会儿?” 玉青时虽嘴上不说,可玩儿命跑了这么一截还是费劲儿,这会儿喘气都难,闻言倒也没反对。 宣于渊走在前头把石山下的一处不起眼的草堆压平,用脚尖点了点,示意玉青时过来。 “坐这儿歇会儿,我记得前头有条小河,我去给你弄点儿水。” 玉青时正想说不用,可话还没出口。 宣于渊就没好气地说:“你手上被划破的伤刚刚滚了不少泥,要是不洗干净,回头起了炎症化了脓,你回家怎么跟老太太交代?” 手臂上的伤是玉青时为保持清醒自己用烛台划的,处处皆深,折腾了这么一会儿,早就血肉模糊成了一片。 她低头看着又是血污又是污泥的伤痕不言声。 宣于渊抿了抿唇粗着嗓子说:“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宣于渊说完快步离去。 玉青时慢得不能再慢地把脊背靠在身后的石山上,望向王家庄子的方向,双手颤抖地捂住了脸。 她本以为重活一遭,自己早将当年那场袭身大火忘却脑后。 可今日见了火光她才知,自己竟一直不敢忘…… 烈火袭身,魂飞魄散。 天理昭昭…… 宣于渊仗着自己轻功好一路狂奔至小河边,摘了几片路边可盛水的宽大叶子舀了些水装好,转身朝着来时方向疾驰而去。 远远地看到玉青时还在原地坐着没动,他说不出什么滋味地松了口气。 可当他正想出声时,看清石山上飞落而下的碎石喉头却瞬间一紧。 “小心!” 玉青时仍在前世今生的恍惚中未能回神,闻声茫然看去。 宣于渊飞奔而来的同时嘶声大喊:“落石!” “山上掉石头了!” “快躲开!” 玉青时脑子浑噩着慢了半拍没动,抬头时,就看到平稳的石山上不知为何开始细细碎碎地掉石头。 她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可试了几下手脚都软得不成样子难成动作。 她头脑空白地看着一块形成了黑影的石头朝着自己垂直落下,心口狠狠生凉。 难不成就这样了吗? 一呼一吸间在此刻被无限拉扯延长,玉青时正待闭眼时,腰上却突然多了一道横出的大力。 宣于渊飞扑至此把她抱到怀里,使尽全身之力朝着山脚用力滚去。 顺石山而下是个山坡,冲势一起难止,玉青时被宣于渊锢在怀中滚了不知多少圈,堪堪被横出来的枯枝拦住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的惊险意味着什么。 她挣扎着从宣于渊的怀里挣脱,不等起身就听到宣于渊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地想回头却被宣于渊伸手摁住了脑袋。 “你怎么了?” 宣于渊艰难地动了动支棱着的长腿,艰难地挤出一声笑,沙哑道:“别回头。” “你救了我一次,我如今救你一次,咱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了。” “顺着这条小河往下游走,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见着人,你别露了马脚让人察觉,自行家去吧。” 宣于渊说着缓缓松开自己的手,轻轻推了推玉青时僵硬的后背,轻笑道:“快走吧。” “迟迟姑娘。” 第49章 你怎么回来了? 一刻钟后,宣于渊四下望了眼确定无人,用力吸了一口气后颤抖着手去把蜷缩在一起的黑色裤腿慢慢挽起来。 刚刚情形紧急,眼看着玉青时就要被石头砸死,他脑中什么也没想抱着人就冲下了山坡。 可滚落途中却被不知从哪儿支棱出来的树干狠狠撞了一下。 他当时就觉要糟,一直忍着没吭声。 可真的看清腿上的情形,心里却还是没忍住暗暗骂了一声娘。 自大腿往下皮肉被划拉出成人二掌长的伤口,正呼啦呼啦不要钱似的往外流血。 更要命的是小腿剧痛难忍,膝盖下的腿骨看着比正常的歪了些,稍一用力,就疼得钻心。 宣于渊忍着疼试着碰了碰,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同时面露滑稽。 先前嘴欠装瘸赖在姑娘家看乐子。 这会儿倒好,真瘸了却没人管了…… 他要嘲不嘲地扯了扯嘴角,忍着疼从衣摆上扯下来一截胡乱把血流不止的伤处裹住,正浑身上下摸自己随身带着的信号在哪儿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这么裹着不行,要弄点儿别的才能止血。” 宣于渊闻声动作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回头。 看清来人,他的表情甚至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茫然。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是说……” “你说什么?” 玉青时快步走近,把兜着的衣襟解开露出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蹲下把宣于渊想闪躲的小腿掰朝向自己,淡声说:“你这伤口划得深,先暂时弄点儿草药敷上。” “然后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说完从地上一堆药草中择出几株直接塞进嘴里,拧着眉嚼碎了吐到掌心,望了宣于渊一眼才说:“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她说完直接把掌心摁到宣于渊划破的伤处。 药草泛着涩味儿的药汁直触伤口,那种刺激无异于是往伤口上直接撒了一把盐。 宣于渊疼得当场翻了个白眼险些挣扎着逃走。 玉青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伸手摁住他的肩膀,没什么起伏地说:“忍着。” 宣于渊艰难的忍着没动,等她把地上能用的药草都敷到自己身上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沙哑着嗓子说:“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让你赶紧走吗?” “我自己走,让你在这儿等死?” 玉青时抬手擦去嘴角褐绿的药草汁子,轻飘飘地说:“伤成这样,你自己能走?” 宣于渊自己当然不能。 只是这话不能跟玉青时说。 他揉了揉疼得发红的鼻子,闷声说:“那你怎知我伤着了?” 宣于渊自认掩饰情绪的本事登峰造极。 刚刚与玉青时说话的过程中也不曾流露出任何异样。 按他所想,玉青时应当察觉不了才对。 玉青时确实没从他的话中听出任何端倪。 可人的感官不只是耳朵。 还有鼻子。 说话的语气强调可以掩饰。 可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是遮不住的。 她站起来随意拍了拍衣摆,轻飘飘地说:“你身上的血腥味儿浓得像是刚刚杀了猪的,只要是个人就能闻出来。” 宣于渊不悦的眯眼看她,不满道:“迟迟姑娘,刚刚杀了猪的是你。” “我可什么都没干。” 玉青时敷衍十足地挤出个笑,左右看看四周心不在焉地说:“是,都是我干的。” “你什么都没做。” 宣于渊被敷衍得十分不满弹了弹腿,可刚有动作就疼得默默龇牙,一张俊脸愣生生挤出了些许扭曲。 玉青时听到声响说不出什么滋味地呼出口气,扔下句等着就转身走进了不远处的林子里。 宣于渊抱着腿静静看着她走远,口吻复杂:“居然没扔下我直接走……” “不大个小丫头,还挺多变……” 宣于渊口中多变的小丫头不多时就拿着根树枝走了出来。 这树枝是玉青时特意选的,看起来有几分拐杖的意思。 她徒手把树枝上多余的细枝去掉,调整了一下长度试了试,把树枝递给还坐在地上的宣于渊。 “起来试试,杵着这个能不能走。” 宣于渊满脸不情愿地接过树枝,撑着地想站起来。 可临到动作时却忘了自己如今真的是个瘸子,脚下吃痛脸朝大地直接就歪了下去。 玉青时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人堪堪拽着站稳正想说话,就被宣于渊满头满脸的冷汗震得忘了言语。 这人惯会作态。 伤成这样还不忘逞强,也算是个人才。 她抿了抿唇没把手收回来,反而是扶住宣于渊的胳膊,说:“山路不平,你蹦着不好走,我扶着你。” 平心而论,宣于渊是很不想被扶的。 但实际情况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压制着不情愿被玉青时扶着顺着山路往前走。 可大概是前些日子一直装瘸蹦着走的缘故,蹦得竟出人意料的迅速。 玉青时原以为起码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最后却没花上一个时辰。 见了人眼前的困境差不多也就是解了。 玉青时扶着宣于渊在道边等了一会儿,顺利搭上个路过进城的牛车,直接奔着县城而去。 赶车的大叔信了宣于渊进山砍柴不小心摔断了腿的说辞,见宣于渊一身的血迹,忍不住说:“其实镇上也有好大夫,你们何必非得赶着去县城?” “你男人这伤看起来可不轻,万一耽搁了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玉青时闻声垂泪,摁着眼角说:“正是因为伤得重,我才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去县城给他治好。” “否则要是落下点儿病根,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不知往后如何呢。” 大叔听了面露唏嘘,懊恼自己说错了话的同时赶紧道:“我随口说一句你别吃心,他年轻又壮实,仔细治着定能大好的。” 玉青时像模像样地吸了吸鼻子,感激道:“借您吉言。” 大叔生怕自己多说多错不敢再开口,闷不作声地低头赶车。 宣于渊支着伤了的腿默默往玉青时的身边蹭了蹭,见大叔没注意,在呼啸而来的风声中指了指自己,要笑不笑地用口型说:“你男人?” “嗯?” 第50章 大人可不能冤枉好人 宣于渊在车上日常嘴欠。 下了车就为自己的嘴欠付出了代价。 玉青时不扶他了,还走得飞快。 宣于渊感觉自己蹦得单腿都快能飞了,走在前头的玉青时终于刹住了步伐。 她径直进了一家首饰铺子。 宣于渊还没弄明白她进去作甚,楞个神的功夫,玉青时就走了出来。 “前头就是医馆,走吧。” 她说完就走,一点儿照顾伤患的意识都没有。 宣于渊着急地挥舞着手里的树枝追了上去:“哎你等等我!” 他连追带赶地撵上玉青时,气喘吁吁地进了医馆大门。 半个时辰后,变扭的迈着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的腿出现在街上。 装瘸是一回事儿,真瘸了,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他这会儿腿上没劲儿,一动就锥心刺骨地疼。 喝了大夫开的药,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发着软,杵着树枝也没了先前的威风,怎么都蹦跶不远。 玉青时拎着一大包药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来,侧首看清他苍白得惊人的面色,眼底翻涌出点点复杂。 “我帮你?” 宣于渊艰难的稳着拐嘴硬摇头。 “不用,我自己能行。”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自顾自地走过来扶住他的胳膊,漫不经心地说:“你之前说我,小姑娘太倔了会吃苦头。” “如今这话还给你。” “哪怕是大男人,太倔了也会吃苦头。” “例如此刻的你。” 宣于渊怎么也没想到,这句话会在这种时候用到了自己身上,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掩面道:“现在去哪儿?” “去县衙门前转转。” 宣于渊微妙一顿,不解道:“为什么?” 玉青时无视他眼中不满拉着人往前慢慢地走,慢条斯理地说:“王家的主子虽是都没了,可下人还在,保不准就有那么一两个忠仆会跑到县衙报官。” “我们去县衙门前转一圈,让人看到你我的身影,而后就算是有人问起,也可直接说因你腿伤之故,我们一早就进了城,全然不知王家的事儿。” 强掳玉青时去冲喜,这事儿明摆着违了县太爷的命令,犯了县太爷的忌讳。 王家还活着的知情人不会敢说。 只要有人亲眼看到他们在城内,就是有了与王家之事不相干的人证。 任谁来了,也不会有人能把王家的事儿攀扯到他们头上。 宣于渊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玉青时竟能想得如此周全,愣了一下才说:“这是你早就想好的?” 玉青时面色淡淡地摇头,说:“见你真瘸了才想到的。” “说起来,我心里也有个疑惑未解,于公子可否解答?” 似乎猜到她会想问什么,宣于渊憋气甩了甩手中树枝,眼珠一转就想到了合适的说辞。 他不等玉青时开口就自己说:“我之前确实没伤着腿,只是怀疑有东西落在你家,这才找了借口想留下。” 他愤懑地咬了咬牙,强调道:“但是!” “我不是你怀疑的山匪,也不干杀人越货的蠢事儿,借故留在你家一不是图你八字旺,二不是图你家财产。” “我只是想找我的东西。” 玉青时设想过多种可能,却唯独没宣于渊说的这个。 可宣于渊被她捞回家时全身上下就一件衣裳,什么也无。 宣于渊说得信誓旦旦,她忍不住狐疑眯眼:“什么东西?” 宣于渊不太自在地顿了顿,干巴巴地说:“一个荷包。” “荷包?” “对,一个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荷包,荷包里还装了一对勾金丝的祥云耳环。” 玉青时脑中一个激灵闪过眉眼间多了一丝恍惚。 宣于渊没注意到她的变色,只是闷着嗓子说:“我娘死了以后什么也没留下,就给我留了这么对传家宝,那是我留着要给我未来媳妇儿的聘礼,一直都贴身放着。” 可落水一遭再醒来,他就发现放在胸口的荷包没了。 他一直觉得东西就在秦家。 后来看玉青时出手阔绰,一度以为她把耳环卖了。 可他这段时日命人暗中在玉青时可能去的镇上和县城能搜罗的地方来回地找,也没能找到半分影子。 他眉间郁气难消地扭头看着玉青时,咬牙道:“所以都到了这时候了,迟迟姑娘,我的东西到底在哪儿?” 玉青时若有所思地抿紧了唇,紧声问:“你借口赖着不走,就是为了那个荷包?” “是。” “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什么?” 这说辞有理有据,让人难生猜测。 玉青时盯着他的眼睛静静望了半晌,见他目光澄澈无所隐瞒的样子,一直坠在心口的石头缓缓落地。 她摁了摁隐隐作痛的眉心,摇头说:“你的东西不在我家。” “不过我知道在哪儿。” 在玉青时把宣于渊捞回家之前,元宝就先从河里摸了个荷包带回家。 若不是为了埋那荷包,玉青时也不可能大半夜的去河边捞人。 宣于渊闻言眼底迸出一丝微弱的亮光,笑道:“当真?” “当真。” “等回去了,我就带你去寻。”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就到了县衙门口,好巧不巧,正好撞上了准备出门的县太爷。 县太爷看到宣于渊的瞬间腿肚子就抖个不停。 可他记着宣于渊之前的警告,强撑着镇定神色如常地挤出个笑,正想带着人赶紧走时,前来报官的王家下人突然就冲了上来。 那婆子是亲自扶着玉青时入了喜房的,原本就被王家三口惨死的事儿吓得不轻,这会儿见玉青时好端端地出现在此,立马惊得尖声大叫。 县太爷不满瞪眼:“县衙门前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婆子浑身哆嗦着指着玉青时,面无人色地说:“大人……” “大人……就是她……” “她杀了我们老爷一家……她是杀人凶手!” “就是她!” “她放火把我们老爷一家三口全都烧死了……大人快把她抓起来啊!大人……” “胡说!” 见婆子手指宣于渊的方向,县令惊得魂不附体,想也不想就说:“一派胡言!” “本官亲眼见他们二人在此,如何去纵火杀你家老爷!” 玉青时像是被婆子的指控吓到了,怯生生地缩了缩脖子,红着眼小声说:“大人说的是。” “我们二人一早就入了城,还去顺德医馆看了腿伤抓了治伤的药,怎会放火杀人?” 她害怕似的往宣于渊的身后躲了躲,委屈道:“大人,杀人的罪名不同寻常,常人如何能担当得起?” “大娘这话说得我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也惶恐得很。” “飞来横祸无从辩解,大人可要为我们做主才是。” 玉青时一用这种含惶带恐的语调说话,宣于渊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而出的就是,她托着下巴仿佛满眼都是自己,望着自己笑的模样。 他心底不知从何处蹿起一股恼意,难掩恼怒地伸手把玉青时挡在身后,意味不明地看向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县令,暗暗咬牙:“是啊,莫大之冤,大人可千万要为我们做主才是。” “大人可不能冤枉好人。” 第51章 别催,越催越慢 宣于渊说他是好人,县令就不敢说他是恶人。 所以哪怕明知此事有蹊跷,他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样子,命人将喊叫不停的王家下人驱逐离开。 衙役把四周闻声过来看热闹的百姓驱散,回头时却发现玉青时和宣于渊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 衙役回想着刚刚那个婆子的话,忍不住小声说:“大人,我刚刚打听了一下,王家的一处庄子好像的确是起了大火,王……” “那又如何?” 县令果断打断他的话,咬牙说:“你记住,别说是一个王家,就算是十个百个,惹了不该惹的人,做了不能做的事儿,那就是该死。” “谁也怨不得。” 他说完心有余悸地朝着宣于渊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飞快地闭了闭眼说:“你带着人去王家失火的庄子上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还有,你记住,我让你去探查,并非是让你去查案抓人,不管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千万别乱说话,否则……” “我也不知道,你我谁会有机会成为下一个王家。” 衙役被县令的话吓得抖了一下,难掩紧张地说:“大人,您这么说,难不成王家是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记恨,才会有此横祸?” 县令本不欲多说。 可他一想到宣于渊脑子就乱成了一锅浆糊,顿了顿烦躁道:“岂止是了不得?” “真要给那位惹急了,别说是区区一个王家,就算是这县衙的大门,他也能给我踏平了……” 县衙门前的对话无人可知。 玉青时见牵连不到自己的身上,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带着宣于渊就开始往回走。 宣于渊在医馆里喝了药就开始没什么精神,蹦跶了这么一会儿,耷眉丧眼的嘴上也叭叭不动了,佝偻着腰背成了个闷嘴的葫芦。 玉青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低声问:“疼得厉害?” 宣于渊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闷闷地说:“喝了药倒也没觉着多疼,就是身上没劲儿。” 他伤了一条腿,本就只剩下一只能蹦。 可现在能蹦的那只都软绵绵的,踩的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又飘又浮的让人浑身难受。 玉青时四下看了眼,索性拽着他到路边找了块稍平整些的石头坐下。 正巧看到道边有个卖包子的。 她想了想,去买了两个包子,又去茶水摊子端了一碗热水走过去。 她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宣于渊手里,看他上眼皮下眼皮正在打架,禁不住皱眉道:“吃点儿东西歇会儿。” 宣于渊这会儿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捏着两个包子敷衍似的咬了一口,然后就看到玉青时作势要走。 他猛地抬头,眼里充斥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你该不会是想把我扔在这儿吧?” “迟迟姑娘,我这回是真的瘸了,而且我……” “要扔我早把你扔山上了。” 玉青时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说:“用得着等到这时候?” 脱了王家宅子,玉青时身上短暂留存的温柔瞬间消失得荡然无存,又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宣于渊有心无力地张了张嘴没接声,瘪瘪嘴小声哼唧:“反正我都这样了,你要是狠得下心,我也没办法。” “你自己看着办。” 牛高马大的大男人,不久前还在跟自己耍贫嘴欠,这会儿却又是泥又是草的一身狼狈。 手里还抓着个不像样的树枝,耷拉着嘴角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可怜巴巴的,故作冷硬的眉眼愣是让人看出了几分说不出的委屈。 玉青时见状,冷硬多年的心不知为何软了一下,语调也比先前轻了些。 “你这样子走不回去,在这儿等着,我去请个车。” 宣于渊低着脑袋轻得不行地嗯了一声,抓着手里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上划拉,小声嘀咕:“那你快些回来。” “我没劲儿得厉害,还困。” “我怕我不小心睡着了。” 他这样子全然看不出平日里的半分嚣张,就像是落了水的小狗似的,可怜得不行。 玉青时默了一瞬,点头说:“行,我很快就回来。” 她前脚刚消失在人群里,灰头土脸的宣于渊跟前就多了个穿着布衣的人影。 男子看着宣于渊伤了的腿心惊欲裂,颤抖着嗓子小声说:“主子爷,您这伤耽搁不得,必须尽快请太医诊治。” “属下这就即刻着手为您请太医。” 宣于渊会真的受伤,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潜藏在城中的人自宣于渊入城起就一直暗中跟在他的身后,只是碍于玉青时不敢露面。 这会儿终于顺着人群凑到了宣于渊跟前,开口时嗓子都在不停地抖。 “主子爷,您……” “用你教我做事?” 宣于渊低着头打断他的话,伸懒腰似的舒展开臂膀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掸了掸指尖上的泥,漫不经心地说:“去徐安那儿给我寻一瓶断骨膏送来,然后你们走吧。” 来人没想到宣于渊会说出这话,当即震得瞳孔都大了一圈。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宣于渊,哆嗦道:“您不回去了?” 宣于渊无赖似的用手抬起受伤的腿往他跟前一摆,皮笑肉不笑:“路都走不利索,怎么回?” 他毫无负担地在地上翻了个身,慢悠悠地说:“老爷子要是催,就说我断了腿走不动道儿。” “还有,别催,越催越慢。” 宣于渊性情素来不定,喜怒都在常人的预料之外。 来人急得头上冒汗却不敢多嘴,正挣扎不下时,宣于渊眼光瞟见有个人影走来,脸上立马就迸出了怒色。 他抓起树枝朝着眼前的人用力挥去,怒道:“你才是要饭的!” “我看你全家都是要饭的!” “给爷滚!” 来人猝不及防被他抽了一下还懵着,不等回神就看到宣于渊跟前多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玉青时明眸微眯,眼含冷色。 体格虽弱,却从眉眼间透出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威势。 她目光冰冷地看着眼前男子,嗓音微沉:“你干什么?” 宣于渊见着她像是见了救星,杵着树枝站起来就说:“他说我是要饭的!” 他怒得真心实意,听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 被打又挨骂的男子头大如斗地看着眼前对自己面露不善的玉青时,心累咬牙。 好端端的,这位爷的戏瘾怎么又犯了! 第52章 小爷不走了 玉青时来了,没说完的话就不能再继续说了。 男子被宣于渊斥作有眼无珠的瞎子,满脸尴尬地连着说着对不住艰难离去。 刚刚还挥舞着树枝要跟人拼命的宣于渊见人走了,瞬间又萎了下去。 他煞白着脸挑眼看着玉青时,软趴趴地说:“车呢?” 玉青时指了个方向,说:“集市上不让牛车进,我就让他在路口等着了。” “我扶你过去?” 宣于渊身残志坚地摇头,坚持道:“我自己走。” 路口不远,宣于渊硬气的靠自己走到,艰难的蹦跶上车坐下,抱着腿就开始昏昏欲睡。 玉青时怕他睡着受了风回去起热,推了推他的胳膊小声说:“你撑会儿,回去了再睡。” 宣于渊不满地拍开玉青时的手,抱腿抱得更紧了些。 声音也低得惊人。 “我脑子晕乎,难受。” “再难受也不能这么睡。” 玉青时发愁的看着闭上眼仿佛什么也听不见的他,想了想就说:“对了,你会武?” 先前在王家宅子兵荒马乱的,玉青时也没顾得上问。 可这会儿稍一细想,就可知宣于渊飞身上房顶的本事不可能是人人都有的。 宣于渊自知马脚都露到马腿上了,闻言倒是也没心思隐瞒,点点头就含糊道:“我十岁就跟着走镖,怎么可能不会武?” “不会武我怎么当镖师?” 玉青时不通武学,也不懂宣于渊那一手无痕的轻功意味着什么。 听到这解释也没生疑。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让宣于渊不睡。 宣于渊突然睁开眼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刚才又是买药又是请车的,哪儿来的银子?” 玉青时于睡梦中被王家人掳走,想也知道身上不可能带着银子。 可刚刚出手却大方得很,怎么看都是一副不缺银子的样儿。 玉青时没想到他惦记着这个,好笑之余侧头看了眼前头的车夫,压低了声音说:“人家爹娘爱子心切,就连衣裳上都绣满了翠玉珍珠,我顺手摘了几个。” 她趴在床上装昏迷的时候,怕衣裳上的翠玉珍珠累赘碍事,索性就暗暗把摸得到的都拽了下来,顺手塞进里衣藏着。 可谁知就是这随手藏的东西起了大用。 绣在衣裳上的翠玉,摘下来就看不出原本的来处,也不怕会被人察觉。 所以入城的第一时间,玉青时就找到一家首饰铺子把摘来的东西卖了换成银子。 否则宣于渊伤成那样,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宣于渊没想到玉青时还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微怔之下纳罕道:“动作还挺快……” 这话用在此情此景下算不得夸奖。 玉青时也没什么想附和的诚意。 她抓起根车上残留的枯柴掰了掰,淡声说:“今日之事,我……” “你知我知,除了你我谁也不知道。” 宣于渊回头把车上碍事的东西搬到一旁,也不讲究直接歪下去躺好,闭着眼漫不经心地说:“回头老太太若是问起,你随便找个由头就是。” “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保证不多嘴。” 他如此识趣,倒是让玉青时眼中多了些许意外。 她掰树枝的动作停顿一瞬,像是闲聊似的说:“你对此像是司空见惯了的,倒也不怕?” 宣于渊听了讥诮一呵,睁开眼瞥了玉青时一眼,要笑不笑地说:“迟迟姑娘,我是镖师。” “你知道走镖干的都是什么活儿么?” “遇上劫财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生来死去的我见得多了,若不是如此,你以为你怎会有机会在河里捞着我?” 他说着像是没了精神,不是很顺畅地翻了个身,背对着玉青时郁闷道:“再者说,这话应当我问你才是吧?” “我看你的样子,倒是比寻常镖师都狠绝些,一点儿没瞧出怕。” 玉青时动手时的狠辣,面对死局时的狠心。 怎么都不像是个乡下小姑娘有的本事。 宣于渊斜着眼等她开口,可等了半晌,也不见玉青时言声。 他像是觉得无趣,打了个哈欠,自顾自懒洋洋地说:“不过想来也是。” “遇上劫财的当生死不计,遇上劫色的,也当如此。” 玉青时听了说不出什么滋味地笑了一声,把手里树枝扔到一边,淡淡地说:“可能是吧。” 她此生本无意伤人。 可麻烦前仆后继,为求自保,她不得不如此。 至于怕…… 她前后两半生,还当真没怕过什么。 玉青时没了闲话的兴致,宣于渊也被药劲儿催得不想开口。 一路无话只听车轮回响,到了秦家门前,玉青时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却意外发现秦老太和元宝竟还睡着没起! 她惊慌地扑上去试探二人鼻息,见呼吸沉稳不像是有事儿的样子,这才猛地松了口气。 宣于渊见此,歪在门框上说:“昨夜有人驾车来袭,往屋子里放了迷香把你们都迷晕了,这才把你带走。” “这应当是迷香的药效没过,睡醒了就没事儿了。” 玉青时闻言面上紧张缓缓散去,古怪道:“那你怎么没事儿?” 宣于渊尴尬地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我耳力好,听到动静就爬起来了呗。”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还凑巧去救你?” 他这几句话出口,算是将头先所有可能会引人疑窦的地方全都圆了回来。 玉青时听完果然没再起疑心。 紧绷着的心弦一松,宣于渊身上的难受劲儿也开始往上翻涌,脸色看着比之前更难看不少。 玉青时把抓来的药放好,皱眉道:“你去屋里歇着,一会儿叫你吃饭。” 宣于渊如蒙大赦地点点头,杵着树枝一瘸一拐地进了侧屋。 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处处不顺手的树枝扔了。 然后又把塞到枕头底下装满了金元宝的荷包抓出来,在床底下挖个小洞把荷包扔进去埋好。 把最后一捧土盖上去,宣于渊心满意足地撑着胳膊爬上床躺好,闭上眼小声嘟哝:“我先前是装的,现在可是真的。” “不把你身上的蹊跷都搞清楚,小爷就不走了。” 第53章 怎么,你担心我? 宣于渊让人在屋里续眠香,为的是怕秦老太和元宝醒来后发现玉青时不见了着急。 可他也没想到,得令去执行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死脑筋。 价值千金的眠香点了不知多少,理应在傍晚醒来的人迟迟不醒,急得玉青时彻夜不敢合眼,险些漏夜去请大夫。 宣于渊强打起精神把玉青时劝住,木着脸在心里把点香的那个蠢货骂了不知多少遍。 直到次日一早,秦老太和元宝才堪堪睁眼。 吸入眠香的人有个特点,那就是对睡着之前的事儿毫无印象。 也无所察觉。 所以哪怕是整整睡了两夜加一天,秦老太和元宝完全没察觉到不对,睁眼后还误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睡了一宿,只是稍醒得晚了些。 玉青时见他们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自己也无心去提,索性就含糊着糊弄了过去。 可这厢两人刚醒,宣于渊就紧接着出了差错。 他受了伤又接连奔波折腾,受了些凉,说自己累了回屋休息,可歪在床上一睡就不睁眼。 等元宝得了指示去叫他吃饭时,才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起了高热,双眸紧闭怎么叫都没了动静。 秦老太不知道宣于渊为何一夜不见脸色就变得这么差,腿上的伤看起来比头一日还更严重了些。 她摸了摸宣于渊烫得惊人的脑门吓得魂不附体,着急道:“迟迟你看着他,我这就去请你三爷过来。” “奶奶。” 玉青时拦住欲出门的秦老太,沉声说:“三爷只能看些小病小痛,于渊这伤他只怕是瞧不了。” “这样,你在家看着些,我这就去镇上请大夫。” 秦老太六神无主地点头说是,忍着心焦送玉青时出门。 玉青时奔着去把大夫请到家里,按方子熬了药费了些功夫给他灌下去。 熬了足足两日,宣于渊虽还是闭着眼没醒,可脑门摸着才总算不烫手了。 与此同时,王家的事儿也渐渐在四周传开。 王家在这十里八乡都算是大户,也是让不少人瞧着眼红羡慕的殷实人家。 可就是这么富贵的人家,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王家三口死于一场不知从何而起的烈火之中,无一人生还,甚至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能从大火中抢出来。 一家三口全丧命于一场看似无端实则诡异的大火,这事儿放在何处,都是不折不扣的灭门惨案。 这样的惨案官府定不会坐视不理。 可官府的人把失火的庄子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前前后后详查了两日,得出的结果却是意外。 官府以意外结案,王家惨案就此终了。 可此事传开,却也在四周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王家这是行事不避讳,招了恶人的忌讳,这才惨遭灭门。 有人说这是王家不端,被老天爷下了惩戒,这才全家都被阎王爷勾了命去。 人们议论的同时,也忍不住感慨玉青时的命数好。 王家前脚刚想把她纳进门,她没为王家许诺的富贵心动,倒是也避开了这一遭丧命的危机。 秦老太睡足了瞌睡完全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听隔壁婶娘说起,只觉控制不住的心惊胆战。 王家三口为何招祸她不知道。 可那日若是让王家得逞,她的迟迟岂不是差点也丢了性命?! 婶娘注意到她眼中惊骇,忍不住叹道:“还好你没同意把你家迟迟给了王少爷做妾,否则说不定富贵不得享,还要遭什么大祸!” 秦老太惊魂不定地点头说是,悻悻道:“万幸啊。” “要我说,这人就不能惦记命中没有的东西,伤天害理的事儿做得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遭了报应。” “老天爷虽不开口说话,可那也是睁眼看着的,哪儿能做亏心的事儿?” 隔壁婶娘深以为然地点头,眼珠一转朝着四周看了眼,见无人注意又小声说:“对了,秦大家两口子,最近是不是没来你这儿?” 秦老太提起秦大一家就来气,阴着脸摇头说:“我只当没生过这么个畜生,他满心满眼只惦记着银子,怎会有闲工夫想起我这个老不死的。” 婶娘嗨了一声,劝慰似的拍了拍秦老太的手背,压低了声音说:“那日他俩鼓捣着王家来提迟迟,村长动了大怒,去请了族里的族老长辈,把这两人叫到宗祠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族长让他俩在宗祠里跪着反省了三日,还特地让人在宗祠里看着,昨日才得放出来。” 秦老太对此事全然不知,闻言茫然地啊了一声。 “当真?” “这还能有假?” 婶娘说:“经此一遭,他俩受了训斥,又挨了罚,想来往后也不敢再放肆胡来了。” “这样你也可放心些。” 秦老太恍惚着点头说是,心不在焉地跟婶娘又说了会儿话,等婶娘走了才挎着自己的小篮子进了屋。 玉青时正在给宣于渊熬药,见她神色不对,忍不住道:“奶奶,你怎么了?” 秦老太扭头看了眼见元宝不在,这才凑上前小声把自己听到的传闻跟玉青时简单提了一下。 她怕玉青时闻及生死之事会害怕,简单提了一嘴就说:“王家往后不敢再来作祟了,你别怕。” 死无全尸的人,自然不会再有活过来的机会做鬼。 玉青时眸光轻闪笑着点头。 “我知道了。” 秦老太把手里的小篮子放下,叹气说:“还有你大伯大娘,说是被族长和村长罚了。” “你隔壁婶娘要是不说,我都还不知道。” 她说着狐疑皱眉,奇怪道:“你婶娘说罚足了三日才放出来了,可我怎么记着才隔了两日?” 玉青时闻言心里漏了一拍,神色如常地说:“的确是隔了三日,奶奶莫不是日子过得清闲,把日子都记错了?” 秦老太眉心无声狠跳,满眼古怪:“是么?” “难不成真是我记错了?” 秦老太正感慨自己年纪大了连数着过的日子都记不清楚,屋内的元宝突然跑了出来。 他兴奋地挥舞着小胳膊喊:“于渊哥哥醒了!” “于渊哥哥终于醒了!” 秦老太大喜过望地笑出了声。 玉青时放下手里的簸箕疾步入内。 简陋得过分的床板上,宣于渊艰难地撑着坐起来了些,单手摁住自己的眉心正在吸气,耳边就响起了玉青时暗幸的声音:“你可算是醒了……” 宣于渊脑子还混沌着,腿也疼得厉害。 可嘴欠对他而言或许早已成了本能,稍有了些精神,嘴上就不愿闲着。 听出玉青时话中不明显的庆幸,他修长的眉梢微扬,要笑不笑地看向玉青时,戏谑道:“怎么,你担心我?” 玉青时…… 她就不该多嘴。 第54章 我儿子去哪儿了! 宣于渊这人睡着的时候,眉眼修长英俊可人,看着还让人难免有些担心。 可一旦醒了开了口,那就让人恨不得直接拎根棍子再度把他打晕了才好。 省得耳边聒噪。 他拉着元宝又说起了石猴子的精彩后传,玉青时见他精神尚可,无话可说的阴沉着脸走了出去。 宣于渊小心朝着她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捏着元宝满是期待的小脸轻声道:“谁又招惹你姐姐了?” 元宝是个实诚孩子,还没学会审时度势,也不会撒谎。 听了这话想也不想就说:“我觉得是你。” 宣于渊不满:“为什么?” 元宝答得理直气壮:“因为你没醒之前姐姐都挺开心的。” 简而言之,你醒了,我姐姐明显就不高兴了。 这话说得分外噎人,也格外堵心。 宣于渊一言难尽地捏着元宝的脸揪了一圈,心满意足地听到元宝吱哇乱叫,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子,以后少说话。” “不然我怕你都挨不住毒打。” 元宝委屈地捂住被揪的小脸哼哼唧唧地跑了。 宣于渊龇着牙自力更生往腰后塞了个枕头,双手抱着好的那条腿往门外看了一眼,幽幽道:“见我醒了就不高兴,就这么不待见我?” 不受待见的宣于渊憋着气在屋子里继续挺尸。 秦老太担心他的伤势,进进出出问了好几次。 虽说宣于渊借口说自己只是受了凉风才会如此,可老太太瞧着他比之前伤得更厉害的腿,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左右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不一会儿就拉上了玉青时来帮他补钉窗户。 秦老太抓着几张补窗户用的油纸,振振有词地说:“定是这窗户漏风,夜里灌了凉气才会生病,咱们抓紧些把窗户补上就好了。” 刚入夏不久,风中都带着一股子抹不去的温热,怎么都是不凉的。 可不管是玉青时还是宣于渊都没法说真实原因,只能眼睁睁看着秦老太折腾。 折腾了一下午,总算是把秦老太不满意的地方都安置好了,宣于渊也歪在床上又得了个美梦。 他白日里瞌睡得多了,到了夜里就睡不着。 正琢磨要不出去数数星星时,听到外头响起不明显的脚步声,耳尖不受控制地就动了动。 他翻身坐起来,戳开补了一下午的窗户油纸暗戳戳地往外看。 看清院子中的人影,眼底微光无声轻闪。 大晚上的,玉青时这是要打哪儿去? 玉青时显然没想到都半夜了还有人没睡,轻手轻脚地把白日里准备好的东西放在水桶里,拿上扁担担着水桶,无声无息地出了门。 “大半夜去担水?” 宣于渊怎么想都觉得有古怪,不等多想,就毫无心理负担地追了出去。 他哪怕是真的瘸了一条腿,可绝顶的轻功不是靠嘴吹出来的,有意藏匿的情况下,走在前头的玉青时根本就发觉不了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玉青时绕了些路,径直走到了秦大家的后头。 宣于渊攀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坐下,完美隐匿在黑夜中的同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用手在眼前搭成了棚,兴致勃勃地盯着玉青时看。 许是他看好戏的目光过分灼热,以至于玉青时像是似有察觉,拧眉回头审视一圈。 可身后入目只有数不清的树影枝条,除却风声再无半点异样。 “难不成是错觉?” 她压下心中古怪,拔下插在发间的一根铁丝轻轻捅开大门的锁眼,放轻了脚步缓缓往里进。 趴在树干上的宣于渊显然没想到玉青时还有撬锁的本事,惊讶之余眼底更是兴奋。 玉青时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左右看了一圈,嫌此地视野不佳,干脆屏息纵身在树枝间轻跃,轻而易举就蹦到了房顶上,俯在屋檐上悄咪咪地往下看。 玉青时没发出任何声响潜入院子。 走到窗户边上脚步顿住,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自制的小纸筒,把窗户纸捅破后点燃纸筒,顺着戳出来的小洞伸了进去。 玉青时前世为钻营算计,没少研究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歪门邪道。 这自制的迷香,就是当时学到的一门本事。 迷香燃起不到一刻,玉青时抬手把挂在院子里的一串大蒜摘下来朝着窗户用力砸过去。 窗户被砸得砰的一声闷响,就连房顶上的宣于渊都抖了一下,屋内却无任何回响。 迷香起效了。 宣于渊眼底生奇,忍不住探头去望。 玉青时无所察觉,自顾自地进了屋子。 不一会儿,她就背着一个人影走入了黑夜之中。 宣于渊趴在房顶上静静望着,心底渐渐生疑。 玉青时这是要做什么? 他正想拔腿追上去,可刚出去不久的玉青时就空着手折返了回来。 她从随手掏出根布带把头发拴上,扯出一块裁成了三角的黑布覆在脸上。 进屋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白色小瓷瓶,凑到床上一个看起来只有几岁大的小姑娘鼻子底下扫了扫。 瓷瓶中装的不知是什么。 小娃娃闻着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多出来的黑影,一脸惊奇。 “你是谁?” 玉青时在面巾底下无声泛笑,指了指睡得像死猪一样的秦大娘,哄孩子似的轻声说:“打盆凉水把你娘叫醒,告诉她,若是想找儿子,就到河边去找,记得动作快些,迟了可就不一定能找到了。” 她说完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小姑娘揉着眼睛没能回神。 等她反应过来玉青时说了什么,眼前早就没了人影。 她左右找了一圈没发现哥哥,着急地去推搡秦大娘。 “娘,娘你快醒醒!” “娘!” “娘!哥哥不见了!” “娘!” 宣于渊估摸着玉青时已经走远,见这小姑娘把玉青时的话都忘了,生怕她耽搁自己看戏的进度,忍无可忍地出声提醒:“打水来泼脸。” “淋了就醒。” 小姑娘惊惶不定地四周看了眼没看到说话的人,可下意识的还是按宣于渊说的去做。 一盆凉水洒下去,睡得再死的人也呛咳着睁开了眼。 被扰了美梦的秦大娘正想发飙,小姑娘就抓着她的手哭喊道:“娘,哥哥不见了!” “哥哥不见了!” 秦大娘闻言如遭雷劈似的瞬间僵住,手足无措地在床上摸了一圈,惊骇大喊:“我儿子呢?!” “我儿子去哪儿了!” 第55章 处处行恶,谈何无辜? 人皆有软肋,一旦被捏住软肋就会发疯发狂。 玉青时如此。 秦大娘也是如此。 深夜爬起来发现自己的命根子不见了,她急得疯狂大喊。 床上的小姑娘见状吓得浑身发抖,哭着说:“河边……” “河边……” 不大的小孩儿记不住话,慌乱之下也容易慌了神,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秦大娘听到河边二字瞳孔猛颤,连鞋都顾不上穿拔腿就往外跑。 宣于渊见了有些别扭的把搭在瓦片上的拐杖拎起,悄咪咪地跟在了她的身后朝着小河边而去。 深夜寂静,小河边没了白日的喧闹,静得吓人。 河滩边躺着个昏睡不醒的男孩儿。 玉青时不知什么时候把脸上的面巾扯了,露出一张素白的脸安静地站着。 听到身后有呼声响起,她不假思索地抱起那个男孩走到水边,摁住孩子的脑袋就往水里浸。 秦大娘赶来正巧看到这一幕,惊得魂不附体地大喊:“玉青时!你快松开我儿子!” “你……” “你最好是站着别动。”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看着半个脑袋完全浸在水中的孩子,唇边溢出点点残忍的冷笑。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直接溺死他。” 她话说得字字轻柔,字里行间甚至还含着说不出的笑。 可手上的动作粗暴心狠到令人咋舌。 在她手里的孩子被口鼻呛入的水呛醒,挥舞着手脚不断挣扎,在水面上拍起阵阵惊骇的水花。 玉青时却像是什么也察觉不到,一点一点地加大手上的力气,死死地把他的脑袋摁在水里。 眼睁睁看着孩子的挣扎变得微弱,秦大娘发疯似的叫喊起来:“你快松开我儿子!” “你松开他!” “玉青时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是在杀人!” “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报应?” 玉青时不知想到什么讥诮一笑,轻得不能再轻地说:“我什么时候怕过报应?” 她估摸着差不多了手稍微往上抬了些,被水呛晕过去的孩子在她手里软趴趴的,手脚也无力的向下耷拉,看着就像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秦大娘双目赤红疯了似的想冲过来,可不等扑上去膝盖莫名一阵剧痛,整个人仿佛瞬间被人抽走了筋骨似的倒在地上。 玉青时目睹眼前变故瞳孔无声缩了缩,警惕地看向四周。 藏在树影中的宣于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活动不是很方便的腿尽可能地缩进树枝中,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他藏得实在是好。 玉青时看了一圈不见可疑之处,只能暂压心头狐疑,定睛看向浑身狼狈撑着地爬起来的秦大娘。 秦大娘盯着她手里的孩子连叫带喊地又想往前冲。 可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她刚迈开脚咣当一下又迎面倒了下去。 河滩上都是些尖锐的石子,她连着重重倒地两次,脚被扭伤不说,甚至连手脸上也都是被石子划破的伤口。 再搭上她充斥着血丝的双眼,于深夜之中看起来莫名还有些骇人。 她满脸是冷汗地咬牙站起来,指着玉青时就说:“有什么你冲我来,你放开他!” “玉青时,你今天要是敢伤他一根头发,我就……” “你就如何?”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望着她,再度上演之前的动作把孩子的脑袋重重摁到了水里。 昏迷过去的孩子被河水一激醒了过来,扑腾着手脚仰起头痛苦地大声呼喊:“救命!” “救……” “啊……” 他短暂扬起的脑袋被玉青时摁到水里,呛入口鼻的河水让他再呼喊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到水面冒出的水泡不断涌起。 秦大娘见此几欲疯狂。 可她稍微动一下,玉青时就把孩子脑袋往水里浸一下。 一次停留的时间更比一次的长。 往返几次,刚刚还能出声的孩子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虚垂着手脚一动不动。 亲眼看着自己的命根子受此折磨,对秦大娘而言无异于是挖心之痛。 秦大娘喊了几声不得回应,恐于玉青时的狠绝不敢再往前半步,站在原地满脸绝望地哭喊着说:“你别害他……” “你杀了我都行,你别害我儿子……” “玉青时我求求你,你放了他……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啊!” “孩子无辜?” 玉青时听到这话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似的勾唇轻笑,轻飘飘地说:“的确还是个孩子。” “只是这个八岁的孩子,曾在元宝的脚上拴上石块,把元宝扔到水里险些淹死。” “把元宝哄骗入深林掉落猎户挖的深坑,几乎饿死。” “元宝走失那日,他亲眼见到有人把元宝带走,旁人问起却指了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让元宝差点遇险。” “还有平日里的殴打谩骂,种种污秽之言,可都是从这个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 “大娘,这孩子几次三番想害元宝性命,数次出手用心无一不恶,你竟跟我说他是无辜的?” 一个仅仅大了元宝两岁的孩子,却数次害得元宝在鬼门关前游走。 次次都是有意。 无一次无辜。 玉青时前世心思只在自己身上,对此并不不在意。 可今生想起,却处处都恨。 元宝走失那日,若非她有前世的记忆,真顺着这孩子指的方向去寻,只怕元宝早不知被拐子带到了何处。 触及玉青时眼中渗骨的冷色,秦大娘哆嗦了一下语不成调地说:“不是啊……” “他没有……那些事儿都不是他做的,我……” “大娘,是不是他做的,你我心中皆有数,说那无用的话作甚?” 玉青时摁着孩子的脑袋缓缓朝下,在距水面一指的距离时戛然而止,在秦大娘的尖叫声中淡淡地说:“不过我今日把他弄至此处,倒不是为了跟他计较这些陈年旧账的。” 她稍微歪头看着涕泪横流的秦大娘,无声轻笑,轻轻地说:“大娘,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知道我今日是为何而来么?” 第56章 你好生睁眼看着 玉青时和秦大夫妇结怨已久。 可之前闹得再僵,玉青时也没对孩子下过手。 今日如此,当真是被他们夫妇所为激怒到了极致。 见秦大娘绝望地抹着眼泪说不出话。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轻笑道:“你和大伯,先是在亡母尸骨未寒之时想把元宝卖了,后又为王家好处伪造婚书,偷我私物,私许我的婚事。” “虽说为此事县衙打了板子,村里下了禁令,也算是了结了,可我这人习惯自力更生,有仇也喜欢自己报,不习惯假手于人。” 秦大娘不知想到什么哆嗦得比之前更厉害,反反复复张嘴说不出话。 玉青时俯身把秦大娘面上仓惶惊恐尽收眼底,讥讽轻笑。 “我之前就与你和大伯说过,不要再试图在我们姐弟身上动心思,否则小心自己的儿女幼子,话我都说在了前头,可你跟大伯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 若非他们夫妇逼人太甚,玉青时也不至如此。 她面露唏嘘地笑了笑,幽幽道:“话说有今日,也都是你们逼我的。” “大娘,你今日且好生看着,你的宝贝儿子是怎样被这水一点一点地溺进去,是怎么一刻一刻受折磨的。” “他有今日,可全都是托了有一对好爹娘的福。” “你这个当娘的,可得睁大眼瞧仔细了。” 话音落下,水面顿起浪花。 再一次被摁入水中的孩子的挣扎微弱得几乎看不清。 秦大娘在水花中尖叫怒吼,不顾一切地想冲上去抢孩子。 可脚步刚起,膝盖像是被什么打中了似的重重一软,整个人失控地倒在地上。 她再想挣扎爬起,可下半身的骨头仿佛都在瞬间软了,咬碎了牙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趴在地上痛呼大喊。 “玉青时你松开他!” “你快松开他!” “他是你奶奶的亲孙子,是秦家的根啊……你不能杀了他……” “你要是害了他的性命,你奶奶知道后肯定受不住打击的……玉青时,我求你了……” “我求求你……” “我求你放开他吧……我求你了……” “你别杀他……”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你别害我儿子……” “我给你磕头求你了……” 秦大娘绝望至底的痛哭叫喊,不知疼痛似的用头在碎石子上一下接一下地撞,抬头时双眼紧紧盯在玉青时的手上,生怕下一瞬自己的宝贝儿子就没了命。 玉青时听着她的哭喊哀求,眼底恍惚一闪即逝,垂首看了眼手中木偶似的孩子,面上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阴沉。 秦老太虽与秦大夫妇不睦,可跟孩子没仇。 这孩子处处对她不敬,她却也打心眼里心疼。 这毕竟是她的亲孙子,若就此没了,秦老太说不定…… 玉青时飞快地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暴躁,拎着孩子的后勃颈让他的脑袋离开了水面。 孩子不久前还能呼两声,可此时却软塌塌的没半点活人的气息。 小脸也煞白得惊人。 秦大娘哭叫着想扑过来,手脚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她正手脚并用地爬到玉青时的跟前,正想开口,玉青时突然抬手作势要把孩子扔出去。 她见状惊恐大喊:“不要!” “不要!” “啊……” 玉青时没如预期那般把孩子扔出去,反而是极快地在她的后颈狠狠敲了一下。 秦大娘眼中惊恐未散就张着嘴闭上了眼。 耳边没了刺耳的惊叫,只余轻柔的河风。 玉青时心情复杂地停顿了一下,缓缓呼出一口气,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反趴着,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随着她的拍打,毫无意识的孩子开始不自觉地呛咳出声,张着嘴哇哇哇地吐出不少水,脸色看着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不等他转醒,玉青时就从怀中掏了个白色的瓷瓶出来,从中倒出一颗不大的药丸,掰开他的嘴把药丸塞了进去。 药丸顺喉而下,不安着要醒的孩子沉沉睡去。 玉青时站起来把孩子背到身上,一眼也不看脚边满脸是血的秦大娘,回头望了眼黑沉沉看似空无一人的河滩,转身就走。 她背着孩子离去,藏了半天的宣于渊也小心翼翼地拔腿跟了上去。 他猜到玉青时要回秦家,先飞身上房顶把屋内哭喊不停的小姑娘敲晕,然后在房梁上静静地趴着等玉青时来。 玉青时脚程本就比他慢些,又背着个孩子,晚了差不多一刻才到。 她头次来时小心谨慎,这次倒像是没了顾忌,直接推门而入。 见到床上安睡不醒的小姑娘,却像是早就猜到了似的,眉眼间甚至无半点多余的波动。 挂在房梁上的宣于渊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了声不好。 玉青时这神色,定是察觉了什么。 他正打算悄声要溜,玉青时却突然道:“藏头露尾地跟了一路,你想看的热闹难道还没看够?” 抬了一只脚的宣于渊闻声尴尬顿住,迟疑着不知玉青时是在诈自己还是真的猜到了什么,屏息呆住没动。 没得到回应玉青时也不在意。 她神色自若地把昏睡的孩子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给两个孩子盖好,淡声说:“于渊,你的腿是真的瘸了吗?” 宣于渊伤了的腿这会儿都还疼得要命。 被人质疑伤势真假,就跟讽刺瞎子看不见花一样让人生恼。 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抓着自己的拐杖从房梁上跃下,单脚艰难落地后才撑着拐说:“迟迟姑娘,我这腿货真价实是为你伤的,你亲眼瞧着的做不得半点假,都这种情况了你还质疑我,你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被质疑不近人情的玉青时眉眼平淡地看他,淡声说:“真瘸了还不耽误你尾随看热闹?” 尾随至此确实谈不上光明正大。 宣于渊心虚地努了努嘴,故作镇定:“我这不是担心你会出事儿吗?” “你先前说好的东西还没带我去寻,要是出点儿什么闪失,那我这腿岂不是白伤了?” 他像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心虚,哪怕所行不占理,说话也理直气壮得很。 玉青时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抿了抿唇却没多言,只是说:“天快亮了,走吧。” 再不走,出门喝酒的秦大或许就该回来了。 第57章 谁家有毒的药论斤卖? 玉青时来时是自己一个人。 回去的时候,身后却跟了个行走不是很方便的大瘸子。 宣于渊先前一心着急看热闹,全然忘了自己腿上的伤,使着轻功在树尖飞跃时极快。 可落了地就成了霜打的茄子,浑身上下就连一根头发丝都向外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玉青时往前走了一截突转方向,回头看了耷眉丧眼的宣于渊一眼,说:“正巧天也快亮了,我带你去把荷包拿回来吧。” 宣于渊闻言来了些精神,眼里发亮地说:“在哪儿?” “捞你的河边。” 宣于渊??? 为什么说起这事儿,一定要用捞这个听起来就很暴力的字眼? 他蹦跶着往前走了几步,凑近了些才说:“可咱们不是刚从河边回来么?” “不是那里。” 玉青时把之前挽起来的袖子缓缓放下去,淡声说:“那里只是个在村里的分支,水浅得很,连只鸡掉下去都淹不死,你以为能让你漂起来?” 宣于渊一言难尽地顿了顿,抿抿嘴没接话。 玉青时全当自己眼瞎看不见他眼中不满,漫不经心地说:“得走到上游,那里水深些。” 宣于渊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不知心里怎么想的,突然道:“其实你根本就没打算淹死秦家那小孩儿吧?” 以玉青时的心冷狠绝,若真是想要取个八岁孩子的小命,其实根本用不着费这样大的周折。 她今晚上趁秦大不在家,特意设计把秦大娘弄到河边,让她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受折磨命悬一线,或许也只是为了警告秦大娘往后别再胡来。 否则就今晚那架势,别说是要个小屁孩儿的命。 就算是玉青时有心想让她们母子一同溺死在河里,明日天光亮起,也绝不会有人察觉到有不对之处。 宣于渊一针见血点明玉青时心底不为人知的隐晦挣扎。 玉青时的眼底也缓缓漫出一层抹不开的晦涩。 她说不清什么滋味地扯着嘴角挤出个笑,缓声道:“那是奶奶的大孙子。” “她很疼他。” 换作旁人对元宝接二连三做出那样的事儿,玉青时或许早就送那人去升了天。 可那不光是秦大娘一人的命根子。 也是秦老太的。 秦大娘先是被砍伤,后又有宝贝儿子被当面溺水的教训,在玉青时这里结结实实的踢到了铁板,只要没真的被鬼迷住心窍,就不会再做出主动招惹玉青时的事儿。 经此一事,往后也可得个安静。 宣于渊眼珠一转就猜到玉青时此举为何,啧了一声才说:“那你就不怕明日她上门找麻烦,说是你想害她儿子?”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勾起唇角,微妙道:“你以为,她说的话会有人相信?” 她给那两个孩子吃下去的药丸,不光可致人昏睡,还能让人对就近发生的事儿记忆混乱。 简单地说,今夜一觉睡醒,秦大娘的姑娘和儿子都想不起来今晚发生了什么。 就算秦大娘去四处闹嚷说玉青时起了杀人之心,无人证,无物证,无人丧命。 她纵然是喊破了嗓子闹到官府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她说的任何话。 玉青时非但不怯,甚至还希望明日她能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因为只有这样,给秦大娘带来的冲击才会更大。 相反,秦大娘亲眼目睹了一切发生,说出的话却无人相信,这样的刺激和教训,可比直接打一顿来得让人刻骨铭心。 往后只要见着玉青时,保准心肝胆脾都是颤的,哪儿还会有包天的胆多生事端? 宣于渊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她未言的深意,回想着先前自己看到的场景,眼底不可避免地涌出点点好奇。 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难掩好奇地小声说:“你给他们吃的那东西是什么?” “你在哪儿买的?” 他亲眼看到了全程,没说玉青时狠毒,面上也没一点儿正常人见此会有的惧意。 说这话时,字里行间甚至还掺杂着一丝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兴奋和好奇。 玉青时前世被无数人说恶毒,被所有人唾弃。 这还是头一次见宣于渊反应如此奇特的,眼中难免生出了些许难言的意外。 她神色古怪地看着宣于渊充斥着期待的眼睛,玩味道:“你亲眼见我杀人害命,恐吓威胁,就一点儿没觉着可怕?” 宣于渊想也不想就说:“死的不是我,被吓的人也与我无关,我为何要觉得你可怕?” 更何苦玉青时下手虽是不留退路,狠绝异常,可到底是被人咄咄相逼后才会如此。 这样算哪门子的可怕? 他目光坦诚,理直气壮,无半点闪躲诚挚得让玉青时都有些招架不住。 玉青时默了半晌,似嘲非嘲地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淡淡道:“不是买的。” 宣于渊不解挑眉。 “那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自己做的。” 她前世活了半生,半数以上的时间都在挖空心思地琢磨怎么害人。 为了更好地达成自己的目的,费尽心思攀上了个不知身份的神秘人,从那人手中学了不少不入流的用毒手段。 之前抽空买了些材料,自己在屋子里就做了些留着备用。 只是她做这东西的时候也没想到,最后会用在秦大家的两个孩子身上。 她说得轻描淡写,宣于渊听了却一脸了不得的兴奋。 “你自己做的?!” 他说完咚咚咚地杵着拐蹦跶到玉青时前头,两眼发亮地说:“怎么做的?” “能教我不?” 玉青时闻言表情更加困惑,茫然道:“你学这个作甚?” “好玩儿啊!” “你教我做,我做了……” “不行。” 玉青时不假思索地摇头道:“不教。” 宣于渊龇出一排白牙,瞪眼道:“怎么就不能教?” “反正就是不教。” 玉青时不收徒的心思坚决得很,说着就自顾自地往前走,一眼也不去多看身后的宣于渊。 宣于渊摸着下巴想了想,满脸不甘心地蹦了上来。 “不教也行,你帮我弄两斤呗。” 像是怕玉青时不同意,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强调道:“多的也不要,两斤就行。” “我保证不拿来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只拿来玩儿。” “就两斤。” 两斤可害人的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跟买两斤白菜似的轻松随意。 玉青时忍了半天没忍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是不是被水泡太久了,脑子有点儿什么毛病?” 谁家有毒的药论斤卖的! 第58章 说不定是来寻仇的 玉青时拒绝得毫不留情。 宣于渊痴缠半晌无果,只能是憋着气闭上了嘴。 只是这人就算是不出声,嘴上也不愿闲着。 一道走一道半点不掩饰心中不满,嘟囔着嘴小声哼唧。 可声音太小,哼哼着说的什么一个字都听不清。 玉青时被耳边蚊子似的动静吵得心烦意乱,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没说话,默不作声地带着他去了提及的河岸边上。 河岸边依旧沉静,除了水波漾起的浪声,耳边能闻的就只有风吹芦苇荡的声响。 玉青时拧着眉回想片刻,掰了根芦苇杆子朝着一个方位走过去,借着月色映在水面折射出的微光找到一个地方,蹲下扒开表层的土,试了试说:“就是这儿。” 宣于渊设想过数种荷包可能的下落。 可他哪怕是挠破脑袋也不会想到,竟然会被埋在土里。 他瞪着眼看着玉青时从土里刨出一个灰扑扑的荷包,表情变得很复杂。 “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 玉青时头也不抬地把到处是土的荷包递给他,轻飘飘地说:“因为这不是在你身上找到的。” “元宝傍晚时下河摸鱼把这个捡回了家,我和奶奶以为是亡人之物意为不详,天黑时就来河边把它埋了。” 她意味不明地停顿了一下,微笑道:“刚埋下去,就捡到了你。” 若不是这荷包机缘巧合被元宝带回,玉青时和秦老太也不会大半夜的跑来河边挖坑。 宣于渊抓着失而复得的荷包,隔着料子摩挲着里头的耳环形状,口吻多了几分唏嘘。 “我还险些以为找不到了。” “我娘生前死后,就给我留了这么个东西,你说,我要是真弄丢了,是不是得托梦骂我?” 玉青时闻言难得愣了愣,可开口的话却如河风一般让人瞬间清醒。 “放心吧,人死不会托梦的,所以她骂不了你。” 宣于渊挑衅似的扬眉,辩驳道:“你怎知不会?” “因为我娘也死了。” 玉青时百感交集地顿了顿,自嘲摇头:“她死之前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事儿,也有放不下的人。” “但我从未梦见过她。” “所以说,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她如同一个时时刻刻都冷静清醒的怪人,仿佛生来就不懂得常人的伤春感秋,轻而易举一句话就能把别人辛苦酝酿出的悲伤打散在空气里。 宣于渊眼底深色转瞬而逝,转眼又变成了那副没脸没皮的德行,张嘴就是奚落。 “迟迟姑娘,人活着总要给自己找点儿虚无缥缈的念想的,哪怕只是个适合做梦的念想。” “还有就是,你嘴巴这么毒,也不怕日后招婆家不喜。” 他说着也不嫌脏,眉眼涌动着雀跃小心翼翼地把荷包塞进怀里。 扭头四下看了眼,精神抖擞地说:“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你之前不是还把水桶带出来了吗?” “接下来是要去挑水?” 担水是个谈不上轻松的苦力活儿。 可他此时或是心情极好,字字都带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欢快。 就像是担水仿佛瞬间成了一种恩赐的享受。 玉青时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幽幽叹气。 “有机会你还是找个好大夫,好生看看脑子吧。” 宣于渊危险的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因为我真的怀疑,你脑子可能真的有问题。” 玉青时真心实意地觉得宣于渊脑子有毛病,这人处处行事出人意料,来历不详行为诡异。 总而言之,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可就是这么奇怪的人,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靠近。 玉青时被自己心里那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信任吓了一跳,再看向宣于渊时表情就很奇怪。 宣于渊被她审视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谨慎地杵着拐往后蹦了一步,小声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你想干嘛?” 玉青时一言难尽地抬起手遮住眉眼,感慨道:“我只是觉得,我可能也出了毛病……” 否则怎会对这样一个浑身是疑点的人起了信任之心? 玉青时没理会宣于渊像是见了水鬼似的扭曲的脸,一步三叹地摇着头往前。 然后,成功在回家路上的草丛里拿出了两只被藏起来的水桶。 还有扁担。 宣于渊见状,没好气地朝着露出鱼肚白的天空翻了个白眼。 玉青时装作不知,拿起水桶指了指回家的方向,说:“你回去。” “嗯?” “我说,你可以回去了。” 玉青时天不明起床担水,这是村里不少人都知道的习惯。 她自己担着水桶出现在水井边上不奇怪,带着个宣于渊就会显得画风很不对劲。 似是看出了宣于渊眼中未宣之于口的忿忿,她直接道:“你蹦着也帮不上忙,带你去作甚?” 简而言之,瘸了腿还不能出力气。 是个不必要的累赘。 宣于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嫌弃了,狭长的眼尾挑得险些飞出了眼眶。 可玉青时一眼都懒得看他,担着水桶转身就走。 决然得仿若毫无感情。 宣于渊杵在原地啐了一声,学着村里大婶大娘的样子叉着腰说:“用完就扔,迟迟姑娘玩儿的好一手卸磨杀驴!” 玉青时闻声脚步颤了一下,可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于渊自己憋着恼了片刻,挂着黑成了锅底的脸溜溜达达地进了院门。 天光逐渐亮起,门外渐起人声喧嚣。 宣于渊单手枕脑袋望着手里通透清亮的耳环,眉眼间全是不可为人说的苍白晦暗。 他缓缓闭眼将耳环贴在胸口,似哭要笑地勾起唇角,自嘲轻语:“我曾听人说,亡者洗尽凡尘往生极乐后,就不会再给活人托梦。” “我都十年不曾在梦中见你了,想来死了的确远比活着要快活……” “可你自己都不想活了,留着我干什么……” “于渊哥哥!” “于渊哥哥你起了吗?” “于渊哥哥!” 门前响起的喊声稚嫩未褪中气十足,拍门的动静让人忍不住怀疑这门板可能不久后就要殒于人手。 宣于渊匆促把手中温热的耳环塞到荷包里用枕头压好,慌忙做出一副刚醒的样子应声说:“起了!” 元宝听见回应瞬间像是得了什么特许似的,砰一声把门推开,脚底生风地冲进来,不管不顾地就要朝着宣于渊的身上扑。 宣于渊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的衣领把人抓住,哭笑不得地说:“大清早的你干什么?” “遇上什么可乐的事儿了乐成这样?” 元宝满脸兴奋的用手比画着跟他描述自己昨晚上梦见的猴子,两人正说着话,门外突然就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杀人了!” “杀人了啊!” “玉青时这个伤天害理的畜生!她要杀了我们母子啊!” …… 门外喊叫不绝,元宝狐疑瞪眼。 “什么人在喊?” 宣于渊耳尖微动,脸上挂着茫然,说出的话却很意味深长。 “谁知道呢。” “说不定……” “是来找你姐姐寻仇的。” 第59章 她杀了我儿子! 门外叫嚷不停,秦大娘披头散发,双目充斥着骇人的红血丝,甚至连脚上的鞋落在了何处都不知道,赤脚站着,宛若疯了似的在门口跳脚大骂。 “玉青时我跟你拼了!” “天杀的小贱人你敢害我儿子,今日谁也别想活了!” 她嘴里咒骂不停,不管不顾地拎起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棍子就要去砸眼前的大门。 听到动静跑出来的秦老太险些被挥过来的棍子砸着,惊吓出声:“你疯了不成!” “大清早的你在门前闹什么!” 秦大娘悲怒地鼓起了眼,嘶声大吼:“你还有脸问我做什么?” “你怎么不去问问玉青时对我儿子干了什么!” “她连一个孩子的性命都要去害,她还是人吗!” “你把外来的一个野种当做亲生的孙女儿疼,可就是你百般护着的这个野种,她害死了你的亲孙子!” “你的亲孙子被她害死了,都到了这时候,难不成你还要护着她?!” 秦老太被她的怒气和说的话吓得抖了一下,可还是本能地就拦在了门前。 她堵住大门不让秦大娘冲进去,没好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迟迟不可能做你说的那种事儿!” “你说她不可能做?” 秦大娘手指发抖地指着秦老太身后的门,字字咬牙泣血:“我亲眼看到她把我儿子一下又一下地摁在水里溺。” “我眼睁睁看着我儿子被她折磨得险些欲死,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难不成还能有假吗!” 她昨夜被玉青时打晕,今晨在河边醒来时,河边已经什么痕迹都没了。 被玉青时抓出去的孩子找不到,玉青时也不在。 她一想到玉青时摁着孩子的脑袋往水里摁得狠绝,只觉整个人都仿佛被浸泡在彻骨的冰水之中,顺着河岸寻了一圈没找到孩子的身影,只能是慌不择路地冲来了此处。 秦大娘一向蛮横,可许是担心孩子安危,此时看起来却有些说不出的惶恐畏惧,就连嚣张的声线下都是隐藏不住的痛苦。 她双手发抖地攥紧棍子,颤声说:“你把玉青时叫来,你让她把我儿子交出来。” “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我儿子。” “可是……” “你去把玉青时叫来!” 秦大娘突然拔高声调打断秦老太的迟疑,嘶声力竭道:“让她把我儿子还给我!” “把我儿子还给我!” 她又怒又怕,行迹疯魔看起来就跟疯了无异。 早起的村民见此不自觉地聚拢过来,盯着此处不敢错眼。 “秦大家媳妇儿这是又发的什么疯?好端端的,怎么这模样来这儿哭闹?” “你没听到吗?她说玉青时杀了她儿子。” “什么?” “不会吧?” “杀人可是要偿命的,玉青时胆儿再大,跟她再有多大的过节,何至于拿个娃娃撒气?” “那可说不一定。” 说话的人捂住嘴压低声音道:“玉青时的胆儿可比寻常人大不少,你忘了之前那事儿了?” “秦大家两口子都被她砍得浑身是血的跑了出去,险些把命都丢在了她手里,连两个大人她都敢砍,杀个娃娃又能算什么难事?” 话说得轻巧,可一想到可能涉及到一条人命,在场的村民们还是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寒战。 围聚而来的村民越来越多,议论声也逐渐增大。 有人见势不妙,怕事儿闹得太大收不了场,索性就跑着去叫村长。 秦大娘六神无主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秦老太,挥舞着棍子大叫道:“去把玉青时叫出来!” “我儿子到底在哪儿?她对我儿子究竟做了什么!” “这话说得当真奇怪。” 宣于渊反手把满脸怒气想跟着冲出来的元宝摁回去,自己杵着拐往前走了一步讥诮道:“都说怪事年年有,可我怎么瞧着你家就特别多?” “找孩子不回家找,偏生跑到别人家门前叫喊吵闹。” “你到底是来找孩子的,还是来找茬的?” 被摁住的元宝不甘心地挣扎着从宣于渊身后探头,敞开了嗓门喊:“就是!” “秦大宝不在我家,你来这儿找谁啊!” “放屁!” 秦大娘闻言怒不可遏地说:“我亲眼看到玉青时把大宝抓走的!” “她抓走了大宝要在河边溺死他!” “我亲眼看到的绝对不错!”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微妙道:“你什么时候见到的?” “昨晚!” “鬼扯。” 宣于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邪睨她一眼好笑道:“昨晚亲眼看到玉青时要溺死你儿子,那你昨晚为何不跟想杀人的玉青时拼命,直到现在才来寻人?” “大娘,你莫不是一觉还没睡醒瞌睡,睁着眼在说昏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我儿子就是被她抓走的!” 秦大娘吼得字字生威言言笃定,听起来真就像是那么回事儿。 可宣于渊听了却笑出了声。 他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口吻格外复杂。 “那你说玉青时要杀人,你有证据么?” “大娘,就算是不讲理,那也是要有限度的,你空口白话就说谁是杀人凶手,这可使不得。” 他说完刻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你该不会是记恨之前没能成功把玉青时卖了换银子,还挨了官府的打,受了村里的罚,胡乱编了个借口上门来寻麻烦的吧?” 宣于渊声音不大,跟秦大娘震得几欲裂开的嗓门无法相比。 可他说的,偏偏字字在理,让人无可挑剔。 周围原本对此事半信半疑的村民听了面上多了几分不可说的微妙,落在秦大娘身上的目光瞬间就添了些许不善。 秦大娘还溺在昨夜的惊恐之中,半点没意识到周围目光的转变,仍在叫喊着索要自己的儿子,说玉青时是杀人凶手。 秦老太被她的哭叫吵得愁眉不展。 宣于渊不耐地掏了掏耳朵,正想讽她几句,抬眉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走来,眉梢意味不明地向上微扬。 他对着玉青时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玩味道:“你找的正主来了。” “有什么事儿,你且自己去问她吧。” “只是她能不能交出你儿子,那可就不好说了。” 第60章 迟迟你别怕 玉青时肩上还担着水,两只手分别抓着水桶的绳,脚上沾着水井边的泥,装了大半桶的水也在随着她的走动而轻晃。 这样的她,自然是交不出秦大娘要的孩子的。 她看着围在自己家门前的人,似是还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担着水满眼茫然地上前。 “婶儿,这是怎么了?” 被问到的婶子愣了一下,目光复杂地在玉青时的身上打量了一圈,艰难道:“你大娘说你要溺死她家大宝,来问你要她儿子来着。” 只是玉青时这样显然是刚去担了水回来的,怎么也不像是个能狠心溺死个娃娃的人。 婶子不知如何评价地张了张嘴,末了说:“你可见过她家大宝?” 玉青时木着脸摇头。 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擦了擦额角的汗涩声道:“我天不亮就去担水了,这是第三趟,这时辰谁家的孩子都还没到出门玩儿的时候,我去何处见过她家大宝?” “那她为何……” “玉青时!” “你这个杀千刀的贱人!还我儿子的命来!” 秦大娘闻声毫无征兆地冲了过来,似一只张开了翅膀全力以赴去啄斗的鸡直接把全无防备的玉青时扑到了地上。 玉青时的脚边放着两个水桶,身后遍地是碎石,倒下去的瞬间惊呼出声。 “大娘你这是干什么?!” 秦大娘凭着一身蛮力骑到玉青时的身上把人压着,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死命不放。 “我要杀了你!” “我一定要杀了你为我儿子报仇!” “玉青时我要杀了你!” 她情绪失控之下力气大得惊人,不过瞬息的功夫玉青时的脸色就骤然白了不少。 周围村民见了大呼不可。 秦老太心急如焚地跑上去拉拽:“松开松开!” “你快松手!” “你再不松手她就真的要被你掐死了!” 早被眼前一幕吓得丢了魂的村民见状七手八脚地赶过去帮忙拉扯。 可秦大娘不知到底是从何处来的力气,好几个人都没能把她的手从玉青时的脖子上拉开。 宣于渊忍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怒,把已经怒成了小牛犊子的元宝关在屋里,心里数着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杵着拐快步上前。 他误打误撞似的顺着秦老太的力气去拉拽。 碰到秦大娘铁箍一般紧的双手时,指尖飞快一转伴随响起的就是一声惨到让人心惊的尖叫。 “啊!” “我……我的手……” 秦大娘受痛,面无人色地捂着手往后退了退。 秦老太着急得不行地用力拉着她往后拽了一下。 她的身体失控地跌到地上,抱着扭曲变形了的手指没能爬起来。 几个村民趁机上前挡住,把她和玉青时隔开。 另外还有两人怕她再失控伤人,忙不迭七手八脚地把她摁住。 玉青时被掐得狠了,双目紧闭毫无声响,面色青紫地倒在地上。 秦老太扑过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的,可怎么拍,怎么叫都毫无反应。 眼看着秦老太就要急晕过去了,宣于渊扭头看见倒在地上的水桶中还剩下点儿水,干脆咬牙心一横,拎着水桶把水全泼到了玉青时的脸上。 被凉水一泼,玉青时这才咳嗽着幽幽转醒。 她喘息急促地捂着胸口不住咳嗽,白得过分的脖子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紫掐痕。 秦老太连颤带惊地喊了好几声:“迟迟?” “迟迟你没事儿吧?” 玉青时忍住咳嗽艰难摇头,哑着嗓子说:“没……” “没事儿……” 宣于渊姿态不是很自然地低头看她,沉声道:“还好吗?” 玉青时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垂眸摇头。 “没事儿。” 宣于渊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见秦老太怎么都扶不起浑身发软的玉青时,索性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我拉你。” 玉青时擦去眼角的水看清眼前的手,迟疑了一下把冰冷的手搭了上去。 宣于渊用力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让她站稳。 玉青时捂着嘴不住咳嗽,虽脸色仍旧难看,可看上去到底是好了许多。 见此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呼出口气,正想说话时,身后就响起了村长含怒的声音:“这是又在闹什么!” 他被人扶着匆匆而来,看到玉青时面色煞白,脖子上还有一道骇人的掐痕瞳孔无声紧缩。 再一看倒在地上捂着手哭喊的秦大娘,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 玉青时咳嗽了一声还没言声,周围的村民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村长闻声眉心用力一抖,惊疑不定地看着玉青时说:“她说你抓了她家大宝,要溺死她儿子?” 玉青时艰难地喘了口气,极为牵强地挤出个勉强的笑,无奈道:“大娘是这么说的。” 村长皱眉:“那你做过这事儿吗?” 玉青时苦涩摇头。 “没。” “我一大早就去担水了,刚挑着水到门前,大娘就冲过来要掐死我,问我要她家大宝,可是……” “我天不亮就出的门,在井边打水时还跟好几个村里的嫂子说了话,我上何处去得见她的大宝?” 她的话音刚落,地上勉强被人扶着站起来的秦大娘就愤怒非常地吼道:“你放屁!” “昨天我亲眼看到你要把大宝摁到水里溺死!就是你……” 宣于渊不悦地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大娘,有理不在声儿高。” “你口口声声说玉青时要溺死你儿子,可除了你以外,有人看到了吗?” 昨夜河畔深处,无人可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秦大娘一想那场景就心神俱裂,嘶吼着又要冲过来跟玉青时拼命。 玉青时似是怯了不由自主地朝着宣于渊的身后躲了一下。 宣于渊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心头无声微颤。 他尽管心里清楚玉青时的柔弱都是故意装出来给人看的,可还是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手,挡住了秦大娘所有可能的动作。 他面露不善地看着已经接近疯魔的秦大娘,不耐道:“没见着孩子就去找孩子,你在此嚷着喊打喊杀的有什么用?” “我儿子就是被玉青时抓走的!” “我不问她要问谁要?!” “我没有……” 玉青时瑟缩在宣于渊的身后,低着头小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家大宝在哪儿……” “贱人!你还敢……” “放肆!” “都给我住口!” 村长怒吼一声打断众人纷闹,黑着脸说:“说来说去就是因为孩子找不着了,孩子不见了,不紧着去找孩子,反倒是在这儿闹上了,这都算什么事儿!” 他说着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对着四周的村民说:“各位既然都来了这儿了,就都搭把手帮忙找找,看看这孩子到底在哪儿,不管怎么说,孩子……” “找着了!” “村长!秦大家的孩子找着了!” 有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的年轻男子挥舞着手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大宝在家里的铺上睡得好好的,我去的时候还在打小呼噜,他爹刚喝了酒到家不久,听见我说叫上孩子过来了,他俩比我慢些,一会儿就到了。” 他一口气说完扶着膝盖喘了口气,也不看旁人,径直跑到玉青时的身边轻声说:“迟迟你别怕,孩子找着了好好的。” “不是你做的事儿,谁也诬陷不了你的。” 玉青时闻言微怔之下感激颔首,低低地说:“谢谢。” 她分明一个字都没多说,可这人听了不知何故耳朵唰的一下就红了大半。 他摸着后脑勺龇牙露出个笑,欲盖弥彰地说:“你别怕,有我……有我们帮你,不会有事儿的。” 玉青时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被彻底无视的宣于渊暗暗磨起了后槽牙。 他目光森森地看着眼前男子,眼底泛起点点不悦。 这口大白牙,他瞧着怎么如此碍眼? 第61章 这厮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年轻人打破了眼前僵局,一群人正四处张望不知所措时,村长皱眉说:“薛强,你真见着秦家大宝了?” 被叫做薛强的男子嗨了一声,龇牙笑道:“这事儿我哪儿能说假?” 他今日赶了个大早回村,刚进村口,就听说秦大娘来找玉青时麻烦。 急匆匆赶过来听说是大宝找不着了,不清楚情况一时也不好贸然开口。 趁着众人都在此处看热闹的功夫,他就跑着去了秦大家一趟。 说来运气也好,到门前就遇上了外出喝酒刚归家的秦大,两人一同进屋就看到了在床上睡得好好的大宝。 他说不清是好笑还是好气地看了宛如失魂的秦大娘一眼,无奈道:“大娘,也不是我说什么,大宝在家里好好的,你怎地跑到这儿来闹事?” 重点是闹就罢了,还口口声声非说是玉青时把人溺死了。 孩子无事也就罢了,可要真是有点儿什么闪失,有秦大娘这几句话在先,玉青时可真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众人闻言神色微妙。 秦大娘却恍遭雷劈似的愣住了神。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薛强,咬牙说:“你说大宝没事儿?” “他真的在家?” “玉青时真的没对他下杀手?” 薛强听到她到了这时候还不忘往玉青时的身上破脏水,有些忍无可忍地说:“大娘,这事儿跟迟迟有什么干系?” “好端端的,你非要攀扯她作甚?” “大宝他爹醉了酒还没醒透,拉着大宝来可能要慢些,可一会儿指定就到了。你要是不信我说的,就在这儿等着瞧,自己亲眼见了就知道了。” 他说完似是不耐跟鬼迷心窍的秦大娘多说,转头看向沉默的玉青时,望着她脖子上的淤青面上多了几分惭愧。 他轻声说:“也是怪我腿脚慢,没能尽快把大宝在家的消息带回来,这才闹了这么大的误会,害得你平白还被伤成这样。” “万幸是人没事儿,只是这淤青看着吓人,想来也疼得厉害,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些消肿化瘀的草药,你记得每日敷上些,过不了几日就能大好。” 玉青时挤出分笑低低地嗯了声,轻得几乎听不清地说:“谢谢。” 薛强面色如常,可耳朵却红得越发惊人,出口的话也多了几分紧张。 “没事儿,这都是我该做的。” 宣于渊牛高马大的一个大高个,还生了张不错的脸,可就是这么个存在感极强的人,在此时杵着个拐站在旁边全程被当成了空气。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小子,龇着口大白牙对玉青时献殷勤。 更气人的是玉青时平时对他从来没个好脸。 怎么对着这黑小子就如此温和?! 宣于渊压制着不满抿了抿唇没言声。 之前被他顺手关在院子里的元宝也终于挣脱了牢笼,抓着个小扫把冲出大门,直溜溜的就朝着玉青时扑了过来。 “姐姐!” 玉青时这会儿手脚都还发着软,被他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撞,指定还要倒地。 宣于渊正想伸手把他摁住。 可没等他出手,刚刚还在对玉青时献殷勤的薛强就哈哈笑着往前走了一步,直接夹着元宝的咯吱窝把人抱到了空中。 “元宝!” 元宝手里还抓着个小扫帚,看清眼前的大脸惊喜得不行地叫了起来。 “薛强哥哥!” “嗷嗷嗷!薛强哥哥你回来了!” 元宝想也不想的把扫帚一扔,抱着薛强的脖子就旁若无人的哼唧了好几声。 他腻歪完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跑出来的目的,赶紧扑腾着小脚着急道:“薛强哥哥你快放下我下去,我要去保护我姐姐!” 薛强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重重揉了揉他的脑袋才说:“你姐姐没事儿。” “用不着你保护。” 他说着也没把元宝放下,熟练的让元宝抱着自己的脖子,让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看了玉青时一眼才说:“你姐姐好着呢。” 元宝坐在他的胳膊上探头去望玉青时。 玉青时虽是脸色仍不太好,可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 “我没事儿。” 元宝见了小大人似的拍着胸口说:“没事儿就好。” “姐姐你放心,有我和薛强哥哥在,我们一定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薛强乐不可支的跟着点头,赞成道:“这么说是不错,有我们在,没人能欺负你。” 元宝和薛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个精光。 宣于渊尚停滞在半空中的手缓缓缩回,看着眼中仿佛完全没自己这个人的元宝,落在薛强身上的目光诡异之中透着沉冷。 这厮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宣于渊心中悲愤无人可知。 这会儿也没人在意他隐隐透着青紫的脸色。 薛强和元宝自顾自地乐呵不停,惹得秦老太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周围的村民自发的把满目痴呆站着没动静的秦大娘和玉青时隔开,时不时地朝着秦大家的方向张望。 众人等了好一会儿,醉得神志不清的秦大终于带着满眼困意的秦大宝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 秦大似是醉得厉害,连路都走得不太稳,还要让大宝扶着。 薛强看了一眼,指着秦大宝就说:“大娘你瞧,那不是你家大宝是谁?” 他说完面上多了些许烦躁,略带怒道:“官府判罪定刑尚需证据,你可倒好,空口白话指认迟迟杀人害命,还耍浑把她伤成这样,就算是你再看不惯迟迟,再见不得她好,你也能这样啊。” 秦家三婶儿听了跟着点头,颇为恼怒地说:“就是,迟丫头已经过得够不容易的了,你还撞鬼了似的处处挑刺找麻烦,生怕她过一日安生日子,亏得你还是个做长辈的,也不知到底安的什么心!” 秦老太又惊又怒又气,听到这话顿时没忍住抹起了眼泪。 她维护意味十足地伸手把玉青时挡在身后,怒目望着仿若是丢了魂的秦大娘,咬牙道:“你给我滚!” “我没你这样不安生的搅家兴儿媳妇儿!” “往后你要是再敢打迟迟的主意,老婆子就去跟你拼命!” 秦大娘昨天被目睹的一切吓得魂魄俱裂,今日也是抱了破釜沉舟的胆气来找玉青时索命。 她来之前甚至想过跟玉青时同归于尽。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大宝竟然好好的没事儿! 第62章 时时刻刻都别忘了 被硬生生从床上叫醒的秦大宝还困着,眼皮也耷拉着睁不开。 可瞧着脸色虽是差了些,也多是困倦,半点不见有所损伤。 反观玉青时,她本就生得白,脖子细得可怜,被狠狠掐了一遭这会儿看起来掐痕触目惊心,看着就让人心疼不已。 周遭议声渐起,众人看秦大娘的目光逐渐不屑。 秦大娘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似的,手脚并用地扑过去拉着秦大宝左右看了看,拉着他突然就说:“大宝,你说,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 “你告诉他们,是玉青时把你抓走,想把你溺死在水里对不对?” 秦大宝人还不太清醒,被她抓着死命摇了几下吓得啊啊叫唤了几声,可听到秦大娘的话却面露茫然。 见他不说话,秦大娘心急道:“你别怕,你只管实话实说,有娘在谁也伤不了你。” “是不是玉青时干的?” “玉青时昨天晚上真的是想杀了你对不对?” “大宝你说话啊!” 秦大娘手指扭曲,面容狰狞,眼珠里充斥的全是散不开的骇人血丝,搭上那副急切想让秦大宝说话的急切口吻,在孩子眼里,大约跟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毫无区别。 睡意未褪的秦大宝被她逐渐狠厉的语气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秦大见状酒意散了大半,不满地推搡了秦大娘一把,怒道:“大清早的你这是干什么!” “你吓着大宝了!” 秦大宝闻声哭得更加厉害,秦大娘却死活不愿松手。 她疯了似的抓着秦大宝反复地说:“大宝你说话啊!” “你说话!”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玉青时……” “我不知道……呜呜呜……” “我……我不知道……” 秦大宝怕得不行地推开秦大娘的手往秦大的身后躲:“爹救我……爹……” “我害怕……” 秦大伸手把他护在身后,怒不可遏地瞪着秦大娘,咬牙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 “你知道什么!” “玉青时昨天晚上差点就把你儿子溺死了!你儿子被人摁着脑袋溺在水里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你只顾着喝酒享乐,你儿子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啪! 一声脆响打断秦大娘的怒吼,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被打的脸眼露震惊。 “你打我?” 秦大看起来比她还生气,额角都是迸起的青筋。 他粗大的手指隔空用力指着秦大娘的脸,字字生狠地说:“你再敢咒大宝一个字,我就打死你!” “他好好的在家里睡觉,你这个当娘的不知道去哪儿了就算了,还一张口就是咒他死,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秦大娘捂着迅速肿起来的脸叫喊着要去跟秦大拼命。 村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说:“够了!” 他示意两个村民上前把秦大夫妇拉扯开,亲自把大宝拉着往前走了几步,哄着他哭声稍止了才柔声问:“大宝啊,你告诉村长爷爷,昨天晚上都发生什么事儿了?” “你还记得什么不?” 大宝抽抽搭搭地吸了吸鼻子,哑着嗓门说:“吃饭睡觉……” 村长眉梢狠狠向上一扬,凝重道:“你吃过饭就睡觉了是吗?” “一直睡到现在?” 大宝忍着害怕点头,带着哭腔说:“我还做梦了,梦到有坏人,我害怕……” 村长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做梦都是假的,不能当真,睡醒了坏人就都没了,你瞧,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大宝似懂非懂地点头,情绪好不容易控制下来的秦大娘却大怒而起。 她惊怒不定地看着他,嘶声大喊:“你这孩子说的什么浑话!” “作为明明是玉青时想溺死你,根本就不是做梦!你……” “我看你才是在说浑话!” 村长把大宝往秦老太的方向推了推,脸色阴沉地看着还欲发疯的秦大娘,狠声道:“孩子好好的,你非说玉青时要害死他,还冲上门来要打要杀,无故把人伤成了这样!” “你是不是以为你婆婆管不住你,这村里的是非黑白就由你说了算了?” '“再三生事儿作乱,今日还伤了人,秦大家的,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法度?有没有做个人的规矩!” 村长性子温和敦厚,鲜少有如此大怒的时候。 话音落地谁也不敢吱声,就连惯常跟她一起作怪的秦大都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他俩前几日刚受了族里的罚,跪得膝盖现在都还疼着。 秦大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出去喝顿酒的功夫,这婆娘怎么又生出这么多事端。 他难掩恼怒地横了秦大娘一眼,忍着憋闷对村长讨好地笑笑,小声说:“村长您别动怒,她大概也是一时糊涂了这才生了误会。” “我回去定会好好说她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算了吧。” 村长听完气得不住冷笑,咬牙说:“你跟我说算了?” “那她要掐死玉青时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算了!” 村长忍着怒火回头指了指沉默不言的玉青时,怒声道:“你自己睁大眼好生看看,好好的小姑娘,你们平日说她疯,现在说她杀人害命,这是你们做长辈当做的事儿说的话吗!” “就算是欺人,也没有欺负到这个份上的,你们实在是太过了!” 秦大看了眼玉青时脖子上的掐伤,再转头看好端端的大宝,自知理亏不敢多言,只是一味地赔不是。 秦大娘不甘心张嘴还想说话。 可话不等成声,就啪一下又挨了秦大一个狠狠的巴掌,被抽得跌在地上没爬起来。 秦大侧脸横着她,充斥着酒意的眸子里满是警告。 “你再敢胡言乱语,我今天就当着众人的面打死你!” 秦大娘接连挨打彻底混沌了脑子,表情木讷地捂着脸没了动静。 秦大被逼着跟玉青时赔了不是,可话刚说完,就听到玉青时冷冷地说:“大伯,自打你们闹着把家分了,你我就再无半点干系。” “之前种种我不想多提,也不愿多讲,可往后……” “还是希望你和大娘能谨守分寸,休要再做出干涉他人事的事儿了。” 她说完无视秦大铁青的脸色迈步向前,蹲下去扶住了跌在地上的秦大娘的手,作势要把她扶起来。 “地上凉,不管说什么,大娘还是先起来吧。” 玉青时以德报怨,众人见此默声不言。 就连秦大都尴尬得顿住没了动作。 秦大娘恨不得剜她骨肉似的死死盯着她,眼里流露出的全是不可宣之于口的恨意。 玉青时却像是察觉不到似的,扶她起身的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昨夜只是个警告。” “若有再犯,下次躺在床上被人发现的秦大宝,可就不一定能张嘴说话了。” 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轻笑道:“大娘,不想历经丧子之痛,昨日我说的话,你可都得记好了。” “时时刻刻,都别大意忘了。” 第63章 你脑子里的水还没控干净? 玉青时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 可神情呆滞的秦大娘闻言却瞬间露出了狰狞的疯狂之色,双手失控似的猛力推了玉青时一把。 她情绪激动地指着玉青时充斥着愕然的脸,大声叫喊:“她承认了!” “她承认了是她想害我儿子!” “昨晚就是她想溺死我儿子!” 她喊得嘶声力竭,一副恨不得当场掐死玉青时的神情。 可在场之人见了,面上却全是说不出的滑稽。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说玉青时杀人,这人难不成是疯了? 注意到众人透出可笑的目光,不等旁人开口,秦大就尴尬得不行地冲上去摁住了想扑打玉青时的秦大娘,恼怒道:“你差不多得了!” “还嫌丢人不够?!” “别在这儿发疯赶紧给我滚回家去!” 秦大娘眼含惊怒地指向满脸无辜的玉青时,尖锐道:“玉青时她要杀大宝!大宝是你的儿子啊!你竟……” “住嘴!” 怕她再胡闹下去丢人更大,秦大难掩羞恼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强行拽着要把她拖回去。 无故被推了一把的玉青时捂着胳膊往前走了一小步,却又像是怕似的戛然止住。 她迟疑道:“大伯,大娘这样儿瞧着不像是一时糊涂,倒像是魔怔失了心智,你带她回去后,还是请个先生瞧瞧的好,也省得……” 她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下,垂首轻叹。 “也省得她总疑神疑鬼的,觉得我要对大宝不利。” 玉青时话音落地,围观的村民的脸上立马多了丝恍然之色。 秦家三婶儿警惕十足地往后退了半步,盯着毫无理智的秦大娘低声说:“我瞧着也像是撞了邪,否则好端端的怎么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这么说我也觉得像,你看她这神色,哪儿还有正常人的样子?倒像是被什么邪祟附了身。” 秦老太生怕秦大娘再失控伤着玉青时,忙不迭去把玉青时拉到自己身后躲着。 她安抚似的拍了拍玉青时冰凉的手,皱眉看向还想叫喊的秦大娘,凝重道:“她刚提了好几次河边,又说有人要把大宝溺死,若是遇上脏东西,只怕也是在河边遇上的。” “水中多小鬼,都是些不怨的游魂,一旦被缠上可不是小事儿。” 鬼神之说深入人心。 围观的村民闻声赞同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岔了方向,说起了何处的神婆本事大。 秦大正被听到的话吓得一愣一愣地没能回神。 秦大娘闻言却像是被抓着拔毛的活鸡一般,用尽蛮力挣扎挣脱秦大的束缚,在秦大试图伸手来拦她的时候,下意识地张嘴咬住他的手。 秦大吃痛松手,秦大娘趁机跑脱,冲着众人怒吼:“你们才是撞了邪!” “我说的都是真的,玉青时真的要溺死我儿子,她把我儿子摁到水里,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她形容脏乱,形迹疯魔,哪怕是喊得再大声,出口之话也无人取信。 似是察觉到了众人的怀疑,早已失去冷静的秦大娘转身就要去抓玉青时。 “玉青时你把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见她扑过来,玉青时慌乱闪躲。 薛强赶紧把元宝放下来,跑过去摁住秦大娘的胳膊就说:“都还愣着干什么?” “快过来帮忙把人摁住啊!” “不然你们还想看她发疯伤人吗?” 周围愣住的村民闻声回神,七手八脚地扑上去,帮忙把不住挣扎的秦大娘摁住。 怕她再挣脱开,秦家三婶儿把拴在扁担上的绳子解下来递给薛强,心有余悸地说:“她实在是疯得厉害,还是捆起来稳当些。” “秦大,我们帮你把她捆了送回家去,你赶紧去请神婆。” 秦大的手被咬得血肉模糊,再一看直接没了人样儿的秦大娘,不由得也信了中邪的说法。 他惊慌失措地看了被众人摁倒的秦大娘一眼,头都不敢回,慌不择路地拔腿就跑。 秦大娘赤红着双目嗷嗷嗷喊叫,嘴里话不等成声就被人用不知从哪儿抓来的帕子堵住了嘴。 薛强用手把帕子塞得更紧了些确定不会被吐出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解释说:“我之前在县城里见到有人失了心智时发疯把自己的舌头咬断,直接丢了性命,把嘴堵上免得伤着舌头。” 村民听了吓得直吸气,落在被捆了手脚堵了嘴的秦大娘身上的目光越发微妙。 村长深深地看了被捆着在地上还在不住挣扎的秦大娘,头疼道:“找几个力气大的把她送回家去。” “还有,她这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了狂性,万一再跑出来伤了人还得惹乱子,找个单独的屋子把人关着,等什么时候正常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村长一言定局,热心的村民簇拥着把被五花大绑的秦大娘扛了回去。 秦老太望着人群远去,后怕不已地看着玉青时,心疼道:“刚刚吓着了吧?” “脖子疼得厉害不?” 玉青时勉强的笑笑,摇头说:“不疼。” “我没事儿。” 她说是没事儿,可脖子上越发青紫的掐痕看着实在吓人。 秦老太眉心紧锁,望着玉青时叹气说不出话。 薛强见了,拍了拍手上的尘,宽慰道:“老太太不必担心,我那儿有消肿化瘀的药,一会儿我就给迟迟送来,抹上两日定能大好,保准一丝儿伤也留不下。” 他说完又看向玉青时,柔声道:“迟迟你别怕,不会有事儿的。” 玉青时不太自在地顿了顿,低着头应了声好。 薛强没注意到玉青时的尴尬,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话题。 可不等他开口,不远处突然就响起了一道女声:“强子!” 薛大娘天不亮就下了地,在地里听说玉青时家又生了事端,正唏嘘时,就听人说薛强回来了,正好也在。 她生怕薛强染上是非,急吼吼地跑了过来。 拉着薛强上下打量了一圈见他无事,这才松了口气说:“你都到家门口了不赶紧回家,在这儿杵着作甚?” 她说完拽着薛强往后站了些,面带歉意地看着秦老太,笑道:“老太太,我家强子难得回家一次,我和他爹都惦记得紧,就不让他在这儿给你添乱了。” 薛强张了张嘴想说不是这么回事儿。 可薛大娘却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戳了下薛强的胳膊,横了他一眼警告道:“还不赶紧跟我回家?” 薛强有心想留下再多说几句,可对上薛大娘的强势又无法辩驳。 他不太好意思地看了玉青时一眼,轻声道:“迟迟,那你进屋早些歇着,我一会儿就给你送药来。” “不用了。” 玉青时笑了笑,淡声说:“不是什么打紧的伤,不必如此费事儿。” “今日之事多谢,你跟薛大娘回去吧。” 薛大娘拽住一步三回头的薛强急匆匆地走远。 秦老太去抓一脸舍不得望着薛强离去的元宝进屋。 被无视了半天的宣于渊终于找到机会蹦到玉青时的跟前,积累了半天的怨气促使他张嘴就说:“这样的男人不能嫁。” 玉青时??? “你说什么?” 宣于渊郑重其事地说:“这样的男人太听娘的话了,嫁过去只能受婆婆牵制当不了家做不了主。” “所以绝对不能嫁。” 玉青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人是谁,表情突然就变得很一言难尽。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无比郑重的宣于渊,认真道:“你脑子里的水是不是还没控干净?” 第64章 真就那么好? 宣于渊觉得自己的建议十分中肯,也很符合玉青时的现状。 毕竟玉青时在此是个绝对特殊的存在。 那个只知道听娘话的薛强,从方方面面而论,就没有一处适合她。 然而玉青时看起来并不是很想接受他的建议不说,甚至还觉得他有点儿什么大毛病。 宣于渊深感受辱,不肯放弃蹦跶着撵上去,想跟证明自己的建议是无比正确的。 玉青时被他叨叨得实在烦了,啪的一下把手里浸了冷水的帕子扔回盆里,没好气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嫁?” 宣于渊怔了一下,无语道:“不想嫁你对他那么热情作甚?” “热情?” “你除了脑子,眼睛也有毛病?” 她跟薛强说的话还没超过五句,哪儿能看出来她分外热情? 宣于渊看出她眼中明显的鄙夷,顿了一下强行挽尊。 “我不跟你说这种没用的废话。” 他说完气愤不已地杵着拐蹦走了,玉青时看着他透着无声悲愤的背影默然无言。 “这人什么毛病?” 她嘀咕完低头看向水面,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被掐出淤痕的地方。 秦大娘扑过来的时候,她原本是可以躲开的。 可她故意没躲,生生让自己的脖子上添了这么道伤。 后来又刻意引导着村民往秦大娘撞邪发狂的方向上想,为的就是看到眼下这样的局面。 有了今日之事,秦大娘再说什么大概都不会有人相信。 等受足了磋磨,秦大娘心中自然会生忌惮,往后大约也不敢再来无故惹事儿了。 她弯腰把盆里的帕子抓出拧干敷在脖子上,被冷水刺到的瞬间吸了口凉气同时唇边溢出一抹不明显的笑。 “一道伤换长久的安宁,不亏。” 一大早就闹腾了半天,秦老太心疼玉青时,撵着她进屋休息。 玉青时前脚刚进屋,宣于渊就蹦跶着出了门,把正在院子里玩儿泥巴的元宝抓进了侧屋。 元宝人不大,但还挺记仇。 他记着不久前宣于渊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让自己出去帮忙的事儿,气哼哼地抱着小胳膊不满道:“你找我有事儿?” 宣于渊被他这德行气得笑出了声,冷笑道:“臭小子,你薛强哥哥回来了,于渊哥哥就不值钱了是吧?” 元宝听不出他字里行间的怨气,听他说起薛强脸上立马就绽出了笑。 “那是,薛强哥哥最好了。” “不光对我好,他对姐姐也好。” 宣于渊一口郁气哽在胸口险些没上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他到底多好,你跟我说说?” 元宝不愿,瘪着嘴说:“你又不认识薛强哥哥,我凭什么跟你说?” 宣于渊忍着想拎着这臭小子暴打一顿的心,极力压制心口翻涌的暴躁,故作不屑挑眉道:“我瞧你是根本就说不出来吧?” 他说完啧了一声,唏嘘道:“要我说,他根本也就不好,否则你怎会连他好在哪儿都说不出来?” “算了算了,你豆芽菜似的什么也说不明白,我去问老太太。” 元宝短短人生小六年,最痛恨的就是被人说作什么都不懂。 宣于渊精准踩中他绝对不能踩的小尾巴,气得他当场就张开双手一下蹦到了宣于渊的面前。 “你不许走!” “谁说我说不明白?我什么都知道!” 宣于渊抱着胳膊眯了眯眼,口吻满是不确定。 “真的?” “可我还是觉得,你奶奶说的会比较清楚。” 他伸手扒拉着元宝的肩膀要把他推开。 元宝着急证明自己,牙一咬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靠着蛮力把宣于渊手里的拐杖抢走扔到一边,叉着腰瞪圆了眼说:“不行!” “你必须听我说,不然我就不让你走!” 宣于渊迫于元宝带来的强大压力,一脸为难地蹦到床边坐下,惋惜地叹了口气,兴致不高地说:“行,你说吧,我听着。” 他表现得如此无奈,元宝气得鼻子都冒了烟。 他卯足了劲儿憋足了心思,手舞足蹈地跟宣于渊描述起薛强的好。 宣于渊一开始还能装作浑不在意,可听着听着,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 这突然冒出来的黑小子,真就这么好? 可他瞧着怎么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元宝说得兴起,见宣于渊一脸冷沉也不接话,忍不住跺了跺脚,生气道:“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宣于渊撑着床边蹦起来,弯腰把地上的拐杖捡起夹好,意味不明地望了跳脚的元宝一眼,幽幽道:“小子,像你说的那么好的,那就不是人了。” 元宝懵了,鼓着腮帮子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那是你臆想出来的神仙。” “还有,你知道他为什么对你姐姐好么你就高兴?” 薛强一见着玉青时,就恨不得直接把眼珠子粘在玉青时的身上。 这人说不定就是看中了玉青时的姿色这才如此。 只知道看脸的男人,算什么好玩意儿? 宣于渊的缺德贯穿日常,话说了一半扔下元宝就往外蹦。 元宝再三呼喊没能把人留住,只能是气鼓鼓地咬着牙追出去找他算账。 院子里,秦老太正在烧火做饭。 宣于渊热情洋溢地凑上去帮忙,心意是到了,可技术却欠了些火候。 见他被灶膛里飘出来的烟熏得不住咳嗽,秦老太好笑地拉开他,说:“火不是这么烧的,柴也不能一次扔进去。” “像你这么扔柴,再旺的火也烧不起来的。” 宣于渊用手抵着嘴忍住咳嗽。 可不等他说话,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元宝就重重的哼了一声。 他斜眼看着宣于渊,骄傲得眉毛都险些飞出了脸。 “连烧火都不会,薛强哥哥跟你可不一样,他什么都会!” 宣于渊手中的木柴闻声而断,抓着两截木柴暗暗咬牙。 秦老太没注意到他的狰狞,听到元宝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一边往锅里加水,一边说:“你薛强哥哥确实是厉害,也是出了名儿的能干。” “之前咱家这院子的泥墙找不到人糊,还是薛强来帮忙弄的,篱笆也是薛强跟着打的。” 她说着回头望了眼玉青时的屋子,笑道:“就连迟迟屋里的那个小柜子,也是薛强亲手打的,否则咱家哪儿有请木匠的银子?” 元宝听得不住点头表示赞同。 “就是就是,薛强哥哥人可好了!特别的好!” 咔嚓一声,宣于渊手里的两截木柴变成了四截。 第65章 还是我的好 元宝对薛强过分的推崇,成功让宣于渊一颗充斥着莫名其妙的心持续低沉,继而甚至还黑了脸。 然而他的小情绪全然无人在意。 他黑着脸吃了点儿东西就杵着自己的拐进了屋。 半个时辰后,秦老太有事儿出了门。 元宝口中好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薛强就如走之前说的那般,拿着消肿化瘀的药送了过来。 不光送了药,他还带了村子里没有的礼。 元宝抱着个风筝乐得龇出了一排小牙牙,满脸欢喜地围着薛强转圈笑闹。 薛强任由他挂在自己的胳膊上晃了几圈权当是坐秋千,视线却不受控制的朝着玉青时的房间方向瞟。 他把元宝放下来站好,笑着说:“我一会儿再陪你玩儿,你姐姐呢?” “奶奶说姐姐吓着了,让她去屋里休息。” 薛强闻声面上多了些许担心,轻声问:“你姐姐没事儿吧?” 元宝老老实实摇头,抱着新得的风筝,脚丫子在地上来回搓泥,小声说:“姐姐说她没事儿,但是她看起来不太开心。” 今日这场事儿闹得实在突然,玉青时无辜受累,还受了伤。 这样的事儿,换作是谁遇上了,想来也都开心不起来。 薛强不知想到什么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元宝的脑袋说:“那你去帮我看看你姐姐是不是醒着的,要是醒了,你跟她说我在外头好不好?” 元宝美滋滋地点头,中气十足地说:“好!” 说自己睡了,实则一直在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的宣于渊闻声掰断了手里的树枝,顺着门缝看到屁颠屁颠去拍门的元宝暗暗咬牙。 这混小子怎么什么都说好? 元宝乐呵呵地去拍门叫人,可叫了好几声却都没回响。 玉青时瞌睡浅,平时就算是睡着了,稍微叫上一声也就醒了。 元宝这么喊都没动静,可见是不想出来。 宣于渊见状收回了自己准备推门的手,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冷笑。 “明摆着就是不想理你,还不识趣非往上凑,闭门羹不给你吃给谁吃?” 他的嘀咕没人听到。 院子里的薛强却也不在意。 他掩下眼中失望,把手里带来的药膏盒子放在石磨上,跟元宝仔细叮嘱:“这里头装着的是给你姐姐抹伤的药,她一会儿睡醒了,你记得告诉她好不好?” 元宝不懂大人间的微妙,咧嘴笑着说:“好!” “我告诉姐姐是薛强哥哥送来的!” 薛强对他的上道很是满意,点了点他的小脑门,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宣于渊在的侧屋。 他在县城里的一家布庄做伙计,平时不大在村里走动,对村里发生的事儿也知道得不清楚。 这次告了假回来,一则是春耕在即,想回来帮家里爹娘侍弄田地。 二则就是为了玉青时。 可他今日回来才发现,玉青时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从未见过的男人。 他抿唇压下心里复杂,压低了声音对元宝说:“今天早上站在你姐姐后头那个人是你家亲戚?” 元宝耿得很,听到亲戚两个字立马就摇头。 “不是。” “他不是我家亲戚。” 薛强无声皱眉。 “那他是谁?为何要住在你家?” 元宝歪着小脑袋艰难地回想了半天,比画着说:“他是我姐姐在河边捞出来的,可瘸了腿没去处,村长说他瘸了跟我家有关系,让我姐姐负责,在他伤好之前就暂时住在我家。” 他人太小,鹦鹉学舌也说不清楚来龙去脉。 哪怕是费尽了心思,也只能说个大概,说不清这事儿跟玉青时的关系到底在哪儿。 薛强勉强听了个囫囵,心头疑云却越发的重。 他忍住不安小声说:“那我悄悄问你个问题,你说了不许告诉别人好不好?” 元宝很是郑重地点头,认真道:“你问,我保证不说。” 薛强迟疑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你姐姐对他什么态度?” 元宝一时没听懂,歪着脑袋奇怪道:“什么什么态度?” 薛强的耳根不知为何染上了一丝红,忍着局促说:“就是你姐姐喜不喜欢他在你家?” 元宝这回听懂了,脑袋摇得比之前更加坚决。 “不喜欢不喜欢。” “当真?” “真的。” “我姐姐之前还说,要把他丢出去呢。” 元宝想到险些被扔出去的宣于渊,小脸上甚至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唏嘘。 “只是后来于渊哥哥就醒了会说话了,姐姐就没能把他扔了。” 元宝后半句说的是什么薛强都没听清。 不过确定玉青时不喜宣于渊,他突然就放心了许多。 他如释重负地捏了捏元宝的脸,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咱们说好的,刚刚我问你的话不能跟别人说,记住了没?” 元宝很享受这种跟大人有秘密的感觉,很是快乐地点头说好。 “薛强哥哥放心,我保证不会说的!” 薛强叮嘱好了元宝,忍住没能见到玉青时的遗憾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元宝抱着风筝在院子里吆喝了几圈,听到门外有小孩儿在喊,美滋滋地抱着风筝出门去玩儿。 宣于渊在屋子里憋了半天实在是没忍住,见外头无人了,使上了轻功溜出来把薛强放在石磨上的木盒子拿起塞到了怀里。 他怕玉青时突然出来,做贼似的揣着盒子闪身进屋。 把门关上后靠在门板上单手打开木盒闻了闻,嘴角扭曲抽搐。 “就这样的货色还特地拿来送人?” “看不起谁呢?” 他哼唧完把盒子盖好,用拐杖把门抵住,单脚蹦到床边,伸长了胳膊到床底下掏出了个不起眼的黑木箱子。 箱子打开,里头全是些看不出是什么的精致小瓶子。 他挑拣着选了一瓶,用棍子把盒子里的寻常药膏掏了个干净,换成了自己小盒子里的凝露。 这箱子里的东西,全是别人给他送来的宝贝。 个顶个的金贵。 比那寻常的药膏好了不知多少倍。 宣于渊心满意足地看着重新装满的木盒,扯着衣摆把盒子边上的残余擦干净,拿过盖子盖好,撑着床面站了起来,又无声无息地跑出去把盒子放在了石磨上。 他动作快声音轻,谁也没发现木盒里的药被调了包。 回到侧屋,他双手搭在拐杖上头,把下巴抵上去眯眼看着被自己从木盒里挑出来的黑黢黢的药膏,无声冷笑。 “找迟迟?” “你也不怕自己带来的狗皮膏药熏着她……” “还是我的好,都是香的。” “一点儿也不臭。” 第66章 就该玉青时被熏吐 秦老太从外头回来时,元宝还没回来。 她看着石磨上多出来的木盒,惊讶道:“这是什么?” 玉青时推门从屋内出来,望了一眼淡声说:“薛强送来的,说是药。” 过了一上午,她脖子上的淤痕看着比头先更厉害了些。 秦老太得知木盒里装着的是药,赶紧就说:“你那伤只怕是耽搁不得,要不还是赶紧抹些药吧。” 她慎重得不得了,玉青时对此却不怎么在意。 她望了秦老太手里的木盒一眼,淡淡地说:“我觉得用不上,一会儿让元宝给薛强送回去吧。” 秦老太听出她话中的抗拒之意,愣了一下把手里的木盒放下,愁了一会儿才说:“迟迟,我之前在路上遇着薛强,他问了不少你的事儿,还说自己这次回来,打算把婚事定下来再回城里。” 她说完欲言又止地看向玉青时,发现玉青时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索性心一横直接说:“薛强大你三岁,今年刚十八,人模样周正,性子也老实本分,虽说是在城里做工,可挣的月钱也不少。” “更重要的是都是一个村里的,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哪儿哪儿都好,他要是……” “奶奶。” 玉青时端起地上的木盆打断秦老太的话,无奈道:“我之前不就跟你说了吗?” “我不想嫁人。” 秦老太噎了一下苦涩道:“就算是说不想嫁,可也不能真的不嫁啊……” “你现在正是年岁正好的时候,要是拖久了年岁大些,到时再想找可就找不着这么合适的了。” 她说得苦口婆心,玉青时听了却只是想笑。 她利索地往木盆里倒了些水,漫不经心地说:“找不着就不找,就这样也挺好的。” “更何况薛强就算对我真有那意思,可薛家婶子呢?” “薛家婶子一直就不喜欢我,薛叔嘴上虽不说,可年前就不让薛妮儿与我来往了,你真觉得,哪怕是我同意了,这事儿真能成?” 婚姻大事讲究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在高门大户如此,小门小家亦是不变。 薛强再心喜,他爹娘不愿的事儿,怎会能成? 更何况,玉青时这辈子本来也没打算成婚嫁人。 别说是薛强,就算是王强李强来了,也是一样。 玉青时不带半点婉转,一语中的说中要害。 秦老太想到薛家两口子对玉青时的态度,发愁的同时还带上了说不出的恼怒。 她奇怪道:“我家迟迟这么好,薛强他娘为何就点不中?” 玉青时被她充满奇怪甚至还有几分怒气的口吻逗乐,啧了一声玩笑道:“大概是觉得不合眼缘?” 秦老太难忍不满地嗨了一声,摆手道:“不喜欢就拉倒,我家迟迟这么好的人品模样,配谁都是配得上的。” 老太太一副生怕玉青时受了委屈的悲愤样子,惹得玉青时不住发笑。 她乐了会儿搬了个小凳子坐下,一边择簸箕里的豆子,一边说:“奶奶,我今日在井边听三婶儿说要开耕了,咱家是不是也要准备起来了?” 见她说起正事儿,秦老太的脸上也多了一抹肃然。 她认真道:“是该着手准备了,若是耽误了开耕,到了插秧的时候没秧苗入田,今年的收成可就全指望不上了。” 秦家村地处偏南,雨多温润。 栽种的多是稻米。 只是稻米比种别的繁琐些,步骤也多。 其余人家早些时日就忙活上了,可家里近来事儿多,前前后后耽搁了不少日子,现在还什么都没准备。 秦老太说着说着坐不住,起身把把去年存下的稻种袋子拉了出来,跟玉青时说:“你先拿几个大些的簸箕来,咱们把瘪的坏的种子筛选出来,过两日找个天气好的时候,就能用水泡上了。” 玉青时应声起身,秦老太却说:“你就算是没那个意思,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薛强送来的药你收好,每日记得抹些伤好得快,你若是怕欠人情,回头带点儿回礼让元宝送过去就是了。” 话说至此,玉青时再说什么也不好。 她没什么表情地把石磨上的木盒收好拿进屋。 秦老太见了,无声轻叹。 “薛强是个不错的,要是就这么错过了,真是可惜了……” 宣于渊虽没露面,可一直在侧屋侧耳听着。 听到秦老太的唏嘘,他无声撇嘴,微妙道:“老太太你知道你孙女儿是个什么人么?” “就薛强那样的,能被她吃得骨头都剩不下。” 宣于渊在屋子里憋屈了半晌,总算给自己心里没缘由的不痛快找了个理由。 他眼含戏谑地扒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幽幽道:“薛家兄弟,这真不是我存心坏你姻缘。” “主要是这迟迟姑娘,可不是寻常人能领教得住的角色。” “为了你自己的小命考量,你还是趁早死心的好……” 他自顾自地感慨完,透过门缝看到玉青时端了筛子出来,赶紧装作刚醒的样子蹦了出去。 “哎呦,老太太这是忙活什么呢?” 他惯会装模作样,哪怕是偷听了半天,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秦老太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对,拉过凳子示意他坐下,笑呵呵地说:“今天把种子捡一捡,过几日泡上就能撒种了。” 玉青时抱着两个筛子走过来,直接摆了一个在宣于渊的脚边,毫不客气地说:“你负责挑这个筛子里的。” 宣于渊低头望了眼大得离谱的筛子,再一看袋子里小得可怜的种子,默默吸气。 这密密麻麻的要选完,得弄到什么时候? 他目光幽幽地看着理直气壮使唤自己的玉青时,很是没好气。 “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对那谁客气些?” 玉青时愣了一下,才从他诡异的口吻中听出那谁指的是谁,突然就被气得笑了。 她斜眼看着满脸不忿的宣于渊,冷笑道:“知道为什么吗?” 宣于渊不满:“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因为那谁不吃我家饭。” 宣于渊闻言瞬间呆滞。 玉青时隔空用手指了指他,微笑道:“但是你吃我家饭。” 言下之意就是,吃了我家饭,就得干活儿。 宣于渊想着自己中午吃的大米,暗暗把到了嘴边的叨咕咽了回去。 秦老太听了半天弄得满头雾水,茫然道:“迟迟,于渊,你们这是说什么呢?” “没什么。” “没什么。” 玉青时和宣于渊异口同声而出,秦老太闻声哈哈笑了起来。 “哎呦,你们俩什么时候有了这种默契了?” “默契?” 玉青时冷呵一声没言语。 宣于渊从她的冷笑中捕捉到了未言的不屑,抓着手里的稻种用力搓了搓,心中恼恨。 早知换到木盒里的药就不该放最好的! 玉青时就活该被薛强送的狗皮膏药熏到吐!!! 第67章 我估摸着你也不配 宣于渊心里虽不忿,可手上的活儿倒是一点儿没耽搁。 在秦老太的指点下,他和玉青时花了大半日的时间把袋子里的种子尽可能地挑拣好。 然后把挑出来的饱满种子装在大木盆里,用刚好盖过种子的水泡好,找了个阴凉处放着。 泡好种子的木盆刚放好,秦老太就拿了些大小不一的布袋子出来清洗。 宣于渊一边帮着把洗好的袋子拉扯平整挂在竹竿上晾好,一边忍不住问:“老太太,这袋子是做什么用的?” 秦老太抬起手背擦了擦汗,笑着解释:“等稻米种子泡上两三日,就要把泡好的种子装到布袋子里,然后用晒干了的稻草把这这个袋子围起来放在厨房里头,灶里还得留着有余温的炭,这样才能催着稻种生芽。” 等稻种出了芽,就得抓紧着把种子撒到地里去,一日也不能耽搁。 秦老太把最后一个布袋子清洗好,揉着酸疼的腰站起来说:“迟迟,咱们明日一早就得下地,不然等种子出了芽再弄就来不及了。” 玉青时盯着灶里的火头也不回地点头。 “行,那今晚我把下地用的东西都收整出来,明日天亮了我随你去。” 因次日一早要下地,天擦黑时玉青时匆匆做好了晚饭,吃过饭就揪着抱着风筝不想撒手的元宝早早睡下。 宣于渊还在为白日的事儿憋气,夜里睡不着蹦跶着出来数星星看月亮。 他单腿盘在树杈上,双手枕着后脑勺望着天上的明月暗暗失神。 夜风静谧,月明星稀。 好好的风景却生生被不请自来的人打破了安静。 宣于渊忍着不耐地掸了掸指尖的灰,淡淡道:“最近汴京太消停了是么?” “连你都有空出来闲逛?” 来人似哭又笑地看着摊在树杈上不起的宣于渊,头大无比。 他艰难道:“汴京一如既往的不太平,我也不清闲。” “但是,你在这儿有人逼着我来寻,不来就要弄死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平心而论,他是很不想来的。 因为就宣于渊的尿性,他就算是来了也注定是白跑一趟。 可这话他说了没人信啊! 张堰看着悠哉自得却瘸了腿的宣于渊头大如斗,忍住暴躁小声说:“三爷,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儿很危险?万一被有心人察觉你在此处,之前的事儿再上演一次,可就一定能有安然无恙的运气了。” “这儿到底有什么好的,怎么就勾住了你的魂儿回不去了呢?” 宣于渊在这儿安逸得很。 汴京城里的人却急得不断掉头发。 想到那几位知道宣于渊真的瘸了腿后的反应,张堰心累地搓了搓脸,闷声道:“你到底是觉着什么有趣?” “甭管是人还是东西,或是物件,你开口说一句,但凡是你喜欢的,看上了的,不管用什么法子我定完完整整地给你弄回汴京去。” “你听我一句劝,别在这儿琢磨了,回汴京去关上门慢慢看成么?” 宣于渊再在这儿赖着不走,真的有人就要疯了…… 张堰说得真情实感,宣于渊听了却是满脸的不以为意。 他朝着玉青时房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玩味道:“你想把我感兴趣的弄回去?” 张堰一听有戏忙不迭地点头。 “就凭你?” 宣于渊不屑一呵,学着玉青时奚落人的样子撇撇嘴,慢悠悠地说:“别说是给她完完整整地弄回去,只怕是还没等近她身,你就被弄死了。” 再说好端端的,他把玉青时弄回汴京作甚? 汴京哪儿有这儿有意思? 不等被鄙视的张堰答言,宣于渊就摆手说:“你要回自己回,我不回。” “三爷……” “叫祖宗都没用。” 宣于渊拿起自己的拐杖翻身从树杈上跃下,稳稳地落地后说:“是姨母让你来寻我的?” 张堰憋着气点头。 “不是贵妃娘娘,还能是谁?” 宣于渊微妙十足地啧了一声,点头道:“也是,我那个好母后巴不得我赶紧死了,若是知道我在此,就算来寻我只怕来的也是杀手。” 张堰闻言神色一凝,肃然道:“三爷,这话心里知道即可,说出来万一被人听到了,那可是……” “怎么,你要去揭发我?” 张堰…… 一段时日不见,这人的嘴怎么更缺德了? 他在这农家小院儿里到底吃的都是些什么? 张堰被噎得黑了脸闭嘴不言,看到宣于渊熟练地杵着拐往前溜达更觉心塞。 他挣扎道:“不回就不回,可你总要给我找个合适的理由吧?” “不然贵妃娘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来了一趟没能把你带回去,你觉得来之前许诺我的板子,我能跑得了?” 要不是板子加身的威胁就在眼前,张堰才不稀得来跑这一趟。 看着苦瓜似的张堰,宣于渊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泛出一抹转逝的浅笑。 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月亮,悠悠道:“你自己回去。” “姨母要是问,你就说我说的,等我亲手种的稻米收割了,我带着我种的稻米去给姨母熬粥贺寿。” “老爷子要是问,你就说我忙着种地,没空。” 他说完不管张堰扭曲的表情甩手就要走。 可刚走了没几步,就鬼使神差地回头说:“你说,我要是见不得一个黑小子亲近一个姑娘,那是为何?” 张堰闻言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看着宣于渊的目光极为复杂。 “你说什么?” 宣于渊显然不想重复一遍这个听起来就很蠢的问题,抿抿唇望着瞳孔都在震颤的张堰不说话。 张堰艰难地消化了这个问题带来的冲击,暗暗咽了咽口水才抖着嗓子说:“三爷,你是不是看上了谁家姑娘?” 宣于渊??? 他一脸嫌弃:“你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张堰丝毫不在意他的嫌弃,难掩兴奋兴冲冲地往前凑了几步,小声说:“你见不惯别的男子与那姑娘亲近,这不是对那姑娘动了凡心是什么?” “三爷,你知道你现在这种状态叫什么吗?”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勾唇:“你觉得是什么?” 张堰搓着手嘿嘿一笑,略带恶意地说:“你吃醋了。” 他话刚说完,头上就遭了一记暴击。 宣于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甩了甩刚刚行凶的手,漫不经心地说:“吃醋?” “你以为我是你?” “我只是觉得那黑小子爹娘不善,人也没主见,配不上她。” 张堰捂着被打的地方暗暗龇牙,眼神充满质疑:“果真如此?” “再说废话你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面对瘸了条腿自己也打不过的宣于渊,张堰不得不咽下到了嘴边的追问。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好吧,三爷睿智英明,你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反正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说着警惕十足地往后退了一步,忍不住道:“不过你说那男子配不上人家姑娘,那在你看来,什么样儿的才能配得上?” 宣于渊难得语塞一瞬,可出口的话还是硬气得很。 “总之,那个黑小子不配。” “你别废话,赶紧滚。” 宣于渊说完身形一闪就没了踪影。 嘴上硬气,可这背影怎么瞧着都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张堰揉了揉脑袋也没去追,只是一想宣于渊刚刚说的话,就控制不住的满脸唏嘘。 “谁来都不配,合着就你配?” 他想到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忍不住嗤笑出声,幽幽道:“只可惜了,人家姑娘可不见得稀罕你。” “我估摸着,你也不配……” 第68章 就这样的也想给我下马威? 宣于渊被张堰的几句话搅得心神不宁,在木板床上倒腾了大半宿才堪堪入睡。 他睡着没多久,外头就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宣于渊揉着眼睛爬起来,透过门缝就看到门外玉青时和秦老太正商量着出门。 他忍着困倦打开门,抬头看了眼外头刚露出鱼肚白的天色,迟疑道:“你们这就要出门了?” 玉青时把放在地上的背篓背到背上,回头看到宣于渊有些意外。 “吵到你了?” 宣于渊揉着眼睛摇头。 “没。” “你们这么早?” “不早不行,地里活儿多,一会儿日头大了就更不好弄。” 秦老太拿了个草帽戴在玉青时的头上,示意她把绳子拴好,不太好意思地看着宣于渊说:“于渊啊,元宝还睡着没醒,我在灶上焖着米粥,一会儿他要是起来了,你带着他一起吃饭好不好?” 若是家中无人,她们定是要把元宝叫起来的。 可现在实在太早了。 这时候把元宝叫起来,小娃娃说不定还要哭闹。 左右宣于渊是在家的,玉青时和秦老太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暂时把元宝托付给宣于渊。 宣于渊脑子还懵着,听到秦老太的话下意识地点点头。 玉青时见状抿了抿唇,淡声说:“再有一个时辰他大概也就醒了,你跟他说我们在村头的地里,吃饱了让他自己去玩儿就是。” “等到了中午些,我就回来做饭。” 她安排得十分妥当,宣于渊愣了一下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是硬着头皮说好。 玉青时背篓里背着镰刀,肩上扛着锄头,带上一壶烧好的井水,和秦老太踩着夜里未散的雾气出了门。 宣于渊倚在门框上吹了会儿凉风,困意散去也不想倒回去睡。 索性就挪了个小板凳,窝在厨房里盯着火灶里跳动的小火苗,学着玉青时的样子,时不时掀开盖着草盖用勺子搅一搅锅里的米粥。 米粥香味渐浓,在屋里睡着的元宝也挣扎着睁开了眼。 他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后,踩着鞋子溜达出来,左右看看盯着宣于渊问:“于渊哥哥,姐姐和奶奶呢?” 宣于渊歪了半边身子靠在灶台上,漫不经心地说:“她们去村头的地里了,让你起来后跟我吃饭,吃过饭自己去玩儿。” 元宝年纪虽不大,可胜在懂事儿听话。 听到宣于渊的话也不哭闹,很是自觉地去用盆里提前打出来的水洗脸。 洗完脸自己端着小碗跑到厨房里,等着宣于渊给他舀粥。 宣于渊不是很熟练地把粥倒在他的碗里,帮他抬到小桌上。 他自己拿了个小凳子,趴在小桌上就开始吃早饭。 元宝惊人的配合,让宣于渊无声松了口气。 他之前还担心元宝醒了以后见不到人会哭,这小子竟难得的乖巧。 宣于渊食不知味地喝了半碗粥,正迟疑自己要不要把碗洗了的时候,元宝蹬蹬蹬地跑进屋子,拿了个旧旧的食盒跑了出来。 他见状挑眉。 “你这是干什么?” 元宝把食盒塞到他手里,指了指还剩下不少粥的锅,说:“把粥用碗装起来放进去,我要给奶奶和姐姐送去!” “给她们送去?” “对啊,她们要一会儿中午才回来,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是吃不上饭的。” 元宝努力回想着之前娘还在的时候,绞着小眉毛说:“以前娘和奶奶下地的时候,姐姐都会做了吃的送去,还要送水!” “娘说一上午在地里不吃东西,回来会很难受的。” 他说着一本正经地攥紧了小拳头,郑重其事道:“以前都是姐姐送,现在姐姐去地了了,我就去给送饭!” 宣于渊被他严阵以待的样子逗得噗嗤乐出了声。 嘴上奚落没停,手上的动作倒也利索。 他蹦跶着找了两个深一些的碗,把锅里剩下的粥舀到碗里,怕颠簸撒了,又在食盒的四周和底部用帕子垫着。 元宝十分严肃地把盖子盖上去,正想伸手去拎的时候,手背却被宣于渊打了一下。 他捂着被打的地方,不满瞪眼:“你打我干嘛?” 宣于渊单手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拎起,另一只手杵着离不开的拐,对着大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你就比这盒子高了一截,等你拎着送到,这碗里的粥全喂了盒子了。” “前头带路,我帮你送。” 宣于渊虽是腿脚不太利索,可杵着个拐走得倒也平稳。 元宝煞有其事地走在前头带路,一路走嘴上也没闲着,叭叭叭的跟宣于渊说个不停。 宣于渊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突然道:“你家里有多少地?” 他问得随意,本也没指望元宝真能答得上来。 可谁知元宝很认真地竖起了一只手,晃了晃自己的四个手指头说:“四亩哦。” 他说完还补充道:“但是我之前听奶奶说,我爹原本是能分到六亩的,但是我爹死了以后,我大伯说我娘种不了那么些,就又抢了两亩回去,所以我家只有四亩地。” 按秦家的人口来算,四亩地确实是少了些。 宣于渊若有所思地啧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元宝把两只小手背到背后,踢着路上的小石子稚声稚气地说:“虽然地不多,可娘身体不好,姐姐干不动农活儿,奶奶年纪大了,地里的活儿大多都干不完。” 地里的收成跟不上,养活不了一家人。 所以芸娘不得不外出做工,秦老太也是有机会就会去山里捡些野货到集市上去卖。 如今芸娘去了,家里的大部分活儿都只能压在了玉青时的肩上。 这也难怪她天不亮就要下地。 宣于渊正木着脸不知琢磨什么,元宝自顾自地咧嘴一乐,笑眯眯地说:“不过今年肯定是能干完的了。” 宣于渊以为他的意思是因为还有自己帮忙,正想说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学着做农活儿。 谁知下一秒元宝就拍着手说:“薛强哥哥昨日跟我说,等他家里的田地侍弄得差不多了,他就来帮姐姐弄!” “薛强哥哥那么能干,地里的活儿一定能干完的!” 心情晴朗不到片刻的宣于渊听元宝一口一个薛强哥哥,忍无可忍地伸手摁住了他摇来晃去的脑袋,暗暗咬牙:“你薛强哥哥家里活儿多着呢,没空管你!” 元宝大怒:“你胡说!” “薛强哥哥是个说话算话的男子汉,他说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宣于渊无声冷笑。 “想得美。” 薛强就算是想做,可不见得能有那个跟佳人献殷勤的机会。 宣于渊黑着脸拔腿就走。 元宝哎哎哎地叫着不依不饶地跟上去,想跟宣于渊强调薛强的能干。 两人吵吵闹闹地到了地方。 看清眼前之景,宣于渊拎着食盒的手指开始默默缩紧,眉眼间的阴沉也在一层一层地加深。 元宝腿短动作慢,呼哧呼哧撵上来一头撞到了宣于渊的后背上,揉着被撞疼了的脑门探头去看。 看清在不远处的薛强,他激动地挥舞着手大喊:“薛强哥哥!” 正在地埂边跟玉青时说话的薛强闻声回头,看到元宝咧嘴笑了起来。 “元宝?” “你怎么来了?” 元宝欢呼着要奔过去,可跑了没几步不知怎么想的,又回头刺激了宣于渊一下。 “你看吧,我就说薛强哥哥一定回来的!” 宣于渊深深吸气挤出一丝狰狞的笑,沉沉道:“小子,我还没瞎呢。” 所以他都看到了的事情,不用再特意跟他强调一遍! 宣于渊看到薛强的同时,薛强也看到了拎着个盒子还杵着拐走过来的宣于渊。 他看到宣于渊的瞬间脸色就有些不自然,却故作熟稔地转头看着玉青时笑道:“迟迟,这不是暂时借住在你家的客人么?” “他怎么来了?” 宣于渊耳朵尖正巧听到这话,捕捉到薛强刻意加强的暂时二字,眉梢不可言说地向上微扬。 名不正言不顺的黑小子,连玉青时是个什么人都不清楚,就这样的还想给自己个下马威,在自己面前宣誓主权? 这货到底知不知道盐是咸的糖是甜? 第69章 我就叫你迟迟,怎么了? 宣于渊忍着心中暴躁缓步上前,在没意识到的时候,极力让自己单腿也蹦跶得潇洒些。 可他刚站稳,手里的食盒还没放下,扑到了薛强怀里的元宝就邀功似的说:“姐姐,我和于渊哥哥给你和奶奶送了粥!”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玉青时没想到他小小的竟能想到这个,愣了一下轻笑出声。 “这是你想到的?” 元宝骄傲像个傲气的小公鸡,昂着脑袋得意道:“那是。” “食盒都是我去找到的!” 秦老太放下手里的锄头走过来看着食盒笑了起来,欣慰道:“咱家元宝长大了,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了,不错不错。” 元宝殷勤得不行地去拉秦老太过来吃粥。 宣于渊刚要把食盒放下,眼前就多了一只黑黢黢的手。 薛强笑道:“你是客人,这样的活儿还是让我来吧。” 听出他在客人上的强调之意,宣于渊眼底郁色更深一层,脸上的笑意却在缓缓加深。 他没如薛强所说把食盒交给他,反而是对着玉青时说:“虽是暂住在家里的,可迟迟是我的救命恩人,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小事儿倒也是应当的,谈不上麻烦。” “迟迟,快过来吃饭吧。” 玉青时被他脱口而出的迟迟二字弄得一怔,动作也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宣于渊虽数次见识过她与平日不同的一面,可这人极重分寸。 嘴上花花戏谑不断,距离却始终拉得很远。 称呼玉青时也是充斥着疏离客气的迟迟姑娘。 今日这般,倒是与往日不太一样。 玉青时还没回神,宣于渊就自觉地把食盒放在地埂边上,腿一抻在地上坐下,拿出块带来的湿帕子递给玉青时,自顾自地说:“把手上的泥擦了就来吃饭。” “等你们吃完了,我带着元宝回去,一会儿我在家里做了饭等你们回去。” 玉青时捏着被塞到手里的帕子暗暗纳罕,不明白他这是突然抽的什么疯。 可转头瞥见薛强不太自然的脸色,脑中白光突闪。 她没拆穿宣于渊的小心思,拿着帕子擦手的同时淡声说:“你是会做饭的人么?” “别逞强一会儿把我的锅烧穿了。” “你回去在家歇着好生养伤,一会儿时辰差不多了我回去做。” 见玉青时没当场给自己没脸,宣于渊眼底笑意渐浓,望着玉青时笑嘻嘻地说:“我虽是不会做,可也是能学的。” “你要是什么都包揽了,我没机会学,那只怕是真的就学不会了。” “是么?” “你真能学会?” “那是自然。” 宣于渊和玉青时旁若无人地说着话,说的话虽然没一句是越了分寸的,可却生生让人从这种随意的对话中听出了一种旁人没有的亲密和信任。 在一旁一句都插不上的薛强脸色慢慢变得僵硬,用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打断正在跟玉青时强调自己的伤问题不大的宣于渊,勉强道:“迟迟,你还没跟我说过,这位是谁呢?” 宣于渊搭在地埂上的手指无声微紧,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玉青时的身上。 玉青时闻声神色半点不变,很是随意地说:“他叫于渊,是我的朋友。” “朋友?” “对,朋友。” 玉青时说得轻描淡写,可这个回答显然对薛强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成功看到薛强脸色大变,宣于渊心情大好,凤眼几乎弯成了一道弯月。 他无视薛强的存在,弯腰把食盒里的粥碗递给玉青时:“别光顾着说话,先吃点儿东西。” 见玉青时伸手接了过去,他又把另一个碗递给秦老太。 秦老太顾着跟元宝说话,没留意到这边的机锋,端着粥碗笑得合不拢嘴地逗元宝玩儿。 宣于渊把食盒盖子盖上,面带歉意地看着薛强,遗憾道:“哎,我跟元宝来送饭的时候,只想着迟迟和老太太没吃,没想到一大早你竟会在此,就没准备你的份儿。” “薛兄弟,你不介意吧?” 他一开口言言笑笑都和气得很,可这话怎么都不是那么回事儿。 薛强感觉自己在他口中仿佛成了个不速之客,脸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抹不开的黑青。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梗着脖子说:“当然不介意。” “我原本在自己家地里做活儿,见着迟迟和老太太这才过来打招呼,也没想到你会来。” 他说完不再理会满眼都是挑衅的宣于渊,转头对着秦老太说:“老太太,那就这么说定了。” “今日我就不在这里耽搁你们干活儿了哈。” 秦老太把嘴里的粥咽下去仓促道:“那怎么好意思?” “你家里的活儿也不少呢,这要是……” “嗨,没事儿。” 薛强摸着后脑勺笑了笑,朗声说:“过两日我把家里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我就来帮忙。” “左右就是卖力气的事儿,我旁的都没有,唯独力气多得很。” 玉青时闻言无声皱眉,摩挲着粥碗的边缘说:“真的不用。” “这点活儿我们自己能做完,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玉青时自认话中回绝之意已经足够明显。 可薛强却像是察觉不到似的,直接道:“那怎么行?” “地里的活儿重,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挺得住?” “就这么说定了,我过两日就来帮忙。” “那些需大力气的活儿你都留着,我来做。” 他话音落不给玉青时任何拒绝的机会,拿上自己的背篓转身就走。 玉青时端着粥碗的手指慢慢缩紧,唇边也浮现出了丝丝不悦的冷意。 薛强如此是为何,她心里一清二楚。 可正是因为清楚,她才不想让薛强有帮忙的机会。 她此生决意不重蹈覆辙,也不想再借助任何人的手来达便利之事,给任何人说嘴的机会。 可薛强这般,她…… 宣于渊把两条长得过分的腿支棱在地埂上,晃荡着腿的同时顺着玉青时沉脸的方向看了薛强的背影一眼,意味不明道:“春风起,人心急。” “少年英俊起春心。” “迟迟啊迟迟,你这是遇上热心人了啊……” 他话说得一本正经,可字里行间充斥的却都是让人暴躁的打趣。 明摆着就是在看玉青时的热闹。 玉青时飞快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暗暗咬牙。 “不说话是有人把你当哑巴么?” 宣于渊不满横眼:“你这人怎么卸磨杀驴?” “我刚刚还帮了你,那人还没走远呢,你就这么对我?” 刚刚要不是他来了,夹枪带棒的一通挤兑,薛强不知还要赖到什么时候才走呢! 玉青时冷笑出声,没好气道:“我说要你帮了?” “迟迟……” “不许这么叫我。” 宣于渊…… 他黑着脸抓起地埂上的几根杂草狠狠扯断,威胁似的对着玉青时晃了晃手里被扯断的杂草,狠声道:“薛强叫得,我叫不得?” 玉青时满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无语道:“我跟薛强是打小就认识的情分,你跟他比?” “情分?!” 宣于渊被玉青时翻脸不认人的话气得笑出了声,变戏法似的突然就换了张脸。 眉眼飞扬笑得格外欠揍。 “我与你素不相识,故而没多年的情分,所以我不能这么叫,你是这么个意思是吧?” 玉青时皱眉点头。 “是。” “可我凭什么听你的?” 宣于渊嘿嘿一笑,故意道:“你不让我叫,我偏叫。” “我就叫你迟迟。” “怎么了?” 第70章 发疯发狂了是么? 玉青时被宣于渊的话气得脸彻底黑了下去。 宣于渊见状却很得意。 他也不嫌脏,往嘴里塞了根草杆子,双手抱着后脑勺直接枕在地埂上,眯眼望着头顶的苍穹白云,漫不经心地说:“我这人天生反骨,别人说了不让我做的事儿,我就偏做。” “迟迟,这可都是你撵着我做的。” 他占尽了便宜,偏生还靠着一张不要脸的嘴显得自己很占道理。 玉青时再三吸气实在无话可说,把空了的粥碗咣当往地上一放,阴沉道:“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谁乐意管你?” 她扔下碗拔腿就走。 这里的动静终于引起了不远处秦老太和元宝的注意。 秦老太尚在发懵没明白这是又怎么了。 元宝就挤弄着小眉毛不满道:“你是不是又惹我姐姐生气了?” 宣于渊听了大声呼冤,苦着脸说:“元宝,这话可不能浑说。” “你姐姐这么厉害,我哪儿有本事惹她动怒?” 对于任何夸赞玉青时的话,元宝都是很愿意接受的。 他半信半疑地眯着眼看了玉青时一眼,又盯着宣于渊说:“你真的没有?” 宣于渊笑得一脸真诚。 “真的没有。” 元宝人还是太小,过分的好糊弄。 三言两语就被宣于渊的话逗得笑开了怀。 宣于渊热情洋溢地去把秦老太手里的碗接过来放好,盖上食盒撑着地埂站起来,大手一挥就说:“元宝,走,咱们回去做午饭!” 来之前说得好好的。 到了走的时候,元宝却临时反了悔。 他抓了个不大的小兜子跟在玉青时身后拔地里的杂草,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在这里帮忙。” 他在此其实帮不了什么忙。 可留下的意思却坚决得很。 秦老太和玉青时分别劝了几句无果,索性就由着他去。 得知他们出来时是把大门锁了的,秦老太把钥匙递给宣于渊,叮嘱道:“你腿上还带着伤呢,哪儿怎么奔波?” “你回去好生歇着就行,到了吃饭的点儿,我和迟迟就回去做饭。” 宣于渊接过钥匙抛了抛,也不知把秦老太的话听进去了几分,笑嘻嘻地歪头看了玉青时一眼,用手在嘴边搭了个棚,喊道:“迟迟,那我就先回去了!” 玉青时攥着锄头的手指狠狠一紧,忍着烦躁回头剜了他一眼。 “赶紧走!” 宣于渊被玉青时怼了一句心满意足地吹着口哨,杵着拐溜达着往回。 秦老太见他走远了,拿起锄头走到玉青时身边,迟疑片刻忍不住道:“迟迟,于渊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你对他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玉青时待人接物虽多疏离,可自小芸娘将她教养得很好,不管怎么说,该有的礼数从来不会少。 可唯独对上宣于渊,动辄黑脸讥讽,说话也不怎么客气。 秦老太不知其中缘故,只是轻叹道:“他虽是暂住在咱家,可处处都挺好的,没添麻烦不说,还帮了咱们不少忙,你往后待他还是稍客气些,总不能让人觉得是咱家失了礼数。” 玉青时闻声莫名一顿,心里也翻涌起了一股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茫然。 她心思深情绪沉,凡事都习惯谋定而后动,也轻易不会让人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可偏生在这个于渊面前,心思总会被他一眼看破不说,就连自己的情绪都很难把控,有时甚至会忘了掩饰。 玉青时发自内心的不喜欢这种失控,听到秦老太的话难得的没反对,低着头继续挖地的同时淡淡地说:“行,我知道了。” 秦老太见她听进去了这才笑着说好。 稻种催根的时候,她们必须把地翻整出来。 简单地说,就是把经历了一冬被厚雪压实了的泥,用锄头挖转,全都翻一遍土。 这活儿没什么技巧,却实在是个费力气的苦力活儿。 专注于手上的力气活儿,嘴上就腾不出空来说旁的。 玉青时和秦老太埋头挖地,元宝连蹦带跳地跟在后头,一会儿捡杂草,一会儿挖蚯蚓,祖孙三人互不影响,动作倒也不算慢。 日头渐起移至上空,玉青时扶着不住喘气的秦老太到地埂旁的树荫下休息,擦了擦头上的汗,轻声说:“奶奶,你休息会儿,我去把剩下的一陇翻好,然后咱们就回去。” 秦老太心疼地拉住她的手,小声说:“你都忙活一上午了,不着急这一时半刻,要不……” “我没事儿。” 玉青时学着秦老太的样子往手心里吐了点儿唾沫,俯身捡起地上的锄头说:“把这一陇挖好,咱们就等日头下去些再来,也省得晒着。” 她的话刚说完,不远处就响起了一道女声。 “秦家老太太!” “哎呦喂,我可算是找着你了!” 秦三婶一路跑过来拉住秦老太的手,着急道:“秦大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还在这儿挖地?” “快别挖了,跟着我去瞧瞧吧,要是去得迟了,说不定要生出多大的乱子!” 秦三婶拉着秦老太就要走。 玉青时一扔锄头上前一步把人拦住,皱眉奇怪道:“好端端的,他家又生出什么事儿了?” 秦三婶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大娘昨日是被当做疯子捆了带回去的,都这样了,能算什么好好的?” 秦大娘昨日被捆了回去,秦大也去找了神婆来瞧。 那神婆见了神色形状宛如恶鬼一般的秦大娘吓得不轻,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地转了几圈烧了些纸钱,认定秦大娘是被河里的恶鬼附了身,要来人世间索命。 为避免她发狂伤人,必须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 等这附身的恶鬼自己离去,才可安生。 否则她定要伤一人性命,让那人来替自己在河中受苦,才能超脱。 此言一出就不得了了。 不光是听说的村民们严阵以待,就连秦大都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把发了疯的秦大娘关在屋里,还勒令两个孩子谁也不许靠近。 秦大娘昨晚被关了一宿,虽是哭嚎喊叫不断,也都还是好好的。 可今日一早不知怎地,人就撬开窗户跑了出来! 她跑到院子里正巧撞上了喝了酒的秦大,两人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大打出手。 秦大娘发狂之下竟用柴刀把秦大砍伤了! 附近的村民被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动,蜂拥而至,这才将狂性大发的秦大娘钳制住,重新捆了手脚关进了屋子。 可秦大被她砍得浑身是血,血肉模糊血葫芦似的,这会儿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众人慌不择路去请大夫的同时,赶紧让秦三婶来寻秦老太。 两家闹得再僵,那也是秦老太在世的唯一一个儿子。 都到这时候了,除了秦老太,也无人能为秦大的事儿做主了。 秦老太听完惊得面上血色瞬间褪尽,浑身也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三婶儿,秦大他……他……” 三婶儿赶紧安抚道:“三爷看过了,说性命大约是无碍的,只是少不得要遭罪。” “这放眼望去能做主的就只有你了,老太太你快随我去瞧瞧吧。” 秦老太忍着慌乱点头,正要走时玉青时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秦家三婶儿为难一笑,看着玉青时说:“迟丫头,你还是不去的好。” 玉青时微微挑眉,不解道:“我为何去不得?” 秦三婶无奈一叹,苦笑道:“你大娘至今都还在口口声声说你要溺死她家大宝,连声不停地喊,说见着你了定要把你砍死。” “她如今狂性发了,人性全无,连秦大都敢伤成那样,你去了还不知要起什么岔子。” “你听三婶一句劝,别去了。” 玉青时抿紧了唇没言声。 秦老太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轻声道:“迟迟听话,我去瞧瞧。” “你别去,省得被那起子小人的污言秽语脏了耳朵。” 玉青时顿了顿无奈点头,不放心道:“奶奶去了记得小心些,不管怎么说,别气坏了身子。” 秦老太勉强笑着点头,被秦三婶儿扶着远去。 玉青时低头望着地上的锄头,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唇角却在无声勾起。 发疯发狂了是么? 那可一定要疯得久一些,疯得更彻底些才好…… 第71章 出什么事儿了? 玉青时虽是没跟着去秦大家,没能亲眼看到现场是何种惨状。 可人在地里,该听的闲话却是一个字儿都没少。 最近是开耕的时节,附近的田间地头全都是来往的村民。 有耐不住想看热闹地去看了一眼,回来就忍不住绘声绘色地与其他人说起自己所见。 据说秦大娘疯得厉害,一口咬定玉青时要杀她的儿子,口口声声说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玉青时剁了。 秦大被她伤得极重,胳膊腿上全是血肉迷糊的口子,乌拉拉的血流得满院子都是,看着吓人得不行。 几个年轻些的嫂子聚在一起议论了半天,扭头看到玉青时还在挖地,忍不住笑:“迟迟,你大娘还说你要杀她儿子呢,你怕不怕?” 玉青时本不想理会众人的言语。 可被点到名了,也不能真的装聋装瞎。 她耐着性子叹了口气,无奈道:“嫂子这话说的我就不知怎么接了。” “我天不亮就下了地,这会儿都没离开过这里半步,怎么去杀她儿子?” 现场究竟如何,三言两语都说不清楚。 可秦大娘对玉青时的指控,却是受到了所有人的不屑一顾。 所有人都认定此事与玉青时无半点干系。 那嫂子说这话也只为逗乐,听到玉青时的回答更是笑个不停。 她捂着嘴说:“哎呦,嫂子随口说一句你别往心里去。” “现在谁不知道秦大娘被水鬼附身,算是彻底疯魔了,一个疯子说的话,怎么都是当不得真的。” 她说着又道:“我之前从秦大家门前路过,就听到村长说了,她的疯病好之前,绝对不能再把她放出来伤人。” “听村长那意思,秦大家里要是关不住,就要把她关到家祠那边的茅屋里去,省得她跑出来祸害人。” 另一个妇人听了深以为然地跟着点头,唏嘘道:“是该如此。” “疯成了这样,万一跑出来伤着人那可就不得的了。” …… 众人议论声声不止。 玉青时对此却没半点插嘴的兴趣。 她像是察觉不到众人落在自己身上夹杂着各种深意的目光,自顾自地把剩下的一陇地翻好,擦了擦头上的汗带着元宝准备回家。 元宝在地里跟着上蹿下跳了一上午,收获颇丰。 小篮子里装了好些奇形怪状的小石块,还有些用大树叶子包起来仍在扭动的蚯蚓。 听玉青时叫他回家,他赶紧又拿了一片叶子把蚯蚓盖住,包好了确定不会跑出来才挎着自己的小篮子上了地埂。 玉青时把放在地埂上的背篓背起,看了一眼他视若珍宝的篮子,好笑道:“你抓这些干什么?” 元宝一本正经地答:“抓回去喂鸡!” “奶奶说,鸡吃了虫子长得快,说不定一天能多捡几个鸡蛋呢!” 提起香喷喷的鸡蛋,元宝对待篮子里的蚯蚓越发小心,光是用叶子包着还觉不够,又把一只满是泥的小手盖了上去。 这么大的娃娃,大多时候都是一会儿的热度,可在很多事儿上,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坚持得很。 面对他笃定的目光,玉青时忍笑点头。 “奶奶说的有道理,做得不错。” 得了夸赞的元宝越发飘飘然,直接把篮子里的蚯蚓当做了不可多得的宝贝,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回家。 宣于渊正坐在石磨上指点江山,听到门外有说笑声响,赶紧抓起一颗小石子朝着火灶前的人影砸了过去。 正在往火灶里添柴的张堰不满回头,不等开口就被宣于渊拎着衣领朝着后头狠狠一甩。 “来了,赶紧走!” 张堰手里还握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木柴,听着门外逐渐逼近的说笑声,狠狠咬牙对着宣于渊龇了龇牙,实在是气不过索性扑过去在宣于渊的脸上重重揉了一把。 宣于渊怒而瞪眼。 可不等他还手,张堰就赶在玉青时进门之前闪身进了宣于渊在的侧屋,从侧屋的窗户里翻窗而去。 人都跑了,再怒也没意思。 宣于渊没第一时间领悟到张堰对自己动手的深意,沉迷于伪装不可自拔,勤快得不行地往灶里添柴。 走到门外闻到一股浓浓郁的米香,玉青时推门的动作稍僵了僵。 她推门而入,正巧就看到宣于渊被火灶里熏出来的烟呛得不住咳嗽。 宣于渊捂着嘴退了一步,扭头看到玉青时和元宝,忍着咳嗽说:“回来了?” “咳咳……” “我焖了饭,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宣于渊不久前在地里大放厥词,说自己做饭。 玉青时本来也没想过他真的会做。 可谁知这人竟也有不光嘴上叭叭的时候。 只是不知是怎么折腾的,锅里的米香着,人的脸也花了…… 好好的眉眼,愣是被不知从哪儿抹到的锅灰弄得一脸黑。 两边脸上都是乌黑可见的手指印,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弄上去的。 宣于渊这样子看着怪趣可笑。 可玉青时还是很给面子。 她给宣于渊留了些颜面没直接说穿,只是放下背篓说:“你去洗把脸吧,剩下的我来。” 宣于渊捏着根没放进去的柴愣了一下,茫然道:“我早上洗了。” 玉青时嘴角抽抽没接话。 元宝放下自己宝贝的篮子回头看清他的脸,当即就爆出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 “于渊哥哥,你的脸……” “你变成大花猴子啦!” 童言稚语声声回响,宛如当头一棒打得宣于渊颤了个激灵。 他捏着木柴的手指狠狠一紧,突然想到张堰走之前多此一举揉自己的那一下,脸色顿时黑得比锅底还难看了几分。 他抬起手背在脸上试探着蹭了一下,看到手背上的乌黑,暗暗咬牙。 张!堰! 溜走的张堰走着走着脊背发凉,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嘿嘿冷笑。 “抓我做苦力帮你做饭讨美人欢心,还想吃干抹净用完就扔,做梦!” 被宣于渊在心里插了无数刀的张堰,心情愉悦地吹了个口哨,在无人可见的树枝间飞跃而去。 宣于渊忍着胸口翻涌的暴躁洗了脸,擦着脸上的水走过来时,玉青时已经麻利地把锅里焖好的米饭舀了出来。 他殷勤地把装了饭的木盆用盖子盖上,扭头看了眼没看到秦老太,奇怪道:“老太太呢?” “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 宣于渊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了秦老太与人说话的声音。 蹲在自己的宝贝篮子前的元宝听见动静跑出去叫奶奶,不一会儿就牵着秦老太的手走了进来。 玉青时看到秦老太苍白得吓人的脸色,无声皱眉。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出什么事儿了?” 第72章 你待自己也这么狠的吗? 秦老太打起精神坐下,发愁地叹了口气才说:“没出什么事儿,就是有个难处想跟你说。” 玉青时闻言眼底冷色散了不少,狐疑道:“什么难处?” 秦老太愁得不行地摇摇头,沙哑着嗓子说:“你大伯被你大娘伤得厉害,现在连床都起不来,往后这段时间,饮食起居只怕是要人照顾。” 秦大娘发疯砍人,为避免她再伤人,被村长做主关到了家祠后头的茅屋里。 他家三个娃,大闺女十三岁那年就嫁到了别的村子里去,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回来一次。 家里剩下一儿一女。 儿子八岁,女儿七岁。 这样大的小娃娃,别说是照料秦大,就算是自己都不见得能顾好。 村长之前让人来寻秦老太去,为的就是这个。 秦大娘被关,秦大卧床,他家的生计就成了难事儿。 可这村里能算得上是秦大血亲,且能在这种时候去照料的,也只有秦老太了。 秦老太跟秦大闹得再不可开交,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自己的亲儿子卧床养伤,让她去照看她心里也是肯的。 只是她去照料秦大,那这家里的活儿就全都担在了玉青时一个人的肩上。 春耕在即,地里的活儿一刻也耽搁不得。 家里的地虽是不多,可活儿琐碎得让人头疼。 两个人做都要紧着时间忙活一刻都不敢闲着,若是全扔到玉青时一人头上,只怕是…… 秦老太愁得眉毛拧结打不开,不住地叹气。 要撒种的地才翻了一小半,翻完土还有撒种,护秧,选苗插秧。 这些活儿全堆在一起,就算是把玉青时当做地里的老黄牛来磨那是也做不完的。 可若是她跟着下地,秦大和家里的两个孩子就无人照料。 她是秦大的娘,是孩子的奶奶,要她睁眼看着撒手不管,她也做不到。 听出秦老太的为难之意,玉青时轻声一笑,淡声道:“就为这事儿有什么可发愁的?” “大伯既然是伤得厉害,你去帮着搭把手也是好的。” “家里的活儿都有我呢,你放心就是。” 秦老太闻声苦笑,无奈道:“你说得轻巧。” “那么些活儿,哪儿是一时半会儿能轻易做完的?” 她琢磨了一会儿,迟疑道:“要不这样,我早些起来去你大伯家里把饭做了,把大宝他们安置好,就到地里去,你早起直接去,然后……” 玉青时想也不想地摇头打断她的话,好笑道:“那怎么行?” “甘蔗不能两头甜,人也不能两处跑。” “这么折腾,不等大伯好,你说不定就撑不住垮了身子。” 秦老太身子骨本来就不怎么好,平日里玉青时也不忍让她多干点儿什么。 去照料病人本就不易,若是再两头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了岔子。 玉青时见秦老太眉宇间愁云不散,笑着劝解了几句,转过身在无人能察处眼中翻涌的却全是阴冷。 既然是发疯砍了人,那怎么就没直接把秦大砍死? 死了一了百了,倒省了不少烦忧。 她背对着秦老太准备做菜,在一旁听了半晌的宣于渊压制着挣扎无声抿唇。 下地做农活儿? 秦大伤得实在厉害,勉强把流血的伤处包上人就昏死了过去。 眼下是一刻也离不得人。 秦老太特意跑一趟,就是为了跟玉青时商量,话说得差不多了,她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要折回去。 玉青时手上还拿着勺子,示意元宝把秦老太拉住才说:“再着急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菜马上就弄好了,你好赖吃几口。” 秦老太魂不守舍地吃了半碗饭,拿上玉青时特意装出来的食盒马不停蹄地出了门。 玉青时捏着筷子沉默良久,往元宝的碗里夹了块土豆,说:“大人的事儿跟你没关系,好生吃饭。” 元宝卖力地往嘴里扒拉了两口米饭,把嘴抵在碗边眼巴巴地望着玉青时,含糊道:“姐姐,我可以跟你下地干活儿的。” 玉青时被他的话逗笑,莞尔道:“是么?” “你现在这么能干了?” 像是怕玉青时不信,元宝豪迈十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脆生生地说:“我可以的!” “一会儿我就跟你一起去,什么活儿我都能做!” 丁点儿大的娃娃还没锄头把子高,下了地除了抓蛐蛐儿扑蝴蝶又能做什么? 玉青时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很是配合地点头,赞扬道:“元宝真厉害。” “赶紧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帮我干活儿。” 元宝得了这话扒饭扒得更加卖力,小脸埋进碗里就没再抬起来。 玉青时食不知味地吃完饭,把灶里的火炭熄了,碗筷收拾好,拿上背篓和锄头带上元宝就出了门。 这一去直至日落才回,背篓里甚至还背了个娃娃。 宣于渊正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失神,见状赶紧把背篓接下来放在地上,看着在背篓里睡得冒鼻涕泡泡的元宝,一阵好笑。 “怎么还睡着了?” 玉青时甩了甩酸疼的肩膀,轻声道:“在地里蹦跶了一天,在地埂边上就开始打呼噜,叫都叫不起。” 元宝睡得过分的沉,玉青时没了法子,只能是把人囫囵装进背篓里背了回来。 万幸这篓子还算结实,半道儿上也没把元宝从底下漏出去。 玉青时正想弯腰去抱元宝,可手还没伸出去,地上的背篓就被宣于渊单手拎了起来。 他虽是单手拎的,却也稳当。 元宝在里头晃了晃也不见醒,抱着篓边依旧睡得安稳。 宣于渊拎着背篓走到门前,指了指里屋的方向,回头问:“我可以进去么?” 他虽不客气,可也注重分寸。 除了自己的侧屋和院子,从不踏足其他地方。 玉青时闻言愣了一下,点头道:“放到里头的床上就行。” 宣于渊去把睡得跟小猪似的元宝安置好,转头出门就看到玉青时打水洗手。 水声哗啦轻响,夹杂着玉青时充斥着疲惫的嗓音:“中午焖的饭还有多的,我一会儿打个鸡蛋炒了就能吃,你帮我把摘来的青菜洗了?” “行。” 宣于渊杵着拐蹦过去拿玉青时带回来的菜,转身准备打水时,却看到玉青时的手上满是破开的血污。 他见状唇角无声抿紧,皱眉道:“你手怎么了?” 玉青时像是累得狠了,听见他的话反应愣比平常慢了一拍,顿了顿才说:“锄头把子磨的血泡,我嫌碍事儿给挑了。” 芸娘在的时候待她极好,很少让她做下力气的活儿。 玉青时偶尔跟着下地,顶多就是择菜撒种子,再不济就是捡点儿稻穗。 可今时不同往日,轻的重的她都得自己来。 头一日下地挥锄头,不到半日,掌心就全是血泡。 血泡鼓着的时候没什么,可一挑破,看起来血肉就模糊成了一片。 破口入水,就连水里都多了丝丝血色。 宣于渊默默抿唇不言。 玉青时自己倒也不在意。 明明满手血污破损的是她的手,可这人对旁人下手狠,对自己下手也是同样的不留情面。 面无表情的用针把一个个血泡挑破,破皮之处直接用剪子剪了,满手露出来的嫩肉却不见半点变色,仿佛一点儿也察觉不到疼。 她连着打了两盆水把手上的血污洗干净,甩了甩手上的水抬头就问:“不去洗菜你杵这儿干什么?” 宣于渊缓缓吸气,目光复杂地看着玉青时略带苍白的脸,哑然道:“玉青时,你待自己也这么狠的吗?” 第73章 合着我是来帮你看孩子的? 玉青时听到宣于渊的话脊背不明显地僵了一下,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她把手伸进水盆里涮了涮,淡声说:“这就算狠?”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玉青时把水倒了木盆放好,头也不回地说:“趁着天还没黑帮我把青菜洗了。” 她说完在堆满了谷糠的箱子里拿出两个鸡蛋,敲破了壳把鸡蛋用筷子打散。 弯腰把火灶里的柴捡出来几根,等火势稍微小些,在锅里放了一点儿之前熬好的猪油。 猪油被火苗的热度烧得冒起了淡淡的青烟,打散的鸡蛋顺着锅边倒下去,噼里啪啦的一声响,锅里就多了一层黄澄澄的炒蛋。 炒蛋至金黄,趁热把鸡蛋舀到碗里,就着锅里剩下的油光把中午剩下的冷饭炒散,把炒好的鸡蛋捣碎了倒进去。 洒上点儿盐,最后出锅的时候再在上头洒点儿切得碎碎的葱花,一碗香气扑鼻的蛋炒饭就好了。 炒饭的锅稍微用水涮洗一下,添上两勺清水。 再把宣于渊洗出来的青菜掰成小块直接放进去,盖上锅盖等煮开。 玉青时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把袖子放下来一些说:“你看着点儿火,我去叫元宝起来吃饭。” 宣于渊蹲在火灶边,抓着根长长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灶里被烧得火红的木柴,听到玉青时脚步渐远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小姑娘怎么就这么倔呢……” 他的小声嘀咕没人听到,元宝被叫起来看到黄灿灿的蛋炒饭却发出了欢喜的呼声。 “炒鸡蛋饭!” “我明天还要去抓蚯蚓来喂鸡!” “鸡吃得饱饱的,我们就天天都有鸡蛋吃了!” 玉青时被他的豪言壮语逗得笑出了声,往他手里塞了个空碗,说:“赶紧去坐下吃饭,吃饱了再去睡觉。” 她说完掀开锅盖看了一眼,用筷子插了一下锅里的青菜梗,确定都煮熟了才用笊篱把青菜都舀出来放在大碗里,端着放到了桌上。 宣于渊已经把炒好的饭分发到了碗里。 玉青时走过去还没坐下,他就把筷子递了过去。 “吃饭?” 玉青时接过筷子嗯了一声,坐下静静吃饭。 饭间无人顾得上言语。 元宝把自己的碗扒拉得宛如抛光般锃亮,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吸着鼻子闷闷地喊:“姐姐。” 玉青时一听这调调就知道是困了,忍笑道:“瞌睡来了就自己去睡。” 元宝用手背揉着眼睛竭力抵制瞌睡虫的来袭,不放心地小声说:“那你明天早上叫我起床哦。” “说好了我要去帮你的。” “好好好,我记住了。” “快去睡觉。” 元宝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不一会儿在外头就能隐隐听到里头传出的小呼噜。 显然是睡得极香。 宣于渊听到这小猪似的动静嘴角无声抽搐,拿着抹布不是很熟练的把简易的饭桌擦干净,扶着腰说:“你明天……” “你明天……” 两人开口说的还是都是一样的开场白。 四目相对的瞬间话音戛止,空气中都添了一丝说不清的尴尬。 宣于渊摸着鼻子笑出了声,抬了抬下巴说:“你先说。” 玉青时不知道他笑什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背过身淡淡道:“明天我出门的时候在锅里熬上粥,等元宝起来了,你带着他一起吃?” 宣于渊本以为她会说让自己去帮忙,心里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小期待。 可听到的话跟他自己设想的,显然不是一个内容。 他嘴角的笑意缓缓凝滞,声调也莫名沉了下去。 “你自己去?” 玉青时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得很理直气壮。 “不然呢?” 秦老太去照看秦大无法脱身,元宝人太小,这两人都是帮不上忙的。 至于宣于渊…… 下地是要用力气的活儿,这人的腿伤未愈,走动不方便,别说是双脚陷在地里翻土,只怕是下了地连蹦都蹦不利索。 别说是帮忙,不添乱就算是不错的了。 她今日原本还想要不花些银子雇人来帮忙,可打听了一圈却发现,村里谁家都忙着,没谁能为了三瓜两枣的散碎铜板耽误了自己家的庄稼。 去外头请人也不是不可,可花出去的工钱就高了。 今年地里的收成还没出,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样儿。 要是把翻土的成本弄高了,一年到头就相当于是白忙活了。 玉青时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自己去挖。 她把抹布洗干净挂好,轻声说:“元宝吃过早饭要是闹着去地里,你就任由他去。” “来回的路他都是认识的。” 玉青时说得轻描淡写,宣于渊却觉得像是被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堵住了喉咙。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头不知名的烦躁,呵了一声说:“那你就自己去吧。” 我看你能逞强到什么时候! 他恶狠狠地扔下话拔腿就走。 背影都透出些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凶狠。 玉青时满眼莫名其妙地拧起了眉,心想:这又是怎么了? 她不是做惯了苦力活儿的,今天在地里折腾了一日,撑到这会儿也有些顶不住了。 把该收拾的收拾好,就忍着浑身的不适早早去睡下。 次日一早,鸡刚叫了三声。 玉青时揉着酸疼的腰起了床,淘米在锅里焖上粥,加了足足的水确定不会糊后,背上背篓拿上锄头踩着露水出了门。 她前脚刚出门。 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侧屋就起了响声。 宣于渊阴沉着脸杵着拐蹦出来,看了眼灶上的粥以及之前放背篓和锄头的地方,控制不住地咬牙。 他快把手里的拐杖捏碎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充满了戏谑的男声。 “三爷,看样子人家姑娘似乎并不想让你帮忙。” 宣于渊有心想搭把手,只是作恶的心思不减,一直在等玉青时开口。 他原想着玉青时只要开口说一句,他就跟着去的。 毕竟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奔波,他也于心不忍。 可谁知玉青时真能如此硬气。 他足足等了一夜,今早还特意早早地爬起来把衣裳都穿好了,可这人就是死活不吭声! 听出张堰话中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宣于渊忍无可忍的用手肘往后狠狠一撞,成功听到一声吃痛的吸气声,心口郁气才稍微消了些。 然后径直就去拿起了另外一把锄头。 张堰捂着被撞的地方暗暗吸气,忍不住道:“人家姑娘不想让你去,你去作甚?” 宣于渊不满回头,狠声说:“她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小爷凭什么听她的?” 说完拎着锄头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出。 张堰见状目瞪口呆。 “去帮忙挖个地,怎么还弄出了上山打劫的气势?” 他嘀咕完关上的门再度打开,去而复返的宣于渊黑着脸说:“你在这儿帮我看着那孩子,确定灶里的火不会熄,锅不糊底。” 说完他摔门就走。 张堰瞠目结舌地张大了嘴。 “合着我是来帮你做饭看孩子的???” 第74章 行吧,我原谅你了 玉青时到了地里,刚把背篓放在地埂上,就看到不远处有个走路不太利索的人影朝着自己的方向蹦了过来。 她拿锄头的动作稍微顿了顿,讶道:“你怎么来了?” 宣于渊跟张堰嚷的时候气势十足,到了玉青时面前却不知为何气势弱了一圈。 他似还憋着火,手里拿着锄头,出口的话却冲得不行。 “迟迟姑娘管天管地,还管我自由来去?” 玉青时…… “你吃枪药了?” “你管我?” 宣于渊阴阳怪气地怼了玉青时几句,看到她又懵又茫然的表情心情大好,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杵着拐就蹦下了地。 玉青时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是来干什么的,惊了一下赶紧说:“大夫再三交代过,你伤了那条腿不可用力,万一再损着骨头恢复不好,你以后可就真是个瘸子了!” 虽是看不得宣于渊平时的欠劲儿,可他这腿到底是为护自己伤的。 要是真为此落下了残疾,玉青时心里也过意不去。 宣于渊闻言触电似的僵了一下,扭头看着她,眯眼道:“为这个?” 他话只说了半拉,露头不显尾的,饶是玉青时反应机敏,这会儿也落了个满头雾水。 她茫然道:“什么?” 玉青时还在懵着,宣于渊的嘴角却在缓缓失控上扬。 他原以为玉青时是想着等薛强来帮忙,或是逞强不想让自己插手。 这才憋了一肚子的无名鬼火。 可她既是为了自己的伤考量,那似乎也就不值得动气了。 他翻了玉青时个白眼,自顾自道:“行吧,我原谅你了。” 被单方面原谅的玉青时满脸写满了不解其意。 这人什么毛病? 宣于渊阴郁了一天的心情无声放晴,蹦到地里左右看了看,抬手指了个方向,说:“迟迟你去帮我把那个拿来。” 玉青时没顾得上计较他的称呼,转头看到个被锯下来仍在路边的树墩,奇怪道:“你要那个干嘛?” “你拿来就知道了。” 玉青时耐着性子去把树墩抱过去。 宣于渊接过把树墩放在地里,一屁股坐下去弯腰把锄头捡起来在手里搓了搓,试了试劲儿说:“这就行了。” “你站着挖,我坐着。” 玉青时见过无数下地做活儿的人。 却从未见过谁是坐着挖地的。 可宣于渊试了几下,发现好像还真的可以。 他坐在树墩上把锄头把子长度内一圈的地挖一遍,然后就抱着树墩再往前蹦一截,坐下之后继续挖。 别人坐着手上或许使不上力气,可宣于渊却跟常人不同。 他手长脚长,力气也大,试了几下就找到了技巧。 锄头在他手里挥舞得虎虎生风,土翻得更深些不说,速度也不比玉青时慢,不一会儿就抱着树墩往前蹦跶了好几段。 玉青时见状心底暗暗纳罕,迟疑了一下捡起被放在一边的锄头开始跟在他后头挖他手里锄头够不到的地方。 有了宣于渊帮忙,原计要弄上一日的地半个早上就弄了大半。 宣于渊不顾手上的泥擦了把头上的汗,呼出一口热气指了指旁边的空地,说:“那也是要挖的吗?” 玉青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摇头说:“不是。” 若是家里的地都连得近些,地势平整,她就花些银子找个牛来耕也行。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她家分到的地都不在一个地方。 还有两块是在半山坡上,牛根本就上不去。 只能人来一点一点地挖。 她给行动不太方便的宣于渊倒了碗带来的水,把水递给他才说:“家里的地都是散着的,近些的那块在前头些,剩下的两块就在半山腰上了,明天把另外一处翻好,剩下的两处就暂时不用着急。” 宣于渊把碗里的水灌得见了底,不解道:“为何不着急?” “不是说稻种催出根了就得赶紧撒下去么?” “因为撒种这两处就足够了,等种子在地里长成秧苗的时候再去侍弄半山腰上的那两处就行。” 宣于渊喝完水,玉青时又把他弄不到的地方都弄好,正想说日头大了要不先回去的时候,不远处就响起了元宝的呼声。 “姐姐!” “于渊哥哥!” 他挎着自己的小篮子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看到地里翻得差不多的土,惊喜得不行地哇了一声。 宣于渊闻声眼中闪过不明显的得意,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元宝这会儿小脑袋瓜格外机灵,闻声知意,立马就毫不吝惜地对着宣于渊献上了自己的赞美。 “于渊哥哥这都是你帮姐姐弄的吗?” “你也太厉害了!” 宣于渊听到自己想听的,眼角眉梢都是不可说的志得意满。 “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元宝很是赞同地点头,极力吹捧。 “于渊哥哥就是厉害!” 玉青时懒得听这两人进行无趣的吹捧,把宣于渊喝过水的碗放好,轻声问:“锅里煮着早饭,你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吗?” “出门的时候,门可锁好了?” 元宝拍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得意道:“我自己舀粥吃饱了才出来的,门也锁好了。” 他原本是打算给玉青时他们那带饭的,可转念一想到宣于渊昨日说的话,迟疑了半晌怕糟蹋了粮食没敢动。 听玉青时说一会儿就回去。 他心里还惦记着抓蚯蚓回去喂鸡,赶紧把鞋子脱了扔在地埂上,就挎着小篮子下了地。 宣于渊挪着树墩继续往前,元宝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抓从土里翻出来的蚯蚓。 两人有说有笑的,不多时就挖到了地埂边上。 他正低头看元宝抓到的大蚯蚓时,地埂边就多了个不速之客。 薛强捏着把锄头看着地里的几人,还有翻得差不多了的地,脸上还没来得及散开的笑缓缓凝固。 他是听说秦老太要去照料秦大,地里只有玉青时一人后匆匆赶来的。 来之前他还想着自己能帮上玉青时的大忙。 可见眼下之景,似乎是他想多了。 他忍住局促挤出一抹笑,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里的锄头把子,笑道:“我听说老太太不在家,地里只有你一人,还想着来帮你挖地,可看样子你这里似乎是挖得差不多了。” 玉青时把锄头杵在地里还没来得及开口。 听到动静回头的宣于渊一手摁住想跑的元宝,一手握住满是泥的锄头,轻轻微笑。 “迟迟自己一个人是不行,可家里不是还有我呢吗?” “我腿脚虽一时没薛兄弟利索,可也没耽误手上活儿。” “你瞧,这不挖得挺好的么?” 换句话说,这里不需要你。 你可以走了。 第75章 千金难买爷愿意 宣于渊话说得分外客气,入耳却字字都透着刺耳之意。 薛强脸上再三变色,可反复张嘴却说不出有力的反驳。 玉青时察觉到气氛的微妙,欲言又止地回头剜了宣于渊一眼。 眼似含警告。 宣于渊眼角眉梢洋溢着得意还没来得及乘胜追击,被玉青时这一眼看得心尖微颤,默默把到了嘴边的挤兑咽回去。 他拧着想挣脱的元宝不让他跑,仗着自己一身蛮力把人摁到怀里反复揉搓。 元宝挣扎再三摆脱不开气得嗷嗷嗷大喊,一时就忘了还在地埂边上等着的薛强,挥舞着自己短小的四肢跟宣于渊玩儿命。 玉青时无视身后不成样子的吵闹,对着薛强轻轻一笑,淡淡地说:“那日多谢你送来的药。” “家里的活儿有于渊帮忙能做完,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你若还有事儿的话,就自己去忙吧。” 玉青时的拒绝足够明显,不想与薛强过分交集的意思也很明确。 薛强深吸一口气却仍遮不住脸上晦暗,低着头小声说:“迟迟。” “你这是怎么了?” “我上次回来时,你待分明不是这样的……” 玉青时张了张嘴还没言声,他就着急地说:“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惹你生气了?” “还是说你恼我芸姨过世时没能赶回来?” “我要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就跟我直说,你别这样,我……” “强子!” 薛强急切的话声被急匆匆追来的薛大娘打断。 她跑上前不由分说的把薛强往身后一拦,横了薛强一眼不让他再说话,满是不满地看着玉青时,张嘴就说:“迟丫头,强子难得回家一趟,家里地头等着干的活儿也不少。” “虽说你家艰难,可我家的事儿也不少,没谁家真的是容易的。” “家里的活儿已经让我们自顾不暇,你家里的事儿,强子只怕是帮不上忙的。” 她这话说得不客气,字里行间甚至还掺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 薛强闻声着急地喊了一声:“娘!” “我都说了无人叫我来帮忙,我是自愿想来的,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怎么了?” 薛大娘伸手把想上前的薛强拦在身后,满脸不高兴地说:“没人叫你,你是傻了吗非得上赶着来帮人干活儿?” “你就算是有力气,也不能被人这么平白使唤的道理!” “可是……” “薛婶儿。” 玉青时出声打断薛家母子的争执,轻笑道:“我想你是误会了。” “我家里的活儿自己可以搞定,也没找人来帮忙。” “薛强只是路过看到元宝在此,停下来跟元宝说几句话罢了。” 薛大娘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抿紧了唇还想发难。 宣于渊见状无声冷笑,不动声色地捏了元宝弹性十足的小屁股一下。 元宝无端被捏大怒出声。 不等反击就被宣于渊把着脑袋转向了地埂边上。 他看到脸黑成了锅底的薛大娘,条件反射似的往后缩了缩脖子,不确定道:“薛强哥哥,你要走了吗?” 宣于渊大手拍在他的屁股上,笑嘻嘻道:“你薛强哥哥的娘来叫他回家吃饭。” “元宝乖,快跟薛强哥哥说再见。” 元宝不懂大人间的微妙,小脑袋瓜还懵着。 可他见玉青时也在点头,下意识的就说:“薛强哥哥再见。” 宣于渊满意点头,又说:“跟薛强哥哥说,以后万事专注于自身,千万不要一厢情愿给别人帮倒忙。” 元宝听出这话不是什么好的意思,瞪圆了眼睛望着宣于渊不肯开口。 宣于渊被他瞪得啧了一声,勾唇莞尔,轻飘飘地说:“大娘快带着你儿子回家吧。” “这地里的活儿再不济还有我和元宝呢,用不着旁人相帮。” 他说这话时显然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而玉青时顿了顿却也没反驳。 薛强见此面色再白了一刹。 薛大娘却是满眼不屑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不管不顾地拽着薛强就要走,人都走远了,鄙夷的声音却仍顺着风传了过来。 “谁家正经小姑娘长那么一副狐媚相?” “长得不安于室就罢了,偏生还是个四处逢迎惯会讨男人欢心的,强子你听我说,这样不安分的狐媚子就算是瞎了眼,那也是不能娶回家的!” “否则进了家门就是一家的祸患!” 薛大娘字字言言都是对玉青时的鄙夷不屑。 像是生怕玉青时听不到似的,人走的脚步不慢,传过来的声音却一声更比一声大些。 玉青时闻言暗暗攥紧了手里的锄头不言声。 宣于渊把还在怀里扑腾的元宝扔到泥里,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就说:“说别人不安于室,怎么不找个水泡看看自己的德行?” “癞蛤蟆妄想别人家的天鹅肉,还敢嫌天鹅身娇肉白,奚落别人前怎么不先数数自己身上有几个三两重的肉疙瘩?” “黑得跟炭似的还想攀折开得正好的花儿,真以为自己跟牛屎长得差不多就是牛粪了?” 宣于渊突然开腔是谁也没想到的。 这话一出,不光是薛强母子恍遭雷劈似的杵在了原地。 就连玉青时都是一脸来不及掩饰的难以置信。 这人怎么突然就怒了? 宣于渊也没搞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来气,可一想到薛大娘对玉青时的轻视,他就控制不住地冷笑。 薛大娘素来泼辣,论口角交锋在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听到宣于渊辱及自己的宝贝儿子,她当即大怒回头,指着宣于渊跳脚咒骂:“臭小子你说什么?!”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一个被玉青时用美色骗了的糊涂胚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在这儿白瞎瞎的帮她干活儿,你以为你占了多大的便宜?” “你以为玉青时能看得上你这么个瘸子?” “等活儿干完了,她用不上你了,你就是个被她随时丢弃的废物!” “哎呦呵。” 宣于渊双手环胸要笑不笑的看着怒不可遏的薛大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扬起了下巴,傲然道:“那又如何?” “小爷心甘情愿地帮她干活儿,自发自愿地愿受她驱使。” “她若是用得上我,只要招手我就来,用不上我,我就知趣些闪开省得污了她的眼,扰得她心情不好。” “我就愿意捧着她,撵着她,奉承着她,怎么了?” “你儿子倒是想追着捧,可人家给他这个机会了吗?” 薛大娘大约从未有人见过能把不要脸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之人,听清宣于渊的话瞬间呆滞。 她双手发抖地指着宣于渊,狠声道:“你现在被她哄着,你自是满心欢喜。” “可等被她一脚踹开的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有今日这般的硬气!” 宣于渊意味不明地呦了一声,无视薛大娘要吐血的神情,轻飘飘道:“千金难买爷乐意。” “就算是来日被她一脚踹了,我也满心欢喜。” “怎么着,大娘有意见?” 第76章 男人说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 宣于渊把话说到如此笃决的程度。 任谁来了,也不可能说自己的意见在何处。 薛大娘满腔不忿还想折回来跟他对仗,可却被实在听不下去的薛强拽着走远。 听着薛家母子的争执声逐渐传远,在泥里趴了半晌的元宝终于挣扎着扑腾站了起来。 他脸上再无之前的愤懑,满眼惊叹地对着宣于渊竖起了大拇指。 “厉害啊……” 薛大娘性子蛮横,嘴上也不饶人。 跟谁起了争执往往都是赢的那方。 饶是元宝年纪小也知道,薛强哥哥是个好性子。 薛大娘却是个不能惹的。 可她今日被宣于渊好一番挤兑,还没找着反击的机会。 这样的事儿,在村里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宣于渊压下傲色呵了一声,揉了揉鼻子冷笑道:“就这样的也想跟我斗,小样儿。” 玉青时身为争议的中心,从头至尾却没找到任何插嘴的机会。 直到这会儿她才头疼道:“于渊。” “你不该胡说的。” 他刚刚说的话或许只是为帮玉青时逞一时之气。 可今日这话传出去,言经多人嘴,其意自带变。 来日再从旁人口中听闻,可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她和宣于渊本是清清白白的什么也无。 可万一村里的风言风语一起,那可就真的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了。 宣于渊自知自己是冲动了些,可听到玉青时这话还是来气。 他黑着脸说:“难不成那就眼睁睁看着她讽刺你不自量力,妄图勾引她那个黑炭似的儿子?” 玉青时勾没勾引,其实众人心里都有数。 可耐不过人家起意要胡说。 玉青时抿了抿唇难得语塞。 薛强待她和元宝自来不错。 前后也帮了不少忙,故而薛大娘说话虽是不中听,可看在薛强的面子上,她也不得不多让几分。 她的沉默落入宣于渊眼里,宣于渊见了顿时就觉没好气。 他扯着嘴角呵了一声,恼道:“平日里对我那么横,对上来找茬的倒是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有本事拿出你挤兑我的本事,任谁也不敢在你面前胡说。” 他哼唧完使唤元宝去把被扔在地埂上的拐杖拿来,蹦跶着就要走。 玉青时指着被他忘下的树墩说:“一会儿下午还得挖地,你把那树墩带上。” 高度正好位置合适,这么合乎时宜的树墩可不好再找。 宣于渊杵着拐脚步停了一瞬,侧头望了玉青时一眼,笑得恶劣:“想让我帮忙挖地,就自己去拿。” 他说完急不可耐地蹦跶着爬上了地埂,一屁股坐在地埂上就开始吹口哨。 明摆着是要看玉青时的笑话。 玉青时无言以对地吸了口气,似笑非笑地说:“你刚刚还说,心甘情愿受我驱使的。”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宣于渊歪着脑袋睥她一眼,笑得肆意。 “再者说,迟迟姑娘冰雪聪明,难道不知道男人说的话就等同于放出的响屁,但凡是出了口的,那就做不得数了。” 他答得理直气壮,明明说的是无赖的话,却仿佛是在说什么撼天动地的大道理。 玉青时一时被噎接不上话,默了半晌决定自己去拿。 虽是见不惯宣于渊这吊儿郎当的德行。 不过玉青时也不得不承认,有宣于渊帮忙,她能轻松许多。 赶上门来的助力不用白不用。 玉青时罕见地吃了瘪,去地里把宣于渊御用的树墩抱到了地埂上。 宣于渊忍着笑等她把树墩装在背篓里,不等玉青时把背篓背起来,大手就伸了过去。 他利索地把背篓甩到肩上,对着元宝努了努嘴:“前方带路!” “打道回府!” 元宝积极得很,小手一甩挎着自己的小篮子一马当先就冲在了前头。 “冲啊!” 一大一小气势如虹地横冲在前,回个家都弄出了很不得了的气势。 玉青时以为自己是想叹气,可气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无声的笑。 “这性子还真是……” 三人入了家门,玉青时刚把东西放下,就马不停蹄地去准备做饭。 锅里的粥还是温的,只要舀出来就能吃。 再弄点儿菜就粥就行。 元宝蹲着,宣于渊坐在小凳子上,两人头对头地正盯着泡在大木盆里的稻种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玉青时把酱缸里的酱白菜拿出来切碎放进盘子里,想了想又说:“家里现成的只有酱菜,你们还想吃别的吗?” 宣于渊杵着下巴想了想,索然无味地摇头。 “没。” 他吃惯了的这家里做不出也有不起。 至于旁的,是什么都无所谓。 元宝在脑袋里鸡蛋鸡蛋鸡蛋地念叨了半晌。 可转念一想今天还没抓到蚯蚓喂鸡,也学着宣于渊的样子把手杵在下巴上,一本正经地摇头。 “我也没有。” 玉青时哑然无言的默了默,掀开个缸子夹出点儿酱萝卜,低声说:“那中午凑合吃,一会儿去河边的时候看看能不能碰上捞鱼的,要是能遇上,买条鱼回来晚上做豆渣干炖鱼。” 宣于渊没吃过这个,闻言眼底绽出了点点好奇。 “好吃么?” 玉青时切酱萝卜的手定了定,不确定地说:“能买到鱼的话,是好吃的。” 可如果运气不好买不到鱼,那就不一定了。 元宝想着炖鱼的滋味忍不住哧溜了一下口水,托着下巴发愁道:“可是河边不是每天都有鱼卖的。” 村里虽有条河,可下河打鱼的人却不多。 就算是有人下河,那也不见得一定就能捞得到鱼。 所以说,能不能买到鱼,全凭运气。 他想着想着跃跃欲试地昂起了脑袋,难掩兴奋道:“姐姐,要不我下河去摸吧?” “我肯定能摸到!”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说什么?” 河边是小孩子不可靠近的禁地,下水摸鱼更是知道一次就要挨一次打。 元宝心有余悸地捂住自己的小屁股不敢说话。 宣于渊却被勾起了心思。 他用胳膊撞了撞元宝的后背,小声说:“那河里能摸着鱼?” 元宝信誓旦旦地点头。 “可多鱼了!” 只是鱼太滑溜,他偷偷摸摸地下了好多次水都没能捞起来。 宣于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悠悠道:“那河边离地里远么?” 元宝挥舞着小手比画了一下,强调道:“不远不远。” “从地里走过去一会儿就能到。” 宣于渊警惕地看了玉青时一眼见她没注意到这里,对着元宝招了招手,凑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元宝听完半信半疑地张大了嘴,小心翼翼地朝着玉青时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心虚道:“你说的这个能行吗?” 宣于渊抬手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轻笑道:“只要晚上想吃鱼。” “那就没有什么是不行的。” “等着瞧好吧。” 第77章 于渊! 吃过午饭稍微休息了一下,等日头最烈的那一阵过了,玉青时就准备出门继续挖地。 有了上午的前车之鉴,不等玉青时开口,宣于渊就自发自觉地把装着树墩的背篓挂到了背上。 元宝也信心满满地挎着自己专属的小篮子准备出发。 三人抵达时,附近的地里已经有了不少在做活儿的村民。 村民见着玉青时毫不避讳地带着个大男人一道前来,自以为隐蔽地对着他们的方向指点议论。 声音虽不大,可用脚指头想,大约也能猜到他们在说的不会是什么太好听的闲话。 宣于渊皮相俊朗,脸皮也生得忒厚。 旁人说什么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废话。 听都不值得一听。 玉青时受多了闲言碎语的叨扰,对此倒是也很坦然。 唯独元宝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丝毫没有察觉到空气中萦绕的微妙,自顾自地把裤脚挽好蹦到地里,兴致勃勃地挥起了小拳头。 “于渊哥哥快来!” “快把蚯蚓挖出来!” 宣于渊嘴里哎了一声扬手一甩,把树墩随意扔到地里,拐杖一撇纵步就跟着跳了进去。 他像个背了壳子的乌龟似的,挪着自己的树墩在地里步步前移,手里的锄头被挥得赫赫生风。 元宝跟在后头欢呼着捡被翻出来的蚯蚓。 两人时不时还会为谁挡了谁的路争执几句。 玉青时懒得理会这两人的幼稚对话,拿着锄头另起一头卖力翻土。 这块地没多大,就是挨着别人家的地埂占了点儿小地方。 平日里用来种些小菜。 有了宣于渊相帮,赶在日落之前就弄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些不碍事的边角之处。 宣于渊抱着自己的树墩走一步扔一步,走走停停地爬上了地埂,把树墩放好一屁股坐下,大手在沾满了泥的腿上搓了搓,看着掌心里多出来的泥条忍不住呃了一声,修长的眉拧成了个大大的疙瘩。 他把泥条随手一扔,双手撑着地埂望着玉青时,笑嘻嘻地说:“迟迟,这里离河边是不是不远?” 玉青时挥锄头的手停了一瞬,点头后又奇怪道:“不远。” “你问这个作甚?” 宣于渊满是忿忿地抬起了自己活动自如的那条腿,指着上头的泥说:“当然是想找个地方洗洗啊!” “我在泥里滚了一日了,呼气都是泥腥味儿。” “你难不成就想让我这么回去?” 玉青时双脚独立行走,再加上行动利索,瞧着还不怎么狼狈。 可宣于渊不同。 他相当于是手脚并用地在泥地里滚了一天,再加上刚刚跟元宝互相扔泥巴闹着玩儿,这会儿别说是身上,就连头发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泥点子。 这么个大泥人回了家,光是想把身上的泥搓下来就不知要费多少担回去的井水。 宣于渊自认体贴,唏嘘着说:“你一大早来回跑三趟才能把水缸添满。” “要是我回去洗,明儿个你怎么着也得担个六趟才能行。” “其实回去洗也不是不可,只是……” “那边。”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抬手指了个方向,冷冷道:“过了那道小树林就是河边,水也不深。” 宣于渊像是没感受到她字里行间的嫌弃似的,志得意满地拍手说了声好,撑着地埂站起来,扬声就说:“元宝,把我的拐拿过来!” 元宝抱着个比自己还高的拐杖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于渊哥哥给你。” 他接过拐杖杵好,对着眼含希冀的元宝打了个响亮的响指,指着小树林的方向就说:“走,出发!” 元宝欢天喜地的要跟着去。 玉青时见状赶紧出声阻止:“你带他干什么去?” 宣于渊回头望了她一眼,答得理直气壮:“当然是带他去洗洗干净。” “不然你看他这身泥,比我还脏。” “可是……” “哎呦我的迟迟姑娘。” 宣于渊打断玉青时的迟疑直接道:“他一个人不能去河边就罢了,跟着我你还不放心吗?” “就这么大点儿的萝卜头,就算是掉下去,我也能一把给他拎起来。” 元宝似是不服气宣于渊这么说,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反驳道:“我才不会掉下去。” “是么?” 宣于渊很不厚道地抬手在元宝的脑门上砸了个脑瓜蹦儿,见他气急败坏地捂着脑门大喊哈哈笑出了声。 他双手重叠搭在拐杖上方,把下巴杵上去眼巴巴地看着玉青时,可怜兮兮地说:“迟迟。” “你就让元宝跟我一起去吧。” “不然我一个人,在这村里人生地不熟的,腿上还带着伤,万一不小心落了水,又或是迷了路,还要劳动你再去捞我一次,或是辛苦去寻我,那岂不是糟糕?” “有元宝跟着我,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牛高马大的大男人,站着能比三个元宝叠起来都高。 这会儿卖起惨说起可怜,却比元宝这个几岁的娃娃更理直气壮,半点不见惭愧。 玉青时满腔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被他这幅你若是不让元宝跟着我,我就哭给你看的惨样逼得哽在了喉咙里,愣了半刻才黑着脸说:“带他去可以。” “但是不许让他下水。” “好嘞。” 宣于渊变戏法似的换了张脸,毫无心理负担地对着玉青时咧嘴露出了个险些能把人眼睛晃瞎的笑。 “迟迟姑娘等着瞧好,我一定把这小子全胳膊全腿地给你带回来。” 他说完不等玉青时应声,就对着元宝招了招手。 “还愣着干嘛?” “赶紧走啊!” 元宝匆匆扭头对着玉青时说了声姐姐再见,就头也不回兴高采烈地跟着宣于渊蹦着走远。 玉青时握紧手里的锄头把子,眉心无声而凝。 元宝什么时候跟这人竟这般要好了? 她怎么觉得,这两人像是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 玉青时中午时说了一嘴晚上做炖鱼,心里也惦记着这事儿。 天气好时,村里有个渡船的大叔会在傍晚时分在河里下网捞鱼。 玉青时把地里的活儿弄得差不多了,估摸着时间正好,匆匆拿上农具就朝着河边赶。 她心里正盘算着若是买不到鱼该如何。 隔着河边还有一段距离时就隐隐听到了那头传来的笑闹声。 “于渊哥哥这里这里!” “这里有一尾大鱼!” “你别动,千万别动。” “看我的!” “啊啊啊!” “抓到了抓到了!” 玉青时疾步向前走到河边,看清在水里泡着正在欢呼的一大一小,捏着锄头的手指缓缓缩紧。 “秦元宝。” “于渊!” 第78章 把这个凶手给我剁了! 元宝和宣于渊都没想到,玉青时会这么快就赶到河边。 三双眼睛对视的瞬间,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说不出的尴尬。 宣于渊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上也都是水珠,外裳被解了下来兜着个不住乱动的东西,在水里手忙脚乱地用手摁住。 元宝人矮,也没敢往宣于渊那头水深的地方去,在浅一些的水里踩着水,露出对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站在岸边的玉青时。 他还没开口就先怯了胆子,哆哆嗦嗦地绷紧了小嘴,求救似的看向不远处的宣于渊。 宣于渊反手把用衣服兜住还在乱蹦的鱼一掌拍晕,顺着水蹬了一脚漂到元宝身边。 想也不想单手拎住元宝拧作一团的衣领,把人提着往水面上蹦了蹦,一本正经地看着面黑如锅底的玉青时,若无其事地说:“你看,我拎着他呢。” “绝对没事儿。” 元宝仿佛是从这话中寻求到了什么鼓起勇气的胆量,被宣于渊拎着挂在半空,咽了咽口水小鸡啄米似的跟着点头,出声强调。 “对啊姐姐,于渊哥哥拎着我呢。” “我没下水。” 这两人在水里不知泡了多久。 元宝被拎到了半空,身上也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 证据确凿当场抓获。 还能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说。 玉青时一时竟不知是该夸宣于渊的胆色充足,还是该怨短短几日这人就把元宝带得坏了性子。 这才几日,元宝就跟着他学了个张嘴胡说的本事! 玉青时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把怒火压下,铁青着脸说:“先上来。” 宣于渊心虚地蹬着水滑向岸边,拎着元宝的手也一直没敢撒开。 到了岸边,元宝推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刚站稳就被玉青时警告似的点了点脑门。 “记吃不记打的小东西,去年的教训你忘了?” 去年夏日酷热,元宝跟着村里的小娃娃到河边玩耍。 结果不知怎么弄的,被秦大娘家的大宝伙同着几个娃娃在脚上拴了石头溺到水里,一度险些溺死。 玉青时此时回想起那时惊险,尚觉心有余悸。 可这小东西倒好,好了伤疤立马就忘了疼,全然没长记性。 元宝对去年的事儿已经记不清了,被玉青时这么一说也只是心虚地戳手指头。 他耷拉着脑袋小声说:“今天不一样的。” “我是跟着于渊哥哥来的,他不会害我的。” 爬上岸的宣于渊闻声赶紧点头,正色道:“迟迟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元宝的。” “别说是这水了,就算是水里的鱼,也绝对不能咬他一口。” 玉青时满肚子的火被这人的话气得冲上了头顶。 不等她开口,下一秒宣于渊就把用衣服兜住的鱼扔到了她的脚边,邀功似的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再者说我俩这也是没了法子。” “那打鱼的大叔今日没来,眼看着今晚上的炖鱼就没了着落,我实在搀得慌,正巧见着那鱼冲我挑衅,还打水抽我,这样的事儿哪儿能忍?” “你瞧,就是它刚刚挑衅我和元宝来着,我俩把它逮住了,今晚上任凭你发落!” 他一脸正气盎然,指着地上早已没了动静的鱼就像是在说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犯。 元宝见玉青时没了话,赶紧跟着叭叭地说:“对啊对啊。” “这大鱼实在厌人,刚刚还用鱼尾巴抽了我的脚。” “咱们必须把它炖了,不然都不解气!” 眼前的一大一小唱和不休。 罪过全然都到了这无辜的鱼身上。 可怜鱼儿张不开嘴,也吐不出人声。 否则受此冤屈,说不定与这两人大战三百回合都不足解恨。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无效。 若是在此闹开了,说不定要让多少人看笑话。 玉青时记着人前不训孩子。 头疼不已地摁住了隐隐作痛的眉心,缓缓呼气说:“都先把衣裳穿好,擦一擦身上跟我回家。” 元宝如蒙大赦的跑去捡自己的篮子装鱼。 宣于渊悄悄瞟了眼玉青时黑中透青的脸色,心中悻悻。 他觉得,元宝可能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宣于渊捞起来的鱼足有成人一臂长,一掌宽。 鱼身也厚实得很。 比寻常能买到的都更大些。 元宝的小篮子小得可怜,还没这鱼的一半大。 塞了半天都塞不下去不说,原本被拍晕了的鱼也在元宝乱七八糟的一通胡塞中清醒了不少,抽打着巴掌似的大尾巴在地上扑腾了起来。 元宝慌慌张张地想去摁,在地上扑了个狗吃屎的同时,又如愿真的被抽了一尾巴。 鱼尾巴上脸,啪的一声脆响。 他又懵又惊地捂着脸瞪圆了眼,指着在地上不住翻滚的大鱼满眼震惊。 “它抽我嘴巴子!” 玉青时见状忍笑不言,拿上农具就说:“自己想办法。” 她说完就走。 元宝慌乱抬头看向正在拧衣裳水的宣于渊,可怜巴巴地说:“于渊哥哥……” 宣于渊刚拧了个半干的外裳还在手里捏着,见此只能停下往身上套衣裳的动作,认命的把外裳摊在地上。 “抱过来,用衣裳裹着带回去。” 衣裳是湿的,滴滴答答的落着水,水汽也足。 大鱼从干瘪的地方到了裹着水汽的衣裳里,精神头比起之前更好了些。 活跃得惊人。 宣于渊怕玉青时秋后算账,想让玉青时意识到这鱼来得艰难,一路忍着没直接把鱼拍死。 单手抱鱼单手杵拐,蹦得格外艰难。 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宣于渊如释重负,想撒手把鱼扔到地上。 可不等他松开手,就听到哗一声脆响。 他抱着鱼的手僵了僵,梗着脖子目视前方,似是不敢低头看手里的噩耗。 “元宝。” “你帮我看看,这鱼是不是要蹦出来了?” 落后几步的元宝扔下手里的篮子冲上前来,看清在宣于渊手里已经露出大半个鱼身的大鱼,还有那敞亮得不行的衣裳破口,难掩惊色地捂住了自己的小嘴。 他闷闷道:“于渊哥哥,衣裳破了……” 准确的说,不是破了。 是这件历经沧桑的衣裳,终于逢中裂成了两半…… 出门前好好的衣裳,这会儿变成了两块各不相干的破布。 宣于渊生无可恋地看着手里再也对不成原样的破布,心痛欲裂。 他沦落至此,就这么一身衣裳。 头先被元宝扯了只袖子,还被玉青时缝了朵花就罢了。 好歹勉强还能上身蔽体。 可如今碎成了这样,还怎么穿? 一只胳膊套一只袖子,中间就任由坦荡荡吗! 衣裳碎得惨烈,地上的鱼还在蹦得活跃。 宣于渊随手把破布一扔,忍无可忍地指着地上的罪魁祸首,咬牙道:“拿刀来把它给我剁了!” “现在就给它剁了!” “我要让这个凶手死无葬身之地!” 第79章 你废话太多了 被宣于渊认定为凶手的鱼被玉青时分尸剁成块,扔入了一个空的木盆里。 可怜宣于渊就这么一件外裳,这会儿彻底裂成了两半,惨兮兮地挂在石磨上也不知魂归何处。 玉青时把装了鱼块的木盆端到灶台上放好,回头看清宣于渊黑青的面色,唇角无声轻动。 这人性子恶劣得很,什么时候都喜欢抱着胳膊看别人的热闹,难得也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候。 她转头专注于眼前的鱼块,找出一瓶放了许久的黄酒往木盆里倒了些,一边用手搅动鱼块让鱼块与倒入的黄酒充分搅拌,一边说:“你打算盯着那衣裳看多久?” 宣于渊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阴恻恻道:“你管这连一条鱼都兜不住的破布叫衣裳?” 这或许曾经的确是一件衣裳。 不过现在确实是不是了。 玉青时无言以对地抿了抿唇,淡声道:“你盯着这玩意儿看多久,也不可能变成原本的样子。” 宣于渊难掩懊色的龇了龇牙,蹦到玉青时身后,字里行间突然就充满了说不出的谄媚。 “迟迟。” “嗯?” “我记得你的女红手艺是很好的。” 他唯独就这一件外裳,这会儿裂成了毫不相干的两半,身上只穿了露出两只胳膊的背心。 虽说春浓意暖的时候,这么打着赤膊也不冷。 可这样光着膀子四处逛荡,实在是不雅观啊! 一时半刻还没什么不妥,可要真以这幅尊荣在村子里来回晃悠,迟早做实了登徒子的名声…… 见玉青时不为所动,宣于渊喊得情真意切。 “迟迟。” “你人美心善手巧如仙,你难不成就真的忍心看我如此?” “这风吹起来是不凉,可我心里拔凉啊!” “寒意自心起,顺骨传百骸,你别看我的身上连个鸡皮疙瘩都没有,但是我的心已经被寒风吹得碎成一瓣一瓣的了。” 他唱念俱佳,惯会作态。 说话的时候还不忘把大手捂在心口,做足了伤心欲绝的姿态。 仿佛只要玉青时敢摇头说不答应,他马上就能痛哭出声来。 玉青时难得起了坏心,本不欲搭理他。 可这人纠缠得实在厉害。 跟个粘人精似的,玉青时走一步,他就跟着挪一步。 蹦一步念叨一句。 好好的大小伙子,出口的话一句更比一句瘆人,下一个字永远比上一个字让人觉得惊悚。 玉青时被他痴缠得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是黑着脸敷衍道:“行行行,我知道了。” 宣于渊眼里一亮,期待道:“你答应帮我补了?” 玉青时冷笑反问:“不然你自己来?” 宣于渊对此有心无力,闻言想也不想的就连连摇头。 “那倒是不必。” “我觉得你的手艺特别好,巧夺天工精湛惊人。” “就上次你帮我补的那朵花儿,远看千般彩,近瞧万中红,丝丝缕缕灵气非常,我每每穿在身上见了,都忍不住为你这天上有地上无的技艺惊叹。” “你说世人都生了一双手,怎的就你的手这般巧呢?” 眼看着这人手里没拿戏本子,却凭本事唱出了一场肉麻得要死的吹捧大戏,玉青时忍无可忍地把手里泛着寒光的菜刀剁到砧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 宣于渊看着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菜刀,适时闭嘴噤声。 耳边终于清净了些许,玉青时满意轻笑。 她转头冷眼看着一脸悻悻地宣于渊,咬牙道:“别叨叨。” “再敢叨叨一句废话,你就自己来。” 宣于渊嘴边还攒了好些废话没说,见玉青时态度坚决不让自己叭叭了,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迟迟,你这人未免也太失情趣了些。” “旁的女子总是盼着耳边能有人多说几句动听的话,甭管真假都是好的。” “你可倒好,好的赖的一句都不想听。” 他说着摇头一叹,啧啧道:“你如此不通情趣,来日若是嫁了夫婿,让你的夫婿如何是好?” 面对他的唏嘘感慨,玉青时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完全不想搭话。 直到宣于渊愁得不行地叹了几次,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放心,我往后大约也不会有这样的困扰。” 宣于渊挑眉。 “为何?” “因为啊……” “像你废话这么多的,我是绝对不可能嫁的。” 玉青时无事时话本就少。 若是遇上个似宣于渊这种舌头长的,她大概能被折磨得失了神志…… 宣于渊满腔的调侃被玉青时一句话堵了回来,闷了一会儿才擦着鼻子呵了一声,讥诮道:“我这样的不能嫁?” “想嫁我的人多了,那是你不识货。”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哦了一声,抓起灶台上的青葱蒜头塞到宣于渊手里,淡声道:“那可正好。” “别叭叭了,把蒜头扒了,青葱择捡干净,还有那边放着老姜,把老姜的皮刮了,想吃鱼就手上利索点儿,嘴巴安静些。” 宣于渊黑着脸低头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东西没吭声。 玉青时也不理会他,转头对着正蹲在墙角反省的元宝说:“元宝,你去后院采些青蒜苗来,记住别扯多了,三四根就好。” 元宝急于被释放,闻言宛如打了胜仗的大将军似的站起来原地呦了一声,响响亮亮地喊了声好,撒腿就朝着后院跑。 宣于渊见状嘟囔了声小崽子,拉了个小凳子坐好,支棱着两条长腿就开始扒蒜头。 大蒜扒皮,小葱摘去枯黄的老叶子,弄好的全放入装了清水的木盆里。 至于没那么好打发的老姜,就只能是捏着一块小竹片一点一点地顺着纹理方向刮还裹着泥的外皮。 宣于渊捏着块倔强不肯褪外衣的老姜扒拉得咬牙。 玉青时在用黄酒腌上的鱼块上又洒了点儿盐,搅拌均匀后拿了个盖子盖上。 等鱼块腌制的同时,她从房梁下挂着的红辣椒串上抓了一把辣椒,用水冲洗干净,刀切成小段装入小碗中放好。 宣于渊扒出来的蒜头白净净的,用刀背直接拍碎,跟切好的辣椒段放在一起。 洗干净的小葱匀出几根切碎,剩下的直接挽着葱白绕上叶子,打成一个粗糙的结放在一旁备用。 宣于渊刚把手里的老姜料理干净。 元宝就攥着几根青蒜苗跑了过来。 “姐姐,你看这些够吗?” “够了,把老叶子摘了洗干净给我。” 元宝急着想将功折罪,无视宣于渊伸出到半空中的手,蹲下就开始认认真真地摘叶子。 宣于渊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把手伸到木盆里涮水。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元宝屁颠屁颠地把洗干净的蒜苗递给玉青时,正想等夸奖时,玉青时就说:“行了,去接着反省吧。” 元宝…… 宣于渊压下上扬的嘴角唏嘘一笑,对着元宝挤了挤眼睛。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第80章 是不是因为舍不得? 犯了错的元宝被利用完剩余价值后惨遭抛弃,孤零零地跑去墙角蹲着继续自己漫长的反省。 玉青时把需要备的材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进了堂屋把阴干了存好的豆腐渣干用碗装了些出来。 她把蹲在火灶旁凑热闹的宣于渊轰走。 拿起一根粗直的木柴把火灶中的柴火挑空,看着火苗燃得旺些了,用手在锅的上空试了试温度,感觉掌心温热才从油罐子里舀了些油放进去。 凝成了乳白色凝块的猪油和热锅接触,空中顿起淡淡的青烟。 不等青烟散去,玉青时就把提前拍碎切好的辣椒段和蒜头一股脑倒了进去。 热锅炝炒,噼里啪啦的一阵声响,蒜头和辣椒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蹲在墙角的元宝回头望了一眼,小鼻子很是期待地动了动。 眼巴巴地望着厨房的方向不眨眼。 宣于渊见状心中生恶,故意往他看的方向挪了挪,宽厚的后背直接连玉青时带灶台挡了个严严实实。 元宝恼得不行的鼓圆了腮帮子,恨不得用眼神把宣于渊的后背洞个大洞。 宣于渊享受着被人瞪着的感觉,满脸堆笑地在玉青时身后帮倒忙。 玉青时无视他的存在,等锅里的蒜头炒香得差不多了,就把木盆里的鱼块直接倒了进去。 鱼块入锅,空中青烟更甚。 铲子翻炒几下,就能看到在最底下的白色的鱼肉已经泛起了诱人的金黄。 等锅里白色的鱼块炒得差不多都起了金黄的焦边,玉青时推开碍手碍脚的宣于渊,舀了一葫芦勺清水下锅。 清水入热锅,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动。 宣于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等再睁眼时,玉青时已经把装在碗里的豆腐渣干倒了进去。 豆腐渣干在鱼肉上方铺开,最上头放上打成了结的青蒜苗。 再洒上一点盐,倒入一点点黄酒,用稻杆做成的锅盖盖上。 最后再在锅盖上压上一块小小的石头,确定锅盖不会被锅里升腾的热气掀开就算是可了。 等锅里的鱼块料理好,玉青时蹲下身把火灶里燃得正旺的木柴拉了几根出来。 火灶中火势顿小,她端起先前洗菜的木盆用里头的水把撤出来的木柴泼熄,确定火星不会迸出来,才挽着袖子去打开了一个缸子。 缸子里装的是磨成了细粉的杂粮面。 这是前几日秦老太搜罗了家里剩下的粮食特意去磨的。 这会儿拿来做些饼子却是正好。 宣于渊把地上最后一点闪烁的火星踩灭,把脑袋杵在拐杖上头歪了一下,看着玉青时舀在大碗里黑漆漆的面粉无声皱眉。 “这是什么?” 玉青时把杂粮面倒到一个小一些的木盆里,头也不抬地说:“杂粮面。” “杂粮面?” “对。” “就是用高粱,小米,麦子,还有大米混在一起磨成的面粉。” 这样的面粉吃起来口感不如白面,颜色也差得远。 但是万幸造价便宜,对于寻常人家而言,也是能吃得起的。 她手上沾了面粉,看起来灰扑扑的,左右看了一眼索性对着宣于渊说:“去帮我打点儿水来。” “趁着锅里的鱼焖着,揉几个面饼子贴上去,一会儿就都能吃了。” 宣于渊吃过山珍海味,吃过美食珍馐。 但还真没见过玉青时这种做法。 他兴致勃勃地去打了水来,杵在一旁看玉青时揉面。 面粉的中间用手挖出一个小坑,清水倒进去把小坑添满,再慢慢的顺着小坑的方向往里头扒拉面粉,让清水和面粉混为一体。 散着的面粉被清水揉合成一团,木盆里边有面粉的地方也全都揉了进去。 面团看起来虽仍是灰不溜秋的,可表面光滑得很,看着就弹性十足。 他手欠想去戳一下,可手还没伸到地方就被玉青时一巴掌拍了回来。 玉青时掀开锅盖看了锅里的鱼一眼,用勺子把冒出边角的地方压到汤汁里去,又把还冒着热气的锅盖盖在装了面团的木盆上。 锅盖上的热气让木盆里的温度上升,不一会儿试着锅盖凉了,打开就看到了一个比先前更光滑的面团。 玉青时把袖子挽得更高些,拿出面团放在案板上分扯成一块一块的,揉成圆的又用掌心压扁,一个大约有成人的手掌大,一指厚,在距离锅里汤汁大约一指远的位置,直接把揉好的面饼贴了上去。 锅的内里贴了一圈,揉好的面团刚好分完。 重新拿盖子盖上,又往火势小得多的灶里加了几根柴,确定火势不会过大,玉青时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说:“你在这里看着,不要让火太大了糊了锅,我去找个东西。” 宣于渊做饭不行,看火还是可以的。 闻言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可以胜任。 不等他给自己邀功,玉青时就急匆匆地进了屋。 宣于渊见状眨眼,对着还在墙角蹲着的元宝抬了抬下巴,奇怪道:“你姐姐这是忙活什么呢?” 共同犯错,元宝担责。 看着跟自己一起犯错的宣于渊自在如是,自己却不得不蹲在墙角反省。 元宝又气又恼,狠狠地瞪了宣于渊一眼才说:“我怎么知道?” “说不定是你又惹姐姐生气了呢!” “开玩笑。” 宣于渊对元宝的怒气嗤之以鼻,嗤道:“我如此善解人意,怎么可能惹她生气?” “就算是惹,那也该是你惹的。” 元宝被他的厚颜无耻气到想扑过来咬人。 宣于渊指着他脚边的一个圈就说:“你可小心点儿别把脚跨出来。” “你姐姐说了,没反省好跨出来一步就打一下屁股,你自己盘算着能挨几下。” 元宝碍于打屁股的威胁,跨到一半的脚怯怯地又缩了回去,气得眼都红了。 他气鼓鼓地蹲着抱着膝盖不吱声了。 宣于渊挑衅似的呦呵了几声无人搭理,非常寂寞地摸了摸下巴,若是有所思地说:“不过说来也是。” “你姐姐单罚了你,也不说我,你说这是为什么?” 元宝气呼呼地梗着脖子呸了一声表示嫌弃。 宣于渊一点儿也不介意,自顾自道:“你说,她不罚我,是不是因为……” “舍不得?” 第81章 请你以后老实点儿 宣于渊凭借着自己无限的想象力和满嘴胡说的本事,不断故意歪曲玉青时的用意,成功把元宝气成了一个装满了怒火的火葫芦。 他一开始还能记着自己在受罚不能乱动。 可逐渐被宣于渊的不靠谱激到了极点,嗷嗷嗷喊着挥舞着自己的小胳膊就朝着宣于渊扑了过去。 “臭于渊!我要跟你决斗!” 元宝人圆滚滚的一个,用上满身的蛮劲儿,横冲而来就像个小炮弹。 宣于渊没反抗的意思任由着他扑到自己身上,手里的拐杖仿佛瞬间变成了逗猫用的狗尾巴草,东晃一下西摇一瞬,惹得元宝嗷嗷不停不住扑杀。 “我跟你拼了!” “就你?” “你跳起来能打到我的膝盖骨么?” “嗷嗷嗷!” “你就只能跳这么高吗?” “小元宝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 玉青时刚把压在箱子底下的一块旧料子翻出来,就听到外头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 期间还掺杂着元宝的怒吼和宣于渊冲火的动静。 虽是没第一时间看到是何场面,可光是听这动静就知道闹得不轻。 玉青时皱眉忍着心中烦躁拿上针线筐,抱着料子走出门,就正好看到宣于渊单手摁住元宝的脑袋,元宝在他的控制下死命扭打着胳膊想打他的场景。 元宝人小手也短,光论身量更是比宣于渊矮了一大截。 再加上这会儿脑袋被从上而下制住,手脚蹬打得再用力,也只是在划拉空气。 跟空气搏斗,还弄得如此气急败坏,嘴里叫喊着要跟人拼命。 相反,宣于渊游刃有余得过分,单手摁住元宝的同时甚至还有心思去点评他的动作不到位。 他每多说一个字,元宝眼睛闪烁的小火苗就更盛一分。 看起来大有恨不得扑上去直接把宣于渊一口咬死的冲动。 宣于渊完全没有以大欺小的自愧感,见玉青时出来了,甚至还很得意地冲着玉青时咧嘴笑。 “迟迟,你吩咐的事儿我都办好了。” “灶里的火正好,保证不会焦。” 玉青时忍住头疼抿了抿唇,像是没看到他和元宝的斗争似的,径直走过去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石磨上,淡声说:“你过来,我给你量一下身量。” 宣于渊闻言眼底亮光突闪,笑嘻嘻道:“量身量?” 玉青时从针线筐里翻找出一把大剪子,点头说:“不量怎么给你做衣裳?” 宣于渊没想到折腾了一日自己还能得件新衣裳,欢欢喜喜地松开快被气哭了的元宝,一点儿也看不出瘸了的样儿朝着玉青时蹦了过去,热情洋溢地转过身背对着玉青时,靠在石磨上主动张开了胳膊说:“这样好量吗?” “要不要我站直些?” “我……” 话音被突然逼近脖颈的凉意打断。 宣于渊微微侧首看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锋锐剪刀,眉梢无声扭动。 “迟迟。” “好好说着话呢,你动这东西作甚?” 玉青时没理会他字里行间的故作亲密,面无表情地加大了抵着剪刀的力度,咬牙说:“以后再让我看到你带着元宝胡来,或者是故意欺负他,我就用这东西戳破你的脖子。” 她说完威胁似的拿着剪刀往皮肉上点了点,见宣于渊的脖子上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压住眼底笑意缓缓收手。 “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所以……” “请你以后老实点儿,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拿剪刀捅穿别人脖子的事儿,玉青时的确做得出来。 可宣于渊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的脖子在她的面前是安全的。 他一点儿没觉得可怕,只是捂着被剪刀抵过的脖子,拉长了脸回头,垮着张俊脸在元宝扬眉吐气的哈哈笑声中小声抱怨:“迟迟。” “分明是他先招惹我的,我只不过是略施小戒,让他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可你这么点儿小事儿,你替他撒气就要拿剪刀捅我脖子,这未免也太不讲理了。” “讲理?” 玉青时轻声一呵,冷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讲理了?” 她说自己不讲理时理直气壮得很,甚至隐隐有几分宣于渊无赖的作风。 被这极似自己的口吻噎住,宣于渊能说书的舌头罕见地打了结,摸了摸脖子呐呐着不张嘴。 元宝见作恶多端的宣于渊终于萎了下去,小巴掌拍得啪啪地响不断欢呼。 “让你欺负我!” “活该!” 宣于渊凉丝丝地看着他幸灾乐祸的脸没说话。 玉青时转头的瞬间他的欢呼声瞬间而止,很是自觉地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容,认真忏悔:“姐姐我知道错了。” “你说的对,他不是好人,我以后都不跟他玩儿了。” 眼前的小人儿保证说得一本正经,听起来真像是那么回事儿。 玉青时对此却没抱什么过大的希望。 元宝今日说的话,明日要是还能记住,那或许就不是真的元宝了…… 她心累地摆摆手,说:“去看着火,再焖上半个时辰就能吃饭了。” 元宝忍着欢喜跑去火灶边蹲下,小鼻子一抽一抽地闻着锅里传出来的香气咽口水。 宣于渊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被气得啧了一声,正想重振旗鼓找玉青时对阵,就看到玉青时指了指火灶的方向,直接说:“你也去看火。” “用眼睛看,别叭叭。” 玉青时残忍地剥夺了宣于渊说话的权利。 无视宣于渊眼里翻腾着的不满,很是坦然自若。 宣于渊学着元宝平日的样子气得哼了一声,抓上自己的拐蹦了过去。 坐在地上的元宝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宣于渊斜着眼睨他,冷笑:“你姐姐让我来的,不服气你去找她?” 元宝小心地往玉青时这边看了看没接话,双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别过头不理宣于渊,继续生自己的闷气。 宣于渊手里抓了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上的泥,实在耐不住嘴上的寂寞,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元宝的小屁股。 元宝怒着回头:“你干什么?” “你过来些,我悄悄跟你说个秘密。” 元宝一心想抵制宣于渊的诱惑,可无奈敌人过分狡猾,被诱哄了几句就凑了过去。 玉青时拿着宣于渊裂成了两半的衣裳摊在石磨上用手丈量出尺寸,侧头就正好看到火灶边的一大一小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又头对头的不知在嘀咕什么。 她警告似的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见元宝和宣于渊的肩膀都同时僵了一瞬,忍不住道:“于渊,你要是再带着元宝惹事儿,下次你就跟他一起蹲墙角反省!” 宣于渊耸了耸鼻子捏着嗓子答:“知道了迟迟姑娘。” “我俩都是老实人,怎么可能会惹祸?” 玉青时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老实人无话可说,索性懒得理会,收心把目光汇聚在了眼前的料子上。 第82章 以德报怨的善人 这料子是芸娘多年前在布庄做活儿时掌柜的的送的。 不是什么好料子,颜色也偏厚重,黑压压的做成了衣裳家里也没人能穿得出门,索性就在家里箱子底压了很多年。 如今宣于渊光了膀子,拿出来给他做件外裳倒是合适。 玉青时做农活儿不算出众,可为了能有越人之优,针线活儿在前世时着实狠下了一番苦工,做一件不那么讲究的衣裳,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她把宣于渊被撕裂的那件衣裳勉强对上缝作了打样的板,手上沾了一点儿灰在新料子上大概划分出界限,拿起剪刀手起布散。 一块完整的料子很快就变成了互不相干的布块。 夕阳仍在,灶台上的锅里浓香渐郁。 玉青时手里的针线也在赶着逐渐稀疏的日光来回穿梭。 元宝被锅里的香气勾得口水直淌,掰着手指头数着时辰觉得差不多了,催着宣于渊掀开锅盖看看情况。 宣于渊这会儿倒是好说话,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土掀起锅盖看了一眼,回头对着玉青时说:“迟迟。” “锅里的汤熬得差不多了。” 玉青时把手里大致成型的衣裳放进筐子里,把挽着的袖子放下来的同时说:“确定行了就把灶里的火撤出来。” “元宝,你去屋里把食盒拿出来,另外再拿个大些的大碗。” 元宝蹦跶着冲进去把食盒拎出来。 玉青时把食盒放在灶上,先把大碗放进去安置好,确定不会摇晃后才拿起勺子舀出了锅里炖好的鱼块。 鱼块先被爆炒,后被小火焖炖了半个时辰,鱼肉被炖得凝而不散,先前硬邦邦灰扑扑的豆腐渣干都泡涨了不少,吸满了锅里的泛着奶白的汤汁,看起来就软乎乎的,香气惊人。 锅边贴上去的杂面饼子这会儿也熟了。 体积比原先大了一倍不止,闻着还有一股粮食特有的清香。 宣于渊有些手欠想去戳一下试试手感。 可不等动手玉青时就说:“帮我再拿个碗。” 他遗憾收手端了个大碗过来,看着玉青时在食盒的碗里装了一碗鱼块,又把熟了的杂面饼子拿出几个放在碗里,有些茫然。 “你装这个干什么?” “留着明天吃?” “不是,一会儿给奶奶送去。” 秦老太在秦大家里照料,虽是也不会缺了吃喝,可家里难得有些好的吃食,玉青时怎么也要想着给她送些过去。 只是送秦老太一人的份儿不足。 哪怕是送到了,只怕秦老太自己也一口都舍不得吃,全喂了秦大家的两个孩子,还有躺在床上的秦大。 万幸今日宣于渊他们去抓到的这条鱼比较大,不然估计都不够分。 玉青时利索地把盒子装好盖上,又把锅里剩下的大半舀出来放好,拿筷子夹锅边的饼子的同时头也不抬地说:“端过去,洗手吃饭。” 宣于渊任劳任怨的把装了鱼块的小木盆端到小桌上放好。 元宝积极地去拿碗筷。 杂粮面饼口感虽糙些,可因是放在炖了鱼汤的锅边焖熟的,入口隐隐能吃出一丝荤腥的香气。 鱼块被炖了许久不见肉柴,鲜嫩得很,用嘴稍微一抿肉和骨头就分离开来,哪怕是元宝剔骨也丝毫都不费劲儿。 吸饱了鱼汤的豆腐渣干成了这一锅汤的点睛之笔,晃晃荡荡地夹起来,咬上一口香气就在嘴里爆开,汁水横流哪怕是被烫着了舌头也让人舍不得松开。 桌上难得的美食抢走了众人的舌头。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顾得上说话。 就连一向嘴巴不停的宣于渊也少见的没叨叨。 吃饱了再喝上一碗滋味浓郁的鱼汤,惬意得元宝摸着自己的小肚子不住打嗝。 宣于渊支棱着手脚摊在小凳子上缓缓呼气,正琢磨着唱哪只小曲儿应景的时候,就听到玉青时说:“你俩别摊着,把食盒给奶奶送去。” 元宝比食盒就高了一丢丢,里头装着的还是容易洒的鱼汤,让元宝独自一人去显然是不现实的。 身为主要劳动力的宣于渊撑着腰唉了一声,叹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吃了迟迟姑娘的饭,就得听迟迟姑娘的使唤。” 他嘀咕完踢了踢元宝不住晃悠的脚尖,说:“起来,跟我跑腿去!” 吃饱了的元宝格外好说话,被踢起来也没见生气。 等宣于渊把食盒拎起来,他就自发上前去端起了装了饼子的大碗。 等他俩吆吆喝喝地走到门口,玉青时突然说:“把东西送到就赶紧回来。” “不许招祸。” 宣于渊背对着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一会儿就回来了。” 等这两人出了门,玉青时就把收好的针线筐拿了出来,把火灶里的火腾空加大,借着火光继续做衣裳。 此处距秦大家不远。 宣于渊在元宝的指点下晃晃悠悠的到了地方。 他俩运气好,没等敲门就正巧碰上了出来倒水的秦老太。 元宝跑过去脆生生地叫了声奶奶。 秦老太笼罩在眉宇间的忧愁散了几分,笑得合不拢嘴地摸了摸元宝的脑袋,看着宣于渊奇怪道:“你们怎么来了?”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儿?” 宣于渊闻言赶紧摆手,笑道:“家里什么都好。” “地里的活儿也有我跟着迟迟去做,老太太放心就是。” 他把手里的食盒递了上前,解释说:“我今日在河里抓了条鱼,迟迟炖成了鱼汤,还做了些饼子,想着她大伯正在养病,这鱼汤喝了对身子骨好,这才特意让我送来。” 这话不是玉青时叮嘱要说的,可宣于渊说起来仿佛真就是那么回事儿。 元宝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看着他手里的食盒止不住地叹气。 “这丫头……” 秦大家里事儿多,宣于渊带着元宝也不便多留。 他把该说的都说了,把东西转交给秦老太后就带着元宝溜达着往回走。 元宝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跑了几步,猝不及防地回头盯着宣于渊,皱眉道:“姐姐明明没说过那是送给大伯的。” 宣于渊扯了幌子半点儿不见心虚,理直气壮地点头。 “她是没说。” “那你怎么跟奶奶说是姐姐让送给大伯的?” “因为啊……” “你姐姐想做个谁也挑不出刺儿的仁善人,而这碗鱼汤,就是个做好人的机会。” 被人诬陷成杀人凶手,还不记过往之仇,慷慨送汤助病患养伤。 这样以德报怨的举措,任谁听了,会忍住不夸一句心地仁善呢? 第83章 你以为那些人敢? 宣于渊带着元宝溜溜达达地进了家门,看到坐在火灶边的玉青时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做好饭为节省柴火,灶里的火就熄了。 按往日的惯例,这会儿火也不当这般旺。 玉青时正对着火苗跳动的方向手上不知在忙活什么。 听到身后的动静也没回头,只是说:“盆里装着热水,你带着元宝洗漱一下就去睡觉。” 宣于渊闻言脚步微顿,眼含奇怪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古怪道:“你不睡么?” 玉青时低头咬断手里的线,回头目光沉沉地看了宣于渊光着的膀子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要你管?” 她倒是想睡,可这人光着个膀子四处晃,想到村里人见了可能会说的闲话,她就算是进屋闭上眼了,能睡得着吗? 宣于渊…… 这人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口气这么冲? 他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咚咚咚地蹦跶着进屋,头也不回地说:“说得像谁稀罕管似的。” 元宝看看宣于渊又看看玉青时,不太明白几句话的功夫,气氛怎么突然不对劲了。 他搓着小手眼巴巴地看着玉青时,小声叫了声姐姐。 玉青时心里再不忿,对元宝的耐心总是多些。 她借着火灶里跃出的火光拿起另一块布料,手上飞快地穿针引线,轻声说:“收拾好了就去睡觉。” “奶奶不在家,你就自己睡,有什么事儿出声叫我就是。” “好。” 元宝精力再旺盛,蹦跶了一日到这会儿也不太顶得住了。 他张圆了小嘴打着哈欠进屋睡下,不一会儿就有平稳的小呼噜声缓缓传出。 玉青时忍着火灶中传出的热度和不断上涨的困倦,终于是赶在一个时辰内做完了手上的活儿。 她把做好的衣裳放在一个木盆里,起身去端了个大碗过来,用手挡住碗口不让泡着的米洒下去,顺便把碗里的淘米水倒进了木盆。 如此循环两三次,木盆里的水看起来透出丝丝乳白。 除了淘米水,又在木盆里加了些热水。 她蹲下用手试了试水温正好,就把有一部分漂在水面的衣裳全部压下去泡好。 刚做好的衣裳不能直接穿,否则不管是没处理好的线头,还是存放了太久的料子都很生硬。 小娃娃穿了磨损皮肤。 大人穿上也不舒服。 用淘米水泡上一会儿,料子就会变软,等晾干后再穿上也不会有任何不适。 泡着衣裳的同时,玉青时也没闲着干等。 她把元宝换下来全都是泥的衣裳用水泡上,又把泡在碗里的米淘洗干净倒入还泛着余温的锅里,掺入足足的水,盖上锅盖把灶里的火弄小。 此时距天亮尚有几个时辰,有灶里这点儿火苗温着,明日一早起来就能喝上暖乎乎的米粥,省得大清早的就起来折腾。 熬着米的锅上盖上盖子。 她又去查看泡在大盆里的稻种。 灶台旁比别处更暖和些,本应发上七八天的稻种两日的功夫就冒出了米白色的小芽。 最多再有两日,就能撒种下地。 万幸这两日有宣于渊帮忙,地里的活儿赶了个七七八八。 等到撒种的时候也不至于过分慌乱,否则……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扭头看向身后的针线篓子。 找出来的料子不算少,做了件宽大的衣裳也还剩了些。 她拿起料子在手里丈了一下长度,唇线缓缓拉紧。 想了想,还是坐下重新拿起了针线。 宣于渊赌气进屋时,原本想着扒拉着门缝看看玉青时到底在忙什么。 可他生来就没吃过什么苦,也不曾下力气做过什么活儿。 在地里连着折腾了一日,往床上一倒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意识。 等他一觉转醒,已经是天色微明的时候了。 他脑子还迷糊着,听到门外一声轻响眸光霎时一锐,垂在身侧的手也瞬间化掌静待。 制造出响动的人停了一下,敲了敲门说:“是我。” 宣于渊眼中锐利尽散,忍着困倦把到了嘴边的哈欠咽回去,揉着眼睛说:“你怎么又来了?” 虽说知道张堰办事谨慎,敢直接进门定是让步玉青时和元宝都睡熟了的缘故。 可这人自到了这里后闲着没事儿就往这屋里蹿。 玉青时警惕性强疑心也深,万一被她察觉到了,岂不是要糟? 对上宣于渊毫不掩饰不满的眼神,张堰心累叹气。 “祖宗,你以为我想来么?” 他说着把手里的一个小盒子朝着宣于渊扔了过去,冷声说:“要不是为了等着给你送药,我早就走了。” 宣于渊拿着盒子左右看了一眼,鼻尖微动眉梢扬起。 “断骨丹?” “这东西你都弄得到?” 张堰朝着房梁上的蜘蛛网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没好气道:“如此宝贝,单凭着我怎么可能弄得到?” “贵妃娘娘知道你断了腿着急得不行,见你在此赖着又不肯回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去磨来的药,托了人不远千里给你送来的。” 老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伤及骨头用些寻常的药,不光是好得慢,也说不准日后会留下什么症候。 可断骨丹不同。 这药出自世间独一的丹绝谷。 别说宣于渊只是断了一条腿,就算是双腿齐断,再加上两条胳膊,在断骨的两个月内服下这药都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恢复如初。 张堰见宣于渊捏着盒子没动,忍不住道:“三爷,把药给你送到我就要回去了。” “你确定不跟我一起走?” “不走。” 宣于渊把药扔进嘴里空口咽下,呼出一口气才说:“对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我的好二哥是不是到了该回汴京的时候了?” 张堰闻声唇边添了一丝冷意,冷声说:“太子殿下此去南边公干很是顺利,盐引一案的相关文牒已呈递到了陛下跟前,陛下对其赞赏有佳,朝臣风向也朝着太子的脚边倒。” “旁人说起太子殿下,都是在夸赞太子英明神武,心思缜密,办事也很周到,不光是顺利查清盐引一案,甚至还顺便肃清了当地的贪官,破了当地的奢靡之风,太子殿下如今的风头可不小,此番回朝声势定能更胜从前。” 他一边说一边看宣于渊的反应,结果发现这人什么反应也没有时,头疼道:“三爷,你此次同太子一道出巡核查盐引案,本应是你出力最多,甚至还遇袭落水,险些丢了性命。” “可事到如今,功劳全被太子一众捞走,你还摊上了个办事不力险些误事儿的名头,你……” “着急有什么用?”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瞥了张堰一眼,讥诮道:“着急难不成就能改变局势了么?” 他随手把手里的盒子扔回张堰怀中,闭上眼漫不经心地说:“二哥为造就今日之局,从怂恿老爷子让我同他一起出巡时就下了第一枚棋,随后我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寸寸不离。” “你真以为那些被查的盐商敢派人刺杀我?” 第84章 这是乌骨老母鸡的皮 若非与他同行的太子手指头溜缝,有意对外泄露他的行踪。 再加上暗中不知得了太子殿下的什么保证,那些人哪怕是有了包天的胆儿,也绝对不敢如此行事。 他的好二哥苦心积虑,就是想趁着在外的时候要了他的性命。 彻底绝了后患。 可谁能想到,在那种绝境之下,他竟能有逃脱生天侥幸捡回小命的运气呢? 张堰想及不久前发生的事儿眼中多了些许暗色,咬牙说:“此事蹊跷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皇上肯定也察觉到了什么,只要三爷平安回到汴京,咱们再设法向皇上进言,请求皇上严查此事,那……” “不可能的。” 宣于渊自嘲轻笑,慢悠悠道:“这事儿不用咱们说,老爷子的心里也门儿清,老爷子至今不见有所动作,你以为是为什么?”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能动。 只是为了所谓的大局,不能动。 宣于渊不知想到什么,眉眼间嘲色愈浓。 “如今二哥声势正旺,我还背了个拖后腿的恶名,两厢对比差距过大,父皇根本就不可能清查。” “而我若是赶在这时候回去,就成了给二哥衬托的绿叶,我的无能正好能用来渲染他的能干,这样的蠢事儿我可不做。” “你且自己回去就是,等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回去的。” 宣于渊的话一针见血字字珠玑。 张堰咬唇迟疑半晌,只能是垂首道:“那三爷自己多保重。” 宣于渊摆了摆手,淡淡说:“去吧。”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张堰,有气无力地啧了一声又说:“姨母虽是暗中遣你来此寻我,可父皇定然也知道。” “你回去后他若是问起,你就说我差点死了一回,又怕又怨,折了心气想在荒野山村荒废余生。” 张堰脊背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回头:“这么说的话,那皇上岂不是……” “他大约是要怒的,可那又如何?” “世间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呢,好处名声都让一人包揽了,其余人只能要生要死?” “总该让老爷子也知道,有人生来就是受不得委屈的,有些功过也不是轻易就能折去的。” “而我就是这样的人。” 时辰还早,把张堰打发走宣于渊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在床上扑腾了几下,索性扒拉着手里的拐走了出去。 不大的院子里拉了根绳,上边昨日都还是空的。 可今日上头就多了件黑漆漆的衣裳。 这衣裳虽是晾在绳上的,可一看就知道大得很。 根本就不是这家里的人能穿得下的。 宣于渊眯着眼盯着看了半晌,确定这是一件男人的衣裳,眉心慢慢地就拧出了一座小山。 这家里老小幼三人,哪儿有可穿男子衣裳的人? 而且一看到这满眼的黑,他的脑海里立马就浮现出了一张黑黢黢的脸。 这难不成是薛强的? 可薛强的衣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把这玩意儿扔出去会被发现吗? 宣于渊杵在原地天人交战的时候,玉青时也揉着酸疼的腰走了出来。 她看到宣于渊仿佛隐隐透着黑气的背影,眼里闪过一缕茫然。 “大清早的你在这儿杵着干什么?” 宣于渊扯着嘴角挤出个笑,指了指绳子上挂着的衣裳,微笑道:“这衣裳是你的?” 玉青时一脸莫名其妙。 “不是。” “元宝的?” 宣于渊问得一本正经,玉青时看他的眼神却瞬间变了个味儿,仿若是看一个傻子。 “元宝过十年或许能穿得上。” 宣于渊狠狠咬牙,呵了一声杵着拐气势汹汹地要往回走。 玉青时奇怪地嘿了一声,抓着衣裳试了试感觉都干了,不等多想就说:“你不看看合适么?” “有什么可看的?” “黑压压的跟个老乌鸦脱了毛似的,知道的是衣裳,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扒了乌骨老母鸡的皮披身上了,还有……” “于渊。”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两句相同的话自不同的人口中而出。 空气瞬间凝滞。 宣于渊从不知何来的恼怒中惊然回神,意识到玉青时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从脚后跟顺着脊背往上突然就生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 他慢吞吞地扭着拐转身,不太确定地看着脸已经和锅底一色的玉青时,小声道:“你刚刚说,让我试试合适的意思是……” “这衣裳是给我的?” 玉青时捏着衣角勾唇冷笑:“不是。” “这是要还给乌骨老母鸡的。” “哎哎哎!” “迟迟你别生气啊!” 宣于渊脑中白光突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顾不得腿上的伤纵步跃到玉青时面前把人拦住,脸上再无先前的嫌弃,堆满的全是灿烂得耀眼的笑。 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扯住衣裳的一角不让玉青时走,满意道:“这真是给我的?” “你给我做的?” “给我做的新衣裳?” 玉青时扯着衣角往后退了一步,咬牙:“不是。” “让开!” “真是给我的?” “哎呀,迟迟你怎么这么好!” 他说着像是怕玉青时反悔,手上用力把衣裳拽到怀里抱着,一脸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的感动。 “迟迟,你对我竟然这么好。” “我实在是太开心了。” “你等等,我这就去换上给你看。” 他说完撒腿就走,杵着拐也没比谁慢了多少。 玉青时迟了一步没能拽住,眼睁睁看着这人哼着小曲儿冲进了屋,想到自己昨晚上就着火光缝衣裳的场景,气得不住磨牙。 “让你滥发善心。” “该!” 玉青时气得够呛,脸阴沉得仿若是积蓄了多日不下雨的天。 宣于渊与她截然不同,拿到了新衣裳欢喜得很,哼着小调儿利索的把衣裳穿上,跟个开了屏的大孔雀似的,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玉青时没给他量身,做出来的衣裳大小尺寸却正好都合。 处处合适,严丝合缝让人挑不出一丝不满。 他活脱脱像个从未见过好东西的人,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不久前莫名的怒火。 穿着新得的衣裳在玉青时面前晃来晃去的来回走。 嘴里时不时还要问一句:“好看么?” “是不是更英俊了?” 玉青时忍无可忍地看着他,无声冷笑。 “好看。” “是吧?” “我就知道,迟迟的手艺没的说,你做的我穿上一定……” 玉青时摆手打断了他的吹捧,淡声道:“不像乌骨老母鸡,你看着像村长家的神武大将军。” “神武大将军?” 宣于渊觉得这词儿是在夸自己,喜上眉梢正想乐,背后突然就响起了元宝的声音:“村长家的神武大将军是一只打鸣的大公鸡。” 宣于渊…… 这事儿没完了…… 第85章 要不你哄哄她? 玉青时因宣于渊的一句话怒火中烧,直到出门准备干活儿时脸色也算不上好。 宣于渊背着自己的御用树墩扛着锄头跟在后头,有心想说几句好听的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开口机会。 这种窒息一直凝聚到了地方,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拿着锄头去了地的另外一头,明摆着就是不想跟宣于渊说话。 宣于渊难掩挫败的杵着锄头叹了口气,用胳膊抵了抵元宝的脑袋,小声说:“你姐姐的气性真大。” 元宝捂着脑袋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嘀咕道:“姐姐昨天晚上为了做这衣裳,借着火光熬了半宿一直没休息。” “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衣裳被你说丑,她肯定生气啊!” 准确地说,这样的事儿放在谁的身上,谁可能都淡定不了。 宣于渊脑中闪过昨晚玉青时守着火灶的场景,瞳孔无声微颤。 昨夜燃得不寻常的火灶,竟是为了这个吗? 他抿紧了唇不说话,罕见的沉默。 元宝用鼻子对着他哼了一声,好气道:“姐姐还没给我做新衣裳呢。” “你先穿上了还嫌不好看。” “你可真不要脸。” 他哼唧完挎着自己的小篮子去找玉青时,跟在玉青时的身后帮忙把挖出来的草根子扔地埂上去。 宣于渊沉默半晌,把树墩扔到另一个方向,握着锄头若有所思地开始挖地。 地间的沉默持续了一上午,地里的活儿也到了尾声。 玉青时擦了擦头上的汗,抬头看了眼天色,想了想把锄头拿到地埂上放好,转头对着元宝说:“时辰还早,我有事儿出去一趟。” “你先收拾着回家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做饭。” 元宝乖巧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宣于渊放下锄头嗨了一声,说:“你去哪儿?” 玉青时把挽起来的袖子放下拉整好,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说:“与你何干?” 宣于渊被一言噎住没接上话。 等回过神来,玉青时已经走远了。 元宝目睹这一幕很是悻悻,学着宣于渊平时看热闹的样子摇了摇头,笑道:“于渊哥哥,你这次可是真的把姐姐惹恼了。” 玉青时轻易不动怒。 可一旦真的生了恼意,断然没平日里那么好说话。 宣于渊自知早上的误会闹得不小,听见元宝的嘲笑难得没反驳,只是杵着锄头叹气。 “这可如何是好?” 元宝闻言愣了愣,故作深沉地说:“要不你哄哄?” “哄哄?” “对啊。” 他学着秦老太跟自己说话的样子,一本正经道:“我之前要是在外头被人欺负了,或者是受了委屈,奶奶和姐姐都会哄我的。” “只要她们一哄我就高兴了。” “你哄哄姐姐,姐姐可能就不生气了呢?” 元宝这个提议对宣于渊而言过分新奇,以至于他默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元宝见他不答言,哼了哼说:“你要是不把姐姐哄高兴了,说不定姐姐往后就都不理你了。” “到时候你不光是没有新衣裳穿,估计连饭都吃不上。” “说不定哪天姐姐看你实在不顺眼了,还会找机会把你扔出去。” 玉青时想把自己扔出去的心思一直都有。 这一点元宝不强调宣于渊自己心里也有数。 只是哄人高兴,这事儿他着实是没做过。 宣于渊摸着下巴想了想,对着元宝神秘兮兮地招手。 “你过来与我仔细说说,你生气了的话,她们都是怎么哄你的?” 元宝和宣于渊两个人没回家,盘腿坐在地埂上小声说话。 不知说到什么,两人急急忙忙地收拾好了农具赶了回去。 不一会儿,宣于渊就拎着拐杖在元宝的带领下进了山。 玉青时对此全然不知。 她在小河边把身上的泥洗干净,对着水面稍微收拾了一下,确定没什么不妥后直接去了村长家里。 村长的儿媳芳嫂子见她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笑着说:“这不是秦老太家的迟迟吗?” “你怎么来了?” 地上摆着的是装成了袋的米糠。 芳嫂子正在把这些米糠搬进院子。 只是袋子大,装的米糠也多,她试了几下都没能扛起来。 玉青时见状没说别的,帮忙拽住袋子一角说:“有些事儿想找村长说说。” 芳嫂子为难一笑,可惜道:“可公爹出门了,现在不在家。” “你要是有事儿找他的话,要不改日再来?” 来都来了,要是又跑空一趟,那她想问的事儿可能就要多耽搁几日。 玉青时皱眉问:“那嫂子你知道村长什么时候回来吗?” 芳嫂子摇摇头,不确定道:“不好说。” “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也有可能要下午些才能到。” 玉青时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唇,看到堆在门前的袋子还有芳嫂子满头的汗,索性说:“我先帮你把这些搬进去,顺便等等村长。” 芳嫂子听了赶紧摆手:“那怎么行?” “这活儿……” “有什么不行的?” “顺手出把子力气的事儿。” 见玉青时坚持,芳嫂子没再推拒,跟她一起合力把堆在门前的米糠都搬进了院子的茅草棚子里。 袋子都摆好了,芳嫂子连忙拉着玉青时进屋休息。 她倒了碗水递给玉青时,摁着她坐下才说:“今日多亏了你。” “不然一会儿要是下起了雨,把这些米糠淋湿了就糟了。” 玉青时沿着碗边喝了半碗水,用袖子挡住不由自主发颤的手,笑道:“搭把手的事儿,这有什么值当说谢的?” “往后嫂子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也只管去喊我就是。” 芳嫂子跟玉青时接触不多,不曾想这人看着冷清,却是这么个热心肠,愣了一下撑不住笑了起来。 “你倒是不吝惜自己的力气。” “只是瞧着这么娇嫩的个小姑娘,那些下力气的苦活儿嫂子可不忍心让你去做。” 见玉青时手里的水见了底,她又进屋去找了些晒的红薯干放在盘子里端出来。 “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这红薯干还是去年晒的,你吃些甜甜嘴,公爹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了。” 玉青时正想说不用,门外就响起了村长的声音。 她和芳嫂子同时站了起来看向门外。 进门的村长见着玉青时顿了一下。 他皱眉道:“迟丫头你怎么来了?” 不等玉青时开口,他就沉声道:“是不是你那大伯又闹什么不安分的幺蛾子了?” 第86章 竟是个软性子的丫头 秦大家两口子近来频繁生事儿,在众人的心里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印象。 玉青时听到村长含怒的话,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幽光,张嘴却道:“村长您误会了。” “我大伯伤得厉害在家里都起不来床,怎会生事儿?再者说……” 她似是遮掩苦闷似的低下了头,揪着衣摆小声道:“大伯和大娘都不是坏心眼的人,之前的一些事儿想来也都是误会,不会如此的。” 秦大家两口子的所作所为众人都看在眼里。 这会儿听到玉青时还在为他们二人辩解,不光是村长面露讶然。 就连芳嫂子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玉青时小小年纪就被迫持家,还遇上这么两个恶心人的长辈,日子过得属实不易。 村长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就此事发表言论,摆手示意她坐下后才说:“你能这么想倒是不错,只是你家现在情况不同,你奶奶和元宝都指望着你撑起一家的脊梁骨,你处事还是当硬气些,不可让人随意欺辱的好。” 玉青时一脸受教地点点头,笑道:“您说的我记住了。” 芳嫂子拉着玉青时坐下,把装着红薯干的盘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闲聊似的说:“你这丫头性子太绵软了些。” “秦大家两口子处处说你坏话,如今他卧床不起了你还记着给他送养身子的鱼汤,你也不怕他身子养好了再来找你的麻烦?” “芳华。” “不可胡言。” 被村长警告了一句,芳嫂子摇头笑笑说:“公爹,这事儿咱村里谁不知道?” “我就算是不说,也没谁真的瞎了眼睛。” 她拍了拍玉青时的手,轻声道:“那起子恶心肠的人有如今这下场都是报应。” “你做什么都不见得能看出你的好,何必浪费一番心意?” “要我说,与其浪费了好好的鱼汤,不如留着给元宝补补个儿,元宝吃了快些长成,来日才能给你和你奶奶遮风挡雨。” 玉青时闻言下意识地怔住不言。 昨日的鱼汤是送去给秦老太的,只是怕秦老太一口都吃不上才多装了些。 可听芳嫂子这意思,怎么像是她特地给秦大备的? 宣于渊和元宝昨日去送汤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她为免被看出异色出手不语,芳嫂子见状却是无奈轻笑。 “我之前听说你把秦大家两口子砍伤了,还以为你是个什么狠辣性子,如今得见才知,竟是个绵软的丫头。” 提起前事,玉青时苦涩难言,揪着衣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那会子也是实在没了法子。” “我爹娘去得早,就留下个元宝,那是全家的指望。” “大伯大娘想把元宝卖了,爹娘知道后在地下也难得安宁,我就算是拼了命也不可能答应,不然的话,我也不敢做出那样的举动。” 拿刀伤人是不对,可也分伤的是什么人。 芳嫂子这会儿想想也没觉得玉青时做错。 村长见她俩说得越来越远,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迟丫头。” “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儿?” 玉青时像是被提醒到了,赶紧站起来说:“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想跟您打听打听入学的事儿。” 村长惊讶出声:“入学?” “对。” 玉青时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声说:“别人家的孩子四五岁就开蒙了,可元宝如今六岁,还不知学堂长什么样儿。” “他一日似一日的长大,往后总不能一直在田间地头来回的跑,我想着如果合适的话,还是想送他去学堂进学。” 不求他来日能饱读诗书博取功名,也不奢望他能就此出人头地。 可该读的诗书,当明的道理,玉青时还是希望元宝都能有机会接触。 不管怎么说,读过书的人,在往后的日子里总能比旁人更多一个选择的出路。 哪怕是看在芸娘夫妇为养育她吃过的苦,玉青时也不可能放纵元宝就此烂在村里的泥地里。 村长显然没想到玉青时说的会是这个,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迟丫头,按理说你这么想是好事儿,可是想把元宝送去村学,那要花的银子可不少。” 自古来读书不易,穷苦人家更是读不起书。 不光是每年给先生的束脩,还有笔墨纸砚,样样都是不便宜的。 这方圆百里村庄数十个,只有一个村学。 想去村学,就必须把孩子送到百里之外的地方去。 来回所费的银钱,还有孩子在村学里的吃食住宿,这都是银子,对于寻常人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了。 村里与元宝年岁差不多大的孩子就有二三十个,但唯独村子家的小孙子入了村学。 因为其余人家谁也负担不起。 孩子小时就在村里的疯跑,长大了些,就跟着爹娘下地求生,再大些就成婚生子,一生双脚都陷在泥地里。 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这么过的,祖祖辈辈也是如此。 鲜少有人会觉得不对。 可玉青时心里清楚,这样是不行的。 她深知村长担心的是什么,笑了笑淡声说:“家里再难,总不能误了元宝的将来。” “我都想好了,跟奶奶也商量过,只要家里勒紧些,我再想些法子多挣点儿,总能省出送元宝入学的银子。” “只是村里也没有别家孩子入了村学,我也不清楚除了银子外还需要些什么,这就想着来请教请教您,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元宝也去。” 玉青时和元宝不是亲生的姐弟,这事儿村里谁都知道。 可她能为元宝思虑至此,却是谁都没想到的。 村长沉默的时间比先前更长了一些,过了很久才叹道:“元宝有你这么个姐姐一心盘算着,往后的日子差不了。” “你如此,也不枉费你爹娘一片疼你的心。” 玉青时垂首笑了笑没接话。 村长看着她说:“想送元宝去村学不难。” “我给你出一份村里的举荐信,再带上元宝去一趟让先生看看资质,若是先生觉着可以,泥再给元宝准备个书袋,带上些干粮和笔墨,还有给先生的束脩就可以了。” “正巧五日后我要送我家铁牛去,你把元宝带上与我一同前去就行。” 过程比玉青时设想的简单很多,她松了口气认真道:“那就麻烦您了。” “多谢。” 村长摆手笑道:“你愿意送元宝去村学是好事儿,这有什么可说谢的?” “五日后一早,我带着铁牛到村口等你们。” 第87章 伤心的元宝 得到村长的肯定答复,玉青时放下心口巨石的同时松了口气。 过几日把元宝送去村学,有了师长管教,就不必再日日盯着他不敢错眼。 她也能腾出手去琢磨赚银子的法子。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细想几日后送元宝去村学用得上的东西,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前。 院子里,元宝正一个人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呼呼喊喊地玩儿,见她回来了欢喜上前。 “姐姐你回来啦!” 玉青时揉了揉他凑过来的脑袋,状似随意地打量了院子里一眼,见带出门的农具好好地摆在一角,可却没见着旁的人影,忍不住皱眉道:“于渊呢?” “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元宝眼珠一转点头又摇头,说:“他先把我送回家,然后又出去了。” “出去了?” “可曾说去哪儿?” 宣于渊进山的路还是元宝指的。 只是他走之前再三嘱咐了,说不可以跟玉青时提。 元宝忍着心里的小忐忑搓了搓手,底气不足地小声说:“不知道。” “他只说自己要出去一趟,让我自己在家里等你回来。” 元宝不擅撒谎。 尽管已经竭力掩饰,可张嘴说的是不是实话,玉青时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隐隐猜到这是宣于渊叮嘱的,顿了顿更是没好气。 瞧着挺靠谱的一个人,偏生嘴上没个准数。 这么大的孩子教什么不好? 他竟教着元宝撒谎! 见玉青时不接话,眉眼间仿佛还透着青,元宝愈发心虚,眼神闪烁地看着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姐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玉青时冷冷一笑,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瘸了一条腿还不老实,那人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关她什么事儿? 最好是走得远远的再也没回来,省得家里还要多做一个人的饭! 玉青时嘴上说着不生气,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元宝识趣得很,知道这时候的玉青时惹不得,眼里带着慌左右看了一圈抓着自己的小棍子撒腿就接着去玩儿。 玉青时也没抓着他刨根问底,随便弄了点儿吃的把午饭对付过去。 进屋找了一截去年给元宝做衣裳剩下的青色料子,拿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准备给他做个书袋。 元宝摸着小肚子咂摸着小嘴回味着饼子里残存的鱼汤味儿,打了个饱嗝眼巴巴地蹭了过来。 “姐姐,你又要给于渊哥哥做衣裳吗?” 玉青时捏着剪子的手猛地一顿,没好气道:“我闲着没事儿给他做什么衣裳?” “这是给你的。” 元宝没想到新衣裳自己也有份儿,激动得瞪圆了眼睛。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不是过年我也有新衣裳穿?” “不是新衣裳,是书袋。” “书袋?” 元宝很是摸不着头脑地说:“书袋是什么?” 玉青时利索地把手里的料子剪裁好,穿针的同时轻声说:“书袋就是给你装书本用的。” “等你到了村学,就要背着这个书袋去听先生讲课,跟着先生学文理诗经。” 元宝听了个一知半解,索性蹲在玉青时的身边歪着脑袋问:“可是村学是什么地方?” “先生又是做什么的?” 玉青时被他话中好奇逗得笑出了声,笑道:“村学就是学堂,是小孩子读书的地方。” “先生呢,就是负责教你们读书的老师。” 像是怕元宝不能理解自己说的话,玉青时想了想解释道:“村长家的铁牛你记得吗?” 元宝唰唰点头。 “记得记得,他总是被村长爷爷送到别的村子去,回来了也没空跟我们玩儿。” 他托着下巴有些艰难的回想,认真道:“我上次去找他玩儿,他还在院子里哭着念叨什么子,说背不下来就要被打手板子。” 似是想起了手板子的可怕,他一脸惊惧地抖了抖肩膀,抱着自己的小手哼唧:“铁牛太可怜了。” “不能抓蛐蛐儿,也不能去扑蜻蜓,甚至都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儿大将军的把戏,我每次见着他,他都在哭咧。” 玉青时没想到村长家的小孙子求学之路如此多艰,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扭头看着元宝认真道:“那你可得比他勇敢些才好。” 元宝怜悯了铁牛半天恍惚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小眉毛飞了起来。 他哆嗦着小嗓门喊了一声:“姐姐?” 玉青时装作听不出他话中惴惴,轻轻一笑,手里的针飞快地穿过料子一角,慢条斯理地说:“铁牛被村长爷爷送去的地方就是村学。” “你看到他背的东西,是先生布置的功课。” “过几日你也跟着铁牛一起去村学,然后你们就可以一起玩儿了。” “不过先说好,你可不能学铁牛似的日日都哭。” 玉青时一脸骄傲地点了点他的眉心,笑道:“咱家元宝可是小男子汉,来日要当大将军的人。” “要是跟铁牛似的日日掉金豆,那可是要惹人笑话的。” 要是没见过铁牛求学之难,再加上听了玉青时这番话,元宝或许会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完了。 村里只有铁牛一个人去读书,也只有他一个人日日都在为背不下来的书失声痛哭。 村里的小娃娃成群结队的在田埂河边疯跑打闹的时候,铁牛就自己一个人扒拉着自家大门啊嗷嗷地喊。 那个惨状,那种悲伤。 元宝见一次心颤一次,听到一回为他可怜一回。 村里的小娃娃暗地里没少嘲笑铁牛不能玩儿。 可谁能想到这事儿竟然会轮到他? 元宝一想到自己往后也要扒拉着大门嗷嗷痛哭,甚至隔三岔五的就要挨手板子,眼泪就控制不住的在眼眶里打转。 可摸着玉青时刚刚点过的眉心,想到玉青时的夸赞,他又没敢哭出声来。 他极力忍着眼泪抽抽搭搭地拉住玉青时的袖子小声喊:“姐姐……” “姐姐,我……” 玉青时装作不知他为何哭鼻子的样子,赞赏道:“我就知道咱家元宝最是懂事儿。” “知道能去读书了,都高兴得要哭了。” 元宝没忍住哭腔哇了一声,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姐姐,我不想……” “好了。” “我知道元宝是小男子汉最勇敢,所以一定会好好跟着先生读书的,来日出人头地,让姐姐和奶奶享福的对不对?” 元宝抽抽噎噎地挤出两个字,被玉青时这番话把剩下的声音悉数堵在了嗓子眼,小肩膀抖了半晌终于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声。 “哇……” “呜呜呜……” “我……元宝……元宝记住了……” “元宝……元宝会……会读书的……” “呜呜呜……读……读书……” 元宝哭得伤心欲绝,玉青时艰难忍笑。 她控制住抽搐的嘴角把元宝抱在怀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我就知道,咱家元宝最棒了。” 元宝一听,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第88章 迟迟,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元宝因为读书的事儿伤心得不行自拔,甚至都没心思去玩儿,抓着根小树枝蹲在门口划拉地上的泥,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悲伤里难以挣脱。 玉青时三言两语把他糊弄好了,专心做手上的活儿。 等手里的书袋缝出个大概形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雷声骤过,轰隆不断。 阴沉了好一会儿的天看着也越发暗沉。 玉青时抬头看到头顶阴云密布,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对着元宝招手:“要下雨了快进屋。” 元宝抬手把眼角的泪抹了,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堂屋。 不一会儿雷声更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往下狠砸。 玉青时看着院子里积蓄起的小水坑,眉心起了个不大的褶皱。 下这么大的雨,那人还不知去了何处。 要是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或是…… 她低头用手指戳了戳被雷声吓到缩在自己怀里不动的元宝,问:“于渊到底去哪儿了?” “跟没跟你说什么时候回来?” 元宝连遭噩耗又被雷声吓了一下,这会儿早忘了宣于渊出门前的叮嘱,哆嗦了一下往玉青时怀里扎得更深些,闷声闷气地说:“他进山了。” “进山?!” 玉青时惊得手抖了一下,咬牙道:“他进山做什么?” 林深路滑,他还伤着一条腿,陡遇大雨要是再出点儿什么差错,那他的那条腿到底还要不要了! 玉青时的怒气来得毫无征兆。 元宝被震得懵住了神,绞尽脑汁疯狂回想也没想起来宣于渊到底进山去做什么。 许是见玉青时实在怒得厉害,他眼里又堆上了泪花,颤着嗓门说:“我不知道……” “他只说让我回家等着,我……” “罢了。” 玉青时伸手把他脸上的眼泪擦掉,拉着他进屋把他抱到床上坐好,拉过被子给他抱着才说:“雨实在是太大了,山里路滑,他还只有一条腿能蹦跶,万一蹦错了劲儿可能就要出事儿。” “你自己在家里睡会儿,我拿着伞去山脚看看,好不好?” 打雷的天儿元宝很是不愿自己一个人待着。 可玉青时面上的郑重让他不敢反驳。 他吸了吸鼻子抱紧怀里的被子,拉着玉青时的手小声强调:“那你找到于渊哥哥早些回来好不好?” “姐姐,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 玉青时抱着他的脑袋搓了一下,笑着说:“我很快就回来。” “你乖乖的在家。” 安抚好了元宝,她把家里的蓑衣披到身上,拿上唯一的一把伞就准备出门。 大门刚打开,门外就扑过来了一个湿漉漉的身影。 宣于渊没想到大雨来得比自己脚程快,被淋得一身狼狈,头发散在身后顺着往下不住淌水。 他一手杵着在地上打滑的拐,另一只手里拉着根绳子。 绳子上拴着个一时看不清模样的东西被拖在地上。 他站在门前正想拍门,就跟开门出来的玉青时撞了个对眼。 看出玉青时眼中跃跃的怒火,宣于渊茫然眨眼。 “这么大的雨,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玉青时攥着伞骨的手无声微紧,捏着伞把果断转身。 眼看着她一言不发地甩手进屋。 宣于渊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表情比先前更懵了些。 “瞧着怎么更生气了?” 嘀咕声落,惊雷就再度炸响,暗沉沉的天刹甚至还闪过了惊人的电光。 宣于渊呦了一声赶紧蹦跶着进门。 他把手里拉着的绳子随意往厨房扔了过去,三步并作两步急速冲进屋子,用力甩了甩脑袋,飞溅出来的水逗得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地的元宝哈哈出声。 “于渊哥哥你甩水淋到我了!” 宣于渊坏心眼地拧着衣摆挤出些水朝着他洒了过去。 元宝被他逗起了玩儿心,挥舞着胳膊朝他扑喊过来。 在他扑过来的瞬间宣于渊赶紧摁住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护住怀里的东西,警惕得不行地说:“轻点儿轻点儿。” “这东西可不好找,万一碰坏了就糟了。” 元宝被他的勾起了好奇,踮脚蹦起来想看他护着的是什么。 他神秘兮兮地拉开衣襟,压低了声音说:“就给你看一眼。” “先说好,这东西不是给你的,只能看一眼。” 元宝人矮,再加上宣于渊的动作过分的快。 他蹦起来也没来得及看清楚宣于渊揣着的到底是什么。 他正想耍赖让宣于渊再给自己看一眼的时候,去把蓑衣和伞放好的玉青时就冷着脸走了过来。 她看着连裤脚都在往下渗水的宣于渊,心头无名怒火迸起,沉沉道:“你那条腿是真的不想要了是吗?” 山里有野狼,有伤人的野兽。 野狼早年间还成群的下山到村里嚯嚯过牲畜,前两年甚至还伤过人。 村里身手最好的猎户也不敢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进山。 更何况宣于渊还伤着一条腿! 玉青时简直没法想这人是怎么从湿滑的山路上蹦下来的。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宣于渊茫然的脸,冷笑道:“你要是真想就此瘸了,那就早些交代清楚,省得万一真的残了,还要赖着我家给你养老送终。” 宣于渊被她话中的怒气震了一下,身上还凉着,心底泛起的却是说不出的烦躁。 他抿唇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我只想告诉你,想作死自己换个地方作。” “不要连累了旁人。” “也没谁会为你的胡作非为收拾烂摊子!” 玉青时说完就走,背影决然丝毫余地都没留。 宣于渊为寻怀里这点儿东西跨了两个山头,还遇上了大雨好不容易折腾着到了此处。 结果进门不问三不管四的先被玉青时吼了一通。 他生来至今从未受过这般无端斥责,一时怒从心起,阴沉着脸直接把手里的拐杖砸到了门上,侧着头喊:“我就算是死了也用不着你去给我收尸!” “用不着你操这份闲心!” 玉青时人都进了屋,听见这声回吼更是怒不可遏,张嘴就说:“想死最好是找个远些的地方寻死,休要脏了我家门前的路!” “玉青时你……” “你怎么能凶我姐姐!” 元宝先是被两个大人的争执吓得不敢言声。 可一听到宣于渊发了火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怒视着宣于渊黑青的脸气得浑身发抖,怒声道:“姐姐说雨太大了怕你再摔伤了腿,刚刚还要拿着伞去找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宣于渊想起玉青时刚刚在门前的样子,心头猛地一颤惊住不语。 元宝却已经气得哭出了声儿。 他指着宣于渊说:“你居然凶我姐姐!” “你不是好人!” 宣于渊没顾得上元宝的指责,蹲下身捏住元宝的肩膀哑声问:“你姐姐刚刚是要去寻我的?” “她真是担心我?” “我……” “元宝!” “不许胡说!” 捕捉到玉青时字里行间不明显的恼意,宣于渊眉眼间阴霾瞬间而散。 他瞬间换了张脸似的捡起地上的拐杖,扔下元宝就蹦了出去。 玉青时正在屋子里咬牙懊恼自己多余的担心,门就被人从外头拍响。 “干什么?!” 宣于渊淋着雨打了个喷嚏,拍了拍门笑嘻嘻地说:“迟迟。” “刚刚跟你争是我不对。” “你别生气了。” 玉青时揪着手里的料子暗暗咬牙,冷笑道:“我与于先生素昧平生,怎敢与你争执?” 宣于渊一听这语调心里叫了声糟,又变成了之前那副没脸没皮的德行,嬉笑道:“迟迟,我知道错了。” “你把门打开,我给你带了赔礼的好东西,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玉青时在屋内默声不言。 宣于渊也没气馁。 雨越发的大,砸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响。 宣于渊淋着大雨怎么都不肯离去,站在门外锲而不舍一声接着一声地喊。 玉青时被他叫魂似的动静弄得心烦意乱,站起来砰的一下把门拉开。 视线不等看清眼前的人,宣于渊就低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被布包着的东西。 他把布包打开露出里头红彤彤的小果子,抬眉看着玉青时的眼睛笑。 “元宝说你最喜欢这种果子,我特意去山里寻了最红的都带了回来。” “你尝一个看甜不甜,吃了我的果子,就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第89章 屋里成了鱼塘 雨点滴答而下,抽打着能冲刷的所有事物发出嘈杂的声响。 在无数不断响起的声音中,宣于渊的话声轻得几乎听不清。 可偏偏一字一字让人无法忽略。 在空中化作无形的重锤狠狠直击心口,让玉青时的心头失控的为之一颤。 见玉青时不答声,宣于渊露出个讨好的笑,捧着手里的果子往她的面前递了递,笑着说:“如今过了时节,这果子在山里可不好找,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这么些。” “你给个面子,吃了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玉青时前世今生倥侗活了两辈子,却从未被人如此待过。 她眼中无措一闪即逝,竭力忽略心尖颤抖,皱眉道:“你进山就是为了寻这个?” 宣于渊不太好意思地嘿了声,抹去脸上的雨水闷声道:“早上说错了话惹你生气,我就想着找些你喜欢的东西来给你赔礼。” “可我一穷二白身上也无长物,只能是寻些山里现成有的。” 他把小心捧了一路没损着半点的果子放在玉青时的手里,笑道:“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可到底是能吃的。” “你凑合吃些?” 果子或许是被贴身放了太久,这会儿拿出来入手都仍能感受到一股烫人的温热。 玉青时无意识地缩了缩手指,扭头仓促避开宣于渊过分灼人的目光,硬邦邦道:“东西我收了。” “不想着凉生病就赶紧去把湿衣裳换了。” 话虽仍带着几分生硬,却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 宣于渊见好就收,甩了甩头上的水说:“那你歇着,要是喜欢吃,改日天气好我就再到山里去给你找!” 他踩着地上的积水蹦着进了侧屋。 玉青时捧着手里的果子在门前呆滞良久,默了好一会儿才把转身进屋。 宣于渊特特去寻来的果子叫山里红,个头不过指头大小。 多长在长了刺的灌木丛里,虽是多见,可因为个头小,熟了以后的果皮会变软,不好采摘,摘下来稍微不慎就会把果皮弄破,洒得一手汁水。 所以除了嘴馋的小娃娃会在路边扒拉着树丛找些解馋,大人鲜少有去找这个来吃的。 如今早已不是山里红多的时节,容易看到的路边都没了踪影。 这人也不知跑了多远才找到这么一小捧。 更难得的是这么些果子被他揣着蹦了不知多久,竟一个都没损着皮。 个顶个的圆润通红,用手轻触甚至能感受到内里汁水的柔软。 玉青时低头盯着手里的果子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地拈起一个塞进嘴里。 果皮在齿间迸裂酸甜的汁水迸溢而出,瞬间充斥满了整个口腔,顺着肌理缓缓流淌,仿佛连发梢都填满了酸甜的滋味。 玉青时咽下嘴里最后一口果肉缓缓呼气,闭上眼无声轻喃:“罢了。” “懒得跟这样的浑人计较。” 春日急雨来得又急又猛。 伴随着阵阵惊雷,门前积蓄起的大小水洼越来越多。 玉青时看着外头黑压压的天色,正无声皱眉时,就听到侧屋响起了一声惊呼。 “哎呦喂!” “于渊哥哥这里也漏了!” “盆盆盆!快拿盆来接着!” “没有盆了,我……” “没有盆碗也行啊!” “快拿碗来!” …… 侧屋里闹声翻天,宣于渊和元宝一人喊一嗓子闹腾得不行。 玉青时压下心里的迟疑顺着房檐走过去,她站在门前没贸然进屋,只是沉声问:“怎么了?” 宣于渊端着个破碗站在床上接着房顶上漏下来的水,听到玉青时声音的瞬间眼里骤然一亮,想也不想地就扭头冲着门口喊:“迟迟你快帮我拿几个盆来!” “这水再这么漏,我这里就要能养鱼了!” 玉青时被他字里行间透出的惊恐弄得怔了一下,推门进去看清屋内的乱象眉失控地跳了起来。 侧屋年久失修,也常年没人住。 收拾出来让宣于渊暂时落脚的时候,也没想到修补屋顶。 之前天气晴好倒是没出什么岔子,可这会儿下起了雨,偷懒的弊病就冒了出来。 外头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地上竟已跟外边差不多似的积起了小水坑。 元宝和宣于渊正手忙脚乱地四处接水,玉青时顿了一下就冒雨冲到厨房,把能接水的东西都装到一个盆里,抱在怀里跑进屋子。 宣于渊见状从床上蹦下来。 可屋内是勉强抹平整了的泥地,被雨水一混就变得湿滑无比。 他这么直挺挺地往下一蹦,脚下打滑差点迎面直接倒了下去。 玉青时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 宣于渊借着这股力堪堪站稳,不等回神就听到玉青时嫌弃地说:“好生站着,别添乱。” 被勒令不许添乱的宣于渊看着逐渐变成了鱼塘的屋子,心情复杂的瘪了瘪嘴站着没动。 玉青时麻利地把能看到漏水的地方下头都摆上接水的东西,看到水滴稳稳地落入器物中松了口气。 她正想说等雨停了就好了。 可不等开口元宝就指着床的方向惊呼出声:“床上漏了好大一股水!” 玉青时霎时回头,看清眼前之景心累得说不出话。 床铺正对着的房梁上方的位置,不知怎么突然就漏得比之前厉害了不少。 被宣于渊摆在床上接水的破碗装不下漏下来的水,洒得到处都是。 水滴入被褥无声无息,谁也没察觉。 等这会儿发现不对,堆在一角的被子已经到了可以拧水的程度。 宣于渊绝望地拎起被子一角抖了抖,感受着被子多出来的沉重,很是心痛。 “晒一晒,到了晚上会变干吗?” 玉青时擦去额角的汗无奈道:“太阳都没有,你想怎么晒?” 再说这会儿已经接近下午时分。 纵然是雨停了,太阳也出不来了。 宣于渊看着湿漉漉的被子苦大仇深的说不出话。 他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满是泥泞的鞋子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光脚站在地上,头发也顺着后背往下滴水,看着糟心又生得可怜。 玉青时头疼地摁住眉心揉了揉,说:“这个一会儿再说。” “你先跟我来。” 宣于渊不甘地撒开手,茫然道:“干什么去?” “给你找帕子擦头发!” “那这里……” “雨不停就不会止,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你们都过来。” 第90章 再胡说嘴都给你撕烂 玉青时把一步三回头的宣于渊和元宝都叫到了堂屋。 元宝自己去抓了个小木马,摇晃着挤到宣于渊的身边好奇地问他山里的事儿。 玉青时则是去找了块干燥的帕子,直接扔到宣于渊的手里。 “把头发擦擦。” 宣于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苦着脸叹气。 “你说那屋子怎么就漏了呢?” “漏就算了,还漏在如此要紧的位置。” 床铺不干,大雨不歇,他今晚上注定就只能一夜不眠。 接下来的几晚上肯定也睡不上安生瞌睡。 这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宣于渊正为自己倒霉催的运气忧愁,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元宝的提问,玉青时突然说:“你跟着元宝进屋把湿衣裳脱了。” 宣于渊闻声猛地一僵,捂着拧成了一团的衣领扭扭捏捏地抬眉看向玉青时,含羞带怯地说:“迟迟,那不好吧?” 玉青时被他这副扭捏姿态弄得懵了懵,嗤道:“为何不好?” 这湿衣裳捂的时间久了定要生病,万一染了风寒,那才是真的麻烦。 宣于渊听了这话表情更是古怪,揪着衣领小声说:“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让我把衣裳扒了,这话要是传出去……” “啊!” 他捂着被敲的地方痛苦吸气:“好好的说着话你敲我作甚?” 玉青时收回打人的手,无声冷笑。 “再口无遮拦,下次直接把嘴撕烂。” 宣于渊存心曲解玉青时的意思,故意故意地歪着说。 这会儿为自己的胡说八道付出了代价,也不胡咧咧了,吸了吸鼻子跟着元宝进了里屋。 他进屋还没来得及动作,外头等着的玉青时就说:“湿衣裳脱了让元宝送出来。” “元宝,把你的被子找给他,让他先裹着被子在屋子里待会儿。” 元宝应了声好把鞋蹬掉爬上床,抱着个上头还绣了大老虎的被子冲着宣于渊嘚瑟。 “你看,这是我的被子!” “是不是很威风?” 宣于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手指在衣领上摩挲着没动。 元宝见状绞着小眉毛催促:“湿衣裳穿着生病的,你赶紧脱了裹被子,被子里可暖和了!” 宣于渊的视线从被子上滑过,唇边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坏笑。 突然扯住被子一角往上一拉,再用力往下一压,成功把元宝缠到了被子里。 元宝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换了个位置,被被子缠着蒙住头脸倒在了床上,手脚也动弹不得,只能像个大虫子似的在床上扑腾。 他以为宣于渊是在跟自己闹,哈哈笑着挣扎:“你快放我出来!” “放我出来!” 宣于渊用屁股压住被子,确保元宝不会有机会挣脱出来,双手动作飞快把身上的湿衣裳脱了下来扔到一旁。 低头看到肩上浮现出的彩绘,想到那药水的效期,他忍不住暗暗在心里骂了声娘。 他嘴上应付着叫喊着要出来跟自己决一死战的元宝,双手拉住被子的两个边角,毫无征兆地朝上用力抖了抖。 缠在被子里的元宝被抖出来在床上滚了两圈。 等他摇着犯晕的脑袋爬起来时,宣于渊已经把被子裹到了自己的身上。 宣于渊裹着被子伸出自己的两条长腿,用好的那条腿把想报仇的元宝摁住,赶紧说:“你姐姐叫你了!” “元宝。” 元宝咬着牙冲着他不甘心地哼哼了两声,拿上他脱下来的湿衣裳跑了出去。 玉青时在堂屋里已经撑开了个木架子。 这架子是芸娘在世时用来织布的,这会儿用来晾衣裳倒也合适。 她接过元宝递过来的湿衣裳在打了清水的木盆里匆匆洗了洗,拧干后挂在架子上用洗衣棍拍了拍,皱眉道:“于渊,你长了个男人样儿,骨子里住着个姑娘?” 捂紧了被子的宣于渊隔着一道门帘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恍遭雷劈似的杵在了原地。 他喃喃道:“你说什么?” “玉青时姑娘你几个意思???” 玉青时懒得与他纠缠,对着元宝抬了抬下巴,直接说:“去把他裤子扒了。” “省得着凉了还要花咱家的钱去抓药。” 元宝想报仇想得牙痒痒,听到玉青时这话立马就冲劲儿十足地扑进屋子,嗷嗷喊着要去扒宣于渊的裤子。 宣于渊抵抗不住,又怕被元宝看到肩上的彩绘,只能是被动屈服,主动配合着脱了个赤条条,让元宝心满意足地抱着裤子蹦了出去。 玉青时话说得硬气,听不出半点心虚。 可真看到元宝抱着裤子出来的时候,耳根还是不受控制的红了大半。 她手脚僵着把宣于渊换下来的衣物打整好,挂在架子上。 又去找了冬日里烧炭的炭盆摆在架子的一旁,搭上木柴引了火。 火星燎燎升起,洗干净的衣物上也慢慢地向外散发出白色的水汽。 宣于渊在屋内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也看不见到底是什么情况。 挣扎了半夜没忍住,小声问:“迟迟,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玉青时拿起针线篓子中的东西头也不抬地说:“什么时候有衣裳穿了什么时候出来。” “不然你这会儿跑出来,可能会被当做疯子抓去跟秦大娘一起关着。” 宣于渊被她形容的可怖画面惊得抖了抖肩膀,抱着元宝透着奶气的被子打了个困倦的哈欠。 玉青时虽是没看到他的动作,却像是脑后长了眼似的直接说:“累了就在床上睡会儿。” “等你睡醒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宣于渊不太想睡,毕竟他这会儿的状态着实让人过分慌张。 万一被人看到,一世英名就算是彻底毁了。 可不知为何,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裹着个暖烘烘的被子,外头还能时不时听到玉青时和元宝的对话,困意突如猛兽无声袭来,搅得他眼皮不住地往下耷拉,歪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失去了意识。 宣于渊在屋内发出均匀平静的呼吸声,静不可闻。 元宝等了好久雨都不停,再加上玉青时忙着手上的活儿没心思管他,就想去找宣于渊解闷。 玉青时把他摁住,没让他去吵宣于渊休息。 她看着元宝无聊得都有些焦躁的脸,想了想说:“我记得屋里还有些个头不大的红薯,你去拿几个放在炭盆里烘着,等晚饭的时候,就能有烤红薯吃。” 元宝好养活,吃什么都开心。 听到有烤红薯吃欢喜得不能自已,拍着手跑去找了几个红薯。 照玉青时说的小心翼翼地放入烧得火红的炭盆里,无师自通拿了根小棍子蹲在一旁守着扒拉,生怕一眼没看住就糊了。 元宝专心致志盯着盆里的红薯,玉青时则是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之前给宣于渊做完了衣裳料子还剩下了些,赶着给他再制件外衣正正好。 这样这人以后也能有件替换的衣裳。 至于别的…… 玉青时回头看了眼透过门帘都能看出狼狈的靴子,无奈叹气。 送元宝去村学前,她必须得去一趟县城了。 第91章 因为锅可能烧穿了 宣于渊一觉睡醒,外边的雨还没停,可天色已经逐渐昏暗。 他拍了拍不是很清醒的脑袋,正惊讶自己竟睡了这么久的时候,就听到外头响起了元宝的声音。 “于渊哥哥。” “衣裳在床边的凳子上摆着,已经洗干净烤干了。” “你要是起来了,就赶紧穿上衣裳出来吧!” 宣于渊闻声下意识地朝着床边看了一眼,意外看到了被叠整齐的衣裳摆在床边的凳子上。 伸手一摸,还能感受到料子上残留的余温。 鼻尖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影影绰绰的皂角香气。 他微怔片刻,抓起衣裳快速穿上,把衣带拉好,蹬着地上的鞋慢吞吞地往外走。 堂屋里,元宝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眼巴巴地望着炭盆里的红薯,小声说:“于渊哥哥你快点儿起来吧,你再不起来我就……” “你就什么?” 元宝被身后突如其来响起的声音吓得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坐在地上瞪着突然出现的宣于渊,没好气地瞪圆了眼。 “你吓唬我干嘛?” 宣于渊被他这调调气得笑出了声,呵道:“你不是已经听见我醒了吗?” 元宝拍着屁股爬起来不满道:“谁听到你醒了。” 宣于渊挑眉:“没听到你跟我说话?” 元宝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搓着手嘿嘿道:“红薯已经熟了,但是姐姐说要等你起来才能吃。” 而且玉青时也不让他进屋去吵宣于渊睡觉。 他心里又实在是惦记眼前的红薯,故而也不管宣于渊醒了还是没醒,隔一会儿就会喊几句,没想到这次真把人叫醒了。 宣于渊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儿,哑然之下满腔都是说不出的好笑。 他曲起指头在元宝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拉过他的小凳子坐下说:“怎么就你在这儿?” “你姐姐呢?” 元宝捂着被敲的地方指了指门外,说:“雨小了些姐姐就出去了。” “她说你要是起来了的话,让我们先把红薯吃了,她一会儿回来就做饭。” 炭盆里烘着三个看起来灰扑扑的红薯。 看着其貌不扬,可隔着碳灰和外皮都能闻到一股甘甜的香味。 宣于渊想了想,拿起地上的棍子扒拉了一个最圆最大的出来。 元宝正想说最大的是姐姐的,不等话出口就听到他说:“这个给你姐姐留着。” 他捏了个不那么大的递给元宝,吹了吹手指说:“你吃这个。” 宣于渊和元宝难得有了一次共识,两人一人捧着一个,坐在门前看着屋檐上掉下来的雨水啃红薯。 这红薯是去年挖的,卖相比较好的都拿去集市上卖了,剩在家里的都是些长相不那么规整的。 长得不好看,可滋味却不差。 这些红薯在家里阴凉处囤了一冬,水分散了大半。 扒开灰扑扑的外皮,能看到一层被烤得黄灿灿的内皮,这内皮被烤得酥脆,用手指一弹就能听到咔嚓的一声轻响。 顺着酥脆的外壳轻轻拉扯开,露出里头能拉起丝的金黄果肉,尝上一口都是不可说的粉糯甜香。 宣于渊小口小口地咬着红薯,盯着屋檐上掉下来的雨滴,倦倦地说:“才下了这么一场雨,村里的路肯定不好走,你姐姐出去做什么了?” 元宝人小心贪,一大口红薯咬下去,被烫得不住吸气却也不肯松口吐出来。 他叽里哇啦地怪叫着把嘴里的红薯咽下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说:“不知道。” “她只说出去有事儿,让我在家待着。” 这话说了等同于没说。 宣于渊掰了一块软糯糯的红薯塞进他的嘴里,堵住了他剩下的废话。 元宝心满意足地把嘴里红薯咽下去,嘴上却也没闲着,吧嗒吧嗒地说:“不过姐姐还说,过两日可能要去一趟镇上。” “说到时候让我们都跟着一起去。” 宣于渊愣了一下,奇怪道:“我跟你一起都去?” “我们去做什么?” 元宝不知想到什么小脸上挤满了苦大仇深,咬着手里的红薯闷闷地说:“姐姐要送我去村学,说是要带我去买读书用的东西。至于为什么你也要去我就不知道了。” 宣于渊没想到自己睡了一觉还出了这样的事儿,眼底意外一闪而过,落在元宝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戏谑。 “送你去读书?” 元宝托着下巴点头。 语气很是愁苦。 “对啊。” “姐姐说,好孩子都是要读书的,可是我不明白读书究竟有什么好。” 像是怕宣于渊不理解自己的悲伤,他很是认真地对着宣于渊比画,强调道:“村长家的铁牛就被送去读书了。” “他回来以后天天哭,每日都在为背书挨打。” “大家都不去读书,每天都在村里玩儿多好啊,只有铁牛一个人天天哭,你说好好的,姐姐为什么要送我去挨打啊?” 元宝是真的不理解挨打读书的意义是什么。 宣于渊眸光轻闪,敲了敲他的头顶淡声说:“大家都不去读书,不代表读书不好。” “你姐姐这是为了好,你小子可别不识好歹。” “等你以后再大些,你就能明白你姐姐的用意了。” 村里谁家都不富裕,供一个孩子读书,对一个寻常的农户而言是极难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玉青时还能想到送元宝去村学念书,不得不说玉青时的确是为元宝考量到了极致。 看出元宝的不理解,宣于渊好笑地呵了一声,双手抱着后脑勺漫不经心地说:“总之读书是好事儿。” “你到了村学可不能像在家里似的皮,也不许跟别的小娃娃打架让你姐姐操心。” “小东西,你要对得起你姐姐的这份心才好。” 宣于渊这话说得分外深远,元宝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没太搞明白。 他没想到宣于渊也不帮着自己,郁闷地扭过小脑袋盯着地上的水洼叨咕叨咕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宣于渊仰头望着房檐上挂着的水珠暗暗失神,脑中正天马行空地想玉青时叫自己一起去镇上是为什么,鼻子突然就被一股异味勾得动了动。 他稍微坐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皱眉道:“元宝。” “灶上是不是还煮着什么?” 元宝茫然眨眼:“什么?” 宣于渊指了指火灶的方向,诡异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儿?” 元宝用力吸了吸鼻子,在感受到空气中的异样后,瞳孔突然狠狠地颤了一下。 他手忙脚乱地蹦起来,大声说:“完了完了!” “姐姐出门的时候说灶上煮着姜水,我忘了!于渊哥哥……” 他一嗓子还没喊完,坐在他身边的宣于渊身形一闪就冲了出去。 他奔到灶台前掀开锅盖一看,被眼前糊在锅底的一大块老姜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元宝,你可能要挨揍了。” 元宝大惊失色地冲过来,颤颤巍巍地说:“你什么意思?” 宣于渊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微妙道:“因为锅可能烧穿了。” 第92章 我可不敢惹迟迟姑娘 玉青时出门前想着宣于渊淋了一场雨,喝些滚烫的姜水可能会好些。 特意在刮了一块老姜在锅里熬了水,叮嘱元宝记着些,等宣于渊醒了就让他来抬起来。 可元宝一心守着炭盆里的红薯,把这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宣于渊醒了后跟着他坐在门槛上扯淡,两个人空度了大半个时辰都没察觉。 这会儿反应过来,火候已经过了。 老姜糊作一团,严严实实地粘在锅底。 锅底也被烧黑了好大一块,看着黑漆漆的,再加上老姜被烧糊后的那股呛鼻的味儿,这场面光是看着就让人好一阵心惊肉跳。 元宝踮脚看看锅,又看看宣于渊,六神无主地抓住衣摆,小声说:“姐姐回来看到会生气吗?” 宣于渊用帕子包着铁锅两端的把手,把锅抬下来放在地上,哭笑不得地说:“你猜?” 元宝想象着自己受罚的场面哆嗦了一下,缩着脖子委委屈屈地说:“可是我忘了啊……” 宣于渊用筷子试着扒拉了一下糊在锅底的老姜,忍着把锅扔出去的冲动咬牙说:“这姜水是熬来做什么的?” 元宝可怜巴巴地说:“姐姐说怕你受寒花银子抓药,熬来给你驱寒的。” 宣于渊指尖无声微顿,心头不知为何像是被小猫爪子轻轻地抓了一下,又酥又痒,鼻尖能闻到的皂角香气也越发的重。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头不知名的杂乱,哑声说:“那你怕不怕挨揍?” 元宝哆哆嗦嗦地点头:“怕。” “不想挨揍就按我教你的说,明白?” 元宝看他一脸郑重,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可一想到自己可怜的手板子,顿时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忙不迭地点头。 “行。” 想不让玉青时发现锅底被烧穿了,第一件事就是确定这锅到底漏没漏。 宣于渊有生之年第一次拿起丝瓜藤刷锅,动作生硬表情狰狞。 元宝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捏着小拳头给他加油鼓劲儿。 老姜刮下来挖个土坑埋了毁尸灭迹。 剩下的就是拿着丝瓜藤死命地刷锅。 宣于渊从未干过这样的活儿,刷个锅弄出了极为吓人的动静,险些咬碎一口后槽牙才勉强看到锅底的糊色褪了些。 他撸着袖子刷了半天,终于把那层可疑的糊色刷掉,举起锅对着有光的地方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看到任何漏光的地方,不由得轻轻松了一口气。 糊是糊了,可万幸是没真的穿了底。 宣于渊怕锅底留着糊味儿引起玉青时怀疑,咬着腮帮子想了想,用清水涮了好几遍,又放在灶上煮了一锅开水。 反复几次确定什么味儿也闻不到了,才擦着头上的汗说:“一会儿你姐姐回来了,你就说锅里煮着的姜水我喝了,然后咱俩把锅洗了,记住了吗?” 扯谎不好。 可不挨打显然更重要。 元宝迟疑不到一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保证道:“我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 宣于渊甩了甩酸痛的膀子正想折回去继续坐着,脚尖突然就踢到了一个地上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发现竟是自己之前从山上带回来的野鸡。 这个野鸡是上山找果子的时候顺手打的。 之前为了护着怀里的果子,他直接找了根棍子,用带出门的绳子把野鸡拴在了棍子上,一路拖拽着回来。 进门后又跟玉青时争了几句,转而去睡了个大觉。 完全没顾得上这玩意儿。 他用脚尖踢了踢野鸡的尾巴,皱眉道:“你姐姐看到这个了吗?” 元宝拧着小眉毛嗯了一声,纠结道:“看到了。” “但是姐姐好像不想弄。” 玉青时匆匆拎起野鸡看了一眼,就满是嫌弃地重新扔到了地上。 一点儿打理的想法都没有。 元宝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只记得玉青时当时的表情的确是很纠结。 宣于渊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玉青时嫌弃的原因是什么,四下看了一圈索性说:“去抱些柴火来,咱们把这野鸡清理利索了等你姐姐回来就能吃。” 元宝脚尖点了点地,不是很确信地说:“你会弄吗?” 宣于渊被他的质疑气得笑出了声,咬牙道:“我不会,难不成你会?” 宣于渊不会做饭,也不擅家事农活儿。 可在野外怎么才能活得安逸,他绝对比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清楚。 他先在锅里烧上水,又把歪了脖子的野鸡拎到门口,用菜刀划破脖子把血放干净。 等锅里的水烧开,把开水倒入木盆。 放在盆里的野鸡来回翻转着在热水里滚上几圈,用手扯一下确定毛都可以拔下来后,再在地上铺上些干了的稻草,包住拔下来的鸡毛。 野鸡死后被宣于渊拉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脏得让元宝都不想碰。 可被宣于渊摁着拔净了毛,看起来就跟之前大不一样了。 元宝蹲在一旁满脸新奇,忍不住用手戳了戳野鸡光溜溜的腿,好奇道:“这也是鸡吗?” “为什么长得跟家里的不太一样?” “这个鸡腿好长,比奶奶喂的大花都长。” 大花是秦老太喂的一只下蛋的母鸡。 因为下蛋下得勤谨,被照顾得很好,膘肥体壮胖得连两条腿都看不到影子。 宣于渊坏笑着把鸡爪子朝着元宝的方向挥了挥,见他被吓得退了一步,忍笑道:“大花是家养的,这是野鸡,能一样么?” “野鸡可比家里养的好吃,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元宝半信半疑地砸了咂嘴,狐疑道:“当真?” 他长到六岁,少有能吃得上肉的时候。 更别说是野味,当真是见也不曾见过。 他围着野鸡看了半晌,忍不住问:“那这个野鸡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啊?” “打的。” 元宝闻言惊奇地瞪大了双眼,捂着嘴小声惊呼:“你打的?” 宣于渊利索地用刀口顺着野鸡肚子划出个口子,伸手把内脏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扔掉,头也不抬地说:“不是我打的,难不成是你打的?” “可我听说只有猎户会打猎。” “我之前听秦大叔家的柱子说他爹就从山里掏过野猪窝,还有小野猪崽子,他说野猪肉特别好吃。” 宣于渊被元宝话中的垂涎逗得可乐,好笑道:“猎户能打的,我也能打。” “你要是想吃,改天我就带你进山找,你现在就不用对着我流口水了。” 元宝慌忙伸手抹了一下嘴角没发现可疑的痕迹,气得对着宣于渊泛坏的背影哼了一声。 “姐姐说,谁都不许进山。” “我不许进,你也不许。” “你忘了姐姐今天还生气了?” 宣于渊被元宝的话提醒,想起玉青时今日青得吓人的脸色,难掩悻悻地摇了摇头。 “罢了,等我伤好了再说。” “毕竟……” “迟迟姑娘动起怒来,实在惊人呐。” “我可不敢惹。” 他话说得唏嘘,可嘴角却在不受控制地缓缓上扬。 元宝搞不清楚他在笑什么,跟着咧嘴露出了一口小白牙,满是期待地嘿嘿道:“那咱们晚上是不是有肉吃了?” 宣于渊心不在焉地点头。 元宝又问:“那咱们怎么吃啊?” “我之前吃过几次的鸡肉都是炖的,但是我听柱子说还能烤着吃,听说……” “打住打住打住。” 宣于渊忍着好笑对着元宝翻了个嫌弃的白眼,打趣道:“你再说哈喇子就淌到我身上了。”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低头凝视着死了已经瞑目的野鸡,目光看向后院,若有所思道:“想吃烤的?” 元宝嗯嗯嗯的点头。 “那就吃烤的。” 宣于渊弯腰把装了野鸡的木盆抬起来,对着元宝招手:“后院有些竹子,你去找些干净的竹叶来。” “今晚于渊哥哥给你露一手,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正儿八经的叫花鸡!” 第93章 迟迟姑娘在担心我? 玉青时进门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也彻底停了。 天色也逐渐昏暗。 她进门看到原本在地上的野鸡不知所踪,四下看了一圈没看到此时应该在家的人影,眉心微皱试着叫了一声:“元宝?” “哎!” “姐姐我们在后院!” 秦家的屋子依附着一片竹林而建,茅屋后沿着竹林的边缘用篱笆圈出来了一部分,就是后院。 后院里除了有个鸡圈养着两只鸡外,还种了些常见的小菜。 玉青时想不到这时候元宝在后院做什么,抿了抿唇踩着地上的积水走了过去。 后院的竹林下,元宝正拿着个破破烂烂的扇子在对着一个显然是临时挖出来的小洞扇风。 宣于渊的衣袖和裤脚都挽得高高的,正拿着根棍子试探着往地上一个土包上戳。 他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啧了一声说:“元宝你扇风力气大些,火候还是不够。” 元宝这时候老实得很,听到这话重重地嗯了一声,小手抓着扇子扇得呼呼的。 玉青时被眼前这一幕弄得顿住脚步,奇怪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元宝忙着扇风没顾得上说话。 宣于渊动嘴随意地扯着裤脚往下拉了拉,用手指了指地上多出来的土包,笑道:“做晚饭。” “晚饭?” “对。” “平日都是你做饭,今日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他说完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拿起地上的木板跟着元宝朝着小洞里扇风。 洞口冒出的火光透过他鼻尖的汗水折射出点点晶莹,入眼的碎光一时闪住了眼,让玉青时都忘了接话。 万幸宣于渊自己就是个嘴上闲不住的。 哪怕玉青时不说话也不会冷场。 他捡起地上的小木柴塞到小洞里去,一边扇风一边说:“把野鸡剖开肚子,内脏处理干净,在鸡的身上稍微洒上点儿盐,用洗干净的竹叶一层一层地裹严实,在竹叶的外层再裹上一层干净的稻草,最后在稻草上仔细糊一层稀泥,团成个圆球,再塞到这特别搭出来的石坑里。” 这石坑是用青石块搭出来的,装下裹好的野鸡正正好,为了保证下头小洞烧起来的温度不会散,叠起来的青石块上还均匀地抹了一层泥。 石坑下头挖了个小洞,小洞里烧着柴火,火苗的温度顺着往上能起到烘烤的作用,却不会直接烤在鸡的身上。 这两人也不知弄了多久,脸上看起来都是一头一脸的泥和灰。 可眼里却迸着亮光。 玉青时不忍打搅他们的兴致,只是说:“这样弄出来的能好吃么?” 宣于渊嬉皮笑脸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正色,很是认真地点头,强调道:“好吃。” “特别好吃。” “这叫叫花鸡,可是难得一尝的宝贝。” 他说得一本正经,玉青时看着眼前黑不溜秋泥团撑不住笑出了声。 “是么?” “那是自然。” 宣于渊抬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戏谑道:“我第一次吃到这玩意儿的时候,可是着实惊艳了一把。” “迟迟姑娘今日有口福了。” 他说的这种东西玉青时没吃过。 也不曾见过这种奇特的做法。 听到这话也只是笑,却也没反驳。 似是从这笑声中听出了不以为然,宣于渊扬起眉梢啧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稍平整些的石块,说:“你坐那儿看着,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开饭了。” 玉青时难得躲懒得个清闲,见宣于渊和元宝都积极得很,索性也不多说,走到宣于渊指的石块上坐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 她刚坐下没多久,眼前就多了个温热的烤红薯。 宣于渊眼睛还盯着小洞里的火候,手拿着个红薯朝向玉青时,慢悠悠地说:“给你留了一个,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他和元宝吃完就撤了炭盆。 只是怕这烤好的红薯凉了失了风味,干脆就拿着到了这里,放在烧着火的小洞旁一直烘着。 所以哪怕到了这会儿,红薯入手也是温温的,一点儿没凉。 玉青时接过红薯慢条斯理地扒着外皮,感受着入口的香甜软糯,闲聊似地说:“开耕不久就是雨季,近来都是雨水多的时候。” “你那屋子里一直漏着不是办法,我去借了些补屋顶的东西,明日一早要是放了晴,就把屋顶补一补。” 否则下一场雨闹上一场,这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儿? 宣于渊没想到她冒雨出门是为了这个,怔愣一瞬眼中笑意缓缓弥散,答应得很是爽快。 “行。” “明天补。” 玉青时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小口小口地咬着手里的红薯,轻轻说:“用来撒种的地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收尾的活儿。” “泡着的稻种还有两三日的样子可下地,趁着这几日的功夫,把屋顶补好以后你再随我去一趟镇上。” 宣于渊盯着小洞里的火光,勾唇点头说:“好。” 玉青时被他这过分干脆的语气弄得愣了下,奇怪道:“你就不问为什么?” 宣于渊好笑不已。 “为什么要问?” 他把地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树枝扔进小洞里,没什么正形地说:“左右我吃住都是在你家,你就算是想把我拉出去卖了我也没办法。” “都到了这步田地了,我又何必假装矜持?” “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呗。” 玉青时被他古怪的语气逗得一乐,呵了一声才说:“把你卖了?” “你能值几个钱?” 话虽如此,可眼角泛着的却是说不出的柔和。 宣于渊阴阳怪气地强调了一句自己可值钱了,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对着元宝赶紧喊停。 尽职尽责扇了半天风的元宝呼哧呼哧喘着气跌坐在地上,手里的破扇子一扔累得不行地说:“可算是行了。” “再不行这扇子就要扇破风了。” 玉青时忍着笑把他叫过来,往他手里塞了掰下来的半个红薯。 元宝得了半个红薯欢喜非常,蹲在玉青时的身边啃着红薯含糊不清地说:“于渊哥哥,能吃了吗?” 宣于渊扒拉着小洞里烧红了的木柴摇头说:“还得让这余温焖会儿,这样才能入味儿。” “再说你嘴里不是还咬着红薯呢吗?嘴上一点儿没闲着你着什么急?” 元宝被他说得极为不满,鼓着腮帮子小声哼唧:“可红薯不是野鸡啊!” “你都使唤我这么半天了,我问问怎么了?” 宣于渊一扔手里的棍子没好气道:“嘿,你这小东西,顶嘴越来越厉害了啊!” 元宝不甘示弱地鼓圆了眼睛跟他争。 两个差了十几岁的人,吵起来却都像只有六岁。 玉青时不忍直视地捂着眼睛不想多看,正准备起身回去时,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道:“对了,锅里熬着的姜水你喝了吗?” 宣于渊和元宝的争执声骤然一停,两人对视一眼点头点得很是默契。 “喝了。” “喝了。” 玉青时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两个异口同声的人,古怪道:“那么一大锅,都喝了?” “不错,都喝了。” 像是怕玉青时不信,宣于渊指了指元宝补充道:“我俩一起喝的。” “一点儿都没浪费。” 元宝攥着剩下的一小块红薯忙不迭点头。 “喝了喝了,全都喝了。” 玉青时一时没想清楚这两人莫名的紧张是为什么,抿了抿唇说:“喝了就好。” “春雨急寒湿重,山里也不安全,熟悉山里状况的人平日也不敢大意进山,往后若无要紧的事儿,别在往山里去了。” 她说完就走,一刻也没多留。 宣于渊捏着根小棍子迟疑了好一会儿,玉青时的人影都走到看不见了,他才恍惚着扭头问元宝:“她刚刚是不是在担心我?” 元宝想不到那么深的地方去,只是从自己听到的话上理解,很果断地摇头。 “不是,姐姐是怕你受风寒花我家的银子抓药。” 宣于渊听到了他的回答又像是没听到,嘿嘿笑着在元宝的脑门上弹了个脑瓜蹦儿,哈哈道:“迟迟姑娘在担心我。” 元宝见不得他这幅得意忘形的样子,咬牙强调:“没有!” “我说了没有!” “哈哈哈!迟迟……” “不是你说的这样的!”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宣于渊捏着元宝凑上来的小鼻子,生生把他的脑袋拧了个方向,嘚瑟道:“小矮冬瓜你懂什么?” “她就是在担心我。” 第94章 我说的,两不相欠 元宝对宣于渊的自鸣得意极为不爽,试图对他进行各方面的打压。 然而他人小,嘴皮子没宣于渊利索。 能说会说的话,也没眼前这个一点儿也不知道爱幼怎么写的大人多。 两人面红耳赤地争了半天,最终还是以元宝的惨败告终。 元宝哼哼唧唧的要跟宣于渊断交。 