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东厂天下》发布公告 2013.03.28发布 东厂天下 总第十七部 东厂天下第一部 一章 天下 二章 墨飞 三章 正论 四章 千金 五章 是非 六章 输赢 七章 暗渡 八章 盟主 九章 飨客 十章 襟抱 总第十八部 东厂天下第二部 一章 喝粥 二章 混血 三章 立议 四章 暗流 五章 行步 六章 神打 七章 解围 八章 开张 九章 绝色 十章 交锋 总第十九部 东厂天下第三部 一章 豪富 二章 高手 三章 厂卫 四章 门客 五章 轻吟 六章 唱曲 七章 猜谜 八章 写词 九章 书画 十章 乡情 总第二十部 东厂天下第四部 一章 书诀 二章 身秘 三章 变局 四章 情葬 五章 真相 六章 痛别 七章 树洞 八章 良心 九章 异动 十章 暗陷 总第二十一部 东厂天下第五部 一章 噱头 二章 红泪 三章 顾虑 四章 同盟 五章 心声 六章 奇谈 七章 罗唣 八章 嗔毒 九章 人言 十章 医语 总第二十二部 东厂天下第六部 一章 护院 二章 老主 三章 旧婢 四章 迷藏 五章 真人 六章 错意 七章 磨难 八章 宫怨 九章 诗对 十章 慈亲 总第二十三部 东厂天下第七部 一章 钗头凤 二章 骂永亭 三章 让龙冠 四章 撕破脸 五章 旧时义 六章 残公子 七章 全孝义 八章 双虚梦 九章 进身阶 十章 沙上墙 总第二十四部 东厂天下第八部 一章 说戏 二章 听戏 三章 评戏 四章 学戏 五章 游戏 六章 调戏 七章 作戏 八章 对戏 九章 间戏 十章 探陵 总第二十五部 东厂天下第九部 一章 人妄 二章 心狂 三章 成长 四章 睥睨 五章 浑人 六章 将军 七章 胆色 八章 解劝 九章 阵营 十章 解翳 总第二十六部 东厂天下第十部 一章 踵息 二章 排场 三章 神迹 四章 解惑 五章 协力 六章 索艺 七章 失势 八章 遭谮 九章 联横 十章 灵光 总第二十七部 东厂天下第十一部 一章 大礼 二章 选择 三章 交情 四章 吃人 五章 姐弟 六章 人精 七章 真言 八章 手信 九章 阁臣 十章 发难 总第二十八部 东厂天下第十二部 一章 圣意 二章 天威 三章 抚励 四章 新戏 五章 对攻 六章 御状 七章 判决 八章 猪脑 九章 公义 十章 身家 总第二十九部 东厂天下第十三部 一章 三拜 二章 聚豪 三章 心迹 四章 小山 五章 重围 六章 争议 七章 孤老 八章 控诉 九章 亮剑 十章 放手 总第三十部 东厂天下第十四部 一章 通心 二章 度腹 三章 隔肠 四章 戳肋 五章 削脸 六章 冷齿 七章 惊目 八章 斗嘴 九章 穿身 十章 痛逝 总第三十一部 东厂天下第十五部 一章 鱼龙震 二章 活死人 三章 心灯亮 四章 定风波 五章 一家亲 六章 密中秘 七章 相见欢 八章 心兵对 九章 恒与空 十章 彩满堂 总第三十二部 东厂天下第十六部 一章 警讯 二章 舍身 三章 营救 四章 问答 五章 摊牌 六章 小醋 七章 心意 八章 合击 九章 顽劣 十章 懂事 总第三十三部 东厂天下第十七部 一章 不踏实 二章 小寮春 三章 生突变 四章 两惭心 五章 河边骨 六章 推梦人 七章 天有眼 八章 名无虚 九章 道不同 十章 路两分 总第三十四部 东厂天下第十八部 一章 从权 二章 伺候 三章 惦记 四章 试探 五章 喝药 六章 立誓 七章 扯谎 八章 消气 九章 作嫁 十章 争峰 后记 直没入柄 大结局预告 二零一三年十月六日凌晨四点起,发布全十二个结局,每小时一章。 李老剑客 《豪聚江南》发布预告 《大剑3:豪聚江南》将于2013年7月1日发布。 豪聚江南 目录 总第三十五部 豪聚江南第一部 一章 蚯蚓 二章 寻香 三章 折柱 四章 泥絮 五章 情面 六章 胡僧 七章 敌我 八章 招待 九章 空门 十章 陷阱 总第三十六部 豪聚江南第二部 一章 双套 二章 醋鱼 三章 小偷 四章 疯子 五章 重逢 六章 后生 七章 变色 八章 故园 九章 破绽 十章 受审 总第三十七部 豪聚江南第三部 一章 发落 二章 功德 三章 焚眉 四章 方圆 五章 荐贤 六章 诓语 七章 醉人 八章 莲心 九章 困局 十章 策略 总第三十八部 豪聚江南第四部 一章 施小计 二章 火燎猴 三章 海上行 四章 向风囡 五章 会神仙 六章 别太虚 七章 怪治病 八章 八加一 九章 瓜落蒂 十章 大溃逃 总第三十九部 豪聚江南第五部 一章 休书 二章 忠仆 三章 西瓜 四章 深思 五章 见闻 六章 黑洞 七章 家丁 八章 上钩 九章 捉贼 十章 探病 总第四十部 豪聚江南第六部 一章 牛羊斗 二章 蒜姜葱 三章 薄冰叹 四章 两相知 五章 田水月 六章 难养也 七章 两条船 八章 计中计 九章 不明白 十章 没面子 总第四十一部 豪聚江南第七部 一章 怯拉车 二章 大上寿 三章 逗你玩 四章 文章会 五章 打灯谜 六章 钢刀子 七章 当行论 八章 君臣逗 九章 三棒鼓 十章 反正话 总第四十二部 豪聚江南第八部 一章 后浪 二章 鱼腥 三章 海阔 四章 无心 五章 有种 六章 弃剑 七章 算账 八章 挽舟 九章 沉江 十章 军师 总第四十三部 豪聚江南第九部 一章 骄子 二章 佛子 三章 赤子 四章 孙子 五章 弟子 六章 痴子 七章 傻子 八章 胆子 九章 落子 十章 官子 总第四十四部 豪聚江南第十部 一章 支援 二章 疑忌 三章 推断 四章 料敌 五章 争议 六章 调弦 七章 断臂 八章 心集 九章 花红 十章 破雾 总第四十五部 豪聚江南第十一部 一章 下猛药 二章 上云头 三章 观自在 四章 看走眼 五章 小祖宗 六章 老家伙 七章 一碗饭 八章 两股肠 九章 事难料 十章 心易彰 总第四十六部 豪聚江南第十二部 一章 感情好 二章 心鼓敲 三章 手滴血 四章 水无形 五章 翻着袜 六章 应该的 七章 禀大义 八章 为了谁 九章 真心话 十章 就凭你 总第四十七部 豪聚江南第十三部 一章 还剑 二章 拔剑 三章 看剑 四章 拼剑 五章 腹剑 六章 懂我 七章 伤我 八章 度我 九章 背我 十章 用我 总第四十八部 豪聚江南第十四部 一章 哭与笑 二章 泪与血 三章 爱与恨 四章 痴与嗔 五章 屈与诚 六章 老与嫩 七章 琢与磨 八章 名与礼 九章 酸与甜 十章 傻与福 总第四十九部 豪聚江南第十五部 一章 我的儿 二章 我的姑 三章 我的哥 四章 我的姐 五章 我的妹 六章 我的英雄 七章 我的美人 八章 我的家庭 九章 我的故事 十章 我的幸福 总第五十部 豪聚江南第十六部 一章 一场茶话 二章 两世为人 三章 三惊好梦 四章 四面包金 五章 五气难舒 六章 六道轮回 七章 七颠八倒 八章 九边之外 九章 十恶怎赦 十章 十一真言 一章 香肉 烈日当空,无云无翳,田地爆裂如鳞甲,一派焦干景象。 苗禾一株株悚立地下,枯秸瘪叶于风中簌簌而抖,黑鸦群结而来,越过残破的土城墙,盘旋于空,俯视搜寻着死倒腐尸。 百十饥众散于街巷墙角荫凉之处,蹲倚坐立,潦困不堪,或长声叹息,或闭目等死,更有仰天祈望者,一双眼目早被灼盲了,一对干黑瘦瘪的眶凹里装满黄沙,情状可怖,亦不知是生是死。 一黑瘦少年走到井边,将水斗放下,感觉到底,便晃动绳索,觉得有些挂碍,料是有水,大喜过望,急忙摇动辘把,井绳吱嘎作响,打上来的却是半斗黄沙。 少年拨弄着沙土,挑些中间颜色较深稍觉湿润的放在嘴里,细细咂摸,黑瘦的面上,露出愉悦的欢容。 忽地雷声滚动,隆隆作响,众饥民都倏然瞪大了双目,望向天空,有力气者更是扶墙站起,心口跳得嘭嘭直响,久已干涸的泪水洇到眶边,都忘了抹擦舔食。 然而天空依然响晴炙热,不见云丝,哪有半点雨象? 正疑惑间,只见土城外黄尘大起,疾卷而来,尘暴中啼啸咆号,隐见骏影雄驰,声势慑人! 诸人未明所以,马队已然冲过没有城门的墙洞,马上兵士虽盔甲蒙尘,却面容整肃,无半丝倦意,为首一统领人物冲上几近倒倾的土墙坡,勒马扫视四方,目光炯炯,雄峙威仪,使人不敢正视。 统领朗声道:“不必再通晓传喻,立刻动手!” 兵众轰然响应,策马驱驰,散向八方,破民宅而入,捉捕精壮,搜取食粮,一时间哭嚎四起,声震于天。 那黑瘦少年不及逃窜,厕身饥民之内,探头观看。过不多时,军士纷纷回报,所聚之粮甚少,精壮也未抓满百人,纵这百人之中,也多面带羸饥,身薄骨瘦。一小旗禀道:“大人,土城已穷,所获者与佥事大人要求相距甚远,城角巷边却还有些饥民,若予饱食恢复精气,想来筑城垒石尚能胜任。” 统领侧目远望,只见那些饥众面容凄苦,疲弱不堪,兵士大举捕人,而他们连逃都逃不动了,此等人物何能用之?然而回首再望捉来那些“精壮”,不由轻叹一声,道:“把那些饥民也带上吧!” 小旗应而往之,不多时携众回报:“大人,那些饥民中少数能走,均已带来。另一些身不能动,若要强带,恐反成拖累。” 统领点头会意,此时城中捉来之人皆由兵士押着排列成方,聚于城门之前,统领略一扫视,高声道:“众人听着!今番贼犯境,程大人镇守边城,军士无不奋勇,效以死命,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今召尔等垒石担土,助守城池。为国建功,正适时也!如有逃窜者,立斩不赦!” 诸民夫面容愁苦,无奈刀剑加身,莫敢不从,饶那统领这番话如何掷地有声,也不上心。小旗见状高声道:“军中有的是供应,平酒方肉,先到者赏!”近年连遭大旱,颗粒无收,糠菜尚且难见,诸人一听有酒肉可食,立时精神百倍,欢声雷动,统领大喜,指挥马队引民夫出城。那些墙边屋角饿倒的饥民听有肉吃,都挣扎着爬起来,有的刚努力撑撑身子,竟忽地僵直摔倒,就此死去。厕身于饥民中那黑瘦少年闻之眼珠转动,略一权衡,“呸”地吐出咂摸良久的沙子,跑将出来,就欲跟进钻入民夫队伍之中,忽觉颈中一紧,再不能动,原来是一骑兵用马鞭卷住了他的脖子。 那骑兵骂道:“小崽子!滚开!”手腕一甩,将那少年甩了一溜螺旋,爬起来已是天旋地转,脖子上掉了一层皮。他摸着脖子咳喘吸气,对那骑兵怒目而视。 统领挥退骑兵,向那少年问道:“你多大了?” 少年回答:“小人常思豪,今年十六!” 统领看他骨架窄小,瘦弱不堪,知其虚报扯谎,也不说破,笑道:“小娃子,你也要为国效命么?” 那少年挺直了胸,嘶声道:“我饿!” 黄沙纷起,蔽日遮天,由骑兵和饥民组成的队伍于这边陲古道上艰难前行,一些饥民本是靠着一时兴奋支撑,走不许久,便一头扎倒在地,再也无法起来。 常思豪揣袖缩颈,眯眼以防沙土,不时瞟一眼骑兵马背腰间挂着的水袋,抿抿嘴唇,不觉间神志渐渐模糊,耳鼓中一时风啸马嘶鼓胀欲裂,一时又如陷空谷静寂无声。 不知走了多久,风已息,沙已默。城的轮廓遥遥在望,此刻它横踞于山口,如憩狮般静默地享受着最后的夕阳。 马队入城,饥民们重又兴奋起来,因为他们都嗅到城内的硝烟中混杂着的一股诱人肉香。 统领从骑兵中寻着那小旗,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旗道:“禀大人,小人郑元。” 统领道:“你很聪明,我升你为总旗,这些饥民急需饮食,你带他们先开饭去罢!” 小旗手下十人,而总旗却统辖五十人,非因战功而提升,虽仅一级,已足使人欣喜。 郑元叩头:“多谢大人!” 统领微笑,策马而去。 郑元起身,引着一众民夫向西而行,跨过拆散的民居,来到靠城墙边一处稍显宽阔的所在,吆喝着火头军分发碗筷,众人各领了一副,排成队伍,等着领食。 不多时伙夫们将几口大锅抬到,揭开锅盖,香气扑鼻,众人扯眼望去,只见一锅锅肉汤咕嘟嘟冒着气泡,表面一层浮油飘来晃去,于夕阳余辉下闪着耀眼金芒,还有一口锅中,盛着满登登浮悠悠一大锅炖猪血,黑红闪亮,简直将人馋杀! 人们颤抖着双手,强抑内心激动,依队伍缓缓前行,伙夫手执一勺,过来一人,便在锅中舀上一大勺肉倒在他碗中,之后再添半勺猪血。那肉舀将出来,挂满油花,在勺中颤颤巍巍,热气腾腾,以致那些饥民看得发呆发愣,至将碗捧在手中,闻着诱人香气,竟觉不像是真的。有人手足颤抖,无法夹取自食,便丢了筷子,不顾烫热,直把手伸进碗里抓肉来吃,手指嘴唇烫得发红起泡,竟不自知。更有人含了一块肉在嘴里,竟忘记如何嚼法,跌坐于地,手抓胸膛,两眼只一味流泪,双足拼命蹬踏,费尽力气,却哭不出半点声来。 常思豪也领了一碗,他寻了只残破车轮倚靠坐下,将肉捞起猛吞了几块,再舍不得吃,吹着热气啜起肉汤。 这时城头上下来一队人,也是民夫装束,满身泥土,汗臭薰人,一见这些人占了先,立时吼骂起来,一人带头嚷道:“你们新到乍来,取碗便吃,我等在城上劳碌一天,反要落后,是何道理?”说着便要上前夺碗。 郑元斥道:“你是什么人,也敢说这等话!莫忘了你们刚来之时,是什么模样!”那人怏怏而退,郑元见众人仍面带不平,振声续道:“大家携力同心,共御番贼,食禄之事,绝无厚此薄彼。新众久饥,须有汤肉果腹,才有气力,军中食物充裕,你等稍待片刻,亦不妨事,何必抢来争先?”众人听了,面惭称是,唯唯退在一边。这边新来的民夫吃这一吓,都急急地吞咽,一片呛咳之声,引得郑元摇头叹息。 “郑旗!”一老军远远向郑元招手。 郑元闻听呼喊,侧头望去,原是伙夫头领徐老军。郑元身侧一兵士笑道:“老徐,我家郑旗升了总旗,如今你要改个称呼了哩!” 徐老军走到近前,拱手笑道:“郑总旗,恭喜恭喜!” 郑元一笑,道:“怎么,又来找我要人帮手?” 徐老军苦脸道:“前几拨征来民夫,都上城劳作,我这厨下就更忙不开了,今天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安排两个!” 郑元皱皱眉头道:“千户有命,番贼狡计多端,且攻城甚紧,凡能上城者都须上城守御,你那几个老军虽苦累些,毕竟还忙得开,我看就……” 徐老军道:“上命我岂不知?若非实不可解,我老徐也不会开这个口!”那边几个伙夫老军听了也附合着发起牢骚。 伙夫人手不足,用餐时间经常拖后,军士早有怨心,只是大敌在外,大家都忍耐容让,心照不宣。郑元颇觉为难,犹豫着扫望众民夫,想寻一个老迈羸弱的,却一眼瞧见常思豪,立刻招手让他过来,扶着肩膀,对老徐说道:“孩子手脚灵活,帮厨打打下手,应是绰绰有余,将他领去,上面知道了,想也不会怪罪,你看如何?” 徐老军打量常思豪一番,眉头早皱,察看郑元脸色,暗忖无甚转机,拍拍常思豪肩头,叹气道:“倒了大霉!小鬼便小鬼吧!不知是要他帮忙,还是要我照顾他哩!” 二章 谁的肉 常思豪由徐老军领着,来到伙房,这伙房原是三间民居,已拆了顶,梁木椽子砖头都被运至城墙上备战,剩下四面少半截墙壁,尚稍能拢些风。 徐老军指着一灶台谓常思豪道:“你给这灶续火,火莫太大,也莫太小,让它保持着热度就行。”常思豪喝过了肉汤,精神振奋,干脆地应了声,便蹲下待弄灶火。徐老军侧头瞧着,点了点头,问:“小子,你叫什么?”常思豪答了,徐老军嗯了一声,道:“我姓徐,以后你就管我叫……”常思豪接口道:“徐公。”徐老军自嘲般一哂道:“咱又不是大将军大元帅,怎可称个‘公’字,你可不敢这样乱叫,只跟大家一样,也叫我徐老军吧!”常思豪道:“我一个小孩子跟别人一样称呼,岂不乱了辈份?您的年纪,跟我公公相仿,不如我管您叫阿公吧!” 一句话勾得徐老军一阵心酸,想自己年少时发愤读书,文名闻于乡里,本想将来有一日能考取个功名,没料到却被强召入伍,随军征战几十载,如今已是一把年纪,两鬓带霜,莫说有个子嗣,连个妻子都不曾娶得,又遥想少小离家,老母送别情景,依依不舍,痛断肝肠。一别数十载无音无讯,时值今日,更不知她骨荒何处,魂奔哪丘了! 神思一转,泪洒一襟。徐老军回过神来,擦拭泪痕,长长叹了口气。 常思豪侧头回望,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赔不是,徐老军摆了摆手道:“没有关系,你叫我阿公,我很是欢喜,怎会怪你呢?” 隔了良久,似是心境已有平复,此时灶火见弱,常思豪从身边抄过儿臂粗一根木柴,双手撅了了两撅,折成三段,添入灶中,竟如折一根竹签般轻松写意。徐老军心中惊叹:“这孩子好强的手劲!”问道:“看你手脚,该是个穷苦家孩子,你爹是做什么的?” 常思豪:“我有俩爹,阿公你问哪一个?” 徐老军:“你娘难道是一女二夫么?唉……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实也不足为怪!” 常思豪:“不是的。我家世代务农,我小的时候,城中来了兵士抓人,将我爹也抓了去,就再也没回来,我娘过了两年病死了,我和妹妹小花便同公公一起生活。后来家里过不下去,公公就把我卖给了杀猪的张屠户,他没有儿子,就拿我当儿子养着,我也管他叫爹。” “原来如此。”徐老军道:“这么说,你还有个妹妹,跟着你公公一起过?” 常思豪垂了头,道:“我妹死了,在公公将我卖掉之前,她就死了。” 徐老军面色凝重了些:“饿死的?” “……嗯。”常思豪咬紧了下唇,眼眸中有淡淡光芒闪烁。徐老军阅人多矣,看这孩子眼神中颇有些伤感,又似言不由衷,心中纳闷,却不作声。 忽然锅中咕咕作响,锅盖掀了两掀。“火大了。”徐老军说。 “是,是。”常思豪赶忙将柴草撤了些,问道:“这锅炖的也是肉么?应该好了。” 徐老军微微一笑:“不,这锅是油。” “油?”常思豪望了他,眼神在询问。 徐老军道:“这是备用的,晚上番贼若来爬城偷袭,咱们就把这锅端了,当头给他们浇下去!” 天色渐黑,轮值兵士吃罢战饭上城,城头上守备的兵士下来歇息用饭,伙夫们倒比方才忙碌多了。常思豪除了看住这灶的火,也趁间隙提水拿碗,忙来跑去,其它几个老军看这孩子手脚勤快,也都不再发牢骚,各自埋首干活。 与常思豪同来的那帮饥民吃罢了饭,便被兵士赶起来,拆民居,集砖石,运往城头。此时明月已升,夜色清亮,各处一支支火把渐渐燃起,兵士们有的在篝火旁取暖说话,有的怀抱刀戈相倚而眠。 常思豪与众老军收拾完碗筷炊具,月已近至中天,徐老军道:“今夜好月,看来番兵不会来偷城,可以睡个好觉了!”回首看常思豪已是困倦不堪,指着茅草堆道:“我来续火守夜,你躺在这里睡吧。” 常思豪揉揉眼睛:“阿公,你年纪大,一定累了,你先睡吧,我来看火。” 徐老军淡淡一笑,道:“少年人爱困,你睡吧,阿公没关系的。” 看着常思豪在那草堆中蜷身睡下,徐老军坐在灶边,望定了吞吐不定的火光,心里默默地念着:“阿公……阿公……”两个字,叹了口气,仰头望那一轮好月,不觉间眼眶又湿了。 常思豪身体疲累,睡得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捅着自己的身体,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军。常思豪揉揉眼睛望天,夜色浑沉,月已不知随云漂到何处去了。那老军道:“起来吧,开始干活了。”旁边徐老军骂道:“你把他叫起来干什么?他那么小,能干这个么?”那老军嘟嚷道:“好歹是个劳力,再说他早晚也得干。” 常思豪一骨碌身爬起,抖抖身上草沫,这才看到另几个老军也都醒了,他们年纪都已不轻,这一觉显然还未解过乏来,有的费力地活动着腰眼和肩膀,有的揉着老寒腿,呲牙咧嘴地忍着风湿痛。稍事整理,徐老军领着大伙抬着锅出了破屋奔后走,中途拉了一把常思豪,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 几人绕过数处残垣断壁,来到一个大院外,开门进去,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常思豪料是屠宰场,他自小与屠户生活,也便不惧了。搭眼瞧去,只见院中央白乎乎地一大垛东西,堆得跟小山相仿,旁边放着几张大案子,案子边立着菜刀架,上面宽薄厚重各式刀具俱全,锋口闪着青光。墙角立着几口大缸,盖着铁盖,腥气便是那里最浓。 徐老军招呼着众人取刀,道:“都动手吧!” 几个老军挽起袖子,奔那白色小山,在前的踩着长凳,伸手插进小山之中,向外拉扯,顺下一大条,递给下面的人接了,常思豪上前帮忙搭手,只觉所触之物滑腻冰凉,仔细看去,直惊得汗毛倒竖,真魂出窍! 原来那老军搭下来的,竟是一副剖开肚腹,刮去肠肚的无头裸尸!这整座白色小山,正是一具具无头裸尸堆积而成! 常思豪倒退两步,嘭地撞到什么,大惊回头,原来是徐老军。 徐老军扶住常思豪肩头,面无表情,一口气长长嘘出:“孩子,别怕!那不过是些肉而已!” 肩头一股温热传来,常思豪揪紧的心稍感到一丝舒慰,问道:“弄这些……肉,来做什么?” “自然是做来吃!”另一老军粗声粗气地说着,将一具裸尸“嘭”地一声甩在长案子上,回手顺了把片儿刀,“哧”地一声插进那尸体腰间,迈了个小弓箭步,一手按尸,一手操刀,于体腔内往复搅割数遭,镦刀于案,单手探于尸腹之内,捞到脊骨,轻轻一卸,只听“霍哧”地一声轻响,骨肉分离,尸体上半身仅剩一副空空骨架。 这老军瞟了一眼常思豪,笑道:“娃子,俺的手艺,可差远了,待会儿看你那徐阿公的,去皮不带肥,剔骨不留肉,那才叫高手哩!”谈笑间已将那尸双臂及大腿的肉割下刮尽,骨架扔在一边,用刀将肉挑起,甩向另一案子,那边老军手持双刀,空中一挡,将肉截摔在案上,双臂疾挥,直如车轮旋转,案上“笃笃”之声不绝,转眼间将肉切成豆腐般齐整的数十小块,然后双刀一挥,将肉扫进大锅之内,动作流畅,熟练已极。 徐老军拍拍常思豪肩膀,挽起袖子,接下一具裸尸,也开始动手卸肉,常思豪忽然想起一事,忙问:“我们晚上吃的肉汤,便是这……” 徐老军手中刀不停,语速极快地道:“小豪,不必害怕,这是你早晚都要面对的事实!军中早已粮尽,然而朝廷宦官误国,粮米救兵迟迟不到,这两个月来,城中军民便是以人肉为食!” “这些尸体,既有那些番兵的,也有咱们汉人的,那些番兵,咱们只当他是畜牲,吃了与一般猪狗家禽无异,至于汉人,都是咱们的亲人兄弟战死沙场。咱们食了这些英雄的血肉,就与他们的英魂融于一体,战场上便能英勇无敌!” 那边常思豪早哇哇地吐了一地,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五腹六脏说不出的难受。 人肉……人肉! 他的心里,蓦地飘起另一幕图景。 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树皮野菜也几乎被扒光、挖光了,家中断顿数日,公公、妹妹和自己三人都饿得头眼发昏。 那天早上,公公叫他出去挖野菜,说挖不到就不许回家。常思豪提着铲刀和筐找出了二十几里地,终于在一个干河汊子边上找到一条裸露在外的甜树根。抠了大半天才把它挖下来,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进院子看到公公蹲在门槛上,他喊着:“公公,我找到甜树根了,妹妹,我找到甜树根了!” 公公闭着眼睛点点头,脸上的皱纹似乎抽成了一团。常思豪进了屋,招呼妹妹生火,可妹妹不在,心忖大概她也是出去挖野菜还没回来。 常思豪把甜树根擦拭干净,用石头捣烂,又舀来一瓢接蓄的雨水,揭开锅盖想倒进去,却发现锅里添着少半锅水,水有些浑,水面浮着淡淡一层略呈黄白色的浮油,往下看,灶坑里,还扔着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和几缕细发…… 一念飘过,惨景仿佛眼前。常思豪瞳孔收缩,双拳紧攥,牙齿不住打战。 一个老军嘿嘿笑道:“娃子,还看什么?干活吧!”另一个道:“人活一天,便算一天,脑袋里的念头多着去了,想它百八十天,又能想出个屁来?” 徐老军冷冷地挥刀,案上尸身肉绽纷红,白骨步步突露,仿佛在向世人昭示,那才是人的本原。 三章 谁怜血肉 “无论做什么事,一定要专心!”这是徐老军的话,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似流出一股自信与自豪,常思豪在他挥刀的时候,理解了那眼神中的含义。 在徐老军的**下,他进步神速,一些运刀细节上虽不如徐老军,但速度上却已赶超了他。 通常是其它老军一具尸体的肉还没剔完,他已经将第二具尸体甩到了案子上。 “勿求快,心要稳!”徐老军适时地抛出这话,他要常思豪放弃速度,是因为看穿了他的心。 ——他追求速度,是因他内心深处仍有怕,仍有痛,仍有悲伤。他想尽快结束,尽快远离它。 “逃避无用。” 徐老军说这话的语声很冷,远不如平常时亲切。 有因必有果,有开始便有结束,有生,则必有死,永远也逃不开,逃不离。 ——即便人远远地避开这一切,但心却永远避不开。无论事实有多残酷,惟有面对它,接受它。 常思豪明白,他想逼迫自己接受,可是内心深处,却似有一种力量,在默默地拒绝。 他曾问徐老军,城中既仍有战马,为何不杀而食之。徐老军笑说死尸天天都有,战马杀了,哪里去寻?且敌攻城之时,骑兵可以发挥其速度快,调动灵活的特点,绕袭其后,两下夹击,胜算必增。此非贵马贱人,而是一切都要为守城着想之故。 饶是如此,常思豪挥刀之时,仍有物伤其类的切肤痛感。 “你的手在抖,是因为你的心在冷,你要知道,他们不再是人,而是肉。”徐老军说,“不要,也没有必要去想太多,看着手中的刀在肉与骨缝中顺畅地穿行,就当是铁犁在肥沃的土地中开垦,这样心中就有拓荒的喜悦,就有对秋收的憧憬,就不会再觉得冷!” 常思豪渐渐发现,就象徐老军说的,那些尸体真的不再是人,只是包着骨头的肉,它们包得很完美,很精致,就象一个专为他而出的难题。而他要做的,就是用刀解开这个难题。 他尽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手果然不再抖了。 他忽然发现,手稳了,割肉的速度反而更快! 他细心向徐老军请教运刀方法和人体结构,从表皮,到血脉,到肌肉,到筋络,到骨骼……他熟悉了各处骨节的特点,便很少再伤刀刃,使得磨刀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他熟悉了肌腱的位置,知道哪里只需轻轻一割,整大块肉就会啪地掉下来。他还摸到了不少规律,比如去骨时将尸体用钩挂起来,这样速度效率比放在案子上弄要提高近三分之一,再后来,他干脆快速旋转尸体,同时挥刀,割肉速度又快一倍有余。 于是—— 军中兵士民夫都开始有一种感觉。 开饭变得准时,炖肉的味道也好了许多,而且有了花样变换,肉片、肉卷儿、肉丸……隔三岔五还要来碗酱骨头。虽然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骨头什么肉,但是偶尔变一下做法,总比每天单调地吃肉块喝汤强。 民夫们开始传言伙房来了个手艺不错的厨子,也有人说那厨子是个漂亮大妞儿,在卫镇抚大人家里做过厨娘,蹄**浪诱人得很。于是这厨娘便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对象,这个绘声绘色地说她的腚有多大,那个指天誓地地说她的发有多长,一个个都仿佛是亲眼得见不差分毫。 还有人说那厨子不过是个小孩儿,年纪最多不超十四岁,而且身小力大,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简直是个怪物。 这么说的人通常都被唾骂一通踢上两脚,因为他不该说真话,破坏了大家的幻梦。 踢过骂过,大家又聚在一起继续谈论那神秘的、美艳的厨娘。 常思豪也听到了这些传闻,他呵呵一笑不去想它,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闲时跟着老军们听故事、说笑话,徐老军识字,便教他看军中分发的《纪效新书》,给他讲军中礼仪,于他来说,只要肚子不饿,便也再无烦忧。 看着他很快适应了一切,徐老军便又教他处理新鲜尸体。攻城战过后,番兵退去,常思豪便和一众老军带着刀拎着桶出城,把一具具尸体的衣甲扒下,切掉头颅,将血接在桶内,再剖开肚腹,取出不能长久保存的内脏扔在一边,然后对尸体进行简单的处理,和血桶一起运进城内,把尸体堆放在那屠场似的大院中央,血则倒进墙角盖着铁盖的那些大缸。 这项工作完成之后,他们要把那些头颅与内脏聚在一起,放火焚掉,不过通常还没等到焚烧,那些内脏便被成群的乌鸦扯碎吞光了。 大火燃起时,一颗颗烈士头颅被烧得焦烂糊臭,浓烟夹带着毛发尘灰飘向天空,宛如烽台狼烟,凄冷雄壮。 每当此时,都会有一人肃立于城头之上,静默地俯视这仿佛一缕缕消散灵魂般的烟火。徐老军说,那便是指挥佥事程允锋程大人。 程大人爱民恤士,精忠报国,襟期高旷,驰誉流英,深受军民爱戴,是以番兵压境,城中一无粮草二无救兵,军民却无人窜逃,甘与同死。 常思豪仰望城头,只见程大人刀眉水横,星目冷视,鼻直口阔,两撇短须微翘,嘴唇抿紧,予人神情冷峻,心事满腹之感,刚毅面庞中,还略带一丝寂寞与感伤。 常思豪无暇多望,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可是手再碰触到那些尸体,便想到程大人的表情,使得本已平静许久的心中,泛起一缕凄伤。 一日焚颅之时,身边的老军捅了捅常思豪:“娃子,大人朝你笑哩!” 常思豪斜眼瞧去,程大人正望定了自己,嘴角微翘,露出些许笑意,这笑意有些苍凉,却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儿,使人倍感亲切。 忽然间就见程允锋脸色一变,招手大声呼喝起来,跟着锣声梆梆,响起收队讯号。 常思豪回头看时,并不见有番兵杀来,但是却听到隐隐马蹄声响,又像是大锅煮肉的声音。身边老军脸色立刻变了,提桶拎刀往城里便窜。二十几个兵卒合力猛推,城门嘎吱吱地前移,很快闭合得只剩一条缝,常思豪拼命奔跑,冲进城中时,眼前景色一暗,城门闭严,大门杠咣啷啷落入槽口,城中人躲的躲藏的藏,一片忙乱,众老军、小兵无处可去,缩头蹲在城墙角落。 常思豪也学着其它人样子蹲下,心中奇怪,以往大伙对付番兵从没怕成这个样子。只见四周围旗幡抖展,啪啪脆响,过不多时,天地陡然暗去,细沙子像疾风推雾一样从门缝、城头窜进来,嗡嗡轰轰之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忽听“咣”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撞在了城门上,跟着“咣”、“咣”、“咣”、“咣”,一刻不停地响起来,越响越急,越响越快,一臂厚的城门居然开始晃动,幅度愈来愈大,门杠在卡槽里嘎啦嘎啦直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断折,同时外面乒乒乓乓,像是什么东西频密而快速地叩击着城墙。四周围光线暗到了极点,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满是干燥的沙尘飞窜,让人透不过气来。 常思豪把领子提起往头上一套,头扎裆内,身子缩成小团捱着,过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各种声音渐消渐远,这场沙暴才算过去,他把脑袋从衣服里伸出来,抖了抖土,这才发现,沙子已经没过了自己的脚踝。旁边的老军、小兵也都陆续站起身来,有的骂道:“他奶奶的!又弄一嘴土!”有的道:“得了!这回风笼子没进城,你就烧高香吧!” 常思豪问旁边的老军:“什么叫风笼子?” 老军道:“你不知道?就是沙龙卷呗!被这东西卷进去就没个跑,因此我们都叫它风笼子。” 常思豪跑上城头极目搜寻,只见大约**里外的地方,一道连天接地的沙柱正向远处行去,身边小旗簌簌作响,似乎龙卷的威力犹未散尽。 他舌头在嘴里搅了一圈,呸地吐出口沙子:“怎么不赶打仗时候来?卷走几个番狗也是好的。” “呵呵呵,”程大人带着几个亲随正在视察城墙损毁情况,一走一过听见这话,不禁笑了起来,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道:“孩子,打仗要靠人,不能指望老天哪!” 一个亲随望着外墙的斜面忧虑道:“大人,这趟墙体损伤又不小,看来咱们得加紧修补才行。”另一个骂道:“这风笼子,就知道祸害咱们!” “呵呵,别这么说,其实它也懂得做好事啊,你看,”程大人笑指着城下——众人依言瞧去,只见那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还有断折的树干、各种破碎的农具等物,显然都是被风卷携而来——程大人道:“看见了?人家知道咱们守城缺什么,把滚木擂石都送到家了,你们还骂?” 众人瞧瞧程大人,又瞧瞧城下,都乐了。 常思豪笑道:“开城门!我这就下去搬去!” 四章 刀刀见肉 一年。 转眼便是一年。 那是在血泪、痛苦、激励中度过的一年! 一年来,番兵变换无数战法,无论是大规模攻城战还是流兵骚扰战,都无法占到太大便宜。另一方面,大明国中内乱纷起,民变不断,由于边关闭塞,朝中污吏横行,宦官挡政,莫说指派什么救兵,恐怕皇上都无从知晓有这档事情。 然而军民皆愿随程大人与城共存亡,各人心里也都早已不在乎这些。 士为知己者死,对他们来说,在这纷纷乱世,能跟随并与程大人这样的人同生共死,便再无任何遗憾! 常思豪得以饱食,又值青春鼎盛,一年中身量大长,而今背厚肩宽,肌肉腾鼓,已有男子汉的雏影。 “城破了!” 如此简短的三个字!却如此的震撼人心! 常思豪于睡梦中闻声惊起,发现四周烈焰雄燃,炽浪滔天。火光中隐见残旗摇摆,乱影纷纷,人喊马嘶,狂啸怒喝,混成一片。 此时天近拂晓,是人体最疲倦的时候,敌军利用了这个最佳的进攻时机! 常思豪一时惊慌,不知所措,寻找众老军,尽皆不见,正犹疑间,只听火光中有人喊着自己,循声望去,正是徐老军,常思豪几步跑到他近前,徐老军递过一把腰刀,道:“小豪,番贼掘地偷袭,奸计得逞,城破人亡,咱们就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番兵每破城,必然屠杀青壮,淫辱妇女,虐戏孩童,常思豪久居边城小地,对此岂有不知?当下慨然接刀在手,恨声应答:“拼了!” 徐老军望着他闪耀着火光与仇恨的眸子,一丝说不清楚的感情在眼中飞掠而过,扭头断喝一声道:“你照顾好自己吧!”言讫冲了出去。 常思豪听得一愣,也不知最后这句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无暇多想,提刀冲出。 正提刀前行间,忽然斜刺里一马标来,马上一番兵,手擎长矛,回首连声呼喝同伴,得意非常,低头忽然发现十余岁一个少年手提钢刀,状欲杀人,立刻大笑起来,冲着他叽里哇啦,不知喊些什么。 常思豪料他嘲讽自己,怒火狂燃,使个冲步,手中刀刃朝上、背朝下斜斜一指,刀尖顺着马鞍边缘滑入,扑地一声,血光崩现,竟将那番兵一条左腿齐刷刷砍落!那番兵呆坐马上,直勾勾瞧着常思豪的刀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再低头瞧瞧自己胯下狂喷的鲜血,这才惨号一声,跌下马来。 常思豪抹了一把溅在面上的热血,只觉腥味刺鼻,反感一丝莫名快意。他掂掂手中刀,骇惧之心去了大半,心忖这杀人似乎比剔肉更容易些,剔净一具尸体需百数十刀,而杀人,则只需一刀! 猛听怒吼连连,原是那番兵同伴望见这厢出事,忙招呼吆喝,四马如飞,挟风卷至,三矛一刀泰山压顶般照常思豪当头罩来! 常思豪见敌势汹,心中一凛,想起俗语射人先射马的道理,立刻放低身形,刀削马腿,只听嚓嚓连响,七八只马腿应声而断,那些番兵随马“扑嗵扑嗵”摔倒一地,战马惨嘶之声,更裂肝肠! 骑者未及起身,早被常思豪刀尖连挑,割开了喉管。他们一个个捂紧咽喉,瞪裂双眼,抵死也不相信一个孩子,竟有如此杀人手段! 转瞬间连毙五人,常思豪杀心大起,信心更增! 