可这场单方面的断交也只持续到石坑里的泥团出炉。 宣于渊用平时装柴的破簸箕端着热乎乎的泥团,单手端着蹦进院子,冲着玉青时喊:“迟迟!” “出来吃饭!” 东西还没做出来,他先吹了个神乎其技。 所以不光是元宝眼巴巴地看着。 就连玉青时落在泥团上的视线都带上了不自知的微妙期待。 她按宣于渊说的给他找了个小锤子。 宣于渊拿着锤子照着泥团比划了一下,对准泥团用力砸了上去。 最外头一层是糊上去的稀泥,被火温炙烤快一个时辰,稀泥里的水分烤干后形成了一层硬邦邦的外壳。 宣于渊一锤子把成了壳的泥敲碎,里头的东西也就露了出来。 缠在内里一层的干稻草吸收了稀泥和新鲜竹叶的水分,触手湿润。 因为被高温烘烤许久的缘故,还散发着一股稻草特有的香味。 宣于渊吹了吹被烫着的手指,拿起玉青时递过来的筷子把缠作一团的稻草扒开露出最里头一层的竹叶。 竹叶被烤过后由绿变黄,跟稻草的香味很好地融合到一起。 被竹叶包裹得很好的野鸡,也终于在褪去竹叶后露出了真面目。 鸡肉微微泛着金黄,却一点儿也不干柴,用筷子插下去还能看到隐隐冒出来的汁水。 鸡肉本身的肉香和竹叶稻草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分毫不冲突,两相交织甚至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元宝震惊地哇了一声,捂着嘴不让口水滴答下来。 宣于渊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插着两肋把烤熟的野鸡放在大碗里,揪着自己的耳朵搓了搓手指,呼着气说:“开饭!”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宣于渊率先开动一手拽了个鸡腿扯下来。 玉青时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鸡腿,好笑道:“给我做什么?” 宣于渊把另一个塞到元宝碗里,头也不抬地说:“鸡腿不好吃,所以给你了。” 元宝攥着鸡腿咬了一口,被口舌中袭来的奇异香味勾得停不下来,勉强咽下去才说:“你胡说。” “鸡腿明明是最好吃的!” 宣于渊拿起筷子作势要敲他,看他成功闭嘴了才忿道:“吃饭嘴都闲不住。” “赶紧吃!” 元宝有心想跟他争,可嘴里的鸡肉实在太香了,左右取舍了一番决定先吃饱了再说。 饭间无话,静谧非常。 等桌上的一只野鸡全都变成了鸡骨头,坐在桌边的几人的脸上也都是惬足。 玉青时打起精神收拾桌上的残局,元宝不甘示弱地蹦起来帮忙。 宣于渊杵着拐杖跟着玉青时溜达进了厨房,照她说的在盆里舀了些水准备洗碗,摊开了手脚漫不经心地说:“我听元宝说,过几日你要送他去村学?” 玉青时把脏了的碗放在盆里,嗯了一声说:“他到开蒙的时候了,不能再耽误。” 宣于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也是。” “这小家伙性子虽顽劣,却是个聪慧一点就透的,不送去读书就这么在村里耽搁了挺可惜的。” 见玉青时不接话,他转过身对着她抬了抬下巴,笑道:“对了,镇上有没有什么能赚银子的去处?” 玉青时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皱眉道:“你想干什么?” 宣于渊摊长了手脚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我总在你这里白吃白喝也不像样,万一来日被人知道了,有损我的男子气概。” “干脆去找个能赚银子的营生,弄点儿铜板来付食宿钱。” 他极力说得自然,想装作真心如此的样子。 可玉青时却在瞬间领会到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她默了一瞬直接说:“家里虽不富裕,可供元宝入村学的银子一时还是出得起的,用不着你杵着拐去找营生。” “就算是想做什么,也得等到你腿上的伤好了再说。” 宣于渊没想到她这么敏锐,愣了一下忍不住失笑出声。 他以手捂脸,玩味道:“迟迟,你总是这么聪明做什么?” “你总是把话说透,这样我会很没有面子的。” 玉青时被他古怪的腔调逗得可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你在石山下救我一命,我供你吃喝等到伤愈,这本就是两不欠的买卖。” 宣于渊闻言瞳孔无声缩了缩,戏谑挑眉。 “只是为此?” “不然你以为?” 玉青时甩了甩手上残留的水珠,淡声说:“等你伤好了自行离去,咱们就是两不相欠。” “所以你不需有任何负担,这都是你当得的。” 白日里被假象营造出来的旖旎氛围转瞬消散,玉青时话中的清醒冷静也让宣于渊的心头缓缓轻颤。 他竭力忽略心头翻涌的不适,透过指缝对着玉青时眨了眨眼,嬉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两不相欠。” 玉青时含笑点头。 “不错,我说的。” 她转身背对着宣于渊把洗干净的碗筷放好,说:“你屋子里还湿着,今晚上跟元宝挤一挤,明天晒干了再说。” “明天一早我去拿借的东西来,早些把屋顶补上,你收拾好了早些睡。” 宣于渊摊在小凳子上点头,笑道:“好,知道了。” 看着玉青时迈步走远,宣于渊眼底锋锐一闪即逝,唇边溢出点点讥诮。 “原来是两不相欠么?” 第95章 迟迟不能做粗活儿,可是我能 一夜静谧逝去,次日一早鸡叫三声,玉青时就踩着最后一丝暮色起了床。 村子里多是茅屋,少有建得精巧的房子。 故而一到雨水多的时节,屋顶漏雨的人家多的是。 可能修补屋顶的家伙什却是有限,村里工具最全的,就只有秦三婶儿家。 她昨日去跟秦三婶说过,今日赶着早些去把东西借来,等到午后还要掐着时间还回去。 她原本是想自己悄悄地去拿了东西就回来。 可谁知刚迈过门槛,就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在院子里坐着的宣于渊。 宣于渊的床铺被雨水淋湿,历经一夜也没变干。 故而昨晚上跟元宝在一张床上勉强对付了一宿。 可元宝的睡姿实在差劲。 哪怕是宣于渊动作利索身手麻溜,躺在同一张床上,昨夜也吃了不少拳打脚踢的暗亏。 更气人的是这小东西在床上拳打北脚踹南,折腾得床板都快塌了,自己却一点儿要醒的征兆都没有。 小呼噜连串地往外蹦,一声更比一声响,震得宣于渊整整一宿都没能合眼,睁着双大眼睛盯着挂着蛛网的房梁愣了整晚的神。 故而不等今晨天光亮,他就揉着酸疼的腰爬了起来,坐在石磨上顶着下巴怀疑人生。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元宝这种资质送去读书是浪费了。 这小崽子应该被送去武堂…… 他听到身后放轻了的脚步声幽幽回头,眯眼看着门口的玉青时,凉丝丝地说:“天还没亮,你就要出门么?” 玉青时被他眼下硕大的黑青唬得脚步微顿,不知想到什么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干巴巴道:“你起这么早?” 宣于渊呵呵冷笑,咬牙道:“不,你错了。” “我分明是一宿都没睡。” 任谁床上放了个元宝能睡得着? 玉青时自己领略过元宝的威力,用脚指头想也大概知道宣于渊为何一夜没睡,被他黑黢黢的眼珠子盯着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虚。 她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干笑道:“既是没睡,那一会儿就去补个觉,我先去三婶儿家一趟。” 她说完匆匆要走。 宣于渊抓起自己的拐跟着蹦了上去。 他蹦到玉青时身边与她并排走,自顾自地说:“昨天不是说要拿东西来修补屋顶么?” “你一个人可能拿不了,我跟你一起去。” 他说得随意,玉青时也不好拒绝。 两人一路无话,踏着晨光到了三婶儿家门前。 早就起来了的秦三婶见玉青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了个俊俏的小伙子,端着簸箕的手愣了下,好奇道:“迟丫头,这是?” 玉青时露出个笑,说:“这是于渊,他之前为了救招弟姐的男人伤了腿,招弟姐刚生完孩子不方便,村长就把他安排暂时借住在了我家。” “我怕梯子什么的沉了拿不住,索性就麻烦他跟我走一趟。” 秦三婶儿哦了几声赶紧把大门拉敞开,笑着说:“说来你们也是来得赶巧,那些家伙什刚被送回来,这会儿给了你们倒是正好。” “你们赶紧进来歇着,我这就去给你们拿东西!” 玉青时带着宣于渊进了院子,不成想却在院子里看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薛强看到玉青时是和宣于渊一起来的,上扬的嘴角下塌了一瞬,却还是强撑着镇定走上前来,笑着说:“迟迟,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 玉青时被他过分热络的笑意弄得眉心微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淡声说:“家里屋顶漏了水,我来找三婶儿借些东西去补一补。” 听说是屋顶漏了,薛强的脸上立马就多了一抹急切。 他像是看不到一旁的宣于渊似的,直接说:“屋顶漏水可不是小事儿,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补?” “正巧我今日有空,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回去帮你补吧。” 玉青时正想回绝说不用,三婶搬着个筐子走出来就说:“薛强说的是,你一个小姑娘爬高踩低的到底是不稳当,让他跟着你一起去正好。” 像是怕玉青时信不过薛强的手艺,秦三婶认真道:“薛强年纪虽不大,可做这些活儿利索得很。” “他去年帮我补的地方今年都还是一滴不漏,牢实得很,就连他家里的也都是他补的,这不,刚把东西给我送回来。” 薛强被三婶的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笑着说:“就是些蛮力活儿,哪儿有您说的那么好?” 他说着赶紧走过去把院子里的梯子扛到了肩上,又顺手把三婶刚刚搬出来的筐子拎了起来,说:“走吧,我去帮你弄。” 薛强热心过分,三婶还在一旁不住帮腔。 场面一度陷入了不可说的尴尬。 被无视了半天的宣于渊忍无可忍地往前走了一步,仗着自己骨架大把玉青时挡在了身后,挤出一丝笑说:“薛兄弟家里事忙,自己也是个大忙人,这种微末小事儿就不劳烦你了。” 他伸手拽住梯子的边角,笑道:“迟迟是个姑娘家干不了重活儿,这样的粗活儿还是交给我吧。” 薛强下意识地抓着梯子不放,眼巴巴地看向玉青时。 宣于渊见状无声冷笑,转头对着玉青时眨了眨眼,问:“迟迟,你说是吗?” 秦三婶也终于在气氛僵滞的瞬间察觉到了不对之处,看看宣于渊又看看薛强,暗暗心惊。 薛强攥着梯子不肯撒手,很是勉强地牵着嘴角露出个笑,赌气似地说:“我跟迟迟是打小就相识的情分,你只是个客人,这样的粗活儿怎好麻烦你?” “迟迟的事儿,我自然会帮她做。”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哦了一声,微妙道:“是么?” 眼看着这两人就要把无辜的梯子拉扯成两半,玉青时头疼道:“薛强,不用麻烦你了。” 她能使唤宣于渊使唤得理直气壮。 却不想再跟薛强有过多交集,毕竟…… 玉青时垂眸遮住眼底复杂,轻声说:“这些活儿于渊就能做,就不耽误你正事儿了。” 薛强恍遭雷劈似的僵在了原地。 宣于渊不掩得意,趁势把梯子拽到自己手里,单手把梯子往肩上一甩,很是客气的对着早已呆住的秦三婶笑了笑,说:“多谢三婶,一会儿家里弄好了,我和迟迟就把东西送回来。” 秦三婶被他这自然得过分的语气震得再度一颤,不自觉道:“不麻烦不麻烦。” “你们要不多坐会儿?” 玉青时掐住宣于渊阻断了他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嘚瑟,笑道:“元宝还在家里睡着呢,不能耽搁久了。” “三婶您别送了,最迟过了午我就把东西送来。” 秦三婶看看玉青时又看看宣于渊,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下,很是勉强地笑出了声。 “行,那我就不留你们了。” 玉青时怕宣于渊嘴欠再说什么不该说的,拎着装了其他琐碎工具的筐子走在前头,横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跟上。 宣于渊一手扶拐一手扛着梯子,不是很利索地跟上去的同时抱怨道:“你刚刚掐我做什么?” “我胳膊说不定都被你掐青了。” 玉青时黑着脸没接话,宣于渊嘀咕得却愈发来劲儿。 听他越说声儿越大,玉青时忍无可忍地说:“别叭叭了!” 宣于渊憋憋屈屈地呵了一声,状似不满地跟玉青时小声争执。 两人吵着嘴慢慢走远,谁也没注意到身后莫测的两道目光。 自听到玉青时拒绝后薛强的脸色就始终不太好看。 再见到玉青时和宣于渊旁若无人的亲密,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 秦三婶儿清楚他对玉青时的想法,挣扎了好一会儿没忍住,搓着腰上的围裙小声问:“薛强啊,迟丫头跟那个于渊是什么关系?这两人看起来怎么……” “没关系!” 薛强苍白着脸打断她的话,很是不自然地说:“那个于渊就是暂时借住的,迟迟跟他没关系。” 秦三婶见状笑笑不言,只是说:“迟丫头年岁渐长,模样也是愈发俊俏,别说在咱们村儿,就算是把这十里八乡的姑娘们都搜罗来,那也是没人比得上她的。” “这样俏生生的姑娘不愁嫁,你要是有心呐,那可就得抓点儿紧了。” “否则若是被人拔了头筹,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三婶这话看似打趣,却在薛强的心头重重地敲了一记警钟。 他强忍心中忐忑,跟三婶道别后匆匆朝着家里赶。 他从小就喜欢玉青时,长大了就更是喜欢。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的。 薛强急吼吼地进了家门,薛大娘看到他额角的汗有些好笑。 “不是让你去秦三婶儿家还东西吗?” “大清早的,怎么还赶出了这么一头一脸的汗?” 薛强没回答薛大娘的话,抓住她的手急切道:“娘,你去帮我提亲吧。” 薛大娘猛地一惊,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第96章 妄念 薛强中意玉青时,在秦家村不是什么秘密。 准确地说,秦家村但凡是年岁跟玉青时相近的,就没有哪个青头小伙儿没悄悄把玉青时放在心上过。 玉青时性子虽是与别的姑娘家不太相同,待人也不热络很是冷清。 可她长相好啊! 黛眉如雾双眸似画,不管是身段还是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随便放在哪儿都很出挑。 这样的玉青时哪怕是在地里做活儿时,看着也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同样的打扮也能生生端详出几分旁人没有的俏丽,让人见了就恨不得把魂儿丢在她的身上。 惦记过玉青时的人不少,可像薛强这般执着的人却不多。 毕竟玉青时一看就心高气傲,不像是能在村里老实本分过日子的人。 这样花儿富贵人家摘了养在后宅院中是美事儿。 可放在寻常农户家中,如此美色就着实是让人不安了。 薛大娘被薛强突如其来的话吓得连手里的扫帚都掉到了地上,睁大了眼瞪着仿佛鬼迷心窍的薛强,狠狠咬牙:“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玉青时跟你不合适吗?” “你怎么又提起这茬了?” 薛强被薛大娘的话激得红了眼,不甘道:“我和她怎么就不合适了?” “我和迟迟自小相识,互相也是知根知底的,要是你早些同意去帮我提亲,说不定我和她早就是一家人了!” “糊涂!” 薛大娘气得用力拍了薛强的脑袋一巴掌,没好气道:“那样一看就是狐媚子的小妖精,怎么可能跟你能成一家人?!” “你看她长了那么一副祸水样儿,那是能跟你好好在家过日子的人吗!” “娘!” “不许你这么说她!” 薛强实在想不通薛大娘对玉青时的敌意为何如此之重,捂着被打的地方梗着脖子说:“迟迟是个好姑娘,也从未做过你说的那种事儿。” “总之无论如何,我要娶的人只能是她!” “我也只会娶她!” “混账!” 薛大娘被薛强的顶撞气得朝着他的脸上抽了一巴掌,颤抖着手说:“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我就不可能同意你娶那个狐媚子进门!” “娘!” “叫什么都没用!” “我告诉你薛强,我……” 薛大娘看着直挺挺地跪下去的薛强,震惊得声调打颤。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跪着是想干什么?!” 薛强无视她字里行间的愤怒,涨红着脸生硬道:“娘,你就答应我吧。” “我就是喜欢她,也只想娶她。” “你要是不同意去帮我提亲,我就在这里跪着不起来,直到你同意为止!” 薛强性子本分,为人也憨厚老实。 从小到大,基本上就没有跟爹娘明火执仗对着干的时候。 薛大娘第一次被他顶撞得头眼发黑,手指发抖地指着他你你你了好一会儿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 最后气得满脸铁青发狠踹了地上的扫帚一脚,狠声道:“你既然是想跪着,那你就跪着!” “别说只是跪,你哪怕是寻根麻绳挂在房梁上用死来要挟,我也不可能会松口同意!” 她骂完甩手就进了屋。 一大早就去了后院干活儿的薛大叔听到外头的动静走了出来,奇怪道:“大清早的就吵吵,这是闹什么呢?” 薛大娘气得把桌上没做完的靴子砸到了地上,怒道:“还不是为了你那个死心眼的儿子!” “强子?” “他怎么了?” 薛大娘怒不可遏地说:“他想让我去提亲,非要娶玉青时!” 听到提亲二字薛大叔是高兴的,可听清了薛强想娶的人是谁,他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玉青时虽是不常在村里走动,可那姑娘容色过人,骨子里也透着一股不好相处的傲气,家里乱七八糟的各种事儿也多得愁人。 之前还传出过犯了疯病的传闻。 哪怕是没亲眼所见玉青时发疯是什么样儿,可单是凭着这两样,就能让薛家夫妇把她从儿媳妇儿的待选名单里彻底划去。 毕竟庄户人家没什么大的盼头,只想是能有个安分老实的儿媳,能过几日安安生生的日子。 玉青时那样的,不说性子,光是样貌就实在不合适。 听完薛大娘的话,薛大叔解开腰上的旱烟杆子塞进嘴里,慢吞吞地吐出口白雾,在雾气中眯着眼说:“好端端的,强子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事儿?” “他今早出去是不是遇上什么人了?” 薛大娘被他的话提醒得惊了一下,突然坐起来说:“会不会是玉青时那个小妖精跟他说什么了?” 薛大叔还没答言,她就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 “肯定是这样!” “咱家强子向来懂事儿,也听话,如果不是受了那小妖精的怂恿,怎么会跑回来跟我置气?” “定是那小妖精见我实在是不喜欢她,想着进我家门没了指望,这才鼓捣着强子来跟我争!” “想蛊惑着强子跟我闹,然后好让她进门!” 薛大娘说得信誓旦旦,认定了薛强有今日之举是受了玉青时的蛊惑。 薛大叔迟疑再三也忍不住信了几分。 他咬着烟嘴含糊道:“秦家老太太为人和善,按理说咱们不该与她家起不睦。” “可咱家就强子一个儿子,往后的指望都在强子身上,也不能耽误了强子的终身大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眯着眼说:“这样,你过几日去跟秦家老太太提一嘴,就说咱们已经给强子相中了媳妇儿,只等着过些日子就要去提亲,也好让她提点提点玉青时,省得她还存着这样的念想。” “亲事咱们两家是注定成不了的,早些说开了,也免得来日伤了和气。” 薛大娘对他说的话深以为然,可一想到门外还跪着的薛强却片刻都坐不住。 她着急地站起来说:“还等什么过几日?” “我现在就去找她!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同意让那样的人进我家的门!” “玉青时那个小狐媚子敢怂恿我儿子,看我不撕了那狐狸精的皮!” 第97章 什么东西 玉青时并不知家里即将来个不速之客,正皱眉看着屋顶上的宣于渊默默抿唇。 看着宣于渊完全是凭感觉乱整的动作,她忍不住道:“你真的行吗?” “要不还是……” “行!” 宣于渊满脸不满地回头横了她一眼,认真强调:“我可以。” “所以不需要找任何人帮忙。” 玉青时被他话中笃定惊得顿了一下,默了片刻无奈道:“漏的是你住的屋子,要是没补好,下雨再漏水也是漏在你的床上,你觉得行就可以。” 宣于渊嘴上说得硬气,自己的心里其实也没底。 补屋顶的活儿看似简单,做起来也没看的那么简单。 需要找到漏水的地方逐一补上。 可雨一停,想找漏水的地方就不太容易。 他头一次干这种活儿,拿着手里的家伙什摆弄半天都没弄得太明白。 至今也没找到几个能补的洞。 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坚持自己能行。 玉青时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执着搅得心力交瘁,最后只能说:“实在不行,你就拿防水的油布把整个屋顶都铺一层。” 虽说这样浪费了些,可总比没补上的强。 宣于渊看着无处下手的屋顶,不太情愿地嗯了一声表示可以,正顺着房檐往上扯油布的时候,就听到门外响起了一声不满的叫喊。 “玉青时!” “玉青时你给我出来!” 在院子里玩儿泥巴的元宝闻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门外,握着手里的泥人回头看着玉青时,茫然道:“姐姐,大娘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什么时候放出来了?” 玉青时被他这又惊又怒的语气逗得唇角微勾,好笑道:“我听着倒不像是大娘的声音。” 只是不管来的是谁,听这开腔的语气就能猜到对方来者不善。 她不放心地抬头看了宣于渊一眼,说:“你在上头好生待着,我出去瞧瞧。” 宣于渊在屋顶上,站得高看得远,早就看清了门外的来人是谁。 他眼珠一转就大致猜到薛大娘来意为何,愣了下微妙道:“你做好准备,我看对方像是来找茬的。” 玉青时被他话中凝重弄得怔了一下,随即好笑出声。 “我好好在家里不曾招惹过谁,哪儿来那么多找茬的?” 话虽如此,可她的眼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层阴霾。 谁到了门前都想叫喊几句显摆威风,当真是觉得这个家里无人做主,已经到了任人欺辱的程度吗? 她示意元宝待着别乱动,走到门前去把门板拉开。 看清薛大娘面上的怒容,饶是玉青时反应机敏这会儿也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些许迟疑。 她奇怪道:“薛大娘,你找我有事儿?” 薛大娘揣着怒火而来,走在路上的时候想起薛强为玉青时跟自己作对的样子,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她原本还想着言语上警告玉青时几句就得了,不管怎么说,秦家老太太为人还是不错的。 可对上玉青时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顿时气得火冲天灵盖,什么也顾不得张嘴就叫骂出声。 “玉青时,就算你爹娘都死得早,家中无人教养,可你也不能做出这么没脸没皮的事儿啊!” 玉青时被她话中带出的轻慢勾得眼底阴沉渐郁,搭在门板上的手指能无声缩紧,淡淡道:“大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 “我看就没谁能比你更明白!” 薛大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就说:“我告诉你,不管你对我儿子使了什么手段,我都不可能同意让他娶你进门!你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收起你的那些花花肠子少蛊惑我儿子!” 薛大娘怒得真是心意,一副恨不得撕了玉青时的骨肉把她活吞了。 玉青时却被她的怒气震得很是莫名。 她自认对薛强没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特意疏远。 这种情况下,这样的无端指责究竟从何而来? 她垂眸敛去眼底深色,摩挲着指腹轻笑道:“薛大娘,你是不是误会了?” “我跟薛强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会……” “话都没说过几句,就能蛊惑得我儿子执意要娶你进门?甚至不惜跟我和他爹作对?” 薛大娘看着玉青时姣好的眉眼气得满脸黑青,狠狠咬牙说:“要不是你存心蛊惑,他怎会鬼迷心窍?” “之前种种我没跟你计较,那是因为看在你死去的爹娘的面子上懒得跟你计较,可你还想得寸进尺哄得我儿子娶你进门,那你就是打错了算盘!” “你做梦!” “玉青时我警告你,你以后离我儿子远点儿!别想仗着自己生了张狐媚子的脸就四处发浪!” “再让我发现你不安好心试图勾引,那我就……” “你就怎么着?” 薛大娘字字提及亡故父母,哪怕玉青时有心想避让几分,最后也到底是没忍得住。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眉眼间还翻涌着错愕的薛大娘,冷声说:“我说了,我跟你儿子没有任何关系。” “之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还有,我没做过你说的那种事儿,你要是想找人撒无用的气,那你就是找错地方了。” “你!” “我怎么了?” 玉青时面露不耐打断薛大娘的叫嚣,冷冷道:“薛大娘,我让你几分那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不想让你过分难堪,可并不是怕了你,也不代表可以任由你在此指手画脚的对我进行污蔑。” “你把你儿子当做能配天仙公主的金疙瘩,可换了旁人就不见得也是这么认为的。” “想娶我?” “就你家那门第,也配?” 玉青时不言则以,开口就是诛心。 薛大娘被她字里行间夹着的轻蔑和不屑激得满脸涨红。 可不等反驳就听到玉青时说:“还有,我生来相貌如此,那是得天独厚注定超然于常人,大娘生了这么张平凡无奇的脸,自然是不会领会容色出众之人的心境,倒也难怪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再者说,我就算是生来狐媚,那也是我的本事,与你何干?” “与其在这儿冲我叫嚷,不如省着点儿力气,回去好生管教你的儿子。” “毕竟说到底这都是你儿子的一厢情愿,跟我可没半点干系。” 玉青时说完也不看薛大娘黑得如锅底一般的面色,甩手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 她冷着脸回头察觉到宣于渊落在自己身上透着微妙的目光,柳眉微竖,冷笑道:“看什么?” 宣于渊回想着玉青时碾压薛大娘的场面,很是玩味地咽了咽口水,对着她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厉害。” 他一开始还想着,玉青时要是实在嗷不过门口的大娘就去帮腔。 可谁知玉青时全力碾压一点儿机会也没给别人留。 听到门外薛大娘不甘的咒骂,宣于渊同情又戏谑地啧了一声。 “我真是盲了心了,竟会担心你干不过她。” 就薛大娘这样的,只怕再来十个也不见得是玉青时的对手。 玉青时被他这似调笑又似感慨的语气气得呵了一声,讥诮道:“就她也想上门来辱我?” “什么东西。” 给了脸不要脸,就不要怪她不留情面。 第98章 你可得记着待她好些 薛大娘气势汹汹地扑上门来,自己的话没说几句,被玉青时灰头土脸地奚落了一番。 她不甘心地站在门前叫嚷,可怎么叫都不见有人出来,最终只能是阴沉着脸败退而去。 门外终于消停了,屋顶上的宣于渊也凑合着忙了个差不离。 他顺着梯子爬下来站好,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搞定。” 玉青时不是很放心地说:“确定都补好了?” 宣于渊被她话中不明显的怀疑弄得很不满,哼了一声抱着胳膊说:“那是自然。” “我干活儿你只管放心,稳得很。” 活儿到底干得如何不好说,可他这样的自信就足以让人侧目而看。 玉青时无言半晌只能说:“确定都弄好了,我就把东西送回去。” 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把借来的东西送回去,她还要赶着回来做饭。 宣于渊抬头看了眼天色,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路我都认识,我带着元宝去还吧。” “你确定?” “非常肯定。” 宣于渊招手把元宝从地上召唤起来。 把玉青时之前就准备好的小篮子塞到他的手里,扛着梯子说:“薛强的娘这会儿估计还没走远,你出去万一撞上了,说不定还要起什么口角。” “好端端的,你出去跟她争什么争?” 宣于渊话说得自然,玉青时想了想也觉得此言有理。 薛大娘惯来是个蛮横泼辣不讲理的性子。 今日在她这里受了这么一番闲气,指不定还要去哪儿嚼舌。 倒不是说惹不起,只是没必要的麻烦,玉青时打心眼里不想招惹。 她无声叹了一口气,说:“你带着元宝去也行。” “早去早回,吃过午饭还得去地里把尾上的活儿收拾了,都做完了明日好腾出时间去镇上。” 宣于渊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揪上元宝溜溜达达的就出了门。 他猜的果然不错。 薛大娘憋了一肚子的窝火气,一时也不着急回家,反而是站在道边跟路过的村民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什么。 元宝走一步回一次头,情不自禁地往回看。 似是隔着很远的距离都感受到了薛大娘身上传出的怒气,元宝恼道:“她是不是在说姐姐的坏话?” 宣于渊伸手把他的脑袋转朝前方,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是吧。” 不过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些人提到玉青时大约就不会有什么好话。 元宝气鼓鼓地瘪着嘴也不知在想什么,脚下每走一步都踏得很是用力,像是恨不得把某些人的脸直接扯过来塞到脚底下踩烂。 宣于渊被他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逗得可乐,随手拽了根狗尾巴草塞到嘴里,含糊道:“人言轻重无关痛痒,气大恐伤身,为这些无关紧要的闲人,不必置气。” 这番话对元宝而言过分深奥了些,他似懂非懂地拧起了眉,纳闷道:“什么意思?” 宣于渊手上用力揉了他的脑袋一把,慢悠悠地说:“意思就是,这些人再怎么恼,拿你姐姐也是没办法的。” “你姐姐行事自有分寸章法,心中沟壑深得很,用不着你给她操心。” 以玉青时的心计手腕,她若是想在村里博个贤名,也只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今日之事,她肯定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但是她却选择了最粗暴的一种,似在有意想借着薛大娘的嘴,把自己的恶名渲染得更不堪些。 世间不论男女,皆看重声名,玉青时如此倒是与世人渴求的方向截然相反。 不过以秦家目前的处境而言,她的恶名传得愈远,或许前来招惹欺辱之人就会愈发少些。 这家里的一老一小,也就能受更多庇护。 只是恶名远扬,对一个尚未婚嫁的小姑娘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宣于渊在心里唏嘘着玉青时的念之深远,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元宝的脑袋,笑道:“你姐姐为了你,算是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你往后长大了,可得记得对她好些,否则呐……” “又怎对得起她这一番心思?” 元宝迷迷糊糊地点头保证自己一定对姐姐好。 两人闲聊扯淡着到了秦三婶家门前。 秦三婶正在跟个路过的老太太闲话,见宣于渊带着元宝来了,话还没出口脸上就先带了几分笑。 元宝是个性子爽利又嘴甜的,见着人了先声问好。 “三婶儿好!” 秦三婶被他这脆生生的喊声逗得笑了起来,乐不可支地说:“好好好。” “元宝也好。” “你怎么来了?” 元宝把手里挎着的小篮子双手递给她,笑着说:“姐姐在家做饭,让我和于渊哥哥把借的东西送来。” 秦三婶低头看着他篮子里的东西,忍不住乐道:“你姐姐来借的是补屋顶的东西,不是红枣。” “你拎着这么一篮子红枣来,是不是弄错了?” 元宝懵着不知道怎么接话,求救似的看向了宣于渊。 宣于渊面上浮现出一缕浅笑,温声说:“没弄错。” “迟迟特地交代了,说三婶肯把东西借给我们是情分,我们也不能白白用了耗了这情分。” “这是迟迟和老太太在家里晒的一些红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三婶收下给家里孩子当个零嘴也是好的。” 他说着示意元宝把篮子塞到秦三婶手里,笑道:“来之前迟迟交代了数遍,生怕我俩没把事儿办好。” “三婶就当是帮我们的忙,务必收下才好,否则我和元宝回去了,说不定就要挨上一顿办事不周的数落。” 他相貌生得正气俊朗,未语眉眼间先泛了笑。 开口之声温和中带着不可推拒的风趣,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同时又忍不住心生好感。 秦三婶早上先是被他的皮相震得心中纳罕,这会儿被他几句话逗得眼里的笑意也越发浓厚。 她忙点头说:“行行行,那这红枣我就收下了。” “你们回去后代我跟迟丫头说谢。” “谢也当是我们说的才对。” 宣于渊客气又不疏离地跟秦三婶说了几句散话,把气氛炒到一个不生疏却又恰到好处的时候,找了个由头带着元宝离去。 先前跟秦三婶说话的老太太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等宣于渊带着元宝走远了才奇怪道:“这是谁家的小伙子?竟生得这般俊朗?” 长得出众就罢了,重点是还很会说话。 他跟自己头次见面,走的时候却不忘对自己打招呼道别。 有礼又不会让人觉得过分热切。 待人处物这般完善的,在村子里可不多见。 秦三婶把篮子里装着的红枣抓了一把塞到老太太手里,笑着说:“这是暂时住在迟丫头家里的于渊。” “你别看他腿上还伤着,可人勤勉得很,也知道体恤迟丫头的难处,里里外外的没少帮忙。” “迟丫头的奶奶这几日去照料受了伤的秦大,家里地里的大小活计都是他帮着做的,不然光是靠着迟丫头一个人,还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去呢。” 听出秦三婶话中对这人的赞赏,老太太撑不住笑出了声。 “听你说这倒是个不错的。” “只是我之前在路上听到有人说,薛娘子去找迟丫头的麻烦,说迟丫头鼓捣着薛强想进门,可她也说了,自己无论如何都是看不上迟丫头的,也不会让她进门,大大的闹了一通。” 秦三婶没想到还有这事儿,愣了下就说:“迟丫头那样好的人品相貌,怎就配不上她家薛强了?” 老太太不明就里地嗨了一声,摇头说:“谁知道呢。” “薛娘子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她认定的事儿,只怕是不好改。” 玉青时虽不是秦家的血脉,可既是入了秦家的门,那跟秦三婶就是带了亲的。 她是个长辈,又一直心疼玉青时小小年纪就被迫撑起了一家门户,听到这里更是好气。 她气不过地哼了一声,不屑道:“她觉得薛强能配天仙,也不睁眼先看看自己家的门户能不能容得下那尊佛!” “我瞧着迟迟是哪儿都好,待她家薛强也冷淡得很,哪儿是她说的那么回事儿?” 她说的话跟老太太道听途说的截然不同。 老太太奇怪地噫了一声,吸了口气小声说:“照你这么说,迟丫头待薛强没什么不同?” 秦三婶想着早上所见气得笑出了声,呦了一声拍腿道:“我亲眼见着的,还能有假?” “她说是迟丫头蛊惑她儿子,可明眼人谁瞧不出来,分明是她儿子惦记着迟丫头不肯放!” “痴心妄想着别人家里的花儿,还非要说是别人先动的心思,薛家这婆子年纪越大越蛮横不讲理了!” 她想到自己早上跟薛强多嘴说的那一句,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忿忿道:“再者说迟丫头这样好的人品样貌,配谁配不得?” “依我看,就算是于渊,瞧着也比薛强好得多!” 第99章 盲目且自信 玉青时人在家中,并不知外界关于自己又起了怎样的传闻。 昨日雨后今日晴,阳光好得很。 她在院子里拉上了两根绳,确定都拴牢了,才去把宣于渊被雨水淋湿了的被褥抱出来晾好。 被子晾好,就到了做饭的时候。 锅里洗好米焖饭,等饭焖熟的功夫,她就去把昨天做了一半的衣裳拿出来接着做。 她刚把穿好了线的针穿入料子,宣于渊就带着元宝进了门。 元宝还在为村民们说玉青时不好的事儿生气,板着张小脸气鼓鼓的也不说话。 宣于渊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杵着拐蹦到玉青时跟前,看着她手里与自己身上同色的料子眉梢微扬起。 他这次学聪明了,没张嘴就惹玉青时生气,反而是笑嘻嘻地说:“给我的?” 这本就是给他准备的。 被他说穿了玉青时也不生气,低头看着手里的料子,手上的针线快到几乎看不清动作。 “剩了点儿料子,再给你做件换的衣裳。” 宣于渊得了好处心情格外美丽,也不在意玉青时格外冷淡的口吻,俊脸上的笑灿烂得险些能闪瞎人的双眼。 他用脚勾了个小凳子在玉青时的身边坐下,眼睛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嘴上却说:“秦三婶说谢谢你送的红枣,让我和元宝回来替她跟你道谢。” 说完见玉青时不接话,他仰头看着天上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流云,又说:“对了,那个果子你喜欢吗?” “今日天气好,要不我……” “不喜欢。” 玉青时冷硬地打断他的话,没好气道:“天气好也不是随意进山的理由。” “我不喜欢,也不需要你进山去摘。” 宣于渊生来最不喜被人反驳。 可听了玉青时这话却觉得极为受用。 他极力把上扬的嘴角压下去,故作遗憾地说:“不喜欢就算了,明日到了镇上再给你买些别的吃的。” 玉青时没理会他的殷勤,懒得听他叭叭个不停,索性说:“你要是闲着无事,干脆就去把你的被子翻个面好生晒晒。” “要是晒不干,你今晚就还跟元宝睡。” 宣于渊天不怕地不怕,可唯独一想到跟元宝睡就不想说话。 一想到元宝奇差无比的睡姿,他也没心思叨叨了,赶紧杵起来去翻晒在院子里的被子,生怕今晚重复昨夜的罪。 耳边终于清净了些,玉青时的动作也比之前更加迅速。 她把最后一个线头打结收好,顺手把做好的衣裳递给蹦过来的宣于渊,说:“放在装了洗米水的盆里泡着,一会儿吃了饭你自己洗干净晾好。” 宣于渊到了嘴边的话被迫咽回去,老老实实地拿着衣裳去泡。 说话的功夫,锅里的饭也传出了米香。 玉青时掀开盖子看了一眼,转头就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的元宝踮脚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饭,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姐姐,要能吃饭了吗?” 他话音刚落,肚子就很是适景的叫了起来。 四周无人说话,他肚子里打鼓的轰鸣听起来就格外明显。 元宝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赶紧吸气收起了圆鼓鼓的肚子,耳根也开始泛红,少有的开始不好意思。 今日一起来就开始忙着补屋顶,忙着就没顾得上早饭。 玉青时自己倒是不觉得。 可元宝这个年纪,正是一顿都欠不得的时候,更早些他就觉得饿了,只是一直挺着没说。 玉青时把手里的盖子盖回去,拿起地上的菜篮子说:“饭还要再焖一会儿,你帮我看着火,一会儿就能吃了好不好?” 元宝挺着空荡荡的小肚子认真点头。 “好!” 玉青时奖赏似的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拎着菜篮子就要去摘菜。 宣于渊手忙脚乱地把被子翻了个面继续晒,抓上拐杖赶紧跟了上去:“迟迟我去帮你!” 摘个菜而已,玉青时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帮忙。 可宣于渊坚持得很,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不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后头的小菜园,看着眼前的景象,玉青时的眉心控制不住的开始打结。 秦家后院没这么多可种地的地方。 为了能多撒些菜种子,秦老太特地去别处背了泥来弄了这么个小菜园。 为防止泥被雨水冲散或是冲走,小菜园的四周还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垒起了边。 这样平时倒是感觉不出什么。 可一旦下了大雨,雨水渗得就没别的地方快。 菜地里的泥比起其他地方,也会格外的稀些。 昨日雨水不小。 按玉青时过往的经验,眼前的菜地只要下脚踩了,必定就会陷进去。 她皱眉看着在最深处的韭菜,正迟疑自己要不要把鞋脱了光脚进去的时候,宣于渊已经把脚上的靴子脱了扔到旁边,一脚踏入了稀泥里。 稀泥深陷到了脚踝,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咧嘴笑着说:“你想摘什么?我帮你。” 玉青时吸了口气,把手里的菜篮子递给他,说:“韭菜。” 宣于渊乐呵呵地拎着篮子说好,转头看着入眼的各种绿却瞬间懵了神。 他不认识韭菜…… 许是他停留迟疑的时间太久,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玉青时终于没忍住说:“你再往前走几步,左手边那些长长的,根茎是白色的就是韭菜。” 宣于渊顺着她说的方向蹦过去,揪着一片细长的绿叶子不确定道:“这个?” “对。” 他动手要拔,玉青时见状赶紧说:“不能拔!” 看着仿佛被自己吓了一跳僵住的宣于渊,玉青时心累扶额,叹气说:“篮子里装了把剪刀,用剪刀剪些叶子就行。” 宣于渊看了眼篮子里安静躺着的剪刀,不动声色的把手里拽起来了大半的韭菜根重新放回土里,还欲盖弥彰的用手摁了摁。 他扬起个不怎么心虚的笑,转头看着玉青时大言不惭地说:“除了韭菜还要摘什么?” 玉青时唇边溢出一抹微妙,笑道:“小白菜。” 宣于渊举目四望眼露茫然,握着把剪刀无措道:“哪个是小白菜?” 玉青时…… 什么都不认识,还这么自信,这人到底怎么想的? 第100章 迟迟恐怕不想见你 半刻钟后,玉青时拎着菜篮子。 宣于渊满脚是泥,拎着自己的鞋子走了回来。 玉青时把篮子放下,背对着宣于渊说:“去打水洗洗,一会儿就吃饭了。” 宣于渊抬起脚甩了甩上头的稀泥点子,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好。” 他去洗脚上的泥,元宝没忍住好奇跟着跑过去玩儿水。 玉青时把手洗干净就开始做饭。 锅里的米饭焖得正好,用大勺子舀出来装到小木盆里,盖上一层防蚊虫的纱布放好。 把锅洗干净后,又往里头倒了些水。 等水烧开的时候,她就把沾着泥的小白菜择捡干净,洗一遍直接用手拧成一块一块的,扔进了烧着水的锅里。 小白菜煮熟直接就能吃。 韭菜却不行。 玉青时蹲在地上,把剪下来的韭菜中枯黄或是稀了的叶子择掉,用水仔细冲洗了好几遍后切成碎丁,切好的韭菜全部装到一个大碗里。 宣于渊洗干净了身上的泥拐着过来探头看了一眼,闻着韭菜那股奇怪的冲鼻子味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皱眉道:“这是做的什么?” 玉青时没注意到他的反应,利落地往碗里敲了两个鸡蛋,拿筷子搅散的同时说:“韭菜炒鸡蛋。” “锅里的小白菜应该熟了,你帮我舀到大碗里端过去。” 清水煮白菜出锅。 玉青时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擦去锅里残余的水,往锅里放了一点儿油。 锅里的油开始冒起青烟,碗里搅散的鸡蛋倒下去噼里啪啦一阵响动,流动的鸡蛋转瞬就变成了金黄的煎蛋。 鸡蛋炒熟后捞出,锅里还泛着点点油光。 玉青时让宣于渊退后些,直接把切好的韭菜倒了进去。 等韭菜熟了,又把炒好的鸡蛋倒进去,洒上盐趁热搅动。 熟了的韭菜没了那股冲鼻的味儿,跟鸡蛋的香混合在一起倒也让人不怎么排斥。 宣于渊帮着把炒好的韭菜炒鸡蛋端到桌上摆好。 玉青时又切了点儿缸子里的酱萝卜装在小碟子里端过来。 “行了,吃饭吧。” 元宝两眼放光地看着桌上的菜,勉强等到玉青时坐下就开始埋头扒饭。 玉青时往他碗里夹了些鸡蛋,笑着说:“慢点儿吃,别噎着。” 元宝含含糊糊地唔唔了几声,嘴里实在是腾不出空,咧嘴笑了一下继续刨饭。 玉青时笑笑转头,低头就看到自己的碗里多了一块黄澄澄的鸡蛋。 她看着多出来的鸡蛋没吭声。 宣于渊若无其事的把自己的筷子收回去,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米饭,含糊不清地说:“我发现你不光是做衣裳的手艺好,做饭的技术也很是不赖。” 玉青时迟疑了一下没把他夹的鸡蛋扔出去,默了一会儿低头吃饭的同时说:“食不言寝不语,你话太多了。” 宣于渊愣住一瞬失笑出声,嘴角故意耷拉了下去,眼底的笑却怎么都散不开。 再怎么金贵的鸡蛋他都吃过,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今日吃的怎么感觉香得惊人呢…… 吃过午饭元宝就开始泪眼汪汪的犯困。 玉青时一边洗碗一边说:“我一会儿要去地里,你自己去午睡。” “睡醒了要是我还没回来,你就去地里村东头的地里找我?” 元宝揉着眼睛嗯了一声,踩着鞋进了屋。 听着屋内传出的小呼噜,宣于渊想到自己昨晚的惨状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正想取笑几句,眼前就多了个装着衣裳的木盆。 玉青时把木盆往他脚边踢了踢,说:“自己洗干净,然后用水再冲洗几遍,拧干了挂在绳子上晾着。” 衣裳是玉青时做的,自己洗倒也无妨。 宣于渊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拉了个小凳子坐下,学着玉青时平时的样子把袖子挽起揪着衣裳准备搓洗。 可刚搓了一下,他就发现玉青时拿上锄头镰刀准备出门。 他诧异道:“你现在就去?” 玉青时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奇怪道:“不然什么时候去?” 要撒种的地就剩了些收尾的活儿,今日赶着时间做完了,明日就正好带着元宝去镇上。 等后日把种子都撒好,也就到了送元宝去村学的日子。 时间紧促得很,玉青时是一刻都不想耽搁。 对上玉青时理直气壮的脸,宣于渊张了张嘴没找到合适的说辞,咬了咬牙说:“行吧。” “我弄好就来找你。” 玉青时本想说不用,因为地里剩下的活儿着实不多。 可没等话出口,宣于渊就开始埋头卖力地搓衣裳,显然是没心思理她。 玉青时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出了门,宣于渊的动作就愈发的快。 他按玉青时说的,搓了一遍又过了几道清水,拧了个半干直接挂到了绳子上。 衣裳刚挂好,他就听到门外响起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玉青时忘了带什么折了回来,话还没出口眼底就先晕开了笑,打趣道:“都说让你等我一起,非得自己先去。” “迟迟,你…………” “迟迟!我……” 两道话音同时响起,又在看清了对方的脸的瞬间同时消声。 宣于渊脸上的笑缓缓散去,看着眼前一脸着急的薛强,唇角弯起的弧度无端闪现出了一丝锐利。 “你来干什么?” 薛强为了求家中父母同意他娶玉青时,拧着脑子里的一根筋,在院子里跪了一上午。 可他跪得越久,薛家夫妇心里的怒火也就越甚。 薛大娘激动之下说出自己今日一早来找过玉青时的事儿,薛强吓得魂不附体,生怕玉青时就此厌了自己,当即不顾父母的反对跑了过来。 来的路上他都无数次想见到玉青时后该怎么解释,到了门前甚至还驻足整理了一下形容,让自己看起来不太狼狈。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院子里的人竟是宣于渊。 薛强猛地一怔,不悦皱眉。 “怎么是你?” “迟迟呢?我找她有事儿。” 玉青时在,宣于渊为了在她的面前继续装自己的人畜无害,尚能勉强维持几分对薛强的善意。 可此时玉青时不在,一个薛强在宣于渊的眼里,当真算不上个能上台面的东西。 他要笑不笑地勾起了唇,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漫不经心地说:“迟迟不在,而且……” “她恐怕也不想见你。” 第101章 不瞒你说,我真的配 宣于渊直白得过分的话,让薛强的脸色骤然突变。 他满脸惨白强撑镇定,死死攥紧颤抖的拳头咬牙说:“你又不是迟迟,你怎知她不想见我?” 像是不愿跟宣于渊多言,他慌乱地四下看了一眼,试探着叫了几声发现无人应答,转身就要走。 他距离宣于渊尚有几步远,转身的瞬间却惊然发现,刚刚还在晾衣绳那边的宣于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样的速度简直超乎了薛强的想象。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宣于渊之前站定的位置,惊愕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宣于渊没理会他少见多怪的震惊,把手上最后残留的水渍在衣摆上擦干,淡声说:“我说过了,她不想见你。” “所以你也不必去找她了。” “可是我凭什么听你?” 薛强满脸不服气地咬紧了牙关,怒道:“我想找的人是迟迟,与你何干?” “你又凭什么代表迟迟跟我说这样的话?” 他无用的执拗实在可笑,也让宣于渊的眼底迸起了一股淡淡的不悦。 若非薛强执意相求,薛大娘今日也不必到家门前来吵嚷。 换句话说,玉青时今早上遇上的麻烦全然是因薛强一人引起。 可这人到了此时仍没有半点给别人添了麻烦的自觉。 这到底是执着还是蠢? 宣于渊垂眸压下眼中冷色,眉梢扬起点点讥诮,微妙道:“她为什么不想见你,你心里当真没点儿数?” 薛强想到薛大娘说的话,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不少。 宣于渊却半点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迟迟跟你有没有你说的那回事儿,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对你有没有另眼相待,你想必也是有数的。” “这种情况下,你还去惹得旁人来对她指手画脚,这就是你说的要待她好?” 宣于渊满脸不屑地呵了一声,冷笑道:“依我看要不是你,她也不至于会被人一大早就堵在门前叫骂。” “她都摆明了对你没那个意思,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难不成害得她被叫骂一次不够,还想再来第二次?” 宣于渊每说一句,薛强的脸色就比之前更惨淡一分。 直到最后,他几乎被宣于渊话中无形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他只想着尽快把玉青时娶回家,却从未想过家中爹娘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今早之事确实是他大意了。 可是…… 薛强不甘心地咬住下唇,梗着脖子闷声说:“那又如何?” “我爹娘只是一时对迟迟有误解,这才会反对我们的事儿,假以时日我定能让他们接受迟迟,这样的事儿自然不会再发生了。” “是么?” 宣于渊毫不掩饰心中不屑翻了个白眼,低头漫不经心的把拴在腰间的衣摆拉扯整齐,慢悠悠地说:“那你可曾想过,玉青时她自己愿不愿?” 玉青时看着不声不响,可那也只是看起来。 骨子里的傲气不比任何人少。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像薛强说的这般慢慢的等待来日? 更何况…… 宣于渊眼露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其貌不扬的薛强一眼,讽笑出声:“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你重她容色有此反应倒也是人之常情,只可惜,对旁人存了觊觎之心之前,你或许应当先看看自己配不配。” 宣于渊字字扎心言言刺耳。 完全没给薛强反应的余地。 眼看着薛强整个人都被自己刺激得抖了起来,宣于渊眼中嘲讽愈发浓厚。 这点儿言语讽刺都经受不起,还想觊觎玉青时? 做的什么青天白日梦? 他不耐跟薛强多说,直接摆手道:“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还要出去,就不好招待你多留了。” “请回吧。” 薛强被他驱逐出了院门,浑身僵硬地站着不肯离去。 他赤红着双目紧盯着宣于渊的脸不放,愤声道:“你今日打着为迟迟好的名义说这话,无非就是自己心里也惦记着她,生怕被我抢了先。” “你说我不配,难不成你就配得上了?” 宣于渊被他话中的轻视气得笑出了声,歪了大半边身子靠在拐杖上,笑眯眯地说:“不瞒你说,我真的配。” 但凡是他动了心思,就算是王公权贵家的女儿他也娶得起。 更何况是玉青时? 只是他是否配得上这话,谁说都不当由一个与己无关的薛强来说。 他面上笑意缓缓凝却,对着薛强做了个请的姿势,淡淡地说:“请回吧。” “往后若是无要紧的事儿,也不必来了。” “这里不欢迎你。” 薛强知道宣于渊是在秦家暂住的客人。 也知道宣于渊不能做出这样主人的姿态驱逐自己。 可面对理直气壮的宣于渊,他无数想说的话愣是被堵在了嗓子眼,张了张嘴半天都没能蹦出一个完整的字。 目送着气急败坏的薛强浑身僵硬地走远。 宣于渊扯着嘴角啧了一声,呵道:“自己家里的乱麻都打点不清楚,还痴心妄想惦记别人家的姑娘,打瞌睡的枕头未免垫得也太高了些。” “有上我跟前来自取其辱的功夫,不如回去抱着枕头好生睡一觉……” 他嘴上嘀咕着,手上的动作却没耽搁。 背上装在背篓里的树墩,把锄头往肩上一扛就出了门。 地里的活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把地埂上长到了地里的野草铲掉,另外再把之前没翻到的土翻一遍的琐碎活儿。 宣于渊到的时候,玉青时已经忙活完了大半。 他很熟练地把树墩往地里一扔,挽着袖子说:“还有哪儿是没弄好的?” 人来都来了,不使唤就白瞎了。 玉青时想了想指了个跟自己不同的方位,说:“那里。” 宣于渊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看了一眼,不满道:“那也离你太远了。” “不行,我要挨你近点儿。” 他自顾自地说完也不管玉青时是什么反应,弯腰抱住地里的树墩,手上用力唰的一下把树墩稳稳地扔到了玉青时的旁边,一手杵着拐一手拿着锄头,欢天喜地的蹦了过去。 “迟迟我来了!” 玉青时想不通这人为何非要挨着自己。 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挖地还能如此喜庆。 眼看着人已经到了自己的身边,只能是忍着头疼说:“那你弄那边?” 宣于渊瞧着心情不错,答应得也很是爽快,啪叽一屁股坐在树墩上,搓了搓手握住锄头把子说好。 玉青时把眼前的杂草挖下来打个结扔到地埂上,扭头看着嘴里还哼哼着小调的宣于渊,眼里狐疑渐起。 “你在乐什么?” 宣于渊闻言动作顿了顿,努力把扬起的嘴角压下去,转头看着玉青时很认真地说:“你走没多久,薛强去家里了。” 玉青时眉心浮现出个不大的疙瘩,沉声道:“他去做什么?” 宣于渊眼珠一转,断章取义地说:“他说,他还是想娶你。” 玉青时…… 她都已经表现得这么直白了,薛强脑子怎么还没转过弯来? 今日的事儿难道还不明显吗? 宣于渊看着玉青时的脸一层一层的黑下去,心情大好,用很是微妙的口吻说:“他还说,让你给他点时间,他会让他爹娘接受你的。” 玉青时握着锄头的手指无声而紧,声调也莫名沉了下去。 “你怎么说的?” 宣于渊咧嘴露出的自己的大白牙嘿嘿一笑,毫不留情地说:“我说,滚。” 玉青时大约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愣一瞬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底的阴霾之色却无端散了些许。 她挥起锄头把地里的杂草挖去,面无表情地说:“干得不错。” 第102章 你俩要不打一架? 玉青时跟薛强虽是从小认识,可两人的关系确实算不上亲密。 上辈子玉青时眼高于顶,一心想攀附荣华富贵,自然不甘心把目光放在烂泥地里。 至于今生…… 她完全没动过要与谁成家的心思,待薛强跟旁人并无什么不同。 玉青时自认已经跟薛强表露得很清楚了,也明里暗里地说过无数次拒绝。 可这人怎么就听不懂自己的话? 今日能去贸然求得薛大娘动怒,谁知他往后会仗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玉青时阴沉着脸不再说话,明摆着是不高兴。 宣于渊转身背对着她,没敢让她看到自己脸上过分肆意的笑,压抑着笑出声的冲动老老实实地去干活儿。 一个时辰后,地里的活儿差不多弄完了,玉青时率先拿着锄头上了地埂。 宣于渊蹦一步扔一步树墩子,好不容易爬上了地埂,坐在地埂上拍打着鞋里的泥的同时说:“迟迟,咱们晚上吃什么?” 玉青时还没顾得上想这个,愣了下说:“你想吃什么?” 宣于渊把抖落干净的鞋穿好,爬起来在地上蹦了一下踩严实后兴致勃勃地说:“后院菜园子后头有片竹林,我昨天带着元宝去摘竹叶的时候,看到有一些冒尖了的竹笋,那东西能不能吃?” 一场春雨一场雷。 雷声雨过,竹笋也就相继冒了头。 玉青时手上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儿处理不利索,一时竟是把这个春日里难得的鲜菜忘了。 她弯腰把宣于渊扔到地上的树墩捡起来放在背篓里装好,正要背时被宣于渊伸手拽了过去。 宣于渊背着背篓抖了抖,确定树墩不会掉出来后期待地问:“那竹笋能挖吗?” “我昨天看到刚冒出了一个小尖儿,挖出来肯定好吃。” 他这幅样子看起来与元宝贪嘴的样子别无二致。 玉青时默了片刻忍笑点头,说:“能挖。” 看到宣于渊脸上的笑在扩散,她又说:“不过挖竹笋很费力气,想吃的话,你自己去挖。” 宣于渊觉得自己目前身无长物,最多的就是一身力气。 闻言不假思索地点头,拍胸口保证道:“交给我了!” 他话说得利落,真到了干活儿的时候,却没忘了把刚睡醒不久的元宝拽上。 元宝脑袋还懵着,就被他揪着到了后院。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被强行塞过来的一把小锄头,咬着牙小声抱怨:“姐姐说这是你的活儿,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做?” 宣于渊没有一点儿欺负小孩儿的自觉,想也不想就说:“那你想不想吃?” 不等元宝接话,他又补充道:“刚挖出来的竹笋,又嫩又香,只要稍微一小块就能好吃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这样的东西,你不想吃吗?” 元宝本就是个馋嘴贪吃的。 被他这么一说,手上的锄头还没开始动,嘴里的口水就先开始流。 他哧溜吸了一口到了嘴边的口水,脸上再没了之前的不满,握着锄头两眼发光:“竹笋在哪里?” “我们现在就去挖!” 竹林里冒头的笋不多,被掩盖在厚厚的枯黄竹叶下也看不分明。 多亏了宣于渊眼尖,昨日先记住了位置,今日直接带着元宝就奔到了地方。 先把盖在竹笋上的枯黄叶子扒拉开,露出个竹笋透着黄褐的尖尖,再小心翼翼地顺着周围往下挖。 元宝伏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刨土。 宣于渊忙里偷闲抽了他扭动的屁股一下,说:“竹笋挖断就不好吃了。” “你动作轻些,千万别挖断了知道吗?” 元宝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继续扭着屁股用力,看起来就像是个在努力刨坑的大地鼠。 宣于渊鄙夷了一下他的不雅姿势,自己像个大蛤蟆似的也趴在地上埋头挖。 有了这两人的共同努力,最后的成果很是斐然。 玉青时刚在锅里焖上米,就看到宣于渊拎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篮子走了过来。 她还没来得及夸一句说是不错,转眼看到眼前两人身上的脏污,脑袋里边顿时就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分明是拿了锄头去的,为何身上全是泥? 这两人是到泥地里打滚了是吗? 玉青时无视这一大一小两人眼中期待表扬的渴望,接过装了竹笋的篮子放下,嫌弃摆手:“大盆里我烧了些热水,赶紧去洗干净。” “迟迟,我……” “姐姐……” “不洗干净,今晚谁都别想吃饭。” 玉青时的独断专行让两个泥人瞬间消声。 宣于渊和元宝对视一眼,互相露出了个嫌弃的表情,然后瞬间重归于好,默契地拉着手去洗干净。 走远的两人在院子里洗着洗着闹了起来,哈哈的笑声不断。 玉青时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想了想眼里闪过一抹无奈,什么也没说。 元宝年纪小贪玩儿就罢了。 这人虚长了三个元宝的年岁,心智却还如元宝似的…… 她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拉了个小凳子坐下,把宣于渊和元宝挖来的笋一个一个地拿出来剥皮。 刚挖出来的竹笋外头裹着的都是泥,也看不出里头是什么样子。 可把最外层裹满了泥的一层外皮扒掉,露出的就是白嫩嫩的春笋。 宣于渊发现得早,挖出来的也是最嫩最新鲜的。 扒了皮再用刀把最底下的老根切掉后摆在木盆里,个顶个的白胖鲜嫩,看着就很是可人。 这么嫩的笋怎么吃都是鲜口,不拘做法。 玉青时想了想,抬头看着不远处正在往元宝身上洒水的宣于渊,问:“这笋是你挖的,你想吃怎么做的?” 宣于渊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拥有选择权,摸着下巴想认真想想。 可不等出声被他摁到了大水盆里的元宝就挣扎着探出了湿漉漉的脑袋,竭尽全力地大声喊:“姐姐我要吃炒的!” “竹笋炒肉!” 宣于渊面无表情地伸手把他重新摁到水盆里挣扎,回头看着玉青时挤出一抹微笑,咬牙说:“我要吃凉菜。” 元宝扑腾着手脚用力出声:“炒肉!” 宣于渊把元宝整个人都摁到水盆里泡好,顺便再无情地捂住他碍事的嘴,盯着玉青时咬牙切齿地说:“凉菜!” “我要吃凉拌春笋!” “呜呜呜……” “凉拌!” 玉青时头大如斗地看着险些打起来的一大一小,无语道:“你们要不打一架?” “谁赢了听谁的?” 第103章 为了口吃的不择手段 宣于渊仗着人高力气大,把元宝欺负得毫无反抗之力。 不久前还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趴在地上挖笋的两人为了怎么吃闹个不停,玉青时因木盆中不断飞溅起的水花被迫止住了脚步,沉默良久后,默默转身走回了灶台边上。 她突然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就是多余的。 除了给自己找麻烦外,什么好处也没有。 等宣于渊终于把元宝摁得说不出话了,砧板和菜刀已经互相碰撞响起了动静。 他一脸紧张地转头看着玉青时的背影,大声说:“凉菜!” “春笋就是要凉拌的才好吃!” 看着挺大个人,为了口吃的却算得上是不择手段。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把手里剥干净的春笋拿了些出来,头疼道:“知道了知道了。” “你可以把元宝放开了么?” 宣于渊抗争胜利,也不在乎元宝微弱地反抗了,心满意足地松开了自己罪恶深重的手。 元宝吃力扑腾着小手小脚从木盆里探出个脑袋,泪汪汪地看着玉青时的背影,可怜兮兮地说:“姐姐……” 玉青时被他这声要哭不哭的喊声弄得动作微顿,无奈道:“你们挖得多,想吃的都有。” “赶紧洗干净去把衣裳换了。” 元宝喜出望外地唉了一声重新在木盆里坐下,扯了扯身上湿哒哒的衣裳冲着宣于渊得意地扬起眉梢,嘚瑟道:“哼!姐姐对我最好了。” “你就算跟我争也没用!” 宣于渊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呵了一声,手里捧水朝着他的脸淋了过去。 “要你多嘴?” “我自己听不见吗?” “嗷嗷嗷!” “我跟你拼了!” “来啊!” “谁怕谁!” …… 几句话的功夫,宣于渊和元宝就又围着木盆互相泼起了水。 听着身后越来越大的动静,玉青时忍无可忍地把菜刀重重地拍在砧板上,咬牙说:“再不赶紧收拾好把衣裳换了,就谁都别吃了!” 玉青时的威胁最是有效。 话音刚落,刚刚还在打闹不休的一大一小立马就停下了互相攻击的趋势,灰溜溜的拧着自己滴水的衣裳进了屋。 不一会儿,宣于渊无视元宝的求救,率先换好衣裳走了出来。 木盆里的春笋也被玉青时利落地切成了两种。 一部分切成了长短大致相同的细丝。 另一部分切成了方正的小块。 像是怕宣于渊又去和元宝胡闹,她指了指地上的小凳子说:“坐下烧火。” 宣于渊有口腹之欲想求于人,格外的好说话。 拉过凳子坐下美滋滋地帮她看着火。 打发好了一个,玉青时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东西上。 锅内的热水烧开,切成细丝的竹笋倒进热水里,洒上一点儿盐搅一搅,等热水翻滚再掺入凉水,反复三次后用笊篱把煮熟的笋丝捞出放入装了凉水的大碗里。 等笋丝过凉水的功夫,她又拿出了择捡好的葱蒜放在砧板上拍碎切细。 还让宣于渊去房檐下抓了几个晒干的红辣椒一起切碎。 在凉水里浸泡得完全散了热气的笋丝,控水捞出装到碗里。 玉青时端起碗,用笊篱逼着碗边把碗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儿水全都倒干净,确定没有多余的水后,把切好的葱姜蒜还有红辣椒碎铺在了笋丝上层。 又依次往碗里加了盐和秦老太年前自己酿的陈醋,还有一点儿从地里收来的白芝麻。 所有的调料都加好了,玉青时又把锅里的热水舀出来倒掉。 等锅里残留的水汽蒸干,往锅里放了一点点油。 凝结成块的猪油在锅底融化,冒出点点不明显的青烟。 玉青时把手背摊在锅的上方试了试温度,赶紧差不多了,就立马用勺子把热油舀了些起来,直接泼在了碗里。 笋丝在底层,上头铺开的是白芝麻和姜蒜红辣椒。 热油洒下去的瞬间立马就激发出了香料本身特有的辛香之气,白烟散去鼻尖残存的全是引人食指大动的美妙。 宣于渊两眼放光地盯着碗里的笋丝不说话。 玉青时把案板上切好的青葱碎拈起一些洒在最表层,拍了拍手说:“你拿筷子拌匀,稍微腌一会儿就能吃了。” “好嘞!” 宣于渊捧着碗拌自己用不正当手段赢来的凉拌春笋,乐得嘴里的小调一直没停。 换衣裳慢了不止一步的元宝也终于收拾好了,满脸紧张火急火燎地扑了出来。 “姐姐!” 玉青时把砧板上剩下的姜蒜倒到留了热油的锅里,头也不回地说:“去把碗筷摆上,马上炒好了就吃饭。” “好!” 元宝乐呵呵地来回放碗摆筷,每每从宣于渊的旁边走过就忍不住横他一眼,像是在谴责他之前的不厚道。 然而宣于渊脸皮厚得很,在他愤怒的小眼神中越发得意。 两人虽是没直接开嘴仗,可眼神汇聚之处的小火苗却不比灶里燃着的柴火少。 热锅滚油,姜蒜下锅就爆出了香气。 玉青时完全没心思留意这两人在干什么,把之前熬油剩下浸在猪油罐子里的油渣舀出一些放在锅里炒热,等香气足了时才把焯过水的笋片也倒了进去。 油渣是难得的好东西,炒上笋片香气扑鼻,出锅之前又加了些青蒜苗,光是闻着味儿,元宝就在不住地咽口水。 宣于渊嗤了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没出息,端着装了凉拌笋丝的碗放在桌上,拍了拍手说:“迟迟,我这里弄好了。” 元宝不甘示弱地跟着喊:“姐姐,碗筷我也摆好了!” 玉青时利落地把锅里的油渣炒笋片捞出来装好,递给元宝说:“小心烫着,端过去放好。” 元宝小心翼翼地端着自己得来不易的炒笋片走过去放好。 玉青时也把灶里的火撤得小了些,端着装了米饭的小木盆走过来。 米饭焖得恰到好处,不软不硬入口正好。 凉拌笋丝酸辣中隐隐散着白芝麻的清香,拌饭一口更比一口快。 元宝咬着泛着油光的笋片,嘴里的泛着褐色的油渣嚼得嘎吱嘎吱地响,黑乎乎的小圆脸上满是说不出的满足。 宣于渊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塞了一根凉丝丝又香喷喷的笋丝,看着元宝冷笑:“春笋吃的是本味,就是要吃素的拌菜才能领略到最佳风味。” “你个小崽子简直在暴殄天物。” 元宝被嘲讽了不满瞪眼,咬着嘴里的笋片哼哼道:“胡说八道。” “炒得最好吃!” 宣于渊呵呵挑眉:“你懂什么?” “我就是比你懂!” 眼看着这两人在饭桌上都没闲着,玉青时黑着脸敲了敲筷子,语调沉沉:“再吵吵就都给我出去!” 宣于渊和元宝互瞪一眼表示自己心里的不悦,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扭过脸继续扒拉自己口中的宝贝。 玉青时端着饭碗默了片刻,无声叹气。 看来她决定把元宝送去村学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不然有这人在,家里只怕一日都得不了消停…… 第104章 这么大个人,不要脸的吗? 算不上和谐地吃过饭,宣于渊自告奋勇去洗碗。 元宝不甘心落于人后,拎着小扫帚主动去打扫。 玉青时懒得与他们争,把散碎活儿交给了他们,自己索性拿出了之前给元宝做的书袋出来接着缝。 她手里的书袋做好收工,之前还为了怎么吃大呼小叫,甚至不惜动手的两个人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和好如初了,正双双没形没状地摊在用干稻草铺开的地上,嘀嘀咕咕地讲故事。 宣于渊的口舌实在厉害,三言两语就把元宝的好奇调了起来,整个人看着都紧张了不少。 他握着小拳头紧绷着嗓子问:“那石猴子真的被抓住了吗?” “他去偷的桃子好吃吗?” 宣于渊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元宝急忙催促:“那你赶紧说啊!” 宣于渊双手一摊无赖似的咧嘴笑出声,说:“那可不行。” “咱说书的人有说书的规矩,每日说的份儿都是有定数的,今日说到这儿就不能继续往下说了。” 他说完神秘兮兮地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神叨叨地说:“否则坏了规矩,那可是要受祖师爷罚的。” 元宝不知道什么是祖师爷,可听到罚字的瞬间还是条件反射地打了个不明显的哆嗦。 他性子皮实,也贪玩儿。 平日里就没少挨罚。 最怕的也是这个字。 看元宝满脸戚戚不敢多嘴。 宣于渊坏心眼地压下勾起的嘴角,把身后的干稻草铺得更宽些,双手枕着后脑勺躺了下去,望着天边染上了金边的流云漫不经心地说:“所以今天不说了。” 听故事到最紧张处断了后文,对元宝而言,无异于是把肉放在了嘴边,张大了嘴却只能看着不能吃。 他纠结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心中渴望,眼巴巴地拽住宣于渊的衣摆,小声小气地说:“于渊哥哥,你就再给我说几句嘛。” 像是怕宣于渊不同意,他满脸肃然地竖起了一只小手,认真道:“就几句!” “你告诉我那石猴子到底有没有被抓住好不好?不然我一会儿惦记着都睡不着觉。” 宣于渊被他扯着衣摆摇来晃去的,看起来惬意得不行,闭着眼却怎么都不肯开口。 元宝急了,扑腾到他身上哀求道:“于渊哥哥,你人最好了。” “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于渊哥哥……” “不好。” 宣于渊伸出一根手指头,无情又残忍地把粘糊在自己身上的元宝推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行。” “祖师爷的规矩哪儿是能坏的?” “别说是一句,就是多说一个字那也不行。” 元宝哀求无果,还被宣于渊趁机奚落了一番,很是生气。 他双手双脚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肯跟宣于渊一起躺着了,把身上的草渣子捡了扔掉,哼了一声气急败坏地说:“那我不跟你玩儿了!” 宣于渊斜起眼角瞥他一眼,好脾气地说:“好,我也不跟你玩儿了。” 元宝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支支吾吾了半晌又实在耐不住心中心痒,蹭过去拉着宣于渊的手小声小意地说好话。 宣于渊享受着元宝不是很熟练的吹捧,飘飘然地再一次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把无赖的本质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光是元宝又惊又气,就连不远处的玉青时看到都很是纳罕。 这么大个人,不要脸的吗? 宣于渊靠着自己的不要脸成功,把元宝气得哼哼唧唧地进了屋。 他自己则是心安理得靠在干稻草上继续假寐。 玉青时检查了一遍做好的书袋,确定没哪儿不对后慢悠悠地说:“你不是走镖的镖师吗?什么时候呛行去说书了?” 那番浑话能忽悠住元宝,可定是忽悠不了玉青时。 宣于渊被揭穿了也不尴尬,侧过半边身子单手撑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玉青时,嬉道:“这不是哄小娃娃的胡话么?” “你怎么还当了真?” 满嘴胡话还说得理直气壮,这样的本事饶是玉青时见了,也不得不佩服地说一句好本事。 她想着元宝的恼怒,还有宣于渊恶意把故事说一半吊人胃口的行径,微妙道:“你这人怎么欺负元宝还有瘾呢?” 元宝也是,平时挺机灵的,到了这人面前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小傻子。 每每被糊弄了,气不到三刻就能和好如初,然后周而复始。 玉青时对这两人的相处无言以对,宣于渊自己也没觉得哪儿有不妥。 他歪在地上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毫无负罪感地说:“谁让他小好欺负?” 他说完对着玉青时眨了眨眼,满是戏谑地说:“你就不行了。” “迟迟过分聪明,别说是说几句胡话,就算是绞尽脑汁我也是欺负不了你的。” 玉青时被他话中若有若无的遗憾气得笑出了声,把手里的针线收好淡声道:“欺负我?” “你再想想吧。” 宣于渊躺在地上看着玉青时拿起东西走远,不知想到什么咯吱咯吱地乐出了声。 玉青时听到身后的笑声脚步微顿,进了门后说:“虽是入了春,可地上寒意仍重,你早些进屋休息。” 话虽一如既往的冷清,可意思却是关心的。 宣于渊反复回味着这几句话眼里光亮缓缓而绽,抻长了脖子笑问:“那故事你想听吗?” “你要是想听,哪怕是坏了祖师爷的规矩我也给你接着讲!” 这招对元宝百试百灵。 对玉青时却没什么效用。 听到屋内传出的透着清冷的拒绝声,宣于渊很是遗憾地咂了咂嘴。 既为姐弟,这两人的性子怎就差了这么多? 玉青时也太难糊弄了。 他正为心中不知从何处起的唏嘘感慨着前路多艰,翻身爬起来低头择身上的草茬子,听到门外多了一道脚步声,眉心无声而凝。 村里生活规律,多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眼下这个时辰,该歇着的人差不多也都歇着了。 少有会出门走动的。 在这时候来的人会是谁? 第105章 这就是所谓的另眼相待? 宣于渊眼中狐疑渐起,正迟疑要不要回头叫玉青时出来时,门外就响起了一道他很是熟悉的声音。 “迟迟?” 宣于渊…… 这人怎么又来了? 当真是听不懂人话吗? 他忍着烦躁把门板拉开,不等薛强反应过来就说:“都说了她不想见你,你这人怎么……” 薛强直接打断宣于渊的话,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朝着院子里看的同时,扯开了嗓门喊:“迟迟!” “迟迟!” “我是薛强!” “迟迟你在家吗!” 宣于渊眼底冷光骤闪,在他想推门进去的瞬间侧身挡在他的面前,冷声说:“我说了,这里不欢迎你。” 再三被阻拦,薛强心中动了真怒,想也不想就伸手推在了宣于渊的肩膀上。 宣于渊唇角拉出个锋锐的弧度,正想顺势给他扔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门板被拉开的声音。 他作势要扔人的动作猛地一顿,不知怎么想的,顺着薛强推的力度就失控似的踉跄着向后倒去。 薛强一怒之下也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少力气。 眼睁睁看着他跌坐在自己面前,也惊得忘了言声。 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了玉青时不悦地说:“薛强。” “你娘早上打上门来恨不得要活撕了我,怎么,她一个人来撒泼还不够,你现在也想入我家门大打出手,当真是当我家无人了吗?” 她的声音不大,可字里行间的怒气却让人无法忽视。 柔弱得不可自理直接被人推倒在地的宣于渊像是懵得厉害,坐在地上呆愣愣地没有动作。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对他伸出了手。 “我拉你起来。” 宣于渊看着眼前凭空多出来的一只手,垂眸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悦色,拉着玉青时的手不是很顺利地站了起来。 他站到玉青时的旁边,变扭地转头去拍身上刚刚沾到的土。 这衣裳是玉青时给他新做的,傍晚时晒干了才换上,弄脏了可就可惜了。 玉青时看着他身后多出来的泥印子,眉间冷色更甚。 “于渊是我家的客人,身上也还带着伤,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竟是要动手?” 薛强打心眼里就压根没想动手。 他推宣于渊那一下,完全是因为不想让这人挡着自己。 可谁能想到,看起来这么孔武的一个大高个,竟是一推就倒啊! 薛强张了张嘴想解释,可话不等出声,宣于渊就说:“迟迟,薛兄弟想来也不是有意的。” “再者说若非我腿脚不便,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推倒。”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伤着的腿,苦笑道:“说来也是我的不是,要是我站得更稳些,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了。” 他这话说得满是自责。 可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个意思。 薛强心急地拧起了眉毛,咬牙说:“你什么意思?” “要不是你挡着不让我进,我怎么可能会推你?” “再说我根本就没用劲儿!” “谁知道你是不是仗着自己是个瘸子在此诬陷我!” 宣于渊听到瘸子二字时脊背明显僵了一下,可一改白日里话多如水的架势,只是默默地攥紧手里的拐杖不说话。 虽是什么都没说,可平白就让人觉得他当真好生委屈。 玉青时看着他明显低下去的头,还有薛强不依不饶的架势,忍无可忍地说:“你说够了吗?” “迟迟,我……” “如果说够了,那是不是应该让我说两句了?” 薛强怔了一瞬,可看着玉青时的脸耳根还是不受控制地变红。 他揪着衣摆搓了搓,笑着说:“你说。” “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宣于渊见不得他这副见着玉青时就犯蠢的德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抓着拐杖的手也愈发地紧。 玉青时没理会空气中的微妙,伸手把想上前的宣于渊拉住往后站了站,淡声说:“我与你虽是自小相识,可那也是同村之人,除此外并无其他情分。” “我家曾受你相帮不少,对此我很感激,来日有机会也定会报答,可也仅限于此。” “我自认与你相处并无任何男女之意,也不明白你为何会与你娘说那样的话,今日你既然来了,我就与你彻底说个明白。” 看着薛强的脸一寸一寸地惨白下去,玉青时的语调也越发冷硬。 “我不想嫁人,也不会嫁给你。” “所以为了不过分伤及彼此情面,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也不要再说任何会让人误会的话,因为……” “我会容忍你娘的无理取闹一次,不代表会容忍下一次。” “同样,对你也是如此。” 有些人过了分寸的关心,会变成他人的困扰。 而薛强似乎不明白这样的道理,靠着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一厢情愿,反反复复给玉青时添乱。 玉青时之前是顾不上,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今日总算把话说开,眉眼间的郁色也随之散了不少。 薛强来的路上反复在心里想解释的话,甚至连道歉的礼都准备下了。 可玉青时把话说至此,显然是没给他再开口的任何机会。 他摸着胸口被揣得温热的簪子,双眼赤红地盯着玉青时,咬牙说:“你这话是认真的?” 玉青时不明白他为何一副受了情伤的样子,很是莫名地挑起了眉。 “那是自然。” “是不是因为他?!” 面对玉青时堪称无情的拒绝,薛强再难压制心中怒火,手指发颤地指着宣于渊的脸,狠狠道:“是因为他吧?” 宣于渊毫无征兆地被点名,愣了一瞬茫然眨眼。 玉青时额角蹦起点点青筋,抿紧了唇没说话。 薛强却像是从这种沉默中获得了什么可以笃定的力量,怒得浑身都抖了起来,指着宣于渊冷笑道:“我就知道是因为他。” “我娘跟我说,你跟个来路不明的野男人勾搭上的时候我还不信,可今日见了我才知道,原来村里人说的都是真的。” “玉青时,枉我之前对你另眼相待,觉得别人说的都不可信的,可我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是这样的人!” 薛强的愤怒来得真心实意,玉青时听了却只觉得可笑。 因三两流言就有此质疑,这就是所谓的另眼相待吗? 如果是,她当真是宁可早早地扔了也绝不会要。 第106章 你们姐弟怎么回事儿? 薛强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一样,大吵大闹着出声指责,怎么都不肯离去。 这里的声响不光是吸引来了附近的村民,也把正在家里到处找儿子的薛家夫妇惊动了过来。 玉青时不动声色地拦住宣于渊,视线越过已经失去理智的薛强落在正着急跑来的薛家夫妇身上,冷声道:“薛大娘。” “你们既然来了,就赶紧把薛强带回去吧。” “还有,往后请二位务必看好自己的儿子,别让他平白跑出来给别人增添烦忧。” “我家是穷,可不见得我就非要攀附你家的高门。” 她说完无视薛家夫妇和薛强铁青的面色,反手直接就把大门关上了。 门外的薛强还叫嚷着不肯离去。 薛大娘也叉着腰作势要吼。 最早来看了热闹的村民见状,忍不住道:“薛大娘,人家姑娘对你儿子压根就没那个意思,刚刚薛强一来就跟他说得清清楚楚,是你儿子非闹着不走,你赶紧带着他回去吧,别在这儿闹了。” 有个跟秦老太沾亲的婶娘见了,也跟着说:“就是。” “秦大娘去照看秦大了,这家里除了迟丫头,也没个能说话做主的长辈,可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能一家人打上门来欺负个小姑娘啊。” “这让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都说亲事结就是两家之好。 儿女姻缘也是如此。 你情我愿那就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可若是一方不愿,又何必强求得甚至撕破了脸面? 大家都是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因为这事儿闹得过分难看,那确实是不像样。 薛大娘鼓圆了眼想与众人争辩,可不等开口就被薛大叔摁住了肩膀。 “好了!” “都消停些,先把强子带回家再说!” 薛家夫妇灰溜溜地带着情绪失控的薛强回了家。 门前闹嚷了一小会儿,就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玉青时在原地站了许久,沉默得不像样。 宣于渊抓心挠肝地想说几句,可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发现玉青时要走,他赶紧说:“迟迟,我……” “人都走了,还装?” 玉青时截断他的话侧头睨了他一眼,讥道:“就薛强那两下子,他也能把你推到地上?” 之前薛强在场,玉青时懒得多说省得宣于渊没面子。 可这会儿人都走了,他要是再装,那玉青时就真是忍不了了。 宣于渊本来也没指望自己那点儿不算卓越的演技能瞒得住玉青时,被揭穿了嘿嘿一笑,摸着下巴说:“我这不是想帮你早点把他赶走吗?” 他说着眼珠一转,嬉笑道:“再者说,明知道我是装的,你还帮我说话,可见也的确是跟我想到了一起去,不是么?” 玉青时没心思理会宣于渊言语上的取巧,只是说:“自作多情。” 她说完拔腿就进了屋,关门关得尤为绝情,一点儿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宣于渊留。 宣于渊杵在原地啧了两声,正打算进屋睡觉时,突然看到门背后冒出了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他看着冒出来的元宝奇怪地眯起了眼,小声说:“你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元宝进屋没多久就睡着了,小呼噜打得震天响。 这孩子平日里瞌睡沉得很,轻易也吵不醒。 故而玉青时和宣于渊一开始都没注意到他。 可瞧他这样子,显然是早就起来了,外头的动静也不知听了多少入耳。 宣于渊不欲让他知道太多大人之间的糟心事儿,索性说:“不早了,明日你姐姐还要带你出门呢,赶紧进屋歇着。” 元宝在嘴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些,抱着怀里的一个东西跑到宣于渊的跟前,仰头看着他说:“于渊哥哥。” “你陪我出去一下好不好?” 大晚上的,宣于渊想不通他出去做什么,视线落在他怀里的风筝上,冷笑道:“元宝。” “大晚上的,可不兴出去放风筝。” 他就算是再没谱,也不可能大晚上的做出这事儿。 否则被玉青时知道了,他转头就能被她拎着扫帚从这道大门里轰出去。 元宝闻言连连摆手说不是,低头忍着不舍摸了摸怀里的风筝,小声说:“这是薛强哥哥给我的,但是我现在不想要了。” “我想送回去还给他。” 元宝人小,也听不懂大人之间过分复杂的话。 可他能听懂好赖话。 能听懂薛强刚刚骂玉青时的话。 他被吵醒后,听到薛强骂玉青时的话被气得捂着嘴哭了一场,这会儿仔细看的话,都还能发现眼眶是红彤彤的。 宣于渊没想到是为这个,默了一瞬弯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想好要还给他了?” “这个风筝你不要了?” 元宝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哑着小嗓子说:“他骂姐姐,我以后都不跟他好了。” “你陪我去好不好?” 夜间路色深,元宝胆儿再大,一个人也是怕的。 宣于渊转头看了眼没动静的屋子,无奈道:“好。” “我随你去。” 虽是至了夜深,可薛家屋内刺耳的吵嚷,还是顺着风传出去了很远。 宣于渊不欲让元宝去见到那些人丑恶的嘴脸,索性让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把他托起来亲自把抱了一路的风筝挂在薛家的院门上,仔细拴好了细线,确定不会被风吹走后才带着他沿路返回。 元宝没了白日里活蹦乱跳的精神头儿,揪着他的衣摆耷拉着脑袋,看起来丧气得不得了。 宣于渊想了想,握住他凉丝丝的小手说:“我给你接着讲故事吧,你不是想听那猴子偷了蟠桃以后怎么着了吗?” 元宝兴致缺缺地啊了一声,瘪嘴道:“可是你不是说,不能坏规矩么?” 宣于渊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一茬,忍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想给你接着讲,就算是祖师爷重返世间活上一场,又能奈我何?” 元宝被他口中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牵着他慢悠悠地入了家门。 宣于渊少有的有耐心,把他哄着进屋睡下,确定小孩儿不会再自己跑出来后才准备回自己的小侧屋。 可他刚走没几步,玉青时紧闭许久的房门就被人从里头轻轻打开。 宣于渊把下巴搭在拐杖上看着目光清冷毫无睡意的玉青时,又是头疼又是好笑。 “你们姐弟怎么回事儿?” “大晚上的,一个个的都不睡觉?” 他说着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很是戏谑地对着玉青时努了努嘴,说:“你不会也是想让我陪你去还东西吧?” 见玉青时不动,他干脆把手伸了出去,摊开掌心对着玉青时晃了晃,说:“什么东西?” “拿来我去帮你还?”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看了他晃着的掌心一眼,说:“我没收过他的任何东西。” 就算是屋内那个简单的小柜子,也是芸娘出了银子请薛强帮忙打的。 她从不让自己跟注定牵扯不深的人有多余的瓜葛。 宣于渊闻声眼底笑意渐深,笑道:“那你不睡觉站着干嘛?” 第107章 不就是个风筝么? 玉青时静静地看着他,淡声说:“突然想起个事儿想跟你说。” 她的口吻极为平淡,也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可不知为何,这话落入宣于渊的耳中就仿佛如仙乐轻吟,悦耳到了极致。 他极为惬意地眯起了眼,笑眯眯地说:“什么事儿?” 玉青时不明白他突然乐什么,视线从他伤了那条腿上轻飘飘地滑过,说:“我听三婶说,有些偏方吃了对断骨的愈合好。” 只是她之前没心思关注宣于渊的伤势如何。 也不太在意。 如今想来,若是偏方有用也是不差的。 宣于渊眉梢不动声色地抖了一下,迟疑道:“你是说?” “三婶把偏方给了我,明日带你去抓药。” “可是我……” “就这样,早些歇着吧。” 玉青时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地把话说完,话音刚落大门就重新变得严丝合缝。 宣于渊杵着拐懵了又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呐呐道:“可是我觉得,我不用偏方也能好……” 他嘀咕的声音极小,显然屋内的玉青时也听不到。 他靠在拐杖上自顾自地叹了口气,想着玉青时跟他说偏方时的神情,唇角不自知地开始上扬。 “之前恨不得把我撵走,现在都知道要去给我寻偏方了……” “果然呐,待得久些还是有好处的。” 他自得其乐地进了侧屋,躺在床上哼哼唱唱的到夜半也不曾睡。 玉青时在床上辗转半宿不曾合眼。 次日一早,囫囵只睡了一会儿的玉青时带着满脸倦色起了床,出门看到院子里的人影,惊得险些把门板再度摔了回去。 同样是一夜没睡好,可她和宣于渊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 这人看着不像是没睡好的。 倒像是昨晚上偷着连喝了几大碗鸡血似的,看起来亢奋仿佛能去连着攀三座山头。 玉青时抬手摁了摁隐隐作痛的眉心,无奈道:“你起这么早作甚?” 宣于渊被心中不知名的亢奋刺激得一夜没合眼,两眼发亮地说:“我想起来看看朝阳。” 他说完指了指天边泛出了微红的旭日,说:“你看,是不是很亮?” 玉青时…… 这什么毛病? 她懒得理会被亢奋支配的宣于渊,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利落地洗米放入锅里准备熬粥。 火灶里冒出小小的火花,她想了想又往里头添了两根柴,说:“既然是起了,就帮我看着火。” 她转身去拎水桶,低头把水桶上的绳子栓好的同时轻声说:“熬粥的火候不用太大,我去担些水回来,等元宝起来把早饭吃了,咱们就准备出发。” 她说的话没一个字能让人想到别处去。 可光是顺口而出的咱们二字,就足以让宣于渊心情美得像连着喝了两坛子好酒,通体舒畅得不得了。 他乐呵呵地说:“成。” 玉青时实在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面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担着水桶出了门。 宣于渊围着火灶转了两圈,视线飘忽一瞬最后定格在地上的柴刀上,不知怎么想的,拎着柴刀就径直去了后院的竹林。 元宝揉着眼睛起床,就看到宣于渊正低头在摆弄手里青绿的竹子。 他看了眼燃着的火灶,又看一眼宣于渊手里还冒着水珠的竹子,很认真地说:“于渊哥哥。” “刚砍下来的竹子是不能烧火的。” 而且就算是晒干了的竹子,也因为燃得太快火劲儿不足,很少会被人拿来当做柴火。 宣于渊把手边最显眼的一处枝节砍去,望着手里被修整得光溜溜的竹竿,没好气地横了元宝一眼,说:“我知道。” “这本来也不是用来烧火的。” “那你用这个做什么?” 元宝双手托着下巴在他旁边蹲下,小声说:“竹子长这么大,也不能炒来吃,就算是凉拌也不行。” 说着他像是回想起了昨日吃的春笋滋味,忍不住哧溜了一下口水。 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逗得宣于渊乐出了声,把手里长长的竹子往脚边一摆,屈起手指敲了敲,说:“这是用来给你做风筝的。” 元宝被他的回答震得愣了一瞬,下一秒就又惊又喜地捂住了嘴,难以置信道:“给我做风筝?” “真的是给我的?” 宣于渊抬起手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不然给谁?” “别杵这儿看着,你姐姐在盆里装了热水,赶紧去把脸洗了,等咱们一会儿从镇上回来,就给你做个大风筝!” 不就是个风筝吗? 谁不会做似的! 因家中窘迫,元宝少有得新玩物的时候。 故而才会对薛强送来的风筝视若珍宝,爱惜得不得了。 昨晚虽是忍痛把风筝送回去还给了薛强,可他到底是人小也藏不住心思,小脸上的悲伤几乎飘洒了一路。 以至于让宣于渊昨晚一闭上眼耳边回响的都是这小东西憋屈的喊声。 他回想着自己见过的风筝样式,摸着下巴琢磨给元宝做个什么样式的才好。 元宝惦记着他说的风筝,囫囵捧了一捧水抹了把脸,满眼欢喜地蹦过来围着还是圆溜溜一根的竹子来回转。 “于渊哥哥,你也会做风筝吗?” “我想要一个大的,最好还威武的。” 像是嫌这么说得不够直白,他很认真地想了想,伸出两只手在空中比画,强调道:“最好是有这么大。” 宣于渊瞥了眼他划拉出来的大小,表情突然就变得很微妙。 “你是放风筝还是放你?” 元宝懵了,茫然咂嘴。 “什么?” “我是说,照你说的那般大,放风筝的时候也能把你挂着放上天去。” “怎么可能?我不会被放上天去的。” 似是怕宣于渊不给自己做,元宝心急地围着他来回打转。 宣于渊闭眼享受着他的奉承,等见够了他的阿谀之态才忍着笑勉为其难地说:“你确定要这么大的?” 元宝两眼放光地点头。 “要要要!” “就要这么大的才威武呢!” “行,那就做这么大的。” 宣于渊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的眉心上点了点,压住嘴角的笑意说:“不过你到时候可要一起动手才行。” “不就是个风筝吗?” “别说是一个,就算是十个百个,咱也能自己做。” 第108章 迟迟,我拉你上来 玉青时担着水进门,就看到两个大小不一的脑袋凑在一起,围着一根竹子来回嘀咕。 她把水桶放下,侧头看了眼地上多出来的竹子,皱眉道:“你砍的?” 宣于渊掩着得意点头。 元宝迫不及待地指了指竹子,大声说:“这是于渊哥哥砍来给我做风筝的!” “他说要给我做一个特别特别特别大的风筝!” 元宝眼角眉梢的欢喜实在浓郁,感染得玉青时怔了怔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说:“不错。” “那你们是要在家里做风筝,还是想跟我一起去镇上?” “去镇上。” “出门!” 宣于渊不假思索地把手里被打磨得光滑的竹子往旁边一扔,一点儿也看不出先前的珍视,果断道:“我想出门。” 元宝纠结地看看地上的竹子,又看看玉青时,咬牙说:“我也想去镇上。” 玉青时把手里的扁担放好,说:“那就准备吃早饭,咱们吃了饭就走。” 元宝自发自觉地去摆碗筷。 玉青时握着水桶的把手正要把水倒入水缸,不等用力水桶的把手上就多了另外一只宽大许多的手。 宣于渊若无其事地单手把水桶拎起来,把一桶水倒完了才说:“我来吧,你去歇会儿。” 他手劲儿大,拎一桶水不在话下。 玉青时也没推脱,擦了擦手上的水就去舀锅里熬得正好的粥。 清淡的米粥配上咸香的酱菜,无声把春日清晨空气中无形的凉意缓缓驱散。 吃过饭,玉青时刚把桌上的碗筷收洗干净,转头就看到宣于渊和元宝竟都双双换了身衣裳。 宣于渊一身黑衣短襟,及腰的墨发用一根同色的布带在脑后拴作一束,虽是穿着简单,可硬生生是仗着自己无双的眉眼透出了几分说不出的俊朗。 元宝平日里不管是穿着什么衣裳出门,到家时都是浑身的泥,脏兮兮的看不出什么。 可此时特意换了身家里最新的青色齐腰的小褂,穿了条灰色的裤子,鞋上的泥也被刷得干干净净的,看着倒是利索了不少。 宣于渊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腰上的布带,又伸手去薅元宝乱啾啾的头发。 他还煞有其事地说:“咱们今儿是去进城的,你不好生打扮利索了,那万一在街上遇上个俊俏的小姑娘岂不是没戏?” 元宝还不太懂俊俏小姑娘跟自己的关系,茫然地眨了眨眼小声说:“俊俏小姑娘有什么戏?” 宣于渊意味深长地嗨了一声,正想长篇大论地跟元宝说这其中的奥妙,可不等开口就听到玉青时咳嗽了一声。 玉青时目光不善地看着他,冷冷道:“元宝还小,你不许教他胡说八道。” 宣于渊忍着笑悻悻闭嘴,继续折腾元宝的头发。 可他给自己束个发还是勉强,哪儿有给元宝扎头发的本事? 元宝原本的头发乱得像稻草,被他费心费力地一折腾,看起来顿时就跟后院的鸡窝没了两样。 玉青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说:“你去忙你的,我来。” “嗯哼?” 宣于渊退后一步把元宝的脑袋交给了玉青时。 在宣于渊手里怎么都不听使唤的头发,到了玉青时手里顿时就温顺得不行。 她拿了把小梳子轻轻把头发梳顺,手上看不清动作地挽了一下,就成了一个圆鼓鼓的小圆球,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了一根青色的小布带,顺着发根轻轻束住,又把另外一边散着的头发用同样的手法挽住。 刚刚还乱糟糟得跟鸡窝似的头发瞬间就变成了两个漂亮的圆结,拴在发根上的两根青色布带随着元宝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硬是让皮天皮地的小黑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乖巧。 元宝满是期待的伸手摸了摸头上多出来的两个小包包,小声说:“好看吗?” 宣于渊上下端详了一眼,摸着下巴很是中肯地说:“好看。” “再好看一点,可能就要超过我了。” 元宝摸着头发得意地哈哈笑了起来,玉青时见状无奈摇头。 “一天净会胡说八道。” 她说完把梳子放回屋里,把衣摆拉扯平整,说:“走吧。” 宣于渊刚要动的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着她很是奇怪。 “你就这么出门吗?” 他见过的绝色无数,可偏生没有谁是像玉青时这般的。 自他入了这个小院的那日起,玉青时整日整日穿着的就是一身藏青麻布的粗衣。 如此就罢了,她还用一块丑得要死的藏青布块把头发包了起来。 粗衣宽大,把身形遮了个严严实实。 青布显老,从后头看愣是感觉像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 若不是曾在王家宅院中见过玉青时的娇俏之色,宣于渊大约都不相信,眼前的人竟能有那般绝色之姿。 玉青时像是对他的不解很是困惑,抿了抿唇说:“有什么不妥么?” 宣于渊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指了指自己说:“迟迟姑娘,为了今日跟你一同出门,我都特意打扮了一番,你……” “你想要俊俏小姑娘看你,可我不需。”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所以我不用打扮。” 再说容色自来都是一柄双刃剑。 有能力护住时,那就是锦上添花。 没护得住的本事,过分出挑带来的只会是灭顶之灾。 自在这小院中重活一遭,玉青时就不想,也不需要被任何人过分关注。 所以不用好看,只要洁净就是最佳。 玉青时话音落就自顾自的去拿地上的背篓,一点儿也没有要理会宣于渊的意思。 被自己扔出去的石头甩回来砸了脚,宣于渊无言以对地砸了咂嘴,往前用力蹦了一大步攥住玉青时手里的背带,认输似地说:“是是是。” “迟迟姑娘天生丽质不需像我似的费心打扮,是在下面丑如盐作怪徒惹生笑了。”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把背篓拽过去扔到自己背上背好,转头对着元宝招手,掷地有声地说:“出发!” 元宝蹦着欢呼一声追了上去,拉住玉青时的手说:“走喽!” 从村里去镇上的路不算远。 若是玉青时一个人,她也就走着去了。 可元宝人小,走不了多久。 宣于渊腿上带着伤,杵着拐也蹦不了多远。 所以出了村口没多远,玉青时就带着他们去找到了去镇上的牛车。 她跟车夫说好了价钱,回头说:“上车。” 宣于渊拎什么似的,单手拎着元宝的后衣领把人放在骡车的板子上,把拐杖递给元宝放好后,自己脚尖稍微一点地,轻飘飘地跃到车板上坐好。 他把兴奋得到处乱看的元宝摁着坐好,对着车下的玉青时伸出了手。 玉青时看着眼前多出来的大手抿唇不言。 宣于渊像是察觉不到她的迟疑似的,勾唇笑道:“迟迟,我拉你上来。” 第109章 再龇牙就给你掰了! 半刻钟后。 宣于渊曲起好的那条腿,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元宝嘴里仿佛说不完的废话,视线却始终落在玉青时的身上。 他满目戏谑地看着正盯着衣摆上一个不明显的小洞皱眉的玉青时,忍了再忍,到底是没忍住小声说:“都说了我拉你上来,你非得逞强自己上。” “你看,被车板上的楔子倒刺划破衣裳了吧?” 车板不高,玉青时自己也能上。 只是仓促之下没留心,不慎被划破了衣摆。 她随意把破了的衣摆塞到脚下压好,无视宣于渊玩味的眼神,淡声说:“划破了回去补上就是。” 宣于渊闻言耸肩啧了一声,幽幽道:“你还真是。” “仗着自己手巧就肆意妄为。” 玉青时想不明白自己不要他拉跟肆意妄为有什么干系,知道这人是个话多的,只要自己一搭腔肯定要说个没完。 索性不理会他没完没了地叨叨叨,转过头去看别处不搭理他。 宣于渊自讨了个没趣,啧了半晌用脚尖不甘寂寞地踢了踢元宝的小屁股。 元宝沉浸在出门的欢喜中没注意到,眼里放光地回头看他。 “怎么了怎么了?” 宣于渊掩着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漫不经心地说:“坐过来些,我给你讲个故事打发时间。” 元宝最是喜欢宣于渊嘴里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听了立马兴致勃勃地顺着车板爬了过来。 宣于渊怕他被颠到道边去,赶紧伸出一只手把他圈到了自己的怀里,让他靠着自己做好,煞有其事地咳嗽了一声才缓缓开场。 “话说从前啊,有一个生来就能御风踏浪的怪人,他……” “不对。” 元宝皱眉打断他的话,不满道:“为什么不接着说石头猴子?” “我想听那个。” 面对元宝的不满,宣于渊扯着嘴角呵了一声,想也不想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没好气道:“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不许挑!” 元宝人小没有选择权。 只能是捂着被敲的脑门,委委屈屈地缩在宣于渊的怀里等着他说。 可是很快,他就被宣于渊口中所言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瞪圆了眼睛一声接一声地哇呜,捧场得让玉青时的眼底都忍不住泛起了笑。 故事说到了精彩之处,元宝下意识地屏息攥紧了小拳头,全神贯注地等着宣于渊接着往下说。 可宣于渊咳嗽了一声,摆手道:“今日就说到这儿了。” 骨头啃了一半被人拽走,元宝愣了愣就不满地扯着他的衣领痴缠:“不行不行。” “你再说一点儿,就一点儿!” “那怎么行?” “祖师爷的规矩就是不能多说。” “可是你昨天才说祖师爷的规矩就是个屁,你想说多说就说多少!” “但是今天不是昨天啊!” “嗷嗷嗷!” “小崽子你别咬人啊!” “你再龇牙我就都给你掰了!” …… 骡车的车板窄得很,平时光是坐人就不甚宽敞。 今日添了个吵吵嚷嚷一直没停的宣于渊和元宝,更是挤得让玉青时一度怀疑带这两人一同出门是不是个错误。 在宣于渊和元宝险些动起手来之前,骡车终于晃晃悠悠地到了镇口。 如释重负的玉青时率先跳了下去。 宣于渊单手把元宝拎着放到地上,自己紧随其后蹦下来站好,摸着险些被元宝咬到的地方满脸戚戚。 元宝也被他修理得够呛。 出门时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娃娃,这会儿衣裳乱了,裤脚一长一短地缠着,束好的发也散了,脸上也全是无处发泄的怒气。 他算是看出来了,宣于渊就是故意的。 每次都是故意吊人胃口的! 宣于渊仗着自己动作利落,把弄乱的头发重新束了一遍,一边捆布带一边还拿眼睛睨气鼓鼓的元宝。 “虽是说好了动嘴不动手,可也不能龇牙啊,你这小东西怎么……” “那你也动手了啊!” 元宝很是艰难地比画出一个手脚被拧起来的姿势,没好气道:“你把我的手这样圈过来压住我的脚,我都被你捆成个大王八了,我为什么不能龇牙咬你!” 宣于渊想着元宝之前变扭的姿势,嗨了一声忍不住乐了起来。 “哈哈哈……” “你还笑!” 忍无可忍的玉青时拉住元宝的后衣领,没让他扑过去跟宣于渊拼命,把人摁住了才说:“说不过又打不过,你总是招惹他作甚?” 重点是宣于渊也是个不着调的。 逮着个小娃娃可劲儿欺负。 一点儿也没有身为大人的自觉。 宣于渊听到玉青时的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仿佛被夸赞的得意。 元宝见了更是来气,可为了让玉青时给自己把头发重新扎一遍,只能是攥紧了衣摆在原地跺脚咬牙。 玉青时利落地把元宝散了的发啾啾重新扎好,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无奈道:“别跟他置气了。” “一会儿我给你买糖葫芦。” 元宝生来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听见糖葫芦瞬间把之前的阴霾抛之脑后,乐得两眼都成了弯月牙,望着玉青时脆生生地说:“好。” “我听姐姐的。” 宣于渊不甘寂寞还想上来招惹,不等开口却被玉青时警告十足地横了一眼。 “你再多事儿,一会儿就自己哄。” 宣于渊满脸悻悻地顿了顿,想到元宝哭起来能把村口的鸡都吓得不下蛋的大嗓门,头疼道:“那还是算了吧。” “我惹不起。” 耳边总算是恢复了清净,玉青时很是满意。 她拉着元宝的小手,往前走的同时淡淡地说:“我要带元宝去买一些明日去村学用的东西,一会儿去药铺给你抓药。” 宣于渊蹦在她身侧跟着,听到这话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好。 他左右看了一圈,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子眼中生亮,压低了声音说:“那要不你带着元宝去买,我找个地方等你们?” “嗯?” 宣于渊搓着手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道:“不瞒你说,我有点儿别的事儿。” 他没细说是什么事儿,玉青时也没心思去追问与己无关的事儿。 故而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也行。” “前头街市尽头的地方有一家布庄,半个时辰后你到布庄找我们。” “好嘞。” 宣于渊把两手搭在拐杖上头,对着玉青时挤眉弄眼地露出个灿烂得过分的笑,说:“半个时辰后见。” 第110章 你放开我! 三人分道而行,玉青时给元宝买了一串说好的糖葫芦递给他,拉着他在街市上慢慢地走。 镇上地方不大,总共就这一条街市。 还得等到每月固定的日子,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看准了日子来赶集,一月才能有这么一次的热闹。 她回想着村长说的东西,拉着元宝从街头开始朝着里边走。 想入村学,除了村里的举荐和缴到村学的银子外,还需要额外准备给先生的束脩。 束脩有多有少。 玉青时曾见过准备价值千金的砚台书画的,也有直接送真金白银的。 可按村长所说,村学中多是额外给现在备一条肉,还有两坛酒。 酒肉街上都不缺,只是需货比三家。 玉青时带着见着肉不断流口水的元宝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摊子上转了一圈,最终选定了地方。 只是在让摊主割肉的时候,看了盯着肉不眨眼的元宝,无奈笑笑说:“你顺着骨缝再多划一道吧,把那一溜排骨也算上。” 除去给明日送去村学的,今晚或许还能让元宝吃上一顿好的。 买好酒肉,剩下的就是笔墨书纸。 乡村之中读书人少,笔墨纸都是少有人会用的东西。 故而费了一番功夫,才在一个藏得很深的小拐角里找到了唯一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小店。 店里摆着的东西对元宝而言,都是新鲜物件。 他进门了就满是新奇的四处张望,眼里充满了抹不开的好奇。 玉青时把背上装了酒肉的背篓放在门板之后,对着迎上前来的伙计说:“我想要一套适合稚童用的四宝,劳烦小哥可否找出来给我瞧瞧?” 店里人少也没什么生意。 伙计听了这话喜上眉梢,赶紧迎着玉青时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水后才去拿东西。 玉青时的视线从货架上摆着的东西上轻轻滑过,眼底深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晦色。 小娃娃的手骨软稚,刚开始习字时,理应是尽可能选用最好的材料,方可不在长年累月的消耗中损及稚骨。 可镇上有的东西有限,她荷包里剩下的银子也不多,只能是遗憾止步。 元宝不知她在想什么,新奇劲儿过了就拉着她的手小声问:“姐姐,四宝是什么?” 玉青时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轻笑道:“四宝说的就是笔墨纸砚,因在文人房中少不了这几样要紧的东西,故而又被称作文房四宝。” 元宝掰着手指头琢磨她这话的意思,两眼茫然着还是不太明白。 正巧这时伙计端着玉青时要的东西走了出来。 玉青时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好别乱动,自己站起来去查看伙计端来的东西。 伙计一开始还想跟玉青时吹嘘这东西多好,可听了她几句话后方知眼前的姑娘竟是个行家。 他尴尬地搓了搓手小声说:“姑娘,您说的那种材料在大的地方肯定是有的,只是咱家这是小店买卖,那样好的材料,就算是备下了也无人来买,咱们也禁不起那样的损耗。” 见玉青时拿着笔不言声,他讨好笑道:“您既是买来给小娃娃用的,那依我看,这样寻常的材料倒是正好合适。” “您想啊,小娃娃手上没个轻重,初初开始学字,说不定三两日就会被笔尖上的毫毛戳得燥了,太好的材料几日就毁了,岂不是可惜?” “这种就正好,材料易得,也不贵,拿回去若是笔尖弄得燥了,那更换起来也不算心疼。” 伙计的话说得不错,可玉青时还是想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给元宝准备个好的。 拿到手的笔与设想的差距太大,她迟疑了半响才说:“只有这种?” 伙计为难地点头。 “咱家店里确实是只有这种。” 此时要是不买,就只能是择日去县城看看。 可明日总不能让元宝两手空空的去村学。 玉青时权衡片刻,掩下眼底无奈,把手里的堪称是粗制滥造的笔放下,说:“就这个吧,一套我都要了。” “再给我拿一叠百张的宣纸。” “好嘞!” 宣纸和用布包好的笔墨都是禁不住磋磨的娇气东西。 也怕沾染上油光。 玉青时没敢放在装了酒肉的背篓里,准备用双手抱着。 她怕元宝贪看街市上的热闹走丢,很有先见之明地从背篓里掏了一根约为成人一臂长的布条出来。 布条的一端拴着元宝的手腕上,另一端拴在她的手腕上。 元宝头一次被这么拴着感觉有趣得紧,翻转着自己的小手来回不住地看。 玉青时抱住了怀里的东西,侧头叮嘱道:“跟紧我,不许把手上的带子解开,听到没有?” 元宝还没应声,门口就又有几个人影闯了进来。 先前还笑得满脸和善的伙计见了神色大变,慌忙往玉青时的跟前挡了挡,对着来人笑道:“少东家,您怎么来了?” 哪怕是中间隔了一个人,来人身上浓烈的酒气还是刺鼻到让人无法忽略。 玉青时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伙计眸光微闪,扯了扯手腕上的布带示意元宝跟上,自己侧身去抱放在地上的东西。 来人没注意到伙计的小动作,打了个难掩臭气的酒嗝,拍着自己身边另一个醉得同样东倒西歪的男子说:“这是我新认识的兄弟,他可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是来日下场博功名的未来大老爷!” “你别在这儿干杵着,赶紧去给小爷寻几套上好的文房墨宝来送给我兄弟!” 被他拍到的那人像是对他的话极为受用,哈哈笑着连声应是。 明明人都醉得站不稳了,却还想着做出一副文雅姿态,很是做作地摸着满是胡茬的下巴说:“怎好平白受用苏兄的礼?” “我今日出门也是带了银子的,等我……” “那可不行!” 被伙计称作少东家的男子瞪起了眼,粗着嗓子说:“都说好了我送你,怎么能让你掏钱?” “你快去把东西找来!” “记住了,一定要是店里最好的!” 粗鄙小店中本就没什么上好的东西,唯一一套算得上是不错的,都在刚刚被玉青时买走。 伙计手伸到背后摆了摆,示意玉青时赶紧走的同时苦笑道:“少东家,您和您的朋友先到里间坐下歇会儿,我这就去给您寻东西来。” “快去!” 几人说话的功夫玉青时也带着元宝走到了门口。 她正要离去时,赶紧绑在手腕上的布带瞬间抽紧,仿佛是被人狠狠地拽了一下。 她脚步仓促一顿,不等回头就听到身后响起了一声惨烈的哭声。 “你把我的糖葫芦还给我!” “你放开我!” 第111章 真当我白做了一世的恶人? 元宝这么大,平日很是难得一样好吃的零嘴。 所以得了一串糖葫芦,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握着时不时隔着糖衣舔上一小口,怎么都没舍得咬。 刚才伙计拿宣纸出来给玉青时看的时候,他忍不住心痒想碰一碰,就按玉青时说的,把棍子握得都生了温的糖葫芦用油纸包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刚刚抻长了手去够自己的糖葫芦,可刚摸到个边,就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影走过去把自己的糖葫芦拿起来扔了出去! 放 他下意识爆发出的哭喊惊住了扔糖葫芦的男子。 那人本就醉得意识不清,见元宝是个小娃娃更是没好气,直接就用手推了一把,把他直挺挺地推得跌倒在了地上。 耳边炸响哭喊的瞬间,玉青时的心里就咯噔响了一下。 她慌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转头去扶元宝起来。 “姐姐……” 元宝无故被扔了糖葫芦又摔了一跤,张嘴爆出的都是哭声,难过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被玉青时拉着站起来时,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腿,哭着说:“姐姐,脚疼……” “呜呜呜……” “我的脚疼……” 摔了一跤按理说不当是脚疼,可元宝却疼得脸上都没了血色,连喊声听起来都是有气无力的。 玉青时瞳孔微缩顾不得别的,赶紧解开他的裤脚查看。 看清元宝迅速肿起来的脚踝,她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去。 元宝人小,身上各处的骨头本就不稳。 被人横冲着推倒在地,竟是直接脚给扭了。 才数次呼吸的功夫,小小的脚踝就肿成了泛着淤紫的大馒头,可见刚刚推他的人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推他的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没觉得何处不对,看到玉青时的动作更是直接嘲道:“哪儿来的穷酸叫花子,竟也入这书香之铺?” “瞧你们这德行,该不会是想讹小爷吧?” 他话音落,与他一同进来的两个男子哈哈大笑出声。 有一个伸手到胸口掏了半天,摸出个铜板扔到玉青时的身边,讽道:“罢了罢了,爷们儿今日心情好,就赏你个铜板,拿着赶紧滚吧。” 在里头找东西的伙计听到外头的动静,手忙脚乱地扑出来看清眼前乱象,发根都险些竖了起来。 他慌忙走过去蹲下帮玉青时把元宝扶起,嘴里不住地说:“对不住对不住,姑娘实在是对不住。” “我帮您送小公子去医馆瞧瞧吧?” 他说完背对着身后的众人冲着玉青时挤了挤眼睛,无声说:“快走。” 这铺子里的少东家,自来是个言行无状的混不吝。 跟他一同来往的也多是此类。 玉青时虽是打扮不起眼,可眉眼未曾被遮挡,这样的容色在乡间镇上极为难见,伙计初见时都被震得心神颤了一下。 若是让这几人看清玉青时的脸,这事儿只怕是更不好了了。 玉青时知道这伙计是好意,也知道自己带着元宝,不宜将此事闹大。 她飞快闭了闭眼逼着自己眼中暗沉压下去,对着伙计挤出个勉强的笑,说:“多谢。” 伙计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猛地松了一口气,抱着哭闹不止的元宝就要往外走。 玉青时正要弯腰去拿地上的东西,可不等脚迈出门槛,就听到身后有人说:“站住!” 玉青时还没应声,抱着元宝的伙计就苦笑道:“少东家,这位是咱家铺子的老主顾,跟掌柜的也是相熟的,您……” “谁跟你废话了?” 被叫做少东家的人眯着眼晃着醉步上前,凑到玉青时的身前定睛看了看,指着她怀里的东西就说:“这不是我要的那套四宝吗!” “我都说了最好的要用来送我兄弟,你怎么还给卖了?!” 伙计闻言面上苦涩更甚,大着胆子往玉青时的跟前挡了挡,小声说:“少东家,这位客人是先来的,而且也付了银子,您回来之前这东西就是她的了。” “您先进屋歇着,我一会儿回来就给您找好的,我……” “你给我滚开!” 他似是被伙计的话激怒了,毫无征兆地用力就把挡在眼前的人推得退了几步。 伙计为护着怀里的元宝不被摔倒自己硬生生撞到了门框上,后背撞得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苍白着脸好一会儿都没缓过劲儿来。 元宝被这样的突变吓得哆嗦着止了哭声,抽抽搭搭地哭着想朝玉青时走过来。 可他刚扭了脚,连站稳都费劲儿。 心急之下甚至想用手撑着朝着玉青时这边爬。 “姐姐……” “姐姐我怕……” 玉青时闻声像是心口被人拎着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绞得生疼。 她怒得指尖发颤,把手里的东西随意扔到地上,正想去抱元宝起来,可不等有所动作,就被眼前的人拦住了去路。 那人皱眉看着玉青时怀里的东西,不悦道:“这东西你不能带走。” 再三忍让,却被人一而再再而三欺辱至此,饶是性子再好的人心里也会生出火气。 更何况玉青时本就谈不上什么好性子的善类。 她怒至极点面上反而是带出了几分笑色,原本淡漠得毫无感情像是画上去般毫无活色的眉眼,霎时随着这一抹浅笑灵动了不少,让人触目的刹那甚至会选择性地忽略她这身着实算不得好看的打扮。 她眉眼晕笑地抬眉看着眼前之人,玩味道:“公子既是有所求,按理说我不当拒。” “可是这东西不光你看中,我也想要,这可如何是好?” 她先前一直低着头,也让人看不清容貌。 眼下突然如此笑颜轻绽,瞬间就让人眼前浑身酒气的人惊愕得空白了脸。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的伙计见状心里叫了一声不好,忍着不适把在地上的元宝抱在怀里站了起来。 他忍着忐忑道:“姑娘,我送您去医馆吧。” 玉青时见元宝在他怀里好好的,心头紧皱缓松,摇头说:“既然这位公子说这东西是他的,我要是就这么走了,似乎也不太合适。” 她弯腰把地上被忽略的铜板捡了起来。 俯首抬头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春色,足以让坐在椅子上的两人看得直了双眼。 许是察觉到这几人眼中惊色,玉青时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晦暗。 真当她是落魄了,就这样的货色也敢轻慢上前。 今日不叫他们都盲了这双不安分的狗眼,她前世当真是白做了一世的恶人…… 第112章 我觉得迟迟好像在叫我 玉青时突然一改之前的闪躲之态,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动作很是随意地在腰带上抹了一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指腹。 有衣袖的遮挡,谁也没看到有些很不起眼的白色粉末在她的动作下轻轻洒满了掌心。 她状似无措地往前走了一小步,把自己和男子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一些,轻笑道:“虽说此言算不得妥当,可我瞧着公子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今日实在是舍不得这到了手的东西,冒昧斗胆请公子割爱可好?” 她没说什么过火的话,也没什么超乎纲常的举止。 可就这么放软了的声调,以及眉眼间沉浮的魅色就足以让眼前几人彻底愣住了魂儿。 被眼前春色震住的男子慌忙抹了一把脸,肥腻的脸上也挤出了一丝谄媚的笑,拍着胸口说:“姑娘既都开口相求了,我又怎好夺人所爱?” “不就是套四宝吗?” “别说是一套,就算是再多再好的,只要是姑娘想要的,那也都是可以给你的。” 玉青时眼中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诧异,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小声说:“那又怎么好意思?” 男子闻言哈哈一笑,挺起胸口说:“我叫苏强,是这家铺子的少东家。” “俗话说得好,相逢即是有缘,好物也当赠有缘人。” “我瞧着与姑娘缘分匪浅,姑娘要是不着急走,留下喝上一盏茶再说?” 听出苏强话中难以掩饰的急切。 玉青时勾唇莞尔轻笑,回头看了一眼在伙计怀中满脸忐忑的元宝,无奈道:“公子盛情难却,可我却不太方便。” “我与家弟独自出门在外,今日还受了些惊吓,只怕是……” “这有什么?” 刚刚还一副温文尔雅的苏强突然转头,对着刚刚推元宝的那人厉声喝道:“朱胜,你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赶紧向这位姑娘道歉!” 朱胜被呵斥一番很是不满。 可目光落在面上含着忐忑的玉青时脸上,眼底又渐起淫邪。 他们几人在一起鬼混许久,对视一眼就可领会对方心意。 他猜到苏强的用意,扭捏出一脸愧色,以赔礼的名义朝前走了好几步,径直走到距玉青时不足一步的位置才堪堪站定。 走得近些了,他才闻到玉青时的身上竟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萦绕在鼻尖的香气不似寻常脂粉那般庸俗,更像是山间雨后空谷幽兰,又像是荆棘丛中开得正盛的噬魂花。 香气在空中飘散的时候,化作一丝一缕的钩子,一点一点地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欲念,让人失控地想靠玉青时更近一些。 他情难自禁地想往前再走一步,甚至还想伸手去抓玉青时的手。 玉青时被他的动作吓得啊了一声,手险些被抓住的一瞬求助似的向上扬起从朱胜眼前滑过,慌乱后退直接朝着苏强的身上跌了过去。 苏强见了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捞她的腰:“姑娘小心!” 呼喊声落他抓住了玉青时的手腕,还没来得及感叹入手如玉凝脂般的触感,玉青时就被他拉着站了起来。 她生得单薄极了,被拉起来时还一度没站稳,素白如葱尖似的手也在苏强的耳后抓了一下。 苏强酒后感官本就迟钝,被轻轻触了这一下,只觉得像是被空中飘落的羽毛轻飘飘地拂了一下,撩得人心底都生出一股痒意。 他赤红着双目咽了咽口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声线紧绷地说:“姑娘怎不小心些。” “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万一摔了那可如何是好?” 玉青时像是怕得狠了,缩着脖子怯生生地低着头也不说话。 苏强呼吸急促地来回盯着玉青时打量,目光如跗骨之蛆,直勾勾地粘在她的脸上,像是恨不得用眼神扒光眼前碍事的衣裳,嘴里说的却是让人听了就觉得可笑的废话。 “姑娘接连受惊,是我们招待不周的过错。” “要不……” “可是我还得送我弟弟去医馆呢。” 玉青时急急地打断他的话,又怯又怕的小声说:“我弟弟在家里最受看重,今日跟着我出门出了差错,家里人要是知道我还没及时带他去医馆,回去后只怕是……” 她的话音戛然一止,害怕似的抖了抖肩膀,苦涩道:“我还是……” “这又何难?” 苏强忍着心中燥热,回头看了早已被眼前一幕惊呆的伙计,暴躁道:“你赶紧送他去医馆!” 说完像是怕伙计多话,他又急吼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朝着他扔了过去,说:“拿着这银子去!” “一个时辰以后才可回来!” “少东家,我……” “赶紧去!” 朱胜急不可耐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与另一个男子合力把他推出了门,说:“这里用不着你了,赶紧滚!” 话说完他忙不迭把大门拉拢关上。 伙计站在门外拍了拍门发现被从里头锁了,正想叫又怕引人注意不敢声张,挣扎再三对怀里早已丢了魂的元宝说:“我先送你去医馆,然后……” 元宝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可想到玉青时却死活不肯走。 “我不去,我要在这里等着姐姐!” 伙计闻声急得头上都冒出了冷汗,想强行把元宝抱走,却发现这小家伙人不大力气却不小。 要是元宝不愿意,他根本就抱不走他。 两人正纠缠时,元宝慌神之下扯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姐姐!” “姐姐!姐姐你快出来!” “姐姐……” 伙计担心元宝的喊声会引人注意毁了屋里那个姑娘的名声,正想捂他的嘴时,从内紧闭的大门却被人缓缓打开。 玉青时面上又恢复了清冷之色,看着还好好抱着元宝的小伙计,眼底浮现出一抹淡得几乎捕捉不到的笑意。 “多谢。” 她一直顾忌着元宝在场,怕吓着他不敢贸然伤人。 要不是这小伙计心善,一直帮她看着,她估计也不会有如此合适的机会。 这扇门关上到打开不足半刻,玉青时看着也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伙计脑子里彻底成了一团乱麻,六神无主地朝着门内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苏强等人都趴在桌上没了动静。 不等他喉咙里的惊呼出声,玉青时就淡淡地说:“只是酒意上头睡过去了而已,眼下是不碍事的,只不过……” “两个时辰后就不好说了。” 她前世学了不少见不得人的手段,虽不擅医,却擅制各种要人性命的毒。 重活一世,上辈子的习惯却难改,随身都带着一些自己配制的毒药。 朱胜以为她身上的香气是香粉,却不知那是能催人魂归阎罗殿的宝贝…… 两个时辰后,屋内的这几人或许就会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玉青时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说:“今日事毕,你定脱不了干系,若在此处无别的牵挂,就早些离去吧。” 伙计从她堪称平淡的话声中听出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腥之气,愣了一下当即道:“姑娘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会守口如瓶,绝对不会泄露姑娘半分踪迹。” 玉青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怔一刹轻笑摇头。 “我倒不是怕这个。” “罢了,今日之事多谢。” 她说完径直走向店门前摆着的鱼缸,把手伸进了鱼缸里。 鱼缸里原本养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锦鲤,等她洗完手,那些锦鲤却全都翻起了肚皮,毫无生机地漂浮在了水面之上。 伙计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心神剧颤之下死死地咬住了下唇,飞快地跑着去把玉青时遗落在门边的东西抓起来递给她,急声道:“姑娘带着这孩子快些离去吧。” “我去跟掌柜的说一声,然后我也不在这里干了。” 他说完像想起了什么,抖着手把苏强之前扔给自己的荷包递给玉青时,说:“这是给小公子的药费,姑娘……” “这银子你且自己留着吧。” “因我之故害得你丢了活儿,就当是给你的赔偿。” 她说着把打包好的纸张笔墨堆积在背篓上背好,又伸手把元宝抱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说:“对了,他们醒来后大约什么也想不起来,若是有人为难你,你只管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伙计握着个荷包呐呐地说不出话。 不等回神,就发现眼前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踪迹。 玉青时背上背了一背篓,怀里还抱着个元宝,走得很是吃力。 元宝虽不清楚关上门后发生了什么,可想着伙计那副又惊又怕的神情,却忍不住趴在玉青时的肩膀上小声问:“姐姐,我刚刚是不是又惹祸了?” “我是不是……” “跟你没关系。” 玉青时安抚似的拍了拍他不安的小脑袋,笑道:“作死之人自有天收,你只是无意中帮他们划出了一条求死之道。” “嗯哼?” 元宝不太懂她这话的意思,咬着手指头没再吭声。 玉青时正皱眉回想镇上的医馆在何处时,趴在她肩上的元宝突然欢喜地拍起了巴掌。 他指着一个方向喊:“于渊哥哥!” “姐姐,于渊哥哥在那里!” 玉青时顺着元宝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在一个摊子前看到了一个显著的人头。 宣于渊正坐在地上跟一个老大爷不知在说什么,指天画地的看着很是较真,就连元宝的喊声都没听到。 元宝不甘心又喊了几嗓子,这人还是没反应。 玉青时实在是抱不动元宝了,皱着眉试着叫:“于渊!” 比起元宝的大嗓门,玉青时的声音实在是算不得大。 可正在跟大爷比画的宣于渊却感受到了什么似的愣了一下。 大爷见状奇怪道:“你怎么不接着说了?” 宣于渊皱眉啧了一声,抬头四处张望:“奇怪,我怎么觉得迟迟好像在叫我……” 第113章 迟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周围攒动的人头实在是多,宣于渊抬头只能勉强看到别人或粗或细的腰,还有脏得各有各色的鞋。 他索性单手撑着摊主的用木板搭起来的台面站了起来想四处望。 元宝见他的脑袋突然就冒了出来,激动地挥手:“于渊哥哥!” “我们在这里!” 宣于渊闻声转头,发现元宝是被玉青时抱在怀里的,面上当即就露出了一丝嫌弃。 “噫……” “站起来都有半个迟迟高了,居然还有脸好意思要抱……” 见玉青时抱着元宝有要过来的趋势,他赶紧对着摊主做了个别说话的姿势,抓起自己的拐先声夺人的蹦出了人群。 “不是说好一会儿布庄见吗?你们怎么来了?” 他说着视线从元宝的身上滑过,捏了捏他的小鼻子没好气道:“出门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这才多久你就耍赖要抱了?” “秦元宝,你……” “你帮我抱一会儿吧,或是背也行。” 元宝看着肉不多,可却是个实心的。 抱着实打实的压手。 玉青时强撑了这么一会儿,见着宣于渊后当真是不太抱得动了。 宣于渊被她的话惊得愣了愣,可手还是比脑子的反应快,直接就去揪元宝乱糟糟的后衣领。 见他要提,玉青时连忙说:“他的脚扭了,你动作轻些。” “脚扭了?” 被提到半空的元宝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眼含热泪地看着宣于渊,瘪嘴小声说:“有个坏人推我,把我推摔倒了。” “我不是故意要耍赖让姐姐抱的。” “被人推的?” 宣于渊反手一扔,把元宝在空中甩了个半圈。 在他的惊呼和玉青时不赞同的目光中把他扔到了自己背上,皱眉说:“我杵着拐不好抱,你自己在背上趴着?” 元宝还沉浸在刚刚被甩飞起来的刺激中无法自拔,伸出黑乎乎的小爪子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敢撒手,难掩紧张地向下看了看呦了一声,小声嘀咕:“好高啊……” 宣于渊被他的话逗得乐了下,一手杵拐,一手反过去不是很熟练地托住元宝的屁股,手欠地捏了捏听到元宝咯吱咯吱乐出声了才说:“怎么回事儿?” “出什么事儿了?” 虽是早就在这人面前暴露了自己不是什么好人的事实,可玉青时还是下意识地不想提之前的事儿。 她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淡声说:“遇上点儿小岔子,出了点儿意外。” “你的事儿弄好了吗?” “要是弄好了,随我一起送元宝去医馆看看脚?” 玉青时说的话,宣于渊向来就没有想说不的。 他回头对着抬头张望的摊主大爷摆了摆手,笑嘻嘻地说:“多谢指点。” “咱们回见!” 老大爷见状摸着胡子笑了起来,摆手说:“赶紧走赶紧走。” “我可不想再见你了。” 玉青时顺着他看的方向看了一眼,看清摊主是卖什么的,眉梢意外轻扬。 风筝摊子? 这人刚才坐在那儿跟个卖风筝的聊什么呢? 宣于渊没注意到玉青时的眼神变化,叮嘱元宝抱紧了就说:“医馆在哪儿?” 把怀里的元宝寄放在了宣于渊的背上,玉青时走起来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一路问询着路人医馆的方向,走在前头带路。 等回头时才发现,宣于渊背着元宝竟不知什么时候就落后了自己好远,一大一小两张脸看起来都分外严肃,也不知道是在嘀咕什么。 她站在医馆前无声叹气,说:“咱们还得赶着时间回去呢,别磨蹭太久了。” 宣于渊慌忙哎了一声背着元宝几大步蹦着进了医馆的大门,把玉青时都甩到了脑后。 玉青时抓紧了肩上的背篓带子跟了进去。 元宝只是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人推倒,用力不当导致脚踝上的骨头错了位。 大夫叨叨叨地说了一堆难理解的话,往手里倒了一些药油开始慢慢地揉手。 宣于渊见状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圈住了元宝的手脚,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我刚才发现了什么吗?” 元宝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转头盯着他,紧张道:“什么?” “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我……” “啊!” “哈哈哈!” 元宝猝不及防之下被大夫把错位的骨头扭了回来,一瞬间的疼痛让他骤然白了脸,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颤抖的脚不敢说话。 宣于渊笑得肩膀都在不停耸动,在他惊恐的注视中用手捏着他的脚晃了晃,嫌弃十足地推着他的小屁股把人往地上赶。 “没事儿了就赶紧下去。” “你以为你很轻啊?” 元宝还不太敢相信已经没事儿了,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在地上试了试,确定不疼后惊喜出声:“好了!” 大夫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爷子,见他这样好笑不已,笑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 “只是还是不可大意,回去得记着接着抹几日的药油,还有就是最近几日别走太多的路,还是要休息。” 玉青时放下心头坠着的石头面色缓和了不少,真心实意地对着大夫致谢。 见大夫把元宝用的药油装好拿了出来,她又突然想起个事儿,拿出一张单子说:“大夫,劳请您帮忙看看这个方子能不能用?” 这方子是秦家三婶给的,说是对断骨的伤疗效极好。 可不知来路说不清用效的方子,玉青时轻易也不敢给宣于渊用,只好先请大夫看看。 大夫接过方子皱眉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宣于渊,说:“这是准备给他用的?” “不错。” “他的腿伤了多久了?伤势如何?” 问完不等玉青时答话,他又说:“罢了,我自己看看。” “小伙子,把你腿上的伤露出来给我瞧瞧?” 宣于渊歪在椅子上正在愣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大夫连着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最后被玉青时踢了一下脚尖才恍惚回魂。 元宝在一边自以为小声地说:“让你把腿上的伤露出来。” 宣于渊后知后觉地哎了一声,面上泛起几分尴尬弯腰去挽裤脚。 他这伤势初受时极为严重,血肉被划拉出了一大个口子,骨头也断了。 当时的大夫还说,若不好生养着,定会留下后遗症。 玉青时此时回想起那日场景仍觉惊心,呼吸也不由自主地轻了几分。 可今日的大夫仔细看过,却意外道:“你这断骨恢复得极好,像是养了小半年的。” “从受伤至今不到一月,你说的是真的?” 宣于渊不太自然地捞着裤脚放下去,嘿嘿笑着说:“这种事儿我怎会撒谎?” “可能我身子骨壮实抗造,这才好得稍微快些?” 大夫大约从未见过这种的,纳罕了片刻把手里的方子递给玉青时,说:“这方子多是些养骨续骨的药材,按理说喝了是有益的,可他却用不上。” “都恢复到这种程度了,再有一月说不定就能大好,不必再多费心养着。” 玉青时也没听说过谁断骨后两个月就能大好,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那他这伤好了,往后会不会留下什么症候?” “不会不会。” “依他目前的恢复情况来看,最迟过上两月,他就跟没受伤时的一样了,绝对没问题。” 听到大夫这句笃定的话,玉青时心里的不安总算是尽数缓缓而散。 不管怎么说,这人的腿是为救她伤重至此,若是真的留下什么后遗症,那…… 能大好就是最好的。 玉青时把该结的药钱给了,再三谢过大夫拿着药油背上背篓出了门。 宣于渊抢先一步拉着元宝到了门前,歪着脑袋说了半晌话,在玉青时出来的瞬间忍不住道:“迟迟,刚才我们分开的时候,当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 第114章 最美的才是最要命的 对于之前的事儿,玉青时不欲多说。 可元宝却是个嘴巴闲不住的。 再加上宣于渊套话本事一流,三言两语就哄得这小东西把自己记得的部分都说了一遍。 他什么都说了,还以为自己按玉青时的话保守着秘密,一脸认真地强调:“姐姐,我什么也没有说哦!” 宣于渊闻言嘴角无声抽搐,对元宝的智商很是担忧。 他是没全部说,可他小心藏着没说的那部分,宣于渊自己就能猜出个大概好吗? 他没心思理会元宝的自得,目光微妙地看了玉青时一眼,笑道:“好端端的,你……” “就是遇上几个不讲理的浑人,可现在都没事儿了。” 玉青时匆匆打断他的话,没什么起伏地说:“都处理好了。” “当真?” “可是元宝说你们遇上了坏人,还有……” “于渊。” “我们遇上的是恶人,可谁又告诉你,我就是好人呢?” 事到如今,谁才是真正的恶人,那可不好说。 玉青时想到那几人清醒后的惨状,唇边溢出一抹难以捉摸的浅笑,轻飘飘地说:“谁才是真正的恶人,那可说不定,你说呢?” 宣于渊脑海中闪过玉青时下手时的狠辣,很是玩味地啧了一声,戏谑道:“此言在理。” “往往看似最无害的,才有可能是最要命的。” 只看玉青时的柔弱,不看她骨子里狠辣,那元宝提到的那几个人或许真的要吃大亏。 只是…… 敢动玉青时的心思,还伤了元宝。 吃再大的亏也难抵罪过,最好还是拿命来抵的好。 他垂眸遮住眼底阴沉,转眼脸上又浮出了不太正经的笑,顺手在元宝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说:“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直接回去么?” 玉青时抬手擦了擦额角溢出的汗,摇头说:“去布庄买了东西再回去。” “布庄?” “对,给你和元宝买鞋。” “嗯哼?” “还有我的???” 玉青时虽是给宣于渊凑合着做了两件替换的衣裳,可这人就一双鞋。 更要命的是只有一双鞋还贼能造作,不是装满了水就是踩满了泥,洗了晒上两日也晒不干。 没鞋可换的时候,他就踩着双秦老太不知从哪儿薅出来的草鞋,坦坦荡荡地露出半个脚后跟在院子里晃荡,看着实在是厌人。 玉青时跟布庄伙计说了下自己大致想要的东西,回头对着老老实实坐在后头的宣于渊和元宝招手。 “过来比比尺寸。” 对于买东西这件事,不管是宣于渊还是元宝,他们都没有发言权。 玉青时把独断专行进行到底,定了样式,又选了尺寸,最后跟掌柜的谈好了价钱。 买定离手。 出门的时候,宣于渊和元宝的脚上都蹬了一双新鞋。 宣于渊走几步就忍不住低头看一眼,觉得脚上这双不到百文的鞋,怎么看都觉得怎么顺眼。 他压不住嘴角的笑,蹭着挤到玉青时的身边,用背上的背篓碰了碰她的肩膀,小声说:“咱们能不能再晚一点儿回去?” 玉青时奇怪地侧头看他。 “你还有事儿?” 宣于渊摩挲着腰间的布腰带,点头说:“有一点小事儿,耽搁不了多久,最多半个时辰。” 他说完像是怕玉青时不同意,用下巴指了指元宝,说:“而且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元宝早上就喝了一碗粥,肯定也饿了。” “要不先不急着回去,你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顺带等我?” 此时已时至午间,不说是元宝,就连玉青时都感觉有些无力。 她想了想,说:“我之前找你的地方,那里有不少吃食摊子,我带着元宝去那边等你。” 宣于渊目的得逞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指,咧嘴笑道:“行。” “那咱们一会儿见。” 元宝盯着路边的糖葫芦愣神的功夫,转头就发现宣于渊蹦着走远了。 背上分明还背着个装满了东西的背篓,可这人蹦起来却没受半点影响。 一下下就没了踪影。 元宝揉了揉眼睛,仰头看着玉青时,不解道:“姐姐,于渊哥哥去哪儿啊?” 玉青时实诚地说:“不知道。” “不过我先前看到前头有一个卖肉饼的摊子,我带你先去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但凡是带了肉的,就没有元宝说不喜欢的。 他被肉饼勾住了舌头缠住了魂,顿时也没了关注宣于渊定向的心思。 玉青时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眼宣于渊离去的方向,抿了抿唇拉着元宝顺着人群朝着肉饼的摊子走去。 宣于渊往前走了一截,确定玉青时看不到自己后,转身拐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靠在墙边四下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个哨子轻轻吹响。 哨子响起不到片刻,他的身前就多了一个长相寻常的男子。 “主子爷。” 宣于渊摆手示意他起来,指了指被自己放在地上的背篓说:“帮我看着这东西别丢了,我一会儿来拿,还有……” “他们姐弟之前到底遇上了什么人?” 自宣于渊在秦家村落脚,以秦家村为中心在附近都散开了一张极大的网,只为保护他。 这些人散布在市井各处,村头拐角,时刻密切关注着与他有关的任何动静。 玉青时和元宝遭遇的事儿,自然也瞒不住这无处不在的眼睛。 男子闻言默默垂首,轻声说:“他们在买笔墨时被店主的儿子及几个好色之徒缠住了身,可那位姑娘并未吃亏,还在纠缠的缝隙给那几人都下了毒。” 他想起自己查看到的东西,心底也在暗暗生凉。 那几人中的毒都不是能在一时要命的,可等到毒发以后,就会全身发痒溃烂,而且无药可解。 就算是死,也只能是被自己活活抓死。 这样的死法绝对称得上是生不如死,比直接要了命还狠辣许多。 男子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宣于渊的脸色,低声说:“主子爷,这位姑娘看似无害,可身上谜团甚多,不管是制毒的手段,还是下毒的狠辣,都绝非常人能有,属下等无能实在查不清她身上蹊跷,您……” “得了。” “她不是心慈手软的好人,难不成我就是什么宽宏大度的善人?” 宣于渊半讥半讽地勾起了唇,冷笑出声:“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什么可怕的?” 他搓了搓手指头把沾到的灰去掉,淡淡地说:“虽说迟迟已经动了手,可我还是觉得下手下得轻了些,只怕不够教训。” “他们不是喜欢看美人吗?想个法子把那几人的眼珠子都戳了。” “记住,务必戳得彻彻底底,让他们活着的每一日,什么都看不见的好。” 第115章 宝贝 宣于渊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渗出骇人的无声杀机。 冰冷又残忍。 单膝跪在地上的男子脊背上慢慢蔓延开一股寒意,暗暗在心里为那几个中了毒又注定要瞎了眼的倒霉蛋点了根怜悯的蜡烛,垂首说:“是。” 宣于渊抓起自己的拐站好,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皱眉说:“你身上带银子了么?” “什么?” 片刻后,宣于渊把背篓留在了拐角让人看着,自己揣着刚刚从下属身上搜刮来的散碎银子,径直入了一家首饰铺子。 他身上揣着热乎的银子,有心想买点儿好的。 可问题在于,这么个屁大点儿地方,压根就找不到他想要的那种东西。 伙计摆出来的钗环首饰,要么就是用桃木粗制滥造的,要么就是在上头凑和着镶了点儿不知从哪儿薅来的散碎布绒花充当宝贝。 这样的东西,别说是拿来送给玉青时,就算是近了她的身,宣于渊都觉得是对她的轻贱。 他挑挑拣拣选了半天没找出个满意的,皱眉道:“你们店里就这些好的了?”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 他穿着虽是看不出什么,可往那儿一坐,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就是一股爷不差钱的气势。 这样的客人一看就不好惹。 伙计年纪不大,正一脸为难地搓着手摇头。 掌柜的突然从后头蹿出来,带着满脸讨好的笑说:“客官别生恼,他是新来的不清楚情况。” “您要是想要好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这镇上来往之人多数都不太需要贵重首饰,所以就不曾摆出来。”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说:“您请随我到后头来,我拿好的出来给您选。” 宣于渊打心眼里没觉得这里能有什么好的,可来都来了也不愿无功而返,索性摁着心底不耐跟着他进了里间。 掌柜的示意伙计去给他倒茶,自己则是忙不迭进了更深处的库房。 宣于渊正盯着茶碗里上下沉浮的茶叶沫子抿唇时,他就神秘兮兮地抱着一个小盒子走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摆在宣于渊的手边,打开说:“这虽不是钗环之类的首饰,可绝对是个世间罕有的宝贝,您要是拿来送人,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了。” 宣于渊被他话中的吹嘘逗得想乐,低头看清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时,眼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惊诧。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块玉佩。 玉佩色呈乳白,质地通透,被雕刻成了精致的如意结。 让人惊艳的不止于此,这通体乳白的玉石中竟还晕着一抹活灵活现的微红。 宣于渊见宝无数,一眼就看出这非是人为而成。 天然得此一晕染,在玉中可谓是极品。 他不动声色地把玉佩抓起来看了一眼,指腹触到后头的突起,指尖微转把玉佩转了一个面。 玉佩正面是如意结,背面却没雕刻,只是用龙飞凤舞的隶书勾刻出了一个迟字。 宣于渊看着那个迟字再难撒手,心底狐疑也在无声渐起。 掌柜的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个罕见的宝贝。 别说是这乡野之地,纵是汴京繁盛之城,想求得这样一块极品也是不容易的事儿。 只是…… 他摩挲着玉佩上那个仿佛带着温度的迟字,要笑不笑地说:“这东西,不像是你们店里能有得起的。” “该不会是来路不干净的东西吧?” 掌柜的是个老实做买卖的本分人,听到他这话吓得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说:“哎呦,您说这话就是折煞我了。” “您误会了。” “我店里先前是没有这样的宝贝的,可这东西的来路却很是正当,绝对不是您猜的那么回事儿。” 像是怕宣于渊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他赶紧在盒子底下找出了一张死当的条子拿出来给他看,指着上头的字迹说:“不信您瞧。” “前些日子有个姑娘,说是家中亡故了长辈,着急用银子,就把这传家的玉佩拿来我爹的铺子里当了。” 他说着指了指街对面的一个小铺子,说:“那就是我爹的当铺,这上头盖着的印鉴都是有来路的,您若是不信,大可去对面问问。” 宣于渊斜眉瞥了一眼他手里捏着的当票,确定无误后笑了起来。 “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掌柜的何必如此较真?” 他站起来把玉佩放进盒子里装好,说:“既然来路不错,那这东西我也就要了。” “出个价吧。” 宣于渊开口阔气得很,掌柜的小心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玉佩,又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伸出了一只手。 宣于渊见状眉梢无声微扬。 五万两不是个小数。 就算把潜伏在四周的人都叫过来,一时半会儿只怕也凑不齐,可是…… 这东西实在是太适合玉青时了。 他现在一刻不停的就想带走。 宣于渊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 掌柜的被这动静吓得抖了一下,慌忙又把伸出来的五个手指头缩了两个回去,咧嘴笑道:“最少三十两。” “这可是宝贝,绝对不能比这更少了。” 宣于渊把到了嘴边的三万两咽了回去,强行压下心底的诡异勾唇微笑。 “成交。” “把东西包起来,当票也给我。” 这首饰铺子在镇上,一年半载都不见得能卖得出二十两的盈利。 玉佩二十两买入,转手就三十两卖出,几句话的功夫赚了十两银子,掌柜的满意得很,眼角眉梢都是笑。 宣于渊用白菜价捡了个宝也很高兴,心情大好之下又在掌柜的推荐下买了两只桃木制的流云发簪。 这次他都没问价,把发簪塞到怀里揣好,直接扔下十两银子就走。 掌柜的捧着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去对面跟老爹报喜。 宣于渊揣着得来的东西心满意足地去了拐角拿自己的背篓。 只是这玉佩过分贵重,不彻底搞清楚来路,贸然给了玉青时很有可能会给她招惹无端祸患。 宣于渊在下属头疼的目光中把装满了东西的背篓背到背上,回头说了个方位,沉沉道:“去查清楚这个玉佩的来历,是什么人何时来当的,明日之前给我准确消息。” “是。” 宣于渊往前蹦了几步,突然回头说:“你身上还有没有散碎银子?” 被问到的男子欲哭无泪地看着宣于渊,悲戚道:“银子都给您了,还剩下点儿铜板,您……” “铜板也行,都拿来吧。” 下属…… 这位爷现在这么不挑剔的吗? 第116章 我是谁的儿子来着? 宣于渊揣着从别人身上搜刮出来的铜板,又去买了几样东西才折回去找玉青时和元宝。 元宝啃完了两张锅贴肉饼,还喝了一大碗加了肉沫的粥,正摸着自己的肚子昏昏欲睡。 他忍着困倦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问玉青时:“姐姐,于渊哥哥什么时候来啊?” 玉青时抬头看了眼天色,无奈道:“我也不知道。” 这人说了一会儿一会儿,可谁知他的一会儿竟超乎预料的久。 他要是再不来,那…… “迟迟!” “元宝!” 玉青时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笑得满脸春风的宣于渊蹦了过来。 她有心想讽他几句太慢了,看到他头上的汗又没说得出口。 只是等他走近了才说:“坐下吃点儿东西咱们就回去。” 宣于渊用手背擦了把额角的汗,没按玉青时说的坐下,看了眼摊主正在炸的肉饼,说:“要不买一个回去的路上吃吧。” “我回去还有正事儿呢。” 他说得一本正经,像是真的有什么片刻都不能耽搁的大事儿要做。 玉青时愣了下,嗤道:“也行。” “老板,拿两个肉饼一壶凉茶带走。” “好嘞!” 出了镇口就有回去的骡车。 有了来时的经验,宣于渊不等玉青时说话,直接轻车熟路地把背篓放上去,又把元宝扔了上去。 他率先爬上车板,无视玉青时眼里的微小抗拒,忍笑道:“迟迟,你那衣裳可不能再划破了,否则你就算是手艺再好补出来也不好看呐。” “我拉你。” 他直咧咧地伸着手不往回缩。 玉青时转一下,他的手就跟着动一下。 车上还有别人等着走呢,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剜了他一眼,浑身发僵的把手伸了出去。 双手相触,宣于渊才惊觉玉青时的手是这样的小,骨头竟也是软的。 全然不似她平日的冷硬。 他垂眸敛去眼中扩散的笑色,一本正色地把玉青时拉到车板上。 又把装满了东西的背篓放在自己的脚边,抻长了腿把背篓卡住,确定不会被颠散后,示意元宝爬到了自己身前空出来的位置坐好。 车上还坐了两个男子,本就狭窄。 他这么一摆弄,那两个人的位置就没了之前的宽敞。 更重要的是,宣于渊往中间直挺挺地一挡,被挡在后头的两人就彻底看不见玉青时的脸了。 其中一人板着脸想斥几句,对上宣于渊的冷脸却没说得出话。 宣于渊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把腿抻得更长了些,靠着长腿把车板一分为二,对玉青时说:“你就跟元宝一起,坐在我前头。” “这样稳当些,万一你俩要掉下去了,我还能及时拽着,省得你俩摔破了脸。” 元宝攥紧自己的小拳头,不满地哼唧说自己不会掉下去。 玉青时侧头看了眼被宣于渊用身子隔在后头些的两个陌生男子,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恍惚之色。 做的是好事儿,张嘴却说不出好话。 这什么人呐…… 她默默接受了宣于渊的好意,揽着元宝坐在前头没理会他。 宣于渊靠在背篓上啃用油纸包好的肉饼,咬上两口作势往后头靠了靠,见玉青时和元宝都不曾注意到此处,压低了声音说:“再敢多看一眼,就挖了你们的眼珠子喂狗。” “不信你们就试试。” 宣于渊上车时看起来和气得很,可放狠话的时候,那种浑身遮不住的血煞之气却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惊胆战。 被恐吓的两个男子颤颤了一道,最后不等到地方就提前下了车。 车夫挥舞着手里的鞭子赶着骡子继续往前走,嘴里吆喝着的同时侧头跟宣于渊说笑。 “这里距王家庄还有一段路嘞,这两人也是奇怪,有车不坐非要自己走回去,省了去王家庄的功夫,你们要是也自己走一段,一会儿我说不定就能早些回家了。” 宣于渊听了哈哈笑起来,说:“你想得美。” “我这人有便宜就必须占,说好了价钱你就得给我送到地方,不然我就赖在车上不走了。” 车夫被他的话逗得大笑出声,扯着嗓子跟他唠嗑。 宣于渊也是个不讲究的,车夫说什么他都能接上几句话,一路上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就没歇过。 车夫跟他聊得畅快,心情大好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 玉青时率先下车站好。 正要伸手去抱元宝的时候,宣于渊一手拎元宝,一手拎背篓就把东西都搬了下来。 他对着车夫摆手说:“辛苦大哥了。” “要不进来歇歇脚喝口水再走?” 车夫抓着鞭子笑着说:“不了不了。” “你儿子瞧着瞌睡得来得厉害,站着都快要睡着了。” “你跟你媳妇儿赶紧带着他进去睡下吧,改日坐车还来找我啊,三个人大哥只算你们两个大人的钱!” 车夫大哥一语惊人扬鞭而去。 留下玉青时和宣于渊愣在原地,四目相对空气凝滞。 宣于渊耳边回响着大哥说的媳妇儿,再看看玉青时冰冷又透着黑青的脸,悻悻地咽了咽口水,舌头打了个结磕磕绊绊地说:“迟迟,这话不是我说的。” “我……我没胡说八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你是我媳妇儿啊……” 他就是嘴上再没把门的,他也不可能敢这么说啊…… 玉青时全程都在车上,自然知道这是车夫误会了。 她咬了咬牙没接话,作势要去拎地上的背篓。 宣于渊赶紧把背篓拎了起来,嘿嘿道:“走走走。” “你走前头开门,粗活儿我来。”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去转身开门,在车上已经小憩了一觉的元宝还没回魂,抱着宣于渊的大腿揉了揉眼睛,四下看看很是茫然地张大了嘴,嘟囔说:“我是谁的儿子来着?” “他说的儿子是谁?” 玉青时开门的动作猛地一顿,锁头跟门板碰撞发出砰的一声脆响,活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到了宣于渊的心口,让他的呼吸都不受控制地窒了一瞬。 他瞪圆了眼去捂元宝的嘴,着急道:“小崽子不许胡说八道!” “你……” “迟丫头!” “哎呦迟丫头你可算是回来了!” “你再不回来,估计就要出大事儿了!” 玉青时被不远处奔过来的一个人影嗷的一嗓子喊得手抖了一下,惊讶回头看清来人,奇怪道:“三婶儿?” “出什么事儿了?” 秦三婶扶着膝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着急地说:“你奶奶拎了个凳子就去找薛强他娘吵起来了。” “谁劝都不管用,我都来找了你三次了,总算是找着你了。” “你赶紧跟我去劝劝,这么吵不是办法啊!” 玉青时捏着个锁头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宣于渊就摁住元宝的脑袋诧然道:“老太太跟薛强他娘吵起来了?” 不等三婶答话,他想也不想就说:“怎么可能!” “我家老太太性子好着呢,怎么会跟别人吵架?” 秦三婶听到这话哭笑不得地呦了一声,苦笑道:“老太太平日里性子是好,可也防不住有人碰她的命根子啊!” “薛强他娘带着一家老小跑到家里来找迟丫头的麻烦,老太太知道了这还能有好?” “别说是吵一架,要是再往前过三十年,老太太说不定就跟人打起来了!” 第117章 你敢欺负我孙女儿,我就跟你拼命! 宣于渊一直觉得,元宝憨实,秦老太慈和,这家里唯独玉青时是个性子怪异的另类。 然而在亲眼见到秦老太是如何堵在门前跟薛大娘干仗的刹那,他突然就意识到,以貌取人果然是不可取的。 看似慈和仁善的秦老太,显然也有不为人知的泼辣一面。 她一改平日的和善,站在薛家门前,隔着一道打开的大门指手挖脚地冲着院子里的人吼:“什么刻薄东西?竟也敢辱我的迟迟?” “我告诉你,别说你薛家还算不得门楣高的门户,就算是高门大户,我家迟迟也是配得的!”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家丫头,我之前看在薛强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就算了,你居然还敢上门去找她的麻烦,你当真是以为老婆子死了家里没人能做主了是不是?” “别说我还活着,站在这儿还能喘气能说话,就是哪天我死了骨头都烂成了渣子,有人敢欺辱我的迟迟,老婆子也能从坟堆里爬出来跟她拼命!” “迟迟敬你勉强算个长辈,才对你再三忍让,可你别真把自己当盘菜啊!” “瞅着哪张桌子空你就着急着想把自己往上头端,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谁真有那闲工夫正眼瞧你?也不撒泡尿看看你自己那刻薄的德行!” “你说我家迟迟勾引你家薛强,处心积虑想进你家门给你做儿媳妇儿,啊我呸!” “就你那连肉带骨都没三两重的轻薄样子,也配得上妄想我家的好姑娘!” 薛大娘被骂得想冲出来跟秦老太拼命,却被急得头脸上满是汗的薛强拉住。 她挣扎着空出一只手,指着秦老太怒道:“你个老不死的胡说八道什么?” “你再敢在门前胡咧咧,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娘,你少说几句吧,我……” “你给我滚开!” 薛大娘满脸铁青地推开试图劝架的薛强,咬牙道:“别人都这么打上门来骂我了,你还帮着外人?” “我没你这么吃里扒外的儿子!” “娘,我……” “你给我闭嘴!” “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薛强被骂得满脸无措蠕动着嘴唇不敢张口。 秦老太见状怒其不争地呸了一声,叉着腰说:“现在知道被人堵住门骂的滋味不好受了?” “那你这个恶婆娘堵上门找我家迟迟麻烦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这个?” “你别说我倚老卖老不给你留情面,脸面我给了你,是你自己上赶着扔了不要的!” “薛家的我警告你,你往后要是安安分分的过日子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可你要是再敢说我家迟迟一句坏话,你就别想着我还能像今日这般给你面子!” “张嘴既然是说不出人话,我哪怕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了,也要把你的臭嘴摁到粪坑里去!让你好好地知道什么叫做厉害!” 薛强和薛大叔都不是擅长打嘴巴仗的,被秦老太堵住门骂了几句就愣得说不出话。 薛大娘低估了秦老太的泼辣,被堵着骂得一直哆嗦出不了声。 秦老太似是站得久了有些累,索性就拉着自己带来的小板凳在门前坐下,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吊着嗓子说:“想欺负我家迟迟,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好惹的吗?” “我孙女儿是小姑娘,还有些矜持,懒得跟你多争执,可我不一样,我骨头都朽了半把了,就是个不要脸面的老不死!别说是吵一架,纵然就是动手打起来,我也不怕你!” “你再敢动我孙女一下试试?你看我能不能饶了你!” “来往的乡亲们都听一耳朵,今日不是老婆子得理不饶人,实在是这薛家的婆娘欺人太甚!” “我孙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村里的长辈们都是睁眼看着的,这孩子是乡亲们看着长大的,小小年纪又撑起了一家门户,比谁家的姑娘都没哪儿是比不上的!” “薛家婆娘在外头逢人就说我孙女儿的不是,像是我孙女儿占了他家多大便宜,可我家迟迟从头到尾就没吃过别人的一分好处,她也没得过薛家的恩惠,跟薛强的事儿更是莫须有的胡说八道!” 她一口气骂完指了指薛强,咬牙说:“薛强你说,你告诉大家伙儿,我孙女儿说过她对你有意吗?” “你娘胡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你的一厢情愿?” 薛强接连受挫,脸色惨白得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被秦老太指着的瞬间浑身僵硬着没能开口。 秦老太见此难忍失望地苦笑一叹,涩声道:“薛强,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一直觉得你性子虽是过软了些,可本性是不差的。” “怎么,今日当着这么多乡亲,当着你爹娘的面儿,你却连真话都不敢说了吗?” “因为你的一己之私害得迟迟被人说得这样不堪,你难道什么都不想说?你连自己承担后果的本事都有不起吗!” 秦老太一语宛如当头棒喝,狠狠地敲在薛强浑噩许久的后脑上,逼得他再也没法自欺欺人。 他很是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在薛大娘不满的怒喝中哑声说:“是……” “她从未跟我说过对我有意,那些……” “那些我想娶她的话,都是我自己想的。” 薛大娘闻言又惊又怒,赤红着双目瞪视薛强,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这倒霉孩子怎么……” “好了!” 秦老太厉声打断薛大娘的自圆其说,讥讽道:“薛强是不是胡说,咱们大家伙都是有目共睹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又何必费神作态?” “你自己把戏唱得锣鼓喧天,热闹是热闹了,可也不想想别人怎么看你这副跳梁小丑的德行。” “老东西你……” “我怎么了?” 秦老太怒极反笑,直直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薛家的,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虽不想与人为恶,可也绝对不是任人打上门来欺辱也不知道吭声的糊涂胚子!” “你觉得你儿子是个人人都看得上的宝贝,我家孙女儿也是我捧在手心里养着的明珠。” “谁敢动我孙女儿,我就跟谁拼命。” “不信你就试试。” 秦老太声势过盛,咄咄逼人得不给旁人留下半点活路。 在一旁看着有心想劝几句的,反复张嘴不敢开口,生怕自己受了波及。 处于风暴中央的薛家众人,早已在这样如暴风雨般的怒火中萎了气势,对视着不敢多言。 秦老太都这样一把年纪了,吵不过,也不能打。 万一真动了手再伤着这把老骨头,他们一家在秦家村当真是没法再继续立足了。 令人窒息的寂静在空气中缓缓蔓延。 秦老太堵着大门骂了大半天,见薛家人都不敢开口说话了,到了这会儿总算是觉得舒畅了些。 她正想着拎着自己的小板凳回去。 可懵了半天的薛大娘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勇气,从薛强身后挣扎着探出头,鬼使神差地说:“你把玉青时当命根子,可你别忘了,她根本就不是秦家的血肉!” “她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等到……” “啊!” 她话刚说到一半,秦老太手里的小板凳就朝着大门砸了过去。 板凳砸在门板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不光是薛大娘瞬间闭嘴,就连周围的村民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秦老太满脸阴沉地看着地上的小板凳,冷冷地说:“你再敢多说一句试试?” “你看我今天到底能不能打死你?” 第118章 我帮你啊 秦老太与人为善多年,久了日子不发威,人们就渐渐忘了她年轻时的泼辣。 此时雄风再现,亲眼见了的人都满目悻悻不敢多话。 老太太都这把年岁了,还如此勇猛。 要是真有哪一句说得不顺心,挨了一板凳跟谁说理去? 薛大叔怕薛大娘再出口惹祸,赶紧和着薛强联手把她推着进了屋子。 挤在前头目睹了全程的秦三婶见总算是消停下来了,赶紧赔笑着上前拉住秦老太的手,小声说:“哎呦我的老太太,你跟这样的人置什么气?” “万一气坏了身子,最后心疼的不还是你家迟丫头?” 提起玉青时,秦老太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她正想说这事儿别让玉青时知道,可转头就看到玉青时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她惊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秦三婶一眼,无奈道:“不是说出门去了吗?她三婶是上哪儿去把人叫来的?” 薛大娘打上门咒骂的事儿闹得不小,可玉青时却没打算让秦老太知道。 毕竟老太太年纪大了,这种说不上嘴的烦心事儿,让她知道了也只是多增烦忧。 可秦家村就这么大点儿地方,稍有点儿风吹草动,都等不到第二天消息就能顺着风传得到处都是,就连不懂事儿的小娃娃都能学着大人的样子说上几嘴。 秦老太从秦大家两个孩子的嘴里听了只言片语,气得一整宿没能合眼。 第二天一早听说玉青时带着元宝出门了,立马就拎着自己的小板凳来找薛家人算账了。 她原本想的是盘算完了自己直接回秦大家就是,左右玉青时出门了也不知道动静。 可谁知这丫头竟是不声不响地来了。 玉青时刚到时,是想劝秦老太回去的。 可宣于渊一心想着看热闹,生怕玉青时打断了秦老太的威风时刻,愣是靠着一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蛮力把她摁在了原地。 她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老太跟人争执。 秦三婶闻言笑得苦涩,叹气说:“你先头那阵仗我看着实在吓人,就想着把迟丫头找来劝几句,这不赶巧,去的时候正好碰着他们从镇上回来,我就把人带了过来。” 秦老太听到这话却立马就说:“谁劝都不管用。” “我今儿非得让这恶婆娘晓得晓得厉害,否则她日后还敢张嘴就是喷粪。” 秦三婶愣了下好笑得说不出话,干脆转头看着玉青时,说:“迟丫头,赶紧来扶你奶奶回去歇着吧。” “骂了这么一上午,到了这会儿也该是时候口渴了。” 她这话打趣得狭促,引得周围的村民都扑哧一声乐了起来。 秦老太后知后觉地有点儿挂不住脸。 她看着玉青时,笑着说:“既是出门去了,回来怎么不好好歇着?跑来这里作甚?” 玉青时挣脱了宣于渊的爪子,笑了下说:“我今日去镇上买了点儿东西,想来请你回家吃饭来着。”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弯腰把秦老太扔了的凳子捡起来,拍了拍灰转身扶住她的手,轻声说:“奶奶,咱们回家吧。” 见她没多问,秦老太猛地松了口气。 她点头说:“行,咱们回家。” 她说完看到在宣于渊身后探头的元宝,忍不住招了招手,笑吟吟地说:“元宝,来跟奶奶说,姐姐今天带你去哪儿了?” 元宝骨碌转了转眼睛,亲热得不行地拉住秦老太的手,小嘴吧嗒吧嗒地跟她说起了镇上的事儿。 秦老太听得一脸惊奇,很给面子地啧啧出声。 祖孙俩拉着手慢慢走远。 宣于渊稍微落后了几步蹦到玉青时的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头勾在她手里的小板凳上,不动声色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小声说:“我帮你拿?” 玉青时还记着之前他摁着自己不许上前的场景,闻言要笑不笑地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阴沉得仿佛能渗出一层一层的冰霜。 “热闹好看吗?” 宣于渊自己作孽,自己心虚。 闻言搓着手指摸了摸鼻子,含混不清地哼唧:“其实老太太帮你出头是最好的,否则薛家再打上门,那你岂不是更说不清?” 玉青时到底是个晚辈,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 秦老太骂了的话别人听到只是笑笑。 可若是换作她骂了,那她的名声定会更坏上一层。 所以这事儿交给秦老太,其实是最合适的。 他说完忍不住朝着秦老太的方向看了一眼,唏嘘道:“只是我也没想到,老太太竟能如此威猛。” 眼看着薛家三口被堵着骂得哑口无声,那场面想想还真是…… 让人格外的愉快。 玉青时看着宣于渊的眉毛又飞了起来,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声,顺着他的劲儿松开了自己的手,让他如愿以偿地把凳子拽了过去。 默默无声地往前走了一截,玉青时突然说:“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多好。” “所有有些时候怕她受刺激,我其实是不想让她知道的。” 她说着也不看宣于渊的反应,随手从路边扯了几片树叶在手里撕碎,扬手把手里的树叶碎片顺着风扔了出去,淡声说:“我无所谓别人怎么说我,是善是恶毒都可。” “但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事儿给家里人添麻烦,所以以后像今日这样的事儿,别做了。” 玉青时说完就走得快了些。 宣于渊稍一愣神的功夫,就发现她走在了前头。 他拎着小凳子蹦着跟了上去,歪头看着玉青时的侧脸,很自然地说:“我身体好,不怕被刺激,口舌也厉害。” “既然这样,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儿,把老太太拉回来,我去跟人吵吧?” 玉青时没想到说了半天他想到的竟是这个,猛地怔住后有些哭笑不得。 “你说什么?” “我说,我吵架其实也是很厉害的。” 玉青时…… 一个大男人,像个妇人似的吵架很厉害,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儿吗? 宣于渊一点儿没觉得有哪儿不对,自己想了想甚至还觉得很有道理,反手把小凳子拎到肩上挎着,吹了个口哨笑嘻嘻地说:“你放心,一般人绝对不是我对手。” “别说吵架,就算是动手,我也能帮你出头。” “所以受了委屈你也不必忍着。” “我帮你啊。” 第119章 我不需要面子吗? 秦老太今儿出来一趟,为的就是帮玉青时出气。 该骂的人骂完了,她连家门都顾不得入就要赶着回去。 她拉着玉青时说:“迟迟,薛家那婆娘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以后她再敢胡说半个字,我就去撕烂她的嘴!” “你只管好生在家里照看好元宝,其余的事儿都有我呢,用不着你操心。” 她迟疑了一下,不放心地盯着玉青时说:“还有,往后再有什么事儿,你可不许再瞒着我了。” “要不是大宝和稻穗说嘀嘀咕咕地说漏了嘴,我只怕是到了这会儿都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儿,以后不许这样了,记住了没?” 老太太言之切切,字字都是渗出的关切,像是生怕玉青时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吃了什么亏。 玉青时默了片刻无奈地笑了下,点头说:“是。” “奶奶说的我记住了,你放心就是。” 秦老太得了确切答复,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点头说:“这样才对了。” “行了,你赶紧带着元宝回去,你大伯那里离不得人,我早上就出来的,这会儿得赶着回去了。” 她说完就要走,慢了一步的宣于渊见状诧异道:“老太太,您不在家里吃饭了?” 秦老太乐呵着说:“不吃了,我在家里吃了,迟迟她大伯家的一大两小就得饿着,我得赶回去给他们做饭。” 她说完就匆匆而去,忙活半日当真只是为了帮玉青时出头。 元宝抱着宣于渊的大腿念念地看着秦老太,忍不住小声哼唧:“大伯到底什么时候才好啊?” “奶奶都去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秦大娘还在因为疯病没好,被关在村祠后头的小黑屋里出不来。 秦大被砍得皮开肉绽这会儿据说还不能下床,翻身都要人帮忙。 到底什么时候能好,这事儿谁能说得准? 玉青时百感交集地点了点他的脑门,说:“过些日子奶奶就回来了。” “先进屋吧。” 刚到家门口就被叫着去了一趟薛家,买回来的东西也都没来得及安置。 元宝自觉得很,怕耽误了玉青时做正事儿,自己蹲在院子里玩儿泥巴。 正巧碰到王富贵来喊,他索性就扭头眼巴巴地看着玉青时不说话。 玉青时一看他这小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见时辰还早,距离吃晚饭也还有一会儿,干脆就说:“想玩儿就出去玩儿一会儿,晚饭前记得早些回家。” “好嘞!” 元宝一扔手里的泥就飞扑了出去,不大会儿就没了人影。 宣于渊进了院子就神神叨叨地蹿进了后院的竹林,折腾了好一会儿蹦着出来,四下看了一眼没看到想找的人,懵着问:“元宝呢?” “去睡觉了?” 玉青时正在把明日准备给先生送去的肉拿出来用麻绳挂好,闻声头也不回地说:“出去玩儿了。” “你找他有事儿?” “出去玩儿了?!” 宣于渊又惊又怒地说:“都说好了回来就帮忙的,他怎么扔下我自己一个人跑了?” 玉青时一时没太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皱眉回头看清他手里捏着的竹子,奇怪道:“你想跟着他一起出去玩儿?” 宣于渊…… 他吊丧着眉眼看着玉青时,没好气道:“我是这意思么?” 玉青时忍笑道:“那你什么意思?” 宣于渊捏得竹子喀嚓一声响,视线落在玉青时的身上,若有所思地说:“我的意思是,元宝跑了,你可能就得帮忙了。” “我?” “不错,就是你。” “谁让你擅作主张把他放跑了的?” 玉青时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气什么。 可宣于渊向来是个嘴歪理也不正的。 哪怕是自己没占半分理,到了他自己的嘴里,都能变成理十分。 在他的据理力争下,玉青时不得不暂时把手里的事情搁置,跟着他去了后院。 等到了地方,玉青时看着眼前比前几日宽大了不少的石坑眉梢轻扬,好笑道:“你这是弄来做什么的?” “准备熏过年用的腊肉?” 宣于渊好像还在为元宝临阵扔下自己跑了的事儿来气,闻言要笑不笑地斜着眼睛瞥了玉青时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你以为我跟元宝似的,肚子里装的是吃的,脑子里想的也是吃的?” 玉青时被他呛得噎了下,叹了口气说:“于渊,惹你的人是元宝,你想撒气去抓他好吗?” 宣于渊捏着竹子的手指更紧了些,阴恻恻地看着玉青时,凉丝丝地说:“那你会帮我收拾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吗?” 背信弃义怎么说的,玉青时不清楚。 可元宝的确是个不大的小人儿。 她很是微妙地沉吟了一瞬没接话,宣于渊见了瞬间就更没好气了。 他幽幽地说:“我就知道,你只会帮他收拾我这个无辜的好人。” 玉青时无言以对地看着他,内心很是苍凉。 这人的戏瘾怎么什么时候都能犯? 宣于渊悲愤得很,活像是个被抛弃的怨妇,在这种气氛下,绕是玉青时不想理会他的抽风,也不能直接把他扔下走人。 否则她刚流露出一丝想走的讯息,这人就会立马用那种泫然欲泣的眼神盯着她,让她脚下像是钉了钉子似的寸步难行。 成功靠着不道德的手段把玉青时绑架在原地,宣于渊心满意足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柴刀利索地把手里圆滚滚的新鲜竹子划破,逐一分割成细长的小条递给玉青时。 他一边修手里的竹条,一边说:“这竹子里有水气,沉得很,得把水烘干了才能飞得起来。” “你帮我把这竹条放在架子上烘着,记得翻面啊,不然烤过了火候,竹条脆了就不能用了。” 玉青时捏着几根竹条在烧了火的石坑上来回翻转,盯着竹条看看,又看看宣于渊手里的东西,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本应不起眼的画面。 她抿了抿唇,状似不经意地说:“这个用来做风筝,会不会太大了些?” 宣于渊忙活着手里的活儿,也没注意防着玉青时套话,张嘴就说:“不大,元宝说他想要个特大特威风的,小了达不到他要的那个效果。” “所以,你其实不会做风筝,今天背着我和元宝自己走,在那个卖风筝的摊子上待了那么久,是为了学怎么做风筝?” 宣于渊猝不及防之下被套走了真话,气得手里的竹条都抖了抖。 他面无表情地抬眉看着玉青时,暗暗咬牙:“猜到了还说出来,迟迟姑娘,我是个不需要面子的人吗?” 第120章 你真是个镖师? 打肿脸充胖子的宣于渊被玉青时的一句话惹得看起来更生气了,脸黑漆漆得像个被熏了八百年不曾洗过的锅底,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 他这副样子别人见了或许会怕,可玉青时却像是个没事儿人似的,面不改色地坐着摆弄自己手里的竹条,全然就当做是没看到。 宣于渊自顾自地憋了半晌的火,见玉青时始终不搭腔,自己开始耐不住寂寞。 “迟迟?” “嗯哼?” “你说风筝上画什么威风?” 这话问题不是很严肃,可考虑到这个风筝他还去缠了摊主许久才学来的手艺,玉青时还是很认真地想了想。 她说:“老虎吧?” “元宝喜欢老虎。” “那就画老虎。” 宣于渊低头继续修整手里烘烤好的竹条,看起来又像是把之前的事儿忘了。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闲聊似地说:“我听说这种手艺都是不外传的,你是怎么哄得摊主教你的?” 宣于渊想起这事儿就气得歪了嘴,闷声说:“那老头儿喜欢听人说书,可又舍不得给赏银,往往听了半拉就被人给轰出去了,听了一堆残头剩尾地藏在肚子里。” “我去给他讲了一段儿整的,他就教了。” “你去给人说书了?” “不然呢?” 他目光忿忿地看着玉青时,不满道:“说了给学费那老头儿都不答应,非得逼着我叨叨叨说了快半个时辰的书,差点就给我叭叭得嗓子都哑了。” 他为了琢磨这玩意儿跟个老头儿说了半天的书,见着元宝的时候说得好好的,回来就一起做风筝。 他甚至还给元宝分配好了任务。 结果他扭头搭个石坑的功夫,这小子撒丫子跑了…… 宣于渊越想越来气,把手里的竹条修好,咬牙说:“等他回来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事儿确实是元宝做得不地道,玉青时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反应。 左右这两人甭管再怎么闹,最后等不到天亮大概就会重归于好。 她懒得去操这份闲心。 她把烘烤好的竹条递给宣于渊,揉了揉酸疼的腰,说:“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帮你?” 宣于渊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她,眼底晕开了点点浅笑。 “怎么,帮元宝赎罪?” 玉青时不是很认可这个说法,不过却也没反驳。 她拍了拍手上的渣子,淡声说:“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去做饭了,想帮忙的话要趁现在,否则……” “今晚上除了你手里的风筝,大约就没什么是可以吃的了。” 玉青时的主动帮忙,宛如春风拂面一般瞬间吹散了萦绕在宣于渊心头的悲愤。 他像是怕玉青时反悔了,单手抱着一捧竹条忙不迭地蹦在了前头,嘴里还说:“我记得你有不少棉线,给我找些结实抗造的?” “行。” 玉青时去把他要的棉线找出来,就发现这人已经在地上摆弄修整光滑的竹条。 他尝试着调换竹条的位置,心不在焉地说:“你帮我把棉线绞成一截一截的,大约有半根竹条那么长,我用来缠架子。” 玉青时特意拿了家里最粗最结实的一种棉线。 听完他的话,干脆拉了个小凳子坐在他的对面,用剪刀慢慢地把手里的棉线剪短放好。 宣于渊仔细回想着那个摊主说的话,试着拿过一截棉线,把两根细长的竹条的交接处缠在一起。 可竹条过长,两根交叉时,单手握住还要去缠线,无疑是个不太容易的活儿。 他试了两次都没弄好,正皱眉时玉青时伸手扶住了竹条的上方,把摇来晃去的竹条扶稳,说:“这样?” 宣于渊低着头没让玉青时看到自己脸上溢出的笑,只是用手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捏着棉线说:“对。” “你扶住,我开始缠线了。” 玉青时话不多,可领悟力极强,动作也麻溜。 有她帮忙,原本打算做上一个时辰的风筝架子,不到半个时辰就见了雏形。 宣于渊拿着架子试着晃了晃,确定每一处都绑紧了不会散,侧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玉青时一眼,悠悠道:“我发现元宝跑了其实也不错。” “你帮忙比他强多了。” 要是元宝在,玉青时肯定懒得插手。 今日元宝跑了,倒是让他省了不少力。 他一会儿怒一会儿喜,情绪起伏多变得像六月的天儿,让玉青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她没搭理宣于渊的嘀咕,转头去把宣于渊抱出来的东西打开,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这是你买的?” 之前宣于渊往背篓里插了个东西,她也没顾得上细看是什么。 可眼下把包着的布包打开,她才发现里头装着的竟是一些绘彩的颜石,还有一张很大的澄心纸。 这个小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可买下来却不便宜。 这人…… 宣于渊没顾得上回答她的话,抱着绑好的架子站起来,指了指不远处的饭桌,说:“把纸铺在桌面上,我拿了浆糊就过来。” “你还买了浆糊?” 宣于渊答得理直气壮:“不然怎么把纸糊上去?” 玉青时依他所言把纸在桌面上摊开铺好,宣于渊把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又拿了浆糊一点一点地往纸面上刷。 这浆糊是他跟卖风筝的那个老头儿买的,比寻常自己熬的轻薄许多,糊在纸上几乎看不出痕迹。 确定纸上都糊到了,他往手心里吹了口气说:“迟迟。” “你帮我把纸拉好,我把架子放上去。” 架子被摁在纸面的瞬间与被浆糊稳稳地粘在了上头。 大概风筝的样子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就是画上老虎的图。 宣于渊拍了拍手去倒腾画画用的东西。 玉青时看了一圈觉得没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了,搓了搓手上不小心沾到的浆糊,说:“那你自己弄,我去做饭?” “行。” 他说着想到玉青时买的排骨,转头补充说:“我想喝排骨汤。” 这个要求算不得过分,玉青时没多迟疑就点头说了好。 她去灶台上做饭。 宣于渊就继续在院子里忙活。 等砧板上砍成小块的排骨下锅炖上,玉青时擦着手上的水走出来想看看他忙活得怎么样了,定睛看清后被入眼的画震得一时忘了反应。 以风筝上首为头,虎首赫然在目。 顺着风筝的骨架往下,虎目圆瞪精气神十足,虎爪蹬地做俯冲状,尾巴微微上翘出一个小圈似的弧度。 就连老虎龇开的大嘴里露出的牙都清晰无比,仿佛下一秒眼前的老虎就能跃然从纸面呼啸而出。 虎啸山林。 玉青时起初以为他只是随意画画,没想到这人竟能有如此工笔。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在纸面上碰了一下,微妙道:“于渊,现在的镖师都如此多才多艺的吗?” 宣于渊捏着笔杆瞬间一顿,脊背僵着没接上话。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真是个镖师?” 第121章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玉青时虽是有此一问,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再能折腾,目光触及之处也很是有限。 她其实并不了解真正的镖师是什么样的。 宣于渊僵滞一瞬露出个啼笑皆非的表情,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很是微妙地说:“镖师就不可以多才多艺么?” “这理儿谁告诉你的?” 这样的理确实是没有,玉青时被反问住没答上来话。 见她不言,宣于渊见状不动声色地松了松紧绷的肩膀,用一种闲聊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我虽是个走镖的武夫,可我家里也是有才华横溢的长辈的好吗?” “我爹可是个能书能画的才子,你休要小瞧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自己家里的事儿,玉青时默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那你……” “啧。”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好奇心这么重?” 宣于渊脑子转得飞快,转瞬间就想好了说辞,张嘴就不假思索地说:“我娘死得早,我爹又是个不甘寂寞的老头子,后宅院子里人多得很,不是一个娘生的兄弟多了,又都怕我争家产,家里就没了我容身之处。” 他说着像是勾起了以往之事,面上讥诮一闪而过,慢悠悠道:“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被人前后折腾得数次险些丢了小命,索性就离了家,自己在外求个生路。” “所以,托我家老头子的福,我也能书会画,懂了吗?” 元宝之前机缘巧合下捡到的耳坠价值不菲。 宣于渊说那是逝母遗物,如今听来他家里人口复杂,似家资不薄,如此倒也说得通了。 玉青时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言竟引得他想起了这样的事儿,尴尬了一下不太自在地说:“抱歉。” “我……”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 宣于渊随手把手上残余的碎屑拍去,不以为意地说:“我娘在我八岁的时候死了,我十一岁就被赶出了门,在塞外跟着一群糙汉混了快十年,随后又走南闯北地晃了几年,到如今没死倒也是侥幸。” “这样的话别人问得更多,我习惯了。” “也无所谓。” 他嘴上说着无所谓,可眼里的阴霾却半分不少。 说完也不等玉青时反应过来,把做好的风筝随便往院子里的树枝上一挂,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小侧屋。 他入这道门的时日不长,可因为各种琐事闹性子的次数却不少。 以往每次都是笑嘻嘻地说几句话就过了,可今日瞧着却是与往日都不大相同。 玉青时想着他强撑镇定的面色,难得地感觉到了一丝局促,踌躇了半晌还是没走到侧屋的门前。 她刚失言把人惹恼了,还是让他自己先冷静一会儿的好。 玉青时缓缓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看似因生气而进了屋的宣于渊扒拉着门缝悄悄往外看,看清玉青时面上的不安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拍着胸口蹦到床边坐下,抖了抖肩膀小声说:“还好糊弄过去了……” 今日大意露了一手,原本是想看元宝那小子大呼小叫的样子来取乐,却不曾想引起了玉青时的疑心。 只是他刚说了这些话,往后再做什么,玉青时想来都不会再怀疑了才对。 宣于渊心情复杂地倒在床上,把怀里贴得温热的玉佩掏出来放在掌心把玩,盯着上头那个龙飞凤舞的迟字暗暗失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不过说起来,我也不算骗你。” 他家那个老头子确实是花心,左一个右一个一年不落地往那道宫墙里纳新人。 那些所谓的血亲兄弟手足,也的确是时时刻刻恨不得他立即就死无全尸。 他能活到今日,的确算得上是侥幸…… 他听着外头窸窸窣窣做饭的声响,想着玉青时做饭时的样子,不知为何躁动的心莫名就沉静了下来。 他靠在枕头上缓缓闭眼,唇边溢出一抹难以察觉的讥笑。 “众人都想我死,我偏要活着。” “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能奈我何……” 宣于渊进了屋就没再出来,侧耳听着屋内也没什么动静,就像是里头没人似的,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玉青时把灶里的火弄得小了些,转头看了侧屋紧闭的大门一眼,又看看挂在树枝上的老虎风筝,第一次为自己的多嘴而懊恼。 听宣于渊的口吻,他家里指不定是一团多糟心的乱麻。 这人年少被迫离家,定是不愿提及过往。 可她今日还偏偏往他的心口上扎了狠狠一刀,也难怪他会如此生气。 玉青时正坐立不安时,完全把宣于渊和风筝忘在了脑后疯玩了好一会儿的元宝终于大笑着冲进了院子。 “姐姐我回来啦!” 玉青时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既然是回来了,那就洗手准备吃饭。” “对了……” 她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木门,说:“你于渊哥哥在屋里,去叫他出来吃饭。” 元宝没察觉到玉青时说这话时的僵硬,自顾自地乐呵着应了声好要去拍门。 可他刚走没几步,就看到了挂在树枝上的大风筝。 他用一种不符合自己小短腿的速度狂奔至树下,踮脚去摸着风筝的边缘惊喜出声:“哇喔!” “老虎!” “姐姐你看好大一个老虎!” “我……” “别着急看大老虎。” 玉青时双手捧着他的脸,强行用蛮力把他的脑袋扭了个方向,指了指宣于渊的房门,不容置疑地说:“去叫于渊哥哥吃饭。” “还有,你仔细想想自己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有什么答应了别人很重要的事儿没做。” “如果想到了,那就还有得商量,要是没想到……” “那这个风筝就不能给你。” 玉青时冷面无情直接把风筝摘下来挂在了更高的位置。 元宝眼巴巴地看着风筝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情急之下拎着玉青时说的前半截话撒腿就跑。 “于渊哥哥!” “于渊哥哥!姐姐叫你吃饭了!” “于渊哥哥!” 他手不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拍门时动静却不小。 本就没睡着的宣于渊黑着脸拉开了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笑着说:“秦元宝,你还知道回来。” 被点名的元宝闻言怔了下,像是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宣于渊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指了指挂在树上的风筝,没好气道:“回来的路上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说好的一起做风筝,但是你人呢?” 宣于渊语调幽幽。 玉青时目光严厉。 双重夹击之下,早已把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的元宝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儿。 他在宣于渊极具压迫的目光中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玉青时的表情。 玉青时搓了搓指腹,淡声说:“元宝。” “言而无信失约于人,就是做错了事儿。” 至于犯了错以后的认错流程,日常犯错的元宝熟练得很。 他抬手重重地擦了擦鼻子,吸了口气毫无征兆地扑过去双手双脚地抱住了宣于渊的腿。 宣于渊盯着腿上多出来的挂件惊得瞪圆了眼。 下一秒就听到元宝嘶声力竭地喊了起来:“于渊哥哥,我错了!” “你原谅我吧!” 宣于渊本就只有一条腿能直直地站着,被他这么一扑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黑着我甩了甩腿,咬牙说:“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元宝闻声抱得更紧了些,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忏悔得很认真,字字真切。 “于渊哥哥。”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我求求你了……” 面对腿上多出来的挂件,还是个会一边说忏悔,一边往自己的裤子上抹眼泪鼻涕的挂件,宣于渊不得不磨着后槽牙说:“好。” “我原谅你了。” 元宝摸着鼻涕抬头看他,惊喜道:“真的?” “真的……” “你赶紧给我撒开!” “再往我身上抹鼻涕我就要揍你了!” “秦元宝我真的是会揍你的!” 第122章 这是迟迟姑娘的赔礼? 在宣于渊近乎崩溃的怒吼中,元宝终于心满意足地撒开了手。 他利索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站起来,眼泪都等不到干,转头就两眼放光地看着玉青时,期待道:“姐姐?” 玉青时早被他上演的这一幕震得忘了反应,被他连着叫了几声才恍然回神。 她极力无视宣于渊暗含谴责的目光,咳嗽了一声尴尬道:“我不是这么教你道歉的,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她的本意是想让元宝为自己的失约道歉。 并不是想让元宝去抱着宣于渊撒泼。 可元宝好像领会错了意思…… 元宝没注意到空气中流淌的微妙,吸了吸鼻子大咧咧地说:“王富贵教我的。” “他说犯了错这么求,就不会挨手板了。” 似是怕玉青时不信,他还一本正经地强调,补充说:“他说他在家里都是这么做的,从来没有挨过打。” 玉青时…… 大意了。 果然早点送这孩子去村学就是对的。 被元宝这么嗷嗷一喊,玉青时也顾不上再想之前的事儿了。 她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说:“风筝是你于渊哥哥做的。” “你要是想要,就去跟他说,看他是否同意。” 她说完顿了下,看着还在冲着元宝瞪眼运气的宣于渊,忍笑说:“洗手吃饭。” 元宝眼珠子粘在风筝上不肯挪眼,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宣于渊去洗手。 洗手的时候,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什么。 等洗完手,就又开始说笑。 若不是亲眼看到了不久前的混乱,玉青时几乎没法想象这俩刚才还在互相龇牙。 她把炖好的排骨舀到大碗里装好,端上桌后又用小碗单独舀了两碗汤摆在了桌上。 等宣于渊和元宝坐下,她又转身去厨房端了个不大的小碗出来。 这小碗跟平常用的碗都不大一样,上头还盖着一个尺寸正好的圆盖,隔着圆盖隐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元宝咬着一块骨头好奇探头,说:“这是什么?” 玉青时伸手把他的脑袋摁了回去,示意他坐好才对着宣于渊说:“之前你们挖的春笋剩了些,我加上骨头隔水炖了点儿汤,你尝尝吧。” 宣于渊没想到这是给自己的,再一看玉青时和元宝的面前都没有,眉梢无声地扬了起来。 他抬手掀开碗上的盖子。 盖子掀开的瞬间,上方冒起缭绕的白气,一股熟悉的香味也在缓缓扑鼻。 隔水炖汤讲究极多,过程也繁琐。 不能加太多调料,否则会失了原有的香气,一次性加进去的水也不能太多,否则汤头就不浓郁。 宣于渊曾随口问过一句,得知这小小的一碗汤,竟是要守着火加上数十次水,中途还要不停地打去熬出来的油花,最后只剩下浓郁的汤底,才能不带一丝油气。 可他没想到,自己在此竟也能有机会尝到这样的滋味。 宣于渊愣神的功夫,元宝又快速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却是嫌弃。 “这骨头都是光的,也没有肉,我……” 宣于渊抬头阴恻恻地看他。 “你的风筝还想不想要了?” 听到风筝元宝瞬间识趣地闭上了嘴,可想想还是忍不住往宣于渊的碗里夹了一块满是肉的骨头。 他咬着嘴里的肉,含糊不清地说:“于渊哥哥你别光啃没肉的骨头,肉分你吃!” 这小东西满脑子惦记的都是肉,丝毫没意识到宣于渊眼前的这碗清汤是来自玉青时的优待。 宣于渊心里还记着自己下午动的肝火,有心想绷着脸装会儿高深莫测。 可闻着鼻尖的萦绕香气,嘴角眼弯都在失控地上扬。 他双手捧着汤碗抿了一小口,只觉身心舒畅的同时,隔着碗口冒出的白雾看向玉青时,笑眯眯地说:“这是迟迟姑娘给我的赔礼?” 玉青时闻言面色不太自然,捏着筷子的手指也紧了紧。 她侧头避开了宣于渊似会灼人的目光,轻声说:“抱歉。” “我以后不会多嘴了。” 宣于渊之前借机闹上一场,只是不想让玉青时看出端倪。 却不曾想能有这样的优待。 他努力摁住失控的嘴角低头喝汤。 完全没听懂他俩在说什么的元宝看到宣于渊捧着碗清汤喝得来劲儿,很是心疼的又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于渊哥哥,你别光喝汤,吃点儿肉吧啊……” 吃过饭,元宝欢呼着去摆弄自己的大风筝。 玉青时收拾着碗筷去洗涮。 宣于渊依旧是懒洋洋的倚在边上帮忙摆碗。 等灶台上都收拾好了,玉青时上前强制把元宝的风筝收了起来,拉着他的小手说:“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去村学,快进屋睡觉。” 元宝不太舍得自己的大风筝,迟疑了一下遗憾叹气,念念地摸了摸风筝的边缘,小声说:“大老虎等我回来,我回来就……” “元宝。” “哎,我来了!” 元宝一溜烟地跑进了屋,玉青时正琢磨风筝放在哪儿时,歪在石磨上数星星的宣于渊歪着脑袋说:“放我那儿吧。” “等他从村学回来了就给他。” 侧屋地方虽不大,可宣于渊的东西少,多这么个风筝也放得下。 玉青时没说什么走过去把风筝递给他。 宣于渊伸手捏住风筝的一角,笑道:“明日我无事,跟你们一起去?” 他去不去其实都可以。 换作之前玉青时肯定说不行,可此时对上这人满眼蕴笑的双眼,回绝的话到了嘴巴愣是没能发出声。 她抿唇一笑,微叹道:“行。” “那明日你早些起来,不好让村长等着。” “好。” “早些休息?” “好的。” 目送着玉青时转身进屋,宣于渊玩味十足地吹了个口哨,从石磨上翻下来捏着风筝也进了屋。 他靠在床上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正想这东西到底会是什么来路时,窗外轻轻地响起了几声鸟叫。 他目光微凛,起身往院子里看了一眼,掀起小窗无声无息地跃了出去。 在后院的竹林深处,有个黑影见着宣于渊单膝跪了下去,低声说:“主子爷,您之前让打听的事儿有眉目了。” “怎么说?” 黑影不是很明显地顿了顿,声调比之前更轻了些。 宣于渊闻言指尖骤然一紧,难以置信地说:“你说什么?” 第123章 巧合? 听出宣于渊话中的不可置信,男子的头低得更低了些,忍住苦笑轻声说:“据咱们的人查到的情况来看,确实是如此。” 在小镇中这样的极品之物难得一见,故而顺着掌柜的说的话,顺藤摸瓜轻易就查出了眉目。 这东西就是玉青时不久前拿去卖了的。 而在此之前,这东西也始终不曾在外露过风声,似是一直藏在玉青时手里无人得见。 像是怕宣于渊不信自己的话,男子顿了顿,小声说:“其实主子若想验证真假,大可看看玉青时姑娘见了这玉佩时的反应。” 若真是玉青时卖出去的东西,见失而复得,她的反应定会常人不同。 照此人所说,这玉佩要真是玉青时的东西,那上头的迟字与玉青时的小名儿倒是对上了号。 只是…… 秦家门庭落魄,往上数三代也找不出一个光鲜的人物。 这样的东西怎会是玉青时所有的? 除非…… 宣于渊意味不明地抿紧了唇,淡声说:“我听人说玉青时不是秦家的血脉,是在五岁时被她娘带着改嫁到秦家的,她的亲生父亲是何人,可能查证?” “属下无能。” 男子以头触地,低声说:“自您到此处,属下等人就试图去查过。” “可那名叫芸娘的女子无过往可查,似是十多年前凭空出现在此的,自她入了秦家后,所有的一切也均无异样。” 也就是说,玉青时的真实来历无可查证。 宣于渊没想到一时巧合竟能牵扯出这番蹊跷,默了片刻忍不住轻笑出声。 “有意思。” 这不大的秦家小院,好像也没那么简单。 宣于渊怕耽搁久了被人察觉异样,把在掌心握得温热的玉佩塞到怀里揣好,摆手说:“既然是一时查不到,那就慢慢地查。” “把重点放在玉青时的娘身上,查出她的来历,这其中的蹊跷或许就能解了。” “我怀疑她不但不是秦家的血脉,甚至有可能……” “也不是她娘的孩子。” 黑衣人听了宣于渊的话无声退去。 宣于渊无声无息地翻窗入了小屋,倒在床上把怀里的玉佩掏出来摆在指尖默默失神。 玉青时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宣于渊辗转到夜半才睡去。 玉青时一觉到天明,生怕耽搁了跟村长说好的时间,踩着最早的一缕晨光起了床,轻手轻脚地去做早饭。 她的动作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 可不多大会儿,宣于渊还是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他推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吟吟地看着玉青时说:“早。” 玉青时把锅盖放在锅上放好,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早。” “既然是起来了,帮我把那块肉用油纸包起来放到背篓里,一会儿出门的时候好直接带上。” “行。” 宣于渊打着哈欠去按她说的把肉放好,转头看到玉青时担着水桶要出门,赶紧说:“等等!” “怎么了?” 他杵着拐蹦上前几步,指腹从腰上滑过,握住了手看着玉青时的脸,眼底蕴笑地说:“元宝入村学,我给他做了个风筝做贺礼。” “受迟迟姑娘这么些时日的照看,又怎能无礼相谢?” 玉青时听到这话莫名之下又有些好笑,把水桶担到肩上,不以为意地说:“我不用你送礼说谢。” “我也对风筝没兴趣。” “谁说我给你准备的礼也是风筝?” 宣于渊横前一步挡住玉青时的去路,神秘兮兮地对着她抬了抬下巴,说:“把手伸出来。” 他拦在身前寸步不让。 大有一副玉青时不答应,他就不让开的意思。 玉青时想赶着在元宝起来之前去担水,见状啧了一声敷衍十足地把手伸了出来。 掌心朝上。 “是什么?” 宣于渊唇角笑意更深,单手握成拳头,手背朝上缓缓靠近。 他像是怕玉青时突然把手缩回去,很郑重地说:“这可是个好东西。” “接住了。” 玉青时被他这神秘兮兮的样子弄得好笑,哭笑不得地说:“知道了,我还赶时间呢,你赶紧……” “我……” 看清宣于渊缓缓放入自己掌心的东西是什么,玉青时的瞳孔瞬间就缩成了一枚不大的针尖。 这东西怎么会在宣于渊手里?! 她像是想极力控制自己的失态,可指尖的颤抖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真实的心境。 宣于渊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头萦绕的迷雾有了缓缓散开之势,面上却故意带出了几分不解。 “迟迟?” “你这是怎么了?” 他似是想看清玉青时的表情,朝着玉青时的方向歪了歪脑袋。 玉青时掌心被灼了似的握紧了手,目光闪躲的侧头避开宣于渊探究的目光,沙哑着嗓子说:“这东西是我之前卖了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宣于渊心头颤了一下,眉眼间却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 他吸了口气笑着说:“是吗?” “这也太巧了吧?” 不等玉青时多问,他就自顾自地说:“昨日去镇上的时候,我把那副耳环当了换成银子,就想着说给你带点儿谢礼。” 他朝着玉青时手里的玉佩抬了抬下巴,笑嘻嘻地说:“那铺子的老板说没什么好东西,唯独就这玉佩金贵些,问我买不买,我就顺手买回来了。” “但是我也没想到,这竟然原本就是你的东西。” 旧物失而复得,玉青时一时心绪乱得彻底成了一团乱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些,攥紧了手里仿佛还透着温热的玉佩,哑声说:“这东西不便宜,你……” “可我那副耳环也贵啊。” 宣于渊双手一摊,做了个得意的姿势,笑着从怀里又掏出了两支桃木制的流云簪子塞到玉青时手里,说:“我用那副耳环换了这个玉佩,还有些碎银子。” “这是掌柜的做成了买卖,心里高兴顺手送的,你拿去戴着玩儿。” 他流落至此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 忽然多了银子,玉青时定会生问。 他昨日就想好了说辞,此时说起来倒是很流畅。 玉青时再三吸气总算是稍微控制住了翻涌起伏的心绪,低头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两支木簪子,更是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恍惚感。 她咬着下唇看向宣于渊,咬牙说:“那不是你娘的遗物吗?” “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今日你也不必跟着我们去村学了,你拿回去把耳环换回来。” 她说着从腰间掏出了个荷包,说:“这里头是些碎银子,掌柜的若是为难,你就拿里头的银子补足了去换,我……” “迟迟。” “我不去。” 第124章 迟求圆满,迟迟而缓 宣于渊拒绝得不假思索,玉青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她头疼地摁了摁眉心,无奈道:“你为何不去?” “因为这是我想给你的东西。” “既是给了你,那我就不能收回去。”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 宣于渊打断了玉青时的话,直接说:“我娘的遗物是很重要,可我给你准备的谢礼同样也很重要。” “那耳环我只是暂时当了,也叮嘱过掌柜的不可卖给别人,等过些日子我出去赚了银子就会去赎回,不碍事的。” “但是于渊,我……” “迟迟。” 宣于渊笑眯眯地把玉青时颤抖的手推回去,慢悠悠地说:“若说是别的,或许我还会听你的。” “但这本就是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有什么不好的?” 他隔空指了指玉青时拿着玉佩的手,笑道:“都说宝玉护主,我瞧这东西与你相衬得很,何必使其不美?” “你就收着吧,否则让我怎么心安理得地在此混吃混喝?” 玉青时本就心思杂乱舌头打了结。 说什么都不成调。 她说一句,宣于渊就有十句等着,字字听起来好像都挺有道理,让人难以在一时之间想出辩驳的话。 两厢僵持不下时,元宝也听到外头的说话声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他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迷迷糊糊地说:“姐姐,你们说什么呢?” 宣于渊对着玉青时挤了挤眼睛露出个笑,越过她对着元宝说:“没说什么。” “赶紧过来,我打水给你把脸洗了,否则一会儿去村学让先生看见你这副瞌睡样儿,说不定不等进门就要挨上好几个手板子。” 元宝被手板子几个字吓得睡意全无,忙不迭地冲出了门就叫嚷着要洗脸。 宣于渊逗得他哈哈笑出了声儿,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 被刻意遗忘在边上的玉青时沉默良久,挣扎半晌默默地把玉佩塞到了袖口里。 这东西于她而言,曾是比命还要紧的宝贝。 可现在失而复得,她只觉烫手…… 她再三咬牙逼着自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不作声地拿起地上的水桶走了出去。 宣于渊看似在跟元宝说话,实则余光一直都停留在玉青时的身上。 见玉青时担着水桶走远,他若有所思地往元宝的手上洒了点水,漫不经心地说:“元宝,你娘的事儿你还记得吗?” 孩子都是爱炫耀的,提起自己的娘,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也总能说上一连串有的没的。 元宝被宣于渊的话勾起了谈兴,满脸骄傲地拉着他说起了自己记得的部分。 听说芸娘识字,宣于渊意外地眯起了眼。 “你是说,你娘曾教你姐姐读书习字?” “真的假的?” 元宝对他话中的质疑极为不满,咬着牙左右看了一圈,指着他说:“你等着,我去找来给你看!” 他说完蹬蹬蹬地跑着进了屋,不一会儿就抱着两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布枕头跑出来,指着上头用绣线勾勒出来的字迹说:“你看,这就是我娘写的,也是我娘绣的!” 宣于渊顺着他小手指着的地方看过去,脑海中闪过一个许久之前的画面,眉心无声轻跳的同时,唇边溢出了一抹抹不开的浅笑。 他玩味十足地对着元宝啧了一声,说:“你光是指给我看,你知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吗?” 元宝被小瞧了极为不满,瞪圆了眼说:“我当然知道!” “粉色的这个是娘给姐姐做的,娘教我读过很多遍的!” 他说着用手指指着最上头的一个字,慢慢地念:“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娘还说了,雨通玉字音,故而取之念玉,就是姐姐的姓。” “从首句取姓,尾句取名,所以姐姐得名玉青时。” 他说完一脸得意,抱着枕头重重地哼了一声,昂头说:“娘说,因这名儿从词句中来,求得是古人词意,但是又怕寓意不贴,所以姐姐的小名儿就叫迟迟,意为美可迟而来,圆满可迟而归,但终求圆满,迟迟而缓,又样样不缺。” 这些话元宝显然不能领会其中之意,可大约是被长辈搂着说了无数遍,故而记得尤为清楚。 哪怕是此时跟宣于渊说起,也是一副随便你怎么问,我都能答得上来的气势。 宣于渊的视线意味不明地从枕头上的绣词上滑过,想起玉青时跟自己说她得名于此是因为干什么都迟的样子,面上忍不住多了几分戏谑。 “总说我歪理邪说多,可你也不是这样么?”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宣于渊摆手没让元宝问下去,看了看另外一个同样做得精致的枕头,好笑道:“那这个绣了老虎的,就是你的?” 元宝的显然简单了许多,上头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大老虎,另附了一些散落在四处的金色元宝,很是形象。 听他说对了,元宝哈哈笑了起来,像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挺起了胸口,得意道:“不错。” “这个就是我的!” 这对枕头是芸娘多年前做的,只是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被秦老太悉心放着,时不时会拿出来晒一晒。 所以哪怕多年过去,看起来也还是都是新簇簇的。 元宝人虽小,可也知道宝贝前人心意,跟宣于渊嘚瑟完了,就赶紧抱回去放好。 他昂首阔步地走出来,叉腰看着宣于渊瞪圆了眼,哼了一声才说:“怎么样,你现在信了吧?” “我娘原本也说要教我读书的,可是她后来身子就不太好了,也顾不上我,我学了几个字就没学了。” 眼看着这小东西说着说着语气就低沉了下去,宣于渊赶紧说:“那你姐姐岂不是读过很多书?” “她这么厉害啊?” “那是!” 提起玉青时,元宝瞬间又来了劲儿,喋喋不休地拉着宣于渊跟他说玉青时的好。 宣于渊靠在石磨上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眯起眼看着天边的流云,薄唇微动轻笑出声。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迟而来,迟而归,迟求圆满,迟迟而缓……” “原来竟真是这个。” “迟迟,我猜对了。” 第125章 感情我是去陪你挨打的? 宣于渊用一块玉佩轻而易举搅乱了玉青时的思绪。 直到担着水走到门前,她都还觉得很是恍惚,贴身放着的玉佩也仿佛在散发着似有似无的灼人热度,让她的心一刻也静不下来。 玉青时攥紧了拴着水桶的麻绳,深吸气竭力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很自然,像往常那般担着水进门。 宣于渊和元宝原本正在拿着大风筝来回比画,商量着去哪儿放飞会比较威风。 见玉青时回来了,他把风筝塞到元宝的怀里,往前蹦了几步,轻车熟路地把玉青时担来的水倒入水缸的同时,漫不经心地说:“你跟村长约的是什么时辰?” “咱们吃过饭再出门来得及么?” 玉青时愣了下,放下手里的扁担说:“还有一会儿,村长会在村头等着我们,来得及。” “那就行。” “锅里的米粥瞧着差不多了,你去换身衣裳,我把粥舀出来?” 宣于渊口吻自然与之前别无二致,随意自然得就像是在说今早的天气实在不错,仿佛是不久前的事儿是玉青时一个人的幻觉。 玉青时难得踌躇了一瞬,咬牙说:“于渊。” “那东西……” “迟迟姑娘。” 宣于渊靠在水缸边上哭笑不得地看着玉青时,双手一摊直接笑道:“我说了,东西既然是给了你,那就是你的。” “你若是想要,那就留着。” “可要是实在看着碍眼,扔了砸了毁了,也都是行的。” “你的东西,决定权自然在你,你真的用不着问我。” 虽说这辈子不指望靠着这玉佩来帮自己得到什么。 可这东西于玉青时而言,前世今生的意义都是不同的。 她垂眸敛去眼中复杂,不是很自然地挤出一个浅得几乎看不清的笑,淡声说:“谢谢。” “我会设法帮你把那对耳环赎回来的。” 耳环本就是宣于渊随口编出来的瞎话,听到玉青时的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去倒腾灶上的粥,懒洋洋地说:“好,我知道了。” “你再不去换衣裳,咱们可能就要迟到了。” 时间确实是不早了,玉青时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转身进了屋。 宣于渊回想着玉青时罕见的情绪外露,捏着勺子的手指很是微妙地蜷了蜷,目光玩味。 “这么在意,看样子的确是很重要的东西呐……” 宣于渊的自言自语无人可知,玉青时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头上依旧裹着一块灰扑扑的头巾。 她带着元宝吃过早饭,又检查了一遍宣于渊背着的东西,确定都无遗漏后,才把门拉回来关好上了锁头,说:“走吧。” 她们到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一些,稍微等了会儿才看到村长带着自己的小孙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铁牛跟元宝一般大,一年前就入了村学。 穿着一身青色童衫,头上还戴了个方方正正的帽子,背着鼓鼓囊囊的书袋满脸颓丧地跟在村长身后,见着玉青时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姐姐,然后就低头揪着自己的书袋带子不说话。 元宝本就对去村学的事儿惴惴的,昨晚上做梦都梦到了被先生追着打手板,吓得连着打了好几个哆嗦,睡醒后都还心有余悸。 此时见了铁牛这副德行,一颗心更是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地开始打鼓,忍不住偷偷蹭过去拉住了铁牛的衣摆,小声说:“铁牛。” “姐姐和于渊哥哥都说村学好玩儿,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铁牛面如死灰的白眼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村长的反应,这才用手挡住嘴说:“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觉得好玩儿的吗?” 像是怕元宝不信自己的话,他把自己还红着的手掌伸了出来,吸了吸鼻子,颤颤巍巍地说:“先生天天让背书,然后我就天天挨打,我……” “铁牛。” 村长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不可胡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充满了说不出的无奈。 “你受罚是因为没做好先生布置的功课,犯了错就该当受罚,不许跟元宝瞎说。” 铁牛敢怒不敢言地捂住了手,瘪嘴闷声嘀咕:“可先生布置那么多功课,谁能完得成?” “我看先生就是存心要打我,否则……” “咳咳。” 铁牛心里纵是有再大的怨气,面对村长的镇压也不敢再多嘴半句。 他心有戚戚地看了元宝一眼,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愁苦道:“总之你也去了就知道了。” “有你去跟我一起,下次挨打说不定就不是我一个人了。” 元宝…… 感情我是去陪着你挨打的吗? 元宝被他三言两语勾起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小眼神飞快地在正在和村长说话的玉青时身上滑过,脚底打滑就准备开溜。 只要他跑了,说不定就不用去村学了。 他刚悄悄咪咪地走了没几步,后衣领上就多了一只大手。 宣于渊单手握着拐,单手拎着他的衣领活像是提了一个小鸡仔,稍一用力就把他提回了原来的位置。 元宝逃跑失败,满脸不满地回头瞪向宣于渊,张嘴就说:“你拎我干嘛?”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讥诮道:“我不把你拎回来,等你撒丫子开跑吗?” 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手里的拐杖,没好气道:“小子,别动歪脑筋。” “我就算是瘸了条腿,抓你回来也是很容易的。” “你跑不了。” 元宝怒得鼻子都红了,却也不敢跟宣于渊造次。 毕竟这人不是别人。 他是真的会帮着姐姐抓自己,更要命的是他根本就打不过! 元宝泄愤似的抓着宣于渊的衣摆又扯又揉,大有一副恨不得直接把他的衣摆撕碎的架势。 玉青时把他俩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宣于渊一手揪着他的衣领确定他跑不了,把下巴搭在拐杖上方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那咱们是在这里等车吗?” “坐车去?” 村长对他的印象不错,听到他这么说就笑着点头。 “对。” “从这里去村学走路得走上两个时辰,我年纪大了走不了那么远,铁牛和元宝又还小,还是坐车方便。” “坐车也花不了几个钱,一人一个铜板就够了。” 宣于渊面露了然哦了一声,随即想到个问题,皱眉道:“那元宝去了,每日怎么回来?” 单走一趟两个时辰,来回可就是四个时辰,一日耽搁这么些时间在路上,那就也不必再做什么了。 “他不回来。” “什么?” 沉默了许久的玉青时没理会宣于渊的差异,蹲下身拉住元宝的小手,捏了捏才轻声说:“姐姐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吗?” 元宝想起玉青时说的话顿时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悲伤抽着鼻子嗷了起来。 他抽抽搭搭地说:“记……记得。” “元宝是小男子汉,要去好好读书,我在村学住,每月中月尾放假,姐姐就来村学接我回家……” “姐姐……” “你可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啊……” 元宝越说越是伤心,抱着玉青时的腰哭得不能自己。 宣于渊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惹得他这个样子,百感交集地啧了一声,眯着眼看着元宝涕泗横流的小脸,悻悻道:“六岁才去村学,你姐姐对你已经很好了。” “秦元宝,小男子汉不能哭鼻子的好吗?” 元宝揉着眼睛瞪着他不说话,手上却求助似的拉扯着玉青时的衣裳。 玉青时无可奈何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宣于渊被这姐弟俩眼中的控诉看得好笑,指了指自己说:“你知道我几岁开蒙的么?” “三岁。” “我三岁就……” “那你三岁的时候就没为此哭过吗?” 玉青时话说得很平和,可表情充斥着的却是你再敢说一句,我就要卸了你骨头的警告。 宣于渊被她这表情震得脊背一凉,吞吐一瞬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说:“哭过。” “而且我哭得比这更惨呢,差点就用眼泪把房子淹了。” 他露出个彻底自暴自弃的表情,摆手说:“哭吧哭吧,趁现在精神头还足好好哭哭,一会儿到了村学,再哭就要挨打了。” 元宝本就伤心,听到他这话抖了下蹿到玉青时怀里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姐姐啊……” “救我……” 在一旁强忍悲伤的铁牛被耳边的哭声感染得红了眼,攥着肩上的书袋带子,泪汪汪地看着村长,泫然欲泣:“爷爷……” 宣于渊见了,生无可恋地捂住了脸。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第126章 怎么非得是明天? 玉青时定了主意的事儿,谁也改不了。 更何况是送元宝入学的事儿,更是没商量。 元宝求错了人,哭错了门,哭哭啼啼地伤心了一路,最后还是被玉青时强行塞进了村学的大门。 在村学中教书的有两个先生。 一个是年过花甲的老爷子,另一人是个年轻的秀才。 年轻的那位摘取秀才功名时刚过二十,本应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可因家中老母离世,不得不回乡守孝,这才入了村学教书。 老爷子年岁大了,身子骨时常不利索,也不大管村学的事儿。 负责接元宝的就是年轻些的那位先生。 他听完村长的话,又拉着还在抽抽搭搭的元宝问了几句,见他虽是伤心,可问答都很利落,眼底生出了几分笑意。 他见元宝先前一直都是玉青时拉着的,误以为她是元宝的母亲,恪守礼数低着头没敢多看,出口的话却很温和。 “我姓曾,名曾永清,以后也会是元宝的先生。” “秦嫂子请放心,元宝入了村学,就是……” “曾先生,错了错了。” 见他误会了玉青时和元宝的关系,村长赶紧哭笑不得地解释说:“这不是元宝的娘,是他的姐姐。” “而且迟丫头还没成家呢,叫不得嫂子。” 曾永清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闹这样的笑话,怔愣一瞬白净的脸立马布满了尴尬的红,很是局促地对着玉青时施施一礼,满是歉疚地说:“实在对不住。” “刚才是我失言冒犯了,还望姑娘恕罪。” 他相貌周正,人也温和。 哪怕是说错了话,致歉时也很是有礼。 玉青时侧身避开了他的礼,颔首道:“曾先生客气了。” “是我一开始没说清楚让您误会了,不必介怀。” 她说着把元宝拉过来,蹲下身扶住他的小肩膀说:“元宝,这就是曾先生,以后你在村学的时候,要记得听曾先生的话,好不好?” 脚都跨入了村学的大门,再说不听话就等同于说我想挨打。 元宝虽是伤心,倒也识趣得很,用力吸了吸鼻子闷声说:“好。” “我记住了。” “可是姐姐,我……” “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玉青时安抚似的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脑门,笑着说:“等到了月中,还有月底的时候,我就来接你回家。” “你的大风筝我也给你好好放着,等你回去了就能玩儿了。” 元宝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该叮嘱的都叮嘱到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耽搁时间的废话。 被逼无奈只能是在玉青时的鼓励下,视死如归地走过去拉住了曾永清的手,低着头压着眼泪说:“姐姐,我会听话的。” “好。” 玉青时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站起来,对着曾永清说:“元宝性子顽劣,往后就多仰仗曾先生教导了。” 曾永清乍然看清玉青时的脸,脸红得比之前更可疑了些。 他仓促低头避开她的目光,紧张地说:“姑娘放心。” “元宝既是入了村学大门,往后我定会好生教导。” “那就有劳先生了。” 玉青时把该给的礼数给到,又叮嘱了元宝几句,见曾永清左手牵着他,右手拉着同样哭得伤心的铁牛进了村学的门,迟疑了一下却没直接走。 铁牛都到村学一年多了,每每到了门前还是哭。 村长虽是心疼,却也早就习惯了这一幕。 他握着自己的拐摇头一叹,说:“迟丫头,元宝和铁牛到了村学里,就有先生照顾,吃喝住行都不用担心。” “咱们回去吧。” 玉青时面露挣扎想了想,回头看着村长为难道:“要不您先回去吧,我还想多留一会儿。” 她虽是狠心无视了元宝的哀求,可小家伙第一次离家,要半个月后才能得见,要说真的放心那也是不可能的。 哪怕是不进村学的大门,可能在外头多留一会儿,也比直接回去让她安心。 村长有心想说大可不必。 可对上玉青时含着担忧的眼神,摇摇头还是笑了起来。 “罢了。” “你既是不放心,留下多看看也是好的。” “我家里还有事儿,耽搁不得,你和于渊随后回来?” “成。” 玉青时扶着村长送着他往前走了一截,等把人送到了坐车的地方,确定不用自己再陪着后才慢慢地折了回去。 她刚走到村学门前,就发现之前还在这里的宣于渊不知为何没了踪迹。 “于……” “我在这儿。” 玉青时闻声猝然抬头,发现宣于渊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门前的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挂着。 他晃着腿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眯眼看着院子里的动静,一眼也没看玉青时的表情,嘴里自顾自地说:“那个姓曾的先生看起来耐心不错,这个年岁能有秀才功名,可见也不是个混日子的酒囊饭袋,有他教导元宝,说不定过些日子回去元宝就能握着笔写大字了。” “元宝现在还在抹眼泪,不过哭的时候也没闲着,在跟村长家的铁牛说话。” 宣于渊说着皱眉啧了一声,忍不住说:“我怎么觉得,他那个表情看起来像是在说我的坏话。” 玉青时被他古怪的调调逗得勾起了唇,抱着胳膊靠在树干上,闭上眼说:“他忘性大,又有熟悉的人在,大约再哭一会儿就不会哭了。” 就算再想哭,估计也要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宣于渊揪了片树叶塞进嘴里,低头望着树下的玉青时,含糊不清地说:“那等他不哭了,咱们就回去?” 他说完又像是觉得不妥,愣是被自己心里泛起的那股来历莫名的惦念弄得心头一燥,烦躁地砸了咂嘴,勾着脖子跟玉青时打商量:“咱们晚上回去,明日一早再来一趟?” “万一这小崽子一直哭呢?” “他那嗓门大得惊人,要是扯开了喊,说不定能把这附近的鸡都吓得不下蛋,到时候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他说得煞有其事,玉青时听完却只是轻轻一笑。 她摇头说:“明日不必来了。” 宣于渊绞着眉毛不悦道:“为什么?” “因为……” “家里泡着的稻种都发芽了,明日要下地撒种。” 宣于渊…… 那破种子什么时候撒不行? 怎么就非得是明天? 第127章 甜吗? 元宝在家的时候,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像是有人在叨叨叨的说话,时不时还会爆出一声不知原因的大笑。 宣于渊无数次为他太吵了这事儿跟他干仗,两人脑袋对着脑袋地在院子里吵吵。 可这闹闹嚷嚷的小东西突然去了村学,不光是玉青时觉得不自在,就连宣于渊都浑身不是滋味。 感觉就就像是少了点儿什么。 送走了元宝,玉青时的心思显然不在做饭上,随意弄了点儿头一日的剩菜凑合对付过晚饭,不等天黑就自己回了屋。 宣于渊想着她半碗都没吃下的饭,杵着下巴幽幽叹了一口气。 “丁点儿大的小崽子,竟也到了读书的时候。” “他不在家,谁来给我捧场哄我说书……” 他自顾自地嘀咕了几句,左右无人应答能听到的只有风吹树叶的唰唰声儿。 他像个被扔下的孤寡老头儿似的摇头叹叹气,杵着自己的拐慢吞吞走到玉青时的门前,敲了敲门轻声说:“迟迟。” “你睡了么?” 玉青时进屋只是不想说话,倒也没睡下。 她以为宣于渊是有什么事儿,拉开门看着他说:“怎么了?” “没什么。” 宣于渊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个讨好的笑,轻声道:“你大约也睡不着,要不我给你说一段故事?” 玉青时很是无语地看着他,淡淡地说:“我不想听。” 宣于渊伸手扒拉住门框不让她关门,很是执着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不,你想听。” “元宝不在家我不适应,你就捧场听我说几句吧。” 他说得可怜兮兮的,仿佛只要玉青时不给面子他立马就能撒泼。 玉青时一时没挡得住,干脆就在门槛上坐下来,心不在焉地说:“行,你说。” 宣于渊的无理要求得到满足,心满意足地在地上坐了下来,慢悠悠地说起了自己胡编乱造的故事。 夜色静谧而深。 宣于渊一人说,玉青时静静听着,等到蛐蛐儿声渐大,头顶星辰越发明亮之时,他突然就住了嘴。 他说得实在是勾人,一波三折精彩得很。 玉青时不知不觉地听了进去,还没能回神,眨了眨眼说:“然后呢?” 宣于渊表情无辜:“什么然后呢?” “然后那个女子呢?” “没有然后了。” 玉青时…… 感情这人说书说一半故意卡住,还是个惯犯。 先神神秘秘地把人的好奇勾起,然后在最要紧的地方戛然而止。 她总算是领会到了元宝为何总是想跟他动手的原因了。 因为实在欠揍。 许是觉得玉青时审视的眼神实在不好惹,宣于渊揉着鼻子忍笑说:“不是故意吊你胃口,主要是剩下的我还没编好。” “等我改日编好了就跟你接着说。”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声,站起来说:“谁稀得听你胡说。” “天色不早了,睡觉。” 她说完有些气急地把门关上。 宣于渊闪躲得慢了些,险些被门板拍了回来,慌乱往后蹦了两步才没让自己的鼻子被门板夹到。 他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吸了吸气轻轻敲门,说:“那我改日再跟你继续说?” 躺在床上的玉青时想到自己竟中了这人的圈套,还被耍了一溜儿,懊恼自己耳朵不争气的同时气闷地拉着被子捂住了脑袋没言声。 宣于渊没得到答复也不在意,乐呵几声单方面下了决定。 “就这么说定了。” “明天见。” 他乐完了压不住笑地溜达着回了自己的小屋。 玉青时听到脚步声慢慢走远,掀开被子把脑袋露出来盯着屋顶的房檐,暗暗咬牙的同时,忍不住拉着自己的耳朵扯了扯。 “让你不争气,明知道那人什么德行还听他说书,活该只听了半拉有头无尾……” 被宣于渊插科打诨闹了这么一通,玉青时心口没了起初的沉闷,靠在床上慢慢睡去。 夜深而长,梦远而静。 天边泛起掺杂着金色的微光时,玉青时从被人捉弄的噩梦中惊醒,压抑着怒气穿戴好了打算出门担水。 她刚把水桶拿起来,就看到大门从外头被人轻轻地推开,有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她皱眉看着做贼似的宣于渊,奇怪道:“你一大早就出去了?” 宣于渊没想到她起得这么早,被吓得呦呵了一声往门板上靠了靠。 他手上一松险些没兜住怀里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抓住衣摆确定兜着的东西没散到地上,拍着胸口松了口气才说:“你别急着出门,我给你看个东西。” 平心而论,玉青时很不想搭理他。 然而宣于渊人高马大,步子也宽。 玉青时走两步,他就跨一步,直挺挺地挡在前头不让她走。 玉青时被拦得实在是没了脾气,捏着扁担叹气说:“什么东西?” “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宣于渊拽着扁担的一头把她拉到厨房,解开自己兜着的衣摆,小心翼翼地把里头的果子都倒到了一个小碗里。 玉青时看清碗里装着的是什么,心里顿时涌出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你一大早出去就是为了找这个?” 宣于渊答得理直气壮,说:“我听人说这个果子滋味不错,一时嘴馋了就去路边寻了些,你尝尝?” 他说的是自己嘴馋,却没要吃的想法,只是一味地把碗朝着玉青时的手边递。 见玉青时不动,他龇出了自己的一口大白牙,放轻了声调诱哄道:“你尝尝。” “这东西长得路边都是,只是村里的小崽子动作太快,天一亮就顺着路去找,要不是我起得早去得早,就这么一小碗都不见得能摘回来。” 碗里的山莓红艳艳地映在人眼底,愣是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玉青时迟疑片刻,拈起一颗红得发紫的果子塞进嘴里,还没等说话,就听到宣于渊笑着问:“甜吗?” “甜。” “那就好。” 宣于渊端着碗不肯撒手,见玉青时又抓了几颗,眼里散开如浓雾一般的浅笑,轻轻说:“是甜的就好。” 第128章 留在秦家村你愿不愿? 玉青时担水回来,宣于渊就已经熟练地把下地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了。 只是今日与之前相比还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催芽成功的稻种。 出了芽的稻种要撒到翻好的土里,等稻种长成秧苗,就可将长成的秧苗拔出,顺着田埂放水下地,再把秧苗按行插秧下田。 宣于渊背着稻种到了地里,挽着裤脚一马当先蹦了下去,一边扒拉自己的袖子一边说:“迟迟,这东西怎么撒?” “直接扔?” 稻种都是有数的,容不得一丝浪费。 玉青时怕他错了步骤坏了种子,赶紧说:“你别急。” “等我示范给你看。” 宣于渊紧盯着玉青时挥动的手,不知为何眼里的笑意也在缓缓加深。 同样都是下地做活儿,别人的动作看起来怎么都有些粗鲁,甚至是难看。 可玉青时的动作看起来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他正摸着下巴纳罕这种想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还抓着一把种子的玉青时忍不住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手,表情古怪。 “于渊?” “你想什么呢?” 宣于渊听到她的话露出被抓包的窘迫,想也不想就扬手把手里的种子撒了出去。 玉青时见状气得眉心直跳,咬牙说:“我刚才不是那么说的。” “于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听了只是可能没听清,迟迟你要不再给我演示一遍?” “于渊……” “哎呦,迟迟你别生气啊……” …… 宣于渊正艰难地追着玉青时叨叨,话还没说完,在不远处的地里也在干活儿的秦三婶看到地里的两人笑得合不拢嘴,笑道:“迟丫头,于渊瞧着是个不大会的,你耐心多教教。” 宣于渊听到这话立马露出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郑重其事地点头说:“三婶说的在理。” “迟迟,我……” “你闭嘴吧。” 玉青时打断了宣于渊的歪理长篇,熟练地把手里的种子撒下去。 秦三婶见了好笑得不行,摇头说:“你把他教会了,有他做你就能得些清闲。” “你这丫头怎么不会想事儿呢?” 她说着把手里的种子撒下去,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到这边,拍了拍手走过来地埂边上,压低了声音说:“迟丫头,薛家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玉青时没想到她凑过来是为了跟自己说这个,愣了下茫然摇头。 “三婶说的是什么事儿?” 见她不知情,秦三婶噫了一声,用手挡在嘴边小声说:“薛强他娘给他定了婚事,说是定了什么娘家的表妹。” “别人家定亲走礼,怎么都得花上小半年,再不济也要三个月,他家着急得很,说是要赶着薛强在家的时候把事儿定下来。” “我听说这几日就要去下聘,薛强他娘为了这事儿,这几日一直都在往街上跑,像是恨不得直接把集市上的东西都搬回来当聘礼,热闹得很呢。” 薛家之前连着招惹了两场笑话,不少人都在说薛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惦记玉青时不成,反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薛家夫妇大有借着薛强婚事来洗刷耻辱的意思,不惜大操大办,搞得村里不少人都在说这事儿。 毕竟这年头,村里谁家办喜事,多是两匹料子一点儿银子,最多再加上点儿酒肉就成了。 可薛家准备的聘礼足足有三匹料子,还有两坛子酒和一大挂肉,另外还多附了二两现银! 这样丰厚的聘礼,在村里可是不多见的。 也不怪别人说薛强的婚事办得风光。 秦三婶想着薛家门前摆的那些东西,面露唏嘘感慨道:“其实薛家也算是个好人家,只是薛强爹娘过分难缠,不然的话……” “三婶,你也说了,他家爹娘不讲理难缠得很,这样的人家再有家底,那也算不上多好。” 宣于渊抓着一把混了泥的稻种蹦过来强行插话,一摇三叹地说:“好人家的姑娘嫁进去指不定要受多少磋磨,性子不好的嫁过去,往后说不定要与恶婆婆起多少口角,这横竖算下来都是不美,不值得多看。” 妇人家的闲话,他插嘴说得还挺有模样。 秦三婶被他的话逗得乐出了声儿,乐不可支地说:“那你觉得,什么样儿的人家算是好的?啥样儿的婆母不算恶?” 这话问得狭促,宣于渊却也是个不要脸的。 他大咧咧地说:“我觉得我家老太太那样儿的就不恶毒。” 秦三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老太太是谁。 宣于渊用胳膊碰了碰玉青时的手,挑眉道:“迟迟,你说是吧?” “你奶奶性子就好,也不磋磨人,就算是……” “哎呦你掐我做什么?” 宣于渊捂着被掐的地方龇牙咧嘴地扭头就跑,玉青时实在是气不过抓起一把泥朝着他扔了过去,没好气道:“就你长嘴了会胡说八道!” “那是你家老太太吗?” 张嘴就浑说,这要是让秦三婶把话传出去了,那还得了? 玉青时阻止不及,让宣于渊张嘴叭叭了几句浑话。 秦三婶听了笑得直不起腰。 她乐得不行地说:“我倒是觉得于渊说得对。” “你奶奶确实是个不磋磨人的。” 玉青时一时不防被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得脚指头都在抓地。 “三婶,他张嘴就没个把门的,惯来是个胡说八道的德行,你别听他胡说。” 秦三婶自动把眼前一幕带入两个小年轻的打闹,没理会玉青时的解释,反而是抻长了脖子对着宣于渊说:“于渊,你家是哪儿的?” 宣于渊张嘴说瞎话说得多了,信口就说了个地名儿。 秦三婶皱眉啧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有些远了,然后又忍不住问:“那你在家里可曾娶妻了?” “没呢!” “我家里穷,也没人看得上我。” 宣于渊说着像是真觉得自己可怜,满脸落寞还摇头叹气。 “二十好几了,还没哪家姑娘看得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家呢。” “那你想在哪儿成家啊?” “以后可还想回老家?” 宣于渊嫌弃地撇撇嘴,想也不想就说:“我回去作甚?” 秦三婶捂着嘴笑,闷笑着说:“那要是让你就留在秦家村,你愿不愿?” 宣于渊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两眼嗖嗖闪着亮说:“愿啊!” “要是有姑娘相中我了,我就留在秦家村当上门女婿!” 他说完还嫌秦三婶的笑声不够大似的,转头看着玉青时咧嘴笑:“迟迟,你说是不是?” 玉青时…… 好想弄点儿什么来毒哑这人的嗓子…… 第129章 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撒种不是个多繁重的活儿。 玉青时带着宣于渊忙活了三日就到了尾声。 接下来就是等着撒下去的种子生根长成,然后才是农忙插秧。 地里的活儿收整得都利索了,难得清闲了几日,宣于渊翘着二郎腿歪在石磨上就开始哼小调儿。 他琢磨着要不去村学溜达一趟,顺便看看元宝在村学里待得怎么样。 可不等想好怎么跟玉青时提这个合理的建议,就看到玉青时拎起一个大大的箩筐就要出门。 他坐直了腰板奇怪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玉青时把柴刀扔进了箩筐里,头也不回地说:“家里的柴火没了,我去山脚下弄些回来。” 宣于渊想也不想地就从石磨上蹦了下来,说:“我和你一起去。” 玉青时闻言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在家待着。” “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玉青时气闷之下没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牙说:“你前些日子跟三婶胡说,现在村里人怎么说的你不知道?” “再让人看到你和我同进同出,那谣言更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儿了。” 宣于渊信口胡说只为图一乐呵。 可这话传到别人耳中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玉青时想到这几日村里人明里暗里的各种示意,以及秦老太特地赶回来问的话,就气得眉宇发黑,恨不得直接撕烂宣于渊的这张破嘴。 宣于渊自己说的话传了出去,虽有几分心虚,可不知为何更多的却是不可说的得意。 他把上扬的嘴角压下去,没让玉青时看出自己的笑,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跟三婶说笑,谁知道……” “不说话谁拿你当哑巴了?” “迟迟,我……” “你可闭嘴吧。” 玉青时实在是气不过,瞪着他说:“你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要是实在无事,就去后院把鸡喂了。” “记住,不许再跟谁胡说八道。” “不然我回来就撕了你的嘴。” 宣于渊像是被吓到了,双手捂住了嘴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不会胡说。 玉青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背着箩筐转身走远。 他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目送着玉青时的身影远去,眼弯不自觉地缓缓上挑。 玉青时的性子自持又冷清,轻易看不出情绪。 可入了这道家门,没了外人,仿佛就像是变了个人。 稍微一逗就能看到她瞪眼炸毛,活像是一只被惹急了眼的猫仔,故作声势的龇牙示威。 可到底只是嘴上发狠,哪怕说的是数落的话,入耳的感觉也像是被猫爪下软乎乎的肉垫轻轻踩了踩。 一点儿不疼,还让人觉得心口痒得生酥。 耐不住总想再多逗逗她。 宣于渊回味着玉青时暗恼的神情,三分迷惑七分装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迟迟,你再这么有趣,我就要忍不住想把你揣身上带走了。” “毕竟……” “会挠人的猫崽子,不贴身带着我怎放心?” 他靠在门边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甚至已经想到自己若是试图强行把玉青时带走,她会对自己下什么毒的时候,被后院里愈发高昂的鸡叫声吵得拧起了眉。 元宝在家的时候,最是稀罕后院里养着的这两只鸡。 每日又是挖蚯蚓,又是抓蚂蚱的掐着时辰点儿去喂。 他一不在家,鸡的每日待遇顿时没了之前的好,稍一迟点儿不去喂,就扯着嗓子咯咯地喊。 像是要靠着一副好嗓子把房顶给掀了。 宣于渊嫌弃地啧了一声,轻车熟路地去把玉青时早上弄好的鸡饭端起来,扔了拐杖歪了半边身子,慢吞吞地往后院走。 张堰之前送来的药起了大用。 他的腿伤如今虽是还没好全,可到底是好了大半,伤着的那条腿勉强能走,只是动作不太利索,也不是很能用得上力。 平时抓着拐不是撒手,一则是为不让玉青时疑心自己的伤好得太快,二则就是为了免得让玉青时找到借口把自己赶出去。 宣于渊蹲在地上把大碗里的鸡饭洒在地上,看着两个毛茸茸的鸡脑袋争先恐后地在地上啄,很是忧愁地唉了一声。 “你俩张嘴只知道吃,倒也没有被赶出去的困扰。” “迟迟待你们都比待我好……” 他幽幽怨怨地嘀咕了半晌,拿着装鸡饭的碗走回去,就看到院子里多了个人影。 那人看到宣于渊立马单膝跪了下去,低声说:“见过主子爷。” 宣于渊一眼也没看他,转身把弄脏的碗放在水盆里熟练地洗干净,学着玉青时的样子用帕子把碗擦干净放好,不等把水往身上擦,跪地的男子就双手递了一块帕子过来。 他接过帕子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水,把帕子扔回去淡声说:“让你查的事儿有消息了?” 男子脊背僵了一下,低着头小声说:“属下无能,暂时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你来做什么?” 似是听出了宣于渊字里行间不明显的怒气,男子喉头骤然一紧赶紧说:“属下是奉了贵妃娘娘之命前来,给您送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宣于渊。 宣于渊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眼里冷意无声而散,声音听起来却如迎面的春风般和煦。 “就为这?” 他随手把信封扔进还燃着火的灶里,看着燃起的火苗漫不经心地说:“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 “没事儿不必再来了。” 男子听到他这么说心里咯噔一响,忍着心惊小声说:“主子爷,汴京形势不明,太子一党鼓足了劲儿要……” “那又如何?” “我怎么办事,需要你教我?” 宣于渊堪称粗暴地打断男子的话,拉了个小凳子坐好,把灶台边上剩下的木柴拉出来慢悠悠地劈小,在斧头砍裂木柴的声响中轻飘飘地说:“他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与我何干?” “别让我说第二遍。” “滚。” 宣于渊的脸上还带着笑,跪在地上的男子见了却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对着宣于渊磕了个头,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去。 宣于渊默不作声地挥起手里的斧头,把眼前在最后一根木柴劈砍成两半,抓起一半扔到了火灶里,看到熄下去的火光再度汹涌燃起,眼底翻涌而起的讥诮也愈发浓郁。 “我连生死都不在乎。” “皇位又算什么东西?” 第130章 我见你一直不回家,就来接你 木柴在火光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从灼热到死寂,也不过就是一会儿的事儿。 宣于渊蹲在灶边用棍子仔细扒拉了一遍,确定扔进去的信烧得连灰烬都寻不出踪迹后站了起来,抬头看到天边不知什么时候蔓延开来的阴云,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天色看着不太妙。 玉青时都出门快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与此同时,玉青时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天上密布的阴云,脸也彻底黑成了锅底。 她原本的打算是到山脚下捡些掉落的树枝就回去。 可也许是前几日村里人都忙着地里的活儿,没顾得上捡柴火的缘故,今日山脚下的人尤其的多。 能看得到的能捡的,都被人抢先一步捡到了自己的背筐里。 玉青时来得稍微迟了些,四处寻了一圈实在没找到能用的,没办法就只能顺着山道往里再走了一截。 深山之处不可去。 可靠近村子这一段却是村民常来的,平时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打猎的猎户也会避开这一段,往山的更深处设置陷阱,也安全得很。 可今日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猎户在此处设了陷阱,她一时不慎踩中被枯枝和干草遮起来的大坑掉了下去不说,还被底下的夹子夹伤了脚! 掉到坑底的瞬间玉青时疼得几欲晕死,等她缓过劲儿来,强撑着把脚上的铁夹子掰开扔掉,看清眼前的处境,立马就陷入了烦躁。 流年不利还逢大坑。 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是自己大意了,还是该说那个挖坑的人过分缺德。 也许是怕踩中陷阱掉进来的猎物有机会逃脱,这土坑挖得尤其的深,比玉青时站起来还高了大半个身。 而且四周都被挖得尤为平整,一个借力之处都找不到。 她忍着脚上的剧痛试了试,可不等手攀到坑的边缘,身体就失重地往下砸。 来回折腾几次,人还没等爬出去,被夹子夹伤的脚就疼得她满头都浸满了冷汗,甚至连扶着土坑的内壁站起来都很费劲。 玉青时心知再冒险蹦下去,自己这脚说不定就废了,前四思量了片刻,只能忍着不甘心放弃尝试,捂着脚坐在泥坑里扯着嗓子喊了几声。 “有人吗?” “这附近有人吗?” “有人能听到我说话吗?” …… 林子里空荡荡的,她喊了几句,就能听到几句回音。 除此外什么回响都没有。 静得让人心惊。 玉青时难掩挫败地握拳捶了下身下的泥,转头看到在背篓里跟着自己跌下来的柴刀,又看看湿滑的泥坑内壁,咬牙抓着柴刀站了起来,抬手用柴刀重重地砍在了泥壁上。 只要用柴刀在泥壁上挖出可借力的点,顺着坑底或许就能爬出去了。 随着柴刀挖泥的窸窣声响,酝酿依旧的阴沉天空也终于炸开了第一声响雷。 雷声落雨点随之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得人心烦意乱。 宣于渊皱眉看着天际带着火光的闪电,转身进屋拿上了蓑衣和雨伞,抓起自己的拐,头也不回地朝着山脚下走。 没下雨的时候,山脚下还有不少人影在动。 可豆大的雨点一往下砸,人群一哄而散,再没了踪影。 宣于渊赶到山脚下的时候,一个人影没见着。 狭窄的山路被雨水冲刷得满是泥泞,掺杂着黄泥的泥水成股地往下淌,冲得人都不太站得住。 他拉紧了肩上的蓑衣,用手挡在嘴边大喊的同时,艰难地顺着湿滑的山路往里走。 “玉青时!” “玉青时你在哪儿?” “玉青时!玉青时你在这儿吗?” “玉青时……” …… 泥坑里的玉青时冒着大雨用柴刀在泥壁上刨了不知多久,总算是勉强在泥壁上挖出了几个小坑。 她用手抓着最上头的一个小坑试了试,发现可以用力,吸气把脚踩了上去试图借力往上蹬。 如果没遇上这场大雨,顺着她挖出来的这几个小坑说不定也就能爬出来。 可雨水把泥冲刷得格外湿滑,搭上去的手没法用力,脚下踩着的泥寸寸打滑。 玉青时接连尝试了几次都摔了下来。 最后一次背部重重地撞到坑底,玉青时眼前一黑险些疼得直接晕死过去。 她急促喘息着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用手挡在眼前看着头顶的深坑,哭笑不得地叹气。 “难不成要等到雨停才能……” “玉青时!” “玉青时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玉青时!” 骤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玉青时头脑不清醒间甚至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头顶轰隆的雷声和雨点伴随着呼喊声越发清晰,意识到这是谁的声音,她瞳孔震颤之下艰难地撑着地爬着坐了起来,大声说:“我在这里!” “于渊!” “我在这边的坑里!” 宣于渊恍惚间听到有人回应,惊得愣了下不敢置信地说:“玉青时?” “玉青时是不是你在说话?” “玉青时!” “我在这儿!” 玉青时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把箩筐里不多的柴火倒了出来,抓起箩筐朝着上头扔了出去,又把手里满是黄泥的柴刀扔到了上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于渊。” “我在这儿。” 宣于渊踩着地上积蓄出的水坑,跌跌撞撞地赶到声音发出的地方,低头正好对上了玉青时仰起来的双眼。 玉青时没想到真的是他来寻自己,看清头顶人脸的刹那,头脑中甚至是一片恍惚的空白。 她咳嗽了好几声把不小心灌到嘴里的雨水吐出来,用手搭在眼前挡住倾盆而下的雨水,落在宣于渊身上的视线却有些模糊。 她揉了揉眼睛,扯着嘴角露出个不太明显的笑,哑着嗓子说:“你怎么来了?” 宣于渊看到她好好地还活着,只觉得悬在嗓子眼的巨石毫无征兆地跌回了腹中,震得耳边都满是轰隆。 他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就跟没看到地上满是和着败叶的烂泥似的,毫不犹豫地俯身趴在地上,对着玉青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见你一直不回家,就来接你。” 他扬起个笑晃了晃自己的手,笑着说:“迟迟。” “把手给我。” 第131章 别怕,哥哥带你飞 雨势愈发地大。 雨点毫不留情地在泥地上砸起水坑,除了轰隆的雷声和雨的声响,别的什么都听不到。 玉青时仰着头眼前被雨水淋湿模糊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被宣于渊抓着手拽到地面时,甚至因呛入口鼻的雨水过多而爆出了剧烈的咳嗽。 等她从咳嗽中艰难回魂,就发现落在自己身上的雨滴似乎少了些。 宣于渊单膝跪在地上,动作极为麻利地把自己身上的蓑衣解下来搭在玉青时的肩上。 他的大手拽着蓑衣的两端往中间用力拉了拉,拴紧的同时大声问:“摔下去的时候有没有伤着别的地方?” “还有没有哪儿难受?” 玉青时甩了甩耳朵里的水,指了指自己被掩盖在裙摆里的脚,瓮着嗓子说:“脚被底下的捕猎夹夹了一下。” “勉强能站起来,但是估计不能走。” 宣于渊心里一急直接掀起了她的裙摆,看清被雨水冲了许久却依旧不曾变淡的血色小声咒了一声:“该死。” 捕猎夹力道甚猛,连野猪等大型野兽粗糙的皮肉都能穿透。 就玉青时这小身板,被捕猎夹夹到脚踝,那她的脚…… 宣于渊心跳如鼓点加速,抿紧了唇抓住她的小腿,微微抬起头看着她说:“你忍着点儿,我看看有没有伤着骨头。 玉青时疼了许久这会儿都觉得有些麻木了,双手撑着地看不清表情地点了点头。 “好。” 宣于渊小心翼翼地把她被夹子弄得破碎的裤脚慢慢挽起,入眼的覆盖着不断渗出的血色,刺激得他瞳孔无声紧缩,就连呼吸都仿佛在瞬间紧了一下。 他尽可能轻的把手搭在玉青时的伤处,试探着左右动了动,紧盯着玉青时的反应说:“疼得厉害么?” 玉青时往宽大的蓑衣里缩了缩脖子,摇头说:“不算厉害,应该是没事儿。” 坑底的捕猎夹应该是多年前的老物件,本身就朽了没多大的威力。 不然以玉青时的力气,不见得能把脚上的夹子掰开。 她说得轻描淡写,宣于渊闻言却心里翻涌起一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怒气。 他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伤得皮开肉绽的,又被雨淋了这么久,就算是再疼的也该冻木了,你当然觉得是没事儿。” 玉青时一时不防不知他为何突然动了火,正愣住不知如何反应时。 宣于渊抬手就把自己宝贝得不行的新衣裳撕了一大块下来,抬起玉青时的脚踝就往上头缠。 他话吼得凶狠,手上的动作却轻得很。 玉青时还没怎么感觉到,他就已经飞快地缠好了布条。 他左右看了一圈,站起来走了几步把扔在一边的雨伞抓过来塞到玉青时手里,拉着玉青时的手让她坐起来了些,径直在她的面前蹲下说:“你这伤不能走,爬上来我背你。” 他刚刚虽是扔了拐杖自己走的,可有一条腿明显不敢过分用力。 山道本就湿滑,他自己走都不容易,要是再背着个人,那岂不是…… 玉青时扯了扯他的衣摆,把伞撑开往他的头顶移了移,说:“背我下去,你的腿不要了?”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让你上来就赶紧上来,我……” “于渊。” 玉青时动作不太自然地拽住他的衣裳站起来。 宣于渊意识到她想干什么赶紧转身扶着了她的手腕,咬牙说:“玉青时,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 “谁说我不知道?” 玉青时没理会他喷薄在脸上的怒气,抓着他的胳膊站稳了说:“雨势过大,我自己蹦不远,你扔了拐也走不了多远。” “左右咱们手里有能暂时避雨的东西,不如先盘桓片刻,等雨停了再想法子下山。” 宣于渊知道她说的是在目前最稳妥的做法。 可视线往下落在她渗出血色的脚踝上,出口的话却不可避免地带出了几分难言的暴躁。 “你脚上的伤势不明,必须尽快去找大夫,要是这雨一直不停,耽搁的时间久了,那难不成要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玉青时再度被他话中的怒气震得愣了下,默了一瞬才说:“这雨来得急,却不见得会久。” “稍微等一等,会变小的。” 她主意正得很,话出了口就没更改的打算。 宣于渊兀自气得黑了脸,把她递到自己头顶的雨伞推了回去,俯身抓起地上沾满了黄泥的拐杖说:“在这里等着不是办法。” “去找个避雨的地方暂时躲躲。” 他说完气急地朝前走了几步,没走多远又走了回来,对玉青时伸出手说:“怕高吗?” 玉青时一时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滞了滞才说:“不怕,怎么?” 宣于渊见她不开窍,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暴躁道:“咱俩跟乌龟似的,一个比一个慢,在地上蹦得蹦到什么时候?” 他说着目光快速从玉青时纤细得过分的腰肢上滑过,唇边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悠悠道:“哥哥带你飞。” “什么?” 玉青时呐然之下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等她回神,腰上已经多了一只有力的手。 宣于渊揽紧她的腰把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脚尖点地笑着说:“抓紧你手里的伞,哥哥带你去找避雨的地方。” 声落身起。 眼前一阵晕转,玉青时只觉得脚下明显一轻,自己就被宣于渊带到了高高的树枝上。 他在地上走得不利索,运息在树尖飞跃却不受半点影响。 哪怕怀里多抱着一个人,动作也如鸿毛般轻巧。 骤然腾空玉青时条件反射似的抓紧了他的衣领,满眼愕然地看着眼前飞跃而过的树干不敢错眼。 宣于渊以为她是害怕,索性腾出一只手摁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脸强行摁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怕就闭上眼。” “等找到了地方我叫你。” 风声雨声伴耳畔响起的低语,轻得仿若是不知名的幻觉。 可伴随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玉青时焦躁许久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就缓缓静了下来。 她手指发颤地攥紧宣于渊的衣领,脑门抵着他过分滚烫的胸口没再有动作。 宣于渊在枝头飞跃穿梭,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不大的山洞。 他抱着玉青时闪身落地,手忙脚乱地推着玉青时往山洞里塞。 这洞口应该是人强行挖出来的,小得可怜,只能勉强容纳一人。 他把玉青时塞进去后,自己的半边身子就落在了外头,被雨水浸透了的衣裳挂在身上成股地往下淌水。 忙活半天见玉青时不会被雨淋到了,他大咧咧地在山洞口坐下,抓起湿哒哒的衣摆擦了擦脸上的水,说:“山底下的山路最难行,又没什么可借力的高大树木,只能靠双脚走下去。” “咱们先在这里避一避,等雨稍微小些了,我再背你下去。” 玉青时看着他落难在外头的半边身子,默不作声地把身上的蓑衣脱下来搭在他的身上,努力把自己的身子往山洞的更深处塞了塞,抱着膝盖闷闷地说:“谢谢。” 今日宣于渊若是不来寻她,再过多久估计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掉到了坑里。 等她自己想办法爬出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宣于渊的后背,收紧了脚说:“里头还有地方,你进来些。” 宣于渊一手拉着肩上松松垮垮的蓑衣挪着屁股往里头蹭了蹭,外头看着砸在树叶上的雨点,满是玩味地说:“我听戏文里唱,别人说谢都是以身相许,你就口头上说一句?” “这就完了?” 他平日里没正形惯了,说什么都像是在说笑。 玉青时抓着一根从地上摸来的小树枝心不在焉地划拉着地上的泥,漫不经心地说:“我倒是敢说,你敢娶?” 第132章 迟迟,我可能得走了 宣于渊闻声脊背过电似的颤了一下,舌尖把侧脸顶出个鼓包,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树枝,含糊不清地说:“你不说怎知我不敢?” 玉青时抬头瞥了他的后背一眼,好笑道:“满口胡言。” “你这样的话可别轻易跟姑娘家说,万一人家当了真,寻上门找你负责时你后悔了可如何是好?” 玉青时取笑的口吻显然是没把宣于渊刚刚的话当回事儿。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回头瞪着她,微妙道:“那你又怎知我一定会后悔?” “是么?” “你猜?” 凝滞不过一瞬,宣于渊就又变成了往日那副嬉皮笑脸的德行。 玉青时表情复杂地抿了抿唇,抱紧了膝盖小声说:“总之,今日之事还是多谢。” “往后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宣于渊低头揪着自己的衣摆拧水,一边跟衣裳过不去,一边说:“找你帮我下毒把人弄死?” 玉青时挑眉啧了一声,把下巴杵在膝盖上,笑着说:“不拘于毒死,掐死也行。” “哈哈哈!” 宣于渊大约是没想到她能答应得如此爽利,大笑之余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玉青时的腿,仰头看着外头的雨幕,慢悠悠地说:“行。” “你说的我记住了。” “以后有杀人害命的好事儿,我一定记着叫你。” 说的分明是伤天害理的恶事儿,可从这人的口中说出,愣像是在做什么天经地义的善举。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笑了笑没接话,静静地等着雨停。 她猜得不错,这雨来得急走得也快。 不到半个时辰头顶的阴云就慢慢散开,从厚厚的云层下洒下了点点金光。 宣于渊率先爬出去伸展了下蜷得都有些麻了的四肢,叉着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转回去把手伸向玉青时,笑眯眯地说:“迟迟,咱们走吧。” 雨后山路格外难行。 可宣于渊手劲儿大,拎着玉青时的一条胳膊也走得利索,遇上有可借力的树枝,直接揽着玉青时就腾空而起,能少走一截是一截。 跳跳停停,前后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山脚。 头顶晴空绽光,山脚也有了村户人家。 到了此处就是安全了。 晃晃悠悠地进了家门,刚把玉青时扶着坐下,宣于渊抬脚就迈了出去。 “你换身干衣裳,我去找个车来接你去镇上找大夫。” 他话音刚落人就没了影儿,甚至连门都被拉回去关得严丝合缝。 玉青时看着关好的门愣了愣神,迟疑片刻撑着床面站起来去找换的衣裳。 宣于渊脚程很快,又舍得花银子,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赶车的人到了门口。 把玉青时塞到车板上坐好,又心有余悸地带上了伞,刚爬上车就急着催:“大哥你稍加点儿紧,我们着急去镇上寻大夫。” 车夫扬起手里的鞭子吆喝了一声,说:“兄弟你放心,我一定尽快给你们送到!” 到了医馆,大夫乍一眼看到宣于渊那么着急,还以为玉青时是受了多重的伤。 等看过后松了口气,笑着说:“扭了筋肉,又破了血,所以看着才会严重,但万幸是没伤着骨头,回去好生敷药,我再开几副消炎化肿的汤药回去每日三剂,吃上半月,等皮肉伤好全了就没事儿了。” 宣于渊紧绷的面色因此缓和了不少,对着大夫连声说了几声谢,抓了药转头就对着玉青时说:“你在此处别动,我去寻个车过来。” “你……” “好生待着。” 宣于渊说完就走,没给玉青时半点反驳的机会。 玉青时眼睁睁看着他走远,用手撑着下巴默默失神。 这医馆是上次来过的,大夫对宣于渊伤势的惊人恢复速度记忆尤为深刻,见了这一幕忍不住笑道:“这位夫人好福气。” “你丈夫如此爱重,想来平日也是个体贴的。” 玉青时没想到大夫会误会至此,张了张嘴正想解释。 可话不等出口,门口就来了求医的人。 大夫带着药童急急走了过去,玉青时不得已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砸了咂嘴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可过了片刻,眼里慢慢泛起些许不为人知的讥诮。 这人看似不着调,却也处处稳妥,的确是贴心。 他往后的夫人也确实是好福气。 只可惜,那与她又怎会有半点干系? 玉青时在不着边际的思绪中沉默许久,宣于渊叫了车回来时,看着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可她却觉得,这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似是怕玉青时多问,宣于渊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往外走的同时还不忘向大夫道谢。 可走到门前把玉青时扶上了车,又折返回来,说:“大夫,我想一次把半月的药抓齐,劳烦您再给我抓些吧。” 先前说好的是七日后再来瞧瞧。 大夫不解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奇怪道:“七日后你不带你夫人来了?” 宣于渊被他脱口而出的夫人二字震得心神微颤,暗暗攥紧了身侧的衣摆,不太自然地挤出一抹笑说:“我恐那日有事儿耽误了。” “干脆先把药都带回去,有时间就带着她来。” “也行。” 大夫吩咐药童去把半月的药都抓全,装点好了递给宣于渊。 宣于渊抓着药包出了医馆的大门,翻身上了骡车坐好,把两次分别开来的药都拴成一大串,低着头说:“大夫说这药一日熬一剂,分三次服。” “你记着每日吃过饭后再吃药,不然脾胃可能会被刺激得不舒服。” “还有,你这伤破了皮肉,不好生养着,以后可能会留疤。” “这段时日记得稍忌些嘴,荤腥辛辣之物不可入口,最好是吃得清淡些。” 说完他又像是觉得不妥,难掩烦躁地抿了抿唇,说:“不过也不可吃得过分清淡了,否则对养伤不利。” “迟迟,要不先把老太太叫回来吧。” “你伤了腿多有不便,老太太在家的话或许能好些。” 他自上车起就不太对劲,絮絮叨叨地念了半晌,说的也全都是与以往不同的话。 玉青时刚平静不久的心毫无征兆地狂跳了起来,暗暗攥紧了手,轻声说:“于渊。” “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宣于渊挣扎着咬住了下唇,掰开玉青时紧握的手,把拴着药包的绳子放在她的掌心,哑声说:“迟迟。” “我可能得走了。” 第133章 你怎不留我? 宣于渊去山上找玉青时的同时,找他的人也险些疯在大雨里。 等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在镇上堵到了他,宣于渊的脸也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去。 汴京突生变故,贵妃病重。 太子一党大有借势要彻底让贵妃消失在深宫的打算。 乱象迭起风波暗生。 汴京的天不再平稳,宣于渊身处风波正中,此时也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汴京。 甚至都等不及做一个体面的铺垫。 车轮碾压着地上的尘土轰隆而过,耳边也回响着不绝的声响。 玉青时反复咀嚼着他说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什么时候走?” 宣于渊为难地咬住了下唇,闷声说:“我遇上点儿急事儿,一刻也耽搁不得。” “所以……” “一会儿把你送到家,我大概就要走了。” 在听到这句话之前,玉青时曾无数次期待这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可这一日真毫无征兆地来了,她的心里又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她抬手揉了揉脸挡住眼里翻涌的复杂,扯着嘴角挤出一丝笑,说:“也好。” “毕竟这里到底不是你的归处。” 宣于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有心想解释却没能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玉青时不说话。 一路静默到了家门口,他伸手把玉青时扶下车进了屋。 不等他开口玉青时就说:“你等一下,我给你拿个东西。” “什么东西?” 玉青时没理会他的疑惑扶着门框进了屋。 宣于渊想了想,跑回自己住了两个多月的侧屋把床底下藏着的金元宝掏了出来,打了个响指身后立马就多了两个看不清脸的黑影。 他忍着烦躁把装了金元宝的荷包扔到黑影的怀里,伸手说:“把你们身上所有银子全都拿出来。” “我用这个跟你们换。” 他之前忽悠玉青时,说是拿那副耳坠去换了银子,可没说具体换了多少。 现下直接把这些金子给玉青时,她定会生疑,可换成银子大约就能说得清来路了。 宣于渊掏空了所有暗卫的荷包,勉强拼凑出一百两银子用一块灰扑扑的布裹了起来。 他想了想又把藏在床底下的各种药瓶翻出来,挑挑拣拣选了几个,一起装到了布包里,攥着布包走了出去。 堂屋里,玉青时用一块给宣于渊做衣裳剩下的黑布把洗干净的衣裳叠整齐装好,又放了十两银子在最上头。 之前那玉佩卖了二十两,前前后后花用了些,如今剩下的不多。 十两已经是她目前能拿出最多的了。 她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把布料的四角拉扯拴好,转身把拴好的行李递给宣于渊,说:“这里头装的是你的衣裳,留在这里也没人穿,你带走吧。” “不管是替换着穿还是直接扔了,都随你心意。” 宣于渊定睛看着她手里的行李,唇边突然溢出了与往日一般的戏谑。 他伸手接过行李拎好,玩味道:“这可是你给我做的,我怎么可能会扔?” “你放心,我定好生留着。” 玉青时见他正经不过一瞬,转眼间又变成了那个吊儿郎当的德行,讶然之余眼底也泛起了些许好笑。 “也行。” “反正都随你。” “你来时我没去接,如今要走我也就不送了。” “于渊,后会有期。” 她说的是后会有期,可眉眼间显然是笃定了往后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不管是初识还是现在,她都始终维持着一副局外人般的冷静疏离,不必大动声色,就可让人感觉到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清醒又无情。 宣于渊在她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只觉得胸腔翻涌的暴躁似比之前更浓烈了些。 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动弹不得,挣扎不开。 一呼一吸都觉得时刻难捱。 脑子也因此成了一锅浆糊。 他攥紧了手里的行李,玩笑似的眨了眨眼,笑问:“为何不留我?” “或者说,你就不好奇我要去哪儿?” 玉青时很配合地笑了下,说出的话却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浇到了宣于渊的头顶,让他刹那清醒。 “于渊,你本就不是这里的人,也不必留。” “至于去哪儿……” 玉青时玩味十足地挑起眉梢,笑道:“那不是我该过问的事儿。” “下次做什么小心些,别再被人扔河里了。” 毕竟再遇上这样的事儿,可不一定就有跟这次一样的运气。 宣于渊想到自己流落至此的惨状,很是唏嘘地啧了一声,反手把行李甩到肩上挂好,把攥了半天的布包塞到玉青时的手里,说:“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既是收了迟迟姑娘的礼,我自也当回礼相赠。” 他无视玉青时不动声色的拒绝,很是执拗地拉着她的手把布包握住,盯着她毫无波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里头有几个药瓶子,上头写了用处,对你脚上的伤有用,你每日记得涂。” “至于旁的……” “那是我交的租金,那小屋子和床铺都给我留着,在确定我死了之前可不许再租给旁人,否则等我回来时见了生人,可是要跟你闹的。” 宣于渊说完重重地捏了下玉青时的手,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 走到院子里飞身跃上树枝,青天白日下身形一闪便没了踪迹。 他跃身到一个无人能看得到的角落,目光依旧停留在秦家不大的院落之上。 在他身后出现的几个黑影俯身下跪,为首一人轻声说:“主子爷,汴京形势紧急,咱们不可再耽搁了。” 宣于渊压制着心口奔腾的凶兽闭上了眼,沉沉地说:“暗中派人看护此处。” “若是有不长眼的想找麻烦,直接打杀了即可不必惊动旁人。” “还有,留下几个人去查清楚今日在山脚下的那个捕猎夹是谁下的,坑又是谁挖的。” “摸清楚这人到底挖了多少个坑,下了多少夹子,直接……” 他话音狠狠一顿,生生逼着自己把到了嘴边的杀字咽了回去,生硬道:“不可伤其性命,设法把他挖的所有夹子全都毁了,务必要让他这一年什么都抓不到才好!” “是。” 宣于渊最后深深地望了身后一眼,咬牙轻喃:“玉青时。” “这次我先放过你,且再容你逍遥些时日。” “若有下次,我就是抓也要直接把你抓到汴京!” “咱们走!” 第134章 那人非是此中人 宣于渊走后,玉青时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手腕都酸疼了才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一百两银子沉得很。 与桌板碰撞的声音让人一听就能察觉到不对。 玉青时皱眉把拴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打开,看清里头白花花的银子瞳孔无声缩到了一起。 于渊这是…… 她怀揣着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复杂心情把布包里的银子清点了一遍,手指触碰到几个白瓷的小药瓶时,心口更是无声一窒。 她会制毒,对一些药理也略有涉猎。 这瓷瓶看似其貌不扬,可打开后就会发现,里头装着的都是极难得的宝贝,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这样的东西轻易就给了她,那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谜团是她不曾察觉的? 她说不清是该庆幸这样一个浑身是谜团的人终于走了,还是该落寞往后再也没了一个任劳任怨的苦力,坐在凳子上呆滞良久,脑子里完全放空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迟迟!” “迟迟你在家吗?” 秦老太急吼吼地推门而入,一边走一边喊:“迟迟?” “哎。” 玉青时匆匆把桌上的东西收好,撑着桌面站起来往外蹦了几步,看着突然回来的秦老太懵了懵,茫然道:“奶奶,你怎么回来了?” 秦老太闻言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篮子的同时说:“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儿?” “受了伤竟也不跟我说,要不是于渊走之前特地去叮嘱了我,只怕是到了现在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心疼得不行地拉起玉青时的裤脚,看到她整个脚跟都被纱布缠了个严严实实,语调愈发心酸。 “伤成这样都不说,你是想让我急死吗?” “元宝去了村学,于渊也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玉青时没想到竟是宣于渊去告诉她的,愣了下才说:“于渊去找过你了?” 秦老太提起这事儿更是生气,剜了玉青时一眼才说:“他不去找我,你难不成就打算一直都不说吗?” 宣于渊走之前到底是不放心玉青时自己一个人,斟酌半晌还是去寻了秦老太。 秦老太比玉青时好糊弄得多。 他随意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要离开的事儿,着重强调了玉青时的伤。 秦老太一听玉青时受了伤,顿时就坐不住了。 伤的是别处还能好说,可伤了脚连路都走不利索,玉青时自己在家如何照料自己? 她抓紧着把秦大和两个孩子安置好,就匆匆赶了回来。 见大夫开的药还没熬,她赶紧扶着玉青时进屋坐着歇下,自己忙不迭地奔出去熬药。 不一会儿,玉青时就闻到了外头飘起浓浓的汤药味儿。 她不太自然地蹦到门前,扶着门框看着正忙活做饭的秦老太,笑着说:“你回来了,那大伯和大宝他们怎么办?” 秦老太盯着灶上的锅没敢分神,头也不回地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 “村长说你大娘疯得没那么厉害了,说话做事瞧着也与正常人差不多,要是不出差错,村里也总不能一直就这么把人关着,大约过几日就能被放出来了。” 秦大娘恢复神志被放了出来,也就意味着秦大等父子三人有了人照料。 秦老太也就不必再继续在秦大家待下去了。 平心而论,她也不愿意跟秦大家两口子待在一处。 如今玉青时还受了伤,就更是坚定了要尽快回来的决心。 她像是怕玉青时担心,还不忘说:“于渊都跟我说了,你脚上的伤好生养着就不碍事儿,只是要注意休息。” “你这些时日就别忙活了,我掐着时辰来给你把饭做好,等你大娘回来了,我就直接回家照顾你。” 玉青时脚上的伤看着吓人,实则问题不大。 她本想说不必如此,可转念一想即将被放出来的秦大娘,微怔片刻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好。” “我都听奶奶的。” 秦老太见她乖巧,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地笑了起来,说:“这样才好。” “诸事都有我呢,你放心就是。” 说完了正事儿,秦老太忙着忙着就忍不住提起了宣于渊。 他来家里的时间虽是不长,可过分讨老太太欢喜,冷不丁一下子走了,秦老太心里还有些舍不得。 老太太年纪大了,一想起什么念念叨叨的车轱辘话就不会停。 玉青时生平最是烦人聒噪,可听着秦老太的话却能安静很久。 秦老太念着念着,突然回头看着玉青时,不确定地说:“迟迟,你说于渊还会再回来么?” 玉青时被她话中无声的期许逗得笑出了声,默了刹那摇头笑道:“不会了吧。” 那人非是此中人,流落至此只是意外。 如今离去,也只是回归正轨罢了。 既是意外,又怎会有第二次? 秦老太问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其实也大致猜得到答案,可听到她这么说,面上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了些失望。 她叹了一口气,感叹道:“家里突然少了个人,还怪冷清的。” “等元宝从村学回来见于渊走了,指不定要哭成什么样儿。” 元宝人不大,却重感情得很。 回来只看到大风筝,定是要哭的。 玉青时想着他夺命似的嗓门头疼不已,突然就有些庆幸,还好早几日就把他送去了村学。 否则今日那人离去,岂不是…… 玉青时甩了甩脑袋把里头的各种杂念甩了出去,拉了个小凳子坐下,靠在门框上慢悠悠地说:“说起元宝,明日就是该去接他回家的时候了。” 原本说好的是玉青时亲自去接。 可她如今这样子自己走路都很是艰难,想走那么远的路基本上就等同于不可能。 秦老太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说:“明日我去接他就行。” “等我把人接回来,就让他在家里照顾你。” “他虽是办不了什么大事儿,可端个水洗洗碗什么的还是能行,有他在家我也能稍微放心些。” 玉青时想象了一下元宝忙前忙后照顾自己的样子,眼里柔和渐起,正欲张嘴说话,就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道试探的响声。 “玉青时姑娘在家吗?” 玉青时闻声眉心微皱,挺直了腰背说:“谁?” 第135章 事出有因不为怪 来人口吻客气,显然不是村里的人。 玉青时正愣神时,秦老太擦了擦手上的水去打开门,看清门前的人顿时就惊讶的哟了一声。 “元宝?”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元宝见到老太太的瞬间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欢喜,可想抱她的手还没伸出去,想到自己犯的错,立马就瑟瑟地又缩了回去。 他欲盖弥彰地揪着身旁男子的衣摆往他身后躲了躲,露出半张小脸心虚地说:“奶奶,你回来了哇。” 秦老太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懵了神,目光落在他揪着的男子身上,更是茫然。 “这位是?” 男子笑吟吟地对着秦老太微微俯身,温声说:“见过老太太,我是元宝在村学的先生。” “晚生姓曾,名永清。” “您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永清就可。” 秦老太没想到元宝竟是让先生亲自送回来的,后知后觉地哎呦了一声,连忙拉开大门说:“曾先生快进来。” “迟迟,是元宝和村学的先生来了!” 按正常的情况论,元宝应是在明日才会回家。 而且就算是回来,也不当是有先生亲自送回。 玉青时心里咯噔跳了一下,顾不得自己腿上的伤,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 “曾先生?” “这是怎么了?” 听到玉青时的声音,曾永清的耳后泛起了一抹不为人知的微红。 他强作镇定,在元宝的身前蹲下,说:“上来吧,我背你进去。” 元宝被他背着走了一道儿,到了家门前却有些不好意思。 他搓着自己脏兮兮的小手,耷拉着脑袋小声说:“不用,我自己可以蹦进去的。” 他说得好像自己真的可以。 曾永清却没理会他的逞强,伸长了手把人捞到自己的背上,在秦老太错愕的目光中背着人进了院子。 院子里,玉青时看到元宝是他背进来的,呼吸立马就窒了一瞬。 “元宝怎么了?” 元宝趴在曾永清的背上捂着脸不愿开口。 曾永清背着他走过去,把人放在了凳子前坐下,然后才说:“他在村学里跟同窗起了点儿冲突。” 几个小娃娃不知为何动起了手,等先生发现时,已经打到了不可开交的程度。 小孩子动了真火下手没个轻重,混乱中也不知是谁下的狠手,元宝跌到碎石上划伤了脚。 曾永清说着面露愧色,对着玉青时拱手拘礼,惭愧道:“是我看护不周才会如此。” “但请姑娘和老太太放心,我已经带着他去看过大夫了。” “大夫说伤势无碍,只是需暂时休养几日。” 正好赶上村学中要放假,曾永清又怕他带着伤还不忘跟人打斗,索性就提前一日把他送了回来。 玉青时和秦老太都没想到元宝刚入学不久就跟人动了手。 目光落在元宝身上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秦老太忍着心焦连着说了好几句:“是我家元宝给先生添麻烦了。” 曾永清见她躬身赶紧侧身避开,摆手说:“事出有因不为怪,老太太不必如此客气。”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秦老太不善说客套话,心里又惦记着元宝的伤,索性就对着玉青时说:“迟迟,你带着曾先生进屋歇会儿,我带着元宝去换身衣裳。” 元宝跟人打完架估计就被抓了个正着,身上的衣裳也满是泥土,就连小脸上都带着乌漆抹黑的道道,还有指甲划伤的血痕,脏兮兮的看着可怜得不行。 玉青时缓缓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后对着曾永清做了个请的姿势,眉眼间略带歉意。 “今日之事有劳曾先生了。” “先生若是不嫌弃,不如进屋歇会儿吧。” 从村学至此的骡车只到村口。 元宝的脚伤了走不了路,显然是曾永清一路背着回来的。 他虽是男子,可大约是久读圣贤书不事生产的缘故,背着沉甸甸的元宝走了一大截,这会儿额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细汗。 曾永清本就有心想跟玉青时说说今日之事,听到这话倒也没推辞,颔首笑着说了声好,正待往里走时,见玉青时行走间动作不太方便,心神微动忍不住道:“姑娘这是受了伤吗?” 玉青时已经极力掩饰自己的不便,却没想到曾永清的眼如此之利。 她略带尴尬地笑了下,说:“下地时不小心扭了一下,不碍事。” “先生请坐。” 堂屋里摆着几个凳子,还有一张逢年节时用来摆饭祭祖的方桌,除此外再无其他,简陋得很。 曾永清见了神色倒是如常,坐下来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瓶子,声音有些紧张地说:“不拘伤势大小,都不可疏忽。” “这是大夫给元宝开的药,说是治扭伤化瘀都有奇效。” “姑娘若是不介意,也可试着用些,说不定伤势能好得快一些。” 亲自把元宝送回来,又带着去看了大夫。 这样的举措在前,无论如何玉青时都不会当面驳了他的脸面。 她双手接过药瓶子放在桌上,面带感激说了声谢。 话音落听到旁边屋子里响起的哭声,玉青时的眉心随之出现了个不大的褶皱。 许是察觉到她的不安,曾永清赶紧主动开了口:“其实今日之事怪不得元宝。” “我跟随而来,也是为向姑娘说清其中原委。” “先生的意思是?” 曾永清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简明扼要地跟玉青时说起了今日的情况。 元宝虽是刚入学不久,可他生得聪慧,又极有灵气,再加上得了张巧嘴,不管是跟他同住的孩子,还是村学里的两个先生都很喜欢他。 可有人喜,反之就有人厌。 小娃娃的厌烦往往来得毫无理由,表示也最为直接。 可元宝性子要强得很,小拳头也邦硬。 他背着先生跟几个年岁差不多大的娃娃在暗地里打了好几次。 没人打得过他,跟他关系最好的铁牛相对软弱些,就受了牵连。 铁牛被同窗排挤,甚至被人撕了书本划破了衣裳,今日更是被人摁得摔到了茅坑里。 元宝实在是气不过,就去找那几个欺负铁牛的孩子打了一架。 跟那几个孩子相比,他年岁小些,力气也不占优势。 可愣是把那几个孩子都打了个鼻青脸肿,自己也为此受了伤。 早些时候,动手的孩子都怕被先生知道了受罚,不敢言声。 可见今日打得实在是厉害了,胆儿小的就去告诉了先生。 曾永清说着眼中愧色更浓,低头说:“说起来都是我们教养不力,外加疏忽之过,才会有今日之事。” 说到底元宝是为自保护人,非主动挑衅。 这的确是不能算作是他的过错。 只是…… 玉青时眸光闪了闪,笑道:“我斗胆问一句不该问的。” “那几个主动挑事儿还欺辱铁牛的学生,曾先生准备如何处置?” 第136章 几个意思? 既是因人起事儿,就当着力于人。 否则若是没得教训,这样的事儿有一有二就会有三。 日子长了那还了得? 玉青时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可曾永清却从中听出了一种俯居于上的压迫感。 他略带局促地挤出个笑,郑重道:“姑娘放心,村学中出了这样的事儿,不管是我还是林先生都不会坐视不理。” “我今日负责把元宝和铁牛送回家,与家里人说清情况,林先生则是把那几个王家庄的孩子送了回去。” “他会就此事与他们的父母协商交涉,往后若是再生事端,就会将那些不听管教的人遣回家中,不再让他们入学。” 像是怕玉青时不信自己说的话,他急急地解释说:“这在村学中是有往例的,并非是我在此与姑娘空口承诺。” “村学虽是不大,人也不多,可也容不得任何不平,也不会纵容谁家的孩子在学堂之下称王称霸,这样的事儿有一次就足成教训,绝不会再有二次。” 曾永清口中提到的林先生,玉青时是有耳闻的。 若非是这位林先生坚持举学,将十里八乡有意求学的孩子都召集到一处,只怕这唯一一处的村学也早早的就落没了。 这样的老学究说的话,还是可信的。 玉青时心头坠着的石头无声落下,抬手理了理鬓角散发的同时轻笑道:“曾先生能如此说,我自然是放心的。” “只是元宝这孩子生性顽劣,又皮实得很,在村学中只怕也是要仰赖二位师长费心的。” “姑娘客气了。” 曾永清闻言连连摆手,说:“这都是我等本分,不值当特地说谢。” 正事儿说完了,曾永清踌躇了片刻就起身告辞。 正巧秦老太安置好了元宝奔了过来,闻言立马就说:“马上就吃晚饭了,先生何必着急走?” “留下把饭吃了再走吧。” 曾永清笑着谢过她的好意,似是怕秦老太误会自己的意思,又解释说:“贸然来访本就唐突,怎好多做停留?” “天色也不早了,再耽搁我回村学只怕是不太方便。” “今日就不叨扰了,往后有机会定来拜访。” 他执意要走,秦老太也不好强留。 玉青时原本是打算跟老太太一起把他送到门口,再把买药看诊的银子给他。 可不等她站起来,曾永清就赶紧说:“姑娘身上有伤,还是坐着休息吧。” “不必远送。” 像是怕玉青时逮着时间站起来,他说完就匆匆往外走,一路连头都不曾回。 秦老太把人送到门口,等人走远了才折回来说:“这位曾先生当真是好性子的,不光是给咱家元宝和铁牛做主,还带着他俩都去看了大夫,这要是换作旁人,指不定会是什么样子。” 为人师能做到这一步,的确是对得起师恩二字。 玉青时塞在袖子里的银子没找到机会掏出来,闻言默了一会儿,说:“曾先生说等元宝伤好了后再去学堂,届时我只怕是不太方便,你送他去的时候,顺便把银子送去吧。” 秦老太深以为然地点头,说:“是这么个理儿,总不能让人白白给咱家垫了银子,否则就是咱家理亏了。” 玉青时正欲说话,就看到门边多了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 不等她开口,元宝四下看了一眼,绞着小眉毛就说:“姐姐,于渊哥哥呢?” “他不是说,等我回来就带我去放风筝吗?” “他人呢?” 他大概是以为那个不靠谱的背着他独自去玩儿了,嘴上虽是没说,可眼角眉梢渗出的都是鄙夷。 说不定心里还在盘算着等见到了那人以后怎么奚落他。 可玉青时接下来说的话却恍如一道惊雷直接砸到了他的脑门上,让他的小身板都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走了?” “于渊哥哥为什么走了?” “他以后都不跟我玩儿了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得玉青时头晕脑涨,忍不住伸手摁了摁眉心才说:“他是大人,也有自己的事儿要做,怎会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胡闹?” “而且你脚划伤了,就算是他在也不能带着你去放风筝,这几日你不用去村学,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养伤。” 秦老太一开始还想着元宝回来了,能帮忙搭把手照顾玉青时。 可眼下一大一小全都伤在了脚上,虽都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伤,可到底是不方便。 她忍着心焦把饭做好,看玉青时和元宝都吃上了,顾不得收拾就急匆匆地要出门。 玉青时见状皱眉,说:“奶奶,你是要去大伯家了?” 秦老太头也不回地说:“不是,我去村长家里走一趟。” “既然你大娘没事儿了,就赶紧放出来得了,不然总这么绊着脚,我怎么放心你们两个人在家?” “你们好生吃饭,碗筷放着我一会儿回来收拾。” 她说完不等玉青时答话就匆匆而去。 元宝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神却一直黏在玉青时的脚上。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没忍住,小声问:“姐姐,你怎么也受伤了啊?” “是我不在家的时候被别人欺负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没耽误想象,不知从哪儿捏造出个弄伤玉青时的假想敌,小牙咬得嘎吱嘎吱响,一副恨不得把人生吃了的样子。 玉青时被他逗得好笑,往他碗里夹了点儿青菜,漫不经心地说:“没人欺负我,只是不小心罢了。” “别胡思乱想,专心吃饭。” 元宝不得已低着头继续刨饭,等碗里的饭见了底,想说话时扭头却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旁边的空位上。 往日吃饭的时候,于渊哥哥都是坐在这里的…… 他魂不守舍地咬住了筷子,含糊说:“姐姐,于渊哥哥走的时候跟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他还会回来的吧?” 玉青时本就有意忽略那人的存在,听到他这话不禁想起那人留下的一百两银子,眼底也添了一抹无人能知的晦色。 她漫不经心地说:“也许吧。” “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呢。” 这话一听就没什么诚意,元宝失魂落魄地唉了一声盯着自己的饭碗不说话。 与此同时,疾驰赶回的宣于渊的肩膀上也多了一只雪白的信鸽。 他勒住缰绳停下,解开鸽子腿上的信筒抓出里头的纸条,展开看清后脸立马就黑得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 他刚走了有五个时辰吗? 那姓曾的小白脸就找上门是几个意思? 第137章 你们岂不是一样的?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宣于渊阴沉着脸把手中存在感极弱的纸条捏成一团,又愤又怒地塞进袖口的同时咬牙说:“传信回秦家村,告诉留守那里的人,玉青时若没遇上生死危机,不可冒险露面,但是……” “如果敢有人打她的主意,也不必客气。” 跟在他身侧的人一时没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略微迟疑了一下,满是不确定地小声说:“您的意思是?” 看着他在脖子上滑过的手,宣于渊眸色凝了一瞬,到了嘴边的杀字却又被迫咽了回去。 玉青时是个不曾婚配的姑娘,生来得了张好皮相,又有别人没有的特殊之处。 这样的人物,有人觊觎心仪都是常有的事儿。 他能杀一个姓曾的小白脸,难不成还能把凑上堆的废物点心都杀了? 他要是真凭着这口下不去的气把玉青时身边的男子杀得灭了种,万一日后被玉青时察觉,第一个要毒哑的人就是他。 宣于渊再三吸气逼着自己把胸腔里翻涌的怒气压制下去,没好气地横了那人一眼,闷声道:“人家招你惹你了?” “逮谁都想杀?” “手里的刀这么利,你还跟着我做什么?直接去菜市场杀鸡岂不是更有施展之地?” 宣于渊素来是个喜怒无常的古怪性子。 说杀或是放,向来都是随一时心意。 被怒斥的人猛地一顿心虚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宣于渊自顾自地气闷半晌,摸着紧贴胸口放好的一锭银子暗暗咬牙,过了好一会儿才在耳边呼啸的风声中说:“看在这十两银子的份上饶他一命。” “不必下杀手,盯紧了就行。” “记住,在我赶回来之前,玉青时谁都不能嫁。” 听到这话的人闻言瞬间面露苦色,显然不太理解这位爷为何笃定自己还能回来。 可眼下这场景,他若是胆敢再多说一句没用的废话,说不定第一个拿来祭刀的人就会变成自己。 他小心地咽了咽口水低声应是。 宣于渊攥紧手中缰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幽深的目光落在看不穿的夜色之中,沉声说:“就这么赶回去太慢了,我记得有一条水道可以缩短一半的路程,改道。” 那人听到水道二字的时候眼里就乍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惊恐。 可不等他的惊恐化作言语出声,宣于渊就冷冷地说:“别废话。” “照我说的做。” 一行看不出身份的人逆风改道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无尽的黑夜之中。 次日天色渐明,玉青时穿戴好了推开房门,就看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的秦老太正在烧火熬粥。 她见玉青时起来了,眉心一皱就忍不住念叨:“你吃了药怎么不多睡会儿?” “起这么早做什么?” 玉青时睡着了也是被无止境的梦境无限侵扰,自重活以来就不觉得睡觉是值得期待的好事儿。 她垂眸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笑着说:“每日都起惯了的,到了时辰就睡不着了。” “奶奶,你一会儿还要去大伯家吗?” 秦老太三言两语被她勾走了注意力,往灶里添了两根柴的同时说:“我昨儿个去找村长说了你大娘的事儿,可村长说要想把人放出来,得先请个大夫来瞧瞧,确定不疯了才行。” 昨儿个天实在是晚了,也来不及做什么。 只能是留到今天。 她说话的同时把锅盖掀开看了一眼,擦着手上的水转头看着玉青时说:“早饭我做好了,再等一会儿就能吃。” “等元宝起来了,你带着元宝吃过饭就在家里歇着,我得赶紧去你大伯家里走一趟。” 不然秦大起不了身,家里的两个孩子也还小,只怕是要饿肚子。 玉青时虽是不忍她来回奔波,可老太太显然是定了主意,谁说都无用。 她倚在门框上笑着应了一声是。 等秦老太走了,就自己挪了个小凳子在灶边坐下,看着灶里跳动的火苗暗暗失神。 一百两银子,放眼整个秦家村都不见得有谁能拿得出来。 更多的人或许在地里磋磨一世,临到终了也没凑足这么个数。 宣于渊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撇开银子的来路不说,这么多银子直接给了她,那他自己在外头不用了? 就靠着自己临时给他装的那十两银子,这人又能走多远? 她正胡思乱想时,睡醒了的元宝坐在床上揉着眼睛下意识地张嘴就喊:“于渊哥哥!” 玉青时听到这动静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在鼻尖逐渐浓郁的米香中无声轻叹,失笑道:“傻小子,那人不会回来了。” 元宝半梦半醒间嗷了一嗓子。 换作那人在的时候,听到动静就该笑着逗他,直到把人逗急眼了才算罢休。 可今日喊了半天没得回响,元宝捧着下巴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来于渊哥哥已经走了。 他怅然若失地顺着床沿爬下来,学着宣于渊蹦跶的样子蹦到门口,扒拉着门框朝着玉青时探头。 “姐姐。” “嗯?” “我……” 他不知是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最后又转回去,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悄无声息地咽回了肚子里。 玉青时装作看不出他脸上笼罩着的失落,指了指院子里的装着水的木盆,说:“把脸洗了,过来准备吃饭。” 元宝小大人似的百转千愁地叹了一口气,耷眉丧眼地点头说好。 姐弟俩食不知味地吃过早饭,玉青时因腿脚一时不便也不能做什么,索性就把元宝叫过来,问他村学里的事儿。 元宝虽是贪玩儿,可天资很好,在村学中被先生引得定了心思,先生讲的书他也能听进去。 因入学时间尚短的缘故,说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也不解其中深意,可到底是能鹦鹉学舌,顺着先生说的话复述一遍。 至于写字…… 他刚学会拿笔,对着字型划拉出来的东西看起来跟鬼画符没太大区别。 宣于渊在的时候,玉青时为避免暴露太多引他人疑心试探,有意藏拙,不曾亲自教导元宝什么。 可此时家里再无外人,她也就懒得遮掩,拿了留在家中的纸笔,握着元宝的下手慢慢地教他写字。 她前世为不让人有机会说自己粗鄙不雅,在诗词笔墨上下了苦功。 只是或因心性之故,磨炼了无数遍的笔锋并不如寻常女儿家般柔婉,反而是透着一股剑走偏锋的锋芒之意。 元宝看不懂未干墨迹之间的锋锐,只是若有所思地说:“姐姐,你什么字都会写吗?” 玉青时笔锋微顿,好笑道:“为何这么问?” “那你知道,于渊哥哥的名字怎么写吗?” 元宝没注意到玉青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自顾自地说:“先生说,人如其名,意思就是人跟名字是差不多的,于渊哥哥的名字跟他也一样吗?” “他的名字怎么写啊?” 扪心自问,玉青时并不是很想写那人的名字。 可对上元宝暗暗透出哀求的目光,她又实在是不忍拒绝。 玉青时说不出什么心情地笑了笑,重新握住元宝的小手,引导着他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落笔。 笔锋渐收,于渊二字跃然于纸面。 元宝用手指着上头的字,眨眼道:“这就是于渊吗?” “是什么意思?” 玉青时的耳边第一时间回响的就是那人张嘴说自己遇水则发的场景,等话出口,说的却是:“这二字取自古籍,原意是‘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意思就是,鱼不可轻易离开深渊,国家的利器也不可轻易炫耀让人知晓,是谓重视珍重之意。” 像是怕元宝不理解,她说话的同时又把说的内容也一同写在了纸上。 可不管是她说的话,还是纸面上列了一排的字,对元宝而言都有些过分晦涩难懂。 他一知半解地砸了咂嘴,眼里一亮突然小声说:“于渊哥哥的名字,也是取自书中?” 玉青时含笑点头。 “大约是吧。” 反正这么说寓意也不错,总比遇水则发听起来稍微体面些。 元宝一拍巴掌有些激动,两眼发亮地说:“那于渊哥哥和姐姐岂不是一样的?” 玉青时愕然失笑。 “什么?” 元宝嘿嘿乐得出了声,煞有其事地掰着手指头分析:“你看啊,姐姐的名字也是出自典籍,于渊哥哥的名字也是。” “这样说来,你们岂不是就是一样的了?” 小娃娃关注的重点极为独特,也很清奇。 只是这样毫无根据的话,听起来怎么都是好笑。 玉青时被他的话逗得乐出了声,又教他练了一会儿字,在他的耐心告罄之前许了他可自己在院子里玩儿。 她进屋之前,特地叮嘱元宝记得把写过的纸收好,明日反过面来还能继续用。 元宝张嘴答应得很好,可注意力全都在手里的大风筝上,一点儿没顾得上。 他在院子里倒腾了一会儿,最后实在是没耐得住,抱着风筝蹦蹦跳跳地出了院门,在门前试着想把风筝放飞。 隐藏在秦家小院角落中的黑影四下看了一圈,确定无人看得到自己,如风般闪没而出。 轻风轻扰而过,院子里摆在小桌上的宣纸被卷起了边角。 夹在中间的一张纸没了踪影,谁都没来得及察觉。 第138章 恶人转性了? 三日后,一张落满了墨迹的宣纸由信鸽送到了宣于渊的手中。 宣于渊展开宣纸看清墨迹所写的内容,在迎面而来的江风中眼里泛起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浅笑。 他就知道,她什么都能猜到。 他闭眼感受着拂面的江风,在风中无声轻笑。 “如此契合,若是男子当为知己。” “既是女儿身……” “迟迟,你让我如何舍得放手?” 无端消失的一张纸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包括玉青时本人。 她收拾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张,也只以为是被风不知吹到了何处,没怎么在意。 她此时更为关注的,是被关了数月后终于放出来了的秦大娘。 数月前因玉青时的一场算计,秦大娘发疯失智,污蔑玉青时杀人不成,反倒是挥舞着菜刀把秦大砍了个血肉模糊。 别人都说她被恶鬼附身,真的丧心病狂了。 可只要她自己知道,从头至尾她都没疯。 她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没人会相信自己。 被关在村族宗祠之前,她还妄想着能让人看破玉青时的真面目。 可连着被关在村族宗祠中数月,前后被捏着嘴灌下了不知多少苦涩难咽的驱邪圣水。 她揣着一肚子消化不良的圣水,混沌的脑子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不再坚持自己之前说的,收敛了对玉青时的敌视,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样子。 村长不放心,怕她再出来伤人,特地请了大夫前来查探。 人若是有疯状,那大夫见了多少能说出点儿什么病症。 可眼前之人形容举止与常人无异,言及前事甚至悔恨交加地落了泪,把脉翻眼皮也没看出来什么,大夫斟酌片刻就下了定论,她也终于被放了出来。 形容狼狈的秦大娘脚步蹒跚又急切地赶到了家门口,对上秦老太暗含不悦的目光,愣了下竟出人意料地跪了下去。 她跪在秦老太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娘,之前是我鬼迷心窍,才做出诸多不孝之事惹你动怒,儿媳真的知道错了。” “娘,你给我个偿还错失的机会,原谅我吧。” 她自嫁入秦家门户,就是个由内到外满是坏水的坏胚子。 作恶而不知恶,刻薄得让人印象极为深刻。 她突然如此,不光是秦老太惊了一下,就连送着她回来的村民都是猛地一怔。 难不成关了数月,这人还知道改恶向善了? 这样的猜测来得有些莫名,可也只能这么说才能勉强解释得过去。 秦老太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默默叹了口气说:“既然是知错了,往后改了就是。” “你经此一难也不容易,家里的孩子们都惦记着你,早些进屋去歇着,往后好生照看孩子们才是正经。” 秦大娘抬手擦去脸上的泪不住点头,颤颤巍巍地站稳了,嘴里却说:“娘,都是我造的孽,才让你辛苦了这么些时日。” “你进屋歇着,我收拾一下就去做饭,等吃过饭我把床铺收拾出来,你就在家里住下吧。” “往后我们好生奉养,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秦老二早亡,按理说秦老太就该与秦大一家住在一起,由他们夫妇养老。 可他家两口子是个容不得人的,当年秦老二刚咽气,就哭着嚷着要分家把芸娘母子三人赶出去。 秦老太一怒之下就主动提了分家,把自己分去跟芸娘母子三人一起,帮着她抚养玉青时和元宝。 这么些年过去了,秦大夫妇从未过问过她的生死,甚至还有点儿恨不得直接把她逼死的意味。 如今张嘴说了这话,秦老太的眼里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讶异。 那每日灌下去的符水只说是能驱邪,难不成还能让人良心发现? 见老太太不说话,秦大娘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她悔得不行地说:“娘,先前的事儿都是我们做错了,你给我们个弥补的机会吧。” “否则就算是死了,我只怕是也难心安啊。” 话说得轻巧,可不能轻信。 她的转变来得太快,以至于让人听着怎么都有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恍惚感。 秦老太压下心里的古怪,没答她的话,只是说:“都是一家人,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重。” “迟迟和元宝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呢,我就不留了。” “回去吧。” 