环视周围,火影重重,风声漫漫,刀锋入肉声、骨骼碎裂声、凄号惨叫声不绝于耳。然而听着听着,他忽然觉得耳中一片静寂,看这战场上扭打厮杀着的人们,都仿佛是一具具扭曲、畸型的活动尸体,等待着屠戮,等待着自己手中的刀! 常思豪低吼一声,悲鸥投海般杀入人潮! 东方忽白! 黎明来了!拂晓的阴黑瞬时烟散,天上的光芒,使得人们竟一时再忆不起那黑暗的模样! 血战仍在继续! 城头上,有一血人,一面拼杀一面指挥,龙嘶虎吼,杀威凛烈!长刀到处,血雾纷飞! ——不是程允锋是谁? 众死战军民望见程大人尚在,军心大振,渐渐组织收拢,将入城番兵截围数段,竟有缓缓将其逼退剿杀之势! 城外—— 烟尘滚滚,番兵后援杀至!为首大帅面沉似水,遥望城头战事。良久,于马上从容挥手,命召回今晨负责攻城之番将。 不一时,旋风一骑如飞赶到,马上将滚鞍落马,单膝跪地。 他浑身溅血,盔甲蒙尘,显是身先士卒,经过一场浴血奋战! 大帅瞧也不瞧,将手一摆,刀斧手欺身而上,喀嚓一声,砍落那将人头,又出两人,将那将人头用大旗挑起,纵马奔驰,游营示众。 大帅口唇轻动,不知说些什么,令旗一挥,左军立时分出一队强弩手,约有五百余人,按令旗所指方向,直奔城下。 “咚咚咚咚咚咚咚……” “呜——呜——呜——” 号角悠长,战鼓鸣响,弩手头领一声令下,万弩齐发,如连绵秋雨,直向程允锋一人射来! 正是擒贼擒王的绝杀! 程允锋长刀疾挥,扫折箭杆无数,然而弩势绵密,令人防不胜防,扑扑连声,他肩膀胸臂,瞬时中了六弩!他闷哼一声,身子倾侧,刀插于地。 然而弩势未歇,又如雨般覆至! “保护大人!” 身侧几名亲兵呼喝连声,以身为盾,筑起血肉长城,将程允锋护住! 程允锋吼道:“不可!”忽被腥热血雨喷了一脸一嘴! ——那几名亲兵胸腹腰背,早被强弩射烂! “大人……快走……”一名亲兵回头呼喝,话未说完,两支弩箭已穿破后脑,直从他口舌之间透了出来! “不——我不走——!”程允锋大吼一声,却只觉眼前发黑,两肩发木,他嘎声道:“大家小心,箭头有毒!” 他自己重伤之余,竟还想到别人!一众兵士闻言,无不泪洒前胸,群情激昂! “大人,留得青山在呀大人!” “保护大人出城!”诸人齐声呼喝,连扯带拥,把程允锋往城下拖。 断后卫兵,刹时间又被射死数人,他们肩臂互挽,两脚生根,连成一栅,双目瞪圆,虽死屹立不倒! 程允锋只觉箭毒扩散,浑身无力,任由着兵士们拖拽着逃向东门。 见射倒了汉人头领,城外番兵士气大振,两侧架云梯甩套索爬城,中间以骑兵突击守卫,人人奋勇,气势如虹。 失却城头上的指挥,兵士民众不消一刻便告纷乱,敌骑兵自城门大举突进,所有守备力量,立即在铁蹄下化于无形! 诸兵众失却地利城防优势,敌众我寡,立成俎上鱼肉。 突前一队敌骑兵杀透封锁,四下扫望,瞧见程允锋及百十亲兵近卫向东而去,立刻挥马疾追! 程允锋亲卫远远瞧见,立刻分兵两队,一队断后,一队仍护卫程允锋疾退! 骑兵速度极快,转眼冲到近前,为首那骑兵头目呼喝一声,猛地勒紧缰绳,胯下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一对铁蹄连环蹬踏,正中两名断后亲卫的前胸,二人惨号一声,肋骨寸裂,白森森的骨茬支出胸外,立时毙命! 那头目于马上哈哈大笑,身后骑兵纷纷效仿,瞬时踏死踏伤数人,猖狂已极。 程允锋已退至东门附近,远远望见兵士惨死情景,又急又痛,哇地吐出一口黑血,神色立时又萎顿许多。恰在这时,忽见敌马队后异变突起,十数匹雄骏战马忽然纷纷倒地,惨号不止,原来有人趁马队为兵士所阻之际,自后偷袭,专削马腿,那人身法灵活,出刀极快,眨眼间敌兵战马已被砍倒十之六七! 程允锋变色忖道:“军中有如此勇士,我竟不知,真枉自诩知人善用者也!” 那人砍倒数骑,早被发现,一骑兵回马挺枪疾刺,那人一闪而过,脚踏砍倒之马身,一跃而起,空中单刀疾挥,凭空画出一道半月形的白光,扑地一声,将那枪骑兵的头颅砍落,血线斜飞。那人顺势一腿将他尸身踢下,稳稳当当落在马鞍之上。旁边二敌番打个愣神,忽见刀光连闪,腕间微凉,四只手与握紧的长枪一齐飞上了天空。二人察觉疼痛嚎叫之时,那人早已冲开一道缺口,纵马直出,奔向程允锋。 马到近前,那人滚鞍跳下,喝道:“扶大人上马!”言简语急,强硬坚决,呼喝间竟有挥指千军的大将风采。 众亲卫近侍急忙将程允锋架到马侧,扳鞍认镫,扶他上马,程允锋自始至终,眼睛始终未离开这浑身血涂般的勇士,张着口两番欲言,又觉似有不对,迟疑道:“你……是你……” 那人在脸上抹了一把,露出童稚未脱的面容,非常思豪者谁! “果真是你!”程允锋与常思豪四目相视,都忆起那日焚颅时,城上城下相视一笑的情景,不觉间亲近许多。 “敌兵冲上来了!大人快走!” 言讫追兵已如风卷到,左近兵士呼喝着各掣兵刃迎敌,程允锋见常思豪手中单刀刃口卷豁严重,便将自己手中长刀一抛,喊声:“接着!”常思豪接刀在手,会意点头,喊声:“走!”掉转刀背猛拍了一下马后胯,那马吃痛,唏溜溜咆哮一声,载着程允锋,愤蹄疾扬,直出东门。 “大人出城了!”一名兵士高喊:“砍下城闸!” 万斤城闸高悬门洞之上,由城垛两侧巨索绞盘控制,此闸一落,自能拦截敌兵追击,然而城中尚存的军士百姓,势将尽数赴死! 驰出不远的程允锋闻听此言,热泪夺眶而出!心急伤痛间昏晕过去。 战马不知人况,兀自飞蹄,踏起一路尘烟。 城中剩余军士应声高呼,杀向两侧绞盘,欲断索封城。番兵亦晓巨索一断,想要重将城闸绞起绝非易事,忙分兵两路,一批阻击,另一批踏石阶甬道而上,先行冲上城垛,控制住了两侧绞盘,亦居高临下,占尽地利! 军士见此情景,暗暗心凉,然而纵知无望,亦要以血相拼! 两军奋臂挥刀,就此展开绞盘争夺战! 常思豪长刀狂扫,踏血阶步步突击而上,当者无不惨吼凄号,折骨披血。狭窄的甬道上空一时间断肢纷飞,血雾飘飘! 军士见常思豪英勇,无不精神大振。 番人生性,见已方人众而势微,怒心大炽,个个争雄逞狠,拼以死命! 时刻都有人在倒下,汉人愈战愈少,番人愈战愈多,战况空前惨烈。 忽然听得轰隆沉响,巨大城闸陡落尺许,两侧槽口处烟尘纷起,有石沫砖屑落下。 原来常思豪已杀上南侧城垛,砍断了一条巨索! 南索一断,城闸仅由北索支撑,那巨索承受了平常两倍的重量,绷得笔也似直,嘎吱吱作响,卡在石档中的绞盘杠亦弯曲至极限,几乎就要断折。 连接南北两城垛的是一条三丈余长,仅容二人并肩而过的甬道,此刻这小小甬道上已挤满了番兵,他们手执兵器,虎视常思豪,却为他杀气所慑,不愿退,亦不敢轻进。 常思豪手握长刀,脑中一片空白,所视景物由于眼中溅进了血液而变得一派腥红。他知道,今日自己必将死于此地,但是在死之前,自己必须砍断对面那条巨索,使得程大人能够获得足够时间,逃出足够的距离。 他的腿在颤抖,身体近乎脱力。 回首来路,自己踏过的,仿佛血域之荒阶,眼前这三丈长的甬道,便是地狱的回廊! 城垛下的兵士,在用血肉残躯阻挡着番兵的疯狂进攻,明知必死,只图抵上一便是一时。杀神般傲立于城垛之上的常思豪,隐隐感觉到刀光血影中他们蕴着绝望与希望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凌乱地交织汇集。 “杀————!” 一声怒吼,常思豪身形暴然突进,长刀自上而下,劈向对面番兵,那番兵自恃勇力,举刀横架,哪料常思豪刀锋却偏向斜飞,挑破侧间另一无防番兵的咽喉!那横刀格挡者未明所以,常思豪刀已扫回,“扑”地一声,将他人头砍落! 两具尸体侧向倒下的同时,一朵红缨当中突起,闪银枪尖直刺常思豪前胸! 常思豪拼力侧身,枪尖穿破肋侧皮肉,直透过去,同时常思豪长刀横扫,那枪兵头颅应手而飞! 其人虽死,尸身未倒,一腔气血有如炽火熔岩般自颈中喷出,嘶嘶有声。 常思豪忍痛前冲,一记侧踢,将其尸踢在空中,向冲前而来的番兵砸去!忽然背上剧痛,原来被身后摸上的两名番兵,偷袭得手。 常思豪并不回头,掌拍肋间枪杆,长枪透皮而过,激射而出!二番左右分别闪避之际,常思豪一个转身,长刀圆斩,“嚓”“嚓”两声,将二人腰裁四截! ——那飞出长枪,亦同时透入又一冲前偷袭的番兵前胸! 未及喘息,脑后恶风忽起! 常思豪身形回转,一刀已在眼前!他尽力头向右偏——冰冷刀锋贴耳而过——常思豪拼尽全力,以头撞击刀身,那刀稍偏一偏,砍入他肩头寸许,刹时艳血飞霞,染红铁肩! ——若非以头撞击刀身,卸掉大力,以此刀之力,必将他一臂斩落无疑! 常思豪一声怒吼,不退反进,长刀疾指,“扑”地轻响,自敌腹入,透其背而出!他以刀为轴,双臂用力,身体腾空疾速旋转,“豁”地搅上一圈,敌腹早成血洞,脊骨断折,肚碎肠流,血沫肉渣纷飞四溅。 常思豪双脚落地,长刀向上挑起,那番兵惨号一声,半身飞上天际,落地之时,尚自未死,欲要支撑爬起,这才发现没了下半边身子。 刹时间—— 常思豪突进一丈,连斩七人,身中一枪三刀! ——他的刀势忽然停顿! ——他需要喘息! ——敌人岂容他喘息! 敌进! 常思豪要的便是敌进! ——诱敌! 他的眼角露出一丝狡诘的残酷的冰冷的笑意。 那一刻,时间如将要凝止般忽然缓慢下来,他感觉到,汗水融着血水,汇成细流,似百十小蛇,在身上缓缓游走,好热,好痒。一呼,一吸,喘息的声音千万倍地扩大,在耳鼓中回荡。不断进出的空气,仿佛来自千年古洞深处的地狱之风。 “是死亡在逼近了吗……”常思豪猛一咬牙:“纵然是死,也要夺下绞盘!” 刀光连闪,五具敌尸跌下甬道,常思豪趁机再进一丈,忽然收步! 这步收得非常聪明。 它使战斗的节奏牢牢掌握在常思豪的手中! 番兵大骇,纷纷后退。 ——心怯! 常思豪攻的便是心怯! 他长刀斜指,二目虎视敌兵,沥血缓缓前进! 番兵畏其勇姿,缓缓而退,一张张骠悍的脸上毛孔收缩,面色由红转白,如泛严霜! 双方一退一进,气势一涨一衰,天地间似刹时变得静寂无比。 巨索绷紧的嘎吱声忽然十分刺耳! 不觉间,绞盘已在眼前。 ——常思豪竟以自身凛烈杀气,退敌一丈! 长刀挥起,正要往巨索砍落,忽听“喀拉拉”一声摧枯拉朽的巨响,绞盘杠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拉力,嘎然崩碎! 平日两边绞盘巨索承载城闸万斤之重,今南索早断,只余北索一根,受力何等巨大,绞盘杠甫一断裂,城闸极速陷落,轰声作响,原本绷紧的巨索抽弹而起,正中常思豪前胸,将他硬生生抽飞而起,直落城外! 惊变陡生,常思豪反应过来之时,此身已在空中,只觉两耳鼓胀,胸闷难喘,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刹时万点红雨,洒下城墙。 与此同时城闸轰然落地,砸陷数尺,一时间烟尘四起,砖屑纷飞! 常思豪见自身急速下坠,眼见便要摔成肉泥,忙拼尽全力,挥刀向城墙砍去,长刀在城砖上划出长长一道火星金链,总算卸去不少力道,饶是如此,摔落在地时仍是眼冒金星。 稍加清醒,抬头望去,只见城墙上由浅至深,留下一条两丈有余的长长沟堑,城头上人头蚁动,众番兵都手扒垛口朝下观望,见常思豪睁眼上观,一个个张口结舌,僵立当场。 此时城中杀声消止,显是城中军民,已尽数殉难! 常思豪勉强起身,只觉寸骨寸痛,尤其握刀右手,更是火烧般灼人,他想松开刀柄,看看掌心,岂料五指紧紧抓死刀柄,如同长上了般,一动不动,竟丝毫不受自己的控制。 此时城头上忽然彩声一片,原来那些番兵见常思豪不仅未死,且竟能起身活动,不可思议中皆生敬慕之心,一时忘记杀仇,各举手中兵刃,赞叹欢呼起来。 常思豪望见城头欢愉模样,心中一阵不是滋味,忖这两国交兵,互食互吞,掠地攻城,殚精竭虑。兵士枕霜刃冷,生死相搏,以致白骨如山,都是为的什么?一念及此,心凉如水,见城门已被封死,再无它念,拖刀沿古道缓缓东行。 红日斜升,在他身后扯下清寂的长影。 五章 漠野鸦啼 常思豪迤东行走多时,步伐渐渐缓慢。 他早扯布条包裹了伤口,又在外面按了些沙土,虽然仍自疼痛,但血已止住,暂无大碍。 握着刀的右手却依然不放松。指缝里满灌鲜血。此时血已干涸,有一小部分在他的皮肤上龟裂、爆起、脱落。脱落的血片,让常思豪想起干枣的碎皮。 ——枣子。红红的、脆脆的、甜甜的枣子,有多少年没有吃到了?在回忆中,连它的味道都似已淡了,只留下吃它时愉悦的印象。想到它,常思豪脸上肌肉轻轻抽动两下,一阵饥饿感袭来,身上亦觉愈加疲惫。 他止住脚步,稍作停歇,想放开刀柄,右手却无法控制似的仍紧紧抓住不放。 他用左手去掰右手的手指,可是右手握得极紧,左手的指头根本插不进个缝儿,脑中一片木然。 常思豪望着手中长刀,忽然觉得它很陌生。想起自己自从程大人手中接过此刀,就一直没有机会看看它,便掉转刀身细细端详。 此刀,刀身极长,光洁闪亮,竟不见半点血污,常思豪想起刀划城墙之事,检察刃口,竟无豁损,心中称奇。又见刀身上隐有暗纹,作工精美,不损刚柔,更属雕艺上品。转过刀身,再看刀柄,柄上浮龙浅凤,皆适手而刻,观感优雅,握感舒良。赏玩一阵,常思豪忽然发现,右手不知何时已然松开了刀柄,活动如常,再无异象,心中大喜。原来此手在求生的潜意识中紧紧握死,不听指挥,愈让它放开,它愈自不动,若不经意,它反倒放松懈怠了。 他见手与刀柄握处皆血污不堪,便胡乱在身上擦抹几下,又扯过衣角将刀柄揩拭干净,重新提刀时,只觉手心没有了黏黏乎乎的感觉,握感更佳,兴奋中挥刀舞动几下,觉得自己舞不出什么好看的姿势,立觉惭愧丧气,寻思:“这刀乃是重宝,唯有握在程大人那样的将军手中,指挥千军万马,才显英豪,拿在我手里,挥舞间好似顽童嬉戏,有什么用?还是赶快寻着程大人,将刀还给他才是。” 举目四望,沙岗重重,古道悠悠,地上纵有血迹蹄痕,早为风沙掩盖,也不知程大人逃到哪里去了。 想想城中军士都已烈殉,魂归黄泉厚土,而自己,却仍披着朝阳艳彩,在阳世独行,忽生恍如隔世之感。 只觉伤口一阵疼痛,他咬咬牙,又抓了几把沙土,按在上面。 天近正午。 万里无云,地表一切生命物体,俱成烈日残虐的对象。 常思豪跨过数道黄莽沙坡,精疲力竭,但已丝毫不敢停步,他知道只要自己稍事休息,便无法再站起来,使这荒凉漠野又多一散鬼游魂。 汗透血衣间,常思豪渐觉头脑昏沉,眼前发黑,忽闻鸦啼凄厉,战马号啸,将他吓了一跳,立刻清醒许多,忙循声而望。 只见远处万里黄沙,腥红一点,恰是载程大人出城的战马!一大群乌鸦伸喙亮爪,正与那马厮磨缠斗。但见那马人立扬蹄,力击群鸦,啼啸咆号,如同勇士! 众鸦黑翅纷扬,协力齐心,进退有法,整齐化一,直如乌云罩顶,搅海黑龙,其势惊人! 常思豪心知马在程大人必也不远,大喜勉力向前。 行至近前,才发现程允锋伏卧马侧,吹起的风沙,竟埋住他大半身躯。原来程允锋昏晕过去,由战马带至此处,方才落马,群鸦循血而来,意欲啄食,那战马颇有灵性,扬蹄护主,大战群鸦。此时乌鸦一见人来,立刻罢手,盘旋于空,却不离去,暗暗窥伺,以待良机。常思豪不管许多,急忙刀插于地,拨沙推土,将程允锋身体翻转过来,只见他面色青黑,舌干唇裂,已然奄奄一息。 “大人!程大人!”常思豪不懂救治之法,只是推摇呼唤。 程允锋慢撩眼皮,苶斜二目,眼神略见散乱,待瞧清是常思豪,面上略挤出一丝笑意,转而叹道:“出来就好,留得青山在……留得……青山在……”说这两句,泪已流了出来。 “大人!” “是我迂了,是我迂了!”程允锋喘息数声,略觉好过了些,眼望苍天灼日,泪洗双颊:“城失可以复夺,人死却不能复生!是我一意孤行,不让寸土,誓死据城,才害了全城军民百姓!……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啊!” “有生……便是希望?” 常思豪机械地重复。 程允锋侧头瞧见插在地上的长刀,无限落寞的眼神中夹杂些许欣然之色:“人如逝水,刀若恒河,长河呀长河,我是你的主人,亦不过是你身边的一名过客!”言讫伸手腰间,解下刀鞘,递给常思豪:“此刀名曰‘长河’,陪我征战十载,斩首无数,今赠于你,我想,日后它不会寂寞!” 常思豪一手接过刀鞘,一手挽住程允锋手臂:“大人,我扶您上马!” 程允锋轻轻摇头:“不必了。毒已深入,无可救药。”他苦咳数声,强压气息,道:“我本得罪了朝中宦官才被贬谪至此,我知边关凶险,故将家眷都留在原籍太原,今死于此,家中老母妻女尚自不晓,日夜悬心而望,兼恐贼人加害,吾虽死而不能安。小兄弟若能代为通讯,令其迁而避之,程某感激不尽。”他自怀中掏出一块雕龙玉佩交给常思豪:“此玉佩乃我家传之物,相见时可以此为凭!” “大人!”常思豪手捏玉佩,悲声嘶哑。 天际鸦飞,盘旋凄鸣,不耐烦间,蠢蠢欲动。 程允锋阖眼微笑:“你上马去吧!难得……有清闲,我要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里,好好晒一会儿太阳……”兵士民众于战争中丧命,多半尸弃荒野,骨现于丘,他如此说话,自是想曝身天葬,不欲常思豪为其收尸炼化。 常思豪晓他心意,胸中又一阵酸楚,想起了徐老军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自忖徐公之言不假,人世间自来有死有生,有存有灭,悲怀怨苦,确也无用。默默点了点头,转身收刀,一跃上马,深深地望他最后一眼,拨转马头,双脚磕镫,决然驰去。 程允锋眼望万里澄空,只觉这一刻心怡舒荡,快意如风,似为一生中所未有。又觉自己一个人凄哀孤冷,对亲人的思念浓浓袅袅,聚结心头,郁化难开,不曾为生命力的消逝减弱半分。 群鸦纷落,渐渐淹没他凝固了笑意的沧落面容。 六章 饮血狂人 常思豪于这莽莽荒漠中纵马奔驰,寻找家园。他离家已是一年有余,沙漠中又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路径难以辨析。还好大概记得来时的方向,不致走得太偏而已。 胯下战马本属番兵所有,番民自来长于蓄牧,训养得法,供给军队者又属优良上品,故比之明军,其战马不但速度更快,耐力亦佳。此马历经拂晓夜战,直至如今日上中天,虽途中无歇,但脚力不辍。 常思豪伏于马背之上,疲倦的身躯轻懈许多,伤口痛感渐烈,腹中咕咕作响,口舌发干,呼出是热气,吸进是风沙,肺中烧得仿佛吹进了生石灰。