秦老太坚持要走,秦大娘也没办法。 不过她这次倒是记全了婆媳老幼的规矩,扶着老太太的手把人送到了门口,看着人走远了才折返回去。 秦大娘重获自由得以返家,他家是什么情况无人可知。 不过她明显得过分的转变,却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 玉青时听完秦老太的话,眉眼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微妙,笑道:“奶奶是说,大娘有意让你搬回去住?” 秦家早早就分了门户。 秦老太也不很少往秦大家里去。 虽还是血亲上的一家人,可不管是吃喝还是住行,都早已各成一家没了牵扯。 但若是按秦大娘所说,老太太搬回去住了,往后是否还能分得这么清楚就不好说了。 毕竟眼下这个家里的主心骨还是老太太。 玉青时还不到当家做主的时候。 秦老太没注意到玉青时面上的复杂,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说完又像是怕玉青时担心,不等她出声就说:“你放心,我虽是老糊涂了,可也还没到不中用的时候。” “要真是听了她几句话我就信了,那我才是真的老糊涂了。” 当年为分家的事儿,闹得可谓是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有了眼下的消停日子,只要是没傻,就不会同意秦大娘说的话。 只是话虽如此,秦老太想到秦大和家里的两个孩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软了心肠。 她叹了一声说:“盼着你大娘往后能习点儿好,不生事端两边常来常往,那才是一家人的样子,前几年那样……” “唉,不说也罢。”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着玉青时说:“对了,你可听说了薛家月底要摆酒的事儿?” 第139章 难不成真的改性儿了? 薛强要成亲的事儿玉青时听秦三婶说了,可没听太细致。 听到秦老太的话她恍惚了一下,老太太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他家这事儿办得急,说是月底就要摆喜酒了。” “虽说咱家跟他家闹了一场,可咱家有事儿的时候,他家也是来了人的,等薛强成亲的时候,咱家怎么也得去一趟。” 住在一个村子里过活的人,就像是上嘴皮跟下嘴皮,总有磕绊的时候。 可不管吵嚷得再凶,只要那层脸面还想要,有搭把手的地方肯定是要出面的。 否则就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玉青时知道秦老太这话的意思,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到了日子就去一趟也无事,左右都是一个村里的。” 秦老太说不清什么滋味地轻轻一叹,说:“话是这么说,可我想着心里还是不是滋味。” 她说着往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人经过快步走到玉青时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说:“迟迟,你跟我说实话,你跟于渊到底怎么回事儿?” 不等玉青时接话她又说:“我可都听人说了,你那日被大雨阻在了山里,于渊冒着雨去找的你,还是他扶着你去镇上,你俩……” “奶奶。”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的话,无奈道:“什么事儿也没有。” 秦老太半信半疑地皱起了眉:“当真?” “比真金都真。” 玉青时利索地把手里的东西收拾好,站起来说:“他就是感激咱家收留他,凑巧拉我一把罢了。” “这有什么好多想的?再者说……” “那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想这么多作甚?” 秦老太欲言又止地顿了顿,默了片刻苦笑说:“也是。” “他是外来人,也不知根底,是我心急了。” 玉青时自己不动如山。 秦老太想着她的婚事,却暗暗愁得白了好些头发。 好好的姑娘家,哪儿哪儿都不见得比谁差了半分,可要是就这么耽搁了年岁,往后说不定要有多少人嚼舌根。 她满脸忧色地叹出声来,正想开口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道娃娃的声音。 “秦大宝,你来我家做什么?” 在门口玩儿风筝的元宝满脸不悦地看着端着个碗的秦大宝,小身板紧绷着,像是时刻防备着他作妖。 秦大宝显然也有些不自在,可想着来之前亲娘叮嘱的话,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我娘让我来送东西。” “送东西?” “什么东西?” 元宝戒备心强得很,挡住了门就不让他往里进。 秦大宝本就是个宠坏了的,又喜欢欺负元宝。 见了立马就说:“秦元宝你什么意思?” “你赶紧给我让开,不然我就……” “你就怎么样?” “难不成你还想打架吗?” 元宝气哼哼地把手里的风筝放在地上,撸着袖子咬牙说:“打架就打架,谁怕谁啊,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看我今天会不会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耳听着两个娃娃一言不合就要动起手了,秦老太呦呵了一声赶紧追了出去。 “元宝!” 元宝撸到一半的袖子被秦老太拉着扯了下来,咬着嘴不甘心地横了秦大宝一眼,抱起自己的风筝蹦跶着进了院。 分明是他先挑衅的,可话到了嘴里却是门外的人理亏。 他张嘴就说:“那秦大宝一看就没憋着什么好屁,说不定就是来找茬的。” “姐姐你坐着别动,我这就去找根棍子来,无论如何我……” “秦元宝。” “我看你像找茬的。” 元宝心虚地摸着怀里的风筝没敢吭声。 门口的秦老太留了几句没留住,片刻后端着一个上头盖了芭蕉叶子的大碗走了进来。 玉青时看到她端着的东西眼里泛起了无形的涟漪,好奇似的笑着说:“这是送的什么?” 秦老太拿开上头的叶子看了一眼,表情顿时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炒鸡蛋。” 秦大家里喂了十几只下蛋的母鸡,每日捡到的鸡蛋也多。 多年前还以怀疑家里的鸡蛋被人偷了为由,险些抓着元宝打过一顿。 分家多年,不论年节都无来往。 这还是头一次从他家的门户里送了东西出来,很难让人觉得不稀奇。 奇怪是奇怪,可送来的炒鸡蛋总不是害人的东西。 秦老太正想说让元宝尝一口时,玉青时突然说:“奶奶,这鸡蛋送来都凉了,元宝年纪小吃了恐会不适,我热一热再吃吧。”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秦老太也没多想。 正巧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她想着元宝早上念叨的咸菜进屋去搬咸菜缸子。 玉青时端着装满了炒鸡蛋的碗背过身,把袖口的一根银针拿出来插入了鸡蛋里。 银针光亮如初,不曾变色。 也闻不到什么异味。 看着手里的鸡蛋,玉青时难得地陷入了沉默。 无毒。 无古怪。 秦大娘被关了数月,难不成真的改性儿了? 可她为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她默不作声地把银针收回袖口的暗处别好,若无其事地去热菜。 吃过饭,秦老太闲不住去看地里的种子是什么情况。 玉青时坐着无事,索性就把元宝画过的宣纸翻过面摆在桌上,琢磨着做点儿什么买卖拓展生计。 于渊走之前给的那些银子她没当做是自己的。 若是那人有机会回来,那银子也定是要尽数归还。 她手头现在没了多少余银,家里的几亩地仔细侍弄下来能让人吃饱,也饿不死人。 可问题在于只吃饱还是不行。 元宝年岁渐长,老太太也一年老过一年。 不管是为秦老太的以后还是元宝的将来着想,都必须额外想个法子赚些银子。 否则长久下去肯定不是办法。 玉青时因脚伤之故,只能在家里写写画画。 转眼半月光景而过,玉青时脚上恼人的伤也终于见了起色。 秦老太又惊又喜地围着她转了几圈,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 “原以为怎么也要个把月才能好,谁承想好得竟这样快。” “你确定一点儿都不疼了?” 玉青时也很诧异能好得这么快,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是于渊给的药膏的缘故,怔了下说:“不疼了。” “都好全了。” “好全了就是好事儿。” 秦老太高兴得喜上眉梢,嘴里一边念着菩萨保佑,一边说:“我之前还担心说我明日去镇上卖鸡蛋,你自己在家只怕是不行,如今见你都好了,那我就能放心出门了。” “奶奶要去镇上?” “对啊,我昨儿个把攒下来的鸡蛋数了数,足有五十多个,留下些给你和元宝吃,其余的我想拿去镇上卖了,顺便再买些米回来。” “可你明日不是要去薛强家里帮忙吗?” 按村里的规矩,摆喜酒都是三日。 头一日请人来帮忙搭桌摆凳,从邻里四家借碗筷借用得上的家伙什,把席面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次日是正酒。 正酒摆完了,第三日就是请帮忙的村里人吃饭,顺便再把借来的东西还回去。 薛家娶的媳妇儿不是秦家村的,正酒那日还有不少外村的人也要来。 为了把席面办得风光体面,薛家夫妇早早地就开始四处借东西请人帮忙,秦老太也在其中。 秦老太闻言叹了一声,说:“是要去帮忙,可是镇上赶集一月就一次,要是不赶着去把这些鸡蛋卖了,天儿越来越热,你和元宝吃不完的话没多久就全都寡了,可惜了。” 几十个鸡蛋虽说不值多少钱,可有一个算一个。 卖了这些鸡蛋,总能把红封的空缺补上。 玉青时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要不我去吧。” “那怎么行?你这伤……” “奶奶,我去镇上还有点儿别的事儿,去卖鸡蛋的时候顺便就办了。” “再说我跟薛婶闹得不愉,薛强家这事儿我也不太想去,你去帮忙我去卖鸡蛋,正好两头都不耽搁。” 玉青时说得坚决,又再三保证了自己会格外小心。 秦老太踌躇了半响,到底还是点了头。 毕竟她起得再早,去镇上折腾一趟回来也到中午了。 要是去得晚了,薛家婶子说不定还有什么闲话可说。 秦老太去把鸡蛋捡到篮子里,周围细细地撒上了谷糠以免磕碎。 玉青时站在一旁看着,眼里微光轻闪。 明日去镇上,或许能把于渊卖了的耳环赎回来。 她不想欠任何人的。 第140章 玉青时的心是冷的 次日一早,玉青时背着装了鸡蛋的背篓准备出门。 还没怎么睡醒的元宝被老太太揪了起来,囫囵洗了一把脸就直奔薛家而去。 去镇上的路是走熟了的,今日还凑巧遇上了之前的车夫大哥。 大哥是个爽朗性子,之前又对玉青时和宣于渊印象深刻,见了她笑着吐出嘴里的烟杆子,说:“你家那个男人这次不跟你一起去了?” 大哥嗓门儿大,声音一出来就像个重锤似的,砸得玉青时耳边嗡的一下,哑口无言说不出话。 她尴尬地笑了下想解释解释。 可话还没等出声,坐在大哥身后的一个年轻的妇人就嗔了他一眼。 她像是看出了玉青时的尴尬,好笑道:“你个嘴上不把门的,胡说八道什么呢。” 大哥被瞪了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媳妇儿你别瞪我啊,我可没胡说。” “她男人跟她一起坐过我拉的车,那小兄弟说书比街上摆摊的都说得好,上次只来得及说半截,我这还剩了一半没听着尾儿呢。”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自己的媳妇儿说:“我记得上次她男人是着急送她去医馆,你的腿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玉青时再说什么都不好。 她很不自在地挤出个笑,点头说:“托你的福,好得差不多了。” “好了就好,之前看那小兄弟送你去医馆的时候着急得不行,满头都是汗,你好了他也能放心些,下次见着了,说不定还能捡着之前剩的半截跟我接着说。” 大哥说话连珠炮似的,半点不给人留反驳的余地。 玉青时还没从这一连串的话中回神,他就说:“媳妇儿,你去拉她一把,免得伤还没好利索再闪着筋骨。” 大哥的媳妇儿也是个心善的,听到这话立马就下了骡车,扶着玉青时的手说:“妹子,我扶你上车。” “这里有个钩子,你小心些别挂着。” 玉青时有一次被这钩子刮破了衣裳,都到家了还被人揪着取笑了好几日。 她说不出什么滋味地呼出口气,强撑着镇定在妇人的手上借了一把力,轻轻地跃上了车板。 正常情况下车上总是要拉满了四五个人才会走。 可今日却与往日不大相同。 大哥在前头赶车,年轻妇人就笑着解释说:“这趟原本就是准备送我去镇上的,没想再拉旁人,你正巧是赶上了。” “对了,我瞧着比你大几岁,我男人姓于,你叫我于嫂子就行,妹子怎么称呼?” 玉青时无声攥了攥手里的衣摆,说:“玉青时。” “玉青时?” “这名儿不像是咱们乡下人起的,不过怎么念都觉得好听。” “跟你这模样配得很。” 于嫂子夸得真心实意,处变不惊的玉青时愣是被她的热络弄得浑身不自在。 不过她素来擅长掩饰,心里再古怪也没让人看出来。 一路行至镇上,于嫂子帮着她帮装了鸡蛋的背篓搬下车,不等她开口道别就说:“我也要买东西,一会儿买完了就在这里等你,顺带再给你捎回去,省得你还得苦苦等车。” “于嫂子,我……” “哎呦,都是顺带的事儿,别扭扭捏捏的。” “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回头在这儿碰头。” 于家夫妇把骡车拴好说笑着离去。 玉青时心情复杂地把背篓背好,朝着人群慢慢走去。 镇上平时都不热闹,可遇上赶集那天人能比平时多不少,放眼望去来往的都是人头。 道两旁摆着的也全都是从家里带了东西来卖的农户。 活鸡活鸭,抻长了脖子的大白鹅,还有被草绳拴了嘴巴摆成一排的鲜鱼,大大小小的提篮背篓摆得几乎落不下脚。 玉青时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找了个角落。 她左右问了一圈,确定这空地没人占,就把背篓放了下来。 这里虽是偏了些,可勉强也能算作是个位置。 她从背篓里扯出张油布在地上垫了一层,席地坐下后感受到腰间沉甸甸的分量,不由自主地朝着当铺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人的耳环很是贵重,也不知到底卖了多少银子。 出门前她把一百两全都带上了,可够不够赎回来她心里也没数。 万一不够…… 玉青时正胡乱想着怎么办时,不远处突然就响起了几声惊呼。 其中还掺杂着妇人尖锐的怒吼。 “下贱胚子!你居然敢跑!” “这次抓你回去,我定要打断你的狗腿!” “救命啊!”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我……” 啪的一个大嘴巴子打断了尚带着稚嫩的呼救声,随即妇人的叫喊越发刺耳尖锐。 “喊什么喊?” “你是老娘花了银子买来的货!别说你只是在这儿喊上几嗓子,就算是我把你打死了,也没人能说什么!” “你再敢胡乱叫喊鼓噪耳朵,我就一碗药灌下去让你彻底变成个哑巴!” 妇人嘴里咒骂不休,手上也拿着根藤条死命地往眼前的人身上抽打。 被打的小姑娘又瘦又小,看起来只怕还不足十岁,被打得都快起不了身了,看到妇人的手伸过来却像狼崽似的咬住了她的手腕死死不放。 “啊啊啊!” “小贱人你居然敢咬我!” “你看我……” “啊!” 趁着她吃痛的瞬间,在地上趴着的小姑娘一抹嘴上冒着热气的血就想朝着人群中跑。 那妇人捂着手腕见状赶紧大喊:“抓住她!” “不能让她跑了!” 有个伙计打扮的男子闻声,情急之下抓起路边的一个石头朝着小姑娘砸了过去。 小姑娘本就力竭,被石头一砸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似的失控地朝着不远处的摊贩倒了下去。 好死不死,她正好倒在了玉青时的面前。 倒地时砰的一声闷响,不光是惊吓得周围的人群四散而开,也让玉青时的目光不得不落在眼前的人影身上。 小姑娘满脸都是脏污看不清眉眼,可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 她挣扎着伸出了满是血痕的手,浑身发抖地朝着玉青时的方向爬,又惊又惧地说:“救救我……” “我不能被抓回去……” “救救我……” “这是我买来的丫鬟谁敢多管闲事!” “我不是……我不是……救救我吧。” “我求你了……” 旁人见了心生不忍,议论声也在纷纷。 可玉青时的心早就冷了。 她不害人就已经是改过向善。 又怎会心软救人? 她垂眸与爬到了自己脚边的小姑娘对视一瞬,听着耳边的呼喊嘈杂,默了片刻微微俯身掰开了她僵硬的手。 “抱歉。” “我救不了你。” 第141章 年纪不大,命倒是不小 玉青时的声音不大,可却逐字逐句传入了小姑娘的耳中。 冷得像是万年寒潭之水,足以冻裂心头的最后一点火热。 小姑娘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黯下去,爆出了青筋的手也无力地垂到了地上。 没有人会救她…… 玉青时没什么表情地呼出一口气,退后一步表明了自己不愿招惹是非的姿态。 追赶过来的人或是怒或是惊地把小姑娘团团围住,拳脚交加地围着打得躺在地上的人抱着头没再有任何动静,这才堪堪摆手。 被咬了一口的妇人捂住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奔上前来,面露凶光地瞪着地上的人,咬牙说:“把她给我捆起来带走!” “再有下次,就直接打死了扔去喂狗!” 妇人以及她的爪牙都很是凶恶,当街行凶把已经昏迷的人带走。 玉青时看着眼前的骇人血迹无声皱眉,还没来得及捋清思绪,就听到有人在窃窃低语,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很是古怪。 人生来便存怜悯之心。 渴求向善为圣。 可人性又生来莫测,不严于己总是渴求旁人。 总是奢望能有人去做自己不敢做的事儿。 熟视无睹的人遍街都是,无人自省为何自己不曾言语,只是在一味地指着玉青时过分心狠。 在凶恶面前下意识隐藏的良知翻涌出口成了不屑的鄙夷之语,字字言言都落在了玉青时的身上。 仿佛她刚刚没站出来救人,就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不可饶恕。 换作旁人,或许早已在这样的目光中无地自容。 可玉青时心冷意硬,丝毫不为所动。 她面无表情地抓起一把谷糠洒在残留着血迹的地上,掩去骇人的痕迹,坐下等着有人来买鸡蛋。 她想早些把鸡蛋卖了去做别的。 可事与愿违,也不知是不是刚刚那场混乱把买主都吓跑了,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背篓里的鸡蛋始终无人问津。 一个时辰过去了,街市上的人流开始朝着四方散去。 背篓里的鸡蛋还是一个都没动。 眼看着街市上的人越来越少,玉青时的眉心起了个不大的褶皱。 都背着来了,总不能全都背回去。 否则今天就是彻底白跑了。 她站起来看了一圈,看到不远处有个在风中招展的酒旗,决定去酒楼里问问。 镇上的酒楼平日里生意都不太好,只是在赶集这日稍微热闹些。 店小二站在门前招揽客人,见玉青时过来脸上立马扬起了笑:“这位客人,想吃点儿什么?” “咱家店里的烟熏鸡可是一绝,就算不在这里吃,买上一只带回去也是极好的。” “要不要来一只?” “不必了。” “我来是想问问,你们店里买鸡蛋吗?” 听说她不是来吃饭的,店小二脸上的笑立马就淡了几分。 不过也许看玉青时是个年轻姑娘,倒也没为难人,只是说:“这事儿我拿不准,你要不在这里等一下,我去问问我们掌柜的?” “有劳了。” 店小二甩着肩上的白巾转进账房,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长着山羊胡的男子走了出来。 男子看起来就很是精明,笑眯眯地说:“姑娘有鸡蛋想卖?” 玉青时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地上,扒开最上层的谷糠说:“不错。” “这都是家里的鸡下的,挑了个儿大的攒出来的,掌柜的还要吗?” 家里的鸡被喂养得好,鸡蛋的个头也比一般的大些。 堆在谷糠里看着圆润又漂亮。 男子扒拉着谷糠看了看,笑了下说:“你有多少个?” “这里一共五十个。” 他为难地叹了一声,笑道:“姑娘这鸡蛋看着不错,可我今早上才买了五十个,买多了恐怕是用不完。” “只是你背着来回也不方便,万一磕碎了就更可惜了,我就卖姑娘个方便,四十文,姑娘要是觉得可以,那这些鸡蛋我就都要了。” 玉青时虽是不经常来赶集,可对一些常用之物的价格多少也有数。 像个头这么大的鸡蛋,一个通常能卖一文钱。 掌柜的说是给个方便,张嘴就砍了十文。 十文算不得什么大钱,可就论这背篓的鸡蛋而言,已经不少了。 许是看出玉青时的迟疑,掌柜的笑着说:“姑娘或许是觉得这个价低了,可你也要知道,散了集就没什么人买东西了。” “你这鸡蛋背着来了一趟没换成银子,折回去又是一趟折腾,若是还想卖,就只能等到下个月底,天儿热鸡蛋放着都容易坏,若是耽搁得久了,说不定连这个数都卖不上了。” 玉青时心里明知这人是故意的,可想了想还是说了声好。 贱价卖了也行,总比放着坏了的强。 掌柜的捡了个便宜,笑得合不拢嘴地点了四十文交给玉青时。 玉青时刚把铜板收好,就听到耳侧砰的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重物从上头摔了下来。 只是门前人少,再加上酒楼里本身也吵得很,除了站在门前的人谁也没注意到。 店小二眼尖探头看了一眼,满脸惊愕地瞪圆了眼。 可不等他惊呼出声,掌柜的立马就捂住了他的嘴,不太自然地挤出一抹笑说:“不就是掉了个东西吗?不值当大惊小怪的。” “不许胡乱出声,以免扰了客人吃饭。” 店小二惊魂不定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掌柜的收回自己哆嗦的手,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不往那边去,手快速在打开的荷包里抓出一个不大的碎银子,朝着发出声响的那边扔了过去。 扔完他也不敢看,难掩紧张地看着玉青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说:“这门前乱得很,什么猫儿啊狗儿啊都是常见的。” “这些小玩意儿求个生路不容易,轻易就能被人打死,既然是见着了,能帮一把就是一把,姑娘你说是吧?” 玉青时的余光飞快地从那团看不清人样的血影上掠过,眼里泛起了点点意外。 这掌柜的的杀价毫不手软,对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倒是心软了。 只是他显然不想招惹是非,也怕玉青时说漏了嘴。 视线紧紧地落在玉青时的身上,生怕她说出什么惊人的。 玉青时是个不欲多管闲事的。 可她也不在乎别人是否愿意插手。 她像是听不出掌柜的言外之意,弯腰把空了背篓拿起来背好,眼角看到从二楼上跌落的人影踉跄着站了起来,神色不变地说:“掌柜的仁善。” “下次我要是还来卖鸡蛋,杀价别这么手狠就行。” 掌柜的闻言猛地松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个笑说:“那是自然。” “姑娘请。” 玉青时背着个空了的背篓准备去当铺,走了几步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刚刚还摔到地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她心情复杂地勾了勾唇,微妙道:“年纪不大,命倒是不小。” 更难得的是,也是个果决的。 第142章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玉青时避开人群走到唯一的一家当铺门前,却意外发现当铺的大门竟然是关着的。 她走到门前试探着敲了敲门,等了片刻见无人回应,只能是压下心头遗憾转身离去。 等她走远了,蹲在不远处树下的灰衣男子站起来吹了个口哨。 口哨声传入屋内,坐在椅子上的人立马就站了起来。 他小心地把门掀开个缝,看到树下男子的手势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宣于渊走之前就猜到玉青时可能会来赎所谓的耳环,特地吩咐了让人在此地看着。 一旦看到玉青时出现,就设法让她进不去当铺的门。 总之不管采用什么手段,一定要确保他随口扯的谎不会被揭穿。 当铺掌柜是个胆儿小的,也想不清楚自己这小店里为何来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 他缩在柜台后不敢抬头,生怕一言不慎脖子上的脑袋就没了踪影。 只好在心里盼着这几位爷赶紧走。 可不等他惊然回魂,站在门边的人就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 他屈起手指在柜台面上敲了敲,用一种极具诱惑的声音说;“这镇上人少,买卖也不好做。” “你想不想换个地方去开店?” 这店杵在这里不动,玉青时今日没进来,改日说不定就进了门。 而且据说这位也是个难缠的,谁也防不住。 万一把事情办砸了,谁都承不起那位爷的怒。 可要是能让这当铺在镇上消失,那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扰了。 掌柜的被这神来一语弄得满头雾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声说:“您说什么?” “我说,我出银子给你换个地方开店好不好?” …… 玉青时还不知道这家在镇上开了几十年的铺子马上就要换地方,感受着怀里沉甸甸的分量,想着过些日子再来瞧瞧。 可走了没多远,想着待自己极为热切的于家夫妇,脚步又是生生一顿。 于家夫妇是热心人,往后说不定还有来往。 来时的车钱于嫂子就坚持没收,若是回去的时候也不收钱,这人情就算是欠下了。 玉青时生平最怕欠人情,也不愿多这样的牵扯。 贵重的东西她现在买不起,也没必要。 她看了一圈不远处的各种小摊子,在一个摊子上买了一包点心放在背篓里,准备一会儿送给于家夫妇做谢礼。 可买好东西刚走没几步,她就看到墙角堆着的草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草堆不是无主之物,先前忙乱的时候主人没顾得上,可这会儿空闲下来了,就想把干草收拢了带回去。 可他刚伸手一碰,就被入眼的血迹吓得尖叫起来。 “什么东西!” 他惊慌失措地用竹竿戳了戳草堆,听到里头传出的痛苦闷哼手抖了一下。 “什么东西在里头?!” “给我滚出来!” 他咬牙闭眼用竹竿把干草扒拉朝向两边,浑身发抖瑟缩着藏在其中的人影不得已露了出来。 看清藏在里头的是个浑身是血的小姑娘,这人被吓得不轻。 惊慌之下的第一反应就是强拽住小姑娘的手把她扔了出来。 活生生的一个人,许是受的罪太多了,这身皮肉再难承受任何刺激,被扔到地上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生机的稻草娃娃。 倒在地上四肢失控地抽搐,满是污痕瘦如枯柴的双手攥成拳头,本能地抱住插满了干草的脑袋。 她这样儿看起来不像是能活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断了气。 手里还握着竹竿的男人似是受惊不小,也怕自己因此惹上麻烦,顿时连自己的东西也不想要了,竹竿一扔撒丫子就跑。 来来往往的人看到此景,脚步都不由得加快了些。 唯恐自己比谁慢了一步半步。 玉青时认出那是与自己碰过两次面的人,站在原地默了片刻,走上前把背篓里的点心拿出来放在了她的手上。 似是被点心的香甜味儿吸引,瑟缩在地上好半天没动静的人在脏污杂乱的头发下睁开了眼。 看清眼前之人的刹那,地上的人眼底迸起了点点碎光。 玉青时却平静得很。 她淡声说:“给你的东西用上了?” 之前这小姑娘扑到她脚上的时候,她作势掰开她的手,实则不动声色地在她手里塞了一小包药粉。 毕竟那些追打她的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胚子,是死是活都是自作孽。 她当时想的是给条生路,至于是否抓得住就看这小姑娘自己的本事。 可不多久她就从酒楼的二楼跃了下来,可见那包药粉还是派上了用场。 玉青时无心细究其中细节,却不得不说这小娃娃年岁不大,本事着实不小。 听到玉青时的话,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来了些,喘息着说:“我……” “我装昏过去了,她们谁都没防备,我就把那个洒在水里了……” 那些人无知无觉,喝了掺了药的水,不多时就倒在地上睡得不省人事。 她趁乱就从酒楼的包间里翻窗跳了出来。 可实在是走不动了,又怕那些人醒了追上来,慌乱之下就藏在了这里。 她浑身都是伤,动一下都疼得厉害,藏在草堆里险些睡了过去。 若不是有人拿竹竿把她戳醒,一觉睡去大约也不会有机会醒了。 她抖得厉害,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 紧紧地盯着玉青时,下意识地攀住她的脚,嘶哑道:“姐姐你救救我吧。” “你刚刚都帮了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玉青时前世今生头一回被人如此认真地叫作好人,很是微妙地勾唇笑了下。 她这样的要是都能算是好人,那九幽地狱岂不是要空无一人? 她垂首拉开缠在脚上的手,放在包好的点心上,说:“救你的也不是我。” “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吃点儿东西休息下,等有力气了就再走远些,或是找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藏好。” “能不能活,且看你自己的造化。” 玉青时话柔心冷,说完起身就走。 一点儿要回头的意思也没有。 撑了半天好不容易坐起来的人隔着乱糟糟的头发看着玉青时的背影逐渐远去,看看地上的点心,又咬了咬牙,不知从哪儿迸出了一股劲儿,愣是咬牙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她一定得活下去。 第143章 这是谁家的孩子 人命有时轻贱如蒲柳,风一吹就散了。 可有些时候,却又像随风落在山崖缝中的种子,迎着一丝不可察的春风雨露就能扎根,逆风求着那一抹微不可察的光倔强生长。 单薄得可怜的小姑娘接连受创,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好肉。 可愣是吊着这么一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气,踉跄着跟上了玉青时的脚步。 玉青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时手散给了个药粉,身后就多了这么一条小尾巴。 她故意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自顾自地朝前走。 跟在她身后的人不知是怕还是怯,又或是紧张。 始终保持着跟她不远的距离,不敢上前,也不敢落后。 穿过集市上散场的人群。 玉青时走到跟于家夫妇说好的地方,刚站稳手里就被于嫂子塞了一个果子。 “你尝尝这个,一点儿都不酸。” “吃个果子垫垫肚子,这里距秦家村不远,一会儿到家就能吃饭了。” 玉青时把自己重新买来的点心放到于嫂子装了东西的背篓里,笑着在果子上咬了一口,解释说:“这点心尝着不错,我多买了一包,嫂子拿回去甜甜嘴。” 糖是贵价物,带甜味儿的点心也不便宜。 于嫂子没想到玉青时竟多买了这个,愣了下就想把点心推回来。 玉青时不动声色挡住她推辞的手,笑着说:“嫂子就别跟我客气了,左右就是口吃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 “你要是跟我客套,那以后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正在套绳的于大哥听了嗨了一声,说:“就是顺道的事儿,哪儿好意思收你这样重的礼?” “听你于嫂子的,赶紧收回去带给你家小娃儿吃。” 于家夫妇怎么都不肯要,正推辞时玉青时眼角一扫,就看到了不远处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小人影。 许是头回见到这么轴的小娃娃,她心情复杂地笑了下,拉着于嫂子的手说:“嫂子就别跟我客气了。” “我家里还有事儿,你们要是都弄好了,咱们就抓紧回去吧。” 于嫂子听到这话赶紧拉着她上了车,说:“那咱们现在就走。” “于浩,出发了!” “得咧!” 坐在前头的大哥扬起手中的鞭子在骡子的屁股上抽了一下。 骡子吃痛嘶鸣出声,甩了甩后蹄上的尘就朝着大道奔去。 没走多远,玉青时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 正好就看到那跟了自己一路的小娃娃被迫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满眼无措地来回转圈。 她本就无力,能到这里已经超乎了玉青时的想象。 只是人生来只有两条腿,又怎会撵得上四条腿的牲畜? 至此大约是不会再跟过来了。 玉青时神色不明地收回自己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跟身旁的于嫂子说笑。 骡车扬尘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被甩在了后头的小姑娘死死咬住了牙,四处望了一眼拉住一个满脸警惕的大爷,哑着嗓子问:“大爷,刚刚那车是往哪儿去的?” “你知道吗?” 大爷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可也许是怕她下一秒就倒地上讹自己,甩开她的手的同时赶紧说:“秦家村。” 她喃喃了几语,屏住嗓子里混合着血气的呼吸,咬牙说:“秦家村?” “那秦家村怎么走?” 玉青时到家的时候,秦老太和元宝还没回来。 她把给元宝带的点心拿出来放好,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把藏在床底下的一些瓶瓶罐罐拿了出来。 她前世为害人,机缘巧合下跟个不知身份的神秘人学了一手用毒的手段。 可这手段不害命时也能自保。 故而重活一遭,她只要有机会就会设法制些可能用得上的药粉放在身上。 头一批做的所剩无几,她今日特意去了一趟药铺买了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回来准备再做一些。 房门一关就是半日,落日西沉时玉青时才揉了揉酸疼的肩膀站起来。 光是靠着药材铺子里买的这些东西还不够。 明日可能要去山里寻些配材。 她正琢磨着要做些什么准备,门外就响起了元宝的声音。 “姐姐!” “姐姐你在家吗?” “在。” 玉青时怕元宝闯进来被屋内的东西误伤,赶紧把地上的东西收了下,起身打开门把扑过来的元宝揽到了怀里。 她用手指点了点元宝的眉心,笑道:“不是跟奶奶帮忙去了吗?” “怎么你自己回来了?” 元宝用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亲热地蹭了蹭她的手,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脆生生地说:“我吃饱了,但是奶奶还得帮着收拾就让我先回来。” 他说着脸上露出些许嫌弃,不满地说:“而且我也不愿意听薛大娘嘚瑟。” 早先因薛强执意要娶玉青时的事儿,薛家在村里成了好大一个笑话。 不少人明里暗里都在笑话他家薛强折花不成,反倒是被花枝刺了一手的疙瘩。 薛大娘性子本就逞强好勇,不愿落于人后。 被人讽刺得多了,心里就一直憋着一口气,下定了心思要把薛强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好让人人都羡慕。 薛家夫妇拿出了大半辈子的积蓄把场子铺得大,热闹得很。 她听着村里人说的奉承话,乐得只觉得堵在心口的闷气总算是散了,扬眉吐气逮着谁都要大声夸赞一遍自己对这门婚事有多满意。 她是得意了,可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却不那么悦耳。 元宝虽是听不懂言语背后更深的含义,却也听得懂好赖话,吃饱了就不愿意多待。 他噘着嘴不肯说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可一看他的表情,玉青时就大概猜了个差不多。 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元宝的脑袋,不以为意地说:“不要紧的闲话,有什么可在意的?” “天色还早,你要出去玩儿还是在家里跟我待着?” 提起出去玩儿元宝的眼里立马就亮了,浓黑的眉毛也兴奋地扬了起来。 他搓着手说:“我是回来拿风筝的,王富贵他们就在外头等着我。” “我们要去放大风筝!” 村里的娃娃可玩儿的东西都少得很,谁有个什么稀罕玩意儿,就能引得大家伙儿都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跑。 宣于渊给元宝做的风筝大得惊人,又画得威风,也难怪他脚一好就着急想拿着出去炫耀。 玉青时忍笑嗯了一声,说:“去玩儿吧。” “记着时辰早些回来,不许疯跑免得再扭着脚。” “好!” 元宝抱着比自己还高了许多的大风筝冲了出去,门前等候许久的一群小娃娃的欢呼声也随之响起。 玉青时闻声摇头笑笑再度进了屋。 夜色无声而落,玩得尽兴的元宝也被归家的秦老太揪着到了门前。 原本祖孙俩有说有笑热切得很,可秦老太看到家门前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时,心头不知为何突然就跳了一下。 她把元宝拉到自己身后藏好,紧张道:“谁在哪儿?” “好好的怎么跑到我家门前来睡着?” 她说完等了一会儿,可半晌都不见有人回答。 躺在地上的人影也毫无气息似的,一动也不动。 秦老太见状急了,在元宝的背上推了一把,说:“你先进去。” 元宝一步三回头地进了远门,脚还没站稳,就听到门外的秦老太惊呼道:“哎呦!” “这是谁家的孩子?” “怎么倒这儿了!” 第144章 你当初就比她好一点儿 一刻钟后,玉青时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小丫头,头疼地摁住了隐隐作痛的眉心。 她当时只是顺手给了个或许用得上的东西,并未多想其他。 毕竟这人是死是活跟她扯不上半点干系。 她并没有慈悲救人的心肠。 事后也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小丫头若是懂事儿,就该知道怎么做。 可她也没想到,这小东西竟能找到这儿来…… 白日里匆匆一晃只是看了个大概,如今到了跟前细瞧,玉青时才看清她的惨状。 脚上早就没了鞋,光着脚也不知走了多远,脚底板满是溃烂的血泡,破开的皮肉里还有沙土,血与泥脏成了一团。 衣裳比人小了很多,只能勉强遮住一些皮肉,露出来的手腕和小腿上全是或长或短的骇人淤痕。 遍布青紫的皮仿佛是包不住内里的骨头,骨头的边缘高高翘起,不用手摸光是看着就觉得硌人。 脏得打了绺的头发被扒向耳侧,一张不到巴掌大的脸看起来愣是找不出一点儿活人的生气。 秦老太把她抱进家门这人都没任何反应,气息也微弱得可怜。 唯独双手攥成了拳头,紧得怎么都掰不开。 秦老太心善,几个月前在河里捡了个宣于渊,今日又把这可怜的小东西捡进了门。 元宝主动请缨去请三爷过来。 她则是端来热水,帮昏迷不醒的小丫头擦身上的脏污。 有黑成了团的尘土覆盖,她身上的伤看着还没有那么惊人。 可一擦干净,秦老太就不忍地捂住了嘴。 “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被打成了这样?” 玉青时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默了片刻才说:“奶奶,这丫头我见过。” 秦老太面露意外:“什么?” 人都到了自己的床上,玉青时也没想着遮掩什么。 她略过一些细节大致说了白日里的事儿,指了指床上昏迷不醒的小丫头,说:“我当时瞧她可怜就给了点儿吃的,但没想到她会撵着到了这里。” 从镇上走到这里,大人都得走一个多时辰。 这么大点儿的小丫头,身上还有这么多伤,也不知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秦老太听了心里更是不落忍,红着眼说:“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下这样的狠手,这还是人能做的事儿吗?” “就算是买来的,这大小也是条人命啊!” 玉青时体会不到秦老太的悲愤,抿了抿唇有些为难地看着床上的人。 今日追打的那伙人看着就不面善,只怕来历也不干净。 这小丫头是被人卖了身契的,又数次想逃被人追打险些致死。 她如今逃至此处,日后万一被人发现,只怕也会有麻烦。 而她最厌烦的就是各种跟自己无关的麻烦。 玉青时虽是什么也没说,可秦老太却像是看出了她心里的想法,叹了一声苦笑道:“迟迟。” “要是咱们没见着那也就罢了,可既然是见着了,就不能眼看着她去死。” “咱家帮不了她多的,可眼下能把命保住,也算是给你和元宝积福了。” 玉青时不太自然地扯着嘴角露出个笑没接话。 秦老太没在意她的沉默,看着床上的人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感慨道:“当年你不到五岁,豆芽菜似的小小的,芸娘带着你在外逃荒,险些饿死。” “你爹见了,就把你们带回来,这才有机会成一家人。” 她说着似怒似笑地看了眼露愕然的玉青时一眼,好笑道:“你那会儿还发着高热,差点儿烧成个小傻子。” “跟现在的她比,你那会儿也就是干净些。” “我一直觉得能得一家圆满,得你和元宝在身边养着,是当时心软不忍的福报,所以啊,咱们能救就救一把,今日积德来日善,人活着做些举手之劳的事儿,碍不了自己什么事儿的。” 玉青时生来凉薄,领会不了秦老太那种举手之善的寓意。 可老太太坚持如此,她也不能公然违背把人赶出去。 她深深地看了床上的小丫头一眼,无奈道:“行,听奶奶的。” 有老太太拍板,这人就暂时在玉青时的床上躺了下来。 元宝腿脚快,传话也利索。 没多大会儿就把三爷请了过来。 三爷进门一看就呦呵了一声,哭笑不得地说:“老太太这是上哪儿又捡了个人?” 秦老太被他这话逗得笑了起来,说:“没去别处捡,就在家门口碰着的。” “这孩子晕了过去,怎么也叫不醒,身上摸着也烫得很。” “劳烦你给瞧瞧。” 三爷也是个热心肠,见了这满身的伤不住吸气,仔细看了看又是抓药又是扎针的,折腾到夜半才擦着头上的汗说:“除了皮肉伤,只怕还伤着了肺腑。” “这口气是暂时吊住了,可到底能不能活不好说。” 他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苦声道:“她身上的皮肉伤也得上药,否则过几日全成了烂肉,那就是金仙下凡也救不活她。” “可是擦的药我这儿没有,得去镇上的医馆买,只是……” 他犹豫地看着秦老太,无奈道:“只是忙活下来能不能让她活,谁也说不准。” “得看这丫头自己的造化。” 实际上伤成这样还悬着一口气,这已算是难得了。 秦老太看着床上的小人儿不忍地红了眼,张嘴却没说出话。 玉青时见状无声轻叹,紧绷了许久的肩膀松了下来,说:“药膏我这里还有些,回头我就给她抹上。” “今日多谢您了。” 三爷拿起自己的小药箱摆手说:“这有什么可谢的,夜深了你不必送,早些收拾了让你奶奶去歇着。” “好,三爷慢走。” 虽说了不必送,可玉青时还是坚持把三爷送到了门口,看着他走远后才把门关好折回进屋。 屋子里,秦老太熬得眼珠都红了。 玉青时头大如斗,把她拉起来说:“奶奶白日里就忙活了一日,明日还要去薛家帮忙,哪儿撑得住这么熬?” “你去休息,这儿我看着。” “可是……” “你放心吧,我会好生看着的。” 把不放心的老太太推着进了屋,玉青时站在门口心情尤为古怪地吸了一口气。 她本想着这辈子不为非作歹算计人命就是积福了。 可没想到托老太太的福,她竟也有为善的时候…… 第145章 他当自己是骡吗? 虽是把这可怜的小东西捡进了家门暂时安置。 可这小丫头的情形却算不得多好。 高热始终不退,人也不见清醒。 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不过是一晚的功夫,玉青时自己都不记得到底把手伸到她的鼻下试了多少次鼻息。 天色破晓朝光乍泄。 趴在床边守了一夜的玉青时揉了揉酸疼的肩膀,脑子里蒙着的雾还没散,人也还不多清醒,就听到秦老太推门走了进来。 老太太手里还拿着个看起来颇有年份的铜钱,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叠打了孔的纸钱。 玉青时见状奇怪道:“奶奶,你这是要?” 秦老太把还没来得及撕开的纸钱递给她,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说,拿起铜钱在床上小孩儿的身上来回扫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地念了好半晌。 等该念的都念完了,又郑重其事地拿着铜钱走到墙角念了几句,尝试着让铜钱在墙角竖起来。 玉青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这是在做什么,忍不住好笑摇头。 “奶奶,她是挨的打多了才会如此,弄这个有用么?” “胡说。” 老太太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铜钱,一本正经地说:“小娃娃的魂不稳,受了惊吓就容易起热。” “她能吊着一口气走到这里,就证明身上的伤没那么要紧,一直高热不醒肯定是惊了魂。” “等……” “好好好!” 看着铜钱稳稳地竖起,秦老太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扶着腰站起来说:“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肯定是有用的。” “这铜钱能竖起来,就证明侵她不宁的亡魂应了声儿。” “你赶紧把撕好的纸钱拿到门口东南角烧了,咱们的礼数到了,亡魂离体归安,这小娃娃自然就能醒了。” 老太太平日里好说话,可一旦说到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就只认自己说的。 玉青时本想说世上哪儿有鬼魂,可转念一想到自己,微张的嘴立马就成了撬不开的蚌壳。 所有没来得出口的话都变成了听不清的叹息。 她不就是个死不瞑目的魂么…… 见玉青时两眼滞着没动,老太太着急地伸手往她的脑门上探了探,焦心道:“迟迟,你是不是哪儿不是舒服?” “我瞧着你气色不太好,会不会……” “我没事儿。” 玉青时捏紧手里纸钱,低头错开老太太探究的目光,淡声说:“只是昨晚上没睡好,有点累。” 老太太听了这话立马就舍不得让她动了,抓过她手里撕了一半的纸钱说:“你坐着歇会儿,我去烧。” 她说完就忙不迭地去烧纸钱,像是生怕晚了一刻惹得所谓的亡魂不满,进而迁怒得床上的小东西吃苦受罪。 等门前的纸钱尽数烧成了灰,她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灰烬收拢成一团,拿几张没烧的纸钱包裹好,双手捧着说:“我把这东西拿去河边洒了,然后直接去薛强家。” “中午的时候你就带着元宝去吃饭,顺便帮忙搭把手。” 老太太打心眼里不愿让玉青时去沾薛家这团烫手的灰。 可村里的人情规矩就是如此。 昨日尚能找由头不现面,可也有不少人在问玉青时为何不去。 薛家今日摆正酒,他家若只去了一个帮忙的人,少不得要招惹多余的闲话。 回头被多嘴多舌的人说起,说不定就要污蔑玉青时是心虚才不敢去。 许是听出了老太太心里的不满,玉青时倚在门框上忍着好笑应了声好。 老太太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捧着手里的东西转身走远。 没等多久,玉青时的身后就响起了元宝含糊的喊声。 “姐姐?” “嗯?” “起了?” “唔。” 元宝用力用手背搓了搓眼睛,脸上的困意还没散,就急切地探头想看清楚昨晚上捡回来的人是什么样儿。 他惦记着宣于渊走之前说的那些故事,开口的时候字里行间都充斥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期待。 “姐姐,这人也会讲故事吗?” “她会不会知道于渊哥哥说的那只猴子最后怎么了?” 玉青时被他这话问得好笑,摁了摁眉心无奈道:“我想她大概不知道。” 毕竟那人说胡话信手拈来,兴起时什么歪七扭八的故事都能现场编。 别说床上躺着的那个小东西,就算是于渊本人,只怕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胡编乱造地说什么。 也只有元宝会当真。 得知这人不会讲故事,元宝脸上的期待顿时就散了不少。 他打了个哈欠,熟练地抱住玉青时的腰,撒娇似的蹭了蹭才抬头看着玉青时的下巴,笑眯眯地说:“姐姐,奶奶说今天你带我去薛家,咱们什么时候去啊?” 自跟薛家大闹一场,元宝就不肯再叫薛强哥哥。 明明还是个小人儿,却非要学着大人的样子唤一声薛家。 玉青时被他固执的变扭逗得可乐,拖着腰上的小累赘走到灶台边上看了看火,说:“等这药熬好我就带你去。” 元宝乖巧地嗯了一声在旁边等着,可安静不到一刻又忍不住问:“姐姐,屋子里的那个人也会留在咱们家吗?” “她要待多久啊?” “什么时候才走?” 元宝问这话没多的心思,只是随口问问。 玉青时听了表情却空了一瞬。 那小丫头年纪小,又不像于渊似的能直接开口撵。 再加上一身的伤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好……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苦笑道:“这话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等她病好了可能就走了。” 又不会讲故事,看着也没于渊哥哥可靠。 元宝扒拉着自己的两只手进行了对比,愁得不行的叹气。 他愁肠百转地说:“她看着比我还没劲儿呢,什么活儿也干不了。” “要是留在咱家,岂不是光吃不干的?” “那咱家怎么养得起她啊?” 玉青时没想到这小脑袋瓜里除了吃和玩儿还能想到这个,微怔之下撑不住笑出了声。 她点了点元宝的眉心,失笑道:“这话是跟谁学的?” 元宝一揩鼻子答得掷地有声:“于渊哥哥教我的!” “他还跟我说,就算是捡也得捡他那样的,能吃能说能干活儿,一点儿都不浪费。” 玉青时的笑容凝在嘴角,蓦的有些心累。 那人一天到晚到底都教了些什么? 能吃能干活儿,他当自己是骡吗…… 与此同时,刚刚上了船的宣于渊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跟在他身后的人紧张得脚步一顿,低声说:“主子爷,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宣于渊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打量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懂什么?” 说完又是一个响得差点把船尾都震得颤起来的喷嚏。 跟着的人生怕这位爷是受了风寒,紧张得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宣于渊本人全然不在意,反而是摸着发痒的鼻子美滋滋地往里走。 “肯定是迟迟想我了。” “啊……” “啊啾!” 第146章 你儿媳是银子成的精? 玉青时完全不知道某人在靠着凭空想象扭曲自己的意思。 等灶上的药熬好放凉,就拿去给还昏睡着没醒的小丫头喂了下去。 跟昨晚怎么都撬不开嘴的艰辛相比,过程出人意料的轻松。 一碗药见底,玉青时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在她的鼻子下试了试,确定呼吸是稳的,把碗放下说:“元宝,把风筝放下咱们该走了。” “好嘞!” 元宝抢先一步蹦出了门,玉青时正想上锁,可转念不知想到什么,又把挂上去的锁头撤了下来。 元宝见状奇怪道:“姐姐,不锁门吗?” 玉青时把锁头拿进院子放好,说:“屋里还有人呢,万一咱们把门从外头锁了,她想出去出不去怎么办?” 元宝走之前还蹦进去看了那人一眼,听到这话立马就说:“我觉得悬。” “她看起来就不像是睡够了的样子。”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回头望了屋内一眼,淡淡地说:“咱家里养不了闲人。” “等她睡够了,还是要走的。” 说完不等元宝废话,她拉着元宝就出了门。 薛家。 玉青时带着元宝到时,正好是最热闹的时候。 一对新人正在拜堂磕头。 一群小孩儿又跳又笑地凑在门前探头看,叽叽哇哇入耳的都是笑声。 周围帮忙的村民也是聊得热火朝天,也没人注意到玉青时来了。 她撒手放开雀跃着想去看新娘的元宝,自己避开人群转进后厨帮忙的地方。 村里摆酒的章程都差不多。 在门前支起一个大棚子,把借来的桌椅板凳都摆在棚子下头。 洗碗切菜和做饭的地方,全都安置在了侧面。 秦老太正在帮忙炒菜,也没看到她。 玉青时四下看了一圈,见堆在大盆里的碗还是脏的,索性就拉了个小凳子在盆边坐下,抓起木盆里被泡得都变了色的丝瓜藤洗碗。 木盆里的碗洗了大半,外边的酒席也摆了一轮。 帮忙的人忙活着去把脏了的碗筷收进来,一股脑堆在盆里。 端着个木盆进来的三婶见到她,呦了一声好笑道:“迟丫头?”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吱声啊?” 玉青时抬起手背把落下来的额发揽到耳后,笑道:“家里有事儿来得迟了些。” “三婶,你端着的那个是要洗的吧?放这儿吧,我这就洗。” 虽说都是来帮主人家忙的,可这帮忙也分轻重活儿。 摆碗筷添饭端菜的,活儿就相对清闲些。 洗菜洗碗的,往凳子上一坐,就再也别想站起来。 手在水里泡上一整日,换作谁来了都不舒服。 头脑稍灵活些的,就都不大愿意揽这活儿,全都找了由头去忙别的。 主人家也料到了这一点,会事先安排自己家里的人来干。 可今日也许是玉青时快人一步,这偌大的木盆边上竟只有她一人。 三婶看她的手都被泡得发了白,忍不住小声说:“你这丫头怎么死脑筋?” “外头的席还得摆上好几轮,你得洗到什么时候?” “年轻的姑娘媳妇儿都在择菜摆碗,你倒是会给自己揽辛苦活儿。” 三婶这话是当真心疼玉青时。 玉青时听完不以为意地拧了拧手里的丝瓜藤,说:“没事儿,什么活儿都是干。” 这里人虽是杂,可谁也顾不上谁。 她在这儿既帮了忙堵住了别人嚼舌根的嘴,也省得碰上薛家人心烦。 “你呀。” 三婶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把手里的盆放下却没直接走,回头看了眼有几个年轻的媳妇儿在一旁磕牙,啧了一声就说:“全子家的,这么些碗一个人得洗到什么时候?” “你们快来搭把手,外头的都快供不上了。” 被点到的小媳妇儿嘴上说着好,可等三婶一走,就又转头去做了别的。 玉青时对此并不在意,打算在这里盘桓上半日就走时,碗堆前突然多了个人影。 “哎呦呵,这不是玉青时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 本应在前头的薛大娘不知为何来了这里,盯着玉青时就龇牙乐。 就像是个苦读多年不中的牙酸书生终于扬眉吐气中了秀才,恨不得把嘚瑟刻到骨子里,再把那一层人的皮子扯了让人看个清楚。 玉青时无意跟她打机锋,闻言勾唇笑了下,说:“有一会儿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来搭把手是应当的。” “倒也不必薛婶亲自来致谢。” 薛大娘来一趟本就不是为说谢,可话头被这么一堵,顿时就没了先前的神气。 她烂着脸地呵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今日我家强子娶媳妇儿,倒是辛苦你在这儿帮忙洗碗了。” “也是,有些人痴心妄想不成,也只能是干些洗碗刷筷的活儿,哪儿是能上得了台面的。” “不像强子媳妇儿,大气又懂礼,不论是谁见了都满意得很,我……” “薛婶儿,谁见了都满意的是银子。” “你儿媳妇儿是银子成的精?” “你……” 说出去的话被玉青时不痛不痒地挡了回来,薛大娘气急之下没过脑子就说:“既然说了是乡亲,今日怎不带着你那个狗腿子来?” “怎么,又准备去祸害谁家的汉子,那个瘸子男人入不得你的眼了?” “你……” 啪! 玉青时捏着碗沿的手似是不小心滑了一下,一个粗瓷碗就此跌到地上,哗啦就碎成了瓷片。 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打断了薛大娘的话,也把玉青时眼底积压的阴沉勾出了表面。 就跟碎瓷的边缘似的,锋锐又渗着阴寒。 薛大娘被这动静吓得下意识一顿,咬着牙没说话。 玉青时若无其事地伸脚把瓷片踢到旁边,漫不经心地说:“薛婶,今日是你儿子大喜的日子,你不去忙着招待宾客,来这里嚼舌作甚?” “怎么,觉着今日不够热闹?” “想再多添点儿谈资?” 玉青时的声调柔柔的,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她没什么脾气。 可薛大娘触到她的眼睛,心里却不明所以地就起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凉意。 她故作镇定还想说什么,可话没出口就被赶过来的一个人拉住了手腕。 “薛婶儿,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来送亲的人吃完席就得回去了,你还不赶紧去招呼?” 薛大娘酝酿许久的羞辱不等劈头盖脸糊在玉青时的脸上,就被人匆匆叫走。 来叫她的是村长家的儿媳芳嫂子。 她看着薛大娘走远了才在玉青时的身边坐下,翻腾出个丝瓜藤握在手里,满是无奈地叹了一声,说:“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老实了。” “她张嘴就喷粪,你往地上摔碗做什么?” “直接朝着她的脸上砸啊!” 玉青时跟芳嫂子接触不多,不成想这也是个性子火爆的。 她愣了下摇头笑道:“没必要。” 今日是薛强大婚的好日子。 虽是对薛强没多余的情分,也自认不亏欠他什么。 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薛强之前都帮了她不少忙。 这样的日子,她也无意多事坏了喜气。 方嫂子不知她心中所想,唉了一声就跟她说起了别的。 玉青时心不在焉地跟她说着话,余光一闪瞳孔毫无痕迹地缩了缩。 她眼带狐疑地看向被棚子遮住的角落,心里泛起点点疑光。 那里刚刚是不是有个人影在看自己? 第147章 嚼舌风言 薛家的席面摆得宽,棚子也搭得广。 整个门前包括前头的大道都是围了起来的,棚布是特制的,隐隐绰绰能看到人影,却看不清人的面目。 坐在玉青时这个角落里,除了敞开的那个位置能看到外头,其余什么都不大看得清。 玉青时恍惚间从内向外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可等转过头来仔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好像刚刚那种被人盯着的恍惚只是她的错觉。 一旁帮着洗碗的芳嫂子注意到她在走神,以为她是在为薛大娘的话难受,忍不住叹了一声说:“迟丫头,薛婶儿那人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这事儿村里人心里都有数。” “不管她说什么,你听了只当作是个屁放了就过了,别啥都往心里去,不然就跟癞蛤蟆趴脚背似的,多膈应人。” 她话说得糙,理却实在。 玉青时心里虽是没什么波动,面上却露出了受教的笑,点头说:“嫂子说的我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 “你自己行得正端得住,谁说什么都不用往心里去。” “就她那样的,谁愿意多搭理她一字半句?” “你跟她多计较,跌份儿。” 芳嫂子是个实在人,性子也很耿直。 再加上元宝在村学帮着她家的铁牛出头,她心里念着玉青时的好。 打开话匣子就止不住,一边帮玉青时洗碗,一边说起了薛强的新媳妇儿。 这儿媳是薛家两口子亲自选定的,说是满意得很。 逢人就夸得天花乱坠,不像是娶了个人间媳妇儿,倒像是迎来了天上的飞仙,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往这儿媳的身上套。 可这村与村之间本就隔得不远,又多的是闲着无事嚼舌的人,谁家稍微一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不用多久就能像野草的种子似的,顺着风传得到处都是。 芳嫂子四下看了一圈,见无人往自己这里瞧,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这新娘叫刘慧慧,是薛婶娘家的表亲。” “我之前就偶然听人提过,说是这姑娘不安分,跟外头的一些混子时有往来,之前还说是要嫁到县城去,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着急忙慌地嫁给了薛强。”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摇摇头微妙道:“薛婶现在话说得满,漂亮得很。” “可依我看,婚事办得如此仓促,只怕是没那么简单。” 玉青时不关注村里的流言动向,也无所谓人的嘴里最近又在嚼什么。 可听到芳嫂子这话,她的眼里还是免不了多出几分意外。 薛婶本身就是个嚼舌的好手,舌头抻长了绕树三圈只怕是都还能剩下三尺。 芳嫂子都能说出几分道道的流言,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注意到玉青时没来得及掩饰的愕然,芳嫂子笑得愈发讥诮,低声说:“听说刘家陪嫁了一头驴,还有不少衣裳棉被。” “跟娘家表亲结亲,本就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儿,又得了这么丰厚的嫁妆,自然什么流言都成了烟云,不值得在意。” 玉青时没想到洗个碗还能听到这样的传闻,默了片刻很是唏嘘地说:“嫂子,这话可不能说给旁人听见。” “否则让薛婶听了,只当咱们是见不得她得了个这么好的儿媳呢。” 芳嫂子愣了下哈哈笑了起来,用沾了水的手指隔空指了指玉青时的鼻子,笑说:“狭促。” 有芳嫂子一起,堆成了小山的碗堆很快就见了底。 外头人声来往鼎沸,热闹了大半日,薛家的婚宴总算是到了尾声。 来吃席的人走了,剩下的就是些帮忙做活儿的人。 厨子把剩下的饭菜一股脑地弄好端上桌。 桌边只有十个凳子,坐不下的人就只能端碗站着。 这时候吃饭就不讲人情了,全看手速。 谁稳准狠,谁的碗里的菜就能堆得冒尖,甚至还能抢到好几块流着肥油的大肉片。 谁要是慢了,不等筷子挨着大碗边,碗底就只剩下了残汤剩水。 玉青时许久不曾参与这样的场合,浑身上下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不适。 她端着一碗杂粮饭被挤到外围,若不是芳嫂子眼疾手快往她碗里连着夹了好几筷子菜,只怕是连一碗饭都不见得能吃完。 吃过饭,众人帮着把该洗刷的收拾结束,各自叫上自己家的娃娃,拍拍吃饱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溜溜达达的就各自回家。 老太太一时还走不了,元宝吃饱了玩儿得兴起也不愿意走。 玉青时问了一圈谁都不走,只能是自己一人折了回去。 到家后第一时间就是推开门看看屋内的情况。 头先喂药的轻松让她忍不住怀疑屋子里的小丫头已经醒了,只是怕被自己撵出去才一直装昏。 她特意没锁门,又把话撂在了院子里。 本想着等自己回去时这小丫头说不定就自己走了。 可等进屋一看发现床上的人还是闭眼睡着,她的眼角失控地跳了起来。 难不成是自己猜错了? 她压住眼底狐疑用手背在小丫头的额头上试了试。 摸着还是烫手。 “真没醒?” 玉青时的小声呢喃谁也没听到,床上的人也依旧睡得平静。 看样子打雷都不见得会醒。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疑惑,转身准备出去给这小东西熬药。 可走到门前就看到地上有几个不太清晰的脚印。 还能清楚地看出脚趾的痕迹。 这几日都不曾下雨,地上干燥得很。 别说是正常走,哪怕是走一步在地上用鞋底搓一刻钟,再走时也不至于会在地上留下痕迹。 而地上的脚印却是湿的。 证明这人刚刚去过带水的地方,不小心湿了脚。 玉青时不知想到什么,眉心不受控制地多了个小小的褶皱。 她装作弯腰整理裤脚的样子,凑近用手在脚印上点了点,放在鼻尖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洗碗水味儿,脑中白光一闪,顿时被气得有些好笑。 她意味不明地用眼角余光扫了眼床上躺得安然的人,迈步直接走了出去。 人不大,鬼心思倒是不少。 什么时候醒了溜出去跟到了薛家都没人知道。 她倒是要看看,这小玩意儿能闭着眼装到什么时候才肯醒。 第148章 她想做什么? 玉青时有心想掩饰点儿什么的时候,谁也察觉不了。 故而床上的人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了。 她等了很久,确定屋内没人才悄悄把沉重的眼皮撬开一条不明显的小缝,偷偷摸摸地快速扫了一眼。 屋内没人。 隐隐能听到院子里有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空气中也渐渐传来了药特有的苦涩味儿。 别的小孩儿闻到这股药味儿,可能就要红眼睛抹鼻子地开始掉眼泪,生怕苦苦的药会被喂到自己的嘴里。 可她闻到这味儿,第一反应就是又期待又紧张,生怕这口药不是给自己的,唯恐自己少喝了一口,没来得及尝出这药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挨过无数的打,时常被人当做撒气的玩意儿,拳打脚踢都是家常便饭,一日或许一顿饭都吃不上,可每日的巴掌却总是少不了。 被打的次数多了,一条贱命也没机会尝试药的滋味。 这身从不见好的骨肉就跟正常人的有了区别,再疼再难受,一口气吊住好像也就过去了。 她昨天本以为自己会死,可谁知今早上就醒了,生怕自己会被撵出去,死死地闭着眼不敢出声。 直到听到玉青时的话,心又凉了大半。 还是没人想要她…… 可是…… “我要是能帮她,是不是就能留下了?” “要是我……” “姐姐!” “你慢点儿。” 元宝冲进门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床上的人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是从未醒过。 元宝扑到玉青时的怀里闹腾了一会儿,就一刻也闲不住地想进屋去看看屋里的人醒了没醒。 看到床上的人,他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说:“她怎么这么能睡?” “晒屁股的太阳马上就落山了,还不起呢。” 玉青时被他这话逗得弯了弯唇,漫不经心地说:“睡够了自然就会醒。” “你别捣乱,去那边玩儿。” 元宝不甘心地啧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扇子蹦跶到旁边去蹲好,托着下巴眼巴巴地问:“姐姐,奶奶说我明日就要回村学了,是吗?” “是啊,明天你和铁牛一起去。” “不过先说好,这次去可不能再惹事儿了,否则下次再伤着可没人管你。” 元宝想起之前的事儿小眉毛就绞作了一团,很是郁闷地捏着手里的泥团。 他像是跟那团泥有什么深仇大恨。 一下更比一下用力,捏得咬牙切齿地面目狰狞。 等把泥团搓得都圆了,才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说:“上次那是我大意了,不然才不会受伤呢。” “等我力气再大些,我就……” 玉青时无声挑眉:“你就什么?” “我……” 捕捉到玉青时话中不明显的危险,元宝眼珠一转很是识趣地说:“我好好跟他们说,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干啥非得把人往粪坑里摁?” “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么?” 他说完仿佛是怕玉青时不信,特别认真的咧嘴露出个笑,真诚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跟他们讲道理。” 玉青时知道这小家伙的话当不得真,可对上他极力带出诚挚的目光,唇边还是倾泄出了些许浅笑。 她揭开熬药的罐子往里头加了点儿水,看着烟雾缭绕的药罐子,好笑道:“知道讲道理就行。” 元宝欲盖弥彰的嘿嘿笑着继续揉捏手里的泥团,折腾半天弄出一大一小的两个四不像。 左手拿着大的,右手捏着小的,蹲在石磨上自己跟自己玩儿弄出了三人大战的动静,热闹得不行。 玉青时没多理会他,把药熬好倒出来放凉,就端着进了屋。 屋子里的人还是合眸睡着没什么动静,喂药的时候也很乖巧,一碗药半点儿劲儿没费就见了底。 玉青时手里的药碗刚放下,秦老太就拎着几根凳子进了门。 她把凳子放下就着急进屋,看到床上的小丫头还是睡着,伸手试了试脑门忍不住说:“怎么还是热着?” “这样下去万一把脑子烧坏那可就糟了。” 老太太着急得真心实意,玉青时见了却有些说不出的无力。 这小丫头早就醒了,只是…… 她知道自己说了老太太估计也不能当真,顿了顿索性说:“比起昨晚已经好不少了,都说药吃下去也得慢慢起效,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也是常有的。” “只能是这样了。” “对了,你昨晚上就没睡好,要不今晚你去跟元宝睡,我来守着。” 老太太白日里就在薛家忙活了一整天,这会儿虽是强撑着精神说话,可笼罩在眉眼间的疲色却挡不住。 玉青时哪儿会忍心让她熬? 而且她也想看看,这小丫头什么时候才会露尾巴。 不等老太太再多说,玉青时就直接扶着她往外走。 “不用。” “我看着就行。” 玉青时坚持如此,秦老太也没法子。 她和玉青时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夜色刚下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 糊了一手泥的元宝被叫进屋睡觉,秦家的小院也慢慢静了下来。 玉青时拿了个小凳子在床边坐下,趴着趴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等她呼吸平稳,床上的小丫头悄悄地睁开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动动手指,把头转向玉青时,看着她的脸刻意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若是没睡熟的,或者是瞌睡浅的,听到这动静也就醒了。 可玉青时没受半点影响,稍微调整姿势睡得比先前更沉了些。 确定玉青时不会醒,在老太太口中可能随时都会命悬一线的小丫头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几乎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她没鞋,赤脚走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像个水面的浮萍似的,悄无声息地就到了门前。 她攥着藏在腰带深处的东西,难掩紧张地回头看了睡着的玉青时一眼,咬住唇屏息走了出去。 小丫头刚走出院门,睡得很沉的玉青时睁开了眼睛。 眼神清明略带冷意,全无睡过一觉的痕迹。 她掌面撑着残留体温的床铺站起来,默默在心里数了几个数,估摸着那个小丫头已经走在了前头,这才放轻步子暗暗跟了上去。 白天她在薛家时,曾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只是当时来不及多想。 回来后却在屋内发现了沾带洗碗水味儿的脚印,证明那时在棚子外头盯着她的人或许就是这个小东西。 只是这小丫头白日里装昏迷不醒。 入了夜背着人偷溜出去。 她想做什么? 走在前头的是个不大的小丫头,身上还带着伤病,所有注意力都在脚下的路,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个尾巴。 玉青时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截,意识到她想去的地方是哪儿,眉心不动声色地狠狠一跳。 这丫头要去的地方是薛家? 第149章 可是他们骂你啊 夜色深而远长。 夜间行人走过,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就只能听到路边叫嚣的虫鸣之声。 玉青时尾随着试图把自己隐没在深夜中的小丫头止步薛家门前,看到她掏出个东西插入大门的锁眼,眉梢不由得无声上扬。 还会溜门撬锁? 难不成是打算来偷东西的? 专心撬锁的人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用一根铁丝把门锁捅开,屏息轻身宛如夜间游魂一般入了薛家的院门。 白日里的喧嚣散去,忙碌了数日的薛家人也早早睡下。 谁也不知道院子里多了个不速之客。 整个院子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蹑手蹑脚的人影行走极为小心,一点儿多余的动静也没发出来,摩挲着走到院子里的水井前,撕开衣裳的一角拿出一个不大的纸包就准备把里头的东西洒进去。 可纸包刚打开一角,她的手腕就被一只从身后冒出来的大手狠狠捏住,再也动弹不得。 她惊愕之下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可不等出声半张脸就被玉青时的手捂了个严严实实,一丝声响都没泄出,浑身僵硬着被玉青时拉着出了薛家院门。 玉青时把人拉出薛家,走出去一截一把抢过她手里紧攥着的纸包,打开闻了闻,神色骤然大变。 她把含怒的声音压在嗓子里,盯着眼前人慌乱无措的双眼,咬牙说:“这是砒霜,你想干什么?” 若不是她白日里起了疑心,抢在她把砒霜洒到水井里的时候把人拦住,明日一早不知情的薛家人爬起来吃用井中掺了药的水,不到半日全家老小就都能丢了性命! 这是要灭薛家满门! 小丫头怎么也没想到玉青时会察觉跟出来,还把自己抓了个正着。 不到巴掌大的脸白得惊人,惊恐的冷汗也韭菜似的一茬接着一茬地往外冒,她眼神接连闪烁,还没想好解释的说辞,心急之下就想去抢玉青时手里的东西。 玉青时随手把砒霜包好塞进自己怀里,看似纤细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度,攥着她的手腕沉沉道:“你初入秦家村,与薛家也素无恩仇,为何想下这样的东西到薛家的水井里?” “你知不知道这是杀人?” “万一薛家人真的为此出了差错,你就算是有八个脑袋都不够赔命!” 小丫头听到这话非但半点不怕,眼里甚至还泛着难以理解的倔。 不大的年纪,说出的话却狠辣得让玉青时都感到心惊。 “那又怎样?” “他们一家都该死!” “他们一家那么多个人,死了我去砍头偿命也不亏!” “我不怕!” 玉青时被这话惊得一时忘了言语,呐呐地看着眼前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丫头愕然失神。 自己难道看走眼了? 这丫头与薛家有旧日恩怨? 可是…… “你到底什么来历?” “为何要对薛家下此狠手?” 初见时玉青时就知道,这丫头看着柔弱年少,但或许是过往经历的缘故,实则是个果敢手狠的。 否则也不会敢把她给的药粉下到别人的水里,还趁乱从二楼跃下逃出,甚至还跟着自己到了这里。 可她也没想到,这小东西竟能狠绝到如此程度。 小丫头听到这话眼神闪了闪,瞬间变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咬着牙一声不吭。 玉青时被这古怪的沉默气笑了,没好气说:“行,不说也罢。” “你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左右后果你自己担着。” “你我非亲非故,我的确是不该多嘴过问。” 玉青时说完转身就要走,刚刚还闷得像块石头的小丫头见状着急了起来,脑子还浑噩着腿先追了过去,抓着玉青时的手小声说:“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我……” “我本来也没打算收留你。”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的手,无视她眼中的哀求挣扎,冷声说:“只是我到底是救过你的命,你来日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别往我身上攀扯就行。” “小小年纪心狠至此,你这样的人物,我可不敢多言。” “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不是。” “我只是……” 眼看着玉青时越走越远,被迫站在原地的小丫头什么也顾不得拔腿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可是他家有人骂你啊!” 玉青时脚步猝然一顿。 只听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摔倒在地上的小丫头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他家那么多人骂你,还咒你不得好死,这样的人活着做什么?” “就该全都死干净,最好是永世都再用不上那张恶心人的嘴!” “别说是让我去赔命,哪怕是死了以后下地狱我也不怕。” “他们都该死!” 她的声音不大,字字传入玉青时的耳中却如雷声震耳,一字一句敲打得她险些缓不过神。 玉青时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她,愕然道:“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都该死!” “所有人都应该去死,这些人就不该活着!” “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他们,全都杀光!” 玉青时自认心狠无情,可乍一下碰上个比自己还绝的,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见她没再往前走,趴在地上的小东西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拉扯住她的裙摆小声说:“我不是光吃不能干活儿的废物,我能做很多事的,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你让我留下来,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像是怕玉青时不信,她重重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我能帮你报仇,帮你出气,杀人放火都可以,我不怕死的,真的不怕。” “我可以……” “闭嘴。” 玉青时面色复杂地打断她的话,没好气道:“谁用得着你帮忙杀人放火?” “你以为你是土匪?” “我……” 似是察觉到玉青时的不悦,她难掩惶恐地攥紧手中裙摆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 玉青时忍着烦躁看了她一眼,说:“你跟薛家当真无往日恩仇?” “没……” 她是初到秦家村,在此之前连薛家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白天悄悄跟人打听了方向,背着玉青时追到薛家,又不敢现面,只能藏在不远处的大草垛里,凑巧就听到了很多议论玉青时的污言秽语。 她想跑去偷看玉青时在哪里,结果躲在棚子后就正巧赶上薛大娘去找玉青时的言语麻烦。 薛大娘说话算不得好听,可再难听的话顺耳边风一过就不值得在意。 那些话在玉青时的心里一丝涟漪都没留下,却让这小东西生了怨毒之心,就想趁着今晚无人察觉来把薛家满门都药死。 她大约从没想过什么从前往后,还没长大的脑袋里也想不了那么多复杂的东西。 她只知道玉青时救过她两次。 哪怕是用自己的命来填都是理所应当。 她不怕药死别人一家满门,也不怕自己会被抓去砍头偿命。 她只怕玉青时现在知道了,会更不想要她…… 第150章 就当我捡了个妹妹 扪心自问,这么个年纪不大心思不少,还偏生有一副狠辣心肠的小丫头,玉青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招惹。 要是按她的心思,大约就是直接把人撵走,再也不见就是全了这次的缘分。 可这小丫头倔得惊人,能托着重伤身躯从镇上追随至此,不顾还在发热的身子就要去毒死薛家满门。 现在被玉青时关在门外,也能就在门前蜷缩着一步不肯离。 她就像是道边常见的刺果子,看着丝毫不起眼,可一旦沾到衣裳上就怎么都扯不下来。 玉青时拉了她一把,她顺势抓住玉青时的手,就死也不肯再放开。 玉青时没想到自己自认算尽人心,最后却被这么个刺头缠住了手,一时头疼得简直脑袋都大了一圈。 她隔着院门看着外头的小身影,沉默了很久还是打开了门。 罢了。 许是她前世作孽过多欠下的债,这辈子才会被逼着日行一善。 看到院门开了,蜷在地上的小丫头立马就爬了起来。 她看着玉青时平静的脸紧张得呼吸再三停滞,身体轻飘飘的,耳边也轰隆隆的全都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异样声响。 见玉青时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她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往前一步轻轻拉住玉青时的手,小声说:“让我留下好不好?”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他们都打我,想把我卖到花楼。” “只有你没打过我……” “我求求你了,让我留下好不好?” “我求求……” “进来。” 玉青时侧身把路让出来,转身朝着屋内走的同时说:“进屋说。” 小丫头喜出望外的瞪圆了眼,觉得踩在地上的感觉一点儿也不真实,恍惚是每一脚都踩在了棉花上。 她头重脚轻地跟着玉青时进屋,脸上找不出刚刚扬言要毒死薛家满门的狠辣,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手足无措的局促。 动也不敢动。 呼吸也放得很轻。 玉青时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她,说:“砒霜哪儿来的?” “那些人在酒楼晕倒以后,我从黄妈妈身上摸走的。” 玉青时无声皱眉:“黄妈妈?” “就是那个打我的婆娘,她姓黄,是一个拐子。” “拐子?” “对。” 就像是怕自己说得不清楚会惹玉青时不高兴,她仔细想了想才说:“从我记事起就在她身边了,她们都说我是被她捡来养大的。” “她们那一伙人经常四处走动,看到没有大人看管的小孩儿,不论男女都会设法拐走,然后卖到别的地方去。”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 “因为她有时候会逼着我去找落单的小孩儿说话,让我把掺了迷魂药的糖分给那些小孩儿吃。” 说完似乎是怕玉青时会嫌弃自己,她又赶紧说:“不过这样的事儿我没做过几次。” “我这次被他们追着打,就是因为我把他们关起来的几个孩子放跑了。” 玉青时对过往之事没什么细究的欲望,默了片刻说:“这么说,你不是被卖给她的丫鬟?” 小丫头听了连连摆手:“不,不是。” “我真的不是。” 见她否认得爽快,玉青时要笑不笑地眯起了眼,玩味道:“你可知对我撒谎的后果?” 小丫头大约是头次见她对自己笑,恍惚下愣了愣,很是局促地低着头说:“我真的不是被买来的丫鬟。” “我要是敢撒谎,就让我再被黄妈妈抓回去,不得好死!还有……” 被抓回去于她而言大概是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事儿,提起黄妈妈时瞳孔都在颤。 玉青时见状打断她的赌咒,无奈道:“小孩儿家家的,什么生啊死的,说话也没个忌讳。” “罢了。” 她站起来说:“外头的盆里装着水,去把脚上的泥洗干净,然后进屋睡觉。” 小丫头忐忑了很久,一颗不大的心差点把胸腔的肋骨都撞得四分五裂,没想到自己真的被接受了,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嗓子说:“我……” “我可以留下了吗?” “我是不是……” “是。” “但是丑话先说在前头。” 玉青时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类似今晚这样的事儿,不许再犯。” “否则让我知道,绝不轻饶。” “还有,把之前从那些人身上学的坏毛病都一一改掉,往后不许再拿人命不当回事儿,也不许动恶心思,否则这家门容不下你。” “好好好……我都听你的……” 小丫头含着眼泪不住点头,看着倒是有了几分孩子的童稚之气。 “我一定听话,保证不会给你惹麻烦,我保证……” “那就好。” “去洗洗干净,不然不许上床。” 玉青时的话刚说完,刚刚还差点抹了眼泪的小丫头就急哄哄地奔了出去,生怕晚了一刻就会惹得玉青时不高兴。 听到院子里响起的淅沥水声,玉青时靠在门框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人之生死或轻或重,可手上染的每一滴血,最后都会化作不归路上的基石,最后指向的只能是万劫不复…… 她当年…… 咚! 院子里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响打断玉青时的思绪,她惊然回头看清院子里倒下的人影,忍不住掩面叹了一口气。 这小丫头接连受惊,又紧绷心神许久,熬到此时得了个确切的归处,猛地松懈下来一身的硬骨头就全都垮成了烂泥。 再也顶不住直接晕死过去。 玉青时把她抱进屋,又打来水细细擦去身上的污泥,看清她脚底翻飞的血肉,叹了一声去把之前剩下的小半瓶药膏拿了出来。 这药膏是好东西。 她脚上的皮肉伤不到半月就结痂愈合,一点儿疤痕都没留下。 床上的小姑娘得了额外的恩惠,脚底模糊的血肉也在慢慢愈合。 可她伤得实在太重,病得也厉害。 连着昏睡三日不醒,急得老太太祷告遍了满天神佛。 第五日时,床上昏睡许久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玉青时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在旁边,见她醒了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她把药碗放在旁边,目光落在满眼恍惚甚至还有些紧张的小丫头身上,轻声说:“你叫什么?” 小丫头努力咽下干涩的口水,小声说:“春草。” “春草?” 春风一起,枯草生根。 名儿没什么深意,可跟人的性子还挺相衬。 玉青时把放凉了的药碗递给她,见她问也不问仰头就灌了下去,眼里泛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 “往后就留这儿吧,等你找到想去的去处,什么时候想走也行。” 春草双手捧着药碗,用舌尖小心地舔去嘴边的药渍,闷声说:“我不走。” “我哪儿也不想去。” “我只想跟着你……” 玉青时被这话逗得啧了一声,拿过药碗说:“不走也行。” “左右你都这么大了,也能帮着干活儿。” “对了,你几岁了?” 春草老老实实地摇头。 “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从记事起就在黄妈妈身边跟着,天天挨打,到现在也分不清年月之分,无处可知自己的年岁。 玉青时不知想到什么抿了抿唇,说:“不知道也无妨。” “你喝完药再歇会儿,一会儿做好饭了我叫你。” 眼看着玉青时就要走出去,春草着急地撑起了小身板,期待又紧张地说:“我……我……” “我往后……往后……” 玉青时回眸看着她,见她半天没把想说的话说利索,笑了下说:“跟元宝一样,叫姐姐吧。” “就当……” “就当我捡了个妹妹。” 第151章 美人面下蛇蝎骨 玉青时看着性子好,实际上外热心冷,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这一点不光是她自己清楚,养大她的秦老太也心知肚明。 之前让于渊留下,是因为实在是甩不开手,玉青时不得不暂时让步。 可她能松口让春草留下,却大大出乎了老太太的预料。 老太太乐得见玉青时的身上多些活人的温热气,手里拿着一件玉青时往年的旧衣正在试着改小,回头看了眼在屋里养病的春草,压低了声音笑着说:“让她留下也是好的。” “毕竟这么个小丫头,无亲无故的要是再落入恶人手中,还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 家里虽是穷,可也不缺这一张嘴的饭。 互相凑合些,总能把这丫头的命留着。 玉青时把老太太手里的衣裳拉到自己手里,接过针线淡淡地说:“留下就留下吧,左右多这么一张嘴吃饭也饿不死谁。” “她都这么大了,也能帮忙干活儿,就当是捡了个小丫鬟。” 她话说得干脆,手上的动作却细致得很。 不到半日的功夫,一件大了许多的衣裳就被改得合乎身量,春草换上一丝不多一丝不少,恰到好处。 这衣裳是玉青时往年穿旧了的,破损的地方不少,甚至还打着或多或少的补丁,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可哪怕是这样的旧衣裳,于春草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 她就像是得了个易碎的宝贝,手指摸到衣裳边角的时候也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料子撕出个洞来,就连走路的动作都刻意放轻了不少。 衣裳能改小了凑合穿,鞋却不能。 虽说春草自己完全不介意赤脚在地上来回走,也无所谓皮肉会不会被地上的石子刺痛,可玉青时一看到她那双沾了泥的脚底就觉得头疼。 趁着春草还在床上养病的几日,玉青时搜罗了家里仅剩不多的料子,赶着给她做了一双新的鞋。 赤着的脚穿上了新鞋,破衣烂衫也换成了干净的旧衣裳,再把乱糟糟的头发梳洗一遍,之前还脏得看不出人样的小丫头立马就换了模样。 她五官眉眼生得秀雅,没有玉青时的容色惊人,可也绝对称得上是清秀。 只是洗干净了脸玉青时才发现,她的侧脸上竟然有个幼儿手掌长的疤痕。 那疤也不知是怎么弄的,歪歪扭扭地刻在侧脸,看起来就像个扭曲的大蜈蚣,凭着自身的扭曲彻底毁了这张如江南烟雨般清秀的脸蛋。 这样的疤痕留在别处尚可无谓,可落在小姑娘的脸上效果立马就不同了。 玉青时眸光闪了闪,不知想到什么,顿了顿才说:“这伤是你自己弄的?” 春草没想到她一下就猜到了,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上的疤,小声说:“唔……” “是我自己弄的。” 她虽是被黄妈妈自小捡来养着,可对黄妈妈而言,也只是个可打骂可换银子的轻贱货物。 太小的时候看不出姿色,再加上怎么打都没打死,就凑合着留在了黄妈妈身边。 可随着年岁渐长,黄妈妈逐渐就动了心思,想把她卖到花楼去。 春草人还没长大,就耳濡目染了许多污秽不堪,自知入了花楼等着自己的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索性就狠心赶在黄妈妈把自己换成银子之前先对自己下了狠手。 一块打碎的瓷片轻易就划破了脸上的皮肉,也彻底毁了这张还没来得及长成的脸。 恩客入花楼寻乐,寻的是美人乡,胭脂骨,理所当然要花银子买好颜色。 可她毁了脸,看起来与恶鬼无异,自然没人愿意花银子买她这样的货色回去糟心。 她自毁颜色,等同于是断了黄妈妈的财路,自那后虽是没了再被卖入花楼的困扰,可每日的打骂却比之前多了数倍。 脸上的伤始终不曾处理,随着年月渐去,看起来也就愈发狰狞。 春草之前一直觉得脸上有这么道骇人的疤痕是个好事儿。 起码她被打骂多年,从来没有人对她这张恶心的脸动过任何心思。 可如今对上玉青时略显诧异的目光,她突然就觉得难堪了起来。 她局促地低着头,双手近乎无措地把头发往前扒拉挡住侧脸,把所有的声音全都压在嗓子里,含糊地说:“我知道这脸看起来吓人,我会小心的。” “姐姐你放心,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我就用头发挡住,我绝对不会……” “挡住作甚?” 玉青时伸手近乎轻柔地帮她把散下来的头发弄到耳后,淡声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就不必藏着。” “人皮骨相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美人面下蛇蝎骨,真要是把人心剖开来看,只怕是比这可怖不止百倍。 她说完拿起小几上的木梳,把春草被抓得散乱的头发在脑后轻轻梳成一束,说:“这样挺好的。” 她的口吻平淡,却藏着不可察觉的温和。 春草呐呐地盯着她瞳孔无声触动,攥紧了的手却不知不觉地在缓缓松开。 玉青时没注意到她的情绪起伏,放下木梳就说:“你脚底的伤还没好,暂时不要多走动。” “我一会儿要出门,你在家里好生休息,有什么事儿的话,就跟奶奶说。” 在院子里择豆子的老太太耳背的毛病好像这几日好了不少,听见屋内的话立马就笑着应声:“迟迟你放心出门,家里有我和春草呢,出不了岔子。” “行,我知道了。” 玉青时应着老太太的话走了出去,不多时就出了门。 春草这几日接触得最多的人就是玉青时,想着院子里的老太太,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捏着手指迈步走出去。 老太太见她出来了,呦了一声赶紧说:“丫头你怎么下床了?” “你姐姐出门时说的什么你忘了?” “赶紧回去躺着,不然这一身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老太太是个心肠热的,人也慈和得很。 话一出口春草的紧张顿时散了不少。 她跟着黄妈妈等人在外漂泊不知多久,早就练就了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只是当着玉青时的面不敢放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那些沾染了污浊气的话术藏到血肉深处。 当玉青时走了,她就小心地释放出自己试探的触角,开始慢慢地试探自己的新家。 她用力深吸一口气,调整出个不太僵硬的笑,脚步飞快地走到老太太的身边蹲下,笑着说:“我没事儿。” “奶奶,我帮你干活儿。” 第152章 姑娘可愿前来? 玉青时今日出门,是为接元宝下学回家。 她出门得稍微晚了些,到村学门前时,元宝正被曾永清拉着手,仰头在跟他说话。 见到玉青时,元宝激动地哇了一声,瞬间化身成撒丫的小牛犊子直接扑到了玉青时的怀里。 玉青时揽着他站定,哭笑不得地点了点他的眉心,说:“没规矩。” “姐姐。” 元宝揽着她的腰亲热地蹭了蹭,哼唧着开始撒娇。 “我都十几日不曾见到姐姐了,心里实在是想得很。” “姐姐在家有没有想我?” “还有奶奶?” “奶奶想我没有?” 这就是个嘴巴闲不住的小泼猴,顺着一道弯就能撒欢蹦到天上去。 玉青时没理会他的耍痴,勉强把乱蹦的元宝摁住,对着走过来的曾永清很客气地笑了笑。 “今日来得迟了些,多谢曾先生照料。” 曾永清平日里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口舌虽不多利落,可一旦开口也能条理分明,有理有据。 唯独一对上玉青时的笑,脑子立马就成了一锅浆糊,耳后也泛着不自知的微红。 他难掩紧张地连连摆手,想了半日的话到了嘴边全都撞到了一起,说的是什么自己都听不清楚。 “不……不麻烦。” “多谢。” 玉青时低头拍拍元宝的脑袋,说:“跟先生告别,咱们过几日再来。” 元宝在村学里待了一月有余,别的不说,尊师重道的规矩还是学到了心里。 一听玉青时的话,立马就站直了身板,恭恭敬敬地对着曾永清躬身说:“多谢先生教诲。” “学生先回家了。” 眼看着玉青时带着元宝就要走,曾永清在舌尖撞成了乱麻的话终于捋出一条不明显的头绪。 他急声说:“姑娘止步。” “我还有事儿想与姑娘细说。” 玉青时一时想不到曾永清能有什么事儿跟自己说,第一反应就是低头看元宝。 这小家伙是不是又惹祸了? 元宝被她一盯头发根就开始炸毛,赶在曾永清开口之前说:“姐姐,我没打架。” “真的没有!” 他只是伙同了几个跟自己关系好的同窗,把那几个之前打铁牛的人摁到茅坑边上闻了半日的臭味儿。 但是真的只是闻,全程没动手! 元宝神色紧张地回想会不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正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辩解时,曾永清终于想起了自己忘了的是什么,解释说:“姑娘误会了。” “元宝聪颖乖巧,也不惹事儿。” “今日想与姑娘说的事儿,与他无关。” 他迟疑地顿了顿,对上玉青时充斥着疑惑的双眼,后脑勺嗡的一声响,好不容易捋清的脑子再度成了一锅煮开的滚粥。 他的异样过分明显,以至于玉青时脑中微光突闪,推辞的话也顺势到了唇边。 “我……” “我……” 异口同声的微妙让曾永清耳中轰鸣更为响烈。 他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还没出声就听到玉青时说:“先生请说。” 曾永清有心想让玉青时先开口,可又怕听完她说话自己就更是什么都想不起了,索性就红着脸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今日想与姑娘商议之事,事关村学事务,我只是个在村学中教书的学究,做不了主。” “姑娘若是方便,不如进去说吧。” “有个人想见见你。” 若是换作旁人,这副语焉不详的样子玉青时早就甩手而去。 可这人是元宝的先生,此处又是村学。 玉青时倒是没那么多顾忌。 她跟在曾永清的身后进了村学大门,转道入了旁边的小茅屋,就看到了里头坐着的一个老爷子。 村学中拢共就两个学究。 一个是曾永清,另一个就是举办村学真正的主人,徐先生。 徐先生年过花甲,姓甚名谁已无人过问,知道的人都尊称一声先生。 只是这位徐先生不大走动,见过的人不多。 玉青时活了前世今生两辈子,今日还是头一次见。 她没想到要见自己的是这位老先生,愣了下在门前站定微微福身问礼。 “见过徐先生。” 徐先生在村学中蹉跎半生,见过无数村中妇人。 可能像玉青时这般问礼的,却是头一个。 他花白的眉毛不露痕迹地向上扬起个小到无法察觉的弧度,笑着摆手:“姑娘客气了。” “我只是个还没断气的老骨头,哪儿担得起姑娘的礼数?” 说完他就指了指桌上铺开的纸,说:“秦姑娘,今日冒昧找你前来,是因老朽有一事想问,若不嫌弃,就进来说吧。” 元宝姓秦。 口口声声叫玉青时姐姐。 徐先生误称她为秦姑娘,实属正常。 玉青时本没想纠正,可全程慢了半拍的曾永清堪堪把丢在门前的魂儿揪了回来,不等脑子清明就说:“徐先生,这位姑娘不姓秦,您称错了。” 徐先生顿了顿,好笑出声:“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敢问姑娘名讳?” 被叫错时玉青时懒得纠正,被指正后也不多废话。 她唇边溢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轻声说:“晚辈单姓玉,唤青时。” “您若不弃,直呼名字即可。” “姓玉?” 徐先生把玉青时的名字放在舌尖缓缓吞吐了数遍,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丝谁也察觉不到的深色。 他的视线在玉青时的脸上飞快掠过,转瞬就恢复了自然。 笑了几声示意玉青时等人进屋坐下,指着桌上铺开的纸说:“元宝回家养了几日伤,回来后握笔练字熟练许多,还会写几个简单的大字。” “他说这是你给他临摹的帖,可是真的?” 桌上铺开的简易书帖,是玉青时连夜制出来的。 元宝初初握笔习字,手里捏了根笔看起来就像是猴子抓了根棒子,怎么挥舞都不得劲儿。 玉青时怕他幼时根基没打好,长大也难出一手好字,索性就自己裁了些纸,特地沾上朱砂,在纸上描了几篇能临帖临摹的字,好让他比照着一起写。 考虑到元宝本就不认识什么字,她写出来的都是些简单的,摆在桌上一眼也就认了出来。 她不太明白徐先生特意问起这个是为何意,可还是点了点头。 “不错,正是我写的,可是有什么问题?” 徐先生听到她的回答,搭在膝盖上的指尖无声蜷起了个小小的弧度。 眼里的笑意也更比之前更浓,像是想借着笑掩盖什么不能被人察觉的痕迹。 他盯着玉青时说:“如此说来,姑娘是可识文断字的?” 玉青时苦笑摇头。 “识文断字说不上,只是幼时被家母教导,略微会些简单的。” “您问这个是为?” 徐先生无声无息地敛去眼中深意,笑道:“其实今日寻姑娘前来,是有事相求。” “嗯?” “村学中缺个誊抄书本的人,姑娘可愿前来?” 第153章 太像了 听到徐先生的话,玉青时一度险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就连一旁的曾永清嗡嗡半晌的脑子都清明了一瞬。 这事儿是他都不知道的。 徐先生无视曾永清面上错愕,叹声说:“自来书本笔墨贵,寻常农户家中也承不起这份开销,村学中虽是有大小二十多个孩子,可这些孩子的手中都没可用的书本,也没一份像样的临摹书帖,在此受教导一年多的娃娃,可能至此都还不清楚如何握笔成撇捺。” “我倒是有心自己誊些典籍,以供这些孩子看看,可到底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之处颇多,永清又忙于旁的,此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他注视着玉青时笑得很是温和,轻声说:“我瞧姑娘笔锋锋锐,婉和中不失风骨,很是别致,想来誊抄典籍对你而言也并非难事。” 抄书无非就是握笔,确实不算是难。 可是…… 似是猜到玉青时在迟疑什么,徐先生又说:“誊抄典籍不是个轻巧活儿,很是辛苦,姑娘若是应下,自然也不能让你白白糟践了心力。” “这样,誊抄典籍时所用的纸张笔墨,都从村学中出,姑娘每抄录好一本,拿来我这里看过后,我按本数给你结银子,你看如何?” 徐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却又很有自己的章法逻辑。 温雅和气又让人难以直接回绝。 玉青时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一时又实在是想不起来,只能压下心头古怪,为难地说:“能得您称赞是我的荣幸,只怕我没那样的本事让您满意,万一……” “怎么会。” 徐先生笑笑打断她的推辞,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她说:“姑娘何不试试?” 话说至此,似乎就没了推拒的可能。 反应永远都慢半拍的曾永清动作难得利索了一回,很快就收拾出一叠宣旨和笔墨装在一起给了玉青时。 玉青时没收徐先生给的一两定钱,只是小心地把他给的幼学琼林收好,对着他恭谨颔首:“那我尽力而为,等抄录好后,再拿来给您过目。” 徐先生好性子地笑着点头。 “好好好。” “我等你的消息。” 玉青时和徐先生说话的时候,元宝就蹲在外头自己玩儿。 见玉青时出来了,立马蹦着跑到她的身边脆生生地叫了声姐姐。 玉青时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笑着说:“跟徐先生和曾先生道别。” 徐先生见状眸光不动声色地闪了闪,很是慈和地摸了摸元宝的脑袋,说:“跟你姐姐回家去吧。” “告辞。” 元宝是个闲不住的,不光是嘴里,手脚也好乱动。 哪怕是被玉青时牵着一只手,也不耽误他一步三蹦地跃起来,哪怕是走远了也能隐隐听到他的笑声。 徐先生眯着眼看他们姐弟俩走远,突然说:“永清。” “你可知道元宝姓秦,这位姑娘为何是姓玉?” 曾永清跟玉青时接触的次数极少,说过的话合起来都能数出个具体数。 听到这话一脸茫然,摇头说:“不知。” “只是上次我送元宝回家时,偶然听他说起,他跟玉姑娘似乎不是血亲。” “哦?” 徐先生摩挲着指腹暗暗惊魂,想着玉青时的那张脸,意味不明地闭上了眼睛。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他这声呢喃轻得不等风吹就散成了不可触碰的烟雾,让人难以听清。 曾永清晃了个神只来得及听清一声叹息,忍不住茫然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 “对了,你说她家住秦家村?” 曾永清点头:“不错。” “她下次来时,你记得事先跟我说。” 曾永清是个一根筋的书生,领会不到徐先生这话背后的深意,听到也只是说:“您放心,我记住了。” “好。” “你去忙吧。” 玉青时带着元宝到家门口,还没等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 那香味在风里化作一把小钩子,一点一点地勾动人的嗅觉,不等反应过来是什么的味道,肚子就先很识趣地叫唤出声。 元宝抻长脖子深深地吸一口气,激动地说:“奶奶在家做什么好吃的了?” “奶奶!” 玉青时手稍一松没拉住,元宝就兴冲冲地推开大门扑了进去。 院子里的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地把人接住,搓进怀里用力揉了揉,又怜又爱地说:“可算是回来了。” “我刚刚还和春草说呢,按理说早就该回来的人怎么还没见着影儿。” “你们要是再不回来,我差点就要去村口寻人了。” 元宝趴在老太太怀里嘿嘿地笑,眼珠骨碌骨碌转着四处找香味的来源,盯紧灶台上冒着烟的锅盖,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奶奶,锅里的是什么?” “闻起来好香啊!” “我肚子早就饿了,咱们快吃饭吧。” “你刚刚还跟我说不饿,怎么现在就饿了?” 玉青时进屋把抱着的东西仔细放好,出来看了一圈无声皱眉。 “奶奶,春草呢?” 老太太指了指后院,说:“后院择菜去了,她说趁你们还没到家,再弄点儿小白菜煮上,喏,这不是来了吗?” 被问到的春草抱着几颗翠绿的小白菜从后院出来。 她看到玉青时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地低头,可想到玉青时走之前说的话,又强行逼着自己把头抬了起来。 她看着玉青时的眼睛,心跳声如雷般震耳,轰隆不绝,让她几乎注意不到别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挤压嗓子,挤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含糊声:“姐姐。” “嗯。” 玉青时挽起袖子把她抱着的小白菜拿走,说:“不是说让你再休息几日吗?” “这么走动脚疼不疼?” 春草没想到玉青时还想着这个,愣了下赶紧摆手,想也不想就说:“不疼,早就不疼了。” “胡说。” 老太太把怀里的元宝推开,截走春草的话,摇头道:“伤在了肉上,怎会不疼?” “只是这丫头倔得很,怎么说都说不住,非要出来帮我的忙。” “今儿个的午饭就是她做的。” 动作麻溜,嘴也甜得很,一上午哄得老太太乐了不知多少次。 春草不太自在地捏着手指没动。 见玉青时要去打水洗菜,赶紧跑过去接了过来,说:“姐姐你去歇会儿,这个放着我来。” 她蹲在地上利索地洗菜,嘴上闷着,动作却快到惊人。 玉青时顿了顿没跟她争,转身走向灶台。 锅里焖着的是刚做好的韭菜饼,中间还蒸了一碗嫩嫩的蛋羹。 她把韭菜饼用筷子夹出来放好,又用帕子包着碗边把鸡蛋羹端到桌上。 春草把白菜洗好,拿起菜刀切成块状,在锅里加了清水烧开煮上。 灶里的火是热的,煮个素白菜快得很。 春草守着见差不多了,用笊篱把白菜舀到大碗里,又用勺子装了些清汤进去,这才端着大碗走到桌边。 她把碗放下就要走,可脚还没动就被玉青时拉住了手腕。 “姐姐?” “坐下吃饭。” 早就坐好的元宝兴奋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小凳子,说:“小娃娃坐这里。” “你来跟我坐。” 春草还不到灶台高的时候,就被棍子抽打到灶台边开始做饭。 每日做过不知多少,可从未获得上桌吃饭的权利。 忙活半日,她想的也只是能吃点儿剩下的就好。 似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上桌,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杵在原地。 玉青时拿着勺子把碗里的蛋羹分到两个小碗里,见她还站着没动,好笑道:“还愣着做什么?” 第154章 这份银子她要了 “我……” “哎呀,快坐下吃饭,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元宝不甘于动嘴,直接动手把她拉着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她刚落座,眼前就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羹。 玉青时往碗里放了个勺子,说:“小孩子一人一碗。” 元宝是个吃什么都香的,大咧咧地对谁都好,只得了半碗蛋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往老太太和玉青时的碗里各自分了一勺子,咬着勺子扭头看到春草不动,奇怪眨眼:“你怎么不吃啊?” “鸡蛋羹可好吃了,你快吃哇。” 春草看着眼前的碗踌躇咬唇:“可是我怎么能……” “能什么?” 元宝宝贝得不行地用舌头把勺子边缘的蛋花都划进嘴里,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说:“你叫春草?” “我是秦元宝,你……” 玉青时拿起筷子在碗边敲了下,盯着大有要长篇大论的元宝说:“元宝。” “食不言,吃饭的时候不许多话。” 元宝讨好的咧嘴笑了下把脑袋埋进碗里,再也没顾得上张嘴废话。 玉青时把一块冒着热乎气的韭菜饼放在春草的碗里,皱了皱眉说:“韭菜是发物,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少吃些。” “我在锅里给你煮了两个鸡蛋,一会儿你吃那个。” 从唯一一碗的鸡蛋羹里分得半碗,又得了额外的鸡蛋。 这样的场景,饶是春草素来胆大敢想,却也是不曾敢痴心妄想过的东西。 她有小动物的直觉,更多的是求生的本能。 生怕自己再多说或许会惹人不喜,用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逼着自己拿起了碗里的勺子。 老太太端着碗在一旁看着,既心酸又心疼。 比元宝大不了几岁的姑娘,竟被折腾成了这副样子…… 吃过饭,元宝被使唤着收拾碗筷。 他倒腾着小短腿来回地跑,春草正想说去帮忙,手里就多了个小碗。 小碗里装着两个刚出过的白水蛋。 玉青时眼睛还盯着上蹿下跳的元宝,嘴里说:“你吃这个。” 春草端着碗的拇指紧紧扣着碗的内沿,低头看着碗里圆滚滚的鸡蛋,哑声说:“姐姐,我只要是有口吃的就行。” “鸡蛋还是留给元宝吃吧。” “他能吃多少?” 玉青时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说:“家里不缺这口吃的,不用你咬紧了牙缝省。” “赶紧吃。” 玉青时说完就走,没给春草过多开口的机会。 她端着鸡蛋在院子里久久不动。 老太太在元宝的帮忙下把碗筷收拾好,见状走过来拍了拍她瘦得骨头都高高突起的肩膀,说:“瘦成这个样子,不多吃些怎么行?” “迟迟看着就是面冷,其实心热着呢,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春草艰难忍了许久的眼泪在老太太的温声细语中猝然崩塌,没发出一点儿多余的声音,眼泪成串地往下砸。 她抬手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眼角,扬起个笑说:“谢谢奶奶。” 老太太怕她不自在,笑笑就背着手进了屋。 元宝在院子里折腾自己的大风筝,时不时就对春草投来好奇的目光,盯着她上下打量。 回来的路上他就听玉青时说了,这个人以后就会留在自己家里。 可是春草看着过分瘦弱,也像于渊哥哥似的有趣。 这人能跟自己玩儿到一起去吗? 春草注意到他的眼神,深吸气把眼泪压下去,握着鸡蛋看向元宝,说:“两个我吃不完,分你一个好不好?” 元宝虽是贪吃,可也有分寸。 他听老太太说了春草还在养伤,不假思索就摇头说:“不要。” “这是给你养病的。” “奶奶说吃得好病才好得快,你快吃吧。” “要是不够我明天就多去抓些虫子来喂鸡,这样过几天说不定你就能多个鸡蛋吃。” “我……” 元宝看不懂她的惶恐挣扎,摇头晃脑地拽着自己的风筝扭头喊:“奶奶!” “姐姐,我出去玩儿了!” 屋内传出玉青时的声音:“去吧。” “最多一个时辰就必须回来,不许去水边。” “好!” 元宝抱着风筝连呼带喊地出了门,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春草一人。 她浑身僵硬地坐在之前坐过的小板凳上,抓着鸡蛋的手不住地打战,扒个鸡蛋壳像在做什么难于登天的精细活儿,十个手指哆嗦半天,最后把鸡蛋扒得坑坑洼洼地很不体面。 她没再像从前那般,得了什么吃的第一时间全部塞进嘴里,反而是沿着最外头一点一点地咬下去。 每次只咬一小口,等嘴里的滋味彻底散了,才小心翼翼地咬第二口。 仿佛是怕自己大意错过了什么惊人的美味,竭力把这个不会被人抢走的鸡蛋吃得更为珍惜。 手里的一个鸡蛋到了最后一口,极力忍耐了很久的小姑娘到底是没忍住,死死地抓着碗边啜泣出声。 这是她长大至今,吃的第一个完整的鸡蛋。 也是第一顿不用担心中途会被人打翻碗的饭…… 这两个只属于她的鸡蛋好像一块沉重无比的巨石,终于缀住她惶惶不可终日的心。 让她心里的恐惧终于有了消散的理由。 如杂草彷徨惊恐多年,至此总算是在泥泞中找到了生机…… 春草缩着肩膀哭得无比伤怀,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玉青时站在门前目睹院子里的全部,说不出什么滋味地扯着嘴角笑了下,无声无息地进屋坐下。 屋子里,老太太唯恐自己手上的倒刺老茧会把纸张摸刺啦,盯着桌上的书和纸看了好一会儿不敢摸,只是说:“你是说,村学里的徐先生让你帮忙抄书?” “还说两本书就给你一两银子的工钱?” 玉青时点点头,说:“徐先生说这事儿是早就想找人做的,只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人。” 可她注意到曾永清的反应,更倾向于这位老先生是临时起意。 不像是事先就有这样的打算。 玉青时虽是没干过抄书的活儿,可也知道一两银子两本书算是高价。 他花这么多银子让自己帮忙抄书,到底是为什么? 玉青时回来的路上就把徐先生跟自己说的话,还有他当时的神色反复回想了数遍,可怎么也没想出这种无声的蹊跷感从何而来。 她抿了抿唇在老太太身边坐下,笑道:“奶奶,这位徐先生听说不是这附近村子里的人,你可知他是什么来历?” 这话算是把老太太问住了。 她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丫头这不是为难我吗?” “要不是你想着送元宝去村学,我连这位先生的名儿都不曾听过,怎会知道他的来历?” “不过我听说徐先生举办村学数十载,很是尽心,想来也不会是恶人。” 玉青时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说:“是么?” 她盯着桌上的纸墨,暗暗出神。 先不论这位老先生此举何意,不过看样子他似乎是不缺银子的。 抄两本书能得一两银子,这可比种地赚的多得多。 不管他是为什么,反正银子是不会烫手。 抄书的这份银子,她要了。 第155章 可记住了? 抄书虽是枯燥,可并不需过多体力。 而且徐先生承诺的工钱不少。 若是能把这活儿做好,说不定家中的生计就能得到极大改善。 玉青时怕耽误进程少赚了银子,坐下不等多歇会儿就准备开始。 老太太大字不识,也帮不上忙,想着地里撒下去的稻种,闲不住挎着篮子准备下地看看情况。 春草想跟着去帮忙,可刚走到门口就被她推了回来。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透,跟着我去弄一腿子泥干什么?” 老太太指了指玉青时在的屋子里,笑眯眯地说:“迟迟在里头抄书,你要是实在无趣,干脆就去屋里陪着她,说不定就能帮得上忙呢?” 春草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还没说话就被老太太扶着肩膀往前走了一小步。 “在家里跟姐姐玩儿,好好养着才是正经。” 老太太说完正巧看到有个相熟的大娘走过去,说笑着就出了大门。 春草站在原地踌躇了好一会儿,到底是没敢进屋去吵玉青时干正事儿。 毕竟不管是书还是字,没一样是她能看懂的。 万一帮忙不成反添乱,她的心里也就更不安了。 春草搓着手四下看了一圈,看到木盆里装着几件脏衣裳,眼里顿时一亮。 这衣裳是元宝回来时带的换洗衣裳。 头先忙着吃饭也没顾得上,这会儿洗了倒是正好。 玉青时在屋里刚抄了两行,听到院子里响起的水声,误以为是元宝回来了在玩儿水,皱着眉走出来就正好看到春草在吃力地拧水。 她无奈道:“不是让你歇着吗?” “那衣裳放着我一会儿会洗。” 春草动作顿了下,不太自在地说:“姐姐,你让我做点儿活儿吧,不然我……” “我心里不踏实。” “洗衣做饭这种粗活儿我之前都是做惯了的,往后你和奶奶都不必再动手了,全都交给我就行。” 她嘴上说着话,也没耽误手上的动作。 麻溜地把衣裳拧得半干,踮脚挂在绳子上拉扯平整,转头看着玉青时就笑:“姐姐,你有要洗的衣裳吗?” “你换下来,我一起就洗了。” 她积极得很,像是生怕自己手上一时得了闲就惹人嫌。 话说得镇定,可眼里闪烁的仍是不自知的忐忑。 玉青时心知她这种惶然一时半刻消除不了,倒也懒得强迫她。 哭笑不得地啧了一声,摇头说:“我没要洗的。” “你既然是闲不住,不如……” “姐姐!” “我回来了!” 元宝掐着玉青时给的时限抱着怀里的大风筝扑进家门,一个人愣是靠着本事弄出了十人的动静,神气地翘起了看不见的小尾巴,冲着玉青时挤眉弄眼地比画说:“我们刚刚把风筝放飞到天上去了!” “放得特别高,飞得比老鹰都高!” “这么厉害?” “那是!” “王富贵儿也有个风筝,但是他的就是没有我的神气,我的大老虎就是最厉害的!” 元宝舌头底下大概安了个不知疲倦的机簧,一嘚瑟起来就没完。 跟玉青时说完立马就对着春草说:“春草,你下次跟我一起去放风筝吧,放风筝可好玩儿了,我的风筝还是……” “元宝。”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敲了敲门框,说:“出门之前我跟你说的什么来着?” 元宝惊愕地张大嘴啊了一声,极为不舍地摸了摸怀里的风筝,说:“不过今天肯定是不行了,我还要练大字呢。” “明天,明天我叫你一起出去玩儿。” 他自己一个人嘚吧嘚嘚吧嘚的说了半天,也不在意春草一个字都没接上,叨咕完了小心翼翼地把风筝抱进屋放好,就蹦跶着去洗手。 玉青时看着全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无所适从的春草,无声轻叹后招了招手。 “春草,你跟元宝一起进屋。” 春草不知道玉青时叫自己进屋为何,可不管玉青时说什么,她大约都是听的。 脑子还浑噩着没能回神,脚就已经先迈过了门槛。 她看着桌面上摆着的纸笔,难掩局促地站着不敢乱动。 玉青时没顾得上她,把堆在屋子里的两个箱子搬出来,擦干净箱子表层的灰,对着外头说:“元宝,端两个小凳子进来。” “好嘞!” 元宝抱着凳子进屋,看到两个箱子,很是自觉地在每个箱子前各自摆了一个凳子。 玉青时指了指凳子,说:“春草你过去,跟元宝一起坐下。” “啊?” 春草无措地指了指自己的脸:“我……” 玉青时好笑挑眉:“你什么?” “过来坐下。” 率先坐下的元宝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小凳,说:“春草你快过来坐下,先生说过,笔墨不可轻待,每当握笔运笔时,必当先整其坐姿,端其心态,各种细节绝不可疏忽。” 他话说得头头是道,可显然是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只是照本宣科。 可能完整背出这么一段话,可见在村学中也是学到了东西。 起码不管怎么说,之前的小泥猴儿算是开了一窍。 玉青时忍着好笑打断他好为人师的叨叨,说:“少说废话,写不好就挨手板子。” “你现在嘴皮子厉害,到时候挨打的时候别哭着找我求情。” 元宝一听手板子三个字立马就板起了小脸,满脸严肃不敢多嘴。 春草忍着不安在凳子上坐下,还没等乱麻似的脑子清明几分,面前就多了一张雪白的纸。 玉青时在她面前放下一支笔,说:“少年时光不可多得,也不当挥霍浪费。” “你现在正是该学笔研墨的时候,别总想着去干些大人的粗活儿,那些活儿还用不着你们这样的小娃娃操心。” “元宝在的村学不收女孩儿,你去也不方便,往后就在家里跟我习书练字,至于旁的等以后再说。” 玉青时说完,转头给元宝吩咐好了今日的任务,站在春草的身后握住她不住颤抖的手拿起笔,在纸上轻轻落下一点墨迹,淡声说:“只是读书是个枯燥事,也不多有趣。” “从今往后你与元宝同责同罚,我提出的要求要是做不到,就都打一样的手板子。” “可记住了?” 春草咬着牙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抖着嗓子说:“记住了。” “姐姐说的,我都记住了。” 玉青时勾唇轻笑,说:“记住了就好。” “握笔讲究虚拳直腕,指齐掌空,就是说手指要实,掌心要空,落笔时横撇捺点均要有度,力从腕起,不可透纸。” “你看,就是这样……” 第156章 此话当真? 有春草相陪,元宝的积极性高了不少。 罕见地在屋子里练了半日的大字,得了玉青时的认可,才故作老成地揉着自己堆满了肉的后背站起来。 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活像是受了多大的折磨似的。 玉青时没理会他作怪的声响,手里的笔动得飞快,头也不抬地说:“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了才能去玩儿。” “你们歇会儿,我这里弄完了就出来做饭。” 春草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箱子上摊开的纸笔叠整好,正想帮元宝收时,元宝赶紧放下揉腰的手,奔过来捂着说:“你歇会儿,我自己来。” 他三下五除二把东西收好,眼巴巴地看着玉青时踮脚。 “姐姐,那我去院子里玩儿?” “去吧。” “嗷呜!可以玩儿咯!” 他一放下笔瞬间就变成了脱缰的野马,跑得屁股后头都是尘,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抓回来。 春草站着没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玉青时的身后,小声说:“姐姐,我帮你吧。” 玉青时笔尖微顿,好笑道:“你现在还不会抄书,等以后吧。” “那……那我给你研墨。” 她说完像是怕玉青时拒绝,赶紧站在砚台旁拿起了墨锭,学着玉青时刚才的样子轻轻地转。 玉青时知道她不敢闲着,索性也就没赶人。 春草跟元宝不同,她沉得住性子,也不多话。 站在旁边也没什么存在感,只是再也没让玉青时自己研墨。 玉青时写好最后一个字,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错漏,把晾干的纸张叠齐收好,说:“知道为何让你跟着读书吗?” 春草捏着墨锭的手狠狠一颤,老老实实地摇头。 “不知道。” 读书入学堂,那都是富贵人家千金小姐的福分。 在此之前,她本以为自己能凑合活着就算是老天开眼,从不敢妄想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机缘。 玉青时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都说圣人言囊括古今真理,可教人明理,也可辨是非。” 她说着唇边溢出一抹微妙的讥诮,戏谑道:“只是我不信所谓的圣人言,大概也不能领会人们所说的书中公道正理。” “怕自己把你教坏了,所以干脆让你读些圣贤书。” “不盼着你能多学什么,只要能从中懂些我不能教你的就好。” 玉青时看似说笑,春草听了却想也不想就说:“姐姐是最好的人,你说的才是正理。” 玉青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下好笑出声。 “小丫头。” “好了,出去做饭吧。” 玉青时有心想让春草歇会儿,可她别的事听一不说二,说不让帮忙就怎么都不行。 两个人动手比一人快了许多,等秦老太从地里回来时,锅里的饭菜已经马上就能上桌了。 老太太放下小篮子笑得合不拢嘴,坐下挨个把春草和元宝都夸了一遍,吃过饭打发他们自去玩耍,压低了声音跟玉青时说:“薛家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春草离得近,听到薛家二字两眼立马就直了,不等再听下一句,立马就心虚地夹着尾巴走得老远。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好笑道:“薛家又怎么了?” 老太太叹了一声,小声说:“薛强他媳妇儿有身孕了。” 妇人成亲后有孕是寻常事儿,不值得特地提出来说道一番。 能被人们放在口舌之上非议的,多是婚后日久不孕的。 玉青时潜意识里觉得老太太话里有话,默了片刻才说:“这不是好事儿吗?” “奶奶为何这副神情?” 老太太心里总觉得这样的话跟玉青时这样的小姑娘说不太合适,迟疑了半晌出口的话也很含糊:“薛强才刚成亲,他媳妇儿就有了按理说是好事儿,可这妇人生养是有定律的,月份这么浅,应当是看不出来才对。” 可薛强媳妇儿的肚子已经明显有了弧度,一看就是不太对劲儿。 村里的妇人们眼尖嘴也杂,见了说七说八的都有。 老太太今日出去听人叭叭了一道儿,话到嘴边实在是忍不住,悻悻道:“我还听人说,他这媳妇儿在家时就是个不安分的,刚成亲时薛强在家还好,可薛强头半月就回了县城里做活儿,这段时日跟婆母公爹都在吵吵,搅和得满家都不得安宁。” 薛家婶子口舌厉害,性子也不饶人。 可她这个媳妇儿更是个泼辣的,撕了表面那层温和秀雅,直接就是个泼皮,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争吵之声。 老太太看着薛强长大,甚至还曾想过把玉青时许给他。 如今一想到薛家的这一堆糟心事儿,后怕地打了个寒战,含糊道:“还好当时我绝了不靠谱的心思,不然呐……” 老太太一说,玉青时就想起了曾经在芳嫂子那里听过的闲话。 她当时只是随意一听,不曾想闲话竟也有成真的时候。 她意味不明地低头侍弄手上的针线,轻笑道:“吃自家饭不管别人家闲事,再怎么折腾那都是薛家自己的事儿,您听一耳朵忘了就是,何必往心里去。” 老太太深以为然地点头,看着玉青时手里的旧衣裳,笑问:“这是给春草改的?” 蹲在墙角的春草听到自己名字,耳尖地动了动,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过来。 玉青时装作没察觉到她的目光,点头说:“嗯。” “她就一身衣裳不是个事儿,先改两件给她换着穿,等过些日子去镇上,我再买些料子回来给她做新的。” 春草努力把上扬的嘴角压下去,默默地又转了回去。 玉青时被她这小动作逗得好笑,摇摇头说:“你今日去看,地里的稻种怎么样?” “长势可好?” 提起地里的活儿,老太太乐得眯起了眼,笑着说:“长得极好,最多再过上一月,就能拔秧放水下田了。” “我准备趁着秧苗还没长好,先把散着的地都翻一翻土,洒点儿菜种子下去。” “这样等咱们下地插秧的时候,地里也能有些新鲜小菜吃。” 玉青时低头咬断手里的线唔了一声,说:“可以。” “等把元宝送去村学,我跟你一起去。” 老太太笑着哎了一声,有些为难地搓了搓衣裳,说:“迟迟啊,还有个事儿我也想跟你商量商量。” 老太太的话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可不知为何玉青时愣是从中听出了一种左右难定的挣扎。 她面露不解,问:“什么事儿让奶奶这么为难?” 老太太把手里的衣摆搓成了麻团,长长地叹了一声才说:“是你大伯家的事儿。” “你大娘今日来求我,说是有事儿想求你帮忙。” “大娘找我帮忙?” “此话当真?” 第157章 伪善后的算计 见玉青时没第一时间反对,老太太很是发愁地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跟她说起原委。 秦大娘的儿子自不久前家中闹了变故,就一直都不太利索,小病小痛的总是不断。 虽都不是什么大毛病,不吃药过几日也能自己好,可每到夜里就容易被噩梦惊醒,时不时还会莫名起热。 这病来得古怪,谁也说不好。 秦大娘急得走投无路,索性就去找镇上的一个老神仙算了一卦。 老神仙说,秦大宝这是招惹了不干净的邪祟东西,小娃娃阳气不足,惊了魂魄才会如此。 想把邪祟除去,就必须由家中亲近,但是又不带血亲的人前往相隔三十里的一处娘娘庙烧香祝祷,另外还要由这人亲手为秦大宝点上一盏长明灯才可得安稳。 又要是家中沾亲之人,还不能是血亲。 整个秦家满打满算扒拉一圈,也就只有玉青时符合这个要求。 只是秦大娘跟玉青时关系素来不睦,也生过诸多波折。 她一时挣扎着不好直接出面找玉青时,只好是婉转把话带到了老太太耳朵里,想求老太太帮忙出面。 老太太一则是心疼大孙子,二则又担心玉青时不愿,再三挣扎了好久,到了这会儿才把话说出口。 她看着玉青时的脸色,无奈道:“我知道你大娘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办事也没个样子,可是……” “迟迟啊,大宝总是无辜的。” “你要不考虑考虑?” 玉青时没接老太太的话,反而是说:“奶奶,你之前在大伯家帮忙照料,可曾见大宝犯过这毛病?” 秦老太被她问得怔了怔,愣着摇头。 “那都是不曾。” “虽说因为见不到他娘,夜里惊醒哭过几次,可也只是哭,不曾发热。” “是么?” 玉青时若有所思地把手里的线头打了个漂亮的元宝结,笑道:“之前那么长时间都没出差错,大娘一到家就哪儿哪儿都不对,说来也真是巧了。” 秦大娘最近变化颇大,一改之前的蛮横泼辣,收起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开始扮改邪归正的孝顺儿媳。 隔三岔五的就往老太太这儿送吃的,甚至还主动帮着老太太下地干活儿,对玉青时和元宝也是接连示好。 好像之前那个恨不得逼死玉青时的人压根就不是她,改变得极为彻头彻尾。 村里人对此虽是意外,说的却也都是好的。 毕竟浪子回头痛改前非,这是戏文里用不滥的说辞,换作在真人身上,在旁看戏的人也多是乐见其成。 就连老太太都在她的这种改变中软了心肠,不再似之前那般厌恶。 只是玉青时这人生来心思就沉,也没心肠向善,从来都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别人。 对秦大娘这样的变化她非但无感,甚至还隐隐有些警惕。 她之前还暗中猜测秦大娘如此转变是为何,今日听到这话,脑中的迷雾突然就有了散开的迹象。 突然不对劲的秦大宝,所谓的老神仙,还有卦象批文,以及自己这个不带血亲的人。 这事儿怎么看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否则条件也不该限制得那么苛刻。 只是,那个娘娘庙到底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老太太没玉青时的婉转心思,也领会不到她话外的深意,想了想半天也只是不太确定地说:“许是近日才出的差错?” “毕竟小娃娃神魂不稳,确实是容易受邪祟惊扰。” 她说完难掩忐忑地看着玉青时,生怕她说不答应。 玉青时不忍拒绝她,笑了笑说:“既如此,我去一趟就是。” 这种藏在伪善后的算计避无可避。 她倒是要看看,那个神神秘秘的娘娘庙,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得了玉青时的首肯,老太太心里的石头终于是落到了地上。 她连第二天都等不到,挪开了凳子就要去找秦大娘说。 老太太出门不久,天色也渐渐黑了。 玉青时放下手里针线把春草和元宝都叫到跟前,安排着他俩洗漱好,把人领到了屋里。 元宝跟老太太睡一个屋,春草就只能跟着她。 只是一进屋,春草就要去把自己白天找来的草席往地上铺。 玉青时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利索地把草席铺在床边,说:“姐姐你快睡下,我这就去把门关上。” 玉青时看着地上的草席哑口无言,好笑道:“你铺这个作甚?” 春草把门拉回来关好,笑眯眯地说:“我睡地上睡惯了的,不碍事。” 她之前连起床都难,就只能是跟玉青时挤在一起。 可玉青时这床本就不大,两个人挤在一起,她其实每晚都睡不好,只是嘴上从来都没说。 春草自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又找老太太要得了草席,当即就不愿再去挤她。 玉青时没理会她的顾虑,淡淡地说:“谁说不碍事?” 她把被子抖开铺平,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说:“这床虽是窄了点,也不至于连你都睡不下。” “赶紧上来躺好,不要折腾。” “可是我……” “可是什么?” 玉青时本想说把侧屋收拾出来给她睡,毕竟什么都是现成的。 可一想到那人走时的反复唠叨,无意识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说:“地上潮意重,睡久了腿脚都会出毛病。” “你暂时跟我睡,等过些日子找着合适的木材,再找人给你打一张床放在这屋里。” 春草虽是不怕玉青时,可也不敢跟她拗。 三言不合,生怕惹玉青时生气,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 等她躺好,玉青时把开着的窗户拉下来合上,也躺下准备休息。 她有一些时日不曾梦魇,可今日不知怎地,闭上眼就陷入了怎么都转不出来的噩梦当中。 在梦里,她回到了初日回汴京的场景。 周遭都是人围着在看,入眼看去都是攒动的人头,所有人的嘴巴都在动,可到底在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 玉青时恍无魂魄像个木偶似的被人簇拥着往前走,过了正门转二道内门,还没等脚迈进去,眼前光景突然生变,刚刚还或笑或言的人全都变成了冰冷的墓碑。 冷冰冰的石碑在阳光下绽出刺眼的冷光,无声变成刀刃将玉青时撕裂成万千碎片。 耳边围着无数张开合不止的大嘴在指责,说她丧尽天良灭绝人性,毁了侯府百年根基,害得满门遍是尸骨残魂。 她有心想解释一二,可话不成声就被数不清的白骨利爪抓住了手脚,拽着狠狠地往下拖。 她正想自己或许能抵万劫不复的地狱,可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春草急得都冒出冷汗的脸。 春草见她醒了,猛地松了一口气,紧张地用帕子给她擦汗:“姐姐,你是不是梦魇了?” 说完她拉住玉青时的手,轻轻说:“你别怕,梦里的都是假的。” “这儿有我看着呢,不管是人还是妖魔鬼怪,谁都不能伤害你。” 玉青时尚在跌坠的惊悸中未能回神,听到这话也只是勉强露出个不明显的笑,哑声说:“我没事儿。” “你快睡吧。” 春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吭声,把帕子放好静静地躺下去,可眼角一直盯着玉青时僵硬的脊背,动也不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睡着了玉青时再深陷噩梦。 玉青时恍惚着没注意到她的目光,默了很久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了摸,感受到玉佩触手的温润,咬牙用力闭上眼睛。 前世侯府满是冤魂遍地枯骨,全是因她私利熏心受人蒙蔽而起。 奸人有过,可她的罪却也不少。 这辈子只要她一直在这里待着,再也不回汴京半步,或许…… 或许那样的事儿就不会发生了。 第158章 葫芦里的药? 玉青时自梦中惊醒再没睡意,生生在床上躺到天色将明才静悄悄地起床。 春草熬了半宿堪堪合眼,听到耳边细微的声响立马就翻身爬了起来,动作快到让玉青时都有些惊讶。 她飞快地揉了揉眼睛把睡意驱散,说:“姐姐你又做噩梦了?” 听出她话中紧张,玉青时失笑摇头。 “没。” “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等我把水挑回来叫你们起床吃饭。” “不不不。” “我不困,不睡也行。” 春草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给玉青时任何拒绝的机会,咕咚蹦下床,把鞋穿上就来叠被。 “姐姐你昨晚上没睡好,要不在家里歇会儿,你告诉我担水的地方在哪儿,我去挑水。” 玉青时好笑挑眉。 “你还没扁担高,你挑?” “我……” 春草因常年吃不好睡不好,说是比元宝大,可看着跟元宝差不多高。 她为难地低头看了眼自己,小声说:“我可以慢慢挑,半桶半桶的,多跑两次就行了。” 玉青时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下,说:“算了吧,本来就不长个儿,再用扁担压一压,以后可能就只能当个小矮子了。” “既然是不想睡,那我把早饭煮上,你帮我看着火候?” 春草得了指派高兴得像得了夸赞,乐呵呵地连连点头。 “好。” 玉青时淘米加水,在灶上熬上米粥。 嘱咐好春草就担着水桶出了门。 她踩着晨间露水去担水。 徐先生负手站在村学后的小树林中,静静看着天边从云缝间泄出的微光,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把一个盒子交给身后男子,沉声说:“这里头装着的是一张画像,还有几张写了字的帖子,你把此物拿回汴京交给定北侯,他看了东西后,自会吩咐你该怎么做。” 男子双手接过盒子垂首点头,把盒子妥善收好后小声说:“您是觉得,那位姑娘可能是……” “慎言。” 徐先生摆手打断他的话,淡淡说:“我只是觉得巧合过多,或许有那么一分可能,毕竟……” “定北侯寻觅多年也不曾得半点消息,来得太轻巧,恐有变故。” 男子自知轻重,听了这话遂不再多言。 徐先生摇头说:“你去吧,记得把东西收好,不可让任何有心人察觉踪迹,务必要亲手交到定北侯手中。” “是。” 男子如来时悄无声息离去,很快就在密林中没了身影。 徐先生回想着玉青时的那张脸,忍不住轻声而叹。 “长得像,名也一样,甚至连字迹笔锋都与那人如出一辙,你真的会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玉青时尚不知有人把自己的画像送往了汴京,担水回来后看到在院子里的秦大娘,心中疑云越发浓郁。 昨日老太太走了一趟,只说是还要具体等老神仙算算什么日子合适。 可这还不到五个时辰,秦大娘就急切地上了门。 这人还真是不太愿遮掩自己的心思。 她把水担进院子放下,还没开口秦大娘就热切地站起来帮忙。 “哎呦,迟迟你歇会儿,我帮你把水倒进缸子里。” 玉青时手指动了动没阻拦,任由她把两桶水倒入水缸,等水桶落地才说:“大娘今日怎么得闲来了?” “找奶奶有事儿?” 秦大娘把水桶归置好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衣摆擦了擦手上的水,说:“我不是来找老太太的。” “今日上门主要是有事儿想求你帮忙。” 玉青时眸光闪了闪,说:“是大宝的事儿?” 秦大娘忙不迭地点头,又像是怕自己高兴得太明显被玉青时看出端倪,强逼着自己扭曲出个悲戚的表情,一怨三叹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奶奶可能也跟你说了。” “迟迟啊,大娘实在是没法子了。” “大宝他时常病痛不见好,老神仙算了两卦都说了同一个法子,咱家只有你合老神仙的要求,也只有你适合做这事儿,你看一会儿晚间能不能跟我走一趟,就当是帮大娘的忙了。”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秦大娘一来就示好,再加上昨日已经答应了老太太,玉青时倒是也没拒绝。 她把扁担在墙边竖好,奇怪道:“我听人说烧香祈福都得是一大早去,赶着烧头一炉是最好的,为何咱们要赶着晚上去?” 白日烧香是给神佛。 祈的是心中神明,求的是漫天虔诚。 可夜半出门算怎么回事儿? 烧给孤魂野鬼还是点明了灯火,好让邪祟上身? 玉青时问得坦然,秦老太也露出了为难之色。 昨天提起这事儿时,她不知道具体时辰。 可一听是夜半,眉心立马就起了个小山丘。 玉青时是个小姑娘,夜色深了都不会轻易出门。 大半夜的还要去什么娘娘庙,这如何让人放心得下? 秦大娘看见老太太和玉青时的表情,微愣一瞬眼珠转了转,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说辞。 她苦着脸说:“你有所不知,这是老神仙特意点的时辰。” “老神仙说了,大宝的情况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这邪祟专挑着夜色最浓的时候作怪,要想把这邪祟除去保得安宁,就必须是踩着夜雾去,迎着朝阳归,否则要是错了时辰,就容易弄巧成拙,反倒被这邪祟伤了根本。” 她说着像是伤心到了极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苦涩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来麻烦你。” “我知道夜半出门对你而言有难处,可你放心,我和你大伯都会随着你一起去,一定把你护得好好的,一根头发丝都掉不了。” “但凡让你出了半丝差错,我就拿命来赔你。” 她说得格外笃定,仿佛是怕玉青时会出言拒绝。 秦老太迟疑片刻,拉住玉青时的手说:“要不这样,我跟你们一起去,这样……” “娘,那可不行。” 秦大娘苦笑道:“老神仙的话你是知道的。” “老神仙特意嘱咐过,说是除了大宝的爹娘,还有家中合要求的人外,谁也不许跟着去,否则会坏了大事儿。” “可是……” “奶奶。” 玉青时笑着握住老太太的手,轻声说:“不碍事儿。” “既然是跟大宝有关,还有大娘大伯一起,那就肯定是稳妥的。” “我跟大娘去一趟就是。” 捕捉到秦大娘眼里一闪而过的怨毒,玉青时的唇边无声溢出一抹浅笑。 她倒是要看看,这葫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药。 第159章 夜半出行 秦大娘说得情真意切,玉青时也有意顺着她的话没多推拒。 两人很快就说到了一处,场面前所未有的和谐。 秦老太再三想插话没找到机会,等心满意足的秦大娘走远,拉着玉青时就忍不住说:“若是晴天白日里,跟着去走一趟倒是也不碍事,可大半夜的,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方便跟着他们夫妇一起出门?” 而且去的还是那劳什子娘娘庙,深更半夜的,这让人如何放心得下? 秦大娘家两口子这段时日虽是有了改过向善的苗头,可到底是时日短浅,一时也难以真的让人放下戒备。 秦老太愁得满脸阴云地转了两圈,咬牙说:“不行。” “你不能单独跟着他们去,我这就去找你大娘说,要么就让我跟着,要么……” “奶奶。” 玉青时打断老太太的话,好笑道:“我都答应大娘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何必折腾你跟着?” 秦老太犹豫不决:“可是万一他们存了别的心思对你不利呢?” “大宝的事儿虽是要紧,可你也万万损伤不得,否则你让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秦老太越想表情就越是凝重,当即就要出门去追秦大娘。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把她拦住,扶着她的肩膀说:“奶奶你放心就是,不会有事儿的。” “我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保证妥妥当当的,绝对不让你担心。” 秦大娘费尽心思想把她往所谓的娘娘庙引,她若是带上老太太,岂不是辜负了这一番算计的好意?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素不安分的大伯娘到底是想做什么。 秦老太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话不等出口就被玉青时及时掐断了话头。 “对了,我出去担水的时候听人说,村后头的山里好像塌了一块,山上的碎石往下头滚还砸伤了人,这事儿是真的吗?” 秦老太闻言面露恍然,拍了拍大腿紧张道:“你不说我倒是把这事儿给忘了。” “据说是前几日的雨水太大,把后山的哪一块冲得软了根,顺着山脚就塌了下来,塌的时候正好有人在山脚下捡柴火,不小心就被甩下来的碎石砸到了腰,当场就浑身是血地昏了过去。” “你三爷看到人就说不行,连夜找车把人送到城里医馆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出门时还好端端的人,不到半日的功夫突遇横祸,落得个不知生死的下场,这样的事儿谁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 老太太一脸生死无常的唏嘘,转而扭头对着元宝和春草说:“后山那块最近不太平,你们都记着些别往那边去,知道了吗?” 春草乖巧点头,笑得眼睛都成了月牙。 “奶奶放心,我不会乱跑的。” 元宝见状不甘示弱地拍了拍胸口,保证道:“我也是!” “我保证听话!” 秦老太年纪大了,提起一茬就忘了另外一茬。 叮嘱完两个小的,又忍不住跟玉青时絮叨了一会儿。 玉青时刻意引她说些别的,一时就把夜半要出门的事儿忘在了脑后。 吃过晚饭,春草和老太太在外头收拾残局,玉青时独自进屋,还把门也顺带关上了。 她在屋里寻摸一圈,找了些可能用得上的都贴身放在好拿的位置,想了想,又把之前在镇上特意买来的小巧匕首随身藏在了腰后。 夜色渐深,秦老太又想到这个,忙不迭跑来跟玉青时说:“迟迟,要不我还是随你一起去吧。” “奶奶,这事儿不是人越多越好,再加上事关大宝康健,还是按大娘说的办吧。” “不然若是坏了福祉,最后倒成了我的罪过。” 秦老太嘴唇为难的蠕动片刻,最后到底是没能出声制止。 人寄希望于神明,就是把神明看作至高无上的全部。 涉及神明忌讳的,自然要尽数规避。 否则就是心不诚,意不真。 老太太拉着玉青时的手不肯放,满脸满眼都是说不出的不放心。 可不等她纠结好,门外就响起了秦大娘殷切的喊声:“迟迟?” “你准备好了吗?” 玉青时示意春草去把门打开,看着进来的秦大娘说:“准备好了,现在就走?” 秦大娘难掩热切地嗯了一声,指了指门外,说:“从这儿去娘娘庙要走上三个时辰,我特地去借了马车,咱们坐着车去,也省得累着你。” “行。” 玉青时推开老太太的手,说:“奶奶,你照顾着春草和元宝早些睡,我明天一早就回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夜半出行与白日里也没什么区别。 秦大娘听了心头狂喜,在一旁点着头帮腔,笑着说:“是啊,老太太放心就是,等把事儿办好,我和秦大就亲自送迟迟回来。” 老太太忍着不安松开手,不放心地叮嘱:“那你记得注意安全,明日早些回来。” “好。” 玉青时赤手空拳的和秦大娘出了门,看到门前的马车,还有车上坐着的面生婆子眼底无声闪过一抹深意。 那婆子四肢生得魁梧,哪怕是被衣裳遮住了皮肉,看起来也尤为粗壮。 头上还裹着一张分不出颜色的布,把整个脸都遮了大半,在夜色下仿佛是融入了黑暗里,看不清面孔。 秦大娘出了远门就催促着玉青时赶紧上车。 玉青时装作想从另一边上的样子饶了一下,视线从赶车的婆子手上滑过,眸光微闪。 她闲聊地说:“我记得村里没有谁家是有马车的,大娘这是上何处借的?” “还有这位婶婶,看着很是面生,是咱们村里的人吗?” 秦大娘被问得噎了下,仓促道:“这是我上镇里租的马车,我不会赶车,索性就把主人家也顺道请了过来。” “这不是村里人,你瞧着自然是不认识的。” “她是个哑巴,能听不会说,这才没接你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玉青时闻言幡然一悟,哦了一声了然道:“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婶婶不说话,是因为不想理会我呢。” 秦大娘不太自然地挤出个笑,说:“怎么会?” 像是怕玉青时废话太多,她赶紧说:“迟丫头,你快上车坐好,咱们得赶紧出发,不然耽搁了时辰就不好了。” “好。” 玉青时上车坐好,可不等她凑近看清赶车的人的样貌,随后上车的秦大娘就屁股上着了火星似的往前挤了挤,生生靠着本事把玉青时挤到了后头。 然后仗着自己的一身肥膘,成功挡在玉青时和赶车人的中间,彻底隔绝了玉青时探究的视线。 玉青时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人捏着缰绳的手,心头凉意缓缓渗出,可面上的笑却比先前浓了几分。 她装作不知秦大娘的紧张,轻声而笑。 “大娘,大伯不是也要去么?” “大伯人呢?” 秦大娘浑身紧绷得宛若一根僵硬的木板,听到玉青时的话啊了一声,慌忙避开她的目光,胡乱说:“他……他怕这马车坐不下,下午就提前去了。” “你放心,你大伯就在娘娘庙等着我们,到了你就知道了。” 宽敞得能坐下四五人的马车,坐了两人就说生怕坐不下。 秦大娘唱了两日的戏到了此刻却自揭戏本,露出内里暗色的不堪。 她尤自不觉自己说漏了嘴,还强装着镇定说:“你放心,等明日一早我们就送你回家,不会有事儿的。” 玉青时看起来像是困得厉害,用手挡住嘴打了个有气无力的哈欠。 手从嘴上滑过时,一颗黑色的小药丸无声无息地被塞进舌下。 她含着药含糊道:“行。” “此去娘娘庙还要些时候,我先眯一会儿,到了地方大娘你叫我?” 秦大娘巴不得她赶紧睡,闻声想也不想的就点头。 “好好好,你睡吧。” “到了地方我叫你。” 仿佛是怕玉青时觉得睡的地方窄了不足以伸展筋骨,她还特意往里挪了挪。 玉青时的周遭空出大块,她把衣裳拉得合拢倒在车板上闭上了眼。 一个躺在她袖口中的小瓶子,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被打开了。 瓶子中的奇异香味顺着清风无声传远,除了她自己,谁也不曾察觉。 第160章 入骨香 玉青时坐着马车刚走没多久,刚刚停马车的门前就多了两个看不清面目的黑影。 其中一个个儿高的男子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不由自主地就想拔腿追上去。 可脚还没等动,就被身旁的人摁住了肩膀。 被摁住的人扭头瞪着抓自己的人,没好气道:“那俩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不跟紧点儿万一出了差错,等主子知道咱们脖子上的这颗脑袋谁也别想要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追啊!” “你别急!” 摁住他的人做了个小声的姿势,压低了声音说:“你以为那位姑娘是好惹的?” “刚刚马车经过那股香味儿你没闻到?知道那是什么吗你就贸然冲上去?” “多吸两口那香气,不等做好主子吩咐的话,你就得被那位弱不禁风的姑娘拧了脑袋扒皮做成人肉干!” “噫……” 高个子哆嗦一下,不解地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摁住他的人收回自己的手,警惕地左右看了一圈,轻声说:“那是入骨香。” “你别觉得这名儿听着温柔,可实际上是个害命不留痕的好东西。” 入骨香,物如其名,香气无声无觉,深入骨髓。 中毒后的人一时半刻不会察觉什么,因为这毒是与另外一种叫做碎梦的毒配合使用。 单是入骨香,大多什么感觉也没有。 可中了入骨香的人,一旦再被碎梦刺激,不到一刻钟就会浑身乏软,昏死陷入无止境的幻觉臆想当中。 若无解药,在陷入梦境二十四个时辰后,体内的骨头就会寸寸断裂,最后化作一滩看不出形状的烂肉,饱受折磨而死。 不见血伤人,又入梦无痕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 这东西邪门得很,香气也很古怪。 这人曾经机缘见过一次,印象极深。 故而一闻到那股怪味,他就立马带着人往后撤了几步,省得受了牵连。 高个子听了满脸后怕地吸气,闷着嗓子说:“那咱们怎么办?” “就这么看着?” “干看着肯定也不行!” 男子挥手在他的脑后拍了一下,咬牙说:“这位玉姑娘身上的古怪毒药多得让人头皮发麻,万一中招说不定都得折在她手里变成说不出话的死鬼。” “咱们小心点跟上去,别暴露行迹,否则做了鬼谁也怨不着。” “好。” 心惊胆战的两人嘀咕片刻,隐匿住身形远远地跟在了后头。 在马车上的三人什么都没发现。 马蹄疾驰近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秦大娘说的地方。 一个隐藏在山林深处的娘娘庙。 秦大娘推了推看似睡着的玉青时,叫醒她说:“迟丫头,咱们到地方了。” 玉青时揉着眼睛坐起来看了看,面上适时闪过一丝慌张,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小声说:“大娘,这地方看着怎么静得让人害怕?” “你说的娘娘庙在哪儿呢?” 秦大娘抬手指了指林子深处,说:“娘娘庙就在里头,这会儿夜色深了人自然是少了些,不碍事儿,等走进去人就多了。” “你快下车,跟着我进去吧。” 玉青时看起来还是有些怕,苍白着脸磨磨蹭蹭地下车站好。 秦大娘想装亲切过来拉她,靠近她的时候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你是抹了什么香粉?” “闻起来怎么这么香?” 玉青时把手缩到袖子里,不动声色地把打开的小瓶子盖上,淡声说:“是么?大娘会不会是闻错了?” “这山里林深花多,说不定是哪儿的花开了传出来的香气。” 秦大娘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可嘴上又说不上来。 再加上心急想把玉青时赶紧送入娘娘庙,顿时什么也顾不得拉着她就往前走。 玉青时任由她拉着自己,逐步走入深林,看到不远处燃起的灯火时,很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秦大娘止住脚步,指着山门的方向说:“迟丫头,老神仙特意嘱咐过,除了你以外的人不可以进去,否则就是犯了忌讳。” “我在这里等你,你进去烧香吧。” 玉青时脚步微顿,侧头看着她说:“大娘不进去,那大伯呢?” “怎的到了此处还没看到大伯?” 秦大娘干笑几声掩饰心里慌张,干巴巴地说:“你大伯提前进去了,你只要进了这道门就会看到他的。” “别怕,不会有事儿的。” 玉青时听到她的话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她侧脸映着山门处透出的灯火微光,余下半侧皆笼于夜色之中,明亮间闪烁的光亮将她本就不似常人的五官衬得宛如林间出行的夜魅,寸寸割人心魂。 秦大娘被她这样子吓得抖了抖,死死地掐着胳膊才把到了嗓子边的惊叫咽了回去。 她低着头不敢看玉青时的表情,指着山门催促:“你快去吧。” “别耽误了时辰。” 玉青时不可置否地颔首而笑,抬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轻飘飘地说:“也行。” “那我就自己进去看看。” “大娘你可记得在这里等我,出门前说好了,咱们可是要一起回去的。” 她说完好像也不觉得怕了,甚至还露出几分感兴趣的样子,脚步欢快地朝前走去。 秦大娘双眼欲裂地盯着她跨入山门,确定她进去后赶紧转头看向后头等着的人,急声道:“大师,人已经到这里了,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被她叫做大师的人扯了头上的布,露出来的面孔分明就是个男子! 他穿着一身有碍瞻仰的女装,却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下巴,神叨叨地说:“你只管放心,答应你的事儿自会做到,到了此处就由不得她作妖了。” “我师门秘制的宝贝,能让人对我言听计从,绝对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明日一早你来此处接她,此夜过去,她往后绝对生不出与你作对的心思,甚至还会处处讨好你,生怕惹你一刻不欢愉。” 秦大娘听到这话欣喜若狂地笑了起来,死死地攥着掌心说:“好好好。” “那就有劳大师了。” “事成之后,我定当重谢。” 大师神秘兮兮的勾唇笑笑,迈步绕过林中小道很快就没了踪影。 秦大娘压抑着心头狂喜回到马车上坐下,完全没察觉到有两道模糊的人影从不远处闪跃而过。 高个子的男子趴在树枝顶端,弯起手掌在眼前搭了没什么用的棚,用气音说:“甲一,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那男不男女不女的狗东西肯定不干好事儿,咱们要不要进去救人?” 被叫做甲一的男子无声啐了他一口,没好气道:“咱们冲进去也救不了那狗东西的命,姑且看着吧。” “啊?” “我是说……” “闭嘴。” 呵斥得他断了声,甲一小心地攀上更高的地方,眯着眼往玉青时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悻悻道:“这狗东西今日找死找到了阎王脚边,命中注定该有一死。” “咱们在这儿看着就是,他活不了多久了。” 第161章 脏心烂肺的玩意儿 跨过一道堪称破败的山门,再往里走看到的就是一个不大的道观。 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哪怕是在夜色中不甚清晰的光线中也能隐隐看出此处的破败。 泥墙烂瓦,却烛火明亮。 在烛光中,玉青时的视线落在道观中间供奉着的那个泥塑神像上,眼里跃起点点讥诮。 随便弄个面目模糊的泥塑神像在此,就打出了救济世人的名号,如此自傲,若是让别处塑了金身却于世间苦难无能为力的菩萨见了,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垂眸敛去眼中嘲色,视线落在神像前的一个香坛中,脚步微顿。 世间神像座下供奉的都是纸烛香火,这山中的泥菩萨倒是别具一格,座下燃着的竟然是迷魂香。 只是这东西制得实在粗糙,隔着数十步远就能闻出那股子呛鼻味儿,可见点燃这东西的人大约也没什么真本事。 折腾半天就拿出这么点儿东西来招待客人,一时间玉青时几乎要忍不住心疼浪费在路上的入骨香。 她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抬手时顺手往嘴里又塞了一颗小药丸,施施然地拎起裙摆迈步而入。 入了道观的门,鼻尖萦绕的迷魂香气味就越发浓郁。 玉青时在心里无声数着数,大约到三十时,突然就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往旁边歪了一下。 她堪堪伸手扶住桌边站稳,呼吸急促用力甩了甩脑袋,像是想借此把什么不该入体的东西甩出去。 可随着她的用力,撑着桌面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她满脸惊慌地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地喊了起来。 “来人啊!” “救我!” “大娘,大娘你快来救救我!” “别喊了。” 刺鼻的香雾后传出一道阴恻恻的男声,刚刚才换了身衣裳的老神仙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道袍,手里拿着个掉得几乎快秃了的浮尘走出来,幽幽道:“到了菩萨座下,不恭敬些还出声惊呼大喊,万一惊扰到神明的清净,姑娘的罪过可就大了。” 玉青时看起来像是被这突然出现的男子吓得不轻,双手撑着地面连连后退,看着他,惊恐不已地说:“你是谁?” “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大伯呢?大娘说……” “哎呦,都到了这会儿了,姑娘还说的什么孩子话?” 道士打断玉青时的话,笑道:“姑娘生得这样一副让人怜之爱之的好皮相,活像是天仙似的人儿,可脑瓜怎就不开窍呢?” “就是你大娘求了我把你送到此处的,她想求我帮忙治治你,好让你往后后乖巧听话些,省得总是做些让人不如意的事儿,不论你怎么费力哭喊,她都是不可能来救你的,你还是省些力气的好,不然……” “一会儿到了姑娘的好时候,你大约就没精神好好体会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珠一直粘在玉青时的身上,脸上刻意绷出来的正经飞快崩塌,剩下的就是满脸的邪恶和龌龊,就连脸皮叠起来的褶皱中都透出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 被这样的阴沟耗子如此盯着,玉青时心头冷意爆起,蜷在袖子里的手无声无息地打开另一个小瓶子,一股奇异的冷香迅速在空气中弥散而开。 而把魂儿丢了大半在她身上的道士却什么也没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接下来的爽快中自鸣得意。 他呼吸急促地把装模作样的浮尘摆到边上,低头解腰带的同时又狠又轻地说:“我跟你大娘说,我有一独门秘方,可让人痛改前非从此往后言听计从不敢违抗,你可知我说的秘方是什么?” 玉青时攥着手中小瓶子,费了好一番劲儿才捏着嗓子作出了颤抖之声,怯怯道:“是……是什么?” 道士得意地把手中道袍扔到地上,哈哈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身子,说:“那秘方就是我啊。” “那些不听管教的年轻妇人,只要被我疼过一宿,从此就都会乖乖听话了。” 他先用话术把人哄骗得相信自己,再设法让年轻妇人的家人把妇人送到自己手中。 入了门的人一旦中了事先燃在此处的迷魂香,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浑身发软再无反抗之力。 他趁机走出,污了来人的身子,再拿走妇人的一件贴身物件,以此就可作要挟,胁迫被玷污的妇人乖巧听话。 这招脏得让人恶心,可却让他在外招摇撞骗多年不曾被人识破。 毕竟不管是年轻妇人还是没成婚的姑娘家,被污了身子都是要命的大事儿。 一旦说出去,不等有人来惩治这个为恶的江湖骗子,那些被污的妇人就会被抓去沉了水塘。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被得手的人都选择了三缄其口,甚至为了保住这个性命攸关的秘密,不得不听从老道的威胁。 老道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儿,见玉青时都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倒是也不是很心急,脱衣裳的动作都称得上是慢条斯理。 许是说了许多没听到玉青时的回答,他扭曲着急切的五官笑着说:“这些年被我调教得言听计从的妇人不少,可像姑娘这般貌美的却是第一个。” “听说你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黄花姑娘,那就更是惹人疼了。” “姑娘放心,我定会好好疼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一定不让你受半点痛,让你这一夜都好生快活。” 说话间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脱了个七七八八。 玉青时为免他露出一身恶心人的肥肉伤着自己的眼睛,默了片刻撑着地面站起来。 手抖着怎么都解不开剩下那层衣裳的老道见状,惊得险些把眼珠瞪出眼眶,声音也比之前抖得厉害。 “你怎么还有力气起来?” “你!” “我?” “我怎么了?” 玉青时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香案前抓起一根烧得黑漆漆的香杆扒拉着香坛中燃了大半的迷魂香,失笑道:“燃了点儿迷魂香就把自己当成了用毒的下作祖宗,觉着自己无往不利,我是该夸你勇气可嘉,还是该赞你一声胆大包天?” 她说完靠在香案上轻笑出声,悠悠道:“早知你如此不堪,我也就不必用那么好的东西来招待你了。” “入骨香材料难得,调配更是不易,为了得这么两个小瓶子,前后耗费了我两个多月。” “用在你这样脏心烂肺的玩意儿身上,着实是可惜了。” 第162章 你何曾见过恶鬼发慈悲? 碎梦与入骨香两厢结合,很快就在中毒的人身上起了反应。 刚刚还叫嚣不止的老道腰杆软塌塌地往下一扑,手脚无力直接迎面倒在了地上。 他惊恐交加地扑腾着手脚想站起来,可入骨香的效果比这烂大街的迷魂香强了不知多少。 他越是惊恐挣扎,力气就流失得越快,转瞬几个呼吸的次间,他就彻底成了一摊软在地上的烂肉,除了眼珠还在惊惧不已地四处乱转,别的地方就都不能动了。 他像条临岸濒死的鱼,空洞地张大了嘴看着玉青时不敢出声。 玉青时慢吞吞地把手上最后一点儿灰尘拍去,淡声说:“问什么就答什么,你可记着千万别说错了话,否则……” “我现在就能让你去阎王殿好好快活,知道?” “知……知道……” 老道想不通自己的迷魂香为何失了效,也不知道玉青时说的入骨香是什么东西,可还是被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吓得舌头打了卷,看着玉青时的眼神不再是在看可下筷咂摸的美人,而是一个活着的阎王。 他急促喘息好久才哆哆嗦嗦地说:“姑……姑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只……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都据实回答。” “保……保证不说一句瞎话。” 玉青时闻言满意轻笑,说:“如此甚好。” “门外那个婆子是怎么找上你的?” “你跟她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老道抽着气捋了捋思路,颤着嗓门说起了原委。 这老道士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仗着自己那点儿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在这附近逐渐打出了些许名声。 谁家要是遇上个不听管教的媳妇儿,就会设法送来给他驱邪。 百试百灵。 秦大娘不知从何处听了这事儿,就托人求到了他的跟前,说是想让玉青时往后都能乖顺些。 玉青时听到这里眉梢微妙扬起,要笑不笑地说:“只是让我乖顺听话些?” “你确定自己没记错?” 她看起来仍是笑吟吟的,可话中冷意却如同无形的冰刀利刃,冻得老道的脊骨不住打颤。 他慌忙摇头说:“不……不是。” “她原本是想求个方子或是别的术法,最好是能要了你命还不会让人看出来的那种,可……可是我不敢啊……” 他烂心烂肺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好的,可到底是从未害过命,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他不敢答应秦大娘的恳求,又不愿放弃这到了嘴边的肥肉,索性就说服了秦大娘,说自己有办法可保证玉青时从此往后都不敢不听话,这才哄得秦大娘把玉青时骗到了此处。 他原本盘算得挺好,今夜过去污了玉青时的身子,再像从前那般如法炮制,拿走玉青时的贴身之物,逼得玉青时不得不听他的吩咐。 这样既得了美人的香软好处,又得了秦大娘承诺的好处,两全其美。 等事成后,再伺机胁迫着玉青时到这里来多偷几次香玉,等吃够了就趁着被人发现之前赶紧离开这里,再另外寻个好地方行骗。 可他怎么也没算到,自己从未失手的迷魂香对玉青时竟然无用! 他在难以言喻的惊吓中颠三倒四的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一遍,话还没说完,惊惧的眼泪鼻涕就糊得一脸都是,看起来面目更是狼狈狰狞。 “姑娘,我今日什么都没干,你想知道的我也都交代了,求你手下开恩放过我吧,只要你大发慈悲放过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做这样的事儿了,我……” “开恩?” “大发慈悲?” 玉青时咂摸着这几个字,表情看起来滑稽异常,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可乐。 她忍俊不禁地弯起唇,笑道:“慈悲当是菩萨发的,你何曾见过恶鬼发慈悲?” “你这话说得,当真是求错人了。” 这样的脏东西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别说是今日明晃晃的开罪到了跟前,就算是只有耳闻不曾亲历,玉青时大约也会想送他一副穿心烂肺的好东西,早日送他上路。 玉青时无视老道哀求的目光站好,左右看了一圈说:“这里只你一人?” “是……” “啧,也行。”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侧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一人上路虽是寂寞些,可也算是死有余辜,你不冤。” “只是你死之前,还有个忙想让你帮。” “什……什么?” 不等烂肉似的老道回过神来,玉青时就用一种快到让人难以反应的速度往他的喉咙里扔了一颗不知是什么的药丸。 老道想吐出来,可他全身的肉都软烂成了泥,别说呕,就连说话都逐渐说不清楚。 他惊恐万状之下不停地扭曲四肢想把嘴里的东西呕出来,玉青时在一旁冷眼看着,好笑道:“这么紧张作甚?” “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一会儿你就知道用处了。” 她轻飘飘地说完就往外走,从老道刚刚说的小路直接绕到前头,看着停留在林中的马车,唇角无声上扬。 秦大娘今日是跟她一起出来的,要是轻巧死了,回头少不得要费些口舌交代,所以这人一时还不能死。 不过死罪一时可免,活罪却不可免除。 今晚的戏少了她可没法再接着往下唱。 秦大娘又紧张又期待在车板上坐着,想着明日过后自己该如何收拾玉青时,可不等她想出个思路,就被无声走到自己身后的玉青时拿棍子在后颈上重重敲了一棒。 秦大娘带着惊愕晕死过去。 玉青时懒得搬动,直接牵着马车入了道观,把死尸似的秦大娘倒在了疼得不住哀嚎的老道旁边。 她无视老道撕心裂肺的尖叫痛吼,堪称是行云流水一般的把秦大娘捆在了柱子上。 确定手脚都绑好不会被挣开,她拿出个小巧的瓶子在秦大娘的鼻尖下扫了扫,看到她眼皮剧烈地动了起来,带着莫测的浅笑牵着马车退了出去。 她没走远,把马拴在树干上,坐在车板上看着道观内的情形挑眉而笑。 老道吃下去的药能让人维持清醒,不受入骨香的毒性侵蚀陷入昏睡,却能让把昏睡后的痛苦提前。 而且两种毒性互相催发,六个时辰内中毒的人就会在无止境的痛苦中变成一滩再也分不出模样的模糊血肉。 老道人是清醒的,但是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是睁着眼被体内断骨的痛苦搅和得叫得一声更比一声刺耳,在这深山老林中声声回响,与恶鬼索命追魂的动静相比也不遑多让。 秦大娘吸入体内的入骨香没被碎梦激发,不会感受到疼痛,可被她给的药刺激得从昏迷中醒来,灌入满耳的就是这避无可避的尖叫。 等她睁大眼看清在地上逐渐化作烂肉的老道,啊的一声叫得更加惨烈,听起来好像此时忍受万般痛楚的人是她似的,凄惨厉然。 男女不同的尖叫声在深林之中此起彼伏,惊得林中倦歇的鸟都振起了翅膀,扑腾着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玉青时在这样的刺耳尖叫中好整以暇地掏了掏耳朵,笑得极轻,口吻也很是感慨。 “上次是假疯,经此一事,只怕是真要疯了。” “大娘。” “这是你逼我的。” 第163章 没回来? 藏在深林之中的无人小庙,惨绝人寰的尖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 起初还能听到男女之声尖锐混合,可男子大约是疼得实在是没了力气,也再无力气叫喊,声气逐渐微弱下去。 取而代之的就是秦大娘的刺耳叫喊不绝于耳,惊得林中飞鸟一阵又一阵地在空中来往扑腾。 玉青时起初还勉强有些心思听个热闹,可听得多了就没了耐性,伸手拍了拍仿佛是受惊不安的马,笑道:“来都来了,也不好白跑一趟。” “这就当做是给我孝敬了。” 她扔下在庙中惊恐无度的秦大娘,不太熟练地牵起缰绳,动作生硬地把马车赶到大路上,朝着县城里去。 时下能远行的牲畜都贵,就算是一头驴都能卖上好几两银子,别说是一匹马。 那已经成了鬼的老道从何处弄来的马,玉青时丝毫不关心。 这马到了她手里,眼下就是她的了。 不要白不要。 玉青时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把车板卸下来扔在路边,把马牵到县城里,转手就换了十五两银子。 沉甸甸的银子到手,正好时辰还早。 她心情不错地转悠一圈,盘算着过几日来添置些什么东西,最后却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就准备返程。 刚得了一笔不义之财,她也不吝惜银子,直接雇了一辆骡车往回。 玉青时自村口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下车,在地上抓了两把泥把脸抹得乱糟糟的,又刻意抓乱了头发,把衣裳也扯得皱皱巴巴的。 她对着水面检查了一番,确定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极为狼狈,深吸一口气努力把眼眶逼红,要哭不哭地抽了抽鼻子,捂着脸朝着村里跑。 她一路跑到家门前引了不少人侧目,她却像没察觉到似的,径直跑到门口用哭腔喊:“奶奶!” 秦老太本就不安了一宿,猝不及防听到玉青时的喊声惊得手里的水瓢砰的一声就砸到了地上。 她慌忙转身去开门。 门刚打开,站在门外的玉青时就扎头扑到了她的怀里。 玉青时从小性子就骄矜,长大后更甚,少有与人如此亲近的时候。 秦老太被她的异样吓得心里噗通直跳,难掩慌张地握住她的手,紧张道:“丫头这是怎么了?” “你哭什么?”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玉青时浑身发抖的被她拉着进屋,坐下不等开口眼泪就先落得满面都是。 秦老太见状心疼得手都颤了起来,着急道:“迟迟你别哭,你跟奶奶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你这是怎么弄的?” “这……” “奶奶,我跟大娘走丢了……” 秦老太大惊失色:“什么?” 玉青时端着春草递过来的水碗,低着头忍着抽噎把原委大致说了一遍,等她说完,秦老太的脸立马就黑成了锅底。 “胡闹!” 她气得不行地拍了下大腿,咬牙说:“出门之前她说定会好生照顾你,可最后竟是把你扔到了深林之中,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这个毒妇到底是想干什么!” 玉青时低头轻轻啄了一口水,哑声说:“大娘把我带到那处林子里就不见踪影,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也没人应声。” “那林子里到了夜里一个人也没有,吓人得紧,我不敢在那里久留,就大着胆子走到路边,在路边的枯草垛里藏了一宿,今早上听着路上有人过的动静,才从草垛里爬出来。” 她像是吓得不轻,煞白着脸说:“我没见到大伯,也没见到大娘说的老神仙,什么人都没有,我……” “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玉青时瞧着一脸茫然,秦老太短暂一愣回过神来却是怒火中烧。 她勉强压着怒火拍了拍玉青时的肩膀,轻声说:“没事儿,你平安到家了就好。” “这事儿只怕是你大娘存了见不得人的心思故意搞鬼,万幸是你机灵没被她算计。” “你在家里歇着,我这就去找你大伯问个清楚!” 秦老太说完一刻也坐不住,不顾玉青时的阻拦冲出了门。 玉青时坐在小凳上继续低头喝水,不知不觉间碗底的水就见了底。 一直守在旁边不敢说话的春草和元宝同时伸手,说:“姐姐,我去给你倒水。” 玉青时看起来笑得很勉强,叹了一声摇头说:“不倒了。” “你们自己在院子里玩儿,我去屋里歇会儿。” 元宝接过她手里的碗去放。 春草赶紧扶着她进屋,又帮着把床铺都铺整好,看着玉青时上床躺下了才小声说:“姐姐,你别怕,我就在这里守着,谁也害不了你。” 玉青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微怔一瞬轻笑出声。 “好。” “那就辛苦你了。” 玉青时起先说想休息只是托词,可到底是熬了一宿,倒在床上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春草当真如说的那般,一直在她的床边守着。 与此同时,秦老太风风火火地冲到秦大家门前,抬手砰砰砰的就开始拍门。 “秦大!” “你给我滚出来!” 在屋子里半死不活躺着骂娘的秦大听见动静翻身爬起,支棱着还没好利索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看着满脸怒气的老太太,不解道:“娘?” “这又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儿!” 秦大被老太太的怒火喷了个满眼无措,愣了下古怪道:“我一直就在家里待着,哪儿都没去我能做什么?” “你是不是糊涂了?” 秦老太被他的话气得冷笑出声,咬牙道:“我糊涂了?” “我看你们两口子才是被黑得透底的心眼弄得糊了脑子!” “真以为自己不干人事儿就能把自己当畜牲了?一天到晚吃着人饭不干人事儿,你们两口子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深更半夜打着为大宝祈福的名号把迟迟骗到老林子里去,到底想对我的迟迟做什么!” 面对秦老太的愤怒,秦大无辜得堪称茫然。 他当真是在家里活活躺了好几日,连外头是晴是雨都不清楚,更是不知秦老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懊又恼地咬起了牙,说:“我什么时候去骗玉青时了?什么深更半夜,什么老林子,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听不懂?” 秦老太呵了一声,指着他身后的院子说:“行,你既然是装傻听不懂,那就把你媳妇儿叫出来,咱们直接问她是怎么回事儿!” “我媳妇儿?” 秦大提起这个就没好气,咬牙说:“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人?” “她昨儿个就一宿没回来,现在也还没见着人影。” 秦老太不忍露出讶异,惊讶道:“什么?” “没回来?” 第164章 死人了! 秦老太跑了一趟,最后落了个空。 为防止她不信,秦大甚至还主动领着她进屋去搜了一圈。 秦大娘确实是不在屋里。 就连两个孩子都说不曾见过她。 秦大声称自己毫不知情,也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被吵吵得烦了,索性说等秦大娘回来,再当面对峙好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秦老太担心着家里的玉青时,饶是再心急也只能暂时退去。 可谁知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两天。 秦大娘自那日深夜来到门前把玉青时接走,就再也没露过面。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像是早晨见了光的露水似的,说消失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秦大觉得哪儿不太对,蹦跶自己不利索的腿去了一趟秦大娘的娘家。 可娘家人却说不曾见过她。 至第三日,秦大娘消失得彻底,也让人心里无端生出莫名的恐慌。 秦大实在没了法子,索性就去求助村里。 村长得知此事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带着人在村里四处找了一圈,得知最后一个跟秦大娘独处的人是玉青时,思量再三就把正在养病的玉青时找了出来。 在家里歇了几日,玉青时的脸色看着却憔悴得厉害,明明是坐着的,却给人一种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错觉。 话不出口就先起了咳嗽,撕心裂肺的动静听起来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会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村长等她歇了一会儿,不忍道:“迟丫头,你大娘之前是不是来找过你?还跟你一起出门了?” “她带着你去了什么地方?” “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可还记得?” 玉青时听到这话很明显地打了个哆嗦,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散去的后怕。 她低着头倒吸一口气,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大娘是夜半来寻我的,还带来了一辆马车。” “她说大宝近些日子身子不好,受了邪祟侵扰,有个老神仙下了批条,说是要由我去祝祷才能好,我和奶奶担心……” “胡说八道!” 在一旁听着的秦大想也不想就斥道:“大宝什么时候身子不好了?” “他身子骨强着呢,根本就用不着谁去祝祷!” “什么老神仙的批条?你莫不是在胡说八道?” “放屁!” 秦老太暴躁地打断秦大的话,怒声说:“这事儿是大宝他娘亲自来跟我说的,这还能有假?” 她指了指藏在秦大身后的大宝,说:“大宝,那日你娘是不是带着你来找过我?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秦大宝平时胆儿大,可这会儿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不等出声就先吓得破了胆子,连哭带抽地说:“是……是……是娘让我装病的……” 秦老太大惊失色:“什么!” 秦大宝哭个不停,话也说不利索,抽抽噎噎地哆嗦了半天,众人才听了个囫囵。 原来他根本就没病,那些哄骗老太太的说辞,都是秦大娘事先教好了,让他见着老太太照着说的。 秦大娘知道玉青时和老太太忌惮自己忌惮得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她们轻易不会信。 索性就扯了大宝来作幌,成功骗得老太太松口让玉青时跟她一起出了门。 众人听完秦大宝的话纷纷默然,落在玉青时身上目光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怜惜。 秦大娘一开始就没揣着好心把人故意骗出去,这…… 村长忍不住问:“那天晚上她把你哄出去,出了什么事儿?” 玉青时害怕似的往身后的秦老太身上靠了靠,沙哑着嗓子说:“大娘说那老神仙在一处深林里的娘娘庙中,只是必须由我自己一个人去才行,她不能跟着我,走到林子里就把我放下了,我……” “林深夜行,我一个人实在是怕,就慌乱寻了个方向跑了出来。” 她说着抖得愈发厉害,老太太于心不忍地扶住她的肩膀,咬着牙说:“迟丫头被吓得不轻,在路旁的草垛子里藏到天亮才敢往家跑,到家后吓得连身都起不了,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她被吓成了这样,能知道什么?” “说到底不还是那恶婆子起了坏心思想害她?要我说那毒妇说不定就是见事情败露,怕被我撕了皮这才不敢回来!” 秦老太怒得不可自制,看起来大有一副现在就想找个人来撕碎的架势。 村长见状头疼不已,可一想到玉青时说的话,心里也忍不住狠狠一惊。 秦大娘费尽心思在大半夜把玉青时哄骗到无人的深林之中,肯定不能是为了吓唬她。 要是玉青时反应慢些,真的按她说了找到什么藏着老神仙的娘娘庙,说不定还要起更大的乱子。 他强压着怒气说:“迟丫头没事儿就是万幸。”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要把丢了的人找回来,不管是生是死,是什么个章程,总要设法把人找回来才好处置。” 他冷硬地扫了欲言又止的秦大一眼,愤道:“秦大,你可有别的话要说?” 在秦大宝招认之前,秦大的确是有话想说的。 可亲儿子先自曝其短,把秦大娘钉死在自食其果畏罪潜逃的板子上,他纵然是有千万种理由,到了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也说不出口。 他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生硬道:“没。” “只是这人一直不回来也不是办法,我这还养着伤呢,家里两个娃张嘴等着要吃饭,她要是一直不回来,这家里的活儿地里的庄稼都没人侍弄。” “村长,咱们要不还是先去把人找回来吧,不然时间长了,我家里指定是要乱了套的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怕没人伺候自己在家里会饿死。 缩在秦老太怀里的玉青时闻言无声勾唇,感想微妙。 都到了这种时候,这人想着的也只是自己的好处得失,可见这对夫妇作恶也不光是针对旁人的。 对彼此也是薄情寡义到了极致。 村长斟酌片刻,竭力放缓了语气说:“迟丫头。” “按理说你还病着,不该拖累你。” “可那天晚上只有你和你大娘在一处,也只有你大概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你看要不这样,我去找个车来,一会儿你换身厚实些的衣裳,跟着我们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把你大娘寻回来?” 秦老太发自内心的不想让玉青时去,不等玉青时点头就说:“那种蛇蝎毒妇,就算是死在外头也是应当,还去寻她做什么?” “寻回来再想法子继续害人吗?” “老太太。” 村长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无奈道:“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咱们村里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不是个说法。” “纵然是要处置,也当是把人找回来再说。” 他说完看向玉青时,轻声道:“迟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玉青时瞧着面上有些不情愿,可默了好一会儿,还是站起来说:“好,我带你们去。” 她委屈自己顾全大局,让村长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村长满眼慈和地看着她,轻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那我这就去找人来,咱们一会儿就出发。” “好。” 村长做主套了两辆骡车,又叫上村里十来个人,上车就照着玉青时指的方向而去。 随着走的路越远,老村长的脸色就愈发难看。 年纪小些的不知往年旧事,大概只以为这里荒芜得让人意外。 可老一辈的记着经年往事,对此处可谓是讳莫如深。 秦大娘的年纪定是什么都知道的,还故意在夜半把玉青时往这里引,这人想害人的心思都不欲遮掩一下! 玉青时浑然不知老村长的愤怒,坐在旁边低着头没言声。 扶着她的芳嫂子看了四处一眼,怒道:“你大娘满肚子里找不出一个好的心眼儿。” “这鬼地方几十年前是山匪盘踞的据点,在这里前前后后枉死不下百人,夜里据说闹鬼闹了多少年了,哪怕是白日也没活人敢往这边走动,她大半夜的把你哄骗至此,到底是想干什么!” 玉青时闻声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脸色更比之前白了几分。 她后怕似的往芳嫂子的身上靠了靠。 芳嫂子又急又恼地扶住她,安抚说:“迟丫头你别怕,咱们这么多人呢,甭管在里头藏着的是人是鬼,咱们今儿既然来了,就必须把她揪出来!” 村长摆手示意芳嫂子先别恼,指了几个身强体壮的男子,说:“你们照迟丫头说的走进去看看。” “好嘞村长。” 几个大汉仗着青天白日阳气重,无所顾忌地走进深林之中。 玉青时靠在芳嫂子的肩上,指了指不远处路边的一个干草垛子,声音哑得不行的说起那日的情况。 不一会儿,刚刚还大大咧咧的汉子见了活鬼似的狂奔出来,面色青紫双腿抖如筛糠,费了好一番劲儿才颤着嗓子说:“死……死人了!” “林子里有个破庙,里头除了昏在地上不知死活的秦大娘,还有个烂成了一滩肉的死人!” 第165章 恶人命贱,难死易活 破庙中所见的一切过于骇人,吓得几个先去探路的大汉都面无人色,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都未曾平复呼吸。 在外头等候的人听见他们说的话,双脚仿佛是瞬间就陷入了拔不出来的泥潭里,怎么都鼓不起勇气再往里迈上一小步。 死一样的凝滞在空气中无声蔓延,最后村长抓起拐杖重重地锤了锤地,咬牙说:“那秦大娘呢?” “她是死是活?” 还坐在地上不断干呕的大汉闻言苦笑,摇头说:“不知道啊……” 他们一进去就被看到的烂肉吓得魂儿飞了大半,能看清秦大娘在里头就已经算是不易了,谁还顾得上去仔细瞧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村长忍着不安踱了几步,阴沉着脸说:“这里既然是死了人,人命关天,不是咱们村里能自己决断的。” “这样,找出两个人现在立马就去一趟县城报官,等官府来人了再说。” 守在外头的人谁也不贸然进去,听到这话纷纷点头。 “这话在理。” “这深山老林中也没人来往,咱们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是等官府的人来了再说。” “不错,那我们现在就去报官。” 村长点点头,点出几个脚程快的汉子,说:“你们赶着车去,快去快回,务必把这里的情况交代清楚,请县太爷尽快派人前往。” “至于剩下的人……” 他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一眼林中的破庙,说:“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官府来人之前,谁也不要胡乱走动,以免不测。” 被点出来的几人赶着车匆匆离去。 留下的人不敢再在林子里待,三五成群地走到路边就地坐下,交头接耳的小声说着今日的蹊跷。 秦大娘费尽心思把玉青时引导此处,没害着玉青时,倒是把自己牵扯进了命案之中,至今都不知死活。 看着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玉青时,谁也说不出指责的话,只能是叹一声秦大娘此番不管死活,都是自作自受。 芳嫂子见玉青时抖得实在厉害,索性就握住她的手小声说:“你别多想,这事儿谁都知道跟你没关系。” “要不是你机灵,说不定咱们今日来寻的人就是你。” “至于那些自寻死路的,甭管是死是活,那都是个人的缘法,万一真被阎王爷收走去做了孤魂野鬼,那也是活该!” 芳嫂子安慰得真心诚意,字字都透着无法忽略的真挚。 玉青时心头异样忽闪而过,不牵着嘴角露出个浅得几乎看不清的笑,把下巴杵在膝盖上闷声说:“谢谢嫂子。” 芳嫂子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此处距县城不远,去报案的人动作也挺麻溜。 一个时辰后,就看到有人朝着这个方向快速袭来。 有人去报案的时候,正巧县太爷在接待贵客。 为表自己重视百姓,他没把事情交给别人,反而是亲自带着人到了地方。 一下车看到在人群中的玉青时,县太爷的眉心就不动声色地抽了一下。 还好是自己亲自来了。 否则万一底下人不清楚情况,得罪了这位姑娘,被那位祖宗知道了,只怕是要起大乱子。 县太爷是个官场老油子,不等谁察觉就掩饰好了多余的表情,肃着脸迈步往前,沉声说:“听闻此处有命案发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秦家村众人以村长为首,听到这话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村长。 村长杵着拐上前,指了指不远处的林子,说:“回大人的话,我们村里前几日走失了个妇人,今日就来此处寻,不成想在林中破庙里发现有个尸体。” “涉及人命,我们不敢大意,这才去报官请您裁决。” 县太爷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死者在何处?” “就在林子里的破庙中。” “与死者一起的,还有我们村里走失的妇人。” 村长为难地停顿一瞬,无奈道:“只是那妇人到底是死是活,我们都不清楚,还等着您去瞧瞧呢。” 县太爷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示意秦家村众人都在外头等候,自己带着一队衙役朝着林中走去。 在衙门里办差的,或多或少总见过几个死人,碰到过几个命案。 故而跟着他去的人也没把村长说的话当回事儿。 可真的见到破庙中的景象后,这些很有经验的人却都不受控制地趴在门板上吐了起来。 地上一堆碎得看不出样子的骨头,还有残余了血肉的手指能模糊看出地上的这一滩烂肉曾经是个活人。 可眼下这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破庙中没什么人气,于耗子而言却是个好地方。 他们进去的时候,还有一堆看起来皮油黑亮的耗子正趴在烂肉上撕咬,甚至能听到那种让人牙酸的咀嚼声! 县太爷被眼前所见惊得连连后退,被人扶住勉强没跌倒在地,指着秦大娘躺着的方向说:“去……” “去看看这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快去!” 有个胆儿大的衙役忍着恶心艰难上前,走到秦大娘的身边小心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愣了下说:“大人,她还活着!” 都说恶人命贱,难死易活。 秦大娘大约也是如此。 被绑着手脚扔在这破庙之中足足受了几日的惊吓,甚至亲眼目睹了耗子大啃死尸的场景,至今却也还吊着一口气,像是舍不得死似的。 衙役说完不敢耽搁,强忍着呕意用刀把秦大娘手脚上绑着的布带砍断,拎着衣领和腰带直接把人扔了出去。 门外踌躇不前的衙役赶紧上前,把昏死的秦大娘扛着往外。 人刚挪到外头,正在探头的秦家村众人就被那股刺鼻的异味激得纷纷作呕。 短短几日,秦大娘的青色衣裙就脏得不成样子,又是血又是屎尿,整个人被这些污物沾染得宛若是在茅坑里滚了一圈,臭得让人望而却步。 扛着她出来的衙役忍无可忍地打了个干呕,捂着口鼻绝望道:“她还活着,大夫快来看看。” 被叫到的大夫强忍恶心上前把脉,过了好一会儿才皱眉说:“受惊过度,才有便溺失衡,只是这脉象似乎又有别的,一时……” 被人扶着出来的县太爷不耐地打断大夫的长篇大论,皱眉说:“不必琢磨那么多,你只管说,这人能不能活?” 大夫悻悻收回手,苦笑道:“这一时半会儿是活的,可过几日就不好说了,毕竟……” “她这种情况,就算是侥幸活了,只怕就此也会失了神志。” 秦大娘是唯一一个跟破庙里那一滩烂肉亲密接触的证人,也有可能是凶手。 得知她清醒后大概率会变成一个疯子,县太爷的眉宇间立马就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不悦地看着地方人事不省的秦大娘,沉沉道:“先想法子把人弄醒,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他说完视线落在神色各异的秦家村众人身上,略过其中的玉青时,语气略微缓和了些。 甚至还颇为客气。 “敢问诸位,是如何发现此处的?” “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线索?” 第166章 戏唱至此,当落场 县太爷问话的时候,身后立马有个师爷样子的人拿了纸笔上前,准备做记录。 见众人低着头不敢言声,县太爷缓出一抹笑色,轻声说:“不碍事的,你们有什么发现只管说就是。” “只要是无辜的人,定不会牵扯到其中。” 有了他这话众人神色缓和不少,试探着开口说起了自己知道的情况。 得知此事与玉青时有关,县太爷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上一次与这姑娘扯上干系的王家一个活口没留下,全都葬身在了一场古怪的大火里。 这次又死了一个,会不会是…… 他倒是没觉得是玉青时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下的狠手,只是第一反应就想到了那位喜怒无常的活祖宗。 这种惨绝人寰的手段旁人不一定能有胆儿使得出来,可若是放在那位活祖宗的身上,或许就只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了。 他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说:“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玉青时煞白着脸上前,福身回话:“回大人的话,小女名唤玉青时,刚刚被救出来的那个妇人,是我的婶娘。” “是么?” 县太爷挑眉轻笑,慢条斯理地说:“那你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样的话在来的路上玉青时已经说过不止一遍,这会儿重复起来倒是也没什么压力。 听完她说的,县太爷的心里有一种果不其然的感觉。 不等他把脑子里的迷雾驱散清楚,在里头做检查的衙役就跑出来一个,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县太爷闻声皱眉,说:“你是说,在后堂还找到了不少女子的物件,还有一身女子穿的衣裳,香坛中还有烧过迷魂香的痕迹?” “不错。” “找到的物件都极为琐碎,不像是一人所有,可是……” 衙役不太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轻声说:“而且都是些贴身的物件,不像是用正常手段搜罗来的。” “唯独那身女子衣裳是完整的,而且极为宽大,看起来不像是寻常女子能穿得下的,可我们在里头里里外外地搜了三圈,都不曾发现另一人存在的痕迹,这衣裳就像是凭空多出来的。” 衙役正在回话,另一个衙役就捧着他说的衣裳跑了出来。 玉青时一看那衣裳脸色就变了又变,仿佛是受到什么不可说的惊吓。 县太爷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幻,忍不住问:“玉姑娘可是觉得这衣裳有什么不对?” 玉青时哆哆嗦嗦地伸手,指着衙役手中的衣裳哑声说:“这是大娘带来的那个人穿的。” “她说那是个哑巴妇人,可是……” “可是你们不是说里头没有别的女子吗?” 这话看似轻巧什么也没说,县太爷联前想后,脑中突然一道白光闪过。 他阴沉着脸说:“让仵作仔细查验地上那个死者的骨头,大概估计下那人体量如何,这衣裳是不是他能穿得下的!” “是。” 县衙中的仵作能力有限,想查验出一滩烂肉的死因或许不易,可要是想从一堆骨头烂肉中大概拼凑出这个人生前的形状,却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 不到半个时辰,仵作来拿着那件衣裳对比片刻,极为肯定地说:“大人,若是猜测不错的话,这衣裳就是死者扮作女子时所穿的。” 县太爷闻言讶然:“扮作女子?” “是,根据我的查验,死者为男子,而且死的时日不久,只是不知为何会化作了一滩烂肉。” 县太爷被他的话勾得想起恶心的画面,摆手制止他的描述,咬牙说:“也就是说,这位秦大娘找了个扮作女子的男人,找了借口把好人家的姑娘哄骗至这深山老林之中,最后那个男子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她也昏死不知清醒?” 仵作为难的咧嘴笑了下,搓着手说:“依咱们目前所查,大概就是如此。” “那香坛中的迷魂香分量极大,要是没有解药,别说是个人,就算是头牛闻了,也会晕死过去。” “咱们的人还在后堂找到不少残留下来的不干净的东西,要么是迷魂药,要么就是些可催动男女之情的污秽玩意儿,这些东西……” 仵作显然也猜到了什么,落在玉青时身上的目光充斥说不出的同情,轻叹道:“要是这位姑娘所言都是真的,那么把她哄骗至此的人只怕是……” “没安什么好心。” 男子扮作女子,联合其亲属把人哄骗到一个满是迷魂药的地方,想干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 只要是傻子都能瞬间想个透彻。 玉青时闻言脱力似的往后跌了一步,同样满面惊骇的芳嫂子着急地把她扶住。 可不等安慰的话出声,她就看到玉青时眼皮一垮倒了下去。 “迟丫头!” 县太爷被她这一声惊呼吓得头皮发麻,顾不得官威形象,赶紧喊:“大夫快来给这位姑娘瞧瞧!” “快!” 大夫急匆匆上前给玉青时诊脉,忙不迭让人把玉青时扶到骡车上躺好,说:“这是受惊过度又怒极攻心,才会气血翻涌晕死过去。” “这姑娘回去后必得好生休养,切不可再动怒受惊。” 芳嫂子扶着昏迷不醒的玉青时连连点头,着急道:“那现在怎么办?” “赶紧送她回去休息。” 县太爷挥手下了指令,点出两个衙役说:“除了村长和几个青壮外,你们把秦家村其余的人全都护送回去!” 得知秦大娘做了什么后脸色一直不太好的村长闻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头叮嘱芳嫂子说:“你赶紧送着迟丫头回去歇着,有什么事儿赶紧请大夫,不可耽搁了。” “好我记住了。” 送走了玉青时等人,村长阴沉着脸看向仍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秦大娘,咬牙说:“大人,这人犯下如此罪过,虽未成行,可也实难饶恕。” “您打算如何处置?” 县太爷冷冰冰的目光从秦大娘身上扫过,沉沉道:“既是同伙,自是不可轻饶。” “不管是真疯还是假疯,先带回衙门审了再判!” 昏迷不醒的秦大娘像一块死肉似的被人搬拽回了县衙大牢。 玉青时也被人安安稳稳地送到了家中。 秦老太原本是要跟着一起去的,可玉青时怕所见之景会吓着她,就找了个由头让她留在家中。 她带着两个娃娃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着,看到玉青时是被芳嫂子背进来的,吓得瞠目喊了声菩萨。 “迟迟这是怎么了?” 元宝着急大喊:“姐姐!” 芳嫂子顾不得答话,背着玉青时说:“老太太先别说其他的,赶紧让她进屋歇着才是正经。” “迟丫头这一番着实是被吓着了!” 老太太哆嗦着手还没回神,强行镇定的春草赶紧跑在前头把门打开,说:“这里!” “姐姐的屋子在这里!” 芳嫂子哎了一声赶紧背着她进屋躺下,等把人安置好,才擦着汗拉住了六神无主的秦老太,跟她大致说起了今日之事。 秦老太在院子里被气得面无人色,屋子里春草抖着手把被子反复掖了又掖,确定一丝风都透不进去了,又想到自己生病时玉青时给自己擦汗,忙不迭跑去出去烧热水。 本应昏迷不醒的玉青时缓缓睁开眼,听着门外的各种动静,眼里泛起一抹不明显的幽深。 戏唱至此,大约就到了该落场的时候。 至于那不知死活的秦大娘…… 或许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第167章 怎么又是这个菩萨? 玉青时似乎受惊不小,到家后连着躺了几日不起。 她在家歇着的时候,关于秦大娘害人不成最后害了自己的传闻也踩着夏至的风传了很远。 生死不知的秦大娘被官府的人带走至今毫无消息。 秦大没跟着去,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对于村里的说法一开始还颇有微词,甚至还找秦老太吵吵了一场。 可次日等到官府的人上了门,家里被衙役翻了个底朝天后他总算是信了村民的说辞,浑身上下所有竖着的毛都塌了下去,生怕自己会受到秦大娘的影响,把门一关就夹着尾巴藏了起来。 没隔着几日,县衙门中就来了传话的人。 衙门开审,得有个秦家村的人在旁听着,也好防止以后有人会胡乱言语。 理应是叫秦大去,可秦大这会儿实在是被吓得破了胆子,一点儿也不敢伸手去碰秦大娘这块沾了灰的豆腐,唯恐自己会受牵连,不管怎么说,咬死了牙就是不去。 县衙门的人拿这么个人形无赖没法子,只能是转而去寻秦家村德高望重的人前往。 村长不欲在外人面前暴露村中丑事,索性带上几个秦家族老自己亲自走了一趟。 县衙里,关于秦大娘的罪证已是俱全。 把人叫到,其实也就是为了求个让众人心服口服。 等人都到齐了,县太爷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说:“把犯人秦氏带上来!” 被麻绳捆成了五花肉还散发着异样臭味的秦大娘,被两个身材孔武的衙役扭着臂膀扔到堂前。 这也是事发后,秦家村的人头一次见她。 不久前还让人感慨说恶人转性的秦大娘在破庙中被绑了三日,又被扭送衙门大牢关了几日,接连发生的事情在她的身上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衣裳脏污遍布各处,头发也乱糟糟地打着绺,满身上下但凡是能看得到的地方,都脏得不堪入目。 她的神色也让人心中生出点点惊疑。 见了县官不害怕不磕头,反而是咧着嘴嘿嘿地笑,笑的时候口水还顺着嘴角不住地往下淌,被衙役强摁着跪下,趴在地上就开始舔脚下的青石地板。 动作癫狂神色疯魔,俨然是彻底失了神志。 县太爷被她这副人鬼不堪的样子恶心得直想吐,拧着眉说:“犯人秦氏,企图谋害他人,阴谋不成自食恶果,证据确凿,按律当打三十大板,收押三月。” “秦家村人可有异议?” 秦家村来的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回大人的话,没有。” “没有就好。” 县太爷抓起令箭筒里的筹子扔到地上,冷声说:“拉下去行刑!” 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动静接连响起,被摁在板子下的人却扯着嗓子以一种让人瘆得头皮发麻的腔调哈哈大笑。 衙门外守着围观的百姓被这场景惊得浑身发冷,等板子打完不等多留就各自散去。 秦大娘被打得半死不活地拖入了监牢,不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接下来的三个月,大牢才是她唯一的归处。 县太爷甩袖而去,师爷赶紧站出来拖长了嗓子说:“退堂!” 围聚在县衙的人四处散了,县太爷一改之前不耐的模样,换了身得体的衣裳,急匆匆地朝着内堂走。 跟在他身后的师爷不解的小声说:“大人,那人虽是打着定北侯府的名头来的,可实际上不任官职,只是侯府二房夫人的兄长。” “这样一个裙带攀扯上去的贵人,您何必待他如此客气?” 县太爷听了赶紧摆手示意他不可多言,放慢了脚步低低地说:“你只知那人是侯府二房夫人的兄长,却不知定北侯府二房在汴京的威势。” “这样一个人,不管是靠什么攀扯上去的身份,都不是咱们这地方能容得下的大佛。” 他说完摇摇头示意师爷不可再说,自己带着笑转入内堂。 内堂之中,左侧的尊位上坐着个看起来极为儒雅的中年男子。 男子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徐伟见过大人。” 县太爷侧身避开他的礼,赶紧双手托住他的手腕,笑着说:“徐先生多礼了。” “您是侯府来的贵客,我一个乡野之地的县官,如何能担得起您的礼数?” 自称徐伟的男子轻声一晒,摇头说:“大人客气了。” “我只是个乡野浪人,跟侯府确实是攀扯不上什么干系,您过奖了。” 他话说得客气,可神色瞧着却没有口气那么自谦。 眉眼间翻涌的全是说不出的桀骜。 县太爷见惯了这样的人物,微怔之下也没露痕迹,等他坐下后才说:“此地距汴京千里之遥,来去皆有不便。” “徐先生特意来此,相想必是有要事?” “不知我是否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县太爷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徐伟叹了口气无奈道:“说来惭愧,此番的确是有事儿想拜托大人相助。” 还没说到是什么事儿,他先拿出一个不大的小盒子摆在小桌上朝着县太爷的方向推了过去,轻笑道:“只要这事儿办好了,大人往后的前程自有定北侯府做仰仗,别说是想调任升迁,就是想去领略一番汴京皇城的气派景象,那也不是难事儿。” 县太爷出身卑微,熬干了全族老小骨子里的油才好不容易成了寒门贵子,得以在此当个芝麻大小的县官。 他没遇上过什么天大的机遇,也不曾张嘴接到过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听到徐伟这话的瞬间,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说不出的不安。 好像眼前的馅饼张嘴咬上一口,就能把满嘴上下的牙全都崩碎。 他忍着心中惴惴露出个笑,没去看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反而是不确定地说:“先生想要我帮什么忙?” 徐伟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从怀中拿出一幅画像摊在桌上,屈起手指在画像上敲了敲,沉沉道:“我有个多年不遇的故人,据说辗转到了大人的辖地之内,只是不知具体在何处。” “这是那人的画像,大人可愿帮我找找?” 县太爷眯着眼看了看画像上的女子,意识到这人是谁时,顿时好一阵心惊肉跳,连头皮都在瞬间生麻,但凡身后长根尾巴,大约尾巴上的毛都在这一刻炸成了鸡毛掸子。 怎么又是这个菩萨? 第168章 找到她,杀了她 县太爷心跳如鼓点雷声,震得耳朵都一阵一阵地发懵。 可话到了嘴边,一看徐伟的神色,又觉得哪儿不太对。 他心里存着狐疑,不敢让徐伟看出异样,死死掐着掌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故作茫然地皱眉说:“只是找人?” “对。” 徐伟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点头说:“这画像上的姑娘按年岁算,如今当是十五上下,姿容姣好。” “大人只要设法帮我找到这二人,那往后自然是少不了大人的好处。” 他说完用手中折扇把盒子虚拢着的盖子打开,露出里头一叠扎扎实实的银票,意有所指地笑着说:“这是烦请大人帮忙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 银票最上头的一张就是百两,这么一个巴掌宽的盒子,全都装满了是多少月银只有五两的县太爷根本就不敢多想。 他惊魂不定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勉强道:“那不知找到这人以后,先生打算怎么办?” 徐伟闻声眼里闪过一丝晦暗,嘴角的笑却在无声扩散。 他站起来说:“那就不烦大人操心了。” “你只要帮我找到人即可。” “在找到人之前,我就在此处随意逛逛,若是有了消息,大人只管让人来告诉我即可。” 县太爷强压着心惊站起来说:“好好好。” “我这就派人下去找,一定尽快帮您解忧。” 徐伟满意的笑笑摇扇而去。 县太爷后知后觉地擦了擦额角浸出的冷汗没能言声。 在门外把徐伟送走的师爷跨入门来,正想帮他把桌上的画像收起,看清画像上的人是谁,立马惊得张大了嘴。 不等他惊呼出声,县太爷立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可高声!” 师爷是个文弱书生,被捂着嘴动弹不得,愣了好一会儿才疯狂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 县太爷强忍着忐忑去把门关好,胡乱收起画像说:“这事儿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可能会出大乱子。” 师爷不知内情,看他一脸慎重心里不由得咯噔响了一下。 他咽了咽口水,用气音说:“大人,这徐伟难不成是来找那个叫玉青时的姑娘的?” “可他找玉姑娘作甚?” “您又为何……” “不可妄言。” 县太爷顶着一脑门的汗打断他的话,压着嗓子说:“这位玉姑娘身上还牵扯着另一人,那人特意吩咐过,务必要暗中庇护不可惊扰。” “徐伟贸然前来张嘴就要寻人,瞧着还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咱们不能让他知道这姑娘在何处,万一他不怀好意,惊了或是伤了那位姑娘,别说是徐伟承诺的好处,你我只怕是连性命都不见得能保住!” “真要是惹得那位祖宗动了怒,别说是定北侯府的二房舅爷,就算是定北侯府的二老爷亲自来了,也承不住那位爷的火!” 师爷听到这话哆嗦了一下,颤声说:“您的意思,是还有个比定北侯府更惹不起的大人物在后头?” 县太爷想到宣于渊,头疼地说:“那何止是个大人物?” “简直就是个活祖宗。” “你暗中派人盯着些,看看徐伟到底是想干什么,等我……” “等我想想再说。” “是。” …… 县太爷愁肠百结地关上门想对策。 与此同时,徐伟也带着人在县城中安然落脚。 他慢条斯理地洗茶冲茶一丝不乱,动作堪称娴熟优雅。 听到门外有人进来,连眼尾都没动一下,只是说:“可有消息了?” 来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距他一步远的位置,低声说:“暂时还没有。” “二爷,咱们要找的人当真是在此处吗?” 徐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讥诮道:“谁知道呢?” 他把冲泡好的茶汤倒入茶盏之中,慢条斯理地说:“那画像是咱们从老太爷的人手中截获,顺着那人之前的踪迹最后查到的地方就是此处,按理说不会有错,毕竟……” “咱家那个老太爷什么都不在乎,唯独恨不得把身家性命都给了定北侯,他的人送出去的消息不会有误。” 来人垂首立着,迟疑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说:“可是当年咱们得了消息,说那对母女都死在了咱们的人手里,人死近十年,怎么可能突然又活了?” 徐伟听了有些好笑,面露不屑讥笑道:“人死就是一堆朽骨烂肉,当然不可能复活。” “所谓的死而复生,唯一说得通的可能就是当年的那些废物压根就没把人弄死。” 徐伟说着眼里闪过一抹唏嘘,讥讽道:“当年为了这事儿,咱们的老太爷不惜对我动用家法,险些把我打死,甚至还想把我扭送去给定北侯处置。” “可最后阴差阳错让我侥幸捡了命,老太爷也彻底心灰意冷离了汴京,这才让我有了如今的局面。” 他攥着茶盏淡声说:“只是咱们的老太爷虽是有一颗闲云野鹤的心,却也只是个俗人放不下外物,否则怎会隔了这么多年,仍在外游走想把那对母女寻回来?” 似是捕捉到他话中压制不住的怒气,站着的人立马跪下去说:“二爷何必为此动怒?” “老太爷命人暗中送回汴京的画像被咱们截了下来,侯府中人至今不知此处情况,只要咱们能赶在被人察觉之前动手把尾巴斩干净,就绝不会再有人能为此给您难堪了。” 徐伟深以为然地笑着点头,抿了一口清亮的茶汤说:“不错。” “这对失踪数十年的母女知道的东西太多,也是太多计划的绊脚石,绝对不能让她们活着被人发现,否则……” 他眼底阴霾沉浮不现,言及一半戛然而止,抬手把剩下的半碗茶汤倒在地上,接过帕子擦手的同时冷声说:“我看这里的县官也是个废物,不是个得力的人,光是靠着这群废物,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消息。” “除了让府衙的人帮忙找外,你们暗中也下点儿力气。” “一定要尽快把画像上的这个人找到,然后……” “杀了她。” 第169章 谁说您不是呢? 风雨欲来的危机在不大的小县城上空无声凝聚的同时,被县太爷念叨了许久的活祖宗宣于渊也挂着满面春风的笑,跨入了春华宫镶金的门槛。 得知三皇子今日抵京,春华宫上下早就做好了迎他的准备。 不相干的人都被打发去了别处。 偌大的主殿中只站着一个吊梢着眉眼看起来很是刻薄的老嬷嬷。 老嬷嬷看到宣于渊,嘴角上扬到一半,想到什么又逼着自己把所有溢于表面的笑压回去,强行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靠着赖以为生的演技把老脸皱巴成了饱经风霜的老苦瓜。 人形苦瓜快步走到宣于渊的跟前,左右看了看差点没能绷住脸上的苦色,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才艰难没笑出声来。 她魂不守舍地行礼问安,被叫起后不放心地围着宣于渊看了又看,确定眼前的人好胳膊好腿,哪儿哪儿看着都没事儿,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笑着说:“殿下一路奔波着实是受累了,奴婢给您准备了祛尘的泡汤,特特加了活血祛疲的药材,要不您先去……” “那倒是不必。” 宣于渊笑吟吟地打断嬷嬷的话,捕捉到她眼中闪烁笑意愈发灿烂温和。 “听说姨母病得厉害,我还是先去看看姨母吧。” 老嬷嬷手指哆嗦了一下,强撑镇定,一言三叹地说:“娘娘身子的确是不适,刚吃完药歇下。” “娘娘歇下前特地吩咐过,说是殿下回来后先休息,等……” “事关姨母康健,这如何能等?” 他正要往内殿走,可脚步还没迈开眼前就多了个苦哈哈的老苦瓜。 老嬷嬷心神俱疲地垂首站着,小声说:“殿下,娘娘刚歇一会儿。” “您让她多睡会儿吧。” 宣于渊脚步微顿,要笑不笑地点头说:“嬷嬷说的是。” “是我考量不周了。” 他没对老嬷嬷的阻拦有异,闲庭信步地背着手在殿中走了几步,目光落在桌上剩下一小半的金丝卷上,抓起一个塞进嘴里尝了尝,感受着口中金丝卷恰好好处的温度,话锋突转:“听闻姨母病重,茶饭不思,甚至还昏睡多日。” “如今这病才刚刚有些起色,想来也没什么胃口?” 久病之人确实是没什么胃口。 老嬷嬷听了立马就不假思索地点头。 宣于渊见状呵了一声,把剩下的半个金丝卷塞进嘴里,双手撑着桌面慢悠悠地说:“那还真是可惜了。” “我特地带了些宫外的八珍糕回来,原本是孝敬给姨母养病的,可……” 他为难地啧了一声,幽幽道:“姨母既然是没什么胃口,那就不拿来惹姨母心烦了。” 老嬷嬷听到这儿惊诧的张大嘴,像是不知该怎么接才好。 娘娘年少入宫,最喜的就是宫外的八珍糕。 只是这做八珍糕的店家是个古怪人,摆三日的摊就有十日消失得不见人影。 再加上宫外之物不好进得宫门,娘娘唯一能惦记着的就是三皇子从宫外带来的。 如今都带来了还要拿走,这岂不是往娘娘的心口上扎刀子吗? 老嬷嬷正发愁如何才能把这八珍糕留下,宣于渊咂摸完了舌尖残存的甜味,拍了拍手就要走。 可他刚走到门口,原本无人的大殿中突然传出一道充斥着怒气的娇呵之声:“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老嬷嬷闻声暗道不好,悄悄缩了缩脖子往后站。 厚厚的屏风后走出一个身穿紫色宫装的中年女子。 女子生来一副好姿容,上了年岁后不减风韵,甚是雍容贵气。 瞪着宣于渊时,二者的眉眼看起来竟有七八分相似。 她难忍怒气地看着宣于渊,指着他搭在门槛上的脚说:“柳嬷嬷,去把我备下的打狗棒拿来。” “小兔崽子,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今儿就打断你那两条不听使唤的腿!” 柳嬷嬷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赶紧低声应着好脚底打滑找了个角度趁机溜走。 宣于渊没理会女子的怒气,顺势把脚收回来靠在抱手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口吻凉丝丝的。 “嬷嬷说姨母久病茶饭不思,御膳房的那群奴才大约也懈怠了,连送来姨母宫里的金丝卷都只送半碟,万幸是您最近吃不下什么,否则就这么点儿东西,哪儿够您解馋的?” 这话说得温声细语,夹枪带棒却在无形。 原本怒气冲冲的贵妃娘娘被他噎得喉头一哽,转头看到桌上剩下没来得及收的点心气得不住磨牙。 她指着宣于渊咬牙:“你刚回来就知道气我?” 宣于渊愁肠百转地叹了一声,悠悠道:“分明是您先气我的。” 他匆匆赶回来,是因为收到传信说贵妃被人暗害,病重垂危。 结果日夜不分地赶了两个月的路,一路惊心胆战生怕有一刻是耽搁了,可结果呢? 他还没进汴京城门,就听人说贵妃娘娘前几日出宫礼佛,光是一顿就吃了三个酒糟鸡蛋一碗红糖粑粑。 这是病重垂危的人能吃得下的? 开的什么玩笑? 宣于渊一气之下意识到自己是中了算计,正想扭头就走,可汴京城门好入不好出。 不知什么时候就在城门口守株待他的一队宫卫,突然蹿出来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拿了皇上的腰牌,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了宫里。 被摁在太极殿中训了两个时辰,他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对上宣于渊凉悠悠的视线,先前还理直气壮的贵妃突然就开始心虚。 她眼神飞快扑闪,欲盖弥彰地咳一声,说:“我的确是病了,只是我身子好,好得也快。” “是么?” “不然你以为我是骗你的吗!” 贵妃娘娘气急生恼,没好气地说:“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说瞎话的人?” 她说得义正严词,听起来好像真的是那么回事儿。 可宣于渊一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听过的无数瞎话,表情霎时就变得很一言难尽。 “谁说您不是呢?” 勉强捡起长辈威严的贵妃娘娘闻言顿时一噎,下一秒就听到宣于渊凉凉地说:“像您这种把我是老实人刻在脑门上的,什么时候不对我说瞎话?” 贵妃娘娘…… 怎么办? 想打人! 第170章 去问她,谁是迟迟? 宣于渊久出不归。 一回来就把风仪万千的贵妃娘娘气了个仰倒。 两人一言不合互相嘲讽了半天,最后耳朵被恼羞成怒的贵妃娘娘揪得大了一圈,宣于渊才不得不收了神通,老老实实地竖着耳朵挨呲。 端着茶水点心进来的柳嬷嬷看着宣于渊被揪得都歪了脑袋,忍不住心疼小声说:“娘娘,这是殿下特意给您带来的八珍糕。” 她把摆了点心的盘子放在桌上,张嘴就开始和稀泥。 “娘娘您瞧,咱们前后派人出去寻了多少次没能买着的点心,殿下都给您寻来了,殿下哪怕人没在您跟前,心里对您的惦记也是一刻都没放下的。” “八珍糕要趁热吃滋味最好,老奴服侍您净手尝尝?” 柳嬷嬷跟了贵妃娘娘一辈子,最是知道怎么说能让她高兴。 字字都说在了心坎里。 贵妃娘娘心头一暖,狠狠剜了宣于渊一眼才撒开手。 宣于渊无赖似的歪在椅子上揉了揉耳朵,见她嘴角抽得实在难受,狭促道:“姨母,您要是想笑大可直接笑出声来,何必委屈自己忍着?” “你……” “好好好,我不惹您了。” 宣于渊龇着牙啧了一声,还没等开口就听到耳边有人在吼:“你还知道你惹我生气了?” “出去办差落了个生死不知,好不容易有了消息,赖着不回来就罢了,还把自己的腿也搞折了!” “要不是我想了个法子把你哄回来,你还打算在外头鬼混到什么时候?” “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 宣于渊握住贵妃娘娘的手,一脸诚挚地说:“别骂了。” “我已经知道错了。” 贵妃娘娘半信半疑的眯眼看他:“当真知错了?” 宣于渊点头点得不假思索。 “那是自然。” “而且父皇已经替您罚了,您就别生气了。” 宣于渊话说得漂亮,行动也没落下。 贵妃娘娘看着手里冒着热气的八珍糕,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说:“你父皇怎么罚的?” 宣于渊一叹三转地说:“让我从明日起,到太极殿去跪上三个时辰,什么时候让他觉得满意了,什么时候就可免了罚。” “你说什么?!” 贵妃娘娘之前的怒大多都是装的,可听到宣于渊轻描淡写的话,瞬间就动了真怒。 “不行。” “你伤了腿才刚好没多久,每日跪上三个时辰,万一把腿再弄伤了怎么办?” “难不成真是想让你变成瘸子?” “我这就去找你父皇求情。” “姨母。” 宣于渊哭笑不得地把风风火火的贵妃娘娘拉住,头疼道:“父皇此刻正在气头上,您这时候去求情,只怕每日三个时辰要变成五个时辰了。” 被拉住的贵妃看着他淡淡的面色气得手指发抖,忍了半天没忍住,抓住他的手怒道:“你父皇怎么能这么对你?” “分明不是你的错,他不想给你个公道,甚至还想……” “姨母。” “娘娘。” 宣于渊和柳嬷嬷同时出声打断她的话,贵妃娘娘微怔一瞬,眼底骤添一抹晦色。 她顺着宣于渊扶着的力道坐下,攥着袖口闷声说:“怪我。” “我不该骗你回来的。” 听出她话中掩藏不住的悔意,宣于渊难掩好笑地弯了弯眼。 “这话竟是不知从何说起的了。” “我办差不力,拉了太子的后腿耽误正事儿,父皇动怒也是人之常情。” “随后我又无视父皇口谕在外滞留不回,受罚是应当的,与您何干?” 宣于渊接过柳嬷嬷递过来的热帕子把贵妃娘娘手上残存的糕点糖渍擦去,笑着说:“其实我这次回来,还有件事儿想跟您说。” “姨母听了一定高兴。” 贵妃娘娘强扯出一抹笑,挑眉看他:“什么好事儿?” 宣于渊亲热地往她跟前凑了凑,轻得不能再轻地说:“姨母,我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 那姑娘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特别得让他阔别许久仍念念不忘。 想把她带回来,想给她三书六礼,婚书聘媒。 想让她也见见自己的高堂。 贵妃娘娘深居内宫二十载,自认风雨沉浮都不能再让自己变色。 可听到宣于渊这话的瞬间,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红了眼。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宣于渊,颤声说:“渊儿你说什么?” “你莫不是在逗我?” 汴京世家男子多在十五六就成婚,哪怕是晚些的,也不会超过十八。 宣于渊如今二十有一,比他还小了半岁的五皇子膝下最大的孩子都已五岁多了,他房里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无。 清净得像个老和尚的禅房,连只飞进去的蚊子可能都是公的。 为了他的婚事,贵妃愁得不知掉了多少头发,一度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龙阳之癖,着急得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 乍一下听到宣于渊这么说,她恍惚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宣于渊被她盯得好笑,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腰间装了十两银子的荷包,轻笑道:“您没听错,我的确是遇上个喜欢的姑娘,只是……” 只是那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也心悦他。 还是个难缠的刺头,想把人弄回来可能不太容易。 他正为难该怎么说时,等了半天没下文的贵妃娘娘忍不住心急戳了戳他的脑门,着急道:“你别卖关子啊!” “到底是谁家的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如今年岁几何?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你赶紧说清楚了我好去给你准备提亲啊!” 她说完不等宣于渊回答,立马又摇头说:“不行,这样不够体面。” “还是去请你父皇下旨赐婚比较好,这样既全了姑娘家的体面,又……” 她话说到一半,门外突然来了个通禀的宫女,跪在门前说:“娘娘,定北侯府家的老封君和侯夫人来给您请安,眼下正在门外候着呢。” 定北侯是朝中老臣,老封君和侯夫人也是举足轻重的朝廷命妇。 人已经到门口了,总不能避而不见。 贵妃娘娘逼着自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指了指自己刚刚藏着的屏风,说:“知道你不耐烦见人,屏风后有软塌茶点,还有能打发时间的闲书,你去那里避一避,等一会儿把人送走了我再跟你谈。” 宣于渊乐得清闲,站起来像模像样地做了个告退的姿势,然后才在贵妃娘娘嫌弃的眼神中走远。 贵妃娘娘由柳嬷嬷帮着把裙摆袖口拉扯平整,确定无误后才坐直了说:“请进来吧。” 随着定北侯府家眷入内,之前被打发到外头的宫女们也无声而入。 贵妃娘娘亲自把老封君扶起来,落座后笑着说:“老封君近年来少在外走动,今日为何想着到本宫这里来了?” 老封君看了坐在下首的侯夫人一眼,等她把一个精致的小箱子送到贵妃面前才说:“一个月前皇后娘娘说是端午龙舟节庆时,要拿绣好的香囊去祈福,只是这活儿不可专美,最好是由各家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所制。” “臣妇家中分派得了五个,正好做了今日送来,正巧端午祈福一事是由您打理,这就腆着脸来叨扰娘娘的清静了。” 这事儿的确是贵妃主理,由老封君一提她顿时就想了起来。 贵妃娘娘很给面子地打开箱子看了一眼,看清里头装着的五个香囊,愣了下不由得奇怪道:“本宫记得,侯府中嫡庶共有四个女儿,这为何会有五个?” 老封君闻言眼里闪过一抹黯然,苦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臣妇家中其实有五个孙女儿,还有个嫡出的长女,只是……” “只是早年出了些波折,这孙女儿一直流落在外,多年也不曾寻回,先前皇后娘娘吩咐说,家中所有上了族谱的女儿家都得出个香囊,臣妇等人虽觉不妥,可也不敢隐瞒,这才让她母亲帮忙做了一个,因怕不妥,想着提前送来给您过目。” “要是您觉得不妥,那老身就把这个拿回去,也省得犯了忌讳。” 端午祈福的香囊是风俗传统,要由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亲自制作,表面还要用绣线绣上自己的名字,以表虔诚。 然后由皇后娘娘携诸家命妇在端午那日挂在一艘专门用来祈福的龙舟上。 箱子里的五个荷包上也都用不同颜色的绣线绣了名字。 侯府家的千金贵妃娘娘多是见过的,也有印象。 可有一个却是她从未听过的。 她拿起一个青色的香囊,若有所思地说:“这便是由侯夫人代为制的?” 老封君和侯夫人同时点头,说:“正是。” 提起这个不曾在汴京露过面的嫡长孙女儿,老封君的面上泛起慈和,轻声说:“娘娘不曾见过的这个丫头,名唤青时。” “青时?” “玉青时?” “啪!” 一声茶盏滚落在地的碎裂声打断了贵妃娘娘的话,在殿内的人纷纷转头看向屏风之后。 柳嬷嬷忍着心急快步转入,看清宣于渊掌心的血口子吓得险些惊呼出声。 宣于渊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气音说:“去问她。” “谁是迟迟?” 第171章 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多巧合吗? 殿内放了这么一道厚厚的屏风,本就是为挡人视线,宛如一道不可破的屏障严严实实地挡在众人眼前,把大殿分作了互相不见的两端。 宣于渊的声音极低,除了柳嬷嬷谁也没听清他问的是什么。 另一头的侯府老封君和侯夫人被这突来异变弄得怔住不敢言语。 贵妃娘娘虽是强撑镇定,可还是不免心急地攥紧了衣袖。 到底是怎么了? 不到片刻,收拾好表情的柳嬷嬷面带歉意走出来,对着贵妃娘娘和侯府老封君福身一礼,满脸惭愧地说:“有个宫女手脚不利索,扫尘时候不经心打碎了茶盏,无端惊扰贵客,是奴婢的看管不周,还望老封君和侯夫人莫要介怀才是。” 贵妃娘娘御下颇严,此时殿内正在待客,理论上不会有不识趣的宫女赶着这时候去扫尘。 柳嬷嬷这么说,俨然就是不想让屏风后的人露面的意思。 老封君和侯夫人都是心生七窍玲珑的人,自然不会讨个没趣。 贵妃娘娘强忍心惊,松开被攥得都起皱的袖口,不悦道:“没规矩!” “还不赶紧把人打发出去?” 柳嬷嬷顺水推舟地点头,轻声说:“娘娘放心,奴婢已经把人撵出去了。” 贵妃娘娘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正想找由头把老封君和侯夫人打发走时,柳嬷嬷佯装凑到她跟前整理裙摆,凑近时在她的耳边飞快说了一句话。 贵妃娘娘攥着香囊的手指无声紧缩,只是这个动作过于微弱谁也没察觉到。 她摆手示意柳嬷嬷退下,把玩着手中没来得及放下的青色香囊,感慨道:“本宫早有耳闻侯夫人女红技艺精巧无双,只是一直不得缘一见,今日见了,方知传闻果然名不虚传。” 侯夫人被夸得有些莫名,下意识地站起来说:“不过是些粗浅技艺,如何担得起娘娘如此称赞。” “夫人何必过谦。” 贵妃娘娘笑吟吟地把香囊递给柳嬷嬷示意她收好,笑道:“正巧本宫想赶在端午祈福时做个小物件送娘家侄女儿,奈何实在手笨得很,怎么都不满意,不知可否劳烦夫人相帮?” 侯夫人愣了下,赶紧说:“娘娘有吩咐,那臣妇自当是尽力做好的。” “只是不知娘娘想做的是什么物件?可有要求?” “要求倒是没什么,我瞧着这香囊的样式就很不错,只是上头的字或许得改一改。” 她用食指抵着额角想了想,说:“暖日迟迟花袅袅,人将红粉争花好。” “这句诗不错,不如取头二字做绣如何?” 侯夫人刚想本能点头说好,可话到嘴边却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就连一旁的老封君的眼里也闪烁着些许诧异。 贵妃娘娘注意到她们的神色不对,挑眉轻笑。 “怎么,可是这迟迟二字有何不妥?” 侯夫人为难一笑,踌躇道:“回娘娘的话,这二字并无不妥,只是……” “只是突然听娘娘说起,臣妇一时有些意外罢了。” “为何意外?” 侯夫人出身不高,性子温婉有余却没侯府门第当家主母的大气,若非如此,老封君也不会到了这把年岁还亲自带着她在外走动。 被贵妃娘娘连着问了几句,她一时语塞有些答不上来。 老封君见状无奈轻叹,起身说:“回娘娘的话。” “说来也是巧了,老身刚刚与您提起的那个嫡孙女儿,乳名就唤作迟迟。” “这是她娘亲自定的名儿,只是取处与娘娘所说不同,她冷不丁一下听到娘娘这么说,这才愣神在您跟前失礼了。” 贵妃娘娘闻言面上闪出些许好笑,乐道:“竟有这么巧的事儿?” “娘娘说的是,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我这孙女儿虽是没亲自来跟您请安问好,可也算是借此在娘娘面前露了回脸,算下来她可是赚了好大的一番脸面,老身代她谢过娘娘恩典了。” 老封君说话逗趣讨巧,平平无常的一句话由她的嘴里说出来,愣是能把人逗得乐出声来。 贵妃娘娘乐不可支地说:“如此可不算是赚了。” “等什么时候把人领到本宫跟前来,本宫定当好生赏她些宝贝,否则又怎会对得起老封君今日之话?” “本宫原先还想着,迟迟二字大约也少有人用,绣来做个心意倒是正好,可这二字既然是姑娘家既定的闺名,那本宫倒是不好再夺人所爱了。” “罢了,仔细想想侯夫人是长辈,本宫那侄女儿也担不得这样大的福气,此等琐事就不劳烦夫人动手了。” 她临时起意得突然,改主意也改得毫无征兆。 不过贵妃娘娘素来都是这么副古怪性子,侯夫人听了倒是也没在意。 老封君人老成精,从这看不出端倪的话中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无声握紧了手中的檀珠。 她为何感觉,贵妃娘娘这话中全是试探? 难不成是她知道什么? 只是不等老封君想清楚心中古怪是为何,贵妃娘娘就说:“按理说该多留你们坐会儿,可本宫近日体乏实在坐不住,就不多留你们了。” “嬷嬷,送老封君和侯夫人出去。” “是。” 柳嬷嬷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说:“老封君,侯夫人,请随着奴婢来。” 老封君不得不压下心头狐疑,被侯夫人扶起来跪安离去。 等人走远,贵妃娘娘挥手示意殿内的人都出去,再摁不住焦急转身就走到了屏风之后。 看清宣于渊掌心翻飞的血肉,她急得当场就要去寻太医,可不等话出口就被宣于渊拉住了袖子。 “姨母。” “撒开!” “猴崽子你……” 宣于渊非但没撒手,反而得寸进尺抓得更紧了些,分明是个比贵妃高了不少的大男人,眼里流露出的孺慕却生生把年岁都衬得小了几分,瞬间就勾起了贵妃娘娘深藏在心底多年的画面。 她眼底泛红地瞪着宣于渊,没好气道:“渊儿,有什么话等太医来看过再说不行吗?” “手划成这样你难道就不知道疼?” 宣于渊好像一点儿也察觉不到疼,也没有撒开手的意思。 他扯着贵妃娘娘宽大的宫装衣袖说:“姨母,您见过定北侯家的几位千金,可知她们身上有无共同之处?” “例如一样的东西,刻了名字的玉佩之类的东西,您知不知道?” 他问得又轻又缓,仿佛是怕说得不清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贵妃娘娘被他这明显的异样弄得一愣,拧着眉想了想,说:“雕着名字的玉佩我倒是在侯府千金的身上见过几块,但是样式都是不同的,玉质也不一样,你问这个作甚?” 她说着想起宣于渊让柳嬷嬷问的那句话,皱眉道:“还有,你让我试探老封君和侯夫人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贵妃娘娘叨叨叨地问个不停,宣于渊魂不守舍地摩挲指腹,耳边响起的话一句都没听清楚。 定北侯夫妇他都是见过的。 侯爷长相粗犷,侯夫人温婉,都不是相貌出众的。 玉青时那张让人见之不忘的脸,怎么都不像是这二位的血脉。 可是…… 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多巧合吗? 第172章 小爷你是不是有毛病? 宣于渊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也无所谓手是什么样儿。 被贵妃娘娘念叨得实在是耳朵麻了,索性自己胡乱撒了点药粉,扯了一截纱布裹上。 不等被嫌弃,他就说:“话说回来,我听说定北侯夫人乃是商贾之女,出身并不高贵,定北侯府世代簪缨,当年为何会选定这样一个女子为媳?” 贵妃娘娘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对定北侯府起了这么大的兴趣,打听闲话还打听到了侯夫人身上,正想训他没样子的时候,送走了老封君和侯夫人的柳嬷嬷进来听到,笑着解释:“殿下有所不知,现在的侯夫人是续弦所娶,并非原配。”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儿了,殿下为何会想起打听这个?” 宣于渊大咧咧的一笑,没接话茬直接说:“嬷嬷不必管我为何在意,只管说你知道的就是。” 见宣于渊当真是想知道,柳嬷嬷笑了笑,发现贵妃娘娘也不反对,这才轻声说:“之前的定北侯夫人原本是林阁老的独女,当真是个少有的尊贵的人儿,当年这位林小姐嫁入定北侯府时,不知惹得多少儿郎扼腕叹息。” “只是好景不长,林阁老突发疾病而亡,正在孕中的侯夫人得知噩耗惊了胎气,早产下一个小姐,还没等出月子,正在北边征战的定北侯就失踪了,有人告发定北侯府里通外敌卖国求荣,皇上念及前臣之功,没下杀手而是判了全家流放至西南之地。” “定北侯府全家在西南熬了五年才被洗清冤屈,从西南召回,复了之前的功耀,只可惜侯夫人没能熬得过,早早的就丧了。” 柳嬷嬷想起曾经得见的侯夫人,叹息道:“侯夫人与定北侯夫妻情深,侯夫人亡故后一度无心外事,甚是颓败,老封君见之不忍,就做主寻了个出身不高的商贾之女给侯爷续弦。” “老奴曾听人说,老封君选个出身不高的商户之女做续弦侯夫人,是想全了嫡出长女的尊贵,免得来日继母不贤,让这嫡长女受了委屈,可谁知世事难料,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定北侯府的嫡出长女仍是未能寻回,至今不知其下落。” 宣于渊听着陈年旧事,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衣摆。 这是他小时候紧张时就有的小动作,可哪怕是贵妃娘娘和柳嬷嬷,也是多年不曾见他如此了。 柳嬷嬷难掩惊奇地看了贵妃娘娘一眼,贵妃娘娘示意她别说话,眯着眼盯着宣于渊的脸,轻声问:“渊儿,你之前与我说的女子,究竟是何家的姑娘?” 贵妃娘娘问了话没得回答,气得眉毛直抖。 宣于渊敷衍地对她挤出个笑,伸手护住自己靠近她那侧的耳朵,盯着柳嬷嬷说:“嬷嬷,那你可曾见过这位原配的侯夫人?” 柳嬷嬷顿了顿,好笑道:“见是见过的。” “原配侯夫人生来一副好姿容,天仙似的人儿,当年年少还在闺中时,就有汴京第一美人儿的赞誉。” 宣于渊低着头喃喃道:“那或许就能对得上了。” 只是光是靠着旁人口述到底是不能证实他心中猜想,要想确定此事无误,还得想个法子。 他想着玉青时,屁股底下像是坐着一张烧红的铁板,一刻也坐不住。 不等贵妃娘娘和柳嬷嬷回神,他唰地一下站起来,胡乱扯着桌上的桌布擦了擦手腕上残留的血迹,说:“姨母,我有事儿先走了。” “小兔崽子你去哪儿?” 贵妃娘娘一把摁住他的肩膀,咬牙道:“你父皇刚罚了你,你这时候还想出宫,岂不是……” “没事儿,左右一日不能变成五个时辰。” 他不以为意地扯着嘴角笑了下,抓着贵妃娘娘的手重重握了握,遮不住笑地说:“等我把这事儿敲定,哪怕一日是跪八个时辰也是值了。” 他说完急匆匆地奔到门口,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个不大的面具扣在脸上,把衣裳什么的都拉扯整齐,这才强压心头欢喜裹着一身常见的阴郁走了出去。 贵妃娘娘和柳嬷嬷见多了这种大变活人的场景倒也不在意,只是想着宣于渊刚才那反应,又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贵妃娘娘忍不住说:“嬷嬷,渊儿瞧着是不是不太对劲儿?” 她养了宣于渊十几年,这孩子在她跟前虽是没什么正形一贯爱说笑,可也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耐不住性子的时候。 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知道哪儿藏着鱼干的猫儿,一刻都等不得就要去赶紧摸一口,简直是把心急如焚写在了脸上! 柳嬷嬷意味不明地弯着眼尾笑了笑,低声说:“娘娘,依老奴瞧殿下的样子,大约是好事儿将近。” “您为殿下攒了多年的聘礼,说不定哪日就能找着机会送出去了。” 贵妃娘娘盼宣于渊成婚盼得头发都白了无数,听到这话想也不想就啐了一声,正想开口时脑中白光突闪,惊诧道:“你是说,他说的那人可能是定北侯的……” “娘娘。” 柳嬷嬷手掌往下压了压,轻轻道:“定北侯府的嫡长女尚未寻回,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儿,眼下殿下不愿多说,您也不好多问,不如再耐心等一等。” 宣于渊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今日问了这么多关于定北侯夫人的陈年往事,定有缘故。 与其胡乱猜测,不如等宣于渊自己摊牌。 贵妃娘娘强压惊愕被扶回去坐下,灌了半盏茶才呐呐道:“可是定北侯举全家之力寻了十年不得踪迹,渊儿上何处去找的人?” “他又如何得知那人就是对的?” 柳嬷嬷没想那么多,见着宣于渊高兴她就乐得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听到这话好笑道:“这有什么?” “咱们殿下心中有章程,行事也有章法,殿下认定的人定然是不会错的。” “殿下难得有个可心人,别说可能是那位,就算是不是,殿下若是欢喜,那又什么要紧的?” 贵妃娘娘恍惚下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 “不管是不是,只要是渊儿喜欢的就好。” “对了,头先我让侯夫人做香囊有些冒犯了,你去寻些上好的料子回头找机会送过去。” 八字还没一撇,贵妃娘娘已经忧心忡忡地盘算起了别的,悻悻地说:“渊儿若是真的得了她家的女儿,往后少不得要来往,还是讲究些好,不然伤了儿女和气可怎么好?” 柳嬷嬷闻言好一阵乐,打趣的话还没出口,就看到贵妃娘娘风风火火地站了起来,说:“我记得内库里存了不少好的首饰,你快随我去点点,看看哪些适合用来做聘礼的。” 柳嬷嬷忍俊不禁地说:“娘娘,这……” “你别说别的,赶紧帮我想想还有什么合适!” “好好好,老奴这就跟您去瞧瞧。” 贵妃娘娘这一日过得又惊又喜,进了内库就不愿出来。 宣于渊换了身侍卫的衣裳出了宫门,径直就找到了藏在茶楼中的张堰。 张堰看到原本应该在宫中禁足的宣于渊惊得下巴掉了满地,甚至都顾不上托起来就说:“三爷,您怎么出来了?!” 皇上今日动的怒大到在宫外的人都有所耳闻,宣于渊这时候不在宫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反省,居然…… 宣于渊不耐地捂住他的嘴,把人拖进屋里用脚跟把门带回去关好,张嘴就说:“今晚随我去个地方。” 张堰动了动被摁得发麻的腮帮子,胆颤道:“去哪儿?” 宣于渊答得干脆。 “定北侯府。” 张堰表情复杂地盯着他打量一圈,幽幽道:“您若是想去做客,大可白日里去,晚上……” “谁说我是去做客的?” “那您想去做什么?” 宣于渊咧嘴露出自己的大白牙,挑眉笑道:“夜探定北侯书房。” 张堰??? 小爷你是不是有毛病? 第173章 烂石上的心尖软肉 宣于渊生来胆子就大得没边儿,哪怕是头顶见不着方圆的天都不见得能兜住他那颗作怪作死的心。 别说区区一个定北侯府,哪怕是皇权至高无上的太极殿,他年轻时也是仗着不知死活硬闯过的。 后果不论,可他既然说了要闯定北侯府,那当真是谁来了也拦不住。 张堰在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中脑子糊得就像是烧焦了的锅底。 他正在回宫通风报信让这位作死的祖宗被抓回去,以及自己被迫跟着他一起去作死这两种选择哪种会让自己死得体面些时,就看到宣于渊摸着下巴说:“侯府的守卫不见得有多森严,可到底是不清楚里头的布置,万一贸然擅闯惊扰了府中女眷也是不佳。” 张堰闻言疯狂点头,肯定道:“不请自入肯定是不行的。” “三爷,您才刚回来,皇上的火还在盛头上,您要是这时候再被定北侯当小贼抓了,那……” “谁说我会被抓?” 宣于渊嫌弃地看了张堰一眼,凉丝丝地说:“就算是被抓,那也应当是你被抓。” 张堰:这话几个意思? 宣于渊一点儿也不知道见外,直接把自己的手指伸到桌上的茶杯里涮了涮,沾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位置,说:“你我一同去,到时候我进屋找东西,你在门外守着。” 这活儿听起来像是个把风的,按理说没什么难度。 可张堰愣是从中品出了一种不祥的意味。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道:“只是守着?” 宣于渊看傻子似的瞥了他一眼,微妙道:“想什么呢?” “万一有了动静,你就负责现身把人引走,最好是再在侯府里闹一圈,做出有贼人闯入偷东西的架势把能吸引的视线全部吸引走。” “对了,记得把时间拖长些,别轻易让人抓住了。” 柳嬷嬷说定北侯与原配夫人感情甚好,按理说哪怕夫人逝世多年,也应当留有亡者遗物。 只是到底是添了新的侯夫人,亡者遗物大概也不好摆在明面上,肯定都被好好地收了起来。 宣于渊手里捏着些不能当作证据的只言片语,也没有个具体的头绪。 想又快又准地找到想找的东西明显不实际。 只能设法把找的时间延长。 张堰听到这话只觉得自己脑门上好像写了替罪羊几个血色大字,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颤着牙说:“我……” “那我要是不小心被抓住了,三爷打算用什么去跟侯爷赎我?” 宣于渊笑得一脸和善,看着他的眼神甚至还充斥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信心,答道:“我相信你不会被抓住的。” 张堰不死心地咬牙:“那要是万一呢?” “万一……” “那就只能请你爹来赎你了。” 宣于渊不要脸得彻彻底底,在张堰的目光逼视下完全没有做人的打算,张嘴就说:“放心,你爹就你这么一个独苗,他舍不得让你被定北侯打死的,最多就是抓回去打断一条腿。” 张堰闻声心累,刹那间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面对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生无可恋,宣于渊很大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侯府那些草包侍卫抓不住你的。” “我相信你。” 张堰:我可谢谢您嘞。 宣于渊三两下敲定了简单粗暴的计划,耐着性子等到天黑。 夜里打更的梆子声响到第三声,一身黑衣的宣于渊对着身后满脸丧气的张堰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后飞身一跃就攀上了定北侯府的后墙。 两道蒙面的黑影无声无息蹿入侯府的院墙之内。 张堰回忆着自己弄到的图,对着宣于渊打了个手势,小心避开夜巡的护卫,不到半刻就摸到了侯爷的书房门前。 定北侯的书房是侯府重地,哪怕是主人不在时,门前也有人看守。 宣于渊屏息等了片刻,等换防时对不知藏在哪儿的张堰竖了个手指。 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树干上的张堰见状暗暗骂了一声娘。 他哪儿是来把风的? 分明就是来帮这位爷引人的! 他忍着暴躁左右看了一眼,抓起腰间的一柄小刀突然出手。 刀刃破风而出,直挺挺地插入了左侧的树干之上。 树干被震得哗啦哗啦地响,瞬间就惊动了在门前守着的人。 “什么人!” “快去搜!” “有人闯府!” “快去找人来!” 两边替换的人还没能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动了心神,呼啦啦一大群就朝着有动静的方向冲。 张堰咬牙屏息提气,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毫无征兆地闪身往相反的方向蹿去,就像一块散发着香味的肉骨头似的,瞬间带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耳边喧闹不止,书房门前顺势就空了一大块。 宣于渊从暗处走出来,毫无难度地溜门而入。 书房里虽有月光渗入,可到底是不甚光亮,此刻也不能点烛。 他正想着从何处开始搜时,抬头看清墙上挂着的一幅沐在月光下的画像,当即双脚就被钉子钉死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画像上是个身穿粉衣的女子,乌发如云轻散,红唇点绛而朱,怀里抱着一柄古琴,站在水边正双眼弯弯地看着对面的人笑得一脸温柔。 明明是个画中人,可在凝神细看的瞬间却仿佛穿透纸面,隔着眼前不可触的月光美到让人心惊。 闯天破地视什么都为无物的宣于渊霎时间被看清的人像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手脚竟一时间有些发僵。 他咬住舌尖慢慢走近,盯着画像上与玉青时相似了八九分的人手都抖了起来。 这就是迟迟的母亲吗? 这……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断了宣于渊的失神。 他飞快地扫了书房内的摆设一圈,听着声音都逼近门口了,实在无法索性翻身一跃攀上了头顶的悬梁,伏趴在上把呼吸声都放到了最小。 闯进来的是定北侯。 这人宣于渊见过多次,也打过不少交道。 在此之前一直觉得此人就是个只生了一根筋的武夫,又臭又硬像是在茅坑里待了半辈子的石头。 可看到定北侯冲入书房的第一时间检查的不是桌上的公文,也不是案上的珍宝,而是连滚带爬地冲向墙上的画时,他的心头突然就升起了一丝说不出的异样。 一块再烂再硬的臭石头,心尖始终存着一块谁也不能碰的软肉。 第174章 他又有何争不得的? 在外威风八面软硬不吃的定北侯,此时此刻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烂泥似的跌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墙上的画,笑得惊恐又怯幸。 他小心翼翼地支棱起胳膊轻轻碰了碰画中人的手,声音哑得活像是刚吞了一把冒着火星的沙子。 “柳儿……” “我……” 他很是艰难地停顿片刻,双手捂着脸自嘲而笑。 “罢了,咱们的迟迟还没寻回来,你大约也不想听我废话。” “可是……” “咱们的迟迟到底在哪儿啊……” 多年前变故频生,一切发生得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等他意识到自己痛失爱妻,又丢了女儿踪迹时,几欲疯魔。 可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仍无半点消息。 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个尚在襁褓中就丢了去路的孩子是否还活着。 他坐在地上失控地浑身打颤,抖得仿佛是再添一粒多余的尘埃,整个人都会瞬间垮掉,周身再找不出半点在朝堂上刚硬的痕迹。 宣于渊见了这位侯爷与在外毫无相似的一面,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怔。 看样子柳嬷嬷所说的夫妻情深并非做戏,只是…… 这位侯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走? 按理说宣于渊连人家的书房都毫无心理负担地闯了,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该感觉不适。 可问题在于,他意识到墙上的女子和地上哭成了烂泥的定北侯可能是玉青时的什么人后,就自发自动地把自己的身份代入了与玉青时一样的晚辈。 人家长辈在此缅怀亡妻。 他一个未来的女婿在这儿趴着看墙角,这像什么样子? 万一以后这事儿暴露了,他这未来老丈人得用什么眼神看他…… 宣于渊正发愁怎么脱身时,悲伤得不能自已的定北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去摸墙上的画中人。 窗外月影婆娑,漏入屋内的光正好打在画中女子的身上,画面微动倾泻在上头的月光波动,原本被阴暗覆盖的地方突然就洒入了月光。 而就在此时,地上似乎多了个人影。 宣于渊看清地上多出的人影,心里咯噔一下咬紧舌尖不敢出声。 沉浸在悲戚中的定北侯眼风一扫眸光突冷,正想转头时脑后就多了一道凛冽的冷风。 “何方宵小!” “对不住了!” 宣于渊抢先出手,赶在定北侯拔刀之前化掌为刃,重重击在他的后颈上把人打晕。 他没好意思让晕过去的定北侯滚在地上,姿势很变扭地扶着肩膀把人拖到椅子上坐好,还自认很体贴周到地随手薅了张毯子胡乱盖了下。 等把手上的活儿忙活好,门外也响起了凌乱匆促的脚步声。 还有人在大声喊侯爷。 宣于渊牙疼的吸了口气,转头看了眼墙上仍笑得颠倒众生的女子,黑得不可见底的眼中缓缓浮出如月光般的柔和。 “迟迟与您生得很像,一看就知道是您的血脉。” “夫人放心,我一定把她安安稳稳地带回来。” “谁在说话!” “侯爷!” “那里有人!快追!” 一听这动静宣于渊就知道是张堰把人引开了,走到门口没忍住对着画像上的人和昏死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的定北侯拱了拱手,这才在混乱中推门而出。 原本这些人都在追到处乱窜的张堰,一时也没察觉到宣于渊。 可张堰被追得实在火冒,见宣于渊混乱溜出,还不知从哪儿摸了件侯府侍卫的衣裳准备往身上套。 他一时气不过,索性抓了个石子朝着宣于渊的方向就砸了过去。 生怕追自己的人没看到,还扯着嗓子大声喊:“大哥快跑!” 宣于渊…… 他这一嗓子喊完,临时当了大哥的宣于渊就不得不跑。 两个人在侯府里各自鬼火着分头逃窜,宣于渊堪堪避开破风而来的利箭,翻过墙头跃入夜色中三两下就没了踪影。 张堰慢了半步赶到汇合的地方,不等站稳就说:“跑跑跑!” “快跑!” “要是被抓住了,不光是你回去得跪成太极殿前的石狮子,我这辈子也别想再用脚走一步路!” 侯府追兵穷追不舍,前方二人抱头乱窜。 好不容易甩掉屁股后头的苍蝇,张堰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上,顺手把脱下来的衣裳扔进护城河中,不等一口气喘匀就被宣于渊踹了一脚。 他知道这是报复,也懒得动弹,只是死鱼一样地摊着说:“要不是为了帮您引开侍卫,我至于像个尾巴绑了炮仗的猴子,在侯府那一亩三分地里上蹿下跳吗?” “三爷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啊?” 宣于渊趴在护城河的石栏杆上望着扔下去的衣裳被河水冲走,没搭理他发自内心的质问,自顾自地说:“你一会儿等天亮了,进宫去给姨母请个安吧。” 张堰听了个莫名其妙,茫然道:“好端端的,我一个外男去请的哪门子安?” “您是不是被追糊涂了?” 宣于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眯着眼啧了一声,说:“顺便再代我向父皇问声好吧。” 张堰愣了愣,下一瞬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好,想也不想地双手抱住宣于渊的腰,抖着嗓子说:“三爷,殿下。” “祖宗!” “您想干什么啊!” 宣于渊笑眯眯的推开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只是……” “见定北侯与亡妻情深义重,受了些感慨罢了。” 张堰闻言一脸难懂其言的空白,表情呆滞瞬间变成了个傻子。 他用力拍了拍浑噩噩的脑袋,头疼道:“不是,人家定北侯跟谁情深义重关您什么事儿?” “您……” 宣于渊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人揪着就走,无视张堰的不满,张嘴就说:“去你那儿给我收拾些盘缠,我要赶在半个时辰后出城。” “你一个时辰后进宫把我给你的东西呈给父皇和姨母,他们二人见了东西不会责怪你的。” 宣于渊虽是从来不做靠谱的事儿,可也从来都是一人能做事一人当,绝对不害别人遭殃。 张堰知道他说能保自己无事就定是无事,可还是忍不住说:“您到底是惦记着什么必须得走?” 宣于渊刚被骗回来,此时再私自出城可不是小事儿。 汴京皇城看似风云不起,实际上针对宣于渊的暗潮已汹涌到了失控的程度。 他若是再像从前那般什么都不管不问,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命的刀就要逼近心口了。 张堰有心想劝几句,可话还没出口,就听到宣于渊说:“父皇一直想让我掌龙骑卫,可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适合去乡野当个说书先生,故而就都拒了。” 龙骑卫是皇上亲兵,只听命于皇权。 在朝中是一个绝对特殊的存在。 也是除了宣于渊外,其余诸位皇子,甚至太子殿下都想染指的权柄。 只可惜皇上一直不肯放权,谁都想不得碰不得。 就连张堰都没想到,皇上竟有意让宣于渊接手。 他想到龙骑卫的特殊,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紧张道:“那您现在改主意了?” 宣于渊勾唇轻笑。 “为何不改?” 他要去将那人千珍万重地迎回来,堆砌起万千锦绣等她归。 她值得最好的。 给她的也必须是独一的。 似是被张堰掉了满地的眼珠逗得好笑,宣于渊漫不经心地掸去衣摆上不小心沾到的灰,轻飘飘地说:“我之前巴不得自己早些死了得个入土为安的清净,自然是不屑跟他们争。” 可是不想争和不能争是两回事儿。 他要是想争,谁又能碰他的东西? 别说是眼下太子等人在朝中竖起这几分利己之面,就算是这天下,他又有何争不得的? 第175章 这人怎么这样啊 两个时辰后,天光正好,肆意倾洒下的阳光明媚得能让人忍不住眯了眼。 可哪怕是每一根头发都被阳光照拂到了,跪在地上的张堰仍是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后跟在往脊梁骨上猛蹿,一阵一阵的凉得他想打抖。 扪心自问,他不想帮宣于渊跑腿。 然而那人就不是个能商量的性子,说好了换了衣裳再商量商量,可就是换衣裳的功夫,留下这么一张胡乱叠了叠的纸翻窗没了人影。 打是打不过的。 骂也不敢骂。 都到了这会儿了,追也不可能追得到。 张堰心肝胆颤着凉,不得不咬牙来当了通风的替罪羊。 皇上下朝后没去别处,直接入了御花园。 此时仍穿着明黄的龙袍,坐在凉亭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纸。 都说君心难测。 伴君如伴虎。 就这副神色,猜也是猜不出什么的。 张堰耷眉丧眼地在地上跪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听到皇上有开口的意思。 正以为自己可能要成为在宣于渊之前变成跪死的石狮子时,皇上突然说:“他昨夜是与你一起的?” 张堰强撑着笑点头,小声说:“三皇子出宫后就径直去了我那儿。” 皇上要笑不笑地挑起了眉,语含深意地说:“只去了你那儿?” 张堰打了个哆嗦没敢接话。 皇上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随手把那张看了数遍的纸放在桌上,淡声说:“定北侯如今的功绩是从沙场上挣回来的,侯府中看似寻常,可暗中玄机并不少。” “可如此森严的昨夜定北侯府中却闹了贼,你既然是与他一起,可知此事是否与他相关?” 皇上有此一问,定然是已经知道了是谁。 可这事儿绝对不能承认。 张堰腿肚子转筋的同时脑子转得头顶几乎冒起了烟,狠狠一咬舌尖颤声说:“回陛下的话,微臣不知。” 皇上微微眯起了眼,笑道:“哦?” “你当真不知?” 张堰俯首叩地,几乎是拿出了去死的心说:“确实不知。” “呵。” 皇上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地抿了一口,淡声说:“张堰,你可知你父虽从官一品,可也是臣,一旦你犯了欺君之罪,他也是保不住你的。” 皇上的话声听起来仍是轻描淡写,仔细听的话,甚至还能从中听出些许对后辈的纵容之意。 可就是在如此堪称柔和的语气中,张堰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此番只怕是要完…… 他艰难地维持着跪姿不倒,在强到窒息的压迫中颤声说:“不敢欺瞒陛下,微臣确实不知。” “是么?” 皇上手中茶盏突然重重地磕到了白玉石做的石桌之上。 茶盏是难得的好瓷好物。 白玉石的石桌也悦目得很。 两石相撞的声音堪称是清脆悦耳,可落在张堰的耳中跟黑白无常收魂的夺命刀出鞘的声音毫无差别。 他死死地咬着牙不松口,心神飞转暗暗骂了一声娘。 要是就这么亡在这儿了,他就算是做鬼也绝对不让宣于渊好过! 皇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默了半晌不言,等风起吹皱了凉亭边的薄纱才说:“渊儿性子古怪,自小不喜与人来往,与你的关系倒是不错。” 这话与前言没一处能搭得上,饶是张堰的脑子转得比马车的轴还快,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缩着脖子不敢言声。 皇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几乎化作实质死死地压得他不能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恍惚中听到皇上说:“罢了。” “既然你说与他无关,那想来就是真的无关。” “起来吧。” 张堰脑子还懵着,条件反射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等他站好,皇上就说:“你父亲在内阁,你为何自请去了工部?” 礼户礼刑工兵,朝中六部虽是名义上地位相等,可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其中分了轻重。 刑户兵为主,其次为礼,最后才是工部。 工部主要的活儿就是拆房子盖房子,时不时的翻修一下行宫住所,总之把整个工部拎起来抖三抖,也跟揪了个空袋子似的抖不出个能叫得出名儿的人物。 家中有门路想展抱负前程的人,多会避开礼部和工部,生怕自己成了个一辈子跟砖瓦打交道的泥瓦匠。 张堰其父为内阁学士,本身又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甲榜前三,不缺出身不缺能耐,最后却出人意料地自请去工部当了个不大的小官儿,在工部一待就待了三年不动窝,好像真的挺喜欢拆房子的活儿。 冷不丁听到皇上这么问,张堰的心里咯噔一下,到了嘴边的个人志向四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皇上接下来的话震得抖了抖。 “在工部待得久了,年轻人的锐气就磨得差不多了,那不是个适合年轻人长久待的地方。” 皇上说不合适,天大的个人志向也必须麻溜地让道滚开。 张堰一时摸不准皇上的意思,把自己当成了凉亭上卧檐的异兽闭紧了嘴不说话。 亭中的风渐渐大了些,皇上像是被迎面吹来的风迷住了眼,眼睫微合,叹了一声说:“能跟着渊儿胡闹,连定北侯府都闯了,想来你的武艺也不错。” “这么一身好本事,在工部着实是浪费了。” “明日一早就去龙骑卫上职吧。” 龙骑卫虽说只是个侍卫,可这是皇权亲属的亲兵,是天子近臣。 一个侍卫的活儿,也有汴京城中无数世家子弟卯足了劲儿想扎进去。 张堰猝不及防被砸到嘴边的馅饼砸了一下,没觉着欢喜,只感觉牙好像都被崩得有点儿生疼。 他当即立马跪下说:“多谢皇上恩典。” “倒是不必着急谢恩。” 皇上用两根手指夹起桌上被风吹得不住摇晃的纸,轻轻道:“朕给你的恩典,你且都记着,往后再有什么事儿,也只管像今日欺君一般替他担着,那就不算辜负朕的恩典。” “跪安吧。” “是,微臣告退。” 张堰躬着身退出凉亭,等皇上带着人走远,才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用力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宣于渊在纸上写了什么,他根本没敢看,直接就送到了皇上手中。 那人到底在纸上写了什么? 皇上突然想到把他弄去龙骑卫,是在他回来之前铺路吗? 张堰正被抓心挠肝的焦灼烧得心口冒火,跪得发麻的腿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听到不远处响起了一声阴恻恻的女声。 “张!堰!” 张堰闻声胆颤,看到不远处风风火火朝着自己走过来的贵妃娘娘,顿时哭的心都有了。 三皇子这人怎么这样啊…… 第176章 从天而降的麻烦 被张堰在心里扎了无数个小人的三皇子本人打了个不太体面的喷嚏,眯眼看着列队站在前方的人,扶正脸上的面具,戏谑地啧啧出声。 “唐首领这是来抓本殿的?” 被他称作唐首领的人嘴角一抽,躬身道:“回殿下的话,臣等奉皇上之命前来,护送殿下前往。” 这个回答在宣于渊的预料之中,他的脸上也没显出什么多余的意外。 他漫不经心地拍去身上沾到的草,吊儿郎当地说:“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卑职不知。” “但是皇上吩咐过,不管您要去哪儿,我等也当相随左右,寸步不离。” 换句话说,皇上不计较宣于渊跑了的事儿,也不在乎他要去哪儿。 但是他得带上尾巴,不能自己行动。 宣于渊活着的每一日都在试图挑战皇上的忍耐极限,知道这是皇上最大的容忍底线在哪儿,倒是也没多说什么。 他往唐首领身后那一队人的身上扫了一眼,眼角眉梢充斥着的都是冰冷的漠然。 “既然是皇命,那定是不可违的。” “只是我得提醒你一句,别坏了我的事儿,否则……” “我可不像太子殿下那么好说话。” 唐首领是龙骑卫的老人,见惯了杀人无形的刀锋剑影。 听到宣于渊暗藏杀意的威胁神色不变,恭恭敬敬地垂首道:“殿下放心。” “我等只为护卫您的安全,至于别的,您只当我们是个聋了哑了不会言声的物件即可,不必理会。” 宣于渊满意轻笑,勾唇道:“如此甚好。” “走吧。” 从汴京赶往玉青时在的秦家村,用最快的速度也需两月。 两个月…… 宣于渊盘腿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既起的风云,面具之下的眼底泛起不可说的柔光。 他一走数月,也不知玉青时怎么样了。 那小丫头冷心冷肝冷肺腑,指定是不会想他。 只不过她想与不想又有什么要紧? 他喜欢的,就一定是他的。 途中风月闪眼而过,与此同时,秦家村的玉青时也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之中。 屋内女子的叫喊之声大得惊人,仿佛能撕裂凝滞在半空中的空气把人直接挤压成空壳。 薛强在这样的呼喊声中脸白得像是透过水的纸,因为震动心神的愤怒和悲伤几乎整个人都抖成了筛子。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玉青时,字字含恨:“迟迟,我自认从未有过对不起你之处,你为何要对我的骨肉下如此狠手!” 不白之冤来得又快又疾,根本不给玉青时任何反应的时机。 她倒吸一口凉气,咬牙说:“薛强,我解释过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我真的没推她!” 今日一早,薛强的媳妇儿刘慧慧莫名其妙的就来找玉青时。 春草问找玉青时做什么,她也不说,只是一味地喊着让玉青时出来。 玉青时怕惊动了秦老太惹得她动肝火,放下手头上的事儿走出了门。 可谁知她一露面就出了岔子。 刘慧慧就跟疯了似的,非说薛家当时有意定的人是玉青时,为何还要去求娶自己来受折辱,拽着玉青时就不撒手,说是要把玉青时带去薛家。 她这话说得莫名至极,玉青时一点儿理会她的意思都没有,正想说随意把人打发走时,刚刚还拽着不放的刘慧慧毫无征兆地朝着她身上撞了过来。 刘慧慧嫁入薛家不足一月就有了喜,如今肚子也大得惊人。 直挺挺地往前一撞,吓得玉青时惊呼出声的同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 她原本都拉到了,可刘慧慧挣扎着甩开她的手,肚子这地直接咣当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一个怀胎数月的妇人,这么直接摔下去,几乎就没了自己爬起来的可能。 玉青时看着她身下的那一滩刺眼的血迹,遍体生寒。 还不等她回神,不远处路过的村民匆匆朝着这里奔来,倒在血泊中的刘慧慧指着她就嘶声力竭地喊:“玉青时!” “你为何推我?” 刘慧慧嗷的一嗓子喊完,许是再也没了力气,浑身是血地躺着不能动了。 匆匆跑来的几个村民见了这场景也是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帮着把昏死过去的刘慧慧送回薛家,又紧赶慢赶地去请了赤脚大夫。 大夫进门只看了一眼,就说不成了。 流了这么多血,孩子肯定是保不住。 万幸是大人的性命没伤着,扎了针灌了药,总算是把那一口气给吊了回来。 薛家夫妇虽是和刘慧慧不睦,可看着她浑身是血被送回来时也是被吓得魂不附体。 一听她说是被玉青时推倒的,顿时间一石掀起千层浪,整个薛家都炸开了锅。 玉青时在混乱中甚至不知被谁抓了一爪子,脸上都多了好几道刺眼的抓痕。 人声嘈得刺耳,声声都化作了锐利的指责,一字不漏地灌到了玉青时的耳中。 她想着那一滩血,脑子里乱糟糟的几乎忘了反抗。 临时赶来的芳嫂子等人见玉青时被薛家众人摁得无还手之力,赶紧冲进去把她捞了出来,结果刚拉着人走到门口,就好死不死就正好撞上了赶回来的薛强。 薛强成婚不久就去了县城做活儿,一直都没回来。 他知道刘慧慧怀了孩子,满心期待地等着孩子出生,等着自己当爹。 可现在孩子没了。 是玉青时害的。 他看玉青时的眼神极为陌生,甚至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恨。 玉青时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她,可问题是这事儿根本就不是她做的。 她不可能承认。 听到玉青时的否认,薛强双目赤红地指着屋子的方向说:“你听到了吗?” “我的孩子没了。” “他们都说是你把她推摔倒的,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说不是你干的?” “玉青时!” “你就算是对我有怨,你冲着我来啊!你为什么对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下手?你杀了我的孩子!” “你放屁!” 玉青时罕见地忘了自己前世刻入骨子里的修养,咬牙说:“我说了,不是我推的。” 先前乱成一片她没顾得上深想,可这会儿被薛强一斥,脑袋仿佛被摁到冰水中浸了一通,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 刘慧慧腹中的孩子蹊跷颇多,不见得真的是薛强的种。 她能瞒一时不可能瞒一时世,等到了月份瓜熟蒂落,总是要露出马脚的。 而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让这个多余的孩子出生。 再找一个合适的替罪羊,那所有的蹊跷都会化作无形云烟,再也不会惹人怀疑不说,甚至还能顺带把视线全都转移到替罪羊的身上。 她今日去得蹊跷,到了后说话颠三倒四言语癫狂无序,等有村民路过时,直接不管不顾地往地上摔。 甚至还把玉青时拉她的手甩开。 这不是巧合。 也不是意外。 刘慧慧分明是早就算好了要拿着孩子的命来拖玉青时入水。 玉青时恍惚了半日,直至此时才堪堪意识到自己是中了刘慧慧的算计,咬紧的牙都在无声打颤。 她本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竟也算计到了她的头上。 刘慧慧是在找死! 第177章 那你待如何? 薛家附近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各色说话的声响也都嘈杂到了一起。 刚刚没了孩子的刘慧慧哭得愈发嘶声力竭,呜呜咽咽的哭声顺着风传入人的耳中,好像真是在为那个不幸不得面世的孩子感到悲恸。 薛强在这样的哭声中难忍愤色,见玉青时仍在否认,激动之下手失控地扬了起来。 玉青时侧身避开他直挥而下的手的同时,腰上多了一双不大的手。 “你敢!” 春草是一路跑着来的,扎成小揪揪的头发散成了一团,双目赤红地吼完薛强,双手抱着玉青时飞快地往后退了几步。 等玉青时站稳,立马就伸展开自己不大的身板死死地挡在玉青时的前头。 玉青时怕她混乱中被推搡,正想拉开她时,身后响起了秦老太含怒的吼声。 “薛强你敢动我孙女儿一根头发试试!” 老太太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像个护崽的母鸡似的张开双臂把玉青时护在身后,怒目看着薛强,说:“你敢动我的迟迟一根头发,我今儿就跟你拼命!” “老太太,我……” “迟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儿!” 事发突然,秦老太的动作又比别人都慢些,甚至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可不管别人说什么,她就是相信,玉青时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儿。 秦老太极为笃定地打断薛强的话,看了不住传出哭声的屋子里一眼,强行定了定神,放缓了语调说:“发生这样的事儿谁也不想,可是无缘无故的,迟迟为何害你的骨肉?” “这事儿实在蹊跷,说不定有什么误会,你先冷静冷静,等……” “等什么?” “我的孩子都没了我还要等什么?” 薛强情绪激动地指着玉青时,咬牙说:“老太太,我敬重您是长辈,可玉青时害了我家一条人命,这事儿绝对就不能这么轻易算了!” 玉青时安抚似的在春草的脑袋上揉了揉,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站好,面无表情地看向薛强冷声说:“那你待如何?” 她抬手擦了下脸上被指甲划拉出来的血痕,看着指腹沾染到的血迹,眼底戾杀之气骤起。 别说这事儿不是她做的,就算是她下的手,谁又能把她怎样? 就靠着这群打架扯皮只知道抓头发踩脚落地打滚的人,他们能奈她何? 玉青时随意把指腹上的血擦在袖口,淡淡地说:“你说我害死你家一条人命,可有人证物证?” “可有能呈堂官府指我为罪的线索?” “要是你能拿得出证据,那咱们就上官府去分说一二,有罪者认罪伏法,该偿命的偿命,自有定论,可你要是拿不出来,你凭什么认定是我?” 玉青时先前猝不及防被接连而生的变故打乱了心绪,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如今开了口,所说之言字字都难以让人反驳。 薛强气得面色青紫,死死地瞪着她说不出话。 在屋子里好不容易把哭得死去活来的刘慧慧安抚好的薛大娘闻声跑出来,指着几个人就说:“谁说我们没有证据?” “你推慧慧的时候,这些人可都是亲眼见着了的!慧慧也亲口说了,就是你推的她!” “是么?” 玉青时目光平淡地看向被薛婶指着的几个人,笑道:“这么说来,你们想来都是清楚事情始末的了?” 这几个村民只凑巧路过,碰上刘慧慧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顺手就把人送了回来。 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压根就没有人清楚。 一个年轻的妇人踌躇片刻,苦笑着和稀泥:“话也不能这么说。” “你们的事儿我一个外人怎么会清楚,我看到的时候,薛强媳妇儿就已经倒在地上了,什么推不推的,我可不知道。” 她的模棱两可的话给围观了现场的人提供了思路,不想惹事儿的人纷纷点头,开口附和:“是这么回事儿。” “我们见薛强媳妇儿已经在地上了,到处都是血,这才赶着把人送回来,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就没看着了。” 薛婶闻言脸色变了变。 玉青时见状无声冷笑。 “这么说,就是没有人证了?” “你别想花言巧语推卸责任!” 薛婶怒不可遏地指着玉青时,吼道:“你害死了我孙子,这事儿……” “婶子先别着急嚷,那是不是你孙子可还不好说呢。” 玉青时面含讥诮地打断薛婶的吼,要笑不笑地看了薛强一眼,语带怜悯:“我虽是不曾生养,可也见过几个有孕的妇人,刘慧慧有孕不足五月,腹鼓如箩,看着与将临盆的肚子也差不了多少,你当真确定,那是你的骨肉?” 不等薛强答言,她就轻飘飘地说:“薛强,别说我多嘴说话不中听,可这妇人产子自来都是有定律的,什么月份什么身量,那是瞒不住人的眼睛的。” “大着肚子的妇人揣着的到底是谁的种,她自己心知肚明,可那当了爹的……” “就不一定有机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了。” 刘慧慧肚子里的孩子有蹊跷,这是整个秦家村都在暗地里传的事儿,连不大的小娃娃都能说上几嘴。 只是风言风语传得再烈,也不会有人不识趣到把坏话说到主人家的跟前。 所以薛家夫妇虽是心里有疑,也不曾多说。 薛强一直在外不曾回来过,也没见过刘慧慧大着肚子时是什么模样,可事关男人尊严,听到玉青时的这话第一时间就想反驳。 可话还没出口,一直护着玉青时的芳嫂子就忍不住说:“迟丫头,你跟薛家的也不来往,今日那刘慧慧为何突然去找了你?” “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芳嫂子这话问到了玉青时想说的点子上,玉青时暗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苦笑道:“不瞒嫂子说,我也是懵的。” “刘慧慧今日突然上门,张嘴就说她公爹和婆婆说,早知娶她会如此,还不如当初顺了薛强的意思定下我,省得她如今怀身大肚的还不受待见,受人欺辱至此。” “她话只说半拉言不清道不明,我本不想理会,可她拉着我就是不放手,甚至还说要把我带来薛家,好原归其位,结果我都没碰她,她倒像是出门时自己在脚底抹了一层油似的,一滑就摔了下去。” 玉青时露出个困扰的神情,无奈道:“我是要拉她的,可原本都拉住了,她却用力把我的手甩开,这才摔得如此惨烈。” 她意味不明地目光落在目光闪烁的薛婶身上,微妙道:“话说至此,我倒是想问问,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让薛婶和薛大叔厌恶至此,以至于她会对着我说这样无理的浑话。” “还是说……” “是薛婶和薛大叔察觉到什么,打心眼里就不愿让这孩子落地,这才忙不迭地想找个人来当这个害人的凶手?” 第178章 不,过不去 玉青时的声音不大,语速也慢。 但是话锋指向很明,也没半点要藏着掖着的意思。 周围的人听完纷纷变色。 完全不知内情的薛强木头似的杵着没能言声。 先前还理直气壮的薛婶眼神闪烁,揪着衣摆反复张嘴没能说得出话。 问话的芳嫂子木了下,皱眉道:“这么说她是自己摔的?” 玉青时无奈轻叹,自嘲道:“天可怜见,我都没敢碰着她,可谁知……” “黑锅说来就来,砸得还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谁……谁说是冤枉你了?” “你就是胡说八道!” 薛婶强撑着镇定急赤白脸地说:“慧慧肚子里就是强子的孩子,这事儿谁不知道?” “你害了人命不肯认就罢了,竟还敢张嘴毁人清白,玉青时你简直是……” “我孙女儿怎么了?” 秦老太不满地哼了一声打断薛婶的咒骂,没好气道:“我孙女儿是个姑娘家,不见得能晓得那么多妇人有孕生子的琐碎,可老婆子是生养过好几个娃的,你真以为大家伙儿都眼瞎了看不出来?” “你家薛强成婚不足五月,刘慧慧的肚子一看就是七八个月大的,这是长了眼的人都看得到的,你凭什么说我孙女儿胡说?” “亏得你还生养了薛强,眼眶里装了一对出气的珠子不会睁眼自己看吗!” “你……” “我怎么了?” 秦老太重重地啐了面无人色的薛婶一口,拉着玉青时往后退了半步,掷地有声地说:“且不论这孩子到底是不是薛强的种,但你非要说是我孙女儿推的她,那不可能!” “无缘无故的,我孙女儿推你儿媳做什么?” “她是疯了么要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薛婶被秦老太连珠炮似的堵得哑口无言,往常活似抹了砒霜的嘴也语塞得说不出话,只是眼珠乱滚盯着秦老太和玉青时面目狰狞的咬牙。 其实刘慧慧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薛家夫妇心里是窃喜的。 这孩子来得实在蹊跷,不光是村里人明里暗里地说,他们自己心里也存着疑。 只是当初为了给薛强张罗亲事,薛家把话说得比天上的满月还圆,此时哪怕是打碎了满口的牙,也只能是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好巧不巧孩子被刘慧慧作没了,薛婶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锅扣在玉青时的身上。 可谁知玉青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三言两语把事情最丑的一面掀到了明面上,半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薛强是唯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 但是玉青时言说至此,再加上一看薛婶和周围的人异样的神色,他脑袋里嗡的一下,仿佛是被人抓着石头重重地砸中了脑门。 头重脚轻之下险些没能站稳。 他哆嗦着肩膀抓住薛婶的手,声音也压声了一条紧绷的线,好像再多一丝风来就会彻底垮塌下去。 “娘,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慧慧肚子里的孩子真的……” “强子!” 薛婶慌乱着打断他的话,忍着暴躁闷声说:“你别听她们胡说。” “慧慧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你的,她嫁到咱家的时候可是大闺女,这肚子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出错?最多……最多就是可能孩子长得壮实些,看起来才会格外大。” 薛婶慌不择路地把所有能找到的理由都找了一遍,竭力想把出口的话说得笃定。 可人在下意识流露出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薛强仿佛是从她闪躲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再无之前揪着玉青时要她偿命的气势,整个人化作一滩烂泥直挺挺地跌到了地上。 孩子的血脉不明,彻底抽干了薛强咬牙挺着的最后一口气。 他也顾不上再去想孩子为什么没了。 玉青时却不想在此时就放过他。 她目光淡淡地看了薛强一眼,嘲道:“话说回来,这孩子到底是谁的,那是你们的家事,我作为外人的确不该多嘴。” “可你们怎么不想想,我为何要在自己家的门口把人推倒?害死这孩子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 “劫是为财,匪是为富,不管是作恶还是行善,总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与刘慧慧素无来往也无恩仇,无名无故,我为何害她?” “退一万步说,我纵是起了歹心,也该是找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下手才是,青天白日的在自己家门口杀人害命,呵。” “到底是我怕被人看到,还是有人怕没人看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脑子灵光些的,该想到的也差不多都想到了。 围在周围的人落在薛强身上的目光瞬间充斥满了不可说的同情,周遭的议论声也在逐渐加大。 玉青时听着众人的低议,懒得掺这一脚烂泥,拉起春草紧紧攥成拳头的手,扯着嘴角露出个笑,淡声说:“言尽及此,该说的我也都说明白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是她摔倒和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跟我确实无一点干系,你要是惦记着这条人命的债想找我清算,那也行,不管是官府大堂还是村里族老,你想去谁的跟前分说我都奉陪。” “但是薛强你记住了,我没做过的事儿,谁也别想往我的头上扣。” “今日拜你们夫妻所赐,让我挨了这一遭不白之冤,咱们来日方长,今日之事,总有机会还给你们。” “奶奶,咱们走。” 刘慧慧肚子里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按理说以薛家夫妇的性子,不会让她轻易离去。 可今日这对夫妇的反应却与寻常不同,被玉青时几句话刺得自己就先乱了阵脚,眼睁睁看着玉青时离去竟没冲上去阻拦。 薛强虽是愚孝,可不是蠢。 见了爹娘如此作态,他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他不知想到什么,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刘慧慧在的屋子里跑。 薛家夫妇见了赶紧拔腿跟上去。 在外头围着的村民见此意味不明地吁了一声,四下对视一眼扭头散去。 公道自在人心,黑白自有分明。 这事儿发生得蹊跷,谁也不好一口咬定谁是谁非。 可观薛家夫妇的反应,众人却觉得玉青时说的只怕都是真的。 否则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孙子没了,薛家婶子不得跟玉青时拼命? 芳嫂子落后几步走在人后,拉住最先帮着送刘慧慧回来的一个年轻妇人,小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们当真没看清?” 那年轻妇人被她问得有些脸红,转头左右看了一圈,见无人注意才用手挡住嘴说:“推是没看到推,可刘慧慧倒下去的时候,玉青时离着她起码有两步远,瞧着那距离,也不像是玉青时推的。” 芳嫂子是个耿直性子,听了这话立马就鼓圆了眼,没好气道:“你既然是看到了,刚刚为什么不说?” “你没看迟丫头被冤成什么样儿了?” “哎呦我的芳嫂子,你说得轻巧,可薛家那两口子是好惹的吗?万一我看错了,这话说出去他家两口子能日日堵在我家门口骂街!” 年轻妇人迟疑片刻,回头望了眼仿佛被阴云笼罩着的薛家,忍着尴尬唏嘘道:“不过瞧薛家两口子的反应,那孩子没了他家说不定高兴着呢,肯定不会跟玉青时计较的。” 芳嫂子横了她一眼,恼道:“计不计较,这事儿都被栽到了迟丫头的身上,平白肩上担了一条人命,换作是你,你心里能好受?” 年轻妇人被她斥得哑口无言,心虚地拉了拉她的衣袖,苦笑道:“嫂子,好不好受这事儿过了今日就算是揭过了,不会有事儿的。” 芳嫂子被她拉着慢慢走远,心里还想着玉青时的反应。 秦老太想的也跟她差不多。 玉青时五岁时就到了老太太膝下养着,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玉青时会做这样的事儿。 她想着薛家人的嘴脸和刘慧慧的陷害,安稳的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被气了个倒仰。 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她看玉青时的脸色不太好,难忍心疼地拉住玉青时泛凉的手,轻声说:“迟迟,这事儿过了就算了,薛家那些人自己心虚着,他们绝对不敢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奶奶知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要是有人敢说什么,我去帮你出头找人算账!” 春草揪着玉青时的衣摆,听到这话跟着连连点头。 “姐姐别为那种小人生气。” 玉青时笑着在她眉心上点了一下,说:“奶奶说的我记住了。” 只是这事儿真的过去了吗? 不,过不去。 第179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刘慧慧腹中的孩子无缘无故地没了,虽是一团不曾落地见过光的血肉,可到底是一条模糊的人命,村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觉得玉青时说的在理,说不定她是无辜的。 可也有人信风就是雨,觉得玉青时没那么干净。 关于刘慧慧,薛强,还有玉青时的各种非议一直在村里久聚不散,无数人嘴皮子上下吧嗒恨不得说一出戏文来让这事儿好更热闹些。 可虽说风言风语不曾断过,薛家人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关上家门争执如阴云不散,或许是本身就有疑虑,又或者是心虚,总之出了门没人再开口起提关于那个孩子的只言片语。 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好像就随着流言的风慢慢地散了。 秦家村的日常逐渐平静了下去,地里撒下去的稻种也在春风中抽出了青嫩的绿苗,沐过一场又一场无声的春雨,长势愈发喜人。 秦老太带着春草去地里看过,回来就笑得合不拢嘴地说:“你们今年的地翻得好,秧苗长得一根赛一根的壮实。” “等再打上一场春雷,就能往地里放水准备插秧了。” 分苗插秧是农家的大事儿,半点耽搁不得。 秦老太说完就闲不住地去摆弄准备用来分苗的干稻草,玉青时放下手里的刷子说:“奶奶,过几日开始下地插秧,只怕是好一段时间都没闲工夫了。” “正巧明日送元宝去村学,我也好把抄好的书去村学给徐先生,就想赶着下地之前顺便去一趟城里添置些东西,你有什么要添的吗?” 老太太手里忙活着分编稻草,头也不抬地说:“我能有什么缺的?” “你想着要什么就添点儿什么就是。” 她说完动作顿了下,站起来急匆匆地进了屋,不一会儿就拿着个小荷包走出来塞到玉青时的手里,说:“我前些日子帮着隔壁村的老太太的做了几身寿衣鞋,这是得的银子,你拿去看着花。” 庄户人家的风俗,老人的年岁过了六十大关时,就要找手艺好的老人帮着做两身衣裳鞋袜提前备下,以免到了吹灯拔蜡的那一日太过仓促,找不着一件暖和的衣裳穿着去来世。 秦老太为了这事儿忙活了两个月,得了点儿银子全装在了荷包里。 总共也没几个钱。 玉青时于心不忍地看着手中荷包,好笑道:“奶奶,我自己有银子,不用……” “你有那是你的事儿,我给你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秦老太打断玉青时的话,笑得一脸慈爱地看着她,说:“你总共也没几件衣裳,还改了两件给春草,你干脆就拿着这个再添点儿,买些颜色鲜亮的料子回来,我给你和春草一人做一身新的。”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握紧了荷包,失笑道:“做也当是我做,哪儿会用得着劳累你?” 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老太太也不会把荷包收回去,索性就把荷包收好,转头问正坐在长凳前练大字的元宝和春草。 “你俩有没有想要的?” 春草生怕写错了一笔,盯着纸勉强分出一丝心神来,心不在焉地说:“姐姐,我什么都有,不用添。” 元宝年岁小嘴馋些,张嘴就说:“我想要糖葫芦!” 玉青时含笑点头。 “行,如果今天的字写得好,那就一人一串糖葫芦。” 言下之意就是写得不好,糖葫芦就没了。 元宝闻声当即精神大振,赶紧趴好了奋笔疾书。 玉青时笑笑接着摆弄手中的东西,思绪却在慢慢地飘远。 刘慧慧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一个多月,之前淹在家门前的血迹也早就被大雨冲刷了个干净。 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好像所有人都在无忧的春风中不约而同地把这事儿忘了。 除了玉青时。 玉青时这一个月内很少出门,一则是为了避开外头的各种谣传,二则是为了静心好生抄书。 可她不出门,不代表耳目就闭塞了。 春草机灵得很,把玉青时交代的事儿办得很好,每日装作出去玩儿的样子,就能把刘慧慧的大致出门时间和规律摸出个大概。 徐先生给的第一本书抄完的时候,玉青时也从中察觉到了一个蹊跷的规律。 按理说,刘慧慧刚小产不久,理应在家中好生静养,以免伤了身子根骨。 可她小产不足十日,就被薛家婶子从家门里撵了出去,驱使着她去铡草下地。 哪怕是地里没什么活儿的时候,也见不得她多闲上半刻,不是担水就是捡柴,总是不让她得一刻的闲。 刘慧慧可能是没了腹中孩儿以作仰仗,也没了刚嫁入薛家时的骄纵泼辣,哪怕谁都能看得出她脸色不好,可也会依言照办。 而每隔着五日,她就会在未时去山里捡柴。 每次大概在山里待上一个时辰,申时左右下山回家,一次不落。 捡柴不是个需要看时辰的讲究活儿,大多数人都是选择日头没那么烈的傍晚或是早上去。 午后未时,烈日当头,就连迎面的风都散着燥热之气,这个时辰村里的人基本上都在阴凉处歇着,或是在家避日。 而刘慧慧却总是选择在这个时辰去无人的后山。 就像是为了刻意避开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玉青时潜意识觉得,未时的后山或许会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 而今日,与刘慧慧上次去后山正巧就隔了五日。 玉青时心里想什么谁也看不出来,等吃过午饭,禁不住累的秦老太带着元宝去午睡。 春草不想睡,蹲在玉青时的身边眨巴着眼小声说:“姐姐,你要出门吗?” 在秦家待了两个多月,春草已经没了之前的拘谨,胆子比起之前大了许多,偶尔甚至能流露出些许被压制了多年的孩子气。 只是或许是之前的经历所致,她比起元宝还是敏感了许多。 哪怕是玉青时什么都没说,她却好像隐隐猜到了什么。 玉青时没接她的话,只是笑着说:“为什么这么问?” 春草眼神闪烁了一下,不敢看玉青时的眼睛,低头用手指在地上划了划,含糊道:“我就是觉得,姐姐好像不太想午睡。” 玉青时眼尾弯起个不明显的小钩,伸手在她的头上点了点,轻声说:“有些事儿没了,我自然是睡不着的。” 她从来就不是能忍的性子。 别人栽到她身上的绊子,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她定然要找机会加倍绊回去。 不过那些藏在暗处的龌龊事儿,玉青时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她牵起春草的手把她拉进屋,笑着说:“小小年纪不许多思多想,否则就更不长个儿了。” 春草无意识地攥住她的衣袖,长了些肉的脸上堆满了纠结。 “姐姐,我去帮你吧,我……” “我什么都不做,你帮我什么?” 春草茫然地眨了眨眼,玉青时笑道:“好生在家里睡觉,我出去晒晒太阳,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可是……” 春草欲言又止地看着玉青时,在她的注视下到底是没斗着小胆儿说不。 她小心翼翼地把鞋脱了爬上床躺好,捏着被子眼巴巴地看着玉青时,悄悄话似地说:“姐姐,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玉青时讶然之下轻笑出声,乐不可支地点头说:“好。” “那你可要快些长大。” 春草性子轴,在外人面前总像个只进不出的闷葫芦罐子,但是在玉青时的面前格外乖巧。 她心里虽是惦记着玉青时,可或许是床上太舒服,又或者是午后的时光过分安逸,闭上眼不多时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睡了个人事不知。 玉青时在旁边坐着看了几页书,等时辰差不多了,才放下手中的书慢悠悠地出了门。 她今日倒是要去看看,后山里到底藏着什么勾着刘慧慧的魂儿。 第180章 深山中的惊喜 头顶晴空万里,太阳像是直接杵在人的头顶上的大火球,烤得所见之处的东西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午后的秦家村静得惊人,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玉青时掐着时间事先藏在山脚入口处,等看着刘慧慧背着个篓子进了山,才慢慢地从藏身的草垛中走了出来。 她把头顶的草帽往下压了压,没走村民进山常走的那条路,反而是走了另外一条不算路的小路。 这小路窄得很,周围又都是些高大的树木,崎岖不好行。 玉青时原本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还是上次那人带着她下山时误打误撞发现的。 这是条少有人走的小道,横穿过去就能直抵山林深处,还能从一个地方蹿出去跟村民走惯了的山路汇合。 是个省时间省力气的好地方。 只是走在这条道上,玉青时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已经走了数月的那人、 那人吊儿郎当的笑脸从脑中划过,玉青时的心头翻起点点说不出的古怪,还不等她细品这一丝古怪从何而来,隔着树影重重,隐隐就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听清说话的人声,玉青时的眼里闪过些许微妙。 竟然真的有个男人? 她小心避开地上可能踩断发出声音的树枝枯叶,无声无息地靠近声音发出的地方。 而好不容易碰了面的一男一女或许没想到此时此刻深山之中竟然还会有其他人,说话行事无半点顾忌,等玉青时靠近的时候,两个人影已经搂抱在了一起。 刘慧慧背上山的篓子被扔到了地上,柔弱无骨地靠在男子胸口,手也捏成了拳头不住地打他。 “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胡来,咱们的孩子就不会死了。” 刘慧慧原本就看不上薛强,只是家里爹娘非得逼着她嫁。 结果刚嫁到薛家,她就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孩子。 那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还没落地就惹了不少非议,要是真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万一败露她就要被抓去沉塘。 刘慧慧六神无主地慌乱了一阵,在薛家夫妇失言说起玉青时后,就忍不住把主意打到了玉青时的身上。 薛家人不是说薛强和玉青时曾有意吗? 那孩子因为玉青时掉了,顺理成章的就能说成是玉青时嫉妒之下刻意所行。 玉青时这个合适的替罪羊也会很好地遮掩她的秘密。 而她为此没了孩子,甚至还能靠着薛强对自己的怜惜更好地在薛家立足。 可刘慧慧也没想到,玉青时竟不是个任人栽赃的。 那日被她三言两语说得薛家人颜面无存,她在薛家的日子也一日更比一日的难过了起来。 男人长得还算周正,嘴里脱口而出的安慰听起来也很真诚,只可惜就是手脚不太老实,抹了油似的在刘慧慧的身上不断游走,惹得怀中的人的哭声听起来都多了几分怪异的尖锐。 刘慧慧故作不悦地推开他作怪的人,咬牙说:“段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我?我为了你都吃了这么多苦,你竟然……” “哎呦,我的好慧慧,你吃的苦我都知道。” 被叫做段三的男子满脸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怜爱得不行地说:“我巴不得现在就把你娶回家,好把你供在家里日日都宠着,可你爹娘死活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甚至还趁着我不在时把你嫁给了薛强,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一时半会儿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言语诚挚,甚至还有些心痛。 可归根到底,却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只是刘慧慧沉浸在段三描绘的以后中无法自拔,丝毫没意识到不对劲儿,只是满脸哀怨地说:“那我怎么办?” “薛强和他爹娘都不是傻子,他们家人现在百般看我不顺眼,薛强昨日甚至还差点动手打我。” 她抽抽噎噎地把袖子拉了起来,露出带着淤青的地方,泣不成声地说:“你看,这就是薛强他娘掐的。” “在薛家我当真是一日都过不下去了,你赶紧想法子带我走啊!” 段三闻言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讥诮,可在刘慧慧察觉之前就掩了下去,浮出取而代之的就是心疼。 他低头在刘慧慧带着淤青的胳膊上吹了吹,哑着嗓子说:“慧慧你别着急。” “我已经在想法子筹银子了,等我再弄些银子,有了能让你过好日子的本事,我就来带你远走高飞,一定不让你再吃半点苦了。”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看不清样式的木簪,放在刘慧慧的手里笑着说:“这是给你买的,你戴上试试?” “要是喜欢,过几日我再给你买新的。” 刘慧慧得了木簪,心里再多的不满都化作了笑声涤荡而去。 她撒娇似的噘嘴,让段三帮自己戴上。 段三瞧着也很是纵容她,不光是帮着戴了簪子,还顺势说了很多含着蜜糖的情话。 刘慧慧被他哄得五迷三道的,搂着搂着两个人就啃到了一起。 段三正要去解刘慧慧的衣裳,刘慧慧后知后觉地捂住他的手,懊恼道:“不行。” “我小产后身上还没干净呢。” 段三的动作顿了顿,忍着烦躁说:“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干净?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慧慧没察觉到他口中的不耐,娇气地说:“大夫说喝完药就差不多了。” “明日恰好是最后一天药。” 她说着娇滴滴地挽住段三的脖子,对着他的脖子轻轻地吹了口气,说:“你别急啊。” “等下次你来寻我的时候,不就能吃了吗?” “说好了五日来寻我一次,你可不能忘了。” 段三前后来了多次,次次都是只能看,没地方下嘴。 得知下次能吃了,自然是不会拒绝。 他忍着心急越过刘慧慧身上的衣裳去揉搓她的皮肉,喘着粗气说:“我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个红肚兜。” “你生得白,穿红的尤其好看,还有……” 他凑在刘慧慧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刘慧慧倒在他怀里乐得花枝乱颤。 这深林之中不乏铺满了厚厚落叶的地方,宽敞又无人打搅,清净得很。 这一男一女搂抱成一团在地上滚得几乎分不出谁是谁,笑声秽言不断的同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林影之中藏着个看不真切的人影。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对忘乎所以的男女,唇边溢出的嘲色愈发浓郁。 五日后是么? 秦家村或许就要有新的谈资了。 第181章 心中古怪 玉青时就像是一个林间闪现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顺着来时的路下了山,避开村民们惯常走得多的路线,径直回到了家中。 一刻钟后,午睡起来的秦老太甚至都没察觉到她出了一趟门。 次日一早,玉青时拿上抄录好的书,把元宝拎着的背篓挂到肩上,说:“奶奶,我可能要下午点才回来,中午你和春草不用等我吃饭。” 秦老太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去把草帽拿过来给玉青时戴好,然后才说明:“知道知道。” “你只管自己饿不着就行,我和春草在家不缺吃的。” 春草很乖巧地帮元宝把肩上歪了的书袋带子整理好,看着玉青时带着他走远后才折回去。 元宝想到村学里的先生和背不完的东西脑袋就莫名地开始发沉,堆满了肉的小脸上满是不可说的忧愁,很是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姐姐,我就不能明日再去村学吗?” “我想先吃糖葫芦。” 昨日的大字写得不错,玉青时也答应了给买糖葫芦。 可问题是,他今天去了村学就吃不上了。 玉青时心不在焉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好笑道:“不是已经说好了,给你换成糖吗?” “等你过几日从村学回来就能吃了。” 虽说糖葫芦换糖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问题在于,晚几天再吃就会让元宝觉得很煎熬。 他有心想为自己的好处辩驳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开始迟疑。 “那我能有几块糖啊?” “是粽子糖吗?” “唔。” 玉青时想了想,笑道:“我给你买一包,不过到底有几块那就不好说了,要不等你回来自己再仔细数?” 元宝闻声眼底骤然生亮,眼前好像飞来了一圈吃不完的糖围着自己打转,乐得他后槽牙都险些露了大半。 他乐呵了一路,到村学时还不忘说:“那等我回来了,我就数数有多少块,分一半给春草,剩下的归我!” “好。” 玉青时牵着他入了村学大门,一眼没看住这小家伙就被另外几个小孩儿叫走了。 她正想说找个小娃娃帮忙问问徐先生在何处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温润的男声。 “玉姑娘。” 回头看清来人,玉青时的唇边泛起一抹浅笑。 “曾先生。” 曾永清在村学门前等了许久,真看到玉青时来的时候,两条腿突然就生出了违背主人的意识,擅自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藏了片刻。 等自认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走出来。 可一对上玉青时的笑脸,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表情立马就出现了裂痕,耳后的红开始朝着对男子而言白净得有些过分的脸上蔓延,眼角眉梢充斥着的全都是说不出的局促。 他难掩紧张地咳嗽了一声,用手遮嘴动作遮挡自己的窘迫,轻声说:“秦家村距此处不近,姑娘送元宝前来想必也是累了,屋里备下了茶水,姑娘要不进屋喝点儿水再走?” 玉青时生来一副好容色。 来自男子的献媚讨巧见过无数。 曾永清虽是自认掩饰良好,可种种反应落在她的眼中犹如纸上黑字,随意一扫就可看得一清二楚。 平心而论,曾永清这样的读书人在庄户人家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只可惜,玉青时从未有过多余的念头。 她拒绝的话刚到嘴边,转角处的茅屋中走出一人。 那人看到玉青时,眉眼间泛出笑意的同时说:“玉姑娘来了。” 曾永清也在听到话声的刹那收敛了多余的情绪,对着来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问好。 “先生。” “好。” 徐先生仿佛是没察觉到空气中残存的微妙,视线落在玉青时手中的牛皮纸包上,笑得一脸慈和。 “你这是来送书的?” 玉青时顺势而下,笑着点头。 “您之前给的已经抄录好了,正巧今日送元宝来,就想着送来给您瞧瞧。” 她把手中的东西双手递给徐先生,等他接过去了才说:“您看看,要是有不妥之处我再拿回去改。” 徐先生接过书随意翻了翻,看清上头俊秀有力的字迹瞳孔无声微缩,笑道:“进屋说吧。” 玉青时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往前走。 曾永清本是想跟上去的,可还没抬脚就听到徐先生说:“永清,我昨日拿了一本千字文放在了南边的屋子里,只是到底放在何处记不清了,你去帮我寻来,另外还要百张宣纸,你一道拿来。” 徐先生是曾永清的授业恩师,曾永清素来敬重。 故而他听到这话虽是愣了下,可还是立马就应着好转身去了。 徐先生神色不变,带着玉青时入了上次的茅屋。 玉青时进屋一看,发现茶案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白雾袅袅而起,透过漏入屋中的阳光散出散碎的金光。 这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徐先生没注意玉青时眼中的意外,走到前头坐下,指了指靠近玉青时的那个杯子,说:“这是今年清明后从山里新采来的新茶,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可用山泉水冲泡后也有一番滋味,你尝尝?” 茶香清淡,泉水甘甜,余味间似乎还藏着山中陡峭之壁上独有的凛然。 玉青时很给面子地抿了一小口,笑得自嘲又无奈。 “您说不错的东西自然是好,只可惜我是个俗人,品不出什么滋味,只怕是要浪费您的这一番心意了。” 徐先生闻言低低地笑了几声,摆手道:“生于此世,谁又能说自己不是俗人?” “都是俗人随流,尝个新鲜罢了,不必细究。” 他说话的同时快速翻了翻手中的书,神色瞧着很是满意。 不等玉青时放下手中茶盏,就说:“这书抄得很是不错,姑娘辛苦了。” 他说完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特地用红纸封了的红封,递给玉青时说:“这是说好的酬银,姑娘收下吧。” 玉青时接过红封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 当初说好的是抄录两本就给一两银子。 可这红封中装着的,竟然是一锭十两的元宝。 她不假思索地把银子放回去,面上闪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措,小声说:“徐先生,这银子给多了。” “多么?” 徐先生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笑出了声,慢悠悠地说:“不多。” “这都是你应得的。” “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一本书可不是这个价。” 玉青时压下心中古怪,语带迟疑:“您是说?” “这是二十本的。” 徐先生把手中翻开了大半的书合上,笑吟吟地说:“左右这活儿你是能长久做的,为省了麻烦,一次给你结了也方便。” 玉青时拿着意料之外的十两银子一点儿没觉得欢喜,反倒是有种捧了个烫手山芋的错觉。 她眼中多了些许无奈:“可是这也太多了,只怕是不太合适。” “为何不合适?” 徐先生笑得发须皆动,口吻中多了一丝打趣。 “难不成你还打算收了银子就赖账,只拿银钱不干活儿?” 玉青时苦笑:“那倒是不至于。” “这不就结了。” 徐先生大咧咧地打断她的迟疑,摆手道:“你所劳有所得,本就是应当,何必推辞。” 他没给玉青时再开口的机会,漫不经心地说:“对了,我观姑娘笔锋与寻常不大相同,可是寻什么字帖来特意练过?” 玉青时听到这话的瞬间不知为何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就像是一脚踩空,心响的同时也总算是察觉到了那种挥之不去的怪异从何而来。 听闻徐先生不喜与人来往,是个性子古怪的人。 可这徐先生,待她会不会过分温和了些? 第182章 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吗? 玉青时心念微转只在一瞬,谁也没察觉到。 