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意识已不甚清晰,只是心存警念,知道一旦昏晕,便可能再无生望,所以咬牙支撑,拨定方向,任战马自驰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金铁交击之声,传入常思豪耳鼓,令他心神一震! 迷茫中,他以为自己又回到昨夜的杀场,趴在马背上的身子倏地挺直,“铿”地一声,长刀出鞘!缰绳随之带紧,战马收蹄,唏溜溜一声咆号,铁蹄扬踏,激起一片烟尘。 定睛望去,只见前方,横了百十具尸体,亦有伤者倚卧**,皆残肢折股,惨状不堪。尚有三十几号人混战一团,各个沙尘满面,浑身溅血。这些人面上虽都杀意森然,咬牙切齿,但大多出手无力,显是恶战已久,都耗得力尽精疲。 常思豪对械斗者毫无兴趣,正值饥渴难耐间,看见满地尸身,倒是心中大喜。急忙跳下马来,扯起一具,也不管长得如何模样,一刀将脑袋切了,骑坐于尸上,搂定脖腔,大口喝起血来。 那边混战众人,望见这般情景,都吓得倒吸冷气,腹内生寒,哪还记得打斗,都收手呆立原地,瞅着常思豪发愣。尸堆中倒卧的伤者,更吓得屁滚尿流,顾不得疼痛,也忘记了**,勉力拖着残肢断臂向后疾爬,生怕给常思豪吃了新鲜。 那人刚死不久,尸血尚温。常思豪咕嘟嘟连咽了几大口,只觉肋间生暖,头脑中清醒许多。忽然觉得耳根清静,不见了打斗之声,便抬头扫望。 这伙人本是江湖上的大杀家,长年累月过的刀头舔血生活,今见常思豪大饮尸血,却是平生仅见,一时都骇得呆了,懵愣间见他抬头,吓了一大跳,不由慌张退避,有的触碰、踩到刚才还一起恶战的敌手,又吃了一吓,挥兵刃乱砍几下,也无心再战,退将开来,一左一右,形成两个阵营。 左面蓝衫那队人中,一老者最快恢复理智,踏前一步,沉声喝道:“并肩子,混哪条线上,今个也想来喝这碗水么?”这人只当常思豪是哪帮派人物,口中说的是江湖黑话,意思是朋友你是哪个地盘的,是否也想分一杯羹。他说话时,身后之人都握紧兵刃,缓缓移动方位,做好防御准备。 常思豪哪懂得这些?只听这老者说“今个也想来喝这碗水”,以为他有水可供饮用。若有清水,自比喝这尸血胜强万倍,登时大喜,叫道:“这有水么?水在哪里?水在哪里?”举目向老者身前身后扫望。 蓝衫老者愣了一愣,随即皱眉,回手道:“把水袋拿来。” 手下武士碰头搜索,一人恭身将羊皮水袋奉上,老者接过,扬手扔给常思豪:“朋友,接着。” 常思豪接在手中,拔掉塞子,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窜鼻孔。 水,水!这是水呀!真的是水!常思豪眼眶里溢出泪来,激动得几乎把持不住,张开大口,仰头咕嘟嘟畅饮起来。 那边蓝衫老者眼神中露出一丝讶异,他身后一众武士早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个江湖中人,行事谨慎,心机深沉,绝无不了解对方情况,接过水就喝的道理,若是其中下了**毒药,岂非这一条命,就这样白白搭了出去?显然面前这个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小子,不过是个白丁空子而已。 既己看得明白,戒心减去大半。后面一黄须汉子忽然骂道:“奶奶的!这小子刚才喝的,是彭大哥的血!” 常思豪脚边那具尸身之侧,落着他一刀砍落的人头,阔额方面,短胡子茬,虽然沾了不少血污在脸上,但容貌还看得清楚。蓝衫队伍中一阵骚动。 “彭大哥与狗日的长青帮刘四把拼了个鱼死网破,走得壮烈,死便死了,居然死后被这小子割了头颅,尸首两分,真是岂有此理!” “让一个小伢子喝了彭大哥的血,这算怎么回事啊!咱们天鹰寨的人还没这么窝囊过!” “杀了他!给彭大哥一个交待!” 众人虽喊得凶,眼睛却都盯着那蓝衫老者和对面长青帮的人,不敢轻举妄动。长青帮的帮众各提兵刃,警惕十足,搞不清这是偶然事件,还是天鹰寨的阴谋。只是压住阵脚,静观其变。气氛一时又紧张起来。 天鹰寨中那黄衫汉子眉毛一扬,从队伍中分开人群,奔向常思豪。 蓝衫老者面色阴沉:“齐泰!” 黄衫汉子挥手道:“休要管我!”说着身形一低,脚尖点地,纵射而去,空中右手一张,拍向常思豪头顶! 他这一掌,力道用尽十成,显是想立取其命。 常思豪见他来势身法,较之城中大战的番兵,不知快了多少,掌未至,风先到,抬头望时,短短的睫毛在这掌风压力下,竟然曲折欲摧。惊乍间长刀挽起,一朵刀花飞出,至中途忽地变大,如同龙卷暴起,覆向齐泰攻来之掌! 齐泰身在空中,一见刀光如水,仿佛月华入目,心中之惊骇,实是无与伦比。然身在空中,收势己不可能,只得化掌为爪,欲空手夺刃,只听簌簌风响,指尖一阵清凉,以为得手,双足落地嘴角冷笑。定睛看时,却禁不住目瞪口呆。 原来那一只右手已然不见,只剩下光溜溜白森森腕骨支棱,再看时,四处无皮指骨散落一地。 “啊……怎,怎么可能!”齐泰握住小臂,踉跄向后退去,脚下绊上具死尸,一跤跌倒。 “好快的刀!” 众人都是一片唏嘘! 若论武术,齐泰本是方家,只不过见常思豪乃一区区少年,又不懂事,以为手到擒来,出手不留余地,结果吃了大亏。 此时此刻,对阵双方手中兵器的方向,又转向常思豪,显然这少年的份量,已经在众人心里得到重新评估。 早有天鹰寨人抢身上前,将齐泰架回本阵,齐泰望定如玉般光洁腕骨,仍未感觉到疼痛,兀自张口惊疑不己。 长青帮众见此情景,讶异之余,暗暗哂笑,看起天鹰寨的热闹。 常思豪一击得手,乃是本能反应,不过是军中剔尸的功夫随手发挥而已,见齐泰受此大创,大是歉疚,可是想到方才此人对自己下手之狠,毫不留情,心中又有几分怨憎,赔罪的话到了嘴边,却是说不出口。手中的水袋,一时也不知如何归还才好。 蓝衫老者面容整肃:“朋友原来锦绣深藏,小老儿顾正坚,这趟倒是看走眼了。”说话时双目望定常思豪,见他毫无反应,顿了一顿,继续道:“未知天鹰寨与朋友可有旧冤宿仇?” 常思豪:“没有。” “我这位死去的彭兄弟,可曾对朋友做出过伤天害理之事?” 常思豪低头:“我之前根本未见过他。” 顾正坚长叹一声:“朋友,这样说来,就是你的不是了。朋友是否江湖中人,且放一边,今次是我寨老三齐泰先行出手,朋友伤他本属自卫,无可厚非,但事有一果,必有一因,适才朋友来到杀场,戮尸饮血,所戮之尸,乃是我天鹰寨二寨主彭正洋。人虽己死,尊严仍在,况人死为大,恩仇皆消,江湖上的规矩,杀人不过头点地,齐兄弟暴然出手,也是出于激愤。” 顾正坚神情泰然,语调沉缓,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长青帮的人暗暗佩服此老定力的同时,想到他对这少年如此客气,似有惧心,也不禁暗自哂笑。 顾正坚面色沉冷:“彭兄弟与朋友无怨无仇,却被斩下人头,死后不得保全,未免太冤。彭兄弟尸身受辱,天鹰寨也颜面无存,此事绝难坐视不理。”他顿了一顿,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小老儿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误会。”他身后一众武士神情错愕,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何意。 常思豪忙答:“对对,我实是饥渴难忍……”话一出口,又觉十分可笑:就算再如何饥渴,又岂有扳尸喝血的道理? 他在军中食则人肉,饮则人血,早成习惯,如今遇到这班人等,才忽然发现自己才是真正异类,一时难以适应。 顾正坚却不介意,接口道:“既是误会,再动干戈,于双方无益,小老儿倒有个两全齐美的解决办法,不知朋友想不想听。” 常思豪见他和风细雨,颇有长者之风,思他所说方法,必定妥当,当下言道:“您是宽仁长者,常思豪听您的便是。” “好!”顾正坚朗声道:“彭兄弟与长青帮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也是死在他们的刀下。朋友若能助我将其一举全歼,也算对得起彭兄弟在天之灵,戮尸之事,报仇之恩,两相抵扣,一笔勾消,我天鹰寨绝不再提!” 七章 各怀机心 天鹰寨一众武士,这会儿才明白顾老大的用心。 长青帮众人早己对顾正坚怒目相向。 “哈哈哈哈!顾老大好手段!”长青帮中一人迈步向前,朗声轻笑:“可惜,可惜,堂堂天鹰寨顾大寨主,竟沦落到要用诡话去笼络一个孩子,未免堕了五爪天鹰的威名啊!” 顾正坚面带微笑:“这位常少侠虽未透露师承,但出手奇绝,绝非泛泛,或许是哪位前辈异人、奇隐门下,亦未可知。陆长青陆帮主如此说话,未免将常少侠看轻了。” 陆长青神色悠然:“西至宁夏卫,南到延安府,天鹰寨在这条线上经营多年,触手不可谓不长,影响不可谓不广,顾大寨主心机弥深,才智过人,陆某早有耳闻。西北一域,干旱少雨,民众生活,多靠产量极低的井盐,供给严重不足。光是私盐一项,天鹰寨便足己赚个盆平钵满。然人在江湖能够立足,又有哪个是易与之辈?顾寨主在这条红线上经营得有声有色,也大属平常,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故而兄弟对山西秦家将这条线给你,任你放手经营之事,十分不解。今日领教到顾寨主的马屁功夫,才想明白个中一二。” 顾正坚面上换了一种极其恭谨的神色,斜斜地朝左上方拱了拱手:“秦老爷子享誉江湖数十载,乃晋中武林巨擘,能受到他老人家赏识器重者,皆是成了名的侠客、剑客,顾某庸碌,又是身在绿林,做着吃老行的营生,能为山西秦家做点事情,实是修来之福。” 陆长青大笑:“哈哈哈,我只道顾寨主马屁功夫高强,没想到你这明里捧人,暗抬自己的功夫也不弱。山西秦家确实曾经威镇西陲,秦浪川也确称得上是一方雄主,只不过他年事己高,精力衰败,家中子弟也都不争气,三个女儿自不必说,五子秦默自小受他**内功刀术,三十年寒暑纯功,居然让萧今拾月那小毛头一剑削了脑袋,可见秦家盛名之下,己无其实。若非还有个大爷秦逸撑着,秦家早非今日之局。如今的武林,乃是百剑盟与聚豪阁双分天下,山西秦家己无力与之鼎足,不出五年,便会同江南萧府一样,衰败成徒有其表的没落世家。”他向顾正坚身后略扫一眼,嘴角轻笑:“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一寨之主,不能审时度势,看清时局,葬送己身,也便罢了,若是搭上一帮交心舍命的弟兄,岂非驽马害群,罪莫大焉!” 顾正坚身后众武士听了,怒目之中略透一丝犹疑之色。这番话,不但指出江湖势力未来的趋势,而且点破天鹰寨站错位置的结局,山西秦家逐年衰败己是不争事实,各人心中岂能无数?陆长青察颜观色,已知动了对方军心。 顾正坚负手大笑:“说的好!那依陆帮主之见,我天鹰寨在这纷乱时局之中,应作如何打算呢?” 陆长青道:“长孙爷人称无敌,麾下三君四帝、八大人雄,皆胸怀大略,各有异能。聚豪阁以洞庭为基,西起荆州府,东至安庆府,雄据江南,几年间势力不断扩展,己具席卷天下之形,比之山西秦家,一长一衰,显而易见。顾寨主应何去何从,还用陆某罗嗦么?” 长青帮众听帮主纵论时局,心底颇生豪气,再看天鹰寨中人疑虑的眼神,无不嘿然轻笑,庆幸自己跟对了人。 顾正坚神色自若,似乎对他的话早有所料,从容道:“聚豪阁的崛起速度之快,势力范围扩展之广,江湖上人所共知,的确堪称后起之雄,其所持者,无非是控制了长江水道,贸易往来,积累雄厚的财富为其经济后盾,加之洞庭水深,占尽地利。然而,长孙笑迟纵可霸峙江南,但想把触角伸至中原腹地乃至北方,可是打错了算盘。别忘了秦老爷子与郑盟主向来交好,聚豪阁若大举北上,那么山西秦家必联合百剑盟,形成犄角之势,协力相抗,聚豪阁实力再强,既无人和又失地利,下场可想而知。” 他望定陆长青,二目之中流出一丝轻蔑之色:“长孙笑迟一代枭雄,当然清楚自己的实力,也知道贸然北上的结局,所以他的部属仅在江北缓慢扩展,稳步前行,另一方面收买北方游散势力,对秦家以及百剑盟外围进行小股骚扰,目的不过是想在经济上给两家造成损失,以便牵制影响其整体运作,为其将来的北上行动作准备。此次阁下奉命来劫这进献秦家的十箱红货,小老儿若没料错,聚豪阁定是给予了你们财力物力上的支持,多半还许下了一切所得不取分毫的承诺。陆帮主若以为这是笔好买卖,可就算差了。贵帮的行动,其实不过是长孙笑迟北上大计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在聚豪阁眼里,贵帮大概连个棋子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小的探路石而已。” 常思豪在侧听得愤懑,寻思这二人你来我往,口中所述势力人物,这个雄才大略,那个是不世之英,似乎都厉害非常,怎地程大人与一众军民在城中死守年余,却无一个前来相助相帮?难道这些所谓的江湖中人,便不是大明子民了么? 陆长青缓缓松开不觉间握紧的双拳,微笑道:“江湖风雨,诡变迭出,本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互相利用。聚豪阁利用本帮牵制秦家,本帮也利用这个机会壮大成就自己,既然有这等好处,又何必在乎许多?顾寨主行走江湖多年,竟然不知道这个道理,真是迂腐的可以。” “哈哈哈哈!”顾正坚伸手一指战场上横倒竖卧的尸体:“这便是陆帮主所得的好处?”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面容,忽地凝固。 干燥的热风,在尸体与人缝间凌乱地穿梭,黄沙覆血,烈日早将那慑人的腥红灼成黑焦焦的颜色。 晴空上有浮云遮过,一丝丝凉意,窜上人身,原本浸透衣衫的热汗,忽然转冷。 顾正坚的双目与陆长青灼然对视,衣衫猎猎,那一根当风伸直的手指,仿佛旗枪的尖。 八章 精美食物 “啪、啪、啪、啪。” 远处,有缓慢得仿佛嘲讽般的击掌声传来,打破这对峙的宁静。 漫漫风沙之中,一人施然而来,步履缓慢持重。缁衣如铁,身赛标杆,一袭血绸斗篷压在洁白鹤羽之下,拢住肩头,随风飘忽丈余之外,其势甚柔,无声无息,仿佛流水中漫延的血线。 顾正坚看陆长青面有喜色,料此人定是长青帮强援无疑,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这人在距双方三丈余处停住脚步,往面上看,剑眉斜飞,目光温和,高鼻薄唇,肤色淡灰,约有三十开外年纪,腰间缠着一条黑索,晦暗无光。 顾正坚拱手道:“在下天鹰寨顾正坚,敢问阁下是……” “哈哈哈哈!”陆长青一阵大笑:“顾老儿,死期将至,你尚不知!此乃聚豪阁‘龙虎风云’四帝之风帝——风鸿野座下爱将,八大人雄之一,袁凉宇!” “袁凉宇!”顾正坚凉气倒吸,浑身一僵! 据传聚豪阁这些年来东征西讨,扩展地盘,靠的就是长孙笑迟策划严谨,三君四帝组织得力,八大人雄执行到位,指挥有功。瞿河文、卢泰亨、郎星克、余铁成、袁凉宇、奚浩雄、冯泉晓、迟正荣这八人,不但武功高绝,而且个个处事冷静,智谋过人,各人手下直属武士,皆在两千以上,且由他们亲自**训练,战力非比寻常。 长江一线,商贾漕运,贸易往来,经济十分繁荣,大小帮派因财而聚,不计其数。聚豪阁或吞或并,统御一方,说来轻松,实际执行起来,岂是易事。 在一场与长江一线第二大帮派归海帮的火拼中,正是靠这袁凉宇指挥得力,身先士卒,才造就了自损二百,歼敌四千的战争神话。而像这样的战功,在他身上又岂止一桩。 聚豪阁亦正是前后历经如此大小战役数百场,方才奠定如今唯我独尊的胜局。 没想到这一代人雄竟然现身于此,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陆正坚隐隐觉得,似乎聚豪阁已经启动了针对山西秦家的加速战略,绝非仅仅扰乱对方经济那么简单。 袁凉宇视他人如同无物,仿佛自己一现身出来,局势便已尽在掌握。他目光放远,落在常思豪身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这位小友,你的名字,是叫常思豪么?” 常思豪应道:“是啊,你认得我?” 袁凉宇微笑:“刚刚认识。” 陆长青面上微微变色。袁凉宇张口叫出常思豪名字,显然在侧伏察己久,那么自己借聚豪阁成就长青帮的话,想必他也一丝无漏。想到这一层,他手心不由得沁出一层细汗。 袁凉宇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檀木小盒,在众人的目光交织网中穿行而过,走到常思豪近前,蹲下身子,轻轻打开雕龙的盒盖,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只见盒内一方锦帕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三块精致的点心。第一块点心,通体青黑,黑中透亮,中间缀着一朵红玫瑰。第二块点心,黄白相间,顶上印有黑色网纹,网上面趴着一只脂白蜘蛛,晶莹透亮。第三块点心,是一个小翠葫芦,腰间有面捏的细带,葫芦口处插有碧绿竹叶,雕工精美,叶脉清晰可见。 常思豪哪里见过这等精美食物,闻香陶醉,看得眼直,又瞅瞅袁凉宇,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袁凉宇微笑道:“瞧你饿的那个样子,可真着人可怜,这些是我随身带的点心,都送给你,吃吧。” “真的?” 袁凉宇微笑点头。他托着檀盒的手,微微倾斜,让第一块缀玫瑰的点心,离常思豪近些。 常思豪看他笑得亲切,大生好感,看着这诱人的食物,一时又有些扭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伸出去,将那缀红玫瑰的黑色点心拿起来,搁在嘴里,轻轻咀嚼。