她像是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而后才不太确定地说:“要说练倒是不曾刻意练过,只是幼时机缘巧合,得了几本古籍照着誊写模仿,若您赞的是笔锋字迹,那大约也是前人撰写典籍的功劳,我倒是高攀不上几分关系。” 徐先生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倒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玉青时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等曾永清把宣纸和需要抄录的第二本书拿来,就寻了个借口起身告辞。 曾永清有心想送送,可却被徐先生留下说话,不得已作罢。 玉青时独自走出村学,恍惚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徐先生说赞她实心眼,其实一个字也没说对。 她说话心口不一是本能,刚刚与徐先生看似相谈甚欢,其实一个字都当不得真。 她幼时芸娘虽是有意想教她些多的,可到底是出身限制了全部,能教的实在少得可怜。 前世直到离开秦家村之前,她会的东西其实都不多,只勉强算是识得些字。 空有无双皮相在别处或许能拔得头筹,可在汴京侯府那样的地方,光是靠着一张脸等着她的只能是寸步难行。 只是她这人心思沉,想做什么从来都是牟利而动,从来不肯多费一丝力气。 意识到侯府中对自己生母的看重,为了能更快地让自己在侯府立足,她特意设法去寻了生母在世时留下的东西刻意去模仿其字迹,学其神韵,关上门点灯熬油地足足练了许久,才模仿得几分精髓。 只是她学这个时只想着靠与生母更多的相似之处来换取想要的东西,从未想过别的。 重活一遭至今,因此地离汴京甚远,也没人会就此无端揣测,就没想过遮掩。 可这来历不明的徐先生,为何如此看重这字? 她是不是大意忽略了什么? 只是她察觉到的太少,能想到的也很碎,断断续续的无法连续成篇。 也不能尽数消除心头疑云。 玉青时沉默半晌,心不在焉地离了村学,搭车入了县城。 她先是靠着跟秦大娘走一趟白捡了一匹马换银子,刚才又在徐先生手中得了银钱,兜里不缺银钱,买东西倒也大方。 过些日子就是秦老太的寿辰,虽是五十六岁不是整寿,也不能疏忽大意。 她刚走进布庄,店伙计就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 得知她是为老太太贺寿所选,赶紧把颜色合适的料子都搬了出来,说:“姑娘您瞧,这料子虽是比不上丝的贵重,可在棉料中已然算是不错的了。” “您看这上头的福字,个个圆润饱满,字字寓意的都是福寿绵长,百岁无忧,您要是买了这个回去,家中老太太见了定然欢喜。” 伙计说的是一匹褐色万字织福的料子,颜色沉稳,织技算不得多好,可也不算差。 玉青时仔细对比片刻,捏着那料子说:“行,就要这个。” “劳烦小哥再额外给我配些颜色合适的丝线,我一道拿回去。” “好嘞!” 店伙计做成了买卖高兴得不行,迎着她到一边坐下,给她倒了漂浮着茶叶沫子的茶水才脚后生烟地跑着去拿配线。 玉青时刚坐下,抬头看到左手边摆着一匹胭脂粉的布样,莫名觉得这颜色春草穿上或许不错,正想站起来看看时,门外突然闯进来了几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来者一看就不是知道讲理的。 玉青时深知人性之恶不可探,索性就顺势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把拿在手里的草帽扣在头上,背过身去看摆在柜子上的布料。 进门的人没注意到站在旁边的玉青时,坐下后把手里卷成了一卷的纸随意放在茶案上,张嘴就说:“伙计!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鞋拿出来给爷试试!” 布庄里拢共就一个伙计。 他刚去把玉青时要的东西找全,一股脑地抱着走出来,听到这话赶紧赔笑道:“爷您稍等片刻,我把这东西放下马上就给您寻来。” 说话的男子忍着烦躁摆了摆手,说:“赶紧些,别耽误了我们的正事儿。” 店伙计忙笑着点头说好。 见玉青时就在茶案旁边,抱着怀里的东西就跑了过来。 男子摆在茶案上的纸不知是什么东西,哪怕是卷成了卷状,也有成人的胳膊长,延了大概一掌宽的长度悬空在茶案边上。 店伙计着急想把东西给玉青时,走过来时没注意到,一不小心就把那纸扫到了地上。 过长的纸原本就只是胡乱卷了一下,上头也没绑着什么固定的东西,掉到地上的瞬间就摊开成了一片。 纸上画着的东西,毫无征兆地就跃然于眼前。 玉青时转头接店伙计手中之物时,余光一扫看清画像上的人,瞳孔骤然无声紧缩成了针尖大小,呼吸彻底被冻住。 拿了画像进屋的男子见状烦躁地横了店伙计一眼,没好气道:“怎么冒冒失失的?” 店伙计怀里抱着的东西还没放下,心惊胆战的不住低头赔不是。 男子低头把画像捡起来,随意团成一团重新放在茶案上。 玉青时的视线从草帽的边缘蔓出一分,侧身对着那几人,望着满脸紧张的店伙计笑了笑,说:“我再看看别的,你先去忙吧。” 店伙计闻言露出个感激的笑,抬手囫囵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跑着去拿了男子要的鞋来,单膝跪在地上一一给那男子试。 男子试鞋的时候嘴上也没闲着,一个劲地跟身边的人说:“你说这玩意儿到底对不对?咱们会不会是找错了地方?” “不然为何找了这么些时候,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坐在他旁边的人听到这话,呵了一声说:“二爷得的消息,定然不会有错。” “只是咱们或许还没找到门路,再过些日子或许就能好了。” 试鞋的男子扯着嘴角啧了一声,站起来试了试,像是觉得还行,随手扔了个点儿银子砸到店伙计的身上,拿起茶案上的画像说:“你说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能有多大的能耐?怎么就惹得咱家二爷和三小姐如此忌惮?” “那是主子们的事儿,你打听那么多作甚?” “害,我这不是同你随口一说嘛,出我嘴入你耳就没人知道了。” “要我说,这丫头说不定早就死了,咱们何必在这个穷乡僻壤地窝着费劲儿?” “真要像你说的死了就好了,也省得咱们白费力气。” “是啊,早些死了不就都省心了么?你说这人也是,丢了十好几年了,隔了这么些时候还能冒出来给人添堵,也不怪咱家二爷心烦,还有……” 男子言谈之余丝毫不顾及周围的人听到什么,大着嗓门与身边的人勾着肩背走远。 全程背对着他们的玉青时捏紧手中布料,呼吸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她都已经决意在此处藏个天荒地老,结果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吗? 第183章 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一刻钟后,玉青时的背篓里多了两匹颜色不同的料子。 褐色万字福气的是给秦老太的,胭脂粉的准备用来给春草做衣裳。 她心里的起伏浅得宛如湖中被风吹皱的涟漪,转瞬即逝没留下半点让人察觉的痕迹。 只是心在无形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店伙计做成了买卖欢喜得不成样子,脸上挂着灿烂得耀眼的笑把她送到门口。 玉青时把刚买来的纱帽戴在头上,透过白纱看向那几个男子不久前离去的方向,抬手把纱帽往下摁了摁,不动声色地走入了人群。 她没急着离去,反而是背着背篓去城中最热闹的街市上逛了一圈。 县城不是个很大的地方。 在这里住得久了,或者是附近乡镇上的人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些能看得出来的痕迹。 外来的人哪怕是混在人群中,打眼一看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街市上人来人往,路边是各色摆摊的小贩,吆喝叫喊声不断。 从街头走到街尾,玉青时总共看到五个穿着打扮极为相似的男子从人群中走过。 而这些人除了打扮相似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的手中都拿着一张看不见内里的纸。 玉青时与之前在布庄中见到的黑衣男子对面而过,神色如常地跟路边的老伯买了两包散发着香味的粽子糖。 等男子走远,她把包好的粽子糖放入背篓中,逆着人群走了出去,面纱下的眼神在逐渐变冷。 能被称为二爷的人不少,可能想到拿着画像来要她命的,玉青时只能想到一人。 定北侯府二房夫人的哥哥。 徐伟。 授意徐伟来此的,也只能是定北侯府的二房夫人,徐雅莲。 想到徐家,相貌岸然的二夫人,玉青时垂在身侧的手不断缩紧,眼底阴沉也在无声翻涌。 上辈子她过得稀里糊涂的,自认聪明绝顶,却没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人当成了棋子,走的每一步,都是别人精心算计好的绝路。 临到死前彻然大悟,却因恶事做尽,不想给自己的无边恶意找理由,只当是罪有应得,认也就认了。 她今生也不想再重蹈覆辙。 可谁能想到,这些居心叵测的人竟能摸到此处?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人潮,唇边溢出一抹锋锐的冷笑。 不管这些人是如何发现她的踪迹,怎么找到这里的。 想要她的命? 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玉青时到家时已经把多余的情绪都收敛到了心底深处,面上笑色如常,谁也看不出不对。 春草得了一大包意料之外的粽子糖,惊喜得两眼不断发亮。 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都舍不得吃。 玉青时把背篓中的料子拿出来,说:“那是单独给你的,元宝是另外一包,你不必想着给他留。” 秦老太摸着她带回来的布料,笑得合不拢嘴的同时又实在心疼。 “好端端的,在我身上花这银子做什么?这不是浪费吗?” 玉青时好笑地挑起眉,笑道:“这怎么能说是浪费?” “过些日子就是你的寿辰,虽说咱们不兴摆酒大办,可也当在家里庆祝庆祝,做身新衣裳应个景儿。” 秦老太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个,讶然之余笑声怎么都止不住。 “做一身衣裳也不必买这么多料子啊,你这是打算用一匹料子把接下来三年的寿礼都包圆了?” “那可不行。” 玉青时正色道:“新寿当新礼,每年都该买新的。” 她怕老太太纠结银子的事儿,赶紧说:“奶奶,你瞧这个。” “这个颜色春草穿怎么样?” 秦老太小心地摸了摸她手中布料,赞赏道:“肯定好看。” “不过我觉得,你穿也好看。” 玉青时失笑摇头,说:“这颜色太鲜亮了。” “鲜亮怎么了?” 老太太不赞同地剜了她一眼,说:“小姑娘就该穿颜色鲜亮些的,看着像朵儿花似的,这样才好看呢!” 她说完不等玉青时反驳,招手把春草叫到跟前,拉着料子稍微比画了一下,说:“这料子有多的,你和春草一人做一身正正好。” 玉青时笑笑没接话,老太太琢磨了琢磨,拍着大腿定了板。 “就这么定了。” “正巧这几日有空,我就在家给你们姐妹俩一人做一身新衣裳,等回头换上走出去,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姐俩儿,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玉青时被她的话逗得笑出了声,摇摇头没说什么。 老太太却较了真,进屋拿出自己珍藏了半辈子的各种花样子,拉着春草认真地选。 春草性子知足得很,自己有没有新衣裳全然不在意。 可但凡是跟玉青时相关的,就一点儿也不愿意马虎。 一老一少坐在院子里,仔仔细细地选了半日的花样,等到天黑时也没能真的定下来。 玉青时懒得掺和,索性就任由着她们折腾。 吃过晚饭,玉青时坐在院子里乘凉,春草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甜滋滋的粽子糖,见她面上露出些许惊讶,笑眯眯地说:“这糖可甜了,姐姐也吃。” 玉青时笑笑把她拢到怀里揉了揉脑袋,因嘴里含着糖的缘故,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些含糊。 “春草,你喜欢秦家村吗?” 春草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得掷地有声。 “喜欢。” 这里的人不见得都是善人,心中也有自己的恶念。 可这里是她长到这么大,唯一一个不用害怕的地方。 玉青时听出她话中欢喜,望着天上星辰眼底散开点点捉摸不透的笑意。 “那如果换一个地方,你会喜欢吗?” 春草闻言脊背不自觉地开始紧绷,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跟姐姐和奶奶还有元宝在一起,不管是哪儿都喜欢。” 玉青时低头看她,失笑道:“跟我们一起,就在哪儿都喜欢?” 春草用力点头。 “嗯!” 玉青时颇为唏嘘地笑了笑,感慨道:“是啊,跟家里人在一起,自然是哪儿都是好的。” 不等春草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玉青时就屈起指尖在她的眉心点了点,说:“时辰不早了,去洗漱准备睡觉。” 春草迷迷糊糊地走远,玉青时望着头顶星辰,缓缓闭上了眼睛。 徐家的人已经找到了县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寻到这里。 她自己孑然一身自然是无所畏惧,不管是火海还是地狱,总能把该死的人一起拉得坠到深渊谷底。 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啊…… 秦家村恐怕是不能久留了。 只是听那几个男子的口吻,徐伟像是也跟着来了此处。 人既然不远万里地来了,在走之前,总是要设法送这位二爷一份大礼才是。 否则,又怎对得起徐家的如此用心? 第184章 飞鸟惊 夜色之下玉青时想了什么无人可知。 次日一早,秦老太就带着春草开始忙活着做衣裳。 再过几日全家都得下地,就没闲工夫再折腾针线上的活计。 想趁着得闲的时候做出来,就只能是赶着这几日的功夫。 玉青时和老太太想到了一处。 每日除了固定时辰抄书,其余的多数时间也都关着门在家里做针线。 四日时间转眼而过,给老太太做的衣裳到了收尾的时候。 这一日,一早起来玉青时就说:“奶奶,我午后出去一趟。” 秦老太抬头看了眼天上刺眼的太阳,不解道:“日头这么大,赶着午后去哪儿啊?” 玉青时找出一个小提篮和一个小锄头,笑着说:“芳嫂子说这段时日的野菜生得鲜嫩,怎么吃都好吃,我昨日被她说得有些馋了,就想着跟她一起去寻些回来下饭。” 玉青时少有说嘴馋什么的时候,话一出口就惹得老太太乐出了声。 “想吃野菜何必赶着午后去挖?这太阳晒得很,出去不难受吗?” 玉青时闻言面上露出一抹难色,苦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芳嫂子跟别的几个婶子都说好了,一时也不好改时间。” “她说山里林子深,早晚进山怕是容易遇着长虫,午后日头烈些晒得那些畜生都在洞穴里不愿出来,咱们倒是好赶个巧。”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只是老太太想想自己听说的事儿还是有些不放心,直到玉青时要出门了都还在叮嘱:“别往深山里去,也别跟着那些人去找什么泥里挖出来的东西,就在山脚下转一圈得了,记住没?” 玉青时好性子地笑着点头。 “好,我知道了。” 她出了门,没走多远就在前头看到了跟芳嫂子在树荫下站着的两个年轻妇人。 芳嫂子见着她来了,赶紧招手说:“迟迟。” “哎。” 玉青时平日里不大在村子里走动,跟村里的年轻妇人也不熟。 打眼一看虽都是见过的,一时却不太叫得出来。 芳嫂子一见她的表情就乐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我就说你该多出来走走,你偏说不必,怎么,这下见着人哑巴了?不知道叫什么了吧?” 玉青时不太好意思地勾唇露出个笑,带着几分局促说:“嫂子既知我为难,何必还当着人的面儿笑话我?” “你有这笑话我的功夫,不如跟我说说这都该怎么叫才好。” 芳嫂子哈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妇人说:“这是秦二柱家的,这是秦东林家的,都比你大些,你只管叫二嫂子和东林嫂就行。” 玉青时客客气气地问了好,惹得两个妇人捂着嘴笑出了声。 “瞧瞧瞧瞧,这模样这性子,也难怪芳嫂子不住地夸好。” “往后都是常来往的,用不着这么客气。” 东林嫂笑完看到有两个老妇人挎着篮子急匆匆地朝着山道走,稀奇得不行。 “我之前还说,咱们赶着午后进山只怕是要惹人笑话,可谁知今儿个奇了怪了,这个时辰,怎么这么多人都赶着往山里去?” “你还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二嫂子推了推她的胳膊,神秘兮兮地说:“前些日子那后山不是被雨冲垮了一截吗?当时还砸伤了人,谁也没在意,可昨儿个进山的人在塌了的那处捡到了银子,说是还有不少呢。” 东林嫂子闻言惊呼出声,意外道:“真的假的?” “山里能捡着银子?” 二嫂子还没答言,芳嫂子就点头说:“我也听我公爹说了,好像是真的。” “听说是进山打柴的捡着的,说可能是塌下来的那里之前藏着什么宝贝,还不知有多少是埋在泥里的,这些人得了消息,不就一窝蜂地朝着山里奔了么?” 玉青时站在一旁听着,面露好奇的同时又忍不住好笑。 “想进山捡宝贝,不赶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怎么挑了个大白日?” 最先开口的二嫂子闻言噗嗤乐了起来,说:“那藏在泥地里的宝贝,深更半夜去挖,不是当着墓主的面儿敲坟,惹人晦气吗?” “老辈人传下来的讲究,要是从泥里弄出来的东西,就必须是赶着正午时阳气最烈的时候去捡,不然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她说完忍不住冲着芳嫂子抬了抬下巴,说:“你说,咱们去了万一得个宝贝抱回来,岂不是大好?” 芳嫂子哭笑不得地啐了她一口,没好气道:“哪儿有这么多宝贝让你去捡?” “与其想那没用的,不如在好生盯仔细地上的野菜!” “哈哈哈!” 东林嫂子和二嫂子笑得歪作一团,拉着玉青时说:“走走走,咱们走快些,万一今儿个就踩了大运呢?” 玉青时在她们的笑闹声中被围着往前,看着不远处脚步匆匆往山里去的村民,眼里深处泛起了不为人知的讥诮。 她从县城回来的第二日,就寻机出门找了个打柴的樵夫。 那樵夫得了她给的好处,掐准时间就在村里把山中有财宝可捡的谣传放了出去。 村里多的是嚼舌之人,也少不了无风起浪之辈。 一旦闻到风声,不用任何人说,村子里的人就自发自觉地掐着午后阳气最盛的时候往山里去。 刘慧慧在薛家的日子不好过,在村子里也是无人理会,昨日才在村中盛起的谣传,她定是没机会知晓。 而今日,恰好就是她进山与段三私会的日子。 有了这么些人同时进山,这山里的飞鸟,午憩只怕也得不了安宁。 到了山脚下,玉青时听着东林嫂子抱怨走山道太远的话,眸光微闪笑道:“我倒是知道一条近路,只是不太好走,要不咱们试试?” 东林嫂子闻言呦了一声,拉着她的手就说:“能少走一截是一截,难不难走有什么要紧的?” “走走走,你在前头带路。” 玉青时见她急切的样子,乐不可支地笑着说好。 小路不好走,可的确是近了不少。 东林嫂子擦着头上的汗嘘了一声,说:“迟迟,你是怎么发现这道儿的?” “这路……” “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打断了她的唏嘘,惊起林中飞鸟的同时,听见声音的人不约而同地同时转头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看过去。 玉青时跟着转头,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芳嫂子伸手掰着脖子生硬地把脑袋扭得转了个方向。 走在最前头的芳嫂子不知看到了什么,满脸怒色地说:“你一个姑娘家,别被那些脏东西污了眼睛!” 玉青时茫然眨眼,还没等出声,心急往前蹿了一步的东林嫂子回过头来,满脸空白的震惊。 “咱们今儿只怕是撞破大事儿了……” 第185章 可这是你自找的 正值午后,挂在正空的烈日就像是火球似的散发着灼人的热度。 闻讯冒着烈日来山中寻宝的村民走到此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汗,可看到不远处纠缠在一起的两道人影,所有的人心底都泛起了冷。 村里人虽是喜欢说别人家的长短,可到底只是仅限于在嘴上说说是非,论起真刀真枪,见过大场面的人压根就没几个。 林中空地上两个一丝不挂的男女带来的冲击太大,霎时间震得几乎所有人都忘了出声。 林子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只能听到偶有飞鸟被惊起时振动翅膀的声音,静得让人心惊。 刘慧慧仍沉浸在情欲中未能清醒,模糊意识到不对,推搡段三的手还没等使出力气,就被一个撕裂人群从中蹿出的人影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 像是某种讯号,又像是在为接下来的混乱事先做好了铺垫。 刘慧慧捂着脸还没能回神,耳边就炸开了薛婶的怒吼:“你这个贱人!” “我今儿直接打死你这个骚贱蹄子!” 村里都在传,说是山中有宝可捡。 薛婶自然不肯错过这样的机会,一大早就收拾好了东西,心急如焚地掐准了时辰,一刻也不肯耽搁地上了山。 她原本是想来捡宝贝的,再不行能捡点儿散碎银子也好。 可谁知宝贝没捡着,倒是撞破了刘慧慧的奸情! 山里的村民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薛婶在看到刘慧慧的刹那脑袋整个都嗡了一下。 她来的路上还在跟同行的妇人吹嘘说自己的儿媳妇儿有多好,可眼下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就连吹在脸上的风都仿佛瞬间化作了惨烈的巴掌,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她脸上。 她怒得像是一头被剁了尾巴的狮子,手脚并用地把刘慧慧摁倒在地,横跨在她的身上用力厮打。 伴随着怒吼声响起的是不断撕扯皮肉的声响,刘慧慧尖锐地捂着脸尖叫出声,可她哪儿挡得住盛怒之下的薛婶? 叫骂怒吼,痛呼尖叫。 男女之声不断响起,惊得山里的风都滞了一瞬。 段三是个脚底抹油的混子。 见事情败露,不久前哄骗刘慧慧的温柔体贴全都化作了泡影,哆嗦着手脚爬起来就想趁乱跑走。 芳嫂子在一旁见了,紧张道:“快抓住那个奸夫!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被眼前一幕惊得丢了魂的村民闻声回魂,赶紧七手八脚地扑上去把刚跑了没几步的段三摁倒在地。 段三脸都被摁得杵到了泥里,手脚却还在不住挣扎,怒声大吼:“放开我!” “你们放开我!” “救命啊!” “救命……” “我要杀了你!” “啊!” “血!” “杀人了……杀人了!” 扭打混乱中刘慧慧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恶胆,抓起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自己手边的锄头狠狠地朝着薛婶砸了过去。 锄头正对着后脑砸出惊人的闷响,薛婶眼神还呆滞着,维持着要掐死刘慧慧的动作没动,听到周遭响起的惊呼,才麻木似的伸手在脑后摸了一下。 掌心里触目惊心的都是血。 刘慧慧被她手上骇人的血色惊得魂不附体,慌乱无措地把锄头扔到一边,连衣裳都顾不得穿,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几步,手脚撑地就要往后跑。 闻声聚拢来的村民见状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去扶着薛婶的同时赶紧说:“把人摁住绑了!” “赶紧下山!” “快快快!” 刘慧慧和段三就像是两头案板上褪了毛待宰的白猪,疯狂挣扎却无济于事,被村民捆了手脚粗暴地往山下送。 也许是嫌他二人的叫吼声实在饶人,嘴里还不知被谁塞了块看不清颜色的布。 众人慌慌张张地抬着人下山,可刚走没多远,薛婶就满脖子满脑袋都挂满了血,嗓子里含糊不清地不知在说什么,眼中的愤恨也肉眼可见地开始涣散。 等到山脚下时,薛婶已经成了个看不清面目的血葫芦,人也早就没了意识。 薛强正准备要出门,人刚走到家门口,就远远地看到一群人急匆匆地朝着自己家跑过来。 不等他开口,跑在最前头的人就扯着嗓子喊:“你娘出事儿了!” “赶紧去找大夫!快去!” 薛强抬眼看清浑身是血的薛婶,惊得手脚发软,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怎么了?” “哎呀别问了!赶紧去把大夫找来才是正经!”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快去!” 薛强被这声呵斥震得颤了一下,双手茫然又无力地朝前抓了一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才恍然回神,脚不沾地地跑着去找大夫。 听到动静跑出来的薛大叔看清被送进屋的血人,啊了一嗓子跌坐在地上就站不起来。 芳嫂子见他家这父子俩没一个是顶用的,着急地啧了一声推开碍手碍脚的薛大叔挤进屋去,大声说:“把人弄到床上来!” 众人合力把昏死过去的薛婶抬到床上,有反应快的立马跑着去找村长。 薛家门前围了大半个村的人,攒动的人头来回晃,压低的议论声也在不断沸腾升高。 薛婶被伤得厉害,一时间也没人顾得上被捆着抓下来的刘慧慧和段三。 这一男一女衣不蔽体地被直接扔到了门口的泥地上滚成一团,狼狈之态见了简直辣眼睛。 刘慧慧和段三的意识都是清醒的,无奈手脚动弹不得嘴也张不开,只能是忍着满腔惊愤蜷在地上,承受着无数从头顶投射而下的指指点点。 玉青时隐没在人群深处,目光幽幽地看着地上不住挣扎的刘慧慧,既不开腔也不答言,安静得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东林嫂子是个嘴碎的,正跟身边的人说着看到的荒唐景象,扭头时看到她的脸色不太好,忍不住说:“迟迟,你是不是被吓着了?” 玉青时闻言露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勉强道:“没,只是……” “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咱们大概也挖不了野菜了,要不我先回去吧。”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除了玉青时,谁还能想得起来上山到底是为了什么的? 东林嫂子见她脸色白得吓人,忙不迭说:“行行行,你赶紧回家去。” “你还没嫁人呢,这样的龌龊事儿少看些也好。” 玉青时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好。” 东林嫂子说完就急不可耐地转头,对着身边的人嘴里的唾沫又开始横飞四溢。 玉青时退出人群,意味不明地扫了刘慧慧一眼,不知为何没直接走,反而是走到路边掰了两片宽大的芭蕉叶子,蹲下把叶子挡在了刘慧慧的身上。 刘慧慧被抓到时,浑身赤条无一物遮挡。 村民们下手绑人时,大约也没谁想着给穿件衣裳,故而这人被抬了一道儿,至此都仍像一块白花花的猪肉似的,丝缕不挂。 别说是她犯了偷人的大忌。 就算是没这一桩事儿,被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看了身子,她也不可能有机会活了。 玉青时不知想到什么,瞧着像是有些不忍,用手中的芭蕉叶勉强挡住她的皮肉,对上刘慧慧的怒目,她轻声一笑,低得几乎听不清地说:“我本不想多管闲事。” “可这是你自找的。” “有来有往,过了今日,那个孩子的债你我就是两清了。” 第186章 这是在找死 与人私通是要命的大事儿,这一点不光是玉青时知道,刘慧慧自己心里也心知肚明。 她被人现场抓住,又失手伤了婆婆,本就吓得脑子里空白一片,也没来得及去想别的。 可一听到玉青时这话,她立马就激动地挣扎了起来。 为什么往日都无人去的深林之中今日会多了那么多人? 为什么自己会被人抓了个正着? 脑中所有迷雾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开,最后露出的是玉青时的脸。 玉青时早就知道自己的秘密,这一切都是玉青时算计好了的! 她用血红的双目死死地瞪着玉青时,喉咙不断上下涌动,隔着堵嘴的布料发出唔唔唔的声响,被绑住的手脚甚至都在试图朝着玉青时在的方向蹭了过去。 但凡她手中有一把刀,或许此刻刀锋已经对准了玉青时的脖颈,拼死也会想要玉青时的命。 她的激烈挣扎引得村民纷纷侧目,看到玉青时给她用叶子蔽体的村民见了,皱眉说:“迟丫头,你赶紧回家去,这种不知廉耻的货色就哪儿还用得着顾什么羞耻?” “这种下三烂的胚子不值得你去摘两片叶子!” 玉青时闻言有些面上多了几分无奈,对着帮自己说话的大娘说了声谢谢,这才转身慢悠悠地离去。 薛家门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少了一个玉青时谁也没留意到。 可有一道藏在树影间的目光随着玉青时的背影远去,忍不住抱着树干打了个不明显的寒战。 别人只当这是一场天意之下的巧合,可藏在暗处的眼睛却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玉青时找到的那个樵夫除了在村里散布谣言,引得村民在今日午后上山外,还拿了个东西藏在了刘慧慧和段三私会的地方。 是可引得男女动情的香草。 樵夫不知那是什么,只是按玉青时的吩咐,把得到的一小袋粉末洒在了最平整的地方。 刘慧慧和段三在林中私会,本就没揣着什么发乎情止乎礼的心思去,到了地方再被地上的香味一刺,立马就忘乎所以地滚在了一起。 他们的感官被香料蒙蔽得厉害,除了情欲之外,甚至连周遭有什么动静都听不清楚,这才忽略了林中逐渐响起的人声脚步,来不及警醒逃窜,被人抓了个现行。 谁都只当玉青时是个无关紧要的看客,可谁也不知道,在设下这盘棋的那一刻起,玉青时的手里就捏了根看不见的线,线头另一端拴着的,是刘慧慧的脖子。 她手中的线头一紧,刘慧慧自然也就是活到头了。 甲一原本是奉宣于渊之令在此暗中庇护玉青时,可近些时日见了她的手段,心里暗暗有些打怵。 他忍不住朝着更隐蔽之处扫了一眼,用气音说:“都说美人皮下蛇蝎骨,这下我算是彻底信了。” 宣于渊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生怕玉青时受了委屈。 可依甲一看来,谁受委屈都可能。 唯独发生在玉青时的身上就不太可能。 听到这话的人心情复杂地咳了一声,小声道:“都被人害到了头上,有此反击也正常。” “对了,之前让你查的事儿有眉目了吗?城中那些人为何在寻玉姑娘?” 甲一眸光冷了冷,轻轻说:“那是定北侯府二夫人的外家,徐家二爷徐伟的人。” “他们为何来此还不清楚,可瞧着是来者不善的。” 他说完用手在脖间划了一下,低声道:“咱们要不……” “不急。” “玉姑娘已经发现了徐家踪迹,说不定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咱们贸然出手可能会惹得她怀疑,再等等看。” “也行。” 甲一百无聊赖地抱着树干没了声儿,耳尖稍微一动,就知道刚刚跟自己说话的人是顺着玉青时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藏在树影间掏了掏耳朵,听着不远处薛家爆发出的一阵又一阵的尖锐怒吼,满脸悻悻。 “惹谁不好?” “阎王爷面前打灯笼找死,该啊……” 玉青时到家时,薛家的事儿已经传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 就连在家里没出门的秦老太都听了几耳朵,见她回来了,赶紧把人拉着进了院,小声说:“你没事儿吧?” “有没有被吓着?” 玉青时好笑摇头,不以为意地说:“又不关我的事儿,哪儿会吓得着我?” “只是被吵吵了半日,耳朵有些疼。” 秦老太哭笑不得地拍了她的手背一下,说:“既然是吵着耳朵了,那就好生在家里歇着,别出去凑热闹。” 她说着往外探头看了一眼,声音比之前更低了几分。 “薛强他娘没事儿吧?真是刘慧慧伤的?” 玉青时唔了一声,含混道:“我隔得远,也没看清楚。” “听人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秦老太愣了片刻,口吻复杂地说:“造孽啊。” 谁家定儿女婚事,总是要多方打听才肯定下。 可薛强爹娘之前一心惦记着刘家给的丰厚嫁妆,生生逼着自己把听到的流言都当做了耳旁清风,最后娶了这么个搅家兴,愣是把好好的一个家闹了个鸡犬不宁。 这下好了,面子里子全一次性丢了个干净,往后只怕也是彻底没脸了。 秦老太摇头唏嘘几声,拉着玉青时的手说:“给你的衣裳做好了,你进屋试试?” 玉青时闻言失笑,说:“不是说做春草的就行了吗?怎么还真给我也做了?” “春草和你不都是一样的吗?” 秦老太推着玉青时的后背把人推搡进了门,顺手把门板带回来说:“赶紧换上出来给我瞧瞧,要是不合适还能改呢。” 玉青时看着摆在自己床上的粉色衣裙无声轻笑,门外的老太太已经拉着春草说起了别的。 除了玉青时外,谁也没察觉到一派祥和平静之后还藏着不断聚拢的阴云。 与此同时,在疯狂朝着秦家村赶路的宣于渊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纸条,眼底缓缓冻起了无底的冰霜。 定北侯都尚不知玉青时的下落,二房夫人的兄长为何会大肆在寻玉青时? 徐家从哪儿得的消息? 唐林化作寻常侍卫的样子站在宣于渊的不远处,敏锐地察觉到这位爷的情绪不太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相处时间不算多长,但是已经足以让他深刻意识到这位爷有多难缠。 为保小命,还是避开些好。 宣于渊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随手把指尖夹着的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烧掉,盯着眼前幽幽跃起的火光,要笑不笑地说:“唐首领,你要是遇上上赶着找死的人,你会怎么做?” 这话问得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字里行间都暗藏着令人胆寒的杀机。 唐林谨慎地垂首道:“既是自寻死路的,想来也就不必留情。” “杀了便是。” “哈哈哈!” 宣于渊仰头大笑出声,心情不错地对着唐林打了个响指,笑道:“是啊,既然是找死的。” “那就必须都得死了才好。” 徐家? 你们是在找死! 第187章 人世无常 宣于渊在船头站了大半个时辰,把写好的纸条一一绑到信鸽腿上,亲手将信鸽放飞看着其在夜色中飞远,眼底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光。 不管那个徐伟是怎么发现玉青时的,也不管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可既然是来了,那也就不必回去了。 夜色已深,可宣于渊瞧着却没有歇着的意思,直接盘腿在船头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支修整光滑的桃木,拿着匕首细细地雕。 船行水中颇有颠簸,也不甚稳。 可匕首就像是长在了他的血肉中似的,刻下的每一道痕迹都清晰流畅,在桃木上留下了充满风韵的花样。 这样的木簪子一路上宣于渊做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做好的全都收到了一个小盒子里,收得比什么都宝贝。 他在桃木上落下最后一刀,低头把手中残余的木屑吹走,再拿起砂纸把边角打磨光滑。 唐林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也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宣于渊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站起来说:“咱们还有多久能到?” “两日后就会改行官道,路上若是不耽搁,最多半月就可到。” “半个月……” “够了。” 宣于渊走过去在唐林的肩膀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你先下令让人把徐伟等人的动静都打探清楚,等到了县城咱们就分头行动。” “我去秦家村,你带着人把徐家留在县城的那些废物全都收拾干净。” “记住,我说的是全都收拾干净。”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在说今晚的夜色不错。 可字里行间渗出的寒意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惊胆寒。 唐林回想着自己得到的消息,为难地皱起了眉毛。 “三爷,徐伟虽不是什么人物,可徐伟的妹妹是定北侯府二爷的夫人,若是……” “那又如何?” 宣于渊勾唇轻笑,淡淡地说:“我要他死,谁能保他多活?” “做得隐蔽些,别让污了旁人的眼睛。” 唐林头疼地看着宣于渊,咬牙说:“是。” 宣于渊满意地吹了个口哨,把玩着手中木簪走进船舱,打开攒了好几个木簪的盒子把手中的那一枚放进去,仔细数了数,眼底缓缓浮出一抹轻得彷如月下光影的浅笑。 “半个月。” “再有半个月,我就能看到你戴上这些簪子是什么样儿了。” 船身在哗啦的水中快速滑过,朝着月光最盛的方向迎头撞去。 一夜悄然而逝。 次日一早,玉青时照例出去担水,可还没出门,就被从门外进来的秦老太拉住了手腕。 “迟迟,你今天别出门了。” 玉青时手里还拿着扁担,听到这话奇怪地愣了一下,茫然道:“怎么了?” 秦老太探头看了一眼,没看出春草跟出来,赶紧压低了声音说:“村里要拿刘慧慧去沉塘,你这会儿出去,万一看到什么不干净的怎么办?” 女子与外男通奸,这是要命的大事儿。 昨日事发后,因为薛婶伤得厉害一时没人提,可薛婶的伤势稍稳定了些,刘慧慧立马就被扭送到了村中祠堂。 不管是薛家还是村里都容不得她了。 玉青时猜到会是如此,可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她眨了眨眼,皱眉说:“怎么今日就要拉人去沉塘?我之前不是听说要在村中宗祠里跪上几日吗?” 秦老太没顾得上问她是从哪儿听说的,害了一声,声音比起之前更低了几分。 “按规矩是要去跪的,还要受背上的鞭打之刑,受足了罪才会拉去沉塘,可今日一早有人去看,才发现刘慧慧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没气儿了。” 人都已经死了,什么刑罚就都不重要了。 玉青时难以置信地挑起一边眉梢,惊讶道:“已经死了?” 刘慧慧昨日被抬下山时,瞧着还硬朗得很,这才一夜的功夫,人就死了? 秦老太幽幽叹了声作孽,轻得几乎听不清地说:“听说昨晚上薛强一个人去了宗祠,那惨叫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刘慧慧今早上被人发现时,浑身上下一块好肉都寻不着,是活生生被人打死的。” “跟刘慧慧一起的那个男子也被打了个半死不活,今日由村里送往衙门去了,毕竟那不是秦家村的人,贸然把人打死了,对外也说不过去。” 杀人是要偿命的。 可这定律却不适用在眼下的薛强身上。 毕竟刘慧慧注定是要死的,是怎么死的也就不重要了。 村里族老都选择了闭口不提,只是让人把刘慧慧的尸身卷了,准备今日正午送去沉塘。 玉青时沉默着没说话。 秦老太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拉了个小凳子坐下后唏嘘道:“薛强这孩子自小虽是没什么主见,可也算是个憨厚实在的,可昨日事儿一出,瞧着就有些不对劲儿了。” “谁能想到他竟然能活生生把人打死呢……” 玉青时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也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毕竟刘慧慧是死是活,那都是自己作的。 与她可扯不上半点干系。 不过老太太态度坚决,死活不肯让她出门,最后只能是顺了秦老太的意思,把水桶放下进屋去抄书。 刘慧慧的死在秦家村一度掀起了极大的风浪,也在薛家人的头顶盖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因为谁也没想到,薛婶竟然会成了个神志不清的瘫子。 她被刘慧慧用锄头在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一下,当时就血肉模糊地失去了意识。 虽说大夫尽力诊治了,可到底还是留下了弊端。 人清醒了,手脚却没了动静,也不会说话了。 她好像瞬间就变成了一摊只能躺在床上的肉,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就是眼珠,哪怕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让喉咙颤动发出一点儿含糊不清压根不能分辨其意的声音。 大夫前后来看过数次,最终得出的结果是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也不可能恢复正常。 大夫的话彻底摧毁了薛家,接连发生的事儿,也彻底挫断了薛强的脊骨。 他没疯,却跟疯了没什么区别。 第188章 你想干什么? 玉青时不太关注与自己无关的事儿,也不会留心村里都在传什么。 等她听说薛强的变化时,已经是好十几日之后的事儿了。 芳嫂子搓着手里的干稻草,低声说:“薛强好好的小伙子,这下当真是被刘慧慧彻底毁了。” “整日喝得烂醉,城里的活儿也丢了,现在没了生计,地里的秧苗到了该拔起来放水的时候也没人去做,也不知道这家人往后打算靠什么活着。” 玉青时闻言顿了顿,诧异道:“他城里的活儿丢了?” “那可不。” 芳嫂子啧了一声,悠悠道:“你是没见着薛强现在的样儿,也不知是不是把自己泡到了酒坛子里,隔着老远就能闻着他身上的那股子酒味儿,没日没夜地喝成那德行,哪个用人的东家能忍得了他?” 薛强之前一直被村里人说是不错,就是因为他在城里有一份儿可补贴家用的活儿。 如今这份赖以为生的活儿丢了,往后的日子定然是不会好过。 芳嫂子见玉青时是真不知,啧了一声说:“昨日我进城回来,模模糊糊在路边看见个人影,当时还不知是谁吓了一跳,可谁知走近一看发现是薛强。” “他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醉成了烂泥倒在地埂里,怎么叫都没反应,我怕他栽在那儿睡过了气,又赶紧去薛家叫他爹去把人带回去,可你知我到了薛家后看到的是什么吗?” 玉青时给面子地说:“什么?” 芳嫂子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大腿,没好气道:“他爹也醉得不轻!” “别说是去扶薛强回家,他自己走站不起来!” 虽说谁都同情薛家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可薛家父子如此作态,却很难让人接受。 芳嫂子眼里露出几分不可说的鄙夷,小声说:“你说谁家里能一直没个大小事儿?人活着谁没点儿难处?” “这还是两个大男人呢,遇上事儿就成了这德行,也不想着怎么维持家中生计,一味地只想着喝酒消愁,可那愁是喝酒能喝走的吗?” “有买酒喝的闲钱,还不如想着去找个好大夫来给薛婶再仔细抓上几副药,万一薛婶就好了呢?可这对父子倒好,不想着给薛婶看病抓药,也不想着地里的庄稼,每天抱着脑袋只知道喝大酒,这算什么事儿?” 玉青时听完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没接话。 芳嫂子叹了一声说:“之前我还觉得,薛强是个能担事儿的,可如今看来,当真是看错了。” “一个大男人,连这点儿事儿都担不住,还能指望什么别的?” 她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戳了戳玉青时的手,提醒道:“对了,薛强现在实在不像样,你要是遇上了就避着些,省得他伤着你。” 玉青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实实在在地懵了一瞬。 芳嫂子见她没回过味儿来,紧张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确定左右都无人了才说:“我昨日叫人送他回去的时候,他满嘴都在叫你的名字。” “虽说人有个名儿就是让人叫的,可他现在就是个酒蒙子,万一喝多了胡说八道怎么办?” “总之你避着点儿,千万别单独跟他碰上,万一实在是碰上了,你就赶紧躲开,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玉青时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好笑点头。 “行,你说的我记住了。” 芳嫂子今日上门,是来找玉青时要些干稻草。 因为地里拔出来的秧苗要用干稻草捆了才好送到地里去,拿稻草的功夫跟玉青时说了会儿话,就忙不迭地抱着东西走了。 玉青时送走了她,正准备拿上东西去地里,谁知还没站起来,门外就响起了一道含混的男声。 “玉青时!” “玉青时你出来!” 屋子里正在练大字的春草听见动静跑了出来,想也不想地拉住玉青时的手,紧张道:“姐姐你别动,我去看看是谁。” 春草生得早慧,芳嫂子刚刚说话的时候又没刻意避开她,该听的不该听的,她差不多听了个囫囵。 这会儿正是警惕心足的时候,拦着玉青时死活不让她再往前一步。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说:“行,那你去帮我看看是谁来了。” 春草重重地嗯了一声拔腿跑过去,刚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就果断把门推了回去。 她难忍厌恶地开了口:“是薛强。” 薛强醉得不轻,连站都站不稳。 见门开了条缝又关了,怒从心起,直接抬起胳膊咣咣就开始砸门。 “玉青时!” “玉青时,我知道你在家,你出来!” “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本就是个男子,砸门的动静一下更比一声大,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大喊,惹得玉青时不住皱眉。 只是喝醉了的人是没道理可讲的。 玉青时也不想多惹是非,索性就装作没听到,拉着春草就进了屋。 她原本想的是薛强叫喊片刻无人回应,说不定就自己走了。 可谁知薛强竟是个不依不饶的。 他在门前叫唤了半天没反应,不知从哪儿找来块大石头,摇摇晃晃地抱着石头重重地砸到了大门上。 这院门朽得很,本就是个勉强的遮挡。 被大石头一砸立马就四分五裂的起了缝,再被薛强用身子狠狠一撞,瞬间就倒地彻底散了架。 门板轰然落地的巨响把屋子里的人惹了出来。 看到地上散了的门板,满脸酒气的薛强脚步不稳地朝着自己走过来,玉青时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她冷冷地看着薛强,沉声说:“薛强,你想干什么?” 薛强用力拍了拍脑袋,勉强支起脖子眯眼看她,顿了片刻笑了起来。 “迟迟。” “你是迟迟。” “我是薛强啊,你把我忘了?” 玉青时不动声色地把春草往后推了推,皱眉道:“我知道你是谁,你这是想干什么?” 薛强胸腔起伏打了个恶臭十足的酒嗝,遍布血丝的双眼在玉青时的身上来回游走,笑声格外刺耳。 “我是来找你的啊。” “你忘了,我说好了会来娶你的,我这不就来了吗?” 他说着就要上来拉玉青时的手:“走,我带你回家。” “你……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玉青时难忍暴躁地去掰他的手,可谁知他的力气竟大得惊人。 怎么掰都掰不开。 春草见状着急得不行,不知从哪儿摸了根棍子在手里,对准了薛强的胳膊咬牙抽了下去! “滚出去!” 薛强吃痛撒手后退,看到春草手中的棍子,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指着春草就说:“小崽子你居然敢打我?” “老子今儿非得弄死你不可!” 他毫无征兆地飞扑上来揪住春草的胳膊,用力抓着胳膊把人甩得飞了出去。 春草个头小,体重也轻,直挺挺地砸到地上一声闷响,刺得玉青时的眼立马就红了。 “薛强,你在找死!” 第189章 我的人你也敢碰? 见薛强拔腿朝着春草奔过去,玉青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拽住他。 可薛强是个大男人,论起体格起码是玉青时的两个大。 再加上前后不知喝了多少酒,醉得脑子都彻底成了一滩浆糊,本能下的反手一推力气大得惊人。 玉青时猝不及防下被他抓住肩膀用力一甩,整个人狼狈地往后跌了数步,砰的一声闷响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门框上。 皮肉上散出的剧痛惹得玉青时脑中空白一瞬,脸上立马覆盖上了一层冷汗。 她就会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活了两辈子也没什么跟人动手的机会。 要是能用毒尚能有几分搏击之力,可单论力气,两个玉青时都不见得会是薛强的对手。 被摔到地上的春草刚吸着气爬起来,看到玉青时的脸色白得惊人,死死地咬着牙朝着薛强扑了过去,忍着被薛强一拳砸到肚子上的疼,张嘴就狠狠地咬住了薛强的胳膊。 她就像个被触怒的小兽,咬住了一块皮肉就不松口。 不过瞬息的功夫,薛强的胳膊上就染了一层骇人的血色。 薛强被疼痛刺得凶性大发,用没被咬住的那只手扯住春草的头发往后死拽,拽得她的头不断后仰,手腕高抬朝着她的脸打了下去。 “小贱人!” 啪的一声脆响落下,春草失力的刹那薛强双手环抱住她的腰,故技重施想抱起她朝着地上砸。 玉青时见状心神俱裂,当机立断抓起春草先前拿出来的棍子朝着薛强的后背死命地敲了下去! “啊!” 薛强受痛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回头,可不等看清就被玉青时又在肩上砸了一棍子。 他又痛又怒,把春草随意往地上一扔,嘶吼一声就要朝着玉青时冲。 玉青时用棍子抽打他伸过来的手,头也不抬地对着春草大喊:“快跑!” “去叫人来!” 春草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看到薛强朝着玉青时步步逼近,心头怒火大涨,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冲上去挡住玉青时和薛强中间,于混乱中把手里的泥全都洒到了薛强的脸上。 泥沙入眼,薛强的本能反应就是去揉眼睛。 玉青时揪住还想往前冲的春草往后一扔,心一横竖起手中木棍,朝着薛强的脐下三寸用力抽了一棒。 木棒打在了最不能打的地方,薛强当即就疼得面无人色地倒在了地上,喉咙里不断发出含糊的怒吼和咒骂,眉眼因为疼痛扭曲到了一起,甚至还透出了些许让人生惧的狰狞。 玉青时警惕地盯着他,单手护住春草仓促往后退了几步,喘着气说:“别怕。” “你跑出去叫几个村里人来,我……” “姐姐小心!” 刚刚还倒在地上的薛强突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爬了起来,像一座瞬间垮塌的大山似的朝着玉青时扑了过去。 玉青时呼吸一窒条件反射地抬脚去踹,可谁知慌乱中竟被薛强抓住了脚踝。 顺着薛强拖拽的力度玉青时的身子毫无征兆地朝前跌了过去。 春草惊慌之下想去帮忙,可还不等凑近,就被薛强抓住头发向后甩去,像断线的风筝似的,脑袋重重地砸到了门框上。 鲜血横溢。 玉青时被入眼的血色刺激得眼底泛红,哑声大喊:“春草!” 可她叫的人没有反应。 春草顶着满头血色软塌塌地跌到了地上,双目紧闭的样子落入玉青时眼中,惊得她呼吸都在霎时停了。 薛强在烈酒的催发下理智全无,一眼也不看昏死过去的春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玉青时,张嘴时带出的酒气熏得周遭的空气得都压抑了几分。 “你居然敢打我?” “玉青时,我对你哪儿不好?” 他拖着玉青时在地上拉了几步,仗着一身酒后的蛮力用力攥住她的手腕,死死地把人压在地上。 看着玉青时失色的脸,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古怪的大笑,扯着她的衣襟愤恨道:“我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不嫁我?” “我说了会娶你,结果你呢?” “你宁愿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男人打情骂俏,也不肯多看我一眼,甚至还害得我娶了刘慧慧那个贱货!” “这都是你害的!” “我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一个大男人愤怒之下的全力压制,让被钳制住手脚的玉青时几乎没有半点反抗的可能。 她强压心中不断翻涌的惊悸,深吸一口气对上薛强遍布血丝早无理智的双眼,嘲道:“我害的?” “你也配?” 说话间她挣扎着屈起膝盖重重地杵到薛强的腹部,薛强闷哼了一声却还是不肯松手,甚至在痛苦和愤怒的促压下要去拉扯玉青时的衣裳。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薛强狞笑着攥住玉青时的手腕,从牙缝中喷出带着愤恨的破碎音节。 “你不是看不上我吗?” “你不是不想嫁吗?” “我今儿就在这儿要了你,我看你还能去勾搭谁!” 他吼完就要去扯玉青时的衣裳,玉青时剧烈挣扎之下没看到从屋檐下飞出一个不起眼的石子,石子撕裂风声重重地砸到了薛强的后颈上。 薛强身子诡异地抖了一下,两眼发直地瞪着玉青时没了反应。 玉青时感觉到他钳制自己的力气小了几分,咬牙仰起头朝着他的脸狠狠地撞了过去。 砰! 薛强被撞得往后跌了跌,玉青时趁机双手推着他的肩膀把人往身边推了一把,在薛强倒地前手掌撑地站起来。 可她还没站稳,大开的门户外就闪进来了一个人。 冲进来的人拉住玉青时的手腕把她拽到怀里抱住,一脚飞起把瞪大了眼早无反应的薛强踹得飞了出去! 薛强还没落地,来人双手扶住玉青时在她的肩膀上用力往下一摁。 这是个充满了安抚意味的动作。 玉青时恍惚着还没回神,刚刚扶住她的人就裹带着满身的阴沉朝着落地的薛强走了过去。 他背对着玉青时,英俊得过分的眉眼中笼罩着的全是冰冷的阴霾和杀机。 “我的人你也敢碰?” 话音落,他五指分开掐住薛强的脖子把人从地上生生提了起来。 薛强在剧痛中无意识地开始挣扎,悬空的双脚在空中划水似的来回蹬踢,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想去掰脖子宛如铁钳般的手。 可不等他的手碰到来人的手,就被拎着对准了门板用力掼了下去。 门板稀里哗啦一阵闷响,薛强当场被砸得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男子不为所动地缩紧手上的力气,眼睁睁地看着薛强的气息微弱下去,脸上逐渐泛起冰冷的灰白,心里的暴戾仍无消散之意。 这里的动静终于引起了门前来往村民的注意。 路过的人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看到满身狼狈的玉青时以及地上满头是血的春草,再定睛一看死狗一样被个黑衣男子拎着的薛强,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似的扯着嗓子尖叫出声:“嗷嗷嗷!” “杀人了杀人了!” “快来人啊!” 玉青时在刺耳的尖叫声中终于捡回了些许神志,浑身发抖地看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人影,一贯镇定的嗓音抖得几乎分不清语调。 “于渊……” 第190章 刚刚我很害怕 宣于渊虽是留了人在此护着玉青时,可也吩咐过,不可让玉青时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故而刚才混乱横生,躲在暗处的甲一等人也不敢擅动,只能是在场面即将失控的时候丢了一颗石子出来,堪堪把薛强打晕。 可宣于渊到了。 他一到门前见此情景,嗓子里愉悦的小调儿霎时转变成无声的杀机。 门外聚集而来出村民越来越多,眼看着场面就要彻底失控。 薛强不能死在这里。 或者说,他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死在这里。 否则于渊肯定会惹上麻烦。 玉青时仓促咽下一口滚烫的浊气,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拉住了于渊因过度愤怒而绷得宛如钢石的胳膊。 “放开他。” 宣于渊的脸冷硬得像是冰冷的岩石,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手里挣扎逐渐微弱下去的薛强一动不动。 玉青时余光看到有村民已经跑进来了,心里一急忍不住说:“于渊!” “赶紧放开他!” “于渊!” “他就这么被掐死了会有麻烦的!” 宣于渊闻声冷呵,讥诮十足地挑起了半边眉梢。 “麻烦?” “我什么时候怕过麻烦?” “于渊!” 玉青时心急之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去掰他扣死了薛强脖子的手指。 可她先是受惊,又被掼薛强在混乱中打伤,这会儿能提起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 别说是掰开。 她甚至不能让宣于渊的手指挪动分毫。 “于渊!” 听着身后逐渐逼近的村民,再一看玉青时脸上挂着的冷汗。 宣于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暴虐,甩垃圾似的反手一扔把翻着白眼没了意识的薛强重重砸到跑在最前头的村民脚下。 猛地砸过来个人,村民吓得嗷一嗓子喊破了天际。 身后紧跟着的人也跟着脚步一顿。 就在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里,他飞快地拉着玉青时进了屋,抓起床上的被子直接裹在玉青时的身上,遮住她凌乱得异常狼狈的衣裳,摁着人坐在了床边。 手指搭在玉青时的肩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玉青时在发抖。 他微微俯身,低头用额头在玉青时沾满了尘土的脑门上轻轻蹭了蹭,艰难压下心口翻涌沸腾的杀意,轻轻地说:“别怕。” “在这里等我。” “我……” 宣于渊屈起食指在她紧蹙的眉心轻轻一点,打断了她的话的同时,干燥温热的掌心用力把她脸上的冷汗拂去,低声说:“乖。” 玉青时瞳孔颤颤地看着他大步走出去。 视线扫及倒在地上的春草,赶紧把身上的被子扔在地上冲过去在春草的鼻下试了试。 感受到打在指尖的温热鼻息,玉青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吃力地把春草抱在怀里,带着颤音地喊:“于渊!” “快来看看春草!快!” 宣于渊站在门口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听见这声唤立马就回头望了过去。 他大步走过去把昏迷的春草抱起来,单手摁住玉青时不断发抖的肩膀,轻声说:“她没事儿,只是晕过去了。” “别怕。” 他的声音不大,可字里行间都是让人心安的沉凝。 就像是一双大手,无声无息地打散所有让人生惧的阴沉,把翻涌起的浪潮生生压得恢复了平静。 玉青时闭着眼用力吸了一口气,手脚发软地站起来。 “送她去找大夫,现在就去。” 宣于渊好性子的点头。 “好。” “我先给她处理一下,你去换身衣裳好不好?” 薛强是冲进来的。 玉青时不能就这么出去,否则让人看到了,明日说不定会起什么不干净的谣传。 玉青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衣裳,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地进了里屋。 宣于渊看着她进了屋,皱眉扯了一截自己的衣摆胡乱裹住春草破了的脑袋,把人往胳膊肘下一夹,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挤满了院子的围观村民,不掩厌恶地扫了地上烂泥似的薛强一眼,冷声道:“不想给他收尸,就马上带着他滚。” 宣于渊在秦家村住的时日不短,村里人对他的印象也很好。 毕竟这人生得俊美,性子还好,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让人见了就很是喜欢。 这是第一次,秦家村的人意识到他跟村里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其实谁也不知道这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打眼一扫院子里的情况,再一看浑身是血的春草和动了肝火的宣于渊,还有满身都是酒气的薛强,但凡是不瞎不傻的,多少就能猜出些端倪。 一个醉得意识不清的大男人,砸碎了人家的大门,闯进别人家的院子,伤了小的拉扯大的,这还能是为了什么? 人群中嘀咕声不断响起,有鄙夷,有不屑,有唏嘘。 有几个村民忍着心烦,自发上前把昏死的薛强抬了出去。 慢了一步得了消息的芳嫂子急匆匆地挤出人群扫了一眼,看到满头是血的春草吓得不轻。 “这是怎么了?” “孩儿他爹!赶紧把车赶过来!” 门外响起答声,芳嫂子顾不得多说,赶紧说:“快快快!快把春草抱到车上去!” 宣于渊不放心地回头望了屋内一眼,快步冲到门外把春草交给了紧随其后的芳嫂子,转身立马就折了回去。 玉青时换好衣裳走出来,看到门前站着的宣于渊呼吸无声微窒。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把多余的慌乱和害怕全都收敛到了不为人知的深处,除了眼眶还泛着红外,几乎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 明明哪儿哪儿都疼得厉害,可脊背却挺得笔直。 像是在无形间撑着什么绝对不能垮塌下去的东西。 宣于渊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拔腿上前,长臂一伸环住她的腰和腿弯,用力把她抱了起来。 玉青时身体毫无准备地腾空而起,惊得小小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无意识地揪住宣于渊的衣领,还没等开口,就听到宣于渊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知不知道,刚刚我很害怕。”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让玉青时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落在头顶额稍的气息却是那么的灼热。 滚烫得仿佛能刺穿皮肉渗透入骨,烫得玉青时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 宣于渊低头深深地看入她的眼底,不肯放过任何一丝一毫可能闪躲的情绪,勾唇说:“我怕我没保护好你。” “怕你受委屈。” 玉青时闻声心头剧颤,抓着他衣领的手都在无声颤抖。 宣于渊见状无奈一叹,很是亲昵地低头在她的鼻尖蹭了蹭,哑声说:“对不起。” “是我来晚了。” 第191章 我就知道你变了 一个时辰后,宣于渊单手把还没醒的春草夹在胳膊下,另一只手拎着几包药走出医馆,把春草放在骡车板子上,转头去扶玉青时。 玉青时看着他伸出来的大手,莫名地迟疑了一下。 见她站着不动,宣于渊眉梢扬起一个戏谑的弧度,眼尾上弯,勾得眉眼间全是散不开的笑。 “怎么?” “害羞了?” “谁害羞?” 玉青时偏头错开他透着灼人温度的视线,红着耳根强撑镇定。 “我自己能走,不用你扶。” 宣于渊盯着她愈发红得诱人的耳垂,忍着笑咳嗽了一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不害羞你躲什么?” “我……” “走吧。” 不等玉青时拒绝,宣于渊就直接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到车边,拔萝卜似的,双手提着她的腰把人往上一提,稳稳地放她坐在车板上。 “坐在这里等我。” “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 他说完扭头叮嘱了车夫几句,快步朝着路边的小摊子跑过去。 玉青时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远,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摆搓了搓。 这人怎么回来了? 他这次回来是为什么? 什么时候走? 还有…… 她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不久前的画面,屁股底下仿佛是插了无数根钉子,坐立难安的同时心里愈发不自在。 宣于渊匆匆买了几个肉包子折回来,一步跃上车板坐好,把包着包子的油纸扯开,在包子底下仔细团了团,确定不会烫手后才递给玉青时。 “吃点儿东西。” 玉青时怔怔地看着他手里冒着热气的包子,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去,低头小小地咬了一口,含混道:“你怎么回来了?” 宣于渊龇牙啧了一声,不满地眯眼瞪她,说:“租赁的银子都给你了,房也给我留了,我为什么不来?” 玉青时还没接话,他就满脸怀疑地说:“你该不会是想昧我的银子吧?” “我可事先跟你说好了,收了我的银子就得管我吃住,不然我就上衙门告你去。”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 玉青时一听,险些被嘴里的包子哽住了喉咙,艰难咽下去无语道:“谁要昧你银子?” “那我为何不能回来?” “我只是……” 玉青时话及一半,不知想到什么戛然而止,落了个话头瞧着就没了接下去的意思。 宣于渊不依不饶地扬了扬下巴,笑道:“只是什么?” 玉青时低头借着啃包子的动作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措,含糊道:“没什么。” “啧。” 宣于渊伸出长腿挡在春草的边上,以免她被颠下去的同时微妙道:“迟迟姑娘,我发现你对我可真是够凉薄的。” “我一心想着早点回来帮你种地插秧,你可倒好,不盼着我早些回来,见我回来了好像还不太高兴。” “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数月不见,这人歪理邪说的本事比起之前更甚。 三言两语就挤兑得玉青时没了接话的契机,只能是呐呐地瞪圆了眼看他。 四目相对,周遭的空气好像瞬间添了一丝说不出的旖旎。 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夹带着说不出的热烈,一下一下地烫得人心口发颤。 宣于渊俊脸板得很正经,可眼里的笑散得四处皆是,浓烈得风吹不化。 他很不见外地用胳膊碰了碰玉青时的肩膀,小声说:“看到我回来,高不高兴?” 玉青时目光闪躲地往后退了退,小声说:“我为什么要高兴?” 她自认否认得极为坚决,可尾音的上扬还是不经意间暴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甚至连嘴角什么时候勾起了弧度都不曾察觉。 宣于渊定定地看着她,将她所有来不及隐藏的心绪尽收眼底,心中大愉,倒也不介意她的口是心非。 他哈哈一笑抱着后脑勺靠在车板上,眯眼看着头顶的瓦蓝天色,满足道:“迟迟。” “能再见你,我很欢喜。” 就像是久旱之地终逢甘霖大雨,心底的尘绪尽去,入眼之处都绽出了无数的花。 好像再远的奔波都值了。 玉青时闻言顿了顿,嘴里的包子越发难以下咽,过了好一会儿才在耳边呼啸的风声中轻得听不清地说:“也好。” 她没说到底是什么好,可宣于渊却心领神会地笑出了声。 他单手撑着脑袋歪了歪身子,侧身看着玉青时的脸,用脚尖轻轻点了点春草,玩味道:“这又是谁?” “不给我介绍介绍?” 玉青时看到他的小动作,哪怕是明知道这点儿力度不会疼,可眼里还是流露出了几分不满。 “说话就说话,你踢她做什么?” “噫。” “我什么时候踢她了?” “迟迟姑娘,做人不带你这样的,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啊?” 他脸上洋溢着三分震惊五分打趣,余下的两分全是不加掩饰的故意。 字字都是奔着找骂去的。 玉青时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警告十足地盯着他不安分的脚,板着脸说:“胡说八道什么?” “她叫春草,是我妹妹。” “妹妹?” 宣于渊对这两个字的回答不太满意,用胳膊撑着脑袋往前蹭了蹭,小声说:“你上哪儿捡的妹妹?” “关你什么事儿?” “怎么不关我事儿?” 宣于渊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的脸,开始严肃地胡说八道:“捡了个比你小的是妹妹,那我也是你捡回去的,正巧比你大些,那你往后是不是就得叫我哥哥了?” 玉青时…… 她见过无数上杆子爬的,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的。 她默了半晌才无言以对地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是谁哥哥?” “你的啊。” 见玉青时的眉毛绞了起来,宣于渊赶紧说:“不过你要是不愿叫于渊哥哥也不要紧,你喜欢叫什么都行。” 玉青时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谁乐得搭理你?” 宣于渊晃着脑袋不住叹气,一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哀怨,一咏三叹地说:“啧啧啧。” “迟迟姑娘,你没有新欢之前对我不是这样的。” 眼见着这人越说嘴上越是开始跑马,玉青时忍无可忍地在他的脚上踢了踢,咬牙说:“再胡说就把你踢下去!” 宣于渊捂着被踢的地方,看神情活像是受了多重的伤,惆怅得不行的幽幽道:“你看,这就开始打我了。” “我就知道你变了。” 这人就是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本事,生生靠着言语之力,把玉青时再见他的感激和欢喜三两下消磨干净,余下的全是没及时把他毒哑的懊恼。 被他插科打诨一搅和,玉青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药能迅速把他毒得哑了嗓子,残余在心口的紧张和后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消散得没了行迹。 一路吵吵嚷嚷地到了家门前,玉青时的脸上也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明显的血色。 只是说不好到底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说不过被气的。 第192章 一点儿也不像吗? 宣于渊一马当先蹦下去,无视玉青时的微弱抗拒把人扶下车,这才转身去拎什么似的把春草揪到了胳膊下夹着进了门。 院子里,听说家里出了岔子匆匆赶回来的秦老太正坐立不安地来回走。 宣于渊还没进门就咧嘴龇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嘿嘿笑着说:“老太太!” 秦老太看清他的脸,惊喜出声:“于渊!” “你真的回来了?” “是呢是呢,您先别顾着高兴,让我先把这小丫头放进屋再说。” 秦老太看看宣于渊又看看春草,见玉青时安然无事地跟在后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轰然落回了肚子里,忙不迭地跑在前头,领着宣于渊把春草放在了床上。 玉青时原本还担心不好跟老太太解释发生了什么,可多了个话多如水的宣于渊在一旁插嘴,之前的担心瞬间就成了多余。 这人说话跟说书似的,再大的事儿经他的嘴一吧嗒,什么都变得轻松可乐。 再无一丝可让人生忧怖的阴霾。 秦老太被他逗得不断发笑,确定春草和玉青时都没事儿,拍着胸口不住地说:“菩萨保佑。” “我都听人说了,今天多亏了你,不然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宣于渊带着玉青时和春草去了医馆,村里的人嘴巴也没闲着。 老太太左听一耳朵,右听一嗓子,光是听着就觉得惊魂不定,如果再过一会儿还不见人回来,她说不定就要赶着往城里去寻了。 宣于渊大咧咧地嘿了一声,笑道:“没事儿,这不都好好的吗?” 玉青时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难得与宣于渊的意见统一,轻声说:“奶奶别担心,没事儿的。” 说是没事儿,可春草脑袋上缠着的纱布,还有玉青时脖子上清晰的淤痕瞧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都是跟薛强撕扯间留下的伤。 秦老太难掩心疼地张了张嘴,拉住玉青时的手用力握了握,轻声说:“别怕,有我在呢,不会让你和春草白白受委屈的。” “明日等薛强酒醒了,我就去找他要说法!” 其实老太太得知玉青时和春草都受了伤,已经怒得去过一次了。 只是薛婶在床上瘫着人事不知,薛强和薛强他爹,两个人都醉得成了烂泥,别说是讲理,就算是揪着人打一顿,估计也是没用。 但这事儿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太太担心玉青时害怕,没想跟她多说,只是一味地推着她进屋,说:“受了这么一番惊吓,赶紧进屋去歇着。” “你什么都不必想,万事都有我呢。” “我还活着没死,谁欺负不得我的孙女儿!”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点头说是,顺着老太太的话走到门口,脚步却顿了顿。 她不由自主地回了回头,正好对上宣于渊满是笑意的双眼。 “怎么,有话想跟我交代?” 玉青时没理会他眼角眉梢洋溢而出的狭促,对着他之前住的侧屋努了努嘴,说:“屋子里的东西没人动你的,累了就自己去歇着。” 说完像是怕宣于渊再作妖,她一刻也不停地就转身把门关上了。 宣于渊歪了大半身子倚在石磨上闷笑出声,乐了半天视线无声微凝。 他状似不经意地朝着薛家的方向扫了一眼,眼底再无半分面对玉青时的温和,遍布之处全是不可琢磨的冰彻寒意。 说法? 伤了玉青时,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说法这么简单的东西。 今日算是凑合让薛强捡了一条命。 可这条命能活多久,就由不得他了。 秦老太在屋子里絮絮叨叨地安抚了玉青时许久,确定她不害怕后才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走出去。 看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抓着柴刀在劈柴的宣于渊,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她本就喜欢宣于渊,得知今日是宣于渊救了玉青时,光是看着这人在眼前,那股遮掩不住的慈爱就迫不及待地从眼底满溢而出。 “于渊呐,别忙活了,快过来跟我说说,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 宣于渊笑眯眯地应了声好,利索地把柴刀一扔,走到老太太的身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拿起地上的干稻草开始搓成细条,手上没闲着,嘴里也吧嗒吧嗒地开始胡编乱造。 他走的时候突然得很,回来也毫无征兆。 换个人来解释,说不定就会露出马脚。 可托了口舌的福,他不管编什么都说得颇为像样,惹得老太太不住唏嘘的同时,脸上的笑怎么都止不住。 他顺着老太太的话说,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错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都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得知玉青时在帮村学抄书,心头不知为何跳了跳。 他走之前就有个曾永清苍蝇似的盯着玉青时来回打转,现在又从哪儿冒出来个徐先生? 听老太太的意思,这位徐先生似乎待玉青时很是不同寻常,这是为何? 他随手抓了把干稻草捏在手里,笑道:“这么说,托了那位徐先生的福,迟迟现在还寻得个轻巧的活儿?” 老太太深以为然地点头,感慨道:“谁说不是呢。” “抄书虽然也费力,可比起下地和整日整日的做针线,到底是轻松了许多,而且赚的银子也多了不少。” “迟迟本事大,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不少,往后一日比起前一日,定然都会是更好的。” 老太太的字里行间充斥着都是对往后的希冀,惹得宣于渊低低地笑出了声。 玉青时的确是能干,也果敢狠绝。 有她一力护着,这家中老小才能得些清净日子过。 可是…… 那人本该是被人捧在心尖娇养着,不必吃半点苦楚的。 这样的日子对她而言,真的是好日子吗? 他垂眸敛去眼中复杂,转而与老太太说起了别的。 老太太不疑他在套话,无意间说了许多关于玉青时小时候的事儿。 说起过往,老太太满脸心疼地叹了口气,轻声说:“迟迟刚到家时,瘦得跟个小鸡仔似的,比起现在的春草也没好多少,当时我只怕是这孩子养不大,可谁承想一转眼竟也到了靠她定立门户的时候了。” 宣于渊闻言眸光闪了闪,面露不解:“迟迟小时候身子不好?” “岂止是不好?” 老太太欲言又止地摇摇头,苦笑道:“那年月四处都安稳得很,也没听说哪儿有荒灾,可芸娘抱着她来时,一大一小都狼狈得很,全身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瞧着就让人心疼得不行。” 宣于渊搓着手中的稻草,疑道:“身上有伤?” “是逃荒的时候不小心伤着的吗?” “不是。” 老太太没注意到宣于渊话中的试探,满是后怕地说:“说是在山里遇上了山匪。” 像是怕自己没说清楚,老太太还用手比画了一个长度,说:“芸娘的背上这么长的一道砍伤,其余数不清的大小伤口还有不少,险些就连命都没了。” 一个年轻妇人,带着个几岁的小丫头,若是真的遭遇了山匪,定然是没有逃出活命的可能的。 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她们从一开始遇上的就不是山匪。 宣于渊脑海中鬼使神差地闪过徐家二字,握着稻草的手无声缩紧。 他低头掩下面上冷色,好奇道:“对了,我听元宝说迟迟和她娘长得很像,这是真的吗?” 老太太听完乐出了声,摇头说:“元宝跟你浑说呢。” “他眉眼生得跟芸娘像了个八九分,迟迟跟她娘可找不出一点儿像的地方。” 宣于渊心里咯噔骤响,无意识地搓了搓手中的稻草。 一点儿也不像吗? 第193章 以身相许怎么样? 玉青时原本是不想睡的,可秦老太摁在床上躺了没多久,意识就昏昏沉沉地沦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连身边的春草什么时候醒了都不曾察觉。 春草从噩梦残余的惊恐中猝然睁眼,喘着粗气扭动着手脚挣扎爬起,定睛看清身边呼吸平稳的玉青时,跃到嗓子眼的心轰然落回肚子里,如释重负的回响震得她脑中长久都是一片空白。 她混乱中被薛强打了不知多少下,又反复被摔到地上两次,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都带着熟悉的疼痛,哪儿哪儿都难受得厉害。 可这种曾经如附骨之蛆般让她畏惧的疼痛,在这一刻带来的却是无法言说的欢喜。 她尽力护着玉青时了。 玉青时没受伤。 春草难掩庆幸地扬起了嘴角,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下来,怕弄出声响吵到玉青时休息,连鞋都没穿,一手拎着一只布鞋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门外,秦老太正在热火朝天地做晚饭。 宣于渊手里拿着个破破烂烂的蒲扇,按老太太的吩咐蹲在地上对着一个跳跃着火苗的土炉子扇风熬药。 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他要笑不笑地回头望了一眼。 春草不认识他,但眼神相触的瞬间整个人都不可控地颤了起来。 那种深藏在心底的本能激起了久违的畏惧,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黑衣男子的不曾流露出的无声可怕。 她掩饰不住警惕,张开双手虚虚地挡在门前,像是生怕宣于渊想进屋去对玉青时不利。 宣于渊见过太多的人,也揣摩过无数人的心思。 她强装出的那点儿镇定,落在他眼里拙劣得简直不忍多看。 不过意识到这小丫头的警惕是为何而起,他的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一丝古怪的微妙。 人不大,满门心思倒是摆对了地方。 能知道知恩图报,舍得用命去护着玉青时,这丫头就勉强称得上说是不错。 他懒洋洋地收回打量的视线,不理会挡在门前的春草,用放在旁边的帕子抓住药罐上的盖子掀起来看了看,笑吟吟地说:“老太太,这药是不是可以了?” 秦老太匆匆放下手里的勺子,探头看了一眼赞赏道:“行了行了。” “端下来晾着,一会儿就能喝了。” 她说完看到春草挡在门前不动,又是不解又是好笑。 “你这丫头,醒了怎么不吱声啊?” 她快步走过去拉着春草左右看了一圈,像是检查什么似的,连两只手的手指头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大事儿后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伤成这样,不好好在屋子里歇着,出来做什么?” “是不是饿了?” 春草努力把落在宣于渊身上的目光收回来,摇头笑了笑,软软地说:“奶奶,我没事儿了。” “不疼。” 秦老太听到这话被气得笑出了声儿,忍不住心疼在她的脸上点了点,叹道:“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会不疼?” “你于渊哥哥把药熬好了,一会儿你记得把药喝了再吃饭。” “回头让你姐姐再给你抹点儿化瘀的药膏,过几日或许就好了。” 春草在老太太面前乖巧得很,笑眯眯地点头说是。 老太太见她死活不愿进屋再歇着,索性就给了她一个不大的菜篓子,让她在一旁帮着择菜。 宣于渊把熬好的药倒到碗里,药碗轻轻地放在石磨上摆着没动。 春草虽是比寻常的孩子早慧,直觉也更敏锐,可到底是年岁小,有些心思哪怕是费劲心力去藏了,实际上也不见得能藏住多少,充斥着打量探究的目光一直忍不住围着宣于渊转。 宣于渊对此视而不见,极为熟稔地跟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到有趣之处更是逗得老太太乐不可支,一时间不大的院子里洋溢着的都是笑语,好似不久前的慌乱阴霾都不复存在。 院子里的笑声终于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 玉青时摁着隐隐作痛的眉心坐起来,听着外头熟悉的笑声,恍惚了片刻记忆才缓缓回笼。 对了,那人回来了。 有那人在的时候,这小院里向来都是热闹的。 她说不清顷刻间从心底翻涌到喉咙的复杂是为何而起,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掀起身上的被子,搭上外裳走出屋门。 院子里,宣于渊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低头搓手里的稻草。 凳子说不上多小,起码玉青时坐着其实是很合适的。 可这人许是手长脚也长的缘故,坐在上头看起来异常憋屈,好像手脚都无处安放似的,勉强把自己团成了一团屈在凳子上,看着就像蹲着似的。 春草正在帮着摆饭,见玉青时出来了,赶紧笑着迎上去,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没事儿吧?” 她只字不提自己的伤疼不疼,张嘴字字问的都是玉青时,好像浑然不在意自己怎么样。 玉青时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怎么会有事儿?” “往后不许像今日这样了。” 今日情形虽险,可玉青时也不是全然没有解决的办法。 让春草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丫头冲在前头,看着春草身上的伤,她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春草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应口不应心地哎了一声,生怕她再多说不放,赶紧拉着她走过去坐下,说:“姐姐你坐会儿,我这就去把饭端来。” 话音落她蹬蹬蹬地跑远,尽管已经竭力掩饰,可举手投足间姿势还是不太自然,想来是背上的伤依旧很疼的缘故。 玉青时静静地看着没言语,唇线拉得跟刀锋似的冷光四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宣于渊扭头瞥了一眼她的神色,支棱开手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仗着自己手长,隔着老远的距离戳了戳玉青时的胳膊,戏谑道:“你捡人的眼光不错嘛。” 玉青时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低声呵斥:“别胡说。” 春草在过去数得清的岁月中过得都不如意,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其实心里也一直藏着不曾对任何人说的惶恐。 玉青时怕她听见这样的话会伤心。 被训了一句,宣于渊却满脸的不在意。 他一本正经地指指自己,又隔空指了指忙前忙后的春草,悠悠道:“谁说我在胡说?” “你看啊,这小丫头年岁不大,却晓得知恩图报,我呢,自然也是如此的。” “迟迟姑娘放心,我一定好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他说得煞有其事,在夸春草的同时也没忘了往自己的脸上疯狂贴金。 仿佛是生怕自己少说一句,玉青时就会冷落了他似的。 玉青时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他,挑眉道:“那你说说,想怎么报答我?” “唔。” 他板着脸很是严肃地想了想,盯着玉青时暗含打趣的双眼,自眼底而上缓缓溢出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柔光,薄唇微勾,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以命相酬,你看怎么样?” 玉青时被他专注得过分的目光盯得心里有些打鼓,兀自侧头避开了些,垂眸冷笑。 “谁稀罕要你的命?” 宣于渊被她话中讥诮逗得眼中笑色更浓,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声音听起来也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不可说的温柔。 “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此一来,我也只能想到一个法子了。” “以身相许,怎么样?” 玉青时…… 这么大个人,什么时候能稍微要点儿脸? 第194章 哪儿来的红颜知己? 宣于渊自认自己的提议完美到无可挑剔,然而玉青时看起来显然是不太愿意领情。 以身相许四个字刚刚出口,他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就被玉青时狠狠地踹了一脚。 那么大个身板,勉强缩在小凳子上就已经很为难人了。 猝不及防被玉青时踹了一脚,凳子失了平衡,再加上宣于渊无意阻拦抵挡,眨眼间咣当一声,人就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 头顶逐渐笼罩而来的暗沉天色很好地掩盖住了玉青时脸上的不自然,倒在地上的宣于渊还没爬起来,她就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拔腿扬长而去。 站在灶台边上的春草和秦老太没听见这两人的对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看地上翻骨碌爬起来的宣于渊,扭头看看面色不太好的玉青时,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茫然。 宣于渊在地上滚了一圈却一点儿都看不出生气,怎么都化不开的笑几乎从眼底满溢得到处都是。 他不怎么讲究地撑着地站起来,笑声哈哈不断。 “迟迟!” “我说的是真的!” “你要不考虑一下?”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横他一眼,声音比面色更冷几分。 “滚。” “哈哈哈!” 秦老太原本还有几分担心,可看清玉青时勾起弧度的唇角,愣了片刻噗嗤笑出了声。 “于渊,好端端的你又招惹她做什么?” “非得在地上滚一圈才高兴是吗?” 宣于渊大咧咧地嗐了一声,像是不满似的,啧啧道:“老太太,您就算是心疼自家孙女儿也不能这么拉偏架啊。” “我说的字字发自肺腑,没一个字是虚的假的,这怎么能说是招惹呢?” “要我说,这就是……” “你到底是要吃饭,还是要继续叭叭?” 玉青时警告意味十足地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砰的一声闷响及时打断了宣于渊的胡说八道,凉丝丝地说:“还是说你只要嘴巴叨叨够了,就不必吃饭了?” “别别别。” 宣于渊没什么原则立马举手认输,忙不迭地跑过去帮着摆碗摆筷,动作倒是没比谁慢,只是眼角眉梢挂着的都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不服气。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脸绷得比什么时候都紧,可眼里的光却无半分尖锐的冰冷,瞧着也不像是真的在生气。 宣于渊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扑哧乐了一声赶在玉青时炸毛之前低头把脸埋进了饭碗里。 秦老太左看看宣于渊,右看看玉青时,心中倍觉满意,乐得晚饭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吃过饭,玉青时撵小鸡似的把春草撵进屋去歇着,自己收拾了准备洗碗。 也不用她出声,宣于渊自发自觉地拎了快干净的抹布,站在她身边把洗干净的碗接过去擦干放在竹筐里放好。 两人一递一接,全程没说一句多余的话,空气里洋溢着却都是说不出的轻松和谐。 玉青时用抹布把手上的水珠擦去,回头看清宣于渊身上的衣裳,顿了顿语气很自然。 “这衣裳怎么还穿着?” 宣于渊闻言唇边笑意加深,双手撑在灶台上朝着玉青时的方向凑了凑,笑道:“你做的,我自然是走到哪儿要穿到哪儿,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迟迟姑娘的心意?” 这话看似正经,可听起来却字字都不是那么个味儿。 就像是心头看不见的一根弦被人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在发颤的同时,心头也无缘无故地翻涌出一股难以捉摸的缥缈之感。 玉青时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慌乱,甚至暗暗懊恼自己为何要多嘴一问。 赶在宣于渊开口让自己陷入更难堪的境地之前,她不动声色地侧身退了一步避开宣于渊过分灼热的目光,无视宣于渊的不解转身进屋,随即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朝着宣于渊的怀里砸了过去。 宣于渊捧着个荷包懵了懵,意外道:“这是什么?” “你的银子。” 玉青时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淡淡地说:“一个子儿没动你的,物归原主。” 宣于渊活了小二十年头一次捧着银子还不太高兴,绞着剑眉不满道:“给你了就是让你花的,你还给我作甚?” “怎么,银子拿着还嫌烫手?” 他问得理直气壮,好像玉青时没把这银子花了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玉青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接话,转身就准备进屋。 宣于渊不知想到什么哎哎哎地叫了几声,没纠结银子的事儿,用手指隔空冲着玉青时点了点,示意她站着别动,撒腿跑进自己的小侧屋,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朝着玉青时奔了过来。 他不由分说地把布包往玉青时的怀里一塞,暗暗磨牙。 “银子你瞧不上,这个总该要收下了吧。” 玉青时低头看着怀里多出来的布包,眉梢微挑。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玉青时将信将疑地打开布包,看清里头装着的一把木簪,眼里闪过一丝捕捉不到的恍惚。 宣于渊抓着她的手把布包重新合拢,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笑着说:“这都没花钱,你总该愿意收了?” “没花钱?” “那你上哪儿弄的?” 他抬起手在自己的胸口点了点,笑得一脸骄傲。 “我自己做的。” 他说罢强行掰着玉青时的肩把她转了个方向,对准屋内推了一小步,说:“我在路上闲着无事自己雕了磨的,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是你戴上肯定好看。” 说完他又像是觉得哪儿不太对,停顿一瞬认真补充:“不过你好看是天生的,跟戴什么没关系。” “这簪子到你手里,是簪子的福气。” 玉青时被他推搡着往前走了几步,在门被他拉回去之前忍不住转头,饱含微妙的视线从他那张剑眉星目相当俊美的脸上轻轻滑过,唇角噙出一抹相当玩味的浅笑。 宣于渊被她看得心头打鼓,悄悄咽了咽口水,抻长了脖子小声说:“你盯着我看什么?” 玉青时抓起一枚流云芙蓉花样式的簪子在手中把玩,默了默,突然道:“你这样的人,应该很讨姑娘家的喜欢吧?” 宣于渊眉心蹙出三道横纹,茫然道:“什么意思?” 玉青时唇角微扬,面上笑意更深了几分,眼里泛着的却是幽幽的冷光。 她轻飘飘地说:“这么会哄姑娘家开心,红颜知己定是不少咯?” 宣于渊…… 红颜知己是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但凡有个想往他跟前蹭的,不论男女都会被他挥出去二里地。 他哪儿来的红颜? 哪儿来的知己? 面对玉青时满是戏谑的眼神,宣于渊的表情空白无辜得相当正直。 他木着脸说:“没有。” 玉青时好笑:“是么?” “不然你以为呢?” 宣于渊毫无征兆的突然炸毛,胡乱把玉青时往门内一推匆匆把门拉回去关好。 气急败坏的嗓音顺着门缝传了进去,不轻不重地砸到了玉青时的耳边之上。 “我今儿以身相许都被人拒了!” “哪儿来的红颜知己!” “玉青时你要是再胡说污蔑我的清白,明天我就不去帮你下地插秧了!” 玉青时转过背靠在门板上,抬头看着从窗缝中渗入的散碎月光,用尽全身之力压下上扬的嘴角,闷声说:“那明天去地里的时候叫不叫你?” 门外静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突然传入宣于渊掷地有声的回答。 “不用你叫。” “我自己去!” 他傲气十足地嗷完拔腿就走,生怕玉青时再说什么自己接不上的话,脚步匆匆甚至还带着几分凌乱。 蹬蹬蹬的,存在感足到让人难以忽略。 玉青时听着脚步声远去,低头看着怀里的精致的木簪,低到听不清的笑声从抿紧的唇齿中无声溢出。 随着和缓的夜中清风,缓缓而去。 第195章 我难道不好看吗? 次日一早。 玉青时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水声哗啦的动静,不太清醒地揉着眼睛爬起来,推开门就正好看到宣于渊拎着水桶往水缸里倒水。 她看着地上装满了水的水桶,不自觉地愣了一下。 宣于渊把手里空了的水桶放在地上,转头对着他龇牙露出个明晃晃的笑:“醒了?” 晨光正好,碎金似的光细细碎碎地撞入宣于渊的眼中,透出的光亮晃得让玉青时脑中一片空白。 除了眼前的那张脸,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见她愣着不言,宣于渊眼中笑色顿浓。 “迟迟?” 玉青时掩饰似的揉了揉眼睛,含糊出声:“唔。” “你起这么早?” 宣于渊好笑地指了指天上的鸭蛋黄似的太阳,勾唇打趣:“迟迟姑娘,这时辰可算不得早了。” 他利索地把另外一桶水倒到水缸里,抓起两个空水桶对着装了清水的木盆抬了抬下巴,说:“你先洗脸收拾收拾,我再去弄两桶水回来。” “一会儿我就和你去地里。” 他说完一手拎着一个水桶就走了出去,脚步声也逐渐传远。 玉青时靠在门框上视线左右转了一圈,心里突然蹿起一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怪异。 这人之前虽也是在家里借住,虽然也时常搭手帮忙,可明显能感觉出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随时会走的客人。 他自行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明确地把自己游离在秦家村之外,是一个绝对的过客。 可瞧着今日这动静,却一点儿也没把自己当客人,俨然就是一副主人家的姿态。 这是几个意思? 玉青时素来机敏的脑子一时犯起了糊,呐呐半晌才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准备洗脸。 出人意料的是,木盆里装着的水竟然是温的。 玉青时手泡在木盆里,无意识地转头看向灶台的方向,看到火灶中跳跃的火苗,莫名有些恍惚。 “姐姐?” 春草从后院抱着一把还带着水珠的小青菜走过来,手里的青菜还没放下就说:“锅里熬着粥呢,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她的脑门上还缠着雪白的纱布,抱着青菜的手指上也满是昨日留下的淤青破损,就连走路的姿态都不太自然,可就算是这样,干活儿时手脚依旧透着一股利索劲儿,与好手好脚的比起来大约也不差什么。 等她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下,玉青时就皱眉说:“不是说让你好好休息吗?” “你这么早去菜园子里折腾什么?” 她的语气算不得多好,春草听了却浑不在意地嘿嘿笑。 “我早就没事儿了。” 说完像是怕玉青时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她眉梢扬起一抹得意,抓起一颗水灵灵的小青菜说:“姐姐你看,这个是不是不错?” “奶奶昨日说想吃青菜焖饭,我赶着早上去摘些好的回来,一会儿午饭的时候就能吃上了。” 玉青时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用手捧水在脸上糊了一把,用力抹去脸上的水珠,淡声说:“大夫说了你额头上破了的地方要好生养着,伤好之前就在家里待着,别出去乱跑。” 春草听了顿了顿,迟疑道:“可是这几日赶着就要插秧了,我……” “你不去这活儿也能干完。” 玉青时粗暴地打断她的话,随手扯了块搭在晾衣绳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说:“再说还有于渊呢。” “有他帮忙,地里的活儿耽误不了。” 春草听到于渊二字,蹲在地上支吾片刻,然后忍不住小声问:“姐姐,那个于渊哥哥,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以后就都住在咱家了吗?” 春草不见得能看得懂太多更深的东西,可也许是过往经历的人和物都过分复杂的缘故,她骨子里就藏着一种小动物的本能。 这种本能让她能从直觉上察觉出人的深浅。 而那个什么时候就笑眯眯的于渊,初见第一眼的时候,就给她一种极为危险的感觉。 也让她下意识地竖起了背上无形的尖刺。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玉青时不敢错眼,像是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玉青时听到她的话奇异地默了默,少顷才不咸不淡地说:“他说他是个走镖的镖师。” 春草敏锐地绷紧了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狐疑道:“他说他是?” 这么说可能不是? 玉青时没理会她话外的深意,含糊道:“反正不是什么恶人,你往后见了跟元宝一般,直接叫哥哥就行。” 听出玉青时不想多谈的意思,春草了然地哦了一声,打了水蹲在地上,利索地开始洗菜。 “那你们去地里干活儿,我就在家里做饭。” “这样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就有热饭热菜吃了。” 玉青时有心想说不用,可自知这话说了也没用,索性也就懒得多言。 她把木盆里的水倒了,走过去掀起锅盖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熬得浓稠的米粥,状似不经意地说:“这粥是你熬的?” 米粒软烂,米香浓稠。 想熬出这种效果,没有半个时辰根本就不可能。 春草起这么早? 春草把去了黄叶的青菜整整齐齐地摆在筛子上,摇头说:“不是。” “我起来的时候,于渊哥哥已经在烧火了,他先把烧好的水倒在了盆里,淘米下锅煮好了才去拎水的。” 玉青时盯着勺子上一粒看不出形状的米陷入沉默。 春草小心翼翼地侧头看了一眼,默默地闭上了嘴。 一片沉默间,被提到的宣于渊拎着两桶满满当当的水走了进来。 玉青时每日去担水,挑着扁担水桶还不能装得太满,否则定会泼泼洒洒地洒一路,走得格外艰难。 可这人一手拎个装满了水的大水桶,走得稳稳当当的,还不见有半点泼洒出来的迹象。 就像是空着手走了一路似的,轻松得让人眼红。 他没注意到玉青时略微泛着一丝酸意的眼神,径直走过去把水倒入水缸存好,转头突然对着玉青时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你看我做什么?”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拿起碗开始舀粥:“谁看你?” “你啊。” 宣于渊手掌胡乱在衣摆上搓了搓,得寸进尺地往前迈了几步,凑在玉青时的跟前微微俯身,从下往上仰着脖子盯着玉青时的脸,笑道:“你刚刚就是在看我,对吧?” “嘿,迟迟姑娘,我问你话呢。” “你刚刚那么看着我做什么?” 因角度的问题,玉青时不得不垂下眼帘看他。 可一低头,就直直地撞入了那双仿佛能把人溺死在其中的眸色当中,甚至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窒。 玉青时极力忽略心头翻涌起的一丝异样,脸上浮现出习以为常的嫌弃和冷漠,在凑过来的肩膀上推了一下,没好气道:“少自作多情,没看你。” 宣于渊啧了一声还没接话,就听到玉青时冷冷地说:“以为自己多好看吗?我闲着没事儿看你做什么?” 她说完端着装了粥的碗绕开挡路的宣于渊就走了。 宣于渊驻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忍不住蹦过去对着水面清澈的水缸对了对眼,满腹狐疑:“我难道不好看吗?” 玉青时…… 第196章 不胡说八道你会死吗? 宣于渊不太想放弃关于自己这张脸好看与否的争论,可玉青时显然不太想搭理他。 他说三句玉青时不见得能接上一句,每每开口,泼出的还都是掺了冰花的凉水,恨不得直接从头到脚给这个误以为自己很好看的人冻个清醒。 宣于渊不满的嘿嘿嘿追着玉青时不放,正当玉青时被他缠得第无数次怀疑自己为何没事先给他毒哑的时候,天不亮就出门的秦老太终于回来了。 地里的秧苗到了能拔的时候,可拔完了就要立马去放水入田,然后才能开始插秧。 放水是个脏活儿,踩在烂泥地里脚都拔不出来。 一贯爱干净的老太太裤脚和衣摆上都溅满了泥点子,走进来的时候甚至是光着脚的。 玉青时一看眉心就蹙成了结,赶紧去打水给老太太洗脚的同时无奈道:“怎么不把鞋穿上?万一被石子划了脚怎么办?” 秦老太不以为意地嗐了一声,笑道:“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哪儿就那么容易划了脚?” “一脚的泥,就这么踩了鞋回头更是不好弄。” 她哗啦哗啦地把脚上的泥洗干净,擦着手说:“沟子我都去疏好了,等咱们今天把秧都拔了,晚上就去放水下田。” “明天就能开始插秧了。” “行。” 玉青时把她拎了一路没舍得穿的鞋递过去给她穿好,这才站起来说:“先吃饭,吃完了再去。” 秦老太天不亮就出门开始忙活,这会儿真是有些饿了。 端起饭碗也没顾得上说话。 饭间难得的安静无话,等众人都放了筷,春草就张罗着收拾去洗碗。 玉青时把之前准备好的背篓和编成了条的干稻草装好,还没等把背篓和锄头扛起来,就被一只伸过来的大手接了过去。 宣于渊学着老太太的样子把自己的裤脚和袖子都挽得高高的,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和小腿,彷如无物似的把背篓和锄头都拢到自己的手里拎着,顺手还往玉青时的脑袋上扣了个草帽,然后才对着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走吧,前头带路。”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抬起手把头上的草帽扣扣好,转身去拿上装了水壶的提篮,回头叫了一声:“奶奶!” “哎!来了!” 老太太叮嘱好春草让她别出门被晒着,正想去拿自己的家伙什,结果发现全都被宣于渊搂到了肩上,忍不住的好笑。 “你怎么一人都拿了?” 宣于渊笑嘻嘻地往旁边让了让,错开老太太的手笑道:“就这么点儿东西怎么好意思劳累您老人家?” “您在前头带路就行。” 秦老太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见他坚持也不多说,索性就拉着玉青时的手慢悠悠地往前走。 宣于渊跟在玉青时的身侧,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一开口就能把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笑声洒得一路都没断过。 就连玉青时的嘴角都一直是微勾着的。 正值农忙时节,出了家门,四处可见的都是扛着锄头镰刀去下地的村民。 秦老太熟稔地与碰着的人打招呼,说笑完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控制不住地在玉青时和宣于渊的身上打转。 这外来的男子之前为何暂住在玉青时家里,村子里的人也都有耳闻。 之前伤好走了,大家伙儿也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毕竟这人的根不在秦家村,在此无亲无故的,似乎也没什么回来的必要。 可谁知他居然又回来了,而且还是住在玉青时家。 有人瞧见他与玉青时并肩而行的样子,面上泛起点点唏嘘,微妙道:“咱们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要有席吃了。” 听到这话的人会意露出个笑,低声道:“你是说,那个叫于渊的是奔着玉青时来的?” “不然你以为是为什么?若不是心里惦记着什么,人至于伤都好了还眼巴巴地跟着秦老太下地?” “那小伙子人长得体面,手脚也勤快得很,还知道护着玉青时,这样的小伙子可不好找。” “这话在理。” “对了,听说昨儿个薛强喝多了跑到秦家去闹事儿,险些被这个叫于渊的活活掐死?” 像是被听说的场景吓着了,说起这事儿的人满脸悻悻地打了个哆嗦。 他旁边的人见了,难掩厌恶地呸了一声,没好气道:“别说是没掐死,就算是真掐死了,那也是活该!” “你是没见着昨日那样儿,薛强那小子灌了二两黄汤就不把自己当人,直接就是疯魔得厉害,嚷嚷着砸了人家的大门冲到家里去动手,就这么大点儿的小丫头,被他摔得头破血流!” “就这样的瘪犊子,被掐死了也是活该!” 薛家变故迭起,接连发生不幸之事,一开始村里人其实还是挺同情薛强的。 毕竟头顶多了顶绿帽子,媳妇儿被自己亲手打死了送去沉塘,老娘被不忠的媳妇儿砸得后半辈子只能瘫在床上,这样的事儿落在谁身上,谁心里的滋味也不能好受。 可心里再是难受,庄稼人的日子总是要接着往下过。 薛强每日什么正事儿不做,一味地只知道灌黄汤当个酒蒙子,喝多了不是这里躺就是那里歪,甚至还借酒撒疯冲到别人家里去喊打喊杀,这样的行径落入人眼,就过分的不体面了。 说话的人幽幽一叹,苦笑道:“原先还觉得薛强这小子不错,可如今看来,还不如个丫头。” “你看啊,玉青时她爹死得早,娘也没了,可就是这么个丫头愣是咬牙把家撑起来了,还把元宝送去了村学,苦日子熬过去了,现在不也好了吗?” “就薛强那德行,说不定那日就死在外头也没人知道!” “嗐,别人家的事儿,谁能管得着?” “我听说……” …… 说话的人自以为声音不大,可却字字都落入了宣于渊的耳中。 他听到前头半截时还挺高兴,毕竟他既然回来了,就没想过要遮掩自己的意思。 他就是奔着玉青时来的,也希望玉青时能懂。 可玉青时装傻充愣一把好手,不知是装的不懂还是真的不懂,他往前走一步,她就能往后迅速退个百八十步,顺便再泼他一个湖的凉水,凉丝丝地冻彻心肺。 他倒是也不着急,毕竟都近水楼台了,什么时候捞月全看他的打算。 哪怕只是凑在玉青时的跟前逗逗她,他心里也是无言的欢喜。 可听着听着到了后半段,昨日被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开始死灰复燃。 昨日下手还是轻了。 应该直接掐死才对。 他的面上虽是没什么变化,可距离他最近的玉青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怎么了?” 宣于渊勾唇轻笑,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 “只是突然想到个事儿。” 他视线微转从秦老太的身上滑过,见她没注意到自己,往玉青时的身边凑了半步,赶在她退后之前轻声说:“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玉青时一脸莫名。 “什么我怎么想的?” “啧。” 宣于渊用胳膊碰了碰她的肩膀,笑道:“我总觉得该死之人自有寻死之道,到了时候就该送他上路,你说呢?” 依他和玉青时对彼此的了解,一旦薛强在此时出了差错,毫不费力就能猜到是对方下的手。 所以宣于渊也没想瞒着。 他没明说,可玉青时却瞬间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 注意到玉青时沉默了下去,宣于渊瞳孔微缩眉宇间笼罩上了一层掺杂着不满的警惕。 “迟迟姑娘。” “你之前杀猪的时候可没手软,怎么对上薛强,你突然就这么仁善了?” 玉青时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刚刚还满是笑的脸立马就耷拉了下来,板得跟青石板似的,邦邦硬。 “你为什么心软了?” “难不成你跟那小子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他说得一本正经,字里行间还透着一股诘问的理直气壮。 活像是个被背叛的小媳妇儿语态。 玉青时被他这模样这语气雷得外焦里嫩,足足懵了好一会儿,才一言难尽地说:“于渊。” “不胡说八道你会死吗?啊?” 第197章 就值五个鸡蛋么? 一刻钟后。 宣于渊脱了鞋光脚踩在泥地里,手上动作快如闪电般地拽住秧苗的茎秆顺势往上一拔,带起一连串的泥的同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极为不满的声音。 “迟迟!” 玉青时恍若不闻自顾自地低着头干自己的。 宣于渊意味不明地横了她沉默的侧脸一眼,吭哧吭哧地抓着手里缀满了泥的青翠秧苗跑到她的身边,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往外挤:“玉青时姑娘。” “你为什么不说话?” 玉青时动作微顿,落在眼前那张俊脸上的目光布满了说不出的一言难尽。 她挑起一边眉梢,头疼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宣于渊磨着后槽牙低低冷笑。 “说说你跟薛强之间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儿?” “或者是……” “或者是你再胡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脑袋摁到地里去。” 对上玉青时冷若冰霜的视线,刚刚还理直气壮的宣于渊莫名就有点儿说不出的怂。 他下意识地吸了吸气,有些气急的横着眉说:“你俩当真什么也没有?” 玉青时…… 这事儿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她心情复杂地白了宣于渊一眼,没好气道:“我跟他能有什么?” “那你怎么……” “于渊。”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把手中拴成了一捆的秧苗扔到脚步,不引人注意的一声闷响及时打断了宣于渊的胡搅蛮缠。 耳边终于是清净了些,玉青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地吁出一口气,冷冷道:“就他现在那样儿,迟早能把自己作死,费那个劲儿做什么?” “真当自己是杀猪的?” “年关还没到你就开始着急磨刀?” 薛强的所为的确让玉青时很恼火,但是她并不想亲手送薛强上路。 许是被宣于渊纠缠得烦了,她忍着不耐道:“我爹刚过世不久,我娘就被大伯一家逼着分家单过,那时候元宝还小,奶奶年纪大了,我娘经年累月地养着病,日子过得很艰难。” 这是玉青时第一次说起过往之事。 明明是格外艰苦的晦暗,她提起时的口吻却平淡得仿佛是一缕不起眼的轻风,轻描淡写间全是不可说的淡然。 宣于渊猛的一怔,万般到了嘴边的叨叨都被迫咽了回去,默了半晌化作一声轻轻的:“然后呢?” “然后?” 玉青时勾唇敛去眼中微妙,弯腰继续拔秧苗的同时淡声说:“有一次我娘病得厉害,抓不起药,家里也没了能吃的东西。” “薛强自作主张从家里偷了半袋子小米送到了我家,虽然没隔着多久,我娘就想法子把他送来的东西尽数还了回去,可薛强为这事儿挨了好几日的打。” 那几年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 难到玉青时这会儿凝神一想,眉眼间都在不经意间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之色。 她状似不觉宣于渊的眼神,意味不明地轻笑出声,慢条斯理地说:“然后就都过去了。” “薛强是该死,可我也没兴趣要他的命。” 至于他什么时候会把自己作死,那就是薛强自己的事儿了。 过往的情分已经被诸多琐事消磨殆尽,于她而言,薛强只是个无关的路人罢了。 宣于渊闷着嗓子没言声,玉青时也不在意。 她顺着地陇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的人说:“迟迟,你之前吃了很多苦吧?” 玉青时闻言无声微怔,转而面上浮现出的就是好笑。 “怎么这么说?” “你……” “没什么。” 宣于渊意识到这不是个最好的时机,摆了摆手自己断了话头,状似好奇地对着她眨了眨眼,玩笑道:“你说,人为何生来就有九等不同?” “要是生而为人,自己能选的话,大概所有人都会希望自己生来无忧,安然富贵吧?” “是么?” 玉青时不知想到什么眼里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微妙,戏谑道:“那可不一定。” 宣于渊不解挑眉:“嗯哼?” 玉青时笑道:“我觉得我现在就过得很不错。” 她转身低头手上动作不停,笑得很是坦然,像是真的没把宣于渊的话当回事儿。 宣于渊不知为何从这话中像是品出了一抹不为人知的深意,喉头无声微紧,下意识道:“那如果给你机会选,你还会觉得现在很不错吗?” “为何不是?” 玉青时直起身子指了指自己脚下的黄泥,慢悠悠道:“脚下是泥背上是天,手里攥着的是衣食生计,护着的是一家老小,这有什么不好的?” “什么富贵安然?” 她的唇边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淡淡道:“不是我的,没什么可值得稀罕的。” 可那本来就是你该有的,只是…… 看着玉青时平静的侧脸,宣于渊无声长吸一口气把滚到了嘴边的话强咽回去,生生被无端断了的话哽得嗓子生疼。 他掩饰似的低头蹲在地上把玉青时拔出来的秧苗用干稻草拴好,闷闷道:“那薛强要是还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这次就这么算了,那万一那找死的玩意儿还有下次呢?” “难不成下次也算了?” 他的声音不大,可字里行间却掺杂着无声的暴戾,仿佛是一想到那场景就恨不得直接把薛强撕碎了磨牙。 玉青时听了倒是不怎么在意。 她漫不经心地说:“他不会再来找麻烦的。” 宣于渊竖着眉梢咬牙:“你怎么知道?” “万一呢?万一就是有那个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 玉青时甩手把手里的秧苗扔到他的脚边,轻飘飘地说:“再说就算是他不识趣再上门找麻烦,这不是还有你在呢吗?” 这话一出口,宣于渊的表情立马就变了。 刚刚还在炸毛的后背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上往下撸了一遍,那种尖锐的锋利和阴沉瞬间随风而散,嘴角也在不受控制地开始上翘,要是背后长了尾巴的话,这会儿尾巴大概都甩出了风声。 他自下而上挑起眼尾笑吟吟地望着玉青时,轻轻道:“想雇我当打手啊?” “就算咱俩熟,雇我可也不便宜,你想好给什么当报酬了么?” “丑话说在前头,报酬不到位我可不干。” 玉青时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呵,皮笑肉不笑地说:“给你晚饭加个鸡蛋算不算?” 宣于渊吸着气咬牙:“加一个鸡蛋?你当我是元宝那糊涂小子好糊弄?” 他抗议完郑重其事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竖起一个手掌,认真道:“起码五个,少了免谈。” 玉青时见状一脸牙疼的表情,敷衍地连连点头。 “行行行,五个就五个。” “成交。” 宣于渊目的达成,美滋滋地抱着地上的秧苗朝着地埂边上走,瞧着心情像是很不错,嘴里还哼哼着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小调。 玉青时抬手把头顶歪了的草帽扶正,注视着他慢慢走远,眼底泛起点点旁人不知的浅笑。 想了那么久,就值五个鸡蛋么? 第198章 闭嘴不许嗷! 价值五个鸡蛋的宣于渊跟着在地里忙活了一日,连午饭也是匆匆对付过去的。 春草送来了馒头和热水,他蹲在地埂上吭哧吭哧地啃了两个馒头,嘴里的还没咽完就能撸着袖子滚到了泥地里。 等烈日落下暮色缓上,早上出门时还英俊可人的小伙子不负众望变成了一个看不出模样的泥人,就连眉毛上都绺着不知什么时候沾到的黄泥。 有他帮忙,预计要两日的活儿一日就见了底。 秦老太乐得止不住笑,再一仔细看他通身的狼狈,话语间不自觉地带了些心疼。 “瞧你这一身弄的,赶紧回家去烧水洗洗。” “嗐。” 宣于渊不以为意地搓了搓胳膊上干了的黄泥,含糊道:“回家去洗多麻烦。” 他说完冲着玉青时抬了抬下巴,说:“迟迟,你跟老太太先回去,我去一趟河边!” 玉青时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心打出个不明显的小结。 “河水凉。” “那有什么的?” 宣于渊大咧咧地扯着衣摆抖了抖,咧嘴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说:“你们先回去,我去收拾利索了就回来。” 他说完三下两下蹦上了地埂,用力跺了跺脚,指了指地上的农具,说:“这些放着我来拿,你们快回家去吧。” 他性子急得很,说完撒腿就走,一点儿也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玉青时眼睁睁看着他走远,无奈轻叹,转而对着不知道为什么笑得一脸慈爱的秦老太说:“奶奶,咱们回去吧。” 宣于渊能直接去河边凑合凑合,她和老太太却受不住河水的凉意,只能是回家去烧水洗。 秦老太扑哧乐了一声,点头说:“行行行,回家。” 玉青时一时没太明白她为何发笑,可也没想着多问。 走过去把收拾好的农具拿上,牵着老太太就朝着家的方向走。 她们到家的时候,春草已经把热水都烧好了。 玉青时进屋洗头洗脸洗刷干净,正要换衣裳时,门外就响起了老太太的喊声。 “迟迟,饭还没好,时辰也还早,我去河边把衣裳洗了。” “等等。” 玉青时匆匆拴好腰上的腰带,皱眉道:“忙活一日了,你还去折腾什么?” “收拾出来放在盆里,我端着去。” 换作以往,老太太肯定摇头说不必。 可今日答应得倒是爽快。 她笑眯眯地把脏衣裳全都堆到木盆里,看到玉青时身上半新不旧的青色衣裙,忍不住道:“你怎么穿这身?” “嗯?” 玉青时一脸茫然。 “这身怎么了?”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说:“给你做的新衣裳怎么不穿呢?” “去去去,进屋去换了再出来。” 她不由分说地撵着玉青时进屋,人也守在门外没走,念念叨叨地直到看到玉青时换了衣裳才露出个满意的笑。 她用手里的干帕子擦了擦玉青时发梢上不断滴落的水珠,笑着说:“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是好生打扮打扮。” “你瞧,换身鲜亮的衣裳,瞧着就跟朵儿花似的,多俏?”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捂住了脸,还不等开口就被秦老太撵着出门。 “快去快去,一会儿天色就暗了。” 在做饭的春草见玉青时端着脏衣裳要出门,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想说自己去,可话不等出口,就被秦老太摁住了肩膀。 她忍着诧异没动没出声,等玉青时被撵出门了才不解地眨了眨眼,小声说:“奶奶,姐姐她……” “傻孩子。” “你懂什么?” 老太太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用力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你于渊哥哥在河边呢。” 春草??? 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哑然道:“奶奶是想……撮合于渊哥哥和姐姐?” 老太太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然懂得这个,哈哈笑了几声拉了个小凳子坐下,乐不可支地说:“那你觉得,于渊哥哥怎么样?” “他待你姐姐好吗?” 平心而论,春草与宣于渊虽是不熟,心里甚至还有一种本能的警惕,但是宣于渊对玉青时那种无声自明的关切,却是但凡长了眼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他对玉青时的确是尽了心的。 这种尽心指的不是在某一方面,而是事关玉青时的所有。 可是…… 春草迟疑再三,忍不住说:“可是姐姐不是说过,她不想嫁人吗?” 老太太被她这天真的话逗乐了,笑着说:“不想嫁是一回事儿,可也不能真的就一直耽搁着不嫁啊。” “迟迟性子独,又冷清得很,跟谁都不咸不淡的,让我见了就发愁,唯独在跟于渊相处的时候能有几分孩子气,于渊也愿意尽心让着她,若是能合了缘分,那就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儿。” 她越想越觉得满意,笑声几乎渗到了每一个字里。 “你瞧他俩,站在一起多登对儿。” 春草小小的胸腔里翻涌起极为莫名的情绪,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是不错……” 被说是不错的玉青时出门走了好大一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太太今日一反常态的举止是为了什么。 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却没打算让老太太如意。 正琢磨着要不换个方向去河的下游时,浑身湿漉漉的宣于渊就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远远地看到一道粉色的倩影,宣于渊一时间差点没认出这人就是玉青时。 在他的印象中,玉青时从未穿过这样鲜嫩的颜色。 粉色娇嫩,衬得她眉似弯月,肤白如雪。 还带着水汽的墨色长发被一根青色的布带胡乱在脑后挽了个长束,身形愈发娇俏灵巧。 看清她的眉眼时,宣于渊在定北侯府书房中看到的画像上的人仿佛刹那间活了过来,撞入眼中的瞬间,让他的呼吸顿时全都凝在了嗓子眼里。 他强自屏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玉青时的跟前,手很欠地拨弄着玉青时滴水的长发,皱眉道:“头发都没擦干怎么就出来了?” “万一吹风受凉了怎么办?” 他脱口而出的话声过分熟稔,听起来就像是说了千遍百遍似的极为自然。 玉青时在这种突兀的自然中愣了愣神,一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慢吞吞道:“天儿热,吹一会儿就干了,不打紧。” 宣于渊赶在她察觉到不对之前收回了手,低头看到她怀里抱着的木盆,直接伸手把盆接了过去。 “要去洗衣裳?” “唔。” “对。” “那走吧。” “嗯?” 玉青时带着狐疑伸手想把被他抱走的木盆端回来,咬唇道:“我去洗衣裳,你要去哪儿?” 宣于渊答得极为顺畅,连个盹都没打:“跟你一起去啊。” “洗完了好早点回去。” 像是不满玉青时的迟疑,他大手一伸推着她的肩膀就往前走,嘀嘀咕咕地说:“赶紧弄完早些回去,我早就饿了。” “再不回去吃饭,明儿个你就算是给我一顿吃八个鸡蛋,我也爬不起来给你干活儿了。” 玉青时闻声失笑:“八个鸡蛋?” “你是饭桶么?” 宣于渊想也不想的反唇相讥:“呵。” “你见过这么俊的饭桶?” “不是,你好好走,别推我!” “我这不是见你走得慢吗?” 宣于渊缩回被打了一巴掌的手满脸悻悻,小声嘟囔:“推一下怎么了?” “你要是不服气,也可以推我啊!” 他往前蹦了一步走在玉青时的跟前,抱着个装了脏衣裳的木盆挡住她的去路,左摇右晃地来回转,说:“推推推!” “你放心大胆地推,我保证不还手!” 眼前多了个晃来晃去的人,玉青时左右迈步都没跨过去,忍无可忍地伸出两根手指拧住他后背上紧实的皮肉,用力朝着一个方向转了一圈。 “嗷嗷嗷!” “迟迟你怎么这样啊!” “赶紧给我让开好好走!” “知道了知道了,松开松开,再不松开我就要被你掐死了……” “闭嘴不许嗷!” 第199章 试探 玉青时洗完衣裳回到家时,老太太和春草已经把晚饭做好了。 宣于渊端着装了湿衣裳的木盆跟在她后头走进门,只是瞧着好像不太高兴,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什么。 等玉青时一转头,他就立马识趣地闭上了嘴。 满脸悻悻。 该说不说,玉青时掐人还是很疼的。 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大概率已经青了…… 晚饭是老太太念叨了好几日的青菜焖饭。 切得碎碎的菜丁混上香脆的油渣,大米粒粒分明,佐着秦老太亲自腌的酸萝卜干,香得连素来吃不了多少的玉青时都多吃了半碗。 等饭桌上的笑声停下,迟来的暮色也缓缓笼罩在了整个夜空之上。 玉青时被宣于渊追着叨叨了一整日,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作响,生怕晚了一步就会再受荼毒,索性早早地就回了屋。 春草跟元宝不一样,她生来就藏在骨子里的本能警惕让她不敢单独与宣于渊说话,更不可能会有胆量去缠着宣于渊讲各种稀奇古怪的话本故事。 她跟着玉青时前后脚进了屋就不出来。 老太太也去歇着了。 宣于渊左右看看找不到一个赏脸的听客,啧了一声慢悠悠地转到玉青时的房门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迟迟?” 屋子里,玉青时正在折衣裳,闻声动作微顿,头也不抬地说:“什么?” 宣于渊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仰头望着天上闪烁的星宿,笑道:“今晚月色不错,你想去看看么?” 玉青时冷冷淡淡地说:“不想。” 被直截了当地拒了,宣于渊却一点儿也察觉不出生气,话中的笑意听起来甚至比之前更浓了几分。 他轻声说:“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玉青时难忍嫌弃地朝上翻了个隐蔽的白眼,没好气道:“去去去。” “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听着宣于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玉青时迟疑片刻,走到门前把门板拉开。 宣于渊像是背后生耳似的,在门打开的第一时间就转过了头,在如水的月光下笑吟吟地看着玉青时的双眼,挑眉道:“改主意了?” “并没有。” 玉青时对着大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淡声说:“什么时候回来?” 宣于渊刻意曲解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笑道:“这是……” “不是。” 他话分明才说了个头,可玉青时像是能猜到尾似的直接打断他连篇的废话,蹙眉道:“给不给你留门?” 宣于渊意兴阑珊的摸了摸下巴,抻长了胳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晃晃悠悠地说:“留。” “我出去随便转转,一会儿就回来了。” “也行。” 玉青时点点头,干脆利落地把门重新又关上了。 宣于渊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板,少顷胸腔震动,喉咙里缓缓地流出了几声低沉的轻笑。 他带着满脸的笑出了门,没走多远,脸上的笑就一点一点地散了个干净。 本就是农忙的时节,村子里的人白日里忙活得累了,到了晚间多是早早地就歇下。 这时候出门,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路边草丛中蛐蛐的高鸣外,什么也听不到。 宣于渊沿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身形一闪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不一会儿就在不远处的小树林深处站住了脚。 树林里,早就在此等候的唐林躬身而立。 等他背着手走近时,立马单膝跪地行礼。 “三爷。” “嗯哼。” 宣于渊随手扯了片叶子在指尖把玩,笑道:“让你办的事儿都办好了?” “俱已办妥。” 唐林双手举起一卷纸递给宣于渊,低声说:“据查徐伟此来总共带了三十六个随从,全都处理好了。” “这是从徐伟心腹身上找到的东西,您或许会想看看。” 宣于渊拿起他手中的纸慢慢展开,看清上头的人像,眼底骤生让人见之骨寒的冰冷之色。 “他们就是在拿着这个找玉青时?” “不错。” 察觉到宣于渊周身愈发压人的迫人寒意,唐林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沉沉道:“徐伟还曾经拿着这个画像到过县衙,只不过县令没按他说的去寻人,反而是敲打属下把这位姑娘的消息瞒了下来。” 县令是见过玉青时的。 若是他没隐瞒,而是直接把玉青时的下落说破给徐伟的话,徐家或许已经动手了。 宣于渊带着凉意的指腹从画像的人脸上轻轻滑过,戏谑道:“这县令倒是个识趣的。” “可知道徐家为何寻她?徐伟又是从哪儿得的消息知道她在这儿的?” 唐林为难地摇了摇头。 “具体原因不清楚,不过听说与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徐伟此行前来,是为了寻到这位姑娘,让她彻底消失。” 宣于渊玩味扬眉,幽幽道:“彻底消失?” “好大的野心。” 唐林低着头不言声。 宣于渊垂首盯着画像上的人看了许久,突然道:“徐伟是怎么处置的?尾巴都收拾利索了?” 宣于渊虽然不把徐家放在眼里,可徐家是定北侯府的姻亲。 若是不出差错,拨乱反正后玉青时定是要回到定北侯府的,届时定然少不了与出身徐家的二婶打交道。 要是此时留下了可被人拿捏的把柄,玉青时来日说不定就会受到不必要的牵连。 宣于渊容不得这样的意外发生。 只不过这事儿他就算是不说,唐林也会自行处理好。 毕竟无故摘了徐家二爷的项上人头,这事儿要是走漏了风声,宣于渊自己不痛不痒,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他答得平铺直叙:“被山匪所劫,与其随从一起死在了半山腰的山道上,再过两个时辰,就会有路过的百姓发现去县衙报案。” 所有的痕迹都伪造好了,该被人看到的东西,唐林也早就留在了现场。 县衙的人闻声去查,查到的结果与他所说不会有任何差别。 再过些日子,徐伟在此受劫遇难的事儿就会传入汴京徐家。 天高路远,徐家的手伸不到这里来,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宣于渊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随手拿出个火折子把手中的画像烧毁,淡淡道:“去查类似的画像有多少流传在外,全部找到悉数烧毁,一点儿痕迹也不可留下。” “另外去知会那个县令一声,让他明日把徐伟等人的尸身收敛好后,以县衙搜寻劫匪的名义拿着徐伟等人的画像去各乡各地搜查。” “记住,我说的是每个地方都得去,秦家村也不能例外。” 前一个指令唐林还能领会深意,可后头这一句,他听完却不由自主地愣了神。 故布疑阵查别的地方就罢了。 徐伟要找的人就在秦家村,让县衙的人拿着徐伟的画像去秦家村找又是何意? 许是注意到他眼中惑然,宣于渊低头无声轻笑。 他说:“徐伟这么着急找玉青时灭口,肯定是觉得她知道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一开始他以为玉青时对自己的身世毫无所觉。 可经过今日的试探,再联想到玉青时那个让她神色有异的玉佩,他突然就不这么笃定了。 玉青时说不定真的知道什么,只是一直藏着不说。 拿着徐伟的画像去探一探,说不定能试出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第200章 迟迟到底知道多少? 一刻钟后,宣于渊溜溜达达地回到了秦家。 门是给他留着的,一推就开了。 他心情不错地吹了个悠扬的口哨,轻手轻脚地进了侧屋。 屋子里,躺在床上的玉青时听到外头响起的口哨声,唇角无声微扬,抓起被子给身侧的春草盖好,缓缓闭上了眼睛。 鸡鸣晨光现。 玉青时起床时,院子里的水缸已经装满了。 宣于渊蹲在灶台边上往里头加柴,见她出来了,抓起水瓢舀出锅里的热水倒在盆里,又往里头掺了点儿凉水,小心用手试了试温度确定不烫手了才说:“你少碰凉水。” “喏,都给你烧好了,用这个洗脸。” 玉青时慢吞吞地走过去,低头看着木盆里冒着热气的水,好笑道:“你什么时候起的?” “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原本是打算自己起早些去担水的,可谁知这人竟能比她还早。 宣于渊摇摇头说:“睡醒就起来了,而且也没多早,就比你早起不到半个时辰。” “今早上还是喝粥?” 玉青时捧起一捧水糊在脸上,在水珠中睁不开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这句看似寻常的询问中听出了别的意思。 她在水声中说:“你想吃什么?” 宣于渊双手撑着膝盖,弯腰让自己的视线与玉青时的目光平齐,嘿嘿道:“喝粥干活儿一会儿就饿了,都等不到中午,今儿咱们吃点儿别的呗。” “馒头饼子,不拘是什么,管饱顶饿的就行。” 男子体力足,消耗也大。 对宣于渊而言,喝两碗米粥的确是不顶饿。 也是难为他饿着肚子嘴巴也没一刻闲暇。 玉青时唇边溢出意味不明的浅笑,双手抹在脸上胡乱把水珠蹭去,不咸不淡地点头说:“行。” “给你摊个鸡蛋饼?” 宣于渊答应得很是爽快:“行啊。” 玉青时玩味挑眉:“五个鸡蛋?” 宣于渊…… 他作势要恼,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臂,冲着玉青时呲牙:“迟迟姑娘,你……” “有人在家吗!” 砰砰砰的一阵拍门声打断了宣于渊的话,玉青时也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过去。 宣于渊背对着玉青时抬起一只手,手掌向内摆了摆。 那是稍安勿躁的意思。 玉青时见状脚步没动,扯下一块帕子匆匆擦了擦脸上的水,就见宣于渊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三个持刀的衙役。 衙役探头走进来左右看了一圈,厉声说:“你们最近可曾在村子里见过大量生人?” “有没有不熟悉的面孔流窜过来?” 玉青时闻声微怔,摇头说:“不曾。” 秦家村与外不通,这些年唯一算得上是生人面孔的,有且只有一个,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衙役听到这话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拿起手上的一张画像唰地展开,说:“那你们可曾见过这个人?” 看清人像的瞬间,玉青时的瞳孔就无声缩了缩,垂在身侧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蜷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像是紧张。 又像是意外。 她收敛情绪的速度极快,垂眸眨眼的瞬间就再看不出任何端倪,就连站在她跟前的衙役也不曾察觉到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退到她身侧的宣于渊没错过这一丝隐藏极深的变化,唇角上扬的弧度被一股无形的线缓缓拉紧。 他的猜测没错。 玉青时认识徐伟。 她对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 为何甘心藏匿在此? 徐家人又是为何要杀她? 宣于渊定定地看着玉青时,心里翻江倒海地掀起巨浪,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站在她的身侧一动不动。 衙役拿着画像让他们仔细辨认,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圈,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把画像收起来就要走。 玉青时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到门口,等人要走时,带着好奇忍不住问:“大人,这人是犯了什么大罪,怎么大清早的就劳累得府衙都出动了?” 拿着画像的衙役露出个晦气的表情,摆手嗐了一声说:“别提了。” “犯大罪的不是他,是别人!” “别人?” “是啊,这倒霉蛋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在山道上被一股不知从哪儿流窜来的劫匪给杀了,天儿还没亮,有人路过看见就去县衙报了官,这不就得来四下搜查了么?” “不光是要查那股劫匪流窜到哪儿去了,还得查清楚这人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否则没法交代啊!” 几个衙役唉声叹气地走了,拿着画像又去了下一户人家。 玉青时扶在门上的手指微微蜷紧,眉心也打出了一个不明显的小结。 徐伟就这么死了? 这一带素来太平,连个劫道的都没有。 哪儿冒出来的劫匪能要了徐伟一行人的命? 徐伟死了,对玉青时而言是好事儿。 毕竟人死了就消停了,她也不必再去费心思想怎么让这人永远闭嘴。 可回想衙役刚刚说的话,她的心里却不可控地翻腾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这人来得突然,死得也突然。 其中到底有什么是她没意识到的? 真的是所谓的劫匪作乱吗? 玉青时久站门前迟迟不动,仿佛是沉浸在一个不可惊醒的噩梦当中,紧绷的侧脸锐利成了锋锐的刀锋之线,隐隐透出丝丝缕缕难以言喻的冷色。 她心神恍惚下没顾得上遮掩,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宣于渊眼中幽色愈发深沉。 屋子里,秦老太和春草被说话声吵醒,前后脚走了出来,奇怪道:“怎么了?” “我刚刚听着有人说话,出什么事儿了?” 玉青时听到老太太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如梦初醒的恍惚,转身时神色已经很自然了。 “没什么,就是县衙的官差来问咱村里来没来生人。” 老太太哦了一声,有些奇怪。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了这个?”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玉青时含混着嗯了一声,说:“听说是有流窜的劫匪作乱,还害了人命,县衙里正四处捉拿犯人呢。” 老太太一听这话就呦了一声,谨慎道:“那这段时间你可于渊都别往城里去了。” “衙门的人到处找犯人,城里肯定也不太平,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 玉青时闻声有些好笑,却也没反对。 “行,左右也没什么事儿是要去城里办的。” “对了,我记得我上次买了些白面回来,奶奶你放哪儿了?” 老太太被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力,连忙带着她进屋去拿放好的白面。 春草四下看看,见没自己什么事儿,索性就去灶台边上帮着看火。 宣于渊抱着胳膊站立良久,视线越过院子和大门,隔着不远的距离和散碎的晨光,稳稳地落在了玉青时的身上。 迟迟到底知道多少…… 关于她身世的秘密? 第201章 嗷! 一大早来造访的官差像是一滴入了潭水的涟漪,一闪而过,并未留下过多痕迹。 玉青时压制在深处的异色露出了一丁点儿不可捉摸的端倪,可不等被人捕捉到那一丝微妙的古怪,就很快又恢复了常色,让人再难找到任何可探究的缝隙。 她心里想着死得蹊跷的徐伟,没留意到宣于渊眼底闪烁的深色,径直入了厨房。 白面倒在大碗里,用食指拈起一点点盐混进白面里拌匀。 用一个小碗混一碗温水,顺着装着面粉的碗边慢慢地倒下去,拿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拌,把所有成结的面粉全部搅散,直到面糊能顺着筷子像水似的往下滴才把装满面糊的大碗端去灶台上放好。 宣于渊不知什么时候跑来抢了春草的活儿,正蹲在火灶边上眨巴着眼看。 探头见碗里装着的只有面粉糊糊,有些不满。 “说好的五个鸡蛋呢?” “难道你还想反悔不给吃了么?”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去抓虫来喂鸡了吗?” “鸡都不喂,还想吃五个鸡蛋?” 确实没喂过鸡的宣于渊没想到玉青时会这么说,愣了愣哑口无言地张大了嘴。 一张俊得过分的脸上满是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悲痛,抖着的眉梢都写满了对玉青时的无声控诉。 就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玉青时勾了勾唇没理会他的找茬,低头磕鸡蛋的同时说:“把火弄大点儿,不然只有鸡蛋壳吃。” “啧啧啧。” 宣于渊任劳任怨地徒手掰断手里的一截木柴,把木柴扔进灶膛的同时,凉丝丝地说:“吃几个鸡蛋怎么了?” “你一天使唤我做这做那的,我难道还不值几个鸡蛋钱?” “迟迟姑娘,我跟你说,我……” 玉青时粗暴地打断宣于渊的叨叨,冷着脸说:“火可以了,去拿个大点儿的碟子来。” 刚刚还在自怜自爱的宣于渊一拍手,立马笑嘻嘻地说站起来说:“好嘞。” 见他去弯着腰认真找碟子,玉青时唇边的笑深了几分,在锅底薄薄地刷了一层油,拿起木勺从大碗中舀出一勺子面糊,摊在了烧热的锅底。 面糊入锅不久,就凝成了面饼的形状。 她麻利地磕碎几个鸡蛋搅匀,舀起一勺子鸡蛋慢慢慢地倒在面饼上。 鸡蛋的香气顺着冒着热气的锅边往外冒,等面饼上的鸡蛋都变了色,从小碗中抓起事先切碎的葱段洒了些上去,用木铲和筷子夹出蛋饼的边缘,利落地翻了个面。 鸡蛋饼出锅的时候,香气勾得宣于渊不住朝着这边探头。 身不能至,差点没把嘴张大了直接送到锅边,好让玉青时别把饼子往碟子里放,最好是能直接喂到他的嘴里。 玉青时无视他眼里的发着光的渴望,把最先出锅的饼子装在碗里递给春草,说:“端过去你和奶奶先吃。” 春草捧着碗,看看宣于渊,又看看玉青时,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玉青时这边,默默地端着碗走远。 宣于渊目睹了这一幕也没说什么,只是春草一走远,他就拍手嗐了一声走过来,幽幽道:“迟迟姑娘。” “说好是给我做的,我的饼呢?” 玉青时从锅里分出一缕视线落在他的手上,好笑道:“你的碗呢?” “不拿碗,你用手抓?” 宣于渊挑眉开始杠:“手抓怎么了?” “你拿来我抓给你看。” 眼看着这人真的准备上手了,玉青时眼疾手快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宣于渊满脸悻悻地把手缩回去。 还没来得及叭叭,手里就多了个装着一张香喷喷的鸡蛋饼的大碗。 玉青时把碗塞给他,嫌弃道:“过去坐下好生吃,别在这儿捣乱!” 宣于渊端着碗却不走,懒洋洋地抻开了腰背,靠在灶台边上用筷子把碗里冒着热气的鸡蛋饼碾碎,悄悄回头扫了一眼,确定老太太和春草都没往这边看,赶紧夹了一小块往玉青时的嘴边凑。 “别忙活了,快尝尝。” 喂到嘴边这个动作过于亲密。 玉青时茫然地看着眼前多出来的饼,下意识就要拒绝。 可不等她开口,宣于渊就着急地把碗放下,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捏了捏她的下巴,逼着她张开了嘴,直接把筷子上的东西塞进她嘴里,赶在她发飙之前抓起碗扭头就走。 他神色如常地走过去,得了一筷子老太太亲手腌的小咸菜。 “于渊你用这个咸菜下着饼吃。” “这么吃好吃!” 宣于渊很给面子地咬了一口,含糊道:“好吃好吃,老太太的手艺果然是没话说的。” 老太太被他逗得可乐,笑得合不拢嘴地说:“好吃就坐下吃,我去帮迟迟。” “家里的白面还有不少,咸菜也多的是,想吃多少都是足的!” 老太太说着就要去帮忙,可还不等她站起来,嘴里多了块鸡蛋饼的玉青时还没回神,当即就红着耳朵说:“不用!” 似是觉得自己的口吻过于急切,她囫囵着把嘴里的饼咽下去,强撑镇定地说:“我这里马上就弄好了,奶奶你先吃着。” “不用帮忙。” 玉青时的意思很坚决,老太太虽不太懂是怎么了,可到底是没去多事儿。 她的动作的确是利索,不一会儿就把大碗里的面糊全变成了鸡蛋饼。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头摊的这些饼子,都没最开始弄的那几张圆,甚至还有两张忘了放鸡蛋,只是光溜溜的白面饼。 宣于渊从碗里抬头,视线飞快地从她通红的耳朵上掠过,唇角勾得几乎压不下去。 然后趁着老太太和春草没注意到,把那两张没有鸡蛋的白面饼夹到了自己的碗里,卷着咸菜一气儿吃了个干净。 吃过饭,就该是到了下地干活儿的时候。 宣于渊吃饱喝足心情好,抓起装满水的水壶,还有装了镰刀锄头的背篓往肩上一扔,反手把手里的草帽扣到玉青时的脑袋上,手欠地曲起手指在草帽的边缘敲了一下,笑道:“走吧。” 玉青时阴恻恻的目光从草帽下沿漏出几分,盯得宣于渊后脊骨莫名窜起一股浓浓的凉意。 他故作不知,好笑道:“怎么了?” 玉青时只感觉匆匆咽下去的那块鸡蛋饼死死地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噎得她浑身都难受,再一看这人欠揍的笑,怒火顺着四肢百骸轰的一声就轰到了顶,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说:“没什么。” 说完越过满脸堆笑的宣于渊就往外走。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抬起的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脚底落地的瞬间,宣于渊的脸上风云变色,张嘴就是一嗓子。 “嗷!” 第202章 狐媚也是需要天资的 被踩了一大脚,一大早就开始作妖的宣于渊总算是老实了。 为了防止自己再被玉青时下黑手,他甚至很谨慎地都没再往玉青时的跟前凑。 耳边少了不断响起的聒噪,玉青时只觉得鼻尖的空气都清新了几分,插秧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 放水入田,分行插秧。 一束束青翠的秧苗被插入水下的泥地里,从后往前看,绿油油的一片让人见了心里就很是欢喜。 时至正午,春草来地里送午饭。 玉青时把累得不轻的老太太扶到地埂边上坐着休息,自己准备再去忙活儿时,双脚还踩在泥水里的宣于渊就对着她招了招手。 “迟迟!” 玉青时忍着不耐皱眉看他。 “做什么?” 宣于渊被她强忍的怒意逗得抖了抖肩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隔空指了指她头上的帽子,说:“你在那边树荫下躲躲,把帽子给我用用。” “我……” “春草!” “把你姐姐头上的帽子给我扔过来,拉着她去歇会儿!” 见玉青时不太情愿,宣于渊果断改变策略,迅速把春草策反到自己的同一阵营。 春草一贯是听玉青时的话的,可有时候有些事儿,她也很有自己的主张。 宣于渊的话刚说完,她就笑着把他要的帽子给宣于渊扔了过去,左手拉秦老太,右手拉玉青时,说:“姐姐,你都忙活一上午了,歇会儿吧。” “你和奶奶去那边树荫底下凉快会儿,干活儿的事儿不着急。” 玉青时一时没防备,被她拉着到树荫底下站定,回头望向宣于渊的目光透着说不出的复杂。 “你不歇会儿?” 宣于渊胡乱把草帽往自己头上扣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我没事儿。” 见玉青时还要动,他警告似的举起食指冲着她的方向点了点,脸上泛着的笑比起空中的太阳也不遑多让:“老实歇着,一会儿我饿了过去换你。” 玉青时刚抬起的脚步微微一顿,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烈日当空,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家里的男人们都在抓紧着干活儿,手上不敢闲。 受不住烈日的姑娘妇人们,大多都选择暂时去阴凉处避避日头,三五成群地聚在树荫底下说笑打发时间。 秦老太在村子里人缘好,一坐下来身边就都是些聚过来的老太太。 玉青时和村里人说不上什么话,又心烦意乱地受不住聒噪,索性就自己找了个角落坐着。 她在的角落是个不大的矮树丛,背对着来歇阴的村民,抬头望去正好能看到在水田里的宣于渊。 那人生来就比别人高了一个脑袋,弯腰时大约也要比别人多费几分力气,不一会儿就要挺直了腰板揉一揉,俊美得过分的五官全都拧巴到了一起,可见是不太舒服。 可攥着一把拖泥带水的秧苗,却不见半点嫌弃和厌恶,认真得很,再折腾也没想着偷半点奸滑。 跟早上那个嬉皮笑脸叨叨叨个不停的人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 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 玉青时呐呐地望着不断在水田里奔来奔去的人影,喉头微哽正想站起来叫他歇会儿,可人还没动,就听到树丛的背后传来了不算隐蔽的低语。 “你看你看,就是那个还在地里的干活儿的。” “那就是你说的于渊?” 听到熟悉的名字,玉青时的动作无声微滞,鬼使神差地顿住了没发出半点声响。 在树丛后偷偷往地里看的人显然也没注意到树丛后头还坐着个人,自顾自地说:“对啊,是不是长得很俊?” 另一个声音说:“是生得俊,比咱们村里的小伙子俊多了!” “哈哈哈!” “我今早上还遇上他去挑水来着,一手拎个水桶一点儿都不晃,轻轻松松地就回去了,人家不光是眉眼生得俊朗,就连力气都比一般人大了不少呢!” “你说这么俊的一个小郎君,怎么偏生就看上了玉青时那个疯子?” “玉青时除了那张脸勉强能看,还有什么好的?他难道就不怕玉青时哪日发了疯,拎起柴刀要砍他么?” “你怎么知道他看上的就是玉青时?” “我怎么不知道?” 提起话头的那女子嫌恶地呵了一声,小声说:“他之前受伤的时候就住在玉青时家,那是村里安排的,倒是也说得过去,可现在伤都好了,还在玉青时家住着,又是挑水又是打柴下地插秧的,这么勤快,这不是看上了玉青时还能是图什么?” 说话的人极为看不上玉青时,鄙夷渗入了字里行间,讥诮道:“我觉得他说不定就是受了玉青时的蒙骗,这才心甘情愿地帮着干活儿,玉青时眼高于顶,哪儿看得上这种没来头的穷小子?” “她先哄着这个冤大头把活儿都干完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攀上高枝儿就得一脚把他给踹了!” “你小点儿声。” 另一个人捂住说话那人的嘴,局促道:“玉青时虽是不和咱们来往,可无凭无据的,这种话可不能瞎说。” “我怎么就是瞎说了?” “我娘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这还能有假?” “玉青时就是仗着自己生得好看,才狐媚得男人围着她打转,要是……” “要是什么?” 说话的人显然没想到树丛后竟然藏着本人,见眼前突然多了个人,吓得面色大变互相抓住对方的手说不出话。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们一眼,淡淡道:“无凭无据的事儿的确是不能瞎说,说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就遇上了真鬼,还是小心些的好。” 她说完要走,俨然是没把这两个暗地里嚼舌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话最多的那个女子见了脸上十分挂不住,冲动之下忍不住说:“什么没凭没据?” “你要是没存了别的心思,那个叫于渊的能任你使唤?” “要不是你勾的他,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帮你干活儿?” 玉青时背对着她看了毫无所觉的宣于渊一眼,轻呵道:“那你去勾一个试试?” 她回头看向说话的女子,颇含深意的视线从女子的脸上无声滑过,被说作狐媚的眉眼间浮现出点点不可捉摸的玩味,悠悠道:“不过话说回来,狐媚也是讲天分的。” “就你这副尊荣,缺了几分天资,只怕有心也是无力,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忍不住牙酸的么?” “玉青时你!” “我怎么了?” 玉青时缓缓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妙勾唇,笑得很是和气,可出口的话却字字扎心。 “不过你要是想试试那也是可的,毕竟于渊力气大找不到地方使唤,你要是能把他勾到你家地里去干活儿,那也算得上是你的本事了。” “有本事你就去试试啊。”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行呢?” 第203章 大娘,你没事儿吧? “玉青时!你给我站住!” 听到身后的暴怒之声,玉青时脚步微顿,懒洋洋地伸出手摆了摆,玩味十足地对着闻声抬头正好朝着这边看过来的宣于渊抬了抬下巴,笑道:“说话就说话,这么生气做什么?” “人就在那儿呢,有本事你就找他去啊。” “你你你……” “玉青时你……” “好了好了,你快别说了。” 不依不饶嚷嚷出声的女子被另一个面红耳赤的人摁住,拉着拽着出了树丛头也不回地走远。 玉青时扯着嘴角呵了呵,挂着眼底的未散的冰霜走了过去。 她还没走到地方,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的宣于渊就皱眉走到了地埂边上。 他手里还抓着两把带泥洒水的秧苗,皱眉望着那两个姑娘走远的背影,狐疑道:“怎么了?” “那俩人欺负你了?” 玉青时掀起眼皮正好看到他落在人家姑娘身上的视线,眼里闪烁的讥诮愈发浓郁。 “好看么?” 宣于渊??? 他茫然眨眼,不解道:“什么好看不好看?” “我问你,那姑娘好看么?” “好不好看关我什么事儿?” 他没太懂玉青时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本能的把责任归结到那两个走远的人身上,暗暗在心里记了一笔。 胡乱把手里的秧苗扔到水田里,弯腰把沾满了泥的手伸到水里哗啦啦洗干净,摘下头上的草帽严严实实地扣在玉青时的脑袋上。 怕没戴稳,还谨慎地往下摁了摁,然后才在玉青时暗含冰霜的注视中困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难掩玩味地盯着玉青时打趣:“怎么这么问?” “她们说什么惹你生气了?” 玉青时闻言冷笑,没好气道:“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那你……” “让开。” 玉青时抬手一把将挡在跟前的宣于渊搡开,面无表情地下了地,抓起他刚刚扔到地里的漂着的秧苗就径直走远。 只留给了宣于渊一个裹带着怒气的背影。 宣于渊受了无辜的池鱼迁怒,本该生气,可看着玉青时隐隐透着青紫的脸,打心底里又不知为何蹿起了一股莫名的欢喜。 他若有所思地啧了一声,转头对着春草招了招手,用手掩住半边脸,小声说:“刚刚那俩说你姐姐坏话了?” 春草离得远,听得不怎么真切。 可拼凑出的内容也与实际上的差不离。 听到宣于渊这么问,愣了愣没什么表情地唔了一声,末了目光幽幽地盯了宣于渊一眼,从牙缝中往外蹦字:“不过提起你时,说的倒都是好话呢。” “好话?” 宣于渊抓前攘后快速在脑中拼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心下突然一片了然。 “别人夸我,迟迟就生气了?” 春草本能地觉得这话不对,皱眉道:“不是,你……” 宣于渊眼底光亮骤闪:“这么说,迟迟不喜欢别的女子夸我?” 春草…… “于渊哥哥,你冷静点,姐姐她……” 宣于渊顿时满面春风:“换言之,迟迟不喜欢别的女子看我?” 春草………… 这话没法再接着往下说了。 宣于渊选择性的忽略春草面上的一言难尽,乐呵得像是弯腰在地上捡了十个金锭子,挂着一脸灿烂的笑往玉青时的跟前凑。 “迟迟?” 玉青时低头干活儿不言语。 宣于渊不肯放弃,小心翼翼地往前蹦了一小步,弯腰盯着玉青时宛覆冰霜的脸,含笑道:“皓月当眼前,明珠绽光辉。” “有皓月之辉在侧,萤火之光如何值得相看?” “你放心,我绝对不看别的姑娘。” “我保证,我只看你!” 他说得格外认真,像是在许什么承诺箴言。 字字皆轻,又震人心弦。 玉青时左退右闪没能避开他过分灼热的视线,无声咬牙,挑眉看着他说:“谁稀罕你看?” “爱看谁看谁去,没人管你。” “可是我这双眼珠子只想看你啊!” 他一激动不小心就把嗓音放得格外地大,以至于不光是玉青时被这大胆的话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就连在地埂边上的树荫处坐着歇息的村民都纷纷把视线转了过来,在玉青时和宣于渊的身上不住打转,恨不得把耳朵扔过来好生听清楚,这两人到底是在说什么。 玉青时脑子里嗡的一下响得贯耳震心,警告似的剜了还想叭叭的宣于渊一眼,咬牙道:“再敢胡咧咧,我就撕烂你的嘴!” 昨儿个被掐的地方还淤着,今儿一早被踩的脚背还在疼。 宣于渊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惹是生非的嘴,眼里写满了清白无辜,冲着玉青时疯狂眨眼。 玉青时用十分糟心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抓起一捆秧苗就朝着远处走过去。 再跟这人多说一个字,她怕自己被活活气死。 宣于渊斜签着身子看她走开,嘴角勾得怎么都压不下来,心痒痒地抓着衣摆搓了搓,到底是忍住了没再去招惹,只是哼哼着的小调儿越发悠扬轻快,听得玉青时恨不得从地里抠点儿泥糊他一脸好让他闭嘴。 地埂边上的树荫里,秦老太望着地里分头站着的两个年轻人,眼里的笑浓到几乎化不开。 在旁边的老太太见了,好笑道:“这插完秧后的黄道吉日多得很,你家要是选定了摆酒的日子,可得提前跟大家伙儿说,不然我怕去得晚了吃席抢不着好位置!” 秦老太乐呵呵地点头说是,末了好笑得不行地说:“你这个老泼皮!” “还怕吃不着酒么?” “要是真摆酒啊,第一个就去请你!” “哈哈哈!” “好好好,那我可就等着了!” …… 烈日渐西,空气中炙热稍退,歇了片刻的人们就三三两两地挽起裤脚衣袖,踩着泥水渐次下地。 玉青时一下午都不怎么搭理宣于渊。 宣于渊受了冷落,非但不见半点失落,反倒是高兴得很。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欢快写满了眼角眉梢,让玉青时见了就恨不得用鞋板底子抽得他歪了嘴。 事先搬来地埂上的秧苗插完最后一株,秦老太揉着酸疼的腰站起来,擦着汗说:“时辰也不早了,咱们收拾着回去吧。” “好。” 玉青时在泥水中把手洗干净,淌着水往地埂上走,正要去拿农具时,旁边就伸出一直大手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捞到了怀里。 宣于渊龇牙皱眉地把背篓甩到背上背好,冲着河边的方向努嘴:“迟迟,你要今天要去河边洗衣裳吗?” “你要是去的话,我等等你一起?” 玉青时伸出去的手在半空落了个空,什么也没抓着。 默了片刻把手缩回来,抓起地上的鞋抖了抖泥沙,淡声说:“不去。” “堆着明儿个洗。” 宣于渊弯腰看她,笑道:“真不去啊?” “那我走啦?” 玉青时嫌弃摆手:“去去去。” “你自己去。” “哈哈哈!” 宣于渊挎着背篓,转头对秦老太说:“老太太,这些东西我一会儿背着回去,你们先回家去歇着。” 老太太乐不可支地点头,说:“行。” “你去水边注意安全,别往水深的地方去,记住没?” 宣于渊龇出一口晃眼的白牙连连点头。 “好嘞,我记着呢。” 他连说带笑地走远,哪怕是看不见正脸,可也能让人从背影和口哨声中听出他心里不曾宣之于口的欢快。 玉青时抿抿唇把鞋穿好,站起来扶住老太太的手,说:“奶奶,咱们回去吧。” 秦老太笑吟吟地看她一眼,握住她的手说:“好好好,咱们也回家。” 暮色四合之下,河边到处都是白日里下地的村民,水声哗啦不断,隔得远远的都能听到树林后传出的说笑之声。 今日玉青时不来,耽搁久了也没意思。 宣于渊动作飞快地把身上的脏泥洗刷干净,滴汤挂水地甩了甩头发,抓起背篓就准备往回撤。 可还没等走几步,突然就有一道人影直挺挺地朝着他撞了过去! “哎呦!” 一道女声惊响,宣于渊闪电般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轻功无痕脚下无影,声音响起的瞬间人就闪到了十步之外,满脸悚然地看着以脸触地正面朝下扑在地上的人影,神情诡异。 “大娘,你没事儿吧?” 大娘二字出口的刹那,趴在地上的姑娘闻声抽搐。 攥着一身干衣裳的玉青时站在树根底下,目睹这一幕不知为何,眼底泛起了数不清的碎光。 她到家刚收拾好,老太太非说宣于渊穿着湿衣裳对身子不好,撵着她出来给他送换洗衣裳。 可谁能想到,送个衣裳,还能看戏呢? 第204章 谁给你的胆儿觊觎我的人? 地上趴着的人着实不能被称之为大娘。 毕竟人家穿着一身粉嫩粉嫩的衣裙,梳着少女的发髻,发髻还簪着一朵粉色的小花儿。 正面摔下去的时候,那朵称得上是婀娜的小花儿还在空中一晃一晃的,极为娇俏。 可宣于渊就是认定了人家是大娘。 而且他这人没什么尊老的意识,站在十步开外一脸警惕,像是生怕凑近了半步就会被人讹上。 无辜被称作大娘的粉衣姑娘趴在地上哼唧了半天,始终不见有人来扶,终于耐不住抬起了头,朝着眼前看。 宣于渊把谨慎写到了骨子里,在她抬头的瞬间三步并作两步用一种几乎看不清的速度蹿上了树,拧着眉不悦道:“胳膊腿不好使,就老实在家找个地方躺着,见着人就往别人身上摔,什么毛病?” 粉衣姑娘大约从未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男子,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着坐起,难掩委屈地吸气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 “只是没站稳,这才不小心……” “不小心?” 宣于渊把嫌恶写在脸上,直直白白地说:“那你往没人的地方摔啊!” “万一摔下来的时候把我衣裳扯坏了怎么办?你赔得起吗?” 这衣裳是玉青时做的,拢共就得了这么一身,他宝贝得很,可舍不得被人弄坏。 宣于渊板着脸叨咕了几句,见那姑娘坐在地上哆嗦着说不出话了,小心翼翼地把还在滴水的衣摆往上拢了拢,就跟地上躺了个姑娘就是染了绝对不可沾的剧毒似的,连地上都不想走了,脚尖一点踩着树枝就往前蹿。 粉衣姑娘见他人影在树枝晃了晃就闪得更远了,不由得心急道:“于渊!” “我都摔成这样了,你拉我一下不行吗?!” 宣于渊听到这话仿佛是被人撬开嘴强塞了个大耗子进去,噎得当场就翻起了白眼。 “我拉你?” “大娘你想什么呢?” 粉衣姑娘虽不是什么人间绝色,可五官相貌都算周正,眼眶通红攥紧衣摆忿忿地瞪着他没说话,泫然欲泣的神情但凡换了个正常的男子来见了,大约都会于心不忍。 可宣于渊不是正常人。 这样拙劣的把戏伎俩他自小见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比这更矫揉造作更恶心的也没少见,除了嫌恶当真是一丝多的情绪也没有,张嘴就说:“哪儿凉快哪儿趴着去。” 粉衣姑娘悲愤不已,攥着拳头大喊:“于渊!你……” 一根突然出现的树枝打断了她的怒吼,刚刚还哭得格外悲戚的粉衣姑娘宛如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突然就哑了嗓,无意识地瞪大了眼看着插入地里的树枝颤颤着不敢言声。 宣于渊忍着不耐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阴沉难辨。 “我的名,也是你能叫的?” 他平日里见了人总是笑着的,不管是对谁,笑得都一脸和善,村中老少对他的感官也很好。 粉衣姑娘这是头一次见着他变脸的样子,猝不及防之下就被他眉目间翻涌的迫人阴沉骇得缩紧了脖颈,没了刚才强词夺理矫揉造作的哭泣,变成了一只不敢出头的鹌鹑。 宣于渊心满意足地呵了一声,正准备走时,突然听到有人唤:“于渊。” “你……” “哎,迟迟你怎么来了?” 他望着不远处树底下站着的玉青时眼中阴霾尽去,笑得如花初绽,脸上的笑灿烂得几乎不忍直视。 粉衣姑娘闻声猝然回头,看清来人是玉青时,面上的难堪霎时化作大染坊,把刚刚摔得红肿的脸染得赤橙青紫黑黄一片。 玉青时心情不错,忽略了她仇视的目光,仰头看着树枝上蹲着的宣于渊,说:“你是猴儿么?” “有路不走去爬树?” “嗐。” “我这不是被烦人玩意儿挡了道吗?” 他顺着树干滑下来,蹦到玉青时的跟前,笑眯眯地说:“你不是说不来么?” “怎么改主意了?” 玉青时把手里拎着的衣裳往他眼前一递,淡声说:“奶奶说怕你穿湿衣裳受凉,让我来给你送换的衣裳。” “然后你就来了?” “不然呢?” 玉青时挑眉送了宣于渊一个无声的眼刀,视线越过他的湿发落在刚刚站起来的粉衣姑娘身上,唇边溢出一抹玩味的浅笑。 “没想到你还真来试了。” 只是玉青时也没想到,宣于渊的反应竟会如此不解风情,半点面子都没给人家姑娘留。 粉衣姑娘就是不久前跟玉青时起争执的人,听到这话脸色更难看了不少,又羞又恼,死死地盯着她咬牙不言。 玉青时戏谑弯眉,难得对宣于渊有了好脸,说:“你找个地方躲着把衣裳换了,省得回去奶奶见你还穿着这身还得念叨。” 宣于渊在玉青时面前一点儿脾气也没,听了立马笑呵呵地说好。 他转头左右看了一圈,指着个树丛说:“我去那儿换,你等我一会儿。” “嗯。” 宣于渊抱着衣裳走了几步,又很是警惕地转过头,不放心地叮嘱玉青时:“你记得帮我把风。” “别让不该看的人凑过去占我便宜。” 一个大男人,说这话时一脸恼怒,活像是个黄花大姑娘。 被他意有所指的粉衣姑娘闻声一脸死一样的惨白,浑身都抖成了筛子,看着极为可怜。 只可惜,宣于渊不是个解风情的。 玉青时也没以德报怨的心性。 在这两人面前,别说只是哭,就算是把头摘下来血流了一地,这二位见了大约都不会变色。 玉青时嫌弃地白了宣于渊一眼,弯唇轻斥:“赶紧去!” 宣于渊噗嗤一乐捧着衣裳蹿入了树丛深处。 刚刚还一脸惨淡的粉衣姑娘不知从哪儿借来了勇气,瞪着玉青时咬牙说:“你还说自己跟他没什么?” “还敢说自己没勾搭他?” “要不是受了你的蛊惑,他怎么会对你言听计从?” “你肯定是……” “如你所言又如何?不是你说的那样又怎样?” 玉青时漫不经心地掸了掸手指,轻飘飘地说:“那都是我跟他的事儿,与你何干?” “别说我现在和他的确是没什么,万一是真有点儿什么男女之情,那他就是我的。” “谁给你的胆儿觊觎我的人?” 第205章 坏人拿去给定北侯自己做 宣于渊换好衣裳出来时,极受羞辱的粉衣姑娘已经愤然掩面奔逃而去。 他抱着湿衣裳左右转头看了一圈,没看到多余的人心情不错,随手把湿衣裳往背篓里一塞,好奇道:“你刚刚跟那个大娘说什么呢?” “她怎么就跑了?”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瞥他一眼,淡声道:“眼眶里放了对葡萄么?” “人家看起来哪儿像大娘?” 若是玉青时记得不错,那姑娘比她还小些呢。 宣于渊不可置否地挑起眼角,从善如流:“那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想知道?” 宣于渊不假思索地点头。 “想。” 玉青时笑得微妙:“那你去问她?” “不了不了。” 宣于渊摇头摇得很果断,想也不想就说:“我看到丑人会吃不下饭,吃得少了就没力气干活儿,那你明天使唤谁去?” 玉青时勾唇笑笑没理会他的贫嘴,自顾自地往前走。 “走吧,奶奶和春草还等着呢。” 宣于渊摸着下巴想了想,若有所思的视线从玉青时的背影上一扫而过,眼底跃起点点不可捉摸的碎光,少顷他突然就笑了。 “好。” 他俩一前一后入的家门,秦老太看到宣于渊身上的衣裳是换了的,满意得不行,张罗着吃过晚饭,甚至还拉着他在院子里说了好一会儿话。 这人一张嘴总是容易惹得玉青时炸毛,可若是花了心思想去哄谁欢喜,那当真是放个屁都要打扮成香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笑个不停。 玉青时在屋子里坚持春草白日写的大字,握着她的小手纠了纠不对的地方,懒得出去听宣于渊精怪,带着春草早早地就上了床准备休息。 老太太忙了一日,又乐了半天,被宣于渊扶着进屋的时候,笑得腮帮子都泛着酸疼。 她往玉青时在的屋子看了一眼,握着宣于渊的手小声说:“于渊呐。” “你是个实诚孩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有个事儿吧,我想问问你,你老老实实跟我说?” 宣于渊学着她的样子把声音放低,笑得眼尾带弯:“您说。” “你……” 老太太迟疑地顿了顿,声音比起先前更小了些,像是怕惊着谁,顺着和缓的夜风一字一字地灌入了宣于渊的耳朵里。 “你可有喜欢的姑娘?在家里父母可曾给安排了亲事?” 宣于渊本就是个人精,听到这话再一想老太太的诸多举止,心里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老太太这话正中下怀,算是撞到了心坎里。 他面上笑意敛去几分,随之浮出取而代之的,就是说不出的郑重。 他望着老太太暗含紧张的双眼,轻声说:“老太太,您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若不是惦记着您家里的人,我又何必来此招人嫌?” “至于我……” “我孑然一身,身边清净得很,此时有喜欢的姑娘,可那姑娘不是就在您家里养着呢吗?” 老太太眼里了然一闪而过,合不拢嘴地说:“好好好。”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哈哈哈。” 宣于渊挑眉轻笑,说:“光是知道那可不行,迟迟待我冷清得很,您可得帮我想想法子。” 老太太对他满意得很,可还是念着玉青时的面子,脱口就说:“自己想办法。” “迟迟不松口,谁也帮不了你。” 她说完再掩饰不住笑,推着宣于渊往前走了几步,说:“赶紧去歇着,想什么办法也得等明日再说。” 宣于渊一步三回头地对着她挤眉弄眼,忍着笑说:“您记得帮我啊!” “去去去!赶紧歇着去!” 宣于渊美滋滋地回到自己的小侧屋,翘着腿在床上辗转半宿,赶在鸡叫之前翻窗出了秦家小院,入了后头的竹林。 一声不起眼的口哨声响,竹林里就多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唐林正要下跪行礼,宣于渊摆手示意他站起来,说:“你想个法子,往定北侯手中送个消息。” 唐林茫然眨眼。 “什么消息?” “就说……” “他寻了多年的女儿就在此处,设法把定北侯府的人引过来。” 宣于渊一开始是想自己找机会跟玉青时挑破,顺便再找个机会把自己隐瞒的事儿跟玉青时说一说。 毕竟假的就是假的,能瞒一时瞒不住一世。 以玉青时的聪敏,就算是他一字不说,可再过些日子到了实在是没法瞒的时候,总会露马脚。 他盼的是长久。 早些找机会说透了,该认打认打,该认罚就认罚,等玉青时被隐瞒的窝火气消了,差不多也就能欢欢喜喜地带着她回汴京了。 可这几日的接连试探下来,宣于渊突然就改了主意。 玉青时对自己的身世绝对不会是一无所知。 明知道自己身上藏着这么大的秘密,稍微往前一步就能改变的局面,她却怎么都不肯迈出这一步,处处都透着诡异的反常。 他甚至能感觉到,玉青时不想听人提起除了秦家村以外的事儿,对别的也没有丝毫兴趣。 她抵触直白至此,若是贸然提起,说不定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倒打一耙还伤了情分。 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当这个恶人,决定把这坏人拿去给定北侯自己做。 等侯府来人把玉青时带回汴京,人到了他的眼前,纵然是再有天大的气,也能找着机会慢慢地消。 反正人都到了眼跟前,还怕她跑了不成? 唐林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被指派来跟着宣于渊。 话虽然只听了一半,他联前想后脑中豁然一明,没多说废话,只是低声说:“是。” 宣于渊搓着手指默了默,突然道:“最快的话,消息多久能到汴京?” “最快半个月。” “半个月……” “也行。” “对了,这事儿记得办得隐蔽些,别让不相干的人得了消息,省得一天扫尾巴打苍蝇的,虽是不痛不痒,可到底是恶心人。” 定北侯和府中老太太虽是惦记着玉青时这个大孙女儿,可不见得所有人都盼着她能平安回去。 别的高门大户家中一地腌臜龌龊,定北侯府也不干净,否则也不会惹来徐家那些恼人的苍蝇。 宣于渊素来走一步看十步,也容不得半分多余的闪失,自然不愿再出岔子。 唐林低声说了声好,不等抬头,眼前风声突动,刚刚还站在自己面前的宣于渊就没了人影。 他抱着胳膊靠在树干上抿紧了唇,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秦家小院的方向,呐呐道:“竟是定北侯府的血脉吗……” 第206章 结果这人要跑?! 玉青时对隐藏在夜色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的所有盘算全都毁在了某人的一厢情愿里。 日子依旧是一日接着一日的过。 可自那日得了官府的消息后,她的心里就多少存了疑,找个机会单独进了城,四处转了一圈,果真是没再看到任何可疑的身影。 徐伟的画像依旧被贴在官府门前的木板上,画像下头写着身份不明几个大字。 徐伟是徐家正儿八经的二爷,不是什么随便死在哪儿都无人问津的阿猫阿狗。 这人枉死在此,徐家不久后肯定会得到消息,依玉青时对徐家人行事的了解,徐家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管徐伟是为什么死在这不大的县城里,等徐家的人来了,这里肯定会搅起风云变色。 换句话说,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 玉青时白日里跟着老太太和宣于渊去下地忙活,入了夜却总是在暗暗盘算如何脱壳离去。 拔出来的秧苗悉数下地,迎了一场大雨后长得愈发青翠可人,老太太一日闲不住地要跑去看好几次,每次看了回来,都笑得格外欢实。 她择着篮子里的野菜,心满意足地说:“今年年时好,老天也格外赏脸,风调雨顺的,只要好生侍弄,咱家今年地里的收成肯定不错!” 玉青时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是,顿了顿状似漫不经心地说:“对了,我今日去村学接元宝的时候,听先生说他功课进益不错,虽是顽劣,可到底是有几分天资的。” 正蹲在墙角跟宣于渊一起刨蚂蚁窝的元宝听到自己的名儿,立马就仰起脑袋嗯嗯嗯地点头,身体力行地表示对玉青时的赞同。 像是觉得玉青时的夸赞太过轻描淡写,不足以表现自己的优越,他还忍不住补充了几句:“曾先生还夸我特别聪明呢!” 老太太听了更是乐乎,笑眯眯地说:“是吗?” “那你可得好生努力,千万别辜负了先生的教导才是。” 元宝乐得没心没肺的,摸着鼻子嘿嘿地说:“奶奶放心,先生教的我都记住了,等我以后出息了,我就让你和姐姐还有春草都过好日子!全都在家享福!” 他人才一丁点儿大,张嘴夸海口时志气却是不小,说得有模有样的,瞧着还挺有小男子汉的担当。 老太太听了好一声乐。 就连玉青时和春草都微微弯了唇角。 元宝见她们都笑了,心里愈发得意,一边用手里的小树枝戳蚂蚁窝,一边说:“曾先生和徐先生都可喜欢我了,说我比别人聪明!” “昨天曾先生还给我吃了糖呢!” 他一口一个曾先生,夸得真心实意,一丝水分都不含,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对面的人已经默默黑了脸。 玉青时今日去村学接他,宣于渊也跟着去了。 去的时候宣于渊还在发愁,这小子要是见了自己激动得哭了该怎么办。 他换的衣裳是玉青时亲手做的那一身,随便弄脏一点儿他心里都不舒坦,万一要是被这小子揪着抹了鼻涕,那岂不是不妙? 可事实往往与愿相反。 这个混小子非但没激动地哭出声来,还揪着他的手,张嘴闭嘴说的都是曾先生。 曾先生夸他字儿写得好。 曾先生夸他背书快。 曾先生夸他力气比别人大。 曾先生曾先生曾先生…… 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宣于渊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听了多少遍这个曾先生的大名儿。 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白面书生,还动不动就把眼珠子粘到玉青时的身上,这人到底哪儿好? 怎么就值得这么翻来覆去地夸了? 宣于渊心里憋着无名鬼火,又不敢去挑玉青时的霉头,眼看着元宝这个不识趣的臭小子还要叭叭,索性大手一伸直接扒拉着他的脑袋往地上杵。 元宝猝不及防之下哎呦一声,抓住他作怪的手就开始嚷嚷:“你干什么!” “我要摔下去了!” 宣于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冷笑道:“不是你说的想掏蚂蚁窝吗?” “不凑近些看清楚,你还怎么掏?” “嗷嗷嗷!” “你放开我!” “不放。” 元宝喊得嘶声力竭:“我跟你拼了!” 宣于渊无声冷笑:“来啊,让你一只手。” 咣咣咣! 一眼没看住,刚刚还在墙角你好我好蹲着玩儿的一大一小就嗷嗷着动起了手。 元宝刚到家不到半日,这样的场景已经上演了好几次。 玉青时和老太太是见惯了的,不为所动,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春草不忍地张了张嘴,最后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明知打不过,还是要去打。 元宝小小年纪就有这种迎难而上的精神,作为姐姐的,的确是不应该对此多说什么…… 宣于渊和元宝闹得不可开交,玉青时两耳不闻,把空了的篓子放在一边,拉了个小凳子走过去坐在老太太的边上,轻声说:“奶奶,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老太太愣了愣:“什么事儿?” 玉青时笑了笑,转头看了正被宣于渊单手摁在地上疯狂摩擦的元宝一眼,说:“元宝天资不错,可村学里只有两个先生。” “曾先生虽是有心,可自己过分年轻,还要兼顾着来年下场的事儿,对孩子的教养上到底是欠缺了几分火候,也顾不上那么多琐碎,开蒙时在村学还能说是不错,可日子长了,只怕是不太好。” 老太太不懂这些事儿,听出玉青时话中的凝重,立马就微微变了脸。 她迟疑道:“你是说,元宝再继续去村学,可能会耽误了?” 玉青时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我去打听过了,凤阳县有个东林书院,据说在书院里教书的先生都是举人,还有个老爷子之前是翰林院的学究,学问很是不错。” “东林书院立院百年,供出了不少有名的读书人,从书院中出来的学子来日的前程都是很好的,要是能把元宝送去东林书院,可能会更稳妥些。” 饶是老太太不读书,不识字,可也听说过东林书院的鼎鼎大名。 可一想到凤阳县那么远,她就控制不住地皱眉。 “迟迟,东林书院是不错,可距咱家也太远了,从这里去凤阳县,紧赶慢赶都得花上十几日的功夫,而且我听说东林书院不好进,入得大门的学子要么是天资过人的,要么就是家中根底厚的,咱家元宝会不会……” “不会。” 玉青时笑笑打断老太太的纠结,轻笑道:“我都去打听过了,只要咱家元宝愿意,进书院是不成问题的。” 老太太还是挣扎不下。 元宝去村学读书,每月都只能回家一次小住几日。 若是去了东林书院,岂不是一年半载都回不来了? 她盼着孙子能有个好前程,却也惦记着舍不得。 玉青时沉默良久,等老太太内心的挣扎全都浮到了面上,这才瞅准了火候说:“东林书院远是远了些,可到底是前程好,折腾些也无妨。” “只是元宝太小,长年累月的见不着也不是个法子,我就想着,咱家直接搬到凤阳县去住着,一来是好照应元宝,二则凤阳县是个大县,人多活儿也多,到了县城里,咱们还能想法子支个摊儿什么的,做些小买卖,累是累些,可赚的银子总比在地里刨食来得多些。” “元宝年岁渐长,春草也渐渐大了,往后读书日常花用的地方多着呢,就靠着咱家里的这些地,只怕是供不起,还是得想想别的法子才行。” 像是怕老太太不放心,玉青时柔声笑道:“奶奶放心,就算是搬去凤阳县,咱们这一家子也饿不着,说不定往前迈一步,正巧就成全了元宝的前程呢。” 老太太没想到玉青时不声不响地竟想了这么多,怔愣之下哑然而笑。 “说得头头是道的,还什么都打听好了,你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的?” 玉青时低头笑笑,说:“没多久,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咱家就这么几个人,搬家这么大的事儿,总得商量好了才能行。” 老太太在秦家村住了一辈子。 按老一辈人的说法,这里就是生死都不能离的根。 要想不透露一丝别的,说服老太太同意搬家,只能拿元宝来做筏子。 老太太的反应果然也如玉青时设想的一样。 她从不疑心玉青时说的,只会担心元宝的前程。 她兀自挣扎了半晌,忍不住拉着玉青时的手说:“可咱们要是搬了,那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这些庄稼等到秋收的时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钱,是能吃饱肚子能救人命的东西,要不这样,再让元宝在村学里待半年,半年后等庄稼都收了,咱们就按你说的做?” 半年时间算不得多长,可迟了意味着可能会生变。 玉青时不想等,也等不了。 她一脸为难地叹了声,苦笑道:“奶奶,元宝现在能入东林书院,那是机缘巧合得来的福气,要是耽搁上半年,到时候可就不一定能行了。” “再说咱们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等在凤阳县安顿好,咱们再找机会回来就是,秋收的时候就算是欠了几分,也不至于耽误了收成。” “可是……” “可……” 老太太可可可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说辞,满脸发愁地叹了叹,头疼道:“搬家不是小事儿,你得让我想想。” “行,你琢磨着,左右这三两日决定好了就行,不那么着急的。” 老太太听到这话被逗笑了,没好气地戳了戳玉青时的脸,闷笑道:“就三两日的功夫,还说不着急?” “你这丫头,闷声不响的把这么大的事儿都琢磨好了,你要是再迟两日说,我只能是赶紧着跟你去收拾行李了!” 玉青时老老实实地认了数落,低头笑着赔不是。 祖孙俩正说着话,声音一点儿也不大,若不是刻意留心,基本上听不清她们在说的是什么。 可说出口的字字句句全都落入了宣于渊的耳里。 宣于渊强忍惊骇地抿唇不言,面上看似不动声色,心底却已经掀起了无声的滔天巨浪。 他才刚把定北侯府的人引来,还没琢磨好玉青时生气时自己要怎么认错。 玉青时这就开始张罗着要搬家远去。 玉青时不是有的放矢的性子,今日说出这番话,心里定然是琢磨了很久。 她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她就这么不想认回自己的身份? 她难道准备躲起来一辈子都不回定北侯府? 可是她不回去,自己怎么办? 他来之前已经夸下了海口,说回去就请旨赐婚。 汴京皇城里的贵妃娘娘和皇上还等着赐婚赏宴,结果这人要跑?! 第207章 迷雾重重 玉青时是真的想跑。 而且还为此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她年纪不大主意正,又惯来是前走三后看四的谨慎性子,说出口的话事先定然是经过万般思量的,说是与老太太商量,可实际上等同于就是这么定了。 秦老太心疼孙子的前程,也心疼孙女儿。 左思右想不到两日,就咬牙拍腿下了决定。 她虽然还有个儿子,可秦大不顶事儿,是个不孝的。 也用不着她操心,也不稀罕她多话。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可唯一放心不下的,除了元宝就只有玉青时。 孙子孙女儿在哪儿,她自然是要跟着去哪儿的。 她说:“咱家就这么几个人,元宝年纪小,说话不顶用,我已经老了禁不得事儿,听你的肯定不错。” “既然你说搬到凤阳县去好,那咱们就搬!” 老太太想不到太多太深的地方去,只想着这一家人在一起,怎么都是好的。 玉青时听了禁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搬家。 玉青时行事一贯低调,可这次不知是怎么想的,早早地就把即将搬去凤阳县的事儿传了出去。 村里人得了消息,不少热心的村民都跑来问。 毕竟都是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的,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有几分乡里乡亲间的情分,好端端的突然就要举家搬走,这样的事儿在村子里可实属罕见。 芳嫂子也找了个没人的时候来了一趟,只不过她想的比别人多些,见了玉青时就忍不住说:“迟丫头,你是不是怕薛强再来找你麻烦,这才想着要搬的?” 不等玉青时说话,她就说:“嗐,这没必要啊!” “薛强得了上次的教训,现在虽然还是烂醉成了泥,可心里到底是存了几分忌惮的,他不敢再来找你麻烦的。” 玉青时没想到她能想到这里去,愣了下好笑摇头。 “嫂子,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 芳嫂子面露不解:“那是怎么整的?” “在村子里住得好好的,怎么就想着要搬家了呢?” “我想送元宝去东林书院,这不是来回两处离得远不太方便吗?跟奶奶商量了一下,就想着索性搬到凤阳县去,一来是方便照料元宝,省得耽误了他的学业,二则凤阳县地方大,赚银子的门路也多,想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做点儿什么小买卖。” 这回答挑不出什么毛病,可芳嫂子却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她带着迟疑说:“那你们这搬走了,往后还回来不?” 玉青时笑了。 “肯定是要回来的,否则地里的庄稼不都白瞎了么?” “往后来来往往的,嫂子得了闲记得往凤阳县去找我耍,肯定有不少事儿还要麻烦嫂子你呢。” 芳嫂子是个爽利人,听到这话半点没觉得生气,好性子地哈哈笑了起来。 “好好好,我还怕你麻烦不成?” “你有什么事儿只管张口说,帮得上的地方我一定没二话。” 玉青时笑吟吟地连声应是,又留芳嫂子吃饭。 可芳嫂子家里还有事儿,说了几句就忙不迭地走了。 玉青时站在门前看着她走远,唇角溢出的笑淡了几分,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宣于渊正挂在梯子上伸手去够拴成一串挂在房梁上的八角果,见状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心。 凡是来问的,玉青时总是要强调搬去的地方就在凤阳县城,就像是怕自己没强调对地方,以免万一有人来找自己时找错了道儿似的。 其实这本该是没什么的。 可宣于渊却凭空品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微妙。 玉青时要去的地方,当真是凤阳县吗? 他垂眸遮下眼中复杂,利落地把房梁上挂着的东西全都摘下来递给地上仰头等着的春草,自己懒得顺着梯子往下滑,单手拽住房梁一角,轻若无物稳稳地落在地上。 他拍了拍袖子上不小心沾到的灰,呼了口气说:“迟迟,还有什么东西是要收拾的?” 站在门前的玉青时恍然回神,摁了摁眉心说:“差不多了。” “路程远,拿太多东西也不方便,收些紧要的就行。” 宣于渊眉心无声微跳,抿紧了唇没接话。 凤阳县距此不过十几日的路程,可算不得太远。 不过他心里想什么并未流露出半分,就连距离他最近的春草都没察觉到什么,那抹狐疑就悄然散了个干净。 他揪着衣摆上不知什么时候划出的一个小口往玉青时的身边挤,抱怨得很是真心实意:“迟迟姑娘,你看这衣裳又破了,加上前几日弄的,这都好几个洞了,你什么时候抽空给我补补?” “再不补,我这身肉可就彻底遮不住了!” 他像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似的,还故作声势地拉着没破的地方去挡自己压根就没露出来的皮肉,仿佛是被人多看一眼,就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玉青时心里正乱着,本不想理会他。 可左右迈步都被眼前小山似的人挡住了去路,无奈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只能说:“你一会儿换下来我给你补。” 宣于渊心满意足地点头笑了。 “那就行。” “对了,我听说凤阳县的咸水鸭是一绝,咱们到了以后能不能买只鸭子来解解馋?” “咸水鸭?” “嗯嗯嗯。” 宣于渊看起来真的是馋了,一脸的垂涎欲滴,啧啧道:“听说特别好吃,只是一直没机会尝尝,我帮你干活儿卖力气,你回头可得记着给我买。” 玉青时眼里飞快闪过一丝莫测的晦暗,牵着嘴角露出个笑,敷衍道:“行,知道了。” 她说完转身进了屋,继续收拾家里为数不多的行李。 宣于渊没什么正形的歪在石磨上吹了个口哨,眼底深色也在缓缓加深。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入了夜,宣于渊找了个由头出门遛弯,转着转着,就到了小树林的深处。 小树林里,早就在此等候的唐林见到他立马就说:“三爷,村学中那个徐先生是徐家的人。” 宣于渊眉梢无声微扬,皱眉道:“怎么回事儿?” 第208章 你知道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唐林神色复杂地顿了顿,跟宣于渊说起了一桩多年前的旧事。 这位徐先生本是徐家的老太爷,按理说应当是徐家顶门立户的人物,当年官入内阁,哪怕是在汴京城,那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这位大人物多年前牵扯入一桩旧案当中,虽是没受到直接的牵连,最后不知怎么想的,不久后就辞官而去,至此销声匿迹没在人前露面。 多年生死不知,不少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藏在这不大的山村里。 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极少,再加上他行事谨慎,极少在人前露面,所以唐林等人到了这里这么久,也一直没察觉到什么。 直到前日,玉青时带着元宝去村学跟先生道别时,暗中藏在身后跟着的唐林才从中察觉到了端倪。 徐先生去衙门认了徐伟的尸。 徐伟死的时间已经长了,再加上天儿热,从衙门认领回来时,已经烂得没了人形。 他没直接把人下葬,带着曾永清架起了柴堆,把人烧了,收敛骨灰装进坛子里,大约是想命人带回徐家祖坟下葬。 可好巧不巧,他还没来得及点火,玉青时就到了。 按理说玉青时是不应该认识徐伟的,毕竟人都烂成了腐肉,就算是之前凑巧见过一面,如今也应该是认不出什么了。 可玉青时看到躺在柴堆上的人脸色霎时就变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被吓着了。 可只有藏在暗处的唐林看清了她眼中一闪即逝的狠意。 她认识徐伟,大约也顺着徐伟的尸身猜到了徐先生的身份。 她甚至可能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唐林注意到宣于渊的脸色不太好,带着迟疑为难片刻,低着头小声说:“玉姑娘前日还进城去了首饰铺子。” 宣于渊不知为何心头微跳,沉沉道:“她去首饰铺子做什么?” 唐林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双手递给宣于渊说:“她拿了一张图纸,想让工匠比着图纸打造一个玉佩。” 纸上绘出的图案,俨然就是宣于渊误打误撞买回来送给玉青时的玉佩。 甚至连上头的迟字都绘得分厘不差。 那首饰铺子早被宣于渊的人暗中接管,掌柜的认识玉青时,拿了图纸拍着胸脯说两日之内一定能弄出来。 转头就把图纸交给了唐林。 被宣于渊周身愈发低沉的气势压迫,唐林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杵着脖子说:“玉姑娘留下了一个地址,是城内的一个花楼,说是等这十个玉佩打造好,就直接送到花楼去,送给楼子里的几个姑娘,还留了名姓。” “我觉得有蹊跷,暗中去查了查这几位姑娘的来历,发现好几位都是被赎了身的,这几日就会跟着恩客去别处,离了县城,往后就再也不好查了。” 也就是说,玉青时费心弄出了十个假的玉佩,然后设法把这些玉佩送给了被赎身的妓子。 得了玉佩的人几日后就会消失在茫茫人海。 有心以玉佩为线索的人查探到此处,也会在十个假玉佩和不知所踪的人海面前失了线索。 除此外,玉青时还在村子里张扬即将搬家凤阳县的事儿,几乎是闹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 万一有人顺着徐先生给的线索查到了秦家村,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搬去了凤阳县,来人也会去凤阳县查探。 可玉青时根本就不会去凤阳县。 她想去的地方,从头到尾就不是凤阳县。 但是她瞒得死死的,除了她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真正的盘算到底是什么。 萦绕在脑中多日的迷雾终于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挥散而去,重重故布疑阵之后的真相终于显出几分可抓的头绪。 就连宣于渊都没想到,短短几日的时间内,玉青时竟能无声无息地布下这样大的一盘局。 若不是有唐林等人在暗中盯梢,只怕是他都要被玉青时绕到圈子里去! 他罕见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哑声说:“定北侯府的人在何处?” “什么时候能到?” 唐林苦着脸答:“起码还有十日。” “十日……来不及了。” 宣于渊当机立断,沉声说:“我会一直跟着她,设法把她具体的去处透露给定北侯府的人。” “记住,一定要尽快把定北侯府的人带到,别让他们跟着玉青时撒出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幌子走岔了道儿!” 玉青时撒出去的迷雾太浓太深,她小心地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下,滑溜得像一条抓不住踪迹的鱼儿,只要稍不留心,让她在此溜入人海之中,定北侯府的人再想寻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玉青时就是铁了心的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她! 她从头到尾都是故意的! 宣于渊荒唐了小半辈子,头一回见玉青时这样的异类,一时间又气又好笑,盯着唐林就说:“一定得尽快,知道吗?” 唐林大约也是头回碰见这样的事儿,怔愣一瞬苦笑着点头。 “您放心。” 宣于渊心情复杂地背着手回了秦家小院,进门时正好看到玉青时在对着月光收针锁线。 那是他破了的衣裳,玉青时刚刚补好。 见他回来了,玉青时把补好的衣裳递给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收拾针线篓子里的东西,等线团绕到最后一圈,她突然说:“于渊。” “你真的愿意跟着我们搬家吗?” 宣于渊捧着被补好的衣裳还没来得及嘚瑟,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头涌出一股来历不明的怪异。 他用两根手指揪着衣裳的一角,不满瞪眼:“怎么,迟迟姑娘要搬去县城里过好日子,不乐意带上我这个拖累了?” 玉青时还没答话,他就横着眉说:“你白天还答应了给我买咸水鸭,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玉青时哑然失笑,摇摇头说:“一口吃的你至于么?” 宣于渊想也不想就说:“我怎么不至于?” “说好了的事儿,你可别想半道上扔了我。”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弯着唇笑了一声,抱着针线篓子站起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宣于渊没动。 月光散漫,星宿稀疏。 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玉青时的眉眼在如银纱的月光下显得愈发动人,眼鼻下的阴影都像是比平日里深了几分,衬得眼中幽色更为浓郁,被盯得久了,甚至生出了一种心悸之感。 宣于渊被她看得心头打鼓,忍不住说:“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玉青时笑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个事儿。” 她言及一半不肯往下说,起身走了几步,转头道:“对了,灶台上给你留了一碗山楂水。” 元宝不用去村学了,这几日在家里疯玩儿,吃饭的胃口都比之前好了不少,一顿三碗饭塞到肚子里,没两日就闹着说不舒服。 老太太好气又好笑,索性就拿了去年从山里摘来晒干的山楂熬成水,放凉了当茶水给元宝喝。 宣于渊之前为跟元宝置气,故意去抢还没抢过,今日没动手抢,反倒是得了碗单独留出来的。 他心里想着事儿,听到这话啊了一声,站着没动。 玉青时好笑地弯眉看他,说:“不尝尝吗?” “那是特地给你留的。” 特地留的。 这几个字宛如一剂灌入血脉的药,直接就把宣于渊催精神了。 他不等多想就去端着碗灌了一口,注意到玉青时还看着自己,索性心一横牙一咬,仰头一口灌了个干净。 玉青时静静地看着他手中的碗空了,靠在门框上眼里流出了几分真实的笑。 “好喝吗?” 宣于渊被酸得脑袋疼,龇牙吸了口气,木着脸摇头。 “牙都酸倒了。” 玉青时低低地笑了几声,说:“特意多加了点儿山楂,肯定是比之前酸些。” “不过……” “要是山楂放少了,总怕多加进去的东西会被你察觉。” 宣于渊心里咯噔一响,还没捋清楚这种诡异感从何而来,就感觉眼前的东西好像都在晃。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往后退了一步,可两脚发软险些没站稳直接摔到地上。 玉青时难得的没冷眼旁观,甚至还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宣于渊大半个身子倚在玉青时的身上才堪堪站稳,转头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充斥满了无言的震惊。 甚至连出口的话都在无意识地颤。 “迟迟?!” 玉青时面上笑意深了几分,堪称是体贴地扶着他慢慢地往侧屋走。 不过瞬息的功夫,宣于渊浑身的力气都被卸了个干净,手脚发软浑似一滩烂泥,躺到床上的时候,砸得床板砰的一声闷响,惊得宣于渊的呼吸都在刹那间悉数停滞。 他脑中浑噩愈发浓烈,藉由咬住舌尖的动作逼着自己维持几分清醒,难以置信地看着玉青时不能言语。 玉青时蹲下身把他的鞋脱下妥善摆好,站起来拉起被子盖在他的身上,甚至还眉眼含笑地伸手帮他把散在脸上的黑发捋到了耳后。 宣于渊撑住最后一丝力气攥住她的手,从眼底蹿出的血丝无声笼住整个眼眶,瞳孔瞪到几乎欲裂。 “迟迟……” 玉青时低头看着彼此交握的手,面具似的笑下终于裂出了点点碎痕。 她低头在宣于渊发抖的手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感受到这人的僵硬,轻到听不清的叹息缓缓从喉咙深处缓溢而出。 “于渊。” “你知道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第209章 遇太晚,知太迟 但凡换一个人端来那碗下了药的山楂水,宣于渊都不可能会轻易中招。 可他对玉青时毫无戒心,也完全没想到玉青时会对自己下手,过度的震惊之中药物的影响不断扩大,心里的最后一丝不甘化作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深深撞入玉青时含笑的眉眼之中,再难抵挡侵袭而来的昏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玉青时低头将他所有外漏的情绪尽收眼底,在宣于渊看不到的地方,从眼底深处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苦笑。 呢喃轻到难以听清。 “我知道你不想害我。” “可是对不起……”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 在村学中误打误撞见到了徐伟的尸身,无意间就将所有断成了片的线索连了起来。 待她很是不同的徐先生跟徐家关系定然匪浅,徐伟能找到这里,说不定也是托了徐先生的福。 脑中迷雾尽散的刹那,玉青时心里的念头就格外清晰。 她不能再在这里盘桓下去。 必须尽快就走。 得知她准备搬家,宣于渊虽是惊讶,可不假思索地就点头说了好,忙前忙后地跟着帮忙收拾东西,也不曾多问什么。 可秦老太前几日说,最好是趁着天气好把家里需要洗晒的东西拿出来洗晒好了,也好一起带走。 宣于渊想着占便宜,就把自己的零碎玩意儿收出来,哄着玉青时给他一起洗了。 她当时没多想什么,可洗至中途,心就缓缓坠入了谷底。 宣于渊拿来的东西中,有几条印有特殊徽记的发带。 那是宣于渊平时用来束发的带子,平时拴着头发,黑漆漆的也看不出什么,可一下水清洗,立马就显出了与寻常料子的不同之处。 入水会显出一个凤凰叶似的徽记,且晒干后就会消失不见。 那个徽记放在别处不起眼,换个人见了或许也不会多想什么,可落在玉青时的眼中却格外夺目刺眼。 她认出了这料子的来历。 凤凰锦,用料金贵制作不易,数百织娘忙上一年,最后也只能得出几匹,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就算是汴京城中极富底蕴的人家,得了这样的料子也会小心收藏,绝不会拿来做几条随意乱扔的发带。 她装作什么都没察觉,说笑几句逗得宣于渊把带回来的几件衣裳都拿了出来,入水一测,得出的结论让她极为意外。 这人不光是发带是凤凰锦所制,就连里衣也是。 除了最外头那件粗布黑衣是自己所做,其余的大小物件全是千金难得的凤凰锦所制,这样的手笔,别说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只怕是不受宠的皇家子嗣也挥霍不出来。 他矢口不提自己的来历,也不说自己之前到底去了何处,真的只是不方便说,还是说了就会暴露更多的秘密? 玉青时在短暂的惊愕下迅速冷静了下来,没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找了个由头把宣于渊使唤得出了门,以打扫的名义进了屋子,在他的床底下找到了一些很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个成人怀抱的箱子,箱子里装着各色瓷瓶,瓶子里装的全都是千金难买的贵重要药,甚至还有一包不知从何处来的金子。 她不关心那一包足以把人双眼闪瞎的金子是从何而来,也不在乎这人整日笑嘻嘻的面孔下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但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线头,背后可能牵扯出来的就是巨大的阴谋。 她不可能再继续信任他。 也不可能让他真的跟着自己一道离去。 毕竟未知的隐瞒和秘密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风险,这人身上处处牵扯出汴京的痕迹,她不可能拿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去冒险。 种种不可对人言的避讳促使着她在那碗水中下了点儿能让人安睡的药。 这人对她没半点疑心,以至于全然没察觉到那水其实是有问题的。 玉青时垂眸望着哪怕是睡着了眉心也死死拧着的脸,在短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沉默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抱歉让你失望了。” “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适合就此别过。” 她说完动作轻柔地把被角掖好,想了想,又把贴身藏着的玉佩拿出来,掰开宣于渊攥得死紧的手指,把玉佩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掌心,又把摊开的五指缓缓合拢,直到玉佩上那一个迟字再也看不见。 这玉佩是从他手中失而复得的,如今还给他,倒也合适。 床上陷入昏睡的宣于渊毫无所觉。 玉青时深吸一口气,想到这人醒后可能的气急败坏,好笑地弯了弯唇,正准备要走时脚步微顿,弯腰把床底下藏得满是灰的布包掏出来,从里头捡出一个小小的金锭子,在掌心里抛了抛,玩味道:“借你一点儿本钱,余生若是可再见,那就到时候还你。” 宣于渊睡得死沉,不曾给出半点回应。 玉青时眼里的笑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言说的深沉凉意。 其实这人待她真的很好。 往后大概也不会再遇上这样一心只想待她好的傻子了。 可是…… 遇太晚,知太迟。 她活得人鬼不如,自知疮痍满目不可多看,不想也不能误了这人的锦绣前程。 诸多思量实在不详,她没有那个心思去痴心妄想了。 她咬咬舌尖逼着自己把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开,以一种强大到麻木的镇定促使自己迈开脚步。 哪怕是明知那人不会再听到任何声响,也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轻手轻脚地把门板合上。 秦家小院外,春草带着一辆马车急匆匆地在门前停下。 不等车停稳,就手脚并用地蹦了下来,屏息朝着院子跑。 看清院子里站着的人,她无意识地放轻了嗓音:“姐姐?” 玉青时闻声转头,唇角勾起一个看不清的弧度。 “都办好了?” 春草用力点头,快步走到玉青时的身边拉住她的手,低声说:“按你说的,这马车是去码头上找的,这时候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来的时候我留意看过,没有人看到马车进村。” 玉青时赞赏似的点了点她的头,轻声说:“好。” “去把收拾好的行李搬到马车上,我去抱元宝出来。” 玉青时办事儿求个周全,不肯有一丝错漏,所有不光是宣于渊一直被她瞒在鼓里,就连秦老太和元宝都不知道她真正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为保今日行程不出错,她不仅是给宣于渊下了药,就连元宝和秦老太都没能幸免。 否则以元宝和老太太的性子,一旦没看到宣于渊,肯定会生出诸多疑问。 而眼下这时候,她着实是没有过多的心力去一一解释了。 玉青时在头上扣了个纱帽,遮住眉眼的同时,用被子裹住睡得死沉,甚至还在大小呼噜的元宝抱到车厢内,又如法炮制去把老太太背上了车。 春草肩上背着两个不大的小包袱,只装了必要的路引细软,除此外并无多的累赘东西。 之前使唤着宣于渊收拾的那些琐碎东西,一样都没带上。 春草拉着玉青时的手爬上马车,呼吸急得如鼓在响。 她难掩紧张地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在车辕滚滚的声响中低声问:“姐姐,于渊哥哥他……” 对上她欲言又止的目光,面上下的玉青时勾唇无声浅笑。 轻到恍惚的嗓音顺着夜风轻轻响起。 她说:“他一觉睡醒,就什么都明白了。” 等大梦初醒,一觉恍然。 以那人的聪明,大约也能猜到自己的打算。 他会识趣的。 第210章 玉青时跑了! 马车在夜色的笼罩下朝着码头匆匆而去。 赶在天上第一线鸭蛋青泛起之前,滚动的车轮戛然而停。 这是与凤阳县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果真不曾同宣于渊说过半句实话。 码头上一艘小小的渔船破浪而去,乘载着几个在夜色中看不真切的人影消失在水影深处,很快就没了痕迹。 与此同时,秦家小院中的一群不速之客也急得晕了脑袋。 宣于渊中招倒下的瞬间,藏在暗处的人的心就咣当掉入了深渊谷底。 等门前的马车一走,唐林等人就冲入了侧屋里,把不大的屋子挤得没地方可再落脚。 可人来得再多也没用。 宣于渊呼吸平稳睡姿安稳,之前还拧着的眉心不知什么时候就解开了,修长的眉峰舒展出一个极为赏心悦目的弧度,长期抿得紧绷的唇角也弯着个小小的弧度,看起来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然后,怎么都弄不醒。 唐林自诩见多识广,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可面对玉青时下的药,他抓破了头皮也没找到用得上的解药。 他捏着最后一个试了也没用的解药握在手里,满是麻木的脸上隐隐闪现出一丝说不出的崩溃。 “这到底是什么药?” “怎么都试了还是不行?!” 甲一闻声把脖子彻底缩到了衣领里,恨不得用下巴戳破心脉自尽。 在唐林堪称是不善的注视中,他哼唧得宛如蚊子嗡嗡的声响从衣领下冒了出来,听得唐林的眉心一下接一下的突突直跳。 “玉姑娘手里的药都很古怪……她……她之前还用过入骨香……这这……这到底是什么,属下也不知道……” 唐林面如死灰地瞪大了眼,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缕气若游丝的声音。 “入骨香?” “这种东西,她是从哪儿弄来的?” “她给三爷下的到底是什么?!” 玉青时显然不会想要宣于渊的小命,所以这东西只会让他陷入美梦之中安睡。 可眼下的关键是,不能再让宣于渊继续睡了。 他睡着的时候天下太平相安无事,可要是睡得久了把人跟丢了,等他睡醒这些还站着的人大约这辈子就再也别想醒了…… 唐林心急如焚险些急得跳脚,正准备去打一盆水来试试能不能泼醒时,甲一强忍着心惊胆战说:“唐首领,主子爷现在虽是没醒,可咱们的人已经尾随着马车暗暗跟了上去,其实……” “不好了!” 甲一??? 唐林!!!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从牙缝中往外蹦字:“什么不好了?” 来人是负责跟着马车去的暗卫,没注意到屋子里堪称窒息一般的气氛,满脸绝望地说:“咱们的人跟丢了。” 死一样的窒息在不大的屋子里缓缓蔓延,化作深海将所有人的脑袋都狠狠摁了进去。 唐林的声音都抖了起来,难以置信道:“跟丢了?” “为什么会跟丢?” “不是说了让你们一直跟着吗!” “那老的老小的小,这都能跟丢了?!” 来人被吼得一脸无辜且委屈,吸了吸鼻子苦哈哈地说:“首领,防不胜防啊……” 马车在路上跑的时候,他们尚能设法藏匿在暗处跟上去。 可人上渔船下水了还怎么跟…… 重点是这个时辰,码头边上压根就没有多余的船。 直接带上玉青时她们就走的那艘船,是春草白日里去码头上找好了的。 他们上了船就走,还是顺流而下。 跟着的人打了个幌,慌不择路地去揪来一艘渔船的时候,先前入水的渔船早就没影儿了。 茫茫水岸,两无边际。 放眼望去除了水就是水,两眼惶然无所适从,跟上去的人面对着无边的水面,脑子彻底懵了。 玉青时她们出发的码头不大,可水岸四通八达,无痕无迹地通往四方。 入水后不管是从哪个方向走,随便摸个犄角旮旯悄悄上岸,轻而易举就能消失在人海之中。 想到就此丢了踪迹的玉青时,唐林的脸色一寸一寸地铁青下去。 他恍恍惚惚地看向床上一无所知的宣于渊,用力往干涩的嗓子里咽了一口唾沫,颤着喉咙说:“去打一盆水来。” 甲一闻声就开始打哆嗦。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的唐林,颤颤巍巍地说:“唐首领,咱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这可是犯上……” 犯上是要死人的。 可眼下不犯上,好像也没法活了。 唐林面如死灰地扯着嘴角呵了一声,咬牙道:“不把三爷弄醒,等他醒了咱们谁的脑袋都别想保!” “快去打水来!” 寻常迷药,就算是运气不好没寻出解药,一盆凉水撒下去大多也就能恢复个七八分。 可唐林忍着胆颤足足往宣于渊的脸上泼了五盆凉水,把侧屋的地都用水淹了,宣于渊还是不见清醒的迹象。 他实在是急得没了去路,索性牙一咬心一横,拽过他手中的玉佩往甲一的怀里一扔,背着宣于渊就直奔河边而去。 哗啦啦! 水声剧响,唐林踩着水揪着宣于渊的双肩,确保他不会被淹死的同时在所有人绝望的注视中狠狠摇晃。 “三爷!” “三爷你快醒醒!” “三爷!” “再不醒玉青时就没影儿了!” “三爷!三皇子!” “殿下啊!殿下!” 唐林喊得万念俱灰,两眼发直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 被他拎着的宣于渊浮在水面上的头脸毫无征兆地落入水面,无意识地呛了几口水,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唐林闻声眼中生亮,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水里拎起来,见他紧闭的眼皮底下眼珠开始无序滚动,嗷一嗓子喊得撕心裂肺:“三爷!” “玉青时跑了!你快醒醒啊!” 急促到让人胆颤的咳嗽声艰难止住,宣于渊托了大半身子在唐林的身上挂着,虚弱至极地强行掀起眼皮往四周看了一眼,恍惚听清唐林的咆哮,沉浸在水下的指尖狠狠穿破掌心皮肉,丝丝暗红血色在泛着月光的水下无言漫开。 他死死地咬着牙关,怒到生颤的嗓音字字倾泻而出,砸入水中泛起点点涟漪。 “玉!青!时!” 第211章 是你先招惹我的 玉青时精心设计了许久的逃跑大计,堪称是无懈可击。 宣于渊还没醒的时候唐林等人抓耳挠腮地没办法。 他醒了,现场也还是面面相觑一片死寂。 还是没办法。 死一样的窒息中,宣于渊抓着手里的帕子用力抹了抹脸上的水,闷声说:“从她们走的水道顺着下去,一共有多少个村县?” “有多少个上岸的地方?” 唐林把看了数遍的地形图摊在宣于渊的面前,干巴巴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顺流而下一共途径二十六个村县,至于可上岸的地方……” “三爷,那载人的渔船不大,竹竿一撑轻而易举就能靠岸,若是有心想上岸,随便在哪个地方都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失去了那艘渔船的踪迹,就等同于是泥牛入了海,沾水就化了毫无头绪可寻。 毕竟谁也不知道玉青时会选在什么地方靠岸。 二十多个村县,无数个可上岸落脚之处,鬼晓得玉青时会心血来潮在哪儿再次消失于人前? 等他们顺着道儿寻过去的时候,说不定人早就没影儿了…… 而且以玉青时的谨慎,大约也不会留下任何可让人寻着的痕迹。 宣于渊的脸一寸一寸地黑下去,眼睁睁看着就黑成了个大锅底,攥着帕子的手背上也爆起一阵一阵跳动的青筋,显然是怒到了极致。 他跋扈无矩多年,哪怕是吃亏那也是吃得明明白白的。 头一次被人算计到了这一步,心中又恼又怒,恨不得飞着追上去把玉青时抓回来锁在屋子里狠狠地教训一顿,好以解心中之怒。 可问题是,别说是抓回来,他连玉青时即将会去哪里都不知道。 眼看着宣于渊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唐林自知追踪不力,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低声说:“三爷,我已经设法给咱们的人送了消息,您看……” “传令下去,顺着水道往下寻,把所有载人的船只和车马全都查一遍!一个一个地查!” “去找到那个送她们离开的船夫,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撬开那人的嘴,问清楚他到底把人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宣于渊唰的一下站起来,砰的一声把攥得变了形的帕子砸到桌上,咬牙说:“这么好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我就不信她还能消失了!” “去给我查!” 唐林被吼得打了个哆嗦,后脊一紧连声说:“是!” 天色将明。 村子里的人又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打着哈欠的同时跟遇到的相熟之人说着笑,朝着不远处的田地走过去。 村子里的气氛依旧平静如初,谁也没察觉到秦家小院中掀起的波涛暗涌。 也没人敢直视宣于渊青黑的脸。 他把能打发的人都打发走,困兽似的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正准备进屋去换身衣裳时,缩在墙角把自己当装饰的甲一忍着胆颤往前走了一小步,双手举起一个东西,小声说:“三爷,这是玉姑娘走之前给您留下的。” 宣于渊此时一听到玉青时的名儿心里就开始拱火,脸色不善地转头看了一眼,看清甲一手中的玉佩,后槽牙切得嘎吱嘎吱响。 这原本就是玉青时的东西。 后来又被他赎了回来。 连这个都还给他了,可见玉青时还真是做好了两不相欠,此生再也不见的准备。 就连那一碗下了药的水也不知准备了多久,的确称得上是算无遗策了。 宣于渊红着眼盯着那玉佩看了良久,怒极生笑,劈手把玉佩从甲一手中夺了回来,一脚踹开了玉青时的屋子。 屋子里一切如故,光是用眼睛看,其实看不出什么变化。 因为那人走得干脆得很,除了银钱大约一样多的也没带,屋子里的摆设也还维持着之前的原状。 早就想好了的,结果这些日子还装模作样地折腾他,让他蹿上爬下的收拾大蒜辣椒八角果! 他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可是人呢! 宣于渊面沉如水地掀起床上的被褥四处翻找,不出所料,什么也没有。 除了下了药的那一碗水,玉青时连只言片语都没给他留,像是笃定了什么似的,决然得仿佛是往宣于渊的心口捅了一把生涩的刀,连皮带肉搅得他哪儿哪儿都炸着生疼。 引以为傲的定力在被扔下的瞬间彻底化作飞灰,流窜到四肢百骸的血轰隆一声全都冲到了头顶,点得脑子里哗哗哗地炸响一片,再三压下去的怒火瞬间失控,逼得宣于渊不管不顾地朝着墙角的柜子狠狠踹了一脚。 那柜子本就是用边角料打的,又在屋子里摆了多年,朽得很。 一脚踹下去立马就散了架,倒在地上成了一地碎片。 碎片中滚出来一个不大的小匣子,在满地狼藉中显得异常刺眼。 那是宣于渊回到秦家村时,用来装木簪的盒子。 里头的每一支簪子都是他亲手做亲手磨的,他甚至记得每一支簪子上的花样。 玉青时连这个都没带走。 他用心给的东西,那人一点儿都不稀罕。 宣于渊两眼通红定定地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半晌,少顷在胸腔中激烈翻涌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些许,促使着他迈步走过去,弯腰把盒子捡了起来。 咔哒一声轻响。 出人意料的是,盒子里头竟然是空的。 看着空荡荡的盒子,宣于渊的呼吸骤然快了几分,他失手把盒子往地上一扔,蹲在地上开始仔仔细细地翻屋子里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 玉青时是个性子仔细的,也忍不了脏乱。 什么东西摆在何处,都是有定数的,绝对不会随意乱扔乱放。 可他在屋子里掘地三尺找了数遍,都没找到任何一支出自他手的木簪。 那些木簪不值钱,可玉青时全都带走了。 意识到这一点,宣于渊燃到快炸裂的心轰然落回了肚子里,大起大落之下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木着脸呐呐好半天都没能回魂。 那人并非是一点儿不念他的好。 他说那都是亲手做的。 她全都带走了。 宣于渊失控的往后跌了几步,咚的一声跌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强忍焦躁用手重重地捂住了脸。 既然是想彻底甩开我,拿走我送的东西算怎么回事儿? 若是心里还存着半分不舍,那为何又要走得如此决绝? “是你不管不问先把我从河里捞起来捡回家的。” “是你先招惹我的。” “招惹了我还想全身而退?” “这世上哪儿有如此轻巧的事儿?” “玉青时,你给我等着!” 第212章 她是我祖宗! 宣于渊大怒发威,非同小可。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深渊之处,无数藏在暗处的人得了上峰指令,见到了几幅绘着人像的图纸。 玉青时容色惹眼,若是想避人耳目,定会设法遮掩,甚至不会在人前露脸。 可她带着的几人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不管是去了何处,总是要露面的。 只要找到了跟她一起的人,顺着就能找到玉青时了。 数不清的人在暗处而动,无声无息的暗潮随之掀起。 而不管发生了什么,此时的玉青时都察觉不到。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泄露了多少,却也能想到或许会有人抓了船夫前去问话。 船夫是为银子办事儿,自然不能指望他的嘴能有多严实,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船夫把自己送到真正想去的地方。 船上的秦老太和元宝仍未清醒,甚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接连换了三次船。 第一个载着她们的船夫被宣于渊抓到时,换乘的船已经改了方向,不再是顺流而下,而是逆流往上。 宣于渊踩着落下的夜色赶到第一个船夫指的地方,看到空无一人的码头,眼神沉沉暗暗咬紧了牙。 身后跟着的唐林等人还没下船,就听到他阴沉沉地说:“不是这里。” 唐林陡然一惊,难以置信道:“难不成那个船夫撒谎了?” “不是。” 宣于渊烦躁的捏着鼻梁摁了摁,因为过度上火嗓音都哑了几分。 “这里距秦家村只有两个时辰的路,她绝对不会选在这么近的地方落脚,这是障眼法。” 刚抬起脚的唐林闻言表情空白,满脸绝望地张大了嘴。 这到底是哪儿来的精怪? 这作弄人的花招怎么还层出不穷的啊…… 宣于渊没理会身后众人面上龟裂的崩溃,蹲在船头默了许久,哑声说:“她大概率会在这里选择换乘别的船,去查!” “半个时辰后重新出发!” 玉青时虽是没露脸,可一行人的特征很明显。 哪怕是费心隐藏,还是不能彻底藏住身后的尾巴。 一刻钟后,唐林抹着头上的汗蹦上了船,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表情极为惊恐的大叔。 这大叔是个胆怯的,不等宣于渊开口问,自己就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指了个方向,哆嗦着说:“那个姑娘说是想去罗河码头,我就把人送过去了……可是……可我真的不知道她们是逃犯啊……” 他见这么多人声势浩大地在寻人,误以为自己送了逃犯逃跑,吓得脸上都没了人色。 宣于渊被他的话逗得扯了扯嘴角,讥诮道:“那你可就说错了。” “她可不是什么逃犯。” 大叔懵得两眼发直,呐呐道:“那……那是什么?” “难不成是偷了主家东西的奴婢?” 这么一想他顿时就更慌了,宣于渊怒极冷笑,从牙缝中往外蹦字。 “奴婢?” “你可太看得起我了。” “她是我祖宗!” 大叔…… 这话是怎么说的? 唐林嘴角抽抽咽了口干巴巴的唾沫,低声说:“三爷,那咱们现在继续追?” 宣于渊冷冷道:“追。” “她肯定不止换一次方向,让人留意所有可疑的动向,一丝一毫也不许放过!” 宣于渊和玉青时相识的时间虽是不长,可不得不说,对放在心上的人他的确是很了解的。 起码他虽是没想到玉青时会果断扔下自己,却大致猜到了玉青时可能的行为轨迹。 玉青时的确是不止换了一次方向。 准确地说,她甚至还谨慎到把人分散,分头行动。 秦老太和元宝还晕着,只能由她带着。 春草自己一个人倒是没什么问题。 次日正午,玉青时和春草准时在岸边汇合,短暂的停留后,她给昏睡了一天一夜的秦老太和元宝喂了解药,没顾得上跟两个很是茫然的人解释什么,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就把人分头塞上了两艘不大的渔船。 她带着元宝走。 春草和秦老太一道。 她们雇佣的船会沿着河道一路往上,再次路过秦家村,奔赴往下一个地方。 元宝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醒来就被塞上了船,不等开口问话就被玉青时往手里塞了个凉了的烧饼。 等他把烧饼啃完,马不停蹄地就开始晕船狂呕。 死去活来的吐了一番,往日精力旺盛得像个小牛犊子的元宝也彻底没了嚣张的精气神,软趴趴地倒在玉青时的怀里,嗓音含糊:“姐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于渊哥哥呢?” “于渊哥哥不跟我们一起吗?” 听到那人的名字,玉青时的眸光不自觉地闪了闪。 她心情复杂地伸手拍了拍元宝苍白的小脸,笑声轻到几乎听不清。 “你很喜欢他?” 元宝有气无力地眨了眨眼,点头的动作倒是很利索。 “喜欢。” “于渊哥哥人可好了。” 玉青时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笑道:“他的确是不错。” “不过缘分到头了就该散了,这次他就不跟我们一起了。” 元宝听不懂这话更深的含义,闻言也只是无措地啊了一声,转而就被更引人注意的呕吐感抓走了仅剩的注意力,再也没了发问的力气。 他会晕船晕得如此厉害,是出乎玉青时预料的。 到了后半夜,她甚至不得不给元宝吃了点儿安睡的药,这才让他的脸色勉强好看了些。 船行水中破浪无痕。 耳边只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玉青时用被子把元宝裹好,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船板上平稳之处,望着无边无际的水面,眼底深处泛起了丝丝不为人知的恍惚。 她给那人下的药分量足足的。 足以让他睡到明日一早。 等他睡醒,所见一切都变了模样,以那人的性子大约是要恼的,说不定还会发脾气摔东西。 只可惜不管他怎么恼火,她都看不到了。 玉青时低头望着水面上破碎的倒影暗暗失神,在船头用竹竿撑船的妇人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姑娘的发簪真是不错,是在向林镇买的吗?” 玉青时一路上都没摘下过头上的纱帽,可刚刚元宝难受得实在厉害,看不见她的脸就哼哼着不肯睡,这才摘了下来。 可就算是摘了,她也全程背对着身后之人,谨慎到了极致。 但是脸能设法挡,头上的发簪却是挡不住的。 她听到妇人的话眼中恍惚更甚,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木簪,好一会儿才低低地笑了起来,轻声说:“不是买的。” “是有人做了送的。” 她原本是什么都不想带的。 可走之前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人拿出这个发簪时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就找出一枚插入了发间。 夜色甚浓,连人脸都不见得看得清楚。 这种情况下出自那人之手的发簪还能得一句称赞,可见那人的手艺的确是不错的。 妇人不知她心中所想,愣了愣哈哈笑道:“送你发簪的人肯定对你很上心,否则一枚木簪怎能做得如此精巧?” “姑娘好福气啊!” 玉青时闻声微怔,片刻之后哑然失笑。 “或许吧。”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 第213章 过往秘辛 三天后,玉青时和单独辗转在路上的春草和秦老太汇合,在不大的向林镇落了脚。 其实两天前她们就从向林镇路过了一次,不过当时玉青时没表现出半点要停留的意思,只是一味地往前继续走。 等走到了更远的地方,她又弃了水路,改走大道重新折回了向林镇。 她无声无息地潜回了向林镇,也没忘了再折腾上最后一手,把自己一直戴着的纱帽给了一个在路上凑巧遇到的妇人。 那妇人身边也带着一家老小,两个孩子两个老人,据说是要去远处寻自家男人。 她只当是玉青时心善,这才送了自己顶帽子,还送了自己家娃两件衣裳,什么也没多想,得了东西千恩万谢地跟玉青时道了别,乘船继续顺流南下。 玉青时摘了遮脸的纱帽,用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把白皙的脸上抹得黢黑,又捡了碳块把眉毛描得粗浓丑陋,对着水面认真端详确定无误,转头时对上元宝惊悚的目光,心满意足地勾唇轻笑。 如此甚好。 元宝在船上辗转多日,因为晕船晕得实在厉害,多数时候都是昏昏欲睡的,至今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反正他心思简单得很,只要是跟着玉青时,甭说是换个地方住,就算是玉青时转手要把他给卖了,他估计都想不到要皱一下眉头。 可秦老太没那么好糊弄。 她清醒后就意识到了不对,只是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迫和玉青时分开了,此时好不容易拉住了人,心里的疑惑就再也摁不住了。 她焦急地拉住玉青时的手,忍不住说:“迟迟,这到底是怎么了?” “咱们为什么要急匆匆地走啊?” 走就罢了,还在路上折腾了这么多圈。 春草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牢牢地把玉青时说的路线记牢了,带着秦老太左一圈右一圈地来回打转。 可秦老太冷眼瞧在眼里,心里的不安怎么都压不下去。 玉青时还没开口,她就焦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还是说遇上了什么麻烦?” 玉青时安抚似的握住她无意识发抖的手,示意春草牵着元宝往前走几步,确定前头的两个小家伙都听不到自己的话了,她才轻轻地说:“奶奶,可能有人在找我。” 她说得模棱两可,秦老太愣了下却瞬间打起了激灵。 她脸上风云突变,煞白着脸颤声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人难不成还是不肯放过你吗?” “当年出事儿的时候,你只是个孩子,那些人怎么就这么狠得下心?!” 宣于渊自以为从老太太口中把该套的话都套得差不多了,可实际上这只是他的错觉。 老太太人老成精,虽是憨厚实在,却也不傻。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老人家心里门儿清。 宣于渊其实压根就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 芸娘当年带着一个小娃娃,被人追杀得浑身是伤,若不是说清了原委,老太太也不敢冒着风险把人收留在自己家里。 只是这些年都过得太平静了。 风平浪静得让她以为多年前的旧事儿早就过去了,渐渐地也就把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晦色忘了个干净。 如今听玉青时一提,她的脸色立马就变得格外难看。 她难掩紧张地转头往四周看了看,像个本能把要害藏起来的母兽似的想拉着玉青时往自己的怀里藏。 她的这副神态,是出乎了玉青时所料的。 上辈子芸娘死后,老太太和元宝就相继没了。 事发过于仓促,以至于玉青时囫囵活了两辈子,都不知道老太太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深吸气强压下心头震愕,低声说:“奶奶知道那些人的来历?” 秦老太触电似的愣了愣,转而眉眼间浮出一抹挥之不去的颓然,苦笑道:“不能说知道,只是听你娘提起过一些。” 这些过往秘辛老太太原本是打算带到棺材里去的,可如今又出了变故,话赶话说到这个份上,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住了。 她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你娘当年抱着你逃出来倒在家门口时,浑身都是血口子,到处都是伤,她求我收留她救救你,可庄稼人哪儿见过那般景象?光是瞧着我就吓破了胆儿,也不敢贸然答应。” 许是察觉到了老太太的迟疑,走投无路的芸娘不得不把自己被人追杀的缘由跟老太太说了个清楚。 她说她是汴京城中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怀里抱着的是主家的血脉,被仇家追杀至此,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她自己不怕死,却不能让怀里的这个娃娃没了命,否则就算是死了,也无颜去面对待自己恩重如山的主家。 老太太心善,耐不住芸娘声声泣血的哀求,又看不得一个小娃娃为大人的恩怨平白丢了性命,最后硬着头皮把人接到了自己家的屋子里,在有人来查问的时候,也仗着胆子撒了谎,说不曾见过这样的人。 元宝的亲爹还主动带路,把来人引到了另外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去了,然后那些人就再也没回来。 芸娘就这样带着还是个娃娃的玉青时在秦家暂时留了下来。 她深感老太太的救命之恩,主动留在秦家帮忙做活儿,最后缘分来了,还凑巧入了秦家的大门,生了元宝。 芸娘其实是不想多提过往之事的,可元宝的爹过世后,她的身子骨也愈发地差。 她似是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生怕有些话不说就再也没了机会,再加上玉青时还小,只能是把一些能说的秘辛告诉了秦老太,希望她能护住玉青时在这小村子里的一方安乐。 老太太愁绪满肠地苦涩一叹,沙哑道:“她说当年追杀你们的那些人,其实不是仇家,而是本家的亲戚,为的就是让你这条唯一的血脉死在外头,好来给那些贪得无厌的恶人博一条飞黄腾达的出路。” “还说,你娘死之前留下了遗愿,不希望你回那个狼窝似的家,最好是能在外头寻得一生安乐,哪怕是日子过得难些,只要能活着就好。” 她说完像是怕吓着玉青时,顿了顿忍不住道:“迟迟。” “芸娘说过,你爹娘其实都另有其人,那玉佩就是你爹给你亲手做的信物,但是她又说你家里那些人实在不像样,只怕是容不得你的性命,这才一直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你……” “奶奶。”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秦老太的话,沉沉道:“你是说,我娘很早就开始堤防有人来寻我?她一早就知道会有人对我不利?” 秦老太没注意到玉青时话中的寒意,怔了一瞬苦笑点头。 “她是这么说的。” “若非如此,她只怕是早就带着你回去认祖归宗了。” “那她可曾跟你说过,当年追杀之人到底出自本家的哪个亲戚?” “这……” 老太太眼神不断闪烁,嘴唇反复开合却没能言声。 显然是知道什么,但是又在挣扎能不能说。 玉青时见状心中明悟,极力做出一副轻松的神态,勾唇道:“奶奶,我不是冲动不知轻重的,别人你不放心,难道对我也不能说吗?” 话都说到这儿了,多说少说好像也无关紧要。 老太太默了片刻,低低道:“她说那些人出自汴京城中的大户徐家,还说……” 玉青时听到徐家二字时瞳孔无声狠皱,声调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还说什么?” “她还说,你亲娘也是被徐家的人害死的。” “她带着你逃了出来,可徐家的人怕她会找着机会去揭发徐家的恶行,就下了大力气想灭口,这才让她辗转逃了许久流落到秦家村。” 老太太年纪大了,一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就控制不住地开始絮絮叨叨。 玉青时的心思却早就不在这上头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第214章 最安全的地方 上辈子老太太和芸娘死得早,也来不及跟她多说什么。 以至于玉青时至死都不知道,当年的过往中竟还藏着如此惊人的一幕。 所有人都说她的亲娘是死于郁结,她是凑巧流落在外。 她当年得知自己其实是侯府流落在外的明珠时,欣喜若狂大过一切,再加上过往久远不可探查,对这个说法从头至尾都没产生任何疑虑,也没想过要去查探什么。 可若这一切不是意外呢? 芸娘绝对不会是有的放矢地随意污蔑抹黑谁的性子,她敢笃定地说出徐家二字,就证明她肯定知道什么。 否则徐家人也不会暗地里大肆追杀想彻底灭口。 徐家在当年的意外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的亲娘真的是被徐家害死的吗? 侯府二房夫人是徐家嫡女,前世花了大番心思来讨巧,也狠狠迷惑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她甚至一度以为那个对自己无微不至的二伯娘很是感激,直到最后图穷匕见,她才惊觉自己其实只是一枚棋子,自认聪明却被人从头耍到了尾。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徐家针对自己的杀机竟是从这么早年就露了出来。 徐伟来秦家村寻她,是因为怕她知道什么对徐家不利的事儿,这才要忙不迭来灭口吗? 还有她初入侯府时那个所谓的二伯娘的关切体贴,其实也全是对她的处处试探吧? 当年她出生时侯府变故迭起,嫡系一脉全都被流放到了偏远之处,与侯府来往密切的人家也多受了牵连。 唯独徐家得以独善其身,在侯府冤情洗清之时,甚至还差点越过原本的定北侯承袭了侯爵之位。 徐家与皇后母家勾结不浅,当年害死她的人就有皇后母族的手笔,那自己亲娘的死,皇后母家又是否真的干净? 这到底是多大的一盘棋? 又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地成了棋子? 而她当年一心想着往上攀附,甘为徐家人手上的一把尖刀,她到底做错了多少事情? 看着她跟仇人言笑晏晏,死去的人在地底下岂不是不曾得过半点安眠? 玉青时的手还扶着老太太的胳膊,可心却一点一点地沦入了冰冷的深渊谷底。 从内而外渗出的刺骨凉意,冻得她呼吸都在微微凝滞。 她的异样过分明显,吓得老太太抖了一下,紧张得脸上都冒了冷汗。 “迟迟?” “你怎么了?” “你别吓唬我,你……” “我没事儿。” 玉青时强行定神逼着自己冷静些许,用力咬住舌尖把翻涌在心口的杂乱压制回去,哑声说:“没事儿。” 她有些狼狈地转头避开老太太关切的目光,麻木地重复:“没事儿。” 她这样瞧着实在不像是没事儿的,老太太心里惊疑不定,左右看了看索性拉着她走到路边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叹道:“迟迟,我跟你说这些,本意并非是想吓着你。” “芸娘死之前跟我说了很多遍,说是你亲娘交代了,不求你富贵,不求你能得金玉满堂,唯独愿你能安乐一生,那些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跟你其实没关系,你只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过日子,那就是最能让人安心的。” 她心疼地摸了摸玉青时渗出冷汗的小脸,轻声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是斗不过那些丧尽天良的狠人的。” “既然是有人寻仇来了,那咱们就避得远远的,只要是避开了,总能护住性命的。” 老太太的话可谓是在情在理,虽是无奈,却也是从实际考虑。 徐家根深树大,若是真的与皇后母族有牵扯,那更是环上了半个汴京城的世家大族。 这样的仇人,怎会是一个农户之女有本事抗衡的? 别说报仇,能在这样的仇人手底下求得一线生机,那都是老天爷额外开了眼,否则玉青时也不可能有机会活到现在。 可玉青时跟老太太从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 旁人不招惹她也就罢了,无利益对冲时倒也不是不可相安无事。 可若是有了恩怨在前,那就不是可以忍的。 她忍不了。 也不会忍。 她一直觉得自己上辈子有那样的结局是自作自受,自食恶果罪有应得,虽是有仇可叙,可也没什么执迷的必要。 故而侥幸重活一世,也没多想上辈子的糊涂账,一心想着窝在此处安然终老得了,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可。 可若真相不是这样的呢? 有人在一步步地引着她走向一个绝对的死局,有人在大戏开始的第一幕就让她深陷死地。 她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件事都在有心人的算计之中。 甚至还牵扯到了亲娘的命…… 这样的仇,让她怎么忍? 沉默不过在瞬息之间。 玉青时很快就凭借着强大的自制力冷静了下来。 她抬手用力搓了搓脸,努力勾着嘴角扬出个不明显的笑,闷声说:“奶奶,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我会好好活着的。” 玉青时主动开口的时候不多,也不是个话多的人。 可一旦说出口的话,多数都是会认真做的。 老太太闻言神色轻松了不少,喊了一嗓子示意蹦在前头的春草和元宝歇会儿,坐在她的旁边无奈道:“这些事儿元宝是不想告诉你的,可事到如今说透了也好,也省得我心里总是惦记着什么,怕自己哪一日就咽了气,都没来得及跟你说清你的来历。” 玉青时眉心微蹙正想反驳,可不等开口就听到老太太忧心忡忡地说:“对了,你说有人在找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你在外头遇上了什么麻烦?来的是什么人?” “你确定那是害你的吗?” 玉青时捋了捋思绪,从乱麻似的脑子里抽出一条较为清晰的条理,托着下巴说:“我之前进城的时候凑巧碰见有人拿着我的画像在寻人,跟在背后瞧瞧听了几嘴,说是找到我就要杀了我,这才匆匆决定搬走。” 她脸上露出些许愧色,低声说:“奶奶,我之前没说实话,是怕你不同意搬家,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你别怪我。” 秦老太满门心思都在找玉青时的人身上,哪儿还顾得上这个? 她哭笑不得地拍了玉青时的肩膀一下,惩罚似的在她的眉心点了点,没好气道:“你做得对,我怪你做什么?” “事关性命,不可声张,你处理得很好,这有什么可怪的?” 她说完抬头看了看前头蹲在草地上的两个娃娃,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儿于渊知道吗?” 玉青时微微失神,摇头:“不知道。” “我……” 心里更深处的隐忧不好直接对老太太说,玉青时索性就选了个含糊的说辞,低着头说:“我怕他跟着咱们会遇上麻烦,就没让他跟着。” “他也不知道咱们要去哪儿。” 老太太心里很是满意宣于渊这个人,也有心想把玉青时托付给他一辈子。 可再好的孙婿,也比不得孙女儿的性命重要。 她几乎是听不清的笑了一声,低叹道:“罢了。” “也是儿女间的缘分。” 缘分到了,谁都拆不开。 可要是缘分不到火候,那大约就只能是平白错过了。 玉青时不欲让老太太想到更深的地方去,估摸着休息得差不多了,索性就扶着她站起来说:“奶奶,前头就是向林镇,咱们先过去找地方落脚,然后暂时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老太太得知有人要对玉青时不利,恨不得直接从南搬到北地去,最好是躲得越远越好。 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这里会不会离秦家村太近了?” “要不咱们再往远走走?” 听出她话中紧张,玉青时好笑地摇摇头。 她说:“不走了。” “这里距凤阳县不远,等这阵风声过去了,咱们就搬到凤阳县去。” 她事先在村里大肆宣扬即将举家搬到凤阳县,最后走的时候却选了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若真的有人在后头追她,肯定不会想到她会真的折回凤阳县。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其实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215章 这地方出过什么事儿? 向林镇虽是个镇,可地方的确不大。 唯一的好处就是处于各地交界之处,每日来往的外人多不胜数,多出几个生人面孔对这里的人而言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寻常事儿。 不管是河道还是官道都四通八达,一旦有什么动静,不管是从哪个方向走都很快,而且不会引起太多无关之人的留意。 辗转多日,心神一直紧绷着,哪怕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实际上谁都累得不轻。 元宝被春草拉着往前走,两只脚动弹着没停,可眼皮子都快耷拉地粘到了一起。 秦老太和春草的面上也是遮掩不住的疲色。 万幸来此的人多是奔波的旅人,这副神态瞧着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玉青时随意找了个人问清方向,入了镇口就找了家坐落于街尾上的客栈暂时落脚。 匆匆吃了些客栈里提供的饭食,秦老太就带着春草和元宝进屋歇下了。 她在屋子里对着水盆的水面,用一块棕色的头巾把头发包成妇人的样式,又捡起碳块把脸上的肤色涂抹得更黑了些。 再好的容色也得靠收拾打扮,脸上涂成了黑炭,再绝色的脸也成了不会被人多看的灰土豆。 此时的玉青时看起来也就跟常见的村中农妇没什么区别。 绝对不会惹眼。 她对着水面反复端详,确定没什么差漏,又冷着脸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把所有能查验的东西都查验了一遍,确定没什么不放心之处,这才轻手轻脚地把门拉拢,轻轻地走了出去。 客栈里人多眼杂,在这样的地方长久盘桓绝对不是办法。 按她的设想,怎么也要在向林镇待上数月,还是需要另外找个合适的地方才好。 换作寻常人在这种时候,找藏身之处的第一选择肯定是越隐蔽越好。 可玉青时的想法恰恰相反。 大隐隐于市。 人越多的地方,能打听到的风吹草动也就越多。 只有藏在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才会有先发于人的可能。 镇上来回流动的人多,往外赁的房屋也不少。 包打听听完她的话,露出惊喜之色呦了一声,拍着大腿说:“哎呦喂,您找我可真的找对人了!” “您说的那种宅子,我现在还真的知道一个!” 大约是买卖不好做,没等玉青时答话,这个自称是孟六的包打听就要急吼吼地带着她去看宅子。 玉青时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 孟六的嘴上也没闲着。 “我要带您去看的那个宅子可了不得,就在正街后头,左邻右舍都是做买卖的人家,跟镇上最大的镖局就隔了一道墙!” “您想啊,住在别的地方还免不得要担心有没有小偷小摸的混子来做鬼,可住在镖局的后头,哪儿会有这样的担心?啸清镖局里养着上百个好手,日日夜夜都在围着那地方打转,别说是心里有鬼的,就是动了龌龊念头的混子,都不敢往那地方蹿!你一分银子不花,就能平白得了那么些好手的庇护,这可是砸银子都不见得能有的好事儿!” 玉青时闻言眉心微皱,沉沉道:“距镖局这么近,人来人往的,岂不是太闹腾了?” “您这话可就说错了。” 孟六认真道:“谁不知道啸清镖局的规矩最是严苛?就算是跟官府的衙役比起来,那也是半点不差的!” “您放心,镖局里虽然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可这些男人都规矩本分着呢,只会是免费给您看家护院,绝对干不出打搅别人家日子的事儿!” 像是怕玉青时不信,孟六谨慎地转头左右看了一圈,用手掩住半边嘴,小声说:“您真的不用担心,早些年镖局里有人不老实,险些糟践了别人家的好姑娘,结果您知道怎么着了吗?” 玉青时很给面子地笑了笑,从善如流道:“怎么着了?” 孟六露出个心悸的神色,悻悻道:“那个不守规矩的人直接被总镖头抓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生生打断了浑身的骨头!最后还被剁了两只手!” 血淋淋的例子在前头摆着,心里再不安分的人也只得是收了不安分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埋头做事儿。 所以这么大个集结了江湖上各色人物的镖局在此竟没成一方之害,反而是成了不少人心中不花银子的护院。 玉青时静静的垂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孟六还在一味地吹嘘啸清镖局的好处。 等到了地方,他站在一扇挂着蛛网的门前,从怀里掏出一大串铜制的钥匙,从中选出一把捅入锁眼,用力把木门推开,伸手挥了挥眼前弥漫的灰,带着玉青时走了进去。 孟六这人极为油滑,嘴上也一直都在跑马,三分的好处愣是能说出八分的绝佳,玉青时见多了这样的人,心里也没把他夸大其实的话当回事儿。 可进了门随意一扫宅子里的摆设,她意外发现这人嘴上跑的马有些竟然也是真的。 这宅子的确不错。 左右两处都是住家户,多是做买卖的当地人。 门前有一条不宽的小巷子,巷子的这头是大门,另外一头就是被孟六吹得上了天的啸清镖局的后院大墙。 白日里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少,甚至还能听到娃娃的哭闹。 可入了门,外头的声音就隔了个七七八八,真的住下也不会觉得吵闹。 宅子不算大,两进两出。 比起在秦家村的小茅屋,宽敞了很多,住她们这几个人也绰绰有余。 更难得的是屋内的摆设竟然是齐全的。 床铺桌椅,杯盏碗碟一应俱全。 若是真的在此住下,倒是省了添置琐碎玩意儿的麻烦。 只是…… 玉青时随意用指腹在桌面上滑了一下,看着指腹上多出来的厚厚尘土,要笑不笑地说:“这地方出过什么事儿?” 舌灿莲花的孟六猛地打了个顿,险些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咽下去。 他脸上充斥着说不出的尴尬,搓着手讪笑。 “您这话,从何说起啊?” 玉青时弹了弹手指把指腹间的灰尘抹去,漫不经心地说:“这宅子地段不错,布局也还行,前头是正街,左右都是住家户的邻舍,再加上镇上来往的人多,按理说不难往外赁。” “可瞧这阵仗,这宅子起码好几年不曾有人住过了。” 一个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宅子,在一个人流复杂的地方,却始终赁不出去,除了是这宅子本身的原因,还能是什么? 第216章 闹鬼的宅子 孟六没想到玉青时会如此敏锐,愣了半晌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干巴巴的笑,听起来活像是被捏住了嗓子的大公鸡。 他这副欲盖弥彰的神色说明了很多,玉青时不假思索拔腿就要往外走。 孟六见状急了,赶紧追上来苦笑道:“嫂子嫂子,您先别着急,听我解释解释啊!” 玉青时此时是年轻妇人打扮,他为套近乎叫一声嫂子倒也没什么。 玉青时站在门边,谨慎地搓了搓袖口中藏着的纸包,眉梢微扬。 “你想解释什么?” “嗐。” 孟六苦哈哈地扯了扯嘴角,头疼道:“您还记得我刚刚跟您说,啸清镖局前些年闹出来一桩事儿吗?” 玉青时无声颔首,不解道:“跟这宅子有什么干系?” 孟六更是笑不出来了,一叹三摇地说:“那险些被糟践的姑娘,就是这宅子里土生土长的。” “虽是没被真的糟践了,作恶的人也被总镖头处置了,可到底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那姑娘耐不住心中悲愤,没两日就挂在房梁上死了。” 姑娘的爹娘触景伤情日日啼哭,啸清镖局的总镖头自认错在自己没约束好底下的人,索性就拿了一大笔银子把这宅子买了下来,添作自己的私产,顺便在别处给那姑娘的家人安了宅院,这里就此空了下来。 走镖之人四处游荡,居无定所,总镖头也没个家室,这么个宅子空也就空了。 可问题是死了的姑娘年岁小,满打满算才堪堪十四。 又不是好死,往外一传,就都说这宅子不干净,有冤魂在此徘徊。 人们一打着宅子门前路过,就免不得要想起那桩堵人嗓子眼的糟心事儿,额外着还得对一墙之隔的啸清镖局指指点点。 总镖头是个讲究人,觉得长此以往对镖局的名声不是好事儿,干脆就托了孟六,说是合适的话赁出去也好。 有人住进去了,就没人会想起之前的糟烂事儿了。 可想法是想法,践行起来却格外的难。 向林镇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有点儿什么风言风语不到半日就能从镇口传到镇尾,还能顺着风再倒腾一个来回。 这宅子闹鬼的事儿一直被人们记着,茶余饭后没事儿的时候总要拎出来说道几嘴,有心想赁宅子的人一听说这事儿,心里纵然是有再大的满意也开始疯狂打退堂鼓,哪怕是多花些银子,也不会选择此处。 一来二去的,好好的宅子就这么一直空成了如今这模样。 见玉青时垂眸不言,孟六有些急了。 他讨好地笑笑,小声说:“嫂子,您是明白人,我也不跟您说多余的糊涂话。” “这宅子是闹出过一桩不那么好的事儿,可人死如灯灭,灰飞烟去了哪儿还有什么鬼神?” “凡夫俗子是信这鬼鬼神神的说道,可这玩意儿哪儿就值得一信呢?” “而且您别看向林镇地方不大,可耐不住来往的人多啊!这么一处宅子,在别处怎么着一月也三百文,合计下来一年就是三两多的雪花银!可林总镖头不缺银子,之前也放过话,说要是有人看上这宅子,一年只要一两银子!” 他激动地竖起一根手指,来回地在玉青时的眼前晃悠,强调道:“一两银子,就能赁这么大的宅子一年!这样的好事儿,这样的好事儿上哪儿去也是寻不着的啊!” 见玉青时默然不语,孟六着急得很是真心实意。 他自称是向林镇上最能耐的包打听,大小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可林总镖头把这宅子托付给他足足小三年了! 三年,这宅子还没赁出去! 这宅子要是砸在他手里,他往后还怎么在外头宣扬自己的能耐啊! 一两银子对于这样的宅院而言,的确是不多。 不过玉青时看重的也不是银钱的多少,而是这个宅子的位置。 她刚刚来的时候留心听了,左右邻舍家中似乎都喂了看家护院的狗,白日里倒是不显什么,可一旦入了夜,有生人闯入定会引起狗吠。 一墙之隔的啸清镖局日夜都有专人巡守,后头起了什么动静,前头一定会有所反应。 万一真的有不识趣的追撵到此处,只要稍施手段引起镖局内的动荡,就可借镖局中人的手把来人阻在此处,有心想藏的人也可顺势趁乱溜走。 前有免费可借用的人力,后有不起眼的小门可转入最大的闹市之中,前断后路两厢齐全,这样的地方可不好找。 玉青时眸光微闪定了主意,沉默着转身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孟六见状心知有戏,夸赞起来更加卖力。 还没等付银子,他就拍着胸口保证说这宅子里剩下的所有东西全都让玉青时自己处置,甭管是用物还是别的,反正只要玉青时定了把这里赁下来,那都是玉青时自己的了! 玉青时不是个性子琐碎的麻烦人,心里有了想法,当即就点头应了孟六的奉承。 时隔三年终于是把这烫手的山芋扔了出去,孟六高兴得不能自已,乐颠颠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还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了一盒子印泥,当场就要与玉青时定租赁的契约。 他是个全乎人儿,得了银子也不着急走,忙前忙后地要帮着张罗收拾,不知从哪儿摸来个掉渣的大扫帚,大开大合地扫地,扫得满室灰尘飞得让人睁不开眼。 玉青时用手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皱眉说:“你不急着走?” 孟六答得不假思索:“我得帮您把这儿收拾利索了才能走啊!” 玉青时对此没什么意见,神色淡淡地点头。 “也行。” “那你先收拾着,明日一早我来这里找你取钥匙。” 孟六的嘴咧到了耳朵根,想也不想地连连点头。 “您放心,我一定给你把地都扫干净咯!” 玉青时笑笑走了出去,正想着折回客栈时,在巷子口遇上了一个身形看似文弱的白衣男子。 男子长眉入鬓,目若朗星,手里还拿着一柄泼了墨的折扇,看着不像是这小镇中能有的人物,倒像是汴京城中常见的世家子。 他见玉青时迎面走来探扇浅笑,很是和气地收了折扇往边上让了半步,目光也很避讳地垂了下去。 巷子实在是窄得过了头,玉青时不得已与男子擦肩而过,疾步而去。 等她快步走远,白衣男子手中折扇哗一声展开,盯着玉青时的背影,眼底闪烁出点点玩味。 第217章 刀有双刃 正在院子里激情扫地的孟六擦着脑门上的汗冲了出来,见着白衣男子啊了一声,激动道:“林总镖头!” “您这宅子我给您赁出去了!” 林清闻言眉梢微扬,好性子地笑了。 “你可跟人说清了此处的来历?” 孟六用力点头,认真道:“我办事儿您还不放心吗?” “我都跟那个嫂子说清楚了,她说不介意才定的契!” 他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林清的跟前,把怀里小心藏着的契拿出来给林清过目。 林清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在上头转了一圈,用折扇挡住孟六递银子的手,懒洋洋地说:“这银子赏你了。” 孟六牵一回线能得的赏银不多,乍一下得了一两银子,高兴得牙花子都龇得满脸都是。 林清笑笑用手慢条斯理地把折扇折好,笑道:“赁宅子的是刚刚出去那个姑娘?” 孟六点头又摇头。 他好笑道:“总镖头您看错了,那人瞧着都多大年纪了,哪儿还能称一声姑娘?叫一声嫂子还差不多!” 他小心翼翼地把银子藏好,一口气叹得忧愁辗转,愣是把林清逗得勾起了唇。 他说:“我听说那个嫂子家里刚死了男人,带着两个不大的娃子还有一个老的,在家里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这才奔出来寻个活路,听她那意思,大约也不过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可瞧着愣是像个三十奔外的!” “男人是家里顶门立户的顶梁柱,顶梁柱塌了,日子一磋磨,根骨再好的姑娘也得被磋磨成婆子。” 林清不可置否的弯唇轻笑,眼底深处闪烁着的是孟六看不懂的戏谑。 刚刚打眼对面过,稍微一晃他看了个大概。 玉青时虽是用炭块费心修了容色,可到底是不熟这一门道,只能修个大概。 糊弄糊弄孟六这样的人倒是足了,可在真正的行家面前,她那点儿手段就不值得多看了。 那人年岁尚轻,绝对不过二十。 而且眉眼轮廓绝佳,若是洗去脸上那些碍眼的脏污,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其貌不扬的婆子? 只怕不尽然吧…… 林清这人虽是凶名在外的镖头,可只要是跟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这人脸上的笑就跟画上去的似的,从来就没有散的时候。 故而见他满脸堆笑,孟六愣是没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难得见林清一面,又想着讨好,正准备把手里碍眼的笤帚扔了好好奉承几句,结果话还没出口,从大墙的另一端就冒出个黑乎乎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扒在墙头上看着林清的后脑勺,小声说:“爷,那位又来信儿了。” 林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面上笑色不减,可眉眼深处却无端添了一抹阴沉。 “要找的地方都帮他找了,说了没有他要找的人,他有完没完?” 来传话的人是林清自小一起长大的心腹,见他动了怒也不真的很惧,缩了缩脖子就说:“这我哪儿知道?” “不过瞧情形那位催得挺急的,您要不回来瞧瞧?” 孟六左右看看觉得不太对劲,很是识趣地变成个鹌鹑不敢言声。 哗一声折扇展开,林清捏着扇子用力扇了扇,脚尖点地无风自起,一下就跃到了两丈高的大墙之上。 孟六看不到的地方,刚刚还满脸笑意的林清脸冻成了冰块。 他劈手从身边的人手中夺走一封信,拆开看了一眼眉心就开始突突地跳。 “找找找,连个画像都没有,我上哪儿去帮他找人?!” “宣于渊是一不小心被人拐走了传根的儿子吗!急得上房揭瓦的,有本事他自己去找啊!” 递信的人无端被吼,眨巴着眼一脸无辜。 林清刚直唤那位爷的名儿,他可没这样作死的胆儿。 他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瓮声说:“来传信的人说,丢了的是三爷的媳妇儿,不是儿子……” “媳妇儿?!” 林清讥诮十足地扯着嘴角呵了一声,没好气道:“就宣于渊那样儿的,还能有媳妇儿?” “哪家姑娘脑子里灌了泥能看得上他?!” 他怒得不能自已,发泄似的在原地转了几圈,末了气冲冲地把信往怀里一塞,横声横气地说:“去帮他找!” “去找有没有一个姑娘带着两个孩子一个老太太的!现在就去找!” “可是……” “哪儿有什么可是?” “他说的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有什么不好找的?!你……” 林清吼到中途怒音戛然一止,不知想到什么表情突然就变得很微妙。 一个姑娘,带着一个老太太。 还有两个孩子。 刚刚孟六说,那个赁宅子的人好像就是这么些人…… 会不会? “难道真的这么巧?” “什么这么巧?” 林清没心思回答随从的话,摆手说:“你找几个人盯着后头那宅子,看看明天搬来的人都有几个,跟咱们接到的消息是不是对得上。” “另外马上派人将镇入口和出口的地方守住,在宣于渊的人到之前,盯紧了那几个人的动向,绝对不能跟丢了。” “对了,宣于渊说他要找的那人谨慎得很,只怕是不好对付,记得叮嘱下去,轻易别打草惊蛇,等宣于渊的人到了再说!” 随从不知他这样的安排是何意,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说好,拔腿就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冲了出去。 林清晃着折扇转头看了大墙之后的方向一眼,面上满是不可说的莫名。 宣于渊费了吃屎的劲儿都没抓着影儿的人,难不成真撞到他跟前了? 这样的好事儿,真是他能遇得上的? 林清神色莫名地摇着折扇走远,玉青时对此全然不知。 她就算是心有九窍,也的确是不会想到,徐家的人没来找自己,来找的人是更神通广大且无所顾忌甚至还怒火中烧的宣于渊…… 她回到客栈的时候,睡着的人还没醒。 她也没出声,在被磨起了毛边的椅子上坐着,静静地看着挤在一张床上的三个人,心思在泛着微光的空气中无声飘远。 芸娘不会骗她,秦老太也不会。 她们说的话就等同于是自己不知道的真相。 多年前的往事藏着不为人知的血腥内幕,稍微掀起一角就露出了内里无声的狰狞和人心的可怖。 摆在面前的两条岔路一时让她不禁失了神。 她无所谓自己被愚弄了半生,也不在乎那些烈火烹油似的繁花富贵,可有些东西真的是她不在乎就可以避免的吗? 这次来的是徐伟,还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道上,没来得及给她造成任何麻烦。 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不得不带着家里人连夜躲走。 可万一下次来的是更难以对付的人呢? 万一下一次没了这样的好运气,根本来不及躲又该怎么办? 她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刀有双刃,权亦是如此。 一方伤人,一方伤己。 藏在暗处的敌人穷追不舍,刚刚知晓的杀母之仇就在眼前。 她若是来不及去抓住那个刀柄,唯一的后果就是被迎面剁下来的刀刃剁成再也捡不起来的肉泥。 人死灯灭,等她都死了,谁来护着这一家老小?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如自己生母一般被害惨死,甚至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吗? 不…… 不行。 玉青时难掩挫败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用力在脸上狠狠搓了一把,喃喃自语:“不可以。” “谁都不能伤他们……” “那把在虚空中的刀,刀柄必须在我手里。” “谁来都不行。” 第218章 这里可不是最好的归处 屋子里睡着的三人醒的时候,玉青时已经亲自去厨房里拿来了当日的晚饭。 秦老太忙着往元宝和春草的碗里夹了些菜,见碗尖堆满了才转头对玉青时说:“迟迟,在这地方住一日要花多少银子啊?” “咱们要在这儿住多久?” 老太太活了一辈子,唯一发愁的就是银子。 一想到要往外花钱就心慌得不行,生怕哪一日就揭不开锅。 玉青时伸碗接住她筷子上夹着的菜,轻笑道:“明日咱们就搬出去。” 老太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不住点头赞同道:“行行行。” “还是搬出去好。” “其实现在外头天儿暖和,咱们就是在外头随便找个地方窝一窝也是行的,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 讲究些日子是舒服,可舒服了就得消耗银子。 家中虽是玉青时当家做主,可自家的家底有多薄,老太太心里还是有数的。 她想着玉青时之前在路上说的话,顿了顿就说:“等明日搬出去找着地方落脚了,我就去外头寻摸寻摸,看能不能找个散活儿,哪怕是一日赚不了多少,起码做上一日能换几个馒头,那也是能吃饱了救人命的东西。” 元宝的脑袋还在碗里埋着没拔出来。 春草反应快些,三两下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抻长了被噎着的脖子咳嗽了一声,紧忙说:“我也可以出去找事情做!” “姐姐你放心,我手脚利索,哪怕是随便找个饭馆儿帮着洗盘子都是行的!” 元宝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吃的咽了下去,见状赶紧跟着表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我也可以!” “我我我……” 他唔了半晌没想到自己能做什么,可还是不愿落于人后,涨红着脸说:“我什么都能做!” “不要工钱都可以,只要管饭就行!” 眼看着这老老少少的都开始琢磨怎么养家,玉青时不由得有些好笑。 她手腕翻转筷子头点水似地在春草和元宝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不用你们操心,住的地方我已经找好了,别的也有我想法子,你们只要安安生生地在屋子里待着就行。” 春草不放心地眨了眨眼,可她本能地信任玉青时的话,愣了愣就低头继续扒饭。 反正她能出去做工,也能想办法往家里顺点儿吃的,现下玉青时不同意,过几日她说不定就松口了。 秦老太大约也是这么想的,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元宝扭着脖子左右来回看了一圈,见大家都不说话了,也默默地低下了脑袋,继续把脸埋到碗里。 往日吃过饭,这几人总要出去遛遛弯。 可今时不同往日。 向林镇对她们而言是一个绝对陌生的地方,再加上形势不太对,贸然出去说不定就会惹出什么多余的麻烦来。 哪怕是性子最活泛的元宝也老老实实地蹲在了屋子里,趴在桌上跟春草用手指头蘸着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 玉青时三言两语把自己找到的宅子跟老太太说了说,把她眼里的不安强行安抚下去,靠在椅背上望着眼前的这几人默默失神。 坐以待毙只有末路绝境。 她不能一而再再三而地退了。 只是想大大方方地回到侯府重拾自己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将那柄利刃握在自己手里,暂时还不到时候。 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设法把自己的消息透露给定北侯的人,让定北侯知道自己的下落,直接与定北侯的亲信搭上线。 徐家的人想害她,那府中所有的人或许都想对她不利。 可有一点玉青时心里是很肯定的,定北侯,也就是她血缘上的亲爹当真是真心实意想把她寻回去的。 上辈子她稀里糊涂地被人带回定北侯府,传闻中可止小儿夜啼的定北侯见着她就落了泪,因心中存着亏欠之意,更是事事都顺着她,恨不得把所有她想要的都捧到她的面前来哄得她开心。 若非得了定北侯的偏宠,拿捏住了他对自己的亏欠之心,她那时候不会那么顺利地在侯府中立足,也不会养成后来那贪得无厌不知满足的性子,以至于被人利用闯下塌天大祸。 侯府中的人,除了定北侯外,她一个都信不过。 只是…… 想让定北侯的人发现自己,这事儿不能办得太刻意,否则有失先机。 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急。 玉青时转念间就定了主意,脑中心念神转,屋子里的三人谁也没察觉到半分。 次日一早,玉青时带着秦老太和两个娃娃沿着昨日的巷子往赁下的那处宅子里走。 出人意料的是,宅子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的。 迈步而入,玉青时的眉梢意外微扬,像是没想到一夜过去,这里竟能被收拾得焕然一新。 孟六昨日献殷勤,拎了把扫帚说是帮玉青时打扫,其实只是为了讨好,免得玉青时临时再反悔。 他想着随便折腾折腾,把大面上的灰扫得差不多就走。 毕竟他号称是向林镇里最能耐的包打听,又不是最有本事的包打扫,清扫整理这活儿本就不应该是他干。 可他昨日还没放下扫帚锁门出去,就被去而复返的林清阻在了门前。 林清出手的大方程度就跟他的好脾气一样让人难以拒绝,面对多出来的一两银子,孟六二话不说转身抓起被扔到地上的扫帚,吭哧吭哧的就开始卖命狂干。 一两银子,一夜不歇。 等今早天儿明时,他累得两眼通红,手里的扫帚生生都扫得秃了脑袋,擦洗的黑水也换了一盆又一盆,功夫不负有心人,昨日还废弃得让人不忍多看的宅子也变了一个模样。 玉青时显然是没想到他能如此用心,脸上泛起一抹来不及掩饰的讶异。 孟六累了一宿连口囫囵气都没顾得上喘,这会儿脑子里嗡嗡嗡地发着懵,也没注意到玉青时眼中的愕然,满脸堆笑地说:“这屋里屋外我都收拾利索了,大体上瞧着是差不多,可细微处只怕是还有不足,您四处转着瞧瞧,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您直接说,我立马就去给您收拾咯!” 玉青时脚步很是微妙地顿了顿,笑道:“我瞧着很是不错,有劳费心了。” 孟六得了这么一句话就知道怀里的这一两银子是彻底揣踏实了,明明累得喘气都费劲儿,笑得却比连着吃了三碗大肉的人还志得意满。 “不麻烦不麻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说完把怀里的钥匙掏出来双手递给玉青时,说:“您既然是瞧着满意,那我就不在此打搅您了。” “这是大门的钥匙,还有其他门的钥匙都在这儿呢,您仔细收着。” “还有就是,这宅子您安心住着,要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或者是修个瓦补个墙什么的琐碎活儿,您也不必跟我客气,直接上之前寻我的那地方叫我来就是!” “只要您开口了,甭管是啥活儿,我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玉青时收下钥匙含笑点头,目送着孟六转身出门。 春草和元宝见着生人在时都很拘谨。 等人走了,春草忙不迭跑过去把门关上,后背贴在门板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宽敞明亮的屋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姐姐,咱们以后就住在这儿吗?” 玉青时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了一眼,眼底泛起丝丝无人能知的复杂。 “暂时先住下,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毕竟…… 照她的计划,这里可不是最好的归处。 第219章 鬼神如何可怖得过人心? 秦老太一开始还琢磨着随便找个草棚落脚都是好的,见着眼前的大宅子,惊得愣是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头先孟六在时,她不好张嘴问,等人一走,就着急地拉住玉青时的手小声说:“迟迟,这么大个宅子,赁下来得花多少银子?咱们……” “奶奶。” 玉青时笑笑打断她的话,竖起一个手指头晃了晃,眉宇间泛起一抹少年人特有的得意,学着老太太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一两银子一年,不贵。” 老太太张大了嘴啊了一声,茫然得难以置信。 “一两银子一年?” “这么便宜?” “对啊,这宅子几年前出过一桩龌龊事儿,主人家忌讳就想便宜些找人住着也好多些生气,这才便宜了不少。” 老太太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两个孩子也还小,玉青时不欲在这上头多说,含糊带了一句。 老太太本就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朽骨,对生死之事看得比玉青时想象中的更为淡泊。 大约是猜到了玉青时没明说的是什么,她无奈地笑了一声,摇头说:“都说鬼神可怕,可鬼神再可怖,又哪儿能可怖得过人心?” “活着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活一世,生死之事是常态,这有什么好顾忌的?” 找着了合适的暂居之所,老太太心里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看起来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故而言语间也带着几分不可捉摸的浅笑。 玉青时闻言无声微怔,默了片刻禁不住笑出了声。 是啊,鬼神怎会可怖得过人心? 阴曹地府间最凶恶的鬼神都不曾在青天白日造过杀孽,净手染赤血的,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 老太太的想法和玉青时的差不多。 有些不清不楚的事儿,大人知道就罢了,没必要详细说了让小娃娃跟着惊风受怕。 春草和元宝难掩激动地在屋子里窜来窜去,脆生生的笑声散得满院子都是。 老太太怕他们摔着,赶紧跑过去拉住两个娃娃的手,牵着进屋一间一间地查看,笑声也是一直都没能止住。 托了孟六勤勉的福,这宅子被打扫得整洁一新,就连锅碗灶台都是涮洗干净了的,不用再多费心就能直接住。 老太太甚至还在厨房里找到了一筐子圆滚滚的红薯,晚饭稍微凑合一下就能解决。 玉青时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听着他们几个说着晚上的红薯怎么吃,等几人谈论得差不多了,这才说:“奶奶,我出去一趟,顺便买些东西回来。” 秦老太手里还握着个红薯,闻言茫然抬头,眼里藏着来不及掩饰的紧张。 她说:“要不我去吧?” “你还是少出去的好。” “不用。” 玉青时摇头笑笑,淡声说:“要买的东西不少呢,你不好拎。” “你们在这儿别出去乱走,我一会儿就回来。” 老太太心知拦不住,唉了一声点头说好。 玉青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春草和元宝,确定该说的都说了,推开大门迈步走了出去。 从这里出去的必经之道是大名鼎鼎的啸清镖局。 然后她在镖局的正门前,看到了昨日偶然碰见的那个白衣男子。 林清在此等候多时,暗含无声打量的目光轻飘飘地从玉青时的眉眼上滑过,赶在她察觉之前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神色如常地跟自己眼前的人继续说话。 他的动作太快又过分自然,就像是路人相逢一面而过。 玉青时的确是没来得及察觉什么,微微佝偻着肩背低着头就快速走了过去。 等人走远,林清的唇边立马就绽出了一缕意味不明的浅笑。 干巴巴站着被他假模假样训了几句的人忍不住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往玉青时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从嗓子眼里往外蹦出了几个只有林清能听清的气音。 “真的是她?” 林清手腕一晃,折扇轻展,笑得活像是一只偷了鸡的狐狸。 “大致是不会错了。” “给宣于渊的消息传了吗?” 被问到的人连连点头,小声说:“昨日您吩咐下去就传了,若是脚程快些,那位爷最迟后日就该是到了。” “后日?” 林清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幽幽道:“那趁着这两日的功夫,我可得好好谋算谋算。” “您谋算什么?” 林清抬起手用折扇在男子的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我帮了宣于渊这么大的忙,难道不值得他好生跟小爷说几句谢么?” 若只是想要个谢谢,他大约就不会是这副神情。 被敲的男子捂住脑袋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凉丝丝地说:“您这是老毛病又犯了,逮着谁有机会就想下手敲竹杠,可您别忘了,比起手黑那位爷与您不相上下,您上次还被他坑了呢。” 提起往事,林清的眼里闪过一丝羞恼,没好气道:“那是小爷我大意了!” “你以为那孙子这次还能有这么好的机会吗?!” 他恼羞成怒地哼了一声,晃着折扇慢悠悠地走远,轻飘飘地说:“机会千载难逢,这次我可得好生跟他说道说道。” “嗐……” “您这就是没被坑怕,还没长记性呢……” “闭嘴!不许说了!” …… 林清带着满肚子的盘算晃入人群,玉青时也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大致买全了短时内用得上的东西。 油盐米粮,被褥睡枕。 买全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她也没多停留,直接就折了回去。 回去的途中她仔细留心了身后,并未发现有任何人跟踪的痕迹,可等走到与大门一墙之隔的啸清镖局的后墙时,脑海中鬼使神差地闪过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心里不知为何就燃起了一丝说不出的古怪之意。 那男子站在镖局大门前与人说话时,虽是听不清说了什么,可站在门前守卫的护卫身形紧绷,神色极为恭谨,瞧着似乎是对这男子很是敬崇,甚至还有些说不出的畏惧。 那白衣男子是何人? 与啸清镖局比邻而居当真是个好主意么? 第220章 玉青时在哪儿? 玉青时眼中迟疑闪烁不过一瞬,等门板打开就消失了个彻底。 可入了夜后,她却独自一人端着一个装了水的木盆推开了大门。 夜色已深,巷子里空无一人。 她淹没在夜色之中,小心捏住勺子的把柄,沿着门前的墙缝把盆中装着的水舀起细细地洒了一遍。 水为无色,入土无痕。 淋了一圈也看不出什么痕迹,好像就没发生过这么回事儿。 木盆中的水见了底,玉青时随手把剩下的扬在啸清镖局的墙上,拎着个空了的木盆进了院。 大门重新关紧,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玉青时又拿出了一个质地有些糙的小瓶子。 瓶子里倒出来的黑色小药丸不知是什么,她的动作极为谨慎小心,甚至都没敢用手去碰瓶子里的东西,全程都在用筷子夹。 十颗黑色的药丸围着内墙埋了一圈,确定没有错漏的地方,玉青时才收了瓶子,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屋内的烛少顷就跟着熄了。 因心里盘算太多没睡着的林清正趴在墙头的一角,眯着眼往大墙的这一头看。 因墙的阻隔,他只看到了玉青时沿着墙根洒水的动作,忍不住茫然又不解地摸了摸下巴。 “她这是在做什么?” “搬新居了,遇水发财?” 被他踩在脚底下艰难支撑着他攀附墙头的人龇牙吸了一口气,闷声说:“谁知道呢?” “万一这是人家的家乡风俗呢?” 林清有些艰难地被这个说法说服了,感受到脚底下愈发剧烈的晃动,忍无可忍地用脚跟搓了搓,咬牙说:“你稳当点儿!” “别把我摔下去了!” 艰难支撑的人痛苦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压低了的哀嚎,生无可恋地说:“爷,我倒是想稳,可您怎么不想想自己多沉啊!” “我扛过的猪都没扛着您重!” “您空有一身绝世好轻功,想看什么自己飞上去不行吗?!” “怎么就非得揪我来踮脚底呢?!” 被拿来跟猪比轻重,林清心恼之下用力在脚底的人肩上蹬了一脚,听到一声生不如死的惨叫才心满意足地跃到地上站好。 面对充斥着无声诘问的幽怨眼神,他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什么?” “宣于渊特地说了,这黑黢黢的小姑娘性狡如狐,还警惕得很,不小心些万一被发现了打草惊蛇怎么办?” “要是再让她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了,我还怎么跟宣于渊那厮讨要好处?” “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底微妙意浓,扬起的一边眉梢甚至还透出了几分不可说的讥诮。 “我怎么觉得宣于渊那孙子是因为被这小姑娘甩开了,恼羞成怒这才跟我夸大其实呢?” “这小姑娘除了易容的本事差些,胆儿比别人都额外大些,美人根骨比寻常货色更佳些,还能有什么本事?” “她连武功都不会,哪儿来的脱天的能耐?” 他自顾自地分析了一通,折扇一合很是笃定地下了结论。 “宣于渊肯定是被美色迷了眼,大意失荆州,这才故意夸大她的能耐,想藉由此来开脱自己的无能。” “没错,一定是这样。” 林清丝毫没有意识到那被定义为遇水发财的水在一日后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惊吓和麻烦,还在为自己煞有其事的分析感到很是自得。 被迫站着听他分析的人还在龇着大牙揉肩,挤眉弄眼地啧了一声,说:“那照您这么说,咱们大半夜的不睡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随便找两个人盯着不就行了?” 林清笑了笑,露出个此言有理的表情,满意道:“让人看着,咱们去书房。” ??? “书房?!” “爷,这都什么时辰了,您……” “虽然任务的难度不大,但是我还是觉得刚刚想出来的条件便宜宣于渊了,咱们回去再接着想想。” …… 能有机会坑宣于渊,用林清的话来说,那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为了抓住这个机会,他可谓是拼到了极致。 他书房里的烛亮至天明不熄,等到外头的人声都喧嚷起来了,他才忍着困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手把折扇插入后腰溜溜达达地去睡觉。 日头逐渐从东偏向西。 日暮落下时,他还正睡得安稳。 可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头砰的一脚踹开,因来人用力过度,原本很结实的门板瞬间变成了不堪一击的朽木,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还有几块不怎么安分的碎木咣当一声就砸到了林清的身上。 林清脑子还没清醒,听见巨响的刹那手的动作飞快,平日里无害的折扇唰的一声迎着门的方向飞了出去! 杀机四溢。 来人侧身避开露出冷刃的折扇,想也不想踢起地上四分五裂的木板朝着林清的睡脸踹了过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睡?!” “给老子起来!” 林清没入枕头底下的手闻声而顿,转头看清站在门前的来人,脸上堆满了不可言说的一言难尽。 “宣于渊,青天白日的你犯的什么大毛病?!” “你有病吧进门就把我的门给踹了!” “我告诉你今儿不把这门给我补好了,你就……” “哎呦我去!” 林清一嗓子还没嗷完就被破风蹿来的宣于渊双手揪住了衣领,猝不及防之下直接从床上被拎得站了起来! 在门前早已目瞪口呆的人默默抬手把掉在地上的下巴强行托了回去,有志一同默契十足地纷纷转身背了过去。 大白天的就开始装集体眼瞎。 死一样的寂静中,林清被拎着衣领脚不沾地,挥舞着胳膊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宣于渊阴恻恻地说:“人在哪儿?” 林清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宣于渊这通撒疯是为什么,表情突然就变得像生吞了抹布一样复杂。 他舌头打结似的连着咽了几口口水,赶在宣于渊炸毛把他直接掐死之前无言道:“就为这个?” “你……” “就为了一个随便抓都能抓到的小姑娘,你居然把我当咸鱼拎?!” “宣于渊你还有没有良心?!” 面对他掺杂了震惊斥责愤怒和惊悚的复杂眼神,宣于渊一点儿理会的心思都没有。 他被玉青时耍了多日在水上漂了数个日夜,这会儿距离疯大概就只剩下了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如果林清也是耍他的话,下一秒他估计真的就要疯到拆房子了。 他两耳不闻如风似雨的质问,很执拗地盯着林清因过度愤怒而震颤的眸子,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中往外挤字:“别废话。” “玉青时在哪儿?” 第221章 你就不能找个温顺些的媳妇儿吗? 一刻钟后,林清昨晚趴的墙头上又多了一个双眼赤红的人。 两人的脚底下分别踩着一个痛不欲生很想犯上的人影。 林清小心地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一巷之隔的宅门,抬了抬下巴,用气音说:“喏,就是那儿。” “你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 宣于渊手掌撑着墙面稍微往上蹭了蹭,把视线生生抬高了几寸,勉强挤进了宅门后的小院里。 院子里有人正在晒被子。 被子宽大,把人脸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后头,晃来晃去地惹得人心急,但怎么都看不清。 宣于渊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急得头上冒汗,偏生林清这厮是个没眼色的,卸了撑着的力气把下巴虚虚地搭在大墙上,语带唏嘘:“早些年你好赖也算是个人物,可怎么藏拙藏多了,还真把自己给藏傻了?” “连这么几个老弱幼都看不住,还生生让人折腾得在水上漂了几天几夜,愣是连根毛都没抓着!” “你说你,就算是藏拙也不能真蠢啊,要不是多亏了我,你还不知道要继续在水上漂到什么时候呢,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不想着好生谢我,还踹散了我的门,把我摁在床上抽了一顿,哪儿有你这么办事儿的?” “宣于渊你自己想想,你干的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吗?要不是我……” “闭嘴!” 宣于渊强忍急躁打断他的叨叨叨,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了玉青时被自己唠叨时内心的烦躁有多气人。 他不动声色地剜了很不识趣的林清一个眼刀,想到自己被玉青时耍着在水上漂的那些个日夜,气得眼珠子都一阵一阵地泛着疼。 他咬牙道:“少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知道玉青时有多难缠吗?” “要不是唐林机灵,我这会儿说不定还在床上做大梦呢!” 被称赞机灵的唐林咧嘴龇牙吸了一口气,痛不欲生地伸手握住肩上的脚踝免得这位爷一时怒得过了头不小心把自己摔下来。 林清茫然地眨了眨眼,奇道:“你说的玉青时,是那个把脸画得跟锅底一般黑的年轻姑娘?” 宣于渊正想点头,转念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阴恻恻地说:“你没事儿盯着她看什么?” “谁让你看了?” “朋友妻不可欺,这道理你都不知道?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清不过是随口感慨一句,不慎被宣于渊揪着小辫子就是一顿莫名其妙的迁怒。 他被训得两眼发直,张着嘴甚至忘了反驳。 宣于渊气不过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正着急想找机会蹿到那小院中去打探打探情况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的呼吸一下就停了。 是玉青时。 玉青时穿着一身很显老气的灰褐布衣,曾让宣于渊暗暗感叹如丝似绸一般的长发也挽成了妇人的样式。 眉眼五官在炭块的刻意掩饰下也没了那种惊为天人的艳丽,灰扑扑的的确像个锅底。 就她现在这样,扔到人堆里都不起眼。 就跟个寻常农家妇人没什么区别。 玉青时眼下的打扮跟在村子里时差别很大,换作是村子里的人来见了,不仔细看的话说不定也会被糊弄过去。 可能瞒得住别人的眼,却糊弄不了宣于渊。 宣于渊死死地盯着那张折磨得自己数个日夜不得合眼的脸,只感觉像是被人撬开了嘴硬生生往里塞了一块烧得火红的炭,烫得他从嘴到心都痉挛抽搐缩成了一团,难以喘息。 他设想过很多自己跟玉青时相处的场景,甚至还绞尽脑汁地去想怎么才能哄得玉青时答应跟他一起回盛京。 他零零散散地想了很多,却从未想过玉青时会扔下他独自跑了。 意识到玉青时扔下自己时,他的心口仿佛是被人用蛮力掏出了一个大洞,从心到肺全都凉了,全靠着喉咙里残余下的那口热气蔓延成了满腔怒火去漫无目的地找。 可他怎么都找不到。 这人仿若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留下半点让他可寻的痕迹。 他心里燃着看不见的怒火,被怒火驱使着向前,在找到人之前脑海中不知翻滚过多少种要狠狠收拾这人一顿的念头。 他甚至想粗暴地把人绑回去,最好是在脚上拴一道链子,把她关在只有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让她此生再也没法跑出去半步。 可在见到玉青时的刹那,那些可说不可说的阴暗念头轰然一下无声就散了,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不过数日未见,玉青时的脸颊就陷了不少下去,就连耳侧都多了一道弧度锋锐的侧影,腰间的衣带又好像也比之前多拴了半圈。 她瘦了。 她都瘦了,自己怎么舍得还让她难受? 宣于渊跟自己较劲儿似的掰着墙砖不动,喀嚓一声轻响,惊得正趴着看戏的林清猝然回头。 看清被宣于渊捏碎的那块砖,林清气得眉毛发抖。 “宣于渊,你……” 砰! 一声闷响,刚开了个话头还没来得及谴责的林清在猝不及防之下就被宣于渊猛地拽着摔下了墙头。 背对着墙根站着的唐林和林书没想到这两位真的能自相残杀到一起摔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滚成了一团的人,面带悚然地咽了咽口水。 林清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这么摔过了,面色扭曲地摸了摸火辣辣的后背,怒目瞪向宣于渊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宣于渊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宣于渊手上用了大力气,拽住还没回神的林清脚跟瞪地,猛地用力贴着地滑了一小截,后背稳稳地抵在了墙面上。 唐林刚要张嘴,意识到宣于渊的脸色不对立马就单手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朝着墙根贴了贴。 全程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林书见状,茫然之下本能地跟着动了动。 他刚贴着墙根站好,就听到墙的那一头传来了一道听不出喜怒的女声。 “有人在吗?” 疯狂扒拉宣于渊手的林清瞪大了眼,难掩惊讶地朝着墙的那一头看了过去。 玉青时察觉到这里有人了? 她怎么这么敏锐? 贴着墙根躲好的几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墙那一头的玉青时又试着喊了一声。 依旧无人应答。 好像刚刚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只是她的错觉。 玉青时皱眉看着眼前高达数丈的大墙,心中狐疑不减。 院子里的春草见了,有些紧张地跟着跑出去,小声说:“姐姐,怎么了?” 玉青时垂眸掩下眼中狐疑,笑得很是轻松。 “没什么,刚刚看到一个野猫跑了过去,出来看看。” 春草不疑有他,被玉青时安抚地揉了一把脑袋笑呵呵地进了门。 玉青时的视线重新落在大墙之后,自嘲道:“大约真的是我看错了。” 她说完好像就走了。 墙根下的几个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林清松了口气正想掰开宣于渊的手站起来,可不等有所动作,就被宣于渊再度捂着嘴摁了回去。 他刚跌回地面,紧挨着脚边的地方就多了一块碗大的石头! 石头落地一声闷响,除此外再无别的动静。 墙根下的几位齐刷刷地看着那块能直接把人砸死的石头,纷纷把舌头吞到了肚子里。 刚刚的脚步声是玉青时故意弄出来的动静! 她根本就没走! 要是林清真的站起来了,说不定这会儿就被那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得满头是血地倒下去了! 石头落地半晌无声,玉青时终于压下心头狐疑转身走了回去。 听到大门关动的响声,宣于渊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捂在林清嘴上的手。 林清猴子似的蹲坐在地上,盯着那块险些砸中自己的石头,表情很是愕然。 “宣于渊。” “你就不能找个温顺些的媳妇儿吗?” 第222章 上赶着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宣于渊倒是想找个温顺听话只喜欢自己的。 可问题是,玉青时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想什么都没用。 确定玉青时折回去了,明知道这墙挡着她看不见自己,可宣于渊还是不敢大意。 玉青时心思缜密,行事狠绝。 扔下他就跑这种事儿,她能干得出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这次好不容易把人找到了,他绝对不可能给她再对自己下手的机会! 他佝着背拔萝卜似的把林清从地上揪了起来,对着唐林打了个撤的手势,拎破麻袋一般拎着林清就朝着别的地方蹿了过去。 等进了屋,林清挣扎着甩开他的手,极力维持自己翩翩公子的姿态,用手挡在嘴边咳了一声,赶在宣于渊开口之前就说:“放心。” “镇子所有能进出的口都安排了人看守,那小宅子附近也有我的人盯着,只要是背上没长翅膀,她就跑不了。” 宣于渊听了这话神色也不见放松,阴沉着脸窝在圈椅里,冷冷道:“你确定都看好了?” 林清不满挑眉。 “怎么,你以为我是你,看个人都看不住?” 宣于渊无言以对地看了他一眼,充斥着疲色的双眼里满是不可说的阴霾。 终年打雁被雁啄了眼。 他的确是没把人看住。 林清跟他针锋相对小二十年,头一次见他这副神色,啧了半晌忍不住有些奇怪,欲盖弥彰地用折扇挡住嘴小声说:“话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带着这么多人,怎么还能让人跑了?” 凑得近了,他闻见宣于渊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水腥气有些头疼,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一步,意味不明地看了唐林一眼,很是意外。 “就算你被色所迷瞎了眼,可唐首领都跟着你,这人到底怎么跑的?” 林清跟宣于渊不对付,可唐林是什么人,有多大的能耐他心里却清楚得很。 按理说不应当啊。 被林清用直白又好奇的眼神盯着,唐林自以为修炼到金刚不坏的面皮一时隐隐有些发烫。 他想到过去的几个日夜被耍得在水面上疯狂打转的场景,痛心疾首地捂住了脸,郁闷到极致的声音从指缝中漏了出来。 “是卑职无能。” 林清??? “我们都被耍了……” 其实向林镇距秦家村并不是很远,可关键在于谁也没想到玉青时会选择在向林镇落脚。 她出发时的方向以及在路上倒转的几趟船,大多都是朝着南下的方向去的。 唐林也真的以为她会继续南下。 而且在接到林清传的消息之前,他们分明打听到有跟玉青时一行极为相似的人乘船南下而去。 若不是林清传信及时,他们这伙人现在大约已经朝着南边儿追了过去。 想到自己在水面上扑腾得灰头土脸痛不欲生,结果玉青时转头施施然就带着人在向林镇落了脚,唐林的脑子里就变成了理不清的乱麻。 谁能想到玉青时会有这么棘手呢? 林清面带敬色笑得唏嘘,折扇唰地展开,幽幽道:“如此说来,你们就更得好好感谢我了。” “要不是我,你们下辈子都找不着人。” 宣于渊难得没跟他呛,低着头用力搓了一把脸,因为熬了太久嗓音都透着不自然的沙哑。 “你对这里熟,帮我盯紧些,别让人再跑了。” 林清满口答应,可答应完了又有些意外。 “你现在不去找她?” 按他对宣于渊的了解,他还以为这人到的第一时间就会冲过去把人揪过来,用绳子捆捆绑着直接带走。 可听这人的话,竟是没这个意思? 宣于渊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挫败,从掌缝中露出一双血丝遍布的眼,颓然道:“你以为我不想?” 可玉青时那是能轻易让人制服的性子吗? 要是宣于渊敢用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着了她的道儿。 那人身上藏着的秘密多到让人心惊,层出不穷的用毒手段更是让人胆颤不已。 贸然闯过去,吃哑巴亏的只能是他。 宣于渊不欲跟林清多废话,反复叮嘱只是让人盯好。 林清被他那双红得快泣血的眼珠子盯得头皮发麻,不耐道:“知道了知道了。” “在我的地盘上就没谁能跑的,你赶紧吃点儿东西滚去洗个澡睡一觉,人我帮你看好了,其余的等你睡醒了想好了再说行吧?” 宣于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林清哥俩好地搂住了肩。 林清半是说服半是强迫地拐着他往外,嘴里还在叨叨:“别的我可能不如你,可要说怎么收服姑娘的心,那你肯定是不如我的。” “我跟你说,对付姑娘不能像你这样,你得把自己收拾利索了,让她意识到你的沉稳靠谱温柔体贴,最好是还能找机会展现自己的英俊潇洒,这样才能俘获美人儿的芳心!”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儿,你都快捂馊了,随便往哪儿一站就是一尊散发着异味的怪物,这德行怎么可能有姑娘喜欢?” “人家香香软软的姑娘家不喜欢你这样的臭男人知道吗?!” 林清耗费了生平仅剩的耐性,总算是把宣于渊糊弄着进了屋躺下。 他心神紧绷熬了太久,再加上心口巨石刚轰然落地,沾床就睡了个人事不知。 林清见他呼吸平稳了,捏着折扇轻手轻脚地把门带回来关好,看到在门前守着的林书,不放心道:“你再去敲打敲打底下的人,让他们仔细看好了,千万别大意。” “宣于渊都被这折腾成这样了,这姑娘不好搞。” “大意了说不定要吃亏。” 他说完一言难尽地摇摇头,微妙道:“看上个这么难缠的,宣于渊这哪儿是给自己找了个媳妇儿?” “他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了个祖宗吧?” 按林清的本意,他是想等宣于渊一觉睡到第二天醒再做打算。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夜色将深,外头就起了喧嚣之声。 林清刚灭烛不久,闻声拧眉向外,沉沉道:“吵什么?” 林书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因太着急直接把嗓子喊劈了:“是玄虎帮!” “玄虎帮的带人杀上门来了!” 第223章 夜间突变 向林镇地处多地交界处,来往行人复杂,大多是些做买卖来此歇脚的商队,偏生这地方实在是小,也没个正经的衙门。 而玄虎帮,则是盘踞在向林镇往前六十里玄虎山上的一个山寨。 准确地说,是一个土匪寨。 聚集到此处去的,多是些无恶不作的歹人,赖以谋生的手段也是烧杀劫掠,是一伙儿不折不扣的臭虫垃圾。 早年间啸清镖局还不曾在这里扎根时,玄虎帮在此地行事很是嚣张,除了在必经的山道上设阻劫掠,还时不时地会到向林镇上作恶。 林清虽是性子不靠谱,嘴上没把门儿,可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讲究人,既是选择在此落脚,就忍不了身边还环伺着这么一群虎视眈眈的恶人。 故而至此地后,啸清镖局前后找了各种由头围剿玄虎帮数次,虽是各有折损,可玄虎帮的气焰大不如从前,被迫蜷缩在深山之中不敢露面。 不知怎地,今日竟趁着夜色浓厚,带着参与部众冲到了镇上! 这伙贼人不知为此策划了多久,闹出来的动静极大。 林清接到消息冲出来时,外头的街道上已然是一片火光冲天。 这些人不单是冲着啸清镖局来的,更多是冲着镇上的百姓而来。 随风呼啸而来的还有充斥着恐惧和紧张的尖锐叫喊,哭声喊声连成一片,在空气中变成无形的钢针,狠狠地扎到了人的心尖之上。 林清的眼都红了。 林书的煞白着脸抓住他的胳膊,愤声说:“黑虎不知什么时候在镇上埋伏了很多人,现在外头直接闹起来了,那些人在胳膊上绑了红绸,见人就杀,逢门就闯,一路从镇尾劫掠而过,我……” “别说废话。” 林清粗暴地打断他的话,狠声问:“来了多少人?” “咱们目前用得上的人手又有多少?” 林书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沙哑道:“咱们这两个月接了五趟镖,镖局中的人派出去了一多半,如今剩下的不足三成。” 啸清镖局能护一方平安,靠的不是以理服人,而是强硬的拳头。 可眼下不知来人多少,他们手中的好手几乎尽数派出,拳头已然是没之前那么硬了。 林清困兽似的转了一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不断翻涌咆哮的暴躁,沉声说:“现在就发信号,把咱们所有能用的人全都调出来,别的都不必管,务必全力护住当地百姓!” “财物的损失回头再找黑虎山的人算账,可人必须尽可能都活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帮畜生伤太多人的性命!” 林书用手背重重一抹眼角,扯着嗓子喊:“是!” “我这就去!” “等等。” 被喧闹吵醒的宣于渊匆匆而来,逆着外头刺眼的火光,冷峻的眉眼看起来宛如传说中的神祇一般。 他皱眉望外看了一眼,不耐道:“你们有多少人?” 林清苦笑道:“不足百人。” 走镖的动静瞒不住有心人的眼,黑虎山的人为今日筹谋,说不定早就藏在暗中关注着他们的动向。 他们选了一个镖局中人最少的时候来袭。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 宣于渊面沉如水的站着没说话,从追上来的唐林手中接过一把长剑,冷冷道:“我只带了二十人。” 他们全部的人手加起来都不足以破百,可对方来势汹汹,人数肯定远在他们之上。 更要命的是,对方无所顾忌。 而他们需得顾忌镇上的无辜百姓,相当于是在手脚上戴了镣铐与人作战,处处皆是钳制。 林清越是着急脸上就越是没什么表情,唯有深深扎入掌心的指尖无形间暴露出了他此刻真实的情绪。 空气几乎在这一瞬间凝结成冰。 宣于渊摁下焦急转头望玉青时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人数悬殊大,对方还藏在暗处,不好硬碰硬。” “这样,设法将镇上的百姓全都聚集到一处,把所有可动的人手也都聚到一处去护着,集所有人力在一处,对方一时半会儿拿咱们绝对没办法,不管怎么说,先把命保住要紧。” 至于被劫掠多少东西,大可等天色明后再慢慢地找黑虎山的人清算。 不急于一时。 林清的想法跟宣于渊不谋而合,他刚点头,就看到宣于渊拎着长剑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唐林拔腿就想跟,可宣于渊像是脑后长了眼似的,阴沉到让人心底生寒的声音顺风传了过来。 “你跟着他们去设法救护当地百姓,不必跟着。” 话音落,人就没了影儿。 玉青时带着一家老幼在后头的宅子里,他必须得亲自去守着,谁去他都不放心。 宣于渊还没到,玉青时就被外头的声响从乱梦中惊醒。 这宅子藏在民巷之中,前头又是偌大一个啸清镖局。 按理说不会在夜半发出这样惊人的动静。 可听到的呼喊和绝望的尖叫不是假的。 这里肯定是出事儿了。 玉青时心下微沉,穿上衣裳走到院子里站了片刻,突然拔腿走回去,把还半梦半醒的人都叫了起来。 外头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可听动静就能猜到绝对不是好事儿。 她们不能在此坐以待毙。 老太太年纪大了,被叫醒后还没怎么清醒。 春草一骨碌爬起来,就看到玉青时在飞快地给还在揉眼睛的元宝穿衣裳。 她茫然地叫了一声:“姐姐?” 玉青时顾不得跟她多解释,只是语速飞快地说:“后头院子里有一个地窖,入口我昨日带着你去看过,你现在马上带着奶奶和元宝去地窖里藏好,不管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都绝对不许出声,也不能出来,记住了吗?” 后院中的地窖算是赁下这宅子之后发现的意外之喜。 昨日玉青时发现后,就带着春草把里头随意收拾了一番,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 可谁知昨日的一个仓促闪过的念头,竟真的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春草经历过很多混乱之景,从玉青时的话中听出了不可忽略的郑重,心头扑通扑通的快跳了几下。 可她深知此时不是多话的时候,赶紧爬起来把老太太扶住,还抱了一床厚厚的被子在怀里。 玉青时抱住迷迷糊糊的元宝,径直冲入了后院。 春草带着老太太和元宝忍着心惊爬入地窖,玉青时把地上的被子扔了进去,又转身去把水桶里剩下的半桶水顺着塞了进去。 不等藏在里头的人发出疑惑之声,她就抓起地上堆着的干柴把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春草贴在地窖的最外头,见狭小的入口逐渐被遮住,心里慌得不行,下意识地从缝隙中伸手抓住了玉青时的手腕。 哪怕她在竭尽可能地掩饰,可声调还是在不自知地发着抖,透出无声难言的恐惧。 “姐姐,你要去哪儿?” “你……” 玉青时安抚似的捏着她的手握了握,顺手从袖口中滑出一个不大的小瓷瓶。 她轻声说:“别怕。” “带着奶奶和元宝藏好,把这瓶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一人吃一颗,我去办点事儿,一会儿就来找你们。” 第224章 我抓住你了 不管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光是藏着肯定不保险。 万一来人凶恶,她们这几个人没谁能挡得住人家手中夺命的刀,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让任何人得以跨入这院子半步。 宣于渊冲到墙头上时,看到的就是玉青时大半夜在烧水的场景。 外头的喧嚣声已经很近了,哭喊也愈发惨烈,在这样的深夜中听起来极为瘆人。 可玉青时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不管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带着一股常人无法理解的冷静和漠然。 灶膛中的火极大,她还在不住地往灶膛里塞柴火,火光折射到玉青时冰冷的脸上,渗出几分不详的危机。 鬼使神差的,宣于渊没出声。 他屏息轻跃,小心翼翼地借助树影藏住了自己的身形,窝在树杈上眯着眼看玉青时的动作。 玉青时没察觉到院墙的树影后藏了个人,凝神数着时间,等锅里的水烧开了,她甚至顾不上拿帕子,直接用手端住锅的两只耳朵,把冒着热气的热水倒到了木盆里,拿上葫芦瓢端上木盆朝着院墙走来。 宣于渊以为她看到了自己,心里涌起一种古怪的紧张和期待。 他正纠结自己蹦下去后怎么开口,结果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玉青时压根就没看到他。 她是端着热水来浇水的。 在墙根下浇水。 她手中的葫芦瓢动了三次,滚烫的热水顺着葫芦瓢哗啦啦淌入墙角下的某个地方。 而每次走动的步数,似乎都是一样的。 这是一个固定的规律。 玉青时但凡不聋不傻,光是听着外头的动静就该是猜到出事儿了,这样的关头不去藏身或是逃命,而是端着热水顺着墙根浇,这样的异常举动虽是一时让宣于渊想不清楚为何,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让他心生诡异。 他突然就想到了玉青时那一手鬼神莫测的用毒手段。 几乎是本能的,在玉青时浇下第四瓢热水时,宣于渊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盒把里头的药丸倒出来往嘴里塞了几颗。 这是唐林费心找来的百解丹,不入口的毒靠着此物都能解。 喉咙一动将嘴里的药丸咽下去,宣于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索性把剩下的几颗全都扔到了嘴里,顺便还用内力压制延缓了呼吸,避免不小心中了招。 寻常毒物能解,玉青时的手段却不寻常啊…… 玉青时全神盯着地上被热水浇灌出来的小水坑,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等院子里该浇的地方都走了一圈,她往嘴里塞了个看不清样子的东西,转身把木盆里剩下的热水随意倒在地上,又去打了一盆凉水。 热水浇院子里事先埋下毒丸的地方。 凉水顺着昨日洒了水的地方再泼洒一圈。 六月的天儿已经很暖和了。 冷热本都不起眼。 可在木盆中的凉水顺着院墙洒了一圈之后,院墙四周就起了惊人的变化。 竟是凭空从地上升腾起了一股泛着猩红的淡淡雾气! 那雾气不知是什么,还透着一股令人悚然的异香,宣于渊错鼻吸了一口,多年游走生死边缘的危机感瞬间炸开,头皮发麻心说不好,自己刚刚那一把百解丹怕是白吃了。 在不明的危机之下,他也顾不得隐藏了,想也不想就从墙头上蹦了下来。 正巧玉青时推门而入,看到院子里凭空多出来一个人影惊得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就随手甩了一个东西出去。 她朝着宣于渊扔过去的是个瓷瓶。 瓷瓶落地一声脆响,脆响声起,顺着墙根而起的雾气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红了些,甚至还能从中嗅出一丝诡谲的不详的腥气。 宣于渊张嘴一吸还没喊出声,就被入口的浓重腥气震得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 这东西实在是太诡异了。 不过是短暂吸入几口就可使人乏力吐血,宣于渊脑中嗡嗡作响,体内的真气还不等游动,脖颈上就多了一抹颤起鸡皮疙瘩的冰凉。 是匕首。 玉青时冷眼看着眼前的人劈手要砍,可刀锋不等破皮,按理说应当虚弱到无法动弹的人却突然动了! 宣于渊咬破舌尖调动起浑身内力抵抗那种乏力之感,仗着自己胆儿大不要命,拼着被匕首在脖子上狠狠地划了一道血痕,死死地攥住了玉青时纤细的手腕。 他强行调动内力,吸入的雾气更多了些,张嘴不等开口就喷水似的往外吐血。 鼻尖萦绕的血腥味浓到刺鼻。 可攥着玉青时的手腕却始终不曾松开分毫。 他想狠狠捏断玉青时的手,打断她的脚,把这不安分的人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可真当握住这人的手时,却怎么都舍不得了。 轻不得重不得,生怕她会疼了。 宣于渊脑中响起林清嘲讽自己的话,无奈心想:还真让林清那糊涂蛋说对了,这不是自己的祖宗是什么? 可这人是他的惊魂一梦,是他放在心尖上的软肉,就算如此,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宣于渊自嘲地扯着嘴角呸了一声,看着掌心的血沫,忍住喉头腥甜,急促喘息下从牙缝中往外挤字:“迟迟姑娘,我想你想得骨头疼。” “可你怎么一见了我,就想要我的命呢?” 宣于渊浑身发软,五脏六腑也浑似被无数只手拉扯似的疼,一张嘴血沫子就失控地顺着嘴角往外淌。 可他握着的手是热的。 眼前站着的人也是真的。 在万般不可说的煎熬之中,看着玉青时满是错愕的脸,他甚至还心情很是不错地笑出了声。 他说:“玉青时。” “我抓住你了。” 第225章 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玉青时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落在院子里的人会是宣于渊,过度的震惊下甚至没能很好地握住手里的匕首。 泛着寒光的匕首咣当一声跌落在地,引得玉青时脊背微颤,在定睛一看宣于渊唇边的血色,沉得宛如谷底深渊的眸子中闪烁出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慌乱。 宣于渊看起来还想说话,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他的嘴巴也不想闲着。 可不等开口,玉青时就从喉咙中爆出了一声狠厉的呵斥:“闭嘴屏息!” “你是嫌自己死得慢吗?!” 宣于渊到了嘴边的话被她一嗓子吼得悉数堵住,没等从愈发厉害的天旋地转中回神,就被玉青时强行掰开嘴往里头塞了一颗药丸。 看着他透着异样潮红的脸,玉青时心急如焚,手掌贴着他凸起的喉结上往下滑动,催促道:“赶紧咽下去!” “快!” 陡一吸入,宣于渊就知道这诡谲不明的雾气不是善茬。 可他发自内心的没想到,这雾竟能有如此惊人的效果。 不过数个呼吸的功夫,他就明显没了力气,只能是软软地跌到玉青时的怀里,半靠半倚地用额头在她的肩上蹭了蹭,声调哑得几乎刺耳。 “迟迟。”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啊?” “是毒药?还是迷药?” “你还想扔下我是不是?我都来找你了,你怎么还想扔下我?” 他神志不太清醒,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愣是把自己说委屈了,吸了吸气不满地嘟囔:“我为了找你好多天没合眼了,我都不敢睡。” “你为什么要扔下我?我对你那么好,你……” “好了!” 玉青时见到他的刹那心就乱成了乱麻,再听他这么一嘟囔,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 她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咬牙:“要真想给你喂毒,你骨头渣子都该烂了,哪儿还轮得到你在这儿给我添乱?!” 宣于渊不太服气地抬起通红的眼哼唧了几声,单手揽住玉青时纤细得仿佛一捏就碎的后颈,哑声轻笑。 “我知道你舍不得。” “你胡说什么?我……” “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舍得给我喂毒药?” 玉青时猛地一怔,呐呐地看着宣于渊红得刺目的眸子说不出话。 宣于渊满不在乎地勾唇一笑,忍不住亲热地用鼻尖在玉青时的鼻子上碰了碰,小声说:“我那么喜欢你。”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我……” 宣于渊以唇封声打断玉青时的反驳,惩罚似的在她小巧的唇珠上啃了一口,哼哼道:“我喜欢你。” “玉青时,你是我的。” 玉青时前后活了两世,上辈子活到成亲那日魂飞魄散,这辈子什么都没来得及。 唯一算得上亲近的男子,唯有一个宣于渊。 被他抱着,被他背过,甚至还被他亲了。 宣于渊算是靠着本事彻底把自己跟登徒子挂上了号,不管放在什么时候,他这样调戏轻薄姑娘的可耻行径,都称得上是一声不要脸。 可他瞧着却异常欢喜,笑得眼里闪烁的都是散碎的星光。 他近乎依恋地在玉青时僵硬到冰冷的唇上啄了啄,高兴道:“我找到你了。” 在他再一次想占便宜甚至想用手揽住玉青时的腰时,玉青时终于从那种可怕的恍惚中悚然回神,条件反射似的猛地用力,双手把宣于渊推得往后跌了几步。 宣于渊本就是挂在她身上才勉强站稳。 被她这么一推,毫无防备之下立马就一屁股跌到了地上坐着。 吃痛的闷哼声响,玉青时面红耳赤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宣于渊还是提不起力气,大马金刀地岔开双腿瘫坐在地,自下而上撩起眉眼,用无言的视线去捕捉玉青时脸上所有可能代表情绪的痕迹,默了片刻笑得极为放肆。 “迟迟。”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说话。 宣于渊锲而不舍:“迟迟。” “闭嘴。” “迟迟,我……” “你再不闭嘴我就一把药毒哑你!” 面对玉青时的恫吓,宣于渊表现得极为识趣,甚至还主动伸手捂住了自己招惹是非的嘴。 撩拨猫崽子,惹得炸毛瞪眼的确可怜可爱。 可撩拨也必须讲究策略。 若是真的惹急了,说不定就要挨上几巴掌。 宣于渊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点到为止就停了。 只是望着玉青时的双眼还是不可避免地晕开了层层浅笑,明明不曾笑出声,可不管是呼吸还是眼神,都让玉青时感到了极度的不自在。 不过数日不见,这人明显更缠人,也更让人无措了。 玉青时死死地咬着舌尖藉由疼痛逼着自己清醒几分,忍住恼怒上前拽住宣于渊的手腕,靠着动怒下的蛮力拔萝卜似的,硬生生把人从地上拽得站了起来。 宣于渊身材高大,骨节粗壮,可眼下却像是被融了一身的骨头似的,软塌塌地顺着玉青时的力道就往她的身上倒。 他是彻底不要脸了。 肩窝处杵着一个大脑袋,呼出的温热若有若无地从脖颈上滑过,刺激得鸡皮疙瘩一串未平一层又起。 玉青时心中生恼,用力想去掰缠在自己腰上的爪子,可这人瞧着软塌塌的,手上的劲儿愣是大得惊人。 怎么掰都掰不开! “于渊!撒手!” 宣于渊得寸进尺,抱紧了小声哼哼:“不松。” “我没劲儿,你得搂着我。” “我……” “你说什么我都不撒手,万一你再把我扔了怎么办?” 宣于渊字字句句说得理直气壮,一言不合就要拿不久前发生的事实跟玉青时讲道理。 面对自己造下的孽,玉青时无言以对之下难以反驳。 只能是勉强托着身上多出来的挂件往后院走。 刚走没几步,外头就陆续响起了刺耳的惊呼。 “别靠近那里!” “这雾气有毒!” “快快快!往后退往后退!” 凭空而起的诡异雾气围着墙根弥漫而起,很快就将这一个不大的宅子全都笼罩其中。 抢先一步想从这里突入镖局后门的劫匪误打误撞冲到此处,还没等突袭成功,就被不慎吸入的雾气刺激得接连倒了一大片,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哇哇吐血。 人骨子里就藏着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见靠近的人都不太好,后头的人难掩惊惧地不断后退,慌乱尖叫声此起彼伏,彻底将这不大的小巷充斥得满满当当,撕裂了夜色笼罩下的所有平静,爆出让人胆寒的嘶吼尖叫。 在这样的混乱中,林清中终于带着人冲到了此处。 他的第一反应是冲过去让闯入的人都变成鬼魂,可打眼瞧见地上的惨状,当即自头而下就被人泼了一大盆冷水。 冷得他浑身都在打颤。 看着这顺着墙角弥漫向上的雾气,他突然就想起了玉青时昨晚围着墙根洒的水。 她不是在求遇水发财,这是她事先备下的毒。 宣于渊…… 林清满脸惊惶地抬头一看,看到宅院上空比别处都浓的雾气,嗷一嗓子喊得撕心裂肺:“宣于渊!” “宣于渊你在哪儿?!” “宣于渊!” “你还活着吗?!” …… 林清濒临崩溃的吼声穿透混乱嘶吼刺入人的耳中。 宣于渊明显感觉到玉青时扶着自己的手狠狠地僵了一瞬。 说不清为什么,在意识到心里生出慌乱之际,他本能的反应就是死死地攥住了玉青时颤抖的手。 四目相对,凝滞在两人鼻尖的空气前所未有的安静。 玉青时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脸,从牙缝中挤出的嗓音近乎碎裂。 她一字一顿地说:“宣于渊?” “你是宣于渊?” 第226章 你一定会死得很惨 于渊二字并不出奇,也不会让人生出多余的联想。 可宣不同。 宣是国姓。 什么人敢冠以国姓? 除了皇室之人外,还能有谁? 呼吸交错的瞬间玉青时的脑海里凭空闪过很多断断续续的片段,两厢沉默间她突然用力扯住眼前之人的衣领朝着两边彻底拉开。 宣于渊刚恢复了几分力气,却没预料到玉青时会扒自己的衣裳,大惊之下忘了反应,毫无征兆就露出了半条胳膊。 看不清肌理的皮肤上,覆盖着一片堪称精绝的彩绘。 他忙着找玉青时,没顾得上遮掩什么,可就是这份大意马虎,让他在玉青时的面前彻底露了马脚。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糊弄人的油画。 也不是能用水或是油洗去的痕迹。 整个宣氏王朝,只有一个人的肩上有这样的东西。 三皇子。 宣于渊。 外头林清劈了嗓的叫喊仍在继续,可不管是玉青时,还是宣于渊此刻都听不清了。 玉青时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掺杂了无数可说不可说的自嘲,多重情绪混合之下,她竟然在此刻笑出了声。 只是那流浮于皮相的笑,落入宣于渊的眼中是那么的刺眼。 他心头颤颤,下意识地想张嘴解释,可话没等出声,就听到玉青时沙哑道:“你骗我。” “迟迟,我……”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玉青时眉心微蹙看着眼前的人,笑得自嘲又可笑。 声调寒凉得仿佛可在空中化刃,一下又一下地在人心头狠扎。 “堂堂皇家三子,金尊玉贵的三殿下,这样尊贵的人,怎能在乡间泥泞中打滚?” “还是说,您只是觉得耍人有趣?” “从云端下凡,玩弄愚人痴傻,很有意思?” 宣于渊没想到玉青时这么敏感,听出这话中的不善排斥,心里一下就慌了大半。 皇室之人多是以封号而称,其本名讳,鲜少有人会叫。 常人就算是听到宣于渊三个字,大多也不会联想到他就是三皇子。 玉青时为何能如此敏锐? 极度的心慌促使下,宣于渊本能地抓住玉青时的手不放,咬牙说:“这事儿我回头会跟你解释,但是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我……” “是么?” 玉青时面宛覆冰一下一下地掰开宣于渊缠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冷冷道:“我想我不需要听到任何解释。” “殿下请自便吧。” 她说完拔腿就要走,决然到没有半分迟疑。 宣于渊刚要抬脚追上去,可脚还没动,就听到玉青时冷冰冰地说:“那雾名唤吸魂,吸入者最多一刻就会吐血而亡,非解药不可解。” “最后一颗解药已经没了,殿下若是不想外头的人都死干净,就只能是用烈酒灌入埋了药的地方,点火引燃把残余的毒雾烧了,否则他们都得死。” 话音落,玉青时的脚下就再没停留半刻。 宣于渊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又气又怒地转头喊了一嗓子:“嗷什么嗷?!” “我还没死呢你就上赶着着急给我上祭?!” 正痛不欲生的林清闻声猛地一颤,险些喜极落泪。 “你还活着?!” “不是,你……” “闭嘴!” 宣于渊恼怒之下把玉青时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完不放心道:“唐林!” “卑职在。” “等雾散了,马上把咱们的人都调来这里,把这宅子给我围了!” “前门后门都给我堵了,哪怕是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宣于渊余光注意到玉青时的身影滞了一瞬,更加气急败坏地喊:“打今儿起,我就在这儿守着!我倒是要看看,没有本殿的允许,谁能跨出这道门半步!” “要走也只能跟我走,否则哪儿也不许去!!!” 宣于渊的怒气来得过分突然,以至于唐林和林清都在猛地愣了愣,在宣于渊再度动怒之前赶紧连声应好。 林清一边火急火燎地吩咐底下人去搬烈酒点火燃雾,一边怒极攻心地带着人把来敌驱砍倒地。 一夜混乱悄过,满街皆是血色。 而往日极为清净的小巷之中,也多了不少身上还残留着肃杀之气的人。 这些人都是宣于渊叫来的,为的就是把玉青时困在这个宅子里。 他说到做到,只要他在这里,玉青时哪儿都别想去。 玉青时对此反应很是平淡。 她夜半就把战战兢兢藏在地窖中的人叫了出来,也不等满腹狐疑的人多问什么,直接把人打发到了屋子里睡下,一副全然不管外头是什么样子的姿态。 宣于渊撵前撵后地追着撵了半天,一句解释的话都没说利索,还差点被玉青时拍回来的大门夹住了鼻子,吓得嗷一嗓子吊着天边的青色就泛出了边儿。 林清把外头的事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踩着满地狼藉往巷子里蹿。 大门前,唐林正蹲在地上搓手指头缝里干涸了的血迹。 见林清来了,默默地往旁边退了半步。 林清被昨晚那诡异到可怖的雾气吓得惊了胆儿,围着平静如昔的墙根转了一圈,警惕道:“这里没毒了吧?” “确定都稳当了?” 唐林木着一张脸唔了一声,含糊道:“应该是没有了吧。” 林清惊悚不已。 “应该?!” 唐林吊着眼角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因为如果有的话,我们这些半夜就守在这里的人,应该已经都死了。” 换句话说,人还没死,等同于安全。 林清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吸了一口气,扒拉着门板往院子里悄悄瞥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忍不住说:“你们三爷呢?” “人呢?” “昨儿晚上不是还活着跟我吼吗?今儿怎么不见影儿了?” 唐林想到昨晚上隐隐约约听到的各种不甘的叫喊,一时表情变得尤为复杂。 他一脸莫测地看了毫不知情的林清一眼,幽幽道:“我建议您暂时先躲一躲,最好是最近都别在三爷面前露面。” 林清闻言有些不满,横着眉梢说:“为什么?” 唐林回答得一板一眼。 “因为您昨晚上一嗓子喊得三爷漏了馅儿,玉青时对此很生气,三爷还差点被玉姑娘一门板拍到了墙缝里。” 林清…… 他因为好奇推门的动作突然就僵住了。 唐林平铺直叙地说:“三爷已经怒到神志不清了,但是他拿玉姑娘没有办法。” 而且宣于渊喊得再大声,他也不会拿玉青时怎么样。 因为这事儿本来就是他心虚。 目睹林清脸上五彩纷呈的面色变化,唐林一口气叹得极为悠长。 他正直且公道地说:“您现在进去,会被三爷弄死的。” “您一定会死得很惨。” “比昨天晚上那些不小心中毒吐血死的人还惨。” 第227章 我是谁耽搁我对你好了吗? 林清虽是喜欢换着花样作死,但这人有一个很多人都没有的好处,那就是听劝。 唐林的话说完他心里的好奇瞬间就散了,想也不想拔腿就走。 “外头的事儿还多着呢,你们在这里好生守着三爷,我先去忙了。” 他头也不回走得毅然决然。 唐林看着他果断的背影,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能从这修罗场逃的都逃了。 可他能去哪儿? 能往哪儿去? 他一言难尽地转头看了眼什么动静也没有的小宅院,心累到无以复加。 “我就知道,不该跟三皇子一起出来……” 被他念叨的三皇子此时也很愤怒。 因为照他的设想,抓到玉青时以后甩脸子的应该是他。 毕竟他全程无辜又懵懂,还因为全身心信任玉青时被她下了迷药,但凡玉青时不拿出点儿真心实意的态度来好生哄着,他都不带原谅她的。 他甚至还想好了怎么矫揉造作,怎么端架子摆脸色,怎么逗得玉青时来好声好气地哄他。 然而现实与梦想就像两条毫不相关的路,分岔分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玉青时非但不想为自己的不当行为道歉,她甚至比宣于渊这个自封的受害人更加嚣张。 玉青时不搭理他了! 不但不理,她甚至全程无视他! 那么大个活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就当看不见! 宣于渊撵了几圈没得到半点回应,气得不轻,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因过度的震怒甚至连俊美的五官都带上了几分不可说的狰狞扭曲。 他从牙缝中往外蹦字,字字咬牙:“玉青时,你什么意思?”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把木柴扔进灶膛里,面不改色地看着灶膛里跃起的火苗不说话。 她自知所有的伪装都成了笑话,索性也就打了水把脸上的脏污洗了个干净,露出了如画似雾的眉眼,冷白似瓷的侧脸上容色冰冷,不管宣于渊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宣于渊的额角弹出一根青筋,小心扭头往屋子里看了一圈,确定屋子里的人听不到自己的话,气急道:“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我都说了,之前扯谎说瞎话是因为没有办法,我不是故意的。” “好端端的我骗你做什么?” “我原本就想着要找机会跟你解释清楚,可你给我开口的机会了吗?” “你不问三不管四的就给我下了迷药,把我药翻在床上一睡不醒,你都这样对我了,你凭什么还生我的气?” “再者说,我是于渊还是宣于渊,有那么重要吗?!” “我是谁耽搁我对你好了吗?” “难道我是于渊我就是好人,我是宣于渊以后就会对不起你吗?!” 宣于渊越说越是来气,眼瞅着玉青时起身还想走,忍无可忍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咬牙说:“玉青时。” “你讲不讲理?” “我是宣于渊怎么了?我……” “没怎么。” 玉青时冷着脸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淡淡道:“只是殿下尊贵,我等不配罢了。” “你……” “之前承蒙殿下关照,心里感激不尽。” “只是此地简陋不可久留,殿下若是无事的话,还是尽早离去吧。” 话说完,刚好掰到最后一根手指头。 宣于渊眼睁睁地看着她抬脚就走,气得眼都红了。 “玉青时!” 玉青时脚步微顿,却不见回头。 宣于渊气急败坏地踹起地上的一颗石子重重地砸到墙上,伴着碎石落地的声响,字字透怒。 “一口一个殿下,你是非要如此扎我心吗?” 宣于渊扪心自问,自己待玉青时已然是花费了一辈子都不曾有的耐性。 他哄着她怜着她,巴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她。 可这人呢? 玉青时难道没有心吗?! 被质疑没有心的玉青时微微侧首,看向宣于渊的目光充斥着难言的复杂。 她前世被皇家愚弄,今生才知生母死因与皇家息息相关。 宣于渊是皇室中人,多好她都不敢要。 那也不是她能想的。 玉青时缓缓垂眸敛去眼中无数深意,死一样的沉默过了很久,在宣于渊愈发粗重的喘息中,她才自嘲道:“三皇子。” “您什么都好,可惜咱们不是一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您还是早些离去吧。” 她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的耐性,走的时候再也没一丝迟疑。 秦老太带着两个孩子在屋子里不敢出声,听到外头的争执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见玉青时进来了,忙不迭地拉住了她的手,颤颤巍巍地说:“迟迟,外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你刚刚叫于渊什么?三……” “奶奶。” 玉青时摆手打断她的话,苦涩道:“之前不明就里就罢了,可往后不可再如此称呼了。” “皇家第三子,堂堂三殿下,岂是咱们能攀附的人物?”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可字字句句正好都能让院子里的宣于渊听到。 春草和元宝还小,不清楚三皇子这三个字背后代表着的含义,两张小脸上都是看不懂的茫然。 可秦老太不糊涂。 她见过的最大的官只是县太爷,可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物是谁。 皇帝的儿子,那是天潢贵胄,是凤子龙孙。 这样的尊贵人儿,怎么就成了她认识的于渊呢? 老太太脑子里乱麻似的,嘴唇反复颤颤说不出话,只是下意识地抓住玉青时的手不敢放。 她紧张得不行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确定宣于渊没进来的意思,绷紧了嗓子着急道:“迟迟,他是不是带人来抓你的?” “外头那些人会不会害你?我……” “没事儿。” 玉青时牵起嘴角露出个不明显的笑,轻声说:“他不是。” 宣于渊为何出现在此不好说,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对这屋子里的人暂时没有杀机。 否则他可下手的机会太多了。 也不必为了这几人的小命如此大费周章。 不过这人既是三皇子,那之前让她怎么都想不通的事儿或许就能说得通了。 徐伟那一行倒霉蛋哪儿是死在了山匪的手里? 除了宣于渊,谁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让徐家的精锐不明不白地死在山道上? 只是…… 玉青时神色莫测地转头往门外看了一眼,眼中明暗交替不明。 她前世偶然是见过三皇子几次的,那人常年面覆面具以遮真容,气质阴郁漠然,让人见了就心中生怵,见之即畏。 哪怕是宣于渊已经亲口认了自己的身份,可两厢稍一对比,玉青时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这个惹是生非的话篓子,怎么会是三皇子? 到底是她记得混了,还是这人生来就数副面孔待人? 第228章 咱俩聊聊行么? 玉青时陷在前世今生的混乱记忆中难以自拔,本能地避开宣于渊在屋子里不露面。 她这副冷漠之态宣于渊从未见过,下意识地有些气弱。 他在门前踌躇半晌不敢进,心里烦闷无处可解,索性大手一挥叫来更多人把这宅子前后都围住的同时,砰的一声踢开门,暴躁道:“去弄些吃的送来。” 唐林眸色一凛,沉声说:“是。” 答完了他有些说不出的发愁,小心翼翼地往门内看了一眼,低声说:“三爷,您想吃什么?” 这话问得其实有些多余,按唐林的谨慎说来是不应当的。 可他大着胆子问出来后,发现宣于渊果然没生气。 宣于渊黑着脸转头朝着屋里喊:“玉青时!” “你想吃什么?!” 玉青时聋了。 宣于渊气得嘴角抽抽,气不过地横了唐林一眼,烦躁道:“看到什么买什么,吃不死人就行。” 他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咬牙强调:“买东西的时候记得把眼睛睁大看清楚了,别买着被人下了迷魂药的,省得一碗水灌下去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宣于渊已经怒得神志不清了,说完想起自己被玉青时放倒的凄惨之状,更是来气。 他轰隆一声把门板摔回来蹬蹬蹬地又走远。 唐林抬手糊去脸上被飞溅到的尘,龇牙扭头对身后早已目瞪口呆的人说:“去买些吃食来。” “对了,那位玉姑娘口味清淡,还有老太太和孩子,别买太重口的,否则……” 否则买来的东西不满意,三爷还得冲着他们发脾气。 得了指示的人满脸悻悻地去了,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捧着一大堆冒着热气的吃食跑了回来。 包子馒头煎饼清粥,样样都有。 甚至还顾全了所有人可能的喜好,连各色小菜都不曾落下。 唐林亲手端过装着清粥的小锅,低着头把东西送到院子里,动作尽可能轻地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感觉到宣于渊周身萦绕着的压迫气息,有些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色。 “三爷,东西都在这儿了,是否需要人伺候?” 宣于渊眼睛盯着紧闭的屋门,头也不回地说:“去去去。” “都下去。” 唐林若获大赦,忙不迭地走了。 宣于渊走到石桌前翻找堆成了小山的各种吃食,单手拎着一袋包子,另一只手端起粥,磨蹭到门前憋着火说:“迟迟,出来吃饭。” 屋子里一点儿声响也无,就像是他从未开过口似的。 安静得连元宝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崽子都没出声。 宣于渊头疼得不行,又实在是拿玉青时没办法,只能是苦口婆心地开始讲事实摆道理:“这宅子就这么大,前门后门包括你们昨晚上藏着的那个地窖我都摸清楚了,我在这儿守着,你们谁也走不了。” “你总不能一直在里头躲着不出来吧?” “不吃不喝的,你想干什么?” “胡闹耍性子也有个度,不管怎么说,你得吃饭吧?” “饭都不吃,我怎么招你了,你就想跟我绝食明志?” “你禁得住饿,元宝和春草呢?再不济还有老太太,你觉得他们能受得住?” 宣于渊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所有不可说的怒气都在这一瞬间化作了无穷无尽的唠叨,大有一副要靠着一张嘴把玉青时叨叨死的意思。 他肚子里的长篇大论刚起了个头,紧闭的门板就毫无征兆地开了。 出来的不是玉青时。 是春草和元宝。 春草跟玉青时是一条心的,小丫头年纪不大,深得玉青时的真传,一张小脸绷得比宣于渊的都紧,冷冰冰的瞧着还挺能唬人。 元宝粗枝大叶的,至今都没搞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只以为是宣于渊又惹了玉青时生气,看着他的目光满是说不出的同情。 面对伸出来的两只小手,宣于渊本能地选择了无视,拿着吃的就要往屋子里走。 可脚还没动,就被眼前的两个萝卜头拦住了。 春草木着一张脸说:“姐姐说,你不许进去。” 元宝在一旁搓着小手连连点头,用实际行动表示,玉青时真的是这么说的。 宣于渊……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狰狞,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进去,怎么给你姐姐送吃的呢?” “听话。” “赶紧让开,再不让开,吃的就冷了。” 春草不为所动地侧身挡在他的跟前,淡淡地说:“吃的可以给我,但是你不能进去。” 像是怕扎心不够,她还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姐姐说了,她不想见你。” 宣于渊………… 挡在眼前的若是旁人,宣于渊一脚踹一个也就踹飞了。 可问题是,这两个小的是玉青时养的。 他要是把这俩小的踹飞,玉青时就能拎着一把柴刀冲出来把他剁成肉块。 宣于渊用力闭眼反复在心里说自己惹不起,靠着重复了无数遍才生生压下了心口翻涌的暴虐。 他铁青着脸把手里装着米粥的小锅递给春草,又把包子塞到元宝的手里,恨声说:“行,拿进去吧。” 春草看起来不是很想要他给的东西。 但是玉青时说了,昨晚上这宅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家里的吃食都不可再吃,眼下能吃的只有这人送来的。 她忍着满脸的不情愿抱着小锅就要走,顺手把还没分清楚敌我的元宝也揪进了屋。 大门还没关,宣于渊就说:“等等!” 他纵步跃过去把石桌上剩下的吃食一股脑地抱了个满怀,全都堆在了门口,抬了抬下巴说:“还有别的,想吃什么自己拿。” 春草斜眼看看他,想了想,从中又拿了几个用油纸包起来的饼子。 拿完了吃的,宣于渊又送来了一壶热茶。 吃的喝的春草都拿进了屋,可屋子里的人就是不出来。 宣于渊捏着一个被剩下的馒头忿忿地啃了一口,靠在门边含糊道:“玉青时。” “你中午想吃什么?” 玉青时还是聋的,这会儿估计还哑巴了。 不管宣于渊说什么,她就是不开口不接话。 一拳头砸到了棉花上,手上一点儿不疼,宣于渊抻长了脖子把嘴里的馒头哽下去,只觉得胸口实在堵得厉害,连喘气都难受。 他知道自己隐瞒身份有错,可这错就这么难以让玉青时接受吗? 哪怕是当初刚认识还互相试探的时候,玉青时也不是这样的。 她现在是彻底不搭理自己了? 发现他是宣于渊,就那么让她难受吗? 宣于渊难掩挫败地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个大圈,脚跟搓着地上的泥,闷声说:“玉青时。” “咱俩聊聊行么?” 第229章 最软的心 宣于渊呼唤得真心实意,然而玉青时显然是不太想谈谈。 她的沉默像是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渊之水,无波无澜,无声无息之下,把宣于渊整个人都浸了进去,冻了个痛彻心扉,凉彻肺腑,一呼一吸间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宣于渊对此极为挫败,眉眼间都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凉薄之色。 然而他是真的拿玉青时没办法。 说到底玉青时也没错。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不太想回应宣于渊的喜欢而已。 不回应是她的错吗? 不是。 面对这样的玉青时,他什么都做不了。 换作旁人,或许受了这样的冷落自己也就走了。 玉青时也是这么想的。 凤子龙孙心高气傲,骨子里就带着与常人不同的骄矜,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哪儿是能受得住凡人闲气的? 宣于渊眼下受挫心中不忿,可过几日心里的热度减了,大概不用她做什么,自己就甩手负气走了。 等来日再见,那就是云泥之别,今日之举再经回想,说不定都禁不起一声轻笑。 然而宣于渊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非但没为此负气而走,反而像是在这样的冷遇中被磋磨出了一种越挫越勇的一往无前的气势。 不管玉青时如何无视他,不管自己说出去的多少话都遭到了忽略,他就是死死地守住了一个底线,那就是不走。 他怎么都不走。 一定要在这里守着。 哪怕玉青时不跟他说话,一眼都不看他,他也死活不走。 而且他也不让玉青时出去。 他靠着人力将这个不大的宅子圈了出来,把宅子围得水泄不通,每日就这么守着,就像个完全不准备讲道理抱着人大腿不撒手耍浑的孩子似的,靠着这样蛮横的方式生生把玉青时圈定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面对不按常理出招的宣于渊,不光是玉青时惊了,守在宅子周围的人也暗暗掉了满地的下巴。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桀骜入骨甚至连皇上的脸面都不愿多给几分的三皇子,竟会有如此情态? 宅子外一步一人头,甚至连树杈上都高低相错地挂了好几个。 这些人不分昼夜地睁着眼,齐刷刷地盯着宅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生怕有一个飞进来的蚊子会扎了屋内的人,也唯恐屋子里的祖宗会长翅膀飞了不见。 宣于渊本人也在这里守着,不管跟别人比,他简直是靠着实际行动,把无赖二字的真正含义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他因心里的种种顾虑不敢直接闯进屋,索性就扯了一床被褥在屋檐下的一方小天地里打起了地铺。 他早就弄清楚了玉青时睡在何处,白日时就翘着二郎腿在门前叽叽歪歪地说一些有的没的,叨叨叨地让玉青时难以忽略自己的存在。 等入了夜,就抱着自己的被褥在门前席地而睡。 说是睡了,眼睛大多时候都睁着,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仿佛是在等着神光突现,门会从里头打开,走出来一个眉眼泛着清洌却愿意看着自己笑的人。 他看似急躁,实则耐心十足,抱着被子在门前足足睡了三日。 三日晃眼而过,他将屋子里几人的衣食安排得妥帖至极,每日三餐流水似的一样不重样儿,就差没去抓个厨子来开火做饭,甚至连每日送进去的茶水都不重样。 不管他送的是什么,屋子里的人都全盘接下,但是就是没人搭理他。 哪怕是往日跟他最亲近的元宝也被拘在了屋子里,一面都没露。 在门前地板上睡了几日,被地板上的凉气侵袭得多了,宣于渊瞧着倒是冷静了不少。 之前一直晕染不散的阴郁之气也散了许多,看起来不温不火的,一点儿也寻不出着急的样子。 短短几日,他就从一个易燃易炸的炮仗变成了耐心深沉的猎手,绷紧了神眯着眼守在这里,只等着自己心仪的猎物探头。 第四日转眼而过,林清藏在门后观望许久,终于是忍不住了。 宣于渊虽是时常作死让人见之恨不得直接拧掉他的狗头,可他是什么身份? 生来贵胄天家之子,他就算是再喜欢个姑娘,也不能这么被人作践! 林清实在是气不过,轻功一展飞到宣于渊的身边,拽着人的胳膊就把人强行拉出了门外。 不等宣于渊站稳,他就压低了声音火急火燎地说:“祖宗,你就打算这么守着?!” “我看那个玉姑娘是个心冷手狠的狠绝之人,你这样干巴巴地守着能有什么用?!” 宣于渊听完要笑不笑地扯着嘴角瞥了他一眼,微妙道:“不守着,你有办法?” 他何尝不知这么守着是个笨法子。 可眼下除了这么笨的法子,还能有什么良策? 林清闻言顿时语塞,一张俊脸怒得紫涨青红,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那你打算守多久?” “她在里头好吃好喝还有你仔细伺候着,只要是不嫌憋屈,在里头待上一辈子都不是难事儿,你在外头……” “没事儿,守不了几日了。” 宣于渊摆手打断林清的暴躁,难掩疲色地打了个哈欠,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这天色瞧着不太好,是不是要下雨了?” 缩着脖子当木偶的唐林闻声唔了一声,在一旁默默地点头。 “最迟落暮后就会有雨。” 宣于渊眯着眼看了一眼天边逐渐席卷而来的阴沉,用舌尖顶了顶上颚,轻声说:“这场雨下得大些就好了。” 唐林??? 林清………… “你什么意思?” 宣于渊好笑耸肩,垂眸敛去眼中翻涌的沉色,低低道:“你说的不错,迟迟心冷手狠,若是个男子,定是个精绝烈才的人物,生为女子,也是个难缠的。” “这么难缠的人,心冷脑清,最后的底牌已经揭了,我在她面前再耍什么花招都是没用的。” 林清顿了顿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眉毛彻底拧成了结。 “所以你无计可施了,索性就用上了苦肉计?” 不等宣于渊答话,他就气急败坏地说:“苦肉计对别人有用,对这个玉姑娘可不见得有用!” “她能下毒要了那么多人性命而面不改色,她是个会心软的吗?那人心口里装着的就是石头!你怎么还敢盼着她心软?!” “宣于渊你别是被美色迷了眼,彻底糊涂了!” 被林清斥了几句,宣于渊一点儿没见出怒,反而是露出个颇具深意的笑,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大字:尔等凡愚懂什么? 玉青时是心冷手狠。 可那冷硬的尖刺之下,藏着最软的心。 第230章 你一定会后悔的 林清心急如焚地拉着宣于渊嗷嗷了一通,什么作用都没起,最后还被宣于渊打发去寻个好厨子来做饭。 成功三言两语把跳脚的林清气到暴走,宣于渊溜溜达达地转回到房檐下,啪叽坐在地上,盘着腿开始日行叨叨。 苦肉计是俗。 可再计策俗不俗不要紧,管用就行。 宣于渊苦守多日无果,见着天边逐渐笼罩而来的阴沉,心中隐隐有一种明悟之感。 他觉得,自己的机会就在今日。 这场雨来得可太是时候了。 他坐在门前心情很是不错,嘴里也不肯闲上一时半刻,等他叨叨得差不多了,也差不多到了晚饭的时候。 林清亲自去准备的晚饭很是丰盛,小炒汤羹米饭点心一样不缺,甚至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小精致。 宣于渊查验了一番很是满意,如往日那般送到门前,敲门叫来春草和元宝和饭菜端进去,自己继续坐在门前啃自己的大馒头。 一个馒头还没见底,天边就响起了雷鸣的轰隆之声。 夺目刺眼的闪电伴随着雷鸣声轰然而至,蛛网似的电光括弧密布半面苍穹,落入人眼底反射出冰冷的锐光,风声骤起,院子里枝繁叶茂的树枝也随之开始剧烈摇晃,哗啦啦一阵接着一阵地响。 疾风平地起,满地皆狼藉。 雷声几响而过,甚至连门窗都被吹得哗啦作响,动静来得很是惊人。 哪怕是雨声未至,可光是听着这动静就能猜到,今日的雨绝对小不了。 宣于渊坐在地上闻声不动,懒洋洋地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藏在宅院四周的人自去寻个妥善的避雨之处,自己却不动如山似的坐着一动不动。 唐林憋憋屈屈地窝在房梁之上,在豆大的雨点中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小小的棚子往宣于渊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满脸唏嘘。 为了达目的,三爷真的是拼极了…… 雨势来得极猛,不到片刻就彻底笼罩了入眼的天地。 房檐地方本就不大,遮阳无用挡不住雨,再加上风声呼啸,宣于渊很快就成了个狼狈的落汤鸡。 然而这人就是有一种旁人没有的本事。 哪怕是浑身狼藉,哪怕周身再无一丝可让人多看的体面,等开口时,声调都是含着笑的。 就好像真的很高兴。 哪怕是下了雨,这雨也是他心甘情愿淋的。 他在透着无尽暴躁的雨声中轻声喊:“玉青时。” “咱们已经十天没好好说过话了。” “你开门跟我说说话吧。” “你再不跟我说话,我都快忘了你的声音了。” “迟迟……”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屋外的雨实在是太大了。 大得连屋子里的人说话都得凑近了才能听清。 宣于渊的声音不大,夹杂在雨中更是不起眼。 可这含笑的话声,却一字一句地传入了玉青时的耳中,伴随着风雨之声在半空中化作无形的尖刺,一下又一下地扎到玉青时自认冷硬的心坎之上。 她忍不住惶然又有些说不出的无措,纤长冷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到了一起,脑中一片空白。 其实从理智上说,得了宣于渊的宠爱是最好的。 毕竟她要回汴京,要回那个吃人的侯府,要回到那个杀人不见血影的地方,要去查清被风尘淹没多年的真相。 宣于渊是三皇子,有了他的掩护,自己想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 这人都主动送上门了,这是绝无仅有的助力,她应该利用他的。 利用他的信任,借助他的威势,去更好地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儿。 可理智跟艰难跳动的心分道而驰,她控制不了自己颤抖的呼吸。 也控制不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她忍不住红着眼想:这人怎么还不走? 受了这么多日的闲气,遭了那么多白眼冷遇,都这样了,他为何还不走? 他本居神坛之上,为何非要下凡尘? 难道就是为了他口中说的喜欢? 可喜欢算什么? 世间生死阴谋算计龌龊无数,在种种可怖的人心之前,喜欢又能算什么? 难不成凭着这一份虚无缥缈的喜欢,真的能抗衡所有未知的潜在的可怕和阴沉吗? 玉青时站在门板之后微怔一瞬,透过门缝看着那人在雨水冲刷下依旧矫健的身影,双手发抖地捂住了脸,唇边失控地溢出一抹散发着可笑的自嘲。 没用的。 不可能的。 你快走吧。 快走。 走了就再也别回头…… 天边风雨渐大,阴沉的天幕之下疯狂作响。 注定宣于渊听不到玉青时不曾脱口出声的呢喃之响。 让人心惊的雨声始终不歇,时辰晃入夜半。 宣于渊还没走。 他带了那么多人来,一呼百应,无所不能。 可眼下,却没人来给他送上一把可遮风雨的伞。 他就站在门缝能看到的那个地方,任由泼天的大雨把自己冲了个外冷内凉,一动不动。 宣于渊知道,玉青时就在这道门缝之后。 她透过这道门缝看自己,却不肯把门打开。 他明明伸手一推就能进一步,可玉青时不出来,他不想动。 门缝实在狭小,宣于渊的视线又被雨水模糊,他甚至都不能确定,玉青时到底还在不在门后。 可他光是想着那人在这道不见光的缝隙中看过自己,心底就不可自已地开出了雀跃的花,顺着早已冻僵的四肢百骸缓缓而上,满心满眼都是不可对外人道的无声欢喜。 若非是放在了心里,玉青时那样的性子,怎会耐烦多看一眼? 这个认知让宣于渊高兴得脸上都扬起了不可察的微光,唇角的笑愈发肆意。 “迟迟。” “你还记得上次在山里的那场雨吗?” “那会儿比现在冷多了,可我找到你的时候,觉得哪儿哪儿都暖和极了,抱着你冒雨下山的时候,就像是藏在心底的所有褶皱都熨贴顺了,我什么都不怕。” “你知道我当时冒险上山的时候怎么想的吗?” 他话声微顿,轻得恍惚不明,可字里行间充斥着的,全是温柔。 “我想,如果能找到你的话,死也值了。” 轰! 紧闭的门板终于在刺耳的风雨声中轰隆而开,屋里屋外两双通红的眼静静而对,宣于渊眼里晕开的笑宛似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落在了玉青时发颤的心尖之上。 她死死地盯着宣于渊,用力咬紧牙关狠声说:“你会后悔的。” “宣于渊,你一定会后悔的。” 第231章 蜜糖砒霜 玉青时沙哑到刺耳的嗓音在风雨中并不起眼,甚至让人难以听得真切。 可字里行间却夹杂着无法忽略的深沉悲意。 仿佛是在尚未开始之时就言定了一个不可避免的晦暗结局。 宣于渊眉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跳,可看向玉青时的刹那,眼中溢出的笑宛似能将人溺在其中的春水一般将玉青时整个人都摁了进去,让她呼吸瞬凝。 他往前一步拉住玉青时失控颤抖的手,在轰隆的风雨声中一字一顿地说:“我做过很多后悔的事儿,但是不包括遇见你。” 不等玉青时回神,他手上猛地用力把人就拽到了自己的怀中。 他在雨中淋了太久,成股的雨水顺着衣裳四角不断地往下滴,整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冷冽之气,可怀抱是热的。 迎面扑到头顶的温热呼吸,滚烫得近乎灼人。 玉青时在太深太沉的恍惚中恍然听到他说:“死也不后悔。” 在玉青时打开门之前,宣于渊表现得固执又强悍,守在门前睡在屋外,好像浑身都是用不尽的精力,一刻也没停歇。 可终于把坠在心尖上的人抱入怀中,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线轰然而松,不等一口气呼出,刚刚还强硬得让人无法闪避的宣于渊突然就毫无征兆地软了下去。 意识到肩上的重量愈发地沉,玉青时的心头无意识地猛跳,眼中恍惚未散,就看到宣于渊脸色苍白如纸直挺挺地朝着地面摔了下去。 她本能地去扶住宣于渊的腰,可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对她而言过分沉重。 宣于渊不可避免地摔到了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宣于渊?” “宣于渊!” “宣于渊你怎么了?” 唰唰唰几声响动,唐林和林清前后脚落在屋前,也不等征询玉青时的意见,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失去意识的宣于渊扶着进了屋,安置在床上躺好。 林清搭手在宣于渊的手腕上沉吟片刻,脸色不太好地说:“这是累得病了,突然松懈下来就撑不住了。” “唐林,你快去请大夫!” 唐林低低应了声是拔腿就朝着雨幕冲了出去。 玉青时神色呆滞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宣于渊,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浸透了水的棉花似的,堵得怎么都发不出声。 林清看着面无人色的宣于渊,心中半是懊恼半是头疼,转头注意到玉青时的脸色不太好,迟疑片刻忍不住说:“他找了你很多天,不吃不喝不眠不歇,原以为找到你后能好好休息,可谁知道连门都没得进,又在地上睡了几日,寒凉入体这会儿就有些顶不住了。” “不过他身子底子好,病一场大约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你不必过分担心。” 林清变扭十足地说了几句不似安慰的安慰,本意是不想让玉青时过分自责,可谁知道玉青时听了,脱口而出的竟是:“他不该来找我的。” “你们既然是他身边的人,为何不拦着?” 林清生生被这话气得笑出了声,磨牙说:“玉姑娘。” “你以为他想做什么是谁能拦得住的吗?” “他为了回来找你,甚至不惜违背皇上的旨意私自从汴京出逃至此,一个连皇命都不听的人,你以为他会听我们的?!” 林清低吼完又像是觉得自己的立场不太适合说这样的话,默了片刻颓然道:“总之,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也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你们之间的关系。” “但是,玉姑娘,人心对人心都该是暖的,你瞧着也不像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他对你好不好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想来也用不着旁人多嘴插言,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图只想对你好的人,你怎么忍心伤他的心?” 林清自认这话说得很是掏心挖肺,诚恳到了极致。 他认识宣于渊二十多年,见多了这人无法无天的嚣张乖戾,见识多了他玩弄人心的阴沉,可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 宣于渊待玉青时,当真是尽了心的,只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挖出来让玉青时看个分明。 只是不知道他这份心思,到底值不值。 玉青时听完良久不言,只是静静地站着不动。 林清强忍烦躁搓了搓脸,不太放心地闷声说:“都到了这时候了,你不会再把他赶出去了吧?” 玉青时还没答话,他就着急道:“就算是个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么造!” “他恨不得把你捧在神坛之上细细供养,你就算是不领情,也不能……” “不会。” 玉青时面色清冷地打断林清的咆哮,淡声说:“他若是愿留,留下也可。” 只是神坛上供奉的都是圣洁的神明,哪儿是她这样从火海地狱中挣扎爬出的恶鬼可妄想之处? 从一开始,宣于渊就想错了。 所以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大约都不会对了。 林清不知玉青时眼中的复杂为何而起,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不过确定玉青时不会再把人扔出去,到底还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能进屋了就好。 起码进屋不受风吹不被雨淋,至少能确保这位活祖宗不会生病。 至于别的,那就不是他们这样的无关之人能操心的了。 唐林的动作很快,许是心中焦急的缘故,都等不及大夫用脚走,拎小鸡仔似的单手拎着衣领就把满脸惶然的大夫拎了进来。 大半夜的,雷雨交加。 可怜的大夫被人破门从床上拎起来在雨中狂奔了一路,浑身滴汤挂水的还没等站稳,就被唐林和林清四手摁到了床边,战战兢兢地给宣于渊把脉开药。 林清的猜测不错,跟大夫的诊断得了应证,不到半个时辰,院子里的灶台上就飘摇起了药的苦香。 一碗汤药灌下去,林清和唐林又在床边守至天明,确定宣于渊的体温没再继续往上涨,脑门摸着也没那么烫手了,对视一眼纷纷松了口气,不等玉青时出声,站起来就往外走。 他们在这里守再久都是没用的。 毕竟宣于渊想见的人也不是他们。 雨止天明,无关的人也到了该自行退去的时候。 有玉青时在就够了。 屋内再没了别的人,一直站着的玉青时也挪到了床边坐定。 她神色莫测地看着昏睡不醒的人,明明不想动,可指尖却自有意识似的,自觉地摩挲上他的眉眼棱角,眼底深处翻涌起点点复杂。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傻了呢?” 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真心可换真心的好事儿? 你以为的蜜糖,其实内里裹着的,真的只是可要人性命夺人魂的砒霜…… 第232章 于渊只有玉青时 宣于渊这一觉足足睡了一日。 悠悠转醒时,已经是次日的傍晚了。 昨晚风啸雨水疾,一夜过去再辗至白日,倒是个难得的好晴天。 就连日暮下的夕阳都格外的红,看起来像个挂在天边的鸭蛋黄,黄澄澄的莫名让人心情很好。 宣于渊翻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在院子里玩闹的元宝和春草,以及拉了个小凳子坐在厨房里择菜的秦老太,还有背对着自己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的玉青时,空无了多日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没变样。 就像…… 还在秦家村的小院中一样。 宣于渊出来的时候没吱声,脚步也轻。 院子里的人谁都没察觉到。 元宝想去抓泥巴时眼尖看到宣于渊,两眼发亮地叫了声:“于渊哥哥!” 小孩子忘性大,也不知玉青时口中的殿下二字到底代表的是什么。 他选择性地只记得这人对自己好,哪怕是闹了多日的变扭,被迫在屋子里待了几天,这会儿见宣于渊醒了,脸上眼里充斥着的也只有欢喜。 他脚下踩了炮仗似的冲到宣于渊的跟前把人拦腰抱住,龇牙乐出了一排小牙。 “于渊哥哥你可算是醒了!” “奶奶说你病了,姐姐正在给你熬药,你快把药喝了然后不生病了好不好?” 他耍赖似的缠着宣于渊摇了摇,小声哼唧:“你生病的时候看着可吓人了,你别生病了,快好起来吧。” 小娃娃的要求来得无理又直白,再好笑的话经他这么一说,好像也添了几分不可说的正经。 宣于渊搓着他的小脑袋唔了一声,很认真地想了想,笃定道:“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不能生病。” “我马上就好了。” 元宝半信半疑地仰起脑袋,奇道:“真的吗?” “真的马上就好了?” 宣于渊好笑眯眼。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元宝被宣于渊忽悠的次数极多,然而这小娃娃记吃不记打,被骗了多少次也不见得会长一次记性。 听到宣于渊这么说,他当即高兴得忘乎所以,拉着宣于渊的手就要他陪着自己玩儿。 秦老太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到了嘴边的亲昵换了个谨慎的措辞,小声说:“元宝。” “生病了哪儿有那么快就能好的?你别胡闹。” 元宝被一声说得耷拉了脑袋,看起来像个被人抢走了肉骨头的小狗似的,转着湿漉漉的眼睛不敢多话,可手还是拉着宣于渊的衣袖不肯放。 春草跟元宝比懂的也不算多,可性子相对沉稳些,更重要的是,她跟玉青时一条心,干不出元宝这吃里扒外的事儿。 见状怕玉青时不高兴,立马就跑着上前无视元宝的小小挣扎把元宝的手拉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开几步,低声说:“你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了?” “可是……” “元宝。” 春草的语气重了几分,不等元宝察觉不对就笑着说:“不是说好了我陪你玩儿的吗?” “我都想好把泥人捏成什么样式的了,你难不成是想耍赖?” 元宝轻易就被她的话带走了注意力,三两句后被她牵着到了墙角继续揉泥巴。 老太太欲言又止地看了玉青时一眼,踌躇不定地看看宣于渊,反复张嘴最后到底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昨晚上两个孩子睡得实,大约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可她不放心玉青时,守着门看了许久。 她看到宣于渊抱玉青时了。 换作寻常人家,这有了肌肤之亲,又有情分在前,谈婚论嫁说儿女婚事,那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换生辰八字下聘论亲,摆席请酒迎新人入门。 桩桩件件都是让人想想就能乐出声儿的好事儿。 可问题是,这儿女非常人,婚事又哪儿能是以常理来计的? 老太太见过最尊贵的孩子是财主家的少爷,可再尊贵的财主少爷,只怕连皇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事儿,怎会是她可出言做主的? 老太太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收回自己的目光,端着一个不大的筛子进了屋,从头到尾都没多说一句话。 宣于渊目送着她走远,视线无声无息地转回到玉青时的身上。 玉青时正端着药罐把药倒到碗里,黑漆漆的药汁入碗冒着朦胧不清的雾气,半遮半露地模糊了她的侧脸,让认难以看清她眼里的情绪。 宣于渊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距玉青时一臂远的位置,轻声喊:“迟迟。” 他虽是醒了,可到底是病了一场,出口之声都带着病中的沙哑,与往日的清朗很是不同。 可看着玉青时的目光却无半点改变。 甚至还比前几日多了些明明白白的灼热。 他睡了一觉,好像就彻底放弃了什么,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意,不再巧言遮掩自己眼中的热忱,无声的眼神钩子似的,充斥着未曾说出口的期待,直白又热烈地刺透隔在两人中间的空气,试探着往玉青时的身上勾。 但凡眼玉青时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他下一秒大约就会直接把玉青时拥入怀中,直诉热切。 可他又怕玉青时不回应。 昨晚玉青时的那几句话看似不经风色,可却在他的心头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那种怪异如影随形,难以忽略的同时又让满腔孤勇的人心底再度生怯,不敢再似昨日那般往前迈步,只能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眸色深深。 万幸玉青时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扭头看到宣于渊站着不动时,眉梢甚至还往上扬起了一个往日常见的弧度。 “盯着我做什么?” 宣于渊勾唇轻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涌出一抹不知从哪儿强行挤出来的赫然,戏谑道:“你好看呗。” “我这人生来喜好美色,见了生得美的就挪不动脚,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 玉青时没想到他琢磨半天说出这么一句怪诞不经的浑话,微怔一瞬哑然失笑。 “好美色看我作甚?” “打盆水看看你自己不就行了?” 若论容色,玉青时可不敢说自己能过宣于渊。 宣于渊尚在病中的脑子一时发懵,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玉青时这是调侃,眼中笑意加深,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拉扯住玉青时的袖口,撒娇似的小声说:“迟迟。” “只要你想,我就一直都是于渊。” 宣于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可于渊只有玉青时。 第233章 死缠烂打 经过前几日的僵持混乱,玉青时好像又变成了宣于渊最初认识的样子。 虽然对宣于渊还是一脸漠然不想理会人,脸上也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但是至少不会再把宣于渊拒之门外,在宣于渊的不断痴缠之下也会跟他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 宣于渊对此知足得很,生怕再招惹得玉青时想跑,赶在她动怒之前把围在宅子四周的人都匿在了暗处,虽然还是不肯放松对玉青时的掌控,可他很好地把那种不可失的控制欲掩藏在了笑色之下,至少没在明面上让玉青时察觉到自己的咄咄逼人。 面对玉青时的冷淡,他也很乐观。 他本来也没想着指望玉青时能对自己多热络,只要这人还在自己的眼跟前不想着乱跑消失就好。 他整日没了旁的事儿,索性就全天候地围着玉青时来回打转,想逗得她多跟自己说说话。 玉青时被他缠得实在头疼,把最后一碗药塞到他的手里,忍不住说:“你没有别的事儿了吗?” 不等宣于渊开口,她就接着说:“你有事儿就去忙你的,这里不用你跟着。” 这药是一早就熬好了倒出来凉着的,这会儿只剩下了一股温热的暖气,并不烫人。 宣于渊想也不想端起药仰头一饮而尽,抬手随意将嘴角的药渍擦去,含糊道:“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你,除了守着你,我还能有什么正事儿?”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掀起眼角看着玉青时,轻声说:“迟迟。” “你该不会是厌烦我了吧?”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空碗,眉梢轻扬。 “好喝吗?” 宣于渊眉心微蹙,很坦诚地摇头。 “不好喝。” 他前几日受了风寒,被迫吃了几天的药,既然是药,怎会跟好喝扯得上干系? 见他仍一脸理直气壮地稀里糊涂,玉青时勾唇浅笑,轻轻说:“那你喝着,这药跟前几天的有区别吗?” “有没有尝出不一样的东西?” 玉青时的语调堪称温柔,可宣于渊听了心头瞬间一凛,瞬间也顾不得跟缠着玉青时说废话了,条件反射地屏息调动起全身的内力,感受浑厚的内力在体内游走,内力游走三周天,毫无异样。 等他回神,玉青时已经挽着袖子走到了别处,显然是不太想搭理他。 宣于渊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笑意,蹬蹬蹬几大步跨到玉青时的身后,偏头对着门外的方向打了个不起眼的手势,赶在玉青时察觉之前突然咣当一下就朝着玉青时的身上扑过去。 他双手抱住玉青时纤细得过分的腰肢,挂在玉青时身上的同时,他还死命拧起了眉,用脑袋不住地蹭玉青时的后背,痛苦地说:“迟迟,我好好像不太舒服……” “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 “完了完了,我没力气了,我站不住了,你抱抱我,我……” “闭嘴。” 玉青时在他双手的禁锢中忍无可忍地转过身,双手捏住宣于渊胡说八道的嘴,咬牙说:“没错,是给你下毒了。” “下的是哑药。” “既然是中毒了,你还叭叭什么?” 宣于渊难得揽得美人入怀,哪怕是嘴都被扯变形成了鸭子嘴也不想撒手,睁眼装瞎当做看不到玉青时黑如锅底似的脸,也权当没听到玉青时的话,一门心思地强调自己就是中毒了,而且中的就是让人没力气的毒,一定要玉青时扶着拉着,不然就站不稳会摔。 如此厚颜无耻之行径,不光是玉青时被深深震撼,就连在暗处盯梢的唐林等人都是一脸的惨不忍睹,纷纷转头不敢再看。 宣于渊趁机揽着玉青时用力揉了揉,像是恨不得把她彻底揉搓进自己的骨血之中,正迟疑着要不要趁乱偷一口香时,就被黑了脸的玉青时拧住了胳膊肘。 二指钳肉翻转一圈,宣于渊当即就被拧得嗷一嗓子喊了出来,惊飞了房檐上的飞鸟,也迫得宣于渊不得不撒开了自己为非作歹的手。 宣于渊搓着自己被掐的地方,龇牙咧嘴地说:“迟迟,你下手也太狠了。” “你是想把我拧死吗?我……”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浑话,冷笑道:“你再胡说八道,我真的要给你下药了。” 一次喂三斤哑药下去,看这人还能不能张嘴就胡咧咧。 玉青时的毒宣于渊这辈子是不想再有机会领略了,悻悻捂嘴不敢再言,发现玉青时要走,又耐不住寂寞蹭了上去,近乎谄媚地说:“迟迟,我之前就有个事儿想问你来着,但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 “你看咱俩现在都这个关系了,我随便问问你不会生气吧?” 玉青时眉心突突直跳,落在宣于渊身上的目光很是无奈。 扪心自问,她不想跟宣于渊有太多的牵扯。 毕竟往后之路不好行,与这人牵扯愈多,以后的变故也就愈多。 她是真的想跟这人一刀两断的。 可这人过分执拗,手段又强硬得很,不管不顾地就一头扎了进来,牛皮糖似的拉扯着她就要往下坠。 她没有躲避的法子,再多冷漠也无济于事,闹着闹着就成了如今这般不进不退的两难之境。 她拿宣于渊实在是没有办法,可在听到这人的话时,第一反应还是皱眉。 “我跟你什么关系?” 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不悦,宣于渊机智地换了个说法,嬉笑道:“我俩都这么熟了,你不会骗我了吧?” 玉青时冷冷地扫他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你想问什么。” 宣于渊见他没推开自己,得寸进尺地往前蹭了几步,小声说:“你从哪儿学来的毒术?” “是谁教你的?” 宣于渊自认也是走过南北堪破过生死见过大世面的人,可面对玉青时层出不穷的毒术,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狐疑。 他暗地里跟唐林和林清等人都聊过,无人能识破玉青时这一手称得上是诡谲的毒术是什么路数,也不知如何破解。 林清昨日私底下提醒了他一句,只说那日笼在这宅院上空的雾气像是北疆的产物,只是到底是什么,却说不清楚。 大约只有玉青时自己知道。 玉青时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多到让宣于渊想想就难以抑制地感到心慌。 他尽可能敛去眼中沉色盯着玉青时的脸,生怕错过一丝一毫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 玉青时沉默良久,少顷笑道:“很想知道?” 宣于渊愣了愣,抿紧了唇轻轻点头。 他想知道关于玉青时的一切,想把这人拢到羽翼之下护着,可…… 他知道,眼下的玉青时是不愿的。 第234章 我属于你 玉青时脸上笑意不减,看着却没什么开口的欲念。 宣于渊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是率先在这样的沉默中败下阵来。 他难掩颓然地抹了一把脸,闷声说:“罢了。” “不想说就不说,只要你开心就好。” 他说完语音猛地一顿,正色强调:“不过事先说好,你不许再对我用毒了,什么毒都不行!” “不然我真的要急眼了啊!” 玉青时微微侧首看他,笑得一脸玩味。 “你就不怕我哪天下毒直接弄死你?” “我为什么要怕?” 宣于渊答得一脸坦然,甚至还有些说不出的好笑,洒然之下满是常人不能有的倨傲轻狂。 他双手背在身后,弯腰用额头轻轻蹭了蹭玉青时的眉心,失笑道:“退一万步说,你想要我的命何须费那么大的劲儿?” “你只管开口,我递刀给你。” “只要是你想做,哪怕是要我的命,又有什么不可以?” 玉青时不清楚宣于渊这番话有多少可信之度,可不得不说,这个回答的确很难让人生起抗拒之心。 她抬手推开宣于渊凑近的大脑袋,转身走过去拉了个小凳子坐下,抓起筛子里的青菜一点一点地择去枯黄的叶子,漫不经心地说:“是个奇人教的。” 宣于渊没想到她真的会回答自己,微怔一瞬忍不住试探:“奇人?” 玉青时唔了一声,撑着下巴像是在回想,过了片刻才说:“对,奇人。” “幼年时遇上的,机缘巧合得了些传承。” 她想起深藏在记忆中的画面,笑得极为意味深长。 “而且教我毒术那人说过,我并未正式入门,学的也只不过是些皮毛,所以我谈不上精通。” 在玉青时开口的瞬间,宣于渊的脑中立马就闪过无数个善用毒的人,还没等从乱麻似的脑子里揪出一个可深究的对象,就被玉青时这听起来极为自谦的话惊得吞了一口口水。 他神色古怪地默了半晌,真心诚意地说:“迟迟,这样的事儿就没必要自谦了。” “你真的很精通了。” 若说玉青时这万般让人难以防备的手段都不算精通的话,宣于渊当真不知道要什么人才能配得上精通二字了…… 面对玉青时坦然甚至还有些无辜的脸,宣于渊说不上为何有些心累。 他掩面叹了一声,蹲在玉青时的身边说:“你还记得那人的样子吗?什么时候遇到的?能不能跟我详细说说?” “对了,那人教你毒术之后,可有让你做过什么?那人会不会害你?或者是胁迫你去做什么事儿?” 宣于渊一连串的问题扔出来,砸得玉青时一时有些茫然。 她唇角微勾做了个笑的模样,淡淡道:“怎么,刨根问底来了?” 宣于渊气得磨牙,拍着大腿忿忿道:“我是怕那人对你不利!” 能教出玉青时这一手鬼神莫测的毒术,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又为何要教玉青时这样的手段? 玉青时尚是个村中农女时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利用之处,可等到她回归真正的归处,那人万一居心叵测逼着玉青时做不愿意做的事儿怎么办? 宣于渊想想就心焦得不行,揪着玉青时的手就催促:“快快快。” “快跟我详细说说!”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瞥了他一眼,淡声说:“那人是什么身份我不知道,身上包裹着遮挡身形的黑纱,还长时间戴着遮掩容貌的纱帽,没看到过他的样子,不过……” “以后想来也是没机会见的,萍水相逢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说了半天相当于没说,宣于渊不由得有些上火,他拧着眉说:“那人是男是女你总该是知道的吧?” “男的女的?” 玉青时想不到他追问这个的缘由,轻叹一声说:“男的。” 宣于渊听了顿时如临大敌,眉毛都险些飞了半边出去。 “男的?!” 玉青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手里的青菜都掉了回去,愕然道:“你这是什么反应?” “多大的男的?” “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那人除了教你毒术外,还对你做过什么吗?!” 宣于渊这会儿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被抢了鸡崽的老母鸡一样,怒得很是真心实意。 张嘴一喷满满当当的都是不善。 玉青时脑中空白一瞬,口吻古怪:“应该比我稍大些吧,就相处不到一月,除了教我些毒术,你觉得还能教我什么?” 宣于渊原本还想着说不定是个糟老头子不值一提,可一听就比玉青时稍大些,心里立马就又开始打鼓。 盯着玉青时的眼睛,脸都一点一点地紫了。 他这副神态着实古怪,以至于玉青时都忍不住眯起了眼。 “你怎么了?” 宣于渊张大嘴缓缓呼出一口气,突然伸手把玉青时拽到了怀里紧紧抱住,不等玉青时推自己,张嘴就说:“那男的肯定不怀好意,他说不定就是看上你了,想把你带回家去做媳妇儿,这才……” “嗷!” 玉青时一脚踩在宣于渊脆弱的脚背上打断他的胡话,没好气地朝着他胸口上扔了一颗青菜,咬牙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人家教我是因为我凑巧救了那人的命,我见到他有这样的手段主动说了想学,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 宣于渊抱着那颗青菜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哼哼,磨牙道:“反正那男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后都小心些,要是遇上什么事儿,最好是跟我说,我去帮你处理。” 玉青时懒得理会他的抽风,低头继续择菜不想说话。 宣于渊翻来转去地把手里的青菜揪没了半边叶子,换了个面继续磋磨的同时,放低了声音说:“还有就是,在中原内地用毒的手段是被人不齿的,大家内族中更是如此,这毒术于你而言是自保的手段,可在心思不正的人眼中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往后能不动手尽量都别出手,以免被人察觉后会遭人诟病。” 叮嘱完了他又像是怕玉青时畏手畏脚的会受委屈,忙不迭补充道:“但是如果有人敢欺你辱你,那倒是也用不着客气。” “左右不管遇上什么事儿,只管往我的身上推就是了。” 玉青时杀人他帮着递刀,玉青时埋尸他就去挖坑。 反正体力活儿累不着她。 别的都无所谓。 玉青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片刻忍不住笑了。 她说:“往你身上推?” “什么事儿都可?” 宣于渊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突然站起来绕到玉青时的身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拴了红线的东西往玉青时的脖子上挂。 玉青时本能地想躲,可还没等动,就被宣于渊单手摁着肩膀不能动了。 “别乱动。” 他说着把手中编制得极为精细的红绳展开,轻轻地挂在了玉青时的脖子上,还探头越过玉青时的肩膀,看着胸前的高度稍微调整了长度。 玉青时低头还没看清胸前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就听到身后的人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的东西,等同于皇子印鉴,不管是汴京,还是地方的大小官员没有不认识的,我要是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遇上麻烦,就可以把这东西拿出来示人,但凡是见了这东西的人,不会敢为难你的。” 他的手指灵动,在玉青时的脖颈后打了个漂亮的死结,满意的一拍手,说:“好了。” 胸前多出来的吊坠,是一个指头大小的金质印章。 这印章是仿照皇子的私印做的,有雕刻的一面甚至可沾上印泥当做印章用,落在纸上印出的章印与皇子私印相比,除了大小其余的地方别无二致。 换句话说,这就等同于是皇子的私印。 甚至可借此调度宣于渊手下的所有人手,知晓他所有不曾说出口的机密。 这样重要的东西,说是尤胜性命都不为过。 可宣于渊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了她。 脖子上多出来的东西分明不重,可在这一刹那,玉青时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不堪忍受这样的分量,脖子都要断了。 她抖着手要去解开,可宣于渊却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反应,眼尾带弯地笑着握住她发抖的手,轻轻说:“我知道你心中有顾虑,也知道你没跟我说太多实话,但是不要紧。” “哪怕是被你选,我也很开心。” “我给你这个,不是想束缚你,也不想让你有负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明明那么高,可蹲在地上看向玉青时的双眼时,却是一个仰望的角度,仿佛是在看自己此生最为珍视的宝物。 他笑吟吟地望着玉青时泛红的眼眶,笑得满目缠眷。 “我把手中目前最有分量的东西给你,只是想让你懂,我属于你。” 第235章 一场风寒 跟玉青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谨小慎微相比,宣于渊正视自己的心意之后,直白灼热得像是天上耀目的太阳。 他无所谓玉青时不曾说出口的顾虑,不在乎玉青时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冷淡,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剖开自己的心口直接把一颗心捧到了玉青时的面前,也不管玉青时到底是不是想要。 他说出的话,露出的笑,以及所有的眼神都化作丝丝缕缕的线,一点一点地缠在了玉青时的手脚之上,坠得她寸步难行。 玉青时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逼入了绝巷的野兽,身前身后所有可去的退路都被这人一一堵满,眼前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他。 这种难以控制的失控让玉青时短暂地陷入到一种诡异的无措当中,万幸是这种无措并未能持续很久。 因为秦老太病了。 老太太的身子骨一直都很好,虽是上了年纪,可若是干起力气活儿,比玉青时都强出不少。 平时吃喝作息都很不错,也看不出有什么旧疾的样子。 连着两日夜里都下了雨,夜间微寒,老太太大约是没注意就得了风寒。 一开始只是气得不太好,有些咳嗽,如果不是玉青时和宣于渊坚持要请大夫开药,老太太估计都不愿意多说。 所有人都想着一剂药喝下去睡一觉就能大好,可谁知这一场风寒竟是迟迟不见好转。 周围能请的大夫宣于渊都设法请来瞧过了,可不管是谁来了,都只说老太太这是风寒入体,问题不大,只要好生喝药就能好。 可连着近十日,一天三顿的药汁灌下去,老太太的病情非但没见好,甚至还一日更比一日严重了起来。 夜里撕心裂肺地咳嗽,白日里也起不来床,眼睁睁地看着消瘦了下去,眼珠深深地凹入了眼眶,莫名让人的心底深处迸出一种诡异的不详。 老太太一病倒,玉青时心里顿时什么想法也没了,脸上好不容易缓和些的神色也再度覆上了冰霜。 宣于渊知道她的心情不可能好,倒是也识趣得很,每日除了询问老太太的病情外,难得地缄默少话,没敢凑在玉青时的耳边叨咕叨,只能是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太太的病赶紧好转。 老天大概不喜欢一个不太虔诚的临时教徒的祷告,宣于渊和玉青时无声的祈祷并未奏效。 老太太的病更加严重了。 她今日甚至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 元宝趴在床边被吓得不住地哭,春草强忍着眼泪用帕子不断擦拭老太太胸前的脏污,玉青时手脚发麻地站在旁边,脑中一片空白甚至难以开口。 老太太的病实在是太蹊跷了,前后来了数十个大夫都看不出病症何在,每日抓来的药也形同虚设,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她就像一个四处破损漏风的风箱,从喉咙里爆出一声又一声惊心的干咳,呼哧喘气时带起胸腔剧烈起伏出一个可怕的弧度,每每起伏一次,都有一种仿佛后继无力的错觉,面上也逐渐笼罩上了一层可怕的灰白,往日总是含着慈笑的眼珠也变得浑浊不堪。 她前几日还能勉强被人扶着下床走动,可今日却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玉青时不可避免地想到上辈子的事儿。 上辈子老太太去得早,没能见到今年的春光。 她本以为自己重活一世已经把前世的阴霾都尽数驱散了,可还是不行吗? 那她再活一世的意义是什么? 她为什么要活? 玉青时脸上一片惨白,浑身僵硬得似腐朽多年的木头,瞳孔涣散之下呼吸逐渐加重变得尖锐,身躯也开始剧烈颤抖。 那是在倒气! 宣于渊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双手攥住她抖如筛子的肩膀,厉声呵道:“迟迟!” 呵声如雷轰然炸响,玉青时恍如惊梦初醒,难掩茫然地朝着宣于渊看了过去。 老太太病了多久,她就熬了多少日。 曾经清洌如汪泉的眸中如今遍布血丝,一片腥红刺入宣于渊的眼底,刺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宣于渊不知玉青时突然的异样是为何,可还是本能地加重了捏着玉青时肩膀的手,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老太太会好的。” “但是在她病好之前,你不能慌。” 元宝和春草都不顶事儿,玉青时是他们的主心骨。 一旦玉青时乱了阵脚,这两个小娃娃当真就走到了绝路。 宣于渊的声音的不大,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安抚和镇定。 玉青时很是牵强的扯着嘴角努力往上提了提,声音沙哑到刺耳。 “还能请别的大夫吗?” “我想请别的大夫给奶奶看看。” “我总觉得,她的病不严重的……” 宣于渊缓缓呼出一口滚烫的气,大手一伸摁住玉青时的后脑勺把人摁在自己的胸口揉了揉,沉沉道:“我已经让人去附近能去的地方找人了,只要是有些名头的,但凡是能抓药治病的,不管是谁全都弄来。” “一个不行咱们就找第二个,第二个不行就再找第三个,只要花了心思,肯定没问题。” 他大手在玉青时的脑后用力搓了搓,手指顺着滑下来捏着玉青时小巧的耳坠摩挲片刻,低声说:“别怕。” “万事有我呢。” 宣于渊在玉青时的面前说得笃定,可实际上对于老太太这诡异的病,他心里也着实没底。 一场风寒何至于如此严重? 为什么那么多大夫来看过,开了那么多药喝下去却始终不见好转? 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 宣于渊强压下心头沉沉,安抚好心弦紧绷到极致的玉青时,对着元宝和春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照看好玉青时,转身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院子里,林清正盘腿坐在石桌上嗑瓜子。 见宣于渊出来了,意识到他脸色不好,林清忙不迭把手里剩下的瓜子往怀里一揣,张嘴就说:“这附近百八十里能请的大夫都让人去抓来了,所有能派的人也都派了出去,暂时能想到的法子,咱们都想了。” 也就是说,目前除了尽人事听天命,林清并不认为还能有别的办法。 老太太看着已有天人五衰之相,哪怕是宣于渊有再大的本事,他也不可能有能耐在阎王爷的手底下抢人。 第236章 原来诅咒可以是真的吗? 眼看着宣于渊的脸色变得跟锅底没什么差别,林清咳嗽一声,拽着他的手腕往边上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小声说:“其实我觉得,老太太这病症瞧着不像是寻常的风寒。” 宣于渊唇线拉紧,不悦道:“这个还用你说?” 林清暴躁地啧了一声,没好气道:“我是说,这风寒来得如此厉害,可能跟那个玉姑娘前段时间用的毒有关。” 宣于渊闻声瞳孔缓缓缩成了一枚锐利的针尖,眸色沉沉地看着林清不说话。 林清被他不善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可想到病得愈发厉害的老太太,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玉姑娘之前给老太太吃了解药,那两个孩子也吃了解药而且没事儿,但是老太太什么年纪?那两个娃娃和你又是什么身子骨?这是能放在一起比的吗?” “那解药或许能让老太太不中毒,但是那毒如此厉害,就连你吸入后都险些折在这儿,谁能保证那解药真的能让老太太一点儿都不受影响?不说多的,但凡有一丝影响,再加上这场风寒一催,为何病得如此蹊跷厉害,不就说得通了吗?” 林清说完满脸悻悻,呸一声把嘴里残余的瓜子壳碎屑吐出来,闷声说:“我虽是医术不精,可多少懂得些,昨日给老太太把脉瞧了瞧,我觉得这是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 事先服下去的解药可确保老太太不会中毒,可老太太的身子骨比不得年轻人,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会造成不敢想的后果。 原本应当是没什么大碍的,过些时日说不定就好了。 可问题是又赶在这时候受了一场风寒,两相催发,病情立马就变得棘手了起来。 这不是单纯的风寒,光是吃治风寒的药,当然不会起效。 宣于渊闭上眼敛去眼中翻涌的复杂,没认可也没反驳林清的话,只是说:“你可有法子?” 林清一脸坦然地摇头。 “没有。” “我那点儿三脚猫的医术治点儿头疼脑热的或许还能行,但这情况太复杂了,我可不敢试试,不过……” 他迟疑一瞬,轻轻说:“如果我的猜测不错,倒是可以试着加一些解毒缓和的药进去一起熬,说不定误打误撞地能行。” “但是想加解毒的药,就必须先问过你的玉姑娘,否则谁知道那毒雾到底是什么古怪东西。” 只有玉青时知道那毒雾是什么,也只有她知道什么东西可解毒。 要想调配出合适的药方,只能是从玉青时那里知道具体的细节,否则谁也不敢轻易动手。 可一旦将这个猜测说出口,精神已经极度紧绷的玉青时一定会把老太太病倒的事儿归责到自己的身上。 她不会原谅自己的。 甚至可能会崩溃。 宣于渊不太想承担这样的风险,强忍焦躁皱眉说:“除此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清木着脸耸肩摇头,表示真的没有。 杀伐果断的宣于渊难得陷入挣扎,过了很久才说:“这到底只是你毫无根据的猜测,除了我以外不可告诉任何人。” “另外设法把寻大夫的范围扩大,只要是可能用得上的全都寻来。” 他说完掏出一个令牌扔到林清的手中,沉声说:“让人拿着这个去一趟神医谷,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把舒明给我找来,一定要快。” 林清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令牌,脑袋莫名大了一圈。 他凑巧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正因为知道来之不易,开口时语气中也添了许多说不出的烦躁。 “宣于渊,你是不是疯了?” “这东西只可用一次,是留给你保命用的!你就这么拿出来,你……” 宣于渊不耐地打断他的话,冷声说:“既然是保命用的,保谁的命不是命?” 秦老太一定不能在这时候出差错。 否则等玉青时从紧张中回神,万一联想到前因,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玉青时的心头多上这样一道拴着人命的枷锁。 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得把秦老太的命保住。 林清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困兽似的叉着腰转了一圈,从牙缝中往外蹦字:“行。” “我这就安排人去!” “连神医谷的令牌你都舍得拿出来用,我看你真的是疯魔了!” “以后万一出什么岔子,你且等死吧你!” 林清气急败坏地吼完拔腿就往外冲,仿佛是生怕自己动作慢了就会忍不住想抽宣于渊一顿似的,顷刻间就没了人影。 宣于渊站在原地深深吸气,把表情调整到一个自己认可的程度,才转身准备进屋。 可刚走两步,他就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站在横梁后的玉青时。 玉青时的脸色很差,白得近乎透明。 这样的脸上镶着一双通红的眼,撞入眼帘的瞬间就让宣于渊的心头涌出了一股浓浓的不安。 他不知道玉青时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和林清的话她听到了多少。 可在玉青时抬眸看向自己的刹那,他莫名地察觉到了紧张。 他绷紧了声线,轻轻地说:“迟迟。” “你怎么出来了?” 玉青时仿佛是没听到他的话,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 她说:“奶奶是我害的?” 话带疑问,可语气却笃定得让人心慌,就像是已经认定了什么。 宣于渊心头蓦然一紧,大步走过去抓住玉青时冰冷的手,怒道:“胡说八道!” “老太太只是一场风寒罢了,怎么就说得上是你害的?” “你恨不得把命都掏给老太太,你怎么可能会害她?!” 为了不让屋子里的人听到,宣于渊字字含怒,声音却压得极低,一字一句落在玉青时的耳边,宛如惊雷暴怒,金铁轰鸣,字字都砸得让人心神生聩。 可玉青时的视线却是散的。 没有焦距,没有目标,甚至分不清她在看什么,又或者她什么都没在看。 她呆呆地看向前方空地,任由宣于渊攥住自己的手,满脸木然地喃喃:“都说我不得好死,生死不可得善终,原来诅咒可以是真的吗……” 她最该杀死的是自己。 为何牵累的总是对她好的人…… 第237章 有本事你就要我的命啊 连日来玉青时一边恍惚怀疑是不是怎么都无法避开前世的结局,一边忧心老太太的病情,精神一直都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猛地再一听闻老太太的古怪病症或许与自己有关,耳中嗡鸣一声剧响,立马就不太撑得住了。 宣于渊眼睁睁地看着她哇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急得眼珠子都红了,失声喊了一嗓子:“迟迟!” 他冲过去单手把人扶住,二指并拢在玉青时的几处大穴上飞快点了几下,顾不得地上脏,小心翼翼地扶着人慢慢地坐了下去。 看着玉青时苍白如纸的脸,宣于渊心里着急,头上不住地往外冒汗。 正想张嘴叫人,就被玉青时死死地攥住了手腕。 她说:“我没事儿。” “可是……” “我真的没事儿。” 玉青时抬手用袖口把嘴上的嫣红血渍擦去,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翻涌的阴沉和复杂,沙哑道:“我把配方给你,你能不能帮我找到合适的人调配合适的药?” “不管是什么,只要有用就行。” “只要……” 只要能让老太太活着就行。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玉青时流露在外的慌乱不过一瞬,眨眼间她就强行将所有可能的脆弱全都深深藏入眼底深处,若非袖口上还带着一抹刺目的嫣红,谁也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宣于渊看着这样的她格外无力,难掩挫败地咬了咬牙,说:“这只是林清的猜测,并不意味着就是事实,你别太往心里去。” “我已经让人去寻神医谷的舒明了,舒明医术号绝天下,别说只是一场风寒,就算是只剩下半口气他都能设法把人拉回来,老太太不会有事儿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请神医谷后人只是举手之劳。 可玉青时并非无知之辈,怎会不知其中艰难? 她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低着头哑声说:“谢谢。” 宣于渊闻言微微一怔,无奈苦笑。 “得了,我是为了听你说这个?”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将玉青时从地上拉了起来,推着她的后背往卧房的方向走,嘴里只说:“能请来的大夫我都会设法去请,能找来用的药我也会去找,总而言之,你不用担心什么。” “现在已经很忙乱了,你好生照顾好自己,别在这时候给我添乱就是帮我忙了,我跟你说谢谢都行。” 说话间走到门前,宣于渊长腿一伸把门踹开,拽着玉青时就往里走,强行把人摁到了床边坐下。 “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帮你看着老太太,有事儿我叫你。” 玉青时掀起眼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翻涌着意味不明的暗光。 对视的那一刹那,空气都仿佛在两人的眼中无声凝滞。 宣于渊看到玉青时的嘴唇动了动,可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她靠在床柱上缓缓闭上了眼,眼下的一片黑青无声泄露出所有不曾宣之于口的疲惫。 她是自责的,甚至在恼怒自己。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宣于渊的双肩近乎无奈地往下耷了下去,转身出了卧房,顺手还把门带了回去。 当日夜半,林清不知从哪儿揪来了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儿。 老头儿显然不是心甘情愿跟着来的,只可惜跟林清这样的惯于用拳头说话的人实在是找不到讲道理的地方,怒得满脸青紫,嘴里嗷嗷嗷地吼问候着林清的祖宗八代,小鸡仔似的被林清拎着冲进了院子。 林清杵萝卜似的把人往地上一放,看着闻声走出来的宣于渊,对着勉强站稳的老头儿抬了抬下巴,说:“这是欧阳华。” 宣于渊闻言眸中微亮。 欧阳华这三个字说出去或许旁人不知道来历,宣于渊却是知道的。 曾经的太医院院首,大名鼎鼎的圣医。 这人原本在汴京皇城很受重用,因其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哪怕是鼎盛的世家大族见了也不得不以礼相待。 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辞官消失在了人海之中,多年不曾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林清单手杵在石桌上喘着粗气,苦着脸龇牙说:“前几日我的人听说有他的踪迹,我就试着让人请了,可他不愿意来。” 换作平时林清或许还会想跟老头儿好好讲讲道理,以理服人。 可眼下这情况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林清也顾不得什么老少尊卑了,直接命人将人毫无防备的老头儿绑了过来。 欧阳华心高气傲了一辈子,还从未被人这般粗鲁待过。 这会儿听林清说起了原委,被气得抖着胡子冷笑。 “我说了不治!” “你就算是把我绑来了,我也不治!” “你要是敢再对老夫无礼,你信不信我一把药给病患灌下去,没死的人马上就得死!” 老头儿很倔得很有个性,且还有一股子宁死不屈的傲气。 话一出口不光是林清的脸色看起来像生吞了三个苦瓜,就连宣于渊的眼底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宣于渊掩下怒火对着怒火中烧的欧阳华拱手致歉,轻声说:“事态紧急没顾得上其他,底下人失礼是在下的不是,还望欧阳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暂时将此事压下不提,等给病患看过,不管您提出什么条件,我都可满足您。” 以宣于渊的性子,能低头弯腰说出这样一番话,的确是给足了欧阳华的面子。 可欧阳华就不是个知道见了台阶就下的识趣人。 他面带不屑地呵了一声,斜眼瞥着宣于渊,讥诮道:“什么条件你都可满足?” “此言当真?” 宣于渊勾唇轻笑,颔首道:“那是自然。” 欧阳华想也不想地指向了林清,冷笑道:“那我要他的命。” 林清…… “你现在把他的脑袋摘下来双手奉给我,我就去给你说的病人瞧瞧,如何?” 欧阳华要金要银,要物件要东西,不管是要什么,宣于渊都有把握能给他弄来。 唯独他开了口的这个,不行。 宣于渊意识到这个老头儿压根就没救人的意思,面上好不容易缓上来的一丝温和彻底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欧阳华见了倒是一脸的浑然不在意,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慢悠悠地说:“老夫性子古怪得很,出手救人之前必有要求,不管是什么人来求医,总得把我的要求做到了才可说后续,若是不能,那我就是见死不救又如何?” “尔等能把我怎样?” “有本事,你就要我的命啊。” 第238章 你信他? 欧阳华的话实在过分放肆,不光是林清的脸色再度一变,就连藏在暗处的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多了些许冰冷的不善。 主荣臣幸,主辱臣死。 他挑衅鄙夷宣于渊,就等同于是在侮辱这里的所有人。 一时间院子里的气氛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看着欧阳华。 可欧阳华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似的,依旧在肆无忌惮地作死。 “怎么,能有那么大的手腕把我从别的地方弄来,却没本事支付给我的酬金?” 他强调什么似的,隔空朝着林清的脸上重重一指,掷地有声地说:“别的我都不要,我就要这人的命。” “他的人头什么时候落地,我什么时候就去给病人看病。” “老夫倒是不着急,只可惜不知道病得要死的那个人是不是还等得起,你要是下不了手,那咱们就这么熬着。” “要么我带着病患一起死,要么他死。” 林清与欧阳华素未谋面,不过是情急之下用了特殊的法子将人弄来,结果平白就摊上了一桩性命之灾。 他觉得自己挺冤的。 又冤又憋屈的林清忍住骂人的冲动对着老神在在的欧阳华微微龇牙,怒道:“欧阳先生。” “我跟您是有多大的仇,以至于您宁愿赔上自己的命也要摘我的脑袋?” 欧阳华吊着眼角睨了他一眼,呵道:“看你不顺眼,就想你死咯。” 面对如此任性的死法,林清彻底无言以对。 宣于渊面无表情地看着欧阳华,冷冷道:“不行。” “但是你可以换一个要求。” 欧阳华不屑地啧了一声,双手一摊像个无赖,双眼一闭张嘴就说:“那就没法接着聊了。” “动手吧。” 他是真的不怕死。 也不是在跟宣于渊虚张声势。 在一柄短刀从他的脖子侧边滑过时,他闭上的眼甚至都不曾动过半分。 林清甚至还从这人脸上看出了一丝丝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安然,好像是在说就此死了也是解脱…… 面对一个不怕死,且无所顾忌的人,场面一度变得非常棘手。 林清怒得胸口呼哧带喘的不断起伏,宣于渊的脸色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 正当场面僵持时,等了半天死却没能死了的欧阳华不耐地睁开眼,讥笑道:“怎么,不想杀我了?” “你若是不杀,那我可就要走了。” 话音落,他无视明里暗里在夜色中绽出的点点冷光,转身抬脚就要走。 脚还没动,就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 “欧阳先生请留步。” 玉青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到底听了多少,这会儿走出来时,神色瞧着极为镇定。 欧阳华是个暴躁脾气的老头儿,想摘别人脑袋没摘下来,想自己去死也没能死,这会儿早已不耐烦到了极致,听到动静本能地就翘起了嘴角抖着胡子讽刺:“你让我留步我就留步?” “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别说是……” 所有难听的话都在看清玉青时脸的瞬间戛然而止,欧阳华盯着玉青时的脸,表情精彩得仿佛是白日里见了鬼,精彩纷呈得让人瞠目。 他的手甚至都在抖。 林清注意到他过于明显的异样,心头涌起一股古怪的同时摁住了宣于渊的手。 如果欧阳华认识玉青时的话,今日这事儿说不定就谁也不用死了。 宣于渊阴沉沉的目光从欧阳华的身上滑到玉青时的脸上,心中不满翻腾得实在厉害,以至于他没忍住说:“欧阳先生,我敬重你有些本事,可这不代表你可以如此放肆地盯着我的人看。” 再多看一眼,挖了你的眼珠子! 换作常人,听出宣于渊话中不加掩饰的杀意或许早就软了腿。 可欧阳华愣是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玉青时的脸不放。 玉青时被他近乎实质的目光盯得眉心微蹙,微妙道:“先生认识我?” 欧阳华的眼中充斥着震惊惶恐甚至还有些许说不出的惶然,呼吸都比先前快了几分。 他死死地盯着玉青时,反复张嘴很是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濒临碎裂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今年多大了?” 玉青时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很是客气地福身一礼,淡淡地说:“玉青时,年十五。” 啪。 欧阳华哪怕是被林清倒扛在肩上飞了一路也没松手的两个玉核桃掉在了地方,接连响起两声闷响,不轻不重地轰在了人的耳膜之上。 他浑身僵硬地朝着玉青时走了几步,刚想开口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扭头冲着林清和宣于渊吼了一句:“你们都出去!” “还有藏在这里的所有暗卫,全部都出去!” 林清张嘴想骂,可话到了嘴边看到宣于渊的手势,不得不让脏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又吞回去,面色铁青地举起手往外一挥,脚尖点地跃出了院墙。 院门被缓缓关闭,藏匿在暗中数不清的视线也消失不见。 这大约是宣于渊到这里后,这个小院人最少的时候。 唯独宣于渊站着没动。 欧阳华见到玉青时的前后反差大得厉害,这老头儿又着实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他不信任欧阳华,也怕他会伤到玉青时。 宣于渊无视了欧阳华的怒吼,甚至还走到了距玉青时不远的地方,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欧阳华。 欧阳华看到他就想吼,可玉青时却说:“我凡事不避他,先生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欧阳华听清这话,表情顿时陷入空白,在这一刹那体验到了林清那种想骂人却骂不出口的感觉。 他震愕地看了宣于渊一眼,颤声说:“你凡事不避他?”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就这么信他?” 玉青时垂在身侧的指尖无声微蜷,眼里泛起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和。 “信。” 这人把心都捧到了她的面前,她为何不信? 哪怕来日终是没有善终,可眼下…… 她走的每一步绝境,都是他陪着的。 这样的宣于渊,她为何不信? 第239章 先生似乎认识我? 玉青时的话让欧阳华稍微冷静了些,可他沉浸在夜色中的脸色依旧能看得出很是难看。 显而易见,他对宣于渊有很大的意见。 只是碍于玉青时才不得不为了某种原因忍了下来,翻涌在喉头的咆哮跟强行绷出来的和善在脸上扭曲一片,表情甚至为此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狰狞。 让人窒息的沉默中,他有些气急地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冷哼,死死地盯着玉青时,咬牙说:“你说你叫玉青时?” 玉青时神色淡淡地点头。 “是。” “你的腰间是不是有一个淡粉色花瓣样的胎记?” 他语出惊人,一言出口不光是玉青时眼里闪过一丝震骇,就连凑巧知道这个秘密的宣于渊的脸上都添了一抹不善的冰冷。 姑娘家不比男子,特别是身上的胎记之类的东西,更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的隐秘,否则说出去轻易就能坏了名节。 长在脸上手上显眼处的胎记无法遮挡被人看到也就罢了,可玉青时的胎记长在腰上。 那是一个绝对不可能被外人知晓的位置。 宣于渊知道是因为玉青时需要他帮忙做戏自己主动说的,可宣于渊对此守口如瓶从未对人提起,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多想。 欧阳华是怎么知道的? 他为何脱口就能说得如此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宣于渊几乎是真的对欧阳华起了杀意。 这老头儿要是说不清楚自己是从哪儿知道的,今日不管他治还是不治,宣于渊都不会让他有机会走出这道院门半步。 宣于渊暗暗朝着玉青时挪了一步,位置很巧妙地卡在了玉青时和欧阳华的中间,把玉青时的大半个身子都悉数挡在了自己的后头。 欧阳华对此很是不满,伸手就想去扒拉碍眼的宣于渊,结果还没等动手,就听到玉青时说:“是。” “你怎么知道的?” 得到了玉青时的肯定答复,欧阳华的眼毫无征兆的就红了。 他就像是久旱了不知多少年的人终于见到了甘霖,又像是从绝望的谷底捡起了一丝希望,脸上充斥着难以置信和欣喜若狂的复杂情绪,呼吸震颤地看着玉青时冷冷清清没什么表情的脸,张嘴的刹那眼里甚至泛起了水光。 “你小名儿叫迟迟,对不对?” “你叫迟迟?” 玉青时虽是在屋子里休息,可心里藏着的事儿太多,哪怕是夜深了也没半点睡意。 宣于渊和林清之前的话她都听到了,也知道欧阳华的身份。 因为欧阳华不肯出手,她这才不得不出来想试着说服他。 可谁知,这人竟能张嘴说出跟自己有关的事情。 他到底是谁? 玉青时动作隐晦地往后退了半步,意味不明地看着老泪纵横的欧阳华没说话。 在欧阳华试图上前一步时,宣于渊伸出手把人拦在了眼前,另外一只手也看似友好地搭在了欧阳华的肩上。 他的动作看起来很随意,可只有被摁着的欧阳华自己知道,宣于渊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但凡他敢有半点多余的动作,被摁着的这边肩膀大约会碎成骨片。 宣于渊修长有力的指尖顺着肩峰的位置往下摁出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凹陷,开口时语调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他说:“欧阳先生,迟迟到底是个姑娘家,初次见面不好站得太近,否则让人见了就不太像话了。” “你有什么话站在这里也是可以说的,你说呢?” 他一副好说好说好商量的样子,唇边还噙着一抹不浅不淡的笑,可欧阳华却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杀意。 欧阳华上一刻还表现得无所畏惧,这会儿倒像是突然转了性,变得惜命了起来,非但没跟宣于渊呛声,还很识趣地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摊开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突然这副姿态,宣于渊倒是不好再继续为难。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勾了勾唇,微微侧首看向玉青时,眼中是无声的询问。 玉青时掀眉梢跟他对视一瞬,轻轻呼出一口气,对上欧阳华极力镇定却仍透出几分急切的目光,淡声说:“欧阳先生似乎认识我?” 欧阳华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 他岂止是认识,他简直…… 欧阳华还没出声,玉青时就说:“可我们分明是第一次见。” 她的声调不高,字里行间夹杂着的全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欧阳华听了心说不好,正不知从哪儿开始解释好时,就听到玉青时说:“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奶奶病了,她的病一日不好,我就一日没闲心听别人说什么。” “别说了,你奶奶在哪儿?” 欧阳华听出玉青时的言外之意,当机立断地说:“现在就带我去看看,我马上给她看看!” “你放心,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能给她治好!” 他说得过分笃定,以至于玉青时的眼底都燃起了点点碎光。 她垂眸掩下眼中多余的情绪,在前走了几步,推开一扇门做了个请的姿势,说:“请。” 欧阳华像是多一刻都等不得,一阵风似的刮着进了屋,不等随后进屋的玉青时和宣于渊动手,自己就拿起桌上的火折子把蜡烛点燃,将手搭在了老太太的手腕上。 断脉施针,取血舌尝。 欧阳华一脸肃然地抿了抿唇,摁着老太太被扎破的指尖挤出几滴血,眉心微皱。 “她可是接触过什么剧毒之物?” 玉青时挺拔的脊背毫无征兆地晃了晃,出口的声音尚算镇定。 “对。” 欧阳华:“是什么毒物?” 玉青时垂下眼帘,嘴唇微动说了几句话。 欧阳华听完眉梢轻扬,转头看向玉青时,眼中似有惊诧。 “吸魂?” “吸魂是北疆之物,这里怎么会有?” 玉青时没想到他光是听自己说出的材料就可猜测出成品,愣了片刻,没回答他的话,只是说:“她接触之前服了解药,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欧阳华不作死的时候就是个人精,一眼看出玉青时不欲多言的意思,很是自然地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解释说:“你刚刚说的那些材料都是常见之物,单独拎出任何一样都是无毒的,可采用北疆独有的特殊法子融在一起后,分成两份,再经一冷一热分别刺激,在固定的距离内进行融合,就会形成略显猩红的毒雾,吸入雾气者瞬息就可脱力,最多半个时辰后就会气血逆流而亡。” “据我所知,吸魂的解药其实就是需要热水激发的那一份毒药,身子根骨好的,吃了倒是无关痛痒,可老太太年纪大了,早年间只怕受了不少磋磨,内里比不得常人,被吃下去的解药一激,又不合时宜地得了风寒,多年沉疴旧疾全都爆了出来,自然是不太好的。” 若非是宣于渊想尽了法子,老太太只怕等不到这时候。 第240章 以身养毒 玉青时静静地站着没说话,低着头也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宣于渊不动声色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虚虚地扶住她,抬眸望向欧阳华。 “你可有法子?” 欧阳华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他落在玉青时肩上的手,不悦冷笑。 “我既能看出这东西的来历,自然也有法子可解。” “不过,我行医时不喜有无关之人在一旁看着,否则容易手抖。” 宣于渊暗暗咬住后牙,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好,转而对着一脸茫然站在床边的春草说:“咱们出去。” 春草耳朵听着宣于渊的话,眼睛却一直盯着玉青时。 玉青时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哪怕是屋内的光线昏暗,她也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她下意识地走到玉青时的身边想去拉她,可还没等握住玉青时冰冷的手,就听到欧阳华说:“她留下,你们都出去。” “你……” “于渊,你带着春草出去,元宝在隔壁睡着呢,你顺便去看看他。” 玉青时听不出喜怒的一句话轻飘飘地把宣于渊炸起的毛无声无息顺了下去,尽管眼中不善仍浓得惊人,可他到底是没说什么。 宣于渊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春草走了出去,只是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忘了,门依旧敞着没关。 欧阳华的视线从大开的门口挪到玉青时的身上,眼中闪烁翻涌的全是不可说的沉晦。 “你叫他于渊。” “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问,玉青时只要不傻,就能听出这话背后的试探之意。 玉青时抬起眼角看他,神色平淡。 “知道。” 欧阳华看起来有些急了,脱口而出:“你知道他是谁,你还……” “欧阳先生。” “您说了要先治我奶奶的。” 换句话说,在做到你夸下的海口之前,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答的。 三言两语间形势完全颠了过来,欧阳华处处被动,不得不强行摁下心头焦灼,咬牙说:“行。” “我先把老太太治好了再跟你细说!” 他掀起衣摆露出里头整整齐齐的一排银针,指尖拈起一枚银针稳稳地扎入了老太太的脉门。 他扎针的手法又快又稳,可看似轻松的动作却好像极费心力,不一会儿头上就布满了汗水,大颗大颗地顺着下巴往下滴。 等滴落的汗水几乎将衣摆浸湿时,他苍白着脸站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哑声说:“先用针吊住脉息,等气血稍平稳些方可开始用药,药材我没带,得写了方子让外头的人去寻来。” “有纸笔吗?” 这段时日来往此处的大夫颇多,开药方的纸笔都是常备的。 玉青时去把放在柜子上头的纸笔拿到桌上,顺便拿起剪刀把燃了大半的烛芯剪去一截,烛光摇晃一瞬,屋内的光亮比之前更明了些。 欧阳华也没废话,抓起笔就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长长的一大排。 玉青时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默了片刻忍不住说:“百年紫参?” “这东西能找到吗?” 紫参难得,是有市无价的宝贝。 更遑论是百年至宝? 欧阳华听出她话中的不确定,忍无可忍地扯着嘴角呵了一声,嘲道:“这东西旁人来寻可能是找不到,可对外头站着的那人而言,却不见得就是为难之事。” “你既说知道他的身份,又怎会不知他的能耐?” 欧阳华对宣于渊的不满写在了脸上,面对面时说不出一句人话,背着人时更是刻薄。 玉青时一时想不通他为何如此,抿了抿唇没再答言。 欧阳华自讨无趣,额角突突地跳了一阵,说不出什么滋味地撇了撇嘴,把写满了的两张纸递给玉青时,说:“前头一张是明日就要用的,后头这张倒是不着急,半月之内能找齐就可,你拿出去还是我拿出去?” 他这会儿看起来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让他出去跟宣于渊碰一面,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打起来。 玉青时倒不担心宣于渊会打不过他,只是宣于渊万一手上失了分寸一不小心把这人打死了,那后头的事儿或许就会更麻烦些。 玉青时不想再添事端,索性自己拿了纸走出去,递给了门外站着的宣于渊。 欧阳华在桌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探着身子往外望,也只能看到两人头对着头在说话,到底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可光是用眼睛看着,欧阳华也能看出玉青时和宣于渊极为熟稔,两人站在一起时,周边都萦绕着一股旁人插不进去的默契。 就好像是相处了很多年一样。 这种认知让欧阳华在欣喜之余又生出一种半酸不苦的感慨,瞧着宣于渊拿着纸走了出去,他忙不迭又把抻长了的身子缩回了原处,极力伪装出一副自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的假象。 他乐意装,玉青时也懒得揭穿他。 她进屋后走到床边借着烛光看了看昏睡不醒的老太太,确定她的呼吸听起来比之前平缓些,眉心拧得紧紧的褶皱终于有了缓缓松开的痕迹。 欧阳华在一旁看着她不动,等她走过来坐下才说:“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 玉青时不解其意地挑了挑眉,看出欧阳华眼中的凝重,还是把手伸到了桌上。 她觉得自己没问题,可欧阳华屏息不过一瞬,脸色就缓缓沉了下去。 他说:“吸魂是你做的?” 玉青时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另一只搭在桌上的指尖毫无规律地动了动。 见她点头,欧阳华急得眼珠子都险些脱了眼眶。 他厉声说:“你在用北疆的秘法以身养毒?!” 玉青时没想到他竟能看出这么多,微怔一瞬神色不动,堪称是随和的勾唇浅笑,说:“对。” 北疆的毒之所以让人闻之变色,不是因为材料有多难得,而是因为制作的秘法阴狠歹毒。 绝大多数出自北疆的剧毒都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必需之物,那就是带百毒的血。 想让活人血气中带着剧毒,能起到激发之用,除了给活人喂毒之外别无他法。 在北疆有一种人,名唤毒人,顾名思义,就是不断给活人喂下各种常见的毒药毒草,用一种极为阴狠的法子将数百种毒草调和到一个可控的程度,不会让带毒之人丧命,却能让一个活人生生变成血中带毒的怪物。 而这种毒血,是北疆秘毒中必不可缺的东西。 欧阳华见过很多被人恶意蓄毒生不如死的药人,见过很多穿心烂肺最后死时都不成人形的毒人。 可他从未见过一个自己给自己养毒身,还能笑出声的…… 第241章 不就是死吗? 得到玉青时亲口承认的事实太过出人意料,以至于欧阳华的表情完完全全地陷入了空白。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玉青时过分平静的脸,反复张嘴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发出怎样的声音。 以身养毒是北疆的秘法,同样也是一个极为惊险的过程。 其中的种种细节更是鲜为人知,稍有不慎吃下去的毒药就会让人丢了性命。 他刚刚给玉青时把了脉,大致能猜到玉青时现在的体质到了一个什么程度,玉青时能不间断地给自己服毒把自己养成这样的体质,证明她什么都知道。 她是故意的。 自愿的。 所有被迫以身养毒的人都活得生不如死,她一口一口吃下去无数毒药,却显得如此的淡然平静。 这到底是为什么? 无数复杂的情绪从心口不断冲刷至四肢,让欧阳华不久前燃起的狂喜悉数散尽,心口都瞬间凉了。 他呐呐地看着玉青时,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既然通晓养毒之法,难道不知道后果?” “你知不知道自古以来被秘法炮养出来的毒人最后都是怎么死的?你……” “我知道。” 玉青时堪称平淡地打断了欧阳华的质问,漫不经心地说:“自服下第一株毒草起,到服下最后一株毒草之间,只要把握好分寸,中间的时间可有十年。” “前三年因体内各种毒草混合之效,不会有什么感觉,自第三年起,逐年会丧失五感,先从味觉开始麻木,五年后成为一个不知痛,不知烟火味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的偶人,五感尽丧后,每日子时会开始毒发,据说会五脏六腑同时灼痛,皮肤稍一磕碰,就会血流不止,用毒草吊着的话,人还是能活的。” “只是活得可能不那么体面罢了。” 丧失五感,日日被剧毒搅动得气血逆流,每时每刻都不得不经受蚀骨之痛,最后五脏六腑从内开始化成一滩脓血,被毒药侵蚀了多年的骨头经脉也会寸寸断裂,死的时候,甚至都看不出地上的血肉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玉青时什么都知道,她甚至还亲眼见过这样的惨状。 可是那又如何? 想制出让人不敢侵犯可自保的毒药,她就需要这样的毒血。 不就是死吗? 在死之前还有那么些年,这些时间已经足够让她把想做还没做的事儿都做好了。 而她费心养出来的秘毒,足以在死之前把所有她想送走的人全都送走。 她自认还算死得理所当然,这样就足够了。 没听到这话之前,欧阳华尚能麻痹自己玉青时是受了奸人哄骗才会如此,乱成了麻团的脑子里还在飞快地思索有没有什么法子可将玉青时体内的毒物去除。 可听完她的话后,欧阳华的心彻底凉了。 他木着脸没什么表情,瞳孔却在狠狠地震颤,好像下一刻眼珠就会从眼眶中落出来似的,整个人的身上都瞬间笼罩上了一层死寂的阴影。 玉青时对此视而不见,只是继续低头拨弄自己素白的指尖。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欧阳华说:“你是怎么学会这样阴损的法子的?是谁告诉你,可以这样养毒的?” “是宣于渊对不对?” “一定是他!” “我这就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 玉青时不含任何感情地睨了欧阳华一眼,笑得自嘲又微妙。 “他还以为,能跟我白头偕老来着。” 这原本是玉青时除了重活一世外最大的秘密,她一开始还以为能瞒一辈子来着,谁知欧阳华来得蹊跷,被他看穿了也懒得隐瞒。 做都做了,没什么可瞒的。 宣于渊满腔真心灼意,心心念念着来日方长,只可惜,他不知道她其实没有别人都用的来日方长。 她自重活那一日起,就把自己的命圈在了一个看得到的点上。 每一日都在静静地等着不得好死。 只是不知道哪一日万一自己瞒不住了,那人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可能会怒火滔天,又或者是大发脾气。 只不过不管是什么,她那时候都看不到了,她实在是没那样的福分看得见将来。 欧阳华情绪激动到了沸点,满脸紫涨的愤怒却又找不到发泄的途径,他耳边一直嗡嗡作响,甚至都没听清玉青时说的是什么。 他想冲出去找宣于渊理论,可脚还没动,身后就响起了玉青时冷清到不起波澜的嗓音。 “话说你问了这么多,却不打算跟我说点儿什么吗?” 老太太的情况稳定了很多,玉青时的心情肉眼可见的不错,唇边还噙着一抹浅浅的笑。 “恕我直言,欧阳先生虽是救了我奶奶于我有大恩,可这样的恩情,并不足以让我信任你。” “欧阳先生,你我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你还是不想说吗?” 其实玉青时并不在意欧阳华说不说,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是想让欧阳华稍微冷静些许,不要冲出去乱吼乱叫,省得惹得不该知道的人生气罢了。 可谁知欧阳华听到这话后毫无征兆地红了眼。 他死死地盯着玉青时,哑声说:“你……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这话问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玉青时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梢,嗤道:“我应该知道吗?” 玉青时记得很清楚,上辈子是没有这么个叫欧阳华的人出现的。 若不是她带着老太太一行人辗转至此又得了宣于渊出力,只怕今生也遇不上。 她是真的不知道。 见她一脸坦然,欧阳华不知是似嘲似讽地扯了扯嘴角,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沉闷到了极致的声音从指缝中缓缓倾泻而出。 他说:“其实……我勉强能算是你舅舅。” 玉青时看着须发皆白年岁瞧着起码有五个自己那么大的欧阳华,难得地陷入了语塞。 这个老头儿扯谎之前都不仔细想想的吗? 她亲娘是家中独女,出嫁到过世尚不足双十之岁,她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个舅舅? 就算是勉强攀扯得上几分干系,那也应该是爷爷辈的吧? 第242章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玉青时习惯性地将自己的真实情绪隐藏在无人看得见的深处,鲜少有把心绪直接写在脸上的时候。 可在听到舅舅两个字的时候,她一时间当真是没能调整出合适的表情来应对,眼里就写了几个大字:你看我像傻子吗? 欧阳华一颗心泡在又酸又苦的情绪中不断上下起伏,脑子本来就有些糊了。 再一被玉青时用这样的眼神盯着,立马本能似的开始炸毛。 他板着脸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是你舅舅。”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勾唇一笑,没什么诚意地说:“哦。” 欧阳华…… 他自知今日这些事儿堆在一起过于混乱,再加上自己的外貌与常人差异太大,玉青时有此反应也是正常,接连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把翻腾在心口的怒和自责压了下去,满脸颓然地说:“你知道你的身世吗?” 玉青时眸光微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桌上的茶盏,轻飘飘地说:“这个跟你要说的事儿有关系么?” 欧阳华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彻底放弃了跟玉青时兜圈子的想法,摊开手脚窝在圈椅上,带着涩意开了口。 他须发皆白,又故作老态,见到他的人都以为他造过花甲之年,说不定还近了古稀。 然而实际上,他今年还不到四十。 面对玉青时打量的目光,他倒是一点儿看不出介怀,随手扯了一根自己的白中还泛着点儿细碎银光的白发,慢条斯理地说:“之所以会变成这种样子,是因为早年间用了一种药带来的后遗症。” 他说着视线从玉青时的身上掠过,讥笑道:“说起来,那药也是出自北疆之境,你既然对北疆养毒秘法都了如指掌,说不定也知道?” 他自得知玉青时身上的蹊跷就像是吞了个大火球,张嘴闭嘴字里行间都充斥满了挥之不去的暴躁,开口闭口也不太友好。 可玉青时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怎样,听了也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淡然。 欧阳华一拳头砸到了棉花上,除了更加憋闷外什么都没感受到。 他张大嘴深深吸气,语调绷得极紧,声音也压得很低。 “我跟你娘是机缘巧合下认识的,她救过我一命,再加上我与她颇为谈得来,后来就以兄妹相称,再后来她成亲了,肚子里有了你,原本应该是浩荡坦途,谁知你爹家中出了变故,你娘受惊早产,命悬一线之时,是我去亲自接的生。” 他接生的孩子,他自然知道孩子身上有什么特点。 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知道玉青时的腰间有一处胎记。 玉青时搭在桌面上的指尖无声微缩,唇线缓缓拉紧却什么也没说。 她沉默着不答言,欧阳华也不在意。 他好像不在乎玉青时会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太久没找到合适的人说起深藏在心里的太多事儿,怕自己被那些太多太杂的往事压得断了弦记不清,想找个可诉说的人罢了。 他没明着提起玉青时的身世,言语间却频繁提起与她爹娘相关的往事。 “你爹出事儿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可你一出生,她就不得不带着你奔波千里去寻你爹的踪迹,可是失踪的人哪儿是那么容易能寻到的?我劝了她不听,等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带着你不知走到了哪里,再打听到她的下落时,我只赶上了最后一口气。” 曾经名动汴京上下的美人儿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人形,最后剩下的一口气,是哀求他一定要设法寻到她的孩子。 她强撑着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在欧阳华的掌心中用血划下一个迟字,就睁着眼没了气息。 欧阳华找了个开满了桃花的山坡把她的尸身下葬,就开始四处寻玉青时的下落。 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幼儿,一个不知生死的丫鬟,这样的两个人仿佛就此人间蒸发,他花了数年都寻不到踪迹。 欧阳华一度甚至怀疑玉青时是不是早就死了。 在多年不得下落后,他设法折回汴京,仗着自己变成了白发老头儿无人认识,用了点儿计策成功入了宫门,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太医院的院首。 他在太医院当值的时候,暗中施恩于汴京城中的权贵之家,借助这些人的势力去帮忙寻人。 可不管是用什么法子,他都找不到当年被嘱托给自己的孩子。 他实在是待不住,索性就辞了太医院的官儿,自己亲入民间去寻。 三个月前,他从昔日好友的口中得知徐伟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里。 他在暗地里查了很多年,知道很多事情都与徐家有关,下意识地觉得徐伟的死说不定是可用的线索,就顺藤摸瓜找了过来。 可他找到的时候还是太迟了。 但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干脆就在这附近的县城乡镇中四处乱晃,想着说不定能有些许线索。 他是医者,见了病重之人总是忍不住出手相救,一路给人看诊,一路寻着可能的线索,在三日前抵达了凤阳县。 然后在凤阳县被林清的人发现了踪迹,随后就被林清不管不顾地抓到了这里。 他在这里,找到了他找了十几年的人。 欧阳华神色复杂地看着沉默不言的玉青时,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你跟你娘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像到见第一眼的时候,哪怕什么也没来得及问,什么也没顾得上说,可他就是知道,这是他要找的人。 只是玉青时跟他记忆里的人也很不一样。 她们只是眉眼五官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那个人是温柔的,笑着的时候更是让人如沐春风般喜不自胜,哪怕是在濒死之际,也柔得让人不忍多看。 玉青时的脸上哪怕是含着笑,那笑意却没有半分抵达眼底,冰冷又漠然,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是两个人。 玉青时见过被定北侯藏在书房中的那幅画像,她自然知道欧阳华这话不是作假。 只是…… 她单手撑着下巴转头看向欧阳华,无声勾唇。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现在找到我了,你想做什么?” 欧阳华眸光骤凛,不假思索说:“带你回去。” “你本就不该在这里,我答应过你娘,会把你送回你原本的地方去。” “还有,你不可以跟宣于渊再有过多来往。” “绝对不可以。” 欧阳华说得斩钉截铁,玉青时的表情却极为滑稽。 她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她说:“你说的好像有道理,可是……”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第243章 谁人无辜? 欧阳华上一次见玉青时,玉青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幼儿。 小姑娘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双生来就含着水色的眼睛看得人心头生暖,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的面前。 只见那么一眼,欧阳华的脑中就莫名形成了一个固有印象,觉得玉青时长大后也应当是与她母亲一样的。 傲人的容色,似水的性子,做什么都温婉怡人,一颦一笑都是美人风姿。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仅仅只对了一半。 玉青时的确与她母亲生得很像,也确实是美得惊人。 但是她的性子,绝对跟温婉扯不上半点干系。 这人就是一块带刺的坚冰。 看似不疾不徐,是一副好性子的样子,可实际上却那股冻人的冷意却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无声无息间就能冻得人头皮发麻,心口生寒。 这样的人,是不会被谁安排的。 她不会听,也不可能听。 欧阳华久久地注视着玉青时深水般的侧脸运了半天的气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气急败坏地说:“我都跟你说了那么多?你怎么还不懂我的意思?” “你体内的毒不能再继续养了,否则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的小命玩儿没了!” “我当初答应了你娘会好生照料你,要是好不容易找到你却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玩儿死了,你让我死了以后怎么下去见你娘?!” “你是想要让她在地下都不得安息吗!” 欧阳华当真是气得狠了,也不管玉青时是什么反应,张嘴就说:“我会想法子帮你把体内的毒解了,解毒之后我会把你送到你爹那里。” “玉青时,当年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为了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儿活下来,前后不知枉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哪怕是看在那些为了你死去的人的份上,你都不能再继续一意孤行了知道吗?” “这么多人费尽心机想让你活下来,不是给你一条命让你自寻死路的!你得活着才能对得起他们!” 欧阳华字字句句说得情真意切,玉青时恍惚之下心中升腾而起的是说不出的恍惚。 她唇角无声拉紧,说不清什么滋味地轻嘲道:“你说那么多人想让我活,可我怎么觉得,是个人就想让我死呢?” 上辈子她是回到了汴京的,也回到了侯府。 可是那些人是怎么待她的? 而且…… 上辈子她直到死之前也不曾见过一个叫欧阳华的人,也不知道有谁在寻自己。 那一路行得遍地尸骸鲜血四溢,再艰难的时候,她都不曾受过谁的照拂。 曾经没有的东西,现在怎么会有? 欧阳华说的再多,她也一个字都不想信。 她只相信自己经历过的。 玉青时懒得理会气急到满脸涨红的欧阳华,也没了跟这人纠缠解释的耐性,站起来就说:“或许我曾经真的跟你有过渊源,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如今在我心里,没有什么事儿比我奶奶的病更重要,先生既然是答应了帮我奶奶治病,那就有劳您了。” 她说完拔腿就要走,欧阳华见状大急:“你要去什么地方?你要去干什么?” 玉青时像是听不出欧阳华话中的急切似的,背对着他淡声说:“夜深了,我去给先生收拾间暂时歇下的屋子,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我奶奶的病就有劳先生费心了。” “你给我站住!” 欧阳华见她当真没有多说的意思,气得脑子一阵一阵地发懵,顿时也顾不得半遮半露,怒道:“宣于渊是当朝三皇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跟他牵扯到一处的,可我必须告诉你,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绝对不是好相与之人,而且他如今在朝中身份尴尬,急需一个有力的姻亲来打破僵局,你年纪小,别轻易就被他糊弄得迷了心智!” “跟这样的人过多牵扯,对你而言绝对是不利的!你最好是早些跟他划清界限!” 意识到玉青时是自己要寻的人,再一看宣于渊和玉青时举止密切,欧阳华立马就在心里把宣于渊打入了敌人的阵营。 玉青时只身在外,有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知道的。 但是他在汴京皇城中待了多年,又有培养多年的人脉在手,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辛。 三皇子宣于渊,乃是原后嫡出之子,本是金尊玉贵的尊贵人,可皇后不幸早亡,再加上继后而立,继后所出的大皇子居嫡居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太子,三皇子在前朝后宫的地位立马就尴尬了很多。 虽说后宫之中最受宠的贵妃娘娘是宣于渊的亲姨母,可宣于渊乃是嫡出之脉,贵妃能帮得到的地方少得可怜,先皇后的母家乃是将门出身,常年征战在外照应不到内宫深处。 皇上逐年倚重太子,皇后母族在朝中势力也愈发稳固,宣于渊前朝后宫都得不到半点裨益,虽说还没到寸步难行的地步,可一举一动都在无数人的眼皮底下,过得尤为不易。 皇后势大,又有嫡母的孝义在前,哪怕是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皇后也不可能让宣于渊得一门助力大的姻亲做辅。 这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宣于渊至今不曾婚配,在汴京皇城中堪称是一大古怪! 玉青时是定北侯的嫡出长女,更是原配之妻唯一在世的血脉,这样的身份,一旦回到侯府,定会受到无尽荣宠,不管是许配给谁,都相当于是跟定北侯府有了不可分割的联系。 欧阳华心中认定宣于渊是看中了定北侯府的助力才会蓄意接近玉青时,张嘴喷出的都是浓厚的不善。 “这人接近你定是心中怀有不轨之意,你切不可轻信于他,否则……” “欧阳先生。” 玉青时自己口吃馒头心中计数,听懂了欧阳华话中的警醒提点,很是不以为意。 宣于渊能图谋她什么? 就算他有所图谋那又怎样?难道她的心里就没有算计么? 彼此互算的事儿,何必把自己摘得那么清白无辜。 更何况,玉青时并不觉得自己无辜。 第244章 该 她意味不明地转头看了仿佛被噎住的欧阳华一眼,淡淡道:“我自己的事儿,自己心里有数,就不劳烦先生操心了。” “还有,今日之话,我不希望先生会跟任何人提起,我在此谢过了。” “等等!” 欧阳华赶在玉青时出门之前叫住了她,面沉如水地说:“你难道不想问问,你亲生爹娘都是什么人吗?” 他刚刚跟玉青时透露了很多经年往事,玉青时只是听着不曾打断,面上也不曾露出半点惊诧意外,仿佛是早就知道了似的,淡定得让人觉得古怪。 毕竟换作旁人,骤然听闻关于自己身世的旧闻,只怕是早就惊得不知所措了,可玉青时全程都是一副淡然到让人难以置信的镇定,欧阳华很难不多想。 听出欧阳华话中不明显的试探之意,玉青时唇角微勾轻笑出声。 她说:“你是想说,你刚刚忘了提定北侯吗?” 欧阳华大惊失色:“你知道?!” “我为何不知道?” 玉青时动作很是随意地掸了掸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染到的灰尘,看着自己隐隐透着一股淡青的指尖,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的或许比你想的要多,但是我现在不太在意这个。” “先生也就不必旧话重提了。” “你……” “夜深了欧阳先生。” “您早些休息吧。” 玉青时堪称是有礼温和地露出个笑,微微颔首后迈步退去。 欧阳华呐呐地看着她走远,脑子再度糊成一团。 这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他完全来不及整理自己乱成了麻团的思绪。 直到玉青时走远,他的脑中都还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他本以为玉青时自小被养在乡间,应当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她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何没想着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她带着家人藏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宣于渊又是为何跟她牵扯到了一起? 还有她对自己的敌意,那鬼神莫测的北疆养毒秘法…… 饶是欧阳华早就成了人精,他也很难在此时猜到玉青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呆呆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耳边恍惚响起鸡叫的声音,惊觉抬头一看,才发现外头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就亮了。 天色微蒙,玉青时就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 灶膛中燃起的青烟笼罩在院子的上空,其中掺杂着飘远的米香味悠远沉静,无形间将覆盖在人们心头的阴霾缓缓驱散。 宣于渊一宿没合眼,这会儿也看不出半点疲态,蹲在地上动作熟练地往灶膛里扔柴,直到站着的玉青时叫了停,他才拍着手停了下来。 他抓起一根细长的木棍轻轻挑起灶膛中燃起火星的木柴,灶膛里的火光映衬到眼底,撞出一片细碎的散光。 “迟迟,欧阳华跟你说什么了?” 他问得随意,玉青时答得也很淡然。 她说:“他说想把我送去找我亲爹。” 宣于渊搅柴的动作猛地一顿,眼里闪烁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心虚气短,抿了抿唇才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意外?” “难不成,你早就知道?” 宣于渊早有猜测,玉青时其实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只是不知为何一直装作不知。 如今总算是把试探的话从牙缝中挤了出来,眼巴巴地看向玉青时,眼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惴惴。 玉青时像是没注意到他面上的异色,掀起锅盖往里头加了一碗切碎的青菜,点了点头唔了一声,含糊道:“知道一些。” 宣于渊捏着手里的木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瞧着仿佛是忘了接下来该怎么说。 玉青时无视他面上的古怪,像往日似的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脚跟,示意他往旁边让开些,而后才轻描淡写地说:“怎么,殿下也早就知道?” 宣于渊一听殿下二字眉心就控制不住地突突直跳,挂着笑的俊脸也不由得黑了大半。 这样的称呼他被人唤了二十多年,本应是早就习惯了的。 可别人怎么叫他都不觉得有什么,一听到这两个字从玉青时的嘴里蹦出来,他就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是滋味。 好像两人之间好不容易被拉近的距离又横空被拽远了似的,无缘无故的就让人觉得恼火。 他不满地看着玉青时,咬牙说:“都跟你说了,别那么叫我。” “别人都这么叫,有问题?”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这能一样吗?” 宣于渊带着莫名其妙的恼怒不让玉青时开口,换了个地方继续蹲着,手里的木棍换了个方向在地上胡乱划拉了几下,含混不清地接上了之前的话头。 “一开始刚到秦家村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会儿他只是觉得玉青时这人有趣,再加上疑心她是不是别人派来对自己不利的人,这才误打误撞地在秦家村留了下来。 玉青时听到这话眼底闪过一抹微妙,嗤笑道:“我猜猜。” “你上次离开秦家村,前后数月,应当是回了汴京。” “不对啊,我一直在秦家村长大,汴京城中也无人见过我,你是从哪儿猜到的?” 玉青时的过分敏锐让宣于渊眼里的尴尬又浓了几分,他支吾片刻,盯着地上被自己划拉出来的划痕,闷着嗓子说:“我在姨母那里时,凑巧见到了定北侯夫人和侯府的老封君。” “汴京有端午龙舟寻闺阁女儿家亲手做的香囊祈福之礼,定北侯家中待嫁的女儿们都得做一个奉上,我在香囊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就顺便打听了一下。” 玉青时看着他愈发不自在,甚至还透出点点诡异的微红的耳朵,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好奇。 宣于渊这人脸皮奇厚,是个当场作怪被揭穿后也能面不改色的神仙,按理说这样随意提起的几句话不应当让他神色如此古怪。 这人在窘什么? 玉青时眯了眯眼,戏谑道:“就这?” 宣于渊…… 他硬着头皮点头。 “差不多就是这样。” 玉青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说:“那也不应该呀。” “你说的那些人都没见过我,你怎么确定她们说的人就是我的?” 宣于渊被问得脸都有些绿了,慌不择路地把手里的棍子一扔,站起来就想走。 玉青时眼疾手快地勾住了他的袖子。 明明只是一根手指,随便一挣就能挣脱,可就是这么轻微的力度,宣于渊却像是被什么凭空冒出来的大力摁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他八风不动的脸上难得显出一点赫然,求饶似的对着玉青时眨了眨眼,心虚道:“迟迟,你就别问了好不好?” 玉青时莞尔轻笑,摇头说:“不行。” “说说吧,你是怎么打听的?” 宣于渊无言以对地深深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才长长叹气,捂着脸闷声说:“我漏夜闯了一趟定北侯的书房。” 玉青时………… 据她所了解,定北侯的防卫极为森严,轻易是闯不进去的。 这人身为皇子,竟在大半夜的去闯一个侯爷的书房重地,这人难道就不怕被当小贼抓住问罪吗??? 许是被玉青时的沉默勾起了不堪回首的记忆,宣于渊很是一言难尽地唏嘘出声:“你都不知道,那侯府里明里暗里看守的人可多了,我扑进去被撵得鸡飞狗跳的,差点没能出得来。” 要是被定北侯当小贼抓了,那可就真的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这辈子都别想再跨进定北侯家的门槛了。 见玉青时沉默不言,宣于渊的手指顺着往下一滑,忍不住伸出食指勾住玉青时的手指,小声哼唧:“我现在想想还后怕呢。”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脸扭捏出来的委屈,直接被气笑了。 “该。” 第245章 他无所畏惧 漏夜闯定北侯府书房着实不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不说还好,一说宣于渊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像只尾巴上绑了炮仗的猴儿被撵在上蹿下跳的场景,笑得格外勉强。 他眼里隐隐闪现出求饶的神色,勾着玉青时衣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见玉青时不理会自己,索性往前贴了几步,含混着小声说:“说起来我也不是故意的,那会儿兵荒马乱的也没了别的法子,只能是闯书房找一找有没有跟你相关的东西。” “定北侯府上下只当那日夜里是遭了贼,还不知道那贼就是我,你可要记得给我保密。” 否则这事儿传出去,不知要惹得多少人笑掉大牙。 宣于渊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偶尔还是想顾及顾及颜面的。 他存了心思想哄玉青时开心,一张俊脸扭曲得格外憋闷,俊美的五官拧巴到了一起,变成了一个皱皱巴巴的包子,每条褶皱都写满了姑娘饶命。 玉青时被他的表情逗得可乐,呵了一声把自己被揪皱了的袖子扯出来,忍笑说:“你说什么了?” 宣于渊眼里一亮,笑吟吟地看着她:“我觉得我什么都没说。” 玉青时深以为然地点头,悠悠道:“那我就什么都没听到。” 宣于渊目的达成岌岌可危的名誉得以保全,心满意足地搓了搓自己猛然空下来的手指,不甘寂寞地蹭上去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迟迟,你想回家吗?” 玉青时身上的疑点太多,解释不通的地方也多得让人头皮发麻。 宣于渊也想不通她为何不肯回定北侯府。 只是事到如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原本是怎么想的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宣于渊脸上笑意不变,脑中飞快闪过无数个如何把玉青时强行弄回汴京的念头,出口的话依旧很是温柔。 甚至还带着几分好说好商量的温和。 “其实定北侯府的人一直都在找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家里的人也还在追查当年的蛛丝马迹,他们都是盼着你回去的。” “你想回去吗?” 玉青时抓着锅盖的手指无声微蜷,答得不咸不淡。 “还没想好。”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宣于渊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可探究的意味。 以玉青时的狠绝性子,不愿回去大约脱口而出的就是回绝,甚至说不定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就溜之大吉。 她既然这么说,就代表着还有商量的余地。 意识到这一点,一直压在宣于渊心口的巨石轰然而松,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熟练地接过玉青时从锅里盛出来的青菜粥放好,轻轻说:“迟迟,咱们一起回去吧。” 他年纪小的时候,在外头怎么晃荡都无人管束,他也什么都不在乎。 可现在不一样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要想从那个漩涡中全身而退,就只能往前不可退后,否则错走半步就等同于粉身碎骨。 宫里的那位也不会再似从前那般任他肆意,他必须得回汴京。 宣于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玉青时的脸色,扬起一抹笑说:“正好你家距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还能一路护着你到家门前。” “说不定还能进去讨一盏茶喝。” 玉青时听了半晌没反应,听到这话有些好笑,勾唇道:“想喝茶何必从正门入?” “那墙左右也拦不住你,直接翻出去不就行了?” 宣于渊…… 他一言难尽地啧了啧,下意识地开始嘟囔:“那能一样吗?” “我是想去当座上宾的,被人当成梁上君子,以后还怎么跟定北侯套近乎?” 他刻意把话说得直白,直勾勾地盯着玉青时的侧脸不放,像是生怕错过任何一丝被掩藏的心绪。 玉青时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头打怵,默了片刻无奈道:“我再想想。” 她是要回去,可不能跟着宣于渊,或者是一个不明不白的欧阳华重回汴京。 来接她的人,只能是出自定北侯府。 因为只有这样,才称得上是一句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否则往后任人说起,于她都有不利,她不着急这一时半刻,自然也不愿在这种时候给自己留下任何可能的隐患。 只是这话不好直说,索性就含糊了过去。 宣于渊一颗心恨不得生出跟藕眼一般多的心窍,注意到玉青时话外不曾提起的含糊,心下微微一沉,眼里的光也暗了几分。 只是他向来都是顺着玉青时的。 玉青时不想说的,他也不会不识趣地撵着去问,三言两语把话岔了过去,很快就说到了欧阳华的身上。 欧阳华所说,玉青时半信半疑,宣于渊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心里比玉青时还多了几分不可说的忌惮。 那老东西滑头得很,又狡诈难缠,一开始就明摆着对他有意见,若是不加以防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暗地里给自己使绊子。 宣于渊嘴上跟玉青时夸赞着欧阳华的医术,心里却在默默盘算等秦老太的病稍微好些后,就设法把这碍眼的老东西撵走。 口不对心地聊了一会儿,被他在心里骂了无数次的欧阳华也终于睁着一双通红的眼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有心想跟玉青时亲近亲近,可玉青时显然不是那么想的。 宣于渊也不愿。 故而他刚走了几步,眼前就多了一只横拦出来的大手,彻底挡住了他的去路。 宣于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微妙道:“欧阳先生。” 声音听起来很客气,仿若是寻常问好,可背对着玉青时看向欧阳华的眼中却爆出了无尽的冰寒。 那是警告。 也是威胁。 神医谷的人过几日就会到,宣于渊打心眼里就没把秦老太的病全权交给欧阳华的念头,对他自然不需多客气。 但凡欧阳华敢越雷池半步,宣于渊绝对不会对他客气。 欧阳华被他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手段气得面色青紫,手都在失控地颤抖。 “这就是殿下的待客之道?” 他张嘴直接点名宣于渊的身份,像是在提醒玉青时什么。 可话一出口,换来的却是宣于渊的讥诮一笑。 换作之前,宣于渊或许会怕。 可眼下他在玉青时的面前把自己能抖落的底全都抖了,他有什么可怕的? 这老东西别说只是欲盖弥彰地叫一声殿下,就算是他直接五体投地给自己跪下行个叩首大礼,宣于渊也受得理所当然。 他无所畏惧。 第246章 姑娘倒是别致 面对彻底不要脸还得了玉青时偏信的宣于渊,欧阳华拿他毫无办法。 毕竟玉青时不怎么待见他,宣于渊对他满腔敌意。 他要是不识趣些,说不定就没机会知道明日是晴是雨。 他不怕死很多年了,可现在刚找到玉青时的下落,玉青时身上的毒还没解,他还没完成自己对故人的承诺,暂时不想死。 心里翻涌而起愈发浓烈的求生欲望彻底终止了欧阳华的作死之路。 他能在汴京城中混得如鱼得水,入了民间后又能活得风生水起,自然不缺做戏的本事和忍耐的心性。 他对宣于渊明里暗里的为难视而不见,逼着自己压下心中的种种复杂,专注于秦老太的病。 因为只有在说起老太太时,玉青时才会正眼瞧他。 老太太的病一日好过一日,他的命就能稳妥一日。 欧阳华到这个小宅院中的第三天,始终半梦半醒的老太太终于恢复了些许神志,清醒后甚至还能被人扶着坐起来稍微说一会儿话。 只是她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了这么一番磋磨想在短时间内恢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脸上的病容依旧浓重,也没什么精气神。 可就算如此,眼前能看到的好转也让玉青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进而在跟欧阳华相处时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没了之前那种肉眼可见的冷漠和抗拒。 欧阳华目中无人了一辈子,头一次为这不明显的转变感到庆幸,可不等这种庆幸扩大成幸运,他就遇上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他站在玉青时的面前,苦笑着解释:“老太太不慎吸入的余毒需要时日来慢慢拔除,可对身子的损害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我学艺不精,暂时是无法了。” 玉青时闻言眉心微皱,落在欧阳华透着刻意的脸上的目光冰冷了几分,声调也冷了下去。 “真的没有办法了?” 欧阳华被她仿佛带刺的目光盯得心头打鼓,咬牙说:“暂时没办法了。” “可是要是换个地方,说不定还是有法子可想的。”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弯起唇角,轻笑道:“换到什么地方?” “汴京城?” 自知想说的已经被猜了个彻底,欧阳华也懒得再故作为难做戏,脸上刻意集聚出来的愁苦散去,板着脸说:“对。” “寻常药物的药效过猛,老太太目前的身子骨根本就承受不住,可汴京皇城的城郊皇庄中有一处天然药泉,药泉终年温热,又汲取了周围不少天材地宝的药力精华于其中,药效温和入体和缓,是最适合调养老太太身体的地方。” “若能入药泉调养,不出三月,老太太的身子骨就可恢复如初,甚至还能比之前更为康健。” 换句话说,想让老太太恢复如初,就必须及时回到汴京。 毕竟整个中原大地,包括外域疆土,寻便天下各处,也只有那一处说得上名号的药泉。 欧阳华深知打蛇打七寸的重要性,先以秦老太的病为饵,张嘴说出了最难的一点,再说接下来的话时就流畅了许多。 他面色沉沉地说:“你体内积毒尚不算深,若能以药泉压制调和,对你而言也是大有裨益的。” “丫头,收拾收拾,择日跟我回汴京吧。” 玉青时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没答言,眼角眉梢散出的漠然让欧阳华控制不住地开始头疼。 他苦口婆心地说:“我真的不是在跟你说笑。” “那药泉乃是天生至宝,对调养身子益处极大,你……” “迟迟。” 宣于渊的一声喊打断了欧阳华的话,院子里站着的两人转头望去,就看到宣于渊带着一个青衣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瞧着年岁不大,面上却覆盖着一层冰霜之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几乎透过衣料渗到了所能触及的每一处。 他冷冰冰地看了玉青时和欧阳华一眼,冷声说:“病患在何处?” 林清跟在后头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听到这话立马就转头冲着玉青时喊了一嗓子:“玉姑娘!” “快带他去看看老太太!” 走最前头的宣于渊往旁边侧了半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舒明见状被冷色充斥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意外。 他与宣于渊相识多年,虽然没过多的交集,却也知道这位是个什么德行。 能让他对自己如此客气,可见这事儿对他而言,的确是极重要的。 只是…… 舒明看着玉青时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迈步走了进去。 秦老太刚扎过针睡下,屋内突然涌进来几个人的动静也没能把她吵醒。 守在屋子里写大字的春草和元宝突然看到这么多人,本能地站起来朝着玉青时走过去。 玉青时一手拉住一个,静静地等着舒明给老太太把脉。 半个时辰后,舒明的视线转到了站在最后头的欧阳华身上,语带戏谑。 “这施针之法,我只见过一个人会用。” “欧阳华?” 被点名的欧阳华含糊着应了一声,眼神虽是闪烁,可到底是没否认。 舒明从喉咙里呵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收起手,站起来说:“这法子是对的。” “再过些时日,体内的余毒就可尽数拔除,只是活人不比物件,要想复原如初,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性命是保住了,也算是不易。” 宣于渊特意把人弄来,可不是想听这个的。 他肃着脸看了老太太一眼,皱眉道:“可有别的法子?” 舒明慢悠悠地摇头,不急不缓地说:“欧阳先生医术独步天下,有他在此,这自然是最妥善的法子。” 言下之意就是,没办法。 宣于渊眼中多了一缕暴躁,还没开口就转头看向了玉青时。 这样的结果,绝对不是玉青时能接受的。 他看向玉青时的同时,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集聚到了玉青时的脸上,气氛一时沉寂,玉青时本人却恍若不察。 她安抚似的在春草和元宝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一把,淡淡地说:“听闻药泉有效,不知是真是假?” 舒明闻声微顿,少顷颔首而笑。 “你说的若是汴京皇庄中的那处药泉的话,或许有用,毕竟那处药泉号称可解百毒,温养骨脉,至于到底能有多大的作用,那就不好说了。” 虽不可确定效用如何,可有法子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玉青时抿紧唇角客客气气地对着舒明福礼一谢,舒明似笑非笑地侧身避开她的礼,两人擦肩而过时,他说:“来之前不知欧阳先生在此,我倒是也没帮得上忙,这一趟有些愧对那枚可救命的信物,我瞧姑娘似有气血双虚之状,不知可否让我看看?” 宣于渊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抓玉青时的手,可玉青时却像是早有所觉似的后退半步躲开了他的动作。 不等宣于渊反应过来,玉青时就说:“我身无所碍,就不劳烦先生费心了。” 舒明看看宣于渊,又看看玉青时,毫无征兆地就笑了。 “是么?” “姑娘确定不需要?” 玉青时浅笑摇头。 “不必了。” 舒明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啧啧出声,笑得莫名又唏嘘。 “世人汲汲营营皆为所求得生,姑娘反其道而行之,倒是别致。” “告辞。” 第247章 你可能等不了 舒明来得匆匆,确定有欧阳华在此自己也帮不上多余的忙后,不等多耽搁片刻,当天就要走。 只是他到底记得自己这一趟是白走了,走之前还给宣于渊留下了一个瓶子。 瓶子里装着三颗米粒大小的黑色药丸。 宣于渊打开瓶子看了一眼,眉心微蹙:“这是什么?” “给老太太吃的?” 舒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摇头说:“老太太用不上这个,你暂且替那个姑娘留着吧,说不定往后用得上。” 宣于渊一听到事关玉青时,眉峰立马就挑起了一个透着凛然的弧度,沉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舒明一颗心生了九窍,见宣于渊如此神态,瞬间就猜到他什么都不知情。 不管玉青时为何隐瞒,欧阳华又是为何明知却不肯开口,舒明本人就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也懒得多管闲事,故而只是说:“没什么意思。” “随口一提罢了。” 舒明不愿给宣于渊解惑,扔下瓶子转身就走,脚后生风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宣于渊捏着个比指头粗一点儿的瓷瓶无声皱眉,正想转回去问问玉青时到底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唐林顶着一张阴沉沉的脸走了进来。 他凑到宣于渊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宣于渊听完瞬间怒从心起,手上失了力道,险些把掌心的瓷瓶直接捏碎。 他定定地看着唐林,怒极反笑:“你是说,有人找到定北侯的女儿了?” 玉青时就在几步之遥的屋子里,她的身份已经得到了宣于渊和欧阳华的双重确认。 人还在眼皮底下,现在突然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唐林显然也觉得这个消息滑稽到令人发笑,可问题是,他收到的风声真的就是这么说的。 他心情复杂地抹了一把脸,闷闷地说:“咱们的人原本是想引着定北侯府的人过来的,可谁知半路冒出来个程咬金,生生把来人的方向带偏了,等咱们的人再收到消息时,就听说他们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并且已经在着手准备回汴京了。” 定北侯走失多年的嫡女终于寻回,这可是多年不遇的大事儿。 侯府来人欢喜异常,恨不得直接背上凭空长出一双翅膀来好带着人瞬间飞回汴京去领赏,一路上也没想着收敛几分,动静闹得异常的大,就连无关的路人对此都能说上几嘴,唐林确认了一遍消息来源无误,愣是被弄得空了脑子。 玉青时人就在这儿,那些人找到的到底是谁? 又是谁在暗中作怪? 那些人又凭什么认定,自己找到的人真的就是失踪多年的玉青时? 消息来得突然,唐林一时顾不上多查,眼下跟宣于渊提起,也是一脸的愁色不化。 “三爷,玉姑娘……” “这事儿不着急。” 宣于渊抬起手强行打断唐林的话,冷声说:“先派人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等弄清楚了再做打算。” 欧阳华和舒明都说若想将老太太的身子骨养好,唯一的法子就是回汴京。 等老太太的身子稍微好些,玉青时肯定会选择回去。 这人左右都是要跟着自己回去的,很多事儿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只是…… 毫无征兆冒出个不知真假的人来,这事儿的确蹊跷。 宣于渊眸光闪烁片刻定了主意,招手示意唐林凑近些说了几句话,唐林一知半解地连连点头,不等一口气喘匀,立马又拔腿走了出去。 他折身进屋时,元宝正拉着玉青时的手不放,眼里透着不自知的依赖和惶然。 离开秦家村后,日子就一日都没消停过,老太太又病倒在床,家里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不认识的人。 春草比元宝大些,勉强还能忍。 可元宝到底是年纪小,又没经过事儿,着实是被大人间这种无声的紧张气氛吓着了。 有外人在的时候,他尚且还能忍着一些,可一旦没了外人,他就本能地想黏着玉青时不放,一遍又一遍地问:“姐姐,奶奶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这话一出口,玉青时嘴角的笑就淡了几分。 她也不知道。 不等元宝再往玉青时的心口甩刀子,宣于渊仗着自己手大,抓什么似的抓住元宝的脑袋,直接把人往自己的跟前一带,无视他的反抗搓了搓他头上的呆毛,说:“大夫不是说了吗?过几日就好了,你还缠着你姐姐做什么?” 他嘴上不停,手上的动作也分外过分,像是把元宝的脑袋当成了球在搓,来回揉了几圈,元宝只觉得头昏脑涨眼前都开始冒出了金星。 元宝忍无可忍的双手抓住宣于渊作怪的手塞进嘴里咬了一小口,撒嘴时小大人似的叹气,耷拉着脑袋说:“我就是问问,你搓我做什么?” 宣于渊随手把沾了口水的手放在元宝的衣裳上蹭了蹭,蹭干净了咧嘴一笑,回答很是欠揍。 “我就是你随便揉揉,怎么还带咬人的呢?” “你是小狗么?” 元宝闻声大怒,瞪圆了眼张嘴反驳:“你才是小狗!” “我不是。” “你就是!” 元宝这人意志力极其不坚,三言两语就被宣于渊带偏了主题,愤恼不已地揪着他开始了谁是小狗的争辩。 宣于渊怀里揣着一瓶子药,视线落在玉青时的身上,一心二用逗了他一会儿,等成功把元宝惹得炸了毛,他才心满意足地拎住元宝的衣领把人往门外一扔,说:“行了,别在这儿捣乱,自己去外头玩儿。” 被扔出去的元宝很不满意,在院子里嗷嗷喊着来回转圈。 春草闻声无奈叹气,察觉到宣于渊大约是有话要跟玉青时说,不等宣于渊设法将把自己也扔出去,很是自觉地走了出去,还顺手把门带了回来。 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床上的秦老太喝了药睡得很沉,哪怕是被人扎针也不会醒。 玉青时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察觉到空中某一道稳稳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没回头,只是说:“这么看着我,是有事儿要和我说?” 舒明给的小瓶子体积不大,分量也轻。 按理说随便往哪儿一放都不该起眼,可一想到舒明跟玉青时说的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宣于渊就觉得怀里的瓶子存在感强到无法忽略。 舒明那人话少得很,又是个天塌下来都跟自己无关的性子,他之前跟玉青时说的那些话,绝对不是一时兴起或是无聊的打趣。 他张嘴就想问玉青时是怎么回事儿,可话到了嘴边,却强迫着自己生生拧了个方向,轻轻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带着老太太回汴京?” 玉青时给老太太擦汗的动作顿了顿,默了一瞬,淡声说:“欧阳先生说目前还不适长途奔波,得再继续养一段时日。” “再等一等吧。” 宣于渊想起唐林说的话,表情突然变得很是一言难尽。 他微妙道:“可是我觉得,你可能等不了。” 第248章 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人的用心? 定北侯府来的人,跟别处的人都不一样。 这是定北侯的心腹,被这样一群人认定为真的人,肯定有别人没有的以假乱真的本事。 他们接回去的人,不管是真是假,到了汴京后都能迅速顶替本该属于玉青时的位置,抢占本应属于她的一切。 宣于渊现在极其迫切地想搞清楚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也不想让任何人有机会鸠占鹊巢,抢占属于玉青时的东西。 他暗暗在心里斟酌片刻,低声说:“唐林说定北侯府的人找到了一个人,那人被认定为失踪的玉青时。” 跟别人说起,宣于渊或许还要考虑如何解释详细,才能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 可跟玉青时说不用。 他只要稍微一提,玉青时就能准确又迅速地领悟到他话外为未明言的隐喻。 玉青时沉默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声。 她将手中的帕子放下,笑得戏谑玩味。 “你是说,他们找到了玉青时?” 宣于渊满脸复杂地点了点头。 这事儿听起来虽然有几分离奇,可唐林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定北侯府来的那群蠢货好像也信了。 见玉青时笑过不语,宣于渊忍不住说:“那人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但是不管她是从哪儿被找出来的鱼目,又或者是被谁刻意立出来的幌子,依我之见,都不能让她在你之前回到汴京。” 先人一步,听起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 可就是这么一步,在时刻变动的局面中说不定就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若是让一个假货先顶着玉青时的名义回去了,等她再回去时,就惹上了真假风波,就算是证明了自己的身份,说不定还要牵扯出什么多余的麻烦,往后肯定有不少闲言碎语等着她。 宣于渊不想冒这样的险。 听出宣于渊的话外之意,玉青时蜷紧的指尖微微松了几分,她不以为意地说:“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宣于渊想也不想地摇头。 “不可能。” 定北侯找自己的女儿找了很多年,数十年无果,在这样的关头突然就有了一个时机凑巧冒出来的女儿,这不可能是巧合。 许是怕玉青时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宣于渊耐着性子解释说:“据说那些人是在距离秦家村不远的一个镇上找到的人,已经在张罗着带人回汴京了。” 真的玉青时就在秦家村住了数十年,可来寻人的人还没找到秦家村,就在一个距秦家村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冒牌货,这不是天意,只能是人为。 只是宣于渊不太了解定北侯府的事情,一时间能找到的线索太少,他暂时也想不到幕后之人可能是谁。 跟他的两眼抓瞎相比,玉青时倒是坦然许多。 毕竟她比谁都了解那个看似光鲜亮丽的侯府中到底藏着多少污垢,又有谁真的不想让她活着回去。 她不急不缓地将被子给老太太盖好,站起来转头注意到宣于渊锁紧的眉梢,禁不住轻笑出声:“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宣于渊不假思索:“马上跟我走。” “我在侯府书房内看到过你娘的画像,你跟你娘生了个八九分相似,只要你一露面,那个假货就不可能再有机会出现。” 珍珠已在眼前,鱼目自然就没了再登台献丑的必要。 只要玉青时能卡住这个时机,不管弄出个假货来的幕后之人在盘算什么,这局就能不攻自破。 宣于渊说的所谓在情在理,也很是替玉青时考虑。 可玉青时的想法跟他的却不太相同。 她说:“不着急。” 宣于渊面露意外:“你说什么?” “我说,不急。” 不等宣于渊反驳,玉青时就说:“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不希望我活着回去吗?” 宣于渊虽是调查了些当年的事儿,可对此当真是全然不知。 听到玉青时的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摇头。 玉青时见状有些好笑,啧了一声唏嘘道:“因为我知道当年杀了我娘的凶手是谁,而且……” “我一旦活着回去,还会直接损害到有些人已经到手的利益。” 一个知道迷局真凶的人,还有这人自身带着的无数风险,这样的一个人,自然是鲜少有人会希望她活着回去的。 可如果一定得找到一个人占据这个位置,假的自然比真的好。 起码假的好操控,也不会让已定的局面太脱离掌控。 所以在寻回玉青时成为不可更改的定局时,恰到好处的冒出一个假货。 等这个假的玉青时在汴京立稳,大概率就会成为跟玉青时上辈子差不多的人,被人操纵一生,或许还会拥有一个更为惨淡的结局。 毕竟从头至尾,这都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一枚从一开始就需要被放弃的棋子,不需要活太久,否则就会碍了别人的眼,挡了别人的路。 玉青时垂眸敛去眼中翻涌的无数复杂幽深,装作看不到宣于渊脸上的若有所思,淡淡道:“我就算是像你所说,提早赶回去了,那又能如何?” 假的没了登台献丑的机会,这样一个误会,轻易三言两语就能含混过去,幕后之人只需要将参办此事的痕迹悉数抹去,谁也不会知道背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人费心折腾了这么久,玉青时如何忍心如此轻巧就让大戏落幕? 玉青时知道宣于渊的顾虑是什么,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她并不担心自己会为此遭遇什么风言风语,也不在意那些无谓的口舌之争。 她只在乎最后能不能看到自己想看的结局。 在宣于渊不解甚至充斥着无声担心的目光中,玉青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等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等幕后之人彻底放心,只有让那人插手的痕迹越来越深,最好是到了抹除不了的程度,这事儿就不能以误会来解释了。 设下这一局棋的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哪怕是不能斩其首尾,也必须留下一根手指头。 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人的用心? 第249章 你陪我去逛逛? 玉青时的主意正得很,一旦下定决心的事儿,谁也阻拦不了。 哪怕那人是宣于渊,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她虽是没多说自己的打算,可话一出口宣于渊就大致猜到了她的意思,沉默半晌,最终选择了默默点头。 少女看着软而清透,可骨子里藏着的就是这么一副又臭又硬宁玉碎不瓦全的硬脾气,就算是心疼得要死又能怎样? 他什么都做不了。 宣于渊百感交集一瞬,在被更复杂的情绪冲刷之前压下心头纷涌而至的杂绪,脚尖一点轻身一跃,没什么正形地坐在石桌上,指尖摩挲着石桌不太平整的表面,若有所思地说:“那我设法查清是谁弄出来的假货,将这消息递到定北侯的手里去?” 玉青时露出个孺子可教的浅笑,不可置否地唔了一声。 最不希望她活着回去的是二房的人,徐伟恰好死在玉青时出现过的地方,徐家的人又赶着收尸恰好在那里,两波人撞上并不让人意外。 二房的人会借着徐家的人继续作妖,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管是二房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还是徐家那些看似和善的亲戚,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将自己真正的面目隐藏得很好。 这些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所有野心都掩藏在不可说的平静之下,伪装出了一副良善之姿。 这样的姿态太能迷惑人心,以至于与其利益冲突最大的定北侯至今都不曾察觉到什么,而这种迷惑人心的平静,也恰好是定北侯府最潜在的弊端。 当年玉青时被寻回侯府后,一时没看清眼前的迷雾,被二房看似关切自己的婶娘和藏在幕后的人当成了一柄撕裂定北侯府的尖刀。 阴谋算计通篇一论,玉青时幡然醒悟的时间太晚,那些人最后还是如愿以偿了。 可现在…… 她既是重来一回,就不会再让那些人算计得那么顺心了。 若能坐实徐家蓄意寻了个假的嫡长女回到侯府鸠占鹊巢的事儿,现在仍毫无所觉的定北侯多少肯定会生出警惕,现在的假象也就能顺势打破了。 在玉青时看来,这是好事儿。 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脑海中不断闪过当年的种种,玉青时的眼底缓缓泛起一抹不明显的浅红,唇角上扬的弧度也在不自觉地往下拉,从宣于渊的角度看过去,那个弧度冰冷又触目惊心。 他心头微凉,下意识叫了一声:“迟迟。” 玉青时恍然回神,面色自然地转头说:“怎么了?” 宣于渊垂眸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晦色,笑得大咧咧的,说:“那依你的想法,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玉青时稍微想了想,说:“两个月吧。” 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定北侯察觉到足够的疑点了。 毕竟她亲爹只是耿,不是蠢。 这一点玉青时还是没怀疑过的。 她答得顺其自然,宣于渊张大嘴啊了一声,瞧着明显是有些不乐意了。 他双手在石桌面上一撑,一大步纵到玉青时的跟前,毫不避嫌地伸手捧住玉青时比自己巴掌还小了一圈的脸,视线直接撞进玉青时的眼睛里,一脸的苦大仇深。 “你不觉得两个月有点太久了吗?” 玉青时茫茫然地眨了眨眼,不解道:“久吗?” 宣于渊忍不住磨牙。 “难道不久吗?” “玉青时姑娘,我是不是我忘了跟你说了,我这次能出汴京是有条件的……” 不光是有前提条件,还有具体时限。 前几天唐林就跟宣于渊说了,宫里传了消息,让他尽早归京。 换作之前,宣于渊或许就充耳不闻当个空气放了。 可现在不一样。 他还想着回去搞事情娶玉青时过门,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他还是不太想把家里的老爷子惹得太生气。 不然老爷子还没见面就先不喜欢玉青时可怎么办? 宣于渊自己不在乎,可玉青时来日当了儿媳,这个问题就不得不多考量了。 玉青时没想到宣于渊想得那么远,对上他满是诚挚的眼,不知为何心头无声涌出了一股难言的苦涩。 她想说你别惦记了,我就算是回到汴京,也没打算跟你怎么样。 再过几年我一定会死。 而且一定会死得极其不体面。 我早就盼着死了。 一个注定将死之人,你在我的身上浪费什么功夫? 不值得的。 你放弃吧。 …… 无数的话涌到了嘴边,生生将玉青时那张淬了毒能将人挤兑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嘴挤得哑了嗓。 她耷下眼帘没让宣于渊看清自己眼底的起伏,伸手扒拉开宣于渊的烫得惊人的双手,淡淡地说:“你先回去吧。” 宣于渊还没脱口说不行,玉青时就接着不咸不淡地说:“放心,我这次不会再乱跑了。” “你不是说了吗?两处隔得不远,往后到了汴京,也还是能见的。” 只是那时再见,就定然不是如今这副局面了。 只怕到时知道她要做什么,宣于渊非但会后悔今日帮她,甚至估计还会恨不得没早点杀了她。 玉青时不知想到什么浅笑中多了一抹说不出的讥诮,扯了扯嘴角说:“到时候再见吧。” 宣于渊对她的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准确的说,是极其不满意。 他知道玉青时还有很多事儿不曾对自己言明,可他不在乎。 但是他接受不了玉青时在面对自己时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就好像是她早就做好了抽身的准备,时刻都准备着撤手离去。 他看似抓住了这人的手,可主动权从来都不在他的手上。 他甚至都猜不到,这人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是真的可信。 宣于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半晌后无奈道:“行。”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你自己在这里我不放心,我得留下人跟着你。” 像是怕玉青时不愿意,他又补充说:“不直接跟着你,也不会影响你什么,只是想保护你,你万一有什么事儿的话,也好有个人能使唤。” 反正已经松口答应了要回去,玉青时也不太在乎这个。 她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刚准备要走,手腕就被宣于渊从后头拉住了。 手掌宽大,指节有力。 掌心仿佛是握了一块烧红的炭,轻易就把玉青时手腕上的皮肉灼到了极致,热度顺着骨头无声无息地往上蔓延,悄无声息间就烫得玉青时心头无端猛跳。 她强撑镇定微微转头,奇怪道:“还有事儿?” 宣于渊挑眉轻笑,眼里含着无尽玩味和没说出口的温柔。 “我最迟再过三日就得出发了,否则赶不上老爷子的万寿节。” “如果明日老太太的情况能比今日稍好些的话,你陪我出去逛逛吧。” 他说得淡定,可眼里却泛着莫名的紧张和局促。 他怕玉青时不答应。 玉青时被他眼中直白又灼人的情绪烫得呼吸微窒,愣了片刻,垂首含笑。 “好。” 第250章 她生来命途薄 有欧阳华不错眼地盯着,又有春草和元宝的讨巧取乐,再加上老太太自己配合,她的病情自然是一日更比一日好的。 宣于渊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得了玉青时首肯,半点儿也不肯遮掩自己心中的欢喜,还没到傍晚,宅子里所有的人就都知道了,明日玉青时要和他出去逛逛的事儿。 就连隔了一堵院墙的啸清镖局中的林清也听说了。 林清对此表示嗤之以鼻,翻墙跑过来身体力行地鄙视宣于渊,结果嘲讽还没准备好,就被宣于渊反手糊了一脸的得意,最后愤愤不平地又翻墙爬了回去。 欧阳华也很不赞同玉青时跟宣于渊走得太近。 可他没什么地位,表露出来的抗拒也无人在意,又不太想直接扰了玉青时的兴致,只能是仗着自己不怕死对着宣于渊阴阳怪气。 然而宣于渊完全不在乎他含枪夹棍的讽刺,依旧笑得满面春风,生生把欧阳华气得呕血说不出话。 跟林清和欧阳华的郁闷不同,小宅院中的其他人都很高兴。 还在床上躺着的老太太听了也很欢喜。 排除掉身份差距,老太太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宣于渊的。 两个年轻人能好好相处,这在老太太眼中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儿。 吃晚饭时,老太太甚至还拉着玉青时不断叮嘱:“迟迟,你不许仗着于渊性子好就跟他胡闹,有什么事儿两人好好说,说开了就好了,别什么时候都冷冰冰地冻着人啊。” 老太太精神头刚好些不多,每日能打起精神来说话的时候也不多。 可一日就这么点儿功夫,全用来叮嘱玉青时了。 玉青时被叨叨了一会儿,心里已经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一时糊涂点了头,可嘴上还是在口不应心地糊弄着老太太,唔唔唔地说好。 宣于渊支着一条腿坐没坐相地摊在椅子上傻乐,见玉青时答应得爽快,不忘在一旁上眼药:“迟迟,你现在答应得好,回头可别轻易就忘了。” “你要是跟我甩冷脸子,我回来指定告状!” 他已经这么大了,站起来有两个半元宝那么高。 可这么大的人,张嘴说自己要告状时的神态却与几岁的元宝一模一样。 堪称是理直气壮。 元宝自己都不告状了,听了立马就用手指刮脸龇牙说:“羞不羞啊?” “你这么大人还告状?” 宣于渊脸皮奇厚,被取笑了也不在意,嘿嘿笑着说:“多大也没你姐姐厉害啊。” “你还小不懂,被欺负了就应该勇于说出自己的委屈,不然还怎么让老太太主持公道?” 元宝听了个一知半解,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对宣于渊不加掩饰的鄙夷。 老太太听了这话却乐呵得不行,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给你做主!不让你受欺负!” 玉青时无言以对地抿了抿唇,见老太太心情好倒是也没说什么。 宣于渊瞥眼看了她一眼,嘴上更加变本加厉。 他自得其乐笑了半天,又靠着花言巧语的本事哄得老太太乐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了才双手抱着后脑勺,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老太太已经睡下了,春草和元宝也相继出去洗漱。 玉青时跟在他后头走了几步,把人送到门口就不动了。 宣于渊脚步微顿转头看她,眼里的笑浓得化不开。 “迟迟,明天你想去哪儿玩儿?” 玉青时没想到他满脑子想的当真是玩儿,愣了愣,表情少有的空白。 “你想去哪儿?” 她分明没回答,宣于渊却像是张嘴被人喂了一颗糖似的笑得腻人。 “你既然没想到,那听我的?” 玉青时不是很在意地点了点头。 左右向林镇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脚程快些的,走上一日就能走一个来回。 想法再多也去不了多远的地方。 见玉青时点头,一副什么都听自己的样子,宣于渊嘴角的笑咧得更大了些。 他深吸气忍住想凑近在啃一口的冲动,笑吟吟地哑声说:“那我明日来接你。” “好。” 送走了宣于渊,又把两个小的打发去睡觉,玉青时坐在床边,看着老太太安静的睡脸,心绪逐渐在夜色中恍惚。 她活过来没多久就设法用自己的身体养了毒,只是瞒得很好,从头到尾谁都没发现,唯独在欧阳华和那个只露了一面的舒明面前露了马脚。 在经历过世上最阴狠的恶意之后,她深知没有足够凌厉的手段是不足以护住想护的人的。 而她除却心计后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手段,也只有这一身害人害己的毒术。 她那会儿想得很好,等十年期满,自己毒发身亡时,元宝也到了可定立门户的时候,她肯定也把能安排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就算是死了,那也死而无憾,死得再难看,也能说一声问心无愧。 她当时没想到会有宣于渊。 也没料到在自己被阴霾和可怖遍布的短暂人生中,会遇见那么一束灼目耀眼的光。 那人闯入得突然,扎根得毫无痕迹。 等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没办法把他从心底驱逐出去了。 脖子上坠着的链子分量一点不沉,却在深夜寂寥的这一刻死死地拽着玉青时的脖子往下落。 存在的每一刻都让人不堪忍受。 玉青时无意识地伸手捂住链子下坠着的小巧印章,被胸腔中冲刷而起的无数晦涩挤得忘了呼吸。 那人尚在痴想来日方长。 可她哪儿有什么来日方长? 玉青时避无可避地低头轻嗤出声,紧紧地攥住掌心中染上了体温的印章,无声呢喃:“再过几天吧……” 再贪恋几日为数不多的温存。 再试着让自己只为自己活一遍。 等那人走的时候,就把这东西还回去吧。 再相逢时,就是陌路了。 她生来命途薄,,终于无善终。 这样重的情,担不起。 第251章 风疾且柔 虽然是答应了第二天一起出去转转,可玉青时其实也没太放在心上。 毕竟向林镇就这么巴掌大点儿地方,也不像汴京城似的有这样那样的引人前仆后继的各色景致,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前头一条正街,可那街来回走三圈也花不了一个时辰。 她原本想着等把午饭安排好以后在门前随便转转得了,可谁知一大早天刚亮,宣于渊就两眼绽光兴冲冲地扑到了院子里。 玉青时的手里还拿着个火折子,准备引火做早饭,猝不及防看到一个人影裹着风冲进来,直接就愣在原地忘了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宣于渊扫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火折子,想也不想劈手将碍事的火折子夺走随意搁置在石桌上,自然而然地牵住了玉青时的手腕,嘴里还说:“走走走,一会儿迟了就来不及了。” 玉青时??? 她一时没顾得上手腕上多出来的那只手,忍不住茫然道:“什么来不及?” “总之就是要来不及了。” 宣于渊打断玉青时的迟疑,直接把人拉到门外,不等玉青时出声就双手掐住她纤细得过分的腰,手上用力往上一提,玉青时只觉得眼前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脚底脱离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等她视线再定格时,人已经从地上转移到了马背上。 这马是宣于渊不知从哪儿牵来的,皮毛油亮异常威武。 缰绳随意地拖在地上,因为背上突然多了个人的缘故,马蹄搓着地面动了动,却异常温顺没做出什么吓人的大动作。 玉青时由上而下地看了一眼,呼吸无声微窒,本能地张开手指去抓马背上的鬃毛。 宣于渊以为她不会骑马有些吓着了,下意识地说:“别怕。” “我在这儿呢,摔不着你。” 他说完单手抓住马鞍一角,脚下带起一阵不明显的风,一个翻身动作极为利落地落在了玉青时的身后。 马背上的位置算不得多宽敞。 玉青时身形娇小,坐下去仍有空余,可这空余再加上一个宣于渊,就显得很微不足道了。 感受到身后透过衣料传来的避无可避的不属于自己的温热气息,玉青时的后背都瞬间紧绷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在刹那间轻了几分。 这段时间宣于渊跟她单独相处时,总会有一些看似寻常实则处处都像是在圈地盘似的小动作。 例如帮玉青时理一理不知什么时候乱的头发,帮她夹菜,甚至是趁着玉青时不注意,捏一捏她总是带着几分凉意的耳垂,说话的时候,也总是会找到机会凑得更近一些,有时候甚至连呼吸都会打在玉青时的脸上。 这样的动作透着些许与旁人不同的亲密,又让人无从拒绝。 偏生宣于渊很知道如何把握尺度,总是能把自己那些不安分的小动作把控在一个能让玉青时察觉到,但是又不会立马把她触怒的界限之内。 玉青时一开始还会皱眉,时间长了索性就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直接装傻。 可今日与往日都不同。 对一男一女而言,两人同坐在一个马鞍上,这样的距离过于近了。 甚至还说得上是冒犯。 在宣于渊的手想越过自己的腰去拉扯缰绳时,玉青时的动作比脑子里的反应更快,不由分说地摁住了宣于渊的手。 她紧着嗓子说:“你要干什么?” 因为身高的缘故,此时的宣于渊的视线轻易就能越过玉青时绷得死紧的肩膀,看清她所有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慌张。 玉青时为了摁住他,不得不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的手比起宣于渊的小了一圈都不止,还白得惊人,就这么叠搭到一起,撞入宣于渊眼中时,却是一副再和谐不过的画面。 仿佛是天生就该如此。 他仗着玉青时不敢回头看自己,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颤抖的指尖,笑道:“当然是骑马带你出去玩儿啊。” “迟迟,你别那么紧张,我骑术很好的,不会摔着你。” 玉青时被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德行气笑了,不等从不断冒泡的脑子里揪出一条骂人的线索,刚刚还被自己老老实实摁着的手就挣开了,动作很是自然地往下滑了一小截,抓住了垂了大半在地上的缰绳。 他抓着缰绳往后拉了拉,刚刚还安安静静瞪着地面的马受力往后仰了仰脖子。 好不容易往前坐稳的玉青时顺着这股力就往后跌入了宣于渊张开的怀里。 宣于渊心满意足地喟叹而笑,腾出一只手来圈住玉青时的腰,在她耳边笑着说:“坐稳了。” 话音落,马蹄扬空而起。 玉青时糊成一团的脑子没能等到清醒的机会,就被迎面砸来的风迷了眼睛。 马跑得很快。 风也很大。 除了呼啸而来的风声,还有马的嘶鸣,玉青时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身后那人平稳的呼吸。 还有他的心跳。 不快不慢,一下又一下地透过胸腔砸到玉青时单薄的后背上,生生把她砸得忘了言语。 玉青时不知道宣于渊打算带着自己去哪儿,也不知道这狂奔的马什么时候会停。 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可此时此刻感受着身后那人因笑而振的胸口,还有他时不时拂过自己耳边的呼吸,她一点儿也没觉得慌,甚至还有几分说不出的踏实。 她深吸一口气,也懒得再跟自己较劲儿,索性彻底放松了脊背窝在宣于渊过分宽厚的怀里,眯眼看着道旁不断往后退的东西,拧着眉说:“去哪儿?” 风声太大,以至于宣于渊其实不太能听清玉青时说的是什么。 一句整话传入他耳中时,几乎都是碎的。 但是看着玉青时全然放松靠在自己怀里的样子,他的心就失控地开始融化。 软得下一秒就能滴水。 他在无尽的风声中微微低头,状似不经意,很轻很轻地在玉青时的头顶轻轻地亲了一下。 玉青时只觉得头顶热了一瞬,还没等回神,就听到宣于渊含笑的声音:“别急,一会儿就到了。” 第252章 她还是小瞧他了 宣于渊说的一会儿,跟玉青时想的一会儿不是同一个概念。 一个时辰后,疾驰的马蹄终于有了暂歇的趋势,玉青时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荒山和绿水,落在宣于渊身上的眼神小刀似的,一片一片地在削宣于渊身上的肉。 “这是什么地方?” 纵马狂奔了一个多时辰,跑到这么一个荒山野岭不见人烟的地方,这是要干什么? 如果不是确定宣于渊现在还没有弄死自己的必要,看着眼前这个杀人灭口必备的绝佳场所,几乎要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想把自己糊弄到这里来无声无息地弄死…… 玉青时眼中的冷意化作实质,眼眼割肉。 宣于渊闷着嗓子乐了半晌,赶在玉青时炸毛之前赶紧解释说:“咱们在这里稍微歇会儿,一会再往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他整得神神秘秘的,说起目的地时,还忍不住故意作怪地对着玉青时挤眉弄眼。 好好的一张俊脸,生生被他靠着自己的本事弄得无比扭曲,还有点丑。 玉青时眼中恍惚一闪而过,完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刷宝的人跟记忆里那个曾经见过的古怪冷清的三皇子联系到一起。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还是说,现在的宣于渊,只是在外头时的伪装? 宣于渊刚把马拴好,转头就看到了玉青时杵在原地走神。 他误以为她在担心留在家里的老太太和元宝他们,张嘴就说:“我跟林清交代过了,他会照料老太太他们的,吃的也会有人弄好了送过去,你不用担心。” 玉青时原本没在想这个,毕竟宣于渊这人看似不靠谱,可做什么事儿都很有条理,他敢直接把自己这么带出来,家里肯定也做好了相应的安排。 被他提起恍惚一瞬,很配合地露出了一个稍微放心的表情,不咸不淡地说:“那就好。” 她稍稍拎起裙摆往河滩上走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控制不住地开始皱眉。 “好端端的,来这荒郊野外的做什么?” 宣于渊蹲在河滩边上,伸长了手捧起一把水往脸上泼了泼,顺手洗去脸上的尘和汗时,文不对题地说:“怕不怕?” 玉青时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怕什么?” 宣于渊顶着一张满是水珠的脸转过头,指点江山似的抬起手指了指周围的环境,笑得分外肆意。 为了配合眼前的场景,还很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试图把自己的居心不良摆在明面上。 他说:“你瞧瞧这里,环山伺水,荒无人烟。” “这里就你和我,小姑娘家家的,你难道不应该害怕吗?” “例如……” “怕我对你做什么不该做的,或者是……” “哎呦!” 玉青时从河滩上挑选着踢了一颗小石子,砸到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胡说八道的宣于渊身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嘴这么能说,当什么皇子,去说书吧。” “哈哈哈!” 宣于渊捏住那颗砸了自己的石子笑得前仰后合,捡足了乐子才拍拍手站起来,懒洋洋地说:“你别说,其实我也不想当这狗屁皇子来着。” “只可惜,投胎这种事儿吧,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这辈子运气不好,只能是寄希望于下辈子能选个好人家了。” 玉青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正要踢第二颗石子的脚不由得顿了一下。 皇室高门,凤子龙孙。 这样的人家都不算好,还想去谁家? “你是要上天当神仙才觉得投了个好人家么?” 宣于渊乐不可支地笑歪了嘴,满脸唏嘘:“那可不好说。” “迟迟,你要知道,人的欲念是不会被轻易满足的,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亦或是过去,都一样。” 欲念沟壑难平,自古人心不满。 这是亘古以来不变的定律。 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 宣于渊张嘴难得说一句正经的,玉青时听了险些没反应过来。 不等她接上前一句,宣于渊就自得其乐地笑开了嗓。 他抓起几块大石头在河滩上选了个相对平整的地儿,试着摆了摆,说:“赶路的时候不方便带太多好吃的,今天中午吃烤鱼怎么样?” 玉青时挑起了半边眉梢,要笑不笑:“烤鱼?” “你做?” 宣于渊不甘示弱地扬起了眉,笑道:“不然你来?” “算了吧,我不会。” 得到了预料之中的回答,宣于渊满意地点头而笑。 “不会就老老实实地坐着等着,于渊哥哥给你抓鱼吃。” 他嘴上喋喋没停,手上的动作也快得惊人。 几块看似毫无关联的石头,在他的摆弄下很快就成了一个看起来不太规整的圈。 他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抬手指了个方向,说:“我下河抓鱼,你去林子边上捡点儿柴来?” 分工合作,玉青时对此没什么意见。 不等多想就点头说了好。 只是去见柴之前,没忍住往清得有些惊人的水面上扫了一眼,心里很是怀疑宣于渊到底能不能抓着鱼。 不过碍于宣于渊的兴致很高,她很识趣地没把扫兴的话说出来,只是暗暗在心里琢磨,万一抓不到鱼的话,自己要不还是试着看看能不能从林子里找些果子。 吃不吃鱼不打紧,饿着肚子万万不行。 见玉青时走到了林子边,宣于渊用手拢在嘴边喊:“别走太远!” “有事儿立马叫我!” 玉青时被他这平地一声喊震得脚都颤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身形一闪就没了影儿。 玉青时去捡柴的时候,果然没忍住找了找野果。 只是这林子看着大,能吃的果子少得可怜,她转了一圈也只找到了几个还没红透的山果,兜在衣襟里拢了出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宣于渊竟然还真的抓到了鱼。 只是这人抓鱼的姿势与玉青时想的不太一样。 他没拿木棍去叉,也没弯腰下水用手去抓。 他手指并掌,屏息凝气直接往有鱼的地方砸…… 掌风凌厉而下,水花应声而起。 哗啦啦! 一阵惊人的响动后,被不幸拍中的鱼还在水里,就睁着圆溜溜的鱼眼翻了肚皮。 然后宣于渊牵着自己被拴成了兜的衣摆,淌水走过去开始对着水面上浮出来的鱼挑肥拣瘦地选。 玉青时兜着几个半青不红的果子,再一看水面上漂浮着还没能入某个大爷眼的鱼,百感交集。 她还是小瞧他了。 就宣于渊这无风起浪一掌砸的本事,哪儿有他拍不晕的鱼? 第253章 疯病 宣于渊抓鱼的方式虽然是特殊了些,可成效卓然。 玉青时刚走过去,他就兜着一兜子鱼淌水上岸,哗啦啦几声响,把昏迷不醒的鱼都扔到了地上。 有个别坚强的勉强从被拍晕的震荡中清醒了几分,可不等摆尾开振,又被地上的石头砸晕了头,彻底张大鱼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死鱼眼没了动静。 玉青时弯腰把抱着的柴放下,扫了一眼堆在宣于渊脚边的鱼,好笑道:“太多了。” 这鱼显然是宣于渊精心挑选过的,最小的也有成人巴掌大,最大的近乎幼儿一臂长。 这么大的鱼,地上乱七八糟的堆了不下十尾。 别说是两个人,哪怕是再多几个,那也绰绰有余。 宣于渊正在弯腰拧衣裳下摆上的水,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选一选把不想要的扔回去就行,只是拍晕了,扔回去过劲儿了就又活了。” 说完他把拧得乱七八糟的衣摆随意拴了个结,甩了甩手上沾着的水,蹲在地上开始鸡蛋里挑骨头地选。 太小的不要。 比正常鱼丑的不要。 尾鳍红得不透彻的不要。 鱼鳞被拍掉了的也不要。 一堆鱼,被他选妃似的挑挑拣拣地选了半天,最后只剩下了三条不管是体型还是相貌都相对出挑的,剩下的全被他反手扔回了水里。 水面上被震晕的鱼堪堪回魂,立马被从天而降的同类砸了个头晕脑胀,疯狂地甩动尾巴溅起点点水花,蹿入水中没了踪影。 雀屏中选的三条鱼似乎是被水声惊动,躺在河滩的碎石上头甩尾巴,还没能闹出点儿动静,就被宣于渊冷酷无情地抬起手一一拍晕。 这下是真的死透了。 他拍鱼的手法简单粗暴,让人看了就想笑。 玉青时蹲在他用石块圈出来的圈边,表情懒洋洋的,周身也洋溢着一种难得的闲适,手上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堆成堆的干柴,慢悠悠地说:“我曾听人说,宫里的主子习武只为强身健体,并不求高深,殿下这身功夫怎么跟传闻不太一样?” 这不是她第一次叫殿下,可这次的口吻和心态显然都跟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 没半点疏离尊意,反而是带着点点让人难以察觉的戏谑和玩味。 就像是在刻意逗弄,是在说笑。 宣于渊意味不明地抬头横了她一眼,从后腰上拔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对着鱼肚子比划了比划,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了那么多,难不成你没听说过,我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吗?” 玉青时掰木柴的动作顿了顿,哑然之下有些好笑。 “是么?” 宣于渊心思都放在手里的鱼上,没注意到玉青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恍然,勾起唇角嗤了一声,轻飘飘地说:“我十一岁那年就去了北将营了,在那里待了十年。” 北将营是一个军号的总称,统军百万计,常年驻守在北疆南淮东辰等外敌之所,驻中原大地百年不退半步,威慑外敌无数,是中原皇朝的边御之墙,亦是朝中武将最主要的培养之处。 想插手兵权,选择亲自去军中的确算是一个出路。 只是…… 十一岁? 玉青时眉心无声稍皱,狐疑道:“纵然是有从军之志,十一岁未免也太小了些吧?” “宫里的主子就舍得让你去?” 宣于渊被她话中不加掩饰的狐疑逗乐了,龇牙笑道:“谈不上舍得舍不得,毕竟我当初选择去北将营本来就是迫不得已去求个活路的,吃点儿苦头不也是应当的么?” 听出宣于渊话中不甚明显的讥诮,玉青时眼神扑闪一瞬没了言语。 她前世回到汴京时,只听说三皇子怪病缠身长年累月的缠绵病榻,进而性情极其古怪,极少与人来往。 但是她的确不知道三皇子还有从军之历。 而且…… 宣于渊这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隐疾缠身的。 玉青时脑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捕捉的恍惚,盯着宣于渊的侧脸,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前世到底还遗漏了什么? 她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可宣于渊短暂地愣了愣就笑着接上了先前的话。 他淡淡地说:“我十岁的时候母后就过世了,不到半年父皇就立了新皇后,还立了太子。” 他捏着鱼的手指无声微紧,在玉青时察觉之前又不露痕迹地缓缓松开,慢条斯理地说:“如今的太子是当今皇后所出,居嫡居长,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我那时候刚死了亲娘,又被送到了皇后宫中抚养,跟什么都很不错的太子相比,各方面就差了不少,还染上了不太好的毛病,时不时就会疯上一场,发起疯来逮谁打谁。” 他放下手里的鱼,支开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小,满脸唏嘘:“据说我把这么大一个花瓶砸到了太子的脑袋上,险些直接把太子砸过气儿了。” 玉青时被他比划出来的大小惊得心头微跳,可转而眉心锁得更紧了些。 她要笑不笑地挑起了眉,说:“据说?” “你自己打没打,你难道不记得?” 宣于渊满脸一言难尽,啧了几声摇头:“不记得。” “我那会儿好像真的疯了一段儿,脑子记不住事儿,每日昏沉沉的,发疯动手的时候什么也记不得,只能听别人说。” 说罢他眼里闪出一缕讽刺,垂首笑道:“他们都说我打了,那可能真的就是打了,毕竟太子命悬一线在床上生生躺了三个多月,也真是够可怜的。” 玉青时没错过他面上的自嘲,心头飘起的疑云愈发浓厚。 她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低声说:“然后你就被送去了军中?” “对啊。” 宣于渊利索地抓着手里的鱼翻了个面接着刮鱼鳞,漫不经心地说:“打伤了又是长兄又是太子的哥哥,还把皇后吓病了,我当时就被父皇抽了一顿鞭子,又被罚去奉先殿跪着自省,足足跪了两天两夜,直到太子醒了以后才被放出来。” “可太医说我的疯病不好控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犯,皇后说她要照料被打伤的太子,无暇看顾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犯疯病的我,就想请父皇另寻人养我。” 可宣于渊是原后所出嫡子,虽不是长子,论起血脉尊贵甚至比继后所出的太子都要强上几分。 这样的他除了当今皇后,谁敢养在膝下? 谁又能生出这样包天的胆子敢说自己想养? 第254章 都是疯子,谁怕谁? 十岁的宣于渊成了个轻不得重不得,又无人敢碰的棘手之物,在深宫之中彻底没了人照拂。 甚至碍于他那古怪的疯病,就连宫中与他年岁相仿的皇子都不敢与他接触。 他早早地从皇子所搬了出来,单独住在一处偏僻的宫苑之中,被里里外外无数层宫女侍卫看守其中,直到他的姨母,如今颇得盛宠的贵妃入宫。 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薅了根青草塞到嘴里咬着,出口的话音也添了几分含糊,甚至还有几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轻描淡写。 他说:“姨母入宫原本是想养我的,毕竟我那会儿时常犯病,又被单独关在一处,很是不像话,用她的话说,再不设法约束管教,我不是要真的疯,就是要真的废了。” “可她那会儿刚入宫,只是个不上不下的昭仪,养我不符宫中规矩,她实在没了法子,索性就设法求了父皇,又让外祖等人想了办法,曲折了几大圈,才让父皇松口同意放我出宫入军营,然后我就被人送到了北将营。” 先皇后的母家是姓于,是传承了百年的将门之家。 令外敌闻风丧胆的北将营统帅,百年来始终都出自于家。 如今的北将营统帅于御峰,就是宣于渊的亲舅舅。 宣于渊十一岁时辗转出宫,入了北将营,随后在北将营待了十年,直到一年前被从军中召出,折返回汴京皇城。 回到皇城不久,就被派出与太子一起外出调查一桩案子。 可谁知平地起风浪,返程途中遭遇刺杀,意外落水,在水里漂了不知多久,就被玉青时捡了回去。 他不咸不淡地说完,盯着手里的鱼像是不太满意,咧嘴道:“手劲儿大了,怎么还划拉破了?” 其实不光是破了,那鱼简直是被分尸成了两半,被手指捏到的地方,已然是一片血肉模糊,分明就是被人用手生生捏碎的。 宣于渊字字言言都说得云淡风轻,可事实上,他心里并非毫无波澜。 他只是掩下去没表露出来罢了。 空气一度安静到只能听到水声的时候,宣于渊突然抬头看了玉青时一眼,玩笑似的说:“迟迟。” “他们都说我有疯病,疯起来什么都不认,谁都想杀。” “你怕不怕我发疯犯病?” 他多年没回汴京,可之前回去的时候,宫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仍透着没说出口的警惕和惊恐。 可见众人对他疯病的印象多么深刻。 他在汴京也谈不上有什么名声,算得上是不能提的禁忌。 之前一直闭口不提,是觉得没必要让玉青时知道这些烂在了过去的破事儿,可不久后玉青时若是回到汴京的话,哪怕他不说,玉青时也会从各种渠道和不同人的嘴里知道自己是一个疯子。 他不想让玉青时听不相干的人说。 他说轻巧,好像浑然不在意。 可已经被捏变形的鱼显然更扭曲了几分,力气再大些,说不定都不用刻意揉就能直接做成鱼肉丸子。 玉青时神色不变,仿佛是没听出他话中的试探,只是说:“也有人说我是疯子。” “那你怕吗?” 秦家村人人对玉青时讳莫如深的时候,这人可没瞧出半点害怕。 宣于渊被她的话勾起了之前的记忆,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不怕。” “那不就得了。” 玉青时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都是疯子,谁怕谁呢?” “哈哈哈!” 宣于渊笑得直不起腰,乐够了才弯着眼说:“没事儿,我可以怕你,毕竟我不介意惧内。” 话说完,玉青时就捡起一颗石子砸了过去。 “闭嘴。” 宣于渊忍笑不言,可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松快。 他其实…… 是不想让玉青时知道这些糟烂事儿的。 可说出来好像也没一开始设想的那么难。 这人张嘴说了不了几句正事儿就开始耍浑,玉青时懒得听他鬼扯,对着他手里被捏得变形的鱼抬了抬下巴,说:“别捏了,碎成这样一会儿容易熟,挺好的。” 宣于渊被逗笑了,莞尔道:“饿了?” 玉青时既没否认也没承认,略带不耐地往宣于渊的脚边踢了一颗小石子,说:“好意思问,你也不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好好好。” 宣于渊一股脑将地上还没收拾的鱼都搂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朝着水边走,好性子地说:“我这就去加紧了收拾,你坐着等会儿,一会儿就能吃了。” 玉青时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心头无声的巨浪却在一番接着一番地翻涌而起。 宣于渊刚刚提到的贵妃,她完全没有印象。 她前世回到汴京后,内宫皇后独大,太子极受重用,那时候宫中有几个得宠的嫔妃,最高不过妃位,并没有贵妃。 而且那时候北将营的统帅也不是于家人,而是当今皇后的母家兄长付振雷。 于家似乎也早已没落了,她连听都不曾怎么听说过。 她记得的内容跟宣于渊所说的现状差异太大,这到底是前后两世的人和事情出了变故,还是说…… 前世她还没回汴京之前,宣于渊口中的贵妃就已经没了?于家也出了大变故? 宣于渊正蹲在河边收拾手里的鱼,嘴里还哼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时不时手上得了空,还会抓几颗小石头砸水玩儿。 哪怕是经历了那么多他说的晦暗,可这人的身上还是残存着为数不多的少年意气,跟前世那个宛如一潭死水一般的人截然不同。 按日子算,此时距她前世回到汴京还有一年,这一年内,汴京皇城是发生了什么很大的变故吗? 于家的事儿才导致宣于渊彻底变了个人? 玉青时心不在焉地用手里的木棍扒拉着地上的石子,连宣于渊什么时候用洗干净的树枝叉着鱼走过来都没察觉。 宣于渊注意到她在走神,随手把叉着鱼的树枝怼到地上插稳,伸手凑到她的鼻尖前,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他声音含笑,说:“想什么呢?” “饿得都走神儿了?” 玉青时满脸嫌弃地推开他的手,皱眉看着地上堆着的木柴,轻声说:“这么说来,你是在于家舅舅的膝下长大的,你姨母似乎也很疼你?” 宣于渊没想到她能问自己这个,愣了下就乐开了怀。 玉青时性子冷清,与己无关的事儿从不多问。 能主动问起,那就是对自己的事儿上了心。 别人绝对不能提的禁忌,他巴不得玉青时多问几句。 他笑眯眯地点头,说:“姨母当年就是为了我才入宫的,她入宫多年盛宠不衰,至今都没有孩子,只说等着我长大了给她养老。” “舅舅常年驻扎在边境,多年没回汴京了,不过舅舅和姨母若是见到你的话,肯定会喜欢的。” 玉青时没仔细听他的话,也没理会他近乎直白的暗示,抓着木棍的指尖微微一紧,轻声说:“听起来,你跟皇后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第255章 可这人是玉青时啊 玉青时的话听起来其实是有些奇怪的,那种没明说的狐疑和不加掩饰的试探直接流于表面,让凝聚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宣于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似笑非笑地说:“我养在皇后娘娘宫中时,是疯病犯得最厉害的时候。” 宫中数得上名号的太医都无计可施,每日灌了无数汤药却毫无作用,日复一日,他的疯病愈发难治,以至于最后都到了失控犯下大错的地步。 若不是在如今的贵妃和于家的联手庇护下得以出宫,当年还是个孩子的宣于渊说不定早就因这古怪的疯病死在了深宫之内,到如今骨头都该烂成渣了。 宣于渊回想起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晦暗不堪的过往,勾起的唇边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玩味,淡声说:“出宫不久我就发疯失控的次数就少了,最近几年也都快忘了发疯是什么滋味了。” 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无形间却透露了很多不能明说的秘辛。 起码,宣于渊目前虽仍尊称皇后一声母后,可这声母后只怕也没多少真实可察的敬意。 想来也是。 按民间俚语来说,现在的皇后是继后,比不得原后尊贵。 宣于渊是原后唯一的嫡子,又非现任皇后亲生血脉。 活着的宣于渊但凡能有些许高于常人之处,必然会引来如今的太子和皇后的忌惮。 对皇后和太子而言,宣于渊只有疯了或者是死了,才会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这几人的关系,怎么都不可能会好。 玉青时想着汴京城中无数的复杂关系,以及可能藏在暗处的危机,说不出什么滋味地哦了一声,盯着脚边燃起的火焰,轻道几乎听不清地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我说,这个鱼看起来挺好的。” 宣于渊愣了下失笑出声,见玉青时不想多说,也没往深处问。 大咧咧地坐在石碓上翻转树枝让上头的鱼烤得更匀称些,时不时还抓起事先带来的盐往上头洒一点,面上浮出几分怅然之色,笑道:“我在北将营待了十年,就学会了烤鱼烤兔子。” “我舅舅都说手艺还算不错,当然好。” “都说了不会让你饿肚子,这会儿信了?” 玉青时弯着唇笑了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宣于渊洗了两片干净的大叶子,掰了两根粗细差不多的树枝洗干净当筷子,把所有能扒拉的鱼肚子都拆到叶子上。 鱼肚子上的肉刺少,肉嫩,表皮被烤得焦脆,没吃到嘴里光是闻着味儿就觉得很香。 他不由分说地把堆着鱼肉的叶子往玉青时的手边放,自己举着树枝咬了一口被拆得七零八碎的鱼,含糊道:“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玉青时垂眸看着眼前焦黄的鱼肉,唔了一声默不作声地往嘴里塞。 她食量一贯不大,今日却难得的给面子,比平常多吃了不少。 可就算如此,宣于渊分给她的还是太多了些。 玉青时正看着叶子上剩下的鱼肉皱眉,话不等出口,宣于渊大手一伸就把剩下的鱼肉端到了自己的面前,还顺手抢走了她手里的筷子。 他往嘴里扒拉了一口剩下的鱼肉,含混道:“是不是觉得腻了?” “你摘的那个果子红得不好,吃起来估计也是涩的,一会儿我重新给你找几个好的,你先忍忍。” 玉青时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极为自然地将自己吃剩下的东西全都吃了,舌头像是被人强拽出来凭空打了个疙瘩似的,踌躇再三没能出声。 直到宣于渊将当作碟子的叶子放下,她才意味不明地说:“你这样不合规矩。” 也把自己放得太低。 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一个碗里刨食是常见的事儿,毕竟活都活不下去了,只要能吃饱饿不死,谁也不嫌弃谁的口水。 可宣于渊不一样。 这人是正儿八经的凤子龙孙,是自出生就被捧到了众人头顶之上的人,这样的人物,别说是吃别人剩下的,就算是做得不够精细的,那也没抬到这人桌上的资格。 要是让人看到宣于渊吃自己剩下的东西,不知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玉青时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宣于渊听了却是满脸不以为意的笑。 他乐道:“哎呦我的迟迟姑娘,荒郊野岭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规矩呢?” 他把手里的树枝随手一扔,拉着玉青时的手腕把她从石碓上拽起来站好,伸手将她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好笑道:“我在边疆时若是遇上过不去的年景,别说是鱼了,就连个晒干了的馒头都得跟人分着吃,这有什么的?” 许是瞧出了玉青时强行压在眼底的不自在,宣于渊笑得愈发肆意,圈地盘似的在玉青时的鼻尖上弹了弹,嗤道:“再者说,你也不是旁人。” “你都吃饱了,剩下的给我能怎么着?” “难不成我好不容易把你喂饱了,你反过头来想让我饿着?” 但凡换一个人在此,别说是吃剩下的,就算是原封不动的,宣于渊都不见得会多看一眼。 可这人是玉青时啊…… 她又不是别人。 玉青时的本意本不是如此,可这人张嘴就开始胡诌,生生将她的意思扭了一转,彻底变了个意思。 宣于渊一脸不满的谴责,仿佛只要玉青时敢点头,他就敢立马倒地撒泼指责玉青时居心不良想让自己饿肚子。 玉青时神色复杂难辨,一言难尽地看了宣于渊一眼,少顷才凉丝丝地说:“于渊,你……” “怎么?” 对上宣于渊绽着微光的眸子,玉青时到了嘴边的话莫名一卡,四目相对半晌最后愣是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宣于渊见她愣愣的,好笑得薄唇微弯,春水一般的浅笑从眼底层层叠叠地弥散往上,一点一点地涤荡开来。 他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我好看么?” “看我看呆了?” 玉青时心头微跳,直接伸手把脸杵得越来越近的人推得往后退了一步,没好气道:“不胡说是会很难受么?” 她越过宣于渊往前走了几步,末了又忍不住转头看着宣于渊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说:“你很好看,比我见过的谁都好看。” “但是以后别那么做了,不值得。” 第256章 若得佛前一支签 玉青时的声音不大,字里行间却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颓意,像是笃定了什么一般,如一盆彻骨凉水从头而降,无声无息间就把宣于渊心头涌起的热气泼散了大半。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玉青时走远,心情复杂地用舌尖顶了顶上颚,转眼脸上又漾开了笑。 “走那么快,你知道咱们要去哪儿吗?” “去哪儿都不知道就一股脑地往前冲,你就不怕自己不小心走丢了?” 宣于渊大步冲过去双手掐住玉青时的腰,把人抱起来凌空转了一圈,在玉青时惊呼出声之前哈哈笑道:“别着急,等等我。” 他还想抱玉青时上马,可不等动手,就看到玉青时自己利落地翻身到了马背上。 玉青时往前挪了挪坐稳,纤细白皙的手指握住缰绳,从上往下冲着似有惊讶的宣于渊挑起眉梢,笑道:“去哪儿?” 宣于渊没想到玉青时会骑马。 而且动作还那么利落,飒爽又好看。 他仰头眯眼看着玉青时小巧的下巴,笑了几声脚尖点地从后头上马,也不像之前似的去抓缰绳,臭不要脸地把下巴杵到了玉青时的肩窝里,抬手指了个方向,说:“往那儿走。” “再有一会儿就到地方了。” 发现玉青时会骑马,而且骑术算得上是相当不错后,宣于渊就放心大胆地把缰绳交给了玉青时,自己专心致志地靠在玉青时的身后,时不时指一指方向,顺便再凑到玉青时的耳边说几句逗趣的话。 一路扯着没什么屁用的闲话,玉青时也没顾得上看路过的景致。 等宣于渊伸手拽住缰绳勒停时,她才发现竟然已经到了一个山脚下。 一路上过来群山不绝,可无数山尖都呈现出同种颜色,没什么可特别引人注目的。 可眼前的这座山峰却与之前看到的都不大相同。 从一种平淡的山峰中挺拔而起,高耸林深而立,一道青石台阶从山脚下蜿蜒而上消失在绿林深处,完全看不到尽头。 这么偏的地方,按理说应该没什么人,可出乎玉青时预料的是山脚竟然还有不少小摊贩和行人,路边也停放着各色不同的车马,来来往往的都是人烟。 这里好像还挺受欢迎。 玉青时装作没看到站在地上的宣于渊伸出来准备接住自己的双手,蹬着马镫子翻身下马,一手还握着缰绳,左右看了一圈,忍不住有些好奇。 “这是什么地方?” 宣于渊想献殷勤没能成也不在意,顺手将玉青时手中的缰绳接过去,往边上走了几步找了棵树干拴好,说:“这是连云寺。” “连云寺?” “对。” 拴好了马,宣于渊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握住了玉青时微微发凉的手腕,指腹触及的一瞬,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这天儿也不冷啊,你手怎么还是怎么凉?” 虽说是在马上,可奔了这么一段宣于渊都出了热汗,玉青时的手摸起来却有一种玉石般冰冷的质地,冷而阴寒。 这异于常人的触感,让宣于渊的心头莫名跃出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和不安。 玉青时闻言神色不变,慢悠悠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斜眼睨了暗自狐疑的宣于渊一眼,嗤笑:“你管天管地还管我冷热交替?” 她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顺着山脚往上看了一眼,笑得微妙:“你大老远地带我来拜神?” 宣于渊被她话中的戏谑逗得笑了笑,锲而不舍地又抓住了玉青时的手,甚至还赶在玉青时反应过来之前得寸进尺地搓了搓。 “山里凉意重,你手这么凉,我给你捂着。” 玉青时试着挣了挣没能挣脱,想着这里反正没什么人认识自己,索性就任由宣于渊牵着没动。 宣于渊牵着她登上第一阶小道,慢悠悠地说:“连云寺在这一带很有名的,除了据说这里的神佛格外怜悯世人极其灵验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你猜是什么?” 玉青时活了两辈子,难得有如此悠闲放空脑子的时候,听出宣于渊话中不明显的期待之意,很配合地笑弯了眼。 她说:“还有什么?” “我听人说,这里山势高,所以日出格外好看。” 宣于渊揪着玉青时的食指亲昵地捏了捏,低声说:“所以就想带你来看看。” 被捏住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动了动,玉青时却没对此多说什么。 宣于渊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指穿插到她的十指指缝中去,十指交握,牵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山路不平,特意修整成了台阶小道。 一开始爬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可走着走着,慢慢地就觉出了累。 半山腰上有不少人在树荫底下坐着歇气,还有头脑机灵的小贩挑着吃食糖水上来贩卖。 宣于渊转头看到玉青时下颌滴落的汗珠,不等脑中思绪澄明,手就先一步伸了过去。 他扯出内裳包裹住大半手掌,轻得不能再轻地把看得见的汗擦了擦,拉着玉青时走到林子里找了个凉快的地方坐下。 “你坐着歇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水喝。” 玉青时两腿发软,坐下后就用手扇了扇风,看着面不改色的宣于渊,难掩服气地点了点头。 爬了快一个时辰了,这人别说是喊累,就连脸色都没变。 这到底是什么耐力? 属驴的吗? 宣于渊不知玉青时内心忿忿,安置好她就飞快地拔腿朝着人多的地方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玉青时就看到他左手端了个不大的小碗,右手拎着一包用荷叶包着的东西走了过来。 粗瓷小碗里装着的是糖水。 荷叶包着的,是一包咸酥糕。 玉青时对咸酥糕兴趣不大,糖水倒是喝了不少。 见她喝了水脸上多了些红润,宣于渊眼里的笑深了几分。 他随手拈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许是这点心做得太粗制滥造,卡了嗓子,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沙哑。 他说:“迟迟。” “你知道这连云寺求什么最灵吗?” 玉青时舌尖还残留着糖水的甜气,听到这话愣了下,总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见她沉默,宣于渊低着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抬眸深深地看着玉青时,抬起手用指腹把玉青时不小心沾到嘴角的糖水渍擦去,沙哑道:“求姻缘。” “我听人说,此处求的姻缘签最是灵验。” “若得佛前一支签,可保姻缘上百年。” “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在走之前带你来这里了吗?” 第257章 这世间的缘法 宣于渊把一句话说得绵而缠眷,虽不曾明言,可字里行间充斥着的全都是不曾宣之于口的热烈。 伴随柔风拂面而过,字字言言都是未尽的眷意。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垂眸一笑,仰头将碗底剩下的最后一口糖水一饮而尽,淡声说:“我不信这个。” 她信这世间有不睁眼的漫天神佛,也信世间因果轮回报应。 但是她觉得,不管是再怜悯世人的神佛,估计都不会施舍自己半点恩情。 毕竟…… 她从未做过可得神佛庇佑的善举。 纵是到了佛前座下,她可得的只会是无穷地狱,没有圆满。 不管是姻缘,还是命数。 宣于渊刚起了个话头,还没来得及接着吹嘘这里的姻缘签有多有名,剩下的话就被玉青时不咸不淡地堵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生生把一个能舌灿莲花的人卡得愣了半晌。 他蹲在玉青时的身旁,稍微扬起下巴看着玉青时的双眼,很识趣地没再接着提之前的话,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信也正常。” “不过这里除了求姻缘准,听说素斋也很不错,再有一个时辰差不多就要开斋了,咱们赶上去正好能吃上热乎的。” “吃饱了歇一晚,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登高看日出?” 玉青时懒得清闲半日,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空中日头渐大,走到半山腰来歇脚的人也越来越多。 玉青时和宣于渊虽然只有两个人,也没刻意高调,可不管是玉青时还是宣于渊,都是扔到人堆里一眼就能被找出来的人物,随着人越来越多,落在他们身上充满了探究的视线也就愈发密集。 玉青时侧首看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阶梯山道,站起来说:“接着走?” 宣于渊随手把只吃了一块的点心送给了路边坐着乞讨的一个老妇人,抻了个长长的懒腰,笑着点头。 “好。” “走吧。” 山道蜿蜒而上,逐渐将身后恼人的人声淹没在了脑后。 等见到林影掩盖的寺庙金身时,深山中也传出了悠悠扬扬的浑厚钟声。 悠长。 又寂寥得无所回响。 宣于渊难得带着玉青时出来一趟,自然是提前把需要安排的都安排妥了。 而且出乎玉青时预料的是,宣于渊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对哪里有小路都熟到一种可怕的程度。 他们刚在门前站定,就有个小沙弥双手合十笑眯眯地看了玉青时一眼,说:“女施主请跟我来。” 玉青时站着还没动,宣于渊就勾着她的小手指轻轻地拉了拉,低声说:“禅房是安排好的,你先跟着这个小师傅去休息一会儿,等开斋了我去接你。” 玉青时低头笑了笑,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还有事儿?” 说的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仿佛是笃定了自己不曾猜错。 宣于渊闻声微愣,随即无奈地笑出了声。 “迟迟,你别那么聪明。” “我是真心想带你出来走走。” 玉青时不可置否地啧了一声,没深究没多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客客气气地对在一旁等候的小沙弥说:“有劳小师傅。” 小沙弥笑吟吟地道了声佛号,走在前头带着玉青时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朝着寺庙的后方走远。 宣于渊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默了片刻抬脚进了正门的大殿。 大殿正中供奉着一尊金身大佛,拈花含笑眼帘低垂,在不断上飘的白色香火烛烟中被模糊了面容,仿佛是在透过无尽的光阴怜爱地注视着脚底虔诚跪拜的世俗中人。 可但凡脚边叩首下跪的凡俗之子在此时抬起头直视神佛的双眼,这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眼前金身的蠢人就会发现,神佛看世人,眼中尽是冰冷。 世间繁琐之求多如过江之鲫,神佛若是听了,只怕都嫌聒噪难听。 高高在上的神怎会怜惜世人? 这不过是凡夫俗子的可笑妄想罢了。 宣于渊站在大殿之上不跪不拜,跟周围满脸虔诚口中念念有词的人相比,突兀到近乎乍眼。 山中钟声再响,宣于渊侧耳听了半晌,还是站着没动。 有个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走到他的身后站定,见此无奈轻叹,嘲道:“既是心中不诚,又何必来此相望?” “见了神佛不跪不拜,就不怕被怪罪?” 宣于渊听到这话也没转头,只是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自己的手指,看着上头不知什么时候沾到的一小点糖水渍,轻嗤道:“还能怎么怪罪?” “罚我下九层赤狱么?” “你不说的话,我还以为我本就身处赤狱呢。” 说话的男子听到这话眼中泛起点点涩意,双手合十低低地念了一声佛号,苦笑道:“渊儿。”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宣于渊垂眸轻笑,转身晃晃悠悠地跟着他转入后院,如同回家似的,轻车熟路地给自己找了一个看起来就不是很舒服的藤椅往上一坐,听着林间传来的阵阵鸟鸣,眼睛一闭就不说话了。 坐在他旁边的男子见状也不出声,自顾自地引燃摆在石桌上的小茶炉,不紧不慢地开始洗茶泡茶。 水温正好,茶汤清亮。 顺着茶壶弯弯细长的壶嘴,落入茶盏时冒出阵阵白雾,透着沁人心脾的淡淡茶香。 男子将装了七分满的茶盏往宣于渊的手边推了推,略带怅然地说:“三年来,这是你第一次回到这地方。” “故地重游,心中可有别的感悟?” 所有人都以为宣于渊当年一出宫,就直接被送往了北将营,然后就在边疆待了十年,一年前才折返回京。 可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宣于渊当年出宫后其实是被送到了连云寺。 因为他当时疯得太厉害了。 一个见血就疯,毫无神志的人若是到了边疆,只怕是再也就回不来了。 侥幸活着回来,也只会成为一个更可怖的疯子。 如今的贵妃和于家暗地里花了大力气,前后疏通了无数关窍,才得以在无数人的眼皮底下玩儿了一招瞒天过海,把他藏在了这里治病。 他在连云寺又继续疯了三年,被佛祖坐下的香火熏透了皮肉,彻底将那层可怕的锐利和杀意压制下去,然后才暗中被送往北将营,期间也数次从边疆折回此处,只是始终无人知晓。 直到三年前他最后来了一次,至此三年不曾现面。 几年前有人查到了连云寺,宣于渊怕有人会对这里的僧侣不利,索性就设法把林清弄到了这里,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向林镇成立了一个镖局,明面上在外走镖,顺便护佑一方百姓平安,实际上镖局的作用是帮宣于渊搜集外头的消息,顺便再看护着连云寺上下。 他虽是不信神佛,可这里的禅房护过他的性命。 他自然会回力反馈。 可谁知机缘巧合下竟是在林清的相助下找到了玉青时,宣于渊想起少年时听到过的佛家禅语,心头微妙又唏嘘。 这世间的缘法,竟然真是一个圈吗? 第258章 我想让她心疼我 三年未归,宣于渊饶有兴致地左右看了一圈,笑得很是唏嘘。 “故地景致依旧,别有一番风味。” “至于感悟……”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戏谑道:“连叔。” “我是个没慧根的俗人,在这里待了数年都不曾有所感悟,你难不成还能指望一日就能让我幡然醒悟?” 连叔闻声摇头失笑,温声说:“幡然醒悟不敢求,若能得几分内心平和,那也算是不错的。” “啧。” “我还没到你那个境界呢。” “若是想求内心平和,怎么着也得等到该死的人都死透了才行,冤孽尚存,该死之人未死,这平和只怕是求不得。” “我也不敢痴心奢求。” 他说得轻描淡写,眉眼间甚至还带着几分可说不可说的笑意。 可眼中暗沉锋芒比起当年更甚,宛如一柄开了刃的冷剑破风而出,锐利难挡,光是对视一眼,都让人有一种心悸之感。 危险。 又让人胆寒。 连叔见状无声苦笑,头疼道:“我当年就说过,不该让你去边疆。” 一个心中困了兽的人,再在边疆见了血开了刃,被困在心间的困兽迟早会撕裂胸膛冲撞而出。 到了那日,不知要见多少血才可将这困兽重新压制回去。 连叔意味不明地摇头笑笑,没再提起那个争论多年无果的话,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汤,落在宣于渊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温和,还有长辈对小辈的怜爱。 他说:“听说你这次还带了娇客一起来?” 提起玉青时,宣于渊泛着笑的眼里终于多了几分真实。 他屈起手指在茶盏的边缘轻轻一弹,看着清亮的褐色茶汤在杯子中层层荡开,勾唇说:“不是娇客来访。” “我是带她回来看看。” 尽管玉青时不知道这里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可都走到这地方了,宣于渊还是想带她来看看。 他心里藏着一种诡异的微妙,想让玉青时知道得更多一些。 连叔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连手中的茶都忘了喝,惊讶道:“你这么看重的吗?” 宣于渊挑眉反问:“不然连叔以为,我为什么会带她来呢?” 他被人抽走了骨头似的往藤椅上一摊,眼眸半合,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头疼地说:“这人冷情得很,心口怎么都焐不热,我只好换着法子地自曝其短,好让她知道得更多些。” 玉青时骨子硬,心却软。 跟这样的人硬碰硬是自讨没趣,宣于渊不想触那样的霉头,也不想惹她不高兴。 可换个法子就不一样了。 玉青时知道他过往那些糟烂事儿,说不定就会更心疼他。 等她心疼了,说不定就不会再想着扔下他不管了。 他大大方方地把烂在骨子里的糟烂事儿拉扯出来摊开铺平,不为旁的,只想让玉青时心疼。 宣于渊自己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玉青时心疼自己的场景,被幻想出来的画面美得吹了个一转三折的口哨,得意道:“等她心甘情愿跟我回家了,就能名正言顺地给你送请帖了。” “吃席的时候记得备礼,迟迟倒是不挑,不过我还是喜欢贵的。” 连叔无数到了嘴边的话被这一句贵的堵得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地摁住眉心揉了揉,好笑道:“你就那么喜欢她?” 宣于渊不假思索地点头。 “喜欢啊。” 喜欢得恨不得把命都捧给她。 只可惜,玉青时想的好像跟他不太一样。 他自怜自艾地啧了一声,双手枕着后脑勺转头看了连叔一眼,对上连叔一言难尽的目光,幽幽道:“连叔。” “你说聘礼都准备些什么好?” 连叔…… 想这个会不会太早? 他斟酌了一下语言,打趣道:“听你的意思,人家姑娘似乎没打算嫁给你,你现在就想这个,会不会不太合适?” 宣于渊对连叔复杂的表情熟视无睹,歪在藤椅上慢悠悠地说:“为什么不合适?” “她既然是把我捡回去了,就该对我负责,天经地义的事儿,我怎么会让她有机会跑?” 就算是玉青时真的想跑,她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的。 招惹了他,就只能是他的。 察觉到宣于渊话中不加掩饰的占有欲,连叔的眼底忍不住泛起了点点不明显的担心。 他不知道宣于渊更小的时候是什么样。 但自从这孩子被送到他这里后,他就知道宣于渊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他看似跳脱豁达,可那层嬉笑怒骂的皮肉之下掩藏的却是令人心惊的执拗和狂悖。 这样的人轻易不会对什么感兴趣,可一旦是他看入了眼的,就是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得到的。 哪怕是毁了,也只能是他的。 这样的偏执是独一无二的偏颇,也是生死不得挣脱的束缚。 他现在还能游刃有余地策想着来日方长,可若旁人不如他心中所想,他心中困兽还能控制住吗? 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无声束缚的姑娘,真的愿意接受吗? 连叔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唇,玩笑似的说:“渊儿。”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吗?” 宣于渊眸子动了动,莞尔道:“记得。” 那时他刚来连云寺不久,时疯时不疯的,情绪也不太稳定。 连叔见他经常一个人窝在空屋子里怕他无趣,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一只巴掌大的兔子,他还好生养了好一段时间。 可后来那只兔子长大了,总是想往外跑,还不听话。 有一次跑出去时被林子里的野兽伤了腿,宣于渊在林子里找了一夜才找回来。 所有人都以为宣于渊找回来后会养得更精细,都觉得他很在乎那只兔子,不然不会那么不辞辛苦地四处去寻。 可最后,宣于渊看着那只兔子腿上鲜血淋漓的伤,亲手折断了兔子的脖子。 兔子被他亲手杀死了。 连叔仔细留意着宣于渊脸上的神色,顿了顿才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把那只兔子养大,甚至不惜每日一大早去山尖上采最新鲜的鲜草来喂,你喜欢那只兔子吗?” 宣于渊唇边笑意扩散得深了几分,眼中似有几分怅然,嗐了一声轻笑道:“喜欢啊。” “不喜欢我怎么会养得那么好?” 不是最好的鲜草不喂,不是最清冽的山泉不给。 他缓缓合上眼帘,声音轻又狠。 “我什么都想给最好的,可它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不听话的兔子,跑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 “所以,不如我亲手杀了它。” “我亲手杀死的,就永远都是我的,再也跑不了了。” 第259章 山间岁月轻 半个时辰后,宣于渊找到了正在山溪边上的玉青时。 暮光缓下,深山开始起风。 在别处还好,靠近山溪的地方,却比别处的风更大些,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凉意。 宣于渊眉心微皱,大步走过去抓住玉青时的手腕,没好气道:“不觉得冷?” 玉青时不知在想什么,被抓着走了几步才堪堪回神,低头莞尔一笑,淡淡地说:“还行。” “我听小师傅说,日暮时这里的夕阳最美,就想来看看。” 小师傅没说大话,所见之景的确是比寻常所见更为震撼。 玉青时一个人坐在这里,甚至都忘了时间。 她少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宣于渊听完禁不住笑了起来。 他比玉青时高很多,低头的时候正好能撞入她的眼里。 他含笑道:“那你觉得好看吗?” 玉青时不可置否地点头。 “我觉得不错。” “那你是想再继续看会儿,还是想现在就回去吃饭?” 宣于渊抬手将不知什么时候落到玉青时头发上的碎叶捡掉,打趣道:“不过寺里准时开斋,过时不候,你要是还想看,咱们回去就吃不上饭了。” “不过吃不上斋饭也没关系,这林子里活物很多,等夜深了,我可以带着你出去打兔子。” “我给你烤兔子吃?” 佛门净地,禁止杀生。 可宣于渊说这话时候神色自然得好像是在说吃饭喝水,半点看不出所谓的虔诚。 玉青时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摆手微妙道:“别。” “求不到佛祖庇佑就很惨了,再玷污了佛家清净之地被迁怒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吸了吸鼻子将自己被风吹散了些的衣领拉拢,唏嘘道:“景致再美也没吃饭重要,走走走,吃饭去。” 玉青时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如常地转头说:“你对这里很熟?” 宣于渊闻声愣了片刻,垂眸勾唇咧出个笑,舌尖顶了顶侧颚,含混道:“还行。” “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算是故地重游。” 小时候…… 玉青时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淡淡地哦了一声,说完双手将漏风的领口拢紧,脚下的步子快了些。 宣于渊见状,走上前双手扶住她的肩,用自己的身躯为挡,不动声色地帮玉青时挡住身后从刮过来的山风,缩了缩脖子说:“快快快,去晚了今晚上真的就只能是摸黑打兔子了。” 他说得煞有其事,好像真的会饿肚子。 实际上因为多了一个玉青时,连叔还特意让人多做了几个素菜。 不大的四方小桌上摆了四道菜一个汤,他们赶到厢房的时候,饭菜还冒着白色的热气。 厢房里也没有多余的人,宣于渊和玉青时坐下后开始自给自足。 桌上虽然都是寻常的素菜,可因为身边坐的人不同,跟记忆中的寡淡无趣好像突然就再也扯不上半点干系。 就好像是…… 被染黑的宣纸上多了一抹让人惊艳得错不开眼的颜色。 不知不觉间就会沉溺其中再难自拔。 吃过饭,宣于渊一股脑将碗碟全都装到一个空的木桶里,拎着木桶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寺里男女宾客的厢房原本是分开的,一东一西相隔很远。 可连叔存了私心,特意给玉青时安排在了宣于渊幼时住的小院当中,两人住的地方就隔了一道走廊。 一左一右,两两相望。 他走到门口,掩不住笑地转头看玉青时:“明天早上我叫你?” 玉青时抱着胳膊靠在颇有年份的门框上,不紧不慢地点头。 “好。” “明天见?” 捕捉到他眼中热切,玉青时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耳边山风不绝,眼前人眼中的笑却柔得宛如漫天星月。 美得仿佛是一场沉浸的幻梦。 她深吸气抬头对上宣于渊发光的眼,笑着说:“知道了。” 宣于渊得到了心满意足的回答,终于带着笑慢悠悠地走了。 玉青时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走远,良久后闭上眼艰难地呼出了一口灼人的热气。 没多久了…… 山间岁月轻。 玉青时难得一夜无梦,早上起来时,甚至一时恍惚没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 昨日的景象不疾不徐地从脑中滑过,她眼底闪现出一抹恍惚,先灌了一口凉水让自己勉强清醒了几分,才慢吞吞地穿好衣裳推门而出。 门外,宣于渊正蹲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用匕首打磨什么。 旁边分明有竹凳,可这人就是不坐,盘腿在大石头上坐得也没什么正形,懒洋洋的姿态让人见了就恨不得抽点儿什么在他的后背上打一下。 听到身后开门的动静,宣于渊转头笑了下,对着门前的台阶上抬了抬下巴,说:“给你的,试试?” 玉青时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台阶上有一个木质的托盘。 托盘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梅子青的衣裳。 她的目光在衣裳上流连一瞬,神色变得有些好笑。 “这是寺庙,你上哪儿弄来的女子衣裳?” 宣于渊嗐了一声,把自己无处安放的长腿蜷了个方向,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说:“总不能是去偷去抢来的,你只管穿,保管没人会找你算账。” 他说完吹了吹手里的东西,笑说:“我觉得你穿这个颜色肯定好看,试试?” 不过是件衣裳,试试也无妨。 玉青时没说什么,端起托盘又折回了屋子。 宣于渊耳力极好,哪怕是隔了一道门,也能清楚地听见衣料滑动时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他握着匕首的手指无声微紧,直到玉青时再把门打开出来时,也没能再动过一下。 玉青时换好衣裳出来时,天边刚破出一缕金黄的晨光。 初晨悄落,淡淡的金光洒在玉青时的发梢之上,宛如是在她的身上都落下了一层烂漫的光。 宣于渊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没能挪开。 呼吸都轻了几分。 玉青时被他看得有些打怵,忍不住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失笑道:“哪儿不妥?” 宣于渊垂眸敛去眼中深色,翻身从石头上蹦下来,脚尖点地一跃扑到玉青时的跟前,抬手把玉青时发髻间的桃木簪子摘下,把手里攥了很久甚至都沾染上体温的玉簪插入了她的发中。 他说:“哪里都妥当得很,是我少见多怪,被迟迟姑娘的惊人天色迷得失了魂,是我不对,我自省。” 这人油嘴滑舌的本事玉青时早有见识。 可之前听得再多,此时再闻也不由得轻笑出声。 她戏谑十足地弯起眼角看着宣于渊的下巴,乐道:“贪于皮色之相,的确是该好生自省。” “不过贪恋皮相这种小事儿你何必看旁人,打盆水看看自己不就行了?” 宣于渊怔了怔被气笑了,故作恼色地瞪着玉青时,咬牙说:“你说我美?” 玉青时挑眉轻笑,点头点得一派坦然。 “美。” 面对她坦诚又诚挚的夸赞,宣于渊难得词穷。 他意味不明地默了半晌,突然笑了。 “美就行。” “不美怎么配得上你?” 玉青时…… 她是这个意思吗? 第260章 记住,你是我的 宣于渊在言语上暂时占据上风,不等玉青时得以反击,立马就转移了话题。 他转了转手里被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木簪,唇边泛笑,说:“这是我之前送你的。” “你从秦家村走的时候,只带了这个。” 分明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玉青时却当做宝带了很远。 玉青时没想到他一共送了那么多支簪子,只看一眼就能清楚地记得这是出自自己之手,愣了愣,神色如常地唔了一声,故作淡然地说:“我随手拿的,没刻意带。” “是么?” “不然呢?” 玉青时睁眼装瞎,全然无视了宣于渊眼中玩味,说:“不是说要带我去看日出么?” “你再在这里磨蹭,是想带我去再看一遍日落么?” “看过一遍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第二遍的?” 宣于渊像是没听出玉青时话中的闪避之意,唇边的笑更灿然了几分,自然而然地拉住玉青时纤细的手腕,带着她朝着后山走。 “这边有小路,不到一刻就到了,这会儿上去时辰正好,保准不会让你失望。” 宣于渊嘴上没把门,张嘴什么都说。 可他认真说的话,也从来不是糊弄。 他说的日出,真的很美。 日出东方破晓一瞬,金光刺透无数云层,顿散万千大地。 层层叠叠的挥洒而下,映入人黑白分明的眼底,如梦如幻。 震撼近乎让人感觉不到真实。 玉青时坐在宣于渊特意扒拉出来的草窝里,静静仰头看着那一轮红日缓缓升起,纷杂不断的心也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在看天穹之上的日光。 宣于渊在她的身边,视线却一直在她的身上。 对宣于渊而言,玉青时的身上也带着光。 是彩色的。 也是热烈的。 似飞蛾扑火。 也是他想要的。 宣于渊艰难地转开自己的目光,缓缓呼了一口气,张开手掌挡在了玉青时的眼前。 他说:“别盯着看太久,不然一会儿眼睛该不舒服了。” 玉青时此刻难得乖巧,在他手掌挡出来的阴影后眨了眨眼,笑道:“这么有经验?” “那是。” “有几年我闲着没事儿就来这里看日出看日落,幼时不知节制,被日光灼得厉害,回去了就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想到自己迫不得已哭得不成样子的场景,宣于渊表情变得复杂且微妙。 他说:“那会儿我每天还得跟着连叔习武读文,连叔不知道我是被日头刺哭的,还一度以为是因为课业太难了把我为难哭的。” 连叔论起文韬武略都是个中翘楚,唯独心性很没有高手姿态,非常多愁善感且容易矫情。 见到宣于渊哭鼻子的场景后,他甚至还很认真地进行了自我反省,试图减少些需要学的东西。 宣于渊非常感动,然后十分坚决地否认了连叔的猜测,并且拒绝了他贴心的指导。 连叔为此遗憾了很多年,至今都误以为,宣于渊其实是一个内心非常敏感的人…… 玉青时没想到宣于渊小时候还有这样的事儿,嘴角一抽紧紧地掐住掌心逼着自己把到了嘴边的笑声压下去,嘴角抽抽着说:“那你后来还看吗?” “看啊,为什么不看?” 宣于渊亲热地用指腹在玉青时的眼角揉了揉,笑着说:“世人赏月惜星,怜春花秋月,可我始终觉得,日出才是最值得多看的景。” “光这么耀眼,为何不看?” 玉青时撑不住笑:“你就不怕看多了哭鼻子,再被人笑话?” “那有什么可怕的?” “都说飞蛾扑火是自取灭亡,可你见过那只飞蛾见了火不扑的吗?” 宣于渊拉着玉青时站起来,动作自然地帮她把裙摆上沾到的草屑拍去,漫不经心地说:“追逐所爱是刻入骨子里的本能,纵然是万劫不复,那也应是心甘情愿。” “别说只是哭一哭,就算是粉身碎骨神魂俱毁,那又如何?” “我不想克制,也不会克制。” 他只会不管不顾地横冲向前,不管是得到还是毁灭,认定了的,都只能是他的。 确定最后一丝草屑也被择干净了,宣于渊拍拍手站直了腰板,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青时很眼熟的荷包。 这荷包是元宝是从河里摸了捡回去,又被玉青时拿去埋了,最后又被宣于渊找回来的旧物。 他说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玉青时定定地看着那个荷包没说话,宣于渊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打开,从里头掏出了一对精致的耳环。 在他拿着耳环想往玉青时的耳垂上套时,玉青时心底本能地涌起了一丝不可言喻的恐慌。 不行。 不可以。 不能这样。 她…… “别动。” 宣于渊像是没察觉到玉青时的闪躲,仗着自己力气大摁住玉青时的肩膀让她一动不能动。 等凑近看了半晌,突然就有些恼怒。 “你耳眼呢?” 玉青时之前是有耳眼的,只是她皮肤愈合得快,哪怕是穿了多年,一段时间不戴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长合上。 宣于渊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可疑的小洞,笨手笨脚地试了试没能穿过去,顿时有些气急败坏。 “戴不上吗?” “为什么戴不上?” 玉青时…… 玉青时被他话中孩子气的恼怒逗得好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无奈道:“我耳眼早就长合了,戴不了这个。” 她小心斟酌了一下词汇,故作轻松地说:“这东西是你母亲的遗物,太贵重了,我……” “你别动。” 宣于渊眸色沉了几分,强行摁住玉青时想躲的手,双指捏住玉青时小巧精致的耳垂,手上用了几分力气,毫无征兆地就让手中的金针直接从耳垂的一侧刺到了另外一侧。 耳垂骤然刺痛,玉青时瞳孔无声微缩。 宣于渊如法炮制,眼疾手快地将另一只耳环穿透耳垂坠好,收手时,指腹上染上了一丝刺目的血痕。 玉青时白皙得惊人的耳后也有一道血色顺着蜿蜒而下。 他平时连让玉青时被冷风吹一下都舍不得。 可他却亲手用蛮力将已经长合上的耳眼重新刺破。 玉青时不知是疼懵了,还是被宣于渊眼中迸出的冷意所慑,顶着满耳朵的血,一时间只是呆呆地站着没动。 她茫然地看着宣于渊,眼里闪烁着来不及掩饰的无措。 宣于渊强行将自己颤抖的呼吸压制下去,抖着手摁住玉青时的后脑勺,强行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脑门上,盯着她散漫而无距的瞳孔,声音哑而热切。 他说:“玉青时。” “明日我就要回汴京了。” “戴着我给你的东西,回汴京找我。” “记住,你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第261章 我想让你为我疼 玉青时和宣于渊折返回小院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能起身下床走走了。 老太太见玉青时和宣于渊相处默契心里高兴得很,可不等高兴多久,就得知了宣于渊要走的消息。 她控制不住的茫然一瞬,看看玉青时又看看宣于渊,忍不住说:“这就要走了?” “不多留几日?” 老太太分明没多说什么,可宣于渊却像是无师自通猜到了她心中的顾虑,笑了笑解释道:“我有急事儿确实是耽搁不得,不过要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再见着,您倒是也用不着太惦记我。” 他没明说回汴京的事儿,老太太误以为他是还要回来,愣了愣就乐出了声。 “就算是知道隔不了多久就能见,那也不能不惦记啊。” “你要出远门,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我瞧着天色算不得多好,出门的时候可得记着带雨具,不然在半路上遇上大雨可就不好了。” 宣于渊最是没耐性,也听不得别人叨叨。 可此时却像是有了无穷的耐心,坐在一个手脚都伸展不开的小凳子上,乐呵呵地听着老太太絮叨。 春草跟宣于渊没什么交情,也不是元宝那种见人就熟的性子,全程坐在一旁帮老太太熬药没说话。 元宝两眼发亮地在旁边听了半晌,愣是顶住了瞌睡虫的魔力,强撑着还拉着宣于渊说了好几句不让别人听的贴心话。 用他的话说,那是男人之间的秘密。 不能让人知道。 玉青时乐得成全他的小心思,笑笑也没多问。 等到夜实在是深了,看着宣于渊把脑袋不住往下杵的元宝送回房间里休息,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说:“明日什么时候走?” 宣于渊随手用被子把元宝裹得严严实实的,确定他怎么滚都滚不到地上后说:“天亮后吧。” “天亮了好赶路。” 他回头看着玉青时,勾唇打趣:“怎么,要去送送我?” 玉青时面露困倦打了个哈欠,瞥了他一眼冷笑:“殿下,你想多了。” 她不亲自想法子把人赶走就算是给面子了,十八里相送什么的,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宣于渊不知是遗憾还是唏嘘地叹了口气,没等习惯性的开始叨叨叨,就被玉青时挥手打断了动作。 玉青时说:“一路顺风。” 宣于渊往前走了几步,弯腰凑到玉青时的跟前,微微低头看着她泛着水光的眼,含笑道:“咱们汴京见?” 玉青时不明所以地顿了顿,神色如常地点头。 “行。” 得到到了想要的答复,宣于渊咧嘴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他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瓶子,打开盖子从里头倒出一点半透明的东西,扒拉着玉青时的耳垂就往还泛着红肿的伤口上抹了一点。 这俩耳眼是宣于渊用蛮力硬生生怼穿的。 不讲半点技巧,全靠蛮力作祟。 哪怕是隔了一天一夜,不大的小洞上也还透着点儿不正常的红,不碰还好,一碰到就火辣辣的疼。 他抹上去的东西不知是什么,触及的刹那就炸出了一股冰凉,还带着隐隐的刺痛。 玉青时条件反射地想往后退,可还没等动,就被宣于渊再度摁住了肩膀。 宣于渊探头仔仔细细地在两个新出炉的耳眼上抹了一遍药膏,又将盖子盖上,在玉青时不满的瞪视中将那个小瓶子塞到玉青时的手里。 “这是消炎化肿的药膏,你记得每日多少抹一些,过几日就能好了。” 玉青时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小瓶子,再一听他话中的柔情蜜意,生生被这厮的不要脸气笑了。 “这会儿上赶着送药,直接摁着我硬怼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今日会疼?” 宣于渊听到这仿佛夹杂着怒气的话没生气,只是摁着玉青时的肩膀低低地笑。 玉青时被他笑得心烦意乱,没忍住用胳膊肘在他的胸口抵了一下,没好气道:“好笑?” “不好笑。” “只是开心。” 宣于渊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玉青时耳朵上的耳坠,忍着笑呼出一口气,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我心疼你,却也想让你为我疼。” “只有疼得厉害了,才会记得清楚,轻易不会忘了。” 在玉青时再一次动怒之前,宣于渊很识趣地收回了自己作怪的手,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双手背在身后,笑着说:“这样你才能记着答应过我的话,不疼的话,怕你会忘了。”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后脑勺往后仰了仰,眼眸半合望着院墙外的星空,淡淡地说:“明日还要赶路呢,早些回去歇着吧。” 宣于渊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没走几步就回了头。 他说:“我会给你留几个用得上的人,等徐家和定北侯府那边有消息了,或者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吩咐他们去做。” “要是遇上麻烦,就把我之前给你的印章拿出来给人看,那东西对外还是有用的。” 玉青时像是困得厉害,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摆摆手说:“知道了,赶紧去歇着吧。” 宣于渊勾唇露出个大大的笑,哼着不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怪异小调出了院子。 等门板合拢,玉青时脸上的倦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阴沉和说不出的冰寒。 欧阳华跟宣于渊互相不对付,看彼此都很不顺眼。 故而宣于渊在的时候,欧阳华都会识趣地给自己找点儿别的事儿做,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出现在宣于渊的面前,也不想跟宣于渊硬碰硬。 今夜也是如此。 宣于渊走后不久,一身白得仿佛是阴间鬼魅出行的欧阳华就从不起眼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他站在门柱后意味不明地看着莫名沉默的玉青时,口吻极为复杂。 “三皇子还不知道你的事儿。” 宣于渊满心满眼想着到了汴京后的花好月圆,但是他还不知道,玉青时能活多久早已是生死册上写好的定数。 玉青时等不到那一日。 玉青时脱力似的将头靠在了冰冷的门板上,眼皮微微掀起一条缝,扫了欧阳华一眼,轻飘飘地说:“对,他不知道。” 她也没打算让宣于渊知道。 不等欧阳华废话,玉青时就快速收敛好了自己多余的情绪,低垂着眼帘不紧不慢地说:“你说,你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帮我,这是真的么?” 这样的话欧阳华不止说过一次。 可玉青时从未给过他任何回应。 欧阳华愣了愣,像是不太明白玉青时为何会这么问。 不过等不到脑中狐疑消散,他立马就说:“那是自然。” 玉青时弯着唇轻轻地笑了几声,轻若不闻地说:“那就好。” “正好,我有事儿想找你帮忙。” 第262章 落子无悔 据宣于渊所说,那个顶替了自己身份的假货已经被徐家人如获至宝的紧急送往了汴京。 定北侯府也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正在满心期待地等着玉青时回家。 宣于渊的人会在暗中透露出此事蹊跷的风声引得定北侯生疑去探查,可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想在徐家和定北侯府的关系上打开一条裂缝,光是有这个,还不够。 玉青时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被风声模糊到不太能听清的话,欧阳华听完瞳孔立马就缩成了针尖。 他强忍怒气咬牙说:“徐伟想杀你?” 玉青时低头看着自己隐隐泛着冷青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 欧阳华怒不可遏地说:“徐家那些人当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了吗?!” “你在外流落了这么多年,他们……” “欧阳先生。” 玉青时冷冷地打断他激动的话,失笑道:“这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徐伟没能取她的性命。 相反,在宣于渊的刻意关照下,徐伟还死得很惨。 人死既过往,玉青时不想过多纠缠已经过去的事儿。 她无视了欧阳华眼中迸出的怒火,轻飘飘地说:“徐伟莫名其妙地来这么个地方,还死得惨淡,对外本就说不过去,想借此将有心人的视线引到此处,倒也不难。” “等徐家的人把找到的明珠送到汴京,就借助你的人脉,设法将徐伟和徐家人曾在外追杀一个不知名的姑娘的事儿透出去吧。” 徐家前脚刚把人找回去,后脚就有追杀之嫌。 二者之间的间隔太短,这样明显到让人不能忽视的蹊跷,会成为一块撬开缝隙的板砖。 在她光明正大地回到汴京之前,徐家的人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不管是什么。 欧阳华心念一动就猜到了玉青时的用意。 他先是不假思索地点头,旋即又为玉青时的深谋远虑感到心惊。 玉青时人还在此处,心思却已经算到了汴京皇城的根下。 她从未去过汴京,可哪怕是欧阳华也不得不承认,玉青时设的每一步棋,都将定北侯府和徐家人可能的反应算得狠辣而精准。 就像是她很了解那些人一样。 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到了绝不可忽略的痛脚之上。 等所有准备好的棋子一一落下棋盘,玉青时再折返汴京之时,汴京城中早已建立多年的虚伪平衡会被用一种最为蛮横的方式粗暴打破。 欧阳华在连续数日为玉青时体内的毒殚精竭虑以至于都恍惚了不少的脑中终于闪过一丝冰冷的清明。 心底甚至为此掀起了一股冷冷的后怕。 玉青时到底想做什么? 他呐呐地看着玉青时冰冷的侧脸,声调中带上了一丝不曾察觉的沙哑。 “你想做什么?” 玉青时听到这话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地笑了一会儿,才笑意吟吟地说:“你猜我想做什么?” 她生母的死与徐家有密不可分的干系。 上辈子徐家连同皇后一族,在拉拢定北侯府失败后借助她不甚清醒的脑子,让她变成一把内部的尖刀彻底摧毁了定北侯府上下。 她自己蠢笨如猪,认贼作父咎由自取,从头到尾都没觉得自己无辜。 她不得好死是应该的。 可那些利用她,算计她,让她成为一枚棋子背负了无数血仇的人,也别想好过。 她如今既然活了,这些人就得都为自己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 起码在死之前,她一定得做点儿什么。 不然怎足以回报那些人的大恩大德? 在欧阳华堪称骇然的目光中,玉青时平静得不像话。 她合眸敛去眼中的阴冷复杂,指腹摩挲着因为上了药而降低了存在感的耳垂,轻轻地说:“我只是觉得,有些既定的事儿,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不管过去了多久,该有的报应,迟早都会来的。” 欧阳华本以为玉青时不知道多年前的旧事,也不清楚汴京城中的复杂脉络。 可在察觉到玉青时的意图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天真。 玉青时知道的远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她想要的也更多。 欧阳华难掩挫败地咬住了牙,狠声说:“那你可曾想过宣于渊?” “你想将汴京搅得天翻地覆,宣于渊该在这摊浑水中如何立足?” “他?” 玉青时搭在耳垂上的手指不由得加大了几分力气,已经愈合了大半的耳垂甚至为此渗出了点点血痕。 可她尤似不知,任由那一点刺目的鲜红顺着指腹缓缓滴落。 她垂着眼说:“宣于渊长这么大,在汴京中待的时间太短,此番回到汴京,不光是我要立足,他也要立足。” “我跟他着实没什么旧怨牵扯,可他待我实在是好,哪怕是注定无善终,这点儿情分我也是记着的。” “若是他有什么想要的,那我就用命,给他铺一条繁花之道。” 她以命为刀,撕裂已经平和多年的假象。 以魂为石,给他铺就脚下之路。 只要宣于渊想,纵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那个位置,她也一定会设法将他送上去。 只是她注定是没机会再去看那一场繁华盛景。 所以多的也就不敢想了。 玉青时下定决心似的艰难呼出一口气,手指微动将染了血色的耳坠摘下来,还带着血痕的手指抓出脖子上的一条红绳直接扯断。 红绳被编得精巧结实,这么一扯,勒痕几乎是深深地刻入了掌心。 可玉青时的表情依旧很平静。 她慢条斯理地把耳坠和印章裹着红绳收好,甚至还拿了一块白色的帕子仔细包了起来,就连最细微之处都慢慢地拉扯整齐,耗尽了她最后的耐心。 欧阳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直到玉青时将所有该整理的一切都整理好了,他才颤着嗓子说:“你难道就不想活吗?” “前人的过错不该由你背负,你娘费尽心思不惜一切,最后也只是想让你活着,你能想得到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就不能费心想想你自己的命?” “你拿自己的命来养毒的时候,你难道就不觉得亏欠先人?你这么做,对得起你娘吗!你难道就不会后悔吗?!” 欧阳华压抑着怒气的低吼过分聩耳,玉青时听完迟迟都没能有所反应。 在他下一声怒吼爆出之前,玉青时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低讽道:“之前我以为我不会后悔的。” 在遇到宣于渊之前,她觉得这是对自己最仁慈的死法,死得其所,就该无怨无悔。 可被那人悉心护着之后,她怎么可能不后悔? 那人想护着她,想跟她有来日,那样好的以后,她看不到了,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可那又能怎样? 以身养毒,落子无悔。 事到如今,哪怕是神医再世,也救不了她。 她再舍不得,也来不及了…… 第263章 拉拢 宣于渊出发折返汴京的同时,汴京皇城的上空在无声无息间笼罩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风云变色之意。 皇后宫中。 一身明黄凤袍的皇后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前早已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太子,平静道:“定北侯还是拒绝了你的好意?” 太子身为皇储,乃是名正言顺的诸皇子之首。 他被捧得太高,多年不曾再三在同一个人身上受挫,听到皇后不出预料的语气,早已压制不住的怒气直接毫无征兆地爆了出来。 “玉鹤那个老匹夫是在找死!” “他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他?我……” “太子。” 皇后冷冷地看了勃然大怒的太子一眼,微微合眸的同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说:“你太过心急了。” “本宫之前就说过,定北侯不会理会你的拉拢的,你又何必非要去沾这一手的腥?” 太子铁青着脸没说话,可脖子还是死死地梗着没半点要低头的意思。 皇后见状无奈一笑,单手撑着额角说:“定北侯虽是世袭的爵位,可多年前遭逢大变,如今的功勋是现在的定北侯在战场上靠着人头生生累下来的,比起那些一辈子没出过汴京半步的世家大族而言,地位尊崇了不知多少。” “定北侯尽管脱离边疆数年,可手中至今都握着兵权,你父皇也极为重用,这样的人拉拢不成就罢了,但是绝对不可开罪,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太子都该注重身为皇储的仪态,不可让人抓住诟病的把柄。” 太子一时激恼失态,经皇后这么一提,脑中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暗暗咬牙逼着自己稍微冷静些,坐在皇后的身边就忍不住说:“可是母后,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老三马上就要回来了,他的亲舅舅手握北将营大权,朝中绝大部分武将都出自将北营,与于家有密不可分的干系,等老三顺利入朝,这些武将一定会站在老三那边,朝中唯一能在兵权上与将北营抗衡的,就只有定北侯!” “我要是不能赶在老三入朝立足之前把定北侯拉到我这边来,等老三把能笼络的武将都笼络到手,万一定北侯再站在他的那边,我就彻底失了先机了!” 太子位高,可因皇上不曾明说的各种忌惮,被立为储君多年,手中的权柄却少得可怜,只比寻常的皇子稍微强上那么几分。 太子早已将皇位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对此自然是百般不满,只是碍于皇上的盛威不敢多言,可暗地里却没少做手脚。 二皇子身体孱弱,一年间超过八个月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不足为虑,四皇子生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才人,出身卑微注定他没有可能妄想多的,五皇子如今只是个六岁的奶娃娃,除了吃喝就知道爬树惹祸,根本不值得多看。 唯一一个让太子忌惮不已的,只有三皇子。 宣于渊。 宣于渊是原后所出唯一的嫡子,虽不占长子身份,可若论起血脉尊贵,他甚至还在如今的太子之上。 因为宣于渊的生母是皇上明媒正娶摆道亲迎入宫的皇后。 而太子的生母,如今的皇后,是在原后死后才被扶正的。 甚至至今都没有册封礼。 每逢年节还要去给宣于渊那个早死的娘上香以表尊敬。 想起宣于渊,想起自己还未被立封为太子时受过的委屈,太子气得不住发抖,怒道:“当时策划得万般周全,就差一点儿就能让他彻底消失了,我的人分明都看到他落水了!” “本以为他会淹死,可谁知道他竟然还能活着回来,早知道我当时就应该下手更狠一点,直接……” “太子!” 眼看着太子越说越没顾忌,皇后保养姣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的怒气,低声斥道:“这还是在宫里,太子说话怎能如此口无遮拦?!”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话一旦传出去会带来什么后果?你就算是心急了,也不该乱了分寸!” 怒不可遏的太子被皇后冰冷的声调训斥得头脑一激,不由自主慌乱的同时心底也隐隐升起了一股后怕。 他强忍焦躁抓了抓头发,愤声说:“母后,那咱们难不成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老三回来抢我的东西吗?” “老三疯了那么多年,甚至从未在父皇跟前尽过孝,换作旁人说不定早就被父皇忘了,可父皇却还想着重用他,甚至还想将龙骑卫交给他!我……” “你说什么?” 皇后眉心微蹙,冷声道:“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你父皇当真有意将龙骑卫交给老三?” 太子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压制着滔天怒意咬牙说:“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您就不必管了,但是我敢保证,十有八九是真的,老三这次会回来为的就是接管龙骑卫,龙骑卫是父皇的亲卫,也是天子的象征,这么多年了,我花了多少心思都没能在龙骑卫中插上自己的人,可老三一回来,父皇就准备将整个龙骑卫全部给他!” “母后!父皇的心思一直都在老三身上,哪怕他是个疯子,父皇也从未放弃过他!” 这样的认知让太子深深的感到挫败,挫败之余,更多的是无力的惶恐。 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想染指的东西,宣于渊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 他虽有太子之名,可在皇上的眼里,跟宣于渊相比他又算什么? 皇上的偏心,不管是皇后还是太子都早有领略。 可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皇后的眼里还是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怔然。 她比太子冷静许多,沉吟片刻皱眉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皇后抬起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无视太子眼中几欲要化作实质的焦躁,冷冷道:“老三有疯病,虽说是多年不曾回汴京,可他是个疯子的事实这是所有人都公认的,哪怕他现在没犯疯病了,可过去的事情不会被忘记。” “龙骑卫事关重大,地位特殊,纵然是你父皇有意将龙骑卫给他,朝中大臣也不可能会同意,难以服众的事儿,你父皇不会白费力气。” 皇上就算是想给宣于渊铺路,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显。 否则在储君尚无过错之时对另一位出身尊贵的皇子偏宠得过分明显,一定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如此明目张胆的偏信,带给宣于渊的不是荣耀,只会是满朝文武的质疑和口诛笔伐。 宣于渊时隔多年再回汴京,以皇上对宣于渊的偏疼,皇上决计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皇后几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皇上,去揣摩皇上的心思。 此举并未能让她在后宫中夺得皇上的宠爱,但是却总能在适当的时候,让她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策。 她说得如此笃定,不由得让慌乱不已的太子心中也稍微安定了几分。 太子难掩无措地看向皇后,茫然道:“就算这个消息有误,可咱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于家世代执掌北将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能成为我的臂膀,我若是想跟老三抗衡,目前唯一能拉拢的人就是定北侯,可是……” 皇后抓住太子发抖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低声说:“你别着急。” “老三就算是回来了又能怎样?你别忘了,你才是太子。” “你是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而他只是一个寻常的皇子,只要你不出错,他就永远只能佝偻于你的尊贵之下,对你叩拜行礼,求你给他生路。” “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能慌。” “只要你一日是太子,不管老三有多大的靠山,有你父皇多少偏心的宠爱,他都越不过你去。” 第264章 不过是个小姑娘 太子性子急躁,又被人捧得飘了心思,早就听不进去皇后这样的话了。 可面对自己敬重的生母,他哪怕心里有再多不愿,也能只能是忍着憋屈点头。 皇后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中的不满,头疼地摇摇头,轻轻道:“至于拉拢定北侯的事儿,你先别心急。” “定北侯是皇上的心腹,与皇上有战场上的生死之谊,这样的人若是好拉拢,那他也不会得皇上重用这么多年的可能,但是这事儿不是没有法子,但是还要等一等。” 太子听出皇后未尽的话外之意,眼中一亮难忍心急:“母后,您有法子?” 皇后勾唇幽幽浅笑,淡声说:“定北侯多年前曾遗失个女儿在外,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暗中找寻,这是汴京城中不少人都知道的事儿,据本宫听闻,那个走失多年的女儿,似乎在最近找到了。” 太子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拉拢定北侯,乍一下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皱眉。 “这跟我想拉拢定北侯有什么关系?”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找回来的那个女儿是什么身份吗?” “定北侯原配嫡出长女,不管是出身还是血脉,放在汴京城中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尊贵,这样的一个姑娘,若是能将她纳入你的房中,你说定北侯还能对你不搭不理吗?” 太子府上美色不少,听到这话倒也不见心动之色。 他迟疑道:“可是定北侯膝下早有二子一女,与其在这个不知是什么货色的人身上费工夫,为何不在另一个身上花时间?这个刚被找回来,什么资质什么姿色还不好说,跟定北侯也不亲近,可定北侯膝下的大小姐玉青霜却是出了名的美人儿,还很得定北侯宠爱,这个大小姐岂不是更合适吗?” “虽说太子妃早就有了,可以定北侯府的家世,入府做个侧妃也不是不可。” 说起这个,皇后就忍无可忍地剜了毫无自觉的太子一眼,没好气道:“本宫倒是想让定北侯将他的女儿许给你做侧妃,若不是你不争气,养了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去年本宫就该为你去定北侯府提亲了!可一说起就被定北侯夫人和老封君挡了回来,不然你以为为何会耽搁到现在?” 太子自知理亏抿了抿唇没说话。 皇后想起被定北侯夫人推拒的场景还是气得胸口疼,气不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沉沉道:“玉青霜你就不必想了,她虽是占了嫡出的名分,可生母只是个商贾之户的出身,哪怕是个侧妃,也一定是要对你有助力的,一个商户之女,对你助益没另一个的大。” “而且玉青霜一直在定北侯膝下长大,定北侯虽是疼爱有加,可不见得会愿意为了一个嫁出门的女儿冒险,但是另一个就不一样了。” 定北侯与原配夫人感情甚笃,对原配所出的女儿定是会不惜全力的宠爱。 再加上女儿多年不在身侧相伴,心中亏欠肯定不少。 这份不可说的亏欠,就是一个绝佳的利用之处。 皇后深吸一口气平息怒气,转头看了太子一眼,低声说:“这位姑娘过不了几日就会抵达汴京了,这个小姑娘一直流落在外,听说在被寻回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想来是没见识过多少好东西,也不曾感知过多少温存的,她刚回汴京,不知道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这种时候难免会困惑慌乱,如果有人能在她遇上麻烦或困惑的时候出手相助,说不定本能的就会信任给她帮助的人,你说呢?” 太子在大事儿上没多少脑子。 但是说起风月之事,他立马就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 想俘获一个空有尊贵实质上却是个村妇的姑娘,在他看来简直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儿了。 等将定北侯一心想弥补亏欠的女儿拿到手,还怕定北侯会对自己不假辞色吗? 见他了然,皇后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而已,算不得多大的难事儿。” 太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正想走时,突然转头奇道:“对了,母后说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皇后闻言扬起的唇角往下拉了一瞬,不满道:“你府上的人还少吗?就这么着急?” 太子嗐了一声,没什么正色地说:“母后您多想了。” “我这不是想着事先打听好,顺便再备下一份合适的礼,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吗?” 皇后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烦躁地摆摆手,说出三个字:“玉青时。” “玉青时?” 太子眼中精光一闪,勾唇道:“名儿倒是不错,要是能人如其名,给个侧妃之位也算不错了。” 太子心满意足地出了宫,皇后独自坐了良久,叫来自己的心腹嬷嬷,低声叮嘱:“定北侯寻了多年的女儿终于找回,等人到了,肯定要设宴接风,你事先准备一份合适的礼,等到时候亲自送过去以表庆贺。” 老嬷嬷是跟了皇后多年的人,听到这话先是低声应了是,转而又忍不住担忧地说:“娘娘,这位说起出身尊崇,可到底是在乡野之地长了多年,要是个得体的也就罢了,可万一沾染了乡野之地的那些庸俗之气,贸然把人弄去太子殿下的府邸中,会不会不太好?” 皇后听出她话中明显的担忧撑不住笑出了声。 她慢悠悠地说:“嬷嬷,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纵然是入了太子府,她又能翻出什么浪呢?” “后宅内院之中磋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她若是能给皇儿带来些许好处,那本宫倒是不介意护她性命,可要是连这点儿益处都无的话,深宅大门之中,想要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不说旁的,单是咱们的太子妃就一定容不下她,哪儿用得着本宫操心?” “至于能不能成气候,且等着再看看吧。” 与此同时,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早在接到消息的时候就陷入了无尽的欢喜之中,从上到下都在为迎回玉青时做准备。 定北侯夫人事必躬亲,从住的院落再到院子里大小摆件,以及屋子里的从大到小的各种玩意儿都亲自过问挑选,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全都搜罗到玉青时的院子里去。 可在说起原配夫人留下的嫁妆时,她就实在是拿不定主意了。 她胆子小,也本分。 这么多年了,始终不曾动过原配夫人留下的东西半分。 这些东西封存多年一动不动,早就积了无数灰尘,若是想清扫整理全都交给玉青时,势必要开库房。 可她不敢。 侯夫人踌躇许久,熬得眼珠子都红了,终于是没忍住去找了定北侯商量。 她去的时候,定北侯正拿着一封信在烛火上烧。 纸张灰烬缓缓落地,烛火跃动的影子倒影在定北侯的眼中,反衬出的是无尽冰寒。 侯夫人下意识地顿了顿,忍不住说:“侯爷?” 定北侯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说:“怎么这时候来了?” “找我有事儿?” 侯夫人捏着袖子纠结了一下,忍着不安小声说:“妾身来是想问问,夫人库房里留下的东西是否需要整理?” 像是怕定北侯误会自己的意思,她连忙道:“按规矩,夫人留下的东西应当是要交给大小姐的,可是库房关了数十年,经年累月的也无人打扫,等大小姐回来了再贸然交付,只怕是不妥当,所以妾身就想着要不先收拾收拾,也省得大小姐回来见着会不高兴。” 她谨小慎微惯了,一句话得想很多遍才敢说出口。 鼓起勇气说完了,也是一脸的惴惴不安。 她在紧张,可也在为玉青时的回来做足了完全的准备。 生怕有一丝怠慢。 定北侯想到后院里收拾出来的那些东西,咬紧牙关用力闭眼,沙哑道:“先不急。” “等本侯确认个真假再说。” 侯夫人茫然眨眼,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 真假? 这代指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除夕安乐! 第265章 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 定北侯是个武将。 性子耿直率性,却不是个蠢货。 一开始他的确是被找回女儿的欢喜冲昏了头脑,可这份盲目的欢喜并不会持续很久。 定北侯府从盛到衰又在无数的鲜血中复起有今日之盛景并不容易,多年前的变故让这个曾经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衰败不少,他发自内心地珍视着现存的每一个血亲,也想全力护着家里的人。 可这并不代表,身为家主的他可以容忍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作怪,肆无忌惮地把自己当成傻子糊弄。 事关自己无比重视的女儿,容不得半点疏忽。 侯夫人是个老实人,嫁入侯府十几年,干过胆儿最大的事儿大约就是帮着自己的亲生儿女撒些无关紧要的小谎,在大是大非上,她从来都是选择无脑地相信夫君的话,而且还很识趣,绝对不会多问。 尽管定北侯的脸色变化不大,可她还是敏感地从中听出了些许不善的意味,踌躇半晌,纠结地搓着手小声说:“侯爷,那等迟迟到家了,次日府上还要摆接风宴吗?” 定北侯愣了下,笑道:“这是你的主意?” 侯夫人老老实实地摇头。 “是二弟妹提的,她说迟迟原本是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初回到家,为表重视,怎么都该大摆一场宴席将她引荐出去才好,否则外人说起只怕是不太像样。” 定北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侯夫人挣扎了好一会儿,手里的帕子都快绞出了疙瘩,在定北侯轻飘飘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说:“妾身觉得,其实大小姐一回来就摆宴席不是好事儿,要不稍微往后推一段时间再摆吧?” 生怕这话说出口引得定北侯不满意,她赶紧找补解释说:“妾身不是不重视大小姐,只是觉得,大小姐跋涉千里初入汴京,对京中的规矩和人情风物也并不了解,为保妥当,最好是先隔一段时日,等寻几个稳妥的嬷嬷将该提点的地方都提点清楚了,再体体面面地将大小姐引荐出去。”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此之前一直长在乡野之地,完全没接触过世家大族待人处物的规矩和讲究,贸然摆席接风,来宾如流水,半点看顾不周都很有可能会带来别人对玉青时的轻视和嘲笑。 毕竟待人处物和说话处事,这种人情上的事儿,不是单纯能靠着谁跟在身边提点就提点清楚的。 侯夫人觉得,与其着急上火贸贸然地把玉青时强行推入圈子,不如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让玉青时慢慢出头展现。 只是这话一说出口,就被二夫人驳了回来。 侯夫人在嘴皮子上一贯说不过二夫人,自己实在拿不定主意,索性就来找家主求个法子。 定北侯听到二夫人时眸光不是很明显地闪了闪。 他沉默一瞬,淡淡地说:“你的想法很好,不必什么都听二弟妹的。” 侯夫人面露愕然地啊了一声,像是不太明白侯爷为何突然这么说。 定北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是侯夫人,是侯府的一家主母,很多事儿你觉得可以那就是没问题,至于二弟妹和三弟妹……” “不管是论长幼还是尊卑规矩,她们都不该对你的决策有异议,迟迟回家这事儿,你全权做主就好。” 定北侯是个讲究一家和睦的人,极少对侯夫人说这样的话。 侯夫人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回神,忍着心中的不安呐呐说是。 “侯爷说的,妾身记住了。” “行了,你且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 侯夫人捏着自己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帕子出了书房,往外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她总觉得,侯爷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侯夫人不太明白定北侯为何不高兴,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将定北侯的话贯彻执行到底。 第二日,在去给侯府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二夫人和三夫人旧话重提,说起了如何给玉青时办接风宴的事儿。 二夫人和三夫人虽然只是婶娘,对此事却极为上心,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热火朝天地说着说着,甚至还说起了宴席上的菜式该冷热各上多少样。 侯夫人垂眸静静听着,抓住两人讨论停歇的空隙苦笑道:“两位弟妹的心意是好的,只可惜一时半会儿只怕是用不上了。” 二夫人问题无声捏住了手中的帕子,好笑道:“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觉得,我和三弟妹的主意不中用?” 三夫人是个懂得看眼色的,听到这话立马就顺着杆子往上,笑道:“哎呦,大嫂要是觉得我和二嫂哪儿说的不对,只管给我俩驳回来,左右谁都是为了迟丫头好,怎么着都是行的。” 侯夫人被她俩前后打趣说得有些赫然,面上堆满的都是不好意思,出口的话却果决得很。 她说:“迟迟归家是大事儿,可一路奔波辛苦,只怕是受不住再大摆宴席庆贺的劳累,接风宴的事儿不着急,等过些日子再说。” 三夫人听完面露意外,难以置信地左右看了一圈。 像是不太敢相信这话竟然是由软柿子似的侯夫人说出来的。 二夫人神色倒是如常,只是话音中添了丝丝不解。 她放低了声音,轻声问:“大嫂,青时刚认祖归宗到家,外头不知多少人睁眼瞧着呢,青霜不久前的及笄宴还大办了一场,要是青时回家的事儿不声不响的就这么过去了,万一别有用心之人拿二者来比较,只怕是……” 她话说一半,点到即止。 可未尽的意思却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台面上。 玉青霜是侯夫人亲生的,原本是嫡出的大小姐,如今玉青时回来了,却生生变成了二小姐。 这样的落差,落入人眼谁都不相信侯夫人和玉青霜没意见。 要是二者之间再有可被人议论的差距,只怕是不少人都要对侯夫人指手画脚说庶母偏颇。 二夫人能想到的,侯夫人自然也能想到。 她自嫁入侯府就始终谨小慎微,生怕自己会因言行不当惹来是非之言。 这事儿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二夫人这话,算是彻彻底底地扎到了她的心口上,避无可避地膈应得慌。 换作寻常,侯夫人听到这话或许就应了。 可她一想到定北侯昨日的嘱咐,今日愣是撑住了场子,咬牙说:“不打紧。” “这事儿我跟侯爷已经商量过了,侯爷也赞同我的做法,一切都等大小姐回来以后安顿好了再说,至于别的……” “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要紧的。” 二夫人满口的话全都被侯夫人这一脸的决然堵了回去,哑然之下悻悻无言。 这话是怎么说的? 第266章 各有私心 二夫人适时地住了嘴不再多言。 三夫人有心想说几句,可一看比自己精明的二夫人都不再言语,索性也就不张嘴了。 妯娌几人坐着等老夫人出来,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也没见老夫人露面。 伺候在老夫人跟前的老嬷嬷打了帘出来,满脸歉意地对着在座的三位夫人躬身致歉,苦笑道:“侯夫人,二夫人三夫人。” “老太太今早起来身子不太爽利,就不出来见诸位了,各位夫人还请回吧。” 心神不定的侯夫人还没说话,三夫人就着急道:“老太太的身子可还好?要不要让人递牌子入宫去请太医出来瞧瞧?” 二夫人紧随其后跟着点了点头,一脸凝重。 “这几日夜里凉意重了些,还是请太医来瞧瞧比较妥当。” 侯夫人慢了不止一拍,等这两位说完了才不甚流利地说:“是这么个理儿,要不我去侍疾?” 老嬷嬷是跟了老太太一辈子的老人儿,见多了人心伎俩,也见惯了这三位夫人的各种姿态,闻言神色不变,只是笑着摇头。 “请太医倒是不必了,老太太只说歇一歇就能大好。” “老太太知道诸位夫人院子里都还有不少琐碎事儿要忙,就不耽搁夫人们的功夫了,诸位夫人请回吧。” 三夫人有心想留下多奉承几句聊表孝敬,可老嬷嬷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倒是不好强留。 侯夫人难得的话说,跟老嬷嬷细细地叮嘱了好几句,然后才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离了老太太的松柏院。 等着请安的三位夫人各自离去,老嬷嬷脸上的笑淡了几分,转身回了里屋,亲自接过丫鬟手中的梳子,一下一下地给满头花白的老太太顺着头发。 老太太合眸靠在椅背上静静的。 过了好一会儿,老嬷嬷就听到老太太说:“你觉得,给迟丫头摆接风宴的事儿,该不该着急?” 老嬷嬷人老成精,最是通晓老夫人的心意。 听到这话倒是也没迟疑,笑了笑就说:“依老奴之见,其实倒是不必着急。” “这汴京城中旁的事务不多,可大大小小的宴席仆前继后的,怎么都是吃不完的,等大小姐安顿好了,再慢慢地由侯夫人亲自领着出去,一家一家地吃,哪儿用得着发愁见不着人呢?” 老太太闭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一开始我以为这主意是老大家的想的,想着她或许有几分私心,就没说不行,可如今一看,老大家的哪儿有这样的脑子?” 老嬷嬷听出老太太话中不曾明说的意思,抿了抿唇没多接话。 老太太似乎也不在意她是否回答,自顾自地说:“反倒是老二家的这次让我有些意外了。” 二夫人一贯思虑周到,恨不得事事完美。 怎会在这样的事儿上失了以往的周全? 想到大儿子昨日跟自己提到的几句话,老太太无声攥紧了手中圆润的佛珠。 哪怕是一家人,各有私心也是正常的。 她哪怕是知道了,也不太愿意插手小辈之间的事儿,只要无伤大雅就可。 可当年的事儿,玉家亏欠良多,死者不可追,只能是将所有的歉疚都弥补到唯一的孩子玉青时身上。 谁要是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孙女儿起了任何心思,就休怪她不给情面了。 老太太停滞许久的手指重新开始拨弄手腕上的佛珠,室内一时静谧至极。 老嬷嬷熟练至极地把手中的头发挽成发髻,低声说:“那接风宴的事儿,就等大小姐回来了再说?” 老太太转动着佛珠站了起来,摆摆手说:“不着急。” “等都弄清楚了再说。” 老太太没明说要弄清楚的是什么,老嬷嬷却为她话中不经意间露出的寒意凛了一瞬。 寻觅多年的大小姐终于要回来了,这消息传到侯府时,自侯爷到老夫人都是满心欢喜。 只不过一夜的功夫过去,老夫人似乎冷淡了许多? 老嬷嬷垂眸压下多余的猜测,扶着老夫人慢慢地往外走。 老夫人刚在桌边坐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记得我还收了好些适合小姑娘戴的头面首饰,一会儿你再和我去选选,把差不多的都拿出来先收拾好,等迟丫头回来了,正好都用得上。” 老嬷嬷会心一笑,说:“这话您前几日就说过了,老奴都记着呢。” “一会儿等您吃完早膳,老奴就随着您再去点一遍!” 老夫人摸着佛珠笑着没再言语。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前的向林镇。 欧阳华绞尽脑汁给秦老太调整了药方,确定再无可调之处后,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对着玉青时低声说:“再有几日,徐家的人应该就要到汴京了。” 那个被徐家千辛万苦护送着的人,也差不多该是要到了。 欧阳华想到自己接到的消息,神色凌然了几分,轻轻说:“不过定北侯似乎早收到了消息,对此并不是很热络,据我所知,定北侯单派了他的亲信前往秦家村查证,日夜奔袭赶路,二者前后相差不了多久。” 宣于渊的动作远比欧阳华快很多。 在欧阳华尚未动手时,宣于渊就已经设法把消息透到了定北侯的耳中。 徐伟离奇的死,以及出现得堪称蹊跷的人,前后一佐证,定北侯一定能从中得到一个巨大的惊喜。 玉青时听完摩挲着手中的柴没言语。 欧阳华见状无奈一叹,头疼道:“我也按你说的,给你亲爹送了消息,不久后他就会知道我找到了你,他派往秦家村查证的人正好能赶过来接你。” 为了能完成玉青时的要求,欧阳华可谓是把自己经营了半辈子的人脉全都用上了。 不管那个假冒的是徐家从哪儿找出来的,等定北侯的亲信一到,见了玉青时的脸,假的都可不攻自破。 因为玉青时跟她死去的亲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但凡眼不瞎的就能分辨出真假。 由定北侯的亲信将玉青时亲自接回去,正好圆上了名正言顺四个字。 若按欧阳华多年前所想,事情至此就该是尽善尽美了。 失落多年的明珠终不再蒙尘,回到了自己本该在的地方。 从此就该过上被疼惜被宠爱的好日子,然后寻一个身世相配,性子相合的世家男子成家,有儿有女终得圆满。 可事实的发展跟欧阳华多年的设想截然不同。 他觉得,在汴京等待玉青时的不是圆满。 是暗无天日的晦暗。 第267章 死路何来求生? 欧阳华落在玉青时身上的目光透着不加掩饰的担忧,反复张嘴没能出声,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欲言又止。 玉青时被他沉甸甸的目光盯得好笑,随手把手里的木柴扔进灶膛里,看着细碎的火苗在眼前升起,漫不经心地说:“再等等吧。” “左右这一时半刻我还死不了。” 欧阳华…… 他想说的是这个吗? 看玉青时一副怎么都不着急的样子,欧阳华气得不住喘粗气。 他谨慎地转头看了一眼屋后,确认不会有人突然冲出来,连忙压低了嗓门咬牙说:“那你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办?” “你身上这毒……” “欧阳先生。” 玉青时神色平淡地打断欧阳华的话,嗤道:“您有这心思惦记点儿什么不好?怎么非得记着这无果的事儿?” 这毒养的过程艰险万分,想解毒也是不可能的事儿。 结局早定,何必白费心思? 玉青时把心放平,除了她心中所想必达之事外,其余什么也不在乎了。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专心致志地看着灶膛中逐渐被火苗吞噬的木棍,淡淡地说:“有劳先生挂怀,但是大可不必。” “此事先生往后也不必再提了。” 欧阳华气了个倒仰,没好气地重重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就冲进了自己暂时住着的偏房里。 偏房原本也不是安排来住人的,地方窄就罢了,屋内的光线也不怎么好。 可这段时间,屋子里却断断续续地多了很多欧阳华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医书典籍。 他能辨识北疆的毒术秘法,却不知该如何解除。 玉青时说没法子了,谁也救不了他。 但是欧阳华还是不愿放弃,整日除了给老太太把脉调整药方,最多的时间都憋在了屋子里,没日没夜地查阅典籍,奢望着从中能给玉青时找出一条救命的路。 玉青时转头透过不大的窗户看到屋内燃起了烛火,猜到是欧阳华在看书,愣了半晌,忍不住双手掩面轻轻地呼出了一口夹杂着涩味的气。 抓石头砸天,尽是徒劳。 这固执的老头儿什么时候才会相信,是真的来不及了…… 玉青时正失神时,眼前突然多了个东西。 她定睛一看,看清被一双小手递过来的东西,眼里禁不住浮出几分笑色。 她莞尔道:“这是什么?” 春草耳朵红红的,看起来有些不太好意思,可还是很坚决地把手里缝制得有些歪歪扭扭的袖筒塞到玉青时手里,眼里亮晶晶地望着玉青时,小声说:“姐姐的手总是凉丝丝的,夜里也睡不好,奶奶说手凉的话,要是能有个暖和的东西捂着就能好很多。” 她越说声音越小,可意思还是很明确。 “这是我问了奶奶学着做的,第一次做不太好看,但是里头絮的棉花都很厚实,我自己也试过了,捂着手睡觉的话,手很快就暖和了,姐姐晚上睡觉的时候捂着试试吧。” 春草年纪虽然不大,可做饭干活儿却是一把好手。 然而头一次做的针线活儿瞧着却属实不怎么样。 线头层层叠叠地扭曲在一起,乍一眼看上去跟趴了多少只蜈蚣似的让人头皮发麻,原本挺柔软的料子被重叠歪曲的针脚强行缝合到一起,皱皱巴巴的跟咸菜干似的。 不过触手柔软,用料也很扎实。 料子里夹的棉花被垫得极为厚实,样式虽然不太好看,可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玉青时摸着手里的袖筒好笑得不行,说:“春草,现在虽是快入秋了,可天儿也暖和,还不到用袖筒取暖的时候呢。” 春草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梗着脖子嘟囔:“手凉了就该好生捂着暖暖,是冬天还是秋天有什么打紧的?”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玉青时的两只手强行塞进了厚厚的袖筒里,认真地歪着脑袋端详片刻,点头肯定道:“这次的没做好,姐姐你先凑合用着,等过几日我练熟了,就另外再给你缝一个好看的。” “以后我都给你缝,保准让你的手什么时候都暖乎乎的。” 不大的小姑娘拍着胸口说得掷地有声,稚气又笃定的样子逗得玉青时的眼底多了一层暖意。 她配合着春草的好意没把手拿出来,只是往前凑了凑头,亲热地用鼻尖蹭了蹭春草的脑门。 她说:“好。” “我就知道,我妹妹待我是最费心思的。” 春草跟黏糊糊的元宝不同,鲜少有跟玉青时如此亲近的时候。 平时瞧着波澜不惊的一个小姑娘,被玉青时夸了一句就不太自在地红了脸。 她局促地搓了搓扎了不少针眼的手,吸了吸鼻子闷声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一辈子都对你好。” “不管有什么事儿,我都一定护着你!” “哈哈哈!” “好,我都听你的。” 春草心神澎湃怎么都闲不住,索性挥舞着小手把玉青时从灶台边撵开,自己取代了玉青时原本在做的活儿。 刚刚练完大字的元宝见她站着,殷勤得不行地去搬了个小凳子让她坐下休息,还学着店小二的样子冲进屋倒了茶端出来,双手奉给了玉青时。 玉青时难得偷闲,接过茶杯乐不可支地笑弯了眼。 见她高兴,元宝兴致更高了,蹬蹬蹬地迈着小短腿屋里屋外地来回跑,甚至还学着宣于渊的样子,来来回回地在玉青时的耳边学舌讲故事。 宣于渊说书讲故事,吊气氛拖嗓子,一波三折跌宕横生,不知不觉间就能把人的注意力吸过去,逗得听故事的人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的来回不是滋味。 元宝记性好,学舌的本事也不错,可说起同样的书来,总是少了几分那种勾人的意味,反而是多了些许惹人发笑的孩子气。 玉青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复述宣于渊曾经说过的精怪之事,心绪慢慢地无声飘远。 她要回汴京,老太太和两个娃娃肯定也是要跟着走的。 侯府老太太虽是精明,可为人也和善,就算是看在秦家待自己有大恩的份上,肯定不会亏待他们。 只是玉青时私心里就不想让这几个人跟定北侯府的人有过多牵扯,也不想让她们受侯府的恩惠。 毕竟老话说得好,拿人手软,吃人嘴短。 秦老太清清白白做人一辈子,临到老了大约也不想攀扯上一些不必要的人情。 一旦跟侯府有了利益来往,往后说不定就会受到钳制和非议。 她还活着的时候好说,可她万一什么时候死了,就没人能再在二者之间周旋护着他们了。 等把这几人安置妥当,就设法把元宝和春草都送去好的书院进学,再过几年两个孩子就都大了。 不管来日前程如何,元宝是个小男子汉,肯定能担当起一家门户,春草也是个果决有主意的孩子,这俩孩子都是有孝心的,有他们两个护在秦老太跟前,玉青时纵然是死了,在地下也是放心的。 玉青时目光沉沉地看了忙前忙后的春草和元宝一眼,暗暗咬唇的同时心头的枷锁也松了几分。 把他们护在与世无争的世外,剩下的诡谲阴谋算计,就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儿了。 他们都会活着得好好的。 一定会的。 第268章 好一个徐家! 小院里的生活一如往昔的平静。 汴京皇城的上空却聚拢了无声的风云。 徐家的人护送着所谓的大小姐入京时,并未受到想象中那般热切的迎接,甚至连侯府的大门都没能进。 只是让人在城外安排了一处宅子,把人送到了宅子里暂时住下。 定北侯亲自调了一队人去把那个宅子团团保护了起来,对外的说辞是怕有不轨之人惊吓到宅子里住着的人,可实际上却更像是监视。 因为除了定北侯的人,宅子里的人进出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的保护。 事态的发展跟所有暗中关注此事的人设想的场景都不一样。 不少人暗自心惊的同时,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侯夫人的身上。 毕竟谁都知道,找回来的这是定北侯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父亲是朝中的中流砥柱,生母虽是早逝,却同样出身矜贵。 但凡这位大小姐的生母还活着,如今的侯夫人只怕是连凑到她跟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之前这位大小姐没回来就罢了,侯府内最尊贵的人就是侯夫人所出的一子一女。 可如今这位大小姐回来了,非但原本的大小姐玉青霜的排序被迫往后挪了一位,不但会直接影响到侯夫人所出子女的尊荣,如果获得了定北侯的宠爱,甚至还很有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凌驾于侯夫人之上。 如此情景,侯夫人哪怕是为自己的孩子考虑,怎么可能暗中使绊子? 猜不到定北侯此举何意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把苗头指向了闭门不出的侯夫人,暗暗指责这是继母心狠为自保权益才做出的手段。 外头谣言纷起,侯府后院中的人也多少听到了些许风声。 这日午后,二夫人来找侯夫人对账册时,就有意无意地说起了此事,余光看到侯府人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心里激起一声冷笑的同时,脸上浮现出的却是百般不可说的愁苦。 她用帕子掩着嘴角轻轻地叹了一声,低声说:“大嫂,你这段时间都没出门,大约还不知道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的,那些浑话真的是……” 她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满脸尴尬地小声说:“别说是你,就算是我听了,也替你鸣不平呢。” 见侯夫人一言不发地攥紧手中的帕子,二夫人眼中幽光闪闪,一副真心实意为侯夫人着急的样子,苦笑道:“大嫂,外头的人不明就里张嘴就知道浑说,这是因为谁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可你也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任由别人污蔑诋毁啊。” “迟丫头好不容易寻回来了,人还没到就罢了,如今人都到汴京了,按理说就该早些把人迎回府上好生养着,如此才可彰显你身为嫡母的慈心,也能堵住外头的悠悠众口。” “可现在你就这么把人安置在外头的庄子上,不明不白的也没下一步的安排,这不光是外人见了要胡说八道,就算是府上的老太太和侯爷知道了,只怕也会不高兴的。” 二夫人绘声绘色地说起外头的非议之相,本就把侯夫人吓得不轻。 再一听她这么说,侯夫人强撑的镇定立马就慌了。 她六神无主地抓住皱巴巴的帕子,苦笑道:“可……可我分明不是那么想的啊……” 她虽是不赞同在人接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大摆宴席庆贺,可也从未想过要把侯爷的嫡亲女儿安置在外头。 她没这样的心,也没怎么做的胆儿啊! 可问题是这事儿侯爷压根就没跟她透过气,直接就一手安排了。 要不是二夫人说起,多日不曾外出的侯夫人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侯夫人本能地想解释,可话到嘴边,耳边不知为何又响起了不久前侯爷叮嘱过的话。 侯爷说了,她才是侯府的当家主母。 不必事事都听别人的,只要听侯爷和老夫人的吩咐就可。 她眸光来回闪烁,艰难地逼着自己把到了嘴边的解释压回去,忍着心头的慌乱,咬牙说:“别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旁人的嘴我是管不着的,我只要自己行得端做得正问心无愧就行。” 她不知想到什么,说这话时一脸的视死如归,甚至还有几分豁出去的意思。 二夫人从未见过这个兔子似的侯夫人能有这般神态,微怔一瞬,心里不可避免地涌出一股浓浓的不安。 