点心被咬破的瞬间,一股温润的液体流淌出来,香气四溢,舌尖生暖,顿时一种奇妙的感觉涌遍全身,伤口的疼痛仿佛离得远了,灵魂在体内飘移不定,似风再大些,便可吹它离体。 天鹰寨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看到常思豪的神态仿佛鸦片吸食者的精神游离,心中骇异,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陆长青面颊抽动,伸手抹去额角冷汗。 袁凉宇将那带有白蜘蛛的第二块点心塞在常思豪口中,轻轻笑道:“再尝尝这块。” 常思豪迷迷糊糊,正要嚼去,未料那蜘蛛竟是活的,动了起来,一碰到口腔内壁,仿佛烧红烙铁入水般,哧地一声轻响,竟自化了,一滩清凉倏地被口腔吸收,直上入脑,瞬时一个激灵,意识恢复,一片清明。大脑似化了一汪清泉,经玉枕,通大椎,顺脊髓通道,飞流直下,直达尾闾。 常思豪只觉下身一阵热痒酥麻,胯下十余年安如蚕宝的小肉虫居然勃然篷起,一股说不清的舒适滋味在体内涌动,想要爆发出来。 袁凉宇语速甚急:“快提肛!” 常思豪一愣:“什么提肛?” 袁凉宇道:“缩吸收抵,如忍二便!” 常思豪依言而行,两臀收紧,只觉一股阳气倒吸,回到体内,与之前的清凉合二而一,化做暖流,那话儿登时缩软如常。 那暖流却不停歇,在皮下涌动,自下而上,直入小腹。腹内立如斜阳懒晒,温暖如春,似海**。袁凉宇将第三块点心塞入常思豪口中,命令道:“含着它!”言讫右手一伸,按在他小腹之上,由右至左,一拧,一按!常思豪只觉一股劲道入体,热辣如火,腹内那风平浪静的暖洋立刻化作翻天覆地波涛,汹涌而起! 袁凉宇灰白的面色仍觉冷冰,眼神中却流露出欣喜之色。 一股强大热流,仿佛火山熔岩般在常思豪体内升起,沿下脘、中脘、上脘到巨阙,又由巨阙经膻中过天突直入承浆,不由自主地,他的舌根被这股热流顶动,炽热如燃烧般的舌尖轻轻翘起,抵向上腭,然而,却半途停住! 夹在舌尖与上腭之间的,正是那第三块点心翠绿葫芦。这葫芦坚硬异常,非牙齿所能咬动,而且通体淬冷,仿佛冰玉。 袁凉宇放在常思豪小腹的右掌,又是加力一按! 常思豪重重哼了一声,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气,腹中热流再一次大幅激扬而起,感觉整个舌头都灼热得像要变成烧红的铁块。 叽地一声,葫芦口处的竹叶融化,封口破溃,汁水自小孔内流溅而出,一股咸涩腥臭的味道溢满口腔,在那开口之内,似有什么东西扭曲蛹动,痛苦不堪,待欲爬出。 忽听劈天盖地一声怒吼,斜刺里,一波如冰山般冷冽的刀风暴然而至,直取袁凉宇! 九章 金刀总管 袁凉宇掌指一收,抓定常思豪,身形倒坐,向后疾退! 间不容发,第二刀泛起金光,挟风夹啸如影随形,追身而至! 袁凉宇脚尖点地,弩箭般射身而起,伸手疾摸腰间黑索,恰在此时,又有两柄刀自侧袭来,各取一臂! 这两把刀一宽一窄,速度亦快,虽比先前攻击那人劲力稍差,可此时袁凉宇身在空中,这两招又是攻其必救,他想再抓定常思豪己是难能。 袁凉宇闷喝一声,将常思豪推飞出去,左手一抖,腰间黑索如搅海黑龙,卷裹而出! 这黑索上布满鳞片,在他内力摧动之下,片片爆起,锋芒毕露,索身立时粗了一倍有余。 空中两柄长刀与黑索相碰,火花暴绽,铿锵如炸! 黑索本是软兵,极易消解劲力,然而袁凉宇却感觉到手掌被震得微微发麻,显然来敌定非庸手。 他空中的身子,开始下坠。同时余光斜瞟,常思豪身体仍在空中翻转未落,方才两侧向自己发动攻击的武士,再度举刀奔袭而来,而正前方,却空无一人。 恰在此时,背上忽感凉意。 冷冽如雪山冰泉。 他心中一沉—— 哧啪脆响,背后红色斗篷有一角被金刀绞碎,四散纷飞,如凋花雨! 几支洁白鹤羽飘散开去,写意自由。 然而袁凉宇却不见了。 第一个发现他的人,是方才参与夹攻袁凉宇的武士之一。 当他发现之时,颈子己被黑索缠上,忽然一股清凉感觉传入脑中,他看到自己无头的身体向前冲去,手中还挥着刀。 原来袁凉宇身在空中避无可避,将黑索向后一背,硬受那一击,并借劲射身而下,趁其猝不及防,一击得手。 “正因兄!”另一武士狂嘶冲前,挥刀怒砍,袁凉宇抖索迎击,倏进而疾退,两个起落,己到五丈之外,猿臂一舒,抓向空中落下的常思豪。 常思豪身在空中,落势却忽地停顿! 不但停顿,而且瞬时向后翻滚,如门帘般挑飞而起,与此同时,一柄金刀,自常思豪身下而出,如同长空赤雷,刺向袁凉宇! 刀锋未至,寒气己入肤三分,袁凉宇心知夺常思豪己是无望,一个燕翻,避过此击,人身己在两丈开外。 他稳住身形,面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我道是谁来和袁某玩笑,原来是山西秦家的金刀二总管。” 持金刀者双足安然踏地,此人身形魁伟颀长,须髯飘摆,黑中有白,双目中神光炯炯,却不看袁凉宇,对常思豪道:“快吐出来!” 袁凉宇:“陈胜一,你倒很会坏事。” 常思豪此时舌根麻木,欲吐不能,金刀陈胜一伸指在他耳下轻轻一弹,常思豪嘴一张,那小小的翠葫芦掉落在地,葫芦口处,一黑色怪虫堪堪挤出一个小头来,螯牙戟张,触须蠕动,浑身分泌着腥臭粘液,形状丑恶之极。 旁边那武士抢前一步,举起钢刀,将翠葫芦和黑虫斩为碎泥。 袁凉宇道:“方才听你喊那人正因兄,想必死者是陈二总管的爱将文正因了,焦不离孟,阁下莫非是严汝直么?” 那人骂道:“正是你严爷爷!”他失去形影不离的兄弟,神情悲愤之极。 袁凉宇道:“吸魂蛄乃是千金难买的灵物,却被你一刀斩碎,真是暴殄天物。可惜,可惜。”他口中虽说可惜,面上却无一丝惜色。陆正坚远远望着虫尸,心下骇异,以前曾经听江湖传闻,此虫产于滇南湿地,极是罕有,被其咬中之人,必被吸走先天真精,元阳不稳,精神恍惚,如行尸走肉,不日即死。后有一异人,研制出两种药物,一名七红散,乃疗伤圣药,一名化脑丹,是活络通脉之极品,两药合一予人服食,则气脉发动,元气暴增,此时以内气催导,将全身真精元阳集于一处,令吸魂蛄咬而吸之,则人立死无疑,再以药物将吸魂蛄化水服食,可令常人增寿,武者添功。 没想到袁凉宇手中竟有此物,莫非聚豪阁的势力已经由湘入滇,达到极南之地! 严汝直骂道:“什么狗屁灵物!弄些肮脏虫子,四处害人!连孩子也不放过!” 袁凉宇望着常思豪道:“此子骨骼雄奇,瞳神目秀,心正无疑,然而身上却阴煞极重,戾气纵横,出手无情,视人如尸,必又是个大杀家,绝非普通少年可比。” 常思豪跪伏于侧,半咳半呕,口吐黑痰,舌头麻木没有知觉,体内那一股极烫热流慢慢向下消退,由胸入腹,舒适异常。 袁凉宇看他皮肤血色,己知他先天真精归位,元气复体,自己那两块点心中所含之七红散、化脑丹,都成了送给他的强力补药。轻叹一声,继续道:“可惜此子福缘太浅,不能将真元精气奉献给长孙阁主,真是遗憾之至。” 严汝直钢刀斜指,大声詈骂:“放屁放屁!被你害死,还算是福缘!这等厚颜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袁凉宇嘿嘿轻笑,不以为然。 陈胜一道:“原来这吸魂蛄是要进献给长孙阁主的东西。” 袁凉宇神色谦恭,仿佛长孙阁主正在天空之上俯视自己:“那是自然,我袁某人何德何能,能受用此等灵物。” 陈胜一面沉似水:“我听说此虫原生不过米粒大小,吸得一人真元,便长大一分,方才所斩这条,恐己害了百人以上的性命。” 袁凉宇淡笑道:“不错,被此虫吸取真元者,己有一百三十七人。” 在场诸人闻之瞠目,各自心惊。 陈胜一道:“那些人是否无辜,暂且不论,阁下鼓动收买长青帮与秦家为敌,又杀我爱将文正因,不知道这笔账,是要算到聚豪阁头上,还是你一力承担?” 袁凉宇轻笑:“袁某身为聚豪阁八大人雄之一,上下一心一体,由谁承担,并无两样!” 此言一出,无疑代表聚豪阁向山西秦家下了战争通告。 大风骤起,沙尘漫漫,天空中变了颜色,日正偏西,成群的黑鸦不知从何处飞掠而来,啄食着地上的尸首。 鸦影凌乱,死者无言,崩坏的车轮,倒斜的旗帜,被黄沙染旧,为这苍茫天地,凭添一抹凄然。 陈胜一金刀握紧,二目凝神,脚下三七分力,其稳如山。袁凉宇如标枪般笔直的身子,也微微前倾,手腕不动,手中黑索却不断卷曲吞吐,宛若活蛇。严汝直望定袁凉宇,以他为中心,步伐缓缓移动,拉开距离,与陈胜一形成犄角之势,以便夹击对方。 他心知方才自己与陈胜一、文正因三人合力偷袭袁凉宇,尚未取全功,而且还搭上了文兄弟的性命,此敌武功之高,实非自己所能估测。 现在对于己方有利之处,一是以二敌一,人数占优,二是袁凉宇背受一击,必定身受内伤,战力有所折损,然而想要胜出,毕竟还是底气不足。 双方的气势,渐渐蓄满—— 十章 漠上狂沙 杀气于天地之间纵横弥漫,起伏激荡,如浪似潮! 战局一触即发。 双方的精神,已经集中到极点。 埋头食尸的乌鸦们,忽然惊散四起,在空中又化成一队,向远处疾飞,叫声凄厉己极。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沙暴来了!” 但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沸水翻花般腾起黑云,仿佛揭起的地毯,迅速地席卷了天空,阳光刹时黯淡下去,沙涛滚滚,如同钱塘潮起,怒海扬波! 隆隆的隐雷之声渐成刺耳的狂啸,近了!近了! 天空己被遮蔽,一切变得浑黑,极目而望,也仅能看出十数丈的距离。 飞射的沙石,将陈胜一的金刀打得叮叮直响。天鹰寨和长青帮的武士们扯起衣衫包裹头部,惶惶然纷纷后退。常思豪将长河刀拾起归鞘,挡在自己的眼前,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沙暴之中,隐隐现出一个巨大涡旋,陡然而起,带起万千沙石,形成一个极天的黑柱,仿佛一个旋转的地狱,伴随着鬼哭般刺耳的轰鸣吼嘶,卷地而来! “沙龙卷!” 众人都是久在沙洲、惯行丝路之人,对这场面虽不陌生,却也不由得骇然失色,顾正坚、陆长青这两位头领带头狂奔,他们手下的众武士们再也顾不得什么,转身便逃。 袁凉宇和陈胜一、严汝直这三人,却充耳不闻,精神全部集中在对手身上,身形安如山岳。 常思豪看得痴然发愣,不觉间,龙卷己在十丈之内! 一股强大的吸力袭来。 袁凉宇那三人皆是高手,脚下生根,常思豪哪里把持得住?逃避己是不及,他双手握住刀柄,撑刀于地,勉力与这强大的龙卷吸力抗衡,然而身子却如被九牛之力拉扯般,不断地前移,身上的衣衫吡啪作响,仿佛要被扯脱。 沙龙卷势若摧城,地上那百数十具尸体连同兵刃、旗帜,碎烂的车轮,齐被卷吸而起! “啊!” 一声惊叫,常思豪终于支持不住,被沙龙卷吸得双脚离地,向那旋转的黑柱中飞去! 忽然他脚踝一紧,身子停在半空。 抓住他的人,正是秦家的二总管,金刀陈胜一。 沙龙卷怒吼狂嘶,速度极快,转眼间己在三丈开外! 严汝直惊叫出声!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危急关头,二总管会去出手救人! 以他们的武功实力,自这龙卷之下逃生虽非易事,但也绝非做不到。但是,对面还有一个敌人,聚豪阁八大人雄之一的袁凉宇。 沙龙卷以摧城之势卷地而来,双方的对峙,已经转变为定力之争。 双方心里有数,谁在龙卷及身之前先心神失定,那一刻,就将成为最好的进攻时机! 陈胜一不但不专心防守,反出手去救常思豪,无疑自毁长城。 袁凉宇果然出手! 天昏地暗,鳞刃上闪耀着幽芒的黑索,以迅疾无伦的速度直取陈胜一的左腿! 虽然索势威猛无俦,但在沙龙卷惊天彻地的近身轰鸣之下,行进得宛如槐虫般无声无息。 陈胜一心中暗暗叫了声毒!他虽出手去救常思豪,但仍留有防备袁凉宇偷袭的后手,不论攻自己肩背还是腰腹,皆易闪避而过,然而在龙卷吸力强大,不可纵跃的情况下,腿部却最是薄弱难防。袁凉宇不攻要害,直取必得,显然是料到自己的想法,退求其次,想击伤对手,减损战力,自可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稳占上风,这乃是最稳妥的打法。此人在优势如此明显的关头,仍能冷静判断,实不愧人雄之称。 严汝直手中钢刀暴然撩起,一道白芒如同残月斜勾,挑向黑索的末稍! 袁凉宇肩头微动,右手中多了支黑色四棱短刺,射身而上,由于借助了龙卷的吸力,速度极快,精芒斜指,直取他软肋! “小心!”陈胜一怒喝一声,手中金刀水颤,光芒大盛,挟着一股千年寒冰般的刀气,罩向袁凉宇—— 金光忽地一黯。 陈胜一手中金刀,己被黑索所缠。 与此同时,那一根四棱黑刺,却拐了个弯,没入他的小腹! 陈胜一闷嘶一声,目眦欲裂。 袁凉宇嘴角亦沁出鲜血! 陈胜一岂是易与之辈,金刀之上运足十成功力,虽被黑索所缠,不能伤人,但内劲却透索而来,破体而入。 然而袁凉宇溢血的嘴角,却斜斜翘起,露出一丝残酷的冷笑。 软索长兵,可放长击远,但被敌攻入身侧却危险之极,这一根短刺是他防身之物,亦是他最强的杀手锏。 第一招直取陈胜一左腿,乃为吸引严汝直救援,第二招攻击,势在必得。陈胜一若不出手,则严汝直必死无疑。两次声东击西,终于一击得手。陈胜一金刀虽强,但身受重创,战力己失,这场战斗,已经奠定胜局。 一片白光罩顶,严汝直的钢刀,忽到眼前! 他双目血红,面孔扭曲,显然悲愤己极,手上的劲道,也因之倍增! 袁凉宇抽刺格挡,锵地一声,火星四溅,嘴角啵地又涌出一股鲜血,他猛提一口真气,右腿弹踢而起,正中严汝直前胸! 只听喀然暴响,严汝直胸骨碎裂,白森森骨茬支出衣外,血雾狂喷。 袁凉宇跟进一步,手中黑刺直入严汝直咽喉,透颈而出!恰在此时,肩头忽觉一凉,手臂失力,立刻沉了下去。 惊极察看,右肩峰处大筋,竟被一柄长刀挑断!刀锋直入关节接合之处,己将骨缝拆开,若再深入一点,切至腋下,这一臂早己斩落无疑。 出手之人,正是左踝被陈胜一抓在手里,身子仍被龙卷吸在半空的常思豪! 若非龙卷吸力太强,他这一刀定然探前半尺,取下袁凉宇人头。 这黑少年视己如尸的漠然眼神,令袁凉宇一阵心悸。方才看他对人出手是一番景象,轮到自己身上,才真正感受到,从他如水般澄澈的双眸之中,流出的是怎样一种彻骨极寒! “小辈——” 他刚刚喊出两字,已是黄沙满口,沙尘黑柱贴身而至,将四人裹噬其中! 这如魔怪般狂暴的沙龙卷,以吞云吸日之势,发出隆隆的吼音,劫掠并摧毁着身边的一切,向远处席卷而去。 红日早己不见了踪影,云翳遮天,电闪雷鸣,仿佛有一扇通往地狱之门,正在打开。 一章 英雄尿 常思豪悠悠醒转,只觉浑身火烧火燎般疼痛,身子微动,骨节间便格格作响,疲累得仿佛做了一场漫长无比的噩梦。 坐起身子,睁开双目,满眼翠色如春,阳光在枝叶间透过,耀目己极,忽觉一阵阵天旋地转,晕眩欲呕,急忙闭上眼睛,但脑中仍似转动不停。 耳边啸声如旧,那狂虐的龙卷风暴虽然远去,却仿佛在耳中留下小小分身。 他抠抠鼻子,只觉喉咙干痒,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残沙,沙粒干燥,上面竟连唾液都没有一丝。 缓了好一阵,脑中的晕眩逐渐淡去,他才重新睁开眼睛,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身在一株大树的分枝之上。这树不知生了多少年,极为粗壮,枝繁叶蔓,身下这条虽属分枝,但己独抱有余。 这一下突如其来,出忽意料,常思豪不由得一阵心慌,手忙脚乱,忽悠一下,从树上折翻下来。身子落地,蓬地一声,枯叶纷飞。 他并不感觉有多痛楚,睁眼看去,原来林木幽深,无径无路,地上枯叶经年累月,积了厚厚一层,成了缓冲的垫子。 放眼四望,周围一片湿腐之气,树木之间,淡雾迷茫,不知道哪里可通林外。程大人所赠的长河宝刀,在沙暴中遗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向怀内腰间摸去,碰到一物,摸将出来,欣喜地长出一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玉佩没丢!”他轻轻抚摸着玉佩上的龙纹,想起程允锋,眼圈不由湿了,心想:“那长河宝刀虽然贵重,但是程大人已经赠送给我,丢了也倒罢了,这玉佩却是程大人家传之物,要交到他老母亲手上,若有遗失,可真是罪过不小。”想到程大人老母若得知儿子战死边城,尸骨现天,连个坟头都没有,不知会痛成什么样子,眼泪终是收止不住,流了下来。 “若是程大人能活着……” 他目光中的神采,一现即逝。 活着又如何?无望地守着死城,最终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程大人临终前说“城失可以复夺,人死却不能复生,是我一意孤行,不让寸土,誓死据城,才害了全城军民百姓。”莫非这城守得真是错了?“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而那希望,却又在何方? 自己投身于军,为的不过是能填饱肚子,每天虽食则人肉,饮则人血,总比饿死为强,却又在何时,将程大人当成了自己心目中的偶象?番兵破境,连朝廷都不闻不问,我在这里,又想什么国家兴亡?对于自己来说,活着,便是忍受饥饿,苦熬岁月,有什么可想,又有什么好想?一念及此,不由苦笑。 意识回到现实,忽觉腹中饥肠辘辘,干渴难忍,随手在身边挑了几片沾满露珠的枯叶,塞进嘴中。嘴里仍有残沙,他咀嚼一通吐出来,只当漱口。反复几次将残沙吐净,才收集叶片,聚水而饮。此时耳中呼啸之声,仍自不停,令人颇为不爽。 “奇怪。”他敲敲脑袋,抠抠耳洞,忽然觉得,这啸声与那沙暴龙卷,虽然气势相若,但是颇有不同,仿佛并非在意识上的残留,而是真切的实在。 “是水!”他眼睛一亮,掖起玉佩,循声向前奔去。 林间积叶甚厚,直没膝上。表层遇雾结露,下面湿腐不堪,走起路来如踏深雪,颇为难行,不一时常思豪两条裤腿己被打湿浸透,他顾不得许多,勉力向前。 走了好长一段路程,积叶渐渐薄了,露出地面,脚下实在有根,走来轻松许多。眼前林木渐稀,阳光丝丝澄透,将木叶照得更添翠色,天地间一片明澈动人。 