被安置在庄子里的人是经了徐家的人找回来的。 护送回汴京的一路上也都打点清楚了,回到侯府后,自然会为她所用。 她原本想得好好的,等掌握住这个注定会备受侯爷和老夫人恩宠的大小姐就设法借助这位的手把侯府的水搅浑。 一个失踪了多年突然回归的嫡出大小姐,轻而易举就能把大房彻底搅和成一滩浑水。 等大房内部自相残杀的差不多了,就到了二房出来论大义讲道理收好处的时候。 这本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好事儿,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好不容易把人弄到了汴京,竟在眼下出了这样的岔子。 二夫人强压心中悚然,神色如常地跟侯夫人说起了别的,临到走时,拉住侯夫人冰凉的手低声说:“大嫂,你我妯娌多年,我知道你不是别人口中那般恶毒容不得人的性子,可这种事儿,咱们自己人清楚,外头的人到底是眼里见不得实口也说不出好话。” “不管怎么说,人都接回来了,总是要想出个章程来好生安置才行,否则任由着外人胡说八道,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二夫人以为这事儿是侯夫人怕玉青时回来后折损了自己儿女的利益想出来的昏招,生怕被这胆子还不如芝麻大的糊涂玩意儿挡了自己的道儿,心念一转就低声说:“这事儿大嫂最好是别自己做主,还是寻侯爷拿个主意的好,不然等大小姐回府后万一听到了什么不该说的,只怕是要以为是嫡母对她不满,故意给她使绊子呢。” 二夫人之前提起玉青时的时候,总是叫一声迟迟或是迟丫头来表亲切。 可现在开口说的却是大小姐。 看似不经意,实则全是不露于表面的提醒。 玉青时才是原配嫡出的大小姐。 论出身论身份,那是比侯夫人所出子女都高的。 就算是到了如今的当家主母侯夫人面前,为表尊卑有别,玉青时也不用像寻常晚辈那般行全礼,只用行半礼即可。 这是从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区别。 玉青时迟早是要回府的。 侯夫人在此时把玉青时得罪得太狠,那可不是好事儿。 侯夫人本就惴惴不安,被二夫人明里暗里地敲打了一通,顿时就吓得魂不附体。 她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去寻侯爷商量。 可话一说完,定北侯就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侯夫人注意到定北侯的情绪不太对,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低声说:“侯爷,可是妾身所说有何不妥?” 定北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这话是老二家的来跟你说的?” 侯夫人敏锐地觉得侯爷的语气不太对,紧张得不行地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想为二夫人的好心提醒辩解几句。 可不等她战战兢兢地开口,定北侯就说:“老二家的出自哪家你可知道?” 侯夫人脑中空白一闪,不由自主地张嘴说:“汴京徐家。” “是啊,徐家……” 刚刚还镇定自若的定北侯突然勃然大怒,甩手将桌上的一个笔洗摔到地上,在侯夫人的惊呼响起之前咬牙说:“好一个徐家!” 第269章 一个乡下来的丫头也配? 定北侯府几经兴落,人丁早已不如多年前那般兴旺。 身为当家人,定北侯也尽可能周全地去照料府中的所有人。 二夫人嫁入定北侯府近二十年,侯府与徐家两为姻亲,定北侯自认是做到了能做的极致,能帮扶一把的地方也从未推辞。 但是定北侯也没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哪怕他费心做到了能做的,这世上也总还是有人不知足的。 徐家人因着自己的私心动什么心思,他都能容忍。 可那些人竟敢把主意打到了玉青时的身上! 定北侯忍无可忍地握紧了拳头,想着自己查到的消息,意味不明地闭上眼说:“往后你少跟老二家的多话,不管她说什么,你听过就当忘了即可。” “还有,私底下注意着老二家的跟徐家的来往,若是察觉到什么不对之处,记得及时跟我说,看好两个孩子,让她们少跟二房的来往。” 侯府内一贯和睦,鲜少有起纷争之时。 侯夫人也一直觉得几个妯娌间相处很是不错,冷不丁听到这话,惊得甚至忘了掩饰自己内心真实的反应。 她震惊道:“侯爷,您是觉得……” “没什么。” 定北侯匆匆打断她的话,摆手制止了她的过多猜测,冷声道:“别的你不必多问,记住我说的即可。” 侯夫人忍着心惊垂首应了一声是,察觉到书房内的气氛不太好,谨慎地退了出去。 她脑子里能想的事情实在不多,也没心思去盘算多的,回到屋子里琢磨了半日,也没太琢磨透侯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为保险起见,侯夫人还是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女儿都叫了过来,细细叮嘱了半天。 玉青霜比玉青时小一些,满打满算周岁都才十四。 她听完侯夫人小心翼翼地叮嘱,娇俏的眉眼间翻涌起一丝不耐,捏着帕子翻了个不怎么秀气的白眼,没好气道:“娘,这话就是你不说,我也瞧不上二婶家的那几个姑娘。” “我平日里烦她们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跟她们多来往?” 玉青霜是侯夫人膝下唯一的一个女儿,身为定北侯的掌上明珠,自小就被宠得极为骄扈,性子也不太能容得下人,提起二房的那几个姑娘,就是满脸的嫌弃。 平常在外人面前,她尚能记着些长辈的叮嘱,会勉强耐着性子做做样子。 现在屋内除了亲娘就只剩下自己,她半点掩饰心思的意思都没有,直接把满脸的不待见写在了脸上。 “二婶瞧着是个能干爽利的,可她院子里养的那几个姐姐妹妹,张嘴闭嘴说不出一句实话,满肚子转的都是花花肠子,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的,这种人有什么可来往的?要不是奶奶说了,要注意姐妹间的情分,不能让外人觉得咱们家宅不和,我才懒得搭理她们。” 身为侯府的嫡小姐,玉青霜的确是有不低头搭理人的底气。 话说完,她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忍着紧张往侯夫人的跟前凑了几步,小声说:“娘,不过我听说玉青时要回来了?是真的吗?” 侯夫人原本就心不在焉的,听到她脱口而出的玉青时三个字,瞬间惊得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胡闹。” “那是你嫡亲的大姐姐,怎可直呼其名?” 玉青霜揉着自己被敲的地方不满地搓了搓,闷着嗓子说:“什么大姐姐?” “不就是比我稍微大了一岁多吗?真把自己当长辈了?” 不等侯夫人训斥,玉青霜就蹲在侯夫人的跟前说:“娘,之前没找到人就罢了,现在既然是找到了,怎么还不把人接回来?” “真的是你不想让她回来吗?” 侯夫人还没说话,玉青霜就煞有其事地说:“娘,这事儿你可不能犯糊涂。” “爹爹和奶奶惦记她惦记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了,你就算是心里不高兴,也不能被人轻易看出来,否则等玉青时回来了,说不定要起多大的风浪。” “要不先把人接回来,等人回来以后到了你的手里,你想怎么教导那不还都是看你的心意?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人搁在外头,说起来到底是不像样。” 玉青霜跟这个所谓的大姐姐素未谋面,说这话倒不是为玉青时着想,也不是在乎玉青时的感受。 她只是在外头听说了一些关于她娘不太好的风言风语,怕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小姐坏了自己亲娘的名声。 至于玉青时本人…… 玉青霜心气傲得很,也没把这个养在乡下的姐姐放在眼里。 这府上乱七八糟的姐姐妹妹多了去了,多玉青时一个也不算什么,她半点也不在乎。 不久前侯夫人刚从二夫人口中听到了类似的言论,此时再听一遍,内心麻木间甚至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她心累道:“谁告诉你,是我不愿意让她回来的?” 玉青霜一脸茫然的无辜。 “外头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侯夫人…… 侯夫人百口莫辩地叹了一口气,头疼道:“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外头的人说什么你听过就忘了,不必往心里去。” “你大姐姐这事儿,你爹自有安排。” 玉青霜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伸长了手去抓桌上的果子吃。 一颗葡萄还没进嘴,就听到侯夫人不满地说:“清松呢?” “不是早就去叫人了吗?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影子?” 玉清松,是侯夫人所出的嫡子,现在刚十一岁。 玉青霜听到玉清松的名字,不耐地撇撇嘴,嘟囔道:“你早上让人去叫可能还能见到人,这会儿去叫,只怕是连影儿都早就没了。” 她一边说话也不耽误用嘴巴吐葡萄皮,被嘴里的葡萄酸得皱了皱鼻子,吸了口气抖抖肩膀,说:“估计是跟着三伯家的出去玩儿了。” 定北侯府大房加上玉青时总共就二女一子。 二房嫡庶所出子女共六人,四女二子。 三房托了玉三爷风流成性的福,是人丁最兴旺的,嫡出庶出加上两只手都数不完,跟玉清松差不多大的小子就有三个,往日这几人也总是爱凑在一起玩儿,谁知今日一眼没看住,就又跑没影儿了。 侯夫人想到定北侯的话心里惴惴,难得的果决,说:“立马派人去把人寻回来。” “把人找回来后直接关在院子里,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随意进出三少爷的院子!让先生好生看管,绝对不许三少爷再有机会外出!” 玉青霜没想到她会动这么大的怒,手里抓着两个圆滚滚的葡萄一时都忘了往嘴里塞。 侯夫人吩咐好了去抓人的嬷嬷,低头一看她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蹲在地上,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劈手把她手里抓着的葡萄抓过来扔到盘子里,说:“你也是。” “不许随便往外跑了,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跟师傅学女工,如果师傅再来告状说你不认真,那就直接打手板!” 不给玉青霜任何辩解的机会,侯夫人当机立断道:“总之,这段时间你们姐弟都给我老实本分点儿,千万不能在这样的关头惹祸招人眼!” 玉青霜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呐呐无言:“娘,不就是一个玉青时吗?至于这么大阵仗吗?我……” “休得胡说!” 侯夫人抬起手在玉青霜的脑门上再度敲了一下,郑重道:“不许再口无遮拦随便乱喊,那是你嫡亲的大姐姐,以后都给我记好了!” 玉青霜忍着不满摁住自己被敲的地方,悻悻之下满心不忿。 大姐姐? 一个乡下来的丫头也配? 第270章 苗头 侯夫人在前头抓儿子敲打姑娘,还不忘上下叮嘱自己院子里内外的仆人,忙得不可开交。 后院最深处的松柏院中,侯府老夫人和定北侯先对而坐,二人正中摆着一局黑白棋子,棋局正到了焦灼的时刻。 老夫人落定一子,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不说话。 定北侯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默了半晌,沉声说:“母亲,您还记得徐伟吗?” 老夫人摩挲着佛珠的指尖顿了顿,点点头说:“徐家的二爷,怎会不记得?” 只是这位徐家二爷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外出游玩时不慎遇上了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无缘无故的就在外头丧了命。 老夫人深知儿子突然提起此人不会是巧合,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热茶,漫不经心地说:“听说徐伟是枉死,徐家也没怎么操办丧事,好端端,怎么突然说起他了?” 老夫人念佛多年,已经不太能听这样的事儿了。 定北侯面露歉意挤出个笑,缓缓落下一子后轻声说:“徐伟死的地方,距离迟迟在的秦家村只有两个时辰的路程。” 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指无声一紧,眯起眼说:“你什么意思?” 定北侯靠在柔软的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嗤道:“徐家对外宣称,徐伟是随意游玩到那里的,在那儿遭遇劫匪,只是意外,可据我所查,徐伟是带了杀手一道去的,抵达县城后,他拿了一幅画像交给底下的人,说是一定要尽快找到画像上的姑娘,无声无息地把人杀死。” 老夫人心头不知为何敏感一跳,皱眉说:“姑娘?” “什么姑娘?” 定北侯长久沉默,捏着手中棋子久久不动,过了很久他才沙哑道:“我命人设法弄到了一张画像,拿到那个县城中命人指认,据见过画像的人说,画像上的人,与我书房中的人像一模一样。” 老夫人知道,定北侯的书房中只有一张人像。 画像上的人是曾经的发妻。 曾经的侯夫人已是亡魂枯骨,能以这幅画像去寻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今唯一在世的女儿。 玉青时。 老夫人面上不动,脑中心念神转,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若定北侯所查无误,那就证明徐伟早就知道了玉青时的下落,并且还试图暗中把人找到灭口。 徐伟是二夫人的娘家亲弟弟,徐家上下同气连枝,这样大的事儿,肯定不止徐伟一个人知道。 二夫人到底知道多少? 徐家又为何要置玉青时于死地? 老夫人脑中飞快闪过无数个念头,再想及儿子这段时间来各种令人不解的安排,顿时豁然的同时,心头猛地窜起一股深深的凉意。 “你是觉得,徐家找的人有问题?” 定北侯猛的松出一口气,眼帘低垂遮住眼中翻涌的万千复杂,在老夫人近乎锐利的目光中沉声说:“据我的探子所查,迟迟应当是自小在秦家村长大的,长相与她娘如出一辙,画像拿到秦家村立马就得到了村民的指认,甚至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就是迟迟的画像,可徐家找到的人我暗中去庄子上看过,眉眼间只相似了五分。” 全然相似,五分相似,说起来好像没多大的区别,可仔细论起来,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虽然还没掌握实际的证据,可定北侯认定被徐家寻回的人并非自己亲生,故而没在第一时间把人接回侯府,只是把人暂时安置在了城外的庄子里,还不许任何人探视。 不搞清楚这其中的蹊跷,他不可能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轻易占了自己女儿的位置。 谁也不行。 老夫人呼吸微窒之下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放下手中茶盏就说:“这事儿是该谨慎。” “但是在弄清楚之前,也不可声张。” “这样,我明日抽空去庄子上走一趟,看看被徐家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先试一试。” 徐家先是派出徐伟,想要玉青时的命。 后脚就弄了个人送回汴京,这样大的反差和异常,很难不让人怀疑徐家的用心。 若庄子上的姑娘真的是个企图鸠占鹊巢的,那徐家此举的用意为何? 这究竟单单只是徐家的意思,还是二房夫妻的意思? 定北侯府如今虽然仍有三房人,可老夫人亲生的就一个定北侯。 玉二爷和玉三爷,都是庶出之子。 老夫人自认没亏待过庶子,但是也始终不曾放下过戒心。 不是自己的孩子,始终都是养不熟的。 在定北侯的沉默中,老夫人淡声说:“当务之急,是先将咱家的孩子找回来。” “你既然在暗地里查到了这么多,那可曾有迟迟的消息?” 说起这个老夫人的眼中有了明显的不悦,皱眉道:“找了这么多年都没半点消息,你手底下养的那么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正经的长辈还被瞒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八竿子打不着的徐家二爷倒先找上了门,这算怎么回事儿? 在外威风八面的定北侯被斥责得哑口无言,愣了愣才小声说:“已经有眉目了,要是查找的方向不出差错的话,最迟三个月,迟迟就能被接回来。” 老夫人听到这话脸上的凝色才稍微缓和了几分。 她摸着茶盏的边缘轻声说:“咱家经历过大起大落,如今鼎盛之势更盛从前,有些人只怕是被繁华迷了眼,说不得就会做出什么不经脑子的糊涂事儿。” “小打小闹就罢了,也不值得多计较,但是有些事儿,你身为一家之主,肩负着整个侯府的命脉和责任,你的心里得有数,你也不能让人一味地觉得你是个好性子只知道退让的,否则长此以往,总会有人在你的纵容中失了分寸。” “有些规矩,不能破。” 老夫人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定北侯无言半晌,起身恭恭敬敬地给老夫人磕了个头才转身退去。 定北侯走后不到一个时辰,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就走过来,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徐家是汴京城中的大户,可再高门大户的人家,也不是人人都能入朝,更多的才华不起眼的子弟,多会另寻出路。 徐家亦是如此。 其中曾以徐伟为首,经商的名头甚至一度超过了在朝的官员。 当然,能有这样的盛名,除了徐家子弟自己争气外,也少不了定北侯暗中的疏通。 这样的事儿对定北侯而言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 可就在不久前,定北侯拒绝了徐家人的请求。 说起来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儿,伤不了徐家的根本,也损不了定北侯的面子。 但这却是一个让人开始琢磨不透的苗头。 毕竟在此之前,定北侯对这样的小事儿,是从不拒绝的。 更何况是在徐家刚刚出力把玉青时寻回来的紧要关头,很难不会引起旁人的无端揣测。 老夫人听完嬷嬷的话,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说:“二夫人那边可知道这事儿了?” 老嬷嬷抿着唇摇头,低声说:“估计还不知道。” “那就先不说。” 老夫人扶着老嬷嬷的手站起来,淡声说:“去跟夫人说一声,让她准备一下,明日随我一起出城去庄子里走一趟。” 她倒是要看看,徐家费力气找回来的这个姑娘,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271章 她不是咱家的孩子 除了朝政上的大事儿,其他方面定北侯万事不瞒老夫人。 昨日言语间虽是没把话说死,可老夫人了解自己的儿子,他能狠下心无视外头日渐离谱的谣传把人安置在城外的庄子里,就证明他已经确定了这人不是真的玉青时。 有了这层考量,老夫人准备出城时心情也很平淡,丝毫看不出马上要见到孙女儿的欢喜。 侯夫人什么都不知道,昨天晚上听说老夫人今日要带着自己出城去看玉青时,惴惴了一宿没能睡好,今日愣是早起了一个时辰梳妆才把脸上的憔悴遮了下去。 她忍着不安跟着上了马车,等到了庄子前,看清庄子内外不断来回的侍卫,心头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 若只是为保护暂时住在这里的人,何必这么大的阵仗? 而且现在住在里头的人是玉青时,是侯府的大小姐,就算是为了安全考虑,也不该有这么多男子。 侯夫人只是心思浅,不是蠢。 见到庄子上下内外戒严的情形,脑中的迷雾顿时就散了几分。 从徐家把人接回来以后,似乎就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 不等她想清楚,被老嬷嬷扶着走在前头的老夫人就止住了脚步。 侯夫人见状赶紧上前顶替了老嬷嬷的位置,双手扶住了老夫人的胳膊。 老夫人目不斜视地看着庄子的大门,对着身后的随从摆了摆手,说:“你们就在外头候着,我跟夫人进去看看。” “是。” 往前走了几步,老夫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了下,说:“对了,里里外外都看好了,没有我的允许,别让不该进的人进去。” 老夫人说这话时,脸上依旧含着慈和的笑。 可不知为何,侯夫人愣生生从中听出了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 老太太吃斋念佛多年,惯不动怒。 可侯夫人永远都忘不了,这位老祖宗动怒时是何种场景。 似乎是察觉到侯夫人的不适和紧张,老夫人轻轻地笑了几声,安抚似的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拍了拍,说:“没事儿,咱们进去瞧瞧。” 徐家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弄一个假的玉青时回来。 对于徐家可能的目的,老夫人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可要想证实心中猜想,还是得先见见里头的这个人。 起码…… 要知道徐家到底都教了她一些什么。 侯夫人忍着心惊胆战跟着老夫人进了庄子。 一个时辰后,满脸煞白地扶着老夫人出了庄子的大门。 马车缓缓朝着城门的方向出发,在车轮滚动的声响中,她听到老夫人说:“可看明白了?” 侯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用力攥着手里变形的帕子,颤颤道:“母亲。” “那人不是迟迟……” 见到的人的确是跟定北侯书房中的那幅画像相似了四五分。 也的确是拿出了该有的信物,例如一块刻了玉青时三个字的白玉玉佩。 甚至还能答得上关于侯府一些话,事无巨细,不管大小都无错漏。 不管是从逻辑还是条理上看,好像都没问题,这人应该就是定北侯寻了十几年的闺女。 可据她所知,玉青时手里的那块玉佩跟府上其他姑娘的都不一样。 定北侯说过,玉青时的那块玉佩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里头那点红仿佛是活的一般,对光或者是换角度的时候,甚至会觉得里头的红色在动。 可刚刚那人拿出的玉佩质地虽也很难得,可与府上其余姑娘所有的一模一样,就是寻常白玉所制,虽内里多了一抹红,可红色极淡,到底是没有曾经听说过的灵性。 更要命的是,那人的腰上没有胎记。 玉青时出生的时候正值侯府最混乱的时候,一个在混乱中出生的幼儿,存在感实在是太弱了。 除了个别人外,知道关于玉青时的事儿的人其实少到一只手都数不完。 有些细节自然是无人可知。 可侯夫人出身商贾大家,因经商的缘故,娘家时常接触到一些鱼龙混杂的江湖人士,打听各种小道消息时也比别人多一分天然的便利。 早年间定北侯寻玉青时的声势更浩大,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为了能准确找到人,他曾把玉青时身上胎记的事儿告诉过侯夫人,想借助侯夫人娘家的商队暗中找寻。 但是事关女儿家身上的隐秘,这事儿除了必要的心腹,侯夫人一直都瞒得很紧,但是记得很清楚。 刚刚见到的那个人腰上一片雪白。 别说是胎记,就连疤痕都没有一个。 光是这些猜测也不足以证明眼前的人就不是玉青时,可问题是,侯夫人突然想通了老夫人和定北侯的态度。 她嫁入侯府十几年,最是知道这二位心里有多惦记玉青时。 如果这人真的是玉青时,别说定北侯,起码老夫人就不该是这副不冷不热的姿态。 刚刚见到的人,绝对不是玉青时。 意识到这一点,侯夫人脸色顿时变得比先前更差了几分。 老夫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风云变色,转着手腕上的佛珠,意味不明地笑了。 “她当然不是。” 玉青时的生母出自规矩森严的高门大户,身边的伺候的人也都是忠心谨慎的。 当年情形乱成那样,婢子不知历经了多少艰险才带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奶娃娃逃出生天,历经了那样的事儿,照顾玉青时的人就算是为了玉青时的安危着想,也不可能会主动告诉她过去的往事。 在不能确定玉青时的安全之前,带着玉青时逃命在的忠仆是不可能会让玉青时涉险的。 否则万一一个小姑娘骤然得知多年前的旧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糊涂事儿可怎么办? 而在刚才的问答中,关于侯府多年前的事儿那人答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知道很多细节。 话没说上几句,老夫人脸上的笑就全都覆盖上了冰霜,只可惜没人察觉。 老夫人目光沉沉地看了六神无主的侯夫人一眼,缓缓呼出一口气,无奈道:“这人眉眼与曾经的侯夫人有几分相似,可她不是咱家的孩子。” “今日之景你都看到了,可有什么想说的?” 第272章 谣传纷起 侯夫人性子柔,脑子里又只装了一根筋,惯来不会多思多想。 可此时一听到老夫人的话,她立马就打了个寒战。 她想也不想地说:“儿媳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到。” 她知道自己撑不起侯府的门户,也知道自己的天性实在耽误事儿,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一点她始终都记得很清楚。 该听吩咐的时候就听吩咐,该装聋作哑的时候就不要企图彰显自己很聪明。 她算不上是个聪明人,与定北侯府相比,出身不高贵,门第也低,但是定北侯府这么多年不曾亏待过她,不管发生什么事儿,老夫人和侯爷总是护着她和两个孩子的。 光是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哪怕是装聋作哑,她也心甘情愿。 庄子上这人不是真的玉青时,这一点老夫人知道,定北侯肯定也知道。 侯爷和老夫人没在第一时间发作了这人,肯定是留着还有别的用处。 她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老夫人听到她的回答不由得嗤了一声,少顷合上眼叹道:“你是个好的,就是耳根子太软了些,容易被有心之人拿捏。” “庄子上住着的这人是徐家找回来的,之前还说欠了徐家一个大恩,让你松松手给老二家的几分管家之权,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只是这段时间少不得要让你受些委屈了。” 找了多年的大小姐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却不着急接回家安顿,只是让人在这么个庄子里住着,时间越长,关于此事的非议就会越多。 这个嫡母不仁容不下人的黑锅,侯夫人注定是要背的。 听到老夫人这么说,侯夫人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她捏着手指笑了一声,低声说:“母亲和侯爷的安排定有深意,只要是对咱家好的,甭管外人说什么,儿媳都没什么可在意的。” 以她的出身嫁入定北侯府本是高攀。 可这么多年过去,定北侯对内对外都很敬重她,遇上她可能处理不好的大场面,老夫人哪怕是这些年不大出门了,也都会亲自带着她出门走动,从未遗漏。 受了这么多年的照顾引导,侯夫人自觉无所谓这点儿委屈。 见她是真心不在意,老夫人阴郁了两日的眉头终于缓开了一丝柔和。 她轻声说:“我听侯爷说,那孩子跟她娘像了个十成十,想来也是个好性子的。” “等把人接回来,肯定也不难相处,你也不必太过紧张。” “不管怎么说,你是侯府的当家夫人,是那孩子名义上的母亲,她若是有不对之处,我也不会偏帮。” 被老夫人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了,侯夫人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比起之前更低了几分。 可话中的真挚却让人难以忽略。 她说:“母亲,迟迟在外受了多年的苦,不管是什么性子,儿媳也是想着要心疼她的,再者说我既然担了母亲的名儿,自然也要行母亲的责,纵是有不对,那也应当是我没照料好的缘故,跟孩子有什么干系?” 老夫人闻声失笑,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没再言语。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不等回到松柏院,老夫人就拿了牌子让人入宫去请了个太医,顺便还把自己贴身的一个通晓医术的老嬷嬷派到了庄子上。 侯夫人见状不解眨眼,老夫人淡淡地说:“你今日随我去庄子上看过人了,必定会有人跟你打听是怎么回事儿。” “若有人问起,你只管说是那孩子水土不服病得厉害,孩子纯孝,怕贸然回到家里把病气传给了旁人,这才执意要在庄子上休养。” 请的太医与定北侯府世代交好,嘴严实不会乱说。 老夫人的院子里再出了一个老嬷嬷去庄子上贴身照料,二者并行,多少也能堵住一些多嘴的口舌。 虽说侯夫人觉得自己不委屈,可能少被非议几句总比无所作为的好。 侯夫人心中感念老夫人的用心,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亲自把老夫人送回松柏院,立马又让自己的心腹从自己的私库中选了不少上好的药材和滋补之物送到庄子上去。 当日傍晚,就有不少人都听说了一件事。 定北侯府不久前寻回来的大小姐染了怪病,不得不暂时住在庄子上休养,在养病期间,闭门不见任何人。 包括定北侯府的人。 侯府二房。 二夫人派去庄子上的人被遣了回来,听完来人说的话,二夫人的眉心起了不小的褶皱。 她沉声说:“你确定今日没再出别的岔子?” “庄子里的那个人当真只是病了?” 去的人别说是进门打听打听情况,为避免被人察觉,他甚至连大门附近都不敢靠近。 可他仔细想了想老夫人和侯夫人的举动和言行,立马就把心里不明显的迟疑压了下去,笃定道:“就是这么回事儿。” “老太太和侯夫人进去看了一眼,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老太太还没等进门,立马就让人去请了太医,还把伺候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嬷嬷派到了庄子上去伺候,那人的确是病了,似乎还病得不轻。” 松柏院和侯夫人院子里的动向二夫人自然也是清楚的。 她勉强恢复了几分镇定,皱眉道:“确定那人的身份没让人起疑?” 来人一听这话就乐了,低声说:“哎呦我的夫人,这事儿办得极为隐蔽,知情的人也都处理干净了,别说是旁人,就是庄子上的那个人也以为自己是真的呢,不会有人察觉的。” 二夫人摁着抽动的额角含混着嗯了一声,默了片刻后说:“可打听到老夫人打算什么时候把人接回来了?” “呃……” “这个不好说。” 说完像是怕二夫人动怒,那人又赶紧道:“小的仔细打听了一番,听说庄子上的那人病得实在厉害,只怕是一时半会儿都起不了身,要是想养好了再回府,只怕还需一些时日。” 二夫人没忍住暗暗骂了一声废物,咬牙说:“这段时间外头的人别闲着,想法子往大房的身上使劲儿多泼些脏水。” “就说玉青时病了,是因为被嫡母阻拦不得回家,忧思过重所致,我就不信了谣言传成这样大房的人还忍得住!” 跪在地上的人恭恭敬敬地应了。 “是。” 汴京皇城素来是个热闹地方。 风起谣言就不会断,只是很少有什么传言能持续地传上很久。 最近被人说得最多的,大约就是定北侯府失踪多年的千金小姐终于被寻回,却被嫡母阻拦不得入家门的事儿。 谣传中什么离奇的情节都有,从人性之恶到为长不善,甚至还有人拿如今的侯夫人跟多年前名动汴京的原配侯夫人相比较。 各色半真不假的言论不断发酵,可处于言论中心的定北侯府却始终没做出半点回应。 宣于渊就是在这种时候回到汴京的。 听完唐林的话,他意味深长地眯着眼笑了笑。 “我这老丈人还挺聪明。” 唐林…… 他满脸一言难尽地看着宣于渊,心累到不想说话。 人家定北侯还不是您的老丈人好吗? 你去叫一声老丈人,定北侯非但不能应,他甚至还有可能想以下犯上跟你玩儿命…… 第273章 难不成还真能找到? 宣于渊归京,虽行程低调并未张扬,可他的身份注定了这事儿不等隔日就会传到有心人的耳中。 皇宫内。 皇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下首的宣于渊,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这就回来了?” 宣于渊答得理直气壮。 “对。” 皇上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可还记得走之前跟朕是如何许诺的?” 宣于渊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自己因跪得太久而有些麻木的膝盖,吸了吸气说:“儿臣不敢忘。” “既然是没忘,那是不是可以让钦天监的合个良辰吉日,给你准备大婚和封王礼了?” 祖宗规矩,先成家后立业。 皇子若想入朝参与朝政之事,就必须先封王大婚,再择日入朝。 按惯例,绝大多数皇子都是在十五六岁成婚,最迟也不会超过十七。 可宣于渊愣是凭本事在外头拖了多年,至今都马上二十二了还不见动静。 他不肯成婚,就没办法越过祖宗礼法封官入朝。 皇上为这事儿前后动了不知多少次怒,宣于渊都梗着脖子说不愿,还动不动就设法往外跑。 数月前他为出汴京,跟皇上许诺说回来就成婚。 如今人也回来了,大婚的事儿就不能再耽搁了。 以前一旦说起这事儿,宣于渊就开始作妖,这次倒是老实了不少,甚至还很配合地连连点头。 眉眼间隐隐还能看出几分不明显的期待。 皇上难得见他有此少年气的样子,板着的脸有些绷不住,压下嘴角浮起的浅笑,咳了一声说:“你之前说心仪个侯爵府上的姑娘,卖了个关子也不肯说是谁,现在可能说是谁家的姑娘了?” 宣于渊脑中闪过一道清瘦的影子,不太自在地摸着鼻子笑了笑,说:“暂且还不到时候,等人回来了父皇就知道了。” 玉青时现在还没回来,就算是定北侯府的动作再快,等人到汴京时,怎么也是冬天了。 提前好几个月说,还是为时过早了。 皇上闻言不悦地皱起了眉,冷声道:“不到时候?” “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岁数了,既然是回来了,就该抓紧时间成婚入朝,不然……” “父皇。” “左右您也没想着让我入朝,成婚早晚又有什么关系?” 宣于渊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搅碎了父子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平和。 御书房内的气氛甚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皇上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不说话。 宣于渊忍不住揉了揉膝盖,慢条斯理地说:“受封入朝之前必得大婚,可入宫给皇上当个侍卫却不见得有这样的要求,难道不是吗?” 龙骑卫是皇上亲卫。 隶属于皇权,不受朝中任何钳制。 宣于渊的去处如果是龙骑卫的话,的确是不必受大婚的限制。 “放肆。” 皇上看不出喜怒的呵了一声。 换作旁人或许早就吓得伏跪在地自悔求饶了,可宣于渊却依旧是那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仿佛是全然没把天子的训斥放在心上。 见他这副皮子紧了继续作死的德行,皇上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背着手转了几圈忍无可忍地隔空冲着他用力一点,咬牙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说自己有了心仪的姑娘,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哄着朕放你出汴京的时候,说得煞有其事,现在又不着急了,这人该不会是你随口说来糊弄朕的吧?” 宣于渊听到这话明显一愣,随即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说:“不是哄您的。” “是真的。” 皇上不太相信地挑起了眉:“当真?” “那是自然。” “既然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民间女子,又是侯爵公门之户的千金,这又什么说不得的?” “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赶紧说!” 宣于渊的婚事在皇上心里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懒得听宣于渊鬼扯,一挥手就说:“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就亲自给你赐婚!” “等赐婚的圣旨下了,可就由不得你说喜欢不喜欢了!” 宣于渊默了片刻,很谨慎地转头四处看了一圈,还把声音压低了不少。 他说:“父皇,您这儿没别人了吧?” 皇上被他这德行气笑了,没好气道:“没有!” “是定北侯府的姑娘。” 皇上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讶然道:“定北侯府的姑娘?” 宣于渊勾唇点头。 “对。” “定北侯的嫡出长女,玉青时。” 定北侯是皇上的心腹,手中也执掌大权。 嫡出长女,这样的门第与宣于渊倒是也相配。 皇上想了想,觉得这门婚事不错,刚想提笔写赐婚的圣旨,可还不等笔墨落下,眉心就拧起了疙瘩。 “朕记得定北侯的唯有一个嫡出之女,好像才十四岁,你……” “高门大户的嫡女,鲜少外出,纵然是要出门,前前后后也少不了丫鬟婆子,你久不在汴京,是从哪儿见到的?” “连人都没见过,你就敢说自己喜欢人家?” 皇上似乎是觉得自己又被满嘴胡话的宣于渊忽悠了,差点没直接把手里的笔砸到宣于渊的脸上去。 宣于渊一听就知道他想岔了,赶紧解释说:“我说的玉青时不是您说的那个。” 皇上大怒:“定北侯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说的还能是谁?” “父皇,谁说定北侯只有一个女儿的?” 宣于渊意味深长地眯着眼笑了笑,说:“如今的侯夫人说起来可是续弦,原配侯夫人膝下也是有一女的。” 说起原配侯夫人,皇上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怔然。 多年前少年意气的定北侯初承爵位,大婚之时的盛景被人称赞许久,婚后夫妻和睦,也很是让人艳羡。 当年的皇上还是个王爷,与定北侯有自小的同袍之谊,大婚时亲自到场庆贺。 原配侯夫人,皇上是见过的。 哪怕过去了多年,此时再提起时,也不免会想起多年前见过的景象。 皇上没想到话赶话竟提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面上覆上几分晦暗的同时,口吻狐疑。 “渊儿。” “你就算是不想成婚,也不必扯这样的幌子来忽悠朕吧?” 定北侯暗中寻女多年,始终无半点消息。 失踪了这么多年的人,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早就死了。 难不成还真能找到? 第274章 他就是个疯子! 不等宣于渊开口,皇上就凉丝丝地说:“朕看你是在外头把心都浪野了,以至于都忘了欺君之罪是多大的罪过。” 眼看着一言不合自己又要挨罚,宣于渊打了个激灵头疼道:“父皇,儿臣说的是真的。” “您若是不信,大可将定北侯本人寻来问问。” 宣于渊说得信誓旦旦,皇上心中疑虑也无声消了几分。 可落在宣于渊身上的目光仍是透着不悦的沉冷。 “渊儿,你可知道用此事跟朕说笑的后果?” 听出皇上话中不加掩饰的冰冷,宣于渊扯着嘴角露出个自嘲的笑,淡淡道:“儿臣不敢。” “你……” 皇上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罢了,你既然是心中有数,朕就姑且再给你留些时日。” “你许久不曾回宫,皇后问起过很多次,她很担心你,一会儿记得去给皇后请个安,顺便再去看看你姨母。” 皇后是宫中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按理说宣于渊应当尊称一声母后。 可在此事上,皇上从未逼过他改口。 他始终都是尊称为娘娘。 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和姨母,二者孰轻孰重从字面意义上就能轻易分出。 宣于渊对此没什么异议,难得恭敬地点头说了好。 皇上重新坐在圈椅上,盯着空白的明黄圣旨,若有所思地说:“这段时间唐林跟着你,相处得怎么样?” 宣于渊想到号称沉稳大气的唐首领数次面露崩溃的场面,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唐首领对儿臣很是看顾。” “相处尚可就行。” “朕会吩咐唐林,明日你就去龙骑卫上职吧。” 皇上说完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先在龙骑卫待几个月,等时候差不多了,就收收心思准备入朝。” “朕年纪大了,你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了。” 宣于渊听到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含混不清地笑了几声,漫不经心地说:“儿臣遵旨。” “跪安吧。” 宣于渊前脚刚走,皇上后脚就把唐林叫了过来。 唐林在宫外被气到跳脚是什么样子皇上不曾见过。 可他在皇上的跟前,一直都是稳重的。 他跪在地上将跟着宣于渊这段时间的事儿说了个大概,巧妙地隐去了宣于渊曾两次被玉青时下毒手的事儿,做了最后的陈词总结。 皇上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样的情形在过去也时有发生,唐林神色不动地继续跪着,跟宣于渊哪怕是跪着也透着一股懒散的姿态相比,他简直挺拔得像一杆长枪。 而这样的姿态,才是宫中最常见的。 宣于渊是个撞破了所有平衡的异类。 皇上心情复杂地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淡声说:“朕听闻,定北侯府失踪多年的嫡出长女有消息了?” 唐林面色如常地点头。 皇上眯起了眼,微妙道:“你见过?” 唐林迟疑一瞬,硬着头皮点头。 不但见过,还在那位姑娘的身上受足了惊吓。 皇上见状无声一笑,玩味道:“出身尚可,可到底不是在侯府长大的。” “你觉得这样一个长在乡野的姑娘,能看管好偌大的王府吗?” 这话皇上问得随意,可内里的深意却惊得唐林的后背浮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如今已经封王的皇子有二,二皇子和四皇子。 可这两位王爷,府上都是有王妃的,自然不需多的。 这相当于是在问,玉青时是否配得上宣于渊。 唐林不动声色地放轻了呼吸,斟酌了片刻才谨慎道:“卑职与那位姑娘只是匆匆一面,只怕是答不好陛下的话,只不过……” “听闻原本的侯夫人是名动汴京的人物,定北侯亦是人中俊杰,如此父母延续下来的血脉,想来也是不会差的。” “是么?” 皇上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低笑出声,没追究唐林打马虎眼的取巧之径,只是说:“明日三皇子就会去龙骑卫上职,他身无寸功,又没什么功绩,不必特意关照,照规矩办事即可。” 龙骑卫多是世家子弟,只隶属于皇权。 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规矩自然也与外头的不太相同。 不特殊关照,就意味着宣于渊甚至分不到一个单独的小卧房,只能去跟人挤大通铺。 甚至还有可能会被里头的老人打压。 这是龙骑卫中约定俗成的规矩。 可这规矩,适用于别的世家子弟,能适用在皇子身上吗? 唐林心念一转大致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低声说:“那三皇子的身份可要隐瞒?” 三皇子早年间得大师点拨,说需在身上留彩绘,成年之前面上覆面具遮住真容才可少些坎坷。 故而宣于渊在宫中走动时,除了在皇上和贵妃面前会把脸上的面具摘下,其余人几乎都不知道三皇子到底是长什么样。 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把那个显眼的面具摘掉,隐瞒身份并不是难事。 皇上捏着狼毫笔想了想,落笔在纸面上落下一个大大的忍字,说:“瞒着吧。” “龙骑卫中不看家世,全看本事。” “他若是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就算是受些打压折辱也是应当的。” 唐林心中一定,叩首应是。 宫中无秘闻。 宣于渊在御书房待了快一个时辰的事儿,很快就跟长了脚似的传遍了宫中四处。 皇后的春和宫中,太子听完来人的禀告气得摔了一个茶盏。 在他更失态之前,皇后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挥手示意殿内的人都出去,半合着眼说:“太子,你打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喜欢你的弟弟吗?” “弟弟?” 太子尖锐地喊出了声,红着眼说:“那就是一个疯子!”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说是我弟弟?!” “闭嘴!” 皇后不满地朝着太子身上扔了个小巧的金桔,赶在太子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冷声道:“皇上三令五申地说过,谁也不许再提当年之事,他的疯病是宫中忌讳,你知不知道这话如果让有心之人听到了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宣于渊当年疯得实在不成样子。 宫中亲眼见到的人不在少数,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看到那一幕的人早都在皇上的暗中处理下变成了地下的亡魂。 如今还知道这事儿的,谁都避讳极深,生怕一言不慎会惹得皇上动怒。 太子身为储君,若是让人知道他是这么说的,谁都不知道会惹来怎样的后果。 太子攥着砸到自己身上的金桔堪堪冷静了些,可还不等他从心烦意乱中抽神,外头就有宫人来报。 “娘娘,太子殿下。” “三皇子殿下来给娘娘请安了。” 太子闻声怒目朝着门口看了过去。 皇后忍着烦躁吸了口气,说:“太子去后头静会儿,把三皇子请进来。” “母后,我……” “进去!” 皇后面露怒色,用力指了指后殿的位置,咬牙说:“不想让人看到你这副嫉妒得红了眼的样子,就立马进去!” “三皇子到!” 太子满脸不忿还想说什么,听到门外的通报声狠狠地咬住了牙,用力一甩手转身走进了后殿。 皇后强压怒火摸了摸绣着精致凤凰图样的袖口,再抬眼时面上已经布满了柔和的笑。 看到一个比太子还高大了不少的身形迈步而入,不等宣于渊下跪行礼,她就先红着眼站了起来。 “渊儿。” 第275章 赏赐的佳人 半个时辰后,一副慈母心肠的皇后终于诉完了自己似水不断的温和,动作极其优雅地用指尖拈起绣帕拭了拭自己发红的眼角,哑声说:“渊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你一走这么多年没半点消息,你都不知道本宫有多担心你。” 论做戏的本领,能在宫中生存下来的人都不差。 不管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鬼魅阴暗,可做到人前的,永远都是挑不出错的得体。 面对皇后仿佛愁断了心肠的担忧,宣于渊也表现得极为镇定。 他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一声,恭谨道:“让娘娘忧心,是儿臣的错失。” “还望娘娘别往心里去。” 皇后有心做个慈母,哪怕是表象也不想被人揪出错处。 可宣于渊脱口而出的娘娘二字,其间自带的恭谨实际上却是难以言说的疏离。 宫中所有皇子皇女都得尊称一声母后,宣于渊凭什么不改口? 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他凭什么如此桀骜? 皇后注视着宣于渊八风不动的侧脸,活像是生吞了一块带着火星子的红炭,噎得不上不下的极不是滋味。 她无奈地叹了一声,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轻声说:“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 “只要你安然回来了,那就是最好的事儿,本宫有什么可计较的?” 说完不等宣于渊再噎她一下,皇后就当机立断地说:“对了,你此番回来就不会再出京了吧?” “既然是回来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收收心了。” 她说完笑着招了招手,身后站着的大宫女瞬间会意,带着几个人鱼贯而出,从后殿里抱出了一堆被仔细合拢好的画卷。 看到画卷的瞬间,宣于渊就明白了皇后的用意是什么。 果不其然,皇后站起身来,亲自拿起最上头的一幅画卷缓缓展开在桌面铺平,眼中暗含打趣地转头对着宣于渊笑了下,说:“老祖宗说过,宣家男子当以成家立业为大,老二和老四府上的孩子都好几个了,你身边还一个人都没有,长此以往算怎么回事儿?” “你之前年久在外,本宫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让人随意找了些跟你身份相配的,特意让画师绘了人像,你来挑挑看喜欢哪个?” 皇后盛情相邀,众目睽睽之下,宣于渊一时还不太好拒绝。 他没什么表情地走过去,目光落在皇后刚刚展开的画像上,唇边浮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皇后说自己是随意选的,可入眼第一个就是国公府的嫡出姑娘。 这随意的标准,还真是不高。 宣于渊匆匆扫了画像一眼,避讳什么似的把头低了下去。 他含混道:“娘娘有心了,只是儿臣暂时还没有成家的想法。” 皇后捏着画卷的手指无声微蜷,笑得一脸无奈。 “你这孩子。” “成家立业是大事儿,这样的事儿,怎么能不着急呢?” “这才第一幅呢,你若是没相中,咱们就接着往下看,慢慢选慢慢看,总能挑出个你喜欢的。” 皇后一张嘴就是早已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用看似关切的言语把宣于渊一点一点地逼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见他实在不愿多看,皇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说:“罢了。” “你要是实在不想看,那就改日再说。” “你刚回来不久,对京中的情况也不太了解,的确是不该着急跟你说这事儿。” 皇后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摆手示意身后站着的宫女把桌上的画卷都收起来,话锋一转突然说:“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虽然还没大婚封王,可到底是年岁到了,身边总是一堆侍卫小子也不是办法。” “这样,你既然是不着急成婚,本宫赏你两个体贴的宫女怎么样?” 宣于渊眼中冷光一闪而过,可不等他开口。 皇后就笑吟吟地说:“虽然说是宫女,可给你的人,自然是本宫精挑细选出来的,身份是不起眼了些,可伺候人的本事却比大家闺秀强了许多,不说旁的,伺候你的饮食起居绝对不成问题,有这样贴心的人在你身边伺候着,本宫也稍微能放心些。” 皇后的话刚说完,殿外就走进来了两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女子。 说是宫女,却无一人做的是宫人的打扮。 二女各有娇艳。 一人一袭粉色襦裙,眉目含水,哪怕是低着头,也能从露出来的彼边角中看出无数风情。 另一人穿着一身青衫,比起粉衣女子气质清雅了不少,光是站着,就能让感受到一种与常人不太相同的淡雅,似夏日青荷般动人。 这两人不论是姿色还是气质,都的确是配得上皇后说一句精挑细选。 毕竟世间凡俗之物太多,能从不知多少人中选出这么两个出挑的,可不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儿。 宣于渊匆匆扫了二女一眼,暗暗在心底骂了一声娘。 他刚借口推脱了成婚一事,此时再见到这两人,就不太好直接拒绝了。 否则今日就是他辜负了皇后的一片心。 皇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他的婚事。 而是想找借口顺势把这两个人塞给他。 是他大意了。 宣于渊沉默着没说话。 皇后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暗芒,拍了拍手轻笑道:“粉衣的叫连翘,青衣的叫连欢,连翘有一手好厨艺,煲汤的技艺比起宫里的御厨也不遑多让,连欢擅抚琴歌舞,嗓子还算不错,还稍微懂得一点儿微末的养生之道,两个都是不错的。” “连翘,连欢。” 垂首站在下方的两个女子齐齐下跪。 “奴婢在。” 皇后笑得一脸慈爱,看了一言不发的宣于渊一眼,笑道:“这位是三皇子,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伺候三皇子吧。” “记住,你们是本宫赏出去的人,在三殿下身边伺候的时候,务必谨言慎行,不可多生事端,否则哪怕是三殿下看在本宫的面子上不忍多罚,本宫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定当严惩!” 连翘和连欢脆生生地叩首应是,转而再起身对着宣于渊盈盈下跪,声调都透着一股如出一辙的娇滴滴。 “奴婢给三殿下请安。” 宣于渊意味不明地看了二人一眼,微妙勾唇。 “既然是娘娘赏的人,就不必多礼了。” “起来吧。” 第276章 干干净净 宣于渊去春和宫请安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前来。 临走时,身后却多了两个尾巴。 他也没避讳的意思,甚至没按规矩让连翘和连欢去等着自己,直接带着这两人就去了贵妃宫里,似有张扬之意。 得知宣于渊入宫后,贵妃就强忍着焦急等着。 如果不是怕犯了规矩惹忌讳,她甚至想去皇后的宫中打听打听情况。 千等万盼的,好不容易听人通禀说三皇子到了,可不等宣于渊进门,听到后头的两句话,贵妃娘娘脸上的笑立马就散了大半。 她冷着脸说:“皇后给渊儿赏人了?” 柳嬷嬷低着头嗯了一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听说是两个姑娘,各有各的奇技,很有伺候人的本事。” 贵妃娘娘闻声冷呵,扯着嘴角露出个冷笑,咬牙道:“她倒是着急得很。” 宣于渊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边关,就算是暗中抵京,那也小心避开了旁人耳目,除了皇上和贵妃外谁也不知情。 如今人可算是回来了,皇上还没表示,皇后倒是先迫不及待地往宣于渊手里塞了两个姑娘,这是生怕宣于渊成婚了就不好再往里塞人了? 贵妃忍无可忍地咬住了牙,冷声说:“渊儿就这么把人收下了?” “他就没找个由头拒了?” 宣于渊在皇后宫里被养成了疯子,好不容易甩脱了皇后的控制在外长大。 如今回来了,就又被皇后往手里塞了两个烫手的玩意儿。 这算怎么回事儿? 皇后宫里随便找只蚂蚁出来的心都是脏的,从春和宫出来的人,那是能随便接的吗?! 柳嬷嬷注意到她的脸色难看,忍不住低声说:“娘娘,不管怎么说,皇后娘娘都是后宫之主,也是殿下名义上的嫡母,长者赐不可辞,殿下大约也是推脱不过了。” 否则以宣于渊的性子,他怎么会在把人收下后带着在宫中四处乱窜? 贵妃娘娘艰难压下怒火没说话,等宣于渊进门的时候,看着脸色也很是不好看。 老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抿着唇对宣于渊全了礼数,大手一挥带着殿内所有伺候的人全都走了出去。 四周没了人,宣于渊也懒得讲究那些俗礼,随手把脸上冷冰冰的面具摘下来放桌上一放,笑眯眯地就要去搀贵妃的胳膊。 他献媚又讨好地叫了一声:“姨母。” 贵妃娘娘心里绷了万千火气,在宣于渊还没进门之前脑中转过无数种想打人的冲动,可被这声刻意放软了的姨母一叫,眼前就仿佛出现了一个瘦得可怜浑身拎不出二两肉,唯独眼睛大得惊人的小崽子。 当年的小崽子迎风沐雨地长大了。 随随便便一伸手,就差不多能把她整个人都环在搀扶之下。 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贵妃娘娘狠狠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无数怒火,用力在宣于渊比自己还宽大了许多的手背上糊了一巴掌,没好气地说:“少跟我来这套。” “听说你从春和宫中领出来了两个人?” “还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宣于渊领着人在宫中走动的时候,就知道消息会传到这里来。 闻言倒是也没多意外。 他扶着怒不可遏的贵妃娘娘去上首坐下,仗着四下无人,也懒得讲究多的,直接盘腿在地上的毯子上一坐,点点头说:“对。” “你还好意思说对?” 贵妃娘娘大惊之下面露不满,怒道:“春和宫的人你也敢要?” “你就不怕自己什么时候再疯了?!” “这事儿是能马虎的吗?” 贵妃性子火爆,说的话也不多好听。 可哪怕是含着怒的,这话入了宣于渊的耳朵都是春风悦语之言。 他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淡淡地说:“本来是不想要的,可皇后先拿了一堆画像给我选,说是想给我选个皇子妃,皇子妃的人选我心中已有定数,伺候的婢女倒是不好接连推辞了。” 皇后赏人,是为表慈母心肠。 他反复推拒,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不珍惜长辈心意。 故而哪怕心中不满再甚,他都不能直接拒绝。 贵妃娘娘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愣了愣脱口而出的就是一句混账。 盯着宣于渊婚事的人太多,唯一能下定论的人就是皇上。 皇上不发话,皇后也做不了主。 她想给宣于渊选皇子妃是幌子,想借口往宣于渊身边塞人才是目的。 宣于渊还没封王,也暂时还没王府。 因为是成年皇子,不方便再住在宫中,得了皇上的授意,目前暂时住在宫外的别宫里。 别宫经营多年,里头的人手都是皇上和贵妃多年精心选出来好手,别的不说,起码对宣于渊是一等一的忠心,里里外外被打造得跟铁桶一般,外头的人轻易插不进手,内院也是绝对的干干净净。 可皇后一旦开了赏人入后院的先例,往后宣于渊住着的别宫里还能有清净? 今日推脱不掉领回去一个,明日领回去两个。 一来二去的,正儿八经的皇子妃还没进门,后院就得多出不少乱七八糟的人。 这满屋子来历不明的莺莺燕燕,让未来的皇子妃作何感想? 宣于渊睡觉的地方都被人渗进去了,哪儿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往往不起眼的,又最能坏事儿的,就是后院中的女人。 贵妃娘娘越想越是心惊,脸色大变之下立马就站了起来,说:“不行。” “这两个人不能跟着你回去。” 宣于渊拉住要往外走的贵妃娘娘,好笑得弯了眼角。 “姨母别着急。” 贵妃娘娘大怒:“我怎么可能不急?!” “你正是该议婚的时候,眼下如果开了这样的先例,等议婚的时候传出去的多不好听?!” 就算是皇子王爷,那也没有在正妃入门前就养了一屋子莺莺燕燕的规矩。 这是对未来皇子妃的不敬! 宣于渊支棱起半边身子有些艰难地把炮仗似的贵妃娘娘摁回座位上,忍笑道:“您担心的我都知道,但是这事儿真的不必太着急。” 面对贵妃娘娘不满的瞪视,宣于渊慢悠悠地说:“我往后常住宫里,宫外的人对我没什么影响。” 贵妃娘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第一反应就是皱眉。 “胡说。” “你都多大了,怎么可能常住在宫里?就算是你父皇同意了,那……” 她说着语音微顿,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 “你什么意思?” 宣于渊漫不经心地剔了剔指甲缝里不明显的灰尘,轻笑道:“父皇命我明日去龙骑卫上职,按规矩,龙骑卫的侍卫需十二个时辰在宫中待命,不需出宫。” 把人扔到宫外,他久居龙骑卫住所,前后两者碰不上面,彼此之间毫不冲突。 只是玉青时归京在即,这样恶心人的玩意儿自然不能长久留在手里。 否则别的不说,光是未来老丈人那里就不好交代。 宣于渊想了想,杵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皇后刚赏下来的人,也不好直接扔回去,干脆先放在别宫后院里养着,等过些时日,我就找个由头把人送走。” 识趣点儿就送个活人走。 不识趣的话,就送个死人去乱葬岗。 在宣于渊看来没什么区别。 贵妃娘娘先是点头,可点完头立马就说:“不行。” “春和宫里出来的人,放在哪儿我都不放心。” “这样,我过些日子就设法把人弄到我这儿来,放在我的眼皮底下看着。” 贵妃娘娘琢磨了半晌,觉得如此可行,暗暗点头后又说:“如果皇后在你父皇那里说了什么,你也别管,只管往我身上推,说我看上了那两个丫头的手艺,把人弄来我这里伺候。” 宣于渊听完低低地笑了几声,懒洋洋地说:“好。” “其实我今日还跟父皇说了我心仪的皇子妃人选,父皇同意了。” 贵妃娘娘听完眼里一亮,按耐着激动说:“你真把人找到了?” “确定是定北侯府的姑娘?” 说起玉青时,宣于渊的眼里闪烁起点点不起眼的柔光,莞尔道:“就是她。” “不过她可能还要过段时日才能回来,在此之前如果还有人想往我后院里塞人,就麻烦姨母了。” 贵妃娘娘得知宣于渊的婚事有了着落,心情大好,听到这话立马不假思索地说:“这有什么?” “我回宫就去找你父皇说,你大婚之前不宜沾染男女之事,以免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在正经皇子妃入门之前,你后院的地必须是干干净净的!” 宣于渊听到这话撑不住笑了笑,垂首间眉眼皆是说不出的温和。 仅限于皇子妃进门之前吗? 那可不一定。 他精心打造的家,除了玉青时以外的任何人踏进去,都是不干净。 第277章 一碗鸡汤 时辰渐晚,宣于渊不便在宫中久留。 只能是顶着贵妃娘娘的怒目忍着笑说了告退,重新把面具戴上出了宫。 贵妃娘娘站在门边看着宣于渊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突然说:“小厨房今日是不是熬了汤?” 柳嬷嬷拿着一个披风盖在她的身上,点头说:“知道殿下要来,一大早就特意熬上了。” “选的是用粳米仔细喂了三年的老母鸡,加了上供的阿胶和花胶腌着小火足足熬了一日,骨头都酥透了,只用了少许的盐调味,别的抢味的东西一点儿没加,老奴去端来给您尝尝?” 贵妃娘娘摆摆手,若有所思地说:“我没胃口。” “皇上今日可翻牌子了?” 柳嬷嬷摇了摇头。 “不曾。” “让人打一碗鸡汤,把表面的浮油去了,放在食盒里给皇上送去,就说是三皇子特意嘱咐了让人送给皇上表孝心的。” 宣于渊在外头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有些人都忘了,他才是皇上曾经最疼爱的儿子。 之前人在外头,再加上宣于渊身上有颇多争议,贵妃娘娘乐意见无人提他,生怕一有人提起,就会联想到他身上古怪的病。 可如今人既然是回来了,就不能再像过去的这么多年似的当个可以随时被人忽略的摆设。 从这一刻起,她必须设法让这满宫内外的人都知道,宣于渊在宫中应该有的地位是什么样的。 柳嬷嬷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就笑着点头。 “如此甚好。” “咱们殿下跟陛下父子感情好,对殿下将来的前程益处颇多。” 贵妃娘娘想起宣于渊不久前跟自己说的话,唇边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幽幽道:“那是自然。” “只是咱们高兴了,有些人只怕是就睡不着了。” 皇后位临后宫之主,亲生的儿子又当上了太子。 这些年风光无两,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只是太子的风头再大,也没能染指龙骑卫半分。 等明日宣于渊去龙骑卫上职的事儿传开,春和宫中不知要碎多少茶盏。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春和宫上空弥漫的阴云越厚,她在一旁看戏就越高兴。 这是报应。 是那对母子活该受着的。 贵妃娘娘垂眸敛去眼中翻涌而起的讥诮,任由柳嬷嬷扶着自己慢慢往回,慢悠悠地说:“渊儿虽是不在别宫常住,可那到底是他歇脚的地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染指的。” “你明日选几个办事稳妥的太监送过去,就说是受渊儿所求,去帮他照看打点内院的大小事务,把从春和宫出去的那两个宫女盯紧了,一步也不许出屋子,也不许她们跟任何人说话,以免把别宫里的消息递了出去。” 先把人关在牢笼里看住,等皇后赏人的风声过去了,就设法把人弄出来,省得脏了宣于渊屋子里的地。 柳嬷嬷郑重其事地点头说是,注意到贵妃娘娘的脸色依旧难看,思忖片刻索性说:“娘娘。” “奴婢听闻,定北侯府的嫡长女似乎是有消息了。” 贵妃娘娘闻言眸光闪了闪,挑眉道:“当真?” 柳嬷嬷想着自己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顿了顿才谨慎地说:“不过听闻这位小姐的身子骨不太好,还没入汴京就病了一场。” “这姑娘性子纯孝,怕贸然入府会把病气过给别人,求了定北侯做主,目前在京郊的一处庄子里休养,说是等病大好了再回府。” 她说这话是为哄得贵妃开心,删繁就简地选了选,没把定北侯夫人刻意为难不许姑娘回府的事儿说出来。 可贵妃娘娘是什么人? 这点儿小伎俩压根就瞒不住她。 她抿唇想了想,微妙地眯起了眼。 “这丫头回来,是不是惹人不高兴了?” 偌大的定北侯府,别说是养一个生了病的姑娘,就算是十个八个那也是养得起的。 要是实在怕病气过人,稍微用点儿心,单独划出一个院子来,随便住上半年都不见得能把病气过给别人。 那么大的府邸供养不住一个生了病的姑娘,非得把人留在城外的庄子上,这算哪门子的体贴? 与其说是回来的嫡姑娘纯孝,不如说她可能是遭了谁的算计。 想到宣于渊对这丫头的看重,贵妃娘娘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冷声说:“那是定北侯的嫡亲女儿,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有人作怪?” 未来的皇子妃,哪儿是能让人随意作践的? 听出她话中不悦,柳嬷嬷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 她苦笑道:“娘娘,这事儿据说是定北侯亲自做的主,那个庄子里里外外的人都是定北侯亲自安排的,就连侯夫人的人去了,若是没有定北侯的手令也进不去,只能在庄子门前把东西放下即刻就得走。” “定北侯此举定有旁人看不透的深意,咱们是局外的旁观者,一时半会儿只怕也看不清。” “要不还是再等等吧。” 续弦的侯夫人可能不满突然回来的嫡长女。 可定北侯不会这么糊涂。 贵妃娘娘盛怒之下多了些许理智。 她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淡声说:“传消息到宫外去,让人务必紧盯着那个庄子上的动静。” “不管怎么说,渊儿既然是看上了她,那丫头的一只脚就算是迈入了皇家的门槛,暗中护着些,别让人太委屈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从贵妃娘娘的口中说出来,却多了几分板上钉钉的笃定。 柳嬷嬷忍笑点头。 “是。” “您的吩咐奴婢都记住了。” “时辰不早了,您还没用膳呢,要不让人选一些清淡的小菜送上来,您多少吃点儿?” 贵妃娘娘实在是没什么胃口,摇头说不必,早早地就去歇下了。 与此同时,御书房的皇上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鸡汤,笑得满脸玩味。 “这是三皇子让人送来的?” 送汤的小太监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大着胆子说:“贵妃娘娘是这么说的。” “呵。” 皇上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看着桌面上布满了墨迹的宣纸,好笑道:“这汤只怕也是你们娘娘让送的。” 宣于渊的性子又臭又硬,作为亲爹比谁都了解。 他怎么可能会有如此体贴的时候? 话虽如此,可皇上还是让人把汤留下了。 等送汤的小太监被打发走,他抓起桌上的笔,突然道:“听说皇后给三皇子赏了两个年轻的宫女?” 正在研墨的太监低着头应了一声,小声说:“是有这么回事儿。” “听闻三殿下得了人很是欢喜,是亲自带着人出宫的,宫里不少人都看见了。” 皇上被这话气笑了,勾唇道:“那是欢喜吗?” 老太监拿着墨锭不敢答话。 万幸皇上也不指望他说什么。 一幅字落下,皇上看着未干的安分守己四个字说:“把这个给皇后送去,顺便告诉她,三皇子大婚在即,为表对未来皇子妃的看重,后院暂时不宜多人。” “那两个人不能留在别宫,最好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就当做是给贵妃这一碗鸡汤的回礼了。 第278章 疯子的名头 皇上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宣于渊无理由的偏爱,安分守己四个大字落入皇后眼中时,无异于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直接抽到了脸上,疼得她险些没能支撑住自己往日的从容。 前来送字的太监见状难免有些气短,可还是硬着头皮说:“娘娘。” “皇上说三皇子殿下的年岁不小了,当以大婚之事为主,不该为别的事儿分心。” “殿下的婚事,皇上的心里已经有安排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不需要谁多管闲事。 管好自己就行了。 皇后死死地攥着掌心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膝头翻涌的怒火,挤出一丝不带狰狞的笑,说:“本宫知道了。” 说完她也没假手于人,亲自把皇上赏的字收了起来,还让宫女给来送东西的太监赏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太监捏着荷包有些赫然,等皇后再开口时,语气就热络了不少。 “娘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皇后面露疲惫地笑了笑,无奈道:“吩咐倒是谈不上,只是想跟公公打听个事儿。” “听公公的意思,皇上似乎对三皇子的婚事有了安排,可知是谁家的姑娘?” 不等公公答话,皇后就苦笑道:“皇上定了的事儿,本宫自然是没什么想法的,只是这儿女婚事自来繁琐,皇上拿定了方向,剩下的小事儿都得由本宫操持打理,本宫若是能早些知道是谁入了皇上的眼,来日也少几分手忙脚乱。” “公公若是方便,那就说上一嘴,要是实在不便,不说也不碍事的。” 皇后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没半点仗着自己的身份为难人的意思。 怀里还揣着个大荷包的太监迟疑一瞬,看起来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咬了咬牙说:“不瞒娘娘说,这事儿皇上还真提过。” 皇后闻言无意识地抓住了袖口,轻声道:“是谁?” 小太监一脸肃然,掰着手指头连着数了好几个侯爵府王府的名字。 这个人家都是在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教养出来的女儿更是各个优秀。 但据皇后所知,就这小太监刚刚说的其中好几个都是早早就定了亲事的,根本就不可能入皇上的眼。 这小太监是在故弄玄虚地耍她! 皇后眼里的希冀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说话的小太监却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正色道:“照皇上的意思,门户低的姑娘配不上宫中的殿下,未来的皇子妃定然是要从公爵府中选的,只是这汴京城中多高门,高门大户的姑娘各有各的好,一时只怕是还挑不出来,说不定到时候还得找娘娘帮着拿主意呢。” 许是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皇后的不悦,小太监耸了耸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娘娘是殿下的嫡母,婚姻大事儿自然也是要寻您给做主的。” 吧嗒吧嗒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皇后用力闭了闭眼没让自己失态,笑得一脸温和。 “今日之事多谢。”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脆生生地说:“娘娘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叫奴婢就是。” “奴婢定然是知无不言的。” “好。” 皇后怕这嘴里没一句实话的小太监再说上几句自己就会控不住怒气,转头看了身后的宫女一眼。 大宫女会意,满脸笑意地亲自领着小太监走了出去。 等人走远,皇后终于是忍无可忍地摔了桌上的茶盏。 “放肆!” 她是后宫之主,是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 可现在不光是皇上打她的脸,就连皇上跟前伺候的小太监都敢不拿她当回事儿! 更气人的是她为了能爬上这个位置,装了一辈子的温婉纯良,哪怕是再有天大的不满也不敢露出半分,生怕会因此惹来皇上的猜忌。 可她难不成要一直装下去吗? 皇上今日能为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宫女来踩她的脸面给宣于渊出气,过几日是不是就能为了哄宣于渊高兴,就把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也让给他? 宣于渊凭什么? 就凭他有一个别人都早死的亲娘吗?! 皇后发疯似的把桌上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看着满地碎片稍微冷静了一些,可眼里充斥着的,还是化不开的妒恨。 那个女人活着的时候,她不得不三跪六叩伏低做小,连带着自己的儿子也只能生生比宣于渊矮了一头。 可那个人早就死了,还活着的人是她。 她还活着,她的儿子才是太子。 那个女人留下的孽种,就必须死…… 皇后急促地喘息几下强行平复心中翻腾的怒火,等送人的大宫女回来时,除了满地的碎瓷片外,在皇后的脸上已经丝毫看不出发怒的痕迹。 大宫女对地上的这一地狼藉习以为常,默默抿紧了唇走上前,低声说:“奴婢稍微打听了一下,贵妃宫里不久前给皇上送了一盏汤,送汤的人刚走不久,皇上就让人往春和宫来了。” 也就是说,皇后今日所得的羞辱,与贵妃有着分不开的干系。 皇后扯着嘴角泄出一声冷笑,咬牙说:“本宫就知道是她。” 除了贵妃,这满宫中还有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跟她作对? 大宫女怕皇后气得狠了,正绞尽脑汁地想劝说的言辞,可不等她开口,就听到皇后阴沉沉地说:“贵妃此举肯定不只是为了恶心本宫一遭,她还想借此为三皇子铺路。” 宣于渊初回汴京,不论是在朝中的声望还是本身的才干几何都无人可知,再加上太子年长,又稳坐储君之位多年,朝臣不会贸然与他接触,就算是宣于渊有意招揽,也不会有人敢冒着开罪太子的风险跟他来往。 可如果宣于渊能得了皇上的偏宠,那效果就不一样了。 毕竟太子仍然只是太子,皇上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那些历来都是墙头草的大臣,当然会更偏向于皇上喜欢的人。 皇后迅速冷静下来,沉声说:“太子白日里跟本宫说起一件事儿,本宫当时还没太往心里去,可贵妃步步紧逼,本宫倒是不得不多想几分了。” 大宫女闻言愣了愣,奇道:“娘娘是说,设法让人把三皇子有疯病的事儿传出去?” 皇后冷笑着看她一眼,讥讽道:“谁说是传?” “他有疯病是人尽皆知的事儿,眼下虽是没犯病,可谁知道一个疯子什么时候会炸?” “想个法子,让把这事儿强行忘了的人再想起来就是,记得做得利索些,别让人抓住尾巴。” “在三皇子大婚入朝之前,一定得把他是个疯子的罪名给他钉死了!” 第279章 实力为尊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提前几个月入了龙骑卫的张堰就在一道不起眼的侧门前接到了来上职的宣于渊。 宣于渊今日没戴面具,穿了一身材质很不起眼的黑色短襟,衬得身形愈发劲瘦,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身穿华服时的奢靡之气,多出来的是历经过狼烟淬炼的锋锐和冷凝。 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倒像是在刀尖上走惯了的亡命之徒。 等宣于渊走近,张堰勾着嘴角吹了个转弯的口哨,戏谑道:“精气神不错,看样子这段时间你在外头过得还算舒心?” 有玉青时在的地方,自然是各种舒心的。 宣于渊不动声色地弯着唇角露出个笑,淡淡地说:“你懂什么?” 张堰不太满意地眯起了眼:“我什么都懂。” 宣于渊答得老气横秋的:“你不懂。” “我懂。” “你连个心仪的人都没有,你怎么可能会懂?” 张堰…… 有喜欢的人这么了不起的哦? 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吗? 他抱着胳膊朝天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懒得再看宣于渊嘚瑟开屏,索性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往前走了一步带路的同时懒洋洋地说:“我一开始以为皇上会直接把龙骑卫交给你,但是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 唐林的首领之职干得很好,皇上也没有要把他强行撸下来的想法。 故而宣于渊上职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侍卫。 论官职大小甚至还比不上张堰。 毕竟张堰有个好爹和别人有不起的强大背景,再加上自己也的确是有几分让人拍马不及的本事,现在已然是个小头领了,手底下还管了十个由世家子弟组成的小喽啰。 他慢悠悠地跟宣于渊大致说了下龙骑卫内部的情况,看到不远处已经有人在集合了,伸手挡住嘴咳了一声,低声说:“龙骑卫规矩繁多,听从皇命一致对外的时候是一把可索人性命于无形的尖刀,可对内全都是一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争斗的风气算不得多好,新人上职,又没有可让人心服口服的功绩,多是要受些刁难的,你做好心理准备。” 有人的地方就不太平。 龙骑卫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这种特殊的规则更甚。 各种条条框框的规矩,都是为了约束好这一群各有能耐的年轻人,可这规矩并不管束私底下无伤大雅的争斗。 甚至可以说,皇上和唐林都是乐意看到这种争斗的。 因为在龙骑卫,实力为尊,其余的都是扯淡。 如果拿不出绝对的实力和功绩来让人服气,那只会有两个结局。 一是被打压得怀疑人生,为了面子或者是被家中长辈逼迫,强撑着在龙骑卫艰难度日。 二是忍无可忍自请回家继续做自己的大少爷,少来此处丢人现眼,然后就会不可避免地沦为京中世家子弟的笑话。 张堰说着想起自己刚上职时一日打三架的混乱,生无可恋地叹了一声,幽幽道:“总之,在这个地方家世和出身都是不能提的东西,因为能入穿上这身衣裳的谁家都不缺背景,进了这道门,谁的拳头硬谁说的话就能作数。” 宣于渊听完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张堰拽着胳膊跑到了队伍中站好。 不久前还跟在宣于渊身后忙前跑后的唐林一身禁卫打扮,手持长刀站在众人跟前,眉眼间全是说不出的凝肃。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从眼前众人的脸上扫过,看到宣于渊时也没露出任何异样,照常说了几句话,给了宣于渊一个编号,安排了今日的任务,大手一挥就说了解散。 人头散去,张堰探头看了宣于渊手中写着编号的令牌龇了龇牙,满脸堆着的都是一言难尽。 “你跟唐首领有私仇吗?” 宣于渊看着令牌上写的甲三十六,笑得有些玩味。 “怎么说?” 张堰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凉丝丝地说:“在龙骑卫内不按人名,所有人都按甲乙丙分上中下,按令牌上的数字来互相称呼,以免有人攀亲或是攀比家世,有甲字牌的不管是身手还是资历,都是个中好手,也就是说,甲开头的,全是高手。” 高手本就气傲,再加上有傲人的家世加持,甲字牌内的斗狠风气最让人闻风丧胆。 而能持有甲字牌的,也都对得起这份旁人有不起的荣耀,不管是忠诚还是本领,都高出常人一大截,全都是靠着自己的功绩一点一点地堆上去的真材实料,童叟无欺。 宣于渊于龙骑卫而言是个新人。 刚一出炉,就拿了许多人要死要活拼命都没拿到的甲字牌,用脚指头都想得到,宣于渊接下来的日子绝对不会过得太轻松。 同为甲字牌的见他身无寸功,不屑之下肯定会有所动作,指不定铆足了心思想把这个没本事的外来人撵出去。 低于甲字牌的心中不服,也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张堰想象了一下宣于渊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场景,脚下闪电似的往旁边迈了一大步,快到惊人地迅速划清了自己跟宣于渊之间的距离的同时,口吻变得很是复杂。 “我是丙一,咱俩不同队,你好自为之。” “对了,有事儿没事儿也别叫我,这里打架都是单打独斗,你叫我也没用,我只能悄悄给你送金疮药。” 张堰一脸发自内心的真诚,显然字字都是发自肺腑。 宣于渊与他结识多年头一次被卖得如此爽快,一时间竟然没能回神。 等他从恍惚中回魂的时候,张堰已经脚底抹油打滑着溜了。 仿佛是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会被抓住一起暴打。 宣于渊木着脸呼出一口气,转身视线落在一个腰间同样挂着甲字牌的男子,勾唇浅笑。 “这位兄台,请问住的地方在哪儿?” 被问到的人要笑不笑地上下打量了宣于渊一番,眼里闪着奇怪的光。 “想知道?” 宣于渊笑得一脸温和无害。 “有劳。” “倒也不必这么客气,毕竟你现在太客套了,我一会儿下手的时候可能会不太放得开。” 男子动作很随意地转了一圈手腕,信步朝着宣于渊走过来,开口时语气依然平静,只是字里行间都充斥满了不可说的暴戾。 “打得过我,我把我住的地方让给你。” 宣于渊闻言有些为难地微微蹙眉,等人走近到距离自己不足两步的距离时,面带无奈地叹了一声,抬手把衣襟稍微松开了些,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兄台如此盛情,我只能是笑纳了。” 第280章 这门婚事不错 张堰刚到龙骑卫上职时,过得最迷乱的一日是一天被不同的人挑衅了三次。 各有胜负。 宣于渊虽是后来者,可嚣张程度出乎张堰的预料,光是一日时间,他跟五个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打了一架。 具体战况无人可知。 可到了傍晚的时候,宣于渊成功从一个人的手里抢到了一间单独的小房间。 尽管通风和采光都不算是最好的,可到底是比大通铺强了不少,宣于渊不贪心,对此很是满意。 他心满意足地揉着泛着酸疼的胳膊进了屋,在后方的唐林也事无巨细地知道了白日里的乱象。 跟张堰说的一样,唐林身为龙骑卫首领,并不在意或者是特意阻止这种私底下的斗狠。 宣于渊既然是入了龙骑卫,穿上了这身禁卫服,他就该受龙骑卫的规矩管束。 不管是明面上的大规矩,还是不曾摆在台面上的约定俗成的规则。 只有适应好了所有的规则,用自己的实力在龙骑卫站稳脚跟,他才会得到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敬服。 而这种敬服,绝对是以身份得不到的。 除了唐林以外,唯一知道宣于渊身份的人就是当初跟着他一起保护宣于渊出行的人。 其中有一个叫穆青的跟唐林和私交不错,知道了今日的事儿之后,挥退了所有人凑在唐林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首领,好说歹说那也是三皇子,咱们这么坐视不理,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宣于渊的确是有让人高看一眼的武艺,可双拳难敌四手,他也不是正儿八经受过打磨的武器,跟甲字牌中真正的高手相比,多少还是差了一些的。 能拿到甲字牌的没有一个是孬种,今日沉不住气的那几个受了教训就会老实了,可真正能把宣于渊摁在地上磋的高手还没出声呢。 要是就此放任不管,宣于渊迟早是要栽跟头的。 这些让人头疼的刺头儿世家子在私底下是怎么打的无人在意。 可问题是,要是真把宣于渊打出什么好歹来,皇上问起的时候可就不好交代了。 穆青担心得愁眉不展,唐林倒是很镇定。 他淡淡地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穆青满脸犯难。 “真就不管?” 唐林好笑:“怎么管?” “都说了龙骑卫一视同仁,谁家的公子哥来了都一样,靠本事说话,凭什么就他特殊?” “插手不是不可以,可你想过咱们插手以后三皇子以后该怎么在自己的同袍间立足吗?不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让人服气,往后他怎么收服这些人的心?” 皇上把三皇子扔到龙骑卫,肯定不是一时起意。 龙骑卫中多是世家子弟,在龙骑卫中磨砺几年后,绝对大多数也都会回到自己的本家,继承家中父兄的传承忠于皇权,继续为天子出力。 换句话说,龙骑卫中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侍卫,也许在多年之后就会成为朝中的栋梁之才,又或者是边疆让人敬仰的将军。 不管是谁都不可小觑。 因为谁都知道,龙骑卫中的这些人最后会成为天子的助力,是一把绝对忠于皇权的尖刀。 谁能将龙骑卫的人心笼到自己的身上,就等同于是拿捏住了朝中未来大部分臣子的忠心。 太子想伸手染指龙骑卫多年,明里暗里不知做了多少小动作,可至今未能成行,连龙骑卫的边儿都没能摸到。 宣于渊一回来就被皇上放在了龙骑卫中,足以看出皇上对宣于渊的重视。 唐林心知皇上此举定有深意,只是这话不便多说,思忖片刻索性道:“其实三皇子以侍卫之身融入龙骑卫是好事儿,他若能靠着本事让众人信服,眼下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们都该相信他。” 穆青迟疑半晌说不出话,末了只能是满脸讪讪地说:“我也就是随口一说,首领别往心里去。” “对了,关于三皇子的事儿首领听说了吗?” 唐林闻言微顿,奇道:“什么事儿?” 屋内明明已经没人了,屋外也没有人看守,可穆青自知说出的话不能入外人耳,还是很谨慎地左右看了一圈,甚至还主动打开门往外看了一眼。 确定四下都无他人了,他才声音低到听不清地说:“三皇子回京,虽是还没入朝,可已经有大臣在今日早朝上提起了此事。” “有人说三皇子年岁已至,该入朝历练,但是外界有传闻起,说三皇子有疯病。” 唐林捏着纸张的手指紧紧一蜷,散漫的眸光都凛了几分。 “你说什么?” 穆青显然也觉得这个说辞很荒唐,可想到自己今日在民间听说的谣传,忍不住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一些。 他说:“有人说,三皇子之所以耽搁至今都没能大婚入朝,就是因为他身上古怪的疯病,还有人说,三皇子乃是天家龙子,按理说当受上天庇佑,又得真龙之气做保,不该有此怪病,之所以神志不受控会发疯理智全无,是因为受了上天的诅咒。” “民间有传,说三皇子是不祥之人。” …… 唐林和穆青能听到的传闻,别的地方自然也能听到。 御书房内。 皇上神色平淡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定北侯,慢条斯理地拈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落定,笑得满脸唏嘘,眼中闪烁的全是冰冷骇人的漠然。 “玉鹤,你看到了吗?” “朕的三皇子刚回汴京不足两日,就有人忙不迭地说他是个疯子。” “你说,当年那么聪颖的孩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成了一个疯子?到底是他真的疯了,还是有人巴不得他早些疯呢?” 定北侯与皇上有互相救命的战时情谊,又君臣多年,听到这话的瞬间就知道皇上定然是怒到了极致。 他久居汴京,跟三皇子素未谋面又无什么来往,听到外界各种真真假假的传闻倒是比皇上多了几分局外人的冷静,知道皇上此言不需任何回答,故而保持了沉默。 他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默了片刻心悦诚服地起身认输。 “今日之局是微臣输了。” 皇上放下手中最后一子合眸一笑,说:“你认输倒是爽快。” 定北侯输得一脸坦然,自嘲道:“事实如此,微臣纵然是再挣扎也是无用的。” “论棋艺,微臣本就是不佳的。” “得了,朕特意叫你来不是想听你显摆自己那一手臭棋篓子的棋艺的。” 皇上撑着棋盘一角站起来,也不用旁人伺候,自己低头拍了拍皱了的衣摆,状似不经意地说:“听说你女儿找回来了?” 定北侯没想到皇上会问起此事,下意识地愣了下,眼里晦光一闪而过,垂首道:“是有眉目了,过几个月大约就能把人接回来了。” 皇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还没接回来?” 定北侯对外的时候各种由头借口都说得很是理直气壮,面对皇上倒是没费心遮掩,只是说:“先前寻的时候出了些岔子,微臣的女儿还在外头呢。” 他点到为止也不多说,可皇上却从这看似平静的话中听出了无尽的寒意。 人既然是还没接回来,京郊庄子上的那个人想来就是有问题的。 只是这是家事,哪怕是天子也没有追着问个究竟的道理。 皇上想了想,抬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早就冷却的茶,说:“等人接回来了,让你夫人带着入宫给贵妃请个安吧,也好让贵妃瞧瞧。” 贵女命妇入宫请安,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多是去皇后宫中,这是多少年不变的规矩。 可皇上明着点了去贵妃之处,定北侯眸光微闪,心里不由得多想了几分。 只是定北侯没想到这是皇上有意让贵妃相看自己家的闺女,只以为是皇上不满皇后所为想借此提醒皇后,没多迟疑就点头说了好。 皇上笑吟吟地看着对即将发生什么浑然不知的定北侯,心情很是不错。 定北侯府的嫡长女,只要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锦绣草包,跟自己的皇儿也算是很相配了。 这门婚事不错。 他同意了。 第281章 情怯 人生来一张口。 说什么的都有。 一日风起,风波就不见停歇,关于三皇子是否患有不详怪病的诸多猜测纷说不断,在民间朝野愈演愈烈。 尽管是顾忌到皇子身份不敢明言,可各种语焉不详的尖锐言论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宣于渊的身上。 宣于渊陷入了风波的正中。 一时间甚至都没人顾得上打听定北侯府的家事儿。 朝中大臣有所耳闻不敢多言,只是在暗中盘算着如果皇上提起让三皇子入朝时应如何劝阻,可谁知三皇子归京数月,皇上竟全无提起此事的意思。 惦记着这事儿的人回神一想,悚然发现竟无人知晓三皇子如今的具体去处。 三皇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在别宫,也没入宫请安。 也不曾在外露面。 这人说是回来了,可在众人心头扔下一颗惊起浪花的石头后就又没了踪影。 这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此举到底是无意入朝,还是另有算计? 有人想试探皇上心意,又不敢明言,索性拐了个弯求到了定北侯府的门上。 定北侯府为了玉青时一事已经低调了许久,突然多了这么多拜访的帖子,闭门不出的侯夫人有些不自觉的脚软,自己一眼都不敢多看,转头就把那些帖子全都送到了定北侯的手中。 定北侯看完无声冷笑,随手把那些精致得近乎华丽的帖子随手扔到火盆里,看着火苗跃起将纸张一点一点地燃尽,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 他说:“我跟皇上告了假,明日要带着人出去一趟,可能一个月左右才会回来,这段时间你管束好家中的两个孩子,特别是清松,别让他跟着二房三房的人出去招惹是非。” 侯夫人听到这话赶紧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侯爷放心,自从您上次提过之后,我就没让清松再随意出门了。” 玉清松从前跟着二房三房的几个兄弟交好,侯夫人想着家中和睦从不多过问。 可自打察觉到这些血亲并非似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无害,侯夫人就改了以往的泥人性子,强制把玉清松拘在了自己的院子里,每日只请了先生上门来教导,不许外出。 玉青霜是个姑娘家,更好管束。 她特地请了个从蜀地来的女红师傅在内院里教玉青霜学绣花,别说是出去招祸,要是没有侯夫人的吩咐,她就连二门都出不去。 定北侯闻言放心不少,拧紧的眉宇间也多了一抹轻松。 “最近汴京不太平,你也少出门,得了空闲可去陪陪老太太,京郊庄子那边就不必过问了,等我回来以后再另行处置。” 侯夫人在家里待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把京郊庄子住着的那个人勉强忘在了脑后。 再听定北侯提起,心头还是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手心都烫得发汗。 她不安地咬住了下唇,小声道:“侯爷此次外出,可是为了咱家的大小姐?” 定北侯本也无意瞒她,见她猜到了,索性就笑着点了点头。 “对。” 有宣于渊暗中留下的线索,再加上玉青时老老实实地在一个地方待着没乱跑,他派出去的人在三个月前就找到了玉青时的下落。 去接玉青时的人送了急信回来,说是已经接着人在回来的路上了。 只是照顾玉青时长大的老太太身子骨不太好,身边还带着两个不大的小娃娃,为稳妥考虑不可疾行,故而赶路的速度慢了一些。 可满打满算再过一月,接人的队伍也该是到了回来的时候了。 他的女儿要回家了。 他作为爹爹,想亲自去接她。 说起玉青时,定北侯刚毅有余温和不足的脸上泛起丝丝不明显的温和,用力搓了搓手指才说:“玉安在信里说,迟迟跟她娘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性子不太热络,照顾老太太和孩子的时候颇有耐心,可对他们却没什么好脸,冷冷清清的,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侯夫人听出他话中强忍的颤抖,眼眶微红轻笑道:“既然是侯爷的血脉,那自然是像极了您的。” “别人都说侯爷是个爽利性子,可那也是对熟人,遇上个不熟悉的,您不也时常是板着脸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的?” 定北侯强撑的镇定被侯夫人一句话轻描淡写间就击碎得无处可匿,怔了半晌抖着手揉了一把脸,哑声苦笑:“像我好,像她娘也是好的。” “只是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跟我亲近,这么多年过去了,会不会怨我……” 定北侯一力创下功绩,一肩扛起侯府所有人的前程,从未生过退却之意,哪怕是最难的时候,他也没怯过。 可想到自己寻觅多年的女儿终于要回来了,竟是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情怯之感。 他怕那孩子怨他动作慢。 怕那孩子会嫌他过了这么久才去接她。 前顾后怕的忧虑实在太多,多到他明知一月后玉青时就要到了,却多一刻都坐不住,想亲自去迎一迎。 想让那孩子知道,这么多年她从未被放弃过。 她的娘亲没了,但是爹一直都在找她。 侯夫人红着眼看着难得瞻前顾后的定北侯,用帕子掩着嘴低低地笑出了声。 她说:“依妾身看,侯爷这顾虑就是多余的。” “都说父女之间血脉相连,隔着皮肉骨头都亲,大小姐是您嫡亲的血脉,怎会与您不亲近?” “您既然是要亲自去接,那妾身一会儿就给您收拾些用得上的东西。” 像是猜到定北侯会说什么,侯夫人弯着眼说:“姑娘家可跟男子不同,您惯常外出用的那些东西,放在咱家大小姐身上那可不一定适用。” “衣裳首饰,茶点吃食,还有路上解闷的小玩意儿,怎么都得备上一些的才好,否则您难不成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接人?正巧这些日子闲着,我让人前前后后给大小姐置办了不少,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会儿收拾了带上就行,不费事儿的。” 见定北侯愣着没接话,侯夫人想了想,说:“对了,您的意思是说,跟咱家大小姐一起回来的还有三个人是吗?” “是。” 定北侯说:“老太太是把迟迟养大的恩人,一个小孙子一个小孙女儿,都是迟迟的弟妹。” 侯夫人一听这话脸上立马就严肃了不少,捏着帕子说:“咱家承了人家的情,大恩在前,可不能怠慢。” “这样,我在家里额外收拾出一处宽敞的院子,让人把该有的东西都添置好,等老太太带着孩子到了,就接到府上来住着,您看行吗?” 定北侯心里猫抓似的乱糟糟的,一时也想不到更多的,愣了下点头说:“暂时就这么着。” “只是玉安说迟迟是个有主见的,咱们虽是长辈,也不好越过她直接安排,先这么安排,等迟迟到了再问问她的意思,她想怎么办就这么着。” 侯夫人好性子地连连点头,笑着说:“那敢情好。” “这事儿妾身会悄着办的,等您接着大小姐回来之前,就算是府上的人也透不出半点风声去,您只管放心。” 第282章 事实真的如此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283章 万般盼周全 老夫人年纪大了禁不得久坐,闲话半晌只留下了侯夫人伺候早饭,二夫人和三夫人各自退去。 刚刚还笑语不断的屋内骤然安静了下来,侯夫人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接过冬蝉手中的帕子给老夫人净手。 老夫人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凳子,说:“今儿是吴嬷嬷亲自下厨做的早饭,你坐下陪我一起吃点儿。” 侯夫人嘴里应了声,等丫鬟把粥端上来时,亲自给老夫人盛了一碗放好才转身去落座。 老夫人捏着瓷勺搅动碗里熬得浓稠的米粥,淡淡地说:“玉鹤去接迟迟了?” “嗯。” “侯爷说大小姐一路舟车劳顿,恐有不适之处,玉安办事虽稳妥,可到底是跟大小姐不相熟,怕大小姐会不自在,故而才想着亲自去接。” 老夫人听到这话撑不住笑出了声,失笑道:“你就知道替他遮掩。” “玉安跟迟迟是头一次见,难不成跟玉鹤就不是了?” 好赖玉安还跟玉青时相处了一路,再不熟的也该是熟稔了几分。 她跟定北侯才是真的不熟呢。 侯夫人讪笑着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低头慢慢地喝粥。 见老夫人手边的小碟子空了,又赶紧站起来用公筷往里头添了些爽口的小菜。 见她光顾着忙活自己也没吃上几口,老夫人无奈一叹,说:“刚刚可注意到哪儿不对了?” 侯夫人愣了愣,回想着不久前的情形,吸了吸气小声说:“三弟妹倒是一如既往,可提起迟迟时,二弟妹似乎有些紧张。” 老夫人闻言满意不少,眼里冷色一闪而过,冷声说:“她自然是要紧张的。” 庄子里还住着一个徐家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人,这么长时间半点消息都没漏出来,不管是徐家还是二夫人都找不到跟那人接触的机会,也看不透定北侯的用意,手里搂着这么个会烫手的山芋,换作是谁会不紧张? 老夫人眼帘耷下来遮住眼中的冰寒,不紧不慢地说:“马上就是年下了,按老理论,应当是要紧着时间把人早些接回家的,否则兆头不吉利,肯定会有有心之人借着这个由头来试探。” “玉鹤不在,旁人揣着什么鬼魅心思也只能是想法子从你这里打探消息,甭管别人问什么,你都一概说自己不知道,实在是问得狠了,索性就说我找人算了个吉日,等着日子到了再去接人,别的什么都不必多管。” “但是有一点你得记住,就是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人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庄子上的那个人留着还有用,不到揭画皮的时候。” 侯夫人听完一脸正色连连点头,保证道:“娘您放心,我肯定会安排好的。” 老夫人笑着说了声好,往侯夫人的碟子里放了一个饺子,说:“我听玉鹤说,跟迟迟一起回来的还有个老太太和两个小娃娃,老太太的身子骨不好,趁着这段时间寻几个有名的大夫,提前备下一些药性温和的药材,等人到了让大夫好生给调理调理,人家于咱家有救命的恩情,总要想方设法求得个长命百岁才好。” “至于那两个小娃娃……” 老夫人顿了顿,说:“既然是唤迟迟一声姐姐,也就是咱家的人了,等人到了以后,拿了我的帖子把小姑娘送去女学,小男娃同样也送去国子监,不管资质如何,先把路铺平了,往后小姑娘的婚事有你我帮忙看着,小男娃的前程有玉鹤提点,来日总是错不了的。” 老夫人思量周到,大大小小的都想得周全。 要不是跟着玉青时的两个娃娃还小,说不定她连婚事都想着要去张罗完善,恨不得一股脑把数十年对玉青时的亏欠全都补全了才算是好。 侯夫人垂首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一句,等说完了,笑意又浮了出来。 她说:“大小姐住的梅青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屋内屋外的大小摆设也都安置妥当了,只是我不知道大小姐喜好,只怕是有些地方安排不到位,只等着大小姐回来以后再慢慢调整。” 老夫人好笑地弯了眼,说:“你的心意到了,迟丫头会领情的。” “说起来迟迟比清霜大,按日子算过完年就有十六岁了,若是一直在汴京,这个年岁早已定了婚事,到底是耽搁了。” 高门贵女的婚事,为保妥帖,都是早早就开始相看准备的。 准备数年的都是常见。 就连玉青霜都在暗中由长辈做主定了人家,只等着年岁到了就可张罗。 可玉青时的大事儿,现在还没着落呢。 见老夫人似有愁色,侯夫人抿了抿唇,轻声说:“其实迟些也不见得是坏事儿。” “大小姐刚回来,还没能跟您好生亲热亲热,要是早早的就寻了夫家,往后就算是常来常往的,也总比不得在跟前养着的亲近,再者说虽说女子成婚都早,但那是就寻常门户而言,有侯府的家世做依,有您和侯爷撑腰做主,大小姐的婚事哪儿是用得着发愁的事儿?” 见老夫人面上多了几分浅笑,侯夫人再接再厉,温声说:“更何况女子出嫁后日子总比不得在娘家时自在,大小姐早年间是吃了苦的,好不容易回来了,您怎么也得把人留在家里好生疼一疼啊。”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您忍着疼割了心尖肉把大小姐许了人家,侯爷只怕是也舍不得呢。” 老夫人想到定北侯急吼吼要去接玉青时的样子,忍俊不禁,摇头说:“这话你可就是说错了。” “不光是她爹舍不得,我又何尝舍得?” 若非是为了定北侯府的事儿,当年的亲家不会家破人亡得只剩下玉青时这一条血脉。 亲家满门上下为忠义满门覆灭,就留下这么个小娃娃,他们都没能看住。 当年那么丁点儿大的小娃娃,转眼间就到了成婚的年纪。 亲奶奶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呢…… 注意到老夫人的眼眶红了,侯夫人心慌一瞬,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说起来我听人说,南边儿北边儿吃食差异大,喜欢吃的东西也不大相同,大小姐是在南边儿水乡长大的,口味大概也吃得清淡,只怕是还要赶着去寻几个擅做清淡菜的厨子才行。” 老夫人恍惚片刻,赞同道:“是该去寻几个手艺好的,除了做菜的,再额外寻两个擅做的点心汤羹的,另外在梅青院里设个小厨房,把丫鬟婆子一气儿配全了。” “前些日子天儿总是阴沉沉的也不见好,等天晴了,就让人把院子里的那些褥子被子全都拿出来每日晒一晒,省得总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儿。” 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梅青院里的事儿,说着说着来了兴致,刚放下碗筷就亲自去转了一圈,又从自己的私库里掏了不少好东西去一一添补上。 等出梅青院的时候,老夫人说:“今儿给迟迟添了不少东西,为免得有人说我厚此薄彼,你一会儿把青霜叫来,就说让她自己上我这儿来挑,看上什么都给她。” 侯夫人没想到玉青霜都有份儿,窝心之余只觉好笑。 她说:“青霜那里什么都不缺,哪儿用得着让您费心?” 老夫人心情不错地嗐了一声,说:“缺不缺那我管不着,可青时青霜都是我嫡亲的孙女儿,我怎么疼都是应当的。” “两个孙女儿在我心里都是一般重的,一碗水端平了才是正道理。” 老夫人说着让冬蝉去请玉青霜过来,亲自带着玉青霜进了自己的小库房,当真是一副把库房门打开任由挑选的架势。 对自己认可宠爱的小辈,她素来都是大方的。 第284章 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玉青霜乐呵呵地钻进去选了个巴掌大的琉璃灯盏捧着出来。 老夫人见了,好笑道:“只要一个?” 玉青霜小心翼翼地把灯盏放到吴嬷嬷准备好的盒子里,乐得不行地说:“够了够了,一个就够了。” “下次奶奶再开库房的时候叫我啊,我再来选第二个。” 她乐得满足,也不贪心。 得了一个喜欢的就比什么都高兴。 老夫人伸手捏了一把她带着肉的脸,忍笑道:“你倒是好打发,只可惜我这库房的门不经常开,难得折腾一次。” “吴嬷嬷,我记得里头有一套红宝的头面,你去拿出来给这泼猴儿一起带回去,省得她说我当奶奶的小气。” 吴嬷嬷笑着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捧着一个精致的匣子走了出来。 跟在玉青霜身后的丫鬟笑吟吟的双手接过。 玉青霜乐得见牙不见眼的,抱着老夫人的胳膊晃了晃,脸上写满了感激涕零。 “奶奶您可太好了。” “浑丫头。” 老夫人在她的脑门上点了点,故作嫌弃:“去吧去吧,捧着你的宝贝回去好生学绣花。” “什么时候把说好要送我的屏风做好了,你什么时候再来。” 玉青霜自小聪慧,琴棋书画学什么精什么。 唯独女红一道怎么都不开窍,拈着绣花针都活像是舞大锤,被侯夫人摁着学了多年,至今绣个鸳鸯都还是胖鸭,很不像样。 指望着她做出个屏风来,难度堪比登天。 玉青霜深感挫败,生怕老夫人追问屏风什么时候做好,抱着自己新得的宝贝忙不迭地跑了。 她还没回自己的院子,在后花园的路上就遇上了三房的姑娘。 三房乱七八糟的姑娘小子一大堆,除去庶出的那些,能跟玉青霜说得上话的,只有嫡出二女。 这会儿拦住玉青霜的,就是大姑娘玉雅兰。 玉雅兰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庶出的姑娘,看到玉青霜就客客气气地在前俯身问礼。 玉青霜敷衍着点点头,正准备转身就走时,玉雅兰突然说:“青霜妹妹。” “瞧你走的这个方向,是刚从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 玉青霜忍着不耐嗯了一声。 “对。” 玉雅兰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两个丫鬟手中捧着的盒子,用帕子挡住嘴打趣道:“妹妹这么着急回去,难不成是在老太太那里得了什么好东西,这才心急赶着回去赏玩?” 玉青霜的确是得了好东西。 但是她没兴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拿出来显摆。 故而听到玉雅兰的话也只是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见她不搭话,玉雅兰咯咯一笑,说:“说起来老夫人之前是最疼妹妹的,什么好的都念着要往妹妹院子里送,可我听说这段时间老夫人前前后后开库房往梅青院里添了不少精巧的玩意儿,就连寻常用的茶盏都是寻的最好的,桌椅摆件更是寻了难得的红木来制,分两都值数金,这事儿妹妹可听说了?” 玉青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说话。 玉雅兰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玉青时人还没进家门就得了无数珍宝,妹妹与她是嫡亲的姐妹,怎么就得了这么点儿?” 她话说得直白敞亮,像是生怕玉青霜听不出自己话中的挑拨之意。 玉青霜听完有些好笑,扯着嘴角呵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我是当妹妹的,跟嫡亲的姐姐自然是不能比的,可就算是我只得了一点儿半点儿,那也是奶奶赏我的,独我有一份儿,别人都没有。” “雅兰姐姐奚落我得的少,可你得了么?” 一样都没有的人还好意思来嘲笑她? 哪儿来的这么大脸? 眼看着玉雅兰的脸黑成了锅底,玉青霜不屑一笑,慢悠悠地说:“更何况玉青时得了多少好东西,那也都是我们大房的事儿。” “我们大房的嫡长姑娘,什么好东西都配得上,用得着别人多嘴言舌?” “你……” “我怎么了?” 玉青霜气势汹汹地横了脸色大变的玉雅兰一眼,没好气道:“吃闲饭多管闲事,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去多绣两块帕子。” 玉雅兰死死地捏着手里的绣帕,强忍被驳脸面的羞恼咬牙说:“妹妹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我说这话也只不过是怕妹妹吃亏,提点一二罢了。”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凑在玉青霜的耳边小声说:“玉青时没回来之前,妹妹是长房唯一的嫡女,长房有什么好东西自然都是你的,也没人敢跟你抢,可玉青时既然是回来了,妹妹这嫡次女的身份,或许就没那么金贵了。” 玉青霜冷眼看她,勾唇冷笑。 “与你何干?” 玉雅兰挑拨不成被气得发抖,再没心思说闲话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玉青霜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同为嫡女,玉青霜还比她小,但是就尊卑而言,她出自三房就是比不得玉青霜在老夫人面前得脸。 在外也是如此。 想到自己处处比玉青霜优秀却因出身的缘故不得不事事都矮她一头,玉雅兰气得面色狰狞,等玉青霜走远,忍无可忍地说:“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玉青霜把玉雅兰气了个倒仰,自己冲回院子后也是气得不轻。 自打有了玉青时的消息后,这样明里暗里不是讽刺就是挑拨的话她听了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她不是傻子,自小又见多了二房三房中的乱象,自然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大房的闲话。 逢人说起就怼回去,横冲直撞怼完了回来关上门就开始生闷气。 目睹了全程的冬黛轻手轻脚地把装了琉璃灯盏的盒子放在桌上,倒了一杯茶放在玉青霜的手边,小声说:“小姐,那些浑话都是挑拨离间之用,当不得真的,您何必往心里去?” 玉青霜气得哈了一声,磨牙道:“我知道,我就是单纯气不过。” “你说多好笑啊,玉雅兰自己底下一堆管教不过来的庶出妹妹,自己都理不好自己的事儿,还有脸来提点我?” “她凭什么?!” 她越想越气,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更何况就算是玉青时要是敢抢我的东西,我是傻子只会眼巴巴的被她欺负?我自己难道不会去抢回来吗?” “嫡次女怎么了?我就算是头顶上压了个嫡亲的大姐姐,我也是大房的女儿,比她强了不知多少!” “梅青院的大门就在那儿开着,真被玉青时抢了什么我自己会冲进去夺回来,要她多管闲事?什么东西!” 玉青霜气得抓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满肚子来回晃荡的茶水,赌气似的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双手抱着新得的琉璃灯盏小声嘟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冬黛见她越说越是不像样,怕被外头的小丫头听到会传出去,只能是低声劝:“小祖宗,这辱骂姐妹的话可不能随便说,被夫人知道了,您可是要挨罚的。” 老夫人和侯夫人最是讲究家中姐妹和睦,年轻姑娘们私底下怎么斗嘴都不打紧,可要是传出去不好听的,最后指定是出口之人受罚。 玉青霜心直口快,为此明里暗里吃了好几次亏,可到底是还没长记性。 玉青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心不在焉地打开盒子摩挲着琉璃灯盏的边缘,突然说:“你说玉青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冬黛笑得一脸无奈。 “您这话就是在为难奴婢了。” “奴婢与大姑娘素未谋面,怎会知晓大姑娘的性情?” 她说着小心地看了一眼玉青霜的脸色,见她没有要动怒的意思,斟酌片刻才轻轻说:“不过夫人和老太太都很重视大姑娘,侯爷亦是如此,论亲疏远近,大姑娘都是您嫡亲的姐姐,比二房三房的姑娘都多一分亲近,想来也不该是难相处的。” 玉青霜听完扯着嘴角啧了一声,指尖从琉璃灯盏的边缘滑过,幽幽道:“岁数占长又如何?本姑娘可不见得就会让着她。” “不惹是生非招惹到本姑娘头上就罢了,我也懒得搭理她,可她要是不识趣跟玉雅兰似的上赶着找不痛快,我也定要让她好看!” 第285章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玉青霜和玉雅兰在小路上的争执看似寻常,可却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侯府上下。 松柏院,老夫人听完吴嬷嬷的话,转动佛珠的手指无声微顿,闭着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夹杂着寒意的冷笑。 吴嬷嬷拿着个银挑子轻轻搅动香炉里燃了大半的香料末子,注意到老夫人的脸色不太好,不由得低声说:“雅兰小姐虽是三房嫡女,气度心胸却还是差了些,到底是年纪小了,难免会有些争强的缘故。” 老夫人闻声露出个微妙的表情,淡淡道:“再有几个月就要出嫁的人,马上就要为人妇当家做主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拿年纪小来说事儿了。”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玉家二爷和三爷都是庶出之子,这两房的姑娘家自然比不得玉青霜尊贵。 可过去那么多年,老夫人自认不曾亏待过这些孙女儿,与寻常公爵侯府中森严到近乎苛刻的嫡庶之差相较,定北侯府的嫡庶差距甚至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否则也不会给了玉雅兰这种敢当着玉青霜的面挑拨的胆气。 但是老夫人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毫无差别地平视而论,最后竟成了养虎为患,最后养出了这么一堆不知好歹还会张嘴咬人的玩意儿。 说不心寒,当真是假的。 吴嬷嬷怕老夫人为此吃心,顿了顿低声劝:“老太太何必在意这些?” “清霜小姐年纪虽小,可心中自有沟壑,自来都是个大气量有主意的,如此浅显的挑拨之道,是不会入得她耳的。” 玉青霜但凡是个容易偏听偏信会被人带歪的,早就被人拐带着失了本性了。 等不到今日。 老夫人听完低低地叹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圆润的佛珠,说:“青霜喜欢小厨房做的金银丝团子,一会儿你让人做了给她送过去,另外跟她说,让她以后隔一日就来松柏院找我说话。” 玉雅兰不是挑拨她偏心吗? 那她还真要让人好生睁大眼瞧着,她一旦偏心起来,可以偏袒到什么程度。 吴嬷嬷略顿一瞬就猜到了老夫人的用意,撑不住笑着点头说好。 她说:“侯爷忙于公务,无心打理内宅之事,侯夫人又是个耳根子软过于心善的,这些年府上嫡不嫡庶不庶的,的确是有些乱了规矩。” “您若是能狠下心来把该有的嫡庶规矩都立起来,对咱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而言都是好事儿。” 玉青时为嫡为长。 玉青霜虽是次女,亦是占据了大房嫡出的尊贵。 她们二人本就该高高站于府上众多姑娘之上的,总被人有意无意地忘了试图跟她们并肩算什么回事儿? 这样的话吴嬷嬷多年前就试着提过,可那会儿老夫人一心只想着家中和睦就好,就算是知道了什么,也总装作毫无所察的样子就糊弄过了。 如今玉青时马上就要回来了,立一立规矩不是坏事儿。 老夫人闭着眼说:“你说的在理。” “青霜虽是不屑自持身份压人,可她在府上千娇万宠地长大,骨子里就有不低人一等的傲气,纵然是被人找了麻烦,她也不会吃亏,可迟迟不一样。” 玉青时自小流落在外,不管是底气还是手段心计,只怕都比不得这二房三房的一个庶出之女。 万一等她回来时府上还是这般乱象,她岂不是受了欺负都无处可说? 堂堂长房嫡长女,绝无任人打压的道理。 老夫人扶着吴嬷嬷的手从蒲团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被香火烟雾笼罩的佛像上了三炷香,淡声说:“我还活着没死呢,这家里就轮不到别人来做主。” “我得帮我孙女儿把挡路的先扫平了。” 松柏院中的对话无人可知。 知道了玉雅兰挑拨玉青霜的话,二夫人面无表情地掀起嘴角吐出了两个字。 “蠢货。” 二房嫡女玉雅莉坐在小凳上正在分丝线,听到二夫人的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慢悠悠地说:“玉雅兰太心急了。” 二房和三房的地位再尊崇,那也是取决于家主侯爷和老夫人的意思。 偏生这二位都对玉青时极为重视,恨不得把心尖上的肉都剜出来给玉青时好生捧着,生怕这位在外流落多年的嫡长女会受半点委屈。 侯夫人虽是占了嫡母的名头,却过分软弱担不起半点事儿,这种时候上赶着去找玉青时的不痛快,跟在老夫人和侯爷的痛脚上来回横踩有什么区别? 但凡玉雅兰再聪明些,她就该知道这种时候,挑拨远不如讨好来的效果好。 毕竟若是能装出一副接纳包容玉青时的样子,说不定还能得个大度容人的好名声。 招惹到玉青时的眼前去,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二夫人听到她这么说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用力摁了摁炸痛的眉心,说:“你能看透就好。” “这段时间你别去招惹大房的人,有时间的话不如在房里做做针线活儿,再等等看。” 玉雅莉不以为意地唔了一声,不屑道:“娘,我又不是玉雅兰那样的蠢货,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做。” “再者说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玉青时回来以后与咱们二房肯定是最亲近的,拿捏着她做筏子,迟早能搅和得大房乱成一团自顾不暇,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听出她话中的信誓旦旦,二夫人言不由衷地挤出一抹笑,心头的不安却在逐步扩大。 庄子上的那个人是徐家费尽了心力寻来的,自然与二房亲近。 甚至还能为她所用,成为她手中一把撕裂大房的尖刀。 她之前丝毫不怀疑这步棋的高明,可现在安排好的棋子久久未能入门,大房的动向成谜难以揣测,种种看似寻常的风吹草动轻易就能勾起她深藏在心底的恐慌。 她难忍焦灼地捏紧手中帕子,说:“你先回自己的院子里去,顺便把徐成家的给我叫来。” 话刚说完,玉二爷就回来了。 玉雅莉也不多问,匆匆把手里分了一半的丝线捋了捋,站起来笑吟吟地对着玉二爷福身行礼:“爹,您回来了。” 玉二爷站定舒展双臂让人帮着自己把外衣解下来,闻声点点头:“要回去了?” 玉雅莉笑道:“女儿就不打扰爹娘说话了。” 站在门外的丫鬟婆子跟着玉雅莉走远,二夫人亲自接过玉二爷解下来的衣裳挂好,摆手示意屋内的人都退出去,给玉二爷倒了一杯茶才说:“二爷,庄子上的那个人有消息了吗?” 玉二爷捏着眉心摇头,眼里有些不明显的烦躁。 “没有。” 二夫人闻言有些急了,却不得不强忍着不安说:“会不会是走漏风声了?” 玉二爷想也不想就说:“不会。” 找人的是精心挑选的心腹,接触到此事的人都处理干净了,全程行事隐蔽且没留下任何会惹人怀疑的痕迹,不可能被察觉。 二夫人听完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奇怪道:“既然处处妥当,那为何大嫂和侯爷至今都没说要把人接回来?” 迟则恐会生变。 这人一直不明不白地在庄子上住着,怎么想都让人极为不安。 玉二爷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默了片刻说:“大哥奉皇命外出公干,这段时间都不在府上,你想法子从大嫂那里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探出点儿消息。” “能打听到就打听,不能打听就算了,别让人察觉出你刻意。” “这事儿不能着急。” 二夫人心神不安地嗯了一声,捏着手指说:“只能是这样了。” 把人都弄来了,弄不清形势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如此局势,只能静观其变。 第286章 爹,对不起 定北侯府上方看不见的阴云不断密集的同时,据说奉皇命外出公干的定北侯也终于在疾驰半个月后与接到玉青时的队伍成功汇合。 在见到玉青时之前,定北侯在心里预想了无数种父女相见的场景,他为自己设想到的画面手足无措到深夜难眠,感受到了多年不曾有过的惶然和紧张。 但饶是见多识广看多了大场面的定北侯也着实没想到,玉青时见到自己时的反应会那么平淡。 平淡到他甚至不太好意思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激动。 日夜赶路的定北侯身上没半点威风凛凛的侯爷气势,虽是高坐在马背上,但是站在地上的玉青时抬头时似乎更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四目相对,定北侯悻悻之下手忙脚乱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过度的紧张导致手脚僵硬,多年来早已融入骨髓的动作都多了不少说不出的生硬,还差点没缰绳绊了个大马趴。 最后那点儿为人父的体面彻底没了。 定北侯红着耳朵破罐子破摔,呐呐地看着玉青时不起半点波澜的双眼,喉头里仿佛是堵了一坨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着,反复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玉安信中说的不错。 玉青时跟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只漏着夜色看了一眼,定北侯心里就凭空生出一种莫名的笃定。 这就是他的血肉。 眼前的人就是他寻了多年的女儿。 只是比起玉青时母亲流露于眉眼间的温柔,她更显冷清凛然。 光是站在那里,还未能言语,就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清冷之感。 定北侯的视线来来回回地在玉青时的身上不断打转,在头脑极度空白的促使下,突然说:“我是你父亲。” 前世今生两辈子,初见时听到的都是同一句话。 玉青时怔然之下眼里闪烁起一点碎裂的星光,低着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定北侯纵横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生死间历练出来的煞气无声自威,又常年肃着脸不苟言笑,周身散发出的都是骇人的凌厉。 硬邦邦地说这话时,更是给人一种胆战心惊的恍惚感,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上辈子玉青时是在侯府的大厅中听到的这句话。 冷不丁的被这么一吓,心里当即就怯了几分,不敢跟自己这个看起来哪儿都冷硬又不近人情的亲爹亲近。 后来又被二夫人明里暗里地暗示了无数遍,无意间加深了定北侯因侯夫人所生子女不喜自己的错误印象,一味地跟二房的人来往亲近,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二夫人手中的一把刀。 可如今看来,面山崩而不变色的定北侯说话时手都在抖,呼吸都为此轻了很多,这句话表达的意思怎会是不喜? 猛地听到玉青时笑了,浑身都绷紧了的定北侯更是无措。 他罕见的茫然,急促吸了几口气,看到玉青时身上连个披风都没有,赶紧把自己肩上不知染了多少尘的黑色披风解下来,一股脑盖在玉青时消瘦的肩上,哑着声音说:“夜里风凉,怎么不多穿点儿就出来了?” “是不是跟着伺候你的人不尽心?还是睡的地方不安稳?” “饿不饿?要不我去给你打只兔子来烤肉吃?” 说完他又像是觉得不妥,摇头自己否认了自己,搓着手说:“姑娘家可能不太喜欢油腻的,我还给你带了不少点心,都……” 他着急转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没有马车,只有几匹正在尥蹶子打喷嚏的马。 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玉青时,他舍弃了侯夫人准备了一夜的马车,打马疾驰了数个日夜,装满了各色吃食的马车还在后头亡命追赶,可就算是怎么加紧,也比不得快马加鞭的速度,怎么也还要几日才能到。 刚说出口的点心不见踪影。 这荒郊野外深更半夜的,也没个能找得到买的地方。 着急想跟玉青时展现为父体贴的定北侯四下看看,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 玉青时眼睁睁地看着在外英明神武的定北侯尴尬得说不出话,一张努力做出严肃之色的脸上满是来回交错的姹紫嫣红,勉强压下去的笑声再度倾泻而出。 她弯着眼说:“穿得挺厚的不觉得冷,这里没什么可歇脚的客栈,但是搭的帐子宽抗风,地上铺了很厚的褥子,没有不舒服。” “还有,我不饿,油腻的也吃,现在也不想吃甜的。” 她不紧不慢的回答声缓解了定北侯无处可说的尴尬,就连空气中弥漫的紧绷局促都瞬间消散了许多。 定北侯无助地捏了捏粗糙的手指,哑着嗓子轻轻地叫了一声:“迟迟。” 玉青时本能的抬头:“嗯?” 定北侯的眼突然就红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哑得难以分辨:“爹过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你生不生爹的气?” 看到这个在外无所不能的高大男人两眼赤红地问自己生不生气,玉青时一直都很镇定的表情毫无征兆的就出现了一抹皲裂。 麻木了许久的心突然就开始一阵接着一阵的抽痛。 妄自多活了一世,她前世当真是瞎了眼盲了心吗? 她咬着唇呼出一口能把心口烫皱的气,摇摇头说:“不气。” “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奶奶和娘都很照顾我,顺风顺水地长大了,没什么可气恼的。” 她说着歪头看着险些落泪的定北侯轻轻一笑,说:“再者说,您这不是来了吗?” 虽是迟了,可该来的还是到了。 多年苦心不曾被辜负。 数十年的坚持终见回响。 重来一次,她不会再似前世那般被人欺瞒戏耍,不会再忽略这些曾经被自己刻意遗忘忽略的东西。 前世是她辜负了这一番用心,如今戴罪之身重活,多的她都不愿去想,可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过往留下的阴霾痕迹挥散,把那些费尽心机搅和得家宅不宁的蛆虫逐杀殆尽。 她会用命去护着自己曾辜负过的人。 让以心待过自己的人,都好好地活着。 活着去看着世间的万般锦绣,活着去享本该属于他们的无数安乐。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和该做的是什么,所以再往前走的每一步,都甘之如饴,绝不后悔。 玉青时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翻涌的无数阴沉晦涩,动作不太自然地拉了拉身上宽大许多的披风,说:“我听玉安说,应当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汴京,您怎么来了?” 苦于不知怎么开口的定北侯听到这话如蒙大赦,掩饰似的抬起手在发烫的眼角用力搓了搓,哑声说:“是还有一段路,但是我最近没什么事儿,就想着提前来接你,省得你在路上不适应。” 他说完不动声色地转了个方向,站在风口的位置帮玉青时挡住了迎面的凉风,极力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和善又温和,说:“玉安这一路上可都把你照顾好了?” “我听他说老太太和两个小娃娃也跟着你一起回来了,老太太的身子骨还好吗?两个小的能撑得住赶路吗?” 定北侯看似轻松,可每说一句话,都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和骨头都在跟自己较劲儿,绞得他心口生闷哪儿哪儿都带着粉身碎骨般的难受。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他都没能看上一眼。 等他从鬼门关上闯过,万事太平之时,他却把她弄丢了。 本该与他最亲近的孩子如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但是他怕吓着她,不敢贸然靠近。 只能是绞尽脑汁地去想能说的话,在夜色的掩护下自我折磨似的看着眼前平静的脸,去幻想无数个自己错过的时刻。 玉青时原本最是敏锐,可此时却像是没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似的,慢条斯理地捡起定北侯扔出来的话头,轻描淡写地往下说。 她说自己是在秦家村长大的,膝下有个顽皮但很懂事的弟弟,还有一个乖巧勤快的妹妹。 早逝的爹娘和年迈的奶奶都是善心人,从小到大待她很好,在村子里过得也很不错。 村子里的家长里短,田间地头的风吹云散,在言语的描述下是很苍白无力的。 但是就是这么偶然从言语间透出的点点时光,却足以让定北侯从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他的女儿遇上了好心人。 小丫头在他看不到的日子里,被人照顾得很好。 阴差阳错之下她没能能享受到本属于自己的安逸,但是在那个衣不果腹的农家小院中,照顾她的人已经竭尽全力给了她最好的。 玉青时说起那段生活时语气安然沉静,她是满足的。 定北侯情不自禁地伸手在玉青时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喉咙发堵地说:“芸娘曾是你娘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她把你照顾得很好,你娘泉下有知,想来也是心安的。” “看到你如今这模样,你娘放心,我也放心。” 听出他强行压制下去的哽咽,玉青时眼角微红,任由着他毫无轻重地把自己的头发揉乱,说:“时辰不早了,您要不先去歇会儿?” 春草是跟她同睡一个帐子的,出来的时候小丫头就醒了,等了这么久还不见她回去,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找出来了。 定北侯僵硬地收回自己的手,笑着用力点头。 “好。” “爹爹送你回帐子歇着,等你睡醒了,我去给你打兔子来烤肉吃。” 玉青时不知道他对烤兔子的执念到底从何而来,笑了笑倒是也没推辞,指了个方向让两只眼红得跟兔子一样的定北侯送自己到帐子门口。 进去后,果不其然对上了春草满是疑惑的双眼。 玉青时含笑在嘴边竖起了食指,示意春草别出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帐子里的烛吹灭,拉过软乎乎的被子把春草裹好,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说:“睡吧。” 春草眼珠骨碌转了转,意识到玉青时此时可能不太想说话,吸了吸鼻子往她怀里一窝,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玉青时睁眼看着头顶黑漆漆的帐顶,掐着掌心逼着自己生硬地咽下到了嘴边的呜咽。 她泛着青白的嘴唇剧烈颤抖,转头望着定北侯送自己来的方向,无声低喃:爹,对不起…… 第287章 你是谁? 看似平静的玉青时回到无人之处陷入彻底的崩溃。 早已绷不住的定北侯在外也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苦闷和激动,捂着脸粗哑地吼出了声。 怕吵着玉青时休息,他特意选了个无人的地方蹲着,低吼声出,随即而来的就是再难控制的心痛和狂喜。 他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他的孩子好好的,一直都好好的…… 跟随而来的玉安不敢贸然靠近,站在很远的地方默默叹气。 等情绪失控的定北侯稍微冷静些了,他故意踢了踢脚下的石头,等定北侯从河里捧着水洗了一把脸才慢慢靠近。 定北侯瘫坐在乱石嶙峋的石滩上,头也不回地说:“跟我说说你们找到迟迟以后的事儿。” “不管大小,你知道的事无巨细全部都说。” 玉安早就猜到他会问什么,开口时也不费劲儿。 从找到玉青时的小镇上说起,再到现在。 说完他难掩感慨地说:“秦家老太太身子骨不太好,可是很明事理,性子温和,跟大小姐的感情很好,这一路上也都是大小姐亲自负责照料,只要是跟秦老太太有关的事儿,不论大小大小姐都从不假手于人。” “秦元宝六岁了,是秦老太太的亲孙子,年纪不大但是也很懂事儿乖巧,春草不是秦家亲生的孩子,是老太太和大小姐从外头捡回来养的孙女儿,也是个懂事儿听话的。” “秦家的家境不太好,但是两个孩子都很亲咱家的大小姐,一开始怕咱们是去抢了大小姐走的,两个孩子还着实闹了一场,把咱们的人手上啃了好大几个口子,差点就要跟我们拼命。” 但凡去的人真是要对玉青时不利,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只怕是都是要以命相搏绝不让步。 这家人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对玉青时却是贴心贴肺,当真是费了心的。 玉安回想着先前之景,面上唏嘘感慨更甚,轻声说:“大小姐性子清冷,除了跟秦老太太和两个孩子,平日里跟我们从不多话,听秦老太太说,大小姐自小就是这么副不愿意多话的性子,今日能跟您说那么久,挺让人意外的。” 定北侯一颗慈父的心再度被这话扎了一下,红着眼瓮声瓮气地说:“本侯的女儿,自然是跟本侯亲近的。” 说完他顿了顿,话锋突转。 “秦家既然是在秦家村扎根立户,为何你们是在向林镇寻到的人?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玉安闻声眸光突凛,沉沉道:“徐伟的人拿着画像去大肆搜寻大小姐的下落,还有人试图潜入秦家村下杀手,大小姐察觉到不对劲,连夜带着家中老小举家而迁搬到了向林镇,这才避开了徐家的人。” 玉安竭力把自己查到的内容说得轻描淡写,可话说完,定北侯还是忍无可忍地捏碎了掌中的石头。 徐家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把活着的玉青时找回去。 他们处心积虑想要的,是玉青时的命。 把真的玉青时弄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再寻一个假的受徐家支配的回去占据玉青时的位置。 好一招偷天换日,徐家蓄谋如此,谁能信他们没有目的? 玉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他说:“徐伟的死也很蹊跷,只是隔日久远,不太好深查,仓促间也没查到更多的线索,不过大小姐在向林镇时,遇上了欧阳华。” 定北侯听到欧阳华三个字的瞬间就眯起了眼,他狐疑地眯起了眼。 “欧阳华怎会知道迟迟在向林镇?” 过去的数十年间,不单是定北侯府在找玉青时,多年前与定北侯夫妇关系好的故友们,也大多都在帮着暗中找寻。 欧阳华也是如此。 不过欧阳华不是定北侯的故友,欧阳华是曾经想跟定北侯争夫人的混账。 两人互有施恩,但是一直都互相不对付。 从年轻气盛时到现在,始终如此。 捕捉到定北侯字里行间不明显的煞气,玉安满脸无奈,低声说:“欧阳先生一直在外找寻大小姐的下落,徐伟派人散出画像大肆搜寻时,消息走漏到出去,欧阳先生是顺着徐伟不小心露出的马脚找过来的。” “其实多亏了欧阳先生及时赶到,否则秦老太太的病只怕是不好控制。” 秦老太太对玉青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欧阳华帮着治好了老太太的病,在玉青时眼中就是恩人。 在先后地位上而言,不得不说,欧阳华走在了定北侯的前头。 意识到这一点,定北侯略略有些不满。 他皱眉道:“那欧阳华呢?” “他也在队伍里?” 玉安摇头,说:“没有。” “欧阳先生说不想跟您碰面,提前两天走了另外一条路,他说在秦老太太的病彻底控制住之前,他不会离开汴京。” 定北侯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来说:“有弓箭吗?” 玉安满脸不解:“大晚上的,您拿弓箭做什么?” 定北侯一搓脸上的水珠,掷地有声地说:“我去给我闺女打兔子!” 玉安…… 深更半夜的,兔子都该睡了,何必呢? 玉安跟着照顾了玉青时一道,总结出了不少关于玉青时生活上的小规律,他发自内心地觉得,玉青时不见得会喜欢明日一大早就吃烤兔子。 但是定北侯满腔慈父心怀无处喧泄,哪怕是疾驰赶路多日的辛苦也不能让他放弃这个一点儿也不聪明的念头。 他非要大晚上的去窜林子。 谁也拦不住。 玉安实在无法,只能是带着几个身手好的,牵马背弓跟着斗志盎然的定北侯摸着黑进了老树林。 次日一大早,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定北侯就两眼放光地拎着昨夜的战利品冲去了河边。 剥皮开膛洗兔子,全程不肯让人插手。 什么都要自己亲自做。 驻扎在平整开阔地的人逐渐起来,昨晚早早就睡下的元宝揉着眼睛跑出来,看到没什么形象蹲在河边洗兔子洗得稀里哗啦的定北侯,满眼疑惑。 他脑瓜子聪明。 记性也好。 这么长时间过去,这里的人他都记清楚了。 蹲着的这个从来没见过。 元宝简单粗暴地把这个不认识突然出现的人划入了可能会跟自己抢姐姐的恶人范围内,小胖脸上满满当当的都是警惕。 他背着手走过去,试探地探了探头,说:“你是谁?” 定北侯转头意外地看着这个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儿,转念间猜到元宝的身份,难得起了玩儿心,勾唇道:“你猜猜?” 第288章 这一定是个恶人 在见到本人之前,定北侯已经从玉安的嘴里听说了不少关于元宝和春草的事儿。 他很少发自内心地敬服什么人,可对非亲非故却养大了玉青时的秦家,心里却存着难以磨灭的谢意和感激。 故而常年不苟言笑的定北侯难得脸上堆满了笑,试着用最笨拙且不熟练的方法去哄小娃娃开心。 然而他可能实在是不擅长流露心里的友好,以至于笑起来的时候非但没让元宝感受到来自长辈的温和,甚至五官看起来还有一丝丝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狰狞和扭曲。 元宝只看了一眼,小胖脸上的警惕立马就更浓了。 他觉得,这个满脸大胡子还冲着自己龇牙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再一看定北侯手上没来得及洗干净的血迹,他更是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 这还是个喜杀戮的坏人。 定北侯刚咧嘴笑了下,剩下的话就全被元宝下意识后退的动作堵在了喉咙里。 四目相对。 定北侯有点说不出的尴尬,他闪躲似的把染着兔子血的手伸到河水里胡乱涮了涮,甩着手上的水珠说:“喜欢吃肉吗?” “我一会儿给你烤兔子肉吃好不好?” 元宝眯着眼上下打量他,绷着小脸说:“不吃。” 姐姐说的,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贪嘴就会被拍花子的人拐走。 元宝耿直的拒绝,让定北侯再度一哽,低头再对上元宝直白又嫌弃的眼神,表情空白彻底无言以对。 到底应该怎么跟孩子套近乎? 小河边的尴尬上升到令定北侯单方面窒息的极致,正当他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开口时,春草突然红着眼从玉青时住的帐子里冲了出来。 她着急得浑身都在抖,慌不择路地冲过去抓住了最熟悉的玉安,带着哭腔说:“姐姐生病了!” “我叫不醒姐姐!” 玉安一听这话心里咯噔就是一响。 可不等他有所反应,刚刚还在河边专心洗刷兔子的定北侯脚底一轻就闪身跃了过来。 “迟迟怎么了?” 春草不认识他,闻声的第一反应就是往后退。 眼里的警惕跟元宝刚刚的如出一辙,让定北侯看了就觉得心塞。 他实在是等不及春草答话,索性转身大步就朝着帐子里走,可手还没掀帘子,眼前就多了一个挡路的小丫头。 春草苍白着脸张开双臂挡在他的前面,瞪圆了双眼恶狠狠地说:“姐姐的帐子你不许进去!” 在大户人家男女七岁不同席。 在农户人家大多不讲究这样的琐碎规矩,可该懂的春草早就懂了。 玉青时是个姑娘家,她住的地方,是绝对不能被男子进入的。 特别是她现在还昏睡着没醒,让男人进去了还得了? 春草像个发狠的小狼崽似的挡着不动,后知后觉慢了半拍的元宝也急吼吼地撒丫子冲了过来。 一高一矮两个小娃娃,并肩挡在帐子门前,尽管嘴上没多说话,可明摆着就是不让人进去。 但凡有人敢硬闯,说不定今日被咬的人就会变成定北侯本人。 玉安被眼前接连的变故震得顿了顿,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有些好笑,连忙跑过去说:“春草,元宝。” “这是你姐姐的亲爹爹,不是恶人。” 春草咬着牙关没动。 元宝眯着眼上下扫了急得头上冒汗的定北侯一眼,说:“你说他是他就是?” “我姐姐承认了吗?” “我们只听我姐姐的!不然谁说的我们都不信!” 小娃娃脆生生的话声过分笃定,玉安哑然一瞬,深吸一口气苦口婆心地说:“那这事儿先不急。” “春草,你刚刚说姐姐怎么了?” 说起正事儿,春草出脑门上立马就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秦老太禁不起路途奔波,还睡着没起。 她怕声音大了惊着老太太,声音压得很低,语速飞快地说:“姐姐昨晚上睡得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凉,今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就发现她的额头很烫,像是发了热,我刚刚试着叫了一下,姐姐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也没醒。” “我瞧着像是受凉生病了,玉侍卫,你能帮忙找个大夫来给姐姐看看吗?” 玉安一听脸色瞬间就变了一个色儿。 侯爷昨晚刚到,今早上大小姐就病倒了。 这还得了? 随行的队伍里专门带着两个大夫,玉安都顾不得跟定北侯多解释,拔腿就去把最近的一个抓着扛了过来。 大夫到了帐子前,是春草亲自带着进去的。 小姑娘警惕心很强。 掩着大夫进去的同时不等外头的人多看一眼,马上就把帘子放了下来,元宝也跟着溜了进去。 刚抬起脚走了一步的定北侯见状,只能是强行憋着又把脚收回来。 玉安怕他会迁怒这两个孩子,踌躇了片刻低声说:“侯爷,这两个孩子跟大小姐算得上是相依为命的,一直都很护着大小姐,您……” 定北侯抬起手打断他的话,低叹道:“这是值得高兴的好事儿。” 玉青时前十几年过得实在不容易,有这样掏心挖肺待她好的人,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痴心妄想的幸运。 起码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替他心疼了。 他的迟丫头有人疼。 捕捉到他字里行间不明显的颤抖,玉安说不出什么滋味地叹了一口气,面上多了一抹散不开的愧疚:“大小姐的身子一向都好,接连赶了数月的路,一直都没出差池,昨晚大约是帐子没搭好漏了风,这才……” 定北侯忍着心焦扯着嘴角笑了下,摆手说:“别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过,等大夫出来了再说。” 等待的时间不长。 但是却分外难熬。 定北侯的手数次抬起又数次落下,隔着一道帘子怎么都没找到落下的实处。 陈大夫早年间是跟着定北侯上沙场的行军大夫。 之前是受了定北侯所托,为防路上玉青时会有不适,特地跟着玉安走了一趟去接玉青时回来。 谁知一路上有欧阳华在侧照看着,他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今日冷不丁被抓过来,原以为就是受凉后的不适,可把完脉后神色却异常凝重。 他魂不守舍地走出来看到杵在眼前的定北侯,惊得往后蹦了一小步,手里拎着的药箱险些都没能拿住。 “侯爷您站在这儿干什么啊?我……” 定北侯烦躁地啧了一声,说:“废话少说。” “迟迟怎么了?” 第289章 谢谢你们让她有人疼 陈大夫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挣扎半晌,满是不确定地说:“看体征是不慎受凉,再加上情绪起伏过大引起的不适高热,不算严重,只要开了泄热清火的药吃了没两日就可大好,但是……” 他回想着自己把脉时的情形,愁得不行地抓着自己的胡子用力扯了扯,在定北侯恨不得杀人的目光中为难道:“大小姐的脉象很奇怪,我说不准是为什么。” “说不准?” 定北侯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沉声道:“你看不出来哪儿不对?” 陈大夫坦诚地摇头,说:“我只能察觉到不太对劲,可到底是哪儿不对,我说不好。” “不过大小姐现在的病倒是不用担心,吃两剂药下去就没事儿了,脉象具体古怪在何处,只怕是要等回汴京后请名医来看了。” 陈大夫自己就是盛名在外的圣手,他都说不准的事儿,哪怕是到了汴京,能断定自己诊得出问题的人肯定也是屈指可数。 许是察觉到定北侯的为难,陈大夫摸着被揪疼了的下巴说:“欧阳先生与大小姐熟识,我都能察觉到的问题,欧阳先生肯定也知道,侯爷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找机会与欧阳先生碰上一面问问详情。” 若无要紧的事儿,定北侯连欧阳华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不过事关玉青时的身子,他当即就想也不想地说:“欧阳华前两日才跟你们分道而行的?” 玉安点头。 “对。” “不过欧阳先生说他自己会择道回汴京,没说他会走哪条道,只说到了汴京后会自去寻大小姐说话。” 显而易见,不光是定北侯不想见他。 欧阳华也不是很想搭理定北侯。 定北侯神情晦涩,一脸复杂地搓了搓脸,哑声问:“你既然是察觉到脉象有古怪,可能猜到这古怪有何影响?对迟迟的身子有什么不利?” 陈大夫面无表情地摇头。 “侯爷,我猜不到。” 定北侯无力地张了张嘴,叉着腰甩了甩手。 “行,我知道了,你去开方子熬药。” “玉安,传令下去原地休整,在大小姐病愈之前就在此地休息,另外让人去给欧阳华传个消息,就说我有事儿求他。” 定北侯又傲又横,又身居高位。 只怕这辈子都没对人说过求这个字,此时脱口而出却自然得仿佛是吃饭喝水。 玉安怔了怔连忙低头应是,匆匆拔腿去了。 帐子里,春草和元宝不知正在说什么,声音低低的外头也听不真切。 不一会儿,元宝就肃着小脸跑了出来,去问相处熟了的侍卫要了一壶烈酒,又拿了些柔软的帕子跑了进去。 等春草在帐子里用酒给玉青时擦拭的时候,他又蹬蹬蹬地跑出来去问烧火做饭的人要干净的热水,装了半盆子端着回来。 定北侯虽是亲爹,可玉青时到底是大了。 一个已经长到能出嫁的姑娘家,他就算是亲爹也不能贸然闯进去,只能眼巴巴地在帐子前的空地上守着。 见元宝端着热水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他低叹一声走过去接了水盆,帮着端到帐子前,背对着里头反手把帘子掀起一个足以让元宝进去的缝,低声说:“快进去看看你姐姐。” 元宝把平平稳稳放在地上的水盆双手抱起来,仰着脖子看了他一眼,一板一眼地说:“谢谢。” 定北侯没想到不久前还冲着自己龇牙的小家伙能说这话,愣了下不由得失笑出声。 “不客气。” 若论说谢,也当是他谢谢这两个小家伙。 元宝体会不到他心中翻涌迭起的复杂,把热水送进去以后也没耽搁多久,想着老太太估计是要起了,又连忙弓着腰进了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帐子。 春草说了,秦老太起来要是听人说玉青时病了,肯定要着急。 让他先去跟老太太解释解释,就说玉青时只是受了些凉不严重,先把老太太的心宽慰好,省得老太太一味地上火。 春草叮嘱得认真,元宝也把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 一刻钟后他扶着面上隐有着急的秦老太走出来,嘴里还说:“奶奶,大夫说姐姐没事儿,只要喝了药就能好了,你可千万不能着急啊,欧阳大夫走之前可是强调了好多遍的,你要想活一百二十岁就得宽心养着,千万不能着急上火,不然很有可能就只有一百一十八了,平白少了两岁多不划算啊!” 秦老太忧心着玉青时的病,脸上原有沉色。 可一听他这混不吝的话,立马就被逗得破了功。 老太太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元宝的脑袋,没好气道:“小孩子家家的胡说八道。” “要扶就好生扶着我走路,别走一步退两步的耽搁我迈步子。” “不用你扶我都已经走到了,你再扶我一会儿,到中午也不晓得能不能到。” 老太太自己就能走得健步如飞,要不是元宝非要扶着她拉后腿,的确是已经到了。 元宝一点儿也没有耽搁事儿的自觉,摸着被揉的地方还咧嘴露出个大大的笑,摇头晃脑地继续牵着老太太往前走。 祖孙俩朝着这边走的时候,定北侯正一手拿锤子一手拿毡子蹲在帐子边上敲木楔子,他亲手在玉青时住的帐子外头又多搭了一层厚厚的毛皮毯子。 帐子原本就搭得厚实,再这么多糊一层,当真是一丝风都再也透不进去了。 秦老太跟元宝走到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蹲着挥锤子的大汉就是玉青时多年不曾谋面的亲爹。 看到又加了一层的帐子,老太太很客气地对着他笑了笑,低头说:“有劳费心了。” 定北侯见状站了起来,不太自然地笑了下,说:“应当的。” “迟迟就在里边,老太太进去看看吧。” 秦老太哎了一声,连忙进了帐子。 春草刚把玉青时头上的帕子拿下来,看到老太太笑着站起来,让出了一个能坐的地方,把教元宝的话再说了一遍。 “奶奶,大夫已经去熬药了,说姐姐就是太累了才会这样,一会儿吃了药就没事儿了。” 春草怕她担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多几分轻快。 可玉青时的情形瞧着却没那么好。 软塌上躺着的玉青时双目紧闭,眉头锁得紧紧的,就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可挣脱的噩梦一般,巴掌大的小脸上遍布的满是冷岑岑的冷汗。 秦老太一看就心疼得心口发皱,挽了袖子抓起一快干净的帕子在她的额头上擦了擦:“好端端,怎么突然就病了?” 春草自责地低下了头,小声说:“奶奶你别着急,是我没照顾好姐姐,我……” “胡说。” 秦老太无奈地横了她一眼,说:“小娃娃家的,不许跟元宝学了张嘴就胡说。” “人吃五谷杂粮,哪儿有不生病的?老一辈的人都说病好一场万邪倒,常年体健的人偶尔病一场,把体内的虚发出来也不是坏事儿。” “你姐姐话少,什么事儿都堆在心里,长年累月的这么压着,难得好好睡一觉,你可别说这样的话来惹她生气。” 春草摸着鼻子不吭声了。 元宝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玉青时凉丝丝的手,被冰得吸了一口凉气,打着激灵双手拢住玉青时的手轻轻搓了搓,怕吵着玉青时的好梦似的,声音小小地说:“奶奶,姐姐吃药会怕苦吗?” 秦老太笑着叹了一声,说:“你姐姐再厉害也只是个小姑娘,吃药哪儿不怕苦的?” 不管是遇上什么事儿,玉青时都表现得游刃有余,可在秦老太的心里,她还是个孩子呢。 元宝想到苦药汁子的味儿就不住皱眉,听到这话顿时就坐不住了,抓起被子一角把玉青时的手放进去捂好,转身迈着小短腿又跑了出去。 秦老太只听到一声响抬头就不见了人,满眼茫然。 “这是赶着做什么去?” 蹲在地上拧帕子的春草表情空白地摇头。 “不知道呢。” 元宝年纪小,又黏糊人,夜里都是跟着秦老太一起歇。 他跑回去找到自己的小包袱,从里头一个被折得四四方方的油纸包,双手捧着又跑回去。 定北侯刚把帐子四周都添补好,正张罗着让人给秦家祖孙送吃的,见元宝捧着个东西跑得险些摔了,伸手一把将人拎了起来,禁不住有些好笑。 “你跑什么呢?” 元宝惊魂未定地瞪了瞪眼,小大人似的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歪了歪脑袋,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姐姐吃药怕苦,我拿我藏着的糖去哄哄她。” 玉青时和秦老太并不限制春草和元宝的吃食。 可元宝和春草前后都在换牙,怕多吃了甜的会坏牙,哪怕是手中富裕,也不会多买。 他手里这一小包,都是从牙齿缝里省下来藏着的。 定北侯低头看着他手里不大的油纸包,喉头猛地一哽,轻轻地把他放在地上,蹲下身看着眼前小娃娃澄澈的双眼,眼眶控制不住地发涩。 他沙哑道:“谢谢。” 谢谢你们愿意把我的孩子当成宝。 谢谢你们一直都让她有人疼…… 真的…… 非常感谢。 第290章 他们真的会待你好吗? 如陈大夫所言,玉青时的风寒之症并不严重。 被秦老太和春草喂了一碗药,又捂着被子睡了半天,发了汗没多久就醒了。 见她睁开眼还一脸恍惚没怎么回神的样子,秦老太头疼地在她凉涔涔的脑门上戳了下,教训道:“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念叨,说夜里凉了寒气重,让你记得多穿件衣裳,没事儿尽量少吹风,晚上也盖得厚实些,我说的时候你答应得挺好,怎么到了做的时候就掉链子?” “你看看你,本来身上就没二两肉,这么折腾一圈下来下巴都尖得能戳胸口了,来一阵稍微大点儿的风,我都怕把你吹走了。” 秦老太故作严肃地板着脸训斥,落在玉青时小脸上的目光却是不加掩饰的心疼。 近一年来玉青时真的是瘦太多了。 虽说姑娘家苗条些好看,可也不能苗条成一个骨架子啊。 玉青时脑子里雾沉沉的,身上也提不起劲儿,刚想伸手,就被秦老太眼疾手快地又摁回了被子里。 在旁边蹲着不吭声的春草还很自觉地有拽着被子的边角往下摁严实,也不知是怕风漏进去还是不想让玉青时把手挣脱出来,四处都摁结实后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被子角上。 被强行裹成了蚕蛹的玉青时试着动了动,哭笑不得地啧了一声。 “春草别闹。” 春草一本正经地摇头。 “姐姐,陈大夫说了你得好好养着,我没闹。” “就是受了点儿凉又不是什么大病,何至于?” 玉青时蹦跶着想起,可还不等动就被秦老太一眼瞪了回来。 “大夫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做,少仗着自己比春草大几岁就不听话,春草不能跟你拍桌子叫板,我可是能拎棍子打人的,不想挨骂就乖点儿。” 秦老太的威胁效果极好,起码玉青时自己这时候心虚着,是不会跟她太对着干的。 别的不说,老太太是真的能收拾她的。 见玉青时终于老实躺着了,秦老太满意地眯起了眼。 她站起来说:“春草在这儿看好你姐姐,我出去看看能不能给她熬点儿清淡的粥。” 说着又像是心生不满,转头看着玉青时不住叹气。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见风长,元宝也春草也是好喂养的,吃什么都能好,你也不挑嘴,可怎么吃了还往下跌肉?” 她用自己的血肉养了那样阴毒的东西,一呼一吸间都是在折损自己的元气,自然是没法跟常人的情况相比的。 玉青时自己心里清楚原因是什么,却不可能把真正的原因说出口。 故而听到这话也只是窝在被子里软趴趴地笑,像小时候那般耍浑道:“这不是馋奶奶的手艺了吗?” “别人做的我吃不惯。” 秦老太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没好气道:“就你会说嘴。” “好好歇着。” “嗯嗯。” 目送着秦老太出去,玉青时盯着头顶的帐帘默了片刻,只觉得今日帐子里似乎比往日热了许多,忍不住地想动弹。 她奇道:“今日出太阳了?” 春草摇头:“没呢。” “外头的天儿阴沉沉的,早上的时候还下了一场雨,比往天还冷不少。” 快至汴京,又是秋末入冬的时节,天气一日赶着一日的变化大,的确是一天更比一天冷。 可这帐子里愣是热得玉青时怎么都躺不住。 她扑腾着勉强掀起了被子一角喘了口气,抬起下巴示意春草自看自己额角的热汗,无奈道:“我的好春草,你别捂着我了行吗?” “再捂我怕捂出热伤风来。” 春草最见不得她有哪里不好,听到这话想也不想地就瞪了她一眼,板着小脸说:“姐姐不许胡说。” 话虽如此,可到底还是抵不住玉青时眼中祈求,小心地给她松开了一些。 她低声解释:“早上的时候你还睡着,外头的人就拿了东西把这帐子重新又增补了一遍,陈大夫说你体内寒气重,禁不得半点凉气,否则可能会加重病情,只是这里又寻不到好的炭火,怕贸然拿了炭盆进来会有烟惹得你呛了不舒服,索性就带着人在帐子外头设了一圈炭火。” 也就是说,这帐子看似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但是外头围了一圈能烤肉的炭火。 被这么围着,热才是正常的。 用炭火堆把帐子围起来,这样财大气粗到近乎不讲理的主意哪怕是春草不说,玉青时都能猜到是谁想出来的。 只是…… 她眼带狐疑地往外看了一眼,低声说:“有谁来过吗?” 春草就比元宝大四岁,但是就人情世故方面,比元宝通透了许多。 玉青时这话看似没头没尾的,可她刚一说出口,春草就猜到了她真正想问的人是谁。 她在玉青时的肩上搭了一件厚厚的披风,扶着她在软塌上坐好,笑着说:“该来的都来了。” 她往玉青时的手里塞了一杯温热的水,说:“我听玉侍卫说,那人就是定北侯,是姐姐的父亲,只是姐姐睡着不方便让他进来,他就一直在外头守着。” 准确地说,定北侯抓心挠肝地想进来看看。 但是元宝和秦老太搞不清楚情况,唯一一个猜到了他身份的春草又存了万般私心,不愿让玉青时病时脆弱的样子被人看到。 定北侯就只能眼巴巴地在外头来回转圈,顺便亲自盯紧了帐子外的一堆炭火,还顺手把昨晚连夜去打来的兔子穿在树杈上烤来给元宝当了早饭。 得知定北侯一直在外头守着,玉青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握着手里小巧的茶杯没说话,消瘦了许多的侧脸苍白无血色,看起来丝毫不见往日的雷厉风行,甚至还多了几分让人不忍多看的萧索之感。 春草见状心口揪得生疼,蹲在她的跟前小声说:“姐姐,那个人真的是你的爹爹吗?” 玉青时闻言愣了下,抿了一口水强行咽下喉头翻涌的苦涩,哑声说:“是。” 春草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皆有指尖掐透掌心的疼来让自己保持冷静,很有条理地说:“那他会待你好吗?” 玉青时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春草却似无察觉,自顾自地说:“我早年间在外头流浪的时候,听说过很多大户人家的秘辛。” “人人都说生来坐拥万般富贵就是命好,可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有很多大户人家门脸光鲜,内里不知藏了多少私心污垢,不说善恶,哪怕是人命在那些人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寻常的富贵人家尚且如此,侯门公爵之户就更是不用多说,那些金樑玉栋之下,不知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东西,着实算不得什么好去处。” 她年纪不大,心思却沉得很。 从知道玉青时要回汴京定北侯府后,就不知在无人处想了多久。 这番话不知在肚子里来回转了多少遍,倾泻出一个口子后就再难抑制,也不敢去看玉青时的表情,低着头一股脑地说:“姐姐在外走失多年,侯府的人从未上门去寻过,今朝把姐姐寻了回去,如果是存了你好的心思,那便是万般皆好,可如果他们待你不好呢?” 她说着眼中多了一抹急切,红着眼咬牙:“在秦家村有人若是敢对你不好,我能舍了这条命去给你找公道,要说法,可侯府高门哪儿是常人能踏足的?这些人要是待你不公,谁去给你讨说法?” “我就算是有心想用命护你,我也没办法啊……” “姐姐,他们真的会待你好吗?” 第291章 完了,这辈子都长不高了 春草想得再多,也还只是个不大的小丫头。 她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就是有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欺负玉青时。 她自己吃惯了苦,怎么都不觉得,唯独生怕玉青时会过得不顺意。 生怕自己下一次张开的双臂不能再挡在玉青时的面前。 一想到玉青时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可能会受委屈,她就恨得泣血,恼怒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她无数次想过要不惜代价在自己活着的每一刻都护玉青时安乐,可玉青时即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她护不到的。 自离了秦家村后诸多意料之外的事儿接踵而至,不仅是打乱了玉青时原有的部署,也乱了她的心。 她全副心神都灌注在自己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当中,以至于完全没有留意到,春草在背地里竟不声不响地想了这么多。 想的一桩一件,全都是与自己相关的。 被人用这种不言语的方式关切着的滋味过分滚烫,熨得玉青时眉心的褶痕缓缓舒展,眉目间残留下的全是浅笑。 玉青时看着死死拧着眉梗着脖子咬牙不言的春草,莞尔轻笑,抬起手在她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说:“傻丫头。” 春草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在玉青时的面前把这样听起来近乎是在挑拨的话说出口,这会儿满腔的孤勇泄了气,剩了满满一肚子的心虚和不安。 她对玉青时的话显然不太满意,绞着眉毛躲开玉青时的手,闷着嗓子叫:“姐姐……” 难得见她变扭,玉青时没忍住扑哧乐出了声。 她没再存心逗小娃娃红眼睛,懒洋洋地歪在软塌上,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以后的事儿我也说不准,所以不能给你保证,不过……” 她微妙一顿,勾唇笑道:“我的生身父亲费了力气把我从寻回,大约是不会让我受无谓的委屈,府上其他人想来也不会难处,毕竟我有大靠山。” “退一万步说,要真是遇上了不长眼不识趣的,你姐姐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怎会有被欺负的可能?你担心的那种状况永远都不会发生。” 人既然是活着来人世间走一遭,就难免会遇上些拦路的东西,不能强求咬人的恶犬弃恶从良,却可以赶在恶犬张嘴撕咬之前一一敲碎它的满口秽齿,拧下它的脑袋,粉身碎骨挫骨扬灰让其再无任何作恶的可能,自然就不会再有如此隐患了。 只是这些话绝不会是玉青时会希望春草知道的。 故而她只是轻轻一笑,说:“再者说你们都在呢,要是有人欺负我,你和元宝不得上撵着帮我出气?有你们在我又不是一个人,有什么可怕的?” 玉青时轻描淡写又温和至极地拂去春草堆在心口的杂草。 见她怔愣着不说话,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好笑。 “还是说,你觉得我好欺负,任谁来了都能踩我几脚?” 春草听到这话立马就把眉毛皱了起来,不满道:“不可能。” “姐姐最厉害了。” 玉青时挑眉:“那不就得了?小娃娃家家的,把脸板得这么沉像什么样子?” “我说了没事儿就是没事儿,就算是有事儿也应当是别人有事儿,这种事情用不着你担心,把心放宽了,等到了汴京就好生去女学跟着女学究读书学本事,安心吃饭好好长个儿,不然一家人站出来就你最矮,你也不怕被人看到了笑话你不像是姐姐。” 春草早年间没吃没喝还整日挨打,近一年来虽然是尽力去吃去补了,可到底还是欠了些火候,心智是比元宝多了不少,可还是又瘦又小单薄得厉害。 秦老太一看到她这小身板,就心疼她总想着让她多吃些,时不时还要把这事儿拎出来念叨念叨,生怕这孩子以后都只能是个矮冬瓜。 元宝也总揣着一颗心蠢蠢欲动,仗着自己跟春草的个儿头相差不大,好笑又盲目地撺掇着春草想当哥哥。 玉青时从来没刻意提过这事儿,这会儿冷不丁一说,春草的脸色转瞬就变了。 她触电似的唰一下站起来,绷着小脸咬牙强调:“我会长高的。” 玉青时忍俊不禁:“唔,你会的吧?” 这种看似肯定实则充满了怀疑的口吻在空气中化作无形的长刀狠狠一刀扎到了春草瘦弱的胸口,孩子差点没打击的没能站稳。 她哭丧着脸暗暗磨牙,忿忿道:“欧阳先生和陈大夫都说我还会长个儿的。” 玉青时笑得一脸敷衍,点头说:“是是是,你肯定会的。” “但是我恍惚好像听人说过,小娃娃只能一门心思长一处,长了个儿的就不长心眼儿,心思深了想的事情多,就会压个儿长不高。” 眼看着春草的脸色跟入了染坊似的越来越难看,玉青时忍笑忍得肩膀都抖了起来,吸了吸气强行把笑声憋回去,语重心长地说:“尽管我忘了这说法是从哪儿听来的了,不过看你和元宝一比,我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元宝就是一根直肠子通底,满门心思都长在了武力上,小小年纪就壮实得像小牛犊子。 这个对比的对象带来的效果过分强大,春草表情空白呆滞一瞬,木着脸从牙缝中挤出不甘心的声音:“好……” “我知道了。” 玉青时用手挡住嘴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所以啊,以后闲着没事儿别胡思乱想,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慢慢长大。” “先长高了再说。” 玉青时戳人戳短,字字句句都踩在了春草不愿面对的事实之上。 直白又锥心。 春草羞恼得险些脚指头蹬破了鞋面,也顾不上担心这个担心哪个了,木着脸气鼓鼓地就往前走。 玉青时好整以暇地窝在软塌上看着她负气而去,乐得腮帮子都酸了。 她拉过松软的被子盖过头顶,在被子里闷笑呢喃:“小丫头。” 压抑住的笑声透过帐子的缝隙传到外头,还没站稳的春草气得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了个大马趴。 正蹲在地上跟定北侯学怎么用绳子结套来抓兔子的元宝见状茫然眨眼,站起来说:“二姐你怎么了?” 他尽管一直都想当哥哥,但是在外人的面前,始终都是叫春草二姐。 听到这个称呼,春草胸口的窒息稍微缓了片刻,可转头看清元宝站起来时隐隐还比自己高一些的体格,顿时只觉得被一盆凉水泼头而下,整个人都麻了。 她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 说完又似乎有些不甘心,皱眉说:“你一顿吃几碗饭来着?” 元宝捏着手里刚刚成型的绳套咧嘴嘿嘿直笑:“三碗!” “三大碗!” 春草………… 完了。 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再长高了。 第292章 要不还是先磕一个? 按玉安原本的打算,是在不影响玉青时和秦家老小身体的情况下尽可能快地赶回汴京。 毕竟年下将至,侯府老太太还翘首以盼等着玉青时回家呢,这要是在路上耽搁了一刻半刻的,说不定就会惹得老夫人焦心。 可定北侯既然到了这里,这样的事儿就用不着他担心了。 定北侯心疼玉青时,一挥手直接下令原地修整。 过了两日,陈大夫亲自开口说玉青时的病情好了许多,可以继续赶路后也没立即就走,反而是拔营带着人绕了些路到了一个小镇上,在小镇上暂时安置了下来,势必要等玉青时的病全都好了再说赶路的事儿。 一开始秦老太还没认出这多出来的大汉是谁,只当定北侯是跟玉安差不多的护卫。 定北侯也不解释,老太太说什么都一副没脾气好说话的样子,甚至还尾前追后地跟着老太太学了两日怎么熬玉青时喜欢的清粥,比大多数护卫都还勤勉。 等到了小镇上从旁人的口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的身份,秦老太霎时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堂堂侯爷,这可是比县太爷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高官! 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还是上过战场打过外寇的元帅大将军,怎么能去帮自己端碗淘米添柴呢?! 这样的琐碎活儿怎么能是他能干的? 而且这个大人物还是玉青时的亲爹。 往后若是不出意外,玉青时就是要跟着他回家去讨生活的。 要是自己使唤他干活儿惹得他觉得自己无礼怎么办? 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得已进而迁怒玉青时,觉得她教养出来的孙女儿也不是个好的? 她不图什么,可玉青时不能受委屈啊! 秦老太坐立难安地在屋子里转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去找定北侯赔罪。 定北侯亲自扛着一个比寻常浴桶大了许多的木桶走到门口时,看到的就是秦老太如同锅上蚂蚁来回转圈的场景。 他把扛着的浴桶放下,像头两日那般笑了。 “老太太在这里守着作甚?是不是屋里缺了什么?还是底下人没伺候周到?” “没没没。” 秦老太连连摆手否认了定北侯的猜测,反复张嘴实在是想不到说什么好,索性一撸袖子就想跪下磕头。 侯老爷,汴京城来的大官儿。 不管是村长还是县太爷见了那也是要磕头的! 给定北侯磕头,秦老太可谓是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动作利索得不像话。 定北侯被秦老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半步,不等她跪下去,赶紧双手扶住她举起来的手腕,哭笑不得地说:“老太太这是为何缘故?” 秦老太被扶着怎么都跪不下去,只能是揣着手勉强站好,满脸羞愧地说:“大人别这么说。” “我……我就是……就是来给您磕个头赔罪。” “先前吧,我不知道您就是侯爷,再加上您干活儿利索也勤快,就嘴上没管住使唤您干活儿来着,但我真不是故意的,还有就是我让您帮忙这事儿迟迟一点儿都不知道,您可千万别生迟迟的气,要是有什么火就冲着我发,我是庄稼人什么都受得住的。” 一股脑的说完像是怕眼前的人还生气,秦老太牙一咬还是想跪下先磕几个头再说。 礼多人不怪嘛。 先磕头总是不错的。 实在不行就多磕几个。 定北侯刚松手,察觉到老太太想做什么,又忙不迭把人扶住,意识到老太太今日之举是为何,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特地吩咐了不许人声张他的身份,跟秦家祖孙几人相处时,也刻意不提,放低了姿态去亲近。 这几日下来效果很是不错,他心里其实是很满意的。 毕竟不光是秦老太会在不经意间跟他说起玉青时小时候的事儿,就连春草和元宝都没了之前的明显抵触,跟他也算是有问有答,来往颇为和睦。 定北侯就靠着这样笨拙又谈不上聪明的手段靠近秦家祖孙,捕捉着从他们口中流露出的点滴,慢慢地在脑中拼凑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幼时的场景,一点一点把自己缺失了多年的空白一一补上。 对于秦家人,他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玉青时既然是叫了秦老太一声奶奶,在秦老太面前,他就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定北侯。 只是一个晚辈。 定北侯扶着满脸不安的秦老太来到大堂中的椅子上坐下,站着亲手给老太太倒了一杯热茶。 秦老太见状只觉得屁股底下浑似多了几根钉子似的,怎么坐着都刺挠,看着定北侯双手递过来的茶杯也不太敢接。 她不懂高门侯府的规矩,但知道人情世俗的礼性。 按尊卑论,她其实才是应该站着双手奉茶的那个,定北侯把她该做的活儿抢了,她难不成就这么干坐着? 这茶接过来,罪过岂不是更大了? 秦老太发自内心的慌,踌躇不安来回动,搭在膝盖上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怎么都不敢接。 定北侯见状无声轻叹,把手中冒着热气的茶盏摆在老太太手边的桌面上,慢声说:“老太太其实不必与我客气,您救了我女儿的命,又代我把迟迟抚养长大,教养得如此出众,于情于理都是对我恩重如山的恩人,迟迟是您的孙女儿,您只管把我当成寻常晚辈来看就好,别的不说,前两日咱们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 秦老太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摇头。 “那怎么行?您是侯爷,我……” “老太太。” 定北侯哭笑不得地打断秦老太的话,自嘲道:“迟迟是我女儿,她唤您一声奶奶,我就少不得要腆着脸攀一门亲,夸大些说咱们也就是一家人。” “老话说得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否则就是生分了,您何必跟我计较这些俗礼?” 秦老太张嘴说一句,定北侯就柔中带强地回好几句,不一会儿就生生把老太太说得没了言语,只是一味地揪着衣摆干巴巴地笑。 她难掩不安地说:“我就是个农家户里的老太太,哪儿能跟侯府攀亲?” “再说了养迟迟是我愿意的,这孩子自小就乖巧能干,也从不让人操心,说是我照顾她,其实还是她小小年纪就为家里操持得多一些,仔细想想,迟迟在家里也没享过一天的安逸,还总是要为了这样那样的琐事烦心,说来是我们对不住她。” 定北侯装作没察觉出秦老太的局促,笑着把茶盏往她的手边推了推,面露好奇:“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元宝爹娘的事儿呢,不知能不能跟我说说?” 说起自家事儿,秦老太的神色自在了不少。 她搓了搓衣摆,叹了口气才说:“他爹死的时候,元宝还是不知事儿的年岁,全靠芸娘撑着,可芸娘去年也没了,多亏迟迟有主意,担得起事儿,一力操持着把丧事体体面面地办了。” “芸娘走之前还一直念着迟迟,她要是泉下有知,看到迟迟被家里人找到了,心里肯定欢喜。” 这些事儿定北侯其实是知道的。 关于玉青时的事儿不论大小,他都从不同的人口中打听过无数遍。 可不管是谁说起,他都会沉默着在一旁仔细地听,一个字都不想遗漏。 再一次听到秦老太感叹玉青时的韧性时,他的眼角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潮红。 若非被逼无奈,她何至于? 第293章 歉疚补偿 秦老太没注意到他的失神,自顾自地说:“从前迟迟的日子不好过,也没正经享过福,万幸以后用不着再吃苦了。” 定北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说:“我自然是舍不得她再受苦的。” “话说回来,我听元宝说他和春草都是能识文断字的,可是都送去书院了的?” 秦老太听到这儿乐出了声,拍着腿说:“这可都是迟迟的意思。” “原本家里不富裕,村子里也没几个孩子正经去过村学,我也就没这个想头,可可迟迟非说不去不行,咬着牙把元宝送去跟着先生念书,还别说,读过几本书是跟往常不太一样了,说话条理都清楚了不少。” “村学中都是些混小子,春草是个丫头没法去,就一直跟着迟迟在家里学,她那一手好字,可都是跟着迟迟学的。” 夸起自己养大的孩子,秦老太丝毫不见不久前的紧张和无措,张嘴就说:“不是老太婆夸大,我家迟迟可是有大本事的,那一手字写得漂亮得很,就连村学中的先生都花了银子请她帮着抄书,抄上两本就能顶在地里干三个月的活儿呢……” 秦老太开了话匣就止不住,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在外人看来琐碎又无趣的寻常小事儿,字里行间满满当当的都是对玉青时的骄傲。 她是真的把玉青时当成了自己的孙女儿,也是发自内心地疼她。 定北侯在一旁静静坐着听得出神,脑中不断闪过无数种模糊的念头。 等玉青时出来时,先是看到摆在脚边的超大浴桶,再抬头看到的就是不远处两个人相谈甚欢的样子。 她略带疑惑地探头看了一眼,奇道:“奶奶?” 秦老太听到声音呦了一声,转头看到玉青时,上下看了一圈不满皱眉。 “不是说让你多穿点吗?我昨晚上给你拿的厚衣裳呢?” 玉青时低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面上有些无奈。 比起其他人,她穿的已经很厚了。 她自己清楚身上的温度之所以稍微比别人低些,是因为别的缘故,不是因为她有多怕冷。 可陈大夫认定她体内寒气重,不能受凉,秦老太也把这话当成了不可违背的箴言,愣是给她找了一身厚得能把人裹成球的棉袄。 秋末刚过就把自己裹成隆冬时的样子,玉青时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她装作没看出秦老太的不满,笑道:“我真的不冷。” “屋子里的炭也暖和,穿多了总觉得不舒服。” 一听她说不舒服,秦老太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就连一旁眼巴巴望着的定北侯都露出了凝重之色。 跟玉青时身子有关的问题上,这两位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秦老太还琢磨着晚上给她换一床厚被子的时候,定北侯就开了口。 “在屋子里少穿点倒是也无妨,一会儿让人多添点儿炭,只要不出去吹冷风,大约也不碍事,但是出去的时候还是不能这么穿。” 他板着脸盯着玉青时上下打量了一圈,认真道:“起码得加个厚实点儿的披风。” 说着他面上有几分懊恼,自责道:“我出来的时候有些仓促,没想着天儿这么快就冻人了,也没能给你多带几件厚实的衣裳。” “一会儿我就去镇上看看有没有抗风的狐裘,先对付过这几日,等到了家把库房里堆着的皮子都寻出来给你多做几件披风。” 其实这话说得也不算切实。 毕竟昨日傍晚紧随而至的马车终于赶到,里边装着的东西从大到小,从衣物到用的物件甚至是禁得住存放的吃食点心一应俱全,光是给玉青时准备的各色衣裳就多到让人眼花缭乱。 准备东西的人尽可能地考虑到了周全,但凡玉青时不是这么副看似病弱的身子,那些东西就足以供她用到汴京都不带重样的。 也绝对不会冷。 说是没准备齐全,其实只是谁也没想到玉青时小小年纪竟会如此病弱罢了。 玉青霜比玉青时小,可自小身体好,看着秀气,实际上却也壮实。 跟家里的妹妹比,玉青时看着真的是太愁人了。 定北侯说完盯着玉青时仿佛被风一吹就能倒的小身板,愁色直接笼上了眉头。 “病中虽是会影响胃口,可你也不能总是喝点儿粥就说饱了,清粥怎会养人?” “晚上让厨子给你弄点儿清淡的菜,你多少吃些?” 秦老太在一旁煞有其事地跟着点头。 “是该多吃些,吃得下才是正道理。” 面对这两位堪称灼热的目光,玉青时心里涌起万般无奈,只能是硬着头皮说好。 她怕他们纠缠着这个问题不放,转头指了指地上的浴桶,说:“这是给我的吗?” 连日赶路,她在病中汗又多,被强拘着管了好几日没能好好洗漱,到了镇上就忍不住了。 她难得主动说想要什么,定北侯哪怕是不太赞成,倒也没忍心拒绝。 只是荒野小镇中什么都不多好,屋内的什么物件都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定北侯心疼闺女,舍不得让她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刚住下就连夜去找了镇上的木匠,让人新打了一个比寻常的浴桶都大了许多的扛了回来。 听玉青时问起,他连忙站起来大步走过去,双手扛起浴桶说:“是给你的。” “你把门打开,我给你拿到屋内去放好。” 话音落他就把两人合力都圈不住的木桶扛了起来,玉青时哪怕心里知道这个分量对他而言算不得多重,还是快步走过去把门推到了最大。 木桶被放置在屋内最空的地方,定北侯垂下眼帘快步走出去,挽着袖子说:“我去给你把热水拎过来。” “你先别着急,等惜春和连秋过来伺候。” 惜春和连秋是侯府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这次是老夫人特地吩咐了跟着定北侯一道来照顾玉青时的。 昨晚人刚到就忙活开了,哪怕是明知道玉青时在这个客栈里住不了几日,却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她住着的屋子里的所有摆设能换的都换了一个遍。 得知玉青时想沐浴,一个忙着去盯着后厨烧水,一个去备用得上的东西,一点儿也没让自己闲着。 定北侯说拎水时神态一派自然,仿佛丝毫没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做这样的事儿有什么不对。 玉青时心中觉得不妥,正想说不必,可话还没出口,就眼睁睁地看着定北侯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她目光茫然地看着说不出话。 目睹了一切的秦老太见状轻轻一叹,说:“为人父母的,总是盼着孩子好,恨不得事事都亲力亲为,只盼自己的孩子能高兴,你爹面上不说,可心里始终觉得对你有亏欠。” “要你是个会张嘴要这个要那个的性子,他心里大约会稍微好受些,可你生来就这么副性子,话不多事儿也少,他怎么都找不到哄你开心的法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亲近,只能是靠着做这样的事儿来让自己踏实些。” 秦老太话声轻柔,却字字一针见血。 精准无比地踩中了定北侯现在满心想补偿却又不得其法的窘境。 但其实他不知道,玉青时并不需要他的补偿可歉疚。 因为真的需要偿罪的,不是他…… 第294章 这人真的不要命 玉青时听完一时哑然,虚虚地把后脑勺抵在门框上,望着定北侯离去的方向恍惚道:“奶奶,你觉得我爹待我好吗?” 秦老太听到这话禁不住有些好笑。 她调侃道:“就这样了还都待你不好,那你还想怎么好?” 玉青时歪着脑袋默了片刻,低笑出声的同时眼中翻涌起无尽的阴沉暗色。 秦老太跟定北侯相处不过数日,就可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前世被抬在肩上脚不落凡尘,最后还是信了旁人的挑唆之言,犯下大错。 现在想想,她前世纵然是没有人设计只怕也活不长。 那么蠢,怎么配活得长久? 秦老太注意到玉青时的神色不对,有些担心地说:“迟迟,你是不是哪儿又不舒服了?” 玉青时不动声色地敛去眼中异色笑着摇头。 “没,只是在想如果哪天我犯错了,我爹会不会不对我好了。” 秦老太被逗笑了:“糊涂话。” “当长辈的怎会真跟孩子计较?” 她走过去拉着玉青时凉丝丝的小手,皱眉的同时轻轻说:“不过话说回来,人要知足才能长乐,人心也是对人心的,你爹对你掏心窝子的好,你家里的祖母也是一心惦记着你,你回去以后可得听话,不许惹长辈生气,不然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少不得要教训你。” 话是这么说,可秦老太其实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养大的孩子什么都好,放心得很。 玉青时瞥见老太太眼中溢出的自豪之色,微怔一刻笑了起来。 “好,奶奶说的我都记住了。” “我一定不当恩将仇报的小白眼狼。” 秦老太故意板着脸点了点她的眉心,说:“记住了就好。” “敢不听话看我怎么教训你。” 祖孙俩正说这话,连秋就抱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沉的包袱走了过来。 她看到玉青时和秦老太,站定后先是对着秦老太弯腰一礼,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老太太,而后才侧身对着玉青时拜了下去。 “大小姐。” 玉青时被人拜惯了,神色如常没什么变化。 秦老太这辈子就没享受过这样的礼遇,见人一弯腰就本能地想去扶:“哎呦,姑娘这么客气做什么?” 连秋不动声色地避开老太太扶自己的手,笑得满脸恭谦。 侯府老夫人身边的人,不管是心思还是嘴都是极妙的。 她不提秦老太的身份,也不强调自己是丫鬟,张嘴就笑道:“都说长者为尊,您是长辈,别说是拜一拜,就是给您磕头问安也是应当的。” 秦老太难忍无措地看向玉青时,不断朝着她使眼色。 玉青时见了有些好笑,扶着她走回去坐下,说:“奶奶歇会儿去帮我看看春草和元宝今日的大字写得怎么样了?” “春草我倒是不担心,元宝只怕是不太能坐得住的。” 秦老太一听这事儿立马就正经了起来,连连点头:“他昨日刚得了一把小匕首,正是新鲜劲儿足的时候,没人盯着肯定不行。” “行了行了,我不用你扶着,你自己回屋去,我去盯着元宝写大字。” 秦老太说完脚底带风地跑着去揪不知去哪儿鬼混的元宝。 玉青时看了看连秋手中抱着的东西,眉梢微扬。 “走吧。” 昨日连秋和惜春刚到客栈,就被玉安抓着叮嘱了好一会儿,说是玉青时的身子不太好,千万受不得凉。 连秋和惜春也不敢大意。 浴桶被四面屏风仔仔细细地遮在了最里头,屋内屋外都摆了炭盆。 定北侯亲自拎到门前的热水被惜春拎进来倒入桶里,屋子上空缓缓飘起温暖的白色雾气。 连秋正要跪下去给玉青时解衣带时,她抬手制止了连秋的动作,淡淡地说:“你们出去吧。” 连秋微微一顿,还没能开口,就听到玉青时说:“在屏风外等着就行,这里不用伺候。” 惜春和连秋昨日才得跟玉青时见面,还没能怎么接触,却也知道这位姑娘是个不喜与人亲近,说一不二的冷清性子。 二人对视一眼没敢多说,双手贴在腹部弯腰低头轻轻退到了屏风外。 玉青时在袅袅而起的白色雾气中缓缓坐入热水中,低头看向胸前摘下来又被挂上去的小巧印章,张嘴轻轻呼出一口掺杂着苦涩的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不久就要到汴京了。 只是不知道那人在汴京的情形如何。 定北侯府门院深深,那人身处九重皇宫,又夹杂着男女大妨,只要有心相避,大约就不会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等入了汴京城,这东西就不能再放在自己这里了。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就不该多想。 玉青时不过小染了一场风寒,但是因为陈大夫郑重其事的态度以及他说出来的话,成功让她变成了被最重点看护的病弱对象。 上到定北侯秦老太,下到春草元宝以及身边跟着的所有人,全都恨不得把玉青时当成个易碎的瓷器娃娃,只恨不能打个鸡蛋壳来把她圈在里边仔细护着。 玉青时起初还试着为自己辩解了一下,例如自己真的不是弱不禁风,然而她说出去的话都被人当成了过耳云烟,谁也没当回事儿。 一路被人小心翼翼地护着慢行,玉青时被迫坐在定北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张虎皮毯子上,终于见到了汴京的城门。 与此同时,身穿黑色劲装腰坠甲字令牌的宣于渊裹着一身还没散开的血气越过房檐下三三两两站着的人群,径直入了唐林处理公务的房间。 他走过时周遭安静得无半点声响。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刚刚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的人纷纷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中皆是不可说的惊骇。 宣于渊突然冒出来拿到甲字牌的时候,所有被迫低于他或是不得已与他并肩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愉,憋足了心思想给他找麻烦。 事实上宣于渊这几个月的日子也过得不是很轻松,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艰难。 龙骑卫中斗狠风气盛行,明面上的大规矩并不适用与此处,在奉皇命执行各种不见光的任务时可以是互舍生死的同伴,可空闲时,最大的危险就来自于自己的同伴。 而面对同伴的挑衅和不满,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绝对的实力让不服气的人闭嘴。 宣于渊从小就在北将营中受耳濡目染多年,面上看着再怎么一团和气,骨子里却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匪气。 论武艺他属个中强手,论狠辣更是在众人之上。 更要命的是,这人真的不要命。 他就像个面上含笑拈花的文人,可骨肉里的疯劲儿却高高地凌驾在对生死的畏惧之上。 数月的时间转眼而过,他靠着这股子与常人不同的疯劲儿成功在龙骑卫中站稳了脚跟,成功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龙骑卫中无人知道三皇子。 但人人都敬甲三十六。 第295章 咱家的大小姐回家了! 唐林在屋内查看一卷案宗,见宣于渊来了,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起身。 在龙骑卫内,他是首领。 宣于渊只是下属。 宣于渊站定后抱拳示意,开门见山地说:“首领,我想告几日假。” 龙骑卫中的人在无特殊任务时,每月可有两日的月假。 可宣于渊自入龙骑卫后就没休过,每日没日没夜地四处执行公务,废寝忘食的程度甚至让唐林的内心一度很震撼。 他是真的没想到,在他印象中玩世不恭没什么正形的宣于渊竟能有如此较真拼命的时候。 唐林从抽屉中拿出一个腰牌扔到宣于渊怀里,说:“两日后回来。” 宣于渊抓住令牌啧了一声,说:“两日恐怕不够。” 唐林面露意外:“急事儿?” 宣于渊勾唇轻笑:“私事儿。” “迟迟回来了,我怕她家里照顾得不周到,我得去看看。” 唐林跟玉青时也算是熟的,故而宣于渊一点儿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话说得极尽直白,惹得唐林好笑的同时好一阵无语。 “玉姑娘是定北侯正儿八经的千金,定北侯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了,肯定是事事都竭力安排妥当了的,怎会有欠缺?” 再说了,玉青时是个姑娘家,侯府规矩重,宣于渊就算是三皇子也没有直接上门要见人家姑娘的道理。 去了说不定就得被定北侯拎着长枪撵出来…… 生怕宣于渊真的直接上门去挨打,唐林满脸悻悻地说:“定北侯如今虽然是上了年纪,可本就是沙场武将出身,说一句老当益壮也是不为过的,最好还是谨慎些。” 不然定北侯打了上门唐突自己家姑娘的登徒子,这样的事儿哪怕是传到皇上耳中,宣于渊也不占理。 皇上大约也丢不起这个人…… 马上就要见到玉青时了,宣于渊心情很好,没理会唐林不明显的提醒,随手把出龙骑卫的令牌往怀里一塞,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唐林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到他说:“再说了,不就是个定北侯府吗?我又不是没闯过。” 玉青时的闺房守卫再森严,那也比不过定北侯的书房。 他连定北侯的书房都能在闯入后全身而退,还怕进不去玉青时的院子? 更何况他只是想见见玉青时,顺便跟她说说话。 宣于渊自认心中坦荡正直得很,说起闯人家姑娘的院子也是一派正人君子的坦荡模样,没半点为此羞愧的意思。 唐林没想到这位爷当真是能硬闯的,头疼之下满脸的生无可恋。 宣于渊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懒得跟他多说,向后摆摆手转身就走。 “等迟迟安顿好了我就回来。” 说完人就没影儿了。 可见当真是迫切极了,一刻都不愿多等。 唐林看着空无一人的眼前幽幽叹气,默了半晌后理了理乱了的衣摆,起身去求见皇上。 宣于渊出宫了,这事儿还是得向皇上先报备一声。 不然万一他真的在宫外跟定北侯闹起来可不好收场…… 皇上因为唐林的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摆手挥退了唐林后,若有所思地叫来了身边的内侍,让人先备下了一些适合赏给年轻姑娘的首饰摆件。 定北侯府内也是上下一片欢喜。 定北侯提前几日就把消息送了回来。 除了老夫人和侯夫人知晓内情外,府上的其他人只以为是府上的主子终于要把住在庄子上养病的大小姐在今日接回来,并不知道多的。 侯夫人一大早就忙活开了,让人把玉青时要住的院子收拾了一遍又一遍,就连花园里可能绊脚的花枝草木也都来来回回地修整了好几次。 老夫人欢喜得早上就多用了一些吃食,到了中午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因玉青时今日入府的缘故,二房三房的人今日也都聚在了老夫人的院子里。 玉雅兰是三房嫡女,是屋内为数不多能凑在老夫人身边落坐的人之一。 她见老夫人乐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味地让人去吩咐小厨房的厨子炖汤做点心,一副生怕玉青时会饿着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气结。 大房嫡长女又如何? 不还是个丫头片子? 一个养在乡野之地的嫡女,跟村妇农女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也值得如此隆重以待? 她翘着嘴角微不可闻地讥讽一笑,端起茶盏默默喝茶。 在一旁的玉雅莉见她沉不住气的样子,无声勾唇轻笑。 玉青时再上不得台面,那也是大房正经八百的嫡长女。 与这样的人物结怨可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儿。 想及这个,她就不禁感慨一句自己爹娘的先见之明。 有了先前那么多的铺垫,玉青时入府后肯定与二房最亲近,她是二房嫡女,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顺理成章就能跟玉青时交好。 玉青时越是蠢笨,她就越是欢喜。 不然怎么能从玉青时的身上挖掘好处呢? 等能被利用的价值都被压榨透了,蠢货也就该是到了消失的时候。 在她看来,这个突然回来的玉青时只会是二房脚下的垫脚石,绝不会成为她的阻力。 玉青时能早些回来,她自然也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嫡出的姑娘们能有个单独的座儿,庶出的姑娘就没这样的福气,只能是捏着帕子站在自己的嫡母身后静静等候,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时候都是不会贸然开口自讨没趣的。 玉青霜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注意到屋内众人各异的神色,不加掩饰地朝着头顶的房梁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至于么? 一个玉青时就能让这些人接连变色,这府上的人还真是越来越没本事了。 姑娘们心思各异地坐着不动,年纪小些的少爷也在。 玉清松自小被宠得骄纵,又被侯夫人强拘着在书房里跟着先生狠狠读了一阵子书,实在是憋得慌,这会儿坐在软塌上也不见老实,总想着要出去撒欢儿。 身为定北侯膝下唯一的嫡子,他可没把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大姐姐放在眼里。 要不是侯夫人警告他不许乱跑,他早就不在这里干坐着了。 侯夫人自己就紧张得头上冒汗,也没注意到一双儿女的反应。 她难掩紧张地来回踱步,嘴里时不时地还要念叨一句:“怎么还没到?” “是不是耽搁了?快让人再去外门看看!” 松柏院中难得的热闹,来来往往都是打探消息报信的人。 每当有人来,老夫人都要探头问上一句,得知还没到又坐回去轻轻叹气。 二夫人和三夫人在老夫人的身边凑趣,时不时也会扭头朝着门外看上一眼。 在侯夫人不知是第几次让人去外门看看时,来人终于喜气洋洋地喊出了声。 “老夫人,侯爷带着咱家的大小姐进门了!” “到了到了!” “咱家的大小姐回来了!” 第296章 初回侯府 通传的人话音刚落,上一秒刚坐下的侯夫人立马就站了起来。 老夫人也心急地起身,遮不住笑地说:“快快快!” “快让人出去迎!” 门前站着的几个丫鬟连忙躬身应礼去了,二夫人的目光从那几人的身上一闪而过,被强行压在心里的狐疑又微妙地蔓延出来。 老夫人身边原本有四个大丫鬟,分别是冬黛冬蝉,连秋和惜春。 年初玉青霜单独住了一个院子,老夫人心疼她年纪小,怕她压不住底下的下人生出奴大欺主的事儿出乱子,就把冬黛给了她,帮着玉青霜打点院子里的大小事务。 可按理说今日这样的场合,以老夫人对玉青时的重视程度来看,剩下的三个大丫鬟也应当全都在场才对。 可为何老夫人身边只剩下一个冬蝉? 连秋和惜春呢? 二夫人捏着帕子顺着众人的目光往门前看去,随着去迎的人影靠近,那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不安愈发浓郁。 她总觉得,今日之事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人影越发密集的门前,倒是无人留意到二夫人微变的神色。 先大步入门的是定北侯。 紧随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穿着青色衣裙,肩披一袭白色厚披风的年轻姑娘。 定北侯身形高大,把身后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进门的瞬间自然而然地带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可等他稍微侧身露出身后的人时,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凉气。 原因无他。 只因为眼前的这张脸过分的惊为天人。 跟屋内盛装打扮的姑娘们相比,玉青时今日的打扮可谓是素净到了极致。 一袭简单的青衣,除了肩上的白色披风外再无任何妆饰。 未施粉黛,面上还透着几分病弱的苍白,可眉眼的精致大气和抬首间流露出我无双风华,却让人见了心头微窒。 墨黑的长发也没怎么打理,头顶挽了一个懒懒散散的闲云髻,松了大半在肩后,看起来闲散又淡然,全身上下打眼一看,竟只在发髻上插了一支寻常的木簪,除此外连半点多余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可就是这么简单到甚至可以说是寒碜的打扮,在她的身上却让人察觉不到半分失礼。 好像这人就应该是这样。 不管穿华服还是布衣,不论是精心打扮还是素面朝天,她都自有一番风华自动,哪怕只是静静地站着不动,她也会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原本还存着鄙夷之心的年轻姑娘们见状心下微沉,落在玉青时脸上的目光多了几分不可说的晦暗。 玉家不论男女皆有一张好脸,年轻一辈的姑娘们更是个顶个的好容色。 在玉青时回来之前,同辈姑娘中姿容最出色的就是玉雅莉。 玉雅莉的好颜色在汴京城中也一直是饱受赞誉,不论出身单说美貌和才情,就连玉青霜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可玉雅莉跟玉青时相比,似乎是玉青时更胜一筹啊…… 一时间屋内所有姑娘的目光都不由得在玉青时和玉雅莉的身上来回打转,内里夹杂了多少不能说的心思谁也不知道。 玉雅莉察觉到众人充斥着探究和幸灾乐祸的神情,死死地抓紧手中帕子笑面如常。 长得美又如何? 不过就是一枚受控于二房的棋子罢了。 一个无足轻重空有美色的棋子,她难不成还敢跟自己争锋? 玉雅莉所有的制止力全部都用来控制自己的表情,以至于没注意到二夫人在看清玉青时的脸时乍然一变的脸色。 庄子上住着的那个人,二夫人是见过的。 那人虽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儿,可绝对不是眼前的这张脸! 这人根本就不是徐家找回来的那个人! 二夫人心中大乱,又不敢在这样的场合露出异样,只能是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不敢出声。 可她看向玉青时的目光,却隐隐透着几分难以言描的慌乱。 眼前的画面跟她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事态显然已经在她尚未察觉的时候失控了…… 玉青时神色淡淡地站着不动,任由屋内的人含蓄或是放肆地用目光打量自己。 察觉到自二夫人那方极具压迫的视线时,她的颜色偏淡的唇角无声而动,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好戏才刚开始,现在就开始怕了吗? 这么早就开始畏惧的话,未免也太为时过早了…… 定北侯是男子,心思到底是没那么细腻。 他没注意到屋内众人各异的神色,极尽温和地对着玉青时笑了笑,招手说:“迟迟,到爹这边来。” 玉青时抬脚走过去,被定北侯牵着走到眼眶通红的老夫人面前,听到定北侯说:“叫奶奶。” 玉青时微微抬首看向情绪激动得几乎是坐不稳的老夫人,心头猛地一颤,轻轻闭上眼毫不犹豫地掀起裙角跪了下去。 她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竭力平静地说:“奶奶。” 在她跪下去的那一瞬间,老夫人苦苦隐忍了半天的情绪刹那崩溃,浊泪顺着眼角的皱纹翻滚而下,促使着她手忙脚乱地抓住玉青时的胳膊把人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她紧紧地抱着玉青时瘦得过分的腰,颤着手不断轻抚她的后背,哭着说:“好……好……” “我的好孩子……” “好孩子……” 定北侯见状眼眶发涩,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在哭得不成样子的老夫人跟前,打趣道:“娘。” “迟迟回来是好事儿,您一见着就哭像什么样子?” “还有这丫头身子不好,只怕是禁不得这么大喜大怒的,您可快松开些,免得憋着气。” 老夫人哭得止不住,可听到这话还是下意识地瞪圆了眼。 她伸手摸了摸玉青时还泛着凉意的小脸,注意到她比常人苍白许多的面色,心疼得不行,语调都是颤颤的。 “哎呦我的心肝儿,怎么这么瘦?身子哪儿不好?是不是路上颠簸得太狠了不舒服?” 刚刚被松开些许的玉青时还没找到机会开口,在一旁看着手足无措的侯夫人连忙出声:“快快快!” “快让人拿了牌子进宫去请太医来给大小姐瞧瞧!” 门外的下人应声连忙去了。 老夫人经过这么一大岔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接过侯夫人亲自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眼角,拉住她的手说:“是奶奶不好。” “奶奶见到你太高兴了,这才不成体统。” 她说着像逗弄小娃娃似的轻轻捏了捏玉青时的侧脸,拉着她站起来面朝眼眶微红的侯夫人,温声说:“这是你爹爹的夫人,也是咱们府上的当家主母,按规矩,你当尊称一声夫人。” 玉青时并非侯夫人所生。 老夫人和定北侯也无意压着她改口唤母亲,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欠缺。 这样的场景玉青时前世就经历过一遍。 不过上一次她在见到这些人之前,先见到的人是二房的二夫人,事先被二夫人灌输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见到府上的人时心中早有戒备,对侯夫人的敌意尤重,行礼时心里也没存几分真实的敬意,多是不得已的敷衍。 可今时不同往日。 再见到这位性子绵软无功无过,却始终不曾对自己做过半点出格之事的侯夫人,她的内心平静了许多。 在众人的注目下,玉青时恭恭敬敬地对着有些局促的侯夫人俯身问礼。 “青时见过夫人。” 话虽不多,可字里行间的敬重颇足,带着不可忽略的诚挚。 老夫人闻声露出个满意的笑,落在玉青时身上的目光越发慈爱。 识大体,懂规矩。 她心心念念盼着的孙女儿,果然是不错的。 第297章 到底还是回来了 不光是老夫人和定北侯觉得满意。 就连心里怀揣着无尽敌意的玉青霜见此都愣了愣。 侯夫人则是完全没想到玉青时会对自己这么客气,愣了下见玉青时还拘着礼,慌得脸都红了。 她怕玉青时误会自己是故意想端架子,手脚并用地扶住她站好,连声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大小姐客气了。” 等玉青时抬起头来,看清她脸上的苍白,侯夫人本能地一顿,眉心立马就多了个褶。 “大小姐这气色看着也太差了,是不是太累了?” “要不先回院子休息会儿?” 她说这话完全是出自对玉青时的关切。 可她这人实在是不会选时机开口,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她还是一个续弦的身份,愣是能让人从中品出几分她似乎不想让玉青时在侯府众人面前露脸的微妙含义。 总之不像是什么好话。 前世玉青时听到类似的话当场就驳了侯夫人的脸面,只说自己不累,把好心说错了话的侯夫人弄得好不尴尬。 可这回听了,却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她说:“多谢夫人体恤。” 定北侯有些紧张地说:“累了?” 玉青时点头。 “有些乏了。” 老夫人当机立断拍板说:“既然是乏了,就快回院子里好生歇着。” “这会儿去歇着,一会儿起来了也不耽误吃晚饭。” “冬黛,送大小姐回梅青院休息!快去!” 站在老夫人身后的冬黛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定北侯刚想说自己去送,结果侯夫人见了立马就说:“我跟着去梅青院里瞧瞧。” 她是玉青时名义上的嫡母,按理说其实是可以不去的。 但是她非要坚持,玉青时只能是客客气气的躬身一礼,说:“多谢夫人。” 侯夫人着实是没想到她能对自己客气到这个份儿上,所有的手足无措全都发酵成了无处喧泄的热情,忙前忙后地走在前头带路。 “梅青院里已经收拾妥当了,只是之前不知道大小姐的喜好,有些地方只怕是不太合你的心意,你一会儿去看了,要是想挪哪儿改哪儿,或者是想添置什么东西,只管跟底下的人吩咐,要是怕底下人办事不周到,直接跟我说也行。” “还有梅青院里的丫鬟婆子,也都是府上使唤惯了的老人儿,姑娘先暂时使唤着,要是觉得哪里不妥当,也可另从别处拨了合乎心意的人去伺候……” 侯夫人自觉是续弦夫人,比原配夫人矮了一头儿。 尽管自己什么都不曾做过,却也不可避免地受了老夫人和定北侯的影响,觉得玉青时尚在襁褓之中就丧了生母着实让人心疼,满腔的紧张的都变成了嘴里的絮絮叨叨。 玉青时原本是最烦人念叨。 可此时的唠叨入了耳,却半点不显刺耳。 她静静地听着侯夫人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儿,跟着她入了梅青院的大门,看到曾经无比熟悉的各种装饰,眼里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恍惚。 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连秋和惜春一早就得了老夫人的授意,进了府后直接就来了梅青院。 她俩这段时间跟着玉青时照顾熟了,见了面也没那么拘谨。 得知玉青时是乏了想休息,一人利索地去铺床,另外一人就在外间伺候玉青时换衣裳。 玉青时起先顺水推舟说自己累了,只不过是懒得理会聚在老夫人院子里的那些人,顺便给有口无心的侯夫人递一个台阶,省得她陷入难堪境地。 可谁知躺在松软的床铺中竟真的生出了几分困倦,闭上眼没多久就没了意识。 见她睡熟了,连秋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出去,谁知在门前就撞上了本该离去的侯夫人。 侯夫人难掩紧张地探头往屋内看了一眼,小声说:“姑娘睡下了?” 连秋含笑点头。 “是呢。” 侯夫人又问:“姑娘可说别的了?” 连秋摇头。 “这倒是不曾。” 许是见侯夫人的不安太过明显,连秋顿了下轻声说:“大小姐性子冷清,不喜与人过分亲近,素日来话也少,一贯都是这样的,夫人不必忧心。” 正常来讲,小姑娘总是好奇而活泼的。 就像玉青霜,尽管在外人面前端得住自己的端庄架子,可背地里就是个爱笑爱闹的小丫头,十几岁的姑娘大多也都是如此。 可连秋和惜春照顾了玉青时小一个月,同进同出几乎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待在一起,除了在跟秦老太说话,或者是跟春草和元宝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却鲜少见到玉青时主动开口说起什么。 她甚至对未知的侯府也没半点问询的好奇。 好像浑然不在意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可能会见到什么人。 淡然得活像是老僧入定。 在赶路途中,玉青时捧着一本杂书就能静坐上一日,要是她们不主动说话,玉青时几乎能一整日都不出声。 待人温和有礼,无可挑剔,但是性子真的似数九寒天里的冰雪一般,太过冷清。 连秋说完,惜春在一旁满脸赞同地跟着点头。 她们两人都是老夫人身边的得力丫鬟,说出的话还是可信的。 确定玉青时不是因为厌恶自己才话少,侯夫人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小声说:“那你们跟了姑娘一路了,可知道姑娘喜欢吃什么?” 连秋和惜春对视一眼,两人的面上都浮现出几分为难。 少顷,性子更为稳重的惜春悻悻道:“夫人,不是奴婢存心隐瞒,主要是奴婢也属实是弄不清姑娘的喜好,不过姑娘病愈不久,饮食上稍微清淡些总是好的。” 玉青时胃口小,吃什么都吃不了多少。 可好像也没什么明显的喜好,桌上有什么就吃什么,不挑食。 侯夫人闻言哭笑不得地笑了一声,说:“罢了罢了。” “我去吩咐厨房什么都做点儿,姑娘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 侯夫人说完一刻也闲不住,急匆匆地朝着大厨房的方向奔了过去。 连秋留下照看玉青时。 惜春则是背过陆陆续续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的众人,悄无声息地入了松柏院。 松柏院中,老夫人和定北侯正在说话。 惜春含笑给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还没等开口,老夫人就急切道:“姑娘歇下了?” 惜春笑着应了一声,低着头说:“姑娘赶了许久的路,的确是乏了,进屋没多久就睡下了。” 老夫人又细细地问了几句别的,确定玉青时什么都适应得很好后,这才把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定北侯眉眼间也多了一抹轻松之色,缓缓吸了一口气说:“娘,我刚刚跟您说的事儿,还得劳烦您设法打听打听。” 老夫人想起他说的话,面上刚浮起的笑意就无声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心疼。 定北侯先前说玉青时身子不好时,她只以为是定北侯的托词,可谁知这竟然是真的? 好好的姑娘,头十几年什么福都没能享就罢了,还摊上个体弱的身子,这如何能让老夫人不揪心? 第298章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老夫人摁着隐隐作痛的眉心说:“神医谷的人自来神出鬼没,想打听其下落只怕是不容易,也不知道什么猴年马月能把人找到,虽说陈大夫看不出迟迟的病到底是为何缘故,但是也不能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神医谷的身上。” “这样,等迟迟安顿好了,就让人暗中去搜寻能找得到的名医来先给迟迟看看,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把情况先稳住,就算是一时不能祛根,也绝不可再让病情加重。” 定北侯神色沉沉地嗯了一声,看向惜春时,眉梢扬起了一个不大的弧度。 他说:“我记得母亲院子里有个丫鬟,是自小就跟着家里长辈习医的,听说不光是医术习得绝佳,还有一手熬补汤的好手艺,是不是这个?” 老夫人院子里有些什么人,定北侯心里门儿清。 故作不知问出这话,就等同于是在变相地替玉青时跟老夫人讨人。 老夫人被气得笑出了声,瞥了他一眼说:“你说的那个是冬蝉!” “这事儿还用得着你说?” 玉青霜单独开院独住时,老夫人就赏了一个冬黛。 玉青时的情况稍特殊些,刚回府诸多事情都需提点照顾,老夫人也一早就想好了给她的人,所以才早早地就把连秋和惜春派了出去,想的是先让玉青时跟她们熟悉熟悉,等回来了就把人送到梅青院去。 可玉青时既然是身体不好,把其中一个换成冬蝉或许就更合适些了。 把想要的人要到了,定北侯外头还有许多事儿也没多耽搁,凑在老夫人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略微提了一下二房,就着急忙慌地赶了出去。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默了半天,看向惜春说:“你们这段时间跟着伺候大小姐,路上的情形如何,你都跟我详细说说。” 玉青时睡下时只想小憩。 可谁知道一觉睡得还挺踏实。 等她睁眼时,外头的天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床边的软塌上还坐着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老夫人和侯夫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见她醒了两人都笑了起来。 老夫人难掩怜爱地说:“睡足了?” 玉青时眼里还有几分没太清醒的惺忪,揉着眼睛坐起来唔了一声,面上带着罕见的茫然。 侯夫人怕她突然起身受凉,赶紧转头说:“把屏风都拉过来挡一挡,别让风吹进来。” 在屏风外候着的冬蝉和连秋轻轻拉动屏风,把围着床的那一方小天地围得严严实实。 屏风内,侯夫人拿起一件粉色的锦裙,笑眯眯地说:“这是赶着制出来的衣裳,大姑娘换上试试看合不合适?” 说着更是要亲自帮玉青时换衣裳的意思。 玉青时从睡意中回神,怔了一瞬就明白了侯夫人和老夫人的来意。 徐家敢直接弄出来一个假的混淆视听,只怕那个假的跟她也长得有几分相似。 光是看面容,这二位只怕是被糊弄怕了,这才想借着帮自己换衣裳的名头一试真假。 毕竟有个秘密是少有人知的。 玉青时的腰间有一个花瓣样的粉色胎记。 隐约猜到了二人来意,玉青时也不扭捏。 她大大方方地在侯夫人和老夫人的指点下起身换衣,看清她腰间的粉色胎记后,老夫人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拿起被玉青时放在一旁的玉佩给她佩在了腰上。 她摸着玉佩上龙飞凤舞的迟字,看着内里的那一点灵动的鲜红,沙哑道:“这是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你爹爹亲自给你做的,原本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这东西不一定还能在你的身上,没想到你在那个家的家里人给你保管得这么好。” 秦家的家境不富裕,玉青时又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知小儿。 稚子身怀巨宝,毫无抵抗之力。 但凡秦家人有半点旁的心思,设法将这玉佩拿出去典当或者是卖了,都能让秦家轻而易举地过上好日子。 可秦家人自己苦苦熬着,丝毫没动过这东西的心思,也把玉青时养得很好。 老夫人想着越发感念秦家的恩德,玉青时听完却有些好笑。 她低头用素白的指尖拨了拨散发着暖意的玉佩,玩味道:“其实这玉佩被我拿出去卖过,只是后来机缘巧合,又被寻了回来。” 老夫人听连秋说了半日玉青时话少,深知她难得主动开口说什么,闻声立马露出个好奇的神色,笑道:“为何想去卖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玉青时眉眼淡淡地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我娘因病过世,元宝又病得一脚跨到了鬼门关里,办丧事治病都需要银子,索性就拿出去卖了。” 她说得平淡,好似半点不在意。 可这话落入老夫人和侯夫人耳中,却无异于是扎心。 芸娘走的时候,玉青时比现在还小一岁呢。 府上似玉青时这般大的姑娘还在想什么样式的首饰好看,玉青时小小年纪就被迫担起了一家的生死,那时候的玉青时得过得多艰难? 侯夫人眼泪窝子浅,稍微一想就禁不住红了眼。 就连老夫人的眼里都闪出了泪光。 玉青时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在她看来,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而且她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极致,元宝和秦老太现在都很好,比以前她想得到的更好。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她不强求多的。 猝不及防对上两双泛着红的眼,玉青时罕见的有些无措。 她抿了抿唇,小声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侯夫人掩饰什么似的抬手摁了摁眼角,哑着嗓子说:“怎么会?” “只是风大眼睛进了沙子。” 她张嘴就找了个堪称拙劣的借口,完全没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在这一丝风都透不进来的屋子里带着多少不合适的好笑。 老夫人反应快些,愣了下再一看玉青时茫然的脸,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她握住玉青时怎么捂都带着一股凉意的手,轻声说:“好了好了。” “既然是过去的事儿咱们就不提了,既然是回家了,往后什么都会好的。” 她知道玉青时跟秦老太一家感情好,怕她惦记或是误会府上怠慢了恩人,又补充道:“我和你爹原本是想把你秦家奶奶和一双弟妹都安排到家里住的,可你爹说按你的意思是不必,就暂时在距离咱们府上不远的地方找了一处合适的宅子住下了,那里的大小事务也有人照料,你大可放心。” “还有就是今日请来的太医你没用上,索性就请到了那边给秦家老太太瞧了瞧,我让人去看了眼,说是全都安排妥当了,等过了今晚,明日一早咱们一家人一起过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咱们再慢慢地添置,总能都弄好的。” 让秦家老小住在外边儿是玉青时的主意。 也是她始终都没变过的想法。 定北侯府人多嘴杂,看似光鲜实则内里掺杂了无数不可看的阴私,秦家是玉青时的恩人,入了府后定然会引起暗怀各种心思的人去试探,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幺蛾子,如此不堪的一幕,玉青时打私心里不想让秦老太看到,也不想让元宝和春草受影响。 安置在跟定北侯府全然无关的地方,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 第299章 只怕也是个情深的 定北侯府家大业大,自然不缺一处可妥善安置的宅子。 知道玉青时的意思后,定北侯也没过多干涉她的选择,直接选了一处最合适的宅子把秦家老小接了过去,也没在今日直接把人请到府上。 用定北侯和老夫人的话来说,对待贵客,当以郑重的礼数相待,方方面面都不可怠慢。 今日迎玉青时归家是家事儿,聚集在一处都是玉氏一族,秦家人来了难免会感觉不自在。 等玉青时安顿好后,再另选吉日摆席扫榻相迎方为礼数周全之道。 玉青时对此没什么意见,甚至还觉得这样的安排很不错。 注意到老夫人似乎是怕她不高兴的眼神,她弯着唇轻轻地笑了笑,淡淡地说:“这样挺好的。” “他们来了这里只怕也没法自在,自己在外头单住就很合适,我时常过去看看就好了。” 侯府规矩重,未出嫁的年轻姑娘出门多有不便,有了去探视秦老太的由头,她往后出门的话也能更顺理成章。 老夫人闻言露出个欢喜的神色,握着玉青时的手说:“不光是你要时常去走动,两边家里也应当时常来往才好。” “你放心,以后秦家老小的事儿就是咱们府上的事儿,不论大小都会一一安排好的。” 玉青时没多说,只是低头笑了。 她本就眉眼出众,只是脸上一直淡淡的,生生在惊艳人眼的眉目上染上了一层让人望而却步的冰雪冷意,也让人心中生距,不大好贸然亲近。 如今弯唇一笑,冷清清的眸子里闪烁起不明显的微光,如冬日掩雪的春池绽花,陡一瞥见就让人禁不住生出艳羡之感,仿佛是见了春日最好的春色,不由自主地屏息相凝,生怕错过了这一秒的化暖之时。 恍惚间,老夫人甚至有种看到了当年那个名动汴京城的美人重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玉青时跟她娘长得太像了。 可两人给人的感觉又完全不一样。 跟她娘流露于外的温婉优雅相比,玉青时的美更添了一抹传自定北侯的大气和锋芒,让人见之就觉得眼前一亮。 眼前的姑娘正是年岁最好风华最盛的时候,一颦一笑皆是不自知的风情,仿若是开在冰山雪岭上的一朵摄人心魂却散发着寒气的娇花。 老夫人眼中动容一闪而过,拉着玉青时在梳妆镜前坐下,温声说:“来来来,快坐下收拾收拾,等你收拾好了,外头的饭也该是摆好了,今晚上是咱们一家头一次聚齐了吃饭,可不能大意了。” “冬蝉,来给姑娘梳头。” 在屏风外候着的冬蝉垂首而入,紧跟在她身后的是连秋。 老夫人指着她们二人说:“这是我院子里头的人,这个叫冬蝉,擅梳妆还会一点儿医术,连秋你是之前就熟了的,她擅长打理内院的账目和处理琐事,还会一点儿拳脚功夫,这两个丫头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给了你倒是正好合适,往后就让她们跟着伺候你吧。” 老夫人说得云淡风轻,听起来冬蝉和连秋好像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人是老夫人一手培养起来的得力心腹。 在很多时候,这几人就代表了老夫人的脸面,哪怕是侯夫人也必须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对这两个看似不起眼的丫鬟留几分薄面。 老夫人在这种时候把人给她,是在用实际行动给她撑场面,也是在向各怀心思的众人露出自己对玉青时的宠爱和重视。 就算有人想对玉青时做什么,最好也先提前思量清楚再行事。 上辈子也有这么一遭。 只不过那时玉青时被二夫人掌控得彻底,打心眼里不觉得老夫人院子里出来的人会对自己忠心。 她先是口不对心地把人收下,可没过多久就找了由头把老夫人赏的两个丫鬟打发了出去,渐渐让老夫人对自己失望彻底,不多久就离了心。 可如今不同了。 玉青时看似不太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笑道:“奶奶身边得重用的人,就这么给我了,那您怎么办?” 老夫人被她这一声奶奶叫得心口发暖,失笑道:“松柏院中伺候的人多的是,给你两个也亏不了我。” 玉青时垂首轻笑,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奶奶。” 玉青时毫不扭捏的反应显然很让老夫人满意,她乐得笑眯了眼,对着冬蝉和连秋招招手,说:“往后就是跟着姑娘的人了,快来给姑娘磕头。” 冬蝉和连秋大大方方地跪下去,脆生生地说:“给姑娘请安。” 玉青时笑笑一手托住一人手腕示意她们站起来,神色如常地转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说:“我要梳妆吗?” 在一旁含笑看了半晌的侯夫人点了点头,笑道:“今晚虽是家宴,可府上人多,为表重视还是应打扮打扮的。” 说着她亲自拿来一个小巧的首饰匣子摆在梳妆台面上,说:“不过姑娘本就天生丽质,也用不着过多打扮,随意收拾收拾遮一遮病色就好了。” 话说完她就退后半步把距离玉青时最近的位置让了出来,冬蝉净手后熟练地挽起玉青时的长发,半梳起的发髻大致成型,连秋端着两支簪子走上前,轻笑道:“这两支是夫人和老夫人选出来的,一时抉择不定到底戴哪一支好,姑娘要不自己看看喜欢哪个?” 托盘上摆着的是两支风格迥异的簪子。 一支的金丝累织缀了琉璃猫眼的芙蓉步摇,另一支是樱花式样的白玉簪。 芙蓉步摇华丽大气,白玉簪精致素雅,二者都不是凡物。 玉青时匆匆看了一眼,随意指了指那支白玉簪,说:“素点儿吧,我身上还带着孝呢。” 她话音一落,侯夫人和老夫人就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之前太高兴了,以至于她们都忘了,玉青时叫了十几年的娘去年刚刚过世。 芸娘虽是为自己的主子尽忠把玉青时养大,可不管怎么说,生恩不如养恩大,玉青时有此心意也是人之常情。 侯夫人面色微变,转头看了看梅青院中颜色鲜亮的摆件,一时有些懊恼自己的而大意。 老夫人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看着玉青时在铜镜中的倒影无声叹气。 这孩子看似冷清。 可骨子里到底是延续了她生母的血脉,只怕也是个情深的。 第300章 生来就该耀眼夺目 因为玉青时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屋内的人就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 芸娘新丧未满三年,玉青时只怕是不喜打扮得过分鲜亮。 否则是对亡者的不敬。 冬蝉思忖片刻,最后给她稍微改了改发髻的样式,头上只插了一支白玉簪,耳朵上是一对米粒大小的珍珠,除此外再无别的装饰。 脸上扫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唇上也只是点了一抹比唇色稍深的浅色胭脂。 素是素了些,可玉青时生生把这身素净的打扮撑起了无人能比的大气清贵,也很是不错。 侯夫人正为自己的疏忽内疚得不行,见她这一身穿戴素雅得很,想了想索性拉住她的手,把自己手腕上的一个青玉桌子退下戴在了她的手上。 不等玉青时开口,她就说:“这青玉镯本是一对,是我出嫁时的嫁妆,有一个给了清霜,另一个就应当给你才是。” 她本就是个柔性子的,对上玉青时淡淡的眸子不免有些语塞,不太自在地红着脸说:“你与清霜是姐妹,共有一对儿也是好兆头。” “再者说你刚到家时就本该给见面礼的,是我糊涂拖到了现在,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姑娘收下吧。” 侯夫人说不太好,可实际上这青玉镯子水色清透,触感温润,显然不是什么常见之物。 玉青时垂下眼帘转了转手腕上多出来的镯子,默了片刻对着侯夫人轻轻一礼。 “多谢夫人。” “好好好。” 侯夫人赶紧给她扶起来,连声说:“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姑娘跟我客气作甚?” 老夫人见她们相处还算和睦,心里挂着的巨石缓缓落下。 侯夫人性子过分绵柔,说起来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侯府当家主母。 但是她这样的性子,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合格的嫡母。 玉青时若能跟她和睦相处,在老夫人看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老夫人笑着说:“都好都好。” “迟迟回来还没正经吃上饭,你也忙活了一日没顾得上,正好时辰也差不多了,先赶着去用膳才是正理儿。” 她说着对玉青时伸出了手,说:“迟迟,来扶着奶奶,跟奶奶一起过去。” 玉青时从善如流的走过去扶住老夫人的胳膊,稍稍落后侯夫人半步,跟着众人朝着摆家宴的花厅走。 去的路上,老夫人跟她说起了家中大致的情形。 跟她前世所知的差不多,定北侯府不曾分家,三房人合住在一起。 定北侯是朝中栋梁,玉二爷在朝中的建树虽不如定北侯,可本人也身居高位,正在户部为官,二夫人亦是出自汴京大户的徐家嫡女,是个有名有德还有本事的精干人物。 定北侯府内唯一一个异类就是玉三爷。 她那个三叔是个混不吝的风流人物,虽然在朝中礼部挂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可最大的爱好是寻花问柳,烟花柳巷中的红颜知己无数。 三房院子里养着的大大小小的庶出子女也是最多的,三夫人出身言官之家,跟二夫人相比出身算不得显赫,可跟侯夫人相比却已经足够了。 因为侯夫人的娘家往上再数三代,也只是个商户。 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飞上枝头成了高高在上的侯夫人,这事儿哪怕是过去了多年,在汴京城中都仍然是个笑谈。 三夫人在府上的地位比不得侯夫人尊贵,可自己眼高于顶,始终都不太把软绵绵的侯夫人当回事儿,连带着三房的子女跟大房的孩子也多有纷争。 只不过这些小打小闹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老夫人怕玉青时会拘束,故而没多说,随意一句带过后,就只说:“府上是大房在当家,对外以你爹爹为尊,对内以侯夫人为大。” “往后你有什么事儿,跟夫人说也行,来找我也可,但是你记住,你是大房的嫡长女,代表的是侯府大房的体面和尊贵,不管什么时候,都切记不可让人随意欺辱了你,可知道了?” 玉青时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见她模样乖巧,老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放心,有奶奶和你爹爹在呢。” 只要有这两人在,他们就绝不会让玉青时受委屈。 老夫人说的内容跟玉青时记得的相差不大。 唯一与她记忆里不同的是,如今府上的中馈之权竟全都在侯夫人的手上。 侯夫人仁心有余手腕不足,掌一个寻常之家或许足够,但是掌管定北府却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确保不出岔子,老夫人哪怕是扼腕叹息,也不得不把侯夫人手上的管家之权分割出去。 前世她回来时,府上权柄三分。 以二夫人手上把控的比例最大。 堂堂侯夫人手中捏着的权柄,甚至都不如三夫人来得威风。 两厢对比出入不小,想来是出了些变故的缘由,只是不知道,二夫人三夫人被夺管家之权,跟她之前埋下的伏笔有多大的关系。 但是眼前的情形显然已经比记忆中的好了很多。 起码定北侯和老夫人都已经意识到了平静的表面之下的暗潮汹涌,也做出了相应的安排。 想摧毁这虚假的平静,揭露那些用良善和无害来遮掩狼子野心的人,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玉青时若有所思地慢慢往前,人还没入花厅的门,就隐隐听到了里头传出的说笑之声。 因是家宴,故而不曾严格按男女分席,只是在花厅的正中摆了几道延绵的大屏风,勉强在中间分出了一条界限。 老夫人和侯夫人没到之前,男子都聚在屏风的左侧说笑,女子则是坐在右侧的席位。 定北侯和玉家的二爷三爷坐在上首的桌面上,依次往下坐着二夫人和三夫人,见玉青时扶着老夫人来了,花厅内的人同时起身相迎。 不少隐晦的目光落在玉青时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上了几分无声的惊艳。 跟花厅里的姑娘们相比,玉青时真的是打扮得太素了。 可就是这么素净的打扮,却生生多出一种旁人有不起的贵气和冷清的淡雅,让人怎么都挪不开眼睛。 有些人,生来就不是靠华服来托衬的。 生来就该耀眼夺目。 第301章 这就是规矩 花厅内安静不过一瞬,还没等定北侯出声,老夫人就笑着摆手:“都说了是家宴,一家人吃饭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言毕她把扶着自己刚刚对着定北侯叫了一声爹的玉青时往前拉了拉,说:“迟迟,这是你二伯,二伯母。” 玉青时微微抬起眼角看了看眼前笑得满脸和善的二房夫妇,唇角无声而动,按晚辈的规矩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微屈膝问礼。 “见过二伯,二伯母。” 二夫人早在之前见到玉青时的时候,心里就经历了一番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此时再见内心亦是不平静。 眼前的人的确是定北侯的女儿,但是她却不是徐家精心安排的棋子。 二夫人不知道定北侯是怎么发现庄子上的那个人有蹊跷,又是从何处把人找回来的,她甚至不敢想玉青时是不是知道什么。 但是眼前的变故早已超脱了她的掌控。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故作平静。 否则一旦让人察觉确定这是二房和徐家联手制造的一场阴谋,就什么都完了。 二夫人望着玉青时笑得一脸慈爱,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没说话。 玉二爷满脸欣慰地看着玉青时点了点头,感慨道:“好孩子。” 玉青时唇角微动笑而不语。 老夫人笑吟吟的,又指向旁边的一对夫妇,说:“这是你三伯和三伯母。” 玉青时如法炮制行礼问安。 玉三爷像是已经喝了不少酒,眯着眼看了玉青时半晌,张嘴就说:“不愧是大哥大嫂的血脉,这模样跟大嫂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咱们玉家的人。” 他此时说的大嫂,自然不是现在的侯夫人。 三夫人没见过原配侯夫人,可她自来是个无风就起浪的,听到这话立即就捂着嘴笑道:“三爷都这么说,那自然是像的。” “早就耳闻先大嫂是个天仙般的人物,之前只当是外界传闻,如今见了迟丫头,才知道果真传言不虚,当真是个难得的。” 现在的侯夫人出身低,容色也只是寻常。 三夫人和玉三爷看似无心的话一出口,花厅内的知情人脸色纷纷微变,侯夫人的脸上更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无所适从。 就在侯夫人不安地想开口时,距离她最近的玉青时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她的袖口。 侯夫人难掩诧异地看向她,只见玉青时神色如常地说:“奶奶,您不是早就说饿了吗?” “咱们还不进去吃饭吗?” 被她这么一打岔,侯夫人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是什么,紧接着就听到老夫人说:“皮丫头。” “到底是我饿了还是你馋了?” 玉青时挨了一句嗔怪似的呵斥也不在意,轻轻一笑说:“总之口腹为大,不管是为了谁,咱们也都该坐下开席了。” “哈哈哈。” 老夫人笑得不行地点了点她的眉心,说:“说是个当姐姐的,实际上跟你妹妹一个性子,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 “清霜。” 玉青霜被叫到往前走了几步,脆生生地应道:“奶奶。” 老夫人牵起她的手,把玉青时的手搭上去,说:“带着你姐姐去坐下吃饭,省得她馋了还拿我做筏子。” 玉青霜被迫跟玉青时牵起了手,嘴角不明显地抽了一下,可到底还是没直接甩开。 她说:“好好好,奶奶放心就是,我一定不让她饿着。” 老夫人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被侯夫人亲自扶着去上首落了座。 玉青霜则是僵着手脚把玉青时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她像是憋着气,坐下就把手里的酒杯磕得叮当作响。 侯夫人刚才被人挤兑的场景她是亲眼看到的,玉青时拉侯夫人没让她开口,又及时解围的事儿玉青霜也看到了。 她这人记恩也记仇。 要不是玉青时刚刚帮忙解围,她才不会让玉青时坐在自己的旁边。 府上看似规矩散漫,实际上嫡庶分明,该有的规矩从来就不曾乱过。 玉青时坐的这一桌,全都是府上的嫡出姑娘。 按年龄行次算,诸位姑娘相差不大,可玉青时是当之无愧的大姑娘。 不远处就座着各房的长辈,这些姑娘们心里再是这么想的,面上也不可能会在此刻流露半分。 玉青霜自顾自地生着闷气,等看到有人往玉青时面前的酒杯里倒酒时,她板着脸把摊开手掌挡在了酒杯上。 为表姐妹亲近亲自把盏倒酒的玉雅兰见状眉梢微扬,要笑不笑地说:“清霜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呢?” 玉青霜吊起眼角扫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没什么。” “只是我家大姐姐身子不好,大夫说了不能喝酒。” 没等玉雅兰反击,她转头就对着身后的丫鬟说:“去换一壶热茶来。” 丫鬟动作很快,玉青霜的话音刚落,一壶热茶就摆在了玉青时的手边。 跟在玉青时身后的冬蝉垂首上前,给玉青时空着的酒杯里满了飘香的茶水。 玉青霜臭着脸把杯子往玉青时的手边推了推,硬邦邦地说:“你喝这个。” 玉青时的确是不能饮酒,这话不止一个大夫说过。 玉青霜会有此反应,大概也是从老夫人或者是侯夫人的口中听说了什么。 她大约是出自好意,可无奈脸实在是太臭了,话也说得不像是什么好话,故而这场面一看,倒有几分她刻意为难玉青时的意思在里头。 玉青时意味不明地打量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杯子抿抿唇没说话,不等她抬头,玉青霜就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脑袋。 玉雅兰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个装了茶水的酒杯一眼,视线从玉青时和玉青霜二人面上一闪而过,笑得一脸微妙。 “清霜妹妹,只是一杯果子酒,想来也是不碍事的,大姐姐头一次跟咱们一起吃饭,你怎么好搅大姐姐的兴致?” 说完看向玉青时,笑道:“大姐姐,这果子酒是特酿的,算得上是汴京一绝,在外头轻易尝不到,大姐姐想来也不曾饮过,自然不知道这果子酒的好处。” 她转着手指动了动手中装满了淡香酒液的杯子,说:“这果子酒里还加了养身养颜的药材,女子饮用自有驱寒保身之效,姐姐尝尝?” 玉青霜听到这话的瞬间脸上就多了一抹暴躁。 都说了不能喝酒,这人还一直劝是怎么回事儿? 彻底听不懂人话了? 玉青霜捏着酒杯想站起来反驳,可还没动就被玉青时拽着袖子摁了回去。 她无视玉青霜不满的眼神,抬起纤细得过分的手指挡在玉雅兰刚让人新拿来的空酒杯上,掀起眼角眼神淡淡地看了玉雅兰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大夫说过,我不可饮酒。” 这话是玉青霜刚刚说过却被无视的。 此时再从玉青时的口中说出,力度却无声强了几分。 隐隐似还有些许说不出的压迫之感。 一时间在场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愣住了。 玉青霜落在玉青时身上的目光更是充满了不可说的难以置信。 她显然是没想到玉青时会这么说的。 见玉雅兰堆出来的笑全呆在了脸上,玉青时微微弯唇,端起装着茶水的酒杯往玉雅兰手中酒杯上轻轻碰了碰。 杯口略高出玉雅兰一截。 不是很明显。 但足以让在座的人都看清楚。 尊卑天定。 生来有别。 哪怕玉雅兰是长在府里的姑娘,她刚回到侯府不足一日,玉雅兰站着她坐着,但是这就是规矩。 第302章 她最好一直都这么识趣 玉雅兰想奚落玉青时不成反被将了一军,只觉得脸上仿佛是挨了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脸上的笑险些没能维持住。 注意到她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颤,玉青时笑得极尽淡然。 她淡声说:“以茶代酒,多谢。” 众目睽睽之下,玉雅兰心里有再多被羞辱的怒气,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咽下去。 她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玉青时却只是轻轻地沾了沾杯口。 只那么一个动作,玉雅兰就知道,玉青时跟自己永远都不会是一边的。 她气得面色铁青没再言语,紧邻着她的玉雅莉面上的笑淡了几分,落在玉青时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可言语的打量。 二夫人自午后见到玉青时神色就不太对,可时间紧急,她没找到机会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眼前的玉青时跟自己想象中的人截然不同。 可就刚才玉青时的反应来看,玉雅莉的心中生起了几分迟疑。 眼前的人似乎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能无所顾忌地被自己所用吗? 二房就玉雅莉一个嫡女,三房还有个年纪小些的玉雅竹。 玉雅竹今年刚十岁,还不到开窍的时候,却已经露出了来自于三夫人的刻薄和愚蠢。 她见玉雅兰脸色不太好,张嘴就说:“姐姐你别生气,有些人不值得的。” “一个不识货的乡下婆子,懂什么好坏?” 玉雅竹还是个娃娃的模样,可这样刻薄的话却自然而然地就蹦了出来,可见实在不是个惹人喜欢的娃娃。 由此也可看出,三夫人和玉雅兰在背地里到底是怎么议论玉青时的。 若不是大人说得多了,也不曾背着孩子,一个十岁的小娃娃她能知道什么? 玉青时对此没什么反应。 玉青霜脑子还懵着,听到这话当即就呵了一声,没好气道:“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牙都没换完呢,张嘴口气这么大,你也不怕风吹进去闪了你的舌头。” 玉青霜霸道惯了,又素来是这么副敢打敢杀的恶脾气。 她语带不善地一开口,刚刚还满脸不忿想为玉雅兰出气的玉雅竹立马就涨红了小脸不敢吱声了。 她敢言语嘲讽玉青时,却不见得敢招惹玉青霜。 要是给玉青霜惹急眼了,玉青霜可不管她到底几岁。 可玉青霜会帮玉青时出头,的确是出乎了众人的预想的。 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怎么氛围跟常见的不太一样? 桌上就坐了五个人。 玉雅兰和玉雅竹先后哑火,玉雅莉又只是全程带着客客气气地笑不出声,玉青霜憋了满肚子的火找不到地方发,只能是转头恶狠狠地剜了玉青时一眼。 玉青时被瞪得相当莫名,不免好笑地勾唇:“怎么了?” 跟众人心中诧异不同,她并不意外玉青霜会帮自己说话。 其实换个准确的说法,玉青霜并不是在帮自己,她只是单纯地见不惯有人敢踩在大房的头上作威作福。 在她回来之前,大房就两个孩子。 玉清松是个主意不坚的男娃娃,容易被人哄带着去玩儿就罢了,重点是年纪还小,听不懂也掺和不到大人的机锋中去,姑娘们的话题他更是一句都插不上嘴。 定北侯忙于政务,压根就没空管这种后院中的纷争。 侯夫人性子软绵,说不上三句话就会被人压回去,唯一一个能暴躁出头扛起大房门面的,就只剩下一个玉青霜。 故而玉青霜的性子是真的不太好。 也是真的暴躁。 玉青时既是大房的人,在她心里就是自己怎么着都行,但是绝对不许外人多说一句。 否则就会失了大房的颜面。 玉青霜其实就是这么个变扭的人,她的性子,玉青时早就摸透了。 玉青霜运了半晌的气一时没想到说什么好,索性冷着脸抓起公筷夹了好大一个鸡腿往玉青时的碗里一塞,恶声恶气地说:“赶紧吃!” 碗里的鸡腿大得惊人,直挺挺地杵在碗边存在感强到让人无法忽视。 玉青时捏着筷子没动,玉青霜见状以为她是不喜欢吃这个,烦躁地啧了一声,抓来个空着的盘子,往她的面前一放,筷子一伸又往里放了一筷子鱼:“你快吃啊!” “不然奶奶以为我让你饿着了怎么办?” “我告诉你,你休想找到机会告我的状!” 说完不等玉青时有所反应,盘子里立马又多了一个小巧的虾饺。 她是真的怕玉青时吃不饱。 也是真的不想给玉青时任何告状的机会,身体力行地往玉青时的碗里夹了很多菜,恨不得直接撬开玉青时的嘴往里头倒才好。 然而这样的福气,玉青时注定是没机会享的。 被堆成小山的食物最后只堪堪下去了一个尖儿,玉青时就实在是吃不下了。 玉青霜小小年纪,见状却愁得眉心打结。 不是听说农家人干体力活儿的饭量都大吗? 这玉青时怎么跟传闻中的不一样? 吃这么点儿东西,她能有力气去挖地种菜? 她挥得动锄头么? 就吃这么点儿,难不成是故作矜持不好意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再一看玉青时瘦得仿佛能被风吹到的小身板,玉青霜又默默地压了回去。 不是装的,就只能是真的弱了…… 玉青霜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塞了些吃的,因她和玉青时先后展露出的不好惹,饭桌上的气氛虽是诡异,却勉强维持着平和直到结束。 散席时,玉青时又被老夫人叫了过去。 她得在老夫人和定北侯的带领下,去家祠上香磕头,让列祖列宗都知晓她回家了,至此也可求得列祖列宗的保佑。 侯夫人也跟着去了家祠。 剩下的人自是三三两两地散了。 玉青霜还在为饭席上的事儿不高兴,一边往自己的院子走,一边冷着脸揉了揉手里的帕子,咬牙道:“你说玉青时是不是对我夹的菜有意见?不然她怎么就吃了那么一点儿?” 跟在身后的冬黛闻言哭笑不得地笑了笑,小声说:“二小姐您只怕是多想了。” “奴婢今日在花房遇见了惜春,听她说大小姐因身子不太好的缘故,胃口一直都不太好,有些时候只能喝下一碗清粥,多的一点儿也不吃,饮食也多以清淡为主。” 冬黛回想席上的情形,想到玉青霜一股脑给玉青时夹了那么多大鱼大肉,不由得说:“大小姐今日能用那么些荤腥的菜色,想来也都是在给您的面子呢。” 惜春是跟着伺候了玉青时一个多月的人,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玉青霜半信半疑地眯起了眼,说:“你说的是真的?” “她真的给我面子了?” 冬黛忍笑点头:“您与大小姐是嫡亲的姐妹,大小姐自然跟您是同一边儿的。” “不信的话您仔细想想,桌上大小姐是怎么对雅兰姑娘的?” 玉青时那样冷冷清清的性子,不动则以,一动的确是直接把玉雅兰自以为是的傲气彻底甩到了地上踩。 玉青霜一想到玉雅兰那吃了隔夜饭一样的表情就通体舒畅,扯着嘴角说:“玉青时要是一直都这么识趣就好了。” “只要她识趣些,不给大房的人丢脸,我也懒得搭理她。” “但是她最好一直都这么识趣,否则我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第303章 我忍不住想来看看你 从家祠中出来,才惊觉外头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雨丝如发,掩得颜色浓如墨色,空气中的潮气迎面扑来,风中的寒意也比先前更重了几分。 守在外头的连秋赶紧拿着手中的披风搭在了玉青时的肩上,冬蝉也把撑开的伞挡在了玉青时的头顶。 玉青时原本是想送老夫人回松柏院的。 可谁知话还没出口,老夫人就催促道:“下了雨就更凉了,你们赶紧陪着大小姐回去休息。” “迟迟啊,快些回去歇着,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儿明天咱们再说。” 定北侯和侯夫人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一场雨就多添一分寒。 玉青时身子弱,哪怕是多吹一丝冷风都让人不由自主地悬着心。 许是猜到玉青时在想什么,定北侯轻笑道:“我送着你奶奶回去,你只管先行回梅青院就好。” “夜里让伺候你的人注意着些,别受了凉。” 话说到此,玉青时微顿片刻就笑着应了好,站在原地目送着定北侯和侯夫人一起送老夫人走远,这才带着人慢慢地往回走。 梅青院中,留在院子里的人早就把屋内燃上了炭盆。 屋内用的是最好的银丝炭,摆在四角把屋子里烤得暖烘烘的,没有丝毫多余的异味。 玉青时一进屋就觉得热,忙不迭把肩上的披风解了下来。 冬蝉接过披风放好,给她端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汤碗。 玉青时一开始以为是茶,结果掀开盖子发现里头装着的竟是红枣煮的水。 似是察觉到她的疑惑,冬蝉轻声说:“姑娘体内积寒重,夜间就不便饮茶了。” “这是用红枣和枸杞熬的水,怕您觉得没滋味,特意加了点儿花蜜,您喝点儿暖暖身子吧。” 玉青时本来也不渴,低头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连秋和冬蝉伺候着她洗漱换了身轻便的衣裳,等连秋抱了褥子准备来脚踏边上守夜时,玉青时就说:“夜里不必守着,你们自去边上的侧间里歇着就是。” 赶路在途中时让人守夜是没办法,有定北侯压着,跟着她的人也不敢自己去睡。 可换作寻常,玉青时是不喜欢有人守着自己睡觉的。 哪怕明知道床边的人对自己无害,可她还是会潜意识地觉得不安心。 连秋闻言有些无奈,温声说:“那奴婢在外间守着,有什么事儿您就出声可好?” 玉青时摇头淡淡地说:“不必。” “这屋里不是挂了金铃吗?万一有什么事儿我摇铃叫你们就是。” “自去睡吧。” 冬蝉还想说什么,可连秋跟了一个多月,知道眼前看似好说话的姑娘实际上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尽管心中觉得不妥,也只能是垂首应是。 屋内伺候的人熄了烛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听到门板合拢关闭的声音,玉青时仰面倒在床上,睁大眼看着头顶轻软的水烟纱,思绪无声飘远。 定北侯去接的时候,并未提及庄子上住着一个‘玉青时’的事儿。 今日回来也无人提起,就像是所有人都默认她就是之前一直住在庄子上的那个人一般。 府内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接触到的人也看似和善的一直在笑。 只是不知道这表面上的笑到底能维持几日。 但是她一定不能这么等着。 在体内的毒失控之前,她必须设法查清她生母当年真正的死因,揪出真正的凶手让其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顺便再打破定北侯府内用虚伪来掩饰了多年的平和,确保这府上真正无辜的人不会再沦入当年受陷的困局。 只是想把藏在暗处的毒蛇揪出来碾死,却是一个不能心急的过程。 起码目前不能操之过急。 玉青时缓缓闭上眼用力呼出一口气,无声地对着自己呢喃:别着急。 不能着急。 如今的局面已经比预想中的好了很多,只要有耐心,她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玉青时本就少觉,白日里睡得沉,到了夜里就毫无睡意。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胡乱去想,想着想着不知想到了何处,鬼使神差地把藏起来的吊坠拿了出来。 吊坠小巧别致,触手理应是冰凉的,可印章上的刻痕却仿佛能透过皮肉直烫血脉,让人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灼热。 就像那个人含笑的眸子,宛如漫天星辰中最明亮的星宿。 光是看一眼就会被烫得心口发皱。 对上的瞬间就让人无所适从。 玉青时禁不住想: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怎么就能那么与众不同呢? 那人的一张嘴,怎么就那么能说呢? “嘿。”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玉青时冷不丁听到一声气音,吓得下意识地抓起枕头想把手中的印章藏进去。 可她的手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动,手腕上就被一只从暗色里伸出来的大手握住了。 大手上的温度极高。 触碰的刹那就让玉青时恍惚有一种被烫伤的错觉。 而手的温度和触感,都是她极为熟悉的。 玉青时呆滞片刻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去,对上那一双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明亮的眸子,气得手都哆嗦了起来。 “你……” “嘘。” 守了半天才终于找到机会夜闯闺房的宣于渊赶紧伸手捂住玉青时的嘴,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外头还守着丫鬟呢,你声音小点儿别被人发现了。” 宣于渊生怕玉青时出声惊动了外头的人,特别认真地说:“被发现了我会被人撵出去的。” 哪怕是皇子,也没有深更半夜往人家姑娘的闺房里闯的道理。 这事儿但凡是传出去半点风声,宣于渊三个字以后大概就会等同于采花贼,名声彻底毁了。 玉青时是生生被宣于渊的话气笑的。 明知道不能闯,还是漏夜来了。 这是什么? 明知故犯? 她从惊吓中回魂,忍着烦躁伸手把宣于渊捂着自己嘴的手扒拉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把声音放得很低,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宣于渊揉了揉刚刚被玉青时顺势掐了一把的手腕,故作夸张地吸了一口凉气,看向玉青时的表情似是带着谴责,可眼神亮晶晶的。 他在黑暗里咧嘴露出自己的一口大白牙,轻轻地说:“我想你了。” “忍不住想来看看你。” 话音一落,玉青时立马就僵住了。 第304章 我担心你会害怕 宣于渊其实一出宫就设法潜入了定北侯府。 只是玉青时一直在别处,身边也始终都跟着人。 再加上自上次他夜探定北侯书房后,府上的巡逻禁卫就比之前更严了几分,他哪怕是自诩武艺高强,也只能悄悄咪咪地找个地方窝着,等玉青时回来。 可玉青时如今的梅青院比起秦家村的小院子,守卫的严密不知翻了多少倍。 为了保险起见,他只能是耐着性子等,等屋内的人都出去了才找到机会往里蹿。 见玉青时撑着床面有要坐起来的趋势,他赶紧抓着被子直接把人裹成了个大大的蝉蛹。 玉青时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就被他上下其手裹得难以动弹。 宣于渊隔着被子拍了拍玉青时的脑袋,低低地说:“被窝里暖和,你起来做什么?” “裹好了千万别被风吹着。” 说完也不嫌地上脏,直接啪叽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抬头望着玉青时比起之前苍白许多的脸,郁闷道:“我听说你在路上的时候还病了一场,你爹到底是怎么照顾你的?” “我之前照顾你那么长时间你都没生病,怎么一到你爹手里就病了?” “是不是有人让人受委屈了?” “还是说遇上什么事儿了?” 其实玉青时这一路上发生的事儿,不论大小宣于渊都是知道的。 但是他就是想听玉青时自己再说一遍,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心更踏实几分。 为了尽可能地把声音放低不让外头的人察觉,玉青时不得不和他挨得很近,声音听起来也是轻轻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亲昵和信赖。 “没人欺负我,家里人也照顾得很好,只是偶感风寒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宣于渊不赞同地扬起眉,说:“都病了还不打紧,那到底什么才是要紧的?” 玉青时懒得与他为这种没意思的话题争辩,坐在床上蜷了蜷被子,冒着个脑袋对着还很理直气壮的宣于渊翻了个白眼。 “你还好意思说我?” “你知不知道大半夜闯我房间是多要命的事儿?要是被人撞见了,你……” “不会的。” 宣于渊伸长了手捏住玉青时的脸揪了揪,乐道:“不用担心我,你爹安排的那些人抓不到我。” 玉青时…… 她无言以对地叹了一声,哭笑不得地说:“我是在担心你吗?” 她分明是在担心她自己…… 要是让人知道她私底下跟三皇子有来往,三皇子大半夜的还进了她的闺房,那就真的是一盆被墨汁染了色的水洒了一身,浑身都长嘴也彻底说不清了。 玉青时缩在被子里小声吸气,闷着嗓子说:“你不能来的。” 在秦家村时还没一堆侍卫丫鬟守着,可这人还记得严格讲究着男女大妨,除特殊情况从不踏足她房内半步。 可这会儿怎么就不讲究了? 听出玉青时话外的深意,宣于渊托着下巴满脸怅然地啧了一声,眯着眼说:“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迟迟姑娘,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要是我不冒险来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碰一面?” 玉青时被问得一时语塞没能言语。 宣于渊见了立马就凉丝丝地嗐了一声,露出个果不其然的表情,幽幽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小没良心的。” 玉青时既然是回了定北侯府,那往后肯定是要在贵女圈中露面的。 可那样的场合,宣于渊一个大男人肯定是不能去的。 但凡宣于渊少几分夜闯少女闺房的胆气,哪怕同在汴京城,他也不可能有机会见到玉青时。 换做旁人或许就只能是憋在心里想想,但是宣于渊就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 他想见玉青时,所以他就来了。 见玉青时低着头不说话,刚刚还一副我不觉得自己理亏的宣于渊突然就有些心虚。 不管怎么说,他今夜的举动的确是无礼,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冒犯。 玉青时要是为此生气了,那他就真的是找不到地方胡说八道了。 宣于渊掩饰尴尬似的轻轻咳了两声,小心地掀起眼角观察玉青时的反应,放软了声调说:“迟迟。” “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玉青时抬起眉梢面无表情地看他。 宣于渊顿时更显心虚。 他摸了摸鼻子,闷声说:“我这不是想着你刚到汴京,今儿更是头一次入定北侯府,怕你会不适应觉得害怕,就想着来陪陪你吗?” 玉青时平时胆子再大,那也是在外头的时候。 村子里的人心再复杂,也比不过这高门大户中露出的一丝一角。 玉青时突然到了一个自己全然不熟悉的地方,身边也没有一个熟悉的人,骤然会怕也是人之常情。 宣于渊一这么想就死活都坐不住,等这会儿被玉青时用那种泛着凉意的眼神盯着才猛地觉得心虚。 他一心虚,就把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玉青时静静地看了半晌,注意到他头发丝上已经凝成了水珠的雨水,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 她把下巴杵在被子堆出来的角上,头疼道:“这府上看似守卫松散,实则明卫暗卫来回交替,处处都是人的眼睛盯着,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万一被人撞见,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话音稍顿,听起来多了许多无奈。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谁说我不要脸了?” 见玉青时不是真的生气,捕捉到她没明着说的担心,宣于渊心情大好,大咧咧地勾唇一笑,凑在玉青时的眼前说:“我这名声可要紧了,我爱惜着呢。” 要是名声坏了,还怎么上门来求娶? 玉青时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只是要笑不笑地挑眉。 “是么?” 她当真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宣于渊忍着在地上坐了半天,见玉青时被被子窝着软乎乎的缩成一小团,好像是比平时看起来都小了几岁似的,心痒手痒实在是没忍住,索性顶着玉青时瞪视的眼神往腆着脸往床边坐了坐,隔着被子张开双臂,用力地把玉青时抱到了怀里。 他用下巴用力蹭了蹭玉青时的头顶,喟叹满足地眯起了眼。 字里行间都是止不住倾泻而出的浅笑。 “迟迟你可算是来了。”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无数次幻想把人搂到怀里是什么滋味,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乐得眉眼都成了弯月。 眼尾上扬的弧度都渗出了欣喜。 男女授受不亲。 这样亲密的举止是不该有的。 可感受着阔别数月的温暖,玉青时一时有些怔然,竟没能在第一时间把人推开。 等她回神把人推走时,宣于渊的指尖勾了一个东西。 是她刚刚没能及时藏起来的印章。 看到她光秃秃的脖子,宣于渊有些不满。 “怎么摘下来了?” “不是说让你一直都戴着吗?” 玉青时推搡着他的胸口迫使人往后退了退,抱紧了身上的被子嘟囔道:“这东西是我能一直戴着的吗?” “万一被人看到认出来了怎么说?” 宣于渊张嘴没想到合适的反驳之词,默了片刻突然说:“等咱们成了一家人,就不必再向任何人解释了。” 第305章 别让我为难你 宣于渊看似无形实则充满了试探的一句话,轻易间就打碎了刚刚弥漫开来的平静。 玉青时望着他手中顺着重量自然下垂的小巧印章,只觉得喉头上仿佛是掐住了一只无形的手。 呼吸被遏制。 就连心跳也在瞬间失衡。 见玉青时面色比起先前更苍白了几分,低着头不说话了,宣于渊无声抿紧了唇,故作轻松地啧了啧,说:“怎么,迟迟姑娘不想对我负责啊?” 玉青时哑口无言地张了张嘴,紧接着就听到宣于渊说:“虽说我是个男子,可男人也是很脆弱的。” “迟迟,你不能始乱终弃知道吗?” “你要是不对我负责,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玉青时被他这种丝毫听不出正经的口吻逗笑了,挑眉道:“那你想如何?” 宣于渊默了片刻低笑出声,伸出手指在玉青时的下巴上轻轻摩挲片刻,语含调笑。 “想知道我会怎么做?” 玉青时掀起眼角看他。 宣于渊唇边笑意渐深,眼底翻涌而起的却是无边冷色。 他柔声说:“我会直接把你抢回去,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正好省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繁琐规矩,也合乎我的心意,把你关在屋子里,往后都只能让我一个人看见,也省得你整日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心思总是不在我的身上。” “等我把你带回去,你的眼里心里,从此往后就只能看见我一人了。” 抢回去藏起来的,就永远都只能是他的。 谁也夺不走。 见玉青时沉默着不说话,宣于渊眼中冷光炸裂,调侃道:“被吓着了?” “什么?” “我说,是不是被我吓着了?” 玉青时忍着烦躁推开他作怪的手,顺势把染上了他掌心温度的印章退回到他的手里,没理会他话中的试探,垂下眼帘淡声说:“这东西你带回去吧。” 宣于渊面上笑意不变,握着印章的手指缓缓无声缩紧。 力气大到手背上都暴起了青筋,可语调依旧透着不可说的温柔。 他说:“怎么?” “你不想要了?” 玉青时把下巴杵在被子堆出来的小坑里,有气无力地扯着嘴角露出个不明显的笑,没好气道:“我本来也没想要。” “宣于渊。” “嗯?” “这东西不是我能要的,我不该也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早些时候她身边没什么人,贴身藏一个东西并不费劲。 可如今与往前不同。 一旦被人看到这个东西,后果是不可设想的。 宣于渊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说:“迟迟,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疯子?” 玉青时听到疯子二字本能地有些排斥,眉心微拧下意识笃定地吐出三个字:“你不是。” 谁都可以是疯子。 但是眼前的人绝对不是。 玉青时也不可能让他变成疯子。 无声的压抑和怒火在胸腔中如野兽般嘶吼扑咬而来,残存不多的理智被席卷得所剩无几,在玉青时看不到的角度,宣于渊的眼都泛起了骇人的血丝。 如果玉青时在此时看到他的神色,可能会害怕也说不一定。 但是玉青时不知怎么想的,仿佛是嫌弃自己刚刚反驳的声音小了些力度不足,又张嘴强调道:“宣于渊,你不是疯子。” 哪怕所有人都在肆意污蔑,你也不能认同旁人的话。 因为那些人说的都不对。 一个字都不值得信。 玉青时的声音并不大,可字里行间莫名的笃定却自带着一种强大又难以言喻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宣于渊胸腔中刚刚翻涌而起的暴躁和戾气,都好似在这一刹那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缓缓抚平。 再不见任何狰狞的痕迹。 余下的只是满眼的笑。 他不顾玉青时表露出来的嫌弃,抻长了脖子往玉青时的眼前探了探头,自下而上地挑起眼尾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脸,哑声说:“那你为何不要我的东西?” “你嫌弃我?” “还是说,你移情别恋了?” 眼看着这人嘴上越说越是没谱,玉青时忍无可忍地伸手推开了他凑近的大脑袋,文不对题地说:“其实你今日不来,我也要找机会把这东西还给你的。” 宣于渊选择性耳聋,只听到了自己想听的,笑得眉眼弯弯。 “你也想去找我?” 玉青时艰难地顿了顿,点头说:“对。”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原本的打算是借助定北侯府自身的防卫和男女之间难以逾越的规矩把宣于渊拦在门外,日子长了,这人本就是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再三受挫后自然而然就会把她忘了。 可这人既然是在今夜来了,有些事似乎也到了该说清楚的时候。 她贪一时的欢愉。 却不能靠着这点儿私心毁这人的半生。 玉青时深吸一口气定了决心,可尚且开口出声,嘴上就多了一只碍事的大手。 宣于渊忍着心惊把她所有的声音全部堵回了嗓子眼,装作没看出她眼中的不满,警惕地朝着门外抬了抬下巴。 门檐外什么也没有。 可宣于渊却凑在她的耳边用只有玉青时能听到的声音说:“别出声。” “你的丫鬟在外头。” 玉青时什么也没听到。 不过她对宣于渊的信任几乎深入骨髓,宣于渊这么说,她也就紧张地闭上了嘴,就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宣于渊见她无意间对自己流露出的信任和依赖,眼底冷色稍消,仗着玉青时这时候不会出声抗拒自己,索性把下巴搭在了玉青时精致小巧的肩窝里,低低地说:“迟迟。” “我盼你来汴京很久了。” “你既是来了,就不许说会惹我不开心的话,记住了吗?” “我……” “嘘。” “你说的我不想听。” 宣于渊蛮横地在玉青时唇边竖起一根手指打断她的话,低笑道:“我一直都知道有很多事儿你不曾对我说过实话,但是来自你的任何隐瞒我都可以接受,唯独有一点不行。” “你不能拒绝我。” 他可以不在意玉青时的隐瞒,不介意她的欺骗。 甚至无所谓她是不是真的如自己在意她这般在意自己。 但是他决意要抓到掌心的人,无论如何他都是不会放手的。 察觉到玉青时无声的僵硬,宣于渊近乎无奈地低低叹了一声。 他亲昵地蹭了蹭玉青时的耳垂,语气温柔得似情人间的低声耳语:“迟迟。” “我不想看你难受,所以……” “别让我为难你。” 第306章 她是想回来做什么? 在玉青时面前的时候,宣于渊始终都把自己的强势和锋芒隐藏得很好。 他用一个嬉笑怒骂都写在脸上的壳子,把自己被暗色浸染透了面目扭曲的真面目死死地包裹在其中,不想让玉青时有机会瞥见自己任何一丝一毫的狰狞可怖。 然而这样温水似的包容是有限度的。 他也有接受不了的东西。 一旦玉青时流露出想逃离或是撒手而去的意思,这一汪温柔的水立马就会变成足以把人溺死在其中的深渊。 他的大手轻轻地从玉青时的脖颈后滑过,意味不明间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怜惜。 可动作始终都是轻的。 开口时语调也很温和。 “所以乖乖的,留在我身边。” “知道了吗?” 玉青时历过生死险境,也曾是深藏暗处索人性命的杀机。 所以哪怕宣于渊此刻的神色看起来再无害,她也从中领会到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旁人面对此情此景或许早就瑟瑟发抖了。 可她一点儿没觉得害怕。 隐隐间,甚至还有一种如果真能如此或许是上天厚待的错觉。 玉青时堪称是放肆的往宣于渊的眼前凑了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泛起猩红血色的双眸,低哑道:“宣于渊。” “如果我说其实一直都在利用你,你会杀了我泄愤吗?” 宣于渊满腔的狂躁在这一声平淡的问询中无痕而消,愣了下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地说:“为何要杀你泄愤?” 玉青时拧着眉说:“在秦家村时我利用你给我干活儿,在向林镇我利用你给我奶奶治病,还利用你的人手坑了徐家一把,顺利回到定北侯府,从头到尾我都在假意对你好,只是想利用你给我带来好处,都这样了,你不该取我性命吗?” 宣于渊听完她这一通煞有其事的分析,笑得更放肆了。 他似乎是怕自己的笑声太大引起外头的人注意,忍不住把脸都埋入了玉青时的肩膀里。 玉青时被他笑得肩膀都在失控地抖,一贯条理分明的脑子难得一片空白。 这人是怎么回事儿? 她都说了这只是利用,他怎么还笑得如此开怀? 难不成不是疯子,其实是个傻子??? 玉青时不耐烦地用手指戳了戳他不断抖动的胸口,郁闷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真的只是在利用你,但是我现在目的达成了,所以以后你就别来找我了。” “那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可利用之处吗?” 宣于渊艰难忍住笑歪头看着玉青时的侧脸,闷笑说:“我现在是三皇子,再过不久好赖也是个王爷,现在利用我的好处可比之前大得多。” 玉青时无力地张了张嘴,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设想过无数遍眼前的场景,却怎么也没想到,宣于渊竟然会是如此反应。 正常人听到这样的话,难道不是应该很生气才对吗? 玉青时恍惚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没说清楚,深吸一口气咬牙说:“你到底听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 “好好好。” “你说什么是什么。” 宣于渊费了挺大的劲儿把笑声压了回去,故作掩饰地咳了一声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揪着玉青时纤细的指尖捏了捏,小声说:“我以后的利用价值可比之前大,你要是利用好了,怎么也能做个一品亲王妃,迟迟姑娘,哪怕你是定北侯府的小姐,这样的机会也是很难得的。” “你可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记得把握好了。” 宣于渊说得一本正经,感觉好像真就是那么回事儿。 玉青时却彻底没有再跟这人牛头不对马嘴聊下去的想法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的两个耳朵只是摆设。 他只能选择性地听到他想听的。 至于别的,大约就是不值得听的废话…… 说了也是白说。 玉青时心里实在是躁得慌,这人又不知什么时候凑得极近,两人的呼吸仿佛在空中交缠在了一起,温热落鼻,竟交织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缠眷之意。 她被烫了一下似的手上猛地用力把人从床沿推了下去,一眼也不看直接坐在地上的人,裹紧了被子烦躁道:“大晚上的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赶紧走我要睡觉了!” 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恼怒,宣于渊唇边笑意更深。 他把玩着手中的印章,笑着说:“那我走了?” 玉青时裹着被子艰难转身露出个散发着郁闷的后脑勺,气结道:“赶紧走!” 身后响起起身时窸窸窣窣的动静,玉青时因恼而红的耳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 宣于渊忍着笑站起身,印章在手中转了一圈,最后红绳还是落在了玉青时白皙的脖颈之上。 他无视玉青时微弱地挣扎把红绳拴好,贴在她的耳边自顾自地说:“这东西是能利用我当上王妃的信物,你可要收好了。” “我送出去的东西,决计没有收回的可能,所以乖一点,想怎么利用我扯幌子都可以,想做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收尾,只要你乖乖的,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话音落,玉青时就感觉自己的耳朵上闪过一抹灼人的温热。 宣于渊在她的耳朵上亲了一下。 没用力。 却似一束炸裂的烟火,直接把玉青时的所有理智都炸成了眩目的光。 玉青时呼吸一窒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等她艰难回神,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屋内空荡荡的,只是鼻尖残存着一缕不可察的冷香,就跟香的主人一样,无声无形,却带着摧枯拉朽的强势和难以磨灭的存在感。 玉青时捏着被子面露懊恼之色,低头看着胸前重新挂上去的印章吊坠,气得不住磨牙又无可奈何。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人竟比之前更得寸进尺。 她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宣于渊自玉青时的眼前消失,却没急着从定北侯府离开。 他窝在房梁上透过瓦缝间的微光,将自己走后玉青时脸上闪过的所有复杂全都尽收眼底,不久前还噙着笑的唇拉得比万年坚冰还多几分冷硬。 早在向林镇时,他就察觉到了玉青时似有把自己推远要跟自己一刀两断的心思,这才不顾时机把象征自己身份的印章给了她。 可谁知冷冰冰的印章都捂得带了体温,玉青时的心思还是没变。 至于玉青时刚刚说的那些关于利用自己的话,宣于渊一个字都不信。 但凡玉青时有想早日回到定北侯府的心,她完全不需借助任何人的手就可自己完成。 她哪儿用得着利用自己? 要不是他暗中插手推波助澜,玉青时现在说不定早就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藏好了,通篇胡说八道,真当他是傻子了? 看着玉青时隐隐染上颓然的脸,宣于渊的心头猛地窜起一股难言的不安。 玉青时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 又为何这么着急跟自己划清界限? 又或者说,她之前百般躲避去找她的人,在向林镇时突然改变主意愿意回到定北侯府,她是想回来做什么? 在这夜深人静的一刻,宣于渊脑中突然多了一道模糊的线,指向不知前路的夜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第307章 通透 宣于渊心事重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定北侯府。 玉青时攥着脖子上多出来的吊坠,一夜无眠。 等次日一早起来时,连秋注意到她眼下刺眼的青黑,眉间泛起一点愁色,掩不住担心地说:“姑娘,您昨晚夜间没歇好?” “是不是床铺不妥当?” 玉青时摁了摁隐隐作痛的眉心,摇头说:“没。” “许是白日里睡多了,不碍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可脸色瞧着实在算不得多好。 她本就生得白,再加上奔波许久面上还残存着说不出的疲色,熬了一宿没能合眼,眼下的那点儿深色看着就格外显眼。 冬蝉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见状也是满脸的不放心。 “姑娘可有忌口之物?” “要是没有的话,以后晚间奴婢给您熬一盏安神的汤,喝完了再睡说不定能歇得安稳些。” 玉青时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冬蝉轻轻一叹,放轻了脚步走过来给她梳头,看着紫檀的木梳一点一点从乌黑的发梢滑过,低声说:“按府上的规矩,若无特殊情况,姑娘每日晨起后每日都要到侯夫人的院子里请安,但是夫人昨晚上就派人来叮嘱过,说姑娘赶路辛苦,这段时间只管好生歇息,倒是不必起早过去,晨间无他事儿,姑娘用过早膳后不如再睡下歇会儿。” 定北侯府是传承了多代的百年世家。 府上的规矩也最是严明。 就连身为当家主母的侯夫人,以及二夫人三夫人等人,每日一早也需要去松柏院中给老夫人问安。 玉青时虽不是侯夫人所出,但身为晚辈,的确是该把这些琐碎的规矩都记住。 否则不经意间就会落人口实,为人所非议。 玉青时神色不动地抿了抿唇,淡声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端着衣裳托盘的连秋垂首说:“回姑娘的话,时辰还早呢,刚至卯时末。” “去夫人院里请安是什么时候?” “辰时中。” 玉青时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时间,说:“早饭不着急吃,一会儿先去老夫人院子里,然后准时过去给夫人请安。” 玉青时会说这话,是连秋和冬蝉都没想到的。 二人对视一眼愣了下,冬蝉不禁说:“姑娘要不多休养几日?” 玉青时面色淡淡地摇头。 “不用,准时去就是。” 侯夫人是体恤她辛苦,这才特意让人提前嘱咐了不必过去请安。 可她要真的不去,等不到隔日府内说不定就会传出什么不着调的传闻,届时哪怕她一步都不曾出院门,只怕都会有人说她与嫡母不和,心存不敬。 流言蜚语当不得真。 但是口舌上的脏水一旦挨了身,再想洗干净的时候就没那么容易了。 内院中老夫人和侯夫人为尊,她先去这两人面前走一趟,总是不会出错的。 老夫人把冬蝉和连秋给玉青时,为的就是让这两人帮着玉青时熟悉府上的规矩,顺便在某些玉青时注意不到的地方提点一二。 冬蝉没接触过玉青时,之前还生怕这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可如今一见玉青时的行事,心里挂着的石头立马就放了下去。 主子自己心思通透,底下的人就好办多了。 因玉青时昨日说的一句话,冬蝉和连秋特意选了些着色淡雅的衣裳和首饰。 她灵巧地用一枚青玉发簪插入挽好的发髻中,低声说:“老夫人心疼您,夫人也是性子和善的人,您能这么与她们多亲近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儿。” “老夫人头先遣了人来传话,说等午后侯爷下朝回来时,就带着您一同出府去探望秦家老太太,侯爷昨日就吩咐了让人备下合适的谢礼,但恐有不周到之处,一会儿等您从夫人院子里回来,奴婢把礼单拿来给您瞧瞧,您要是有什么想添补的,再加上也是来得及的。” 玉青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站起来展开胳膊任由连秋给自己整理衣摆。 等连秋准备把托盘上的首饰收回去时,她突然说:“我记得昨晚夫人给的单子里,有一枚白玉质的长命锁?” 侯夫人办事周到,又恐玉青时会有不喜,所以早早地就把先夫人留下的嫁妆单子整理了一遍,昨晚就让人给玉青时送了过来,让她先抽空看看,等她得闲了再让人开库房慢慢清点。 这些东西玉青时上辈子就看过一次,故而昨晚只是匆匆扫了一眼。 毕竟那些东西被尘封了十几年,始终都没人动过,真想清理起来也绝对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不着急于一时。 听她说起库房单子,连秋顿了顿回忆道:“是有这么个东西。” 她说着小心抬头看了看玉青时的脸色,努力放缓了语调说:“奴婢听闻那是姑娘还没出生时,先夫人命人打造的,只是后来……” 后来家中接连生出变故,玉青时早早地流落在外。 等工匠把长命锁打造好时,玉青时已经戴不上了。 而她如今的年岁,也早过了佩戴长命锁的时候。 先夫人出嫁时十里红妆,贵重的东西不知凡几。 连秋不解玉青时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么个在其中算不得多扎眼的东西,面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好奇。 “姑娘可是想找出来看看?” 玉青时点点头,淡声说:“找出来用盒子装好,午后出门的时候我给秦家妹妹带去。” 那东西她是戴不上了,留在手中也无用,以春草的年纪戴着倒是正好。 连秋闻言微微一怔,可转瞬又飞快地敛去了眼中多余的意外,笑着说:“是。” “奴婢这就去让人找出来。” 亡母遗物都可相赠,可见玉青时是当真把秦家姑娘放在了心上。 如此往后,大约谁也不可小瞧了出身不起眼的秦家姑娘了。 玉青时起得早,收拾好后还被冬蝉劝着喝了半碗米粥,最后被连秋里里外外地多裹了一层衣裳,又在最外头加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才举着伞慢慢地朝着松柏院走。 松柏院中,来给老夫人请安的三位夫人已经到了。 只是神色各有不同。 玉青时回来之前,侯夫人始终悬着心怕这素未谋面的大姑娘不好相处,会跟自己有隔阂,心里始终都惴惴不安。 可昨日见了玉青时行事有度大方得体,也不像是搅事儿的性子,不安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三夫人本就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房嫡长女,再加上昨晚回去后听自家姑娘说起玉青时在席上的冷淡,连带心中怒气更甚,这会儿坐下了面上也仍带着几分不虞。 若说昨晚过得最是煎熬的,当属二夫人。 第308章 妹妹放心,我还能活 见到玉青时本人的瞬间她就意识到坏了菜,可她紧着让人去城郊庄子上走了一圈,最后打听到的消息却是住在庄子上的姑娘已经给定北侯接回家了,庄子早就空了! 原先伺候那人的下人全都跟原地消失了一般,别说是找人问话,就连一根多余的头发丝都找不到! 两边的人对不上号,定北侯又不动声色地来了一招偷天换月,还把那个人不知藏到了何处。 徐家找错了的人的事板上钉钉,已然是瞒不住的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最紧要的就是把徐家从故意找错人来鸠占鹊巢的事儿中划出来,全力把这事儿弄成一场让人生不出怀疑的意外。 否则一旦被人认定徐家是有意为之,就当真是忙活半天还被啄瞎了眼,苦心全都付诸东流。 二夫人心焦得不行地跟玉二爷商量了半宿,直到天明才堪堪商量出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对策,晨起时哪怕是特意用了气色好的脂粉妆点,面上也难免露出几分疲态。 她脸上笑意依旧,可脸上的脂粉到底是比往日厚了几分,笑起来的时候怎么看都透着些许不自然。 侯夫人见了,不禁关切道:“二弟妹瞧着气色不太好,难不成是昨夜没歇息好?” 她问这话原本没什么多余的意思,只是随口一说。 可这话落入二夫人耳中就显得格外扎耳,就像是刻意挑衅。 二夫人嘴角的笑凝了凝,拿起帕子在嘴角上点了点,无奈道:“的确是没歇好,昨晚下了一场雨,只觉得是比之前冷上不少,我一时躲懒没让人换厚些的被褥,愣是被冻得半夜醒了好几次。” “今日起来时,也总觉得头重脚轻的不是很舒服,只怕是受了些凉气。” 昨夜一场雨来得急,雨势虽是不大,可淅淅沥沥的一夜未停,可谓是一夜骤冷还寒,冻得人只觉猝不及防。 侯夫人误以为她真是因为冷了没睡好,面上多了几分正色,认真道:“夜里的确是凉了不少,要真是觉得不舒服,一会儿回去早些让人请个大夫来看看,这种天儿染了风寒可不好受。” 二夫人脸上的笑愈发僵硬,却不得不一脸受用地点头说好。 “多谢大嫂关切,我都记下了。” 三夫人是个炮仗性子,哪怕是不明就里,闲着也总是想找事儿。 她扭头看看二夫人怎么都透着一股憔悴的脸色,再转头一看满脸欢喜的侯夫人,阴阳怪气地嗐了一声,悠悠道:“这天儿突然冷了的确是难受,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大嫂的女儿有福气,赶着昨日到了家,也省得再起身时受了寒气,这要是再晚几日起身,路上就少不得要多遭罪了。” 她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歧义,可说话的语气实在不太对劲儿。 饶是侯夫人迟钝,也从中品出了一种难言的微妙。 侯夫人不太自然地挤出个笑,轻声说:“大姑娘生来就是个有福的,说来昨日也是赶巧了。” 三夫人闻声呵呵一笑,讥诮道:“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既然是生来有福之人,骨子里多些高人一等的傲气也是应当的,也难怪大姑娘动辄眼高于顶,明晃晃的不把别房的姑娘当回事儿。” 三夫人话中带刺,明里暗里都在刺玉青时傲气。 侯夫人还不知道昨日席面上玉青时落了玉雅兰面子的事儿,听到三夫人的话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没太明白怎么回事儿,还不等心中疑惑稍解,吴嬷嬷扶着老夫人就出来了。 花厅内的三位夫人起身恭恭敬敬地全了礼数,得了老夫人应允后才款款而起。 不久前还在拿话刺侯夫人的三夫人也一改刚才的尖酸样儿,凑在老夫人跟前一句连着一句的凑趣话说个不停,逗得花厅内笑声一直就没断过。 等外滩有丫鬟来传话,说玉青时和玉青霜都在门外候着的时候,花厅里说笑的声音一下就止住了。 玉青霜自小就得老夫人宠爱,再加上之前老夫人特意传了话让她时常来说话解闷儿,时常出入松柏院,今日会来倒是也不让人觉得奇怪。 可玉青时怎么也来了? 这姐妹俩难不成是约好了的? 难以言喻的安静在空气中无声弥散,老夫人反应快些,当即就笑着说:“快快快。” “快去把两个姑娘都迎进来说话。” 惜春笑吟吟地去了。 院子外,凑巧碰到了一起的玉青时和玉青霜相对无言,玉青霜率先板着脸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过头一副不太想搭理玉青时的样子。 天气虽是冷了,可她还是穿着飘逸轻薄的夏衫,一袭嫩黄色的纱裙,只是在肩上添了一件小巧精致的披肩,衬得身形愈发娇俏,眉眼间也泛着说不出的傲气。 与她相比,玉青时的打扮就淡雅厚重了许多。 光是肩上的那件厚披风,就顶得上玉青霜身上所有的衣裳。 可就算是这样,玉青时的脸色还是带着一股惊人的冷白,跟玉青霜面上的红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玉青霜抬高了脖子不想理会玉青时。 万幸玉青时性子冷清,素来也不是个多话的。 等人去通传的时候,两人就这么静悄悄地各自站着,一言不发。 院外冷风骤起,呛入喉间时像一把刀子在戳肉。 玉青时一时没忍住低低地咳了几声,默默拢紧披肩的玉青霜歪头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脸上的苍白似是更浓了几分,眉心拧出个不耐的小结,硬邦邦地说:“既然是怕冷,为何不多穿些?” “就穿这么点儿,是怕自己迎风飞不起来?” 玉青时…… 有一说一,她穿得真的很厚了。 她真的不太懂,穿得仿佛是要去踏春的玉青霜是怎么看着自己这身宛如过冬的打扮,说出这样的话的。 见玉青时默然不语。 跟在玉青霜身后的冬黛不免有些着急。 自己伺候的姑娘是什么性子,冬黛最是清楚不过。 玉青霜这话听起来虽是扎耳,可她说话素来是这么副腔调,话中当真没什么恶意。 可这事儿她知道,大姑娘不知道啊! 要是大姑娘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冬黛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玉青霜的袖子,暗示她收敛些话中的锋芒。 可玉青霜甩开她的手没理会,满眼挑剔地盯着玉青时上下打量了一通,没好气道:“知道自己身子弱就该好生在屋子里闭风养着,大清早的就出来顶着寒风晃,知道的你是懂礼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怕街上的药铺门庭被冷落,上赶着要去照顾别人家的买卖。” 有心想提醒玉青霜收敛几分的冬黛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响,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跟在玉青时身后的连秋和冬蝉心中也隐隐多了几分着急。 可谁知玉青时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她抬手轻轻拢了拢肩上的厚披风,装作没看出玉青霜往风口的方向挪了挪帮自己挡风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淡声说:“我只是没休息好,又不是纸糊的灯笼,吹点儿风还不至于吹灯拔蜡。” “妹妹只管放心就是,我还能活。” 玉青霜………… 她是这个意思吗??? 第309章 人心不平最是难平 半盏茶后。 玉青时和玉青霜并肩走入小花厅,身后跟着的是神色恍惚的几个丫鬟。 显而易见,玉青时一句看似轻飘飘的我还能活,带给众人的冲击都不小。 谁也没想到,看似冷淡什么都不愿多理会的玉青时张嘴竟能说出如此噎人的话。 玉青霜被玉青时语出惊人的一噎就忘了言语,哪怕是过了好一会儿了,也还在忍不住为刚才的事儿生气。 她长这么大,素来只有她说话不客气噎人的份儿,陡与玉青时一碰面就被玉青时噎了个面红脖子粗,这算怎么回事儿? 玉青霜满肚子的憋屈,只顾鼓着眼对玉青时运气,都没仔细看花厅中坐着的人。 结果还不等张嘴就被玉青时直接伸手在肩上拍了一下。 “回魂。” 被玉青时冷冰冰的嗓音灌了一耳朵,玉青霜抬起眉梢往花厅内一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夫人今日屋内的人比往日多了许多。 今日的场面是出乎了她的预料的。 毕竟按往日的惯例,这个时辰来给老夫人请安的人应当都各自散了。 可今日不知为何,这些人竟然都还在。 察觉到众人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玉青霜飞快地垂首敛目回神,面上浮现出得体的笑,跟玉青时一起对着上首端坐的老夫人盈盈拜了下去。 该懂的规矩她不比玉青时知道的少。 在别房人的面前,她纵然心里有再大的气也绝不会露出半点可被人取笑的痕迹。 玉青霜骄矜,玉青时冷艳。 姐妹俩站在一起,花儿似的让人挪不开眼。 老夫人一看到这如花似玉各有风姿的孙女儿,乐得止不住。 她一手拉了一个,亲亲热热地把玉青时和玉青霜都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让人赶紧去倒热茶的时候忍不住心疼地说:“今日晨起冷了不少,来的时候可吹着风了?” “夜里睡着冷不冷?身上的衣裳可都穿足了?” 玉青霜自知这话问的不是自己,双手捧着自己冒着热气的茶盏在边上没接话。 玉青时等老夫人问得差不多了,勾唇笑笑说:“什么都好,虽是凉了些,我穿得厚实,倒也没觉得多冷。” 她话说得轻巧随和,可老夫人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眼里还是不由得弥漫出了一层担心。 “天儿冷,你又生得单薄禁不住寒,的确是该多穿些。” 她摸着玉青时凉丝丝的手,眉心不散地叹了口气,心里实在是为这个病弱的孙女儿忧心。 小小年纪就这般耐不住寒,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她转头看向身边的玉青霜,见她穿得更是单薄,顿时好一阵没好气。 “青霜,虽说小姑娘爱俏,可也没你这般不知寒的。” “穿这么点儿,你也不怕被冻着。” 玉青霜身子底扎实,自小就是这么打扮的,吹了半天冷风也没觉得有什么,听到这话也只是咧嘴嘿嘿地笑,不以为意地说:“奶奶,我壮实着呢,不怕冻。” “再者说了,我也不觉得冷啊。” 老夫人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眉心,无奈道:“你啊。” 见玉青霜小脸红润气息匀称,知道她的确是不怕这点儿冷,老夫人这才把注意力又重新放在了玉青时的身上,絮絮叨叨地问起了梅青院中的大小琐事儿。 老夫人原本不是话多的人,平时多是晚辈想方设法地找话头来哄她高兴,想哄着老祖宗能多说几句。 今日倒是与以往大不相同。 而这样的不同,是因为玉青时带来的。 高高在上的老祖宗下了神坛,为的是哄玉青时高兴。 同样是孙女儿,二房三房的姑娘甚至连进松柏院请安的资格都有不起,这样显而易见的偏差,被薄待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二夫人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遮住眼底翻涌而起的幽深。 三夫人忍着不满,视线不轻不重地从玉青时的身上滑过,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玉青霜的身上,用帕子掩着嘴笑了几声,玩笑似地说:“清霜呐,往日这大房就唯你一个姑娘,你又自小跟别的小姑娘不亲近,少不得有些无趣,可往后就不一样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紧挨着老夫人坐着的玉青时,悠悠道:“青时既是回来了,往后这院子里就多一个嫡亲的大姐姐能陪你解闷儿了,你往后可得跟你大姐姐好好相处才是。” 玉青霜听完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没说话。 她跟玉青时怎么处,那是她的事儿。 跟别人何干? 她凭什么听外人的? 三夫人见她不搭话,不甘心就此,又对着玉青时说:“青时,长房这十几年来就只有青霜一个姑娘,她性子骄矜,又被宠了多年,只怕是不太懂得怎么跟姐妹相处,你身为姐姐,以后也得多多包涵,可不能为了丁点儿大的小事儿跟姐妹间闹得不愉快。” “虽说你在外受苦多年,理应是要青霜让着你些,可毕竟你才是长房的嫡长女,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都得拿出嫡长女的气度来才行。” 她语调温和,看似字字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可这话听入耳,怎么都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玉青霜性子是骄纵了些,可也不是全然无分寸胡来的人。 照三夫人这意思,怎么像玉青霜会仗着自己受宠故意欺辱,还非要玉青时包涵似的? 老夫人面上的笑淡了几分。 玉青霜捧着茶盏唇角抿紧没言语。 侯夫人比谁都慢了半拍,察觉到花厅内的气氛不对,左右看看满眼都是无措。 她忍着不安勉强撑出一抹笑,说:“三弟妹说的是,往后我会提醒两个姑娘的。” 三夫人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没接话,注意到玉青霜脸上的不虞,心里暗暗地笑出了声儿。 提醒? 人心不平最是难平。 这样的事儿,光是提醒有什么用? 以玉青霜的性子,那是能听得进去提醒的吗? 第310章 其实是个饭桶是吗? 三夫人幽幽笑着还欲挑刺,可在她开口之前,沉默了许久的玉青时突然面露疑惑说:“三婶是会占卜算卦么?” 还没开口火上浇油的三夫人闻言猛地一顿,意外道:“什么?” 玉青时轻轻一笑,脸上全是不可说的敬佩。 她说:“要不是能掐会算,怎会如此笃定我定是要处处包容家妹的不妥之处?” “我昨日才归家,也不知家里究竟有多少奇人异士,今日一闻方知是抬眼看了人影低,竟没能看出三婶还有这样的才华。” 她夸得真心实意,好像一点儿也没听出三夫人话中的挑拨,是真的在为三夫人的本事感到惊讶。 三夫人从未被人用这样古怪的话夸赞过,一时语塞难言。 玉青时见了眼中冷色一闪而过,字里行间的笑意更是浓了几分。 “三婶有这样的本事,要不帮我仔细算算,青霜会在何时何地为难于我,好让我提前做些准备,也省得到时候应对不及,恼羞成怒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玉青霜自己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刚烈性子,可在长辈的面前,多少还是记得会收敛些扎人的锋芒。 毕竟在闺中的姑娘,莫名担上一个顶撞长辈的名头总不是什么好事儿。 可玉青时似是全然没这样的顾忌。 她张嘴说完也不看三夫人铁青的面色,面上依旧是淡淡的。 要不是亲耳所闻,谁也想不到刚刚那话是出自她的口中。 玉青霜愣了下转头去看三夫人的脸色,心中大快差点拍手就叫了一声好。 老夫人见此眼底暗暗生笑,惩戒似的在玉青时的手背上轻轻一打,好笑道:“小人儿家家的张嘴净是胡说。” “你三婶出自大家,怎么会懂得那些江湖骗子的手段?” 玉青时听了面上多一缕茫然,小小地惊呼一声,也不等老夫人再说话,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对着气得面无人色的三夫人致歉一礼,轻声说:“刚刚是我失言了,三婶莫怪。” 说完她自己仿佛是有些想不通,啧了一声狐疑道:“我只是觉得三婶刚才说那话的神态与我在村里见到的神婆很是相似,这才误会三婶多说了几句,还望三婶莫怪才是。” 绵里藏针的一巴掌甩出去,抽得人面目全非,再软绵绵地把抽人的巴掌收回来,施施然地说上一句对不住。 这样阴阳怪气的手段三夫人往常惯使,却是头一次被人打到了脸上还没有还手之力。 三夫人对上玉青时无辜的目光气得浑身哆嗦,可张嘴愣是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 要是认下了玉青时这话,岂不是就是承认了她跟村里的神婆是一类人?! 对自视甚高的她而言,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眼看着三夫人马上就要气晕过去了,玉青时神色微妙地微微挑眉,语带不安:“三婶,您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 “弟妹。” 自玉青时进屋后,就始终没说话的二夫人意味不明地看了仿佛真的在为此觉得不安的玉青时一眼,笑笑开始打圆场:“青时不过是个孩子,说几句逗趣的话罢了。” 跟一个没学过规矩的人动怒,这话传出去可不体面。 老夫人看看坐着的众人,提醒似的咳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你三婶是长辈,自然不会为此跟你生恼。” 长辈二字轻飘飘地压下来,三夫人彻底没了发作的机会。 她咬牙咽下喉头的怒,不顾面上的扭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是啊。” “你不过是说笑,我怎会当真呢?” 玉青时听到这儿才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松了口气说:“您不介怀就好。” “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把三夫人气了个仰倒,让她彻底闭嘴,带来的效果就等同于是把屋子里扰人的苍蝇一次性全都打死。 二夫人自己还心虚着,自然也不会挑在这时候贸然开口。 她自来是个识趣的,见老夫人顾着左边问问玉青时,右边问问玉青霜也顾不上她们,索性就站起来主动告退。 三夫人没了脸,一刻也坐不住,忙不迭跟着站起来也说要走。 她们都要走,侯夫人自己再留着也不合适。 来请安的三位夫人走了,刚刚还人满为患的花厅立马就安静了许多。 玉青时面上的笑淡了些,安安静静地坐着又没了刚才挤兑三夫人时的锐利,刚刚惊鸿一现的锋芒悉数敛去,沉默在岩石一般的安静冷淡之中,让人难以看出她此刻真实的情绪。 就连玉青霜都暗戳戳的在朝着她的脸上看。 老夫人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低声说:“迟迟?” 玉青时恍然抬头:“嗯?” 老夫人似在斟酌,想了想才说:“青霜和你都是好孩子,奶奶待你们的心都是一样的。” 老人家年纪大了,就怕儿孙有不睦。 不管是玉青时还是玉青霜,她都是放在心尖上疼了的人,自然不愿看到她们受人挑拨离心。 玉青时一听就知道老夫人在担心什么,微怔一瞬失笑道:“我知道的。” 玉青霜嘴上邦硬,实则像极了侯夫人。 是个心再软不过的。 若非如此,前世也不会…… 玉青时飞快地闭了闭眼不愿多想往事,笑笑说:“冬蝉说一会儿午后要出门,我要不要做什么准备?” 老夫人好笑道:“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哪儿用得着你操心?” “你只管好生顾着你自己,别惹得你秦家奶奶担心就是最好的了。” 吴嬷嬷见老夫人笑了,见缝插针地走上来说:“老夫人,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您还没用早膳呢。” 说完她笑吟吟地看向玉青时和玉青霜,说:“两位姑娘来得早,只怕也没来得及用膳,这会子肚子估计也早就饿了,要不让人摆出来,先让两位姑娘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老夫人吸了口气拍着脑门说:“瞧我这记性,把这事儿都忘了。” “迟迟,青霜,你俩都过来吃饭。” 老夫人年纪大了,饮食上多清淡。 早膳也只是几碟子爽口的小菜配上熬得香浓的小米粥。 吴嬷嬷怕玉青时和玉青霜吃不惯这么淡的,特地让厨子紧着时间赶着做了两笼蒸饺摆上了桌。 二指大的小蒸饺,皮薄馅大,个顶个的小巧精致。 玉青霜自小吃口就好,在老夫人这里也是吃熟了的,往桌边一坐就没抬头。 等她吃下第八个小蒸饺时,才发现玉青时碗里居然还剩了半个…… 这人连三个都没吃完。 虽说食不言,可玉青霜在老夫人这儿没那么严的规矩,再加上老夫人刚刚起身去换衣裳了,这里也没旁人。 玉青霜捏着筷子顿了顿,眯着眼说:“你不吃了?” 玉青时心不在焉地往她眼前空了的蒸笼里看了一眼,误以为她是想吃自己这里的,索性就把眼前的蒸笼往她的面前顺了顺,大度且大方。 “你吃。” 玉青霜…… 她在玉青时的眼里其实是个饭桶对吗? 第311章 大姑娘到底是不一样的啊 按玉青霜平常的饭量,她其实还能再吃两个蒸饺喝半碗粥。 但许是碍于面子,在盯着玉青时推过来的蒸笼默了片刻后,她突然就面无表情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啪的一声脆响。 成功把玉青时游离的思绪从虚空中拽回到了餐桌上。 四目相对,玉青时眉梢轻扬。 “又怎么了?” 她口吻淡淡,俨然是把玉青霜当成了闹性子的小孩子。 语气是切合表情的冷淡,但是却没有呛三夫人和玉雅兰时的尖锐,似一汪山间的冷泉,轻飘飘地从耳边滑过,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然之色。 她如此淡定,玉青霜就算是有心想没事儿找事儿,一时也不好借机发作。 玉青霜憋着火深吸几口气,闷着嗓子说:“还能是怎么了?我吃饱了不行吗?” 玉青时笑笑没接话,在玉青霜瞪自己的眼神都快瞪出火星子的时候,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 “吃饱了就行。” 玉青霜面若冰霜,彻底不想说话了。 在老夫人这里蹭了顿早饭,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玉青时起身告辞,只说是要去侯夫人那里问安。 换好了衣裳出来的老夫人闻言顿了顿,难掩慈爱地在玉青时的发间摸了摸,轻声说:“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只是出门时记得让底下人提醒你多穿些,千万不可受了凉。” 玉青时笑笑应是,带着冬蝉和连秋刚走出松柏院没几步,身后就响起了一阵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追出来的人是玉青霜。 玉青霜自己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追上来,话她一向动作快过脑子。 心里还没想明白自己追出来做什么,人就已经站在松柏院外头了。 不过在注意到玉青时走得很慢,看起来像是笃定自己会追出来,故意放慢了步子等着自己的时候,她突然就好一阵来气。 对于玉青时,她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有很明显的敌意的。 她只是性子冲动,又不是全无城府。 玉青时这个原配所生血脉尊贵的嫡长女回府,对她的影响肯定是最大的。 她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听别人多嘴。 在正式跟玉青时碰面之前,她甚至还在心里设想了很多种灭玉青时威风给她个下马威的念头。 然而事实的走向跟她的预想截然不同。 或者说,玉青时这个人,跟她想象中的全无相似之处。 不过相见两面,玉青时前后就帮她说了两次话,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要跟她作对的意思。 她蓄势许久的一拳头径直砸到了棉花上,软绵又无后续之力。 玉青时要是自己不主动挑事儿的话,一时半会儿她还真不知道该拿玉青时如何是好。 玉青霜心里实在是憋屈得慌,强撑气势往前走了几步,甩了玉青时半个肩的距离时咬着牙冷冷地说:“你最好是别给我耍花招。” “不然我饶不了你。” 如此简单粗暴到直白的威胁,玉青时自己都记不清到底多久没听过了。 听起来就跟小娃娃的闹剧似的,让人禁不住心中好笑。 跟冬蝉和连秋露出的紧张不同,玉青时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慢悠悠地拢了拢敞开的披风,淡声说:“好。” “我知道了。” 见她不恼不怒,玉青霜眼里多了一抹诧异。 这人是沟底寒冰和了泥做的吗? 自己都这么说了,她居然还不生气? 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大多都是难缠的角色。 玉青霜暗暗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可轻视了玉青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走在玉青时的前头说:“不是要去给我母亲请安吗?” “跟我来吧。” 玉青霜气势汹汹的走在前头带路,意境通幽的后宅小路愣是被她凭本事走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凶狠。 玉青时眉色平淡地跟在后头,跟得不算近,却也始终没落后。 定北侯府内宅分东西跨院,西跨院从中竖了一道花廊分隔为二,住着二房和三房的人。 东跨院为大房独属,其内又分别有各自独立的小院落。 其中最大的两个,一个是老夫人住着的松柏院,另一个则是冷寂了十几年的烟柳院。 烟柳院是玉青时的生母,原侯夫人所住的院落。 自先夫人离世后,这个院子就被尘封闲置了下来,除定北侯外,谁也不可擅入。 侯夫人现在住的地方,是嫁入侯府后单独辟出来的主院,得定北侯亲自题匾,名为听雪堂。 听雪堂内。 正在反复查看礼单子的侯夫人听闻玉青时和玉青霜一起到了,捏着单子的指尖无声一紧,意外道:“大姑娘怎会来我这里?” 更要紧的是,玉青霜是怎么跟大姑娘走到一起的? 在侯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从她娘家陪嫁来的老人儿。 桂妈妈是侯夫人的乳母,素来得侯夫人重用,在听雪堂中很是说得上话。 她深知侯夫人的性子,闻言立马就安抚道:“夫人,您先别着急。” “按长幼之序和府上的规矩,您是当家主母,是大姑娘名分上的嫡母,大姑娘为表孝道来给你请安是应当的礼数,来也是正常的。” 虽说侯夫人昨日就让人传了话,说这段时间不必过来请安。 可玉青时今日既然都赶早去了老夫人院子里,避而不来侯夫人跟前走一遭到底是不合适的。 她来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侯夫人听完笑得满脸苦涩,无奈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大姑娘到底是不一样的啊……” 不等脑子里的乱麻捋出个条理,侯夫人怕玉青霜在外跟玉青时起了龃龉,赶紧把手里的单子随手往桌上一塞,说:“快快快。” “快去把大姑娘请进来。” 屋内站着的大丫鬟刚要动,侯夫人就连忙说:“桂妈妈你亲自去迎。” “彩枝,你快带着人把该关的窗户都关上,免得屋子里进了寒气。” “彩月,你快去泡茶!” “大姑娘口淡,只怕是不喜欢味儿重的茶,你别泡那香得腻人的香片,弄一壶花茶!” 侯夫人连连出声,把屋内的人使唤得忙活起来,等最后一扇窗户关上,玉青时也在桂妈妈的带领下缓缓进了屋。 第312章 故人经遭生死再度重逢 按理说是不应当的。 但是侯夫人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对上玉青时那张万物皆淡的脸,心里毫无征兆地开始发虚。 她正迟疑着要不要站起来,结果就看到玉青时站在正中的位置,恭谨而不失礼数地对着自己福身一礼。 “给夫人请安。” 侯夫人立马就坐不住了,亲自扶住她的胳膊,说:“姑娘不必多礼。” “快坐下歇会儿喝盏茶。” 玉青时单纯就是来走一趟,以便堵住有心人染了墨的嘴,省得有人拎着不放说自己不敬嫡母。 