忽然白光大盛,常思豪不由得眯起眼睛。紧赶几步,走出林外,眼前豁然开朗,但见澄空如碧,至远至清,浮云如同碎絮,柔白轻软,仿佛仙子的宣床。远处青山浅影如描似画,绿野如黛,草色一新。原野上罩着一层如烟水色,渺漫弥远,生趣盎然。 常思豪向来只见满目黄沙,龟裂的土地,哪里见过如此景象,一时呆愣愣僵立,宛如置身梦境。忽然脸上感觉有水雾飘来,那如雷鸣般激荡的声音爽然在耳,侧头望去,不由又是一惊! 只见不远处横着一条极阔大河,洪波滚滚,浊浪滔天,犹如万马狂奔,其势雄壮之极。河间有一处所在,两岸巨岩相挟,将河流收紧,形成一个中断,浊流垂泻而下,击起水雾万千! 阳光在水雾中幻照出一道七彩巨虹,仿佛天桥,直通仙家庭院。 常思豪呆怔半晌,方才欢叫一声,向河边跑去,寻个缓坡,下到水边,俯身掬起一捧,仰头便喝,才喝半口,哇地吐了出来,原来水质极混,仿若泥汤一般,难以入口。无奈在河边寻个岩石存水的凹处,跪趴于地,伸嘴吸些清水。水底沉着泥沙,吸力大些便会翻起,喝了两口,颇不畅意,抬头发现前面还有一个大的水洼,赶忙跑过去,咕嘟咕嘟,喝了个饱。后来干脆撩起水来,泼个一头一脸,方觉痛快。 直起身来,抹抹脸上水痕,只觉清爽无比。于是脱下衣服在水边揉洗,晾在一边,然后又洗起澡来,洗到肩头,感觉微痛,侧头瞧瞧,那被番兵砍过的刀口,居然结成硬痂,几乎好了,再看肋间被枪刺破的皮肤,也结痂长好,不禁又高兴又奇怪。他哪里知道,袁凉宇给他吃的那两块点心之中,含有七红散和化脑丹,乃外伤及通络之灵药。 洗罢身子,想起往日在家乡土城的干旱情景,村人不肯迁移,困守家园,每日食不果腹,焦渴不堪,不知哪日便一头倒下,成了乌鸦口中之食,比之此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莽莽神州,竟有如此壮丽山河,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心念及此,望着滚滚浊流,胸中豪气顿生,恰逢尿急,童心一动,便爬上旁边高高一块岩石,挺起腰杆,向这大河之中,撒起尿来。 尿线迎风泼洒,闪耀金芒,点点滴滴,落入如洪水般倾泻的长河之内,和着雷鸣般的轰响和如雾如烟的水气,滚滚逝去,气象万千,令人好生痛快!常思豪一脸顽皮坏笑,口中洁白牙齿,在阳光下闪耀着星星般的光芒,这也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露出几乎己被忘却的笑容。 “这娃子!竟敢往黄河里撒尿,也不怕惹怒了龙神,抓你去喂王八?” 常思豪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头上扎了布绳,肤色黝黑,满脸皱褶的老人和一个年纪不过十余岁的小丫头抬着个羊皮筏,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老人穿着白粗布的坎肩,腰束粗绳,裤腿挽起,赤着脚板,看来虽然年纪不小,但是筋骨棱角分明,一点不见衰弱之象,刚才喊声虽然严厉,可是看脸上却是笑呵呵的。那丫头发丝黑亮如墨,头上梳了两个小髻,用辫子缠得紧紧,十分俏皮。肌肤如同亮栗,健康而有水色,上身穿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立领红衫,前胸微微挺起,勾勒出青春耀目的弧线,卷边七分裤下,露出浑圆结实的小腿,赤着一对脚丫儿,未经缠裹,却小巧玲珑,可爱之极。 此刻她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秀目,正看着赤身裸体的常思豪,嘻嘻轻笑,也不害羞。一笑间鼻侧轻皱,腮边两个酒涡,十分好看。 这老人一见便知是在黄河边放筏为生的筏子客,甚是寻常。常思豪未曾见过,故觉稀奇。又见那少女望着自己,脸上不由腾地红了,急忙使手遮掩,拾取衣物,胡乱急穿。 老人一笑,不再看他,抬着筏子向下游走去。 羊皮筏上,躺定一人,身上脏污不堪,头向一侧歪着,一只手无力地搭在筏子边上。 常思豪一见此人,不由愣住。 二章 乡野居 筏上躺着那人,身形魁伟,胡须黑中有白,身上衣衫已经破碎不堪,大大小小擦伤淤伤,不计其数,身侧放着一柄长刀,闪耀金芒。 正是山西秦家二总管,金刀陈胜一。 常思豪一见是他,赶忙抢步上前,抓住他那无力搭在筏边的胳膊,大声呼唤。 陈胜一昏昏不醒人事,无论如何摇动,也无反应。 那老人面露喜色,问:“娃子,这是你的亲人么?” 常思豪摇头:“不是,不过他救过我,是我的恩人。” 老人道:“我们在上游河岸边发现了他,他那时已经昏厥,趴伏于地,身下一道血线,通至树林,想来是从林中撑刀出来,跌摔于地,欲爬到河边饮水,却中途力尽。我看他相貌不似坏人,大概是途中遇匪,身受其害,所以与孙女救他上筏,漂流而下。一会儿绕过这壶口,下游再有不远,便是我家,你们既然相识,也便一起来吧!” 常思豪点头称谢,走到筏尾,与那少女各抬一角,并肩前行,那少女侧头瞅他,长长睫毛忽扇忽扇,眼中充满笑意,常思豪想起方才之事,小脸通红,窘迫之极,不敢看她,只顾走路。 三人边走边说,老人问到他肩、肋伤处,常思豪将与番兵战斗等事来龙去脉讲了,听得二人动魄惊心,问及姓名,原来老人名宝福,在黄河上放筏维生,兼捕鱼货,他这孙女,今年已经十二,却连个大名也没起,只有个乳名,叫小坠子。 三人绕过壶口巨瀑,稍行不远,放下皮筏,顺流而下,筏子像一片落叶般,在波涛汹涌的激流中奔驰向前,时而如沉浪底,时而飞于浪峰之巅,宝福老人于筏头屈膝站定,手撑竹桨,察看躲避着礁石,身形随着筏子起伏摇晃,脚下却如生根一般,与这羊皮筏子浑如一体。 常思豪手抓筏子上的木架,自缝隙向下看去,只见木架之下一只只吹鼓的羊皮胎之间,河水飞速地流淌,令人目眩,不由得全身僵紧,一颗心脏也随着皮筏起伏不定。那少女坐在筏尾,脚踩着陈胜一的金刀,笑呵呵如无事人般。 皮筏飞流直下,转眼己行数里之遥,河面渐宽,水势放缓,皮筏已经不甚颠簸,常思豪心内大宽,才坐直了些。这才发现,虽然刚才风大浪急,那老人身上却不湿一点。 此时日正中天,侧目望去,河畔芦苇摇曳生姿,两岸绿野如涛,远山如画,轻风送爽,掠影浮光,景色宜人。遥遥已经看得见岸边零星柴扉人家和远处错落的村寨。 那少女小坠子站起身来,哼唱起小调:“太阳出来唆哟,红满江,水面金光哟,闪闪亮,鱼儿肥唆哟虾也壮,等着我来,拉一网……”童音响亮悦耳,曲调悠扬。 这动人的调儿,随着滚滚波涛,与筏子一道,荡荡飘飘,一路向东流去。 又行一程,宝福老人竹桨轻拨,皮筏缓缓靠岸,常思豪帮着把筏子拉起,由老人引着,上岸前行。 一路草径清幽,柳绿枝摇,不一时三人抬着皮筏,来到一个篱院。院中央一间草屋,安静静憩于树荫之下,周围用竹片木棍叉成的围栏抬腿可过,只可防君子不防小人。围栏内两只土鸡悠闲地刨地捉虫,咕咕轻叫,草屋的木门开着,两扇窗户也都用木棍支起,以便通风透气。 常思豪和宝福老人一起,将陈胜一搭进屋内,放在木床之上,小坠子去缸里舀了碗水来,老人橇开陈胜一牙关,缓缓给他灌下。常思豪问:“他怎么样?”老人道:“伤的不轻。我救起他时,曾翻看他伤口,只腹部一处最重,不过已经有过急救处理,想必是自己弄的,这人也真刚强。”说着撩开他衣襟,让常思豪看。 只见陈胜一身上有不少肉色刀疤,却都是早长好的,显然是身经百战,常思豪在军中老兵身上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惟胸腹之侧,有一伤口,呈十字型,向外翻卷的皮肉上面,横竖别了几根钢针。 老人合上衣衫,道:“如你所说,他是被那四棱黑刺所伤,虽然创口不大,但刺得极深,已经伤及内脏,不过他身怀武艺,内功精深,且己点穴止了血,否则他这条命,早交待了。我在这黄河之上行筏,不知被礁石划破过多少回手臂,磕破多少次头,对于外伤治疗,小有经验,你们两个,且来帮我。” 常思豪点头答应,老人从屋中柜里取出一些药材,放进瓦罐,让常思豪在院外垒小灶生火,常思豪在军中为厨,这事于他容易得很,应言去办。小坠子则在屋中灶上烧起开水,不一时烧得,使盆盛了,端进屋内,为陈胜一擦身。拾掇完了,老人取刀具针线以及伤药,为陈胜一进行手术,缝合包扎。待常思豪汤药熬得,便翘开牙关给陈胜一灌下去。 忙完这一通事情,已到傍晚时分,暮色苍茫,远处村寨中炊烟四起,常思豪坐在劈柴的木墩之上,眼望如血残阳,有些痴愣。宝福老人吩咐小坠子将一只土鸡捕杀,在厨下拾掇,自己提了烟袋,点上一锅,走出草屋。常思豪见他出来,忙起身让坐。宝福老人挥手笑笑:“你这娃儿,貌似知礼,却如何做出尿撒黄河事来?两岸人家,皆靠它谋食活命,黄河虽然凶猛狂暴,却也养育了这一方儿女,百姓视它如同母亲一般,每到年时,还要集些供品祭奠,取水思源,恩情不可忘啊!” 常思豪大是惭愧,宝福老人一笑:“少年顽皮,也是无妨。来!”领着常思豪沿来时路向外走,将到河边,伸手折了几根柳条,向右侧一拐,来到一处草洼地,中间凹处,盖着方木板,洼地近水处有竹编网栅相拦。老人把柳条扔给常思豪,俯身揭开木板,原来下面是个小小水窖,水面上几条大鲤鱼见人而惊,翻花打水,底下黑背金鳞,还不知道有几多。老人大手一捞,喊声:“接着!”一条鲤鱼飞出水面,直奔常思豪面门,常思豪伸手去接,那鱼身上有沾液,又湿又滑,扑扑愣愣,身上水花,溅了他一头一脸,抓拿不住,掉在地上,这黄河鲤鱼腰力极足,在地上一个打挺,便是三尺多高,常思豪急忙去扑,却按不住,这鱼三蹦两蹦,竟然就要跃过竹栅,重入黄河。宝福老人喊道:“抠它腮!”常思豪扑住那鱼,急忙依言而行,果然抓了个结实,回来用柳条穿定,己是额头见汗,满身都是泥点,老人不由哈哈大笑。 常思豪觉得丢人,又不服气,说道:“你等着。”转身到树林,找了根带尖的竹片,回来站定,道:“来吧!” 宝福老人见这架式,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好,接着!”大手一扬,又是一条大鲤飞向常思豪。 常思豪瞄着来势,探手一刺,竹片尖端不偏不倚,正入鲤鱼腮间,用的正是军中快刀拆骨的法子,只把鲤鱼的腮缝当做骨缝罢了。他拿柳条把鱼穿好,看着老人,面上神采飞扬。 宝福老人微笑点了点头:“好手法。再来!”说着话大手插入水窖一搅,水花暴起,三条大鲤宛如出水游龙,分别射向常思豪前胸面门! 常思豪手腕疾抖,连刺而出,前两条鱼都是透腮而过,第三条鱼,却重重击在他胸侧,这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鲤鱼,撞得常思豪肋骨生疼。 老人盖上木板,微笑说道:“你有手法而无身法,所以在城上才叫番兵伤了,若刚才这条鲤鱼是一柄长枪,你还有命在么?” 三章 身手论 常思豪手抚胸肋间痛处,忆起当日与番兵城上血战情景,不由打了个冷战,痴然道:“什么……才算身法?” 宝福老人指着洼地上那条蹦跳的鲤鱼:“呵呵,你呀,缺的就是它身上这股劲儿!” 两人在水边将鱼拾掇干净,回到草屋,小坠子正在里屋喂陈胜一鸡汤。老人刷洗锅灶把鱼炖上,见常思豪在一边两眼发直,知他还想着鲤鱼事情。淡淡一笑,也不管他,自去揉面蒸馍。 不一时锅内香气四溢,鲜味扑鼻,小坠子从里屋出来,把碗刷了,仰鼻嗅嗅,嘻笑道:“好香啊!”到锅边揭盖看看火候,不禁讶然:“哇,今天怎么炖这么多?怪不得鲜味恁地足。”看见常思豪直勾勾瞅着残阳发愣,捂嘴鬼笑,蹑手蹑脚摸到他背后,忽地侧身转头,做了个鬼脸,把常思豪吓了一跳。 小坠子背手笑嘻嘻地问:“小雀儿哥哥,想什么呢?” 常思豪一头雾水:“什么小雀儿?” 小坠子叼着下唇,忍住笑,一只小脚丫在地上点戳踢踏着,眼神顺着常思豪的前胸腹部一路看下去,却在两腿之间停住,一呶小嘴儿:“就是它罗。” 常思豪一张小黑脸腾地红了,下意识地捂住裆部,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衣服,这才不尴不尬地放开。 “当。”一支烟袋锅轻轻敲在小坠子头上,原来是宝福老人。他哭笑不得地训斥道:“臭丫头,都多大了?还没个正经,小女孩家家,说这些疯话,成什么样子?” 小坠子揉着脑袋,嗔道:“既在黄河边上住,便是风波浪里人,小壮、二牛他们也都是赤条条在黄河里游,哪个人的雀雀我没看过?本来他的就没人家大嘛,叫他小雀儿哥哥,有什么不对啦?” 宝福老人道:“你这娃,太也张狂,小时胡闹也就罢了,如今一天比一天大,就要出落成个大姑娘了,转过两年,到十四岁,便该嫁人。再这样乱七八糟,怎么嫁得出去?” 小坠子揽住他胳膊嘻笑:“嫁不出去更好,我在家里陪公公一辈子,给你揉腿捶背打鱼吃,不是很好?”她两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顾盼生姿地瞅着老人,酒涡笑得迷人。 宝福老人捏住她小圆鼻子拧了拧:“孩子尽说些傻话。”心里却是甜的,又道:“咱们黄河儿女,每日乘风破浪,千惊万险,确该豪迈不羁,但豪迈并非轻佻,该有规矩也得有规矩,怎可胡乱取笑人,快向你小豪哥哥赔不是。” 小坠子身子跳开,一撅嘴:“不的。” 宝福老人脸色一沉:“怎么,你不听话?”常思豪急忙拦道:“算了算了,说笑而已,还赔什么不是。”宝福老人叹了口气:“这孩子爹妈死的早,被我惯坏了!”又加重语气:“小坠子,以后不要跟村里那些小小子们瞎胡闹了,去找四凤她们,学学针线女红也好!” 小坠子脑袋摇得仿佛拨浪鼓:“不的不的。她们什么都不会玩,除了踢毛毽就是跳房子,一点意思也没有。看她们鼓捣那些针针脑脑,绣鱼勾花,慢慢腾腾的样子,哎呀哎呀,烦也烦死了。” 宝福老人终是疼她,蹲下摇头抽烟,无可奈何。小坠子绕到背后,双手拢住他脖子,笑嘻嘻地道:“公公别生气,小坠子最听您的话了,最多以后我不跟小壮他们捉泥鳅玩便是了。” 宝福老人哼了一声:“你这鬼把戏,还想骗我?你不和他们捉泥鳅,却去和他们飞鱼叉、掏鸟蛋、堵烟囱,不是一样吗?” “哟喝!鱼炖好啦,吃饭啦吃饭啦!”小坠子蹦跳着去摆桌子端碗筷,欢快得仿佛小燕儿一般。 宝福老人明知她在打岔,也只好由她。 第一口鱼吃进肚里,常思豪才感觉出饿来,饿这东西,过了劲便差些,不吃进什么不觉得,一有东西入肚,立刻觉得肚腹空的不行。这鱼也鲜香可口,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五条大鲤,被他自己吞了三条半。 宝福老人微笑提醒:“鱼虽不小,但去了头刺与内脏,其实每条也就三四斤肉,且好消化,多吃些无妨,只是这馍先莫吃了,你喝了不少鱼汤,面馍入肚,怕是要泡发起来,将你撑坏哩。” 常思豪想到自己是在人家做客,却埋头只顾自己吃,不由面上一红,低下头去。看着桌上鱼刺,忽有所思,心念一闪,喜道:“我明白了!” 小坠子叼着匙儿:“咦?小……小豪,你明白什么了?”她本想叫小雀哥哥,怕宝福老人生气,倒是憋着笑忍下,只叫小豪,却不肯带上哥哥二字,以示服软。 宝福老人面带微笑看着他,示意继续说下去。 常思豪指着鱼刺:“这鱼没有四肢,只一根脊刺,所以全身整体如一。而人的四肢,虽然都长在身上,却相互独立,手的力气在手上,腿的力气在腿上,不能合而为一。我与番兵战斗之时,用的全是手劲,没有调动全身的力量,所以你说,我只有手法,没有身法。是不是?” 宝福老人一笑:“你这娃子,悟性不错,然而身法,却并不是那么简单。你方才所说,乃是整劲的问题。鱼无四肢,身子整,力不散,故能发整劲,一抖脊间,便可从地上跃起相当于身长数倍的距离。然而劲是劲,法是法,并不能混为一谈。” 常思豪凝眉不解。宝福老人继续道:“打个比方,劲,相当于弓的强度,弓愈强,则箭射出去,威力愈大,而法,则是持弓的射手,射手好,则强弓便可发挥更巨大的威力并能更准确地打击目标。射手差,拿上好的弓,也是白搭。那些番兵虽然悍勇无匹,却只懂以蛮力赢人,故如极差射手,拿着劣弓。而你也是极差射手,只不过腕臂灵活有力,有些小手法,算得上是拿了个稍好些的弓,所以你虽能胜之,但与那些番兵相比,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遥。” 常思豪咂摸良久,露出惊喜之色:“的确如此!那么,如何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拿着良弓的好射手呢?” 宝福老人道:“未求法,先求劲。没有整劲,有再好的身法,威力不够,打到却伤不得人,又有什么用?至于求劲之法,你己有体会,不妨自己想想。” 常思豪望着桌上鱼刺,想起鱼儿在洼地上抖脊弹跃情景,眼睛一亮,冲口而出道:“腰!是腰!”他见老人颌首微笑,压住激动的心情,继续说下去:“鱼儿能够弹跃,全凭腰脊发力,故能拍地而起,若人以腰力催动四肢,劲道一定会加大不少!” 宝福老人一笑起身,来到院中,捡起柴刀递给常思豪,指着外面一株直径一尺有余的枯树道:“你去劈它试试。” 常思豪上前提刀站定,略一思索,腰上发力,带动手臂,一刀疾挥而出,嚓地一声,刀锋砍入两寸多,这份劲力己是惊人。他却晃晃脑袋,说道:“我再砍一次,感觉身上还有劲没使出来。”说完稳稳心神,思考一下要领,再次挥刀,卡地一声,刀锋入树三寸左右。脸上仍有憾色:“不对不对,还是有劲,没有完全发挥。”继续又砍数刀,却只还是砍进三寸左右,不能再多。 宝福老人笑道:“你手劲本是极大,不过用这砍法,再砍多少次也是一样,因为你的劲,全捆在身上了!” 常思豪奇道:“劲还能捆身上?” “当然。”宝福老人笑道:“你知道要用腰力,却不知,腰力不在腰,而在胯!你且把自己身体胯以上的部分当做一扇门板,以足蹬之力,翻转于它,带动手臂再来砍过!” 常思豪依言摆好姿势,后足蹬地,腿劲带动胯旋如飞,整身疾转,柴刀“夺”地一声,没入树身,连刀背都陷了进去,足足五寸有余! 常思豪大喜,费了好大劲才把柴刀抽出来,高兴地道:“这回劲全使出来了!” 宝福老人站在一旁,却轻轻摇头。 四章 方家谈 常思豪见老人摇头,愕然问:“怎么?” 宝福老人道:“你太过习惯于用蛮力,却不知自己用力越大,越是无用。”他转身折了一根柳枝回来,往常思豪身上抽去,啪地一声,并无多大威力,问道:“你疼么?” 常思豪摇头。宝福老人拾了块石头,绑在柳条末端,使用与方才同样大的力道,往常思豪身上抽去,石头打在前胸,常思豪哎哟一声,疼得呲牙咧嘴。老人笑道:“明白了么?” 常思豪愣了一愣,恍然笑道:“我知道了!您的意思,是让我把自己的胳膊当成柳条,把刀当成石头!” “孺子可教啊!”宝福老人笑道:“越想发力,力便越僵。所谓一阴一阳是谓道,要想将力发挥到极致,却要靠一个松字。” 常思豪精神振奋,依法放松手臂,以胯带身挥刀,果觉出手劲道极大,而且省力之极,面露喜色。宝福老人道:“两腿发僵,力便传不到腰胯,腰胯发僵,力就上不得两肩,肩臂发僵,力就传不到手头。你的松还远远不够,需要时时体会才是。须知松这一字,非比寻常,不止是皮肉要松,骨骼关节也要松,皮行气血,筋紧肉松,力由骨传,做到这些,才能出内功。” “内功?”常思豪问:“什么是内功?” 宝福老人淡淡一笑,却不再说了。 此时圆月己升,清辉遍洒,凉风习习,小坠子早收拾完了碗筷,蹲在一侧,边纳凉边听爷爷和常思豪谈话。这当儿见爷爷闭口不言,嘻笑插话道:“你连劲都没找好,问内功有什么用?功夫都是练出来的,没有脑子想出来的。” “功夫……”常思豪念叨着这两个字,品着其中涵义,眼中失去焦点:“什么才算是功夫?像金刀陈总管和袁凉宇他们那样的武术便是功夫么?在军中搏杀的训练,可算是功夫?我在军营做伙头军,练出的手法,居然也能杀死番兵,这些是否也算得上功夫?” 小坠子道:“功夫你也不懂么?功夫就是时间呀!靠时间磨练出来的技巧,也就是功夫罗!所以我才告诉你,功夫是练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嘛!爷爷给我讲过故事,一个卖油老人把钱币放在瓶孔,往里面倒油,可是直至倒完,钱币上却没沾到一点,熟能生巧,这便是功夫。你能杀番兵,也是一个道理。” 常思豪听得瞠目,没想到她一个小女孩,竟有这等见识。想来自己在城头一场杀战,一是心急要截断番兵追杀程大人,大勇贯身,二是将日常剔尸解骨的法门用在了杀人上,那些天天做日日做的活计,早成了自己的本能,施展出来,自是得心应手。 从那些蛮勇无匹的番兵之中杀出来逃生,现在思来都觉不可思议,听她一说,倒是豁然开朗。 “其实你能逃生,也属侥幸。”宝福老人手捻烟丝,缓缓地装着,“当日你在城中,战不多时,便气息不匀,汗流浃背,是不是?” 常思豪道:“不错,那时脑中轰鸣,两眼晕眩,手足颤抖,几乎支撑不住,只是程大人不能安全远离,我死不甘心,所以勉强支撑。若非被巨索击飞城外,恐怕早被番兵们砍成肉泥了!” 宝福老人道:“当日你全凭蛮力杀敌,用的是两条胳膊的劲儿,四肢各自为政,不懂运用腰胯,不能整齐化一,憋着一口气力杀人,所以呼吸紧促,气浮于胸,热汗流淌,越战越累,而且越战心里越慌。” 常思豪只觉这老人说话,直如在杀场上看见过自己搏杀情景一般,暗暗佩服,应道:“正是。” 老人继续说下去:“你有手法,一身精华全在腕上,若当日用的是剑,或还好些,因剑走轻灵,讲个巧字。而刀则不同,刀之运法,必要开阖狂放,勇猛无伦,有惊天动地之威势才好,肩臂力量再强,也无法将刀法发挥至极致,故刀道要旨,全在于腰。马战所用大刀,无腰力而不能用之,步下长短刀具更是如此。关云长于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提刀归阵,仍然好整以暇,从容不迫,那关王刀重达八十四斤,若靠两条胳膊去抡,可抡得动么?” 常思豪道:“我在庙里见过关老爷神像,溜个肩膀,小手大肚子,怎么也看不出来他是能上阵杀敌之人。” 宝福老人笑了。 一般人没看过真虎,但大多见过猫。猫走起来肩胛骨上下移动,活动量极大,立直身子,两肩便是耷下去的,后背滚圆,看着软弱无力,却能把脊椎的劲毫不保留地传导出来。熊也是如此,看起来肥肥的,人立起来,抡掌的力量全都来自于脊椎和腰胯,所以身体中部必须壮实有力。相反,猩猩虽然有强壮的胸肌和臂力,真撕打起来,却不是老虎和熊的对手,便是上宽下窄、弱在腰胯的缘故。关夫子的塑像,正是“虎背熊腰”的体现。 常思豪听得不住点头称是。 老人笑道:“其实你还是欠缺观察,军中别的没有,总能常看到马吧?马蹄小不小?马腿细不细?肚子臀胯却又有多大?这才是力的根基!人练出马的体形,再竖起脊椎这条大龙,立刻就有了龙马精神,抖擞起来可就不得了喽!” 常思豪失笑:“是啊,今天听您一讲,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坠子托着腮帮,插言问道:“公公,关云长和赵子龙两个,谁更厉害?” 宝福老人一笑:“未见过真人,论谁厉害,也都是空谈。千古风流,英雄人物,都如滚滚黄河东流而去,谁人胜、谁人败,却又何妨?”言中大有萧索之意。 小坠子有些不满:“那你又如何说关云长打仗要用腰力?也没见过关老爷,说的这些,岂非也是空谈?” 老人笑道:“谈腰力,讲的是理法,比谁厉害,则要针锋相对见个真章,不是分析数语即能定论。” 小坠子说不过爷爷,却不满意这个答案,嘟嘴自己对比琢磨。常思豪忽然道:“赵云更厉害些。”小坠子急忙问:“为什么?”常思豪摇摇头:“我说不上来,不过,我觉得枪就像黄河的鲤鱼一样,杆是软的,身是活的,刀在这上终是差了。” 宝福老人笑道:“不错,从兵器上,大枪确实胜刀一筹,所谓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枪乃百兵之祖,又称百兵之贼,运用起来,枪头如万点寒星,有覆雨之势,最是难防。然而兵器终是要人来使的,关羽赵云,皆是武冠天下的盖世英雄,二人若真交手,还要看时间、地点,以及当时对敌的心态,谁胜谁负,实在难以断定。况且就算知道谁更厉害,又能如何,岁月流转,英雄去矣,谈论这些事情,终究没有什么意义。不若用心去学学他们匡扶汉室,精忠报国的忠义之心。所谓仁者无敌,只把心思用在格斗技巧之上,乃是舍本逐末,他日格局,终是有限。” 常思豪赧颜恭身:“公公教训的是。” 他听老人讲武论兵,指点迷津,不觉间心里与他亲近许多,然而忽然想到,听这老人言谈,显然是武道方家,怎会蜗居于这黄河之畔、乡野之居,做一个筏子客呢? 五章 头点地 是夜,宝福老人为常思豪在草屋内搭床住下,次日清晨早起,查验陈胜一伤势,见他虽仍昏睡不醒,但脉象平和,命己无忧,各自松了口气。 吃罢早饭,老人配药煎药,小坠子觉得在家烦闷,便拉常思豪到河边来玩。二人上了皮筏,小坠子带了鱼叉,教常思豪叉鱼,常思豪叉了数叉,总是不中。 小坠子道:“昨儿晚上公公的话都忘了么?抡刀时肩手要松,叉鱼时却用僵劲儿?速度不快,怎能叉得着?” 常思豪恍然,再叉鱼时,注意运用腰力,放松肩膀,鱼叉出手之势果然又猛又快,叉上一条大鲤,不料用力过猛,身子一歪,几乎掉下筏去,幸亏小坠子拉得及时,这才不致落水。 小坠子道:“你这笨蛋,只懂发劲不懂收,这里水虽不急,可是是黄河,底下暗流汹涌着呢,岂是闹着玩的?” 常思豪问:“怎么发劲还要收么?那样速度便不快了。” 小坠子哈哈一笑:“错了错了,要不然你一叉下去,叉不中,掉进水里,叉一次掉一次,有多少条命也给淹死了,你当这是在砍树呢?总会被你砍到?收劲是要在最后才收,不会影响速度,反而会把力量从叉尖透出去。” 常思豪心想,这倒也是。又在脑中想象对敌情景,若是全力一击落空,那岂不是要露大空子,让人趁虚而入?他拿鱼叉当刀,试作挥舞,奋力之余,手上加上一点顿劲,出手果然身形稳重许多。 对他这仿佛是在对敌应战的姿势,小坠子早瞧了出来:“你又在练使刀的法儿吗?练好了也只能杀人,有什么好玩?”常思豪惨淡一笑:“没什么好玩,但若练好了武艺,把番子杀退,就能把城夺回来。” 小坠子问:“你一个人去夺么?夺不回来的。”常思豪道:“朝廷总会派兵去夺的,到时我参军就是。”小坠子又问:“夺回来又怎样?”常思豪道:“那就能替程大人和死去的军民报仇啊。”小坠子继续问:“那报了仇呢?” 常思豪闻言,鱼叉抡到中途停下,瞅着奔流的河水,痴痴愣住:“我……我也不知道。”小坠子道:“番邦人坏,汉人也不见得就强多少,县里的税官老爷们来收渔税,交不出来便又打又骂,一样不是好人。” 虽然久居边塞,但恶吏劣行,天下皆然,常思豪自然知道,沉吟好久,说道:“他们是不好的,但程大人是好的。”小坠子道:“程大人那么好,朝廷怎么不发救兵去救他?” 常思豪神情黯然:“大概是皇上不知道吧。” 小坠子摇摇头:“不是。皇帝纵然知道,底下有奸臣们管事,他有什么想法也无法执行。公公说过,咱大明前些年好不容易宦祸稍减,却又出了大奸臣严嵩,把国家祸害得不轻。如今虽然倒台了,可是他在位时干的坏事太多,流毒甚广,一时无法改变,加上边境上不是土蛮作乱便是鞑靼人进犯,总是乱七八糟,老百姓们越来越不好活。” 常思豪想起城中苦状,颇有同感,蹙眉不言。小坠子见他表情郁郁,拉住他手轻轻摇晃:“小豪哥哥,你在想什么?不高兴么?” 常思豪只觉手上一股软热的感觉传来,望着小坠子两只大眼睛,忽然想起自己的妹妹,若是她活着,大概也有小坠子这么大了,心中一酸,伸手去摸小坠子的头发。小坠子见他眼中流出一股痴痴的爱怜之意,不由腮上霞飞,感觉到他摸到自己头上的小髻,微笑轻道:“这是我自己梳的,好看么?”常思豪点头:“好看。”小坠子一抿嘴,脸蛋上现出两个酒涡,笑得更甜了。这时皮筏行到缓流之处,水慢无声,两人手儿相牵,各想心事,表情幸福,默默不言。 隔了好久,常思豪收整思绪,站起身来,继续练习发力,然而皮筏乃是漂于水上,他发力之时,脚下挫动,皮筏起伏不定,终是发不爽利。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从上游下来的时候,水流很急,为何你和宝福公公在皮筏上能站得这么稳当?” 小坠子不以为然:“其实这些都简单透了,只要你天天从上游撑筏子往下漂流一遍,知了水性,也就明白了。”见常思豪还在费心思考,往水里一指:“你看,那些水草,根长在水里,上面的叶子却顺着水动,若是挺得直直的,水的冲劲都传到底下,早把它的根拔起来了。” 常思豪心想,这便又是松的问题了,有来力加到身上时,身子松着,便能将力化了,若是僵紧,便如那插进水里的竹杆,插得再深,也会被来力冲歪冲垮。二人叉了几条大鲤,拿柳条拴了,回到草屋小院,常思豪把自己所悟跟宝福老人说了,老人笑道:“你所悟的,是舍己从人的道理。这四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对敌之时,人心里都有个对抗的劲儿,敌人出招,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格挡,以力抗力,出自本能,最难改变。而若想真的做到舍己从人,除了改变心念,还要懂得听劲。” 常思豪心下大奇,问道:“劲又无形,怎么个听法?” 老人拿了两根木柴,一根扔给常思豪,两人如持剑般握着,老人道:“你来刺我试试。” 常思豪腰力一催,木柴直奔老人面门,速度不知比当初城头战番兵时快了多少,心中又喜又惊,喜的是自己进步之快,惊的是怕这一式伤了宝福老人。哪料老人手中木柴轻轻一挥,搭在常思豪那根木柴身上,常思豪就觉手中的劲力虽未受阻,却改变方向,软软偏向了一边。他挥动木柴往回勾撩老人腰际,可老人手中的木柴,却像粘在了他那根木柴上一般,无论他如何使劲,向哪个方向使劲,居然都被老人粘化而去,半分劲力也施展不出。 宝福老人笑道:“这便是听劲。你身体发力,最终必会传至木柴前端,而我透过它方向和力道的变化,便可听出你体内发劲的所在,只要顺你劲路施为,自可破坏你发劲的中心,所以你纵有再大力气,也使不出来,这便是舍己从人的道理。” 常思豪只觉其中精妙之处,实在难以琢磨,跪倒于地道:“此中精妙,实难索解,常思豪愿拜您为师,从学武道!” 老人一笑:“我一个乡村野老,哪懂什么武道,你快快起来,别再捉弄我这老头儿了。” 常思豪道:“您老人家讲解武术诀窍头头是道,必是前辈高人,隐居于此……”老人打断他道:“我年轻时确实练过几天武术,却不是什么前辈高人,你可别再如此称呼我。我听你讲述助程大人守城对抗番兵事情,欢喜你是个血性男儿,故对你功夫的缺陷稍加指点,算不得什么。我自问没有传道授业解惑的能力,这事你休要再提!” 常思豪不听,额头点地,只是长跪不起。 老人望他良久,摇了摇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发乎一意。你本身悟性极高,何用人教?若真有心拜师,不如去叩拜黄河,师法天地,假以时日,自有所成。” “叩拜黄河,师法天地?”常思豪喃喃重复此语,咀嚼着其中意味,不由得痴痴发愣。 六章 大高手 常思豪早上醒来,正在院中洗脸,忽然有人在后面拍他。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小坠子笑嘻嘻站在那里,头上梳了十几个小髻,仿佛西天佛祖,不由好笑,问道:“你在干什么?” 小坠子将头一侧,笑出两个酒涡来,问:“好不好看?”常思豪愣了:“什么好不好看?”小坠子嘟起小嘴,指着满头的髻子道:“这个呀,好不好看?”常思豪只觉有趣,脸上笑得怪异,却没说出来。小坠子脸色一变,哼了一声,气呼呼地道:“我不理你了!”转身跑开。 常思豪莫名其妙间只听得草屋中有**之声,急忙奔进去。抢到陈胜一床边,只见他眉毛蹙紧,双眼紧闭,满头是汗,情形似乎不妙,急忙大声呼唤。 宝福老人闻声而来,二指搭在陈胜一脉门之上,闭目少顷,道:“没事。袁凉宇那根黑刺之上有毒,他这是毒素聚集,即将排出的征象。你赶紧到外面去把破瓦盆拿来。” 常思豪依言把瓦盆端到床前,只听陈胜一腹中咕咕作响,不多时,便生呕意,宝福老人将他扶起,陈胜一将口一张,哇地吐出一口黄黑苦水,然后便再也止不住,哇哇地吐了小半盆,顿时腥臭满室。待他呕吐停止,气息转为平和,眼睛略睁一睁,便又合上。常思豪把脏物倒了,宝福老人在室内点了支香,走出屋来,不待常思豪问,说道:“没事了,他睡了。”常思豪稍觉心安,当日他虽不知袁凉宇放进自己嘴里的是什么虫子,但总知道他不安好心,陈胜一救下自己,实有大恩。 宝福老人道:“一会这副药吃下去,他再醒来,意识当会清醒了,我给你讲解身手武功之事,切莫对他提起。” 常思豪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表情迟疑,但终究没问。老人道:“我在黄河边上,安静久了,不想再搅进乱世江湖中去,你明白吗?” 常思豪点点头,随即嘿嘿一笑。 宝福老人望着常思豪的眼睛,隔了一会,呵呵笑道:“你这娃子,聪明得紧,也罢,我便教你一套行功的桩法吧。”常思豪大喜。 老人领他来到小院一侧,踢开地上木柴,道:“前日从壶口漂流而下时,我站在筏前的姿势,你还记得吗?”常思豪道:“记得。”说着双腿微屈,学着样子站好。老人微微点头:“样子倒是学了九分,不过身上太僵。”他伸手帮常思豪校正一下姿势,一拍他肩头,叫了声:“松!” 常思豪不由自主,皮肉一懈。宝福老人道:“好,就保持着这姿势,可不要加半分意念。”说着坐到一边,拿出烟袋锅,拿火石燃着了,抽起烟来。 常思豪道:“我身体里还有地方紧着。”老人吐了个烟圈儿:“莫急。”又过了一会,常思豪身子微微晃了起来,架子有些放低,老人道:“错了!”常思豪精神一振,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说道:“怎么错了?刚才我感觉身子更松。”宝福老人道:“肉松筋紧才是真松,你方才连筋都松了,那便是懈了,还练个什么?” 常思豪领会,再不言语。 一袋烟抽过,宝福老人道:“差不多了,你打一拳试试。记住出拳的时候,也要保持刚才筋松的状态。” 常思豪握起拳头作势,不料宝福老人立刻阻止:“拳握得不对。” 老人将拳握紧,然后将大拇指竖起极力后挑。这时指背上竖起两根筋,筋腕相连处,是一个凹坑形状。告诉他此处为拳星,腕骨外侧还有一个骨棱突起,称为小天星,这两星一凸一凹,出拳时拳星要显,小天星要隐,就是拳法中讲的阴阳合和,混元一体。 常思豪问道:“混元一体有什么用?”老人一笑:“唬外行的套话而已。显出拳星,主要是为了绷挑大筋,使力传导顺畅,免得自己受伤。”常思豪挑大指确认了拳星的位置,再度握紧拳头,发现腕上拳星不见,小天星却始终凸着,拳头摇了两圈,发现只有握刀前捅的形态符合要求。宝福老人点点头:“对了。” 常思豪回味了一下拧腰旋胯发力的要领,当下稳定身形,一拳击出,感受有一股水流似的东西由脚下而起,经胯上腰,传至肩臂,自拳面透出,手背皮肤紧胀充血,拳头不由自主地就紧致了许多,身上的布衣经此一震,澎然而鼓,腾起尘烟。 宝福老人摇了摇头:“你的出拳,有去无回,打普通人可以,若是遇上高手,却是无用。因为有去无回,在高手眼中,便与被推一下没什么两样。人家若用内力反震,你的腕子登时也就断了。所以发力之余必须在末稍加一个顿带之劲,这样劲打出去冷、硬、透,能把威力留在敌人体内。自己却不会遭到反震之害。”他手指旁边一棵杨树道:“你且打它一掌。” 常思豪寻思,想来这顿劲与叉鱼的法子也差不多,闭眼回想一下,照定那树,一掌击出! 只听“喀”地一声,如小腿般粗的杨树,竟然应手而折!常思豪睁开眼睛,瞅着自己的手掌,只见上面血气红润,无甚痛感,觉得不可思议。 宝福老人却大摇其头,道:“错了错了!你的顿带之劲,用的太晚,树己被击折才想起用,还管用么?”他走到另一棵粗杨树边,说道:“看好了!”说着脚下一拧,一掌拍出,击在那如大腿般粗的树干之上,声音不大,那树干却极细微地震颤起来,嗡嗡作响,树冠微晃,忽然间满树绿叶扑簌簌飘落下来,散了一地。常思豪抬头望时,只见光秃秃的枝杈,指向天空。偌大一个树冠,竟无半片叶子留下。 宝福老人道:“你打断的那棵树,明春依旧生枝发芽,我打这棵,却日久则枯,绝无生理,你可信么?” 