她本人没什么想多话的意思,听到这儿便从善如流地坐下,捧起冒着热气的茶盏就没了声音。 侯夫人心里本就惴惴,再一看她不主动开口,直接就把局促和不安写在了脸上。 玉青霜跟在玉青时的后头装模作样地请了安,此时正坐在玉青时的旁边揪碟子里的点心。 察觉到侯夫人不断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唇,说:“娘,你之前不是还说给梅青院中配了些人吗?” “正巧今日有空,不如把那些管事的都叫来给梅青院的主子过过眼?” 绞尽脑汁找不到话的侯夫人经一提醒如蒙大赦,对着桂妈妈一挥手,说:“快去把人都叫来。” “还有各院里送来的人,昨晚送去梅青院的东西,都把单子拿过来给大姑娘过目。” 昨晚家宴匆匆,谁也没顾得上多说几句话。 可玉青时既然是回来了,该做到的礼数就必不可少,起码表面上的功夫是一定要做到位的。 昨晚玉青时早早地回了梅青院得了个消停,可二房三房送来的人和东西却让侯夫人整整忙活到了夜半。 彩枝去唤人了。 桂妈妈亲自拿了一份厚厚的礼单递到玉青时的手里,轻声解释:“大姑娘,这是二房三房的长辈和两房的姑娘少爷们给您备的礼。” “因着怕扰您一大早的清净,就稍迟了些才把东西送过去,但是收到的礼都列在了这张单子上,您回去以后可让人对照着这单子让人把东西都放入库里,要是有喜欢的,不管是拿出来赏玩还是赏人都是好的。” 大房人口不丰。 二房三房的人却是不少。 那单子展开一看密密麻麻的,从衣裳首饰到摆件玩儿物,甚至连熏香都各有不少。 玉青时看着上头堪堪干透的墨迹,心知侯夫人昨晚为了整理这些东西只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她面色不动地把礼单收下,莞尔道:“多谢夫人辛苦。” 侯夫人连连摆手,赫然道:“这算什么辛苦?” 说完她另拿出一个小匣子,示意彩月递给玉青时后才说:“刚才给你看的,是你二伯三伯他们送来的,这是我单独给你备的。” “你刚回到家,需打点花用的地方多,万一要是有什么想吃想用的,手里有些散碎银子也方便些。” “往后有什么喜欢吃的喜欢玩儿的,你只管让人拿了银子去买,手头不够花用了再来找我拿。”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匣子里真的只是装了点儿不起眼的散碎银子。 可玉青时打开随意瞥了一眼,心里当即就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匣子里装着的,全都是百两一张的银票。 厚厚的一叠,也不知是多少数目。 这么多银子,别说是正常吃用,哪怕玉青时想过吃一碗燕窝砸一碗参汤的奢靡日子,也绝对不会有缺钱的困扰。 同样的匣子玉青时上辈子就收到过。 跟别人准备的香料衣裳首饰相比,侯夫人的这份礼可谓是出人意料到了极致,贵重得直白又烫手。 毕竟哪怕是放眼整个汴京城,估计也找不出几个直接拿一盒子银票来送人的壮举。 定北侯府中嫡姑娘的月例是一月二十两。 盒子里装着的这些,要是换算成每月可领的月例,起码足够让玉青时领到进棺材…… 前世玉青时不知侯夫人的性子,只以为她是想拿银钱来羞辱自己,手里捧了一盒子银票气得浑身发抖,险些咬碎了满口的牙。 可如今对上侯夫人暗含紧张和关切的眸子,玉青时只能是掩下心头翻涌而起的复杂,笑着起身认认真真地说:“有劳夫人破费了。” 侯夫人出自商贾大家,自小见惯了最不缺的就是金银俗物。 她自己不缺钱,又实在是想不到玉青时可能会喜欢什么,怕自己选的礼送得会让人不满意,索性就用最实在的心思送一盒子银票。 方式或许令人感到出其不意,但属实没什么坏心。 见她真的收下了,侯夫人大喜而笑,眉眼间弥漫的局促也消散了不少。 她说:“姑娘跟我客气什么?” “实话说,我这里别的好东西不见得有,就唯有些银子,不够花了我再给姑娘送就是了。” 仿佛是怕玉青时误会这银子的来路,她又解释说:“姑娘放心,这都是我自己的银子,不是出自公中的,你放心花,绝对没人敢说什么。” 玉青时见她说得一本正经不由得有些好笑,眉眼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也散了几分。 侯夫人自顾自地乐着笑出了声儿。 在一旁目睹这一幕的桂妈妈和玉青霜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直接送人一盒子银票这种事儿过于惊世骇俗,稍有不慎就会给人一种侮辱的错觉。 但凡侯夫人提早让她们知道她有这样的打算,桂妈妈和玉青霜就算是拼死也定要把她拦住。 见玉青时没为此生气,桂妈妈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嘴角,正巧彩枝把候在外头的人都叫了进来,当机立断地说:“夫人,外头的人都到了。” 侯夫人忙收敛了笑,清了清嗓子说:“叫进来吧。” 桂妈妈抬起手拍了拍,彩枝带着一群人鱼贯而入,依次站在了屋内。 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个看起来很是精干的老妇人。 从前往后分为两列,分别站了五个相貌清丽的丫鬟。 桂妈妈扶着侯夫人站起来走到最前头。 玉青时见状跟在了侯夫人身后。 侯夫人想拉她又不太敢,手指动了动指着最前头的老妇人说:“这是云妈妈,是给你寻来管院子的婆子。” 云妈妈微微抬起头上下打量了玉青时一通,眼里不知为何染上了一丝动容,哑声说:“老奴云氏给姑娘请安。” 见她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玉青时却没什么反应,侯夫人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低声说:“姑娘,这是从前伺候先夫人的旧人。” 云妈妈是随着先夫人陪嫁到定北侯府的。 随后因先夫人离世被伤透了心,索性就离了侯府回乡养老。 此番得知旧主的血脉尚在人世,再加上定北侯府的人找上了门,这才重入侯府大门。 云妈妈似是非常激动,听完侯夫人的话死死地低着头,泣不成声地说:“小小姐跟姑娘在闺中时简直是一模一样,姑娘泉下有知看到您如今长成,只怕也是心中有慰的。” 她哭得情真意切,好像真是为早亡的旧主伤怀不已。 可玉青时冷眼瞧着,眼中却有一缕讥诮闪烁而过。 云妈妈到底是为自己还活着而感慨万分,还是为即将背靠自己吃里扒外能得的好处而感激涕零,那就真的是不好说了。 毕竟…… 作为上辈子被二房安插在玉青时身边最隐晦的一把刀,云妈妈最后被她亲手送上路时的死状可算不得多体面。 故人经遭生死再度重逢。 云妈妈的确是该好好地哭一哭。 第313章 拨人 云妈妈伤心得实在真切,老泪纵横之下看向玉青时的目光透着满满当当的关切和怜爱。 知道的她只是伺候人的婆子在悲怀旧主。 不知道的见此情景,估计还会误以为她才是玉青时的什么正经长辈。 在她声声难以压制悲痛的哭诉中,玉青时眼里的暖色一点一点如破碎的光影,一点一点地无声沉寂,余下的全是不可说不可探的渊深冷色。 她任由情绪激动的云妈妈抓住自己的手腕,垂眸看着她老泪纵横的脸,无声勾唇。 “云妈妈?” 哭得伤怀不已的云妈妈泪眼朦胧地抬头:“姑娘……” 玉青时淡淡地说:“你是说,你曾是我母亲的奶娘,是看着我娘长大的?” 云妈妈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用力点头,悲切道:“是啊,只是当年我也没想到……” “那你觉得我跟我娘长得像吗?” 玉青时突然打断云妈妈的哭诉,眉梢轻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笑道:“像吗?” 云妈妈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结结实实地愣了下才说:“像。” “您与姑娘像了个十成十,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老奴一见到您就知道,您是小姐的血脉,就这眉眼这神色,绝对是不会错的!” 玉青时神情惬意,看起来似乎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她缓缓把自己的手从云妈妈皱起了青筋的掌心抽出,低头看着自己被攥得发红的手腕没说话。 上辈子云妈妈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一字不差。 她长成至今,无缘得见亲母,对亡母的所有印象全都来自于昔日伺候在身侧的云妈妈。 她也靠着云妈妈口中描述出的样子,慢慢地在脑海中勾勒出生母的模样,从那些不断重复的细节和不可深究的只言片语中,强求内心那一丁点儿不可对人言的妄念。 她上辈子在这个岁数时,当真只是个在乡下长大的野丫头,除了这张脸什么底气都有不起,本能地信赖仰仗云妈妈,把她当成自己在这如履薄冰的侯府中唯一可栖的枝头。 她是真的把对自己满腔慈爱的云妈妈当成了自己人,当成了后背的依仗。 可玉青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最狠最残忍的刀竟会是来自身后。 从云妈妈哭着跪在她面前不断提起亡母的时候,无形的尖刀就已经抵在致命的心口了。 只是她过分愚蠢,始终都不曾察觉罢了…… 玉青时难掩自嘲地蜷了蜷手指,没再理会想靠近自己的云妈妈,只是不咸不淡地说:“起来吧。” “往后留在梅青院中伺候便是。” 口吻平淡不察热切。 也没有丝毫对亡母身边故人的温和。 好像眼前的人只是个寻常可见的仆从一般,随意就过了。 云妈妈完全没想到自己哭了一通又自行表明来路后玉青时会是这个反应,眼泪还含在眼角,听到这话愣愣地啊了一声,随后见玉青时当真是没有多言或者是要扶自己的意思,这才忍着悲戚利索地站了起来。 玉青时的视线从云妈妈的身上滑过,落在花厅内其余人的身上,说:“这些也是曾伺候过我母亲的人吗?” 愣了半晌神的侯夫人闻言顿了顿,尴尬地捏着帕子摇头。 “不是。” “当年……” 她很是不安地看了看玉青时的脸色,确定她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当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府上频生变故,很多人也顾及不上,时隔多年再想把当年的旧人找回来属实不易,故而只有云妈妈曾在先夫人身边伺候过,其余的人都是额外按份例给姑娘安排的。” 她说完对着站在前头的一个丫鬟招了招手,说:“这是彩衣,原是我院子里的大丫鬟,她性子稳重,擅女红绣工,往后就拨到姑娘的身边使唤。” 彩衣落落大方地对着玉青时跪地行礼,脆生生地说:“奴婢彩衣给姑娘请安。” 玉青时抬手示意她起来,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话。 侯夫人见状紧张得把手里的帕子捏得变了形,无声地叹了一口亲力亲为地给玉青时介绍起了剩下的人。 花厅里整整齐齐地站着十个丫鬟,云妈妈是侯府旧人,彩衣出自听雪堂。 二夫人和三夫人各自送了一个伶俐的聊表对晚辈的关爱,剩下的六个都是侯夫人从公中选出来的。 玉青时随意扫了一眼在其中看见不少熟面孔,心中涟漪频起,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众人依次上前自表名字给玉青时行礼问安,等一一认过后,就由彩衣带着自发退出了花厅。 侯夫人挥手示意在花厅里站着的人都退出去,强忍着不安落坐,攥着手里不成形的帕子说:“大姑娘可是觉得这安排有不妥之处?” 玉青时还没开口,她就无措地说:“彩衣虽然跟在我身边跟了数年,但她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这侯府中讨生活,来路和忠心都是毋庸置疑的,我把她拨到姑娘院子里,其实只是……” “我只是觉得她绣活儿做得好,姑娘说不定会喜欢,可姑娘若是不喜的话,那就把她唤回来,我让人把管人的管事叫来,姑娘额外另选满意的就是。” “不光是彩衣,刚才那些人想换谁都可以。” 侯夫人在人前还能勉强端出几分当家主母的架子,可在无人处时,内里的软绵就怎么都遮不住了。 特别是对上玉青时那双涔涔的眸子时,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的万般不是滋味。 侯夫人本人其实是不想往玉青时身边放自己的人的。 毕竟她名义上是玉青时的嫡母,玉青时又是这么副不好亲近的性子,她不管做什么,只怕都会有人疑心。 可问题是老夫人拨了人,二夫人三夫人也都放了人。 她要是什么都不做,一点儿表示也没有,估计没几日就会有人说她刻意冷落玉青时。 可要是真把自己身边的人拨到了梅青院中,说得好听些就是她关心晚辈,用恶意揣测深了,就少不得要说她是为了监视掌控。 昨晚为了这事儿,侯夫人愁得一宿没能合眼,今天鼓着胆子把彩衣单独叫出来,自己亲自跟玉青时说明了彩衣的来路,可心里还是惴惴着怕玉青时会误会自己的用意。 她把定北侯当成天,把老夫人的话当金科玉律,玉青时受这两人的重视,她丝毫不敢大意疏忽,只恨是不能把心窝子剜出来给玉青时查验,自己确实是毫无恶意。 她鼓起勇气解释完了,再看玉青时却发现她好像没什么生气的意思。 她谨慎地唤了一声:“大姑娘?” 第314章 谁敢? 玉青时从恍惚中回神,对上侯夫人忐忑的目光,禁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说:“夫人安排周到,我自然是什么都满意的。” “不必周折了。” 侯夫人不放心地眨了眨眼:“姑娘当真满意?” 玉青时失笑点头。 “真的满意。” “夫人安排得很好了。” 侯夫人是个一根筋,听到她这么说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头就说:“桂妈妈,把那些下人的身契都拿来。” 身契是早就准备好的,装在了一个小盒子里。 侯夫人把小盒子塞到玉青时的手里,叮嘱说:“除了云妈妈的,其余人的身契都在里头装着。” “往后这些人就是要在姑娘跟前伺候的,你手里拿着身契,也好拿捏住这些人的心思,省得有人心生不轨做出背主的事儿来。” 玉青时接过盒子低声应是,顺手把盒子递给冬蝉的同时,像是有好奇地说:“云妈妈既是府上的下人,为何没有身契?” 侯夫人面上多了一抹尴尬,顿了顿才小声说:“云妈妈是府上的老人儿,跟其余的下人不太一样。” “多年前府上生变故时,她就被先夫人做主把身契放了出去,此番回来也只是为伺候姑娘,不是卖身入府。” 照府上用人的规矩,没有卖身契的人是不能用的。 但是云妈妈是伺候先夫人的老人儿,再加上玉青时初回侯府恐她会有不适应之处,这才特地开了特例。 玉青时面露了然点点头,又听侯夫人叮嘱了些如何打点琐事的闲话,等时辰差不多了,才慢慢起身退去。 有礼有节,不远不近,她的言辞行举都说得上是无可挑剔。 桂妈妈亲自把人送到院门口,目送着玉青时远去才折了回去。 一进屋,她就忍不住感叹道:“大姑娘年纪虽小,性子也淡也不多话,可不知为何身上似有种压人的威仪。” 那种说不出的气势难以言描,分量却沉甸甸的,让人如何都不敢小瞧。 这满府上下这么多姑娘各有风姿仪态,但能给人这种不怒自威的贵气之感的,唯有玉青时一人。 玉青霜自进屋就成了个不说话的哑巴,捏着个小碟子在一旁坐着吃点心。 听到桂妈妈这么说,她把手里的碟子一放,没好气道:“玉青时才多大,怎么可能会有威仪这种东西?” “要我说她就是被风吹僵了脸,脸上冷冰冰的,看着怎么可能不吓人?” 桂妈妈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没接话。 侯夫人听到她直呼玉青时的名字,不满地竖起了眉。 “没大没小的。” “那是正经八百的大姑娘,你得唤一声大姐姐。” 听出侯夫人话中的强调,玉青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扒拉着碟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点心没搭腔。 想让她承认玉青时是自己的姐姐? 做梦。 玉青时回到梅青院时,正巧就撞上了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定北侯。 定北侯没注意到她回来了,正在亲自带着人把一套紫檀木的百宝架往书房内摆。 架子摆好了,又把特意找出来的各色精巧摆件一一放上去。 摆在最中间最起眼的位置的,是一个成人巴掌大小的红珊瑚摆件。 他左右调整了一下摆件的位置,确定无误后拍了拍手,目光落在桌上冒着雾气的香炉上,眉心微皱沉沉道:“迟迟不喜熏香,往后若不是大小姐吩咐,屋内都不必燃香,省得窗门一关就沉闷闷的捂得人脑袋疼。” “每日选出新鲜的瓜果在屋内摆着,再选些气味淡的花儿放进去就可。” 跟在他身后的人低着头认真应是,手里还拿着一张用来记的纸。 “侯爷之前命人去寻的兰花可要移些进屋?” 定北侯想了想,说:“先不急。” “等过几日大小姐有空了,让大小姐自己先看看再说。” “是。” 拿着纸的老管家转身看到玉青时,吓得惊了一跳的同时脸上马上堆出了笑。 “大小姐。” 定北侯闻声转头,看到玉青时难忍好笑。 “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出声儿?” 玉青时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书房内被摆设一新的百宝架,难得孩子气地歪了歪头,眼里亮晶晶的。 “刚回来,看您正忙就没出声,我吵到您了?” 定北侯失笑摆手,说:“怎么会?” “你书房里原本的百宝架是红木的,可我听人说紫檀木的利风水养身子,长久用着对身子好,这才让人给你换了一套。” “走,爹带你进去瞧瞧?” “好。” 定北侯说只是换了个架子。 可实际上书房内的摆设几乎是换了一个遍。 就连书桌和琴架都是千金难得的紫檀木所制。 要不是紫檀木实在难得,定北侯说不定会直接把这屋子拆了重新用紫檀木建一遍。 亲自带着玉青时转了一圈后,定北侯难掩遗憾地说:“原本是想给你重新打一张床的,可现下找不到现成的,紧着时间找人打也没那么多趁手的料子,只怕还要等些时日。” “等全都打好了,就让人帮你把卧房内的东西也都换了。” 上辈子玉青时虽然是在外吃了些苦头,可还没能狠下心往自己的身上养那样阴毒的东西,身子康健得很,故而也没今日这么一遭。 她一直都知道定北侯对她极好,可今日见了这满屋子价值连城的东西,才知道自己还是见识短了。 原来古板生硬的定北侯奢靡起来,也是很像样儿的。 在外人面前冷硬无话的定北侯难得开了话匣子,翻来覆去地跟玉青时说一些听起来无关紧要的话。 玉青时耐心听着,在定北侯说到还让人去给她寻了一把难得的古琴时,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她头疼道:“爹。” “我不会弹琴。” 其实玉青时是会的,不过那都是上辈子为了模仿别人私底下学的。 但是就这辈子而言,她的确是不应该会。 她也不想会。 定北侯经这么一提醒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常年被威严和杀伐果断覆盖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窘迫。 他不太自在地说:“现在不会也不着急。” “爹给你寻个好师傅,你这么聪明,随便学学也就会了。” 玉青时似笑非笑地弯起眼尾,玩笑道:“可我不想学怎么办?” 王公贵女,少不得要学些才艺。 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可怎么都是要会的,否则就会沦为被人取笑的无才无德之人。 玉青时上辈子为了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让人惊艳的贵女,为了免被人取笑,在无人处吃了不少苦头,无半点欢愉可言。 好不容易重活一遭,能活的日子屈指可数,她不想再让自己那么遭罪了。 玉青时本以为自己这不愿向学的话说出来会遭训斥,可谁知定北侯听完想也不想就说:“不想学就不学。” “你现在最紧要的事儿,就是好好把身子调养好,至于别的都不打紧,你若是喜欢,学着玩儿打发时间也可,要是不喜欢,那就什么都不必学。” 玉青时心口无声一暖,放松了脊背靠在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百宝架上,玩味道:“我胸无点墨不学无术,还什么都不愿意学,传出去只怕是要惹人笑话的。” “谁敢?” 定北侯眸光一凛从舌尖滚出一声冷笑,冷冷道:“有爹给你撑腰,我看谁敢多嘴?” “有爹爹在,你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 他抬起手在玉青时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轻轻说:“万事有爹给你撑着呢。” “你只管安乐享福就够了。” 第315章 那样的尊贵人 定北侯是个忙人,忙里偷闲来帮玉青时换了书房里的摆设,却不能耽搁太久。 毕竟午后稍至,按说好的他还得带着玉青时出府探视秦家老小。 既是去走亲访友的,还穿着朝服就不合适了。 玉青时亲自把定北侯送到了梅青院的门前,目送着他远去才慢悠悠地折了回去。 梅青院中,冬蝉和连秋正在把玉青时一会儿出门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收拾出来摆好。 云妈妈搓着手站在一边眼珠乱滚不知在想什么。 见玉青时进来了,云妈妈赶在两个丫鬟之前快步上前,笑得满脸慈爱。 “姑娘。” 捕捉到她眼中闪烁的热切,玉青时的唇边泛起了一抹不明显的浅笑。 如此明显的做派,她上辈子竟久久未能察觉不对。 她还真是瞎得无可救药…… 玉青时眼里泛起微妙的自嘲,伸手接过冬蝉手中的热帕子随意擦了擦手,淡声说:“连秋。” “你把今日送来的人都先安排在西边的厢房里住下,具体的活儿怎么分配,等我再想想。” 连秋低着头轻声应是,转头看到站着没动的云妈妈,面上露出几分迟疑。 “姑娘,云妈妈也住西厢房吗?” 话音落,云妈妈看向连秋的目光明显多了几分不善。 西厢房是寻常下人住的地方,住在那里的下人,平日里也多是做些无关紧要的琐碎活儿,很少有直接接触到主子的机会。 若是与主子亲近,得主子重用的,就都是跟着玉青时住在东边儿的厢房里,住得近些,也好方便主子传唤的时候好去伺候。 虽说都是伺候主子的下人,可东西两侧住在哪儿,其中大有讲究。 云妈妈自认是伺候过先夫人的旧人,有意无意间压根就没把自己当成个普通的下人。 照她自己的想法,以她的身份,当然是要住东厢房,最好是紧挨着玉青时的才好。 可不等云妈妈开口,她就听到玉青时说:“嗯。” “都一起带过去吧,不过……” 玉青时稍顿一瞬笑了笑,说:“云妈妈年纪大了,跟人合住只怕是多有不便,额外给她安排个单间,这么住着也舒坦些。” 玉青时说话一贯都是这么副冷清清的调子,光是听她这么说,也完全猜测不出她此刻的喜怒。 云妈妈有心想说几句,转念一想玉青时今日是头一次见自己,不太热络也是人之常情,索性就咬牙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儿高兴。 她摁着眼角动情地说:“老奴能回来伺候姑娘,心中就已经是万分感激了,怎好劳动姑娘再处处为老奴思虑?” 玉青时把擦手的帕子递给候在一旁的冬蝉,看着云妈妈声情并茂的脸,不禁莞尔。 “算不得费心。” “西厢房的采光可能是差了些,云妈妈不觉得嫌弃就好。” 云妈妈生生挤出几滴泪,抽噎着说:“姑娘能有这份心老奴就算是死也知足了,怎会不识好歹心生嫌弃?” “老奴此番回来,就只盼能代苦命的小姐看着您安安稳稳的,来日若是在黄泉路上见到小姐,老奴也敢腆着脸说一句自己尽忠了,否则有何颜面来见旧主啊……” 云妈妈说着说着就能控制不住眼泪哭了起来。 连秋和冬蝉见状,二人眼中皆是说不出的避讳和不满。 她们二人年岁小,无缘得见先夫人在时的盛景。 可在来伺候玉青时之前,她们也从府中老人儿的嘴里听说过些许片段。 先夫人离世时正值多事之秋,哪怕是丧礼也办得极为仓促,算不得多体面。 玉青时自出生就被迫与生母死别,生死未能谋面。 如何她好不容易才回到侯府,逝者已逝,生者当坚,所有人包括定北侯和老夫人在内都不敢贸然跟玉青时说起先夫人的事儿,伺候在玉青时身边的人更是对此三缄其口,生怕会不慎引起玉青时伤怀。 这云妈妈说是伺候先夫人的老人儿,可怎么张嘴闭嘴都在提先夫人的事儿? 她是生怕玉青时不知道难受吗? 原本隐隐觉得云妈妈住在西厢房不太合适的连秋小心地瞥了一眼玉青时的侧脸,注意到她眼中翻涌而起的晦色,心里暗骂了一声晦气。 她怕云妈妈再说出什么会惹得玉青时不开心的话,当机立断上前虚扶住云妈妈的胳膊,作势扶着她往外走。 “云妈妈,姑娘一大早就起来在外走动,这会儿指定是有些疲了,有什么话咱们改日再说,我先带你去休息吧。” “我……” “云妈妈,西厢房走这边儿。” 连秋半是劝半是强硬地把云妈妈扶着走了出去。 冬蝉快速把手里的帕子放好,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 她轻声说:“时辰也不早了,姑娘可要先用饭?” 定北侯府人多,每餐每饭都聚在一起吃,对谁而言都是个麻烦事儿。 故而除了公中的大厨房外,各房的主院内还都分别建了单独的小厨房,每日若是无特殊情况,各房的人也都是在主院的大厨房里提了做好的饭菜,在自己的院子里用饭。 在此之前,唯老夫人的松柏院中还有个单独辟出来的小厨房,其余的姑娘少爷都没这样的特权。 梅青院的情况跟别的院子不太相同。 因着担心她会吃不惯大厨房中做的菜色,早在她回来之前,侯夫人就四处搜罗了几个擅不同手艺的厨子,在梅青院中单独辟了一个小厨房,专供伺候玉青时一人。 小厨房的人掐着点儿做好了饭菜,只是摸不清玉青时的性子,不敢贸然送来。 玉青时被冬蝉的话把散漫的思绪从虚空中拽扯而出,面上还残存着几分不真切的恍惚。 她摁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说:“不太想吃。” 来回去了松柏院和听雪堂,哪怕是什么事儿都没做,她也喝了满肚子的茶水。 又接连被云妈妈倒了胃口,端起碗也不见得能吃得下。 冬蝉见她似有不适之色,心中对云妈妈的不满愈发浓厚。 “姑娘既是不想吃,那就先让人放在灶上温着,等您想吃了再让人送来。” 见玉青时摁着额角不说话,冬蝉小心地扶着她走到软塌上坐下,说:“姑娘可是头疼了?” “奴婢帮您按按吧。” 说着她就绕到了玉青时的身后帮她把发髻散开,手指轻柔地帮她按摩。 冬蝉是懂医的,手法轻柔却有不同于玉青时自己随便乱敲的效果。 玉青时绷紧得恨不得在下一刻直接炸裂的头皮在这样的力度下缓缓放松,随手抓了个软枕在怀里抱着,难掩疲色地闭上了眼。 她清醒时似冰雪高岭上的冷色之花,周身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清,让人不敢大意亲近。 可面露疲惫合上眼时,眉眼间的精致都在瞬间染上了一层不可捉摸的脆弱,让人见了就觉得心疼。 冬蝉仔细留意着她的神色,注意到她似乎是放松了不少,而后才斟酌着说:“姑娘生来就是金玉般的人物,矜贵之人站得高,耳边的风声也总是比常人的大上几分,总免不得有刺耳的时候,姑娘听过就当耳边风放了,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云妈妈张嘴闭嘴都在说,先夫人是个苦命人,声声落泪都有为先夫人叫屈的意味。 可据冬蝉所知,先夫人出身矜贵,在闺中时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长成盛享汴京第一美人儿的赞誉,出嫁后是定北侯府独一无二的当家主母,婆婆慈爱,与夫君感情和睦,若不是侯府遭小人设计突逢变故,先夫人若今日尚在,那也定然是惹得无数人艳羡的尊贵人。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论,先夫人在世时入眼的都是繁花盛景。 早丧后也被至亲怀缅至今。 尊贵骄傲了一辈子的人,可不是能用苦命这样的词儿来侮辱的。 第316章 难言的亏欠 听出她话中的开解之意,玉青时意味不明地勾唇笑了。 她说:“冬蝉。” “你觉得云妈妈这人如何?” 冬蝉没想到玉青时会问得这么直白,思忖片刻有些为难地说:“姑娘问这话就是在为难奴婢了。” “奴婢今日与云妈妈是初见,往日无来往,近日也无深交,只怕是说不上什么得用的话。” 冬蝉自小跟在老夫人跟前得培养重用,自然知晓说话的分寸。 她能拐着弯地劝解玉青时不必把云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却不能直接说自己对云妈妈的不满。 放眼望去整个梅青院中的人都是从各房拨来的,没有一个是跟在玉青时身边一起长大的心腹。 这种情况下,玉青时的心会更偏向谁,是谁也说不准的事儿。 有些话点到为止是分寸,说得多了,就是自讨无趣了。 玉青时深知她是这么个谨慎的脾性,没得到具体的回答倒是也不在意。 她摆手示意冬蝉可以不必按了,睁开眼轻描淡写地说:“夫人说这人是寻来帮我打点梅青院的,可我总觉得云妈妈年纪大了恐有精力不济,只怕是做不来那么多操心的琐碎活儿。” “只管把人放在西厢房里养老便是,旁的琐事就不必麻烦她了。” 说是养老,其实相当于是把人闲置不用。 又或者说,云妈妈从一开始就并未得到玉青时的信任。 意识到玉青时此举背后的深意,冬蝉心中虽有意外,却识趣地没多言。 正巧这时连秋回来了。 她进屋还不等开口,玉青时就说:“去把彩衣和云芝叫来。” 彩衣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云芝却只是个从外院选出来的二等丫鬟。 这两人被叫到屋内时,规规矩矩地跪下给玉青时磕头问安。 玉青时眸光淡淡地看了她们二人一眼,半合眼帘,轻轻地说:“即今日起,你们四个就是我院子里的一等丫鬟,连秋管人,彩衣管衣料,云芝管吃食茶点,冬蝉管钱财私库,往后梅青院中的大小事都由你们几人打点,不会什么要紧的,可不必禀我自行处置。” “其余人按府上的规矩分了等次,一会儿从我的账上拨了银子去分别赏了,往后赏罚都按规矩来,就这么着吧。” 彩衣原本就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被提作一等丫鬟倒也正常。 可名不见经传的云芝会被玉青时一手点出来,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就连云芝本身也忍不住露出了意外之色。 可她本身性子稳重,哪怕难忍诧异还是没忘了规矩,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应是。 玉青时弯起眼尾看了她一眼,说:“往后就跟在我身边了,可知道跟着我要怎么做?” 云芝年纪稍小些,陡然被主子提拔重用还有些恍惚,可听到这话的刹那张嘴就说:“奴婢既然是姑娘的奴婢了,那自然连命都是姑娘的,姑娘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玉青时听到这话心中猛地一疼,手指失控地颤了起来。 她眼眶微红地说:“让你做什么都愿?” 云芝不假思索地点头。 “奴婢听姑娘的。” 玉青时静默半晌,转头看向彩衣,说:“你呢?” 彩衣不卑不亢地微微垂首,认真说:“奴婢自然也是听姑娘的。” 玉青时静静地看着她们二人,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 “好……” 这两个丫头前世不得她重用,最后却是为了她的私心死的。 不管是彩衣还是云芝,她们都死在了玉青时的愚蠢之下。 可哪怕是到死的那一刻,她们也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背主的事儿…… 说起来,还是玉青时亏欠她们颇深。 玉青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万千浪潮,摩挲着指腹说:“你们先下去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东厢房来,往后就住在这边了,今日不必上前伺候,都下去收拾吧。” 彩衣和云芝齐刷刷地给玉青时磕了个头躬身退出去。 等这两个熟悉到恍如隔世的面孔从眼前离去,玉青时眉眼间的疲色直接浓到了化不开的程度。 冬蝉见了心中不落忍,忍不住小声说:“姑娘,一会儿您还得出门呢,现在就累了可不成。” “要不奴婢把饭菜端上来,您多少用些,然后去里间歇会儿养养神?” 见玉青时似有不愿,冬蝉有些不敢劝。 连秋抿了抿唇,苦笑道:“姑娘,您一会儿去的可不是别处,那是秦老太太家里。” “老太太自来就心疼您,家里的春草小姐和元宝少爷也把您当心尖子,要是他们看到您气色不好,说不定就要担心了。” 连秋跟秦家人相对熟悉些,想想就止不住地叹了一声,惭愧道:“奴婢之前还跟他们拍胸口保证,说定会把您照顾得好好的,这要是让他们知道您连饭都不肯多用,奴婢可当真就是找不到交代的说辞了。” 提别人或许无用。 但说起秦家老小,玉青时漠然的眼中就多了一条不清晰的裂缝。 秦老太原本就不放心她。 分别时春草和元宝更是紧张得嗷嗷直哭。 要是真的让他们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只怕是不好收场。 玉青时似有无奈地摁着额头呼出一口气,说:“照你们说的办。” 冬蝉喜不自胜地去让人传饭菜,连秋知机,猜到玉青时心里挂念着秦家的人,索性去把玉青时要的长命锁找出来给她看。 库房中那个玉青时没用上的长命锁是女儿用的,制式相对小巧精致,可连秋捧出来的却还有一个。 她把另一枚相对大气些的用手帕捧出来给玉青时看,笑着解释:“奴婢今日去库房中找时,才发现盒子里装着的竟有一大一小两只,一个男孩儿用的,一个女孩儿用的。” “这两个长命锁的材质一样,都是由一个老师傅打出来的,只是大小略有差距,图案也不大相同。” “奴婢想着您把小的这个给春草小姐正好,大的这个元宝少爷佩戴也合适得很,就擅自做主就把两个都拿了出来,您看看这么放着可好?” 玉青时用指尖挑起那枚稍大些的看了看,撑不住笑了。 “我瞧着都好。” “对了,我记得还有个玉的金项圈,那个在哪儿?” 连秋办事周全,听到这话也不觉意外。 她笑吟吟地说:“今早奴婢去库房时,顺带把适合小娃娃用的物件都收拾出来了,眼下全摆在后头呢。” “等您吃过饭,奴婢就随您再去仔细瞧瞧,有合您心意的,再慢慢地选了装上给春草小姐送过去。” 玉青时把玩着指尖小巧的锁头,想着元宝和春草戴上的样子,眼里的笑不由得稍深了几分。 这些东西她留着无用,给那两个小娃娃倒是正好。 只是…… 她走的时候两个小家伙都是又恼又急,也不知道她今日回去,这两个小东西还生不生气…… 第317章 你没挨过揍吧? 出门之前,玉青时本以为去秦家的只有自己,或者再多一个特意赶回来的定北侯。 毕竟对于定北侯府而言,秦家属实算不得什么可正经来往的亲戚,也禁不得多重视。 可谁知到了门前,她才发现站在这里的人比自己想象中的多出许多。 而且入目所见都超乎了她的预想。 侯夫人没着华丽的正装,只穿一身深湖蓝的家常衣裳,发上简单戴了一支挽金丝的簪子,妆容清淡看起来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反而更像是寻常富户家中的温婉夫人。 站在她旁边的玉青霜也没像昨日似的穿着繁复精致的锦绣华服,换了身寻常质地的嫩黄锦衣,头上戴着的不是华贵的珠宝钗环,而是一对简单活泼的银质蝴蝶样式的发饰,直接把年岁衬得更显小了几分,眉眼稚嫩。 被侯夫人牵着的玉清松还是稚童模样,穿了身蓝色的小短袍,头上还用蓝色的发带束了个圆滚滚的小揪揪,宛似观音座位下的招财童子一般,贵气中还散发着说不出的圆润可爱。 所见的打扮都不太符合这几人身份,显然是特意为之。 玉青时恍惚一瞬意识到侯夫人这么打扮的用意,心头突然就毫无征兆地颤了一下。 秦家是乡下的庄户人家,没见过什么金玉满堂的大世面,也没接触过什么高不可攀的贵人。 侯府的人若是以往日里待客的礼数贸然前去,隆重是隆重了,可那样夺目的华贵,秦家人见了肯定是不自在的。 就玉青时出门前都特意换了身样式简单的衣裙,可她没想到侯夫人也会这么想,并且还这么做了。 因着不知道这几人也要随自己同去,再加上跟定北侯说好的时辰还没到,故而玉青时比这几人稍晚了片刻才到。 她看到这几人的瞬间就结结实实的愣了下,听到玉青霜略带奇怪地说:“你怎么了?” 她才匆忙回神,低头敛去眼中复杂的同时,忙快步走过去恭敬问礼。 “夫人。” 侯夫人伸手扶住她,笑着说:“自家人没那么多礼数,姑娘不必客气。” 她看到玉青时身上清淡的打扮,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的笑深了几分,顺势把昂着个小脖子仰头看天的玉清松揪到了玉青时的跟前,提醒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清松,叫大姐姐。” 玉家人生来一副好相貌。 玉清松年满十一岁,眉眼精致得不像话,光是看表象绝对是个最能惹喜的雪玉可爱的小少年。 只是这小少年此刻像个仰头看天的小孔雀,明明个儿不算多高,却费力地抬着下巴不愿拿正眼看人。 玉清松身为定北侯唯一的嫡子,生来就与别人不一样。 他被人捧着哄着,不自觉性子就多了几分骄纵。 再加上过去这么些年一直都跟三房的那几个小少爷混在一起,小小年纪就染上了一身蛮横傲气。 在定北侯和老夫人面前他尚能收敛些不讨喜的锋芒,可在侯夫人面前他却一点儿也不怕。 他满脸不加掩饰的不耐,斜眼瞥了玉青时一眼,赌气地往后退了几步,梗着脖子说:“大姐姐。” 小脸板得铁青,小声儿也梗得噎人。 一声大姐姐叫得杀气腾腾的,字里行间都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情愿。 玉青霜见状眉梢微动,抓起帕子在上扬的嘴角上轻轻摁了摁,落在玉清松身上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同情。 当着娘和这么多人的面敢下玉青时的脸子,哪怕这样的行为在她看来真的很解气,但是依玉青霜对侯夫人的了解,玉清松这不识趣的小子肯定是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侯夫人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她拧住玉清松胳膊上的肉狠狠转了一圈,语含警告:“还记得娘之前跟你说的话吗?” 玉清松被掐得龇牙咧嘴不敢反抗,苦哈哈地跳脚点头:“记得记得。” “你……” 侯夫人气得不行还想动手,桂妈妈见了脑袋大了一圈,赶紧上前给玉清松解围,低声说:“夫人,人来人往的都看着呢。” 更重要的是,玉青时就在这儿站着。 玉清松自来就是个横行霸道嘴上不知分寸的,万一被侯夫人收拾急了再说出什么气人的话入了玉青时的耳,那到了侯爷的跟前只怕是不好分说了。 侯夫人从盛怒中回神,注意到玉青时似笑非笑的目光,脸上不由得多了丝丝尴尬的难堪。 出门之前她都叮嘱过玉清松了,可谁能想到玉清松这小子这般没分寸? 她好不容易才让玉青时对自己有了几分笑模样,这要是让她误会玉清松这么口无遮拦是自己教的可如何是好? 侯夫人头疼得眼前发黑,在桂妈妈的提醒下勉强收了怒火,警告十足地瞪了还想作妖的玉清松一眼,满眼不自在地对玉青时说:“这孩子性子变扭,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他是有口无心的,姑娘别往心里去。” 似乎是怕玉青时一怒之下会去找定北侯告状,她又连忙补充道:“等回去后我定会好生教导,绝对不会再让他失礼了。” 听到侯夫人如此贬低自己,言语间甚至还有哄着玉青时的意思,脸上还残存着扭曲的玉清松顿时就更生气了,恨不得把眼神变成刀子,直接在玉青时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玉青时还没回来的时候,他就听人说了不少关于玉青时的事儿。 玉清松脑子里只装了一根筋,听人说得多了,自然而然就对玉青时没什么好印象。 在他看来,玉青时就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外来者,一个乡野村妇,她凭什么抢了自己姐姐嫡长女的尊贵? 她又凭什么让自己的娘都去讨好她? 要不是被侯夫人私底下警告了数遍,别说是当着众人的面唤一声大姐姐,他不直接拎棍子把玉青时撵出去就算是不错的了! 侯夫人还在想为玉清松开脱的说辞,丝毫没察觉到玉清松正小狼似的恶狠狠地瞪着玉青时不错眼。 他实在是气得狠了,连眼都气得红了一大圈。 看着平白似乎还多了些许说不出的委屈。 玉青时稍一低头就对上了这么双红澄澄的眼,脸上多了一抹明显的玩味。 她要笑不笑地说:“玉清松,三弟?” 玉清松被这一句夹杂着逗弄的三弟气得小脸通红,死死攥着拳头咬牙说:“小爷我是侯府的少爷!不是你的三弟!” “啧。” 玉青时眼里难得闪出点点狭促,伸出食指在玉清松隐隐暴起青筋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戳了戳,语气微妙:“小爷?” “你没挨过揍吧?” 玉清松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了顿气得更厉害了。 “小爷我当然没有!” “只有我揍别人的份儿!谁敢揍我?!” 看他这副气得神志不清甚至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样子,玉青时心情大好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叫你一声三弟你不答应也不打紧,我有弟弟。” 像个愤怒的小公鸡竖起了浑身羽毛的玉清松闻言满脸茫然,连傲人的气势的都泄了几分。 什么弟弟? 玉青时哪儿来的别的弟弟? 三婶家的弟弟? 玉清松脑子糊了一瞬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听到玉青时语重心长地说:“别着急,保持这个状态,一会儿我弟弟会帮我揍你的。” 第318章 当然不记仇 玉清松被激恼之下嘴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让在场除了玉青时以外的所有人都没能及时反应。 等侯夫人意识到玉清松刚刚大放厥词说了什么,她差点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胡话说了这么一大通,不打死玉清松可能是不能了事儿了…… 就连忍着笑看热闹的玉青霜的面上都多了些凝重,赶在玉清松再胡说之前直接在他的后背上抽了一巴掌。 玉青霜一点儿力都没省,一巴掌抽得玉清松往前狠狠跌了几步,险些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玉清松反手捂住自己被抽的地方难以置信地瞪她:“姐你打我做什么?!” 玉青霜冷脸一放,没好气道:“我打的就是你!” “再敢胡言乱语,我不光打你,还要让爹抽你鞭子,把你送到家祠去跪着反省!” 提起鞭子和定北侯,刚刚还敢撅天撅地的玉清松突然就怂了。 定北侯动手跟别的花架子可不同。 那是真的下狠手打啊…… 玉清松被抽过一次阴影颇深,回想起那时的煎熬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地说:“姐,我……” “闭嘴!” 玉青霜粗暴地打断他的哀求,转头看向不知为何笑得似乎还挺开心的玉青时,不太情愿地挤出了笑,意有所指地说:“大姐,清松年纪小,自来又是这么副口不对心的直爽性子,咱们姐弟间时常都是这么玩闹说笑的,刚刚那些话他只是在跟你闹着玩儿,你应该不会当真的吧?” 跟玉清松不同,玉青霜知道定北侯和老夫人对玉青时的重视。 否则也不会在今日把家里所有人全都叫到了一处,只为了去秦家拜访。 以玉青时目前在这两人心里的地位而言,玉清松今日这番话若是传到了他们的耳中,玉清松就算是侯府嫡子,也绝对讨不了好。 可侯夫人实在是不顶事儿。 在意识到玉清松说了什么时就已经彻底懵了。 为了不让自己唯一的亲弟弟真的被钉死在家祠内,她只能是硬着头皮出来给打圆场。 玉青霜误以为玉青时脸上的笑意在嘲讽,忍不住暗暗在心里又骂了口无遮拦的玉清松几句,话中的僵硬也愈发明显。 “就为了这么几句说笑的玩笑话,姐姐应当不至于去父亲和奶奶面前说嘴吧?” 听出玉青霜话中的警惕和不善,玉青时当真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很是玩味地摇摇头,戏谑十足地说:“我不至于为了这么几句话就去告状。” 告状都是小孩子玩儿的把戏。 她对如此不入流的手段着实不太感兴趣。 不过…… 玉青时意味深长地对着仍是满脸不忿的玉清松勾了勾唇,乐道:“不过事先说好了,要是挨揍了也不能记仇。” 这话她说得玩味,比玉清松刚刚的挑衅听起来更像是说笑。 想也知道,玉青时怎么可能跟玉清松动手? 玉青霜一个字都没当真,不以为意地说:“那是自然。” 玉清松不光是嘴硬,也很抗揍。 完全不用担心。 玉青时至此笑得更开怀了些,眼里都有碎光在隐隐闪烁,长久凝在眉眼间的清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耀目风华,就像是…… 明珠上的尘被拂去了。 那一刹那间绽出的光,足以让见此的人纷纷侧目。 玉青霜怔了片刻近乎慌乱地把自己眼中惊艳收敛好,转头狠狠剜了满脸不服气的玉清松一眼示意他别找死,正想去扶满脸苍白的侯夫人时,定北侯亲自扶着老夫人来了。 这两人到了,饶是玉清松胆大妄为也不敢再有分毫放肆。 他利索地垂首敛目在侯夫人身后站好,玉青霜也不动声色地在侯夫人的手上捏了捏。 侯夫人在桂妈妈和玉青霜的双双提醒下艰难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对着老夫人和定北侯躬膝行礼。 站在她身后的几个孩子纷纷跟着学样,和气和睦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发生过什么。 高矮不一的三个孩子,站在一起时个顶个的出挑大气,不仅是老夫人笑得满意,就连定北侯见状面上也难得露出了温和之色。 老夫人和定北侯穿的也只是家常的衣裳,明显是特意准备好的。 她手上拿着常年不离手的佛珠,抬手摸了摸玉清松的脑袋,又拉住玉青时和玉青霜的手分别捏了捏,确定这两人手上都是热乎的,没被冻着,这才转头看向侯夫人,说:“好好好,咱们这一家都到齐了。” “外头的东西可都装好了?” 侯夫人笑着点头:“全都装点妥当了,只等着人齐了就可出发。” 老夫人满意点头,说:“如此甚好。” “迟迟,这些东西都是你母亲准备的,你跟着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补的东西,要是有的话,现在让人再拿装上也是来得及的。” 玉青时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外看了一眼,隔着来来往往的人头留意到外头堆得冒尖的马车,笑得有些无奈。 “其实那边什么都不缺,不必如此费心的。” 定北侯把人亲自迎入汴京,安排的宅子下人全都是精心选出来的,万事万物都吩咐了个周全。 哪怕是玉青时自己,此行也没带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是随身带了些有趣的小物件,想着拿去哄春草和元宝高兴。 侯夫人准备的显然太多了些。 “不缺也是该准备的。” “这是咱们一家头一次去拜访,不管怎么说,礼数绝对不能少。” 面对老夫人洋溢而出的热情,玉青时难得哑然。 她哭笑不得地说:“其实不必这么兴师动众,我自己去就可以的。” “那怎么行?” 老夫人不赞同地拍拍她的手背,郑重道:“秦家往后与咱家是要常来常往的,今日是两家头一次正式碰面,必得重视才行。”、 二房三房的人不必到,可大房的不论大小都必须得到全。 这是待人处物的礼数,也是表重视的心意。 玉青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自然知道老夫人此举的善意。 可她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阴谋,也习惯了冷眼翻弄见不得光的伎俩,难得碰上这么一番热忱得近乎滚烫的心思,喉头微堵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是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老夫人柔和一笑,牵着她往前走:“咱们一家子出门,也不必带太多人,省得麻烦。” “让你爹带着清松骑马,咱们都坐一辆车,热热闹闹的也好说说话。” 玉青霜正担心玉青时会悄悄跟老夫人告状,闻言立马乐呵呵地说好。 侯夫人亲自扶着老夫人上车,玉青时和玉青霜自然地落后了几步。 在上马车之前,玉青霜意味不明地看了玉青时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你真不会告状?” 玉青时不太懂她为什么还在纠结这个,眼中好笑之色愈浓,面上却是正经一片。 她说:“不会。” 她不会告状的。 但是玉清松去了秦家,会不会因为对自己出言不逊被家里的小家伙暴打,那可就不好说了。 玉青时眯着眼想了想玉清松的小身板跟元宝对打起来时的场景,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满脸看好戏的兴味。 玉清松尽管比元宝大了几岁,可他娇气得很,习武也习得乱七八糟。 两个玉清松都打不过一个秦元宝。 玉清松揣着满肚子的怒气去了秦家,妥妥是挨揍的局。 只盼不要被打得太惨才好。 玉青霜在人前为表自己对玉青时的敬重,特意落后了一小步,示意玉青时先行上车。 玉青时往前走了一小步,冷不丁地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你刚刚说挨揍不会记仇的,这话算数?” 玉青霜难以理解玉青时纠结这个的意义何在,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答应得满口爽快。 “当然不记仇。” 挨揍的是玉清松,跟她玉青霜有什么关系? 第319章 奶奶,我回来了 秦老太和家里的两个小娃娃昨日就知道玉青时会在今日回来。 哪怕明知道定北侯府是个金玉堆出来的福气窝窝,秦老太也总是放不下心。 生怕玉青时换了个地方吃不好睡不好,悬着心一宿没能睡上个囫囵觉,天不亮就起来,带着同样起了个大早的春草和元宝开始起来忙活,灶台上冒起的烟始终就没散过。 老太太耿直了一辈子,也穷苦了一生,穷人家的长辈,想不出那么多宠孩子的花样儿,也没有那样的底气,毕竟日子艰难的时候,能吃饱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儿了。 哪怕现在家里的情况比起之前好了很多,可老太太的心思还是没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多做些吃的,玉青时哪怕一样只能吃上一口,那也是好的。 定北侯在宅子里安排不少伺候的人,从厨子到门房护卫一个不少,这些人来之前就被定北侯亲自叮嘱过,万事都可不必多管,只要把秦老太和两个孩子伺候周到就行。 厨子和伺候的丫鬟见秦老太挽着袖子亲自进了厨房,还一副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出来的架势,纷纷着急得头上冒汗。 侯爷再三吩咐了,这位就是活着的老祖宗,绝对不可怠慢。 老太太这么大的年岁了还往灶台边上站,一折腾就是一上午,这要是让侯爷和大小姐知道了,那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一个都别想跑,各个都得吃挂落! 管家婆子忍着心惊凑上前,帮着秦老太把一碗炸好的菜丸子端到桌上摆好,转头看看正蹲在地上专心得不行给烤红薯的元宝,还有蹲着洗菜的春草,苦口婆心地劝:“老太太,这些琐事儿杂活儿让底下的人去干就行了,您何必受这样累?” 她猜到秦老太是心疼玉青时,忙不迭又说:“大小姐知道您疼她,可终究是心意到了即可。” “大小姐纯孝,要是让她知道您忙了一早上没顾得上歇会儿,只怕是要担心您的身子骨了。” 元宝全身心盯着炭坑里的红薯不敢分神。 切洗了一上午的春草闻声抬头,一本正经地说:“奶奶,大夫说了你禁不起累,进屋去歇会儿吧。” 秦老太昨晚还勉强睡了一会儿,春草直接一宿都没合眼,这会儿熬得双眼遍布的都是血丝,手上的动作却麻溜得一点儿也没耽搁,眼里也是亮晶晶的。 她甩甩手上的水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扶着秦老太去坐下,说:“我把饼子摊好,再拌个凉菜就差不多了,这么点儿活儿我能做好。” 春草素来能干,剩下的活儿对她而言的确不是什么问题。 秦老太迟疑地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推开春草的手。 可春草人还么走到灶台边上,秦老太不等屁股坐热就又站了起来。 她着急地说:“不行,迟迟还没来过这边儿呢,她万一找不到门怎么办?” “你姐姐是个性子变扭的,就算是走岔了路找错了门,她也不会站在路边喊一嗓子,这要是没个她认识的人领路,她说不定得耽搁到什么时候!” 秦老太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直接把满脸欲言又止的管家婆子甩到了身后,踮着脚走出去把大门开得敞敞亮亮的,想了想索性就在门前站着不走了。 紧随其后的管家婆子见状好笑又无奈,只能是轻声说:“老太太是想在这里等大小姐回来?” 秦老太用力点头。 说起玉青时,老太太的满是沟壑的脸上止不住地荡开了笑,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赖妈妈你是不知道我那大孙女儿的性子,迟丫头自小就要强,又不愿意多搭理人。” “之前还小的时候带着她去别的庄子上吃席,一个不注意没留神,她就跟我走散了,原本一道去的有不少都是村里的乡亲,只要她随便开个口,就有人会带着她去找我,或者是带着她一道儿坐驴车回家,村子里的那些个小娃娃也都是这么做的。” “可她非是不愿开这个口,咬着牙冷着张小脸怎么都不肯吭声,我以为她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回去了,也就没顾得上找她,可她倒好,才丁点儿大的小娃娃,硬生生咬着牙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在天快黑的时候才堪堪走到家门口。” “我今儿要是不在门口等着她,她就算是找不着大门朝哪边开的,也绝对不会愿意开口叫人。” 赖妈妈原本想说玉青时哪怕是没来过,今日也绝对不会走错门。 定北侯府的大小姐,出门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可话到嘴边捕捉到秦老太眼中的急切,她的喉头突然就哽了一下。 老太太怎么会不知道今日有人给玉青时带路,玉青时也不会再像当年似的靠着双脚慢慢地走。 老太太只是着急见孙女儿罢了。 赖妈妈低着头笑出了声,说:“行,那就照您的意思办。” “奴婢这就去搬个凳子来,陪着您在这儿等咱家的大小姐回来。” 秦老太乐呵呵地笑着说好,拿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前不住探头张望,时不时还要念叨上几句怎么还没到。 正当她坐不住想把自己的小凳子搬去前头的街面上时,巷口开始有了动静。 定北侯府的人到了。 赖妈妈早知道今日定北侯会亲自过来,可她也没想到,马车上先下来的竟然会是侯府的老夫人。 见到老夫人和侯夫人还有定北侯亲至,跟秦老太一起守在门前的下人立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在一片问礼声中,玉青时被冬蝉扶着手下了马车。 翘首以盼望了许久的秦老太眼里谁都看不见,看到玉青时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瞬间才把悬着的心扎扎实实地放回了肚子里。 谁说的好都不如自己亲眼瞧见的好实在。 看到玉青时什么都好,老太太也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秦老太哆嗦着手站起来,像玉青时小时候那般对着她招了招手。 “丫头。” 对谁都冷清清的玉青时闻言难得地露出了个清浅的笑,迈步走过去扶住秦老太颤抖的手,轻轻地说:“奶奶。” “我回来了。” 第320章 我比他更像哥哥? 秦老太带着春草和元宝忙活做了一桌子的饭菜,原本想的只是想让玉青时多少吃些,也没想着用这些来招待客人。 可阴差阳错的,这些做好的饭菜倒成了现成的待客之物。 定北侯和侯夫人一左一右地扶着老夫人迈步进了大门,玉青霜和没了嚣张气焰的玉清松紧随其后。 冷不丁看到这么一家子人全都来了,见到玉青时激动不已的秦老太也总算是捡回了几分理智,难掩局促又不掩热情地张罗着把人往屋内迎。 听到动静跑出来的元宝和春草睁大了四只眼,眼巴巴地看着玉青时不动。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两个小娃娃的眼眶都红彤彤的。 就连很少会掉金豆豆的元宝都在小声小声地抽鼻子。 元宝手里还捏着用来扒拉红薯的棍子,小脸也被糊得黑乎乎的,可看着玉青时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警惕十足地看了跟在玉青时身后的玉清松一眼,蹿过去捏住玉青时的衣摆,小声小气地喊:“姐姐。” “嗯?” 玉青时有些好笑地低头看他,注意到他眼中倾泻而出的小兽般的依赖,心中无声轻叹,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怎么弄的花成这样?” “早上起来没洗脸?” 元宝为了在今日哄玉青时开心,早起时还特意换了身自己觉得很好看的衣裳,就连手都特意洗了三遍。 可烤红薯的时候太专心,以至于完全把这事儿忘在了脑后。 听到玉青时打趣的话,他小脸突然就涨得通红,唰一下把手里黑漆漆的棍子扔了,拔腿就朝着后院跑。 “姐姐你等我一下!” “我这就去重新洗一遍!” 元宝嗷嗷喊着转眼就没了人影儿。 刚刚把手抬起来想摸摸他脑袋的老夫人见状难忍好笑,忍不住说:“年纪不大,倒是个知道爱俏的。” 原本有些不自在的秦老太听到这话撑不住跟着笑了,一点儿也没给自己爱俏的小孙子留面子,张嘴就说:“他就是个在哪儿都能滚的泥猴儿,哪儿知道什么俏不俏,要不是知道他姐姐喜洁,怕惹得他姐姐打手板,他才懒得把自己的黑爪子伸下水呢。” 秦老太和老夫人年纪差不多,两人或许身份有着天差地别的鸿沟,但都是为人祖母的人,谈及儿孙时的慈心都是热的。 老夫人满脸慈和地摸了摸春草的脑袋,注意到小姑娘的眼神一直都黏在玉青时的身上,心头一暖的同时对秦家的感激也更深了几分。 秦家都是些实在心窝暖的善心人,这样的人家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用心头的暖意好好养着玉青时,这才把她的孙女儿养得那般出挑。 老夫人眼中动容一闪而过,借着打趣元宝的机会,顺顺畅畅地就跟秦老太说起了家常。 老夫人出身尊贵,又经历过风波起落,有心想说什么的时候,绝对不会让场面变冷,也不会让人感到拘束。 有了她抛出的话头,剩下的话说起来似乎就容易了许多。 再加上秦老太本就是个热心的,实在了一辈子说不来什么花哨的空话,言语或带着乡间的质朴,却字字都能让人感受到她心里的真诚。 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老人和乐融融地坐在一起,说起家长里短的闲话,说起玉青时小时候的趣事,时不时地再逗上玉青时几句,把玉青时惹得哭笑不得的同时,屋子里的笑声也始终都没停过。 就连侯夫人和定北侯也有了插话的机会,两家人无形间的隔阂顿时就消弥得不见踪影,和乐一片。 尽管出门前玉青时等人都是吃过饭了的,可秦老太精心准备的一桌农家菜色也没被浪费。 素来注重规矩的老夫人难得随和,没了侯府上那些琐碎的规矩,直接让人在院子里摆了一张大大的圆桌,不管老少都围着桌子坐成一圈,把准备了一早上的各种吃食都端上了桌。 落座的时候,老夫人原本是有意把玉青时叫到自己和秦老太的身边坐的,可谁知话还没出口,春草和元宝就分列左右把玉青时围在了中间。 大人还没反应过来,元宝就献宝似的把自己小心拿出自己烤了一早上的红薯,仔仔细细地扒了皮,掰开把芯子里最甜最软的一块放在了玉青时的碗里。 他难得有能照顾玉青时的时候,激动得两眼发亮,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姐姐吃这个,这是我烤的!” 他的话刚说完,春草就不甘示弱地往玉青时的碗里放了一块还冒着热气的青菜饼子,说:“红薯吃多了涨脾胃,姐姐少吃点儿,多尝尝别的。” “这是用细面掺了鸡蛋和青菜碎烙的,姐姐你要是喜欢,以后我还给你做。” 元宝精心准备的红薯遭了嫌弃,立马就不满地瞪圆了眼朝着春草鼓气:“二姐你胡说。” “红薯可甜可好吃了,我连着吃五个都不影响吃饭!一点儿都不涨肚子!” 正在给玉青时舀鸡汤的春草听到这话动作无声一僵,再看向元宝时眼神变得很一言难尽。 玉青时但凡能有元宝这吃啥啥不剩的肚子,还用得着担心吗? 自诩已经是个大人的春草懒得跟饭桶计较,索性无视了元宝的抗议专心留意着玉青时的饭碗。 有这两个小家伙在身边盯着,全程谁都没找到插手的机会,玉青时的碗里始终也没能空得下来。 为了不哄得两个小家伙高兴,玉青时简直把自己撑得眼前都转起了黑晕,可她放下筷子时,抱着个鸡腿啃得满嘴流油的元宝还是比画着自己遍是油光的小手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含糊不清地说:“姐姐你吃太少了。” “你要多吃点啊,吃饱了才不会生病的。” 玉青时心里好笑得不行,面上却是一副受教颇深的样子,很配合地点头说:“行。” “你说的我记住了。” 春草染了玉青时的性子,在外人面前话少得可怜,满心满眼都围着玉青时打转,谁也分不走她一丝多余的目光。 元宝除了关注玉青时,剩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吃。 全程嘴巴忙得不成样子,也顾不上跟别人多话。 至于桌上的几个长辈,自然也有说不完的琐碎,唯独被迫跟着来了一趟的玉青霜和玉清松无人过问。 玉青霜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全程当陪客的心理准备,自己坐着倒是也没觉得有什么。 唯独一个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就只有玉清松。 玉清松是侯府嫡子,铁板钉钉的定北侯府世子爷,他什么时候被这么冷落过? 谁都不搭理他就算了,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吃平民家里吃的粗茶淡饭? 凭什么?! 玉清松尚在大门前的时候就被玉青时勾起了一肚子的火,来了秦家又没享受到往日那种众星捧月的优越,再一看自己碗里的摊得稀碎的鸡蛋饼,气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捏着筷子的手都是抖的。 若不是玉青霜在一旁目光不善地盯着,再加上有个惧怕的定北侯,他甚至想直接把筷子扔了拔腿走人。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除了玉清松外大家伙儿都挺高兴。 等终于能下桌时,玉清松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要逛园子。 得知他想去后头逛逛,侯夫人有些为难。 玉清松是头一次来秦家做客,他又是玉青时不同父的弟弟,这种特殊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在此为所欲为。 再说他对这里也不熟悉,万一转迷路了可怎么办? 侯夫人正为难时,老夫人笑眯眯地说:“小孩子家家的闲不住是正常的,把他拘在这里听老人家磕牙,他只怕也不自在。” “咱们坐着说说话,他们姐弟几个自去玩儿就是。” 这宅子里有不少下人婆子,只要不出大门,再怎么闹腾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既然说的是姐弟几个,也就意味着玉青时等人也可以撤了。 春草早就盼着跟玉青时说说话,自定北侯府的人进门后就一直绷得死紧的小脸上终于绽出了一抹笑,忙不迭地牵着玉青时就要往自己的房间里去。 玉清松正要走时,就听到定北侯说:“元宝,你过来。” 元宝是个直性子,很是合定北侯的心意。 这个小娃娃百般护着玉青时,再加上本身资质不错,定北侯对他寄予了不可说的厚望,自然愿意不动声色地给他铺路。 定北侯一手拉着元宝,指了指玉清松说:“这是玉清松,也是你姐姐的弟弟,但是他比你大几岁,你应当叫一声清松哥哥。” 玉清松虚长几岁,可自小因着孱弱的缘故养得娇气,体格尤其单薄,个头儿也不比元宝高出多少,小身板瞧着也没元宝壮实。 元宝听完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盯着黑着脸的玉清松看了半晌,狐疑道:“他真的比我大?” 定北侯笑着点头。 “那是自然。” “可我怎么瞧着我比他更像哥哥?” 玉清松…… 他面无表情地想:我一定要杀了这个乡下来的小兔崽子!!! 第321章 你骂谁? 扪心自问,玉清松是很不想理会秦元宝的,如果可以选,他甚至不想让自己的脚沾这宅子里的任何一处地。 然而在独断专行的定北侯面前,定北侯府未来的世子爷没有可以表现出挑剔的底气。 他不情不愿地歪着脑袋唔了几声,敷衍的态度看得定北侯不断皱眉。 “玉清松。” “你虚长元宝几岁,既然是哥哥,就当做好一个哥哥该有的样子。” 听出定北侯话中的冷意,玉清松小小地打了个激灵,梗着脖子说:“父亲说的是,孩儿记住了。” 定北侯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转头再看向眉心拧出了个小疙瘩的元宝时,面上又带出了笑。 “元宝,哥哥今日是第一次来这里,你带着哥哥一起去转转好不好?” 不出意外的话,秦家往后就会在汴京城中扎根立户。 秦元宝是秦家唯一的男丁,秦家的门户都要指望他一手撑起来。 玉清松是定北侯府未来的世子爷,元宝若是能跟玉清松有不同于常人的交情,对他往后总是有好处的。 定北侯身为长辈想得深远,玉清松和元宝却没人能领会得到这一层深意。 元宝看着大咧咧的,好像是个不知深浅的混小子,实则骨子里藏着的傲气不见得就比娇生惯养的玉清松少。 玉清松但凡收敛些他或许还能露个笑脸,但是就玉清松这么一副要高于顶谁都不愿意搭理的德行,谁见了能高兴? 元宝原本想摇头,可对上定北侯温和的目光又没太好意思说。 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哥不讨喜,可定北侯待元宝一直都是很好的。 元宝小是小,但是知恩。 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又兜了回去,元宝忍着想去找玉青时的烦躁揪着衣摆搓了搓,丧气的小公鸡似的点头。 “行吧。” “我带他转转。” 定北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好。” “去玩儿吧。” 玉清松和秦元宝两看生厌,着实是没什么好玩儿的。 两个人转过一道隔门走到后头的小花园,身后没了大人的视线,就纷纷把自己的脑袋都扭朝了另外一边。 明摆着就是谁也不稀罕谁,恨不得直接在中间划拉出一条谁也跨不过的大河彻底隔开才好。 跟着他们一起的还有侯夫人身边的彩枝。 彩枝最是知道主子的意思,也能猜到定北侯此举的用意。 玉清松的态度要是始终这样,被侯爷知道了肯定要受训斥,那样的场面绝对不是侯夫人想看到的。 彩枝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试探着提议:“元宝少爷,奴婢听说这后院子里还有一处修缮出来的池子,池子里养了不少锦鲤,要不咱们去喂鱼?” 后头的池子里的确是喂了不少五颜六色的锦鲤,元宝自己也打心眼里喜欢。 到底是小娃娃心性,说起自己喜欢的东西,刚刚板下去的脸立马就活泛了许多,眼里发亮地用手比画着说:“好哇!” “那池子的鱼可多了,还有黑白花的,又肥又大,尾巴可长了像扇子一样。” “我知道鱼食在哪儿,我带着你们去拿!” 元宝兴冲冲地拔腿往前走,从玉清松身边经过时甚至还好心情地伸手去拉他:“快走啊!” “我带你去喂鱼!” “谁稀罕那几条破鱼?!” 玉清松反手在元宝伸过来的手背上抽了一下,满脸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嫌弃地说:“什么好的我没见过?真以为几条不知从哪儿捞来的下贱鱼能入得了小爷的眼?” 他像是忍了许久,实在是忍不住了,指着元宝茫然的脸劈头盖脸地就说:“只有你这种乡下来的野小子才会稀罕几条破鱼,小爷我是定北侯的少爷!是定北侯府以后的世子爷!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说带我去玩儿?!小爷玩儿的东西你见过吗?乡巴佬!” “小少爷!” 见玉清松越说越是不像话,彩枝惊恐万分地拉住了他,压着心惊往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紧张道:“您可不能说这种浑话。” “来之前夫人都跟您叮嘱过的,您怎么……” “我怎么了?” 玉清松不满地甩开彩枝的手,怒不可遏地瞪着秦元宝,咬牙说:“我就是骂你了,有本事去找我爹告状啊!” “有本事你就去!” “小少爷,您……” “我为什么要去告状?” 元宝不解地掰了掰手指,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打量着气得脸都红了的玉清松,嘲道:“我三岁就不告状了,你以为我是你?” 他一般都靠打架来解决问题。 如果打不过的话,就下次再找机会打。 从来都只有他警告别人不许去告状的份儿,自己主动告状是什么滋味,元宝还当真是没尝试过。 元宝说得平铺直叙,玉清松愣了一瞬彻底炸了。 “你居然敢讽刺我!”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哈。” “就你?” 元宝三言两语把玉清松气得跳脚,歪了歪嘴转身就要走。 他不知道什么是世子爷,也不知道身份这两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不过在他看来,玉清松其实也没说错。 他本来就是乡下来的啊,玉清松说的是事实,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就玉清松这样的,真动起手来说不定还不如秦家村的秦大宝呢。 元宝单方面认定了玉清松可能是脑子有什么大毛病,懒得看他抽风,走得那叫一个潇洒。 彩枝一个不留神的功夫就看到人走出去了一大截,急得头上的汗下雨似的往下落。 “元宝少爷,您等等奴婢。” 元宝应声而停,转过头茫然眨眼:“我等你做什么?” “你也找不到路?” “不是,侯爷吩咐过,让您与小少爷一起,您这么走了,万一……” “我带了,但是他发脾气。” “他显然是不想跟我一起,我等他干什么?” 元宝说得理直气壮,玉清松还在肆意叫嚣,艰难挡在两人中间的彩枝只觉得心口好一阵窒息,只恨自己不能眼前一黑晕过去一了百了。 她深吸一口气艰难道:“小少爷不是有心的,您……” “谁说的?” 玉清松积压了一路的火瞬间炸开,从彩枝的身后窜出来指着秦元宝就说:“我说的就是真的!” “他和玉青时都是乡下来的,我……” “你骂谁?” 刚刚还满脸不在乎的元宝听到玉青时三个字的时候突然就瞪圆了眼,冲过来的速度快到让彩枝都没反应过来。 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着急忙慌地想去拦时,上一秒还在怒骂的玉清松已经被秦元宝单手摁到了地上,紧随着响起的是砰的一声闷响。 是拳头砸到皮肉上的声音。 “嗷!” “你骂谁?!” 砰! 啪! “嗷嗷!” “你再骂我姐姐一句试试?!” “嗷嗷嗷!” “敢骂我姐姐,我打死你!” 第322章 这么快就挨揍了? 今日在场的所有大人都没想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玉清松竟然会跟元宝打了一架。 而且还打得异常惨烈。 玉清松稍大些,又习了武,元宝个头大,力气也不小,再加上从小在村子里跟人抱着团在泥堆里打着长大,出手全是野路子,两个人忍了对方半晌都憋足了火,下手时一点儿分寸也没留,哪儿疼就抽哪儿。 两道人影在地上滚成一团,除了含糊不清的怒吼和叫骂,唯一能听清的就是拳脚落在肉上的动静。 一声更比一声吓人。 彩枝和另一个丫鬟冲上去死命地拉都没能拉开,最后是定北侯赶过去一手拎了一个,这才把扭打成一团的人强行分开。 动手的两个人脸上各有青紫,元宝的嘴角破了口子还染了血,玉清松一张白嫩嫩的脸不知吃了多少巴掌拳头,从鼻梁往下都是血道道,眼角也肿了。 两个人的脸上都跟开了染坊似的,却都硬气得很,一个也没哭,被分开了还想扑上去糊对方的嘴巴子,被定北侯拎着胳膊都还在玩儿命地朝着对方踹脚丫子。 玉清松的鞋都甩得飞了出去,非常凶猛。 秦元宝也不甘示弱地把自己的鞋朝着玉清松的脸砸了过去:“我打死你!” 玉清松:“你来啊!” “看谁打死谁!” 秦元宝:“有本事你过来!” “我今儿一定要打死你!” …… 秦老太见多了元宝跟村里小娃娃干仗的场景,倒还算是淡定。 小娃娃嘛,筋骨都皮实。 打一打其实也没什么。 可侯府老夫人年纪大了,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见过这种阵仗了,短暂的惊愕过后剩下的全是说不出的糟心和无奈。 刚刚还好端端的,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 她拍了拍桌子说:“拉开拉开!” “赶紧把人都给我拉开!” 早就被吓得丢了魂儿的侯夫人满脸苍白地哆嗦着手无所适从,只能是哑着嗓子一声连一声地喊玉清松。 可光是这么喊能顶什么用? 拦在中间试图劝架的定北侯非但没能把人拦住,甚至衣摆上还多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脚印,衣裳也被元宝挥舞出去的手揪得皱皱巴巴的,场面一度非常滑稽。 被两个撒疯的倒霉孩子夹在中间拳打脚踢的定北侯忍无可忍,索性一手拎了一个的衣领,把人提到半空后沉声呵斥:“都给我住手!” 定北侯的威严,无人可挑衅。 哪怕是盛怒之中的玉清松也一样。 小鸡仔似的被拎起来的玉清松总算是消停了几分,可元宝却不肯就此罢手。 他在半空中都还不忘朝着玉清松蹬脚:“我踹死你!” 闻讯匆匆赶过来的玉青时…… 看到玉清松居然真的挨揍了的玉青霜一脸恍惚,耳边回响的全都是来之前玉青时玩笑似的话。 说揍他就揍了,玉青时是跟这个秦元宝商量好的吗? 玉清松这么快就挨揍了??? 牵着玉青时手的春草从玉青时的身后探头望了一眼,确定玉清松脸上的伤看起来比元宝的重后,满眼不在乎地把头缩了回去。 秦元宝打架很厉害的。 那个叫玉清松的一看就不是他的对手。 挨打了也是活该。 玉青时的目光从玉清松和元宝的脸上滑过,最后定格在定北侯乱糟糟的衣摆上,眸光骤冷,面无表情地看向叫嚣着要打死玉清松的元宝,冷冷地说:“秦元宝。” “你想打死谁?” 被点名的秦元宝梗着脖子抬起头,对上玉青时仿佛是含了冰棱子的眼神不,浑身上下竖满了刺要跟人玩儿命的气势突然就散了。 就像是龇牙要咬人的小狼崽突然见了亲近的人,把尖锐的小尖牙收了回去,翻身露出了自己软乎乎的小肚皮,悄悄瞥向玉青时的眼神甚至还夹杂着说不出的卖乖之意,显然是在怕玉青时生气。 定北侯在这场混战中摁了半天,又怕手上失了分寸伤着两个孩子,摁起葫芦浮起瓢折腾得周身狼狈。 冷不丁见元宝就这么老实了,一时间还有些好笑。 早知道见了玉青时就能老实,他何苦被踹了这么多冤枉的黑脚? 定北侯手上一松,把玉清松和秦元宝都放在了地上。 玉清松看到院子里站了这么多人,后知后觉地开始悔了,一味地低着头没再出声。 秦元宝心虚地揪着手指,用力抽了抽鼻子,抬起胳膊胡乱抹了一把嘴角火辣辣的血口子,吸着气含混说:“不打谁。”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 秦元宝眼神恨恨地看了玉清松一眼,又气又恼:“我就是跟他闹着玩儿。” 玉青时眉梢微抬:“是么?” 秦元宝眼一闭心一横,咬牙说:“是!” 说完睁开眼目光不善地盯着玉清松,从牙缝中往外蹦字:“你说是不是?” 玉清松再蛮横,他也知道自己刚刚跟秦元宝说的那些话是不能被人听到的。 否则他今日可能就不是打一架能解决的。 估计回家了还要被抽几顿…… 面对秦元宝要吃人似的眼神,玉清松顶着脸上的青紫暗暗磨牙,忿忿点头:“是……” “我们闹着玩儿呢。” 到底是打架闹着玩儿,还是这会儿口不对心的话是说着玩儿的,见此的大人心中都有数。 只是闹到这个份上,玉清松和秦元宝显然都是不想说实话,再追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 老夫人意味不明地看了惊魂未定的彩枝一眼,闭了闭眼说:“再是闹着玩儿,也不能闹成这样。” “你俩都去屋里站着反省,谁也不许闹了。” 老夫人一板子拍下去,一视同仁的都罚了。 任谁都不能就此挑刺儿。 秦老太也觉得这样挺好,板着脸说:“是改罚。” 老夫人和秦老太是这里坐着的两个老祖宗,哪怕是玉清松也不会在老人家的面前肆意妄为。 他忍着疼缩着脖子悻悻应是。 秦元宝试探地看了玉青时一眼,见玉青时点头后才吸了吸鼻子拔腿朝着屋内走。 小背影说不出的傲然。 玉青时见状眼中泛起一丝不明显的浅笑,袖口中的手不动声色地动了动。 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她身边的玉青霜狐疑地眯起眼盯着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气音说:“你跟秦元宝商量好的?” 可她自进门就一直跟在玉青时身边,没见玉青时有机会跟秦元宝说什么啊? 秦元宝怎么突然就把玉清松给揍了? 听出她话中疑惑,玉青时要笑不笑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 玉青霜将信将疑:“那他为什么要跟玉清松打架?” 玉青时:“大概是……” “有人看起来欠揍?” 玉清松当着她的面都敢胡咧咧,背着长辈单独面对元宝的时候,嘴上肯定更加把不住。 他说不出好听的话,元宝又是个暴脾气,两个人会打起来并不意外。 毕竟在玉青时看来,玉清松那张不过脑子的嘴是真的挺欠揍的。 看出玉青时面上的理所当然,玉青霜满腔的无言以对。 如果不是怕罚站,她也想跟玉青时打一架。 第323章 属实是该 来的时候好好的,走出秦家大门的时候,不久前还很潇洒贵气的玉清松却变成了一个谁见了都不忍多看的小猪头。 定北侯见惯了大风大浪,哪怕是看到亲儿子被打得没了人形,面上也始终都很平静。 侯夫人捏着手里皱巴巴的帕子,看看玉清松又看看秦元宝,满脸不知身处何地的恍惚。 玉青霜落在玉清松身上的目光则是透着说不出的惨不忍睹。 她是真的没想到,玉清松能被打得这么惨…… 看不久前的战况,严格论起来他和秦元宝应该是属于是互殴。 然而光是看伤的轻重程度,怎么都像是玉清松一个人被揍得面目全非,秦元宝只是在他奋力抵挡的时候被抓破了点儿油皮,不痛不痒就罢了,还衬得玉清松格外凄惨…… 下场相当惨淡的玉清松颜面无存,实在是挡不住众人落在自己身上透着探究的目光,双手掩面强忍悲痛冲进马车就不肯再出来。 他原本是想好好收拾秦元宝一顿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天高地厚,可谁知道这乡下来的小子下手这么狠啊! 定北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狼狈逃窜的背影一眼,神色如常地转头对着送到门前的秦老太说:“今日是清松不懂事儿给您添麻烦了,等我回去以后定会好生教导,我代他给元宝赔不是了,您别往心里去。” 说实话,秦老太压根就没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小娃娃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言不合就动手是常态,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彼此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哪怕是抱在泥地里滚了一圈打得鼻青脸肿的,过几日再见了也不影响挽着手在一起玩儿。 只要两家的大人不往心里去,不多计较,这算不得事儿。 秦老太不以为意地摆手笑笑,担心定北侯回去真会收拾玉清松,只能是说:“小娃娃闹点儿性子不碍事儿的,元宝在村里的时候也时常跟人闹着打架,可没几日就能和好,小打小闹的也不伤筋动骨,侯爷回去后也别真的跟孩子较真儿。” 老太太这话说得随和,是真的不在意。 惴惴不安了许久的侯夫人眼都红了半圈,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郑重其事地对着秦老太福身一拜,哑声说:“今日是清松给您添麻烦了,改日我再带着他来亲自给您和元宝道歉。” 秦老太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说不打紧不打紧,拉着玉青时的手怎么都放不开。 她说:“迟迟啊,回家以后记得要听你奶奶和爹爹的话,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跟家里的姐姐弟弟好生相处,不能闹性子,知道吗?” 这样的话秦老太说了不知多少遍,可她每说一次,玉青时都会认真地点头应下。 她说:“奶奶说我都记住了。” “我刚刚跟你说的事儿你也别忘了,等京郊药泉那边安排好了,我就来陪你一起去。” 经欧阳华的悉心调养,秦老太被余毒勾出的沉疴旧疾已经好转了许多,但要是想真的把根子去了,还是得去欧阳华说的药泉中调理一段时间。 药泉为皇家独有之物,无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入。 为了这事儿,玉青时还在赶回汴京的途中就跟定北侯特意提过,定北侯今日入宫也向皇上求来了通行的令牌,只等着把元宝和春草都送去书院中安顿好,就能把秦老太接到京郊有药泉的那处庄子上暂住。 秦老太原本不觉得自己需要去泡什么药泉,但是听到玉青时会来陪自己,还是不免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她不确定地说:“我听赖妈妈说这汴京城中的规矩跟咱们在村子里的时候不一样,在闺中的姑娘不便出门,怪麻烦的你还跑什么?” 玉青时听完没直接回答,反而是转头看向了定北侯和老夫人,小声说:“爹,我能去吗?” “你当然去得。” 定北侯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一揉,说:“那药泉是好东西,你跟着老太太去住一段时间,对你的身子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等都安排好了,你就跟老太太一起过去,住在一起也省得无趣。”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玉青时禁不住勾唇笑了。 她看着秦老太面上的欢喜,凑在老太太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惹得老太太乐了起来才在春草和元宝不舍的目光中上了马车。 今日出门的人虽多,可轻车简行,除了装礼物的车,载人的就独有一辆。 来时玉清松威风八面地跟着定北侯骑马走在马车前,回去的时候却怎么都不肯把自己那张凄凄切切的脸露在人前。 他装作没看出侯夫人眼中的不悦,厚着脸皮把自己团一团缩在了车厢里,耷拉着脑袋闷声闷气地说:“奶奶,我不想下车。” 想他定北侯府未来的世子爷,要尊贵有尊贵,要皮相也英俊,在汴京城中也是小有名声的风流人物,谁见了不夸一句玉树临风潇洒过人? 他潇洒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这一片姹紫嫣红,以后就再也没脸出门见人了…… 过了这么一会儿,又没上药处理,他脸上的青紫比起刚开始时红肿更甚,脸仿佛都比原本的大了不止一圈,说话时还控制不住地咧嘴龇牙,小声小声地吸气,看着就分外可怜。 老夫人原本面上还有几分沉色,可看到他都惨成这样儿了,冷脸也有些没绷住,泄出了几分玩味的笑。 她打趣道:“这会儿知道丢人了?” “那你刚刚跟元宝动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玉清松性子冲动,最是听不得这样的话,当场就捂着脸强行挽尊,咬牙说:“我那是一时没防备被他偷袭了,不然我才不会输给他!” 老夫人要笑不笑动眯起了眼,像是怕玉清松觉得不够屈辱,凉丝丝地说:“那你还真厉害,只不过元宝翻过年才满八岁,那时候你差不多也快十二岁了,打得过他也算是你长本事了。” 面对来自亲奶奶的致命一击,玉清松呆滞半晌,面如死灰的双手捂住了脸。 跟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人动手还打输了! 而且还是当着玉青时的面,被玉青时口中的弟弟打的!! 以后他还怎么在玉青时的面前翘尾巴!!! 看着头顶仿佛瞬间飘来一朵阴云整个人被笼罩得生无可恋的玉清松,坐在马车上一角的玉青时唇边溢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小东西,就这点儿本事还敢来她面前抖威风? 属实是该。 第324章 再冷不过北疆 为了维护玉清松岌岌可危的面子,马车上的众人都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也没嫌弃因为他强行挤上车后车厢似乎拥挤了不少的事实。 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定北侯府门前,玉清松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撒丫子撤,就被定北侯冷冰冰地叫住了。 “你跟我来。” 定北侯脸上常年都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此刻也是如此。 可就算这样,也还是能从这简单的三个字中听出他真实的不悦。 之前在秦家的时候,有秦老太在前护着,再加上跟玉清松动手的人是元宝,定北侯没能及时发作。 可既然是入了家门,这事儿在定北侯那里就不可能轻易揭得过去。 玉清松听出他话中冷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求救似的看向四周的一圈人。 可老夫人和侯夫人都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纷纷转头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玉青霜倒是匀了一个眼神给他,不过眼里只写了四个大字。 好自为之。 玉清松环视一圈确定无人可救自己狗命,如丧考妣的耷拉下脑袋抽了抽气,艰难又沉重地朝着定北侯挪步。 正当他脑中的惩戒画面已经进展到挥鞭八十八下生不如死的惨烈时,身后突然就响起了玉青时的声音。 玉青时说:“爹,您答应过奶奶不计较的。” 玉清松脚步狠狠一滞,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她。 玉青时竟然会给自己求情??? 这人存的什么心思?! 玉青时眼瞎了似的选择性忽略了玉清松面上的震惊,口吻淡淡地说:“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今日这事儿清松或许有不对之处,但是元宝肯定也有做错了的地方,小孩子家家的闹性子,没必要较真,要不就算了吧。” 玉青时会开口求情,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老夫人视线不轻不重地从满脸煞白的彩枝身上滑过,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说话。 定北侯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 如果真的只是两个孩子间起了龃龉,既然在秦家时说了不计较,回来后自然也不会翻盘再论。 可因着玉清松强行上了马车的缘故,侯夫人身边的彩枝就没能跟着上车伺候,而是在车边走了一路。 定北侯骑马慢行,这一路上只怕是也问到了彩枝先前在人前没来得及说的隐情。 秦家那孩子不像是无理取闹的,玉清松跟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夫人沉默不语,侯夫人见状有些着急。 她是个心急口快的,怕玉青时求情会惹得定北侯不悦,连忙拉住了玉青时的手,小声说:“大姑娘,这事儿听侯爷的。” “姑娘折腾了一日想来也累了,要不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完她狠心看了玉清松一眼,咬牙说:“做错了就当罚,清松他是该罚的!” 在侯府门前就敢口出狂言,这要是在没人看着的地方,得没分寸成什么样儿? 侯夫人虽是心疼幼子,却也知道在这样的事儿上不能含糊。 今日哪怕是定北侯不计较,玉清松在她这里也绝对讨不了好! 玉青时没怎么理会侯夫人的劝告,只是静静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定北侯,似有无奈:“爹。” 被她这么放软了语气一叫,定北侯面上冷色疑有缓和之意,可开口时候的语气却异常坚决:“迟迟,他身为幼弟,对长姐言语不敬,多有轻慢,这事儿不能就这么过去。” 老夫人的猜测不错。 回来的路上,定北侯的确是从彩枝的口中知道了很多先前不知道的事儿。 例如玉清松是如何在大门前就敢对玉青时叫嚣,又例如玉清松在无人之处是如何肆意谩骂秦元宝。 定北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这个幼子性子骄纵,可胜在待人真诚也不算不可入眼的朽木。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幼子会对自己愧疚颇深的女儿如此放肆。 他用力闭了闭眼压下眼中翻涌而起的沉色,冷声说:“该有的规矩什么时候都不能少,今日是他放肆了。” 身为定北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对有恩之人无礼,是放肆。 身为幼弟,对长姐无礼,亦是放肆。 言说至此,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哪怕是玉青时出面求情,也是注定无用。 玉清松自知今日不可善了,死死地咬着唇低下头没说话。 定北侯也无意多言,只是说:“迟迟,青霜,你们替我把奶奶送回去休息,有什么事儿改日再说。” 玉青时默了片刻,微微垂首低声应是,与玉青霜和侯夫人一起,把全程没说话的老夫人送回松柏院后才各自散去。 回到梅青院,玉青时还没坐下就说:“冬蝉,你可会调配治皮肉伤的药膏?” 冬蝉今日没跟着出门,故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听到玉青时这么问误以为是她磕碰受伤了,心头当即就是一紧,就连声音都轻了许多。 “会是会的,姑娘受伤了?” 玉青时有些一言难尽的摇摇头,说:“不是我,是玉清松和秦元宝。” “你一会儿抽空弄些出来,别心疼银子,尽量用些好的药材,弄好了以后分成两份装好,让彩衣送一份去秦家,另外一份……” “等夜深了以后避开旁人,设法送去家祠给玉清松。” 按定北侯的铁血手腕,玉清松只怕是连着几日都不能出家祠,肯定也不会让人送药。 前世玉清松就因为这张嘴被她弄到祠堂去挨了无数次鞭子,可不管挨多少打,也始终都不会长记性,她稍一刺激就会把不久前的景象再上演一遍,最后弄得玉青时都懒得再算计他,只觉得这人脑壳里装的可能是猪脑子,不值得多费心思。 可就是因为她挨了那么多打的人,在她被外人栽赃偷了皇后御赐之物时,却张开双臂挡在所有人的前面护着她,替她不停地解释,说她不会偷东西。 少年强撑着镇定的辩解就像是烧得滚烫的热水,迎面直下烫得玉青时面目全非。 只是等她醒悟时已经太晚了。 曾经那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迫打马上阵,最后还没等到战场,就被人设计在寒雪飘飞的北疆丢了性命…… 玉青时脑中不断闪过前世的各种画面陷入短暂的恍惚,目光也散得不成样子,仿若是失了魂儿,空荡荡地盯着一处。 跟着外出的连秋误会她是在为玉清松的事儿吃心,顿了顿小声说:“小少爷虽是骄横,可心地是不错的,今日之事只怕是有些误会,这才会做了不妥之事,等今日过了,受了侯爷的教导,以后肯定不会如此了,姑娘不必为此挂心。” 见玉青时不说话,连秋为缓和气氛,勉强撑出几分笑,打趣道:“近日的天儿是越来越冷了,夜里家祠更是难熬,小少爷自小就格外怕冷,等晚间奴婢去送药的时候,以姑娘的名义给小少爷送床暖和的被子,小少爷肯定记您的情。” 玉青时听完难掩好笑,摇摇头说:“记不记都无所谓。” 夜里的家祠再冷,也冷不过寒冬腊月之下的北疆。 那样娇气怕冷的少年,在冰天雪地中至死都没能合上双眼时,他得有多难受啊…… 第325章 并不是很想挨打 家祠中。 玉清松战战兢兢地刚把自己的一只脚跨过门槛,紧接着就听到定北侯说:“跪下。” 为了以防来祭祖上香的主子们跪在地上可能会受寒,祖宗牌位前常年摆着厚厚的蒲团,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可玉清松听到定北侯的话后却不敢朝着有蒲团的地方走。 彩枝是侯夫人身边的人,在定北侯的问询下,她不可能隐瞒自己知道的真相。 玉清松自知今日再三犯忌,只怕是在劫难逃,索性也难得在定北侯的面前耍滑,一眼也不看地上的蒲团,直接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可哪怕是跪着,他也只是死死地咬着唇没说话,腰背挺得笔直,遍布青紫的脸上写满的全是不服气。 他的确是不服。 他甚至想不通,定北侯为什么要对秦家的人那么好。 玉青时是他的女儿,难道别的孩子就不是了吗? 同样都是嫡出的血脉,凭什么玉青时刚刚回到家里,就能处处都比别人高出一等,以至于连本应是一家主母的侯夫人都得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 玉青时她凭什么? 连带着那个秦元宝又算是什么东西? 玉清松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直白性子,心里怎么想的,面上也就是怎么回事儿。 注意到他的不忿,站在他身侧的定北侯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冷冷道:“你可知道,今日把你带来此处是为何?” 玉清松梗着脖子说:“知道。” “那你说说。” 玉清松显然是不太想说,一味地咬着唇不吭声。 见他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定北侯讥诮一笑,说:“在大门前言语羞辱长姐,在秦家对有恩之人出言不逊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还惜字如金起来了?” “今日才见面的秦元宝都禁得起你的言语羞辱,我这个当父亲的,还听不得你的一两句实话?” 再听他提起秦元宝和玉青时,玉清松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更差了些。 他死死地掐住掌心抑制住因愤怒而颤抖的身子,泄愤似的盯着眼前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愤声说:“父亲说的的确是我做过的,敢作敢当,孩儿没什么可辩解的。” “父亲若是要为玉青时和秦元宝出气,要对孩儿动家法,孩儿也是认的。” “你是认错,还只是认罚?” 玉清松反唇相讥:“到底认的是什么,在父亲看来重要吗?” 他难忍愤怒地转头看向定北侯,字字生怒:“左右在父亲的眼中,如今谁也比不得玉青时要紧,我既然是招惹了她,那就理应是要罚的。” “我既然是跪在这儿了,也不怕您动家法。” 听出他话中不加掩饰的赌气,定北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玉清松话中带出的怨气,的确是他没想到的。 因为能把玉青时找回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失而复得的滋味就像是一场生怕会碎裂的美梦,他禁不得也容不下任何会影响到这场美梦的风险。 玉青时他心爱之人与他的血脉,是他渴盼了十几年的心头肉,他恨不得把所有能给的最好全部都塞给她,只求这孩子往后余生都可安稳平乐。 可他没想到,这样过于迫切的关怀会让玉清松生出这样近乎是偏颇的想法。 在玉清松看不到的地方,定北侯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深,说出的话也同样很让玉清松意外。 他说:“你是觉得,为父过分偏袒迟迟了,是吗?” 定北侯跟世间大多数的男子不同,房中始终就只有侯夫人一人,也从不在外拈花惹草。 侯夫人膝下一子一女,同父同母的亲姐弟,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多余的龃龉,玉清松自小尊贵,长大到现在也是头一次领会到旁人口中所说的偏颇是什么滋味,被定北侯这么直白地揭穿了内心所想,面上一时还有些挂不住,悻悻地说:“难道不是吗?” 玉青时是定北侯亲自去接回来的。 她住的梅青院,是侯夫人和老夫人集了上下之力亲自布置出来的,为了把梅青院打点好,侯夫人和老夫人前后不知开了多少次库房,精心选了多少难得的好东西送过去。 甚至就连玉青时书房中的百宝架,那都是定北侯亲自让人去寻回来的,御赐的红珊瑚也直接就给了玉青时,前前后后给她添置了多少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 哪怕是他和玉青霜,从小到大也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如今还要为了一个秦元宝来责罚他,这不是偏颇是什么? 玉清松越想越是觉得来气,想着自己今日反正是跑不脱了,干脆一股脑地说:“父亲大约是觉得玉青时在外流落多年吃了苦,这才想弥补她,可纵然是弥补,也没有如此张扬的道理。” “您知道别人都是这么说的吗?” “有了玉青时以后,您的眼里还有我和姐姐吗?” “是不是在您看来,只有玉青时是值得您心疼的孩子,甚至连那个叫了玉青时一声姐的秦元宝都值得您高看一眼,我和姐姐就是多余的?” 定北侯:“别人怎么说的我不在意,可我竟是在今日才知道,你居然是这么想的。” “玉清松,你真的是这样觉得的吗?” 与玉清松显而易见的羞恼相比,定北侯简直全程都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起伏。 可就是这么平淡的口吻,却像一个在虚空中化作无形的巴掌,狠狠地而抽打在玉清松本就青肿的脸上,他只觉得哪儿哪儿都火辣辣的疼,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儿被抽得厉害。 在定北侯的注视下,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突然眼一闭心一横,咬紧了牙关说:“是。” “我就是这么想的,别人见了也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您想让我和玉青时好好相处,让我把秦家的人当成恩人来看,但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想骗您。” “不管您怎么说,我都做不到。” “我绝对不可能会把玉青时当成长姐来看,我也不可能会跟她好好相处。” “总之,绝对不可能。” 玉清松抱着必死的心倒豆子似的把话说完。 说的时候胆儿能包天,说完了心里却开始疯狂打鼓。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跟母亲不一样,是不能顶撞的。 一旦顶撞了,等着他的就会是一顿抽得皮开肉绽的鞭子,最起码也得在床上躺半个月。 然而今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生怕后背上会突然落下一道狠厉的疾鞭,可紧紧地闭着眼等了半天,绷得浑身的骨头都酸了,却什么都没等到。 意识到定北侯可能不想动手,他鼓起勇气微微扭头,难掩诧异地说:“父亲不动家法吗?” 沉默了很久的定北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闪烁着心虚孤注一掷只怕今日是要死了的脸,意外道:“你看起来似乎很想被打?” 玉清松疯狂摇头。 他虽然身体力行地作了死。 但是其实并不是很想挨打。 如果可以不挨,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啊…… 第326章 她是柳家唯一的后人了啊 各怀所想的父子俩静默对视,在定北侯仿佛能直接把人的呼吸冻住的眼神中,玉清松的脑门上开始失控地冒冷汗。 他突然觉得,其实一言不合进来就抽鞭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起码皮肉之痛咬咬牙是可以忍的。 眼神凌迟显然比肉痛更难以忍受…… 少顷后,玉清松认输似的哭丧着脸把脑袋耷了下去,生无可恋地说:“父亲。” “您到底想怎么着?”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啊! 这么让人悬着心,是想直接吓死他吗??? 捕捉到他脸上的丧气,定北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到底还是少年人,这点儿心气都沉不住。 哪怕是换作玉青时,能撑的时间肯定都会比玉清松更久一些。 他没理会玉清松濒临崩溃的眼神,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从香封中拆出三炷香,对整齐后双手持香在常年不灭的蜡烛上点燃,走到正中恭恭敬敬地躬身三次,把点燃的香插入了最右边的香炉中。 在那个香炉的后方,供奉着一排永远都不会说话的牌位。 牌位上落的字却不是玉,而是柳。 定北侯看着被香雾缭绕的牌位,沉声说:“这里是玉氏家祠,但在最前排的尊位上却供奉着柳氏家公及其族人,你可知这是为何?” 玉清松自小没少来祠堂罚跪,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姓柳的,与玉家非亲非故,出现在玉氏的家祠里好像是有点儿奇怪,但他始终都没起心问过。 尽管不太明白定北侯为什么不抽鞭子反而是说起了跟今日之事无关的话,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定北侯想起多年前的旧事,眼底深处不禁翻沉起积压多年的阴霾,连语调都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肃杀和阴冷。 他说:“因为他们是整个玉氏的恩人。” “在十几年前玉氏遭遇的变故中,柳家为了玉氏之事,满门上下不论老幼无一生还。” “如果不把他们的牌位请进玉氏的家祠,那在这人世间或许早就无人还记得当年柳家的惨烈,也不会人记得他们是如何以生殉死为玉氏主持公道的。” “柳家满门的死,为当年身处漩涡中无法抽身的玉氏族人求来了一线生机,也是因柳家的惨烈,才让先皇收回了对玉氏满门诛族的圣旨,改为流放北地。” 而定北侯就是在北地起的军功,随后以战功复起,在极短的时间内洗刷了被泼在玉氏门楣上的脏水,用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重振玉家。 振兴定北侯府。 玉清松出生时,定北侯府已经是汴京城中的根深大树了,他生在金玉锦绣之上,丝毫不知过往之事。 这些过分惨烈的经年往事也从未有人对他提起过。 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很厉害,定北侯府能有今日,全是仰仗了父亲在沙场上立下的赫赫战功。 但是他从未想过,在众人皆知的光鲜荣耀下,竟还深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秘辛和血色。 定北侯微微俯身盯着玉清松震颤的双眼,沙哑道:“柳家唯一一个被免于处死的人,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是你口中玉青时的母亲。” “在你口中一无是处的玉青时,她尚在母胎腹中时候,玉氏满门全都被羁押在了监牢之中,我却在外无法赶回,被斥成了叛逃之人。” “她的母亲身怀六甲强撑着为我奔走,她年迈的外祖为了能让我去北地有个复起之机,甚至不惜在先皇的御书房前长跪三日,而她在柳家的叔伯舅舅,为了玉氏的生死在汴京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最后玉氏满门求得一线生机,她的外祖却为此心力交瘁致死,柳家上下尚在举丧之时,在朝之人就全被罢免敕令返乡,却在返乡的路上遭遇有心之人的算计,满门无一生还。” 定北侯定定地看着玉清松骤红的眸子,强忍心中悲愤,一字一顿地说:“玉清松。” “就是你处处贬低轻视的玉青时,她早已死去的母亲和外祖全家用自己的命铺开了定北侯府的锦绣之道,要不是有柳家满门舍生在前,怎会有你的今日?” “玉氏虽是经了大起大落,可因柳家的周全得以保全了元气,如今回想好像只觉是幻梦一场,似乎也没什么,当年玉氏被流放时是吃了苦,可人到底还是活着,然而我被赦免回京时,却连柳家人的尸首都找不全……” 定北侯突然大怒,双目赤红反手指着身后的牌位说:“你知不知道这上头的牌位有多少在下葬时只是衣冠冢!最小的甚至只有三岁!一个三岁的孩子,我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却只找到了半条胳膊,山里那么多的财狼野兽,那么小的孩子被啃噬得只剩下一只戴了银镯的手!” “如果我不把他们的牌位请到这里,柳家寻遍四处也找不到一个上香的人,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知不知道!” 定北侯从未在玉清松的面前动过这样大的怒,失过这样的态。 他满眼遍布血丝嘶声怒吼的样子,像一头失去了全部愤怒的狮子,瞬间把玉清松拉回到了那个看着满地残肢血迹悲惶而绝望的夜晚。 玉清松目光颤颤地看向他手指向的牌位,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坨浸透了水的棉花,噎得他难以喘息。 他真的不知道往事是这样的…… 他真的不知道…… 看到玉清松眼角的泪,定北侯苍凉又自嘲地呵了一声,仰头闭上眼说:“玉清松,柳家现在只剩下一个玉青时了。” “她是柳家唯一在世的血脉,也是唯一一个能名正言顺跪在这里给柳家众人叩首的后人。” “你虽是不知也不曾经历当年的变故,可你生是玉氏的人,就是承了柳家满门上下的恩,你以为玉青时光是你的长姐吗?你以为她对玉氏的意义,仅限于她是我的女儿吗?” “你以为老夫人为何如此紧张?你又以为我为何把她视在你和青霜之上?按玉氏的族谱论,你和青霜这一辈男子当从忠字辈,女子当从雅字辈,二房三房的孩子都是如此,可老夫人在当年给你们取名儿时为何让你和青霜从了玉青时名字中的青字,你现在知道了吗?” 眼看着玉清松崩溃的大哭出声,定北侯压抑已久的眼泪再难控制,失控地顺着眼角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哑得不成样子地说:“因为玉青时这个名字是她母亲和柳家满门给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她是柳家唯一的后人了啊……” 第327章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公道? 一刻钟后,定北侯在难以捕捉的瞬间爆发出来的情绪再度被一股强大又无形的力量压制回到了眼底的最深处,变回了他多年来隐忍又寡言强硬的模样,单是从面上看,再难看出任何端倪。 在无人可瞧见的地方,被积压在心底多年却始终不曾被年月掩盖的血色展露出狰狞的边角,可在更多容易失控的愤懑和痛苦爆出来前,他却不得不继续隐忍。 当年的柳家血案,险些毁了整个玉氏的阴谋,时隔多年至今都不曾得到真正的洗刷。 死去的人不得安宁。 侥幸活着的人也日夜备受煎熬。 可哪怕是强势如定北侯也没有办法。 他只能继续蛰伏,继续隐忍,咬着牙把满口的血腥和无时无刻不在鞭打着灵肉的恨意压下去,披着看不见的血仇继续往前。 在这种情况下,他目前唯一能做到且必须一定要做好的,就是照顾好玉青时。 否则不光是他枉为人父,他也无颜面对自己早亡的发妻和岳家满门。 玉清松早在定北侯说起柳家的结局时就哭成了泪人儿,原本就红的双眼肿得跟两个大核桃似的,一抽一抽地吸着气,配上脸上如同色盘般的青紫,看起来滑稽得近乎可笑。 见他哭得实在伤怀,定北侯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讥诮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那年冬日的雪出奇的大,为了把柳家人的尸首找全,我在雪地里没日没夜地找了三天,也拼了三天,可还是找不全,最后实在找不到的,就只能是匆匆立了衣冠冢下葬。” “那时候我都没哭,你现在哭什么?” 玉清松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 但是一听到定北侯说起柳家的忠义和凄惨,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那样忠义的人家,怎么就全都没了呢? 不是说世上好人有好报吗? 可这老天开眼的时候,难不成都是看心情的? 真正的好人满门皆亡,连几岁的小娃娃都死状凄惨,这样的人间惨剧,难道就真的没人能做主伸冤? 玉清松也觉得自己哭成这样实在是太没面子,掩饰情绪狼狈又尴尬地用袖子抹了抹鼻子,抽噎着说:“那灭柳家满门的凶手找到了吗?” “凶手?” 定北侯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笑话,阴沉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自嘲道:“成王败寇,生死由不得己,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规矩。”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凶手?” “清松,有很多东西,你现在还是不懂的。” 玉清松出生在定北侯府的鼎盛时期,他从出生长成至今,从未真正地见识过什么叫做人心阴暗,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疾苦。 他生在锦绣窝,长在温柔乡。 早年间定北侯不得已一直都在外征战,顾不上玉清松的管教。 而侯夫人的性子又过分绵软,以至于玉清松耳濡目染之下,生生被熏出了一身的脂粉软气,活脱脱是个富贵少爷的性子,禁不得半点风浪。 等定北侯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了。 玉清松的性子早已养成,又惧怕他难以亲近,被收拾的次数多了,甚至一见到他就面生惧色,自己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些他就会吓得发抖。 跟自己的亲爹相比,玉清松显然更愿意亲近二房儒雅温和的二叔,还有三房风趣会玩儿的三叔,平日里跟二房三房的子弟也走得很近。 看着他不住地擦眼角,满脸局促地低着头揪衣摆,定北侯说不清什么滋味地呼出一口气。 性子的确是纠不过来了。 可万幸是个心思澄澈的,也知慈悲。 这样的孩子,哪怕来日不堪大用,也不会太过偏了路子。 定北侯府的鼎盛已经足够了,不需要他再锦上添花,否则盛极了也不见得会是好事儿。 玉清松只要能守成不把这份交到他手里的家业败了就行。 对玉清松的要求低到了底线,定北侯再看向他时目光就不动声色地温和了许多。 他说:“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与你说起这些?” 玉清松从为柳家悲愤的大恸中悚然抽魂,再一抬头对上定北侯幽幽的目光,一颗心就开始疯狂地上下蹿着打鼓。 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在知道柳家的往事之前,他或许还能拼着被打死也要跟定北侯顶嘴,但是他现在实在是说不出那样的话了啊! 他就算是不可能跟玉青时亲近,可哪怕是看在柳家满门亡魂的份儿上,怎么说也得有最起码的尊重吧? 玉清松支支吾吾地抽了抽鼻子,低着头吭哧吭哧地说:“父亲,我知道错了。” “往后我不会再对长姐言语轻慢了。” 只说不轻慢,不薄待,但玉清松还是留了个心眼儿。 如果玉青时主动惹事儿,他是绝对不会跟玉青时客气的。 他踌躇不定地想了半天,很是不确定地说:“我不会再去招惹她了,如果她招惹我的话,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着?” 玉清松一咬牙心一横,闭上眼梗着脖子说:“大不了我不理会她!” “井水不犯河水,这总该能行了?” 互相不招惹,已经是玉清松自认能做到的最大的程度了。 要想让他真的把玉青时当做自己的姐姐看待,那还是不可能的。 玉清松本以为定北侯听到自己这么说会生气,可谁知定北侯只是说:“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来日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定北侯说完拔腿就往外走。 玉清松还是呆愣愣地跪着没敢动。 等定北侯走到门口,他突然说:“爹,我知道咱家亏欠长姐良多,您和奶奶偏爱她也属人之常情,可长姐回来以后,您真的会偏心吗?” “您真的会……” “只在乎她吗?” 这样的话玉清松这段时间不知听多少人说过,尽管面上看着满不在乎,可到底是少年人心性,多多少少还是听了几句进耳,难免会为此忐忑。 问这话时,玉清松只觉好一阵心惊胆战,甚至都惊讶于自己居然敢有真的把这话说出口的勇气。 然而定北侯的反应却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都要平淡。 定北侯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迟迟是我的孩子,你和青霜也是。” 在长辈看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不会有任何差别。 玉清松愣了下为听到的话高兴得咧开了嘴,可还不等他笑出声来,就听到定北侯冷冰冰地说:“能问出这话,可见你还是不曾开窍。” “在这里好生跪着反省。” 定北侯说完就走了,一点儿要多说的意思也没有。 玉清松表情空白看着门外好半天没动,等确定定北侯不会去而复返后,也没因为无人看守就偷奸耍滑,抽抽鼻子吸吸气,扭了扭腰老老实实地跪着好,仰头看着眼前的牌位,带着青紫的脸上满是说不出的茫然。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父亲是最厉害的人。 他那么惧怕他,可他也发自内心地敬重他。 可刚刚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在自己心里无所不能的父亲竟然也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父亲还背负着那样的血海深仇…… 第328章 我哪儿有功夫跟他来气? 他跪得板板正正的,认认真真地在心里把写了柳字的牌位来回数了三遍,最后对着那三十六个安静的牌位,端端正正地磕了几个头。 他小声地说:“晚辈之前不知前事,多有冒犯纯属无心之失,还望诸位在天有灵莫要介怀。” “晚辈以后不会再言语不惮了。” 在玉清松看来早就走了的定北侯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后,听到他说出的话,靠在门框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定北侯没直接说要让玉清松跪多久,可哪怕在外头守着的人都撤了,他也还是跪着没动。 定北侯说的往事带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不在柳家众人的面前多跪一会儿,他总觉得自己的心里不踏实。 等冬蝉拿着药和被子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肩背清瘦还未能撑起男子的雄伟的少年笔直地跪在冰冷的青石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牌位,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说什么。 听到身后有人,玉清松嘴里的话声立马就停了。 转头看清来人是冬蝉,他意外地扬起了眉。 “你来做什么?” 说着他还很警惕地往门外探了探头,像是生怕玉青时也跟着一起来看自己的笑话。 冬蝉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着笑把怀里抱着的被子放在玉清松的脚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末了把怀里揣着的药膏双手放在被子上,低声说:“这是抹伤的药膏,可要奴婢帮您擦药?” 秦元宝下手极狠,哪儿疼挑哪儿打,玉清松尽管跪得笔直,可浑身上下其实哪块肉都觉得疼。 可一想到冬蝉现在是谁的人,这药是怎么来的,玉清松就有点儿不太想要。 他生硬地摇头,硬邦邦地说:“不必,你拿回去。” 冬蝉见他嘴硬,止不住心软的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声,轻轻地说:“您纵然是心中有气,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 “老夫人一向最是心疼您,若是让老夫人知道您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指不定得多心疼,您忍心让老夫人担心吗?” 冬蝉办事稳妥,说话也很是中听。 她知道玉清松大概不想提起玉青时,索性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处处不提,只抬老夫人出来劝。 玉清松看似强硬,其实就是个强打起气来的空肚子葫芦。 这样的人是禁不起劝的。 冬蝉拿捏住了这一点,连哄带劝地说了几句,玉清松就满脸不情愿变变扭扭地把药拿了起来。 他板着脸说:“你没事儿就回去吧,这被子也拿回去,我是来罚跪的又不是来睡觉的,要被子做什么?” 冬蝉闻言面露为难,苦笑着说:“小少爷,这被子实打实地压了十斤棉花,抱着走了一路奴婢的胳膊都酸得举不起来了,要是再抱着往回走一趟,奴婢这胳膊估计就得酸疼好几日,说不定明日伺候主子的时候都得出岔子。” “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暂时把这被子放在这里,奴婢明日得了空就来拿走,保证不会让人看到,您看行吗?” 玉清松跟冬蝉熟悉,见她都这么说了,没能狠得下心,索性就面无表情地说:“行行行。” “暂且放这儿就是,不过这可不是我要的,你回去可得说清楚了!” “奴婢都记下了,您只管放心便是。” 知道自己在这儿玉清松肯定抹不开面儿,冬蝉把东西送到后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玉清松竖着耳朵听了半晌,确定人都走光了,这才哧溜着气抓起衣摆,勉强看清肚子上骇人的淤青,抓起药往伤处涂抹。 冬蝉回到梅青院的时候,玉青时的屋内还没熄烛。 她放轻了脚步走进去,也不抬头去看玉青时的表情,只是低着头说:“姑娘,东西都已经按您的吩咐送过去了,奴婢去时仔细留神看了看,小少爷身上没多余的伤,背上的衣裳也都是整的,可见侯爷今日虽是动了怒,到底是没动鞭子,大约只是罚跪罢了。” 自打两年前定北侯从边疆返京,玉清松就没少被罚跪,这样的罪虽是不好受,可他是受惯了的,想想也不碍什么。 玉青时缓缓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书,摁着眉心说:“你送去的东西,他没说给扔出来?” 冬蝉脸上的笑凝了一瞬,想为玉清松开脱几句,可对上玉青时仿佛什么都知道的眼神,又怎么都说不出强行辩解的话。 她尴尬地抿了抿唇,不太自在地说:“小少爷是不太想要,但也没说要扔。” 玉青时听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站起来说:“鸭子嘴硬,死要面子。” 见她没生气,看起来心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冬蝉大着胆子说:“小少爷自来就是这么副有口无心的性子,您不计较那便什么都是好的,要是真把那些孩子气的浑话往心里放,那才真是有的是气生呢。” 就连定北侯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都会时不常地被玉清松那张嘴气得动怒,遑论玉青时? 玉青时难得露出一丝赞同之色,唏嘘地摆摆手,说:“我哪儿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他来气?” “把烛灭了吧。” 冬蝉和连秋齐齐上前伺候着玉青时睡下,屋内火光一灭,顿陷无边的寂静与黑暗。 玉青时仰面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看向昨日那人突然出现的地方,沉默良久心情复杂地捂住了脸。 事至此,她到底该拿宣于渊怎么办才好啊…… 玉青时想着宣于渊头疼的时候,被她想到的宣于渊正蹲在墙头看着浑身郁气的元宝憋笑。 白日里早些时候他有别的事儿,没顾得上往这边来,等他赶到的时候,正巧赶上了定北侯举家来访。 宣于渊仗着无人认识自己这张面具下的脸,敢在汴京城肆意横行无所忌惮。 可在定北侯的面前他却没这样的底气。 毕竟他再怎么混不吝也知道分寸,要是让定北侯知道他早早地就跟玉青时有了来往,说不定会对自己生出多少无端的忌惮和防备,明里暗里不知要给自己添多少无谓的麻烦。 所以在正式下聘之前,他最好还是把尾巴藏住了的好。 出于多种考虑,宣于渊耐着性子等到定北侯府的人都走了,熬到夜深避开了定北侯留下的暗卫,这才赶在深夜蹦入了秦家后院。 他来此的本意原本只是想看看情况,如果定北侯府有安排不周到的地方,他也好暗中帮补几分。 可谁知蹦进来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在白日里刚刚大展神威了的秦元宝。 秦元宝打玉清松的时候不见半点迟疑,可打完了回想战况,非但没觉得高兴,还自己憋了满肚子的火气。 原因无他,只有一点。 没用碾压性的胜利把人打倒在地,还被人连抓带踹地在脸上身上抓了不少道道,这在秦元宝看来,就等于是在自己保护姐姐的战斗中打输了。 最后说不定还要姐姐回去帮自己收拾烂摊子,那个嘴里说不出一句好话的白面糟树杆子丑八怪,再提起自己的时候指不定还会用自己打不过他的事儿来嘲笑姐姐…… 连打架都打不过! “该死!” 第329章 童叟无欺,包教包会 秦元宝越想越气,忍无可忍地抓起地上的石子朝着墙面一阵儿猛砸,恨不得直接用蛮力把墙面砸出个大窟窿。 光是砸石子还觉得不解气,索性抓起地上的棍子乱七八糟的朝着虚空中不存在的人来回抽打。 也不知他想象中的敌人到底是谁,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怨,光是听那破风的声响就知道他用了不小的劲儿,要真是换个人站在这儿,不被打个鼻青脸肿只怕是收不了场。 宣于渊一身黑衣完美融入了夜色,完全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正在怒火中烧的秦元宝更是不会察觉。 他蹲在墙角看着满脸凶狠气得要杀人的秦元宝忍笑忍得肩膀抽抽,腮帮子都扯得泛起了酸疼,等秦元宝的攻势稍弱些,他才从墙面上抓起一个小石子准准地砸到他满是汗水的脑门上,难忍戏谑地说:“虽说乱拳可打死老师傅,可你这棍法未免也太乱了。” “你这么打别说是老师傅,估计连只老王八都打不死。” “谁招你了,气成这样?” 秦元宝没想到在这里会听到自己熟悉的声音,努力睁大眼看清了宣于渊的脸,又惊又喜之下没能说得出话。 宣于渊利索的单手撑着墙面一跃而下,拍拍手站稳了说:“受谁的委屈了跟我说,于渊哥哥去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秦元宝闻言大喜,甚至为此丢了自己多年打架不告状的好习惯,忍着激动咬牙说:“玉清松!” “就是跟着姐姐一起回来的那个玉清松!” 上一秒还斗志昂扬的宣于渊听到这三个字嘴角抽了抽,看清秦元宝脸上格外新鲜的血痕,不知想到什么,语调变得有些微妙。 “你俩打架了?” 秦元宝满脸愤怒地点头。 “没打过,但是他也没讨着好。” 宣于渊这下就更为难了。 玉清松是谁,他还是知道的。 那是玉青时正经八百的弟弟,也是定北侯膝下唯一的独子,定北侯府未来的世子爷。 身份虽是显赫,可也不是宣于渊不敢动的人。 打一顿教训教训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打玉清松的人一定不能是他。 他还想娶人家的闺女,想的人还没到手呢,先去反手把人家的儿子抽了一顿,这事儿说出去,哪怕他脸皮厚如城墙,他也觉得没脸。 再者说,秦元宝算是他未来小舅子。 玉清松也是啊…… 无故去打小舅子,这事儿不能做。 秦元宝似是注意到他脸上的为难,不甘心地咬住下唇,闷闷地说:“于渊哥哥,难不成你也打不过他?” 宣于渊大觉受辱,没好气道:“胡说八道。” “我一只手能打他十个。” 秦元宝面露不满:“那你怎么不说帮我?” “因为啊……” “原因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但是你可以换个角度想。” 宣于渊一手揽住秦元宝的肩膀,凑在他耳边低低地说:“玉清松比你没大多,你俩算是同辈人,动手打一架无伤大雅没谁会真的计较,可我不一样啊。” “我比他大了那么多,我要是去了那就是以大欺小,说出去可就不像话了,赢了那也是胜之不武,我都是个大人了,这样的事儿我不能做。” 宣于渊自打回到汴京后就难得找到个扯淡的闲人,今日抓住了秦元宝可算是找到了排解口舌寂寞的好人选。 他也不嫌地上腌臜,摁着胖脸上堆满了愤怒的秦元宝席地坐下,张嘴就开始不遗余力地忽悠。 他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从古说到今,理由充足且有理有据地跟秦元宝说明了一个大人是不能跟一个孩子动手的事实。 然而等他最后一个字说完,就听到秦元宝凉悠悠地说:“于渊哥哥。” “你之前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宣于渊忽悠他的话太多了,一时没想起来自己还说过什么,只能是好奇地说:“我怎么说的?” 秦元宝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凑近的大脸,忿忿道:“之前在村子里你带着我去挖坑套麻袋,装神弄鬼吓唬村里小孩儿的时候,你说的分明是有仇就要及时报,不管是大是小都不可放过。” 眼睁睁地看着宣于渊脸上的笑僵在了嘴角,秦元宝愈发来气,怒道:“坑是你挖的,麻袋是你从树上跳下去往人的脑袋上扣的,最后还是你帮着我把人弄到坑里去打了一顿的!” “当时要不是我拦着你,你还想把人挂到树枝上去!” “最后我为了这事儿被姐姐打了好一顿手板,连着好几天都没能出去玩儿,你可倒好,还把自己说过的话都给忘了!” “你想把人挂在树上当风筝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不能以大欺小?差点被挂上去的那个小孩儿可比玉清松小多了!你那时候怎么没觉得胜之不武?” 秦元宝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宣于渊就说:“你就是不想帮我打玉清松!” 宣于渊被突如其来的一通指责说得哑口无言,等反应过来秦元宝这话是什么意思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笑了。 他难掩惊喜地说:“哎呦喂,读了书的人是不一样哈。” “你现在都能说这么多成语了?还能学以致用,秦元宝你不错啊!” 突然被夸的秦元宝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甚至好像还更生气了。 看他气得小嘴都不住地抖,宣于渊有些于心不忍,只能是忍着笑揽着他的肩膀说:“嗐,我不能直接去打人的原因我三两句跟你说不清楚,不过我不能打,你可以啊。” “要不这样,我教你几招打架一定能赢的招数,回头你再撞上玉清松的时候,直接就冲上去摁着揍,我包你能打赢,怎么样?” 秦元宝转了转眼珠想了想,觉得这样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被迫往宣于渊的身边凑了凑,忍不住迟疑说:“这样能行?” “你真的教我?教会了一定能打过?” 宣于渊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弯腰看着他写满了狐疑的眼,乐道:“包教包会,童叟无欺。” “学会了,你绝对能把玉清松摁在地上打,怎么样,你学不学?” 第330章 被子是无辜的 秦元宝自打跟着出了秦家村,除了家里的春草和秦老太外,就再没见过熟悉的人。 猝不及防见着了宣于渊,跟稚鸟投林似的,小嘴吧嗒吧嗒地说着话就怎么都停不下来,不等宣于渊费心多问,他就自己把知道的全都说了一遍,末了还学着大人的样子故作深沉,一转三叹地说:“姐姐说过几日就要接奶奶去京郊的什么药泉养身子,我和春草都要被送去读书。” 他虽是平民家的子弟,却因为有定北侯做保的缘故,得以入国子监就读。 春草是个女孩子,只能是入富贵人家的家中的私塾。 国子监到底意味着什么,自己能进去又代表什么,秦元宝无心去想,他现在也想不明白。 但是他一想起玉青时说过的话就满心烦躁和担心。 他揪着地上的草根子,盯着宣于渊忍不住说:“照姐姐的意思,春草应当是要入玉家的家学读书,在那里读书的好像都是玉家嫡系和旁系的姑娘小姐,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德行,会不会欺负春草。” “于渊哥哥,你说那些人会不会都跟玉清松似的欠揍?要是真的打起来,那些人万一合伙打春草可怎么办?如果春草真的被欺负了,我能不能去帮她打回去啊?” 宣于渊还没来得及答,他自己就满脸郁闷地说:“可我是个男孩子,怎么能打女孩儿呢?” “要不我去把春草叫出来,你也教她怎么打人?” 春草自己打得过别人,那他也就不用发愁怎么帮她了。 宣于渊没想到他小人儿家家的能想到这么多,哭笑不得的同时又忍不住逗他:“你张嘴闭嘴就说春草,怎么不多想想自己?” “我跟你说,国子监里的先生虽好,可里头的人却不见得都是好相处的,要是你自己被欺负了,你打算怎么办?” 国子监中学子众多,可无一例外都是汴京城中的勋贵子弟。 纵是出身自有高低,可最次的一个拎出来,也是汴京城中数得出名号的人家。 这些勋贵子弟生来就比常人高了一等,向来自视甚高,也习惯性地眼高于顶看不起人,趋炎附势踩低附高都是常见的手段。 秦元宝借着定北侯的势入了国子监,可身后无强大的家世做仰,少不得会受些委屈,日子肯定没有在村学的时候过得舒坦。 宣于渊本是有意提点,可谁知秦元宝听到这话满脸的不以为意。 他满不在乎地说:“谁能欺负我?” “姐姐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若犯我,我定不隐忍。” “敢骂我的我就骂回去,敢打我的我就还手,一时打不过就等来日找机会再报,不就是换个地方接着打架吗?这有什么可怕的?” 在村学跟村子里的小娃娃斗殴,和在国子监跟一群粉面油头的公子哥动手,尽管动手的人不同,但是在秦元宝看来,二者之间还真没什么明显的区别。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以后能打得过了再打呗。 多大点儿事儿。 宣于渊单手托着下巴看他满脸的肆意和无畏,撑不住乐出了声。 他说:“有这份心气儿,你也吃不了什么亏。” 这小东西骨头傲得很,又是个不肯吃亏的,他总不能真的让他在国子监里受太大的委屈,否则见了玉青时可怎么交代? 大不了他暗中让人盯着些就是了。 哩哩啦啦说了半晌的话,夜色更深了几分。 秦元宝不久前还堆满了愤懑的胖脸上浮现出丝丝困倦,说着话的功夫也在一下接着一下地打哈欠,困得两眼泛水光泪哗哗的。 宣于渊忍住太明显的笑揪着他的胖脸扯了扯,站起来小声说:“时辰不早了,赶紧自己回去睡觉。” 秦元宝揉着眼睛站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好。” 说完意识到宣于渊是要走了,他突然就开始舍不得了。 他板着脸抓住宣于渊的衣摆,小声哼唧:“于渊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啊?” “你还会来找我吗?” 听出他话中的不舍,宣于渊心头微暖,低头捏着他的鼻子揪了揪,闷笑说:“我有空了就来找你,不过刚刚咱们可说好了,我来找你的事儿是咱俩的秘密,不能让你奶奶和春草知道,记住了没?” 秦元宝一本正经地点头,连连说:“你放心,我都记住了。” “绝对不会让她们知道的。” “那就行。” 宣于渊抱着胳膊挑眉说:“我刚刚教你的那几招都记住了?” 秦元宝用力点头:“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好练,等你练会了这几招,我再来教你别的,但是如果去打了架,不许说是我教你的,谁都不能说,知不知道?” 他对秦元宝有私心,乐意亲近他逗他开心,教他几招怎么打玉清松不碍事。 毕竟玉清松那小子说话实在不中听,敢言语轻慢玉青时,就活该他挨几顿秦元宝的揍。 可他教着秦元宝怎么殴打玉清松的事儿,当真不是什么能放在台面上说的事儿,万一走漏了风声,到了定北侯的跟前只怕是不好交代。 秦元宝不太理解为什么不能说,不过学到了怎么打人在他看来就是最好的事儿,故而答应得异常爽快,点头的动作一点儿也没思索。 见他一一都应下了,宣于渊满意地弯唇一笑,屈起指尖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儿,说:“国子监每半月休两日,在你休学在家的时候,我就在晚上来这里找你。” “要是家里有什么事儿,特别是关于你姐姐的,你就把事情写在小纸条上,塞进那边墙面上的第三块砖缝里,我看到了会来找你的。” 秦元宝捂着被敲的地方,顺着宣于渊指的方向认认真真数了数砖缝的位置,狐疑道:“你人都不在,我把纸条塞到那里你真的能看到?” 宣于渊颔首而笑。 “只要你放了,我当然能看到。” 玉青时不是不肯跟他说实话吗? 他先把秦元宝忽悠到自己这边来,有了个顺眼还顺手时时刻刻都能给自己通风报信的小内应,他就不信他还揪不出玉青时藏着的小尾巴。 叮嘱好了秦元宝,宣于渊也没耽搁,脚尖一点就翻身跃上了墙头。 秦元宝站在原地仰着脑袋满脸艳羡,在夜色里发亮的两只眼睛里写满了的都是我也想这样的渴望。 宣于渊低头对上他的双眼有些好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勾唇道:“对了,刚刚忘记跟你说了,你想打的玉清松也在国子监就读。” “你要是想抓紧时间报仇,这几日最好就好好练练,打不过可不许哭。” 宣于渊话音落下人就没了影儿。 秦元宝站在墙根下攥着拳头狠狠咬牙,怒道:“我怎么可能打不过?” “我一定要打得玉清松满地找牙!” 与此同时,正在家祠中认真罚跪的玉清松顶住困倦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他默默把地上被冷落了半天的被子裹在身上,吸了吸气意识不清地小声嘟囔:“被子是无辜的,跟人没有关系,我就随便裹一裹,大不了……” “大不了明天出去了还梅青院一床新的被子!” “小爷我让人塞二十斤的棉花!” 第331章 生来便是玲珑心 次日一早,老夫人的松柏院中。 吴嬷嬷端来一盏老夫人每日必喝的清茶放在她的手边,低声说:“侯爷昨晚没责打小少爷,不过小少爷还是在家祠中跪了一夜,但是今儿一早侯爷临去上朝前就让人传了话,小少爷已经被夫人接到听雪堂中去了,不过……” 注意到吴嬷嬷的迟疑,老夫人掀起茶盖轻轻地拂了拂,说:“遮遮掩掩的作甚?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吴嬷嬷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声,低低道:“不过奴婢听闻,小少爷刚从家祠出来就被夫人抓去打了一顿手板,夫人还责令小少爷在听雪堂中抄书,十日之内都不许外出。” 事态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是吴嬷嬷怎么也没想到的。 定北侯没动手,一贯温婉的侯夫人却抄起了板子,给了玉清松结结实实的一顿好打。 据来传话的人说,侯夫人这次是下了狠手,连玉青霜求情都没用。 前脚刚出家祠的玉清松被摁着一顿抽,还特意打的是左手,完全不耽误抄书。 这会儿说不定正抽抽搭搭地捂着被抽肿了的左手在听雪堂中奋笔疾书呢。 老夫人听完也有些意外,不过反应却比吴嬷嬷想的淡了许多。 她浅浅地啄了一口清茶,把茶盏放回到桌上,闭上眼淡声说:“清松心性纯炙,可这孩子到底是太过年少了,又被养得过分尊优,是该受些搓打。” 玉不琢不成器。 不开窍的孩子不打不成气候。 侯夫人能狠下心来严加管束,在老夫人看来其实是好事儿。 毕竟…… 这侯府中看似风平浪静,可内里大有乾坤,只怕来日的明里暗中的风浪轻易不会止。 玉清松再似从前那般,定然是不可行的了。 吴嬷嬷听出老夫人话中深意,顿了顿扶着老夫人站起来,为怕老夫人心疼小孙子,想了想就说:“说起来还有个事儿。” “奴婢昨晚担心小少爷在家祠中跪着会受寒,就想着让人送一床毯子过去,可谁知去送东西的人恰巧碰上了大小姐梅青院中的冬蝉。” 老夫人闻言眼中多了一抹浅笑,说:“冬蝉也是去送东西的?” 吴嬷嬷点头。 “正是。” “奴婢打听了一下,说冬蝉昨日还去府上的库房中取了配制药膏的药材,制成的药膏分作了两份,一份让连秋送到了秦家小少爷的那里,另一份是冬蝉亲自送到了家祠里。” 家祠里跪着一个白日里才挨了打的玉清松,那药膏是给谁的做什么用,不言自明。 玉青时能有这样的心思,是超乎了老夫人预料的。 她默了片刻才说:“这丫头也就是看着冷清。” 昨日是玉清松招惹在前,玉青时若真是个什么都不管不问不在乎的,她完全没必要理会玉清松的死活。 玉清松怎么样都是活该。 可她还是在定北侯盛怒之时开口说了情,点到为止后又设法暗中给玉清松送了药。 一制两份,玉清松和秦元宝都有。 所有人都知道,在她的心里肯定是更偏向秦元宝的。 秦元宝才是正经叫了她那么多年的弟弟。 可她在处理这事儿的时候,当真是做到了不偏颇,不允私。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起码在大面上,她不会因自己跟秦元宝的情分刻意疏远,也不会因玉清松的身份而蓄意讨好。 既不遮掩自己对秦元宝的心疼,又不刻意划分自己跟玉清松的距离,处理的分寸恰到好处。 看似无关紧要的一个小事儿,可却也是玉青时在借着这事儿向侯府里的人表态。 在她看来,玉清松和秦元宝大约都是一样的。 老夫人沉默良久,在吴嬷嬷不解的目光中轻声一笑,唏嘘道:“早些时候我还担心这丫头怕是在乡野里被养得浅了目光,回来以后只怕还要多花些心思培养,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 玉青时生来一颗玲珑心,无声自通了关窍。 这样有着一颗巧心的人,绝对不会是那起子无事犯蠢的愚笨人。 对于懂分寸晓尺度的聪明人,老夫人一贯是心喜的。 更何况,这样出挑的丫头是自己家的。 老夫人坐下后说:“我听秦家老太太说,迟迟小时候由芸娘带着是能识文断字的,只是到底没认真入过学,不知到底深浅几分,找机会还是要试一试才好。” 如果她本身就学得很不错,那倒是不必在这上头过分追求精细,读书是为明理,女子也不求能下场写文章,过得去就好。 可要是此项弱了些,也应当设法寻了女师傅来一一教导补上。 身为定北侯府的嫡长女,纵然是不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该有的还是得会,否则来日出了门被人提起,那是会被人当成笑话的。 女子的一生荣辱皆跟名声二字有着撇不开的干系,对于未嫁的姑娘家而言更为要紧。 博一个好名声,无论何时都是不会出错的。 老夫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吴嬷嬷站在身侧一一仔细应下,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说,几房的夫人们来请安了。 往日来请安的夫人们到了以后都是直接往里进的,可今日老夫人却遣了惜春在门外守着,把人拦在了外头。 惜春进屋来回话,声音轻轻的听不大真切。 老夫人默了片刻,说:“二夫人和三夫人瞧着气色可还好?” 惜春低着头说:“三夫人瞧着倒是与往日无异,可二夫人面上的妆似比往日浓了几分。” 老夫人听完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合上眼帘遮住了眼里的冷锐。 玉青时回府今日是第二天。 见到了正主,知道在城郊庄子上住了许久的人没能顺心入府鸠占鹊巢,在这事儿上插了一手的人心里有鬼,夜间无法安眠,白日里自然只能是靠着脂粉来遮掩憔悴和心惊。 只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做过的事儿,怎会毫无痕迹? 老夫人缓缓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淡淡地说:“出去告诉几个夫人,就说我昨儿个梦魇没睡安稳,这几日就不让她们来了,都各自回去吧。” 惜春恭恭敬敬地应声退去。 门外候着的几位夫人闻声面色各有不同,二夫人脸上的笑更是僵了一下。 她心情复杂地捏住手里的帕子,状似寻常地跟侯夫人和三夫人说了几句话,又面带关切地对惜春说:“夜间梦魇最是伤神,睡不安稳只怕白日里也不踏实,我那儿有几株娘家人送来的雪参,用来熬汤补神最是妥当,要不我这就去寻来给老太太送进去,顺便也好陪着老太太说话解解闷儿。” 惜春面上挂着毫无端倪的浅笑,对着她感激一礼才满是歉疚地说:“您有心了。” “只是老夫人晨起就精神不佳,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费神说话,要不您改日再来?” 二夫人本意是想进去试探试探老夫人的态度,顺便也想借机推脱自己可能的过失,可她连松柏院的门都进不去,这还怎么试探?! 第332章 当年怎么就功亏一篑了呢? 二夫人心里着急得不成样子,可当着人的面又不能露出分毫,只能是咬住舌尖逼着自己把烦躁压制下去,若无其事地带着人慢慢远去。 没多久,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就把她提到的雪参送到了松柏院。 只是据说老夫人在佛堂抄经,来送东西的人也没能进松柏院的大门。 听完了丫鬟的回话,二夫人用力闭上眼,难掩疲惫地摆手说:“都先下去。” 等屋内的人鱼贯而出时,她突然沉下了声调,说:“这些日子都管束好下头的人,不可招惹是非,特别是大房的人,都给我避开些,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让人拿捏住了把柄,记住了吗?” 管事的婆子丫鬟纷纷垂首应是,等人都走出去了,玉雅莉压抑了许久的阴沉终于从眼角眉梢泄出了几分。 她压低了声音说:“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不是说舅舅在外头都安排好了吗?怎么玉青时还……” “闭嘴!” 二夫人难掩气急败坏地打断玉雅莉的话,满脸阴冷地说:“别说是你,我现在都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徐家在外不见踪影的老太爷之前向外传了消息,正巧消息传到了徐家大爷的手中。 得知多年前就失踪的玉青时竟然还活着,甚至连当年那个知道内情带着玉青时跑了的芸娘也有可能活着,徐家大爷立马就坐不住了,当即就暗中吩咐了徐家二爷外出去寻人,说必定要把这个隐患掐灭在没炸的时候。 徐伟倒是斗志昂扬地去了,可谁知去了没能把玉青时弄死,还把自己的性命丢在了荒无人烟的山道上,至死都还没查清到底是谁下的手。 那时玉青时还活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定北侯府,定北侯的耳目在外发了疯似的找,徐家人不敢再冒险下手,索性就想着来个偷天换月,设法弄个假的玉青时送回定北侯府,入了侯府后,那个人自然只能是为二房所用,甚至还能成为一个扎在大房根子里的一根钉子。 起初万事都顺,事态也与徐家设想的发展方向一致。 可谁能想到临到了了最后却出了岔子! 徐家费了心思弄来的人被放在京郊庄子里养了许久,现在更是不知下落! 真正的玉青时不知什么时候被定北侯寻了回来,真假一辨可知。 徐家之前还想借着帮忙寻回玉青时的事儿在定北侯的面前博一回脸面,可事到如今想要的脸面没能博到,反而是被现实狠狠地甩一个响亮的嘴巴子! 巴掌糊到了脸上,再想装聋作哑就是不可能的。 事到如今,二房和徐家都必须做出表示。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定北侯因此事疑了二房和徐家的心。 起码现在不能。 二夫人深深吸气松开暴起了青筋的手,冷冷地说:“玉青时已经回来了,这事儿已是定局无可变改,咱们之前想的只怕都用不上了。” 玉雅莉虽是沉稳,可面临这样的变故面上难免还是带出了几分别的情绪。 她想起玉青时在席面上就敢直接无视玉雅兰的样子,忍不住皱眉说:“那玉青时对咱们而言,就彻底无用了? 一个派不上用场的乡下丫头,难不成从此往后都要仗着自己的出身压在自己的头上了? 似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二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入了这府门的人。只要心思到了,就不会是白费的棋子。” “一个养在乡下的丫头,再怎么撑着也只是泥塑的壳子稻草的芯,稍使手段不难笼络。” 二夫人摁着炸痛的眉心,低声说:“府上的姑娘就这么些,玉青霜是个眼高于顶的不会说话,玉雅兰姐妹性子浅薄粗鄙,当不得大用,玉青时初回侯府,事事都要仰仗他人,但是老夫人和侯夫人总有看顾不周的时候。” “你往后跟她好生相处,尽量多些来往总是不错的。” 玉雅莉脸色不太好地点了点头,末了忍不住说:“娘,玉青时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 “为什么大伯和奶奶那么看重,你和爹爹又……” “雅莉。” 二夫人铁青着脸打断她的话,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话往后不可再问。” “你不需要知道玉青时为何在这家中能有跟别人不同的地位,你只需要记住,她在侯爷和老夫人眼中比任何一个姑娘都重要就行了。” 玉雅莉心情复杂地眯起了眼,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包括玉青霜?” “对。”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二夫人唇边溢出一抹冰冷的讥讽,冷笑道:“别说是玉青霜,只怕在你那个好大伯眼中,连玉清松都不见得能比得上玉青时的毫毛。” “总之你记住不可贸然招惹玉青时,最好是能越过玉青霜能她好生相处就可,别的你不需要知道。” 当年的事儿是多年来一直笼罩在定北侯府上空的阴霾。 也是定北侯根深不去的心魔。 知情的人死的死,亡的亡,就算是侥幸活下来的,也纷纷对当年的事儿噤若寒蝉,在定北侯的威慑之下,谁敢言声? 只是…… 当年怎么就功亏一篑了呢…… 二夫人心里的恨翻涌而起让整个人的脸色都差了许多,玉雅莉正担心的想出声询问,可话还不等出口,就看到玉二爷迈步走了进来。 玉二爷不等站稳就说:“我有事儿跟你娘说,你回自己的院子去。” 玉雅莉左右看看自己的一双爹娘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地点头退了出去。 等屋内只剩下了夫妇二人,二夫人再难抑制住内心的紧张直接站了起来。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说:“二爷,你去找侯爷了吗?” “侯爷怎么说的?” 他们夫妇昨晚一宿未眠,勉强商量出来了合适的对策,今日分头行动,一人去找老夫人试探,玉二爷则是去找定北侯解释。 可谁知二夫人没能见到老夫人,只能是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玉二爷的身上。 听到她话中隐藏的急切,玉二爷脸上常年示人的温润消失得荡然无存,余留下的全是不可说的骇人和阴冷。 眼底深处甚至还闪烁着不为人知的扭曲。 他泄愤似的把头上的官帽摘下来扔到地上,冷笑着说:“找了,但是没说上话。” 定北侯倒是不把他拒之门外,可完全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个好大哥被人簇拥着走远! 他就算是想开口也根本找不到机会! 二夫人闻言脸色比起先前更差了些,苍白的嘴唇反复蠕动却始终都说不出话。 定北侯和老夫人如此做派,定然是对他们夫妇和徐家起了疑心了。 那个被徐家寻回来的人至今还在定北侯的手里不知具体下落,尽管在行事时已经极尽小心谨慎,那人也不知徐家的目的,可万一呢? 万一那人就是猜到了什么,说出了什么要命的话可怎么办? 第333章 你既不知,何错有之? 二夫人稍一深想就额角就开始失控地往外冒冷汗,出口的话声也添了一丝躁动的紧绷。 “二爷,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这事儿……” “你慌什么?” 玉二爷自下而上掀起眼角,目光冰冷地看着她满是冷汗的脸,幽声说:“这有什么可慌的?” “一个尚在襁褓间就流失在外的人,谁也不认识,徐家好心办坏事儿,一不留神弄错了人,这有什么可强纠过失的?” “你记住,徐家是不小心找错了人,并非蓄意如此。” 二夫人被玉二爷话中的镇定稍安抚了几分,可还是禁不住皱眉:“可玉青时那里……” 她顿了顿才迟疑道:“当年的事儿芸娘是知道的,也是她带着玉青时逃了出去,她把玉青时藏在深山乡下养大,十几年这么长的时间,保不准她会对玉青时说出多少,如果玉青时她知道当年的事儿,万一她……” “她不可能知道。” 玉二爷合上眼很是笃定地说:“玉青时如果知道那些事儿,也就意味着侯爷也知道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曾见侯爷对任何一个有关当年之事的人耐心过?” 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都被定北侯亲自寻了仇,死得早的骨头都烂成了渣,如果定北侯知道当年的事儿与二房和徐家有关,只怕在知道的那一刻就提着刀闯进了门,不会是现在这种冷遇。 二夫人听到这话心中稍安,可一口气还没等松出来,就听到玉二爷说:“对了,你往徐家传个消息,让你大哥把此次外出办事护送玉青时回京的人都送到侯爷那里去,别的什么都不用提,全都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就行,只说下人办事不力,特地送来给他处置。” 二夫人脸上刚浮现出的微末血色再度散了个一干二净,盯着玉二爷的眼神都在不由自主地颤颤。 她艰难地说:“可是……” “此次前去办事的人有我大哥的儿子,我……” “夫人。” 玉二爷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迟疑,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个得宠的庶子罢了,大舅哥膝下子嗣众多,这算什么打紧的事儿?” “再者说,事态未明,又无证据,谁能认定此事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放心,在旁人看来,徐家此番就是好心办砸了事儿,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就算是看在徐家大爷的面子上,侯爷也不会认真责罚的,只是表个态罢了。” 玉二爷说话语气温缓,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温雅之意,好像这当真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 可话中的深意,却足以让二夫人为此深深胆寒。 玉二爷这是打算把所有的责任都全部推脱到徐家的身上,甚至已经想好了想让徐家大爷的庶子出头把罪责全都一力承担下来。 徐家的庶子带着人办事不力,跟玉二爷有什么关系呢? 一身分明丝毫不染污色,反手一甩可谓是干干净净。 残忍决绝得令人后怕。 今日被甩出去顶罪的是一个无足轻重可以被牺牲的庶子。 可若来日,一个庶子挡不住事儿的时候,下一个被推出去的,会不会就是徐家? 夫妻近二十载,他们本该是最互相了解的人。 可每一次当玉二爷展露出他内心的尖锐时,二夫人都会为此震惊心颤。 她难以自控地放轻了呼吸,很不确定地说:“虽说是个庶子,可到底是花费了大哥多年心血培养出来的人,这么贸然定了,大哥会不会不高兴?” 玉二爷目光幽幽地看了满头满脸都是汗的二夫人一眼,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淡淡地说:“妇人之见。” “你只管把消息递回去,大舅哥自不会拒绝。” “放心,那个得了大舅哥欢心的庶子不会为此丢了性命的。” 玉二爷说得信誓旦旦,全无可反驳的余地。 二夫人心中虽是觉得不太妥当,可到底是没敢直接反驳丈夫的吩咐,犹豫了许久还是设法把消息送到了徐家大爷的手中。 当夜,徐家大爷心里是怎么想的无人可知。 可次日一早,恰是休沐之日。 徐家大爷亲自带着玉二爷口中的庶子还有十几个人到了定北侯府拜访。 能得徐家大爷重用的庶子,自然不是寻常人物。 在汴京城也数得上名号的青年才俊。 可往日被人交口称赞的青年才俊今日的情形却极为狼狈,穿了一身染血的白衣,面上惨白毫无血色,连走路的脚步都透着一股虚浮无力,全靠被人抓着胳膊才没直接虚脱得倒在地上。 定北侯在待客的花厅见了徐家众人,目光在这位庶子的身上一扫而过,眼里泛起点点不明显的幽深。 “徐家主这是何意?” 徐家大爷进门后先是对着定北侯抱拳问礼,听到定北侯的话也没直接回答,反而是转头满脸狠厉地对着徐程说:“孽障!还不赶紧跪下!” 扶着徐程的人猝然松手,徐程彻底脱力跌倒在地,全靠着颤抖的双手支撑着身子摆出了跪姿,艰难地跪好。 光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似乎忍受了极大的痛苦。 他疼得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仿佛下一瞬就会在众人眼前晕死过去。 徐程都已然是这番惨状了,可徐家大爷却似觉得尤不解恨,抬起脚在他的肩上重重地踹了一脚。 砰的一声闷响。 徐程的嘴边溢出了一抹刺眼的血色,也勾得定北侯眼中冷色更深了几分。 “都说人前不训子,徐家主这是……” “到本侯的府上来调教孩子?” 徐家大爷满脸惭愧地站定,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跪都跪不住的徐程一眼,愧意十足地说:“侯爷说笑了。” “我今日前来,是为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玩意儿送来给侯爷发落。” 定北侯要笑不笑地挑起了眉,微妙道:“徐家的子嗣送来让本侯发落?这是什么个说法?” 徐家大爷闻言面上的愧色似是深了不少。 他一转三叹地摇摇头,难掩惭愧地说:“说来都是我教养不力,这才让他办了不实之事,这事儿是徐家对不住您,也对不住府上的大姑娘,别说是任您发落,就算是拿了他这条贱命去填,那也是他应得的教训!” 思索了一夜的说法开了口子,接下来的话再出口就很顺畅了。 徐家大爷毫无负担地把找错人的全部责任都推脱到了徐程的身上,只说徐程求功心切,一心想着帮忙把玉青时找回来,这才会在仓促之下忘了仔细核实,闹了天大的误会。 徐程跪在地上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任由着他把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全都扣在自己的头上,哪怕是听到徐家大爷要杀了自己给玉青时赔罪时,俊秀苍白的脸上也无半点动摇之色,冷硬平静得仿若是一块沉默的岩石。 全程没怎么说话的定北侯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冷硬的侧脸,突然出人意料地笑出了声。 他缓步往前,走到徐程的面前低头看他,听不出喜怒地说:“这么说来,帮着本侯在外寻人的事儿,一直都是你在办?” 徐程僵硬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可因身上的剧痛未能笑出声来,看起来只是嘴角不明显地动了一下。 他红着眼沙哑道:“回侯爷的话,是我。” “之前送往汴京的人,也是你一路护送着来的?” 徐程闭上了眼:“对。” “那你在今日之前可知道自己找错了人?” 徐程咬牙:“不知。” 定北侯盯着他的脸沉默良久,在死一样的窒息中毫无征兆地笑了。 他说:“既是不知,那你何错有之?” “你帮本侯找了人,本侯还当好生感谢你才是。” “你说对吗?” 第334章 这些废物早就该死了 徐家大爷把徐程打成了个血葫芦直接送到定北侯的面前,为的就是把办事不力的责任推卸到徐程的身上,借以表明徐家并无在这事儿上做手脚的决心。 为了能让定北侯打消心中疑云,他甚至都等不到把人扭送到定北侯的眼前,在家里就对徐程动了死手。 定北侯是在战场经历了生死厮杀出来的悍将,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徐程身上的伤是实打实的,并非弄虚作假摆场面给自己看,可就算是把徐程打死了又能如何? 徐程在徐家虽是受重视,但是只是个无关紧要可随时被推出来打死顶罪的小卒,这种小人物的死活,能影响到什么大局? 别说他尚剩了一口气在,纵然他今日就是被打死了被人抬着进来的,定北侯也不会有分毫动容。 一句办事不力无心之失,就把可能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似乎错失全不在己身,也无关后果。 可谁会去细想,如果徐程的失误真的导致侯府认错了姑娘以后,对玉青时可能带来的影响。 一个本该在侯府堆积而出的富贵之上,被娇养着的小姑娘在外流落受苦多年,明知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地知道自己应该处在什么位置,却等了多年不见去寻自己的人。 甚至还有可能会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被人夺取性命,哪怕是侥幸避开了有心之人的刺杀,或许在不久后的某一日却会在某个时刻听说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霸占。 玉青时自出生来无所过错,什么都不曾做过。 可这些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带来的后果,凭什么要让她去承担? 更何况…… 徐家当真如徐家大爷所言的这般无辜吗? 那徐伟怎么会百般蹊跷地死在距秦家村不远的山道上? 定北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眼也没多看跪在地上摇摇欲倒的徐程,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语调松缓:“不过是些许小事儿,如何就值得这般较真。” “侯府名正言顺的大姑娘已经回来了,如今万事皆好,晚辈后生虽是有办事不周到的地方,却都是些无心之过,不必过分细较。”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想追究徐程的错失,也无意把此事闹大。 徐家大爷听完心情复杂地挤出个笑,卡在嗓子眼的石头却怎么都咽不下去。 定北侯属实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 这事儿不管是与他熟悉的,还是陌不相识的,都早有耳闻。 徐程办砸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不可能真的不动怒。 今日他若是抄起鞭子打徐程一顿,或者是略施惩戒,徐家大爷或许都能稍微放心些。 可他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却当真是让徐家大爷看不懂了。 定北侯到底是真的无心计较,不想与徐程追究罪责,还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徐家拉出来赔罪的这个人? 又或者说,光是处置一个徐程,还远远不足以消灭定北侯心里的疑? 各种可说不可说的念头在脑中飞快转过,徐家大爷面上带着的却还是无可挑剔的惭愧和内疚。 他看似愁苦地低着头叹了一声,很是过意不去地说:“尽管侯爷大度不予计较,但是这事儿到底是徐程对不住侯府大姑娘,我身为徐程的父亲,也难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份单子,双手呈到定北侯的面前,低声说:“为表歉疚,我来之前让家里的妇人准备了些大姑娘适用的物件送过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还望大姑娘能不计前嫌收下,就当做是给徐家一个赔罪的机会了。” 他话说得极其轻巧,好像单子上列出来的,真的只是些吃喝常见的小玩意儿。 可定北侯入目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上头列着的都是些不乏名贵的珍宝。 别的不说,光是那整块不曾雕刻过的暖玉就可见其珍奇。 也可从此看出徐家的决心。 定北侯原本是不想收的,可看着单子上还有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儿,想着玉青时见了说不定会喜欢,索性就点了点头,辨不出喜怒地说:“那本侯就代小女谢过了。” 见他收了,徐家家主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不过是些哄大姑娘欢心的玩意儿,如何担得起侯爷的一声谢?” “徐家旁的没有,可常年有人在外走动,搜罗新奇的东西也比别人快些,大姑娘若是喜欢,我回去后就命人在外时多加留意,等有了新奇有趣的,第一个就给大姑娘送来。” 徐家是二夫人的娘家,徐家大爷身为家主,拐个个不那么生硬的弯论起来,玉青时见了还当尊称一声长辈。 身为长辈,他是不必对玉青时这么客气的。 可问题在于,徐家虽是自有家势,可远远不及定北侯府在汴京的威势强悍。 若想继续攀附好定北侯在定北侯府这棵大树下乘凉,他就不得不在这种时候做出表示。 因为现在的徐家,还承受不起来自定北侯的摧毁和打压。 徐程来之前原本以为自己会狠狠受一番责罚,说不定会连性命都只能丢在定北侯府内。 直到走出定北侯府大门之时,他的眼中似乎都还存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讶然。 定北侯竟然真的没跟他计较。 不光是没计较他的疏忽大意,甚至不等徐家大爷开口,就主动提出了要把之前住在京郊庄子上的那人交给徐家处置。 定北侯心情似乎很好,还主动叮嘱了徐家大爷,说既然是寻错了人,那姑娘倒是也没做错什么,只是个误会也不好过分与人计较,等人送回后,就让徐家设法把人送回原籍就好。 宽容大度到了一种令人震惊到不敢相信的程度。 定北侯真的是这么大度的人吗? 跟喜不自胜甚至懒得遮掩的徐家大爷不同,他回想起定北侯的神色和口吻,心底隐隐翻腾而起的是一股说不清来路却强烈到无法忽视的不安。 定北侯在这件事上的大度,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可是…… 徐程意味不明地掀起眼角看了满脸喜色的徐家大爷一眼,唇边泛起一抹不明显的冷锐,丝毫没有把自己的怀疑说出口的打算。 定北侯或许另有谋算,对徐家也并未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信任,可那又如何? 这看似光鲜实则吃人谋命的徐家若是能被毁了,那不也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吗? 这些满肚子阴狠自私的废物,早就该死了…… 第335章 人戏不绝 徐家大爷刚带着徐程走了不到半刻,玉二爷就脚步匆匆地找到了定北侯,常年带笑的脸上难得的脸色难看,拦住定北侯开口时,仔细听的话,甚至还能从字里行间中听出些许残留的愤怒和自责。 他难掩愧色地低着头说:“侯爷,关于徐家帮忙寻青时的事儿,我有话想跟你说。” 玉二爷的声音不大,却轻易就能感受到他话中的真诚。 他似乎真的在为这件出人意料的事儿在难过。 情深意切到让人不忍反驳。 定北侯目光深深地看着他默了半晌,唇角微勾无声轻笑。 “好。” “那就进来说吧。” 玉二爷跟着定北侯进了书房。 与此同时,跟玉二爷商量好了说辞对策的二夫人也找上了侯夫人。 玉二爷不管心潮如何起伏,到底是个男子,可有惭愧不可哭泣,怎么都还得绷着几分,要把握分寸。 可对二夫人而言,她就全然没这样的顾忌。 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对徐家和二房来说都会是个不小的麻烦,如果哭上一场能解决问题,二夫人甚至不介意为此再多哭上半日。 二夫人捏着帕子在侯夫人的面前不住哭诉,话里话外全是对徐家人办事不力的谴责,以及自己对玉青时的歉疚。 她哭得实在动情,以至于侯夫人完全没找到插嘴的机会。 等二夫人的哭声稍停,侯夫人终于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可算是停了。 二夫人要是再这么接着哭下去,她都怕隔日府上就传出自己苛责她的传闻…… 不然好端端的,这人跑到自己的跟前来哭什么哭??? 京郊庄子上的那个人侯夫人只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不深,对这件事知道的也少得可怜。 她记着老夫人不久前叮嘱过自己的话,不管二夫人如何试探,都只是一味地装憨。 万幸她平日里就总是跟不上聪明人的脚步,这会儿顶着一张茫然无措的脸倒也不显得奇怪。 见二夫人总算大发慈悲止住了嗓,侯夫人如释重负的同时赶紧说:“彩环,快去给二夫人打热水来洗洗脸,再上一盏润嗓子的清茶。” 捏着嗓子哭了这么好半天,别的不说,嗓子都该哑了。 不喝口清茶润嗓可怎么行? 二夫人没想到自己声色并茂地说了半天侯夫人惦记的居然是自己的嗓子,她语噎一瞬擦拭着眼角的手放了下来,面带愁苦地说:“大嫂,帮着寻迟迟这事儿我娘家人原本是出自好心,可谁能想到好心竟办成了坏事儿,最后竟是出了找错了人这么大的岔子。” “我大哥昨晚上才得了消息,急匆匆地派人来给我传话,今日更是直接把办这事儿的徐程打了个半死,着急忙慌地带着他来给侯爷赔罪,生怕大嫂和侯爷误以为徐程是有意的为此吃心,可……” 她气急地甩了甩手里湿了大半的帕子,恼道:“可就算是把徐程打死了又有什么用?”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孩子真是……” “这事儿办得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还险些酿成大祸!” 二夫人满脸忿忿一转三叹语带波折,明明是一个人开的嗓,说出的效果却跟好几个人同时开口没区别。 侯夫人压根就找不到任何插嘴的机会。 等她说完了,侯夫人才捏着衣袖悻悻地说:“虽说是中途出了岔子,可结果到底是好的,这就是万幸了。” “大姑娘已经安然到家了,既不是存心的,这事儿也就没多计较的必要,何必把徐家那孩子打成那样……” 徐家大爷为表郑重,特意带着浑身是血的徐程走了大门。 侯夫人虽是没能亲眼看到人形的血葫芦是什么模样,却也从下人的嘴里听说了不少。 在她看来,徐程是徐家子,哪怕是庶出的,那也是徐家的血脉。 这事儿还没定性呢,就为了别人家的事儿上赶着把自己家的孩子打个半死,这是个什么道理? 二夫人领略了多年侯夫人词不达意永远抓不住重点的本事,此刻听到她这么说,心口虽是不可避免地窒了刹那,脸上的表情还是完美地维持住了没崩。 她接过彩环双手奉上热帕子摁了摁眼角,沙哑道:“大嫂是仁善人儿,可我娘家大哥是个治家严苛的,最是容不得看好的晚辈在大事儿上出错,此番徐程挨了责罚,长了记性往后自然也就不会再出错了,其实也是好事儿。” 侯夫人不太能理解这种先把人打半死,然后还要人感激涕零地有进益的这种想法,听到这话只能是眼带震撼地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 二夫人…… 心知以侯夫人的愚笨,自己再费尽口舌兜上半日的圈子只怕也问不出一句想问的,二夫人干脆转了话锋,摁着眼角说:“不管怎么说,这次的事儿,的确是我娘家对不住大姑娘,若不是侯爷亲自去把大姑娘接了回来,还不知要多出多少糟心的事儿。” 侯夫人脑瓜子嗡嗡了许久可算是听到了一句自己赞同的,忙不迭地跟着点头,正色道:“是啊,多亏了侯爷。” 否则真的把一个假的接进了家门,正经八百的大小姐扔在外头不管不问,那叫什么事儿? 谁知道接回来的会是什么货色? 尽管跟玉青时还不熟,在面对玉青时的时候忍不住会有些打怵,但是侯夫人还是觉得,眼前的玉青时就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她的预期。 话不多事儿也少,性子虽是冷清却待人随和,就连玉清松那般不知深浅忌讳,她都不记仇,还能记着让冬蝉半夜去悄悄送药,多好的丫头啊。 行事可比玉青霜还稳当多了。 侯夫人自己在心里情绪复杂地夸了玉青时几句,抬头一看坐着似有期待的二夫人,一时没忍住,顺心从嘴地开口就把玉青时夸了一通。 在侯夫人第三次说起玉青时悄悄让冬蝉给受罚的玉清松送药时,二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尴尬道:“迟迟是侯爷的血脉,自然是样样都出挑的,只是话说回来,侯爷能亲自去把人接回来,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在何处?” 定北侯若是一早就知道了玉青时的下落,那徐伟的死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那样凌厉又丝毫不给人留活路的手段,怎会是寻常山贼可为? 如果把下手的人换作定北侯,似乎也就说得过去了…… 第336章 你以为是谁都能进的? 徐伟的死,一直都是悬在徐家人身上一把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的尖刀。 不知真凶为谁,也就不知下手之人到底只是单纯地为了财物下杀手,还是为了别的缘故。 如果要了徐伟性命的人真的是定北侯,那…… 徐家的处境或许就真的需要担忧了。 二夫人话说完就定定地盯着侯夫人,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 然而最后看到的结果注定是让她失望的。 侯夫人顶着一张茫然的脸,无措地眨眨眼很是真诚地说:“我不知道啊。” 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定北侯和老夫人也从来不与她多说与她无关的事儿。 她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一向不多打听。 故而这句不知道,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二夫人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只觉本就闷疼的心口顿时像是被人插入了一把生锈的尖刀,连皮带肉的搅和得连喘息都难。 这么个一问三不知的废物点心,到底是怎么稳坐在侯夫人的位置上的?! 眼见二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侯夫人自以为很善解人意地说:“二弟妹其实不必过分忧心,徐家帮忙是好意,尽管是没能把事儿办好,可这本也不是能强求得来的事儿,侯爷不会计较的。” 二夫人心累得不行地摁住了额角,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个笑,说:“是吗?” “那就太好了。” 为了不让自己被蠢得离奇的侯夫人直接气死,二夫人没再蓄意耽搁,果断找了借口起身告辞。 侯夫人一脸不放心地又宽慰了她几句,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才扶着彩环的手慢慢地走了回去。 桂妈妈瞧出她面色不对,连忙示意屋内伺候的人都出去,可嘴上还是没忍住说:“彩月那丫头也真是的,嘴那么快作甚?” “往后她要是再跟您说什么闲话,您可一句都别听,那种不体面的事儿,听多了糟心。” 侯夫人心气弱,胆儿也怯。 听彩枝绘声绘色地描述徐程浑身没一块好肉的时候就觉得心惊胆战,再一听二夫人着重强调了徐程的伤势有多重,算是彻底到极限了。 她是真听不得这样的话。 听出桂妈妈话中的斥责之意,侯夫人白着脸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哪儿是能怪彩枝的?” “徐家是在咱们府上常来常往的人家,按以往的规矩,也鲜少有郑重其事走正门的时候,多是从侧门就入了,今日徐家大爷特地带着徐程走的正门,为的就是让咱家所有睁开的眼睛都看清楚,就算是彩枝不说,二弟妹来了也是一定要说的。” 与其等从二夫人的口中听到直接变色,不如先听一耳朵有个心理准备,也省得让人看了笑话。 侯夫人原本是个迟钝的,可今日二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让她感觉到了明显的不适。 徐家言言为证自己并非蓄意,二夫人声声凿凿在说徐家清白。 可无风怎会起了浪呢? 侯夫人意味不明地沉默着不说话,桂妈妈见了误以为她还在想二夫人话中的试探,顿了顿索性说:“您不必为二夫人的话挂心,反正您什么也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处置,那也有侯爷拿主意,您只管安心看顾好咱家的少爷小姐就行了。” 侯夫人闻言秀气的眉梢无声上扬,缓缓闭上眼说:“是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哪怕是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因为不管是汴京的大户徐家,还是定北侯的谋算,那都绝对不是她能插手的事儿。 侯夫人的异色不过一瞬,赶在桂妈妈察觉不对之前就又变成了平常的样子。 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奇怪道:“什么时辰了?” “怎么青霜还没过来?” 桂妈妈一听这话面露恍然,懊恼地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小声说:“这事儿怪奴婢。” “先前二夫人在此,奴婢想着不好开口就把这事儿忘了。” 见侯夫人眼带不解,桂妈妈忍着笑说:“先前姑娘身边的冬黛来传话,说是大姑娘把她请到梅青院去了,只怕今日是不能准时来学绣花了。” “被大姑娘请去梅青院了?” “是呢,冬黛来传话时说得信誓旦旦的,具体是为了什么倒是也没说,不过瞧着那模样,应当是高兴的好事儿。” 侯夫人这下是真的很意外了。 玉青霜比起玉清松虽然是多几分气度,可总归还是小孩子性子,在人前能勉强装着对玉青时客气,实际上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待见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大姐姐。 侯夫人都能感觉到的,玉青时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玉清松还在为轻慢玉青时的事儿在后头罚抄书呢,这种时候,玉青时把玉青霜叫到梅青院去做什么? 侯夫人心里有些不安,想叫人去看看又怕玉青时多心,只能是强忍着在屋子里来回打转。 而此时的梅青院中,则是一片让人意想不到的祥和。 玉青时坐在椅子上用指尖去拨盒子里指头大小的东珠,一眼也不多看摆满了屋内的大小箱子。 被请来的玉青霜抄着手围着那些箱子转了转,神色格外微妙。 “这都是二婶娘家大伯给你送来的?” “莫名其妙的,徐家人为何要送你这么多贵重的东西?” 而且还单是只给了玉青时一个人,府上别的姑娘谁也没有的。 这么特别? 听出她话中想不通的讶异,对此为何心知肚明的玉青时眼中泛起一抹不明显的浅笑,淡声说:“我也不知道。” “爹派人来传话,说这些都是徐家大爷送给我的赔罪礼,我就收下了。” 她不稀罕徐家人送的东西。 可既然是都已经送上门了,定北侯也首肯了的,为何不要? 谁会嫌好东西多呢? 就算她用不上,往后留着赏人送人也都是好的。 玉青霜听到这话表情登时就变得更古怪了。 徐家大爷虽算不上玉青时的正经长辈,可到底是占了个长字,按理说玉青时在他的面前当执晚辈礼,他身为长辈,自然也用不上赔罪这样的字眼。 徐家跟玉青时之间难不成还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儿? 她脸上的疑惑晃得太明显,以至于玉青时想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也做不到,只能是撑着额角说:“我真不知道为什么。” 定北侯没说,徐家来送的东西的人也没提,她一个身处在内宅的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呢? 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见她神色不似说笑,玉青霜半信半疑地啧了啧,随手指了指身后的一套精致非常的紫砂茶宠,说:“当真我选什么就都送我?” “拿几件都行?” 玉青时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点头。 “看上什么就直接拿,等你挑完了我再让人给别的院子的姑娘送去。”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徐家今日来送礼架势摆得极大,看到的人也不少。 她要是只让玉青霜来选,回头肯定有人会在背后嚼舌根。 反正这些东西等同于是白捡的,一文钱没花,顺手洒一些出去做人情给自己争一个和善的好名声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玉青霜闻言顿了顿,站着没着急去选心仪的东西,只是盯着玉青时说:“那你既然都想好了人人都要送,怎么不差人把我的那份也送过去?还叫我跑一趟做什么?” 捕捉到她话中不明显的生硬,玉青时百感交集地呼出一口气,幽幽道:“我让人送过去倒是不难,可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你直接来挑喜欢的不好么?” 玉青霜不依不饶地说:“那你怎么干脆一气儿把玉雅兰她们也全都叫来选?岂不是还省了你差人的功夫?” 面对问题多到烦人的玉青霜,玉青时猝不及防地就觉得有些心累。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定北侯不在家的那些年,侯夫人到底是怎么养育的这一儿一女,又到底是怎么凭本事把玉青霜和玉清松养成了这般欠打的脾性。 但凡不是念着上辈子有意无意承了这姐弟俩的恩,欠了这姐弟俩的债,她早就把烦得要死的玉青霜扔出去了。 玉青时面无表情地把一颗东珠扔回木盒里,要笑不笑地说:“你看我像是喜欢热闹的样子么?” “这梅青院的门儿,你以为是谁都能进的?” 第337章 往后再看看就知道了 玉青时的语气谈不上多热切,说的内容也没那么悦耳,可不知为何,玉青霜听了这话鬼使神差地就是觉得好像很不错,就连心情都连带着明媚了不少,看着堆满了屋子的各种东西异常愉悦,也没再揪着玉青时说没用的废话,乐呵呵地开始选自己喜欢的。 玉青时说了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玉青霜也不跟她矫情假客气,精挑细选半天找出来几个最中意的交给身后的冬黛抱好,另外两个大件的抱不下,索性就说:“这两个我也想要,一会儿我再让力气大的婆子过来取,你给我留着别让人拿走了。” 玉青时对她这种干脆的作风很是受用,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别的不要了?” 玉青霜双手抱着最喜欢的那一套茶宠,满脸谦虚地摇头。 “不了不了,给你留点儿送人的,要是都让我选走了,一会儿你拿出去送人的时候不好看。” 其实她总共也没选走几样,这话完全不至于。 不过她既然这么说了,玉青时也懒得再劝,只是说:“行,这两件给你留着,一会儿你让人来取就是了。” 玉青霜得了喜欢地抱着就想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不太自在地看着玉青时,踌躇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那里有不少玩儿件,虽然比不得你出手大气任你选,可你要是有看得上的,我也送你,权当做是礼尚往来。” 玉青时没想到她还能想到这个,不由得弯着唇乐了起来。 她摆摆手说:“暂时不用。” “以后有了再跟你说。” 玉青霜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自己都说了礼尚往来,也不算是白拿了玉青时的东西,没什么心理负担地点头说好。 “那你什么时候有想要的了就来找我拿,我先走了。” 玉青时看了站在旁边的连秋一眼,说:“去送送。” 连秋从善如流的笑着说是,恭恭敬敬地跟在玉青霜的身后把人送到门口,目送着玉青霜走远了才折回去。 待客的小花厅内,玉青时随手把装满了东珠的盒子盖上,递给彩衣说:“这珠子成色不错,只是个头偏大了些,更适合稍沉稳些的人,你一会儿连着那一套赤金红宝的头面给夫人送过去。” 徐家特地选出来在定北侯面前赔罪的东西,个顶个的精巧奇贵。 不管是刚刚被玉青霜选走的摆件,还是玉青时说的这一盒子东珠和头面,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借花献佛送给侯夫人倒也合适。 彩月低着头恭敬应声,见玉青时没了再开口的意思,思索片刻小声说:“姑娘,那别房的姑娘们可要也送一些?” 玉青时摁着额角点头,说:“送。” “老夫人供了佛像,大约也喜欢檀香,你把那两盒子檀香末送到松柏院,那套白玉的笔洗单独拿出来给玉清松送过去,其他人的……” “你们看着从中选出合适的送过去就行,二房三房嫡出的姑娘一人一份,差不多就行,不必与我细说。” 二房有两个庶女,三房更是有五六个。 这些人在府上的存在感极低,也注定了跟玉青时没什么来往的可能,连表面功夫都不必多做。 至于这两房论了行次的三个嫡出姑娘,谁见了玉青时都得唤一声大姐姐,她也不必费心去选,交给底下的人去办就好。 彩衣得了准话心中隐隐有了主意,垂首轻轻地应道:“那奴婢找出送出的东西后就跟冬蝉姐姐一起把今日收到的礼都列册入库,等稍晚些就把册子拿给您过目。” 玉青时摩挲着手边的茶盏漫不经心地点头,说:“去吧。” 彩月和冬蝉去忙着入库整理。 连秋也被打发出去各院里送东西。 云芝把刚做好的松子百合酥端到玉青时的手边,轻声说:“姑娘午饭时遇上有人来送东西,也没能吃上多少,此时距晚饭还有一会儿,要不稍微用点儿点心吧。” 像是注意到了玉青时眼中不明显的抗拒,她哄小孩子似的笑着说:“奴婢知道您不喜甜腻的,故而今日的松子百合酥特意做成了咸口的,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说完她就给玉青时倒了一盏解腻的茶水,说:“您若是喜欢咸口的,奴婢往后就多做些,也好能让您多少进些。” 玉青时懂得些灶台上的活计,知道这东西说起来轻巧做起来极繁琐,没好直接拒绝,拈起一块往浅浅地咬了一口,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对了,云妈妈那边怎么样?” “可都安顿好了?” 按侯夫人的意思,云妈妈原本是要到梅青院来当管事妈妈的。 可谁知玉青时并没有这个打算,直接把人送到了西厢房去养老。 谁也猜不到玉青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也没谁想多嘴问。 听她问起了,云芝也没添油加醋地描补什么,实打实地说:“云妈妈住的地方是连秋姐姐亲自安排的,没跟底下的小丫头们挤在一起,单独分了个屋子,里头的东西摆设也一应俱全,昨日就安顿好了,只是您吩咐了让她好生休养不必过多劳动,就没给她安排额外的活儿,只是让人在屋内养着。” 也就是说,吃喝不缺,衣食不短。 但是没有具体的活儿可做,等同于是被闲置。 若是个老实本分的,得了这么个什么都不用干还能平白领银子的好差事,不知要躲着人悄悄乐呵多久,可对于云妈妈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 她来梅青院是有目的的,不能凑在玉青时的跟前,什么也打听不到,这样的结果可不会让她背后真正的主子感到满意。 云妈妈自己也说了想来给玉青时请安,想跟玉青时说说话。 可碍于她初见玉青时第一面就拿着早已去世的先夫人说话的事儿,玉青时身边的几个大丫鬟都隐隐对她有些不满,索性就借着玉青时的吩咐把她的请求拒了,没让人往玉青时的跟前凑,间接省了玉青时的麻烦。 玉青时把吃了一小半的松子百合酥放在小碟子上,闭上眼淡淡地说:“找个人暗中盯着她,注意她平日里都背着人跟谁有来往,具体都做了什么,只要盯着就行,不管发现了什么都不必有动作,先等等看。” 云芝是个极聪明的人。 尽管玉青时的话中看似没说什么,可她还是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冷凝。 她眸光微闪,低声说:“姑娘是觉得,云妈妈不妥当?”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嗤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到底妥不妥当,往后再看看就知道了。” “记住,只用盯着,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不必拦着。” 徐家大爷有了今日之举,再加上玉二爷肯定会在定北侯的面前分说一二,不管这些人到底是出自什么心思办砸了事儿,可定北侯手中无直接的证据,那个被徐家找来的人大约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否则定北侯不会轻易收下徐家送的东西。 至此,这事儿就算是彻底过去了。 再想揭回来继续翻篇往下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也没必要揪着这事儿不放。 不过就算不提这个,也不要紧。 毕竟她比谁都清楚二房的人在怕什么。 二夫人为了监视她,还在她的院子里放了个云妈妈,这可是现成可通风报信的嘴,只要用得好了,不愁藏在帘幕后的狐狸不露尾巴。 第338章 玉青时算什么东西? 同在府上无秘闻。 玉青霜从梅青院中搜罗了一堆东西走的事儿很快就传了出去,可没多久,玉青时身边的连秋就接连把选出来的东西送到了各房的姑娘手上,办得体体面面,隔房姐妹间虽是不曾做到一视同仁,却也让人横竖都挑不出刺儿。 谁都知道这东西是徐家特意送来给玉青时赔罪的,可到底是为何而赔罪,谁也不知道。 可玉青时就算是拿了徐家送的东西来做人情,谁也说不出她的不好来。 因为这东西既是送进了梅青院的大门,那就是玉青时的。 她想怎么处理,全凭她的心意。 玉雅兰姐妹也各自得了一样不错的首饰,可好与不好都是对比出来的。 得知玉青霜自己连揣带抱地拿了一堆走不算,最后还使唤了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去搬箱子时,玉雅兰秀美的脸上失控地迸出了一抹怒色。 她满脸不屑地把桌上的绞金丝发簪砸到桌面上,怒道:“徐家送了那么多好东西来,玉青霜也去捧了一堆带走,就给我们这么个不值钱的破玩意儿,玉青时这是在羞辱谁呢?当我没见过好东西吗?!” 玉雅兰这话其实说得很失公允。 因为这簪子虽是只有一支,却并非是什么常见的寻常货色,不管是就技艺还是样式,都属上等,就她和玉青时近乎没有的情分而言,这份礼其实算不得轻。 玉雅竹得了一只很乖巧精致的玉质小猫,原本还很欢喜,可听了玉雅兰这话也跟着变了脸色,活学活用地掀起嘴角嫌弃道:“就是!” “咱们才是府上的正经姑娘,她不过是个刚刚从乡下回来的粗鄙婆子,她凭什么得那么多好东西?” 玉雅兰得了附和脸色缓和不少,正想继续刻薄几句时,就听到三夫人说:“哎呦我的五姑娘,这话往后可不能再说了。” 按年龄顺次排,玉雅竹在姑娘中最小,行五,称一声五姑娘。 她听到三夫人的话不明就里地眨眨眼,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可说的话现在就不能说了。 三夫人脸色不太好地摆手让屋内伺候的人都出去,一手把玉雅竹拉到自己的怀里揉了揉,视线落在玉雅兰的脸上,忍着火说:“徐家是什么门第?” “那在汴京城中也是数得上名号的人家!” “徐家大爷今日都亲自来给玉青时送礼赔罪了,你们的大伯也把礼收下了,没走公中全都送到了玉青时的手里任她处置,都这样了,你还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尽管打听不到徐家大爷为何以赔罪为名拜访上门,可三夫人自己心里知道斤两。 她的娘家也是世代为官的,在商贾出身的侯夫人面前能抖一抖清贵,可跟徐家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 徐家人都这么做了,表态如此分明,这种时候若是再纵着玉雅兰和玉雅竹去开罪玉青时,那岂不是间接变着法地把定北侯给得罪了吗? 玉三爷没什么本事,志在烟花柳巷不在正道,全仰仗着定北侯的手段才得了富贵日子。 得罪谁都行,把定北侯得罪惨了,那三房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玉雅竹还是满脸不太懂的茫然,玉雅兰倒是听出了三夫人话外的深意,可心里的那口气却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黑着脸说:“大伯的确是偏疼玉青时,就连老夫人也是,可是……” “知道这个就给我收敛点儿!” 三夫人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咬牙说:“你总想着拔尖要强,可你怎么不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二房的玉雅莉哪项不比你出挑,可你睁大眼看看,玉雅莉可曾跟玉青时有过红脸的时候?” 见玉雅莉阴沉着脸不说话,三夫人到底还是没忍住心疼了,叹了一声小声说:“兰儿,娘说这话不是想让你去捧着玉青时,可你妹妹不懂事儿,往后你可不能再在她的面前胡说了。” “不然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了,那可不好听。” 三夫人在侯夫人的面前来回蹦跶彰显自己为数不多的优越感,可那也只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 关乎正经事儿的时候,许是骨子里趋利避害的因素在作祟,她一向都很能把握住分寸。 例如在这种时候,跟玉青时好好相处才是正道理。 至于别的…… 往后来日方长,总还有机会。 见玉雅莉满脸不悦地扯着袖子不说话,三夫人心疼得不行,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凑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玉雅兰听了半信半疑地抬起了头:“娘说的是真的?” 三夫人忍笑在她的脑门上拍了一下,说:“这样的事儿,我能拿来哄你玩儿?” “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你只管安心在院子里养着,我再寻个手艺好的师傅给你做一身鲜亮的衣裳,等到了日子就带着你去睿王府贺寿。” 看到玉雅兰终于笑了,三夫人撑不住地在她的眉心点了点,低声说:“瑞王和王妃年前才从边地回京,往后大约就要在京中长住了,瑞王世子与你年岁相当,尚未婚配,你可懂为娘的意思?” 玉雅兰红着脸点了点头,再无先前的不满,趴在三夫人的身上亲亲热热地说起了话。 女儿家在闺中再掐尖要强,为的也只是得一门好婚事。 玉青时在乡野长大,哪怕是有定北侯给她撑腰,也注定是粗鄙不堪入不得贵人的眼。 瑞王妃贺寿在即,又是时隔多年头一次在汴京贺寿,届时前往的各家贵人肯定数不胜数。 那样的大场面,只怕为免玉青时出去丢人现眼,她连门都出不去,这样的好事儿,自然是轮不到她的。 玉雅兰满意了,听到三夫人吩咐人去给玉青时道谢的时候也没说什么。 同样得了礼的玉雅莉比起她淡然了许多,可脸色却也好看不起来。 玉青时拿来做人情的东西,是她嫡亲的大舅舅送来的。 这种得了人情的方式,并不会让人感到任何一丝发自内心的愉悦。 二夫人早先在侯夫人的面前诉了一通苦,掉了不少眼泪,这会儿哪怕是捂着热帕子也觉得极为不适,满心烦躁。 见玉雅莉盯着桌上的砚台不说话,她揉着炸痛的额角说:“让人去梅青院致谢了?” 玉雅兰闭着眼说:“去了。” 不光是去了,还让人带了一攒盒刚做好的点心。 礼数周全,绝对不会有人猜得到玉雅莉此刻心里在想的究竟是什么。 可在人前玉雅莉能维持住自己的贵女仪态,等到了人后却很难再那么周全。 她低下头遮住眼底翻涌而起的愤恨,低声说:“娘,咱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玉青时踩在咱们的头顶上作威作福吗?不光是咱们,还有大舅舅他……” “雅莉。” 二夫人冷声打断她的话,目光沉沉地说:“她不会耀武扬威太久的。” 不光是玉青时,还有大房的那些人,谁都不会永远高居在他们的头顶之上。 他们需要的,只是韬光养晦的时间,还有一个…… 像多年前那样的下手机会。 二夫人握住玉雅莉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低低地说:“府上的事儿你不必放在心上,有我和你爹爹在,任谁都欺辱不到你的头上。” “再有半月就是瑞王妃的寿辰,瑞王世子年岁正当时,却未曾婚配,此番回京大约也是为了婚事而来。” “你要做的,是把心思收回来,好好地去参加瑞王妃的寿宴。” 玉雅莉心不在焉地点头说好,末了没忍住说:“那玉青时呢?” “玉青时会去吗?” 以玉青时在定北侯和老夫人心中的地位,她若是去了得了瑞王妃的青眼,再有这二人作保,哪儿会有她的事儿? 听出玉雅莉话中不明显的担忧,二夫人意味不明地摇摇头,说:“这种时候,老夫人大概不会让她贸然在外露面。” “一个除了那张脸什么都不懂的粗鄙丫头,在外头或许还能仗着自己的美色博些好处,可在真正的贵人面前,美色恰恰是最不值一提的,老夫人一心想让她有个好名声,对她的婚事只怕也有厚望,轻易不会让她动,免得坏了在人前的印象,所以说,这就是你的机会。” 玉青时愈是粗鄙不堪,就能衬得玉雅莉越发出挑可人。 哪怕是在容色上比起玉青时少了几分艳绝又怎样? 论才情本事,玉青时算什么东西? 第339章 她去做什么? 玉青时把该送的东西送到就没再理会徐家的事儿。 一则是因为时机不成熟,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 二则还有一个更要命的原因。 那就是她被老夫人和侯夫人联手弄来的各个教导先生包围了。 侯夫人财大气粗,老夫人见识宽广。 这两人联手弄来的教导先生,营造出来的效果自然非同凡响。 除了专门的礼仪教导嬷嬷外,还广泛地囊括了写字作画,弹琴吹箫,女红刺绣,甚至还有专门练跳舞的…… 这些被精心选出来的教导师傅齐刷刷地坐在松柏院的会客花厅中,分列两排。 玉青时一进屋就瞬间把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到了自己的身上,镇定如她都在这一刹那有种迈不开步的恍惚感。 她脚步微僵顿了顿,转瞬就恢复了常色继续往前,走到老夫人和侯夫人的跟前一次问礼,被老夫人亲热地拉到了身边。 老夫人似是怕她被眼前这么些人吓着了,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轻声说:“迟迟,来给先生们见礼。” 玉青时从善如流地对着坐着的各位先生行礼问安,神色自若带着一种特有的淡然之气,并未因这些意料之外的人而露出分毫拘谨,不乏恭敬,却也不露怯怯,很是落落大方。 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眼里的满意愈发浓厚,索性也没着急让玉青时坐下,拉着她一一介绍说:“这是李先生,擅书画鉴赏,清松就跟着李先生学了几年,成效很是不错。” “这是苏先生,擅女红刺绣,一手苏绣乃是汴京一绝,青霜和雅兰雅莉也是跟着学了一些时日了。” “这是吴先生,擅古琴,棋艺也是上佳。” “这是林先生……” …… 除了老夫人特意从宫中请来的两个礼仪教导嬷嬷,屋内总共坐了六个先生。 分别擅长不同的东西。 等老夫人一一介绍完,玉青时笑得有些艰难。 这样的场景她上辈子是经历过的,在场的先生也都是她熟悉的面孔。 不过情况也有所不同,上辈子她一心不愿落于人后,生怕自己因为什么都不会被人看低了,主动求了老夫人和定北侯说是什么都想学,这些先生还都是她主动要求找来的。 为了把这些别人学数年才能学会的东西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好,她甚至做到了不眠不休,日夜熬着才勉强有了点儿模样,过得极为不易。 想想都是艰难。 可现在不同啊…… 她是真的不想学那么多东西了…… 玉青时被老夫人拉着坐下难得的有了种如坐针毡的赶紧,忍着悻悻说:“奶奶,这是?” 打算用一堆先生把她弄死? 注意到她眼中的不安,老夫人撑不住笑了起来,温声说:“别怕,把先生们都请来,不是想让你都学,只是让你先看看罢了。” 纵然是对玉青时有再大的厚望,老夫人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别人学了数年的东西,总不能强求着玉青时一时半会儿全都学会。 可她既然是回到了侯府,往后便是名正言顺的侯府的嫡长女,有些东西,她还是得会,不然自身的才干撑不起这一身尊荣,出去后少不得要被人耻笑。 老夫人不怕玉青时会丢了侯府的脸面,但是她怕玉青时自己心里会不踏实。 不然也不会急着找了这么些先生过来。 听出老夫人话中深意,玉青时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她上辈子活得已经很累了,这辈子没了那么多不可对人言的雄心壮志,当真是懒得折腾了。 尽管没明说,可彼此达成了一致的认知还是让她轻松不少。 见她笑了,在一旁看着的侯夫人也终于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得到老夫人的眼神示意,笑着说:“大姑娘,我是这么想的,你先看看比较想学什么,那就先跟着先生慢慢地学,如果再换别的了,也可在后头再安排,学多少不打紧,主要就是学个乐子,只要能打发时间逗得姑娘一乐,那就是足了。” 侯府的千金贵女,能多才多艺固然是好,可也用不着什么都会,只要懂一些该懂的就行了。 不管是侯夫人还是老夫人,对玉青时的要求都算不得高。 在她们看来,万般安排都是在不会让玉青时感到不自在的情况下来的,对比对府上其他姑娘的要求,对玉青时近乎是没有要求,甚至说得上是纵容的。 玉青时不傻,自然能听出她话中流露出的善意。 人都来了,什么都不学也不像样。 玉青时歪着脑袋想了想,试探道:“那先学书画?” 她笔锋不弱,自小在家中就被芸娘抱着读书,上辈子又费心在这上头刻意钻研过,此番再捡起来也不会太费力。 侯夫人大喜过望:“好好好。” “那就先学这个。” “至于别的咱们往后再看看,姑娘要是感兴趣,咱们就再请先生教导。” 得了玉青时的首肯,又有了侯夫人的一锤定音,关于学什么这事儿就算是暂时定了下来。 玉青时跟着侯夫人客客气气地把几位先生送到门口,等先生走远了,又被老夫人叫了回去。 可听完老夫人的话,玉青时想也不想的就摇了头。 她说:“奶奶,您说的这个我就不去了。” 见她回绝得爽快,老夫人面露不解,好笑道:“这就说不去了?” “左右瑞王妃的寿辰还有些日子,你回去再仔细想想也是来得及的,何必这么急着说不去?” 玉青时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可多想的?” “先不说瑞王妃的寿辰是多大的场面,去了多少宾客,光是那么多人我看着也怵得慌,我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懂,去了也是白添困扰,倒不如不去。” 她其实知道老夫人为何说起瑞王妃寿辰的事儿。 或者说,这满汴京城中家中有待嫁女的人家,心里想的大约也都差不多。 瑞王世子年当十八,正是婚配的好时候。 且素有个文武双全性子温雅的好名声,早年在封地上时也没定下婚事,孑然至今,身边也干净得很,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窝着。 这样少年才俊,不管放在谁的眼里都是难得的好婚事。 她论年岁在府上当为姑娘中的行首,不像玉雅莉那般才名在外,也不像玉青霜似的小小年纪就在外走动,关于她的婚事,老夫人心里肯定是着急的。 只是她对自己的婚事没什么想法,也不想成婚拖累人。 而且…… 那被众人看好的瑞王世子,可不见得就真的是什么好人。 她去做什么? 第340章 目不识丁? 玉青时拒绝得不假思索,当真是一点儿也不往心上去。 她不急功近利,不单纯地只看眼前的好处尊贵,这让老夫人无形中放心不少,可紧随着而来的就是说不出的担心。 这要是一直都这么冷清清的,对说亲也没什么好处呐…… 小姑娘家家的,长久如此也不是办法。 老夫人又愁又喜地拉着玉青时说了半晌的话,把人留下跟自己一起吃过了饭才让惜春把人送出去。 侯夫人早先一步离了松柏院,可回去后也没闲着,直接就身边的彩环让梅青院走了一趟。 等玉青时回去的时候,就发现彩环送来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似是猜到玉青时想问什么,云芝笑着说:“这是夫人让人送来的,说是给姑娘读书用。” 玉青时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笔转了一圈,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样的好东西,放在别人家那是要入库珍藏的。 侯夫人就这么大咧咧地给她送了过来,倒是也不怕她糟践好东西。 不过东西既然送来了,那就留着也不错。 玉青时把手中的笔放下,就看到连秋捧着另外一个盒子走了过来。 她挑眉笑了。 “这也是夫人送来的?” 连秋摇头。 “姑娘猜错了。” “这是小少爷送来的。” 玉清松之前跪家祠时得了冬蝉送的药和被子,尽管不太想领情,可脸面上到底还是抹不过去,回去后被侯夫人摁在听雪堂中抄书,左思右想大约还是觉得不合适,知道玉青时以后要读书学画了,干脆就让人把自己用着好用的笔墨送了一套过来。 不光是玉清松,就连二房的玉雅莉也让人送了一套适用的东西过来,尽管没多说什么,可大体上还是做到了周全。 起码比玉雅兰姐妹体贴了许多。 等稍晚些,外出的定北侯回来知道了白日里的事儿,也特地让人往梅青院送了些读书用得上的东西。 除了笔墨纸砚外,还有不少小娃娃才用来开蒙的书。 显而易见,似乎没有人觉得,玉青时会懂多少,全都把她当成了一个大字不识的娃娃来看待。 还没正式开始学,东西就先摆了一堆。 玉青时睡前想了想白日里收到手软,可能自己接下来好几年都用不完的笔墨,表情很是微妙。 这么多人给她送读书的东西,所以现在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可能目不识丁了是么? 莫名被当成了个笔不成文的傻子,感觉还挺新奇…… 心情复杂且微妙的玉青时沉沉入睡,次日一早醒来时,就被迫开始了自己的每日进学。 上午跟着两个嬷嬷学各种礼数姿态,记各种大小规矩。 午后暂歇,下午开始跟着先生读书习画。 整整一日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多余的一丝空闲都没有。 在二房三房的姑娘都各怀心思忙着裁剪衣裳准备瑞王妃的寿辰时,她好像就真的什么也不在意,把门关上就开始消消停停地读书。 玉青时低调不言语,大大出乎了不少人的预料。 等各房夫人齐聚在松柏院中,听老夫人说起后日去瑞王府贺寿的人时,三夫人眼里精光一闪,出口的话却带着困惑的惋惜。 “老夫人,这各房各院的姑娘们都去了,就迟迟不去吗?” 她看似关切,实则内心满是窃喜。 论容色,玉雅兰本就比不得玉雅莉出众,如今又多添上一个玉青时,就更是显不出来了。 她巴不得玉青时在家里藏好了,在玉雅兰的婚事定下来之前都别出门让人看见。 老夫人猜到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却懒得多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说来也是不凑巧了,早先不知道瑞王妃的寿辰就定在这几日庆贺,就把秦家老太太去城郊的庄子上养病的事儿先定下了,秦老太太年迈身子弱,哪怕是有下人跟着也不方便,迟迟一心孝顺怕耽搁了给老太太治病,也早早地说了跟着一起去,这才无缘得去给瑞王妃贺寿。” 三夫人打心眼里觉得玉青时不出门是怕丢人出丑,听到老夫人这满嘴的孝顺也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老夫人倒是顾及玉青时的面子,还给她找了个孝顺的好说辞。 可这满府上下这么多人,谁不知道玉青时最近跟着先生开蒙读书呢? 都到了当嫁之龄才开始开蒙,放眼这满汴京的高门贵女,也唯玉青时有这份特殊了。 三夫人抓起帕子遮住嘴角的冷笑没多说。 二夫人自徐家办砸了事儿之后就低调异常,哪怕是听出了三夫人话中的讥诮,也只是静静地低着头没答言。 侯夫人怕老夫人不虞,赶紧说:“其实去不了也不打紧,往后这样的机会多着呢,这次去不了,下次再筹备就是了。” “只是瑞王妃的帖子上邀的是咱家的姑娘们都去,届时只怕还要跟瑞王妃解释一二,也省得王妃多心。” 老夫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是这么个理儿。” “只是此番寿宴,说是为瑞王妃贺寿,实则也是瑞王府回京后的第一宴,算得上是为瑞王一家接风洗尘的宴席,场面定然不小。” “你们回去后都各自叮嘱好自己膝下的姑娘,等到出门那日不许多生事端,务必紧随着长辈,不可在外丢了咱家的脸面。” 老夫人难得正色,原本坐得好好的几个夫人连忙站了起来齐声应是。 把该叮嘱的都叮嘱到了,该说的也说了,几个夫人各自散去。 吴嬷嬷注意到老夫人眼中疲色,禁不住小声说:“您可是乏了?” “要不进去歇会儿?” 老夫人闭着眼摆了摆手,说:“不急。” “对了,迟迟那边怎么样了?” “李先生可说什么了?” 吴嬷嬷原本就打算说这事儿哄老夫人高兴,见她问起了,忙不迭堆满了笑说:“咱家的大姑娘四角俱全万般皆好,李先生提起,那自然也只能是满嘴夸赞的,没一句说不好的。” 老夫人被她的话逗乐了,半信半疑地说:“当真?” “你该不会是编来哄我开心的吧?” 吴嬷嬷急了,说:“老奴怎会干那不着调的事儿?” 她猜到老夫人想去看看,索性就扶着她慢慢地往外走,嘴里还说:“老奴说的句句属实,您若是不信,一会儿见了李先生亲自问问就知道了。” “李先生之前还让人来传话,说大小姐的笔锋极好,天赋也极佳,显然都是苦练了多年的,埋怨说您之前叮嘱的那些话一句都用不上,全然是在误导他,大小姐压根就用不着那些开蒙的东西。” 吴嬷嬷说着脸上的笑意愈深,语调也轻快了不少。 “李先生素来严苛,可对咱家的大小姐那是字字都夸,奴婢听了心里得意,着意打听了一下,听说大小姐腹有诗书,压根就不是外头传的那样儿,您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回只怕当真是多虑了。” 自玉青时回来后,府上关于她的谣传就不少。 得知她是自小长在乡野,不少人更是暗中揣测,说玉青时只怕是个面上锦绣内里枯朽的草包,只是出身好占了个大姑娘的名头,实际上压根就没法跟府上那些样样都出挑的姑娘相提并论。 老夫人给玉青时安排了教导先生后,这样的传闻更是愈演愈烈,甚至有了刹不住的趋势。 有人的地方就有多余的嘴,别人嘴里说什么,根本就不是能拦得住的。 强力拦了也无用。 唯一能让众人闭嘴的方法,就是玉青时自己能证明自己有名副其实的实力,配得上这份尊荣。 老夫人尽管久居松柏院不出,可外头的闲话一句也没少听。 心里也是实实在在地憋着怒。 听完吴嬷嬷的话,她阴霾多日的眼底终于散开了笑,说:“李先生当真夸迟迟了?” 吴嬷嬷煞有其事地点头。 “那是,赞不绝口呢。” “您一会儿见了就知道了。” 老夫人想起三夫人阴阳怪气的语调,还有近日府上愈发压制不住的流言,眼底锐利一闪而过,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说:“不光是我要看,也是该让不长眼的人好生睁大了眼看清楚才是。” 第341章 且再等等 吴嬷嬷扶着老夫人慢悠悠地往梅青院走。 梅青院中,近日都很忙的定北侯也在。 玉青时在内院跟着嬷嬷学礼数,跟定北侯相对而坐的正是吴嬷嬷口中的李先生。 李先生在侯府教导多年,跟定北侯也熟悉,说话间没那么多顾忌,张嘴就说:“侯爷,您这回说的话可不保真。” 他来教玉青时之前,先是被老夫人叫过去叮嘱了一通,后又被定北侯和侯夫人接连嘱咐了一顿。 这些人说的话都差不多,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让他对玉青时的要求放宽松些,别那么严苛,毕竟玉青时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过分严苛了说不定会让玉青时不高兴。 李先生对玉清松这个尊贵的小少爷都没个好脸,可受了诸番嘱托,却不得不把玉青时的事儿放在了心上。 来之前他还想着呢,如果玉青时当真是个不开窍的朽木,那就随便教教得了,反正玉青时再不成器,那也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嫡长女,出身如此尊贵,又不指望她跟玉清松似的来日继承家业入朝效力,只要不是个目不识丁的笑话就行。 他怀揣着如此复杂的心情进了梅青院的大门,紧接着就发现事实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玉青时的确算不得文采出众,可人家也是读了不少书的啊! 不光是能识文断字,下笔能出文章,光是那一手好字,就是多少人都比不上的? 李先生越说越来气,干脆直接把玉青时昨日抄的书拿出来摆在定北侯的面前,指着上头锋锐中又不失秀婉的字说:“侯爷您自己看,这是没读过书的人能写出来的字吗?” 没下过苦工的人,能写出这样的字??? 李先生难掩气急地叹了一声,没好气道:“不是我说什么,就大小姐这笔锋字迹,除了二房的嫡小姐,这满府上下就没哪个姑娘能比得上。” “都能写成这样了,您还让我抱着三字经来教大小姐开蒙,侯爷,您到底怎么想的?” 李先生简直不敢回想自己几日前抱着一本三字经准备开嗓时玉青时的表情。 稍微一想他就觉得自己气得脑袋疼。 李先生还在喋喋不断地痛诉定北侯的不负责,可定北侯看着桌上写满了字的纸,却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 入眼的字迹是他无比熟悉的。 甚至在午夜梦回时都能清晰看到的…… 只是曾经能写出这字的那个人,早已就不在了…… 注意到他的失态,李先生茫然眨眼。 “侯爷?” 定北侯匆匆回神,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纸,哑声说:“这是迟迟写的?” 李先生不明就里地点头。 他说:“我问过大小姐,她说年少时就被家中养母带着读书习字,这一手字也是自养母给的旧书中习来,只是年深日远,那用来临摹的旧书具体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原先的旧物也多不知遗失在了何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手字的确是当得起一声好,纵然是稍苛求些,也说得上很是不错。” 定北侯看着眼前熟悉的字迹哑然无声,连老夫人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都没察觉。 老夫人摆手示意李先生不必起身,走近了看清他手上拿着的纸,眸光也是无声骤缩。 “这是哪儿来的?” 定北侯府历经大起大落,先夫人留下的手稿字迹多数早已遗失,所剩不多的都被定北侯和老夫人仔细珍藏了起来。 可定北侯手中拿着的这个,是老夫人也不曾见过的。 定北侯闻声匆匆回魂,忙不迭压下了眼中异色,站起来亲自扶着老夫人坐下,低声说:“李先生说,这是迟迟写的。” 老夫人面露意外。 “迟迟?” “对。” 老夫人听完默然半晌,良久后才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声,低低地说:“养大迟迟的芸娘是她身边的旧人,能有几分旧迹教她倒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竟能有如此天资。” 光是靠着几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迹就能临摹出八九分的神韵,这样的天分水准,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定北侯抿紧了唇不知该怎么接话。 老夫人也没多想,索性转头看向满脸不解的李先生,笑道:“李先生,我听身边的人说您可着我这孙女儿百般夸赞,不知可是真的?” 说起这个中途被打断的话李先生来了些精神,两眼放光地跟老夫人说起了玉青时的情况。 长篇大论的夸赞完了,他忍不住自嘲道:“老夫人,侯爷,大小姐已有如此积累,我还有什么可教的呢?” “您二位特意把我找来,为的是教导大小姐开窍,可贵府千金百窍皆通,怎会用得上我?” “我今日也不妨跟您二位说实话,大小姐不是男子,不需下场做文章博功名,有眼下会的这些,已足矣够用,属实没必要再求着精益求精。” 言下之意就是,他教不了玉青时。 也没什么可教的。 老夫人和定北侯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对视一眼撑不住有些好笑。 “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疏忽了没留意问,这几日有劳李先生辛苦。” 李先生原本是教玉清松的,每日都为了玉清松的学业心力交瘁,这几日教导玉青时轻松了不少,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辛苦,听到这话立马就笑着摆手,连声说:“不辛苦不辛苦,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定北侯和老夫人都到了,外人再在此久留就不合适了。 李先生站起来主动说了告辞,得了老夫人身边的吴嬷嬷亲自送出了门。 等身边伺候的人都散了,老夫人拿起刚刚被定北侯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纸,意味不明地轻轻叹息,说:“到底是那丫头的血脉,从骨子里就是别无二致的像。” 定北侯不太自然地牵着嘴角露出个笑,说:“是啊,怎么都是像的。” 老夫人见他眼中似有伤怀,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说:“你这副样子可别让迟迟看到,否则她该以为你是不喜她这字了。” 定北侯魂不守舍地点头说好。 老夫人盯着纸面上温婉却不失锋锐的墨痕,话锋一转突然说:“我听说你让徐家把那个女子接走送回原籍,徐家那事儿就这么结了?” 说起正事儿,定北侯眼中多了一抹冷锐,沉沉道:“京郊庄子上的那个人我仔细审过了,她自以为自己真的是侯府的姑娘,欢欢喜喜地被人寻到带回了汴京,可除此之外,别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也就意味着什么有用的都说不出来。 哪怕是她拿了假的身份信物,张嘴就是一套早就编造好的假说辞,虽是足以证明徐程在办事儿的时候的确有闪失,却不足以成为指证徐家是蓄意的证据。 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偏生眉眼间还与玉青时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定北侯懒得再为难她,索性就让徐家把人带走了。 只是他不愿多为难,以徐家人行事的狠厉,却不见得会让那个女子活着回到原籍。 毕竟留着那么个人,对徐家而言可不光彩。 老夫人也想到了这一点,默了片刻说:“那女子只怕是回不去了。” 定北侯眼中冷意不散,不咸不淡地说:“我不亲自动手,已经算是留了仁心了。” 但凡那女子没几分与玉青时相似,她绝对走不出那个审讯的监牢。 只是事情闹到这一步,徐家也看似诚恳地表了态道了歉,在没有充足的证据之下,再想追究下去,就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意思。 还不一定会有想要的结果。 定北侯说半合着眼帘说:“我已经在让人暗中查徐家这些年来的大小动作,以及跟二房的来往了。” “那女子说了太多旁人不知道的细节,那些话只能是从咱们府上的人口中传出去的,我不信这次的意外只是徐家的意思。” “只是要想把这些年来忽略的东西都查清楚,只怕还需要些时间,现在还不是往深里究的时候,且再等等。” 第342章 腐肉待剜 老夫人本就不是个性急的人,得了这么个回答也不意外。 她说:“腐了多少年的肉,想一次剜去自是不易。” “你前头这么些年一直都在边疆驻守,我深居内院久不问事,偏生你夫人是个撑不起大场面的软和性子,比起二房三房,大房的威势的确是弱了些,大约也是为此才会让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过既是及时察觉了,那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往后多多留心就是了,还有就是既然开始查了,就得查个彻彻底底清清楚楚,事无巨细一定都得查明白了,在刀子落下去之前,也得让人死个透彻,否则容易落了不必要的口实。” “莫须有的罪名,咱家可不担。” 老夫人话柔且慢,可字里行间充斥着的寒意却让人无法忽略。 侯夫人管不住事儿,压不住人,定北侯不在府上的这些年,二房三房借助着定北侯在边疆打下来的威风,在汴京扎根盛长,不知出了多少风头。 以至于如今连嫡长女的浑话都有人敢在府上肆意地传了,可见大房虽是顶着门户,却不见得能有二房三房的主子们得人心。 要想让这府上往后都清净太平,大动一次筋骨是必然的。 定北侯领会到老夫人话中深意,轻轻垂首说:“您说的我记住了。” 老夫人摸着佛珠轻轻地笑了。 “如此甚好,毕竟这府上的正头主子到底是谁,还是要让人睁大眼看清楚才好。” 老夫人和定北侯叙话的期间无人敢扰,伺候的下人也只敢远远地站在远处候着。 说完了正事儿,老夫人就想起了自己今日的来意,由定北侯亲自扶着准备进去看看玉青时学得到底怎么样。 这两个教导礼数的嬷嬷,是老夫人舍了脸面亲自入宫去皇后娘娘跟前求来的。 在宫中待了一辈子的老人儿,不论是大小礼数还是对汴京世家的了解都远超常人,有这样的人教导玉青时,效果定是比寻常人好的。 内院中,玉青时正在嬷嬷的指点下双手贴腹缓步向前,头顶还顶着一盏装满了水的茶碗。 她背对着长廊的方向往前走,也没看到门外来了人。 定北侯抬起手示意四周的人不必出声,静静地看着稳步向前的玉青时唇边不禁散出了浅笑。 老夫人看着也很是满意,也没出声,对着另一个嬷嬷颔首致意,把人叫到了边上来问话。 教导嬷嬷在人前板着脸很是威严,对着玉青时本人也是不假辞色,可到了老夫人面前却是满脸堆笑。 说起玉青时,眼里的满意更是怎么都遮不住。 听她不住地夸玉青时如何出挑,饶是老夫人也撑不住笑出了声。 “我这不成器的孙女儿当真还行?” “哎呦,您这就是过分自谦了。” 嬷嬷笑着说:“奴婢在您面前不敢托大,可也是被各家的贵人请到家中看过不少贵女的,奴婢这么跟您说,大小姐一点就透,不管是仪态还是礼数都十分到位,放在哪儿都得是拔尖儿的,错不了。” 接连听到了肯定的话,萦绕在老夫人心头多日的担忧终于缓缓散去,脸上的笑也深了不少。 她跟嬷嬷细细地说了一会儿话,又跟着定北侯陪玉青时坐了一会儿,临走时听到定北侯说:“对了,京郊庄子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你想什么时候陪着你秦家奶奶过去?” 玉青时想了想,说:“明日便走吧。” 秦元宝和春草已经于前两日分别被送到了各自读书的地方,她亲自去看过,秦家小院内的事儿也都安排好了。 后日就是瑞王妃寿辰,府上众人都要出门贺寿,她赶着那时候出去太过招眼了。 定北侯听了没说什么,只是点头说:“那你今晚让身边的人把该准备的东西都收拾好,明日等我下朝回来,我就送着你们过去。” 玉青时本想说不用,可话还没出口老夫人就说:“这样很好。” “虽说也不算多远,可你到底是第一次去,还带着你秦家奶奶,有你爹跟着去走一趟比较合适。” 京郊药泉庄子上全都是皇家的下人,见惯了来往的贵人,心里不见得会把玉青时这样的小姑娘当回事儿。 有定北侯亲自跟着去,那自然是不同的。 玉青时想想也觉得不错,笑着点头说:“谢谢爹。” 定北侯的目光愈发柔和,说:“行了,去好好歇着,明日我来接你。” 送走了定北侯和老夫人,玉青时也因明日要出门的事儿获得了短暂的休息。 她靠在软塌上翻着手里的闲书,时不时看一眼正在来回忙着收拾的冬蝉等人不禁有些好笑。 “只是去京郊庄子上住一段时日,那么什么也都是备好了的,哪儿至于收拾这么多?” 正忙着把一套茶具收在箱子里的云芝听了,满脸不赞同地说:“姑娘您这话可就是说岔了,哪怕只是住一日,您该有的东西也是必不可少的,万一庄子上备的不合您的心意,那岂不是奴婢等人没伺候周到的过错?” 捧着衣裳往箱子里装的彩衣也跟着连连点头,显然很是赞同云芝的说法。 就连一向话不多的连秋都说:“姑娘性子随和,这原本是好事儿,可有些事儿,您的身份就不是不可将就的,要是咱们带的东西少了,被那起子嘴上不把门的小人见了,说不定背后里还要编排出什么不中听的闲话呢。” 府上关于玉青时的闲话就跟天边的风似的,一直就没断过。 她本人不在意,可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听了心里却都不是滋味。 她们伺候玉青时的日子不长,可也算是摸清楚了这位主子的脾性,话不多,事儿也少,虽是冷清,可实打实是个随和好伺候的主儿。 这样的主子比起别的来不知好了多少,才华品貌半点不比人差,凭什么被人指指点点的非议? 那些没影儿的传言,怎么就能往玉青时的身上套呢? 见玉青时不说话,冬蝉怕她听了这话心里不舒坦,赶紧说:“人嘴一开一合,自是说什么的都有,姑娘何必把这些无用的浑话往心里放?” “话说回来,您之前让奴婢去打听的事儿有消息了,您可要听听?” 秦元宝去的是国子监,由定北侯亲自打点,玉青时半点没插上手。 可春草去的地方是玉氏的家塾,在里头的多是些来自玉氏嫡系或是旁系的小姑娘,就连三房的玉雅竹也在。 春草去头一日的时候她不放心,自己亲自把人送了过去。 可总不好日日都去看,否则也实在不像样。 两日没能得着消息,她心里挂着不是滋味,索性就让冬蝉去打听了打听。 听冬蝉提起,她来了些兴趣,笑着说:“春草情况怎么样?” “可还适应?” 冬蝉见她来了精神心里欢喜,语调也多了几分欢快,笑吟吟地点头说:“有您的嘱咐,家塾里的先生都很尽心,秦小姐之前一直都是您亲自教的,比起其他的姑娘虽是底子弱了些,可本身天资极好,奴婢瞧先生那样子是很满意的。” “季先生还让我给您传话,说以秦小姐的天分,要不了多久兴许就能赶上其他姑娘的进度,伺候秦小姐的下人也很仔细,让您千万别担心。” 玉青时听完唇边的笑意深了不少,捏着书重新靠回去,说:“那就好。” 春草和元宝在城中好好读书,她陪着秦老太去京郊住一段时间,正好能避开后日的波折。 等她回来时,瑞王府的闹剧,想来也该是到了落幕的时候了…… 只盼着,万众瞩目的瑞王妃寿辰之贺别闹得像上辈子那般不堪才是。 第343章 说头 次日一早,早就收拾妥当的玉青时被身后的几个丫鬟簇拥着走出房门,谁知在院子里就看到了满脸堆笑的云妈妈。 玉青时身边的四个大丫鬟个顶个地能干,有这几个人防范着,云妈妈自入了梅青院就没能近玉青时的身。 她挖空了心思想往玉青时的身边凑,可怎么都找不到机会,今日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碰上了,睁眼装瞎装作没看出玉青时身侧几人眼中的不悦,手里的扫帚一扔就连忙迎了上去。 玉青时闪躲不及时被她攥住了手腕,眉梢很不明显地扬了扬,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脸上泛起了冷色。 她说:“云芝。” “奴婢在。” “你是怎么办事儿的?” 玉青时的脸毫无征兆地放了下去,声调也夹杂着说不出的薄怒。 在场的人头一次见她动怒,尽管不明所以,可心里还是纷纷咯噔作响。 被斥责的云芝不假思索地跪了下去,从云妈妈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深深低下去的后脑勺。 可不等云妈妈反应过来刚刚还笑着的玉青时为何动怒,紧接着就听到玉青时说:“我一早就吩咐过,云妈妈年岁大了禁不起劳累,只要好生将养着就行,不许给她安排杂活儿,可你是怎么做的?” “大清早的就让人来扫地?” 玉青时似是怒得狠了,怒极之下竟带出了几分笑,冷冷地说:“让一个老人家大清早地来扫院子,这就是你说的安排好了?” “我竟是不知这梅青院的地如此金贵,竟是必须得她来扫才算是作数了。” 云芝的确是没给云妈妈分派任何活儿。 传下去的话也只是让人好生歇着,不必劳动。 可听到玉青时的怒责,她也只是微顿了一瞬,就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低声说:“姑娘别生气,奴婢知错了。” “错?” “你能有什么错?” 云芝跪着不敢言声。 玉青时的脸色实在难看,原本站着的冬蝉等人见了,也纷纷跟着跪了下去。 嘴里说着姑娘息怒。 院子里呼呼啦啦地跪了一圈人,唯二还站着的,就只有玉青时和云妈妈。 玉青时是本该站着。 云妈妈却是完全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端端的,玉青时怎么突然就怒了?! 云妈妈被震飞的魂儿还没能飞回来,就被玉青时在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她说:“这话我之前就说过,可既然是有人记不住,那我今日再说一遍也无妨。” “云妈妈是昔年伺候过我母亲的老人儿,论年岁论资历,都当属梅青院中的第一人,任何大小活儿,都不必分派到她的身上,也务必不得劳动她老人家。” “云芝今日是初犯,我就不追究了,但日后若有人胆敢再犯,定不轻饶,休怪我不给你们留情面。” 玉青时的声音不大,可话中的冷意浓到让人难以忽略。 除了仍处在震惊中的云妈妈外,其余听到这话的人都垂首齐声应道:“是。” 玉青时摆摆手说:“都各自去忙吧。” 跪了一地的下人各自散去,站起来的冬蝉扶住玉青时的手,轻声说:“姑娘别动怒,云芝想来也不是有意的,云妈妈是得了您吩咐要特意照料的老人儿,这院子里的人也都记着您的话呢,不会再有下次了。” 连秋也笑着凑趣说:“不大点儿的小事儿,姑娘何必较真?” “想来云妈妈也是不介意的,是吧?” 被她盯着的云妈妈三魂飞了七魄,完全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变成眼前的这个走向。 不过听到连秋的话,她还是第一时间说:“当然不介意。” “其实我……” “好了。” 玉青时一改对旁人的冷脸姿态,很是和气地冲着云妈妈笑笑,温声说:“今日是底下的丫鬟不懂事儿,才让你平白受了一早的劳累,往后大约是不会了。” “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云妈妈有些着急地张了张嘴想辩解,可话不等到嘴边,就被玉青时叫来的一个小丫鬟扶住了胳膊。 “扶云妈妈回去歇着,再让人送些养神的羹汤过去,也好让她睡个好觉。” 小丫鬟伶俐得很,得了玉青时的吩咐,立马就扶着云妈妈往回走。 好不容易凑到了玉青时跟前的云妈妈见状着急得额角都冒出了汗,慌忙道:“姑娘,老奴不累。” “姑娘就让老奴在您的跟前伺候吧!” 玉青时笑得温和又无奈,说:“云妈妈都这把年岁了,又在大清早的被折腾起来扫院子,怎会不累呢?” “还是回去歇着吧。” 云妈妈还想辩解,可扶着她的两个小丫鬟看着瘦瘦弱弱的,手上却有一把子好力气。 不给她任何多嘴的机会,直接就把人扶着走远了。 看着人走远,玉青时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指尖在云芝的肩头轻轻一点,无声地勾唇笑了。 侯府门前。 特地告了假的定北侯带着人在门前站着,见玉青时出来了,冷峻的眼中泛起一丝不明显的温和。 “天儿凉,你别在外头多耽搁,赶紧上车。” 马车是侯夫人特地吩咐收拾过的,宽敞明亮不说,内里还用软乎乎的褥子细细地铺了一层,四角也都放了小巧却又暖烘烘的炭炉。 用特殊技巧固定在车厢内的小桌上还摆了温热的茶点,旁边的一个小箱子里甚至还装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闲书。 因着是去皇庄的缘故,再加上梅青院中不可无人看管,此行就定了云芝和冬蝉跟着,彩衣和连秋把她们送到了门口就回去了。 玉青时上车后随手抓了本闲书在手里捏着,等车轮滚动声响,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纸,要笑不笑地看着正在沏茶的云芝,说:“你刚刚分明什么都没做错,可知道刚刚为何要斥责于你?” 云芝熟练地洗茶烫盏,哪怕是在车行颠簸途中也没受半点影响,动作极为流畅。 听到玉青时的话,她也只是抿唇笑笑,说:“奴婢不太懂您为何动怒,可依着奴婢瞧,您刚才分明也没生气,只是想让人觉得您生气了罢了。” 尽管不知道玉青时真的动怒是什么样子,可云芝就是鬼使神差的觉得,玉青时刚刚是故意做给云妈妈看的。 玉青时见她通透,好笑地弯了弯唇,说:“我没生气,你莫名挨了一通骂,只盼你也别生气。” 云妈妈一大早就刻意拦在门前,又是在她要赶着出门的时候,若是不找个合适的由头把人糊弄过去,只怕是会引起她的疑心,进而惊动她背后真正的主子。 情急之下,玉青时才不得不拿了云芝来做说头。 一直都很从容的云芝听出玉青时话中隐藏的歉疚,心头一动眼眶微微泛起了红。 当奴婢的,被主子动辄打骂撒气都是常有的事儿。 能像玉青时这般还能在不得已后出言解释的,当真是寻不出第二人了。 她低头遮住眼中复杂,双手捧着茶杯放在玉青时的手边,低声说:“姑娘这话说得见外了,您做什么自然都有自己的道理,奴婢既是您的人,那就该听您的。” “您说奴婢对,那就是对了,您说错了,那定是奴婢没能做周全,要是连些许小事儿都不能为您分忧,您还养着奴婢做什么呢?” 冬蝉把小暖炉放在玉青时的手边,唇边噙着笑没说话,可显然也是猜到了玉青时刚才斥责云芝的用意。 玉青时看着云芝青涩的脸,注意到冬蝉的笑,撑不住摇头轻轻地笑出了声。 她说:“很好。” 前世时冬蝉和连秋因她的猜忌没能在她的身边留太久,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云芝和彩衣的下场却极为凄惨。 既是辗转重活一世,她或许保不住自己的命,可这几个丫头的来日,她定要给打算好了。 不管怎么说,总要对得住前世的主仆情分才是。 第344章 有人在等你 定北侯府距秦家不远,玉青时手中的书还没翻到两页就到了地方。 秦老太早就得了消息,赖妈妈也早就收拾好了一应俱全的东西,见玉青时到了,连忙带着身后的下人跟着问礼。 “奴婢给侯爷和大小姐请安。” 玉青时在定北侯府是大姑娘。 在秦家自然也是。 这一声大小姐从侯府叫到这里,倒是也没觉出半点突兀。 秦老太见着玉青时就乐得合不拢嘴,牵着她跟定北侯再三道谢,这才被玉青时亲自扶着上了马车。 去皇庄的路上一路平静,唯在出城的时候,稍微耽搁了片刻。 因为定北侯遇上了相识之人。 定北侯与人闲话的时候,碍于是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玉青时就只是隔着车帘低低地问了一声好,没下车露面。 等定北侯府的马车走远,先前让道至边上的男子眯起了眼,说:“刚刚在车上那那位出声的姑娘是谁?” 跟在男子身后的下人苦笑出声,说:“世子爷,您这话就是为难小的了。” “小的刚随您回京不足一月,还隔着车帘子,小的怎会知道那车里坐的是哪位姑娘?” 许是注意到瑞王世子面上的不悦,刚刚说话的随从连忙说:“不过早就听闻定北侯膝下有一女,很是得定北侯宠爱,这位姑娘能得定北侯亲自护送,应该是那位嫡出的小姐吧?” 瑞王世子闻言不耐地啧了一声,用手中马鞭在他的脑门上点了点,说:“一女?” “这就是你说错了。” “定北侯膝下如今,可不只仅有一女。” 他没理会随从眼中茫然,翻身上马低头看着他,低声说:“去打听打听,今日在车上的那个姑娘是定北侯的哪位千金,打听到了消息再来回禀。” 说完他不假思索地打马而去,马蹄所过之处,惊呼不绝。 走了快三个时辰,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到了皇庄所在之处。 玉青时把面露疲色的秦老太扶下车送入事先收拾出来的厢房歇下,半刻都没停的又把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的定北侯送到了二门前。 见定北侯怎么都不肯歇会儿,玉青时无奈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您跟着跑这一趟。” 来时花了三个时辰,回去时就算是快马加鞭,那也是折腾。 定北侯再是沙场猛将出身,那也是骨肉长成的人,受了这么一番倒腾,怎会有不累之理? 听出玉青时话中隐晦的自责,定北侯心头发暖,抬手想揉她的头,却在视线触及她梳理整齐的发梢上顿了顿,又缓缓地收了回去。 姑娘大了,早已不是能随便揉脑袋的年岁了。 定北侯在心底轻轻一叹,面上神色不变,只是说:“这里上下我都打点好了,与老太太相熟的欧阳华也于昨日抵达安顿好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儿不方便吩咐别人去做的,也可跟他说。” 提起自己不待见了一辈子的欧阳华,定北侯的面上有些说不出的僵硬,可想到玉青时跟欧阳华或许更熟悉些,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欧阳华与我关系寻常,但是与你母亲以兄妹相称,你也当尊称一声舅舅,他待你不会有恶心,与他稍亲近些也无妨。” 定北侯话说得客气,可玉青时却在瞬间明悟了他为何不可多留的原因。 一道模糊的白光自脑中闪过,玉青时不是很确定地说:“爹,您跟欧阳先生有过节?” 喜怒不形于色的定北侯默默的黑了脸。 他硬邦邦地说:“没有。” “怎么会呢?” 玉青时忍笑:“是么?” “迟丫头。” 自玉青时的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刚刚还能勉强撑住不以为然的定北侯猝然变色,不等那人走近就说:“迟迟,你在此处好生陪着你秦家奶奶养身子,有什么事儿就差人往家里送信,缺什么爹再让人给你送来。” “今日我就不耽搁了,你早些休息。” 定北侯说完拔腿就走,背影果决又毫不犹豫。 走近了的欧阳华见状暗暗冷笑,把缩在袖口中的双手抽了出来,掌心赫然多出一物。 是一个不大的小瓷瓶。 玉青时隐隐觉得那个瓷片散发出来的香味很是熟悉,正想凑近看看时,欧阳华就触电似的往后猛地退了一大步。 他惊魂不定地盯着玉青时,咬牙说:“知道这是什么吗就凑上来看?” “万一吸入了会……”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看着玉青时平淡得不起任何波澜的脸,只觉心口气血翻涌全都一股脑冲上了脑门。 对旁人而言,这东西或许是有毒有害之物。 可跟玉青时身上杀人不见血剧毒相比,这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欧阳华自打知道了玉青时身上的毒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这会儿回想起满腔的焦躁,也是一脸的不耐烦。 “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忌讳,别什么东西都瞎碰!” 他喜怒无常的性子玉青时早有领会,被呛了也不在意,只是摩挲着指腹狐疑地说:“先生来接我,随身带着这个?” 欧阳华没好气地翻白眼。 “我是带给你的吗?” “我分明是带来招待你那个爹的!” 玉青时闻言心中豁然一明,大概知道定北侯为何不想见欧阳华了。 欧阳华医术毒术都很出挑,性子古怪,就今日这种一碰面就想下毒的行径做得毫无压力甚至还有些理直气壮,一看就是不知做了多少次早就做熟了的。 定北侯若是为此暗中吃过亏,索性也就避着不见倒是也说得过去。 注意到玉青时眼中闪过的了然之色,欧阳华一张老脸有些绷不住,阴恻恻地眯着眼说:“你该不会回家住了一段时间,就要帮着你爹对付我吧?” 玉青时满脸一言难尽的微妙。 “欧阳先生,我对你们长辈之间的过节没兴趣。” 更何况欧阳华也并非想如何加害定北侯。 他手里捏着的只不过是能让人闻多了会跑肚拉稀的番泻引,定北侯哪怕是不慎中招了也无伤大雅,她管这样的闲事儿作甚? 听到她这么说,满肚子火的欧阳华总算是舒坦了几分,可一想到在里头等着的那个人,他的脸又飞快地黑了下去。 他走近半步低声说:“有人提早就到了,在里头等你。” 玉青时闻声瞳孔微缩,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压轻了不少。 她喃喃道:“谁?” 欧阳华气笑了。 “你说还能有谁?” 第345章 深渊之底当是何种模样? 药泉所在之处,是皇家皇庄。 若无皇家特许的手令,任谁到了门前也不可往前逾越一步。 欧阳华能入,是因为定北侯事先做了打点。 可他口中提到的人就连定北侯都全然不知,都不用细想,也能猜出那人到底是谁。 欧阳华早就看出了那人的意思,可却打心眼里不觉得那人对玉青时而言是良配,故而忍着暴躁往前走了几步,却还是没忍住回头叮嘱道:“迟丫头,我知道你们早已相识,也算是互有了解,可这人身后是万丈深渊,稍有差错就会是万劫不复,你……” 他欲言又止地顿了顿,难忍郁结地说:“总之,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怎么做对你才是最好的。” “他脚下踩着深渊之底,自己早已习惯了或许不觉得有什么,可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宣于渊自出生以来关于他的各种风波就不曾停过。 若不是皇上暗中偏袒,再加上如今的贵妃娘娘以命相护,他只怕是早就成了这汴京皇城中的一摊枯骨。 自他回到汴京后,虽是还没公开露面,皇上也并未有明着封赏的意思,可民间朝野关于他疯病的传闻已经荒野之火炸得遍是焦灼。 多年前不为人知的旧事再度被人提起议论,这不可能是巧合。 安排这一切的人就是要借助谣传之手毁了宣于渊向上的路。 可处在宣于渊这个位置,进则生,退则死。 他何来多余的选择余地? 玉青时若是跟宣于渊走得过近,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儿。 欧阳华说得语重心长,字里行间全是对玉青时不可说的忧切。 玉青时不是愚笨之人,自然能听出他是在真心关切自己。 只是…… 人的心思,怎会是时时都受理智所控的呢…… 玉青时无声抿了抿唇,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听您这么说,您似乎知道些多年前的内幕?” “他到底是怎么疯的?” 欧阳华没想到玉青时张嘴问的第一个就是怎么答不出来的问题,表情裂了一瞬有些气急。 “你这丫头怎么专挑我答不上来的问?” 宣于渊犯疯病的时候,欧阳华的确是在宫中任太医院之首。 只是当时哪怕他能察觉到有蹊跷在,却怎么都查不出到底为何,最后不得已只能用了最保守的法子医治,最后险些为此受到牵连。 可哪怕是转眼过了多年,再回想起当年的情形他也忍不住后背冒汗。 见他神色不对,玉青时眉心微拧,诧异道:“您真的知道?” 她刚刚那么说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却不曾想欧阳华或许真的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 听出玉青时话中意外,欧阳华满脸不耐烦地说:“我一个乡野村夫,能知道什么?” “不知道的话,您为何这么跟我说?” “我那是……” “欧阳先生。” 玉青时面带浅笑打断欧阳华的怒责,不疾不徐地说:“您说的不错,我与他的确是有几分与旁人不同的情分,只是我也不知道他脚底的万丈深渊到底是什么模样,万一冒冒失失地一头扎进去,水深难自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明不白地把自己溺死在这深渊里了。” “您如果知道什么的话,与我说说又能有何妨呢?” 她难得俏皮地眨了眨眼,笑道:“左右话出自你口只入了我耳,除了我以外,又不会有别人知道,您觉得呢?” 欧阳华被她这一番看似和气实在暗藏锋芒的话气得脑仁发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你确定不会跟他说?” 玉青时含笑点头。 “那是自然。” 欧阳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低得不能再低地说:“其实先皇后不是病逝的。” 一个简单的开头就让玉青时的脚步猛地顿住,就连一贯淡然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几分不可说的悚然。 所有人都以为先皇后是病重离世,事实竟不是如此的吗? 欧阳华没理会玉青时的震惊,绷紧了脸沉沉道:“当年先皇后不知为何万念俱灰,先是病魇缠身久治不愈,随后又在病情好转时自焚离世,那一场自焚的大火足足燃了一夜不止,年岁尚小的三皇子也被困在了其中,只是……” “只是或许先皇后最后还是心有不忍,裹着满身的火把昏睡中的三皇子从偏殿的窗户中扔到了外边,自己则是葬身火海。” “皇妃自戕是要抄家的重罪,为免声张引人非议,皇上下旨封口,不许任何人说起,先皇后所出的唯一嫡子就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尚未立下继后时,他是由皇上亲自养育的,可等继后上位,再养在皇上的身边就不合适了,只能是送到现在的皇后宫中养育,可三皇子在凤仪宫中疯了。” 不知先皇后自焚一事的人,或多或少都怀疑三皇子突然犯了疯病的事儿可能跟皇脱不了干系,不然怎么之前都好好的,被皇后养育没多久就疯了? 当年为这事儿的蹊跷还闹出过不少风波,可皇上却始终没在那个时候怀疑过皇后,哪怕三皇子的情况实在令人忧心,皇上也不曾对皇后有过任何的不满。 因为只有皇上和极少的几个人知道,三皇子的异样不是到了凤仪宫后才有的。 他亲眼目睹了先皇后自焚的惨烈,又长期被梦魇困扰,小小年纪就夜不能寐,在药物的促使下勉强睡着,也时常会从梦魇中尖叫着惊醒。 皇上为此不知暗中找了多少法师前来驱邪避祟,可效果甚微,最后还是钦天监的人占星卜卦,得了个方位,说把神魂不稳的三皇子送到凤仪宫中或许会有起效,皇上这才把三皇子送到了皇后膝下。 可随后的病情愈发严重,却是谁也没想到的。 回想起当年的乱象,欧阳华头疼得不行地说:“起初我没觉得哪儿不对,可后来发现三皇子的病时好时坏,意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清醒,就着意留心了一下,隐隐有了些发现,只是猜测到底无实据,事关先皇后的自焚的真相和皇家内幕,并不敢多说。” 他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沙哑道:“三皇子的病的确不是在入了凤仪宫后才有的,而且他的病症与先皇后自焚前的情形颇有几分相似,我实在是无法了,又不能把自己的猜测说给任何人听,最后只能是暗中给先皇后的娘家递了消息,希望他们能设法把当时已经病得很重的三皇子接出宫。” “我那时隐隐觉得,或许出了宫门,这古怪的病就会有气色,事实证明,我的猜测也的确是没错,只是……” 他话音顿住没再接着往下说,玉青时的目光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飞快地闭了闭眼,说:“您是怀疑,先皇后尚在世时,他就已经被人算计了,甚至连先皇后的死都与这古怪的疯病脱不了干系,而下手的人,极有可能就是现在的皇后?” 第346章 你不愿嫁给我么? 玉青时语出惊人,这话一出就吓得欧阳华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他苦笑着说:“丫头,这话你说得,我听得,可却不能再说与旁人听。” 当年往事已被尘封,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要么是自己死了,要么是被迫死了。 想好好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安安稳稳地活着,有些事儿,哪怕是猜到了什么,也绝对不可多说。 否则,那便是惹火烧身了。 见玉青时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没再多言,欧阳华说不出什么心情地呼出一口气,轻轻地说:“随后没多久,我就设法辞去了太医院院首一职,从汴京城中销声匿迹了,后来再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当年离开汴京时暗中受到了一拨人的阻拦,险些丢了性命。 只是到底是时过多年,纵然是有心想查,也不能再往下查了。 说着话的功夫走到了一个隐蔽的小院外,欧阳华适时地止住了脚步,对着院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用只有玉青时能听到的声音说:“总之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更多的细节已经不可细究了,我也不知道这里头的人知道了多少,记不记得当年被困身火海的情形,可要我说,有些事儿实在是没必要再深究了,毕竟人活着都挺不容易的,你说呢?” 皇后亲生的儿子已经当了多年的太子。 皇后娘家在朝中也是权倾朝野的根深大树。 先皇后出身尊贵,娘家身为执掌一方兵权的军中元帅,在朝中的影响力自然也不可小觑。 可这二者博弈,注定就是满地鲜血狼藉。 玉青时已经过得很不容易了,欧阳华不希望她在被动牵扯到这种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往事当中。 也不希望她会遇到任何可能危及性命的风险。 可玉青时听了他的话却没应答。 见她沉默,欧阳华有些急了。 他说:“丫头,咱们可说好了,没影儿的事儿不许跟别人说,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我……” “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或许您刚刚提到的人,并非像您所说的那般,与我全然无关。” 先皇后的死或许有蹊跷。 宣于渊古怪的疯病也不见得是巧合。 而前世定北侯府满门的灭亡,太子与二房一家的勾结,皇后一党为夺定北侯手中兵权所做的种种,这些血腥往事之下,只怕也与太子和皇后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她和宣于渊或许不是因为同一种原因与人有仇。 可这仇怨的对象,却似乎是一致的。 只是前世的事儿现在尚未发生,也不可对人说。 有些血仇,她自己记得就行了。 她也总会在不久的将来找到机会把这些曾被加诸在她身上的利用和枷锁,以及那些血色,一点一点地抹到真正该死的人身上去。 在欧阳华不明就里的目光中,玉青时意味不明地呼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说:“您放心,答应了的事儿我不会反悔,您刚刚说的话,我不会让人知道的。” 见她不似在糊弄自己,欧阳华心情复杂地扯着嘴角露出个笑。 他说:“总之,能说的我都跟你说了,其余的你自己想想吧。” 宣于渊就在这个小院子里等着,他在这里耽搁久了说不定就会被察觉。 该说的说了,欧阳华也没耽搁,一揣手转身就走。 “听说老太太的身子骨好了不少,我去帮你看看,最多半个时辰,我和老太太等着你一起吃饭,顺便我再找机会给你把把脉。” 孤男寡女的,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可不行。 半个时辰,这已经是便宜舅舅能给的最大宽容了。 玉青时暗自领情没多说,等他走远了才抬起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敲。 敲门的手刚落下,门就被人从里边打开了。 在门内不知站了多久的宣于渊抱着胳膊有些不满地看着她,小声哼唧:“定北侯都走了快半个时辰了,老太太也去歇着了,从你住的地方到这里慢慢走也最多只要半刻钟,你在路上磨蹭什么呢?” “怎么现在才过来?” 听出他话中溢出的不满,玉青时神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我怎么知道你在等我?” 见她越过自己往里走,丝毫没有避讳的样子,宣于渊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嘴里说出的话却还是硬邦邦的。 “我都让欧阳华去告诉你我在这里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在等你?” “你来得这么晚,我给你带的酥虾都被捂软了。” “不好吃怪谁?” 玉青时没想到他竟是在为这个生气,微微一怔随即而来的就是无声的好笑。 她转头看向眼里发亮的宣于渊,说:“那就不吃了?” 宣于渊皱眉。 “那可不行。” 这炸的酥虾是一个御厨的独门手艺,在外头都吃不着的。 为了把这玩意儿带出来,他来的时候跟请神似的捧了盒子晃也不敢晃,生怕会把炸得酥脆的酥虾给撞散了。 好不容易捧到了玉青时的跟前,一口都不吃怎么行? 这皇庄中独有药泉,被天然汤泉环绕在其中,四周散发的热气自然而然地就把寒冷隔绝在外。 哪怕是在露天的院子里,也比在外头的时候暖和许多,温度适宜如春风拂面,并不觉得冷。 宣于渊很是不见外地捏着玉青时的手握了握,确定她不冷后索性拉着她在院子里坐下,双手把小木桌上的盒子打开。 “这东西趁热的时候最好吃,这会儿滋味肯定略差些,你凑合尝尝。” “要是喜欢的话,以后我再给你带。” 能被他如此夸赞的东西,哪怕是失了刚出锅时的香脆,入口的味道也是不差的。 玉青时很给面子地连着吃了两个,最后实在吃不下了只能摇头。 见她就此收手,特意带了满满一大盒子的宣于渊幽幽地啧了一声,说:“迟迟,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还是不喜欢汴京的风味?” 尽管玉青时入了汴京后他们总共就见了两次,但是宣于渊就是觉得,玉青时似乎比在秦家村时消瘦了不少。 见玉青时吃得比往日更少些,这种猜测更是强烈了不少。 他说:“你要是吃不惯家里厨子的手艺,要不我给你送一个手艺好的?” 玉青时自己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不欲跟他多说这个,索性避而不答,神色自然地端起他事先给自己倒的茶,抿了一口才说:“我什么都好,只是今日来时在车上吃了太多点心没什么胃口罢了。” “对了,你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不忙了?” 宣于渊捏着个酥虾一言难尽地摇头,说:“其实也忙,不过这不是听说你要来这儿么,就想着顺道来看看。” “还有就是想让你看个东西。” 玉青时不解挑眉。 “什么东西?” 宣于渊三两下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嘴,腮帮子还鼓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小心折好的纸,啪叽往玉青时的手边一拍,说:“你看看这个,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要是有的话,我回去再让人添上。” “这是什么?” “聘礼单子。” 听到宣于渊理直气壮的回答,玉青时捏着纸的手毫无征兆地抖了一下。 她难以置信地说:“你说这是什么?” 宣于渊正在挑拣着盒子里的酥虾想选一个品相好的再哄着玉青时多吃一口,听出她话中诧异,要笑不笑地眯起了眼,悠悠道:“我说,这是聘礼单子。” “迟迟,你都回汴京这么些时日了,又是家中长女,差不多也该是到了备婚的时候了,否则到时候太过仓促,难免就会有安排不到的地方,还是尽可能早些准备的好。” “不过……” 他俯身往玉青时的面前凑了凑,自下而上挑起眉梢撞入玉青时的眼中,玩味道:“看你这神情,怎么好像不是很情愿的样子?” “怎么,你不愿嫁给我么?” 第347章 那你记住了吗? 玉青时的闪躲宣于渊一直都看在眼里。 在此之前他也想过,缓一缓也不急。 毕竟人都到了自己的嘴边,什么时候张嘴吃那都是自己的,没必要操之过急把玉青时吓着。 给她一些时间缓和缓和也是好的。 可依着眼下这情形,只怕是容不得他再有多少耐心了。 不管玉青时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先设法把人哄到自己的家里去,让她先变成自己的。 至于别的,来日方长。 总是有机会的。 似乎是猜到玉青时张嘴说的话不见得会是自己喜欢听的,宣于渊竖起手指在她的唇边挡了一下,盯着她发懵的双眼冷笑道:“在你说话之前,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儿。” 玉青时捏着手里那张仿佛会烫手的纸,颤颤道:“什么?” “定北侯府的老封君前些日子入宫,亲自向皇后娘娘求了两个教养嬷嬷去你院里伺候,有这回事儿吧?” 玉青时脑中嗡声一响,抿紧了唇点头。 “对。” “那两个教养嬷嬷在汴京世家大族中素来有很是不错的名声,不少人家都喜欢把她们请到自己家中去培养家里的姑娘,老封君此举并不奇怪,可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两个老嬷嬷是皇后的人。” “据说她们往皇后宫中递了消息,对你很是夸赞,说……” 宣于渊意味不明地顿了顿,声调依旧不高,隐隐却夹杂上了无声的怒气和森寒。 “她们二人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堪配为太子侧妃。” “迟迟。” “你可知道,如今的太子是谁?” 玉青时初回汴京,在外名声不显,也不会有人过多留意。 正常来说,皇后和太子不应当看得上她这样在乡野之中长大的姑娘。 可玉青时身后站着的是整个定北侯府。 许她一个侧妃之位,对太子和皇后而言不是多大的损失,但是却能借此把太子和定北侯联系起来。 以定北侯对玉青时的宠爱来看,就算来日有事用得上定北侯的时候他不会太过尽心,可只要玉青时被困在太子的后院,玉青时一日是太子的嫔妃,定北侯哪怕是为了保住玉青时的性命,他也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势崩。 这对于急于想拉拢定北侯却无处可下手的太子一党而言,是个难得绝佳的好机会。 所以早在玉青时刚刚回汴京之时,她其实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只是不管是定北侯还是玉青时,都没来得及多想罢了。 假象的平静被宣于渊一口道破,揭露出来的全是不可对外彰显的野心和狼藉。 玉青时捏着那张纸飞快的吸气压下心头愤涌,垂眸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宣于渊答得极为随意。 “太子身边有我的人。” 他早年间没心思跟谁争什么,也不想跟这滩烂泥斗高低。 可从无数生死关头淬炼出来的本能不会少,该有的安排他也早就不动声色地做了。 只是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见玉青时沉默着不说话,宣于渊含混着叹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拉住她的手,温声细语地说:“迟迟,你可能没想太多,也不想掺和与自己无关的杂事儿,但是既是入了这汴京城,入了定北侯府的大门,有很多事情就不会如你所想的那般简单。” “你不欲惹风波,可风波却不会放过你。” 皇后和太子既是起了这样的心思,那绝不会轻易放弃。 以玉青时的出身为太子妃都当得,可碍于她长在乡野的缘故,许个太子侧妃也不算委屈。 一旦皇后想出法子把此事定下,玉青时就当真是脱不开身了。 玉青时低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听不出喜怒地说:“所以你就想先把我的婚事定下,免得被皇后抢了先机?” 宣于渊面不改色的点头。 “我先把你定下了,哪怕是太子也不可能敢跟我抢。” 别的不说,这点儿自信他还是有的。 “可我不想嫁人。” 宣于渊不假思索地说:“你也可以当自己没嫁啊。” “等你嫁给我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也不吵你,你在咱们的家里就是唯一的正头主子,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敢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先把人哄到自己的府上,等人到手了,再反悔也是来得及的。 反正他在玉青时的面前胡说八道说话不算话也不是头一回了,宣于渊胡扯起来没半点压力。 听他说得信誓旦旦,玉青时心里的诡异愈发浓厚。 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太子和皇后的确是势大,可他们一心想拉拢定北侯,绝对不会把这事儿办得太过不体面。 事关自己的婚事,定北侯也不会没有拒绝的底气。 事情真像宣于渊说的这般紧急且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吗? 玉青时半信半疑地看着宣于渊,迟疑道:“除了嫁你,就没别的办法了?” 宣于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咬牙说:“不想嫁给我,你还想嫁给谁?” “难不成你真想去太子的后院里跟那满院子的小妾打擂台?” “可是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 “你说什么了?” “宣于渊,你……” “迟迟。” 宣于渊果断打断玉青时的话,抓起她的手凑在嘴边啃了一口,不容拒绝地说:“我也跟你说过,我啃了的就是我的。” “所以别的你都不必想了,收拾收拾准备嫁人吧,等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我就请父皇的旨去府上提亲。”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把玉青时手中被捏得变了形的纸摊开,兴致勃勃地说:“你有这闲工夫跟我说废话,不如好好看看这聘礼单子上有没有你想修改的,要是有什么是我姨母没想到的,咱们再加上去。” 听出他话中笃定,玉青时只觉像是被人迎头砸了一圈似的脑瓜嗡嗡不停。 她摁住额角心累道:“姨母?” “你说的是贵妃娘娘?”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人的嘴这么快?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他就捅到贵妃娘娘的跟前去了??? 宣于渊没听出玉青时的不悦,还在乐呵呵地点头。 “姨母为了这份聘礼单子可花了不少心思,里头好些东西都是特地让人去四处寻来的,你还没回到汴京的时候,她就赶着秋日让人去猎了两只品相极好的大雁,说是等下聘的时候一起送到侯府去以表诚意,只是那时候我还没回来,那大雁到底不是我亲手猎的,有几分不美,要是大婚的日子不那么急的话,我总要去亲自猎两只来补上才好。” 玉青时听着宣于渊已经开始想大婚时的红绸用什么材质的料子好,实在是忍无可忍地揪住了他的脸,闷着嗓子说:“宣于渊。” “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把我说过的话听进去?” 被揪住脸的宣于渊满脸无辜地眨眼,歪着脑袋说:“听了啊。” “那我说我不会嫁给你,你我之间不可能的事儿你记住了吗?!” 宣于渊听到这话眸光骤闪,反手握住玉青时的手腕直接把人拽到自己的怀里,低头盯紧了玉青时含着薄怒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说:“那我说我一定要娶你的事儿,你记住了吗?” “玉青时。” “我说过,你是我的。” 第348章 想跟这个傻子一起走 宣于渊突然展露出来的强势如他圈在腰上的手一般存在感极强,让人难以忽略。 当他不再装傻充愣,那一瞬间展露出来的暴戾和强烈的占有欲,是那么的让人心惊。 玉青时挣了几下没挣开,对上这人隐隐含着怒气的眼,心中百感交集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 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但凡宣于渊能把一句或是两句听进去,就不会再有今日之言。 可这人怎么就认定了不改呢? 玉青时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累体乏,难掩挫败地说:“我真的不想嫁人,你刚刚提醒我的,我会留心的,但是……” “可是我没有给你但是的选择。” 无视了玉青时的挣扎和不满,宣于渊直接仗着自己的一身蛮力把人死死地圈在怀里,低头用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眉心,低声说:“从头到尾,我只给了你一个选择。” “那就是嫁给我。” 玉青时猝然闭眼,咬牙说:“可我要是死了呢?” “你连个将死之人都要?” 宣于渊只当她是在跟自己说气话,听完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说:“是死是活我都要。” “说好了是我的,不论生死,那都只能是我的。” “迟迟,你跑不了的。” 挣挣不开。 甩甩不掉。 说什么难听的话这人也可选择性耳聋装瞎,一味地只说自己想说的,也只听自己想听的。 话说到这份上,好像就真的是到了一个字都说不下去的境地。 玉青时头一回觉得心累到不想喘气,索性放弃了抵抗任由他把自己圈在怀里,忍着烦躁被他灌了一耳朵聘礼的事儿,气得脸色都比平时红润了许多。 等宣于渊终于叨叨完了愿意大发慈悲放开她时,她已经气得呼吸都变急了。 宣于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心满意足地笑着说:“你生气的时候看着倒是比平时那个冷冰冰的样子灵动许多,就连脸色都好看了不少。” 玉青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所以你是打算时常气一气我是吗?” 宣于渊有这个想法却没有火上浇油的狗胆,闻言立马一本正经地连连摇头。 “怎么会呢?” “我这么心疼你,怎么舍得总是惹你生气?” “你……” “嗯哼?” 眼看着这人又露出了一贯装傻的神情,玉青时无言以对地咬住了唇,闷闷地说:“你就非得折腾我?” 宣于渊笑眯眯的:“我心疼你。” “宣于渊,这事儿是不是没商量的余地了?” “对。”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跟父皇和姨母都说过了。” 玉青时………… 这人的嘴原来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快是吗? 宣于渊被玉青时眼中的震撼逗乐了,笑得愈发肆意,歪了大半身子在小木桌上,笑吟吟地说:“父皇和姨母对这门婚事都很是满意,只是想着你初回汴京大约一切都还不适应,等你稍微适应适应再另行赐婚。” “就算是你不愿,这事儿也早就定了,反悔没用的。” 玉青时原本以为这只是宣于渊的一厢情愿,却不曾想竟还惊动了贵妃和皇上。 要是赐婚的圣旨真的下了,她愿不愿当真就半点也不重要了。 被气到说不出话的玉青时指着宣于渊得意的大脸手指不断颤抖,最后只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濒临破碎的字音。 “你这是娶吗?” “你这是强抢!” “宣于渊你连身为皇子的脸都不要了是不是?” 被骂了宣于渊却像是个没事儿人似的,没骨头地趴着打了个哈欠,掀起眼角看着玉青时气得通红的脸,懒洋洋地说:“媳妇儿都被别人盯上了,我还要脸作甚?” “脸面是能帮我把媳妇儿哄好,还是能帮我哄得你点头?” “这脸要不要都不打紧,娶媳妇儿过门为上。” 他说满嘴的歪理邪说,却偏生说得一脸的正经严肃,最后硬生生把玉青时给气笑了。 “你还挺委屈?” 宣于渊撇撇嘴小声嘟囔:“我不能委屈?” “你要是痛痛快快地点头嫁了,我不就不委屈了?” 哪怕是料想到这人嘴里蹦不出什么好话,可听到这儿她还是忍不住黑了脸。 “你……” 眼看着玉青时被气得都说不出话了,宣于渊立马见好就收,刚刚还耷拉下去的脸再度扬了起来,变戏法似的又变成了以往那个不知脸不知羞的二皮脸。 他忽略玉青时甩手的动作把人拉到凳子上坐下,殷勤得不行,又是端茶又是捏肩的,小声小气地哄着说:“迟迟,咱俩的婚事已经是在父皇和姨母那里过了明路的,这会儿谁再说不行那都没用,你就别生气了。” “再说你仔细想想,嫁给我没什么不好的啊。” “起码跟太子比,我身边就你一个人,往后也不会有多的,过了门你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子妃,过些日子我就给你挣个王妃当当,你要是喜欢东宫,我就设法让太子挪挪地儿把地方给咱们腾出来,这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你想,我就……” “你可闭嘴吧!” 眼看着这人嘴上越说越是没谱,玉青时怕这话传入了有心人的耳中连忙警告十地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宣于渊吃痛吸气识趣的住嘴没再胡说,可嘴里却哎呦哎呦地喊着救命。 玉青时压根就没怎么用劲儿,可这人的鼻子眼睛嘴全都扭到了一起,好像玉青时当真用了多大的劲儿是要掐死他似的。 玉青时又好气又好笑,泄气般地撒开手推了他一把。 宣于渊装作很震惊的样子往后退了两步,捂着刚刚被掐的地方悻悻的笑。 “不生气了?”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呵了一嗓子没说话。 宣于渊仗着自己脸皮厚又锲而不舍地往前凑。 再度被玉青时撵走,又嬉皮笑脸地蹭上来说好话。 他是真的喜欢玉青时。 也早就认定了玉青时。 在她的面前,他什么架子什么面子都放得下。 他想要的只有一个她。 玉青时实在是被他缠得烦了,只能是强忍着焦躁说:“你当真什么都无所谓,只想娶我?” “哪怕是我对你隐瞒了很多也执意要如此?” “你确定自己来日不会后悔?” 不等宣于渊开口,玉青时就很郑重地说:“宣于渊。” “我真的隐瞒了你很多事儿,以后或者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我也不是你想的那般无害,其实我这人自私自利阴狠歹毒样样占全,也绝不是什么好人,都这样了,你都还确定不改主意?” 宣于渊抱着胳膊笑了。 他说:“你真以为你在我面前有过单纯无害的时候?” 别的不说,就他曾见到过的那些出自玉青时手的壮举,可不是什么无害之人能做得出来的。 玉青时嗓子一哽说不出话。 宣于渊摸着下巴想了想,凉丝丝地说:“你说的阴狠歹毒自私自利我全都见过,但是我觉得还挺不错的,我喜欢。” “毕竟我这人其实也挺坏的。” 他说完打了个响指,心满意足:“咱们绝配。” “天造地设,也别去嚯嚯别人了,合该咱俩就是一对。” “所以说,你嫁不嫁?” 看着再度凑到眼前的大脸,玉青时只觉得喉头仿若是堵了一坨浸水的棉花似的无力。 面对如此炙热,她能说什么呢? 她又能说什么? 更何况…… 她当真一点儿也不心动吗? 再难自欺欺人,玉青时默然半晌低着头很是无力地笑了几声。 她暗暗攥紧了掌心,沙哑道:“只要你愿来娶,我就嫁。” 宣于渊没想到自己今日能将这话逼出来,当即大喜过望地笑弯了眼。 “迟迟,你刚刚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迟迟,你……” “我说,我嫁。” 玉青时抬起头看着宣于渊欢喜得发亮的双眼,轻轻地说:“活一日和你走一日,到了不得不死的时候再说。” 她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 可在死之前的每一日,接下来的每一步路,她都想和这个把心剖出来给自己看的傻子一起走。 第349章 为何今日却反悔了? 一刻钟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的宣于渊美得心里冒泡,换上寻常侍卫的衣裳,混入采买的队伍中离开了皇庄。 他走了许久玉青时都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秦老太误以为她是累了,一个劲儿地催她赶紧吃点儿东西去早些歇着。 唯独欧阳华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儿。 在他看来,玉青时哪儿是累了? 这分明是某个不久前才走了的人勾走了魂儿! 欧阳华心里揣着没有由来的无名怒火,气鼓鼓地多吃了一碗饭,等撤桌的时候还被撑得不住地翻白眼。 可不管是他还是玉青时,都不想让秦老太知道太多烦心事儿。 故而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选择了闭嘴,等把秦老太送回去歇着,欧阳华就忍无可忍地说:“你怎么见了那人后就这般神色?” “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你……” “欧阳先生。” “嗯?” “我后悔了。” 玉青时的声音不大,话也说得很是莫名。 可欧阳华就是在刹那间就知道了她说的是什么。 意识到玉青时说的后悔是什么,欧阳华心头不受控制地猛颤,出口的话也带上了不自知的颤音。 “是谁早先跟我说,她绝对不会后悔的?” 在被欧阳华发现她用北疆秘法在身上养了剧毒的时候,欧阳华暴跳如雷,气得恨不得把玉青时直接掐死了事儿,也省得她往后平白要遭那么多的罪。 可那时玉青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无所谓,不在乎。 哪怕是死得再惨淡,也是她活该要受的罪。 可现在才过了多久? 她竟然说自己后悔了…… 欧阳华一时心情复杂得像是同时撬开嘴塞了满嘴的盐和生姜,刺激得他眼眶不住发红。 甚至连呼吸都多了几分颤颤。 他咬着牙说:“既然是后悔了,那就好好听我的话,你身上的毒还尚浅,只要有心,总能想到办法解的。” “只要设法把毒解了,就不会有事儿了。” 玉青时听完难掩恍惚地眨了眨眼,苦涩道:“是吗?” “这样的毒,真的有办法解吗?” “怎么会没办法?” 欧阳华气得胸口上下不断起伏,喘着粗气说:“只要人活着,天大地大总能想到办法。” “丫头,只要你想活,哪怕你跨到了鬼门关,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给你拉回来。” 其实欧阳华说这话心里也是没底的。 传承了数百年,神秘又无解的北疆秘毒,若是轻而易举就能解了,那还谈何是无解之剧? 可事已至此,除了去想办法,谁又能说什么? 他怕的不是这剧毒世上无法可解。 他怕的是玉青时自己不想活。 生怕自己再往深处想会气得吐出血来,欧阳华索性咬着牙说:“走,跟我进去我给你把脉。” 玉青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地勾唇笑笑跟着他进了单独的小院,心里想的却是不久前离开的那个人。 听到自己松口时,那人那么高兴。 像是恨不得当场把心剜出来给她看看是怎么跳的。 那人还在想不可说不可及的以后。 可她真的会有以后吗? 等他知道自己其实早就定了命数的话,他说不定会很难过的吧? 一想到宣于渊今日的满腔欢喜都会在来日变成无处喧泄的痛苦,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突然就席卷了玉青时的全身。 她突然就后悔自己选择用了这种两败俱伤的手段了。 早知道会遇上这么个人的话,其实应该选择更温和的法子的。 哪怕是曲折了些又怎样呢? 起码那人是有机会看着她变老的…… 似乎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走在前头的欧阳华突然转头说:“你既然是想为了一个人好好活着,就得一直想着他,不管怎么样,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别放弃。” “人活着就是靠的一口气,有这么口不愿意散的气吊着,或许咱们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奇迹。” “我明着跟你说,三皇子早年间神志受过毒物的损害,不比常人,他受不住这样的刺激。” 见玉青时神色变了,欧阳华心知自己是没猜错,板着脸挤出一声冷笑,咬牙说:“别人早早丧妻,或许只是伤怀一段时日,但是他受了这样的刺激却极有可能会直接发疯发狂。” “你若不想看到他如此,最好就咬牙好好地活着。” “不光是为了你自己,这也是为了他。” 欧阳华说完这话就不愿再开口,玉青时走到小凳上坐下,过了很久才低低地说:“多谢。” 欧阳华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冷哼,没什么表情地说:“好好活着,别再折腾那些乱七八糟害命的玩意儿就是你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把你之前陆陆续续吃下去的各种有激发功效的毒草和药都跟我详细说一遍,还有按照养毒的程序接下来要吃的东西,全都一一列出来,还有,把你知道的关于养毒全部的细节都跟我说清楚,这对我研究如何给你解毒或许有用。” 玉青时罕见的乖顺配合,欧阳华说什么就应什么。 跟不久前面无表情跟欧阳华对着呛的那个刺头儿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欧阳华心中本有几分安慰,可转念一想这种转变是为了谁,顿时又有一种仿佛吃了苍蝇的膈应感。 好好的姑娘,正经长辈说的话一句都不听。 偏偏为了个野男人如此乖巧听话,这事儿放在谁身上谁能乐意? 要是换了定北侯在此,说不定此刻已经拎着大刀要去找宣于渊玩儿命了…… 欧阳华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嫌弃定北侯那武夫实在暴躁,又自觉自己的脾性实在是太好了,这样容易让惦记自己家孩子的野男人得寸进尺。 经历了一番深刻的反省自责后,并隐隐定了决心,等下次宣于渊来的时候,一定要找机会给宣于渊下点儿好东西,让他感受一下来自长辈的热情。 而被惦记上的宣于渊并不知自己即将遭遇怎样的热切关怀,还在为玉青时跟自己说的话而欢喜。 然而这种欢喜,却在皇上开口的瞬间戛然中断。 他面上笑意悉数散去,抬头直直地看着皇上辨不出喜怒的脸,冷冰冰地说:“为什么?” “儿臣之前就与您事先禀过,说等玉青时入京后就请您赐婚,父皇也是答应了的。” “为何说定的事儿,今日却反悔了呢?” “父皇今日突然改了主意说我不能娶玉青时,总要给儿臣一个不可为的理由吧?” 第350章 青瓷通青时 从未有人胆敢用这种质问的姿态跟皇上说话。 哪怕是身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又或者是备受盛宠的贵妃,到了皇上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半点不敢逾越。 可宣于渊就是这么肆无忌惮地说了。 字里行间全是质问之姿,眸中隐隐闪动的怒火甚至有种让人不可直视的压迫。 被他质问的皇上沉默良久,冷硬威严的面上略带无奈,叹了口气才说:“昨日皇后来过。” 宣于渊闻声眸光顿时一凝。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听到皇上说:“皇后说太子近来身子多有不适,太医诊治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钦天监的人卜算后说是受了什么冲撞,需得一个特殊命格的女子相辅方可大安。” 而那个可使太子大安的特殊女子,恰就是定北侯府的嫡长女玉青时。 皇上静静地看着宣于渊的双眼,不紧不慢地说:“朕拒了她。” 太子是否真的受了莫须有的冲撞,这个说辞又是否禁得起考究,皇上并不在意。 可玉青时的身后是整个定北侯府,是定北侯手中掌握的一方兵权以及朝中不少武将的支持,光是凭着这一点,不管皇后提出想把玉青时纳给太子做侧妃是真心在担心太子的身体,还是只是为了把定北侯拉拢到自己的阵营当中,皇上都不可能会同意。 但是前脚刚以玉青时不适合入皇家的名义把皇后的提议拒了。 后脚就堂而皇之地给宣于渊和玉青时赐婚,这对如今尚未在朝中站稳脚跟,甚至都还没正式封王的宣于渊而言,绝非好事儿。 关于他的各种不祥谣传已经够多了。 出自人口所有能想得到的恶言诋毁都集于他一身。 在这种动辄就会让宣于渊再度陷入言语风波的时候,皇上不可能再在他的脚底下添一把火。 许是察觉到宣于渊没说出口的怒火,皇上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放缓了语调说:“渊儿。” “朕……” “父皇。” 宣于渊定定地看着皇上隐有决断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这么多年以来,儿臣只求过您这一件事儿。” “只求了这一件,您都不愿应允吗?” 宣于渊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都在空中化作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到了皇上的心口之上。 砸得他心口闷闷地疼。 宣于渊自小就犟,小时候历经大变后就一直都阴沉沉的,三五日都不见得会开口说一句话,别说是主动提什么要求,他能多开两句口多说两个字,皇上就能为此长舒一口气。 送出宫后常年不见,再回来时不知为何转了性子,没了小时候那种阴郁郁的样子,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会哄人了,会说好听的话了,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曾开口说过求字。 这真的是他第一次以如此郑重其事的姿态说,自己想要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皇上甚至觉得,他不就是想要个人吗? 这有什么难的? 如了他的愿就是了。 可转念一想,到了嘴边的话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哪怕有他暗中护着,宣于渊目前的处境也是举步维艰。 他不能纵着他把自己推向更艰难的境地。 无论如何都不行。 注意到皇上眼底的坚冰重新缓缓而上,宣于渊难掩自嘲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说:“就因为太子和皇后起了借玉青时拉拢定北侯的心思,您为防太子势大权倾,就不得不损了儿臣的心意,好来作势出一副安稳太平的模样,是吗?” 听出他话中讥诮,皇上眉心微皱冷声说:“放肆!” “这是你跟朕说话该有的态度?” 宣于渊反唇相讥:“父皇希望我有什么态度?” “也是,定北侯手掌兵权,在朝中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您不想让太子与他扯上多余的干系,又何尝愿意一个臭名昭著的疯子得了这个的助力?也是我……” “宣于渊!” 强忍怒气的皇上再度被从宣于渊口中脱口而出的疯子二字刺得瞳孔发红,厉声打断他的话后沉沉道:“朕说过,谁也不许再让朕听到那个疯字!” “可我不说,我难道就不是个疯子了吗?” 啪! 一声猝不及防的脆响落地,宣于渊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侧过了头,面上却依旧看不出分毫波动。 皇上气得胸口不住上下起伏,刚刚打人的手垂在袖口中失控地发着抖,只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察觉不到。 看着宣于渊嘴角浸出的血痕,他用力吸气压下在胸腔中不断翻涌咆哮的暴躁,故作冷硬地说:“渊儿,哪怕是朕宠着你,你也不可太过放肆。” “朕心已决,今日之事既定,你再说什么也不会有转圜的余地,跪安退下吧。” 宣于渊没什么表情地用舌尖顶了顶火辣辣生疼的侧脸和被打破的嘴角,木着脸叩首跪安。 捡起地上的面具起身走的时候,决绝而不带半点迟疑。 也察觉不出丝毫恭敬。 皇上负手站着原地看着他步步走远,心头猛地窜起一股说不出的无力。 不该动手打他的…… 皇上用力闭了闭眼,在他跨出大门的时刻突然说:“朕刚拒了皇后,此时不宜再将定北侯府之女纳入皇室名册,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等风浪稍过,朕会另行为你指婚。” 宣于渊脚步顿住没言语。 皇上见状好一阵来气,啪的一下挥手把桌上的茶盏砸到地上,怒道:“宣于渊!” “朕已经让步了,你休要得寸进尺!” 宣于渊扯着嘴角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多谢皇上,说完拔腿就走,嚣张得简直可以马上拉出去斩立决。 可看着他冷硬漠然的背影快速走远,皇上只觉得百般疲累。 皇上摁着突突直跳的眉心坐下不言,在角落里站着瑟瑟发抖的太监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把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手脚麻利地换了一盏新的茶。 茶香扑鼻无声将空气中残留的紧绷涤荡而去,皇上忍着疲惫说:“朕记得定北侯也喜欢这样的青花瓷器,你去找一套好的给他送过去,顺便跟他说,这青花的瓷器最是讲究火候,在窖中留的时间越久,成色和品相也就越好,有些事儿不必心急。” 青瓷通青时。 他这么说了,定北侯会明白的。 第351章 讯号 宣于渊在人前时都戴着面具,旁人也难以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端倪。 可宫中无秘闻。 他在御书房挨了皇上一巴掌的事儿还是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宫中传开,如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般,落入深水之中未起波澜,在无人看得到的地方泛起的却是一层又一层的小小涟漪。 波澜无声暗中起。 除了皇上和宣于渊本人外,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何触怒了皇上挨的打。 可这巴掌既然是挨了,在有心人看来就是一个可以揣摩的信号。 宣于渊回京许久,不见其行踪。 可皇上不册封不赐婚,也没按老祖宗的规矩封王派府邸,今日又直接挨了打,这人只怕是早就不得圣心了。 提议想纳玉青时为侧妃,结果被皇上拒了一直都脸色不太好看的太子得知此事后脸色好看了不少。 他转着手里的两个玉核桃,笑得志得意满地说:“我就说,老三多年都不在宫中,又有那样的怪病,跟父皇的父子情分早就淡了,压根就不值得多看重,可母后您非说不可小觑,您瞧,这不是就恰好对上我的猜测了?” 听出他话中的不以为意,皇后隐有不悦地皱起了眉,冷声道:“先有君臣,后是父子,天家父子与寻常人家多有不同,他纵然是今日惹了皇上不喜,可谁知他来日不会有翻身的机会?” “别的不说,你惹你父皇生气的时候还少吗?” 太子被戳了痛脚一时有些语塞,反复张嘴说不出话,只能是把手里的核桃磕得乒乓作响。 皇后本就头疼,听到这声响更是烦躁。 可太子却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自顾自地想着盘算的事儿,不等盘算清楚就张嘴说:“母后,那定北侯府的姑娘,我就真的不纳了?” 说完不等皇后答言,他就难掩急切地说:“不过父皇没同意其实也挺好,我都让人暗地里打听过了,那玉青时就是个乡下长大的婆子,大字不识就罢了,还是个极其粗鄙的玩意儿,半点上不得台面,真要是许了这样的人侧妃之位,往后我只怕是连点儿脸面都捡不起来了。” 他话只说了一半,可到底是从皇后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只听了前头皇后就猜对了他还有后话。 皇后撑着额角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说:“听你这意思,你似乎心中已有了别的人选?” 太子咧嘴嘿嘿一笑,摸着下巴说:“同样都是定北侯府的姑娘,何必紧盯着一个玉青时不放?” “要我说,定北侯的嫡次女玉青霜据说早已定了人家不可多想,但是侯府二房的玉雅莉就很是不错。” 玉雅莉名声在外,又有动人的美色。 这样的美人儿,不光是才气还是美貌,又或者是身份,都足以给自己的脸面上增光。 按太子的想法,既然是想纳妾容美,那自然是要选最好的,否则又怎对得起自己的用心? 哪怕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太有用的话,可当真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皇后还是生生被气得冷笑了起来。 她说:“你说的玉雅莉的确是定北侯府二房出挑的嫡出姑娘,也的确如你所说,什么都好,但是你连人家姑娘是何等容色都打听过了,可曾费心打听打听别的有用的?” “那玉雅莉的亲爹乃是妾室所生之子,定北侯手中捏着的兵权他半点也沾不着!” “一个不掌权的庶子膝下嫡女,再貌美有才华又有什么用?!” “这样的人入了你的后院,只会浪费一个侧妃的名额,除了有那一张脸还能顶什么用!” 皇后越说越是来气,看到太子因自己的呵斥脸色大变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么几句不轻不重的呵斥都受不住,这太子之位他到底怎么坐得稳当? 要是没有她处处盯着,这只长色心不长心的太子只怕是早就被人挫骨扬灰了! 眼看着皇后怒得脸都变了色,刚刚还洋洋得意的太子也不敢嘚瑟了,连忙端了茶凑上前讨好顺气。 “母后,我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您何必为此动怒?” “您既然是觉得不妥,那我再也不提了就是,我都听您的。” “你啊。”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在太子的脑门上点了点,接过他手里的茶浅浅地抿了一口,抿唇道:“你说的其他人我不是没想过,但是要想彻底把定北侯笼络到你这边,非玉青时不可行。” “哪怕你父皇不同意,你也一定要设法把玉青时弄到你的后院里去。” 太子人年轻,对多年前的很多事儿都是一知半解的,知道得并不清楚。 可皇后什么都知道。 玉青时的存在对定北侯的意义与任何人都不同,只有牢牢地捏住了玉青时的来日,才会有可能让定北侯死心塌地地为太子谋划。 宣于渊眼下瞧着是没那么刺眼,可皇后永远都不会忘记,皇上对他是如何看重的。 而他身后的站着的是先皇后的整个娘家,那是执掌了一方兵权的绝对权威! 太子手中尽是些嘴皮子利索的文臣,身边没一个得力的武将支持,若真的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个时候,太子绝对没有跟宣于渊抗衡的实力。 而除去先皇后的娘家,朝中唯一一个还手握兵权的,就只有定北侯一人。 皇后垂眸敛去眼中复杂,低声说:“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方式,玉青时一定不能嫁给别人。” “你懂了吗?” 太子听懂了皇后的未言之意,可想到皇上的话,却忍不住地面露迟疑。 他不安地说:“可是母后,父皇已经说了不许她入太子府,我要是执意如此的话,会不会惹怒父皇?” 皇后一看他这个该谨慎不谨慎,该大胆时却怎么都放不开手脚的样子就气得脑仁生疼,咬牙忍了片刻才没好气地说:“你父皇说的是不许你主动去求娶,可要是玉青时非要嫁给你呢?” “年轻儿女的情分,你父皇纵然是生气,也不至于会直接阻拦,明白了吗?” 太子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眼珠子来回地打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后见状气得胸口闷疼,板着脸摆了摆手,说:“这事儿先不急,你且让我再想想。” “回去吧。” 太子早就想走了,闻言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就要跪安。 不等他站起来,皇后突然就睁开眼说:“还有,最近是不是你安排了人在外大肆宣扬老三有疯病的传闻?” 第352章 他也配? 说起这个,太子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得意之色,笑着说:“母后英明。” “多年前的事儿许多人或许早就忘了,但是我就是要让这些忘了的人都想起来,如今看着人模狗样的老三以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等他的名声臭不可闻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拿什么跟我争!” “蠢货!” 皇后忍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抓起桌上的一个点心砸到了太子的身上,盯着他错愕的脸咬牙说:“我先前让人在外放出风声的时候,都做得万般小心仔细,你可倒好,恨不得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是你做的!” “等他的名声真的臭得跟你想的一样,你这太子也就彻底做到头了!” 她在深宫消息来往多有不便却都听到了风声。 皇上又怎会抓不住太子的尾巴? 在宣于渊刚回京这种时候凑上去把洗干净的脖子露出来,这不是蠢是什么?! 太子没想到自己的一时起意竟会带来这样的麻烦,脸色接连转变,最后定格在慌张和无措上。 他紧张得不行地说:“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还有……” “回去后即刻把你的人全部收回来,把与此事有干系的人全部都打发出汴京,以后再也不许踏回汴京半步!” “实在不能打发走的,务必让知情的人都把嘴闭严实了!绝对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若是你父皇问起,你只管咬死了说自己不知道,记住了吗?!” 太子擦着头上的冷汗不住点头说是,看得皇后眉心直跳气到说不出话,只能是强忍怒火把人撵走。 等太子走远,伺候的老嬷嬷放轻了脚步走到皇后的身后,一边熟练地抬起手给皇后轻柔地按摩着头皮,一边轻声说:“殿下不过是一时没想仔细罢了,娘娘何必如此动怒?” “若是为此把您的身子气坏了,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皇后闻言无声苦笑,闭上眼说:“本宫只是气子不成才。” 皇上能稳坐天下之主,盛世数十年如一日而不衰,自然是受尽了天地恩宠的天子骄才。 就连皇后自己也是靠着本事从嫔妃一步一步地走到中宫之主的位置,自认不管是心计还是谋略都远胜常人。 可她是真的想不明白,按理说应当集齐了自己与皇上优点的孩子,为何会长成了这般不如意的模样。 目光短浅,贪奢好色。 哪怕这是她亲生养大的孩子,她闭上眼不用想也能轻而易举地挑出一堆刺来。 说是庸才都不为过。 这样的人,若非自己一力顶在前头,把所有可能威胁到他太子之位的人都扼杀在了无人之处,他又怎么可能坐得稳这个位置? 偏生她的万般防范在太子眼中都是多余,这人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可能受到的威胁是多要命的事儿,哪怕是到了现在,太子估计也没把宣于渊真的放在眼里。 可皇后心里清楚,宣于渊对皇上而言绝非常人可比。 若是轻视了宣于渊,最后的结果一定不会是她想看到的。 皇后沉默半晌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口气,摆手示意身后的人不必摁了,低低地说:“本宫记得,明日便是瑞王妃的寿辰,定北侯府的女眷应当都会前去恭贺,对吧?” 老嬷嬷垂首点头,轻轻地说:“据传此次瑞王妃有给瑞王世子选世子妃的意头,故而请帖送得极广,京中稍有名望的人家都请到了,定北侯府的女眷,自然也是要去的。” 皇后的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一敲,若有所思地说:“为表重视,明日你替本宫亲自去一趟,顺便找机会跟侯府的老封君说说话,就说……” “就说本宫这里有一些时兴的料子,只是颜色过艳了,送给年轻的姑娘们穿戴较为合适,等她有时间了,不妨带着府上的姑娘入宫来瞧瞧,顺便也能跟本宫说说话解闷儿。” 皇上不是不许太子动这样的心思吗? 可若是想入太子府的人变成了定北侯府的姑娘,她就不信皇上还能横加阻拦。 老嬷嬷跟了皇后一辈子,一听她这话就猜到了她的用意,可想到皇上的态度,却忍不住迟疑道:“娘娘此举,会不会惹得皇上不满?” 在皇上刚刚否决了皇后提议的关头把定北侯府的姑娘们请进宫来说话,未免做得太明显,太过招人眼了些。 也容易让人看出皇后真正的意图。 皇后听了不以为意地呵了一声,讥诮道:“本宫何时让皇上满意过?” “满意如何,不满又如何,有些东西,生来就是得靠着自己去争的。” “若是摇尾乞怜等着施舍,只怕是等到死不瞑目也不见得会能如愿。” “本宫从来就不是等的人。” “去吧。” 老嬷嬷应声退去,皇后撑着眉心坐在华丽尊贵的凤座之上,陷入了长久的无言沉默。 与此同时,贵妃娘娘的宫中。 贵妃看着宣于渊红肿的侧脸,气得柳眉倒竖恨不得即刻去找动手的人拼命。 许是察觉到她的怒气,原本脸色铁青的宣于渊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个笑,好声好气地哄着说:“姨母别生气。” “您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谁知贵妃听了这话顿时就更气了,连手都哆嗦了起来。 她含着泪说:“都被打成了这样,这叫好好的吗?” “你看看你这张脸现在都成什么样儿了?!” 皇上年少时也是从沙场上策马战过的好手,盛怒之中下了大力气,直接就把宣于渊的半边脸抽得肿得不成样子。 险些打掉了半颗牙。 过了这么一会儿淤血积开,看着更是红肿骇人。 贵妃捏着一盒子药想帮他抹,却怎么都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自己把自己吓得不住出抽气,差点儿连药盒子都没能端住。 宣于渊见她实在是怒得失了态,索性揪着她的袖口轻轻地扯了扯,小孩儿撒娇似的说:“姨母,我真不疼。” “您别生气了。” 看着他顶着这么张脸还不忘说好话哄自己,贵妃又是怒又是好笑。 她红着眼在宣于渊的脸上狠狠戳了戳,气不过地说:“现在知道说好话哄我了?” “那你之前顶撞你父皇的时候,怎么嘴上不知道稍微软一下?” “你就是硬脾气,非得把这一下子挨了才能闭嘴是吧?你就这么欠揍?” 宣于渊一听这话就知道她大概是知道御书房中发生了什么。 想来也是。 贵妃手中拿着的药是皇上那里独有的,若非是皇上暗中命人送了过来,贵妃这里又怎么会有? 打完了人又让人暗中送药,这算什么? 补偿吗? 宣于渊目光幽幽地抬起手摸了摸火辣辣的侧脸,蜷着舌尖含混道:“姨母,我就是气不过。” 他想要的不多,可就是那么一个人,怎么还来了人想与他抢? 他凭什么要为了所谓的大局让步? 贵妃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撑不住轻轻地叹气,小声说:“渊儿。” “那人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的各种小动作都不少,他们很着急想把定北侯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中去,谁都知道玉青时的特殊之处,你若是在这时候娶了玉青时过门,对你来说其实……” “那又如何?” 宣于渊勾起眼尾看向贵妃暗含踌躇的双眼,毫不闪躲一字一顿地说:“他又能在太子之位上端坐多久呢?” “他也配?” 第353章 我说的是,玉青时 瑞王从发封地返回汴京后的第一次宴会,办得极尽盛大。 不光是宫中的皇上和皇后分别派了人前来贺寿,在今日来往的也全都是些权贵之人。 瑞王世子亲自在门前迎客,听到来人通传说是定北侯府的马车到了时,低头稍一整理衣襟,露出了得体合宜的笑亲自迎出了大门。 侯夫人扶着老封君下了马车,刚站稳就被眼前的瑞王世子惊得微微吸气。 尽管外界早有传闻,说瑞王世子是难得一见的人中佳才,可到底是无缘得见,仅限于耳闻之中。 今日见了这人一身湖蓝锦袍,头戴玉冠衬得面如冠玉,周身自带温雅之气,笑起来时更是给人一种如临春风的和煦之感,才恍然惊觉传闻竟也有几分可信之处。 等马车上的人都缓缓下来站好,瑞王世子面带浅笑对着老夫人极为恭谨地行了个晚辈礼,温声说:“晚辈宣城,见过老封君。” 不傲不卑,却又不失晚辈的敬重和礼数。 让人见了很是能生出好感。 老夫人满眼含笑地看着他,连忙伸手托住他的胳膊把人扶起来站好,难掩慈爱地说:“世子如此客气作甚?” “早年间世子爷还小的时候,老身也是有幸见过的,那时候还是个小小的娃娃,如今转眼多年不见,竟长得这般高大了,要不是世子先出了声,我这老眼昏花的,迎面见了只怕也不敢认。” 老夫人这话说得风趣,宣城听了也跟着笑出了声。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老夫人身侧做出了要搀扶的样子,轻笑着说:“小孩子长大了自然不好认,可晚辈却记得您多年前给我糖吃的样子,纵然是您认不出我了,我见着您也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老夫人一听这带了晚辈自有的口吻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 “看样子世子爷不光是长了年岁,就连这哄人的功夫也是长了不少的,我竟是说不过了。” 宣城低着头笑了笑,与老夫人寒暄过了,极为自然地侧身对着侯夫人和她身后站着以扇面遮容的姑娘们微微拱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里间设了内席,入门后稍一转就是姑娘们可坐的雅间。” “只是雅间里多是些娇客,我不方便亲自领各位入席,只能是安排个稳妥之人引路,其余的就劳夫人代劳了。” 侯夫人含笑点头表示无碍,与二夫人三夫人带着各家的姑娘在随从的引领下朝着内院走去。 老夫人则是由宣城亲自领着,去了太王妃的院子。 老夫人与太王妃是幼年熟识,哪怕是隔了多年未见,也到底是存着几分旁人没有的情谊。 宣城凑在两位老人跟前凑了会儿趣,等把两个老太太都哄得眉开眼笑的了,这才在下人的催促下起身离去。 等他一走,太王妃就看着笑眯眯的老夫人说:“老姐们儿,你看看我这孙子可还行?” 老夫人听到这话心里莫名响了一声微鼓,面上却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听出来的样子,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打哈哈笑着说:“要这只能称得上一声还行,那我就当真不知道什么才能说得上是好了。” “嗐,你是久不在京中,不知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是什么样儿,三天上房两天揭瓦的,一天不吃饭饿不出毛病,半天不惹是非就耐不住性子,你要是遇上那样的皮猴子,你才知道什么叫不好。” 太王妃一听这看似埋怨,实则满是宠溺的语调撑不住笑出了声,没好气地横了老夫人一眼,嗤道:“真照你说的这么不堪,你能舍得拿出来供我说笑?” “这放眼满汴京,谁不知道你好福气,家宅和睦儿孙能干,就连膝下的孙女儿也是个顶个的出挑,谁说起能不说一句羡慕?” 说起了自己家里的孙女儿,老夫人掩唇笑着没接话。 见她不搭腔,太王妃索性也就不在话头上打转了,开门见山地说:“咱们是认识了大半辈子的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省得你暗地里还笑话我年纪大了嘴里还总是跑马。” 太王妃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手腕上串成串的碧玺珠,不疾不徐地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今日特地把你请来,是因为听说你家的姑娘个个都跟娇花儿似的,年岁又是正好,想与你讨一个姑娘来给我孙儿当世子妃。” “你觉得怎么样?” 像是生怕老夫人拒绝得太果断,或者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太王妃赶紧说:“我说的孙子指的是宣城,不是那些庶出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宣城这孩子自小你就是见过的,如今长大了,稳重了不少,不是我老太婆自吹自擂,这孩子不论是文采还是品行,都不比谁差,性子也好,没染上他父王那种沾花惹草的毛病,身边干净得很,唯独缺个世子妃。” “这偌大的瑞王府,往后都是只能由他来继承的家业,你家的姑娘入了这府门,就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妃,来日的瑞王妃,任谁来了,也绝不会让你家的姑娘受了委屈。” “如此说了,你觉得这门婚事可还成?” 在于定北侯谈过之前,老夫人的确是觉得瑞王世子是个不错的婚嫁之选。 毕竟以两家的家世背景而论,定北侯府在朝中得力,瑞王府虽是为避嫌不太掺和朝中之事,却也是实打实的皇亲贵戚,有的是尊贵。 若是能结成儿女亲事,其实也不错。 可经了定北侯的一番话,老夫人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把这个念头彻底打消了。 瑞王府如今再低调,那也是受了皇上忌惮的,定北侯地位特殊,手握兵权,二者联姻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犯了皇上的忌讳。 而且分封到封地上的王爷有好几个。 瑞王若在封地上真的老老实实的,皇上又何必费了这样的功夫单独把瑞王宣调回京? 皇上此举,到底是为表对瑞王的看重,还是已经生了防备,谁也说不准。 这种时候再冒冒失失地把府上的姑娘嫁入瑞王府,已经不大合适了。 不管太王妃想求娶的人是谁,也不管宣城有多出众,这门婚事,都不能答应。 太王妃说得直白,老夫人迟疑片刻也没说多余的废话,只是为难道:“老姐姐这话可就是问住我了。” “我年纪大了久不管事儿,家中儿孙的姻亲也不大过问,不过听我儿子的意思,大约是都已各自早已定下了,只等着看了日子到了年岁再去敲定,这次只怕是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太王妃听了这话拨弄着碧玺珠的手指微顿,失笑道:“我知道你家不少姑娘都定下了人家,可你不是还有一个孙女儿刚从外头接回来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定下吗?” 老夫人唇角的笑凝了一瞬,好笑道:“你是说?” 太王妃轻声一笑,说:“你那长房嫡出的大孙女儿,玉青时。” 第354章 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半个时辰后,一阵喜庆震耳的挂鞭噼里啪啦地炸过,散了一地的红色碎纸的同时,准备许久的瑞王妃寿宴也正式开了席。 来往宾客恭贺不断,席面流水间也满是笑声盈盈的觥筹交错。 端坐在女宾席最上头的瑞王妃虽是今日的寿星,却没半点王妃高高在上的架子,随和得很。 办事儿也周全恭谨,一一跟几位年岁大的老夫人挨个问好。 遇上家中子嗣丰盛的,就夸脉息旺盛家中有福,若是问好的人是家中子嗣不丰的,就改夸人家家里木独乃秀,家中和睦,要是凑巧说话的是那种家中关系不睦的,话锋一转就只夸说是治家严谨。 从开口寒暄到笑着落座,该夸的能夸的一个没落,礼数周全得让人愣是一丝错都挑不出来,只能是在心里暗暗敬服。 人生来长了一张嘴,嘴皮子上下一开一合人人都可说话。 可能把出口的话说得这般漂亮,那可当真不是寻常人能有得起的本事。 不得不服。 等该打的招呼打过了,瑞王妃被侍女扶着含笑落座,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在场的年轻姑娘身上。 能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随着家中长辈前来做客的,多是家中颇受重视的嫡出子女。 被大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姑娘,不管是仪态还是姿容都不会差。 瑞王妃一眼看过去眼中笑意渐深,与往年相熟的夫人们打趣起小姑娘间的趣事儿,说着说着,话头就落在了定北侯夫人的身上。 她说:“说起来夫人跟侯爷大婚时,本妃尚未离京,只是离京之令来得仓促,等不到喝贵府姑娘的满月酒就急匆匆地走了,如今回想起倒也是遗憾。” “今日夫人的姑娘可来了?叫来让本妃瞧瞧。” 瑞王妃说着自己就笑出了声,好笑道:“不怕夫人笑话,本妃自一回京就听人说夫人好福气,不光是跟侯爷夫妻感情甚笃,就连膝下的儿女也个顶个的出挑耀眼,听人说得多了,本妃心里也是存着好奇的,就想着借今日的机会好生瞧瞧,这被人赞不绝口的”孩子到底该是什么模样,也好让府上那些个不知上进的好生学学。 老夫人去了太王妃的院子不曾出来。 也没露面。 侯夫人一人坐在这里心里有些忐忑,可到底是在侯夫人的位置上端坐了多年的人,哪怕心中无措,面上的笑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等瑞王妃的话音落下,她笑着站起来说:“王妃您这话就是在说笑了,谁人不知王妃教子有方,瑞王世子小小年纪就有了不菲声明,跟世子爷相比,妾身家中那几个才是处处都不像样呢。” 她说完对着身后的玉青霜招了招手,说:“青霜,来给王妃请安。” 在玉青时回来之前,玉青霜就是定北侯膝下唯一的嫡女。 不管是礼数还是仪态,都是经了严格培养的。 她应声站出来,落落大方地对着瑞王妃拜了下去,还很是像样地说了几句贺寿的吉祥话,惹得瑞王妃笑得怎么都止不住,当场就把手腕上的玉镯脱了一个下来,握着玉青霜的手套进去,说:“你娘说你不像样,可本妃瞧着却是处处都好得很。” “你今日既是来给本妃贺寿,还正儿八经地磕了头,要是不给个见面礼,倒显得本妃这个长辈小气。” “这镯子你拿去戴着玩儿,往后得空了,时常跟着你娘来走动。” 长者赐不可辞。 更何况瑞王妃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 玉青霜迟疑一瞬脆生生地行礼道谢,被满脸是笑的瑞王妃亲自扶了起来。 等她回到侯夫人的身后,瑞王妃略显疑惑地噫了一声,不解道:“怎地今日就来了你一人?” “本妃不是听说,夫人膝下还有个叫青时的大姑娘吗?” “怎么,大姑娘今日没来凑热闹?” 听瑞王妃特意提起玉青时,侯夫人的耳边不自觉地就回响起了老夫人在马车上说的话,心里很是微妙地咯噔一声,面上笑意不变只是多了几分愧疚,无奈地叹了一声说:“得王妃挂念是青时的福气,那丫头倒是一心想来您的跟前讨一杯水酒喝,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实在是不凑巧没能赶上。” 见瑞王妃疑惑地挑起了眉,侯夫人从善如流地说:“青时那丫头自小身子骨就不好,在家里都是精细养着的,因大夫说皇庄中的药泉对她的身子有好处,她父亲就去求了皇上的恩典,早早地定下了去皇庄药泉的日子,昨日就准时起身去了京郊。” “她就是心里再想来给您磕头贺寿,也是无法,只能是想着往后再另寻机会给您请安,还望您莫要怪罪才是。” 瑞王妃听完心情微妙地眯起了眼,状似担忧地说:“听闻这丫头是刚回京不久,这身子上的不适,到底是骤然换了环境水土不服,还是自来就是如此的?” “若是水土不服的话,本妃这里倒是有个得用的方子,要不一会儿就给了夫人,让你带回去给她试试?” 侯夫人没听出她话中的试探,只以为她是真的在担心玉青时的身子,忍不住叹了一声说:“多谢王妃美意,只是听大夫的意思,青时的身子弱只怕是自来就如此的,跟水土关系不大,只能是好生将养,常年用药温着,您说的方子,只怕是不大得用的。” 这话说出口,不光是瑞王妃的眉梢扬了起来,就连坐在稍后头些的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 没许下人家的姑娘家,为了来日能定下个好人家,需要小心避讳着的地方不少。 其中最要命的一点,就是不能让人觉得这姑娘娇气不好生养,否则人家男方来求娶个病秧子回去做什么? 侯夫人言里话外都是在说玉青时体弱,尽管她说的是实话,可这样的话说出口到底是不合适的。 她到底是有心的,还是无意? 二夫人和三夫人暗暗垂首遮住眼中诧异没出声。 瑞王妃见侯夫人神色不似说谎,不动声色地把搭在手腕另一只玉镯上的手放了下来。 这玉镯原本是一对儿,她也事先想好了定北侯府的嫡出姑娘一人一个,好显得她不偏颇也无偏爱,也好借此来叙往后的后话。 可如果玉青时的身子当真如侯夫人所说的这般孱弱,那她可就要好生想想之前的事儿了。 定北侯府的助力的确重要。 可宣城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瑞王府唯一的世子爷。 宣城未来的王妃,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个弱不禁风担不起事儿的药罐子。 第355章 问心无愧就足了 寿宴行至中半,宾客酒肉尽欢后各自散开玩儿乐。 二夫人和三夫人带着身后的女儿走开,侯夫人也被玉青霜扶着找了个清净的地儿坐着休息。 跟旁人不同,并非世家大族出身的侯夫人对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并无多少喜爱。 在她眼中与其在此跟一些不熟的人云里雾里地说一些兜山绕水的糊涂话,不如回家好生核算核算自己的账册来得自在,但凡有合适的机会,她就会避开人多的地方躲清闲。 四下都没了旁人,玉青霜没忍住小声说:“娘,你刚刚说玉青时身子不好做什么?” 玉青时本就不是她亲生的,谈不上多亲近。 这样的话一出口,还是在今日这样人多口杂的场合,一旦被人传了出去,少不得要揣测出什么难听的话。 最后无故受中伤的肯定还是侯夫人。 听出玉青霜话中的担忧,侯夫人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低声说:“这话不是我要说的。” 玉青霜满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见她实在不明白,侯夫人索性拉着她凑近了些,小声说:“是你爹吩咐我这么说的。” 说实在的,她自己也不明白定北侯此举用意何在。 昨日晚间,定北侯就叮嘱了她,说今日如果有人问起玉青时,只管对外说玉青时的身子不好,常年都要药将养着,轻易不好见风。 总之,不管谁说什么问什么,只管将玉青时身子不好的事儿宣扬出去即可。 侯夫人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出去不合适,但凡换个人来说,她都不见得会照做。 可定北侯把玉青时当成命根子,他说的话定然不会是为害玉青时,故而哪怕心中觉得不妥,她还是这么做了。 意外得知这是定北侯的意思,玉青霜就更是懵了。 玉青时的身子的确是有些弱,可远远不到用得上孱弱二字的地步,她爹如此,到底是为何? 许是察觉到她的疑惑,侯夫人心大得不行地摇摇头,说:“嗐,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爹既然如此说了,咱们照做就是。” “你把这事儿记在心里,如果有人问起千万别说漏了嘴,否则指不定还要生出什么风波。” 玉青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坐在侯夫人身边跟着躲懒。 见她坐着不动,侯夫人好笑道:“你不去找年岁相仿的姑娘们玩儿?” 姑娘家难得跟着长辈出一次门,但凡是找着机会,总要趁着今日这样的场合凑在一起说笑逗趣。 玉青霜往日也有交好的手帕交,可今日却一直跟在侯夫人的身边没走远。 像是不太想去。 听到侯夫人的话,玉青霜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明显的僵硬,抿紧了唇硬邦邦地说:“谁稀罕跟那些嚼舌根的人一起玩儿。” 玉青时没回来之前,她是定北侯膝下唯一嫡女,哪怕是在汴京皇城这个遍地都是贵人的地方,论身份出身也是属拔尖的尊贵,无人敢轻视小瞧。 可自打玉青时回来以后,外头的人不知怎么得了风声,张嘴闭嘴都在谈论这事儿,字字言言更是遮不住对她的嘲笑讽刺,说她往后的日子只怕是处处艰难,再难好过。 玉青霜心再大,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小姑娘。 尽管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跟玉青时关系很一般的事儿,但是她也不愿意跟着不相关的人谈论跟玉青时有关的是非。 玉青时占了嫡长女的名分,哪怕不是同一个娘生的,论理也是她名正言顺的大姐姐。 一个屋檐下过活的一家子人,谁在外头丢了人,牵连到的都是一家子的荣辱,她才懒得让别人把自己当成个笑话来看。 见她满脸的不情愿,侯夫人大致猜到了是为什么,脸上不由得多了一缕黯然。 她拉住玉青霜的手说:“娘知道你心里委屈,我也不想跟你说那些空口的大道理,但是你转念想想,别人怎么说,其实也不影响你什么,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大姑娘性子是冷清了些,可你与她接触了这么些时日,你觉得她跟外头说的一样吗?” 在外人口中,玉青时可谓是百般粗鄙不堪,实在难入人眼。 可实际上玉青霜见到的,却是一个不管是气质还是才华容貌都格外出彩的泉中冷月,与谣传无半点相符。 哪怕是玉青霜傲气,她也不得不说,在有些地方自己的确是比不上玉青时。 见她抿紧了唇不搭腔,侯夫人苦笑叹气,轻声说:“大姑娘与你和清松的确是隔了一层,往后大约也不会如你们似的与我亲近,但是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住咱们的事儿,仔细论起来,咱嫁能有今日,还是沾了她亡母和外家的福。” “不看前人看当今,咱们也该对她多些和善,她不过是个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尚在襁褓中就丧了生母,在外受苦多年如今在辗转而归,仔细想想,她小小年纪前头十几年几乎是不曾享过一日的清闲,她都这般受苦了,咱们这些人本就是沾了前人的光,若不好生待她,又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为咱们今日富贵丧了性命的前人?” 捕捉到玉青霜眼中一闪而过的动容和迟疑,侯夫人轻声笑笑,伸手在她的鼻尖上点了点,柔和道:“青霜,你记住,旁人口中说什么不相干的,一句都不必在意,日子是自己过的,咱们行事但求一句问心无愧那就足了。” 玉青霜心里那点儿说不出的变扭,被侯夫人语重心长的几句话瞬间打散,只是面上还绷着不肯笑。 侯夫人点到为止也不多说,见她实在不肯去找别的姑娘玩儿,只能是拉着她避开了众人,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说母女俩的私房话。 老夫人被太王妃身边的人亲自送出了院子。 在外头候着的吴嬷嬷赶紧迎了上去,还不等她开口,就看到老夫人极其隐晦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只能是默默低头把到了嘴边的话压回去。 等到了宾客齐欢的厅内,老夫人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她在丫鬟的带领下找到侯夫人和玉青霜,得知玉青霜手上多出来的玉镯是瑞王妃亲自送的,眼底深处多了一抹旁人看不清的幽暗。 汴京城中出身尊贵的王公贵女无数,出挑的也不少。 可瑞王府的人偏生看上了她家的,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注意到老夫人的神色不对,侯夫人本能地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先前说的话不高兴,正忍住忐忑想解释时,就听到老夫人轻轻地说:“等此番回去,设法先把清霜的婚事定下吧。” 玉青时回京的时间太短,暂时还不好定下。 可为稳妥起见,玉青霜的婚事就耽搁不得了。 第356章 有些畜生谈何为人? 老夫人的话除了身边的几个人之外谁也没听到。 可与此同时,太王妃的院子中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不久前在人前还体贴周全的瑞王妃听完太王妃的话,秀丽的脸上覆上一抹不可说的阴冷,冷笑道:“如此说来,定北侯府大约是无意与王府结亲了?” 太王妃拨弄着手中的碧玺珠轻轻摇头,说:“是我大意了。” 她与侯府老夫人的确是有几分年少时的情分在。 可那点儿子情分早就在经年累月的蹉跎中散得差不多了。 老夫人能给她些往日的面子来走一趟,却不见得会在孙女儿的终身大事上有所松动。 毕竟…… 当今圣上权起于乱世,是踩着满地横流的鲜血登上的皇位,对手中的权柄也抓得极紧,除心腹之人不可放。 放眼整个汴京,能与定北侯府权势相提并论的人家屈指可数。 定北侯府为此谨慎,也不太让人意外。 只是太王妃自己也没想到,老夫人会拒得如此直白。 她仿若是看不出瑞王妃眼中的阴沉和不悦,淡淡地说:“照她的意思,那个孙女儿大约是个不出挑的,也无意许到鼎盛之家,只想寻个寻常门户做个正头夫人即可。” “你既是在外头都见到了人,觉得她这话有几分真?” 说起这个瑞王妃的脸色更不受控制地难看了些。 她冷着脸说:“侯夫人说玉青时的身子骨不好,昨日就出城去京郊皇庄调养身子去了,故而今日并未到场。” 太王妃微微眯起了眼,说:“没来么?” “是真的身子不好,还是蓄意避了?” 瑞王妃没好气地嗐了一声,憋着气说:“瞧侯夫人那样儿,倒不像是说假。” “听她的意思,那个玉青时似乎是个极为体弱的,说是连风都轻易受不住,只怕是个没福的。” 瑞王妃膝下只一嫡子,太王妃也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孙子。 在某些事情上,两人的想法大约都是相通的。 让瑞王妃感到不虞的事儿,同样也会让太王妃暗暗皱眉。 见太王妃皱眉不言,瑞王妃索性说:“母妃,今日在场之人极多,侯夫人直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玉青时的身子不好,这事儿估计掺不了什么水分。” “宣城未来的世子妃不光是要门庭荣耀,怎么也得是个好生养的,否则费尽心思弄个病秧子回来顶什么用?要是这病秧子入了咱家的门一命呜呼了,好好的亲家没结成,说不定还会结了仇,这事儿可不划算。” 太王妃听出她的话外之意,禁不住笑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瑞王妃转着眼珠想了想,迟疑道:“儿媳今日还见了定北侯的嫡出次女,觉得那个叫玉青霜的就很不错。” 出身尊贵,落落大方,瞧着面色红润又有礼有节,比起至今不知其面还病弱的玉青时不知好了多少倍。 太王妃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都没想就摆手说:“不可。” 瑞王妃皱眉说:“母妃为何如此笃定?” “定北侯虽是有意为玉青霜定下人家,可现在不是还没定吗?只要咱们赶在他人之前把这事儿敲定,这事儿不就成了?” 见她满心盘算着玉青霜无意去想玉青时,太王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说:“你可知侯府老夫人今日还说了什么?” “什么?” “她说,过些日子请我去喝小孙女儿定亲的喜酒。”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相当于就是把玉青霜已定了人家的事儿摆在了明面上说。 瑞王府若是再装作不知意,贸贸然的跑去求娶,说不得就会成了妄想夺人所美的笑话。 不管是长辈还是宣城,都丢不起这个人。 左不行右堵路,瑞王妃气急之下有些说不出话,只能是木着脸咬唇不言语。 太王妃见了有心想说几句,可话不等出口,就有个满脸焦急的下人从外头冲了进来,两脚发软似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着嗓门说:“太王妃,王妃,外院上门那儿出事儿了!您二位快去瞧瞧吧!” 瑞王妃闻声唰的一下站起来,冷声说:“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出什么事儿了?” 跪在地上的人满脸挥之不去的惊恐和害怕,反复张了多次嘴才终于从挛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他煞白着脸说:“西侧偏院里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个人,冲撞了在园子里的贵女,还说了一些胡言乱语的浑话,被不少人都听到了,眼下……” “眼下那些在场的贵女都慌了,还有不少夫人都赶了过去,只怕是要出乱子啊……” 在听到西侧偏院几个字的时候,太王妃和瑞王妃的脸色就同时都变了。 太王妃收起手中的碧玺珠站起来,沉沉道:“跑出来的人呢?” “死了。” “死了?” “对,那人说完浑话就朝着假山石撞了上去,头破血流当场没的气。” 死是死得利索,可说出去的话被人听到了耳朵里,这哪儿是能遮掩得住的? 瑞王妃和太王妃对视一眼面上皆是沉沉,正想往外走时,瑞王妃突然捏紧了手上的帕子,转头看着地上跪着不敢抬头的人,咬牙说:“那人跑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目睹了一切的下人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带着哭嗓哆嗦道:“她……她没穿衣裳……” 瑞王妃心里勉强绷紧的那根线轰隆一断,当即脑海中回响的就只有两个字。 完了。 见她脚底发软似是连站都站不住了,太王妃面无表情地抓住她布满了冷汗的手,定声道:“先别急,去看看再说。” “命人以最快的速度把那个死了的人收拾了,把当时在园子里的所有女宾都请到花厅去,把二门关了不许任何人进出,也不许把消息递出去,等我过去再说。” 六神无主的瑞王妃煞白着脸慌乱应是,被太王妃身边的人扶着快步冲了出去。 今日的事儿处理不好,对瑞王府而言,将会是一个可怕的打击。 后果谁也承不住。 太王妃又接连吩咐了几个人匆匆离去,然后才被人扶着换了身会客的衣裳朝着花厅走了过去。 花厅内,被聚集在此的夫人小姐们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谁也没想到,今日来参加个寿宴竟会生出这样的风波。 那女子冲出来时形容凌乱凄惨,一丝不挂浑身都是骇人的青紫,口中所出之言更是让人震惊不已。 可不等众人有所反应,那女子就以一种决然赴死的姿态撞上了山石。 众目睽睽之下死了这么一条人命,还是那样不堪入目的姿态,在场见了如此惨烈的一幕,不管是未经世事的姑娘,还是早经风浪的贵妇们都再难维持往日的贵气之姿。 入眼所见都是不可说的畏惧和惶恐。 坐在左侧上首的老夫人在宽大的袖口下握住玉青霜冰冷而颤抖的手,语带安抚:“别怕,奶奶和你娘都在呢,不会有事儿的。” 那女子冲出来时,恰好玉青霜和侯夫人是距离最近的两个人。 她们不光是看到了那人是怎么死的,也一字不漏地听清了她死之前说的话。 玉青霜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不久前的情形耳边不断轰隆作响,吓得眼眶都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 她难掩紧张和后怕地往老夫人身上凑了凑,哑着嗓子小声说:“奶奶。” “您说她说的是真的吗?” 老夫人显然也想起了些什么,目光蓦然多了几分不可测的幽深。 她笑着摸了摸玉青霜的脑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青霜,你还小,也不曾见过这世间的无数险恶。” “可这世上既生人便会在无人处滋生人心阴暗,有些畜生谈何为人?” 这瑞王府看似金玉满堂遍是锦绣,实则只怕也是个龌龊的腌臜之地。 就这种沾了脚都嫌脏了鞋底的地方,竟也敢开口求她的千娇万宠的孙女儿? 痴心妄想! 第357章 我以为您早就知道的 玉青霜趴在老夫人的身上连呼吸都不敢放大。 同样也被惊险不轻的玉雅莉和玉雅兰姐妹就没了这样的好运气。 玉雅莉继承了来自父母的沉稳,小脸吓得煞白一片毫无血色,死死捏着帕子的手指也失控地发抖,可还是稳稳地站在脸色颇为阴冷的二夫人身后,一言不发。 玉雅兰年岁大些,在三夫人的眼神警告中尚能勉强压下心中惊骇,哪怕是站着不住地哆嗦,可到底是没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儿哭出声儿来。 可玉雅竹不同。 她年纪小,本就不是能控制情绪的时候。 再加上那女子从花丛中扑出来时,她和几个年岁相仿的小姑娘正在那里扑蝴蝶玩儿,混乱中还被人推倒在地上不知被谁踩了好几脚。 等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时,那个嘴里不住嘶吼着什么的疯女子就已经顶着一身白花花的肉撞向了假山石,入眼看到的全是惊人的血色。 玉雅竹实在是憋不住哭声,被气急的三夫人捂住了嘴眼泪也在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呜呜咽咽带得年岁小的几个姑娘跟着红了眼,哭声怎么都压不下去。 三夫人注意到四周的人不断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急得头上都冒出了一层叠一层的冷汗。 今日是瑞王妃的寿宴,本就不宜有哭声,带点儿眼泪都能说一声不吉利。 玉雅竹就这么哭下去,万一被人拿捏着做说头可如何是好? 正当三夫人急得快要对玉雅竹动手时,实在看不下去的侯夫人强压心悸无奈道:“三弟妹,让雅竹来我这儿吧。” 说完见三夫人又在玉雅竹的背上拍了一下,侯夫人于心不忍,忍着腿软站起来走过去,把玉雅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玉雅竹一脱开三夫人的控制就惊恐不已地大哭出声,伏在侯夫人的怀里哭得小身板不住地打颤。 有玉雅竹打头在前哭得嘶声力竭,其余年岁不大强忍恐惧的小姑娘们也忍不住跟着瘪嘴掉起了眼泪。 原本气氛极为死寂的花厅中顿时哭声一片,其间隐隐还掺杂着妇人们隐忍的斥责和说话声,吵嚷得不成样子。 太王妃和瑞王妃就是踩着这样的喧闹露的面。 不久前众人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整个瑞王府上下也都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欢喜当中。 可突然横亘出这么一条血淋淋的人命在前,任谁都难以再笑出声儿了。 花厅内的人明明谁都不敢往瑞王妃的身上看,可走进来的瑞王妃却觉得无数的目光都在一瞬间汇聚到了自己的身上,目光深处暗含的全是难以言喻的谴责和质问,甚至还掺杂着无声的鄙夷。 她死死地咬着牙逼着自己镇定,可被华服笼盖的脚却怎么都能迈不出去。 今日之景午夜梦回时不知闪现过多少次,每每梦到都是大汗淋漓惊魂不定。 梦魇终是成真了吗? 正在瑞王妃迟疑不前时,太王妃不动声色地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神色淡淡地说:“厅内都是贵客在候,不好让贵客多等,咱们快些吧。” 经太王妃一提醒,惊魂不定的瑞王妃匆匆回神,低头敛去眼中多余的情绪,毕恭毕敬地扶着太王妃步步往前。 花厅内,仍在腿软的夫人小姐们纷纷起身,对着本不该露面的太王妃和瑞王妃行礼问安。 太王妃笑吟吟地一一应下,走到前端上首落坐,原本当坐上首主位的瑞王妃垂首站在身侧。 太王妃意味不明的视线从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好似没听到被强压下去的惊悸哭声一般,无奈地叹道:“园子里的事儿我已经听人说了,说起来这事儿还是老身对不住诸位,让不相干的人冲撞了贵客,老身在这里给诸位赔礼了,还望各位大人大量,莫要介怀才是。” 尽管在场的人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不知道死了的那人嘴里说的是真是假,可这样的事儿,不管怎么说都跟光彩扯不上干系。 听太王妃如此自然地主动提起,不少人都纷纷愣在了当场。 就连无声安慰着玉青霜的老夫人的眉梢都禁不住微微上扬。 见众人不言,太王妃苦笑出声,自嘲道:“说来这其实也是家中一桩不可对人言的丑事,不该在这样的日子拿出来污了大家伙儿的耳朵,只是人已经死了,也没了遮掩的必要,语气遮遮掩掩的让人猜度,不如敞敞亮亮地说开了,也省得你们心里膈应。” 魂不守舍的瑞王妃听到太王妃这话呼吸立马紧了一瞬,在无人可见的暗处眼里翻涌的全是震颤的惊恐。 有些事儿,哪怕是烂在泥里,也是绝对不能被人知道的。 因为一旦被人知道,后果就是不堪设想。 瑞王妃强忍慌张咳嗽了一声想阻止,可话不等出口就听到太王妃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她说的内容跟瑞王妃知道的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可出自她的口的话,却是出人意料的顺畅和流利。 甚至连字里行间的细节都很是禁得起考究,就像…… 她说的都是真的一样。 在太王妃带着歉疚和无奈的口吻中,一场令人悚然的闹剧缓缓落幕。 因临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寿宴晚间准备的夜游和赏戏不得不被临时取消,来贺寿的人也多是识趣的,知道瑞王府只怕消停不下来,纷纷主动提了告辞。 为表歉意,不仅是瑞王世子和瑞王妃亲自把宾客送至门口,就连没怎么露面的瑞王都来前厅走了一趟,认认真真地给身份贵重的宾客赔了不是。 瑞王一家如此郑重以待,姿态是做足了。 不管众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对太王妃口中的话信了几分。 可太王妃今日既然是如此下了定论,那么这事儿往后就不会再传出多余的版本,纵是心底生了无数猜测,那也只能死死地压在心底,一个字都不可多说。 老夫人带着定北侯府的所有人行至门前,笑吟吟地转身没让瑞王世子和瑞王妃再送,被侯夫人和玉青霜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离去,不久前还宾客喧嚣的瑞王府陷入莫名的安静。 瑞王妃摆手示意身后的人把大门关上,不等说话,转身先反手甩了宣城一个响亮的巴掌。 “混账东西!” 被打的宣城没了在人前的俊逸洒脱,面带阴沉地用舌尖顶了顶被打破的唇角,冷笑出声。 他说:“母妃今日才知道,我是个畜生吗?” “我以为您早就知道的。” 第358章 只盼着咱们的脚底可不沾泥 瑞王府内关上大门后是何种情形无人可知。 可今日有幸来赴宴的人在返程的路上,心里却都不太平静。 三夫人最是听风信雨,早在园子里听到那女子那么说时,就彻底放弃了让玉雅兰去攀高枝的想法,此时回想起也是一味的后怕和心惊。 尽管太王妃看似给了个说得过去的说辞,可谁也不是任人糊弄的傻子。 是真是假,看得出的人心里自然有数。 三夫人心有余悸地拉着玉雅兰的手,颤着嗓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当真不假。” “那瑞王世子不是什么好的,往后你也不必想了,娘和你爹商量商量,一定能给你寻个好人家。” 攀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可以的,但是前提也是要留了命在。 要是命都没了,拿那些劳什子的华贵来有什么用? 三夫人性子冲动喜欢口舌之快,可打心眼里心疼自己的两个姑娘,自然舍不得把玉雅兰推入那样的火坑。 玉雅兰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听到三夫人的话就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哆哆嗦嗦地带着哭腔说:“不想了不想了,能把那女子折磨成那样,瑞王世子的心得有多狠啊……” 听她这么一说三夫人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胆颤道:“哎呦我的好姑娘,这话可不能再说了,记住没?” “回去后就把今日的事儿全都忘了,以后也不许想了。” 忍了半天的玉雅兰忍无可忍地扑到三夫人的怀里小声小声地哭了起来,三夫人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揽着玉雅竹,愁得眉心不展。 二夫人和玉雅莉在的马车上没人哭闹无措,可车厢内萦绕的氛围却也都透着难言的凝重。 在无今日所见之前,瑞王世子的确是个难得的佳选。 可既是出了今日丑事,瑞王妃的盘算只怕是注定要落空了。 汴京城中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会愿意舍了自己家的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遭罪? 二夫人的想法跟三夫人的差不多,瞥见玉雅莉的脸色不太好,只能是轻声安抚道:“雅莉,今日之事是意外,你不必往心上放。” 玉雅莉是二房精心培养出来的嫡女,被二夫人和玉二爷都寄予了重望,一个还没在汴京站稳脚的瑞王世子,在已经确定没了太大价值的情况下,已经没了再让玉雅莉费心的意义。 听出二夫人话中训诫玉雅莉颇具深意地勾唇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娘,你说那瑞王世子当真是个在床笫间折磨人的么?” 二夫人万事不避玉雅莉,故而也知道自己的女儿跟别的闺阁之女不同。 但当听到玉雅莉如此直白地说起男女之事,她的脸色还是不忍变了变。 “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 玉雅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多言,只是低头说:“娘说的我都记住了,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 二夫人听到这话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玉雅莉突然听到二夫人说:“你刚刚在想什么?” 玉雅莉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里的帕子,慢悠悠地笑出了声,轻轻地说:“我只是在想,那园子中见到的女子眉眼间似乎跟咱们府上的有个人有几分相似。” “不过像得并不明显,不盯着仔细看的话,大约也是看不出来的,不过……” “这两人说话的声调听起来倒是很像的,要不是看着脸只听话声的话,只怕也分不出来谁是谁。” 二夫人脑中闪过一道人影,呼吸在猝不及防之下就紧了些许。 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语调,低声说:“你说的是……” “嘘。” 玉雅兰竖起食指在唇边挡了挡,意味深长地看着二夫人,低低地说:“娘,咱们府上的女眷,今日可就一人没来,你说我说的是谁?” “不过这事儿倒也不必着急,今日见到那女子不仅你我,还有很多别人,咱们不言语,也会有人提醒的。” 如果真照那女子死之前说的那般,瑞王世子搜罗了很多相貌相似的女子圈禁在偏院折磨的话,玉青时一定会引起他的注意的。 不需别人做更多,需要的只是等待合适的时机罢了。 二夫人心事重重地靠在车壁上没再出声,玉雅莉也只是转着手腕上的玉镯陷入了沉默。 她是二房唯一的嫡女,二夫人和玉二爷自然不舍亏待她。 她的吃穿用度都是好的,这玉镯的成色也不差。 可跟瑞王妃今日给玉青霜的那个相比,显然还是差了不少。 她眼尖,心思也转得快,所以哪怕瑞王妃没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没把想送的礼全都送出去,她还是猜到了瑞王妃手上那个明显是一对的玉镯的打算。 玉青时她凭什么? 瑞王世子对她而言已非良选,经了今日这遭,往后的名声只怕也不如从前了。 这样声名狼藉的人物,娶了玉青时倒是称得上是一句门当户对,般配得很。 二夫人和玉雅莉在马车上说了什么话无人可知,可回到侯府后,谁也看不出不久前发生过什么。 就连玉雅竹都没哭了,只是瞧着精神不太好地牵着三夫人的手,跟老夫人说话的时候语调也软趴趴的,带着竭力大哭后的疲惫。 老夫人难掩心疼地在她的小脑袋上拍了拍,叮嘱三夫人说:“回去带着孩子好好歇着,记住,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今日之事,知道了吗?” 咋咋呼呼的三夫人也知轻重缓急,听到老夫人的话连忙点头应声。 “老太太放心,儿媳晓得轻重的。” “那就好,带着孩子回去吧。” 三夫人走了两步又有些迟疑,忍不住小声说:“老太太,雅竹年纪小,今日见了那么一幕我心里有点儿怕,要不还是请个大师来家里给……” “浑说!” 老夫人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顿道:“我刚刚说的什么你都忘了?” 前脚刚说了不可声张,后脚就着急忙慌地把大师请到家中来驱邪避祟,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 三夫人挨了斥骂不敢大声喘气,难掩丧气地带着玉雅兰姐妹走了。 二夫人瞧着也有些恍惚,老夫人见了不忍叹气,说:“你也带着雅莉回去吧,这几日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少出去走动,外头只怕是不太平。” 二夫人恭恭敬敬地低头应下,带着玉雅莉离开了松柏院。 忍了一路强撑着仪态的侯夫人见四下无外人再难自控,顶着被冷汗浸湿了的后背啪叽一下坐在椅子上,哆嗦着唇小声说:“老太太,那……” 老夫人闭上眼摆了摆手,疲声说:“不可说。” 瑞王世子背地里无人知处到底是人面兽心还是禽兽君子,谁也说不好。 可照理说,如此避讳禁忌之事,知情人定会百般防备,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对不该出现的人看守也当更加严密才对。 那个死了的女子身形体弱,不像是有什么通天本事的人,她是如何在层层看守之下逃出来的? 回想起所见之处的处处蹊跷,老夫人缓缓呼出一口气,哑声说:“若是巧合也就罢了,可这若不是巧合,而是一场早就为今日预备下的局,咱们今日就是不慎蹚了浑水了。” “只盼着咱们的脚底可不沾泥才是……” 第359章 你得他的好处了? 瑞王府的寿宴欢喜开场阴沉落幕,尽管所有的人都死死地闭紧了自己的嘴不敢多言,可无声的阴霾和凝重还是在悄无声息地弥散而开。 在无人看得见的角落里,一道快到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宣于渊从龙骑卫特有的侧门回到皇宫,还没等喘口气,就被唐林叫上直接去了皇上的御书房。 唐林走在他稍前半步,脚下不停的同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去之前跟分明说过,只要把查清楚拿到证据即可,不必赶着在此时把事情闹大,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瑞王府看守严密,内护暗卫多到数不清。 选在今日派人前往,唐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做了万全的打算。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宣于渊会在执行任务的途中临时改了念头,直接把被瑞王父子关在偏院的人放了一个出来! 若无宣于渊的暗中帮助,那女子纵是背上凭空长出翅膀只怕也飞不出那道院墙,可这人偏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 唐林想到皇上知情后隐有不虞的脸色,头疼地叹了一声说:“您自诩本事大,多乱的浑水都可脱身而出,可也不该擅自违了陛下的旨意。” 皇上是说一不二金口玉言的天子,说出口的话怎会容忍违背? 宣于渊之前就不知为了什么事儿惹了皇上的怒,今日再公然抗命,也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风波。 唐林是真心实意地在替宣于渊担心,也是怕他受皇上的斥责。 可宣于渊听完眸光微闪,微微抿唇只是说:“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结果是陛下想要的,过程如何又能怎样?” 唐林有些着急:“可这么一闹,那些被关押的女子就再也活不成了!那府上的人也定会为此生出戒心!” 有人死在了宾客之前,风波骤起,哪怕是为了平息外头的猜测和无影的谣传,瑞王府上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人全部都处理掉。 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听出唐林话中的惋惜,宣于渊微不可察地扯着嘴角露出个笑,讥诮道:“首领以为,那些人还有谁想活?”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折辱至生不如死,这样的境地下,对那些人而言,活着可比死痛苦多了。 死了似乎才是解脱。 想到自己听说过的只言片语,再一看宣于渊眼底翻涌的戾气,唐林无话可说地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是低着头无声一叹。 “罢了。” 走到御书房门前他脚步稍顿,打开门的同时对宣于渊低声说:“您先进去,我在外头候着。” 要是皇上真的动了怒要责罚宣于渊,他在此处说不定还能找着机会稍微劝一劝,怎么也好过宣于渊挨了打旁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宣于渊心领了他的好意,面无表情地拔腿入内。 御书房内,皇上正在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见宣于渊进来后一言不发地跪下,沉默片刻,猛地把手中的册子拍到桌上,听不出喜怒地说:“在外一意孤行抗命的时候果决得很,怎么到了朕的跟前就变成哑巴了?” “是无话可说,还是心虚了?” 宣于渊跪得腰板笔直,就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皇上的怒火似的,淡淡地说:“是问心无愧。” 他的确是在行动途中违背了皇上的意思,但是他不觉得自己是做错了。 纵然是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这么选。 皇上被他话中的冷硬顶撞得肺管子生疼,气得冷笑出声,可斥责尚未出口就被他脸上刺目的淤紫刺得狠狠顿了下。 盛怒之下打了人,挨打的人倒是没说什么,可今日贵妃连着让人来送了三次莲子羹,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火气太大了不好。 看似体贴,实则又何尝不是在替宣于渊噎回来出气? 皇上望着那三大碗莲子羹完全不想说话,等怒火稍减些,就得知宣于渊在瑞王府还惹了别的事端…… 这一日下来,火气跌加反复,哪怕是一贯情绪深稳的皇上,此刻也有种被气到心力交瘁的疲惫感。 皇上头疼地摁了摁隐隐作痛的鼻梁,意味不明地看着宣于渊说:“你在瑞王府是不是还发现了别的什么?” “不然你为何会改主意?” 宣于渊听到皇上这话眼里的冷光无声微凝,想到宣城在无人处觊觎玉青时的样子,暗暗咬紧了牙硬邦邦地说:“没有。” “当真没有?” 宣于渊答得一板一眼:“不敢欺君。” “你……” “渊儿,朕……” “算了。” 皇上实在是被宣于渊这一张冷脸堵得心口疼,无可奈何地一摆手,说:“你拿回来的东西暂且足用,看在你此次立功不小的份上,功过相抵,朕就不与你多计较了。” “不过往后记住,不可再冒险行事。” 把宣于渊安排到龙骑卫去,一则是想留出个缓冲的余地,也免得那些陈年腐朽的糟烂事儿会被人反复说起。 二则想让他在龙骑卫中立下根基,以便好在来日把龙骑卫的人心顺顺当当地拉拢到自己的手里。 皇上存了心想磨他,却不会忍心看他多番冒险。 只是强硬惯了的人说不出体贴的话,哪怕字里行间都是无声的关切,说出口入了耳,也难免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强硬。 听起来不像是关心,更像是斥责。 宣于渊不知皇上心中的复杂,听到这话也只是板板正正地点头,像是怕皇上不够生气似的,张嘴就说:“多谢皇上。” 皇上哑口无言之下默默把攥紧的拳头松开,端起桌上早已冷却的莲子羹灌了一口,忍着怒说:“出去。” “是。” 宣于渊磕头跪安,礼数仪态无半点不妥,可就是处处都气得人脑袋疼。 他前脚跨过门槛,忍了半晌的皇上终于忍无可忍地抓起喝了一口的莲子羹砸到了地上。 听到瓷器落地的脆响,等在门前的唐林心惊胆战地打了个哆嗦,目光颤颤地看向宣于渊。 宣于渊脸上倒是没添别的伤,只是表情看起来比来时更淡了些,带着一股子散不开漠然和冰冷。 他对着唐林拱拱手转身离去,走得没半点犹豫。 唐林惊魂不定地左右看看,觉得自己在这时候上赶着去找骂似乎不太合适,默默地低下头快步走了。 御书房内,闻声出来收拾残局的老太监无奈地笑了笑,倒了一盏温茶双手奉到皇上的手边,低声说:“殿下自来就是这么副性子,陛下何必为此动怒?” 他不说还好,一说皇上就气得不住冷笑。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像什么话?!” “朕当真是太纵着他了,以至于他……” 皇上气急之下不再言语,老太监见状不由得轻轻一叹,说:“三殿下这秉性也并非是无由来的,再者说,陛下是殿下的君父,得陛下宠爱的孩子,在您的面前自然是要自在些的,不信的话陛下您想想,三殿下除了在您和贵妃娘娘的跟前能看出几分喜怒,还有谁能得他半点情绪可见?” 所有人都说宣于渊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是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发疯的疯子。 数不清的人非议他,厌恶他,甚至还有人拿着多年前的往事嘲讽他。 可这偌大的深宫之中,只有数得清的几个人知道,他其实不是那样的…… 皇上被老太监的话勾起了压抑在脑海深处的回忆,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说:“你惯来是会帮着他求情的。” “怎么,得他给的好处了?” 老太监闻声哭笑不得地嗐了一声,苦笑道:“陛下您这话可就是在冤枉老奴了。” “三殿下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别说送老奴些好处,就算是话也不曾跟无关的人多说一句,他哪儿能想得起奴婢这样的人?” 宫中皇子不少,老太监是伺候在皇上身边的近侍,想暗中贿赂得他开口的人大有人在。 但是老太监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一辈子,从未在皇上的耳边说起过旁人,唯一会让他开口求情转圜的,只有宣于渊。 自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了。 然而他说的好话,除了他和皇上之外谁都不知道。 皇上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多了些许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朕险些忘了,他母后是救过你命的。” 老太监闻声心头发涩不知说什么好,转而就听到皇上说:“你是个知恩重情的,如此很好。” 这深宫之中骸骨无数,想害宣于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有为数不多无所求想护着他的人在,很好。 皇上没理会老太监眼中的动容,起身一甩袖子指着桌上剩下的两碗莲子羹说:“往后朕再想动手的时候你稍拦着些,也省得贵妃动辄就劝朕不该火气太大。” “这两碗赏你了,记得喝完。” 皇上说完甩手就走,有幸得了赏赐的老太监被灌了一肚子的莲子羹,直到次日一早打嗝都还觉得自己身上一股子莲子的味儿。 而这些小事儿,再无人知。 第360章 咱们只怕是做不了主 因着瑞王妃寿宴上出了那样不光彩的事儿,汴京城近来消停了许多。 高门大户之家门户紧闭,来往进出的贵人们都比寻常少了许多,在这样难言的沉默中,定北侯府也即将在不久后迎来一桩喜事。 由老夫人和定北侯做主,玉青霜的婚事正式敲定了。 世人都说嫁女当高嫁,可跟旁人所想不同,定北侯和老夫人为玉青霜择选的人家并非是高门显赫的人家。 叶家是文臣耕读世家,家中数代在朝为官,却着实没什么大的建树,在遍地都是贵人的汴京城中并不显眼,但家风气清正,上慈下孝,家中的儿女也很争气,在汴京向来有不错的名声。 只是这点子名声跟等同于庞然大物的定北侯府相较而言,就很是不值当多看了。 按汴京的规矩,儿女婚事在敲定之前是不会对外说的,故而等双方长辈定下后,消息一经传出就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有人惊诧于定北侯居然舍得将自己的次女嫁到叶家这样不起眼的人家。 也有人口出讥讽,抱着胳膊等着看玉青霜的笑话。 玉青霜一向高傲,明里暗里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被家中长辈定了这么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往后只怕是注定要落寞了。 甚至还有一部分人,揣测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怀疑玉青霜得了这么一门不怎么样的婚事,只怕是惹了家中长辈的不喜,又或者说,是定北侯因侯夫人对玉青时的刁难和冷落做出的报复……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分明是别人家的儿女婚事,外头不明就里的人却传得绘声绘色的,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说什么的都有。 就连定北侯府内也有对此深信不疑的。 玉雅兰手上分挑着各色丝线,忍不住小声说:“娘,玉青霜真的要定亲了?” 按老理说,姑娘们的年岁都差不多,当论长幼秩序,玉青霜在家中姐妹行四,不该越过前头的玉青时,玉雅兰和玉雅莉先定亲。 可定北侯和老夫人都点头说了满意,再不合以往的规矩也只能先行定下,谁也不敢说什么。 可私底下却难免有人起是非。 三夫人正心不在焉地挽着手里的线,听到玉雅兰的话忍不住皱眉,说:“老夫人和侯爷亲自点头说了的,这事儿怎么可能会有假?” 玉雅兰难以置信:“当真是我知道的那个叶家的大公子?” “玉青霜当真要嫁到叶家去?” 三夫人没好气地点头,说:“我听说日子都看好了,年后开春叶家就要来下聘定亲了,假不了。” 再一次得到了证实,玉雅兰禁不住满脸微妙地啧了啧,小声说:“这叶家虽说有些名声在外,可到底是个小门小户的人家,玉青霜再不济那也是大伯的嫡次女,怎么会定了这么一门不起眼的婚事?” 玉雅兰越说越是来劲儿,见三夫人不反驳自己,索性放下手里的活儿张嘴就说:“那叶家的大公子我也听说了,据说时运不好,虽说小小年纪就下场得了举人功名,可自那以后,先是丧了亲爹守孝三年,随后又没了祖母,再守孝三年,守满了六年的孝,直接错过了两次春闱,至今年过二十了还是个举人。” 她夸张地张大了嘴,惊诧道:“一个小举人,在乡野之地或许还能有些看头,可这是在汴京城哇!” 不说汴京城中别的富贵之家,就连叶家自己的举人都一巴掌数不过来。 以玉青霜的出身,嫁这样的人,已经不能说是低嫁了。 这是把人踩到了泥巴里再嫁。 三夫人想的显然跟她也差不多,不过听出玉雅兰话中明显的讽刺,她还是忍不住说:“这话你出去了可不能瞎说,否则定会惹得老夫人和你大伯不喜。” 这婚事是这两位亲自定下的,是好是赖都已成定局。 若是不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后头可有的是麻烦。 玉雅兰瘪着嘴说:“我又不傻,自然不会跟别人多说,不过话说回来,大伯为什么要把玉青霜嫁给叶家大公子啊?” 三夫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最近管好自己的嘴,千万别浑说,总之不管这是你大伯的深谋远虑,还是另有其他,咱们等着看就是了,别的跟咱们都没关系。” 三夫人一向有自知之明,喜欢跟侯夫人打机锋抢先头不假,但那又也只是针对软趴趴的侯夫人。 定北侯这样的人物,她素来识趣,是绝对不会去主动招惹的。 玉雅兰得了三夫人的再三叮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重新抓起了放下的丝线,可还没等绕两圈,她就咿了一声,说:“玉青霜都要定亲了,那玉青时是不是得回来了?” 与此同时,松柏院中也在说着差不多的话。 定北侯亲自把老夫人扶起来,低声说:“叶家再过几日就会来请青霜的生辰八字回去请人合算,若是无误的话,就可等来年定亲了。” 老夫人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说:“如此很好。” 先把亲事定下来,也能彻底断了旁人不可说的各种念想。 只是…… 老夫人推开定北侯的手坐下,头疼道:“叶家是不起眼,可门风清正,家中长辈和睦慈爱,对青霜而言虽非显贵,却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青霜的婚事定下了,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可迟迟的却……” 说着老夫人就忍不住狠狠地剜了定北侯一眼,咬牙说:“你说你,就算是不想让那不相干的人动心思,你也不该让你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迟迟的身子不好啊!” 话一出口落地沾灰,再也没了挽回的余地。 现在谁都知道玉青时是个体弱的,有心想求的人家心里难免顾虑,再想给她选一门满意的婚事,谈何容易? 定北侯无故被斥有些哑然,见老夫人念叨起来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不由得苦着脸叹了叹,低声说:“您说的我都知道,但儿子也是无法了。” 老夫人不满瞪眼:“这话是怎么说的?” 定北侯想了想,忍住心中怒火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了个字,在老夫人惊愕的目光中抬起手指了指天,苦涩道:“那位让人传了话来,说青瓷不可急火候,只怕是心中有了定论。” “娘,迟迟的婚事,咱们只怕是做不了主。” 第361章 不求儿女多显贵 定北侯与皇上君臣数十年,有些话早已到了不言自明的程度,不必说得太直白,却已经足以让对方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收到皇上赏赐的那套青瓷器后,定北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待了一整日。 甚至还找机会入宫去试了试皇上的意思。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没出错。 皇上的确是有意把玉青时留在皇家,只是到底是属意定给哪位皇子,定北侯并未打探到明确的消息。 不过有一点已经可以确定,那就是有了皇上的这句话,玉青时的婚事已经不是一家之事儿了。 他们哪怕是嫡亲的长辈,也做不了主。 老夫人没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心头一紧的同时无声攥住了手中佛珠,惊诧道:“怎么会这样?” “迟迟才回京没多久,至今不曾在人前露面,皇上怎会注意到她的?” 就算是皇上重用定北侯,也没有关注到别人内宅家中的儿女婚事上的道理啊! 而且皇上就算是动了想让定北侯府的姑娘与皇家结亲的意思,第一个注意到也应该是玉青霜或者是玉雅莉等人,怎么会是玉青时? 老夫人的疑惑同样也是定北侯苦思不得其解的。 注意到他的沉默,老夫人有些急了,着急道:“皇上该不会是想让迟迟入太子府吧?” 太子如今在朝中名望确实不浅,可这到底是他自己的真本事,还是身后站着的皇后娘娘苦心经营的结果,但凡有心的人都能看出来。 说实话,老夫人并不看好太子。 一个借助着深宫妇人之手才能坐稳太子之位的人,早晚会被那前后掀起的浪潮溺死在其中。 太子府上眼下看着是光鲜,可谁也不知道这艘补了三千钉的大船什么时候会沉。 而且太子还是有正妃的! 玉青时万一真的入了太子府,最多就是个侧妃! 侧妃说得再好听,那也只是个皇家的妾室! 居于内宅深院之中的女子,又是个妾,将来的日子怎么可能会好过? 眼看着老夫人着急得坐不住,定北侯想了想索性低声说:“不是太子。” 得到皇上的授意后他着意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皇后曾提议想让玉青时入太子府为侧妃,只不过被皇上严词拒了。 皇上既是拒了皇后的提议,就绝不会再提起二次。 故而尽管猜不到皇上是打算让玉青时入哪位皇子的府邸,但也绝不会是太子。 听闻不是太子老夫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别的,眉眼间还是不免漫上了愁云。 皇家富贵如云,可万千锦绣的脚下踩着的却是无数枯骨冤魂。 不管是嫁给哪位皇子,都注定玉青时来日的日子不会过得太轻松。 这样的局面,跟老夫人心里期待的截然不同,甚至还让她感受到了难言的无措。 玉青时吃过的苦太多,她和定北侯都只盼着她能安逸余生,可谁知……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中蔓延片刻,定北侯双手给老夫人奉了一盏热茶,低声说:“娘,迟迟的事儿尚未有定论,我也只跟您一人提起过,此事干系太大不可多言,否则一旦传出风声,那……” “我知道。” 老夫人烦躁的摆手打断定北侯的话,拧着眉说:“这点儿轻重我心里晓得,不用你多说。”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该是时候去把迟迟接回来了。” 玉青时出门已经有了一月有余。 再有十日就到了除夕,这又是玉青时回家后在家里过的第一个年,不管怎么说都该早些回家休整。 定北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坐在老夫人对侧说:“我一会儿就让人去皇庄上传消息,让迟迟身边的人先收拾着准备好,等我后日休沐的时候,就出城去把她接回来。” “也好。” “不过你去接人就接人,还没影儿的事儿,一个字都别说,省得迟迟知道了心里不舒服。” “是,儿子都记下了。” 玉青时出城的时候,是定北侯亲自送着去的。 转眼一月,定北侯又亲自去了城外去接,这事儿一传出,府内府外的人都对玉青时在定北侯府的地位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与备受重视的玉青时相比,刚刚才被定了一门看起来很是不如意的婚事的玉青霜再度成为了人们口中热议的人物。 而此时的玉青霜正被侯夫人拘在院子里绣花学规矩。 她看着手头理不清剪不断缠成一团的丝线愁得直抓头发,索性趴在绣架上转头可怜巴巴地对着侯夫人眨了眨眼,求情道:“娘,我能不能歇会儿?” 侯夫人正拿着个册子满心激动地核对,听到玉青霜这话头也不抬地说:“歇什么?” “你才坐下多久?有半个时辰吗?” “半个时辰都坐不住,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嫁衣绣出来?” 玉青霜原本就一脸的生无可恋,听到侯夫人这话表情顿时变得更加微妙,撇撇嘴说:“现在谁都说我是惹了家中长辈不喜,被随意安排了一门凑合的婚事扔了出去,婚事都如此一般了,嫁衣绣不绣好像也不打紧,要不让绣娘做一身凑合凑合得了,反正……” “哎呦。” 玉青霜捂着自己被账册砸到的地方,委屈道:“娘你砸我做什么?” 侯夫人瞪起了眼没好气道:“我不砸你砸谁?” “刚刚那话是你该说的吗?” 玉青霜揉着鼻子小声说:“再不能说,那话也不是我说的啊。” “娘你要是不信的话就出去听听,现在外头的人谁不这么说我?” 想起自己听到的传闻,玉青霜满脸气闷地趴了下去,闷着嗓子说:“叶家大公子到底是是个什么人呐?” “当真跟别人说的那么不堪?” “可如果他真是个废物的话,爹和奶奶怎么会同意把我嫁给他啊?” 侯夫人原本还有些来气,可一听到玉青霜这嘀嘀咕咕的话撑不住乐出了声。 她走近几步伸出手指在玉青霜的脑门上点了点,佯怒道:“你还知道这个!” “你仔细想想,你爹和你奶奶那么心疼你,他们会舍得把你随便许给个不中用的人吗?” 不管旁人怎么说,侯夫人对这门婚事没生出过半点顾虑。 甚至还很欢喜。 玉青霜的性子与旁的世家小姐不同,她骄傲又孩子气,活泛却少些稳重。 她生来这副性子,真嫁入了高门显贵之家,那才是真真要让人发愁的事儿。 叶家门风清贵,家中和睦。 玉青霜低嫁入叶家,自然会受夫家高看,也不会受那过多的委屈。 只要玉青霜安安稳稳的,后半生的日子不说多大富大贵,可安稳闲适总是不缺的。 为人父母的,不求儿女多显贵,只求个安稳一生便可放心了。 第362章 实在是太巧了 侯夫人坐在玉青霜的身边跟她细细地说起了这门婚事的好处,等她说完了,全程都很是心不在焉的玉青霜说:“娘,论年岁我本不是家中大的,论行次也不该是到我先定亲,你们怎么突然就想着先把我的婚事定下来了?” 玉青霜是不管多余的事儿,可这门婚事定得过分仓促,饶是她心思再粗,也从中领会到了一种不同于寻常的气息。 侯夫人闻言默了一瞬,伸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低声说:“别的你不必多问,你只管记住,你生在侯府,已是生来极贵了,不必再想着从别的地方求更多的富贵福气。” “你爹和老夫人先给你定下了这么一门无忧的婚事,是他们对你的真心疼爱,也是你不可多得的福气。” 寻常勋贵人家的姑娘再尊贵,那也是长辈眼中可用的器物,若是能借着婚事给家中出力,总是少不得要细细算计。 可不管是定北侯还是老夫人都没这样的心思,选择的人也是最适合玉青霜的,这在侯夫人看来,已经处处都是不错了。 玉青霜听出侯夫人话中深意陷入沉默,还没等回神,就被侯夫人在脑门上敲了一下。 “今日你大姐姐就要回来了,晚上一起吃饭,你可别乱说话。” 玉青霜不以为意地啧了声,说:“这话跟我说顶什么用?” “要说也该是跟玉清松说。” 侯夫人一听深以为然,当即就叫来彩枝说:“去把少爷给我叫来。” 彩枝笑吟吟的应声去了。 侯夫人想了想,又让人把厨房送来的单子拿出来细看,反复斟酌确定无误后才让人紧着去做。 拿了单子的人刚走,彩月就从外头走进来,低声说:“夫人,大小姐院子里的云妈妈来了。” 侯夫人闻声微顿,奇怪道:“她来做什么?” 云妈妈是玉青时身边伺候的人,若是无事的话,十天半月都不见得能跟侯夫人碰上一面,也不必碰面。 侯夫人也想不到她能有什么话是必须要跟自己说的。 见侯夫人迟疑不决,玉青霜抬起头说:“彩月,你去把人送走,就说我娘此时正忙,不得空见她,有什么事儿让她等大小姐回来了再说。” 彩月还没动,侯夫人就着急地拦了一下。 “这么把人送走能行吗?万一真有什么急事儿呢?” “嗐。” 玉青霜十指飞快地把顺滑的丝线搅和成一团乱麻,满不在乎地说:“她能有什么急事儿?” “再者说了,她是自请来伺候玉青时的人,本就不该跟咱们多来往,眼下玉青时不在,她独自一人来听雪堂更是不合规矩,万一让人知道了,还以为你是想趁着玉青时不在嘱咐她什么呢,不见为好。” 原本还有些迟疑的侯夫人一听这话立马换了个表情,正色道:“彩月去送人。” 站在听雪堂外的云妈妈听完彩月的话,脸上的笑隐隐有了撑不住的痕迹,却不得不逼着自己露出个笑模样。 她把手里拎着的食盒递给彩月,说:“夫人既然是在忙,那我就不进去打搅了。” “这是我做的一点儿点心,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可我家小姐在的时候,最是喜欢吃这一口甜的,我想着夫人或许会喜欢,就送了些过来,姑娘帮我带进去给夫人吧。” 她一口一个我家小姐,话中提到的人显然不是如今的大姑娘玉青时。 彩月眸光微闪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客气的笑也随之散了几分。 谁都知道如今的侯夫人是续弦,可那也是正经给侯爷生了一双嫡出子女的正室夫人,云妈妈此举,跟指着和尚骂秃子有什么区别? 见彩月不动,云妈妈眼里闪过一抹明显的不虞。 她翘起嘴角说:“这点心虽是不贵重,却也是一番心意,彩月姑娘难道连帮我转交都不肯吗?” 彩月抿了抿唇,不咸不淡地说:“多谢好意,只是我家夫人自来不喜这些东西,今日只怕是要辜负了,往后也不必再送。” “云妈妈,请回吧。” 彩月拒绝得果断,丝毫没有给云妈妈纠缠的机会。 云妈妈满脸阴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拎着食盒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彩月正想着把她送到门口,可谁知她一转身就咣当一下摔在了地上! 彩月想扶她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来不及动,错愕之下就听到云妈妈大喊出声:“哎呦!” “你就算是不想接我的东西,也不至于下狠手推我啊!” “我都这把年纪了,禁得起你几回推?!” “我……” “哎呦啊!没天理了!” “这丫头是想要我的命啊!” 云妈妈实在泼辣,倒地的瞬间扯着嗓子一喊,彻底打断了彩月解释的可能。 等彩月苍白着脸回神时,四周已经来了不少被云妈妈叫喊声吸引而来的下人。 就连听雪堂中的彩环都快步走了出来。 见到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不止的云妈妈,彩环脑中嗡一声响,当即就有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到三夫人身边的绿鹦呦了一声。 绿鹦快步走上前扶起云妈妈,着急道:“云妈妈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还摔了呢?” 被扶起的云妈妈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一瘸一拐地站稳后指着脸色煞白的彩月就说:“要不是被人推了,老婆子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摔呢!” 彩月嘴唇一哆嗦当即就想辩驳,可谁知绿鹦紧接着就说:“云妈妈你莫不是误会了,彩月姐姐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她怎么可能会推你呢?” “这路上有青苔,昨夜又落了些雨水,脚滑也是难免的。” “云妈妈你这一跟斗摔得不轻,可别耽搁了,赶紧回去好生歇着,请个大夫来瞧瞧才是正经。” “不然大小姐一会儿回来看到你这副样子,说不得要心疼成什么样儿呢。” 绿鹦嘴上说个不停,手上的动作也很利索。 转眼间就连带着几个来看热闹的小丫鬟,七手八脚地把哎呦哎呦叫唤着的云妈妈扶着走了。 彩月死死地咬着唇难以动弹,等人群散去她突然脚下一软直接歪倒在了彩环的身上。 云妈妈口口声声说是她蓄意推的。 绿鹦话里话外都是在说是侯夫人指使。 云妈妈对玉青时而言寓意不同于常人,她又是在听雪堂跟自己独处时摔下去的,万一这话传入了玉青时的耳中,那岂不是彻底说不清了? 彩环显然是与她想到了一处,难掩着急地抓住她的手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推她做什么啊?” 彩月面无血色地苦笑摇头,说:“我没有推……” “侯爷和大小姐回来了!” 外院传来的话声响起,彩月彻底瘫软了下去。 云妈妈摔的这个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第363章 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玉青时前脚刚进梅青院,还没等坐稳,眼前就毫无征兆地扑来了一个声泪俱下的人。 冬日细雨稠,白日里天色阴沉,入了晚间总是小雨历历不断,屋外的青石地总是湿的,地上没办法打扫的污泥被雨水混成一团,沾在衣裙上的痕迹看起来就格外明显。 再配上云妈妈那张悲愤至极的脸,透着一股让人不忍直视的凄惨。 玉青时摆摆手没接连秋递过来的茶,随手把肩上的披风摘下来递给云芝,视线从云妈妈哭到扭曲的脸上滑过,状似不解地说:“云妈妈这是怎么了?” “上哪儿弄了这么一身泥?” 她才刚进门,这位就打算直接架戏台子了? 云妈妈灭注意到玉青时眼中玩味,跪在地上难以自抑地啜泣出声,抹着眼角说:“姑娘,老奴是怎么摔的不打紧,可老奴实在是替您委屈啊!” 这话说得很是莫名,不光是玉青时微妙地挑起了眉梢,就连站在边上的云芝都忍不住说:“云妈妈,当着姑娘的面儿你浑说什么呢?” 云妈妈胡乱抹了一把鼻子,梗着脖子说:“老奴说的都是实话,何来胡说之言?” 不等云芝出声,她就蹦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听雪堂中那位原本是继室,不管是论出身还是论尊贵,都不能与原夫人相比,小姐身为原配嫡出长女,更应当是在其余子嗣之上,可如今不光是侯夫人不把您放在眼里,就连婚事这样的大事儿都让继出的妹妹走在了您的前头,高门大户的嫡出贵女,谁家有过这样的规矩?!” “这不是在明着打姑娘的脸是在做什么?” 见玉青时不说话,云妈妈嘴皮上下翻飞说得更加来劲儿,语速快到让人根本就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她说:“姑娘是嫡出长女,论尊贵论长幼,都当在继妹之前定婚事,这才是正经的规矩,可侯夫人是怎么做的?” “她直接把您扔在了脑后,越过您就给自己嫡亲的女儿先定了婚事!这事儿传出去,旁人会怎么看待姑娘?不光如此,老奴还听人说,侯夫人在外时直接当着众人的面,言及姑娘身子骨不好,这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去,到底是何居心?她若不是存心耽误姑娘来日的亲事,又怎会如此刻意?” 她说着像是自己怒得狠了,抽噎着就说:“老奴心里觉得不妥,就想着要不借着给侯夫人送个点心的名头,去找侯夫人探探口风,看看夫人到底是怎么盘算的,也省得姑娘被弄个措手不及,可谁知老奴到了听雪堂,非但没能见到夫人,还被夫人身边的丫鬟推了一地。” “姑娘,我只是个奴婢,怎么受主家的打罚都是应当,任打任骂老奴都是认的,可他们不能这么对您啊!” “您是这府上堂堂正正的嫡出长女,这些人凭什么如此待您?” 云妈妈捶胸顿足地痛哭出声,跪在地上嘶声力竭地说:“姑娘,老奴是替您不值啊!” “若是您的亲娘在,哪儿会忍心让您受这样的委屈?” “夫人让底下的丫鬟责打老奴不要紧,可如此行事,伤的却是您的脸面和尊贵,老奴实在是……” “实在是心疼您,要是让小姐知道您如今受这样的委屈,小姐在九泉之下怎能安心啊……” 云妈妈话声落地,余下的全是伤怀不已的哭嚎。 屋内的几个丫鬟为她口中所说的话纷纷变色,室内的气氛顿为紧绷,所有人都忍不住偷偷去看玉青时的脸色到底如何。 然而玉青时只觉得眼前的人过分吵闹。 嚷得人耳朵疼。 云妈妈被自己冷落了许久,定然不会甘心。 在回来之前她其实也猜到了这人会设法弄出些小动作,好借此来向自己表忠心。 但是她也没想到,云妈妈仗着这一身泼皮老骨竟能攀扯到听雪堂的门槛上去。 这老东西还真是着急了。 玉青时垂眸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隐有不耐地捏着鼻梁揉了揉,淡淡地说:“你是说,夫人身边的丫鬟推了你?” 云妈妈泪眼婆娑地点头,正想再描补几句,就听到玉青时说:“冬蝉。” “奴婢在。” “你去把咱们从皇庄上带回来的东西拿上,与彩衣一起送到听雪堂去,另外禀告夫人,就说我身边的云妈妈跟听雪堂里的丫鬟起了些龃龉,想请她放人过来好让我问问话。” 冬蝉听到这话明显有些迟疑,可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应了好。 冬蝉去取东西了,玉青时招手示意彩衣凑近些,在彩衣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彩衣难掩意外地眨了眨眼,转而对上玉青时似有浅笑的眸子,立马从善如流地低头说:“是,您吩咐的奴婢都记住了。” “好,去吧。” 冬蝉和彩衣去送东西了,玉青时懒得再听云妈妈叫嚷,索性借着让她去换身衣裳的由头把人打发了出去。 等耳边的哭嚷声终于消停下来,连秋难忍不满地抿了抿唇,作势要扶玉青时起身,轻轻地说:“姑娘,您折腾了一路也没能歇会儿,要不先进屋换身松快的衣裳?再不济,稍微歇会儿也是好的。” 玉青时摇头说:“不着急歇着。” “对了,我出门这段时间,云妈妈在梅青院都做了什么?” 玉青时走之前就暗中嘱咐过,让连秋和彩衣暗中看好云妈妈,听她一问起,连秋当即就不假思索地说:“有您的吩咐在前,并未给云妈妈分派任何活儿,只是让她在屋子里好生养着,可她说自己是庄稼人,手脚轻易闲不住,总是会自己找活儿去,无事时喜欢去大厨房那边跟灶台上做活儿的婆子说话,大约是年岁大了的缘故,为人是刁横些,可除此外倒是也没什么异常的。” 大厨房那边人多,嘴杂眼乱的,云妈妈去找婆子们磕牙具体说了什么也不好打听。 可光是从她每日的活动范围来看,最多就是跟人抢抢好东西,为了嘴上的那一口吃的跟分发饭食的小丫头拌嘴斗狠,性子谈不上多善,可确实是看不出什么。 玉青时摩挲着指腹想了想,说:“她跟二夫人院子里的人有来往吗?” 连秋摇头,很笃定地说:“不曾。” “二夫人驭下最是严谨,连带着二房那边的下人也从不会在外头多话,不过仔细说起来,云妈妈跟三夫人身边的绿鹦似是有些交情,往日里时常凑在一处说话就罢了,奴婢听闻今日在听雪堂前闹起来的时候,及时赶到的人也是绿鹦。” 玉青时歪了歪头,好笑道:“听雪堂前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 连秋有些惭愧的摇头,小声说:“这个奴婢就不知情了。” 她是伺候玉青时的人,玉青时既是不在家中,她身为奴婢自然也不该出去四处闲逛,否则让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并不是谁都像云妈妈那般可以无视规矩俗物的。 玉青时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没得到具体的回答也不在意,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不知道也不碍事儿,等夫人身边的人来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连秋不太确定地说:“姑娘,云妈妈刚刚说的那些话,您觉得是真的吗?” 平心而论,尽管玉青霜的婚事定得确实突然,但是连秋打心眼里觉得,事实或许跟云妈妈口中的真相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玉青时要是真的受了误导,那或许才是真正的不妙。 听出她话中不明显的忐忑,玉青时不忍失笑。 她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呢?” 连秋很谨慎地摇头,低低地说:“奴婢觉得,云妈妈或许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 玉青时满眼讥诮地啧了啧,轻轻道:“她可不见得会误会什么。” 不过出自云妈妈口中的话,的确是一个字都不能信就对了。 玉青时闭上眼想了想,突然说:“你一会儿出门替我去城东一街的青石坊买个东西,顺便帮我带一句话给那里的掌柜的,就说……” “我想知道云妈妈老家的底细,越快越好。” 第364章 一个婆子 云妈妈闹出这么一出,无非就是着急想向自己表忠心,好得个凑到自己跟前伺候的机会,进而能有机会给她背后真正的主子办事儿。 她既然是如此着急,成全她似乎也不是不行。 等冬蝉和云芝带着彩月进门时,玉青时手中热茶的热气都还没来得及散去。 她们来去的时间极短,连去换衣裳的云妈妈都还没回来,可见侯夫人半点都没阻拦,冬蝉一去就把彩月放了过来。 彩月先前经历了那么一番意外,这会儿脸上都还残留着一层抹不开的煞白,见到玉青时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问安,听到玉青时叫起后才忍着不安站了起来。 玉青时的脸上看不出分毫怒气,甚至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和善。 她说:“听云妈妈说,她在听雪堂与你起了些口角?” 彩月吃了满嘴的黄连有苦说不出,闻言只能是低着头说:“回大小姐的话,是有这么回事儿。” 玉青时好笑地弯了眼,调侃道:“吵起来,还动了手?” 彩月满脸局促地摇头,小声说:“大小姐明鉴,奴婢是与云妈妈争了几句,可并未动手,奴婢……” “姑娘!” 换好了衣裳匆匆赶来的云妈妈看到站着的彩月,当即一改之前的委屈之色,泼辣道:“就是……” “好了。” 玉青时神色淡淡地打断云妈妈的话,看着彩月说:“既然是起了些口角,又不是有意的,那就不值得多计较,常来常往的,弄成这般模样做什么?” “彩月,你人年轻些,云妈妈当属长辈,今日这亏你只怕是不吃也得吃了,索性就低个头跟云妈妈认个错。” 云妈妈一听玉青时这是要轻拿轻放的意思,不免有些着急。 “姑娘,可是……” “彩月,当着我的面儿跟云妈妈说一声对不住,今日的事儿就是过了。” 彩月在来的路上就得了彩衣的提点,闻声立马不假思索地对着云妈妈跪了下去,认真道:“今日是我错了,还望云妈妈莫要计较。” 玉青时见状眼底泛起点点浅笑,说:“彩衣,把彩月扶起来吧。” 她说完转而看向满脸不忿的云妈妈,慢条斯理地说:“云妈妈,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今日之错不单只是彩月一人的,你也跟她赔个不是。” “你是府上的老人儿了,如今又是在我身边伺候,对着后辈晚生也当多些慈爱,否则闹起来让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知道的,是你真的受了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仗着我的脸面刻意为难人,何必呢?” 玉青时的声音不大,也没有刻意斥责谁的意思。 可那么平静的话声入了人耳,却生生有一种让人生不出辩驳之心的力度。 云妈妈不甘心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应了玉青时的说法,含混着嗓子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对不住。 彩月怎么也没想到事态会是这么个进展,整个人都因为过度惊愕愣在了原地。 玉青时实在是被云妈妈吵嚷得脑子疼,生怕她再毫无征兆地嗷上一嗓子,索性快刀斩乱麻地说:“云妈妈,你与冬蝉一道把带回来的东西往别的院子送过去,紧着些别耽误了。” 这是云妈妈入了梅青院以后,第一次得玉青时分派到手的活儿。 她欢喜之下甚至忘了对彩月的不满,喜不自胜地连连点头。 “姑娘您放心,老奴一定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玉青时表情玩味地颔首一笑,说:“那便去吧。” 等冬蝉跟云妈妈走出去,玉青时注意到彩月脸上残留的错愕,好笑道:“云妈妈是府上的老人儿,哪怕是在这梅青院中也是很少受差遣,是比别人难缠些。” “今日之事我晓得不是你的错失,叫你特地走一趟,一则是为免有人借着今日的由头生多余的事端,二则也是为得个耳边清净,你不必往心里去。” 彩月听到这话忐忑了许久的心终于轰隆一声落回肚子里,眼眶都不由自主地红了些许。 她无端受了这么一番污蔑,心里难免憋气,索性低着头哑声说:“大小姐,您是心软性善的,待下也温和,可云妈妈她……” “她既是您身边伺候的人,哪怕再是老资历,您也要让她明白规矩,否则纵着她在外这般冲撞,说不得哪日就是要给您招祸的。” 这话说得不是很中听,却是实心眼子的大实话。 奴不尊,主担祸。 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 云妈妈在玉青时的面前还算收敛,可玉青时不在的时候,她当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只是被她踩了脸面的人不得不看在玉青时的面子上让她几分,但长此以往,纵容恶奴作恶,对玉青时的名声而言绝非好事儿。 彩衣闻声怕彩月惹得玉青时不高兴,连忙拉了拉彩月的袖子。 可谁知一抬头,却发现玉青时居然在笑。 只是那笑流浮于表面却不曾入眼底,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心头缓缓生凉。 就在彩衣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听到玉青时慢慢地说:“好,你说的我记住了。” 把糟心的人都打发走,玉青时坐着无事,索性就进屋去合眸歇了一会儿。 连秋得了她的授意,马不停蹄地就拿了出门的牌子去了玉青时说的东街。 东街上,青石坊。 店里的伙计正迎来送往地与客人谈笑,见有新的主顾上门,忙不迭满脸是笑地迎了上去。 连秋打量了一眼这店里摆着的胭脂水粉,踌躇片刻小声说:“我是梅青院中的丫鬟,来找你家掌柜的有话要说。” 店伙计听到梅青院三个字眸光无声闪了闪,脸上的笑更深了些,殷切得不行地对着连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姑娘是贵客,请随我来里间说话。” 入了里间,接待的掌柜胖乎乎的,面相看起来很是和善,见到连秋就连忙亲自给她倒了茶。 等得知连秋的来意,他想也不想就说:“姑娘说的事儿我记下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要不这样,两日后您再来一趟,我定然能把您想要的东西全都给你说个清楚明白,你看可好?” 连秋想了想,很是慎重地点头,再三跟掌柜的说了谢才起身离去。 掌柜的亲自把人送到门口,目送着人走远了才背着手转道入了最里头的小院,对着坐在院中间的宣于渊跪下了下去。 “三爷,梅青院中的人来了。” 宣于渊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皱眉说:“出什么事儿了?” 玉青时刚到汴京时,他就与她说过此处可派人来寻传话办事儿,可玉青时从未派人来过。 今日她刚从皇庄折返,怎么就想到往这里派人了? 掌柜的听出他话中凝色,连忙解释说:“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儿,您不必担心。” “那位只是想查个婆子的来历罢了。” 宣于渊闻声挑眉。 “一个婆子?” 第365章 她应当是不知道的 云妈妈和彩月发生的争执不少人都听说了,这事儿却没再掀起任何多余的风波。 准确地说,是玉青时的处理方法大大地出乎了众人的预料。 她没偏袒云妈妈,也没忌讳侯夫人的意思,两边各打了五十大板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侯夫人对此似乎也是没什么意见,双方无声地达成了一致,谁也没再提。 唯一与之前不同算是从此事中得了好处的,只有云妈妈。 她之前日子过得清闲,在梅青院中每日拿着工钱,实际上手上却没被分派任何活儿,整日只是闲着养老。 底下的丫头婆子碍于玉青时的态度,对她也很是尊敬。 可此事过后,玉青时就额外给她分派了活儿,尽管手中权柄没办法跟梅青院的四个大丫头相比,可到底是能近玉青时的身了,也很是不错。 云妈妈得了自己想要的,春风得意了好几日,脸上的笑一直都没散开过。 二夫人一直关注着梅青院中的情形,得知此事后意味不明地捏紧了手中帕子,不确定道:“大小姐放云妈妈进屋伺候了?” 来传话的婆子堆了满脸讨好的笑,连连点头说:“那可不,云妈妈已经在里屋伺候好几日了,现在在梅青院和大小姐的跟前很是能说得上话。” 二夫人眉心微蹙,奇怪道:“就因为她跟夫人院子里的彩月闹了一场,大小姐就松口了?” 尽管结果是自己想看到的,可过程顺利得让人惊讶,二夫人心中难免生疑。 玉青时给人的感觉可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样子。 传话的人不知道二夫人心中所想,听到这话也只是笑着说:“奴婢听大小姐身边的人说,大小姐之前不让云妈妈伺候,是觉得她年纪大了怕累着。” “可如今闹了这么一场,又觉得云妈妈不近跟前容易被人小瞧轻视了,在府上也不好走动,索性就折中想了个法子,让她进屋去做些轻省的活儿,也好让底下的人都知道,云妈妈在大小姐的跟前其实是很得用的,免得再生出不必要的是非。” 云妈妈是伺候过玉青时生母的老人,她这么安排倒是也无可厚非。 二夫人摁着额角想了想,说:“这事儿我知道了,找个伶俐些的小丫头告诉云妈妈,让她好生伺候着大小姐,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无事的时候可以多跟三夫人身边的绿鹦说说话,也好让人知道她跟三夫人院子里的人相对亲近。” 云妈妈是她埋在玉青时身边的暗棋,但若是想让这枚棋子派上该有的用场,就绝对不能让人察觉她跟二房的关系。 不管来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二房的身上,必须干干净净的。 二夫人说完又想了想,谨慎道:“等她在院子里立住脚了,再设法探探大小姐的口风,看她到底知不知道多年前的一些旧事儿。” 十几年前事发的时候,玉青时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自然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让二夫人不放心的地方在于,她怕带着玉青时逃出生天还养大的芸娘知道什么。 故而哪怕玉青时回来后什么都不曾说,也没露出过半点与旁人不同的锋芒,她一直都小心防范的缘由。 玉青时倘若真的什么都不知情,那也就没什么好多忌惮的。 可她如果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或许就容不得她了…… 二夫人叮嘱好了该叮嘱的话,听到下人来报说玉雅莉来了,索性就挥手示意屋内的人都先出去。 玉雅莉拿着一张单子走进屋,把单子放在二夫人的面前说:“娘,这是舅舅那边准备好要送的年礼单子,说是怕有不妥之处,就想让你先看看。” 时至于年关,互有来往的人家门前车马走动,来来往往的都是送礼的人。 来往与定北侯府门前的尤其的多。 这样的单子二夫人这段时日见了不少,等看完后却不由得无声拧起了眉。 她说:“今年备的礼,怎么比往年丰厚了这么多?” 徐家是底蕴深厚,可在汴京城中行事一向低调,很少做抢风头的事儿。 往年备下的年礼都只是中规中矩,并不会过分扎眼,可今年的单子一看完,二夫人的心头不免就打起了鼓。 这实在太多了些…… 注意到二夫人的迟疑,玉雅莉意味不明地抿着唇笑了下,说:“舅舅身边的人传话说,今年不同于往年,府上多了个大姑娘,再加上这是大姐姐头一年在家中过年,应当有所表示,多出来的,大约都是给玉青时的吧。” 徐家大爷话说得圆满,实际上不管是二夫人还是玉雅莉都能猜出他此举的用意。 无非就是因为先前之事怕定北侯为此记恨,这才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来表殷勤罢了。 二夫人心里隐隐觉得如此不妥,可话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 定北侯看似没什么不满,可实际上近来这段时日各种让人看不透的小动作却不少。 不光是徐家依着定北侯府得来的便利没了,还是玉二爷在朝堂上的政事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如果能借此缓和跟定北侯的关系,倒是也不是不可。 二夫人反复盯着那张礼单看了半晌,无声一叹后说:“就这么办吧。” “对了,你……” “二爷。” 玉二爷脚步匆匆走进屋内,一眼也不看玉雅莉和二夫人,背着手径直就进了里间。 尽管他没说话,可二夫人和玉雅莉对视一眼,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之处。 二夫人站起来说:“你先回去。” “是。” 打发走了玉雅莉,二夫人压制着不安进了里间,看到地上散了一地的瓷器碎片心头狠狠一跳,飞快地转身把门关得死紧,压低了声音说:“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玉二爷缓缓掀起充斥阴沉的眼角,看着满脸慌张无措的二夫人,咬牙说:“你确定玉青时那丫头没跟侯爷说什么不该说的?” 二夫人闻声心里咯噔一声巨响,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说:“她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是……” “你确定?” 对上玉二爷仿佛能瞬间把人浸死的眼神,二夫人脸色煞白紧张道:“我……” “我不大确定,但是看侯爷和老夫人的意思,她应当是不知道的,否则也不会……” 玉二爷冷着脸打断她的话,冷笑道:“你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吗?” 第366章 你是贼么? 二夫人仓惶摇头。 下一秒她就听到玉二爷含恨道:“我在户部熬了十年,好不容易熬到户部尚书要告老还乡,不管是论资历还是论出身都该当我了,可你知道咱们的好侯爷做了什么吗?” “他亲自跟皇上举荐了另一人,那人顶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 看着二夫人毫无血色的脸,玉二爷眼底恨意狠狠迸出,一字一顿地说:“还有咱们的儿子。” “他本该于下月就入刑部述职,什么我都给他安排好了,但是临到此刻却出了岔子,一纸调令就把人发配到了边远之地当县官,若有人再从中做个手脚,他只怕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定北侯性子高傲,待人并不热络,可他一向护短,行事间也很有大家之主的风范。 玉氏族人不管亲疏远近,但凡是自己有才能,还算是不错能提拔的,他总不吝惜出手相助。 过去的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谁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关头,定北侯竟会做出如此出人意料的举动。 玉二爷已经在户部熬了太久了,他等的就是眼前的这个机会。 可这个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被轻而易举地夺走了。 还有儿子…… 二夫人膝下唯一子一女,不管是秀外慧中的玉雅莉,还是被人一直称赞作青年才俊的玉恒峰,都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可她的儿子竟然要被远派出京,还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 二夫人涣散的目光在死一样的窒息中缓缓凝成一点,暗暗咬紧了牙说:“二爷确定,这些都是侯爷的意思吗?” 玉二爷讥诮挑眉,讽刺道:“难不成你觉得,除了他以外,还有人能做成这样的事儿?” 不等二夫人答言,玉二爷就沉沉地说:“这些变故都是在玉青时回来之后发生的,肯定跟她有脱不开的干系,只是不知道她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又说了什么。” “你想办法让人从她的嘴里把话套出来,不管她具体都知道些什么,这人都不能再继续留在府上了。” 定北侯如此作为肯定不会是无的放矢,唯一能想得到的原因只能是出现在玉青时的身上。 因为这些接二连三的变故,都是在她回来之后才有的。 她若长久留在府上,说不定往后还会出什么岔子。 定北侯府如今的大权仍掌在定北侯的手里,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所以必须把这个可能的变故铲除干净。 起码,不能再让她长久在定北侯的面前来回晃着刺激着定北侯再做出其他对二房不利的事情。 二夫人听出玉二爷话中冷意,顿了顿强自镇定下来说:“二爷的意思是?” “要么用最快的时间把人嫁出去,要么……” “就让她病死闺中。” 二夫人闻言眸光微闪,突然就想到了玉雅莉不久前跟自己说过的话。 她目光空无地盯着脚边的空地沉默许久,在难捱的窒息中狠狠咬住了下唇。 “好……” 玉二爷的差事被顶,玉家年轻一辈最出挑的玉恒峰毫无征兆地被外派至偏远之地,二房接连发生的事儿顺着风传了出去,无声搅动起了定北侯府上空的阴云,在除夕将至的欢快都散了几分。 可不管是二夫人每日照常去松柏院给老夫人请安,还是玉二爷每日上朝点卯都并未露出任何异样,就连玉恒峰被迫在过完年之前赶着去了远地,二房也没人说什么。 事主不吭声,其余的人自然也乐得装不知情。 在这种不言而明的沉默中,转眼就到了除夕前夜。 除夕夜是大日子。 为了这一日,侯夫人早早地就开始忙了起来,天还没亮下人就开始登着梯子爬高去挂灯笼贴对联。 玉青时被鞭炮声吵醒时,时辰比往日起床的时候都还早了不少。 屋内暖意浓厚,惹得人哪怕是醒了也不愿动弹,再加上时辰还早,她索性披了身衣裳又缩回了床帐里,想着再多懒会儿。 可谁知一转身就觉得胳膊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低头看到地上多了颗明显是被人扔进来的小石子,顿陷沉默。 她抬手拢着身上的衣裳,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没找到人,索性懒得找了,抱着胳膊要笑不笑地说:“你是贼么?” “每回来了都躲?” 被说是贼的宣于渊不满地啧了声,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压低的气音,字里行间都透着浓浓的抱怨。 “我天不亮就摸黑来了,为了怕吵着你睡觉连大气儿都不敢放,寒冬腊月蹲到现在,迟迟姑娘不心疼就罢了,一张嘴就奚落我,可见的确是个不会心疼人的。” 玉青时被他这嘟嘟囔囔的调调生生气笑了,没好气道:“是我让你在外头挂着受冻的?” “那我都没进屋,都被说成贼了,要是不问自进了,岂不是就成了大盗?” “闭嘴。” 玉青时哭笑不得地打断他的抱怨,拉个凳子坐下把一直温在红泥炉上的茶壶拿下来倒了一杯热茶摆在手边,托着下巴说:“喝不喝?” “不喝我就倒了?” “别别别。” 躲在屋梁角落里的宣于渊闻声悄然落地,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抓过冒着热气的小茶杯,正要往嘴里灌时听到玉青时凉丝丝地说:“先说好,烫死了不归我管。” 本就作势逗她的宣于渊闻声肩膀狠狠地耸了耸,放在小茶杯揪住玉青时的鼻子惩罚似地捏了捏,忍笑道:“迟迟姑娘这么狠心,当真不管我?” 玉青时嫌弃地打开他不安分的手,翻了个白眼说:“我管你死活。” 说完注意到宣于渊的肩上隐隐有白色的碎末,身上黑衣的颜色似乎也比正常的深了不少,忍不住皱眉说:“外头下雪了?” 宣于渊搓着手点头,拉了凳子在玉青时的对面坐下,缩着脖子说:“半夜就开始下了,现在停了些,但是外头堆得特别厚,下人把路上扫干净之前你别出去,就算出去也记得多加件衣裳。” “说我挺厉害,自己怎么不记得?” 玉青时冷眼看着宣于渊被冻得通红的耳朵,蹙眉站起来把床上的暖炉拿出来扔到他怀里,不咸不淡地掀起嘴角说:“你要是冻死在这儿算谁的责任?” 宣于渊捧着个隐隐还散发着冷香的小暖手炉,就跟没感受到玉青时话中溢出的嫌弃似的,咧嘴乐得眼里幽幽绽着光。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么?”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新年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 第367章 这到底算什么事儿? 宣于渊说完把暖炉放下,变戏法似的双手从玉青时的眼前一晃而过,等玉青时定睛一看,就看到他的指尖多了个红绳拴着的小巧的玉坠。 他眉眼含笑,郑重其事地把小玉坠放在玉青时手里,低声说:“年年安愿岁岁康健,愿迟迟姑娘福气双全。” 玉青时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手中的玉坠是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玉葫芦,样式谈不上多精巧,雕琢的痕迹甚至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粗糙,可就是这么小巧的一个小葫芦,底部竟还一笔一划地刻了一个小小的迟字。 她摩挲着小葫芦的边缘,挑眉道:“你还会这个?” 见她猜出来了宣于渊闷声轻笑,有些无奈地说:“原本是不会的。” “可转念一想要是你得了这么份礼会开心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会。” 他笑吟吟地看着玉青时,说:“这次手生做得不太好,多做几次就熟了,你先拿着玩儿,等我以后给你做好的。” 听他口中自然而然地说出以后二字,玉青时眸光无声闪了闪,合掌把小葫芦收好,笑着说:“挨了半天的冻,就为给我送个礼?” “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没给你准备回礼的东西。” 宣于渊唇边的笑缓缓一凝,没理会玉青时话中的调侃,摇头说:“当然不止。” “你那丫头从青石坊回来,把该说的都跟你说了?” 连秋几日前从青石坊带回来些关于云妈妈的消息,事无巨细,连秋也都说了。 冷不丁听宣于渊说起这个,玉青时有些意外。 “说了,怎么了?” “你说了之后我让人在那个婆子的老家盯了盯,前日有人传了消息回来,说是她在家里的儿子接待了个外来的客人,那客人看起来像是瑞王世子身边的人。” 说起宣城,宣于渊的眼里闪过一抹明显的厌烦,声音也低了许多。 “我让人打听了打听,但是时间短又不好贸然打草惊蛇,暂时查不出宣城的人为什么会跟你身边的婆子扯上干系,但是十有八九跟你那个佛口蛇心的二婶脱不了干系,为保险起见你最近少出门。” 宣城行事恶心,万般不忌讳。 只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污秽不好直接说给玉青时听,宣于渊也没多提的意思。 玉青时闻声知意,眸光一转就说:“说起来入了这道宅门,我能出门的机会少得可怜,近期能有机会的,也就只有元宵了。” 元宵有灯会,在汴京算是很盛大的节庆。 常年在深闺鲜少出门的姑娘们,这一日也可借着庆贺的机会外出赏灯游玩。 外男想与她有接触,排除掉宣于渊这个不走寻常路的以外,就只能是等灯会了。 宣于渊听完眉心拧出个小小的褶皱,想也不想就说:“你元宵别出门。” “你要是怕闷的话,等天黑了我就找机会来陪你。” 玉青时挑眉而笑。 “谁稀罕你陪?” “而且……” “谁说我就不能出门了?” 宣于渊意味不明地拉下了脸,凉丝丝地说:“怎么,你还偏要虎山行?” “迟迟姑娘胆儿这么肥了?”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啧了一声,无视宣于渊眼中满溢而出的不满,轻笑道:“你少阴阳怪气拿腔捏调的。” “你也不想想,瑞王妃寿宴我没去,又没在汴京露过面儿,瑞王世子的人怎会跟我身边的人有来往?我那好二婶为了借他人之手算我一波,不知暗地里费了多少功夫才顺利跟宣王世子搭上了线,一次不成还有下次,这次是提前得了消息,可下次的手段谁知道会是什么?” 与其躲,不如撞。 直接撞上去,也好看清楚对面的人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 玉青时说的话虽是有些冒险,在某种程度上却有一定的道理。 宣于渊想了想一时没想到反驳的话,只能是眼带不忿地盯着玉青时,暗暗磨牙。 “满嘴歪理。”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二婶到底怎么回事儿?” 如果针对玉青时,暗中算计她的人是侯夫人,又或者是与她同父不同母的玉青霜,宣于渊都觉得不难理解。 毕竟人活为争利。 玉青时对这几个人来说,多少都有些利益的直接交错之地,有所敌意也能理解。 可二夫人跟玉青时是隔了房的婶娘,她大费周章揪着玉青时不放到底是为了什么? 捕捉到他的疑惑,玉青时突然就安静了下去。 看着她沉默的侧脸,宣于渊有些头疼。 他无奈道:“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反正你……” “不是不想说。” 玉青时苦笑着打断宣于渊的话,淡淡地说:“只是没想好怎么说。” “不过……” “她的确是不太想让我活着。” 瑞王父子心有不轨大计,并不安于现有的处境,为了获得定北侯手中兵权的支持,明里暗里做的各种小动作都不少,为此想把自己弄回瑞王府并不让人意外。 而二夫人想要的,只怕不仅仅是帮她寻一门婚事。 毕竟要是真的嫁到了瑞王府,能活多久,那可是老神仙来了都算不准的蹊跷事儿。 二夫人只怕是对她动了杀心了。 不过这恰恰是玉青时想要的。 如果二夫人不动手,她估计短期内还不一定能找到撕这位好二婶画皮的机会。 她既是动了手,那便是天赐良机了。 在宣于渊不解的注视中,玉青时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定北侯府多年前经过一场大乱吧?” 宣于渊皱着眉点头。 这事儿在汴京城中无人不知,宣于渊身在什么都藏不住的皇家之中,自然也听说了不少。 见他点头,玉青时勾着唇低低地笑了几声,说:“当年那事儿很是蹊跷,我娘和外祖家的灭门也有人在幕后推动,大约是跟徐家和二房的人有些干系。” 宣于渊闻声脸色骤变。 玉青时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淡声说:“我在秦家村的养母是我娘身边伺候的丫鬟,知道一些当年的情况,她大约是怀疑我知道什么,怕我说出来吧。” 宣于渊凝声说:“那你知道什么?” 玉青时挑眉反问:“重要么?”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宣于渊的双眼,慢悠悠地说:“重要的是,她以为我知道。” “而且她还觉得,如今的有些变故是因我而生的,这就够了。” 心中有忌惮,有猜测,生了杀机就再遮不住那条居心叵测的尾巴。 而她只要把这层不可说的杀机放大,就可轻而易举地把二房一家以及徐家的真面目撕开在众人的面前。 二房夫妻多年来的伪装已经被敲碎了一条可疑的裂缝,她只要稍微冒些险就好了。 听她说得满嘴轻描淡写,宣于渊说不出什么滋味地把唇拉成了一条直线。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道欢喜的女声。 “大姑娘?” “大姑娘你起了吗?” 玉青时听出叫门的人是谁脸色突然一变。 宣于渊唰的一下站起来正想走时,却已经听到冬蝉在外头应了声,随之响起的还有开门的动静! 玉青时左右看了一圈已经来不及了,一抬手抓住宣于渊僵硬的胳膊掀开床帐子猛地用力,一下就把满脸猝不及防的宣于渊塞了进去! 宣于渊扑通一声毫无征兆地跌坐在软乎的床面上,被鼻尖萦绕而来的冷香薰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可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就听到玉青时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濒临破碎的音节:“不想被当成登徒子抓去官府打板子,就老老实实地躲着别动!” 宣于渊闻声自尾巴骨抽起一股浓浓的寒意,立马触电似的把手脚全都缩了回去,还很自觉地掀起被子把自己团成一团窝了进去。 他缩在被子里默默咽了咽口水,在玉青时看不到的地方满脸痛苦。 这到底算什么事儿…… 第368章 不能被人抓到知不知道? 不管是玉青时还是宣于渊,他们都没想到天还没大亮就会有人进来,紧急之下躲在被子里的宣于渊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站在床边的玉青时眉眼间也残留着一抹不可言喻的僵硬。 她不动声色地把床帘没遮严实的角落默默摁下去,紧接着屋内很快就接连响起了好几道脚步声。 侯夫人进来看到玉青时像是已经起了好一会儿的样子,眼里的笑满溢而出,不等开口就连忙拿了个大大的红封塞到玉青时的手里,赶在她出声之前说:“按着汴京的规矩,今日姑娘是晨起时见第一个人的时候,就要收一个红封,如此才可保来年顺遂,意求安泰。” 按老规矩所言,晨起时长辈赐予的红封越是丰厚,就意味着来年的运势越好。 而侯夫人也没辜负自己财大气粗的家底,入手的红封哪怕来不及打开看,可光是用手摸着就能知道里头装了不少银票,扎扎实实的分量十足。 侯夫人是好意,出手也阔绰。 玉青时大清早的就得了好处,也不好推辞,哭笑不得之下只能是认认真真地行礼致谢。 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地扶着她站好,见她刚起屋里身上穿的衣裳也尤显单薄,忙不迭说:“这屋里虽是暖和,可到底是冬日,姑娘还是多穿些的好。” “你们快伺候姑娘把衣裳换了,然后把院子里收拾利整,过了今日正午到后日之前,这满院满屋的地和东西都不能动,要把福气都堆到屋子里聚好。” 这样的老规矩冬蝉等人心里都清楚,可听到侯夫人的话还是很是恭敬地点头应是。 正当连秋打算去整理床铺时,玉青时喉头一紧突然说:“床上先不收拾,我还想再躲躲懒。” 见连秋和屋内的人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从来不赖床的玉青时想着床上藏着的那个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咬牙说:“我昨晚没太睡好,总觉得不太舒服,还想再躺躺。” 她难得有任性的时候,这样的小事儿自然是谁都不会拒绝。 侯夫人忍着笑说:“既是没休息好,那可得抓紧时间再歇会儿,再有半个时辰就得去松柏院给老夫人请安了,姑娘要是去得晚了,说不定拿到的红封就要比旁人的薄几分了。” 玉青时少有如此窘迫的时候,被侯夫人的话打趣得耳根爆红,却又只能暗暗咬着牙含笑说:“多谢夫人提点,我会准时去的。” “如此就好。” 侯夫人早早地来,为的就是给玉青时个红封讨个好兆头。 再一听玉青时还想歇着,也不耽搁,说完话就带着人都退了出去。 冬蝉等人知道玉青时休息的时候不喜人在身旁看着,也都纷纷退了出去。 等房门重新关好,玉青时放轻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屏息听着外头被压低了的说话声,赶紧快步折回床边把捂在被子里的人掀了出来。 宣于渊在被子里被扑了满头满脸的冷香,就连脸色瞧着都比刚来时红润了不少,只是延伸至在跟玉青时对视时,莫名就多了几分不可说的闪躲之意。 他行事是荒唐无忌,可青天白日当着人家长辈的面儿就蹿了姑娘闺房里的床,这样的荒唐事儿他也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啊! 仓促之下玉青时没顾得上多看他脸上难言的局促,手脚僵硬地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警惕地看着门外的动静,咬紧了牙从牙缝中往外蹦字。 “哪儿来的赶紧从哪儿出去!” “千万不能被人抓到知不知道?!” 要是让人被抓了现场,那不光是她的脸彻底丢没了会沦为汴京城中的笑话,就连宣于渊这个金尊玉贵的三皇子,从此往后都只能是个人人喊打的狂徒浪子! 差一步就被抓住的宣于渊自己晓得轻重厉害,心里也突突地打鼓。 他在玉青时的催促中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小心地躬着身子往后窗户的方向走,刚到窗户边上,他突然回头看着玉青时说:“今晚要守岁,昼夜交替时你先别睡,到你们府上花园的东边看看夜景。” 玉青时听到这话很是莫名,但是生怕耽搁久了被人发现,只能是苦笑着点头说:“好好好,我知道了。” “你赶紧走!” 潇洒而来狼狈离去的宣于渊无声无息地蹿了出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走了哪个方向,总之,当日定北侯府上并未传出有什么人擅自闯入的传闻,可见这人登窗户爬门的本事还是不弱,最起码没被人撞破。 打发走了宣于渊,玉青时也彻底没了睡意,强自镇定地灌下半杯冷茶,便出声把门外的丫鬟叫了进来。 今日是除夕,得赶个大早去给老夫人请安,万一耽搁迟了,那可不好。 玉青时素日里的打扮都很素净,也低调。 可今日到底是除夕,一年以来的大日子,要是还一味地穿得过素了,多少有些不合适。 彩月难忍纠结地想了想,捧了两身颜色相对鲜亮的衣裳放在玉青时的眼前,笑着跟玉青时打商量:“姑娘,今日是除夕,您看要不选一身稍微亮些的衣裳试试?” “老辈人都说新年新衣新气象,穿身鲜亮的,也好得个好意头。” 她怕玉青时不喜,话也说得很谨慎。 捧来的两身衣裳都是侯夫人赶着让人新裁出来过年穿戴的,样式都很隆重却不繁复,一件是广袖绯红的宽带流仙裙,另一件则是石榴红的银纹绣百蝶石榴裙。 与衣裙配套的,还有彩月早就选出来的首饰。 数量不多,却样样精致大气。 玉青时的视线从放着衣裳的托盘上一一滑过,最后随手指了指那件颜色稍浅的流仙裙说:“这个吧。” 彩月听完笑着说好。 正在梳头的云芝笑吟吟地看了那裙子的样式一眼,手上立马动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挽出了一个精巧的流仙髻。 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枚东珠所制的发钗轻轻插入发髻之中,看着铜镜中比往日明艳不少的玉青时,轻声说:“流仙髻自有仙动灵巧之意,今日应了这身衣裳的景儿,倒是相得益彰,衬得姑娘愈发美了。” 玉青时生来得了一副好皮相,听过的赞誉无数,冷不丁听到这话只觉好笑。 她伸手方便让连秋在自己的手上戴上玉镯,盯着那个玉镯想了想,突然说:“我记得前几日夫人差人送来了一只绞金丝的莲花镯?” 年下是姻亲来往的热闹时候,不光是二夫人所在的徐家,三夫人所在的木家接连送来了问候的年礼,侯夫人的娘家也不例外。 只不过其余两位夫人得了娘家送来的礼,多是择选出来让人一一送到了各房的院子里,看不出多明显的偏袒。 侯夫人行事与旁人不同,给玉青时分的足足比别人的厚不止一两分,其中还有不少贵重之物。 那个金丝莲花镯据说是一对的宝贝,被侯夫人一拆为二,一个给了玉青时,另一个则是给了玉青霜。 听她说起,连秋低声笑着点头,说:“是有这么个东西,姑娘可是想看看?” 玉青时转了转手腕,若有所思地说:“光是咱们关上门看看有什么用?” “去拿出来换上,也要戴出去给夫人看看才行。” 第369章 有个多管闲事的人 收了礼,戴在人前,这是对送礼之人的尊重。 连秋等人都盼着玉青时跟侯夫人能处好关系,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怎么都散不开,忙赶着去找来给玉青时小心换上,这才扶着她朝着松柏院慢慢走去。 玉青时到的时辰不算很早,但也绝不算晚。 但她到的时候,松柏院中已经坐了不少来请安的人。 今日来的不仅是几位夫人和姑娘,就连平常住在外院少见的公子少爷也都到了个差不离。 玉青时到的时候,正好撞上玉三爷膝下最得宠的庶子在给老夫人磕头。 老夫人笑吟吟地应了,让身边的吴嬷嬷给了个大大的红封把人扶起,抬头看到玉青时来了,脸上的笑顿时就更浓了不少。 “哎呦,咱家的大姑娘来了。” 她说完对着玉青时招手,满脸是笑地说:“迟迟快来,来给奶奶好生瞧瞧。” 玉青时在老夫人的笑声中缓步而入,一路行过,脚边无声多了许多人掉落的下巴。 她打扮素雅的时候多,也很少在人多的时候露面,故而虽不少人都知道这是个生了个好样貌的,却没多深的印象。 可今日骤然换了副打扮,入眼只让人恍如见了春日里绽放得最靓的那朵花儿似的,缓缓走过鸦雀无声,落下的全是不可言说的惊艳和意外。 比玉青时早了半刻到的玉雅莉,今日也穿了身绯红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 两人身上衣裳的料子出自同一家,颜色相似款式不同,在玉青时没来之前,玉雅莉便是年轻姑娘中最耀眼的那朵花儿。 然而玉青时一出现,汇聚在玉雅莉身上的目光就在无声地涣散减少,她恍惚间甚至还听到玉雅兰自以为小声地说:“我发现大姐姐穿素色雅致清冷,艳色浓稠热烈,不管怎么打扮都很好看。” 玉雅莉闻声暗暗攥紧了手中绣帕。 可玉雅兰偏像是怕她没听到似的,还故作惊奇地说:“哎呦,三妹妹今日穿的跟大姐姐身上的似是同种衣料,可我怎么瞧着,大姐姐好像更适合些?” 玉雅兰也不喜欢玉青时,然而她这人嘴欠,逮着谁就咬谁。 能让玉雅莉不高兴,她也是高兴的。 果不其然,玉雅莉听完脸色果然不太好。 玉雅兰见状捂着嘴低低地笑了几声,意味不明地说:“不过话说回来,姿色上乘,自然就穿什么都好看,说起来大姐姐当之无愧是咱们姐妹中容色最佳的,不光是身份尊贵,就连这打扮这气质,那也是旁人轻易比不上的,三妹妹你说呢?” 玉雅兰不论是容貌还是才华都被玉雅莉压了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抓着个机会能出口恶气好好膈应膈应玉雅莉,一张嘴夸起来就不愿停。 就坐在旁边的玉青霜听了一言难尽地抿了抿唇,再看向玉青时的时候,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手腕的金丝莲花镯上。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转而就听到老夫人笑着说:“你这镯子瞧着倒是精巧,可我看着怎么眼熟像是见过似的?” 老夫人抬头看向玉青霜,笑道:“青霜,你是不是也有个一样的?” 玉青霜神色不太自在地站起来点点头,扯着嘴角说:“是娘给的,说我和大姐姐一人一个。” 这样的小事儿老夫人自然能猜到,故意在众人面前说起,也只不过是想让这些人看看这姐妹俩的亲近。 听到玉青霜这么说,老夫人面上笑意愈深,招手示意玉青霜上前来,左边看看玉青时,右边看看玉青霜,乐得怎么都止不住。 吴嬷嬷咧嘴跟着乐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趣道:“老太太,今儿可是大日子,您别光顾着乐,两位姑娘的红封还没给呢!” 她说完忙忍住笑看向眼前花儿似的姐妹俩,提醒道:“两位姑娘,快别愣着了。” “赶紧上前去给老太太磕个头,说几句吉祥话,要是说得好了,就不愁买花儿戴的压岁钱了!” 老夫人后知后觉地回神,转头隔空用手指了指吴嬷嬷的脸,佯怒道:“哈哈哈!” “你这个老货!就知道怂恿着姑娘们惦记我的那点儿私房!” 吴嬷嬷故作正经的一板脸,忍笑说:“姑娘们快些,别等老太太后悔了。” 有了吴嬷嬷的话在前打趣,玉青时和玉青霜从善如流的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跪了下去。 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地听两人分别说了几句好听的,又满脸心疼地把人拉了起来站好,抓起早就准备好的红封一人手里塞了一个。 “好好好,都是好的。” “拿去买糖吃,不够了再来问奶奶要。” 此言一出,耳边的笑声更是不停。 玉青时脸上的笑没怎么变过,看不出什么起伏。 玉青霜倒是有些不自在,只能是红着耳朵又重新坐了回去。 儿孙后辈都要来给老夫人请安,不多时陆陆续续的人都到齐了,把宽敞的花厅挤了个水泄不通,说笑声也始终不断。 定北侯身为一家之主,在亲自给老夫人磕头问安后又分别给了晚辈压岁的礼,侯夫人,玉二爷夫妇和玉三爷夫妇也紧随其后随了规矩。 入了松柏院的年轻晚辈人人得了赏,走出来时就没谁的手上是空的。 其中又以玉青时几人得的最多最丰厚。 玉清松在国子监中待了许久,昨日才得返家,今日见了玉青时一脸敢怒不敢言的不忿,等往外走时身旁没了长辈,忍不住快步撵上去凑在玉青时的身边小声磨牙:“是不是你让秦元宝那么做的?” 猝不及防听他提起秦元宝,玉青时的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她古怪道:“元宝怎么了?” 玉清松见她面露茫然更是来气,狠狠咬牙说:“如果不是你,秦元宝他怎么会非要跟我作对?!” 玉青时难掩困惑地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玉清松的意思。 可不等她多问,玉清松就气急败坏地重重哼了一声,用力一甩袖子拔腿就走。 人都走远了,还能听到他从不远处传来的愤怒声:“你告诉秦元宝,我不会让他一直得意的!” “他最好是给我等着!” 玉清松裹着满身的怒气大步而去。 全程莫名的玉青时茫然眨眼,不免转头看向身侧的玉青霜,语气诚恳:“他这是又怎么了?” 玉青霜一言难尽地砸了咂嘴,沉默片刻后微妙道:“你知道他最近在国子监里总是跟人打架吗?”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挑眉。 “打架?” 玉青霜语气沧桑。 “对啊,打架。” “还是打不过挨揍的那种。” 玉青时脑中白光一闪突然意识到什么,抿了抿唇陷入短暂的沉默。 见她似乎是反应过来了,玉青霜的口吻变得更加的复杂,半是嫌弃半是困扰地说:“他打不过秦元宝,秦元宝还总是揪着茬就要揍他。” “为他跟同窗动手被总是挨揍这事儿,爹爹已经被先生请到国子监一次了。” 不过定北侯对此并未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只是让人稍微看着些,别真的让两个孩子打出点儿什么好歹来。 毕竟在定北侯看来,打不死就等于可以继续活。 男子汉,哪怕是还没长大的男子汉,挨几顿打也是不足为奇的小事儿。 连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秦元宝都打不过,玉清松活该挨揍。 话说到此,玉青霜忍不住好奇地对着玉青时眨了眨眼,好奇道:“不过话说回来,尽管玉清松这小子有些时候的确很欠揍,不过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挨揍的一直都是他,单打独斗的话,秦元宝那么厉害的吗?” “他练过?” 秦元宝自小就在泥地里跟人抱着团滚圈长大,打架的野路子的确是层出不穷,可要说真的练过,那也是没有的事儿。 可否认的话到嘴边,玉青时的脑海里鬼使神差地闪过一道人影,突然就有些说不出的底气不足。 她是没找人专门教过。 可有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会不会多管闲事,暗中指点了秦元宝怎么打架,那可就不好说了…… 第370章 这便是你想让我看的吗? 因为临时从玉青霜口中知道了玉清松这些日子在国子监过得并不怎么轻松愉快,甚至还可以说是颇为坎坷,到了晚间开饭时,玉青时都没忍住往玉清松的那边多看了几眼。 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伤的样子。 可走动时看起来动作似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僵硬,就连拿着筷子夹菜的手也在轻轻地颤抖。 不像是疼,瞧着倒像是脱力。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正在咬牙装镇定的玉清松飞快抬头,对着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即又赌气地转过了脑袋,跟身边的玉恒林等人说话。 玉三爷膝下嫡出唯有二女,庶子倒是有三人,其中玉恒林是庶子中最受宠的,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也得了寻常庶出子女没有的脸面,直接坐在了玉清松的旁边。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玉清松眼里一亮露出了惊喜之色,也顾不上冲玉青时甩脸子了,分外专注地跟他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 玉青时见状眉心无声微蹙,把玩着手里的核桃淡淡地说:“他跟玉恒林兄弟几人关系一向都这么好么?” 玉青霜闻言微怔,抬头往玉清松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没好气地说:“二叔家的哥哥弟弟都很稳重,没人会跟着他胡闹,也只有三叔家的能跟他凑到一起了。” 玉三爷生性风流行事荒唐,做人做事儿都很不讲究。 不管是什么,都能玩儿出不同常人的花样。 他的这几个儿子随了他的习性,也是个爱玩儿爱闹的。 在学业上没多少让人惊艳的成就,可若是论起玩儿来,这府上还当真没几人能比得上。 听出玉青霜话中不加掩饰的嫌弃,玉青时的唇边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可还不等她说话,姗姗来迟的玉雅莉就带着丫鬟到了。 早些时候在松柏院请安时,她身上穿的还是与玉青时同色的衣裳。 玉青时本人没觉得有什么,可玉雅莉却被玉雅兰的一番话挤兑得满心不是滋味,回去后立马就又换了一身。 芙蓉粉的软银青萝百合裙,颜色没那么鲜艳,却也应景儿。 很容易落俗的芙蓉粉在她的身上倒是没了那种世俗的艳俗之感,生生被一身书香气拔出了一种让人瞩目的温婉香气。 仿佛是注意到了玉青时在看自己,她笑着上前走了一小步,低声说:“头先不慎弄脏了衣裳,只能是赶着回去换了一身,妹妹来晚了,还望大姐姐和诸位姐妹不要计较才是。” 玉雅兰闻声翘着眼角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没接话。 玉雅竹在一旁抱着自己的碗不肯抬头。 唯一一个多看了她一眼的玉青霜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 场面一度陷入了不可言喻的尴尬。 在这样的尴尬中,唯独一个神色自若的就只有玉青时。 她就像是猜不到眼前的尴尬是为何而起似的,面上的笑看不出半点不恰,语气也是一贯的冷清。 “正好不迟。” 玉雅莉垂首轻轻笑了声,从善如流的在玉雅兰的身边坐下,全程没多看周遭的庶女任何一眼。 玉青时见状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讥诮。 玉雅莉跟二夫人是如出一辙的性子,看似和善没架子,与谁都能谈天说笑,可实际上却把自己抬得比谁都高,眼里容不得他人。 而且…… 她还完美地继承了玉二爷骨子里的阴狠歹毒,比起二夫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美则美矣,却是个披了美人皮的蛇蝎。 哪怕是前世那个作恶不断的她见了,心头都不得不为玉雅莉的心机和阴狠发麻。 只是如今不同往日,这人再想算计她,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摆了年夜饭的大厅内暖意融融,在众人刻意营造出的欢快氛围中说笑声也不曾断过。 哪怕是常年冷着脸的定北侯在今日面上都多了些许说不出的温和,全然没有在外头时的威严肃穆,只像个寻常家中可见的晚辈一样凑在老夫人的跟前讨趣。 说笑声过,宴席稍歇。 老夫人年岁大了,熬不住守岁的辛苦,吃过饭就早早地回了松柏院。 席间的长辈各有各的事儿,也顾不上守老礼旧俗,送走了老夫人后就各自散去。 按例留下守岁的,多是些年轻的晚辈。 玉青霜忍着困倦扒拉着手心里的瓜子,困得眼皮子直打跌的时候,身边坐着的人突然站了起来。 她两眼泛泪花地看向玉青时,不解道:“你要去哪儿?” 说完她自己有些嫌弃自己,皱眉解释道:“我不是想问你,只是守岁是家中旧俗,哪怕是你也不能提前走。” 提前走了倒是不算什么大事儿,可这里还守着这么多人呢,万一被人揪着不放当说头,玉青时少不得就要被人当做没规矩的谈资论上好几日。 玉青霜实在是不想再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边阴阳怪气地讽刺,说玉青时是个没规矩的村妇了。 这种话听多了真的是会烦的。 而且别人总是说玉青时粗鄙,她也很没面子的好吗? 玉青时正站着让云芝往自己的肩上拴披风,听到玉青霜的话抿了抿唇,不是很确定地说:“我想去园子里走走,你去么?” 寒冬腊月的,还下了雪。 玉青霜有些想不通,这时候的园子里有什么可走的? 她吸了吸鼻子刚想摇头,耳边先响起了玉雅兰的声音。 “大姐姐身子不好,连酒水都饮不得,只怕也是受不住寒风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玉青时一眼,幽幽道:“此刻外头寒风正盛,冻可刺骨,大姐姐还是不要轻易出去走动了,不然……” “不然什么?” 玉青霜不满地打断玉雅兰的话,扯着嘴角嗤道:“她还能被风吹倒了?” 说完唰的一声,本来不想动的玉青霜义无反顾地站起来,招手示意身后的丫鬟把披风给自己,抓过来自己拴好说:“这屋子里人多吵得耳朵疼,不如出去吹吹风醒醒神。” 见她作势要跟,玉青时好性子地弯着唇等了等。 坐在不远处的侯夫人见她们这边有了动静,忍不住说:“大姑娘,青霜,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玉雅莉捂着唇轻笑出声,站起来说:“伯母,大姐姐和四妹妹是想去园子里逛逛呢。” “说起来夜风虽寒,可园子里四处都挂了红灯笼,今晚烛火彻夜不熄,红光远散,衬了雪景想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瞒伯母说,听大姐姐和四妹妹这么一说,我也想跟着去逛逛呢。” 侯夫人性子温和,对这些小辈素来有耐心。 听到玉雅莉这么一说禁不住笑出了声儿,乐道:“自己家的园子,想去逛逛有什么难的?” “只是头先又下了一阵儿雪,路上只怕是有些滑,你们去了万自当留心脚下才是。” 侯夫人说着有些不放心,干脆叫来了身边的彩枝,说:“你去跟外头的人说一声儿,让他们把路上的灯笼都护好了,千万别留了暗处,顺便再去给姑娘们挨个取了暖手的手炉来,务必把手炉换了新添的炭,要暖烘烘的才好,不可冷着姑娘们。” 彩衣笑吟吟地去了,其余原本不想去的人也被勾得动了心思,纷纷出声说也想去走走。 二夫人见说话的人多了,撑不住笑道:“既然是谁都想去,那干脆大家伙儿就一道儿去逛逛,也省得在这屋子里闷得慌,总想着犯瞌睡。” 三夫人懒得动弹,又不想见风,闻言想也不想就说:“那大嫂二嫂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玉青时跟玉青霜说的时候,声音不大,也没想到最后会演变成这么多人。 等众人收拾好走出门槛时,她都不免有种恍惚的感觉。 她只是单纯不想敷衍宣于渊,这才想顶着风出门。 可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 为了凑热闹都不怕冷了? 玉青时心情极为复杂,碍于侯夫人在的缘故,不得不和玉青霜一左一右地走在了她的身侧。 叽叽喳喳的话声从屋内蔓延到屋外,正当笑声渐低吸气声渐响时,不远处的天边突然炸响起一道明亮的白光。 白光骤闪,漆黑的天幕之上落下了缤纷之痕,如万千花瓣在眼前乍然飘起,又无声落下。 燃起的光,生生把暗色的天幕都点亮了。 烟花落下的一瞬四周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可不等热议声响,刚刚亮起光的方向就接二连三地炸开了层层焰火,如春日绽开的繁花一般落入人眼。 不断炸响的烟花持续了半个时辰。 苍穹之上层层叠叠的绚丽弥漫不散,惊艳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轻凝。 玉青时的周遭都是人,各种杂乱声始终不断。 可此刻,她耳边唯一能清晰响起的,只有胸腔中如鼓的心跳声。 她仰头看着天边的绚丽,目光微怔。 喉头涌动之下不禁哑然喃喃:“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吗……” 第371章 皑皑白雪下的真心 焰火难制,价高难得。 哪怕是富贵人家也鲜少有大肆燃放的时候,偶有一见便可被称道数日。 可除夕这晚,天边焰火半夜不熄,足足把大半个汴京城的人都从旧俗中炸醒,纷纷顶着大雪寒风驻足仰头。 冒着大雪在地上亲自点烟火的宣于渊亲手扔掉手中燃了大半的香,哈着气蹦了几步,被同样顶了一身雪的张堰恶狠狠地踹了一脚。 “你自己想哄姑娘欢心何必拉着我们来一起遭罪?!” “小爷是这么被你使唤的吗?!” 同样被迫遭罪的唐林抬起手拂去肩上的雪花,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能想得到呢? 除夕当晚,不去跟家人团聚,不去侍奉皇上,反而是被三皇子拉到了雪地之中,蹲在地上摆焰火点焰火。 轰隆隆炸了这么久,不光是耳朵被震麻了,唐林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了…… 制造了人心灾难的宣于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有多深重,还在搓着手说:“都放了这么久了,迟迟应该看到了吧?” 唐林生无可恋地眨了眨眼,头疼解释:“三爷。” “整个汴京城中能买到的焰火都在这儿了。” 言下之意就是,就算是迟迟姑娘没看到,那也真的放不出来了。 毕竟因为宣于渊的私心,再加上他下手奇快,今年汴京城中不少富贵人家都没焰火放呢…… 张堰气不顺地抱着胳膊冷笑,咬牙说:“半个汴京城的人都炸起来了,你的迟迟姑娘要是还没看到,就只能说老天不佑你。” 宣于渊心情好,懒得跟这两人计较口舌上的得失。 他转头看了眼定北侯府的方向,愉悦地勾着唇吹了口哨,抓起地上的雪砸了张堰满脑袋一脸,拍拍手在张堰不满的尖叫中说:“走,我请你俩喝酒去。” 雪中的三人晃晃悠悠地走远,在大雪中留下的脚印也很快被无声落下的白雪掩盖。 除了少有的几个人以外,谁也不知道,这皑皑白雪之下,藏了一颗灼热的心。 新旧更替时响起的烟火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人们口中新的谈资。 处在烟火最中央的玉青时却伴随着外头断续炸响的爆竹声睡了个极其安稳的觉。 等她从梦中缓缓醒来时,守在床边的彩月不动声色地呼出口气,好笑道:“姑娘歇好了?” 玉青时迷迷糊糊地点头,被她扶着坐起来时还有些恍惚。 见她眼底睡意浓厚,彩月无奈道:“姑娘这一觉睡得太久了些,奴婢瞧着心里都有些怕了。” “您要不先起来吃点儿东西,不然这会儿睡得过足了,晚间只怕是就歇不好了。” 玉青时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换衣裳时就听到冬蝉等人在说昨夜的烟火。 她脑中适时地闪过漫天的绚烂,仿若是凭空喝了口蜜似的,从无人可见的心底深处往外悄悄地迸着不可对人言的甜。 冬蝉见她眼尾稍弯便知她心情不错,索性笑着凑趣:“姑娘回来后就歇了,只怕还不知道外头的人都说了些什么呢。” 玉青时不解挑眉。 “说什么了?” 连秋捧了首饰过来,笑吟吟地说:“昨夜是姑娘提议出去走走的,谁知恰好就见了那么一场盛大的烟火,当时咱们处的位置感觉还挺近,那烟火入了眼就跟是在眼前炸的似的,有幸见了的人都说,是姑娘的好运气,张嘴就讨了个口彩,出门就见了场盛大。” “不少人都说是沾了姑娘的光,不然昨夜在屋子里闷着,谁能想到会有那么一场好看的烟火在外头等着呢。” 玉青时没想到出自人口的话竟能翻出这样别致的花样儿,一时无言之下轻轻地笑出了声儿。 她说:“凑巧罢了,跟我说什么有什么关系?” “对了,今日府上有什么事儿么?” 正蹲在地上给她整理衣摆的云芝说:“今儿是初一,本该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可咱们府上的姑娘现在都还没有出嫁的,故而没什么大事儿。” “侯爷和夫人一早就派人来传了话,说姑娘今日若是无事想出门的话,可自行带了人去,车马都是提早备好了的。” 与车马一道备好的,还有过年访亲的礼。 尽管玉青时没直接说,也没人刻意提,可不管是谁都能想到,她今日大约是想去一趟秦家的。 玉青时听完心头稍暖,接过彩衣手中的镯子自己戴好,说:“先去松柏院,再去听雪堂跟夫人说一声咱们再出去。” “好嘞。” 老夫人和侯夫人听完玉青时的话都不意外,两人也没什么要阻拦的意思,还纷纷又多让人拿了些家里新做的点心果子,让她一道给秦老太和家里的两个孩子带去。 车马晃晃悠悠地到了秦家小院门前,玉青时还没下车就听到了一声惊喜的欢呼。 “姐姐!” 守在门前的秦元宝见到印了定北侯府徽记的车架就欢喜地蹦到了前头,见车帘之后露出的当真是玉青时的脸,再难抑制内心的欢喜转头就喊:“奶奶!二姐!” “姐姐回来了!” 门内的赖妈妈闻声忙不迭带着人迎了出来,还没等跪下就被玉青时双手托着手腕扶了起来。 “赖妈妈不必多礼。” 赖妈妈被扶得欢喜又不好意思,乐得合不拢嘴地说:“大小姐回来得正好,今早上老太太还惦记着念叨呢,说是生怕您没吃着她老人家炸的果子睡不好觉,得您亲自回来尝上一口,老太太今晚上可算是能好生睡个踏实觉了。” “姐姐姐姐!” “还有我!” 过了个年拔高了不少的秦元宝凑到玉青时的跟前,亲亲热热地挽住玉青时的手,拉着她就往门内走。 “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玉青时摆手示意身后的人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任由他拉着自己往里走的同时好笑道:“找我做什么?” “想我了?” 秦元宝不假思索地点头。 “那是当然啊!” “姐姐你都不知道,我可想你了,想你想得都睡不着觉!” “可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好像过得挺滋润的?” 玉青时被挽着的手无声上移,不动声色地揪住了秦元宝被冻得通红的耳朵尖,警告意味十足地往上轻轻拎了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老老实实地跟我说,家里是不是时常会有客人来?” 以宣于渊的性子,他连定北侯府的门禁都闯得如鱼得水,秦家内外的这点儿守卫在他眼中大约也算不得一碟子菜。 只是他要是来了,秦老太和春草知道的话肯定会跟她透口风。 毕竟这两个都是稳重的。 可要是知情人换成了秦元宝,那结果可能就大不相同了。 因为秦元宝这货的胳膊肘跟宣于渊一向都是朝向一致的。 果不其然,听到玉青时的话秦元宝脸上的欢喜瞬间凝固,转变成了说不出的心虚。 他哧溜着鼻子小声说:“没……没有客人吧……” 于渊哥哥是熟人,都是在一个家里住过的,那怎么能算是客人? 秦元宝三下五除二简单粗暴地把宣于渊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再张嘴时很是多了几分理直气壮。 “都是一家人,没有客人。” 玉青时…… 她怎么觉得这小子的话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微妙??? 第372章 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秦元宝自以为自己的小尾巴藏得很好,可实际上却已经被玉青时抓住了一丢丢露出外头的小毛。 不过因着今日要待上半日,玉青时也不着急着问,干脆就顺着他生硬抛出的话头,顺理成章地说起了别的。 有定北侯的暗中照顾,再加上他本身的资质并不弱,秦元宝在国子监的日子过得还算愉快,跟玉清松的日益艰难相比,甚至算得上是非常快乐了。 因为再是膏粱纨袴聚集之地,其中也不乏锦绣人才。 秦元宝心性耿直为人爽快,又聪慧得很一点就透,不光是先生偏爱,就连身边的同窗也有说得上话的好友,唯独就是跟玉清松隔了一道儿怎么都过不去的坎,两人见了面就要狠掐。 不过这事儿既然定北侯知道,侯夫人也知道,玉青时也没有多说的打算。 反正玉清松追其根底只是性子骄横,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性子,这两个半大孩子在一起纵然是打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儿。 秦元宝吧嗒吧嗒地说了一长串,喘气的功夫小心翼翼地偷瞟了一眼玉青时的脸色,觉得她似乎是把先前的事儿忘了,猛地在心里呼了一口气。 他都答应了于渊哥哥不会让姐姐知道的。 姐姐一定不能知道。 跟秦元宝的心虚相比,秦老太和春草单纯就是为了玉青时的到来而欢喜。 本就是一家子极为亲近的人,哪怕是隔了一段时日不见,骨子里的亲昵也不会为此减少半分。 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没了在外人面前的各种琐碎规矩,玉青时挽着袖子到厨房里给秦老太打了会儿下手,又跟春草一起熬汤做点心。 全都是自己动手做出来一桌子好菜,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围着小桌坐下吃饭。 玉青时往秦元宝和春草的碗里各自分了一个鸡腿,眼尾含笑地看着春草,说:“你在玉氏家学中情况怎么样?一切可都还适应?” 其实春草在家学中情形如何她早就让人一一打听了,可有些话,她还是想听春草自己亲口说。 春草最是依恋她,也喜欢她问自己的事儿,手上利落地给玉青时舀了碗热汤摆好,翘着嘴角就开了口。 “先生说姐姐特意派人叮嘱过,对我的大小事儿很是尽心,我跟着女学究学了不少东西,最近正跟着学古琴呢。” 玉青时自己前世学古琴时吃了不少苦,闻言立马就说:“学古琴伤手指头,你下了学记得及时用热水捂一捂,别想着躲懒,最好是能再抹一些滋润的药膏,否则等指腹开裂了有的是苦头吃。” 春草抿唇笑着一一应下,愈发白皙的侧脸上也泛起了少女特有的秀雅,眉宇间那层一直笼罩不散的阴霾也没了痕迹。 欧阳华医术独步天下,自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他见了春草脸上的伤就给调配了一套药膏,春草按他教的法子每日涂抹,那道曾贯穿侧脸的狰狞疤痕消退了不少,如今只能隐隐看出些许明暗不一的痕迹。 再过些时日,这伤或许就再也看不出来了。 秦老太在皇庄上住了一个多月,再加上每日吃了欧阳华调的药,体内的沉疴旧疾好了不少,整个人的精气神看着也很不错。 这不大的小家中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展,玉青时坐了半日心中悬着的石头狠狠落地,那口一直堵在心口的气,总算是无声无息地散了。 秦家老幼都舍不得玉青时走,恨不得把她留在家里住上一段时日才好。 可定北侯府规矩重,玉青时能时不时外出走动已是林夫人和定北侯的额外柔情,如果再夜不归宿,那传出去就当真是不像话了。 听说玉青时要走,秦老太和春草还能勉强不变色,秦元宝却是个心直的,直接就大咧咧地把心思写在了脸上,拉着玉青时的手不想撒开。 玉青时任由他拉着自己晃了会儿,等秦老太和春草出去给自己收拾过年必备的炸果子时,抬手摁了摁他的脑袋,低声说:“是你于渊哥哥教你怎么跟玉清松打架的?” 别人干不出这样离谱的事儿,可做这事儿的人要是换成宣于渊,玉青时那当真是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意外。 秦元宝闻声猛地一僵,大眼睛在眼眶里骨碌着来回打转,满脸都是说不出的心虚和气短。 他眼神闪烁地揪住玉青时的衣摆扯了扯,小声哼唧:“我……我没有……” “是么?” 玉青时挑眉反问:“那他可跟你说过,跟人动手的时候是要讲分寸的?” 秦元宝来不及多想,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说了说了。” “于渊哥哥说我跟玉清松是私人恩怨,不得牵扯别人,我俩单打独斗怎么打都行,但是不许闹大,也不许拉帮结派互殴,打赢了打输了都是各自的本事,动了手就得认账,不许回家找长辈做主帮忙。” 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的一通说完,秦元宝看着玉青时隐含笑意的双眼,脑子突然就空了,内心非常崩溃。 他纠结得包子脸皱成一团,小嗓门儿拧在一起哆哆嗦嗦的都像是要哭了。 “姐姐,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你只是答应了你于渊哥哥,不能跟我说?” 一言败露满盘皆输,秦元宝一时间方寸大乱再也生不出隐瞒的心思,只顾着瘪嘴点头。 “唔……对……” “那他教你如何打架这事儿,奶奶和春草都不知道,对吧?” 秦元宝的脑袋耷拉得更低了。 “是……” “他经常来家里找你?” “是,不,也不是。” 秦元宝心急地绞着手指头,哼哼唧唧地说:“我有事儿的话就写个小纸条放在后院的墙砖缝里,他看到了就会来找我。” 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去上学了都不在家,宣于渊来的时候其实也不多。 不过秦元宝本身于武力一项上就颇有天赋,宣于渊再稍加点拨,立马就能起出立竿见影的效果。 玉清松输也就是输在这一项上。 三言两语套出了前因后果,玉青时心中无奈的同时只觉好笑。 这么大个人了,还暗戳戳地指点小娃娃打架,还真是…… 一贯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事已至此,玉青时也没有横加阻拦的想法,只是不放心地叮嘱了秦元宝几句不可太过了,然后就赶着在天黑之前回去了。 车架在侧门前停稳,乘软轿过了二门入了内院。 玉青时朝着梅青院走时,隐隐听到园子里似乎有人低斥的动静,不由得眉心微蹙。 这声儿怎么听起来还挺熟悉? 她低声说:“小少爷挨罚了?” 能在这种大雪天把玉清松念到园子里去,除了挨罚也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可谁知来接她的冬蝉闻声抿唇轻笑,凑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姑娘这次倒是猜错了,小少爷不是挨罚,是求了侯爷教他习武呢。” 玉清松有自己的武师傅,然而小少爷身娇肉贵,又吃不得苦,武师傅撵着练了多年,也没练出个什么样儿来,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定北侯原本也没打算如何逼迫玉清松文武兼备,对此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当作没看见。 可谁能想得到,玉清松竟然也有主动求着侯爷想精进的时候? 听冬蝉简短地说清了原因,玉青时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是一言难尽。 玉清松为何突然上进,她大约是能猜到理由的。 无非就是跟秦元宝反复掐架反复输,小少爷没了面子跌了份子,这才憋足了劲儿想打回去。 只是…… 定北侯在园子里教,宣于渊也是另一头的园子里教。 有了这两人在后头抽打,玉清松跟秦元宝要打什么时候才算是到头? 难不成就这么一直打下去??? 第373章 没给你留下任何活路 玉青时心情复杂地回了梅青院,原本是打算换身衣裳去松柏院跟老夫人说一声的,可谁知进屋没多久,白日里停了的雪就再度大了起来。 见雪势猛烈,连秋怕玉青时出去受冻,连忙把窗户缝隙全都封死的同时轻声说:“姑娘,这会儿外头雪大脚滑,风也厉得很,您就别赶着出去受冻了。” “要不这样,您给奴婢个去老夫人跟前讨赏的机会,奴婢往松柏院走一趟去跟老夫人回话?” 她故意把话说得逗趣,惹得玉青时弯唇轻笑的同时屋内的人也笑了起来。 出自侯夫人身边的彩衣搓着手吸了口气,状似不肯示弱地说:“姑娘,连秋姐姐这么一说,奴婢倒是也想帮您往听雪堂去一趟,万一夫人见奴婢腿脚利索,心情一好就给了赏呢。” 玉青时捧着个小手炉坐在软塌上挑起了眼尾,要笑不笑地说:“给赏倒是不难,只是这赏原本当是我的,给你俩各自拿了去,那我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冬蝉,云芝,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蹲在地上用炭盆烤栗子的云芝忍笑点头,煞有其事地说:“姑娘说得在理,拿赏的好事儿也不能光是让她俩占了。” 冬蝉拿来张软和的毯子盖在玉青时的腿上,忍着笑说:“老话说得好,见者有份,姑娘可不能纵着她们。” 玉青时抓起云芝递过来的烤栗子往彩衣和连秋的手里一人砸了一个,懒洋洋的歪在软塌上说:“话是怎么说的,你们也都听到了。” “此去若是不能带了赏回来给大家伙儿分了,你们也就不必回来了。” “冬蝉,去跟看门的婆子说一声,要是见着这两人空手回来,就不必给她们开门了,随便撵个去处都行,省得我们见了心烦。” 玉青时心情好,难得说起了笑,屋内几人怕她从秦家回来后会失落,特地留了心想哄她高兴,连秋和彩衣又故意磨蹭着胡搅蛮缠了会儿,让玉青时捡足了乐子才掀起门帘子冒着大雪走出去。 炭盆里的烤栗子在火红的炭块中散出细腻的清香,玉青时也没让云芝帮自己剥,慢条斯理地扒了几个的皮,吃了几个才拍拍手说:“对了,今日怎么不见云妈妈?” 云妈妈自打能近身到玉青时的跟前伺候以后,但凡是有个往前挤的机会都不会放弃,抬眼一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人一定是她。 可今日回来了这么一会儿还没见着人,冷不丁的玉青时还有些不习惯。 冬蝉怕玉青时吃多了烤栗子堵了胃口,刚给她换来一盏解腻开胃的茶,听她这么说眉心无声一皱,低声说:“云妈妈家里今早上来人传了话,说是家里有急事儿,着急叫她回去,传话的人到了夫人的面前,夫人想着不好耽搁,就做主把人放出去了。” 玉青时闻声目光微凛,笑道:“可说了她家里来的是什么人?” 冬蝉摇头。 “具体是谁外门传话的没说清楚,回话的时候又是径直去了夫人的院子里,奴婢不好打听就没多问,您要是想知道的话,奴婢去打听打听?” “不必。” 玉青时接过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左右等她回来的时候,咱们自然也就能知道了,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告假出府的云妈妈数日未归,梅青院中一切照旧。 可等她回来的时候,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却不是玉青时,而是三夫人身边的绿鹦。 两人凑在园子里说了什么无人可知,不过当晚夜色正浓之时,玉青时的闺房中再度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一回生二回熟。 玉青时听到石子砸柜子的声响熟练地裹着被子坐起来,抓起两边的窗帘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就对上了一双黑黢黢的眼睛。 她打了个哈欠看着一身黑衣1气势很是惊人的宣于渊,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你怎么来了?” “怕窗户上瘾?” 说完不等宣于渊答话,她就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郁闷道:“你是没被抓过,才会这么嚣张的么?” 但凡是被抓过一次,看这人还敢不敢动辄就来爬姑娘家的窗户。 听出玉青时话中的嫌弃宣于渊也不在意。 他在外头待得久了,身上的寒意浓厚,怕贸然凑近会激着玉青时,索性就在距床边几步远的位置蹲了下来,仰头看着睡眼惺忪的玉青时说:“迟迟,我知道你身边那个婆子为什么会跟宣城的人碰面了。” 说起这个,玉青时眼底睡意稍散有了些精神,仔细一看却发现宣于渊的眼中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冰冷杀意。 显然,查到的事情并不是让他很开心。 触及到他眼底不散的阴沉之意,玉青时把下巴杵在被子上想了想,猜测道:“因为她想设计让我跟宣城在人前碰面,然后假造出我与宣城情投意合的假象,好让宣城顺利借此逼迫我爹答应与瑞王府联姻的事儿?” 说完她不解眨眼,好笑道:“这个咱们不是之前就猜到了的吗?” 老夫人之前与玉青时提过宣城,可自瑞王妃的寿宴后就再也没提过分毫,就像是全然把这人忘了似的,也不许别人在玉青时的面前提起。 可哪怕是无人会说,玉青时也能从一些细枝末节的端倪中猜到很多。 瑞王荒唐无度又有不轨大计,原本在封地上大肆笼络当地官员想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想在皇上看不到的地方以谋大计。 可哪怕是被皇上突然调任回京,瑞王父子肯定也不会甘心就此放弃。 而让瑞王府赶紧在汴京城中站稳脚跟,迅速向着汴京城中的有权之户伸出枝节最好的方式就是联姻。 这也是宣城为何至今不曾定下婚事的原因。 而且这一点从瑞王妃费心大办自己的寿宴就可看出分毫,只是瑞王妃自己大概也没想到,精心策划的寿宴最后竟会成了一场笑话,也短暂地绝了他们的计划。 事情发展至今,想再得一门有助力的高门贵女,就只能走不同寻常的方式。 达成目的的手段无外乎就几种,生米煮成熟饭让人不得不打碎了牙低头任由摆布。 玉青时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宣城与二夫人密谋的内容对自己一定百般不利。 只是这种早就能猜到的事情,宣于渊为何如此暴怒? 察觉到她的困惑,宣于渊绷紧的唇角有了些许软化的痕迹,可说出口的话却让玉青时的心底都是猛地一惊。 他说:“云妈妈得了授意与宣城的人碰面,两边大致商量好了如何在元宵灯会上与你偶遇趁机做实肌肤之亲的事实,进而来助宣城娶你过府,这是你那个好二婶借机搭上瑞王府的一条线,瑞王府的主子对此很是满意,跟咱们想的差不多。” “但是,你二婶不光是想让你嫁给宣城,她还想你死在瑞王府。” 二夫人明面上使唤云妈妈暗中给宣城牵线,背地里却买通了梅青院中的一个丫鬟,她给了那个丫鬟一种药。 那种药熏入衣料后无色无味,却能在无声无息间腐蚀人的肌理百骸,来日再稍一催发,就可让人暴毙而亡。 玉青时死在定北侯府的梅青院内过于蹊跷,也容易引人怀疑。 可如果她死在了与宣城大婚之后,那就跟定北侯府中的人再也扯不上干系了。 宣于渊目光定定地看着玉青时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迟迟。” “这盘棋从起落时就没给你留下任何活路。” “这些人费尽心机,只是为了要你去死。” 第374章 香 夜色笼罩之下是层层叠叠的白雪落下。 雪落无声不留痕。 除了玉青时和宣于渊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个看似寻常的深夜之中在无人之处到底藏了怎样的骇人的杀机。 宣于渊走之前原本是提议给玉青时留几个人的,可玉青时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 她说:“我在府上进进出出身边都是人跟着,明面上是丫鬟,暗处还藏了我爹安排的侍卫,身边要是贸然多了人,万一被我爹发现就不好说了。” 她跟宣于渊是有不可对人言的情分,可这样婚前便有的男女之情,是于世所不容的。 一旦被人察觉,那可真是好的要成了坏的,两厢清白也只能变成不知廉耻的私相授受。 玉青时这辈子得个还算不错的名声属实不易,她可不想轻易就冒险毁了。 宣于渊转念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颇为遗憾地抿了抿唇小声说:“那你有什么事儿别太瞒着我,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玉青时闻言眸光闪了闪,迟疑片刻才说:“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过些日子你听人说我中毒或者是怎样了,那都是假的,你别信,也别担心。” 二夫人不是想让她潜移默化地中毒,而后再在跟自己不相干的地方毒发身亡么? 她偏不如她的意。 她不光是要在定北侯府把这事儿闹大,还得闹到人尽皆知,谁也洗不干净的程度。 彻底把这一滩看似平静的水搅浑,谁也别想轻易从中抽身。 宣于渊一听就大致猜到了她借力打力的意思,可还是忍不住皱眉。 “将计就计?” “那也不值得以身犯险,要不这样,我设法把那丫头手里的毒换了,换成对你无害的,你依旧装作不知情继续用着,实在不行就装病,我再设法在太医院里安排个得力的人来侯府为你诊治,确保不会露馅。” 他说的可谓是万全之策,可却与玉青时心中所想差了不少。 不过她也没打算对宣于渊全盘托出,故而只是笑笑说:“这事儿我自己有打算,你不必安排什么。” “我跟你说也只是怕你误信谣传出岔子罢了。” 见宣于渊还是满脸的不放心,玉青时难忍好笑,弯着眉眼说:“殿下,若说是用毒,这府上没人的手段比得上我,也不会有人害得了我。” 宣于渊本能地想张嘴反驳,可转念一想玉青时那一手鬼神莫测的毒术,却不得不服气道:“也行。” 论用毒,他也的确是没见过比玉青时更厉害的。 宣于渊正打算悄悄地走时,突然听到身后的玉青时说:“对了,还有个事儿差点忘了。” “什么?” “你私下教导元宝是好意,可他年纪小手上不知轻重,闹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你跟着他胡闹也要有个限度,别闹得太过被人发现了。” 宣于渊暗地里教秦元宝怎么打玉清松。 定北侯在大雪纷飞的园子里教玉清松如何抵抗才能不挨打。 这看似是两个孩子在斗气,实际上更像是宣于渊跟定北侯在看不见的地方打擂台。 万一来日事发,这两个大的谁都别想有面子。 宣于渊闻声脚步狠狠一顿,像是没想到秦元宝竟然这么没出息,这么快就把他给卖了。 他原本还想磨蹭一会儿说几句好听的话,可谁知听到这话就跟屁股后头撵了狗一样,想也不想地拔腿就走。 还没等玉青时反应过来,刚刚还站在眼前的人就没了。 不过这人走的时候也很谨慎,还贴心地把窗户顺手关紧。 在屋内的玉青时脸一丝多余的风都没感受到,唯余鼻尖残留的清洌冷香,证明不久前的一切并非是她的错觉。 玉青时抱着暖烘烘的被子,看着那人刚刚蹲着的地方,沉默许久低头把脸埋入被子里,毫无征兆地就笑了。 傻子。 又过了几日,元宵当日。 外出归来又休养了几日的云妈妈重新挤到了玉青时的跟前。 她抢了连秋梳头的活儿,拿着紫檀的木梳在玉青时的黑发上来回梳着,满是感慨地说:“姑娘生了一头好乌发,摸起来就跟缎子似的,就跟您的母亲一模一样,是常人都有不起的福气。” 她但凡能凑到玉青时跟前的时候,总是少不得说几句过往的旧话,好借此来引得玉青时多看自己几眼。 玉青时听了眸光微闪,拨弄着妆匣子里的珠子淡淡地说:“是么?” 云妈妈当即认真道:“老奴怎会说浑话来骗您?” “您的母亲是奴婢从小就伺候长大的姑娘,这样的事儿,奴婢怎会记不清呢。” 她说着就忍不住一婉三转地叹气,愁上心头的时候,甚至还忍不住摁一摁眼角。 可屋内的几个大丫鬟冷眼瞧着不言声,玉青时也话少得很不大搭话,没了接茬的柱子,这样的独角戏往往演上一会儿就只能悻悻收了。 今日也是如此。 云妈妈自顾自地叹了片刻,在选首饰的时候却露出了挑剔之色。 她说:“今儿是元宵,一年到头来就这么几个为数不多的大日子,怎么能穿戴得如此素净?” “打扮得过素了,还怎么彰显咱家姑娘的尊贵?” 她极不耐烦地瞥了云芝一眼,没好气道:“我记得姑娘有好几套赤金红宝的头面,怎么不把那个拿来给姑娘用?” 她说的首饰玉青时的确是有。 只不过玉青时不喜过艳过奢,索性就压了箱底存着没往外拿。 冷不丁听她这么一说,云芝有些为难,小心地看了一眼玉青时的脸色才说:“姑娘今日选了身菊纹上裳,配的是百褶如意月裙,与这琉璃的配饰极为相配,若是贸然换了金丝红宝的头面,只怕混了就不太和洽了。” 云芝话音刚落,捧了衣裳的彩衣就端着她说的衣裳上前走了一小步。 平心而论,托盘上的衣裳不管是颜色还是质地工艺都极为精湛,玉青时穿了也肯定好看。 换了红宝的头面,那才当真是不伦不类了。 云妈妈头先没进来不知道这茬,眼下被打了脸有些讪讪,却还是忍不住说:“大好的日子,这衣裳的颜色过淡了,还是该选一身鲜亮些的才应景儿。” 捧了东西的几个丫鬟低着头谁也不搭话,云妈妈有些气急地看向玉青时,半哄半劝地说:“姑娘,今儿是元宵,晚间还有灯会,府上的姑娘们都是要出去游玩的,汴京城中的贵女也多会在今日外出,您若是打扮得过淡了,只怕是显不出来的,要不还是重新选一身吧?” 玉青时听完眉梢微动,失笑道:“大晚上的,穿什么也都看不出来,何必费这事儿?” 云妈妈不赞同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颜色鲜亮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老理儿错不了的。” 玉青时默了片刻像是拗不过她,只能笑着妥协道:“也行。” “云芝,你去……” “嗐,这种小事儿姑娘使唤云芝姑娘作甚?她不知道您的喜好,去选来的只怕也难讨您的喜欢,要不就让老奴去吧?” 云妈妈热切得很,丝毫不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被嫌弃了的云芝抿了抿唇没答言。 玉青时的唇边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单手托着下巴点头说:“也好,那就有劳云妈妈了。” 云妈妈掩不住欢喜地带着人去选衣裳了,光是选出来不算,为表示贴心,还特地放大了嗓门儿让外头的丫鬟再拿熏香熏一道,话声大得连屋内的人都能一一听清楚。 屋内的几个丫鬟闻声皱眉,掌管衣物的彩衣禁不住说:“姑娘最是不喜香料,就连屋内都是不燃香的,可云妈妈回来后就擅自做主在屋内燃了香,如今还要把香熏到您的衣裳上去,要不奴婢去拦着吧,不然姑娘万一闻多了头疼可如何是好?” 听出她话中慎重玉青时无奈浅笑,摆手道:“算了。” “她既然是有心,那就让她去折腾也无妨。” 云妈妈是五日前开始在她的屋内燃香的。 她执意燃香,其实也只是为了讨玉青时的欢心,每日加入香炉的都是些寻常香料,没半点其他。 毕竟二夫人并未想过要把下毒的事儿交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处在一个怎样的漩涡当中。 玉青时忍了她几日,为的就是今日的大戏。 要不让她去折腾一番,那身即将上她身的衣裳,又怎会有机会留下可供人查探的证据呢? 第375章 真正的热闹 玉青时摩挲着手腕上镂空的掐金丝手镯,转头对着彩衣说:“对了,你去把之前侯夫人给的那件捻金银丝线织锦的披风拿来,等晚间出去的时候,你记得把月华素色那面朝上,仔细叠好了,别让人看到内里的大红织锦。” 玉青时说的那件披风是侯夫人的娘家花了大价钱从别处弄来的稀罕物,据说绣娘用了难得的双面绣手艺,披风的两面呈不同的花样颜色,翻转一面来看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一面大红织锦掐银丝捻金线,极尽奢华惹眼。 另一面翻转过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月华素色,只用了银线挑织出雪燕的模样。 彩衣不知她为何会这么吩咐,可还是本能地点头应了声好。 等云妈妈又是选衣又是熏香地折腾了一通,捧着一身朱红的流彩暗花云锦度花裙进来时,那件玉青时点名要的披风已经被她仔仔细细地叠好了放在一旁,任谁来看了也猜不到那面淡雅的月华色下会是一片灼目的大红织锦。 玉青时箱子里的衣裳都是老夫人和侯夫人留心备的,无一不是好物。 故而云妈妈选出来的虽是过艳过奢了些,上身后却不见得半点艳俗,只如白雪中的烈火一般惹眼惊艳。 她穿着这么一身衣裳去松柏院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老夫人眼里一亮拉着就是好一顿夸,直到把玉青时都夸到说不出话了,这才笑吟吟地说:“今晚有元宵灯会,外头热闹得很,你们姐妹也该是出去逛逛凑个趣儿,只是今晚外头人多,横竖都怕冲撞了,你是头一次跟着家里的姐妹们出门,记得让身边跟着的人都仔细些,别被那不长眼的吵了耳朵。” 玉青时很是乖巧地点头应声,笑道:“奶奶说的我都记住了,您放心就是。” 吴嬷嬷给玉青时换了一个茶盏,打趣道:“大姑娘别觉得老太太话多,她老人家这是瞧着姑娘们出去有热闹可看,自己只能在院子里坐着眼热呢。” 她说完听到老夫人哈哈笑了起来,轻轻地把茶盏往玉青时的手边推了推,柔声道:“姑娘进门时似是咳了几声,怕是吹了冬日里的冷风嗓子不太好受,这是熬了加了川贝等物吊的梨汤,最是润嗓滋阴,姑娘趁热喝几口,也好爽爽利利地出去玩儿啊。” 玉青时很是领情地端起小茶碗喝了两口,可茶碗还没放下,就忍不住侧头捂着嘴咳出了声儿。 老夫人见状眉心微蹙,面上泛起了几分担心。 “迟迟,你是不是夜里受了寒了?要不先请个大夫来看看?” 玉青时放下捂嘴的帕子无奈一笑,说:“不过是咳了几声,哪儿就至于这么娇气?” 老夫人正皱眉时凑近了闻到玉青时衣料上散发出的香味,奇道:“我记得你往日是不熏香的,今日怎的还改了例?” 玉青时面露茫然地抬起袖子凑在鼻尖闻了闻,好笑道:“味儿这么大的吗?您都闻到了?” 老夫人难得见她孩子气的样子,撑不住失笑道:“味儿不重,只是你往日不曾熏香,这才想着问了一嘴。” “你要是喜欢了,我这里还放了几盒子上好的香料,回头都让人给你送去。” 玉青时听了这话立马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摇头说:“奶奶倒是有心慷慨,只可惜我没那闻香的本事,就不糟践您的好东西了。” “今日是云妈妈说过节怎么也得装点得欢喜些才好,这才给衣裳熏了香,我平日倒是不爱的,您给了我再好的香料那也是浪费了,多可惜。” 话说完,她放下手时衣袖似乎是从鼻尖滑了一下,然后就又小小地咳了一声。 老夫人见状唇角微抿,等她走了后才慢慢地说:“迟迟身边的那个云妈妈,我记得好像是以前伺候过她母亲的老人儿?” 吴嬷嬷笑着点头。 “是这么回事儿,那人是伺候过先夫人的,后来先夫人做主把人放了出去,她不知从何处听闻大姑娘回来了,就自动请了夫人的恩准,这才入了大姑娘的梅青院伺候,这本是难得的好事儿,只是……” 吴嬷嬷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见老夫人没言声后才低声说:“奴婢瞧着,这位云妈妈伺候大姑娘时或许没太尽到本分。” 跟玉青时有来往的人都知道她不喜熏香,也不会在她惯用的东西上留下明显的香味。 可这位云妈妈行事倒是出其不意,竟还擅自做主给玉青时的衣裳上都熏了香。 那香味儿闻着是不刺激,可不知是什么香料底子,味儿极其浓厚且经久不散,吴嬷嬷凑近时多闻了片刻都觉有些气闷,更何况玉青时是一整日都把衣裳穿在身上? 老夫人心中本就有这样的想法,听完吴嬷嬷的话后脸上的笑就彻底散了。 她转着手腕上的佛珠说:“我瞧着迟迟的气色尚可,说话中气也足,不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可袖口触鼻就会咳,说不定就是受不住那香料气味过烈的缘故。” 吴嬷嬷收起玉青时喝完的小茶碗,无奈道:“云妈妈是伺候先夫人的老人儿,大姑娘想来也是为此情分才会有所迁就。” 老夫人听完眼中隐有不悦,沉沉道:“再迁就,也不该忽略了主子的稳妥。” “没伺候好主子,那便是她的过失。” “你且去找夫人仔细问问这云妈妈的来路,顺便再打听打听,看她每日在梅青院中都是什么做派,打听详细了回来说与我听。” 吴嬷嬷心知老夫人这是对云妈妈生出了不满之意,低着头轻声应了。 玉青时走后老夫人说了什么无人可知,云妈妈也对自己接下来即将遭遇的一切毫无所觉。 不过她选出来的衣裳配饰,的确是在出门的时候成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玉青时的身上。 玉青时衣裙红得灼目,肩上披着的却是一件月华色的锦缎披风。 二者颜色不相融,甚至可以说是冲撞得突兀。 可就是这么一身红白相衬的打扮,却生生让她穿出了一种雪中红梅的冷清傲然,热烈得仿佛能在隆冬之中灼伤人的双眼。 玉雅莉拢紧了肩上的银灰鼠皮的袄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玉青时一眼没说话。 玉雅兰不管是在穿着上还是在姿色上,先是被玉雅莉压了一头,随后又被玉青霜讽刺了一通,眼下再度被玉青时踩到了地上,自觉颜面无存气得不住咬牙,忿忿道:“今日是元宵灯会,大姐姐倒是晓得应景儿,你今日这身打扮瞧着,竟是比除夕那日的还要惹眼呢,出去到了街上一走只怕是满街的花灯都要被大姐姐压得毫无颜色了呢。” 她这话说得又酸又苦,满心都是在找不自在。 玉青时听完不知心中何想,唇边溢出一抹清冷冷的浅笑,眯眼看着不远处的灯火万千,玩味十足地说:“二妹妹说笑了。” “我不过是凡俗之人,怎会比得上那戏法似的灯火惹眼好看。” “今晚这灯会,才是真的热闹。” 第376章 借力打力 元宵灯会,佳节盛事。 汴京城的贵人多,皇城跟下的百姓日子也比别处松快些,故而今日的灯会举办得极其盛大隆重。 车马出了侯府大门融入人流,往前的速度就开始变缓。 往前走了没多远,心急些的玉青霜就忍不住说:“这么走三步慢两步的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定好的茶楼雅间?马蹄子把这地磨平了三寸只怕是也不得行。” 听出她的心急,玉青时用指尖挑起车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好笑道:“那咱们下车走过去?” 玉青霜正有这个意思,听到玉青时的话却忍不住说:“我可没说这话。” “这可是你说的。” 玉青时要笑不笑地挑眉不言,在一旁伺候的冬蝉低声提醒:“姑娘,眼下外头正是人多的时候,距离定好的茶楼还有一截子距离呢,要是贸然下车走过去,说不得就会受了人群冲撞,要不还是再耐心等等?” 冬蝉说的话是该说的,也字字在理。 可对于心急的玉青霜而言,这话听了却不怎么得劲儿。 真按这个速度磨蹭下去,那到底得什么时候才能到地方? 只不过玉青霜再心急也不好直接提,因为若是她提的下车步行,回去后肯定要被侯夫人揪着数落不守规矩。 可如果换作那人是玉青时就不一样了。 侯夫人怎么也不会数落她的。 玉青霜实在心急,嘴又跟沾了胶似的说不出软和的话,只能是一眼又一眼地连着看玉青时,小眼神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软意。 玉青时被她不住投来的眼神看得心中好笑,弯唇说:“不碍事。” “咱们带了这么家丁婆子跟着,走得慢些也无妨。” 她扬声叫了声停车,正要下车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了声外头车架边上的连秋:“连秋,你去跟后头的二姑娘和三姑娘说一声,问问她们要不要一起走过去。” 众人是一道出的门,要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贸然分开,说出去到底是不好听。 去问话的连秋很快就转了回来,在车窗边低声说:“姑娘,奴婢去问了,二姑娘说身边还带着五姑娘,见了人多懒得去跟众人挤,只管乘车到地方就可,三姑娘也说就不与您一道了。” 玉青时颔首说了声知道了,转头看向玉青霜,笑道:“走吧。” 玉青霜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抱怨当真被玉青时办成了事实,又惊又喜之下忙不迭跟着下了车。 车外的下人得了授意,特地把马车赶到了人少的巷子里供主子下车。 玉青时刚一下车,冬蝉就立马拿了披风上前给她挡住。 正在低头任冬黛给自己戴围帽的玉青霜扭头瞥了一眼有些意外。 “你这披风……” 她拧着眉想了想,很不见外地说:“我觉得还是白的那面在外好看。” 红白双色冲撞出一种夺人眼球的惊艳之感,可这大红织锦的一面虽是极尽奢华繁复,与玉青时身上的红衣相融也很融洽,却无端丧了那种惹眼的感觉,只觉红得夺目。 玉青时指尖翻飞把披风拴好,听到玉青霜的话只是笑笑没答言,看了一眼她身上没任何变动的打扮,突然说:“连秋,你去把我之前让你带出来的那件狐裘拿来。” 连秋笑吟吟的应声上车去拿,不一会儿就抱了件泛着银光的狐裘走了下来。 狐裘可制,可银狐难得。 更何况是这一整件的狐裘都是银色的,纤毫毛发都在灯火之下散出点点流畅的银光,一眼就可看出不是凡品。 玉青霜一见那狐裘就惊得错不开眼,呐呐着吸了口气,半酸不苦地说:“你连这个都有?” “不是,你到底多怕冷?怎么拿了一件又一件的?显摆自己多阔还是……” 她不满的话音戛然而止,歪头看着自己肩上多出来的厚重狐裘瞬间变成了哑巴。 “你……你什么意思?” 玉青时抬手随意理了理围帽的边沿,忍笑说:“见这东西跟你的衣裳正好相配,忍不住想送你。” 玉青霜默默咽了咽口水,摸着手下顺滑的毛皮很是不确定地说:“送我?” “你说真的?” 玉青时很是无奈。 “青霜,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不作数的话?” 玉青霜冷不丁被这一声青霜喊得心头颤了颤,莫名开始有些紧张。 万幸她是带着围帽的,旁人并不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故而等她冷哼一声故作不屑地拔腿往前时,倒是也没露出什么可疑的端倪来,只让人觉得骄纵。 冬黛怕玉青时好心却得了一番误会,稍落后一步很是局促地对着玉青时躬身行礼。 “说来也是奴婢等人的疏忽,竟是忘了给四姑娘带一件厚些的披风,多亏了您思量周到,奴婢代四姑娘多谢您了。” 玉青时忍笑摆手。 “不必,快去跟上你们姑娘,别让她走太远了。” 下了马车,入了人群,一身红衣的玉青时带着人随着人群缓缓向前而动。 等玉青霜驻足看路边的花灯时,她微微侧头说:“咱们出门之前,我吩咐你的话可都跟云妈妈说了?” 冬蝉一边小心地挡在玉青时跟行人之中让她免受冲撞,一边低着头说:“都按您的吩咐说了。” “奴婢也事先按您的吩咐往青石坊那边送了信儿,掌柜的说会在咱们府上的人都抵达请月间的半刻后将雅间内的主子都请到别处去,让您务必放心。” 云妈妈从旁人口中探听到的消息是府上的姑娘们都会前往请月间赏玩。 这消息若是起初不出差错的话是无误的。 可问题是如果中途换了地方,那可就不一定了。 看着入眼的灯火长街,玉青时的唇边无声溢出一抹淡淡的冷笑。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日有个名副其实的尊贵人也会出现在那个茶楼之中。 请月间是那里最好的雅间,为了最好二字这人还闹了一场,险些与定北侯府的姑娘起了冲突,玉青霜还因言语上的冲撞被那位尊贵人反手扣了个不敬上的罪名,回府后生生被逼着在家祠中自省了三个月。 而那位尊贵人,今日穿戴的披风恰好与她出门时候穿的为差不多的样式,同样也是红白相间的配色。 玉青时前世于混乱中见过那人的打扮一眼,那人张扬跋扈的一面简直就此刻在了骨髓深处,哪怕是今时再回想,也历历在目,寸刻不忘。 云妈妈只以为自己的算盘得上了台面,可她又怎会知道,她的每一步,其实都是玉青时希望她走的。 只盼瑞王世子得了消息按图索骥赶到的时候,还来得及与那位在请月间中的尊贵人好生会上一面,莫要辜负了今日的良辰美景。 敏锐地察觉到玉青时的情绪似有不对,冬蝉忍不住担心地说:“姑娘,您?” “无事。” 玉青时隔着围帽的纱帘看着玉青霜踮脚去看灯笼上的灯谜时露出的稚气,在无人可见之处眼底缓缓漫出了一层无人可知的温和。 今日借瑞王世子之手,辱偷溜出宫的庆阳公主一手,也算是暂且为玉青霜还了前世的委屈。 正正好。 招惹了那样霸道的皇后爱女,瑞王世子想来也不会再有时间来给她添麻烦了。 第377章 这么凶做什么? 灯会之上,头戴围帽在丫鬟婆子的陪伴下,走在长街上赏灯猜谜的年轻姑娘不少。 玉青时和玉青霜二人融入其中倒也丝毫不显得突兀。 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她们谁也不着急,一路走一路看,晃晃悠悠到了地方的时候,已然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守在门前的婆子见她们二人终于到了拍着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连忙迎上来说:“二位姑娘可算是到了,您二位要是还不到,三姑娘只怕就要打发人去寻了。” 玉青霜摘下围帽翻了个白眼,脸上还残存着尽兴后的愉悦,脆生生地说:“难得出来,她们就都憋在这茶楼里,没出去看看?” 婆子为难一笑,苦笑着解释:“四姑娘这话就是在为难老奴了。” “姑娘们的心意哪儿是奴婢能猜的呢?” “来来来,两位姑娘小心脚下,二姑娘和三姑娘带着五姑娘正在楼上的揽星阁等着您二位呢。” “揽星阁?” 玉青霜蹙眉道:“不是说事先就定了请月间吗?怎么突然换了揽星阁?” 揽星阁名儿是好听,可比起赏灯位置最佳,坐在窗边就能把整条长街灯火都尽收眼底的请月间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玉青霜一向什么都想要好的,又是提前定下的,听了婆子的话就有些不高兴。 婆子苦着脸还没想好应答之声,玉青时就半揽住她的肩膀说:“我听说揽星阁得名于在屋内也可赏尽天上星宿,灯火闪烁之间隐可见星光万千,是个不错的好去处。” “只是一直有耳闻不曾得见,今日倒是赶巧了。” 听出她话中期待,玉青霜心里那点儿可说可不说的小不满立马就莫名散了。 她嘟囔着说:“就你事儿多,什么都没见过。” “算了算了,今日就带你长长见识。” 这茶楼在汴京城中素有盛名,玉青霜是惯常来熟了的。 走在前头也不用人带路,径直就推开了一道门,对着门内抬了抬下巴,说:“喏,你想见识的地方到了。” 玉青时忍笑迈步而入。 占了窗边最好位置的玉雅兰见着人,又看到玉青霜身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狐裘,开口就开始往外冒酸水。 “大姐姐只说随意走走,可怎么就去了这么长时间?” “外头人多眼杂的,万一受了什么冲撞,那算谁的过失?你……” “自然是算我的。” 玉青时解开披风在冬蝉拉开的凳子上坐下,看着茶盏中冒起的热气淡淡道:“下车是我提议的,也是我在外痴玩耽误了时辰,这才回来得晚了些,回去若是家中长辈问起,二妹妹也只管往我的身上说就是。” “奶奶若是问责下来,自有我担着。” 她抢话担责一连串下来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等话说完,抢先挑刺的玉雅兰脸色唰的一变就彻底说不出话了。 生生是被气的。 坐在她旁边的玉雅竹见状恶狠狠地瞪了玉青时一眼,气鼓鼓地转头不说话。 玉青时却像是察觉不到似的,挑眉看向呆站着的玉青霜,打趣道:“刚刚不是还说走得脚酸么?怎么这会儿见了凳子却站着?” “脚不酸了?” 玉青霜慢了半拍堪堪回神,忙忍住笑在玉青时的旁边拉了个凳子坐下,可眼角的余光却怎么都摁不住地朝着玉雅兰在的方向瞟。 玉雅兰嘴欠爱挑拨刺儿,她又自来容不下沙子,为了些口角上的小事儿不知与这人斗了多少回嘴,互有胜负,却始终不曾得见玉雅兰如此挫败的时候。 可玉青时竟然能说一次把人怼得变色一次! 这人看着不声不响的,嘴上抹了砒霜吗一针见血的这么狠? 玉青霜满脸的幸灾乐祸,玉青时含笑不语。 沉默着没说话的玉雅莉见势不对,习惯性地站起来打圆场,笑着把桌上一碟子很是精致的点心拿到了玉青时的手边,说:“这是这里的招牌点心梅花烙,很是有名儿,也只有在这冬日梅花绽得最盛的时候才可尝到,算是时令下的新鲜物,大姐姐尝尝点心,也好歇歇脚。” 玉青时接过点心碟子,口吻冷清地说:“多谢。” 说完那碟子点心就被她放到了玉青霜的手边。 玉雅莉见此唇角无声抿紧,没再言语默默地坐了下去。 玉青霜本来是不想吃点心的,可接连看了两个人吃瘪心情大好,憋着笑抓起一块还没塞进嘴里,猝不及防之下就听到不远处炸开了一声惊怒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手里的点心咣当一下砸到了玉青时手边的茶碗里,手里一空的玉青霜满脸惊悚地转头。 “这是怎么了?” 对面嘶声力竭的女声仍在尖锐地叫喊出声:“大胆狂徒!你!你是怎么闯到这里来的!” “公……你把我们主子怎么了?!” “来人啊!” “快来人啊!出大事儿了!” 砰! 一声闷响,是同样竖起耳朵的玉雅兰手中茶盏落地摔碎的脆响。 一向胆儿大的玉雅兰表情空白用力咽了咽口水,哆嗦着手指指向对面请月间的方向,颤着嗓门儿说:“那……那是请月间的位置吧?” 她们刚到时就进了请月间,可还没坐多久,掌柜的就亲自来了,只说请月间今日有些不妥当,怕扰了清净,这才特地请了她们换到了揽星阁。 玉雅兰对此本来还很是不满,可此时大致听出了请月间中发生了什么,她不由得立马就变了脸色。 玉雅莉反应稍快些,听到外边的叫嚷怒吼声愈发地大,隐隐从混乱中听到一声惊恐的叫喊,心里咯噔一响,手指都在无声地颤抖。 她白着脸说:“咱们今日只怕是撞见了不得了的事儿了。” 刚刚她分明听到了有人在喊公主…… 皇上膝下子嗣不丰,皇子尚有数人,唯有一嫡出公主,那便是皇后嫡出的庆阳公主。 这庆阳公主素来受宠,往日与她们姐妹都是在宴席上见过的,要是对面的人真是庆阳公主,那…… 揽星阁内的人,除了什么都还不懂不知道的玉雅竹外,其余的几人都为自己猜测的真相而无比惊恐。 只有玉青时在尖锐的叫喊中神色丝毫未变,依旧自顾自地用桌上的茶具有条不紊地洗茶冲茶。 等一盏清亮的茶汤出壶,她端起茶杯凑在鼻尖轻轻一嗅,头也不抬地说:“站住,回来。” 正想使唤丫鬟探头去望的玉雅兰闻言竖起了眉,恼道:“你凭什么使唤我的人?!” 玉青时放下手中茶盏掀起眼角看她一眼,眼中冷意扫得满心不悦的玉雅兰生生打了个激灵,后背由此蹿起了一股化不开的寒意。 玉青时没理会玉雅兰跟变戏法似的一会儿一个颜色的脸,只低头看着桌上的茶,不紧不慢地说:“这揽星阁中的所有人都不得闻声探头多看,只管把自己当成个聋子瞎子,在这屋子里待好了,等一会儿外头的乱子了了,咱们再寻个时机出去。” 一门之隔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可若真是如她们猜的那般,今日之事肯定是要掀起雷霆大浪的,知道得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因为有些事儿,最忌讳被人知道。 而正巧知道的人,也会被人忌讳。 玉雅莉反应最快立马就想明白了玉青时的用意,死死地捏紧衣角坐着没动。 玉雅兰被驳了很是没面子,见无人帮腔自己又不敢明着跟玉青时顶,只能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张头探脑的玉雅竹摁回来坐好,转头重新看向楼下的花灯。 请月间的叫喊持续了大概半刻,紧随而至的便是一阵带起轰隆之声的脚步声,脚步声落,随之响起的是一道惊恐的男声。 “世子爷?!” “世子爷您怎么了!” 攥着茶杯竖耳朵偷听的玉青霜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惊恐万分地喃喃道:“又是公主,又是世子,今儿这请月间到底是请来了怎样的两尊佛?” “这茶楼怕不是要被荡平吧?” 心不在焉的玉青时闻声转头,见她不知为何而绽出光亮的双眼心里无声一叹,直接抬起双手强硬地捂在了她通红的双耳之上。 玉青霜突然被捂,很是不满地蹬了她一眼。 “你干什么?” 玉青时手上用力,面无表情地说:“小孩子家家的,有些腌臜东西不能多听。” “我不是……” “闭嘴。” 玉青霜…… 不听就不听,这么凶做什么? 第378章 糊涂不是坏事儿 请月间与揽星阁就隔了一道走廊,门对门。 对面的动静稍微大些就会透过门缝传入揽星阁内,四周坐落的雅间也都能听到一二。 今日能入这三楼雅阁的,多是些汴京城中有头脸的富贵人家,身边也都带了不少下人。 可不管请月间里的声响闹得多大,不断响起的惊呼和脚步声重了多少,四周雅间的大门都始终未曾打开过分毫。 揽星阁内,随着时间的延长室内的窒息愈发凝重。 一开始还想看热闹的玉雅兰抱着已经睡着的玉雅竹,后知后觉地开始心慌,她忍不住内心的焦急,一下又一下转头地朝着大门的方向看,压低了声音小声说:“大姐姐,咱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现在外头的街道已经清空了,从窗户缝隙往下看入眼的只有眩目却无人的灯火长街。 在玉青时的授意下揽星阁内不论是门还是窗都关得死紧,也不许任何人发出会引人留意的声响。 若是换作平时,安静些倒是也无妨,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今日却…… 听出她话中急躁,玉青时不紧不慢地转了转手中茶盏,垂眸看着因自己的动作而随之泛起波纹的茶水,淡声说:“再有一会儿就能回去了。” 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惊动庆阳公主身边的宫人,又事涉如今在汴京城中地位尴尬的瑞王世子,不管是在宫中的皇后,还是在宫外的瑞王,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丑事被闹得太大。 这些人一定会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把风波摁熄在这个深夜里。 而她们要做的,就是管好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玉雅莉意味不明地转头看了紧闭的大门一眼,低着头说:“大姐姐觉得,今日之事可能会牵扯到我们吗?” 玉青时还没答话,玉青霜就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嗤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请月间原本是咱们先定下的,被人后来居上抢了也就罢了,如今……” 她话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就褪了个一干二净,就连搭在桌上的手指都在无意识地颤抖。 若不是后来人霸道,在请月间里的原本应该是她们姐妹。 如果今日出了岔子的是…… “青霜。” 眼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差,玉青时意味不明地掀起眼角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不会有事儿的。” “可是……” “爹和奶奶知道了这里的事儿,肯定会派人来接咱们,咱们不曾露面不曾探头,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回去后若是有人问起,只管认定了不知道三字即可,多的什么都不必说。” 玉青霜魂不守舍地点头应好。 玉青时把茶壶中只剩余温的茶倒给她,轻轻地说:“别怕,没事儿。” 谁都知道今日之事不可善了。 可听了玉青时的话,心中那股不可言的急躁却莫名地缓缓散了。 玉青霜心不在焉地捏着块点心往自己的嘴里塞,剩了一半时,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敲响。 吧嗒一声轻响。 玉青霜看着地上的半块点心说不出话,难掩紧张地抬头去看玉青时,眼底深处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信赖。 玉青时抬起手往下压,示意屋内的众人噤声,转而对着满脸紧绷的冬蝉点头示意。 冬蝉瞬间会意,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带着疑惑说:“谁?” 门外的人听到回声笑了下,答得很是客气。 “小的是这楼中的下人,特地前来问问,刚才的声响是否惊扰到了贵人?” 冬蝉还没答话,他就说:“为表歉意,小的还特地带了楼中的点心和好酒前来给贵人赔罪,还往贵人能笑纳才是。” 话说得极其客气,可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要见屋内的人。 来人只怕也不是什么楼中的伙计。 玉青时摇头示意性子稍急切的玉雅兰别说话,被连秋扶着走到门边抬了抬下巴。 冬蝉暗暗咬紧了牙,深吸一口气后双手开门。 紧闭的大门开合一瞬,门外垂首站着的人就飞快抬头朝着屋内扫了一眼。 他的动作快而隐蔽,除了玉青时外谁也没来得及察觉。 等看清站在眼前的玉青时,他立马就利索地跪了下去,高举双手将托着点心的木盘往上举了举,笑着说:“先不知竟是惊扰了定北侯府的娇客,这是小店不成文的一点儿子赔礼,还望姑娘笑纳。” 玉青时耷下眼帘看了看他举着的点心,眉宇间流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疑惑,奇怪道:“我们姐妹在此观灯并未受任何惊扰,小哥这话是为何故?” “您是说,什么都没听到?” “我们应该听到什么?” 玉青时说话间面上多了一抹不耐,略显骄纵地摆手说:“之前就吩咐过,无事不可来扰,我看你们这店里的规矩也该是时候立一立了,下去吧。” 跪在地上的人听了这话也不见半点烦色,从善如流的站起来赔不是。 玉青时却像是失了耐性,拧着眉一句都没多说,直接就说:“关门。” “等等。” 正准备退去的人闻声脚步微顿,笑得满脸谄媚:“姑娘可是还有旁的吩咐?” 玉青时摁住眉心揉了揉,沉声道:“吩咐你们掌柜的派个腿脚利索地去定北侯府传个信儿,就说跟着伺候的车夫婆子被打发去了别处,一时寻不到,让府上另外派人前来接我们。” 男子笑吟吟地点头说好,再抬头时见玉青时素手微扬扔了个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中多了一块分量十足的碎银子。 “赏你跑腿儿的,下去吧。” “是,多谢姑娘的赏,小的这就去传信儿。” 打发走了外来之人,玉青时缓缓呼出一口气折回桌边坐下。 玉青霜目光呆呆地盯着地上看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小声说:“你觉得刚刚那个人,真的是店里的伙计吗?” 玉青时闻声眉梢微扬,要笑不笑地说:“他不是说他是么?” “什么?” “青霜,你记住,有些时候糊涂不是坏事儿。” “他说他是,咱们就姑且当他就是,往后有人问起,你也只管说他就是伙计,明白了吗?” 那人虽是自称店中伙计,可面白无须,喉结不显,说话时哪怕刻意放慢了调子也透着一股子不多见的尖锐,跪下时动作极为熟练,弯腰垂眼时也丝毫不见生疏,这可不是店中伙计的做派。 能有这么副姿态,还能一眼就认出此处全是定北侯府女眷的眼力见儿,除了深宫这世间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刚才玉青时着意多看了一眼,外头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单是从面上看也看不出丝毫不对。 那人若是能把话传出去,就证明今晚涉事的两位事主已经被接走了,她们也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见玉青霜还是满脸的恍惚,玉青时一时间忍不住有些后悔把她带到此处卷入了这样风波,可转念一想又逼着自己定下了心。 玉青霜被侯夫人保护得太好了,她知人心有险恶,却不知这险恶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让她见识见识心里生出些防备,其实也不是坏事儿。 玉青时狠下心来没再说话,死一样的沉默过了许久,就听到玉雅莉似是赞叹地说:“大姐姐心思缜密果决,今日能抽身而出,还全亏了大姐姐机敏。” 玉青时听完似笑非笑地弯起了唇,举起手中茶杯对着玉雅莉的方向晃了晃,笑道:“不入流的小心思罢了,难得还入了三妹妹的眼。” “多谢夸赞。” 第379章 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半个时辰后,定北侯府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地到了地方。 雅间内的人也收拾好了,在下人的簇拥下缓步出了茶楼,逐一上车。 马车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而来,此刻离去倒是清净得很,一路疾驰赶到门前,被早已候在门口的下人迎了进去。 大门一关,摁住心焦守在门前的吴嬷嬷的额角立马就浸出了一层冷汗。 她呼吸急促地左右看看眼前的几个姑娘,确定都毫发无损后猛地舒出一口气,低声说:“大姑娘,几位夫人都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等着呢,姑娘们虽是乏了,也先别着急回去歇着,要不先去老太太那里磕个头再走吧。” 玉青时拢紧了身上的披风点头说:“那便走吧。” 吴嬷嬷见她神色自若看不出任何异样,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由得更多了几分柔和,落后半步在前引灯,带着晚归的姑娘们入了松柏院的大门。 松柏院内,除了老夫人以及几位夫人外,就连定北侯和玉二爷玉三爷竟也都在场。 见几人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始终愁眉不展的老夫人眼底的紧绷之色终于散了些许,忙不迭招手说:“快过来,都过来让我瞧瞧。” “出去这么久可冻着了?” 头一个被拉过去的玉青时笑着摇头,说:“穿得厚实,倒也冻不着,只是人太多看得有些眼花。” 老夫人拍着她的手笑了笑,再看向其余几人,说:“你们呢?” “今儿出去可瞧足了?” 玉青霜记着玉青时的话,抿了抿唇只是说:“只怕是把这一年的灯都看厌了,早知无趣还不如不出去呢。” 玉雅莉也笑着点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唯独一个玉雅兰不善掩饰,眼角眉梢都透出了不可说的紧张和局促,仔细看的话,甚至还能看出残留的惶惧。 老夫人见状心中无声一叹,眯起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盯着眼前的几个孩子说:“你们此去,只是瞧了灯?” 玉青霜和玉雅莉皆是面上一白说不出话。 玉雅兰却再难抑制住心底惶然,身形狠狠地晃了一下。 玉青时眼疾手快地伸了个手,赶在她摔倒之前把人扶住,适时地插嘴说:“元宵灯会,外出本就是为了看灯,不然还能看什么呢?那满街上的除了人脑袋就是晃眼的花灯,奶奶您要是见了,只怕也会觉得眼晕。” “您瞧,二妹妹累得都脚软了,您赏个慈心,托人给她拿个凳子坐下歇会儿吧。” 老夫人意味不明地看着玉青时,眼中冷意愈重,就连语调都多了一抹不可察觉的冷硬。 “迟迟,你们此去除了灯,是不是还看到了什么别的?” 玉青时眉梢微动唇边溢笑,在屋内众人无声的注视下坦然摇头。 “不曾。” “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 令人窒息的沉默滑过,老夫人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力把玉青时揽入怀里颤声说:“好。” “好。” “什么都没看到就好。” “你们都记住了你们大姐姐的话,你们除了灯,什么也没看到!” “不管是谁问,用什么方式问,怎么压着你们问,问你们的人气势再盛,你们都只能摇头说不知道。” 茶楼中的闹剧已经传入了老夫人等人的耳中,对于眼前这几个孩子说的话,他们也知道真假。 可偏生就是这假话,才是此刻最要紧的。 倘若她们几人今日连老夫人的威压逼问和众人的注视都承受不住,来日出去后遇上旁人问起,指不定就会在什么地方露出马脚。 而这几人的回应,勉强还是能让人满意的。 腿软了一道儿的玉雅兰实在是受不住这份儿惊吓,瘪瘪嘴在众目睽睽之下抹起了眼泪,委屈得不行地说:“奶奶,大姐姐一早就让人封死了门窗,就连话也不许大声说,我们本来也就什么都没看到啊!” 听她这么一哭,老夫人撑不住笑了。 “你大姐姐做得对,你们听了她的话,也都是好孩子。” 紧张了半天的侯夫人拍着胸口叫了声阿弥陀佛,来回看着眼前几人不住地说:“菩萨保佑,咱家的姑娘机敏躲开了一场祸事儿,你们几个记住了老太太的话,自今日起,可都得一一记牢了不能忘。” “对对对,是得记住了。” 三夫人心疼得不行地把玉雅兰揽到自己的身边坐下,不住安抚的同时低声说:“不过话说回来,侯爷,难不成今日……” “弟妹慎言。” 面色沉肃的定北侯打断了三夫人的话,听不出任何起伏地说:“咱家的孩子什么都没看到,不管是谁问起都是这么回事儿,至于今晚……” “不过是个灯会罢了,能有什么事儿?” 三夫人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不能问,满脸悻悻地低着头赔笑说:“侯爷说的是,是我多嘴了。” 定北侯的目光从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起身说:“好了,时辰也不早了,让孩子各自回去歇着吧。” “夫人记得去敲打今日跟着出门的那些下人,不想丢了全家性命的务必把自己的嘴管严实了,如有违犯,定不轻饶!” 侯夫人连忙站起来说:“侯爷放心,妾身一定会敲打到位的。” 定北侯走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玉青时和玉青霜的身上时不由自主地多了些许说不出的温和。 “迟迟和青霜都做得很好,很是不错。” “回去好生歇着,有什么事儿让人传了话出来,我让人去给你们办。” “都别在这儿杵着吵老太太休息,散了吧。” 众人纷纷起身道别,可回到自己的院子后,玉青霜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耳边一会儿响起的是一门之隔的尖叫,一会儿听到的又是玉青时毫无起伏的嗓音,二者来回转了半天实在是折磨得慌,索性就抱着被子坐了起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冬黛。” “哎。” 睡在脚踏上的冬黛爬起来挽起床帘,燃起桌上的烛火低声道:“夜已经很深了,姑娘怎么还没睡?” “要不奴婢给您燃些安神的香?” “别别别。” “那安神香味儿重,一宿都散不开,等明日去松柏院请安的时候玉青时闻着说不定又要开始咳。” 说起玉青时,她的脸上就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堆的嫌弃,瘪嘴说:“你说玉青时这人能这么娇气?那鼻子比狗都灵,随便一点儿香味就能熏得她拉风箱似的开始咳,就这身娇肉贵的模样儿,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在农家院儿里长大的呢,我看被养在紫檀座上的菩萨都没她矜贵。” 冬黛听她说着越说越是不像样,好笑又无奈地说:“大姑娘身子不好,可事事多以您为先,大小之处也都在为您思量,奴婢瞧着大姑娘待您是真的用了心的。” 玉青霜心里不是滋味地啧了声,没好气道:“对我好的人多了去了,谁稀罕她?” “不过话说回来,她对我好像是还行。” 起码跟对玉雅兰和玉雅莉相比,玉青时对她简直就是温柔了好吗? 玉青霜越想心里越是跟小猫爪子挠似的,心痒得很连带着屁股也坐不住。 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很是不确定地说:“你说,玉青时这会儿睡了没?” 冬黛茫然道:“您这是要?” “她要是没睡,我就去找她说说话儿?” 冬黛…… 大半夜的,这时候说的哪门子话? 第380章 你居然藏了个男人! 冬黛有心想拦,可问题是,玉青霜兴起时想起一出是一出,有些在旁人看来很是莫名的兴致来了时,压根就不是她能拦得住的。 万幸玉青霜自己也知道今日不同于以往,不想闹得众人皆知,只是穿好了衣裳裹上玉青时给的那件狐裘,带了冬黛一人就悄悄地朝着梅青院摸黑蹿了过去。 梅青院中,玉青时的屋内早就熄了烛。 她休息时屋内一概是不留人的,就连廊下都不要人伺候,四周的下人全都打发去了别处。 故而玉青霜过了院门就一路畅通无阻,隔了一道花廊时被迫领路的云芝都还苦着脸劝:“四姑娘,我们姑娘已经歇下了,您这会儿进去只怕是……” “嗨呀。” “我又不是去闹她的?我就进屋看看,她要是真睡了我就走,我是能把你们姑娘吃了还是怎么着?” 要不是到了才知道玉青时的屋内不留人,也没人知道她到底是睡了还是醒着,玉青霜自己也懒得去讨这个嫌。 云芝实在是劝不住只能苦笑着往后退了几步,指着玉青时的房门方向小声说:“那便是我们姑娘的卧房了,四姑娘您自行去吧。” 玉青霜抿唇说:“你不跟我一起去?” 云芝摇头,很是坦诚地说:“不瞒您说,姑娘歇息时气性儿大,被吵醒了是会发脾气的,您去了可能还好,可奴婢去了说不定就得挨骂,弄不好还得挨罚。” 云芝说得一本正经,玉青霜却半信半疑地眯起了眼睛。 “你胡说诓我的吧?” 当真是在胡说想借此把玉青霜哄回去的云芝尴尬一顿,低着头说:“奴婢不敢胡言。” 玉青霜意味不明地沉默片刻,嫌弃地皱眉:“啧。” “娇气就算了,脾气还大。” “罢了,你们都隔远些,我自己过去。” 云芝没想到都这样了她还是要去,颇为一言难尽地说:“四姑娘,您还是要去吗?” 玉青时想也不想地点头。 “放心,我自己去,她就算是闹也不能跟我闹,你不会挨骂或是挨罚的。” 玉青霜一言定下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把跟着自己来的冬黛和云芝都撵走,拎起裙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双手轻轻地把房门推开。 屋内没燃烛火,可外头堆雪映亮,雪光透过窗户上的明纸落入屋内,照得屋内并不昏暗,一眼就能看清屋内的情况。 可等看清桌边的人影时,玉青霜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嗡一声巨响,就像是被迎头一道惊雷狠狠砸中似的,整个人都瞬间麻了。 她三魂飞了七窍,左脚绊右脚撞着门槛跌进了门,连下巴狠狠地磕到了门框上都没任何反应。 砰的一声闷响。 屋内几人同时呆住。 坐在凳子上的宣于渊仰头看着玉青时。 站着的玉青时扭头看向门口仿佛丢了魂儿的玉青霜。 堪堪扶住多宝架才没直接砸到地上的玉清松则是死死地瞪着宣于渊。 空气中三双眼睛互相对望,一阵死一样的寂静过后,玉青霜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急促抽气,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露出了半边肩膀的宣于渊张大了嘴。 可尖叫没等出口,她恍恍惚惚地想到什么,又跟被狗追似地手忙脚乱反手把打开的门咣当一声用力砸上。 门板闭合的瞬间,连窗户都被震得晃了晃。 轰隆声落,玉青霜满脸见鬼般的悚然看向屋内两人,手指抽风似的上下哆嗦着,从颤抖的牙齿缝中挤出了几个破碎的字。 她说:“你……” “你居然在屋里藏……藏了个男人?!” 玉青时这是多大的胆儿啊? 她一个云英未嫁的闺阁贵女,她居然敢在屋子里藏了个活生生的男人! 该看的不该看的已经被看到了。 宣于渊这时候再想躲或是跑,那也来不及了。 他脑中难得空白一片不知该怎么办,本能地朝着玉青时看了过去。 可谁知这一眼看过去立马就捅了玉青霜双手拿捧着的马蜂窝。 她抓起桌上的一个茶盏想也不想地朝着宣于渊砸了过去,咬牙说:“你这个夜闯深闺的畜生还敢看她?!” “你信不信我马上叫人来抓了你乱棍打死!” 宣于渊………… 何至于? 他头疼地想解释,可玉青霜却以一种快到让人惊讶的速度扑上前来。 她一把拽住玉青时的手腕,手上猛地用力把猝不及防的玉青时拽到自己的身后,顺手还在多宝架上抓了个大大的甜白釉花瓶,瓶口对准宣于渊的方向就狠狠咬牙:“你别过来!” “你敢过来我就要叫人了!” 她声势拉得极大,好像真是恨不得立刻叫人来把宣于渊打死。 可为了避免有人发现这里藏了个男人,她连说话的声儿都压得很低很低。 玉青时是闺中的姑娘,就连有丫鬟婆子陪着在外时都必须戴上遮掩容貌的围帽,她是绝对不能跟外男有来往的,哪怕是见面也不行! 万一被人看到了,玉青时就彻底完了! 玉青霜想着那可怕的后果心头一阵接一阵的打鼓,抓着花瓶的手也在失控地抖,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她的额角早已浸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当真是吓坏了…… 玉青时被眼前突变搅得头疼不已,好不容易从惊诧的意外中捡回些许思绪,试着拉了下玉青霜的胳膊,放软了语调说:“青霜,你先……” “你闭嘴!” 玉青霜顶着满脑袋的汗粗暴地打断玉青时的话,咬牙说:“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这事儿传出去你就死定了!” “我……” “都说了让你闭嘴!” 呵斥得玉青时闭上了嘴,玉青霜眼珠一阵乱滚紧着嗓子冲着宣于渊低吼:“你还杵着干什么?” “赶紧滚!” “哪儿来的从哪儿滚出去,从今往后不许再出现在定北侯府半步,也不许提关于今日的分毫,否则我就跟我爹说让他杀了你!” 本来打算走的宣于渊听到这话眉梢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扬,意味不明地嗐了声,挑衅道:“我就不走,你能奈我何?” 玉青霜大约是没想到这登徒子竟有如此包天的狗胆儿,绷得笔直的小肩膀狠狠一晃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她吸了吸鼻子忍着惊惧说:“你走不走?” 宣于渊心想既然已经被抓到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一改先前的局促摆出了主人家的架势,施施然往桌边一坐,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不紧不慢地说:“不走。” “你真不走?” “不。” 玉青霜被他的无耻气得险些哭出声儿来,却还强撑着气势说:“你不走我就叫人了,我真的要叫人了!” “外头全都是百里挑一的侍卫,来了就能把你剁成肉泥!” 她不说还好,说完不光是宣于渊的脸上多了些许微妙,就连被迫闭嘴的玉青时都一言难尽地闭上了眼。 但凡这府上的侍卫真如她所说那么厉害,宣于渊又是怎么在这守卫森严的侯府内进出自如的呢…… 眼看着玉青霜说不定就要被吓哭了,玉青时忍无可忍地伸手抢走她手里的花瓶,暗含警告地瞥了悠哉得像个大爷一样的宣于渊,说:“你先回去。” 刚反客为主还给自己倒了茶的宣于渊捏着茶杯陷入莫名的沉默,没了故意挑衅玉青霜的桀骜,抬头时眼角眉梢都是说不出的小委屈小幽怨。 他幽幽地说:“迟迟,她说要打死我,你不帮我就算了,怎么还帮着她撵我?” 亲眼见了一场变戏法似的变脸绝技,被指责的玉青霜目瞪口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仿若深闺怨妇的俊美男子,瞠目结舌地说:“你……”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啊啊啊! 这狗男人居然还敢当着自己的面跟玉青时撒娇!!! 第381章 玉青时,你疯了吧? 宣于渊存心找茬故意给玉青霜添不痛快。 玉青霜急赤白脸的要打要杀。 被迫夹在中间的玉青时脑袋大了一圈,怕闹大了真的引来了人,只能是无视玉青霜的反抗强行把人摁到凳子上坐好,双手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事儿你可能有些误会,你先别激动,听我解释?” 玉青霜吊着眼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如死灰地说:“我都亲眼看到了,这算什么误会?” “我……” “他还叫你迟迟。” 玉青时…… “他还冲你撒娇!!!” 被指控撒娇的宣于渊脸皮厚度可观,面对玉青霜的痛斥没半点不适,甚至还很从容。 玉青霜强行掰开玉青时的手转头看向宣于渊,气得后槽牙不住打颤。 “你看你看!他连衣裳都没穿好!他……” “他简直就是不要脸!” “下流!” “卑鄙!” “无耻!” “登徒子!” “就该被乱棍打死!” 玉青霜蹦豆子似的一句连一句地从牙缝里往外蹦词,骂起来就跟开了闸似的怎么都停不住,玉青时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无声叹气,可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解释,屋外突然就响起了云芝试探的问询声:“姑娘?您可是醒了?” “奴婢进来给您和四姑娘添炭,您……” “不许进来!” 玉青时还没出声,玉青霜就激动得不行地说:“谁都不许进来!” “你出去把这院子附近的人全都撵走,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跨入二门半步!” 门外的云芝一听她的语气不对心里咯噔一响,生怕她在屋内跟玉青时起了冲突,连忙说:“四姑娘,您……” “云芝。” 玉青时摁着额角说:“我跟四姑娘有话说,按她说的把人都带出去,无许不得擅入。” 云芝隔着门没听出玉青时话中有什么异样,又不敢贸然闯入,只能是压下担心小声说:“是。” 云芝走了,宣于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起伏,依旧老大爷似的举着茶杯慢悠悠地转。 玉青时的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淡淡。 唯独头一遭经历如此惊险之景的玉青霜愣生生被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心惊胆战地看看玉青时又看看宣于渊,愁得眉毛打结语气颤颤。 “玉青时,你赶紧撵他走啊!你快点儿啊!” 转茶杯的宣于渊闻声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玉青时,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领口往玉青时的眼前凑,闷着嗓子说:“迟迟,我还受着伤呢。你说好给我上药的。” 他在外受了伤本该直接回去,可实在是着急想给玉青时送个东西,这才摸黑上门。 原本受伤的事儿不想跟玉青时说,只想着把东西送到就走,可谁知玉青时的鼻子太灵,一露面就被抓了个正着。 玉青时不放心没让他直接走,索性把人留下准备给他上药,可谁能想到宣于渊的衣领刚解开,玉青霜就趁他俩都没留神的功夫溜了进来…… 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玉青霜认定他俩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火烧老房子似的着急撵人,宣于渊彻底不要脸了赖定心思死活不走。 被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玉青时飞快地闭眼吸了一口气,抬手在宣于渊的胳膊上熟练地掐了一下,伴随着他吃痛的吸气声说:“你闭嘴,不许说话。” 宣于渊不满地挤了挤眼睛,并不是很想安分,可察觉到玉青时眼底警告又不得不悻悻抿唇。 强行镇压住一个,玉青时转头看着已经气得快把天灵盖都冲飞的玉青霜,指着宣于渊头疼地说:“青霜,这是于渊。” 玉青霜没想到玉青时居然还敢跟自己介绍,极度惊愕之下下巴都险些砸到了腿上。 “你……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玉青时利落地打断玉青霜的话,转而对着宣于渊说:“于渊,这是我下头的四妹玉青霜。” 宣于渊要笑不笑地勾起了唇,在玉青时警告的眼神中摆出了正经的神色,一本正经地说出最气人的话。 “四妹妹好。” 玉青霜闻言大怒不已:“谁是你四妹妹!” “你不许这么叫我!” “青霜。” 玉青时再度摁住抱走想去拿茶盏砸人的玉青霜,苦笑道:“他受伤了,我在给他包扎,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跟宣于渊的确是有男女之情,可该知晓的分寸她半点不差。 宣于渊也不会舍得让她受多余的委屈。 故而确定关系至今,两人最亲密的举动就是宣于渊曾在情绪失控时吻过她的眉心,至此再无其他。 也不会有其他。 玉青时心知今日的事儿解释不清楚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只能是红着耳根忍住不自在说:“他是我以往的旧识,也是我在乎的人,你别闹。” 她鲜少有放软了语调说什么的时候,可一旦语气软下去,不管是震惊掺杂着震怒的玉青霜,还是存心要找麻烦的宣于渊都纷纷没了再作妖的念头。 玉青霜纠结得不行地绞着手指头,将信将疑地说:“他真的是受伤了才来找你的?” “可我瞧他这精气十足的样子怎么不像?” 宣于渊幽幽地呵了一声,掌心在肩上随手一划,再向上摊开时便是一片刺目的暗色鲜红。 “这下像了么?” 看着他掌心中的血,玉青霜白着小嘴来回蠕动说不出话了。 诡异的沉默过了半晌,玉青霜咬着唇不满道:“可……可就算是受伤了,他也不能在夜半闯你房间啊!” “他还那么嚣张!” “哪怕是旧识,也没他这么办事儿的!万一毁了你……” 玉青霜话到嘴边猛地一卡,惊疑不定的目光从玉青时的脸上再转到宣于渊的肩上,动作弧度极大地咽了咽口水,艰难又费力的从嗓子眼里往外挤声音:“你……” “你们……” “你们这是……私定终身了???” 宣于渊听到私定终身四字心头猝然一跳,本能似的看向玉青时。 玉青时在模糊的光影中沉默半晌,而后才在玉青霜惊恐的目光中缓缓点头。 她闭上眼说:“是。” 玉青霜来回打战的牙狠狠磕上了舌尖,再开口时只觉舌头好像都在打结。 她哆哆嗦嗦地说:“玉青时……” “你疯了吧……” 第382章 你说的我都知道 次日一早,玉青时难得多睡了一会儿,等被冬蝉叫起来时面上都还残留着些许抹不开的恍惚。 云芝见状心有愧疚,忍不住低声说:“姑娘,昨晚是奴婢无能,若是奴婢能把四小姐拦住就好了。” 除了屋内的三个人外,没人知道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玉青霜天快亮的时候才从梅青院走,离开的时候表情恍惚,不像是怒又不像是喜,出门的时候还险些撞到了门槛上,看着走路的样子都是飘的,谁见了都绝对说不出没事儿二字。 见玉青时因为没休息好脸色比起平时更添几分苍白,云芝面上的愧疚更浓了不少。 听出她的自责之意,玉青时不以为意地摆手说:“跟你没关系。” 她自己回想起昨晚的混乱就觉得头疼,也没心思说别的,正想打发冬蝉去松柏院说一声自己不去请安了时,眼角余光就看到了颇有些心神不宁的云妈妈。 昨日云妈妈殷切得很,恨不得把所有的活儿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玉青时眸光一转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拿起要换的衣裳凑在鼻尖嗅了嗅,皱眉道:“今日这衣裳怎的没香?” 连秋愣了下,下意识地说:“奴婢想着您不喜熏香,就特意没熏,您这是?” 玉青时指尖一松把衣裳放回去,目光落在云妈妈的身上,说:“云妈妈昨日弄的熏香就不错,今日也照那么弄吧。” 云妈妈猝不及防之下被点了名儿,只能是强行掩住心慌端着衣裳往外走。 等她走远了,冬蝉低低一叹说:“姑娘本就不喜那些浓的味儿,何必为缓她的心神去费这样的琐碎功夫?” 在冬蝉看来,玉青时特意问起还让云妈妈去折腾,无非就是为了安云妈妈的心,免得她再因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闹出麻烦。 可再体面的奴婢也是奴婢,一个在跟前伺候的婆子,她凭什么要让玉青时连带着迁就她? 听出她话中不满,玉青时摇头失笑,接过她手中的热帕子捂住了脸,闷闷地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不打紧。” 昨日的事儿已经出了,瑞王世子和庆阳公主凑在一起,算是互相坑害,谁也怨不得谁。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事儿都跟玉青时扯不上半点干系。 再过些时日,说不定就彻底没了往前翻底的时机。 如今要是不多制造些时机,好让那熏香存在的痕迹更多些,她还怎么名正言顺地把云妈妈栽到二夫人的头上,顺带把人从自己的眼前摘出去呢?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云妈妈果然捧着熏了香的衣裳回来了。 有了玉青时的叮嘱,衣料上的香味与昨日如出一辙,无半点变化。 玉青时勾唇笑着换了衣裳去松柏院请安,可不成想却在半道上遇见了同样起晚了的玉青霜。 玉青霜昨晚从梅青院回去的时候,都记不清自己脚底下踩的到底是什么。 哪怕是过了一晚上,她这会儿脑瓜子都还是嗡嗡嗡的不停作响。 冷不丁跟玉青时撞了个面对面,她吓得嗷一嗓子往后跌了几步,差点直接把毫无防备的丫鬟撞翻在地,几个人乱七八糟地滚成了一团。 玉青时怕她真摔着连忙伸手拉了一把,可玉青霜还没等站稳,不知想到什么哇的一下又是被踩了尾巴似的一嗓子。 她接连失态,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玉青时心头百般无奈骤起,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这会儿想想,昨晚事发突然,话赶话地说到了份上,她一时脑热的确是冲动了些。 可事已至此,她倒是也没什么觉得后悔的。 跟玉青霜耗子见了猫似的反应相比,制造了这场慌乱的玉青时本人淡定无比。 在她这种难言的镇定中,玉青霜急促喘着气站好,撵苍蝇似的连连摆手示意跟着的人都退开,不由分说地拉着玉青时的胳膊往前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当真想好了要疯?” 玉青时坦然点头。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可不疯的? 见她点头,玉青霜的表情更难受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滋味,但是就跟吃了千百只蚂蚁似的从心底里就爆出了一股难忍的痒意,坐立难安怎么都忍不住。 她怕玉青时不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死死地压低了嗓门说:“玉青时你可别犯糊涂,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那种大事儿都是自己做不了主的!” “你别看爹和奶奶都宠着你,无所不依,可这事儿要是让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知道,那都是要出大乱子的!” 定北侯和老夫人不见得会忍心对玉青时做什么,可他们一定不会让那个勾搭玉青时的野男人活啊! 一想到事发后可能引起的腥风血雨,玉青霜就觉得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抓着玉青时胳膊的手都在不由自主地打颤。 “你别脑热犯浑,这种事儿开不得玩笑,要是……” “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 玉青时淡淡地打断玉青霜焦灼的叮嘱,轻笑道:“这府上只有你凑巧知道了,别人谁也不知道。” 玉青霜着急瞪眼:“那你能保证别人以后也不会知道?!” “保证不了。” “那不就得了!” 玉青霜简单粗暴地捂住玉青时的嘴,没给她再语出惊人的机会,凑在她的耳边语速飞快地说:“我回去帮你想了想,趁着现在没人知道,你赶紧给那人一笔银子,把人远远地打发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跟你说,你要是想让他活命,往后就再也别跟他有任何来往,赶紧把人打发离了汴京,往后这一辈子把嘴闭严实了再也别回来!” 要是让人知道,那个叫于渊的必死无疑。 定北侯哪怕是追杀到天涯海角,不惜一切代价也一定会要他的命。 玉青霜回去后彻夜未眠,差点把床板都折腾穿了才想出这么个算不得多聪明的法子。 可话一说完,她就听到玉青时笑了。 玉青霜着急又茫然地眨眼:“你笑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对上玉青霜上火得满是血丝的双眼,玉青时轻轻掰开她的手,淡声说:“你的顾虑我都知道,但还是不行。” “玉青时你这人怎么就听不明白话呢?你……” “你说的我都知道。” “但是在回来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 玉青时抬起手帮玉青霜帮她胸前乱了的衣领整理好,轻笑道:“后果代价我都知道,但是我不后悔。” “得了那么一颗心,哪怕是即刻死了,在我看来那也是值的。” “还有,多谢你的提醒,以后我会更仔细的。” 玉青霜…… 我跟你分析了半天,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第383章 谁处心积虑想要玉青时的命? 玉青霜自觉好心全都被当了驴肝肺,气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一把甩开玉青时的手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好好地走路,愣是让她走出了一种挡路者都杀的气势。 跟着的下人离得远,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可见二人再度不欢而散,各自的下人都悬着心连忙追了上去。 玉青时慢了半步到的松柏院,等她进去时,就正好看到玉青霜冷着脸在往嘴里塞点心。 见她来了,也不言声,只是在嘴里的点心咽下去的时候重重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冷哼。 震惊过后,她是真的很生气。 只是哪怕已经被怒气冲昏了脑子,关于昨晚之事她也没对人提起分毫。 玉青时对此早就有数,没觉得意外的同时更觉好笑。 依循着旧例请了安,坐下就是闲话。 老夫人闻着玉青时身上的熏香之味,眉心微蹙的同时关切道:“迟迟,我听说你院子里有个云妈妈,这人伺候你可还尽心?” 玉青时似是没想到老夫人会这么问,愣了下才说:“云妈妈是伺候过母亲的老人儿,对我自然是尽心的,也很周到。” 老夫人半信半疑地眯起了眼:“当真?” 玉青时不太自在地顿了顿,抿唇笑着点头。 “云妈妈是府上的老人儿,对什么规矩礼数也都知道得清楚,有她在帮了孙女儿不少忙呢。” 老夫人没错过玉青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僵硬,听到这话眉心折痕非但没散,眼中也缓缓凝起了不可说的阴影。 她让人打听了下云妈妈在梅青院的情况,可得到的结果却跟玉青时口中所言差距甚大。 她能猜到玉青时为何维护云妈妈的体面,可正是为此,她的心里才更加不是滋味。 一个老奴,仗着自己得了主子的几分体面就行事狂悖,这样的人怎会有心思真的把玉青时照顾好? 只不过有些事儿玉青时不愿揭明,老夫人也不想在众人面前仔细分说,云妈妈的事儿被一语带过,接下来说起的就是别的。 因昨日外头出了大事儿,为保消停不受风波侵扰,府上大门闭户一概不出,年节时的热闹气氛无声无息间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谁也没察觉到这平静下的风起之声。 因为玉青时为了一个野男人执迷不悟的事儿,玉青霜这几日心里一直都不痛快,也想不通玉青时为什么就跟王八吃了衬托似的那么铁了心。 她本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管不问,可一想到定北侯和老夫人对玉青时的重视就控制不住地发愁。 男女私定终身可不是小事儿,放在寻常人家是被人耻笑的丑闻,落在侯府公爵之家,那可是要命的大事儿! 这事儿万一东窗事发,牵连的也不仅仅是玉青时一人的性命,连带着这家中的姐妹一个都别想讨着好。 玉青霜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勉强逼着自己放下了对玉青时的不满,鼓着满肚子的气重新踏入了梅青院的大门。 她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哪怕是玉青时不愿,她也一定要逼着玉青时跟那个野男人彻底分清楚! 可谁知一进梅青院的大门,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不同于以往的紧张气氛。 连秋双眼通红地往外疾走,速度快到险些直接撞上了人。 等站定看清眼前的人,她急匆匆地跪下行礼,说话的声调都是颤的。 玉青霜闻声皱眉,不解道:“你这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儿了?” 连秋低着头说:“四姑娘您来得正好,奴婢正要去找您呢。” “找我作甚?” 连秋听到这话狠狠颤了下,用力低着头哑声说:“我们姑娘吐血了……” “什么?!” 从玉青时回来的那一日起,玉青霜就听说了她的身子不好。 老夫人请了太医开了养身的药方,这人似乎每日都是要喝药的。 可哪怕是再多耳闻,到底是不曾亲眼得见,日常碰面时玉青时的气色瞧着虽是没那么红润,可也不像是有什么重病的样子。 玉青霜打心眼里也没当回事儿。 可一闯进屋看到冬蝉手中被血染红的帕子,喘气的喉咙立马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连呼吸都忘了。 她被那帕子上的红痕刺得眼球生痛,看着面色如纸闭着眼靠在云芝肩上的玉青时无意识地往后跌了半步,颤颤着哑声说:“玉青时,你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你怎么……”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她急忙转头对着身后同样大惊失色的冬黛说:“你现在马上去听雪堂,找桂妈妈要请太医的牌子,马上派人去请太医!” “快去!” 冬黛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玉青霜看着气息弱到不敢多闻的玉青时着急得团团乱转又不敢靠近。 今日是上香的大日子,一大早老夫人就带着府上的几个夫人一起出了门,按以往的惯例,不到下午是不会回来的。 定北侯和玉二爷去上朝,玉三爷不知去了何处鬼混,满府上下竟是找不出一个能做主的长辈。 玉青霜六神无主地咬紧了牙,冲着把手搭在玉青时手腕上不敢挪动半分的冬蝉狠狠咬牙:“你不是会医术吗?” “她到底是怎么了?” “前几日我见她都还好好的,这才几天的功夫,怎么突然就吐血了?!” 话说完,玉青时胸腔上下起伏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声落哇的一声便是一大口褐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冬蝉见状急得都带了哭腔,无助地喊:“姑娘!” “姑娘您撑住啊!太医马上就来了,您……” “她到底是怎么了!” 看着晕死过去的玉青时,玉青霜彻底陷入绝望的抓狂。 府上其余的几位姑娘都跟着老夫人出了门,今儿只有她一个人在,要是玉青时在这时候出了任何差错,等家里的长辈回来她怎么交代! 冬蝉哆嗦着把手重新搭在玉青时的手腕上,脸色瞧着比玉青时的还难看许多。 她死死地咬着唇哑声说:“姑娘的脉象太乱了,奴婢学艺不精把不出来到底是为何,可瞧着这血的颜色,像是中毒了。” 中毒…… 这两个字从冬蝉的口中说出,不光是玉青霜脸色骤变,就连屋内的其余几人的脸上也浮出了惊恐。 玉青时在家中闭门不出,能接触到的人或者是东西也很是有限。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会中毒? 谁会给她下毒? 谁处心积虑想要玉青时的命? 玉青霜脑中空白一片冷汗如雨狂落,就连自己什么时候跌坐到地上都没察觉。 尖锐又短暂的急促呼吸一闪而过,玉青霜发狠的目光从屋内的每一处转过,狠声说:“彩衣,你传我的意思,把护院调来立刻带着人把梅青院封了!” “没有我的示意不许任何人进出,把梅青院中伺候的人全都聚到堂前来,从上到下一个都不许落全都叫来!” “你叫云芝是吧?” “把你们姑娘用过的所有东西全都看管好了,太医来之前谁也不可擅动,敢伸爪子的马上拉出去打死!” “还有……” “马上派人去城外万佛寺给老夫人传信,派人到宫门前候着,等我爹一出来立马就把这事儿报上去,在他们回来之前,谁也不许乱,敢违令者,严惩不贷!” 有了强撑着勉强能做主的玉青霜在,没了主心骨的梅青院总算是没陷入太大的混乱。 玉青霜带着人一一把玉青时近日用过的东西都封存好,又派人看死了小厨房和大厨房的所有东西,回到屋内,看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气息微弱的玉青时用力闭上了眼睛。 玉青时,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第384章 尽力而为 从定北侯府出发,去宫中的路比去城外的更近一些。 可宫门至太医院隔了重重宫门,等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而出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儿了。 守在门前的冬黛和桂嬷嬷着急得头上冒汗,拉着太医上了马车就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但定北侯府坐落于来往行人最多的东街之上,正当白日里人最多的时候,马车被前头的车马行人挡住速度极慢,半天都不见往前挪动几步。 连秋着急得头上冒汗,实在是顾不得其他索性下了车在前头叫喊着驱散人群。 一同前来的冬黛见状心里着急,索性跟着蹦下去和她一起喊。 马车刚往前挪了一截,不远处就有了马蹄声响。 休假外出的玉清松勒紧缰绳制马儿,皱眉看着满头是汗的冬黛和连秋,奇怪道:“冬黛你这是怎么了?” “不是说姐姐不是舒服吗?你不在家伺候姐姐,怎么……” “小少爷!” 心急如焚的冬黛见到玉清松宛如见了救命的稻草,冲过去扑在马前带着哭腔说:“大小姐不知为何突然吐血晕厥,奴婢奉了四姑娘的命前来请太医前往,可这路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奴婢……” “你说什么?” 玉清松手上一松从马背上跃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冬黛,失声道:“你说的大姑娘是玉青时?” “她吐血了?” “对,奴婢……” “太医呢?!” “太医就在车上,可是……” “别那么多废话。” 玉清松一把推开挡在眼前的冬黛和连秋,大步冲上马车掀开车帘,一把拽住白胡子老太医的手直接把人拽了下来。 老太医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腰上一轻脚底悬空,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就发现自己竟然出现在了马背上! 玉清松动作利索地抓住缰绳翻身上马,接过桂嬷嬷着急递过来的药箱塞到太医的怀里,咬牙说:“事发紧急,晚辈今日得罪了。” “您坐好扶稳!” 老太医一声惊呼未得出口,刚刚看起来还很温顺的马儿突然扬蹄而动。 一声嘶鸣声落,玉清松就带着太医冲散了人群打马而去。 浑身脱力跌坐在地上的连秋见状用力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转头对着车夫说:“你们尽快!” 说完拔腿就跑。 冬黛喊了一声没能叫住,暗暗跺脚叫了声要命,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车行缓慢,还是跑的比较快。 冬黛和连秋一路狂奔到定北侯府时,被吓得惊魂不定的太医已经被玉清松半是扶着半是拖的请了进去。 梅青院内,脸色煞白的玉青霜听说太医来了,忙不迭迎了上去,连玉清松都没顾得上,张嘴就说:“太医,您快进去瞧瞧吧。” “我听伺候的丫鬟说她这段时日一直有些咳嗽,可也无大碍,她懒得请大夫就没折腾,昨日咳嗽得厉害了些,喝了一盏雪梨汤后就早早睡下了,可今日过了往日晨起的时候始终不见动静,丫鬟不放心进去看了一眼,就发现她浑身滚烫,怎么都叫不醒。” “等稍微能把人叫得有了几分意识,就开始吐血,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吐了好几次了!” 想起玉青时嘴里吐出大口大口的乌血,玉青霜就是一阵心惊脚软,堪堪咬住舌尖才逼得自己没直接倒下去。 太医听完她的话脸色就不太好,等走近了看清玉青时的面色,再一把脉,眼神立马就凝成了冰霜。 他皱眉说:“吐出的血是什么颜色?” 玉青霜抢先答道:“红中泛青!颜色极深,不像是正常能咳出的样子。” “收拾后的染血的物件可在?拿来给我瞧瞧。” 守在一旁的冬蝉连忙把擦过的帕子拿上前,老太医看了一眼眼角就用力地跳了起来。 玉清松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说:“太医,她……”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听说她身子不好,可就算是身子再不好,那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吐血啊,她……” 老太医抬起手打断玉清松的话,沉沉道:“若是我没猜错,这是侯府的大姑娘吧?” 玉清松茫然点头。 “是。” “据二位所说,大小姐往日的身子就并不多好,如今这一番折腾更是不佳,府上的长辈何在?” 玉青霜噗通一声跌坐到椅子上,哑着嗓门说:“府上的长辈今日都外出了,我已经派人去传信了,只是等人回来估计还要一会儿。” “太医,她……”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老太医缓缓抬起手往玉青时的手腕上扎了一根银针,屏息数着时间,拔出银针看到针尖上透出的青黑之色,脸色愈发难看。 他抓起玉青时的手割破她的指尖,挤出几滴血来细细一嗅,飞快地闭上眼说:“大姑娘的情形不太好,我不敢擅自冒险。” “这样,我记得定北侯今日是上了朝的,你们速速派人将定北侯请来。” 老太医没明说,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无做主的长辈在场,他不敢冒险。 为何是冒险? 因为他没把握能保住玉青时的命…… 意识到这一点不光是玉青霜脸色大变,就连玉清松的脚下都狠狠晃了一下。 玉清松又慌又惊地看了床上的玉青时一眼,一言不发拔腿就往外跑。 “姐姐你在此看着,我去宫门外找爹!” 玉青霜死死捏住椅子扶手站起来,目光定定地看着踌躇不敢下手的老太医,咬牙说:“太医,您只管先想法子把人保住。” “可是……” “不必可是。” “我是这府上的嫡出四姑娘,这床上躺着的是我的大姐姐,今日的风险我担了,这主我能做,您只管放手医治,但凡出半点差错,回头家中长辈问起罪责都由我担,绝对不牵连您半分!” 老太医迟疑不定地看了玉青霜一眼,默了半晌才无奈叹气。 “罢了。” “老夫且尽力而为吧。” 老太医说是尽力,手上却不敢有半点大意。 可银针入体原本昏迷的玉青时胸腔剧烈起伏,还没等睁开眼哇的一声又是一大口血喷了满地。 玉青霜见状遍体生凉,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完了。 第385章 我们都不会让她有事儿的 玉清松一路打马疾驰狂奔至宫门前,正好就撞上了散朝而出的文武百官。 有认识他的,见他在宫门前都敢放肆纵马,表情都变得格外微妙。 四周响起了或多或少的议论之声,落在人群之后的定北侯敏锐地捕捉到自己耳熟的字眼,抬头一看却发现众人口中纵马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玉二爷也看到了玉清松,眼底闪过了一丝说不出的讥诮。 他似是怕定北侯在人前动怒失态,赶在定北侯动之前低声说:“侯爷,清松年岁还小,难免贪玩儿爱闹些,宫门前纵马是有些过了,您回去好生教导就是,不必在人前发落。” 被拦了一步的定北侯还没答言,就听到了玉清松激动的喊声:“爹!” 定北侯皱眉没动。 玉清松顾不得体面,急匆匆地从散朝的官员中冲上前来,凑在定北侯的耳边飞快地说:“梅青院的大姐姐突然吐血晕厥,太医说情形不太好,您赶紧回去看看!” 因为是在人前的缘故,玉清松的声音并不大。 可话音一落,定北侯却宛如被惊雷砸顶般瞬间脸色大变。 他攥住玉清松满是汗渍的手,沉声说:“迟迟怎么了?” 玉清松着急得都带出了哭腔。 “我不知道啊。” “但是太医说……” “吴山。” 定北侯抬起手打断玉清松的声音,转头对着身后的人说:“你立刻去这个地方找白发男子,让他立即赶往府上,一刻也不得耽搁。” 被叫到的人知道轻重缓急,也不多问,大步跑到前头翻身上了玉清松骑来的马快速离去。 定北侯左右看了一圈,没等侯府的马车上前,直接双手抓住马鞍上的缰绳用力扯断,在无数惊呼中翻身上马径直远去。 玉清松抬手擦了把冷汗的功夫眼前就没人了。 等他定睛一瞧,就发现好好的双马马车如今只剩下了一匹马孤零零地站着,车架也滑了大半在地上。 他心里着急也没多看一旁满脸愕然的玉二爷,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抓住马鞍上的缰绳想学着定北侯的样子直接扯断,可手心被勒出了血痕都没半点动静,着急之下忍不住冲着守着宫门的侍卫说:“大哥你的刀借我用一下!” 侍卫抬手把刀扔过来,玉清松手忙脚乱地接住用力劈砍。 马鞍上的绳子应声而裂,他慌忙抓住马鞍上马,一口气不喘就蹬蹬蹬地纵马而去。 玉清松纵马而来的时候,见到的人都暗暗在心里嘲一声荒唐。 毕竟谁都知道,定北侯是个人杰,可他的这个儿子却算不上多成器,多是个空有金玉外表的绣花枕头罢了。 可等这对父子又接连纵马而去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有跟玉二爷相熟的人忍不住问:“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下官与侯爷同朝为官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侯爷这般失态的模样。” 旁人好奇,玉二爷也是绕了一脑袋的雾水。 玉清松说话的声音太小,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知为何,看到接连远去的定北侯和玉清松,他的心底深处隐隐泛起了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玉二爷场面上把打探的人应付过去,上轿子时闭上眼说:“府上今日可出了什么事儿?” 来接他的下人把脑袋杵得低低的,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音调说:“听说是梅青院出了变故,大小姐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梅青院?” 玉青霜被侯夫人养得骄纵又天真,可自小承欢于老夫人的膝下,遇上事儿时该有的手腕和狠辣都不少。 意识到梅青院出了岔子,她第一时间就把所有可能有疑的人都控制了起来,梅青院大门二门全都封死,外头的人谁也不知道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里边的人被严加看守,任何消息也递不出来。 故而答话的人也说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一听梅青院三字,玉二爷眼中阴霾一闪而过,却也隐隐理解了定北侯为何会突然失态。 毕竟他那个好大哥恨不得把玉青时当成命根子来看,如果是玉青时出了问题,他会如此倒也不意外。 只是…… 他越是在意玉青时,那玉青时就越是不能活太久…… 玉二爷闭上眼掩去所有翻涌而起的阴冷,靠在轿子上说:“走吧。” 轿子缓缓而动朝着侯府出发。 与此同时,梅青院内却是一片死一样的死寂。 匆匆赶回的定北侯看着满身是汗的太医,一字一顿地说:“你说什么?” 老太医抬起手用袖口擦去额角的冷汗,低着头小声说:“回侯爷的话,大小姐病症不是寻常症候,乃是中毒所致。” “中毒……” “她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为何会中毒?中的什么毒?” 老太医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压得后背冒汗,想想晕厥过去的玉青时又实在无法,只能是硬着头皮说:“侯爷恕罪,老夫医术不精,暂未看出大小姐身上的毒是何种毒物,不过此毒毒性极其剧烈,伤人根本,是要命的东西。” “大小姐本就体弱带寒,如今再被这剧毒一催,气血逆流搅动肺腑,脉象整个就乱了套,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毒,一时想不出法子,只能暂时以金针压脉以防血脉逆流过甚伤及性命,可若谈及解毒之法,老夫就实在是无能了。” 他擦去脸上的冷汗苦笑着叹了一声,躬身作揖,无奈道:“侯爷,您还是赶紧去多寻几个擅辨毒解毒的圣手来吧,要是耽搁迟了,那大小姐的性命就……” 他话音一顿不再继续往下说,可话中的意思却吓得玉青霜和玉清松都双双软了下去。 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在说玉青时可能马上会死?! 强撑着做了半天主的玉青霜彻底慌了神,看着定北侯就着急地说:“爹,宫里是不是还有许多太医?您赶紧拿牌子让人去请啊!” 玉清松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站好,顶着一脑门的汗说:“我去我去!” “我现在就去!” 拿了牌子的玉清松带着人脚下带风再度冲出了大门。 定北侯守在床边看着地上那一堆带血的帕子,搭在膝盖上的手背上暴起无数青筋,飞快地闭了闭眼说:“梅青院中的人何在?” 玉青霜深吸一口气说:“已经全都让护卫看守起来了,从上到下全部都在,小厨房和大厨房里用过的东西也全都看管了起来,梅青院上下全都由护卫围住,所有的东西都没被人碰过分毫,从发现不对到现在,没有任何人往外送过消息。” 慌乱的情况下,玉青霜已经尽力做到了她能想到的一切。 她已经竭力把局面控制在能控制的范围之内了。 可看着床上毫无意识的玉青时,她还是没忍住爆出了一声哭腔。 “爹……” “我真的……” “我知道。” 双目赤红遍布血丝的定北侯抬起手在她凌乱的发上轻轻一拍,哑声说:“我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青霜,你这次做得很好,等迟迟醒了,她会高兴有你这么个妹妹的。” 一直强忍着眼泪和惊惧的玉青霜听到这话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低低地哭了起来。 她说:“可……可太医说……说她……” “爹,她不会有事儿吧?” 定北侯用手轻轻把玉青时额角凌乱的发尾梳理整齐,用粗糙的手心擦去她脸上的冷汗,轻得不能再轻地说:“不会。” “她不会有任何事的。” “我们都不会让她出事儿的。” 第386章 记住,人不能死 欧阳华是在一个时辰后到的定北侯府。 他到之前,梅青院中已经聚集了大部分今日当值的太医。 定北侯身居高位多年,头一次明目张胆地动了自己的特权,把能找的太医全都找到了自己的府上,可就是聚集了这么多的太医圣手,却都对玉青时身上的毒束手无策。 有个与定北侯相熟的老太医迟疑半晌,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谨慎道:“侯爷,大小姐身上的这毒极其古怪,要是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毒,就难以对症而解,咱们目前只能是有法子护住心脉,以确保无性命之忧,可若是想真正起了效果,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出中毒的缘由。” 定北侯闭眼压下眼底翻涌的暴怒,哑声说:“查。” “现在就查,细细地查!” 欧阳华脚步匆匆入了二门,刚跨入梅青院的大门,眉心就死死地拧成了疙瘩。 他没理会在门外迎自己的人,大步走入屋内尚未站稳,鼻尖微动面色立马就沉下去了几分。 “这屋内是什么香?” 屋内众人闻声而顿,有个正在检查东西的太医摇头道:“香炉里的东西已经查过,无碍。” 欧阳华没理会他的话,径直走过去把距离最近的一个太医撵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字一顿地说:“香炉里是什么香?” 被冷落的太医尴尬地顿了下想反驳,可在注意到欧阳华连定北侯的面子都不给,当即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苦笑道:“是金丝捻楠木。” “不对。” 欧阳华把玉青时脉门处的银针拔了下来,一手搭在手腕上悬脉,一手捏着针尖泛青的银针在眼前转了一圈,沉声说:“这屋里不光是金丝捻楠木的味道,还有别的。” “别的?这……”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站着的定北侯看向冬蝉,冬蝉抬起手用力擦了擦眼角低声说:“五日前姑娘就有些咳嗽,可除了偶有咳嗽外并无其他不适,姑娘没放在心上就没在意,这几日期间症候并未加重,只是人没什么精神。” “她素日的饮食起居都是你们伺候?” “对。” “那她这几日里可用过什么往日里不曾用的东西?” 欧阳华手上极稳地往玉青时的头顶扎了几根银针,说:“特别是香料一类,最近可用过别的?” 说起香料,冬蝉的脑海里突然就闪过一道人影。 在角落里站着的云芝不知道想到什么猛地往前走了几步,急切道:“姑娘素日是不用香料的,可几日前云妈妈擅自做主给姑娘的衣裳上熏了香,这几日也都是如此,那香料是姑娘之前从未用过的。” “是什么香?” “奴婢不知,可云妈妈一定知道!” “奴婢这就去把云妈妈叫来!” 不等云芝跑出去,欧阳华就摆手说:“熏过香的衣裳还在吗?拿来给我看看。” “在在在。” 连秋急忙找到未来得及换洗的衣裳送到欧阳华的跟前,欧阳华拈起一角凑在鼻尖一嗅,脸色猝然大变。 “马上派人把这个云妈妈抓起来,记得上下搜干净,别还没审就让人死了。” 一直沉默的定北侯听到这里眸光微闪,略一抬手示意门外的护卫即刻去办,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玉青时,暗暗攥紧了拳头,沙哑道:“迟迟可会有事儿?” 欧阳华要笑不笑地转头横了他一眼,讥诮道:“你这个做父亲的若是能看顾得再仔细几分,说不得没事儿也会变有事儿了。” “堂堂定北侯,连自己养在后院的女儿都看护不住,你还有什么本事?” 欧阳华下手极狠,数枚银针扎下去直接拔出了一把小刀划破了玉青时的手腕,在数道震惊的惊呼中面无表情地一一逼血而出。 从皮肉破口流出的血滴入彩衣捧着的白瓷碗中,颜色不是常人有的鲜红,而是泛着诡谲的暗色,让人见了就觉心惊。 等白瓷碗中的血积蓄了大半,心狠手辣的欧阳华终于赶在被指责为草芥人命的时候住了手。 他利索地把玉青时手腕上的伤口包扎好,张嘴就说出了一连串的药名。 “现在就去熬药,三剂药服下去症可稍缓,可要想解毒,唯有两个法子,一则是从下毒的人口中逼问出解药的下落,二则是去求一株千年紫参。” 千年紫参汴京城中唯有三株,全都在皇宫之中,是多年前雪域之国特地送来恭贺皇上登基的贺礼。 据说千年紫参有解世间百毒,活死人延年寿的奇效,实为有价无市的珍宝,而这三株紫参一株被用在了已逝的先皇后身上,另一株用在了三皇子宣于渊的身上,如今可就只剩下一株了。 玉青时不过是侯府中的一个小姑娘,想为她从皇上手中求取如此宝物,又怎会是容易的事儿? 玉青霜眼珠一转迅速判断出了二者相较的难易程度,立马就说:“爹,我这就去让人审那个婆子!” “我就不信她真的能顶死了不开口!” 她这话说得杀气腾腾,可见的确是气得不轻。 定北侯合眸想了一瞬,说:“此事你不必沾手。” 玉青霜话说得狠,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她怎会知道人活着可以经受多少种残酷的刑罚?又有什么手段可让人生不如死? “吴山,去把跟这个婆子有来往的人全都抓起来,分开看守,务必不得让其有机会串供多话,你亲自去挨个审。” “记住,人不能死。” 这毒如此古怪,能让这么多太医同时抓瞎,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婆子能寻得来的。 她的背后一定还有藏得更深的人,在把真正的凶手抓出来之前,这个婆子不能死。 吴山躬身领命而去,片刻外头立马就响起了无数充斥满了惊恐和慌张的惊呼哭闹。 定北侯低头轻轻在玉青时的额头上碰了碰,低声说:“若可求来紫参,迟迟就可无碍是吗?” 欧阳华阴阳怪气地啧了声,勾起唇角说:“侯爷去求来不就知道了?” “你要是能把紫参求来,我定能保她无事。” 定北侯目光深深地望了满眼讥诮的欧阳华一眼,转身就走。 玉青霜见状无措地叫了一声:“爹,您……” “青霜,清松。” “在你和奶奶和母亲赶回来之前,在这屋子里看好你姐姐,关于如何医治,全都听这位先生的吩咐,一切照办不可有延误。” “我很快就回来。” 第387章 我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的 定北侯单人一马入了宫。 围聚在屋内的太医也被性子古怪的欧阳华做主撵了出去。 被撵出去的太医不敢走,只能悬心吊胆地守在外头。 欧阳华转了转玉青时头顶的银针,意味不明地看着地上那堆染了血色的帕子沉默许久,拿出个不大的小瓶子,倒出两颗黑色的药丸递给冬蝉:“伺候你们姑娘把这个吃下去。” 欧阳华当着定北侯的面都可放肆无礼,他说的话自然无人敢不听。 冬蝉和连秋小心翼翼地扶起玉青时,慢慢地喂她把药吃下去,过了半个时辰,又将熬好的药喂了,昏睡许久的玉青时终于幽幽转醒。 见她终于醒了,屋内的几个丫鬟喜极而泣,激动地捂着嘴怎么都说不出话。 就连凑上前来看了一眼的玉青霜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玉清松手脚发软地瘫在椅子上,两眼呆滞地看了玉青时的方向一眼,心累地捂住了脸。 可算是醒了…… 再不醒,当真就要出大事儿了…… 玉青霜激动之下就想叫外头的太医进来看看,可谁知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欧阳华说:“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想跟她说。” 玉青霜得了定北侯的话不想走,拧眉道:“先生,您想说什么都可说,这里……” “我说,出去。” “我……” “青霜。” 玉青时被冬蝉扶着稍微坐起来了一些,转眼看到玉青霜和玉清松尚未散去的紧张,垂下眼帘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愧色,沙哑道:“我与这位先生是熟识,不会有事儿的,你们先出去吧。” 欧阳华态度强硬,没半点可商量的余地。 玉青时也跟着说了话,玉青霜姐弟心中哪怕是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是强行压下去,带着屋内的几个眼眶通红的丫鬟走了出去。 等屋内的人都走了,欧阳华冷着脸把手里的银针摔到桌上,从牙缝中挤出几个濒临破碎的冷音:“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你后悔了?” 那衣裳上的香的确带毒,可那是慢毒,害在长久侵染再加以相克之物的催发之性,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有这么强的毒效。 而且玉青时体内的剧毒乃是世间罕见之物,遇强则强当克其余诸毒,那样的玩意儿别说只是熏染在衣裳上,就算是直接拿来掺入饮食吃下去,对自带剧毒的玉青时而言都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 她今日的麻烦和险状,全是由她自己一手催发而得。 绝非意外。 见他猜出了自己暗中耍的手段,玉青时也没半点意外之色,苍白得吓人的脸上甚至还浮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那衣裳上的熏香不会至此,为有今日之效,她的确是做了些手脚。 例如镂空的金丝镯内藏了相克催性的东西,与衣裳上的熏香混合,就可在短时间内激起她体内的毒。 而她体内的毒乃是混毒,若没欧阳华这般的本事,任谁来了也看不清。 这口黑锅,是注定要找到人来背的。 听出欧阳华的恼怒,她低着头轻轻地说:“先生猜到了?” 欧阳华磨牙冷笑。 “我能猜不到吗?” “你早就知道有人要对你下手,那为何不提前把人处理了,反而是闹了这么一通麻烦?” “你借着外物催发自己体内混毒,导致气血逆流心脉受损,你知不知道一旦控制不住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你爹把你当成命根子,你想做什么做不成,为何非要用这样的手段?” “你体内的毒本就难控,要是再三催发其烈性失控的那一日就会提前到来,那会要了你的命的!” 玉青时听完沉默良久,在欧阳华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她苦涩道:“先生此言在理,可那也仅仅是针对下人婆子,要是想把扎根在尊位的人彻底拔除,有些疼就是不得不受的。” 有了先前接二连三的那些事儿,定北侯心中已经对二房和徐家的人起了疑心。 可那又如何? 玉二爷和二夫人都是擅做戏的能耐人,又惯会隐忍,哪怕是寄予厚望的嫡子被远派出京,玉二爷在朝中受了定北侯的妨碍,徐家失了依仗的大树,也不曾露出半点不满之色,行事甚至还比以往小心谨慎了许多。 就这种现状,想贸然打破是不可能容易的。 玉青时强撑着镇定却也实在难受得紧,捂着嘴低低地咳了几声,看着掌心多出来的血色,面上却无半点动摇,只是随意把手心搭在被子上轻轻一抹,不紧不慢地说:“一个婆子起不了大用,要想让二房挂丧,不闹这么一场是不可能的。” 云妈妈的确是没想过要她的命,二夫人也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可那又怎样? 二夫人既然是动了这样的心思,暗中在梅青院中插了人,又想把她送入瑞王府送死,她还一份这样的大礼也属礼尚往来。 她要的不光是让所有人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面目。 她还想要二夫人的命。 此人心计颇深,又狠得下手,看似不起眼,却是玉二爷与徐家相联的一条纽带。 有这么一个人在,徐家就永远都是一根刺,是玉二爷在外的助力。 可她要是死了,局面或许就不一样了。 先斩其臂膀,后断其退路,而后再予以绝杀。 这曾经是二夫人用在她身上的手段,也是二房一家为夺这侯爵之位而铺垫了多年的阴谋狠算,如今还在她本人的身上,倒也算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哪怕是多吐了几口血,玉青时也并不觉得亏。 毕竟要是不用这样的手段,又怎能确保可把那人逼上绝路呢? 捕捉到她话中流露出的冰寒之意,欧阳华心头微凛眼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凝重。 他借着拔针的动作往前凑了凑,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地说:“丫头,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玉青时闻声眸光微动,失笑道:“您觉得呢?” “我……” “先生,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或许都知道。” 她在欧阳华震惊的目光中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插满了银针的手腕,淡声说:“我带了这一身的毒,不见得只是意气用事。” “那些长在了这府邸上吸干了人血任由腐肉横生的人,都必须在我之前死。” “而云妈妈身后的人,是第一个。” 她中毒的事儿是个引子,想借云妈妈的嘴攀扯出来的,却是二夫人设计她与瑞王世子偶遇一事。 有了前后两桩在此,哪怕是她不动手,二夫人也定然是不能活了。 毕竟…… 不管是折了爱女的皇后,还是痛失算计还为此事先开罪了皇后的瑞王,都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甚至会为此牵连到徐家。 玉二爷看似温和,可最是自私自利,他不会为了一艘将沉的大船而付出代价,拆裂徐家和二房的联系,成败就在此一举。 至于她,这一身的毒术可不是单用来害己的。 “我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的。” 不单是她,还有更多的人,都必须为自己曾经的所为和不该有的野心付出代价。 第388章 跟她们都没关系 有了欧阳华镇场,再加上玉青时服药后虽是体内毒素未解,可人到底是醒了,还能撑起精神说话,焦灼的场面总算是松了几分,可梅青院上方笼罩着的阴霾还是迟迟不散。 外出上香的老夫人得了人报信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一进府大致弄清楚了怎么回事儿,当即就动了大怒。 老夫人修身养性供佛多年,不管是遇上怎样的事儿都可不动如山不失仪态,这次罕见动怒,上下无人心中不惧。 近身伺候玉青时的几个丫鬟全都跪在地上,老夫人冷眼一扫,往日满是慈和的双目中满是不可说的狠意。 “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姑娘的饮食起居全在你们手中,你们竟然连她什么时候被人下了毒手都不知道!” “今日是侥幸没伤及性命,可……” 老夫人恨恨地咬住了牙,失手将侯夫人双手递过来的茶盏甩到地上,怒不可遏地说:“迟迟若是出半分好歹,把你们全都打杀了也赔不起!” “你们到底是怎么伺候主子的?一个个的,瞧着个顶个的机灵,怎么到了这种时全都成了瞎子聋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查清楚了吗!” 冬蝉跪在碎瓷片旁用力低下了头,哑声说:“回老太太的话,大夫说姑娘体内的毒与衣裳上的香料有关,侯爷的人正在拷问。” 听到香料二字,老夫人和好侯夫人同时变色。 玉青时素日不熏香,偶有变化,就会让人记得尤其深刻。 老夫人回想起玉青时身上头一日有香味时咳嗽的样子,花白的眉毛立即就拧成了一团。 “与她身边的云妈妈有关?” 冬蝉以头触地,沙哑道:“应该是这样。” “你通医术,为何不多加留意给了歹人下手的时机?” 冬蝉反复张嘴说不出解释的话,正当场面僵持老夫人眼中的怒意简直要从眼底满溢而出时,在屋内的玉青霜满脸悻悻地走出来,小声说:“奶奶,大姐姐说……” “说想要冬蝉等人进去伺候。” 老夫人闻声微顿,无奈道:“迟迟还醒着?” 玉青霜搓着手指头点头,头大道:“她说自己想喝冬蝉炖的雪梨汤,还想吃连秋做的芙蓉酥,另外云芝和彩衣之前做的花样子她很是感兴趣,想让她们二人赶紧回去做好了拿来给她看。” 借口找了一堆,听起来好像合理。 可实际上每一句都是在为这几个丫鬟开脱,不想让老夫人责罚。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玉青时眼下的这种状况能多撑会儿精神就算是不错的了,她哪儿会有胃口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跪在地上的几个丫鬟听完强忍着哭声默默掉眼泪,老夫人深深地望了她们一眼,有心想罚,转念一想在屋内强撑着精神不肯睡的玉青时,又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责骂咽回去,闭上眼无奈摆手。 “罢了,你们主子一力护着,我倒是也不好多言。” “都下去吧。” “可今日之过你们几人且都记着,来日若是再出半点差错,定将前后揪至一起清算,绝不轻饶!” 本以为会遭一场重罚的几个丫鬟因玉青时的一句话免了责罚,纷纷抹着眼角退下。 侯夫人亲自扶着老夫人进屋,二人再一次看到床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玉青时眼眶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泛红。 老夫人快步走过去坐下,把玉青时冰凉得惊人的手塞到被子里压好,红着眼说:“迟迟,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有没有很难受的地方?” 玉青时喉头一阵涌动艰难地把咳嗽声咽回去,可张嘴时嘴角却失控地溢出了一丝刺目的鲜血。 老夫人一见心头大痛,忍不住说:“大夫,大夫!” “您快来给她瞧瞧!” 揣着袖子站在边上的欧阳华冷眼看着,抿紧了唇角说:“看不看都是如此。” “她现在体内毒素未清,全靠一副药吊着,要么快点儿找来解药吃下去,要么就是等侯爷求来紫参续命。” 欧阳华说话素来不知婉转,张嘴就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戳心之语。 他就跟没看到屋内几人接连变幻的脸色一般,哼了一声甩手说:“要是找不到解药,或是求不来紫参,她这命最多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老夫人若是有话想说,不如趁早多说些,也省得来日想起时后悔。” 老夫人听完这话身子狠狠地颤了下,反复张嘴怎么都发不出声。 侯夫人捏紧手中帕子潸然泪下,哭得脸上满是泪痕不知所措地看着玉青时不知该怎么办。 玉青霜见这两位都成了泪人儿,心里着急忍不住狠狠地剜了欧阳华一眼,咬着牙含泪说:“先生纵是医术高,也不该胡言吓唬老人家,您……” “老夫人。” 残留了一身血腥气的吴山在门前站定,为防止冲撞惊吓到屋内的贵人没敢上前,只是躬身站在门前说:“负责姑娘衣料那边有个丫鬟自戕了。” 老夫人闻言眼中锐光一闪而逝,怕吓着玉青时和玉青霜,抬手示意吴山先闭嘴后站起来摸了摸玉青时的侧脸,低声说:“迟迟,奶奶先出去看看,你在屋里好好休息,若有什么事儿,你就只管出声,我让夫人陪着你,好不好?” 玉青时难得露出温顺之色,扯着苍白的唇角露出个笑,往被子里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您自去忙就是,我不会有事儿的。” 老夫人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地点点头,起身正要走时,就听到玉青时不放心地说:“奶奶。” “这事儿跟冬蝉她们没关系,她们也受了惊吓,您别生她们的气了。” 老夫人背对着玉青时手狠狠地颤了起来,闭上眼忍着泪说:“好。” “且都听你的,放心吧。” 玉青时担心的事儿得到了准确答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悬心挂胆守在边上的玉清松见了心头一紧,忙不迭说:“你别睡!” 这万一睡着了就不醒了怎么办! 玉清松和玉青霜不愧是亲亲的姐弟,话一出口两人就迅速达成了共识,死死地盯着玉青时不让她闭眼睛。 就连双眼含泪的侯夫人也盯着她不肯错眼,生怕眼皮一合人就没了。 玉青时感念他们几人的好意,一开始还能强撑几分,可到底是底子虚伤了元气,撑不了多久就疲惫地睡去。 眼看着玉清松那蛮小子想给她摇醒,当了半天哑巴的欧阳华赶紧说:“不必如此紧张,睡一觉没事儿。” “她就算是要死,那也不是现在。” 玉清松是不喜欢玉青时,可他也见不得有人一口一个要死的提起玉青时。 他忍了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转头狠狠地瞪了欧阳华一眼,咬牙说:“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谁说她会死?” “吴山会很快把解药找出来,爹爹也会从宫中求来你要的紫参,她不可能会死!” 听出他话中决然的笃定,再注意到屋内的母子三人落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不善和谴责的目光,那是护短的模样。 见他们三人这般神态,欧阳华心口堵着的那口气不知为何,毫无征兆地就散了。 虽非嫡亲血亲,这母子三人心地属实不坏,能在这种时候护着玉青时,也不枉玉青时不惜耗自己的命数来为他们铲去眼前的障碍。 玉清松还在满脸愤愤地盯着欧阳华想找他呛声,却换来了欧阳华一个微妙的眼神。 欧阳华心想:二房的人意在爵位,势必要铲除这个一身蛮劲儿还没脑子的混小子,玉青时此番费劲儿把二房拆了,去其势力和在外的底气,来日承袭爵位得好处最大的可是玉清松,否则以这小子的才行,他怎么可能斗得过二房那一家子狐狸? 万幸…… 这玉清松虽是没脑子,却不是个不知好歹的。 否则玉青时折腾这一番岂不是好心喂了狗? 第389章 风云骤变 玉青时以身涉险,彻底撕裂了定北侯府上方看似平和的那一层表面。 得了最大好处的玉清松浑然不知,只是看着床上的玉青时不住皱眉,侯夫人和玉青霜守着也不敢擅动。 等稍微慢了一步赶回的二夫人和三夫人带着人回到侯府时,侯府上方的天已然变了。 老夫人和侯夫人得到消息后走得匆匆,也没顾得上跟谁多说。 故而二夫人和三夫人虽是跟着撵了回来,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可一等进门,等待二夫人的就是两排手持刀刃的护卫。 三夫人惯是沉不住气,一看这场面立马就往后退了半步,惊魂不定地抓住玉雅兰和玉雅竹,目光瑟瑟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敢乱动。 侯夫人身边的桂嬷嬷和老夫人身边的吴嬷嬷两人并肩而立,见二夫人进来,不等她开口直接就说:“把二夫人请到刑堂去。” 二夫人听完心中大惊,脸上的急切和心疼立马就变成了不安和焦灼。 刑堂,是侯府中特设的地方,里头养着的人也都是定北侯的心腹,唯定北侯有权调动。 刑堂轻易不动,可一旦动了,那便是在家中在族里都不可饶恕的大罪。 一旦进了刑堂的大门,就别想有个囫囵人走出来。 二夫人飞快地垂下眼帘思索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死死地攥住满脸惊诧的玉雅莉的手,不解道:“嬷嬷这话是何意?” “我听说迟迟出了差错,这才特意匆匆赶回,可我不知到底犯了何种过错,竟会惹得连刑堂二字都出了。” 桂嬷嬷尚未答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的阵仗是针对自己的母亲而来,当即大惊失色地怒道:“你胡说什么?!” “好端端的,凭什么要抓我娘去刑堂?” “我娘是这府上的二夫人,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你们这群刁奴凭什么……” “是我的意思。” 老夫人扶着惜春的手缓缓走出,意味不明地看着额角浸出了冷汗的二夫人,一字一顿地说:“来人,把二夫人送到刑堂去跪下,且等侯爷从宫中回来后再另行发落。” “是。” 桂嬷嬷和吴嬷嬷同时而动,两人的身后跟着的都是持刀的护卫。 一见这阵仗,三夫人心里咯噔一响知道必然是出了大事儿,忙不迭一手捂住一张嘴,死死地咬着唇不敢乱动。 玉雅莉有心想拦,却被侯夫人身边的彩枝和彩环直接拦了下来。 彩枝和彩环看似搀扶,实则直接一左一右把玉雅莉摁住在原地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夫人被眼前的人带走。 她挣扎几下没挣开,猝然之下绝望地看向老夫人,带着哭腔说:“奶奶,为什么啊?” “我娘到底做错了什么?您……” “她做错了什么,她自己心里自然清楚。” 老夫人摆手示意摁住她的人松手,往前走了几步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眼,沉沉道:“雅莉,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跟我说实话,知道吗?” 玉雅莉从老夫人看似平淡的话中捕捉到了令人不安的心惊之意,抽了几口气红着眼说:“您问。” “你娘吩咐云妈妈做的事儿,你都知道什么?” 自老夫人口中说出云妈妈二字,玉雅莉的脚下就毫无征兆地软了一瞬。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道凌厉破空而出的鞭子狠狠抽中了脊背一般,抽得她心神大乱。 她的眼神飞快闪烁几下,在老夫人如凝冰一般的目光中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摇头说:“不知道。” 不管老夫人问的具体是什么,可她什么都不能知道。 一旦知情就会被认定为同谋,哪怕她是玉家的血脉,可跟老夫人到底是不亲,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老夫人眯起了眼:“你当真不知?” “不知。” “罢了。” 老夫人合上眼说:“你既是毫不知情,那此事就与你无关,不管发生什么,都跟你没关系。” “来人。” “奴婢在。” “送三姑娘回屋,对了,这几日府上不太平,若是无事,你就在屋子里待着别出来走动,也省得听多了不该听的腌臜,辱了你的耳朵。” 老夫人这话说得客气,可实际上却是对玉雅莉下了禁足之令。 与此同时,跟着二夫人和她一道回来的婆子丫鬟全都被护卫齐齐押走,全程没问过玉雅莉的意思。 老夫人话音落,有几个生面孔的婆子快步上前把玉雅莉围在了正中。 吴嬷嬷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三小姐,请跟奴婢来吧。” 玉雅莉咬住牙往前刚走了几步,实在是心慌得无可着落,忍着焦灼转头说:“奶奶,我爹呢?” “你爹?” 老夫人垂下眼遮住眼中翻涌而起的阴沉,淡声说:“你爹自有他的事儿要办,不用你挂心。” “回去歇着吧。” 先是以雷霆之势带走了二夫人,随后又直接送走了玉雅莉。 听老夫人的意思,只怕是玉二爷都受了牵连,此刻不知是何境地。 三夫人心惊胆战地在一旁看了半天,生怕下一个被直接带走的人会变成自己,正心慌得眼泪都快掉出来的时候,老夫人终于说话了。 她说:“绿鹦何在?” 三夫人哆哆嗦嗦地张了张嘴,指着自己身后的一个丫鬟说:“在……在这……” “带走。” “老太太,我……” “你带着雅兰和雅竹回去好生歇着,有事儿我会命人来唤你,至于你院子里的人……” “既是伺候主子不力,那也就没留下的必要了。” “我给你备下了伺候的人,只管一次换了便好。” 三夫人毫无招架之力被老夫人三言两语直接架空,六神无主地哧溜着鼻涕和眼泪回到自己的院子,大门一关脚下猛地发软直接跌到了地上。 玉雅竹年纪小,还不懂眼前的变故意味着什么。 可玉雅兰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该看懂的能猜到的她都能猜到。 她惊魂不定地转头看了眼大门的方向,看着凭空多出来的几个护卫,颤颤道:“娘,这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 “二婶她们……” “闭嘴!” 三夫人顶着一脑门的冷汗重重吸气,咬牙说:“不许胡说。” “你记住,不管二房出了什么事儿,那都跟咱们没关系!” “可是奶奶命人带走绿鹦做什么?绿鹦她……” “都说了不许说!” 三夫人难掩气急地打断她的话,无力道:“我嫁入侯府数十年,头一次见老太太动了如此大怒,这回的事儿肯定不简单,不管老夫人做什么说什么,咱们都不可在这种时候多话,也不能多打听。” 入了刑堂的人是出不来的,二夫人这一遭只怕是要栽了。 可她既然是得以回了自己的院子,就不至于会跟二夫人一个下场。 三夫人急促喘气之下勉强平复了心绪,用力地攥着手说:“不急。” “咱们再耐心等等。” “不会有事儿的。” 就算是要有事儿,也当是二房的事儿。 定北侯府中风云大变,处处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沉之气。 所有在其中的人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不敢擅动,生怕稍有不慎会引来主子的责罚,就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与此同时,距此不远的皇宫中也是如此景象。 入宫求紫参的定北侯,身形笔直地跪在御书房外。 御书房内,不知什么时候混了进去的宣于渊也木头似的杵在了书案之前。 坐在圈椅中的皇上意味不明地看着宣于渊,半是无奈半是恼地说:“你就这般看重那玉青时?” “哪怕是惹得朕动怒,也非要助定北侯如愿不可?” 宣于渊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在皇上恨铁不成钢的恼意中说:“是。” “儿臣一定要她。” 第390章 一个都不能留 宣于渊说完就杵着不动,山石似的让皇上看了就觉得心口疼。 皇上忍不住说:“但凡定北侯来求的是他物,不管是多贵重,朕今日也可赏他,但是渊儿,最后剩下的那一株紫参不行。” 宣于渊幼年时险些丢了性命,是靠着那一株紫参才堪堪保住了元气,这才等到了救命的时机。 这么多年过去,剩下的最后一株紫参被皇上仔细留着,任谁来求都不曾松口,为的就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怕万一宣于渊用得上的时候,却找不到可用之物。 可谁知道这混账儿子张嘴就说要拿去送人! 皇上气得额角突突直跳,有心想抽宣于渊几下转念想到那些从贵妃宫里送出来的莲子羹,又不得不深吸气把手压了下去。 “渊儿,你……” “儿臣知道您的顾虑,但是儿臣的命不是那一株紫参保的。” 宣于渊垂下眼帘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淡声说:“所谓能延寿续命的东西救不了儿臣的命,谁也拿不走儿臣的命。” 多年前他幼小无知,只能靠着外物来获得喘息之机。 可如今时过多年,他又怎还会是当年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 “你……” “你当真要给?” “求父皇恩准。” 皇上目光深深地看着宣于渊,沉默半晌后无奈摆手:“罢了。” “左右不过是个死物,拿走了也可再命人寻来,只是……” 他说完低头看着宣于渊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渊儿,朕向来纵容你,也不想逼你做你不愿的事儿,但有一点朕希望你明白,你的正妻,不光是要出身高贵,也绝对不能是个体弱不能生养之人。” “今日这紫参如你所愿赏了,可等玉青时逃出这条命来,她也不一定能成你的正妻。” 皇上虽是足不出宫门,可对宫外的各种传闻也知道不少。 由侯夫人亲口认定的玉青时身子孱弱之事已成众人心中默认的事实,如今这身子骨弱的人又不幸中了毒,纵然是解了毒,可到底能恢复几分元气有谁说得清? 皇上可以不介意玉青时长在乡野,也不介意在外界传闻中的粗鄙不堪,但是他不可能容忍玉青时是个体弱不能担事儿的。 听出皇上话中不明显的警告之意,宣于渊扯着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微妙道:“父皇这话说的好像是已经同意了许嫁一样。” “您之前说的话儿臣不敢忘,可不敢痴心妄想。” 说出去的话被宣于渊反手扔回来甩了自己一脸,刚刚还满脸深沉的皇上突然就被噎得心口生疼。 可恼怒过后,心里翻涌而起的却是不可对人言的无奈。 这满宫之内,皇子皇女皆是不少。 可放眼望去,其余人都视自己为君父,唯眼前的这个孩子把自己当成父亲。 除了他,谁敢如此放肆? 皇上心知宣于渊如今的放肆多是自己多年纵容的结果,虽是头疼,却也不多生气。 父子二人对视半晌沉默过半,皇上实在是忍不住,面露嫌弃地摆了摆手。 “滚。” 宣于渊也不迟疑,干脆利索地磕了个头,从善如流的起身滚了。 等宣于渊从密道中离去,皇上招手叫来身后的老太监,闭上眼说:“把定北侯请进来。” “是。” 半个时辰后,定北侯带着皇上赏的紫参回到了侯府。 在回去的路上,他就已经知道了府上的变故,可全程只是听着一言未发。 可等他进门时,察觉到他身上散发而出的威压和冷煞之气,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低下了头。 今夜,这侯府内只怕是要起大风浪了。 定北侯没急着去松柏院,也没着急去刑堂,反而是拿着来之不易的紫参直接去了梅青院。 梅青院内,二院内守着的是不敢离去的太医。 守在屋内的是欧阳华。 见他真的把紫参拿回来了,欧阳华老神在在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可转念一想谁在宫中,面上又不由得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恼色。 他曾在太医院任职,自然知道皇上极看重这最后剩下的一株紫参,今日能求取成功,只怕不是定北侯一人的功劳。 只是不知道,那位为此劳费了多少心力。 定北侯不知欧阳华心中所想,把紫参递给他就说:“如此可行了?” 欧阳华接过紫参看了看,淡淡地说:“行。” “有了这东西慢慢的养着,这丫头的身子骨也能好上许多。” 其实那混在衣裳上的香对玉青时而言毫无作用,她吐血也不是因为那个,她也不需要什么解药。 欧阳华刻意提出要这紫参,一则是为了为难定北侯出多年积累的恶气,二则是想着万一能求来,这东西就算是无法完全解除她体内的积毒,起码也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控制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 可他自己也没想到,定北侯居然真的把东西求来了。 他随手把有价无市的紫参摆在一旁,挑眉看向定北侯,意味不明地说:“侯爷入宫面圣求取紫参之时,可见到了无关之人?” 定北侯微怔一瞬有些莫名。 “不曾。” 皇上的御书房外,怎会有无关之人? 欧阳华一看就知道他全然不知自己在无形中承了谁的情,扯着嘴角挤出一声冷笑,摆手说:“既是没有,那想来应该就是无人了。” “迟丫头需要休息,禁不得吵闹,侯爷自去忙吧。” 欧阳华本该是客,可这会儿对定北侯下起逐客令时却不见半点客气。 屋内的几人纷纷垂首不敢言,可定北侯却像察觉不到他的排斥之意似的,只是看着脸上毫无血色昏睡过去的玉青时说:“迟迟的情况可好些了?” 欧阳华掸了掸指尖心不在焉地说:“暂时无碍。” 起码这一时半会儿绝对是死不了的。 定北侯默默抿紧了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今日多谢。” 请来的诸位太医对玉青时身上的毒都束手无策,若不是欧阳华及时赶到,无人敢想可能的后果会是什么。 听出他话中明显的自责和内疚,欧阳华意味不明地呼出一口气,眉宇间无声笼罩上了一层抹不开的阴霾。 他说:“侯爷不必对我说谢,与其在此跟我说这些表面上的闲话,不如早些去把后院里的脏污处理干净。” “毕竟……” “这丫头今日运气好,可不见得时时运气都会如今日这般好。” 定北侯想到回来途中听到的话,还有那个不等审问就自戕了的丫鬟,缓缓闭上眼说:“我会处理干净的。” 不管是谁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 敢对玉青时不利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第391章 他们到底在忌惮什么? 定北侯从梅青院出去,守在门前的吴山连忙快步走了上前,低声说:“侯爷,大小姐身边的云妈妈已经审问清楚了,这是她说的供词。” 见定北侯驻足打开了手中残留着血腥气的供词,吴山低着头说:“云妈妈说自己不曾给大小姐下毒,也不知道那衣料上的香料是有毒的,她只是暗中得了二夫人给的好处,守在大小姐的身边当二夫人的眼睛,她以为……” “她以为什么?” 吴山飞快地闭了闭眼,暗暗捏紧了拳头说:“她说,瑞王世子有意想娶大小姐为妻,只是不得其法,就寻了二夫人的门路。” “她得了二夫人的吩咐,就着意改了大小姐的装扮,把熏香后的衣裳给大小姐穿上,然后乘人不备将消息传了出去,好便于瑞王世子在元宵灯会那日与大小姐偶遇,可她坚称自己不知那香料是有毒的,也不知何人对大小姐用毒。” 定北侯缓缓合上手中供词,皱眉说:“她不知道?” “对。” “属下已经命人前往她的老家去捉拿她家里人了,可无论怎样拷打她都说自己对下毒一事毫不知情。” “是二夫人让她留在大小姐身边的?” “是。” “她说二夫人知道您和老夫人都极其重视大小姐,想跟大小姐处好关系又怕突兀,就想着借她的嘴来成事儿,她会把梅青院内的情况暗中告诉二夫人,还趁机偷过大小姐院子里的东西,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挑拨大小姐与夫人的关系,可并未下毒。” “死了的那个丫鬟怎么回事儿?” “属下仔细查了,那个丫鬟是外头采买来的,来路正当,在府上做了五年的事儿,以往都很是本分,而后被夫人调到梅青院中伺候大小姐,负责洗晒衣料,那熏香便是她弄的,可前脚刚把人抓走,后脚那丫鬟就自尽了,未能审讯,属下亲自翻找了那丫鬟住的地方,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换句话说,定北侯入宫的时候,吴山把能查的地方都找了个底朝天,得到的有用消息并不多。 似是察觉到定北侯的情绪不佳,吴山顿了顿轻声说:“不过属下从三夫人身边的绿鹦嘴里问出了些话,只是暂时不可证真假。” “什么话?” “绿鹦说,云妈妈曾说过,元宵灯会那日大小姐只要入了请月间,就一定能如瑞王世子的愿,咱们府上肯定有大喜之事。” “请月间……” 因元宵灯会那晚出的大乱,至今请月间三个字仍是众人口中不可提的秘辛。 定北侯原先只以为是玉青时姐妹的运气好,恰好避开了那日的混乱,可谁承想,那日出现在那里还玷污了庆阳公主的瑞王世子一开始竟然是奔着玉青时去的。 请月间和这衣裳上的香料又有什么联系? 定北侯垂下眼默然不言,片刻后突然转身折回了梅青院。 欧阳华见他去而复返,奇怪道:“侯爷还有什么事儿?” “那衣裳上的香料到底是什么东西?” 欧阳华眸光闪了闪,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说:“是混毒,害处在无色无形之间,长久侵染可损血气,但是若接触到激发之物,毒性就会瞬间增强数倍,可致死。” “特定之物有激发之效?” “对。” “如果是相克之物,就会激起毒性,可若是换作别的,短时间内激起的就是别的副作用。” 定北侯脑中迅速闪过一道白光,沉沉道:“什么副作用?” 欧阳华不悦皱眉,不耐道:“会激起情欲让人失了神志!” “何物有此功效?” “依兰花!” 眼看着欧阳华马上就要暴走了,定北侯眸光深深地说:“吴山,去查元宵那日请月间里放没放依兰花。” 吴山瞬间会意领命而去。 欧阳华被扰了个莫名,站起来说:“这又是怎么了?” “无事。” “迟迟就有劳你了。” 定北侯扔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拔腿就走,留下欧阳华满脸古怪。 依兰花与这毒的互为激发之效,玉青时肯定是知道的。 可这副作用跟要命的害处比起来好像不算什么吧? 定北侯怎么脸色比起玉青时吐血的时候还难看了那么多? 百思不得其解的欧阳华抱着自己的茶盏又坐了回去,定北侯大步朝着刑堂走的时候,却遇上了老夫人身边的吴嬷嬷。 吴嬷嬷带着歉意挡在他的面前,低声说:“侯爷,老夫人说人在刑堂中暂时不急处置,请您先到松柏院中走一趟。”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吴嬷嬷轻声说:“老夫人还说,该把住的人已经都控制住了,灌了软筋散哪怕是想死也不能,您只管放心就是。” 定北侯强迫自己止住匆匆的步伐,闭上眼说:“好。” 松柏院内,灯火通明。 老夫人把守了一日的玉青霜和玉清松打发去歇下,坐在上首不出声,守在下头的侯夫人也是满脸的焦急不安。 见定北侯来了,侯夫人见了救命稻草地喊了声:“侯爷。” “嗯。” “坐下说话。” 侯夫人亲自给他倒了茶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可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到老夫人说:“老二家的不能留了。” 侯夫人心里咯噔一响打了个激灵,难以置信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惊讶一般,半合着眼帘说:“我问了欧阳先生,那混在衣裳上的毒,一时半会儿本该是伤不了性命的,那是潜移默化的害处,只是不知受了什么冲撞,这才提前激发了毒性,也让咱们早些察觉到了端倪,可若是察觉晚了,那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无用。” “她是一早就想好了要迟迟的命,可迟迟与她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你说她为何如此?” “徐伟死在了距秦家村不远的地方,徐家找了个假货来试图鱼目混珠,这些真的只是巧合吗?” 先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疑云点点揭翻而起,尖锐之处指向全都玉青时。 侯夫人胸腔中狂跳不止,死死地捏着手帕讶然道:“可是大姑娘只是个孩子,这么多年一直长在乡野之中,也不曾接触过外人,这……” “这是为何啊?” 二夫人和徐家为何非要置玉青时于死地? 他们到底在忌惮什么? 第392章 再难平了 定北侯暗暗攥紧了搭在膝盖上的手,沉声说:“若是我猜测不错的话,元宵灯会那日,瑞王世子想动的是迟迟。” 咣当一声脆响,侯夫人失手把手边的茶盏打翻在地。 她两眼呆滞地看着地上的碎瓷片,难以置信:“是……是冲着大姑娘去的?” “那怎么会……” 定北侯垂眸遮住眼底翻涌而起的阴沉,冷冷地说:“欧阳先生说,迟迟衣裳上的香料受外物激发后会使得男女动情忘乎神志,我已经让人去查当日请月间里到底有没有依兰花了。” 去查证的人还没回来,可定北侯心中已有了定数。 那可起到激发之效的依兰花,一定有,甚至还会有更腌臜说不出口的动情之物。 否则那日的瑞王世子和庆阳公主绝不会在茶楼之中就神志大失,闹出那样的事儿。 老夫人掀起眼皮看了大惊失色的侯夫人一眼,冷声说:“是啊,若不是那日庆阳公主霸道,执意抢了咱们府上事先订好的请月间,那日出事儿的人,说不定就是咱家的迟迟了。” 玉青时如果是在请月间与瑞王世子有了肌肤之亲,这门婚事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定北侯府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考虑,都必须把玉青时嫁入瑞王府。 可用在玉青时身上的毒无声无息,伤人性命于无形,只怕玉青时入了瑞王府过了不多久,就会毒发身亡。 届时人死在了瑞王府上,纵然是要记仇,也当是算在瑞王世子的头上,跟二房扯不上半点干系。 这一手借刀杀人,可谓是高明至极,让人想之则心生后怕。 接连受了一日惊吓的侯夫人至此脑中空白一片彻底说不出话了,呆呆地看着洒了一地的茶叶回不过神。 定北侯沉默良久,缓缓呼出一口气说:“刑堂里的人可开口了?” 老夫人摇头。 “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老二呢?” “他?” 老夫人眼中讥诮一闪而过,冷笑道:“他惯来是个会做好人好面儿的,自然也是毫不知情。” “不过这事儿可不是一句不知情就可推脱干净的。” 纵然是下毒的那丫鬟看似不明不白地死了,云妈妈也咬死了不知多的,请月间之事也并未成行,可单是凭着这一样儿,这样的人都再也容不得了。 老夫人缓缓转动手腕上的佛珠,闭上眼说:“她开不开口并不要紧,是否有证词也无所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设法查清楚她为何会对迟迟动了杀心,我总觉得这事儿或许与咱们多年前的猜测有关。” “迟迟招此大祸,要么是碍了谁的路,要么……” “就是凑巧知道了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能让二房和徐家如此冒险,那定然是能决生死的大事儿,咱们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定北侯松开掐出了血痕的掌心,轻飘飘地拂去衣摆上不存在的尘,淡声说:“我会查的。” 老夫人合上眼不说话了。 定北侯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堪堪回神的侯夫人压制着忐忑小声说:“其实我觉得……” “要不咱们设法问问秦家老太太?” 见老夫人和定北侯都面露诧异,侯夫人说话的声音越发小了些。 可想到白日里玉青时大口大口吐血的样子难忍心疼,干脆硬着头皮说:“我听说大姑娘是先夫人身边的心腹丫鬟养大的,咱们之前只当作已死的芸娘未曾对大姑娘透露过分毫过往之事,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就算是大姑娘不知情,那秦家老太太说不定也知道些什么,咱们若是能去问问,万一就能打探出些许痕迹呢?” 从未想过这一点的老夫人和定北侯同时面色微变。 侯夫人见状只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正心慌不知所措时,就听到老夫人说:“你接着说。” 侯夫人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捏着帕子闷声说:“当年之事我知道的不多,也不敢妄加猜测,可我之前听侯爷说秦家举家从村里搬到向林镇,是因为有人追到了村里,似是对大姑娘动了杀心,这才急急搬家而躲。” “假设对大姑娘起了杀心的人当真是徐家,那秦家老太太定然是知道什么的,否则又怎会如此小心忌惮?” “就算是秦家老太太知道得不详尽,可多少也算是个线索,说不准就是芸娘死之前叮嘱过什么,咱们要是能问出点儿什么来,岂不是比在这里没头没脑地盲查好?” 蒙着眼睛查,双眼一抹黑。 想从乱麻中揪出什么可用的线索并不容易。 可要是有人能从迷雾之中点一下,那就不同了。 侯夫人知道的事儿少,身在局外看事情的角度也有所不同,一言说出算是在浑噩中拨出了一条之前从未被人留意到的路。 老夫人稍微一想就觉得可行,当即对着吴嬷嬷说:“你立马去把秦家老太太请来。” 说完她又改口说:“不成。” “咱们能想到的,有些人说不定也会想到。” “立马派人去把秦家老小全部都接来府上,去的时候记得带上府中侍卫,不管发生什么,务必确保秦家老少的安全!” 吴嬷嬷应声而动,定北侯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守在门外的人也跟着动了。 急促的脚步声接连而去,老夫人摁着眉心靠在椅子扶手上说:“兹事体大,老二家的不会敢认,她是官眷,就算是咱们有了证据也不能轻易将她如何。” “这样,吩咐刑堂的人不必动刑,只把人关着,每日饭食正常送过去,只是不许跟她说话,不管听到什么都只当作没听到,也不许任何人探视,关上两个月就称病把人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去养病。” 定北侯摩挲着指腹说:“如此可行。” 玉二爷生性多疑,又最是在乎自己的脸面,哪怕二夫人被关押在刑堂中什么都没说,他也不会相信的。 不等旁人动手,单是玉二爷的猜忌和自保之心就会要了她的命。 这对夫妇惯会做脸面,在侯府内游刃有余做戏多年,今朝伎俩被堪破,不管是鱼死网破还是互相捅刀,最后肯定都不会是什么体面的样子。 过程如何老夫人和定北侯都不在意,只要人在最后死了再无后患就行。 听出老夫人话中冰冷的狠绝,素来心软的侯夫人咬着唇无声叹了一口气。 她一直都知道这府上看似太平,可内里风潮涌动始终不歇。 可谁能想到,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人,竟是这种慈面蛇蝎呢? 玉青时中毒事发,一朝风波起,这府上只怕是再难平了…… 第393章 往事悚然 该办的事儿都办好,该点的雷一次点炸,暂时没了牵挂的玉青时喝了欧阳华开的安神汤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难得一夜安眠。 次日睁眼时窗外已洒满了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户和门的缝隙无声倾泻而入,让人的眼底都添了一抹不清晰的暖色。 见玉青时醒了,守在床边的侯夫人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她摁住玉青时的肩膀没让她起来,小心地把被子四角都掖严实,确保一丝风都透不进去了才说:“姑娘睡了这么久可算是醒了,要不是欧阳先生说暂时无碍,侯爷只怕就要再派人去宫中请太医了。” 昨日请来的数位太医还没能走,要是今日再去请,动作就实在是大得惹眼过了。 定北侯府一贯行事低调,昨日已引了不少的言语非议。 再出岔子,玉青时就当真是要被拱到人舌言潮的风口浪尖了。 玉青时抬眼注意到侯夫人眼下的青黑,心头微动露出个浅浅的笑,摇头说:“我没事儿,让夫人忧心了。” “嗐,没事儿就好,这有什么的?” 侯夫人连声叫着让人去把欧阳华请来,看着冬蝉伺候玉青时喝了半碗一直在灶上温着的汤才说:“欧阳先生吩咐过,说哪怕是及时寻到了解药,姑娘的身子到底是受了毒物一番侵害,往后都不可大意,需得时时小心将养着才是,否则一旦损了根子,就是不可预想的后果。” “我昨晚连夜把梅青院中的人都清理了一番,毛手毛脚不稳重的全都换了一批,现在都交给了你屋里的几个大丫鬟管着,等你精神头稍微好些了,再慢慢去看。” 她说完眉眼间笼罩上一层厚厚的疲惫,苦笑道:“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那个云妈妈入府时没能仔细查问清楚,但凡当时能再小心些,说不定就不会生出昨日的事儿了。” 云妈妈是没下毒,可她却给下毒的人提供了机会。 否则的话,玉青时身边的人全是老夫人和侯夫人精挑细选出来的,想下黑手的人又怎会找得到这样的机会? 听出她话中愧疚,玉青时唇角微动,漫不经心地捋了捋有些发皱的袖口,低声说:“已经查清楚了吗?” “是云妈妈做的?” 侯夫人飞快摇头又顿了下,再看向玉青时的时候眼中满是说不出的无奈。 她说:“大姑娘,你不是我亲生的,有些话我也不好多说,可你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些事儿你若是知道什么,还是应当跟你父亲和奶奶说的。” 昨日秦家老太太连夜被请到府上,因着老太太身子不好的缘故,怕秦家老少受了惊吓,所有知情人都选择性地隐瞒了一些东西,只是由老夫人出门单独问了秦家老太太一些往事。 秦家老太太虽是谨慎,却也是打心眼里信得过老夫人。 老夫人问起的话,但凡是她知道的也就都说了。 深夜话了,不少被隐藏在多年风霜之前的旧事被掀起了陈旧的一角,也带出了令人心惊的可怖真相。 侯夫人生来胆弱,也想象不出玉青时发现有人追杀自己时,连夜带着家人逃走时是怎样的场景。 可一想到这么大点儿的小姑娘肩负了那么多秘密,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却还被至亲之人毒害就止不住的心疼。 见玉青时沉默不语,侯夫人叹着气说:“你年纪小,心里或许有些顾虑,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要相信你父亲和奶奶,他们哪儿会舍得让你受委屈?” 定北侯府未分家单过,三房并作一家。 可这三房之中看似平和,内里纷争也没断过。 玉二爷和玉三爷与定北侯非同母所出,感情甚是淡薄,在无人知晓之处甚至还有利益对冲之处,如今撕破了脸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 想到玉二爷夫妇联合徐家做下的事儿,侯夫人的眼里就控制不住地燃起了怒气。 谁能想到,除了企图毒害玉青时,设计玉青时与瑞王世子有私,当年险些颠覆了定北侯府的劫难竟也是由这对夫妇的私心而起呢? 若不是二房夫妇为图谋爵位,私下与人勾结栽赃定北侯,定北侯府怎会经受那样大的劫难? 玉青时的生母以及当年盛极汴京的柳家又怎会在劫难中覆灭殆尽? 想及笼罩在血腥下的往事,侯夫人看向玉青时的目光愈发难掩慈爱,忍不住说:“大姑娘放心,那些事儿侯爷都知道了,他会给你做主的。” 侯夫人不想说太多腌臜事儿来污了玉青时的耳朵,可只言片语中流露出的些许却已经足以让玉青时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玉青时垂下眼帘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冷漠,沙哑道:“多谢夫人。” “你这丫头。” 侯夫人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时欧阳华拎着自己的药箱进来了。 侯夫人不知欧阳华的身份,但极感激他昨日及时把玉青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见他进来就连忙站了起来。 “欧阳先生。” 欧阳华维持着高人之姿不咸不淡地颔首一应,坐下就说:“闲杂人等都出去。” “老夫行医时不喜有人在旁。” 他这么一说,侯夫人半刻不敢耽搁,忙不迭带着人走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拉回来关好。 屋内没了旁人,欧阳华缓缓呼出一口气,打开药箱拿出一排银针飞快地扎在玉青时的手腕上,低声说:“昨晚你倒是睡得安稳,府上却出了大事儿。” 定北侯府烛火彻夜不熄,灯火长明之下涌动的都是人心暗潮。 今朝晨起,二房一家连带着徐家,可算是彻底完了。 玉青时目光定定地盯着手腕上泛着冷光的银针,像是察觉不到疼似的,淡淡地说:“二夫人招了?” 欧阳华冷笑出声:“你想什么呢?” “不管是与瑞王世子勾结试图毁你清白,还是暗中授意给你下毒想取你性命,桩桩件件一旦说出口,那都是死无后路的事儿,她怎么可能敢招?” 不光是二夫人咬死了不认,就连被定北侯软禁在府上的玉二爷也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毫不知情。 可他们不说,总是有人愿意说的。 欧阳华摸不清玉青时到底知道多少,摸不清她的心思深浅,这种时候也懒得卖关子,直接说:“是徐家出的岔子。”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爹已经带着人入了宫,若是我猜测不错的话,你外祖家的名誉,你爹多年前受的冤屈或许不日就可解。” “你二叔一家和徐家上下也全都完了。” 玉青时听到徐家二字眸光微闪,稍微一想就说:“徐程?” 徐程是徐家大爷膝下最受器重的庶子,也是徐家人手中一把被磨至锋锐的尖刀。 上辈子玉青时蠢笨如猪,成了二夫人手中的利刃,眼睁睁地看着徐家逐步壮大,二房步步揽权。 可最后那样壮大的徐家,却是毁在徐家大爷最得意的庶子手中。 在定北侯战死,玉清松枉死在外,玉二爷企图光明正大地继承爵位之时,徐程带着自己搜集多年的罪证直接一纸诉状告上了御前,把玉二爷勾结徐家数十年来犯下的罪都一一陈诉清楚。 皇上震怒,整个汴京城为之悚然。 随后徐家覆灭于徐程之手,玉二爷被判腰斩之刑,二房其余人全部流放。 玉三爷一家因为知情不报被牵连受累,举家被驱逐出京。 偌大的定北侯府死的死,亡的亡,最后只剩下了玉青时一人。 皇上看在她是定北侯在世唯一的遗孤,无心为难,还抬举她许嫁太子。 可谁知,最后那场大婚竟成了烈火中的惨烈。 两败俱伤。 第394章 是爹错了 回想起如梦般的过往之事,玉青时自眼底翻涌而起无数说不清的嘲讽,在欧阳华意外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说:“对徐家深恶痛绝,能在这种时候拿出钉死徐家和二房证据的人,也只有徐程了。” “毕竟除了我,他大约是这世上最想让徐家烟消云散的人。” 欧阳华狐疑皱眉,就连声调都拔高了许多:“你认识徐程?” 玉青时好笑摇头。 “算不得认识。” 今生只有一面之缘,可在浑浑噩噩的上辈子,徐程是唯一一个将她从迷雾中点拨而出的人。 她知道徐程在她与太子大婚之前点破她并非出自好意,可那又怎样? 她稀里糊涂害死了那么多人,徐程是唯一一个对她说了真话的人。 单是凭着这一点,玉青时就觉得,这人或许还有活着的必要。 她只是凑巧猜到了一旦自己动手,筹谋多年的徐程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罢了。 乱起于内,不管是徐家还是玉二爷都不可能从中脱身。 果然,不出所料。 玉青时在欧阳华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缓缓闭上眼,慢条斯理地说:“徐程人呢?” “我爹打算怎么处置他?” 欧阳华不满于玉青时对自己无时无刻的隐瞒,又实在是找不到泄愤之处,索性手上加大了些力气针尖转动。 针尖带起血脉跳动而起,一派悠然的玉青时脸色突然微变,吃痛地吸了一口凉气。 见她脑门上都浸出了冷汗还不开口求饶,欧阳华索然无味地停下了作孽的手,硬邦邦地说:“他此番算是在你爹面前立了功,性命应当无碍。” 只是一个心思如此深沉之人,又可狠下心来覆灭自己的家族,如此狠辣的人物,哪怕是性命无忧,往后也再无步入仕途的半点可能。 他甚至都不可能在汴京有立足之地。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玉青时忍着疼说:“能活着就不错了,旁的何苦来哉?” 欧阳华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气闷道:“你倒是想得开。” “不过话说回来,你二叔被你爹押送入宫,可你二婶还在刑堂里关着呢,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玉青时深吸气把那股翻腾在胸腔里的血气压下去,艰难止住了吐血的欲望,浅笑道:“您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想法?” 欧阳华反唇相讥:“你会没想法?” 他随手把拔空了的针袋往桌上一扔,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不出意外,你二叔入了宫就再也回不来了。” 犯下那样的滔天大错,到了皇上的跟前任由他如何分说,这条命他都保不下。 可二夫人如今还在刑堂呢。 似乎是猜到了玉青时心中不可说的念头,欧阳华搓了搓脸说:“想下手得抓紧时间,否则等宫中的裁决下了,说不定就是阴阳两隔再无机会了。” 如此作恶多端的人,让她轻轻松松就死了多不合算? 被他一言说中了心思玉青时也不觉得没面子,默了片刻才慢慢地说:“她不是想毒死我么?也是该还她一礼。” 她说完随手把手腕上染血的纱布扯开,不知疼痛似的摁着昨日被欧阳华割破的伤口,把挤出的血装入欧阳华递过来的小碗内,看着那层深深的血色说:“加点儿凌霄花和枯兰粉,帮我把这个给二婶送过去吧。” 碗中的血混杂了多重毒物,加上凌霄花和枯兰粉,可起奇效。 自肺腑起烂,锥心彻骨。 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要了性命,好生将养着甚至可活上三年左右,可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 欧阳华通毒理医术,一听这话就猜到了二夫人接下来的惨状,却丝毫不觉得玉青时过分。 比起这对夫妇犯下的罪过,这点儿磋磨算什么? 咎由自取罢了。 欧阳华没什么表情地把碗中的血装入一个小瓷瓶,把瓶子收好后才说:“这事儿我去办,事后若是有人问起,那也是我为泄私愤所为,与你无半点干系,不管是谁问都是这么回事儿,记住了吗?” 二房夫妇为一己之私害死了玉青时的生母,又害得柳家覆灭,欧阳华多年前深受柳家深恩,为泄愤对其下手情有可原。 不管是分说到谁的跟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所为,也不怕被人说自己的歹毒。 毕竟都到了这把年岁,生死都完全看淡了,他无所谓旁人说的是什么。 可玉青时不一样。 她是个闺阁姑娘,现下还没定下婚事,要是被人知道她有这么一手毒术还可下此狠手,那往后的名声可就算是全完了。 虽说有个宣于渊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盯着,可欧阳华的心里还是抱有一线不那么真切的奢望。 万一呢? 万一玉青时被猪油糊了的脑子哪天就清醒了,万一她就不想多搭理宣于渊了,另外寻摸得个好的丈夫人选呢? 玉青时一听就知道他的顾虑,正好笑时门外就响起了侯夫人的声音。 “侯爷,您回来了。” 定北侯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落在紧闭的房门上,说:“欧阳先生在里头?” 按规矩,玉青时是闺阁女儿家,欧阳华虽是大夫却也是外男,正常情况下是不应当让二人单独相处的。 可昨日定北侯和老夫人都吩咐了无碍,说欧阳华想做什么就让他做。 故而侯夫人虽是有些不安,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是呢,欧阳先生说他有事儿跟大姑娘说,就……” 侯夫人话音戛然一止,紧闭的大门从内打开。 欧阳华拎着自己的药箱迈步往外,见了定北侯也不行礼,只是目不斜视地说:“过半个时辰我来拔针,一刻钟后记得让迟丫头把药喝了。” 他说完就走,完全没有要给定北侯留面子的想法。 定北侯看着他的身影大步而去,飞快地闭了闭眼说:“你们都下去吧,我进去跟迟迟说说话。” “是。” 定北侯进屋后看到的第一眼便是玉青时手腕上扎满的银针,脚步微顿后声调蓦地多了一抹沙哑。 “迟迟,还难受得紧吗?” 玉青时半靠在软枕上缓缓摇头,笑着说:“好多了,不难受。” “爹你快坐。” 定北侯走到床边坐下,视线落在玉青时重新包扎后还隐隐透出了血色的手腕上,如潮般的愧疚疯狂扑涌而上,想说的话争先恐后地挤在嗓子眼,宛如凭空吞了无数尖锐的刺一般,卡得他怎么都说不出话。 难言的沉默过了很久,定北侯缓缓捏紧搭在膝盖上的手,哑声说:“你睡觉的时候,爹带着你二叔和徐程入了一趟宫。” “徐程说了很多,拿出了一些我之前从未留意到的东西,然后我才知道,你……” “你娘其实是被我害死的。” “我间接害死了你娘,还险些大意让你被人害了性命,我……” “迟迟,是我对不住你和你娘。” “是爹错了……” 第395章 猜不到来历的护卫 其实说死去的人是被定北侯害的,很是牵强。 可若追根究底深想其他,又会发现这跟定北侯手中的爵位有着不可分脱的干系。 玉二爷为了爵位,不惜代价陷害设计定北侯,想让他战死在外。 可他自己大概也没想到,那把杀人的刀的把手并未在自己手中,局面的发展也不会受他的控制。 当年在沙场上的定北侯的确是受了诬陷,可罪名却是全家老少谁都无法逃脱的通敌叛国。 玉二爷算计一场沦为棋子,非但未能成功弄死定北侯承袭爵位,还被迫沦入局中被判处流放。 在流放之前,他气急败坏地去找了暗示自己如此的人,可谁知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罢了,还被人察觉到了端倪。 那便是玉青时的母亲。 为防止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为防止自己在失败后再得沉重一击,玉二爷设法调动了徐家的人,在流放的路上对一个刚生产不久的妇人进行了截杀。 混乱之中芸娘护着襁褓中的玉青时和产后虚弱的主子,在为数不多的护卫下仓皇逃出,可最后还是没能逃得过。 她只能忍痛抱着不知人事的玉青时远走乡村,至此隐姓埋名不敢言语半分。 直到玉青时在无人知道的乡野之中慢慢长大。 直到她走漏了行踪,被徐家的人察觉到了踪迹。 定北侯回想起徐程在御前说的那些话,想到自己看到的铁证,缓缓闭上眼哑声说:“他们觉得芸娘是当年的知情人,她一定会把当年的秘辛告诉你,所以想赶在我找到你之前,要你的性命,徐伟是为此而死,你之前在村子里遇到的恶人,也是徐家的手笔。” “徐家派出的人没想到你会带着秦家老少逃出,就设法弄了个与你相貌相似的姑娘回来,想以那人鱼目混珠,好趁机找到你灭口,可我暗中得了消息,顺藤摸瓜在徐家再度动手之前找到了你。” 他本以为可就此保护好玉青时,却怎么也没想到,玉青时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受了毒害。 她甚至还险些在长辈的保护下被人算计了清白…… 想到二夫人的狠毒用心,想到她的手段,定北侯心中骤然升腾而起一股浓浓的后怕,遍布血丝的双眼看着玉青时,眼底满是心痛。 “是爹没保护好你。” “也是我……我当年不察,这才害死了你的母亲。” 玉青时生母亡故,柳家覆灭,玉青时前前后后遭的罪,点点滴滴全是二房夫妇和徐家联手之下造成的罪孽。 在漫长的一夜之后,定北侯甚至忍不住想,当年他若是能再多生出几分防备就好了。 他要是能事先察觉这对夫妇的险恶之心,事先做好防范,他或许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妻女,也不会牵连到那么多无辜的枉死之魂。 可事已至此,说再多都是无用了。 察觉到他话中浓到难以化开的愧疚,玉青时的手指无声嵌入了自己的掌心。 死一样的沉默过了很久,她才低着头轻轻地说:“爹,这不是你的错。” 千防万防,人心难防。 若非亲身所历,谁能想到朝夕相处的和睦家人竟会是那样狰狞的面孔? 要不是前世血债历历在目,她又怎会比旁人看得更清? 定北侯两眼通红反复张嘴说不出话,过了很久才把颤抖的手搭在了玉青时的肩上。 他说:“爹知道你受委屈了,以后不会了。” “以后我一定会护好你的,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玉二爷与徐家联手所为之事实在过于惊世骇俗,禀告皇上后皇上大怒,当场就下令撤了玉二爷的官职,把人扭送入了刑部待审。 与玉二爷有勾结的人也纷纷收审待问,连带着玉二爷已被外放的嫡子都被摘了官帽,连夜押送进京受审。 徐家为恶多年,罪证确凿再不必留情,主事者斩立决,举家流放。 唯一个徐程因敛证有功,得以将功折罪免于流放之苦,可余生不得再入汴京半步,终身不得入仕。 闹了一日一夜,好像该有罪罚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结局。 可实际上,不管是定北侯还是玉青时心里都明白,当年之事,尚有幕后之人未出。 否则以玉二爷和徐家的能耐,又怎会能设下如此完美的栽赃之局? 而据玉青时所知,当年那场惊天大阴谋,玉二爷图的是定北侯手中爵位,幕后之人贪图的,却是定北侯手中握着的兵权。 只是如今已牵扯至此,皇上心中哪怕有了猜测也暂时无意深究细查,其他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只能暂时隐忍不发。 玉青时强行逼着自己把迭起的情绪缓缓压制下去,一点一点地强迫自己把攥紧的手指松开,不断地在心里说服自己:还不到时候,开局除了二房和徐家,已算不错,再耐心一些,耐心一些会好的…… 定北侯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看着她的目光却透出了点点难言的无奈。 秦家老太太说的那些话,玉青时一直都是知道的。 可她回府至今,从未对人提起过只言片语。 这家里,竟上从上到下都找不出一个她信任的人吗? 定北侯艰难地抿了抿唇,低声说:“迟迟。” “我昨晚把你秦家奶奶接到府上了。” 玉青时闻言心头微颤,头一次忘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皱眉道:“您接她入府作甚?” “这府上乱子横生尚且清理干净,奶奶她年纪大了,春草和元宝又还小,他们在这时候入府能起什么用?” “可她老人家不来的话,我都不知道你心里这么苦。” 玉青时闻声戛然顿住,表情空白不知该如何言语。 定北侯难掩苦涩地看着她露出个笑,沙哑道:“往后有什么事儿记得跟爹爹说,这世上谁你都可以不信,但是爹爹永远都向着你。” “我……” “好了,你不想说的事儿爹爹自然不会多嘴问,你什么时候想说都好。” 定北侯拿惯了刀剑的手不太熟练地拿起帕子,轻轻擦去玉青时脑门上的汗渍,在她不放心的目光中说:“放心,接你秦家奶奶和两个孩子入府的事儿是暗地里办的,谁都不知道,怕老太太受着惊吓,也没人多嘴说什么,他们至今都还不知道昨日的事儿,只当是来咱家做客的。” 玉青时听到这话猛地松了一口气,眉宇间的紧绷之色也散了不少。 见她如此,定北侯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昨日事发突然,为不打草惊蛇引人注目,吴山去的时候很是低调,也没在外表明自己的身份。 可吴山在入府接人时,却遇上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那看似不起眼的秦家小院,除了定北侯分派的人外,竟还藏着另外一伙护着秦家老少的人。 那藏在暗处的护卫,不可能是秦家老太太或者是那两个孩子带来的。 自己的女儿,到底还藏了多少不曾对自己提起的秘密? 那些猜不到来历的护卫,又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 第396章 什么都不一样了 尽管心里有很多未能说出口的疑惑,可定北侯知道以玉青时的性子,她若是自己不开口自己问了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索性就没费那个多余的心力,说完了该说的话后也只是叮嘱玉青时好生休养。 玉青时的身子本就不多好,经历了这么一番劫难,短短两日瞧着就比前几日憔悴了不少。 她实在不想让秦老太等人看到自己这副病容满色的样子,干脆找了个由头,说自己最近抄经书不宜外出,也没让人往自己的院子里来。 老夫人和定北侯知道她的心思,费了些功夫把话圆了过去,倒是也没让秦老太察觉出什么异样。 数日后,外头的风浪平息得差不多了,被老夫人寻了由头请来做客的秦家老小也被安安稳稳地送了回去。 秦家老小前脚刚走,后脚定北侯府就迎来了皇上的旨意。 玉二爷犯下大错罪证确凿无可辩驳,那层掩盖在面上数十年不变样的君子面目被彻底撕开,露出了内里的狰狞和可怖,断斩立决之刑。 二夫人与玉二爷同为夫妇,罪无可恕。 可念在其为深宅妇人,又为玉家生下一儿一女的缘故,得以特赦保全了性命,可不等天亮就被老夫人做主一辆小马车把人送到了城外的庄子里。 尽管二夫人暂时还活着,可谁都知道,她活不了太久了。 玉二爷夫妇所出子女年纪尚幼,未曾牵扯过多,其子被剥了官职终身不可入仕,被关在内宅之中的玉雅莉也终于等来了她的判决。 她依旧是玉氏的姑娘,定北侯府三姑娘的身份不会变,在她出嫁之前,定北侯府也不会吝惜那点儿银子舍不得养她,可又什么都变了。 一夜之间失了父母,兄长丢了前程。 引以为傲的外家成了汴京城中的笑话,满门非死即流放,再无任何可称赞的荣耀。 她还是定北侯府的三姑娘,可什么都不一样了。 除了这个被人可怜给予的排行,她什么都没了…… 从此往后,她不再是二房尊贵的嫡出之女,而是罪人之后…… 从高高在上到仰人鼻息,只不过是数日之间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巨变,一贯从容淡雅的玉雅莉宛如失心疯一般在屋内大吼大叫。 她怒极之下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看着满地的瓷片狼藉怎么都说不出话。 前来传话的吴嬷嬷冷眼看着仪态大失的她,抿了抿唇毫无起伏地说:“三小姐,按老太太的意思,您的父母虽是犯下大错,可您到底是玉氏的血脉,也是玉家的姑娘,这府上的长辈都是您的长辈,往后的事儿都会有长辈给您做主,您也无须担心过多。” 以往高人一等的尊贵是不能保存,可身为玉氏后人的体面却还是有的。 至于这份体面要多要少,全看玉雅莉自己的脑子是否清楚。 她若是跟她那狠心黑手的爹娘一般,那这份体面,或许也是保不住的。 吴嬷嬷话说到份上点到即止,示意身后新换来的丫鬟入屋内伺候,低着头说:“老太太还说,您院子里的人前前后后都换了不少,缺了那么些人怕伺候不周,特意让老奴选了些稳妥的人来。” “这些人往后就都是留在您身边伺候的,您要是有什么事儿,直接吩咐她们去做就可。” 见玉雅莉两眼呆滞着不说话,吴嬷嬷暗暗在心里叹了声自作孽不可活,低声说:“您要是没别的吩咐,老奴就先回去回话了。” “等等。” 数日未曾说过一句整话的玉雅莉猝然抬头,被血丝充斥的双眼直直地看向吴嬷嬷,哑声说:“我娘呢?” 吴嬷嬷闻声微微皱眉,低低地说:“三小姐,这样的话您往后还是别再问了。” 那样罪行不堪的恶人,提及得多了,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 吴嬷嬷本意是在提醒,可谁知玉雅莉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纵步往前扑上来死死地攥住吴嬷嬷的手,咬牙说:“我娘呢?” “她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要见她!” “三小姐,您……” “我说我要见她!” “那您见了人,又能说什么呢?” 吴嬷嬷跟了老夫人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对于玉雅莉的要求她只当是听了一耳朵笑,低下头轻轻一叹只说:“三小姐,您的兄长在任上时被查出了不少不好的事儿,此生再无缘于仕途,只怕也不会返京了。” “如今您孤身一人在府上,万事还是当谨慎些的好,否则……” “您的婚事还是要仰仗老太太和夫人定夺的,闹得太大了不好。” 若是二房夫妇皆在,还有个徐家做仰仗,玉雅莉的确是不愁没有好婚事,自有她的爹娘给她做主。 可如今大不同于从前,哪怕是有定北侯府的荣耀照着,也掩盖不了玉雅莉是罪人之女的事实。 经了皇上御口定下的罪,谁来了也掀不翻。 不出意外的话,玉雅莉这辈子也没什么可看得到光的出头之日了。 激怒之中的玉雅莉终于在吴嬷嬷这句堪称冰冷的话中回了魂儿,可转而意识到的僵局就让她彻底瘫软在地。 吴嬷嬷眼睁睁地看着她跌坐在地上,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说:“你们好生伺候三小姐,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去听雪堂中请夫人的话,对了,还有一件事儿你们都且记住了。” “按侯爷的意思,家丑不可多扬,被逐出了玉氏族谱的人也算不得玉氏中人了,死了或是活着都不值得多提,府上不可行丧仪之事,也不许任何人多话,记住了吗?” 失魂落魄的玉雅莉闻声大震,难以置信地说:“不许行丧仪,那……” “侯爷是这么吩咐的,三小姐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吴嬷嬷没了再与她多说的耐性,微微颔首示意留下身后一堆面生的丫鬟婆子转身就走。 跟着她一起来的彩环走到门前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一眼,眼底泛起些许不忍。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二房已然覆灭殆尽,再无任何出头的可能。 徐家也没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还不许一个虽有母亲在世却如同孤女的后辈烧纸祭奠,的确是凉薄了些。 吴嬷嬷侧目注意到彩环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眼里深处泛起点点讥诮,轻声说:“彩环,你觉得三小姐可怜吗?” 彩环自知失态忙不迭低下头小声说:“您说笑了,奴婢怎会……” “你是夫人身边的人,想来连听带看也知道了不少,那你在府上待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二夫人所为之事,三小姐当真毫不知情吗?” 彩环听完心里大惊,就连脸色都接连变了不少。 吴嬷嬷见状飞快地闭了闭眼,说不出什么滋味地呵了一声,淡淡地说:“二夫人爱女心切,不肯攀扯三小姐分毫相干,只说全都是自己所为,可她咬死了不肯说的,总有人会说出来。” “侯爷和老夫人念着她是晚辈并未过多作恶的缘故不想深究,可有些同情就大可不必了,三小姐是那般尊贵不染尘埃的人,怎会需要这些?” 玉雅莉年纪小,看似无害单纯,却心思深手段狠。 若不是她的提醒,二夫人只怕都想不到要把玉青时送到瑞王世子的手上去! 一想到前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吴嬷嬷就气得不住咬牙,连带着回到松柏院回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怒气。 老夫人听完她的话默了半晌,少顷后才说:“父母不正,以身言传,这丫头骨子里也不是良善之人,留在家里太久恐怕还要生出不少事端。” “派人去听雪堂说一声,让夫人尽快帮着看点一下,替她寻个夫家备份厚实的嫁妆,早些把人打发出了门子,咱们也可得个清净。” 早些把人嫁出去,再有什么烦忧那也跟着府上的人无关了。 吴嬷嬷听了觉得很好,当即半刻都不愿耽搁地派人去了。 可去传话的人还没走出去多远,就折了回来,满脸为难地说:“嬷嬷,三夫人和三爷在外头跪着,说是想见老太太。” 第397章 那人就在汴京城内 连日来风波不断,往事不断被掀起重提。 一桩桩一件件曾被认定的事实悉数推翻,带来的后果造成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眼看着二房彻底亡覆在这场不见硝烟的风波之中,或多或少受了些牵扯的三房夫妇也坐不住了。 玉二爷不是定北侯的嫡亲兄弟,玉三爷也不是啊! 虽说他没在过往的旧事中犯下多大的过错,可三夫人身边的绿鹦连带着屋里伺候的几个丫鬟被带走后就再也没露过面,三夫人身边的人也被换了一波。 这夫妇俩关上门为这事儿心惊胆战了数日,吵得险些动了手,战战兢兢的等着二房的事儿终于落了帷幕,这才提着胆儿齐齐到了松柏院。 见不得定北侯,先见见老太太也行。 跪在佛像前念经的老夫人闻言没什么动作,等一段经完才说:“就说我累了,让他们回去吧。” 扪心自问,老夫人自认不曾苛待过二房三房。 可不是亲生的到底是隔了一层,养不熟的狼就是会咬人。 要是她当年早些设法处置了那个贱妾生的孽障,又怎会纵出他那样的野心,有后来接连不断的灾祸? 思及往事老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再抬头隔着重重烟雾看向神坛之上的佛像时,缓缓闭上了眼。 “告诉老三家的,安分守己比什么都重要。” 要是想活命,就必须摁住那不该有的野心和妄想。 定北侯府不介意养废物,可容不下有狼子野心的人。 吴嬷嬷低着头轻轻地应了声是,转身走到门前连说带劝地把三房夫妇哄得离去。 可一回到自己的院子,玉三爷关上门就忍无可忍地指向了惊魂不定的三夫人,怒道:“你身边的丫鬟到底做了什么?!” “二房做的那些事儿,你到底知不知道!” 三夫人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心神俱裂,大惊之下带着哭腔吼了回去:“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 “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但凡我掺和了一星半点儿,我怎么可能还在这里!” 怒火中烧的玉三爷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儿,不由得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难掩颓然地捂住了脸。 跟什么都不知道只长了一张嘴叭叭的三夫人不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血亲上嫡兄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物,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从不敢奢望其他。 所以他托门弟的福在朝中挂了个闲职,整日招猫逗狗流连花丛从不多事儿,怕的就是会招致大祸。 可谁知他小心避了这么多年,最后竟是让内宅夫人牵连了? 他死死地拧着眉说:“你当真只是受了别人的挑拨,想让绿鹦跟云妈妈打好关系来亲近玉青时,除此外什么都没说没做?” 又怒又怕的三夫人毫无形象地抹了一把眼泪,哭丧着脸点头。 “对啊……” 可谁知道,就被二夫人说得有了几分心动,竟能惹来这样的事儿呢? 她要早知道云妈妈是二夫人插的钉子,还想要玉青时的命,就算是借她偷天的胆儿她也不敢这么干啊! 玉三爷意味不明地沉默了下去,在三夫人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 三夫人着急道:“三爷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去哪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过问了?” 玉三爷一句话给三夫人呛回来,头也不回地拔腿而去。 三夫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呆滞半晌,突然就悲从中来捂着脸大哭出声。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样的事儿怎么偏生就让我摊上了呢……” 玉三爷负气而出,可人还没等走到二门前,就正巧碰上了外出回来的定北侯。 定北侯身着常服,不像是下朝回来的样子。 可那一身的血腥煞气却让人见了心中陡生怯意,不敢与之直视。 玉三爷难掩局促地往后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躬身问好:“侯爷。” 定北侯目光深深地看他一眼,毫无征兆地开口说:“老三。” “当年我在边疆难以赶回,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形也知道得不清楚,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儿吗?” 玉三爷闻言自尾骨处迅速上窜起一股浓到化不开的冷意,无声浸出的冷汗飞快地透湿了衣裳。 他低着头为难道:“时过多年,当时的情形我实在记不清了。” “是么?” “我……” “迟迟的母亲都察觉到了不对之处,你当真丝毫没有察觉?” 定北侯的声音不大,甚至没有明显的语调起伏。 可就是这么平静到可怕的声音,却宛如带血的钉子一般狠狠地把玉三爷钉死在了原地。 他极力绷出茫然的神色,满脸苦涩地说:“侯爷说这话就是在为难我了。” “我是什么德性您是知道的,一个月满打满算三十日,我足有二十五日都不在家,别说是这府上的风吹草动了,就连我那院子里的大小事儿我都捋不清楚,我哪儿来的机会知道什么呢?” 他会这么说定北侯并不觉得意外,可当真的听他说完时,定北侯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翻涌起了一股浓浓的讥诮。 一个身在内宅中的女子都可察觉的动静,时常在外来往的玉三爷怎会毫不知情? 他虽是没参与那场惊天的阴谋,可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玉青时的母亲是怎么死的,知道定北侯叛国的罪名是如何被定下的,甚至知道二房和徐家的人为何对玉青时有那样大的杀意。 他眼睁睁地看着风波骤起亡魂枯骨,看着玉氏族人为此丧命,柳家为其灭门,但他什么都没说。 哪怕是到了今日,他也不肯说。 定北侯在一阵令人难以喘息的沉默过后缓缓呼出一口气,没理会玉三爷的辩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知道我刚才去了何处吗?” 玉三爷顿了顿:“您这是?” “我去了刑场。” 在无人可见之处玉三爷脸色大变,可在被人察觉之前他又飞快地敛去了所有多余的情绪。 单是从面上看的话,谁也猜不到他此刻在想什么。 不过那在定北侯看来也不重要。 他自顾自地说:“老二和徐家的人都在刑场之上,今日行刑。” 他亲眼看着该死之人血溅当场,看着那些畜生的人头砸到地上,任由那些飞溅而出的血渍染红自己的衣摆,穿着这么一身染了血的衣裳迈步而回。 看着目光闪躲的玉三爷,定北侯轻轻地说:“知道我为什么特意在刑场上染了些血回来吗?” “因为我要用这些人的血,拿去家祠的牌位前烧了慰藉先人。” “当年枉死的人,也是时候该得到安息了,你说呢?” 玉三爷看着他被血色染深的衣摆心中大乱,强忍着心悸勉强绷出一抹笑,硬着头皮说:“侯爷说的是,凶手伏诛,亡魂是当安息,先人在上见了,想来也是可得以抚慰的。” “那便是最好。” 定北侯似是对他的反应觉得无趣,嗤了一声迈步上前,两人擦肩而过时,他低低地说:“本侯希望你的明哲保身只是懦弱,不是因为想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也希望你可一直如此保全自己,你可别让本侯失望。” 定北侯说完大步离去,丝毫没有理会身后之人的意思。 可玉三爷可呆滞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等定北侯从家祠中出来时,暮色已见黄昏。 等在门前的吴山快步上前,低声凑在他的耳边说:“侯爷,秦家小院中的那些护卫暂不可查来历,可潜伏在国子监中的人传回个消息,说秦家少爷跟小少爷动手时的招数,看起来像是于家的家传之艺。” 听到于家二字,定北侯的瞳孔突然就狠狠地缩了一下。 他沉沉道:“确定没看错?” 吴山对此显然也觉得很是匪夷所思,愣了下才说:“传话的人曾在北将营中待过数年,想来是不会看错的。” 于家,乃是手握北将营兵权的大将之家。 哪怕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定北侯见了于家现任家主于御峰,也不得不执晚辈的礼数问好。 而于家能在武将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其中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于家的子孙得以习家传绝学,武功招数与别家大有不同,民间甚至有传闻说,于家出来的人随便一个都可是顶尖之辈。 于家武学独成一门,会的人屈指可数,而现如今,整个汴京于家唯一在京的就只有在宫中的贵妃。 秦元宝是跟谁学的? 见定北侯沉默不言,吴山满脸挣扎地摸了摸脑袋,低低地说:“而且国子监还传了消息,说秦家少爷在跟小少爷动手时会的招数一次比一次多,用得也愈发熟练,看着不像是偶然学会了一招半式,倒像是……” “像是一直有人在身侧指点的样子。” 秦元宝进步太快,以至于玉清松哪怕是在府上跟着定北侯学了,还是一次又接着一次的被摁着挨揍。 吴山满脸一言难尽的同时定北侯脑中白光骤闪,萦绕不散的迷雾仿佛被一只凭空而来的大手缓缓拨开,露出的是让他心惊又似乎是最不可能的一个可能。 见他神色不对,吴山不放心地叫了声:“侯爷?” “其实属下觉得大概率是咱们的人弄错了,于家的人都在边塞,怎会出现在汴京?谁都知道于家绝学不传于外,说不定……” “不。” “于家有人在汴京。” 吴山大惊:“什么?” 定北侯用力闭上了双眼,死死地咬着牙说:“那人不姓于,可……” 可他的身体里流了一半于家的血,师从于御峰,教于北将营。 那人此刻就在汴京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