常思豪奇道:“这是为什么?” 老人一笑:“我以顿劲,将掌力留在树内,故而树身震颤,内中树脉己断,根部无法再向树干树冠供给水份养料,树叶亦不会再长出,岂有不死之理?” 常思豪悟道:“我明白了,你这法子,就像敲钟。” 老人哈哈大笑:“说你悟性奇高,果然不错。你想想,人体内有五脏,外裹皮囊,一拳打去,也就是表面疼痛,劲力再大也不过伤得稍重而已,若将劲透入体内,引起内脏震颤,则可造成严重的内伤,就如我去敲了一下钟,将钟槌撤走,劲留于内,让钟自己震自己,二力合一,威力极大。钟是整体如一,故高频振颤之下声宏力消,换作是人,身体又不是块实心铁,想不重伤也不成。内家高手一掌之下,可以将人打得内脏移位,甚至五脏碎裂,便是这个道理。” 常思豪道:“我刚才将树打折,打到人身上,不也是重伤么?” 老人一笑:“不错,但那样的打法,也只可打些平庸之辈,若遇高手,懂得化劲之法,便毫无威力。而透劲留身,则化无可化,便是高手也只有硬受了。”常思豪略一思索,问道:“若是遇到能把身体练得和钟一样的人呢?” 老人一愕,随即明白他的意思,道:“那种整身如铸,达到无极之境的高手,确能化解留身劲,不过,嘿嘿,只怕当世之中,也难找出几人,遇上他们拳脚无用,就只能动动兵刃了。” 常思豪点头记在心里,调整姿态,试作几下,暗叫声行了,挑了棵与方才那棵差不多粗的杨树,略一酝酿,一掌击出,果然树干震颤,树冠比之方才宝福老人打的摇晃的还厉害,却只掉落十来片叶子,与老人那一掌相比,简直相差天地,不由蹙眉。 宝福老人道:“不用担心,劲已经用对了,初学之人练到这程度,已经算是天下奇才。你出掌的顿带之劲仍嫌差些,所以引起的震颤近似于摇晃,幅度虽大,却威力不足,日后悉心练习,自有功成之日。”常思豪这才释然。 宝福老人笑看着他,似乎有种教出瘾头的意思,又道:“你懂了劲,功夫便算上了身,如今只差在身法上。”常思豪问:“身法早听您说过,倒底是怎么回事?”老人一笑:“其实就是层窗户纸,可是若无人点透,有些人却是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你且想想你剔骨解尸的法子,再把自己的身体,想像成刀。” 常思豪眼睛一亮:“我明白了!” 老人笑道:“好聪明的孩子!身法的核心就在于此,总结起来也不过就是四个字:游刃有余。不过光明理还不够,来,你且跟在我后面,按我的步法走走。”说着在院中行起步来,常思豪跟在后面,模仿着他的动作,只见他脚下忽前就后,忽左就右,自由灵动,进退有法,一开始照顾常思豪慢些,但见常思豪逐渐摸到门道,便越来越快,二人在院中起落飘忽,时如灵狐,时如飞鸟,煞是好看。宝福老人速度再加,常思豪跟进之势渐渐勉强,不多时老人身形已经难见,只感觉一团模模糊糊的白影飘移如雾,却实在跟不上了。 宝福老人感觉出来,哈哈一笑稳住身形,从旁看他练习,加以指点:“动作对了,神情不要这么紧张,把眉毛打开,要感觉它正被风吹开,像浮云一样,头皮跟着一动,眼就圆,后脊背一凉,神就起来了。好……好……可以了,歇歇吧。” 常思豪停下脚步,气血已经上浮,面上通红。老人道:“我这步法,共分三层,一曰雨行,一曰云隐,一曰天机,方才只使到第二层上,你能跟上,己属难得,步法你己明了,只差在功夫上。日后慢慢修行也就是了,不用急的。你现在向上纵跃试试。” 常思豪屈身纵起,嗖地一下,竟平地飞起丈余,双足落地,大惊道:“怎么可能!” 宝福老人一笑:“这就是内力。这东西说白了,不过就是把身体所有组织瞬间全部调动起来做一件事的法门,只是这调动出来的效果太过神奇,所以让人觉得吃惊。内功人人都有,只是不知如何使用罢了。大道至简至易,窗纸一捅就破。武功这东西,原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你瞅我。” 他向前抬腿,展示给常思豪看:“正常人的步子往前一迈,不仅仅是用了向前的力,还有其它方向的力,这是为了保持方向和平衡。咱们的步子是通过胯的调整,骨节的对撑,让全身肌肉筋骨都向一个方向使力,反方向上的筋肉,用得上的便用,用不上的便让它放松,不来阻碍,这样速度自然快到极致。你这孩子悟性好,看见什么身上就能做出什么,走这么一阵子,就已经适应了,所以向上纵跃时用的也是一样的劲,自然比原来所能跃起的距离要高得多。” 常思豪从来没有想过此事,自己缓缓抬腿,细心体悟,果然如他所言,其实不单迈步如此,连站立之时,腿上都是前后几条肌肉在绷着,多方使力,才保持住了平衡。 宝福老人道:“猫腿上没四两肉,却能一窜老远,道理是一样的,将来你修习久了,把身体练得和猫差不多时,还会感觉到有一股如水流般随心所欲的动势能量,一较劲,一想,它就来了,不管时它又在体内没有感觉,也就是武林中俗称的内力或叫真力,什么内气、真气之类说的也是这东西,其实这东西无真假之别,内外之分,只是叫法不同。它像风一样无形无象,又真实存在,难以说清道明,故而常有争议,过来人都清楚,不懂的人胡乱猜。然而它的效用却是实实在在的,你懂得运用上它,速度还能更上一个台阶。” 常思豪大喜更不觉累,又纵了两纵,兴奋之极。忽想起一事,问:“我小时候听书,说人有任督二脉,它们一通,就能脱胎换骨,武功盖世,是不是真的?” 宝福老人哈哈笑道:“任督二脉本来就是通的,不通人就死了,只是常人真元较弱,感觉不到经络的运行,一般久坐养气的人身体敏感,渐渐感觉出两脉之中有气流行走,以为气脉是自己练通的,才留下不少乱七八糟的法门。人的经脉多了去了,这二脉本属奇经八脉之列,除此之外,还有冲脉、带脉、阴维脉、阳维脉、阴跷脉、阳跷脉这六脉,人体还有十二正经,这些经脉全部有了感觉之后,哪里稍有不顺,就能先知先觉,届时通过冥想、按摩、针灸等法畅通气血,防病于未然,人体自然康健。所谓练武人百病不生,无非是这样而已。” 常思豪听他言语,觉得生命中大有玄奇,顿生茫然之感。 此时宝福老人望望天色,神情忽转萧索:“嗨,武学这东西,有如通天之梯,不论爬上多远,总有未知的前方。庄子曾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正道尽此间凄凉。呵呵,学武,学武又有什么意思,最终无非也仍空抱着一个谜,不会得到终极的答案,不会知道这一路通往何方,倒底能走多远。庄子向往逍遥,其实内心有很多无奈,圣人都是如此,咱们做俗人的,便更不用提了,还是少想为佳,平平淡淡熬日月罢,哈哈。”他从凝神的状态中回转过来,不再多说,淡淡一笑,挥袖而去。留下常思豪一个人面对满地苍翠,耀目阳光,愣愣发呆。 七章 伤离别 “公公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常思豪侧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小坠子。她把头上那十几个小髻拆散,又梳成了原来的样子,蹲在鸡笼旁边,侧头望着爷爷去的方向,手里拿了根草棍在地上随意画着。常思豪不解地看着她。小坠子道:“公公平时都不怎么爱说话的,除非我磨他讲故事。可是他和你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很开心,而且一讲就很多。”常思豪问:“他不和你讲武术功夫的事么?” 小坠子摇头:“在黄河边上,会叉鱼撒网就够了,学那些东西有啥用?我又不当兵去打打杀杀的。” 常思豪道:“不打打杀杀,强身健体也是好的。”小坠子笑了:“每天放筏载客,打渔劳作,这些活动也是一样强身健体。武术就是武术,终归是要用来杀人的。” 常思豪沉默不语。 小坠子继续道:“你总想着练好武术去杀番兵把城夺回来,这可是强身健体的想法吗?练武能强健身体,多活几年,可是你却没想过,每天苦练武功,耗去的时间岂非比多活出来的年月还要多?况且就算是活得久了,又有什么用?活一百年和活五十年,也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多遭些罪罢了。” 常思豪听她说得苦楚,想起自己惨死的妹妹,不由打了个冷战,忖这乱世之中,早早死了,或许也真是件幸事?转念又觉这个想法真是荒谬之极,说道:“程大人和我说过,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虽然活着有时觉得很苦,可是若是死了,我便没有机会见到世上还有如此广阔美丽的黄河,没有机会吃到这么好吃的鲤鱼肉,更没有机会见到你们。这些都是我以前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可见只有活着,未来才有无限的可能。我妹妹活着的时候,见到的全是干旱的土地,瘦弱的乡亲,以为天下都是那个样子的,她就那样死掉了,不是很可怜?武术可以杀人,却不等于学了就要去杀人,现今边境有番兵掳掠,鞑靼夺城,国内四处又是盗匪横行,身上学了武术,至少可以用来保命。假使现在有恶人来杀你公公,以你现在的样子,可能保护他么?” 小坠子迟愣一下,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常思豪道:“你是个女孩,武术不学也罢,你公公让你去学针线女红,那却大大有用,纵然不绣什么花,至少可以缝缝补补,做些衣服。” “缝补我会!只是……弄出来不太好看罢了。”小坠子蹭蹭鼻子,脑中想着穿针引线的情景,眼神儿中有些恹色:“那事儿太让人心烦,我宁可多叉些鱼拿出去卖,然后买现成的。” 常思豪笑道:“那你想想,你公公是穿你买的衣服高兴,还是穿你亲手做的衣服欢喜?” 小坠子有些丧气,低头道:“当然是穿我做的欢喜……”偷眼却瞧常思豪,轻道:“那若换是你呢?”常思豪问:“你说什么?”小坠子脸上一红,却不说了。忽然听见摩擦步音,两人扭头一看,原来陈胜一手拄金刀,从草屋中走了出来。 常思豪赶紧跑过去扶住他:“陈……陈总管,你醒了?伤还没好,怎么就下床了呢?” 陈胜一见是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小兄弟,你不是山西秦家的人,不用总管总管地叫,只叫我陈大哥便行了。”常思豪见他颌下胡须己是黑中有白,心想他样子,怎么也过四十了,自己怎好叫他大哥?但既然他话说出口,自己也不好违拗,应道:“好。” 陈胜一环视四周,问道:“这是你的家么?”常思豪连忙摆手,把以往讲述一遍,自是没提宝福老人教了自己武术一事。陈胜一点头:“如此可真要多谢这位老人和常兄弟你了。”小坠子道:“我可也帮着抬你来着,还喂你鸡汤了呢!”陈胜一笑道:“罪过罪过,陈某定不忘姑娘大恩!”小坠子听他叫自己姑娘,心里美不滋儿的,道:“我去叫公公回来,你快进屋去,可别受了风。” 待要往外走,却见宝福老人提着一只大龟远远而来。小坠子拍手笑道:“哎呀,公公,你捕着黄河龟啦!” 宝福老人笑着进院,把龟翻转,放在地下,陈胜一赶忙过来施礼谢恩。宝福老人摆手教他不必客气,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下地了?快进屋去罢。一会我熬龟汤,你喝些补补中气。” 陈胜一道:“谢谢恩公好意,陈某有一桩急事要办,即刻便要起程,恐怕这龟汤是喝不上了。”他自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宝福老人:“恩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身边银钱带得不多,这一点点,恩公且先用着,待我回去办完事情,定要再行厚报。”常思豪看那银票上数字,加在一起有几百两之多,须知贫苦人家种地打渔,一年到头也只花铜钱几串,这些银子可够活几辈子了。 宝福老人笑道:“惭愧,生受你了,呵呵。”将银票收了。 陈胜一淡然一笑,拱手道:“如此陈某先行告辞。”说着拄着金刀,脚步踉跄,向外走去。宝福老人也不阻拦。 常思豪见他摇摇欲坠模样,跑步上前扶住他道:“你这个样子,怎么走路?还是再养养吧。”陈胜一摇头继续前行。常思豪大是不忍,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陈胜一摇了摇头:“这一道,路途可远着呢,怎好让你送我。”常思豪扶定了他胳膊:“你当日将我救下,便是常思豪的恩人,这一路就是到天涯海角,又算得了什么?”陈胜一笑道:“那点小事,不提也罢。”常思豪道:“于你来说是小事,但对常思豪来说,捡了这条命回来,却是大事。这一路,我定是要送你。”陈胜一点头:“好兄弟,讲义气!哥哥刚才失言,将兄弟看轻了。”常思豪示意无妨,转回来走到宝福老人面前,扑嗵跪倒,未曾开口,心中酸楚,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虽然自己与宝福老人祖孙俩只相处两天,可是老人待己亲切温暖,于武术上又悉心指点,小坠子活泼俏皮,和自己死去的妹妹相仿,和他们在一起,真像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此刻要走,心中割舍不下。本想叫声师父,可宝福老人有言在先,陈胜一又在身侧不远,只得换了称谓,说道:“公公,常思豪要送恩人一程,事成回来,再来侍奉您老人家。” 宝福老人望定了他,神情寂寞,淡淡道:“我虽老了,可也不用人来侍奉,你回来不必找我,若是有心,便去拜拜黄河吧。”常思豪闻言一愣,想起老人曾说要自己叩拜黄河,师法天地一事,心想,是了,他这是在暗暗提醒自己武道与自然相合的道理,唯唯点头。 站起身来,却见小坠子一双妙目殷殷望着自己,见他眼神转来,说道:“小豪哥哥,你,你可早点儿回来,咱们一起叉鱼玩儿。”常思豪点头:“好,你可要把女红学好了,我才陪你玩。”小坠子嘟起嘴来,望着常思豪的眼睛,却没搅闹,低头轻应:“嗯。” 常思豪扶着陈胜一与这祖孙作别,出了院子,寻路往东北方向前行。走了里许路程,前面是一道岩冈,旁边是几棵参天古树,一个行人也无。此时烈日炎炎,天气闷热,陈胜一额头见汗,常思豪怕他体力不支,说道:“先在树下歇歇吧。”陈胜一点头。两人来到一株古树之下,常思豪搬了两块石头,让陈胜一先坐了,自己刚要转身坐下,却见陈胜一忽然左掌一翻,向自己前胸打来! 八章 水云间 这一下出人意料,常思豪惊惧之下,双脚挫地勉力向侧后闪躲,嗖地一声,竟闪出一丈有余。 他稳住身形,回头却见陈胜一冲自己微微笑着,一时莫名其妙。 陈胜一道:“恭喜常兄弟!兄弟得遇前辈异人,武功大有进境,实在可喜可贺。”常思豪这才知道是他在试探自己武功,心虽释然,终究有些不快。 陈胜一哈哈大笑:“兄弟莫怪,为兄也是见你一路走来,虽然烈日当头,额上却半点汗珠也无,心中奇怪,因那日在杀场上见你出手虽快,却不懂运用内劲,而今寒暑不侵,走即是歇,歇亦是歇,显然是知道了该如何减少消耗,于内家松空之道大有心得,故而出手一试。” 常思豪看他双眼目光中正,确实不像是有害自己之心,寻思:武林中人也忒奇怪,神神叨叨,大概总有争斗之事,所以防人心重,过于敏感。其实我有没有武功,与你何干?也不多说,点头示意明白。陈胜一感叹道:“没想到黄河之畔,有此大隐,两日之间,竟**出如此功夫,若是此老悉心教你一年半载,岂非要成就一位天下无双的英雄。” 常思豪本来也没拜师,宝福老人又告诉他不要将受自己指点之事外传,如今听陈胜一说话,已经猜到宝福老人身上,赶忙遮掩:“什么大隐?我怎没见着。”陈胜一眼含笑意地瞧着他:“我说的是那宝福老人。”常思豪道:“陈大哥,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功夫,是宝福老人教的?那可错了,我这功夫原来就有,只是那日杀场上没用出来。”陈胜一哈哈大笑:“虽也有大高手练到神光内敛之高境,但一般之人有没有内功,身上运没运用,却一看便知,你可瞒不过我,况且武功是身心一体,只怕你还不知道,此刻你的眼神,比之以前可要清澈得多。” 常思豪知道他功夫极高,自能分辨有无,默然不语。 陈胜一道:“定是宝福老人不让你说,呵呵,那也无妨。其实他自己已经告诉我了。”常思豪一愣:“什么?”陈胜一道:“临别我赠他几张银票,他接在手中,露出欣喜之色,甚至有点贪婪,你也瞧见了罢?”常思豪回想一下,点点头。 陈胜一道:“这便是破绽了。他若是贪财之人,当日见我伤重昏迷,定是搜遍全身值钱之物,一走了之,又岂会救我回家?就算是当时没有翻搜,救回家来,为我治伤之时,怀中之物定也是看过的了,就算趁机拿走,我醒来也是没有对证,然而他却丝毫未动。可见其视金钱如无物。而我赠他银票之时,却作色欣喜,显然是想让我以为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乡间野老,以掩身份。况且我身中袁凉宇一刺,内脏受伤,所中之毒更是一沾身便知非同俗物,定是独门所有,又岂是寻常医者所能治疗,如无妙手灵药,陈某这条命定是早交待了。” 常思豪听他分析,果然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且准确无误,不由暗赞:“武林人物果然心细如发,非同一般。” 陈胜一叹道:“他原不须如此做作,大概是久别江湖,心机已经有些钝了。而且隐居于此,被我们搅了清静,不烦不恼,反还提点你武功,想来平日生活,肯定大是寂寞。”常思豪想起小坠子说他平时少语,跟自己讲武时却滔滔不绝很是开心,不禁黯然,道:“我日后回来,陪他解闷就是。”陈胜一瞅着他,问道:“你以为你回来时候,他们还会在么?”常思豪一惊:“怎么?”陈胜一转过头去,望着来时方向:“此等高士,惠人岂图回报,定是见我们走远,便要搬家起程,另寻他处的了。” 常思豪将信将疑,爬上旁边岩冈,搭手瞭望,只见黄河奔涌,浊流长飞,极目之处,一叶小筏顺流直下,丝毫没有任何迟滞,渐渐行远,筏上依稀一白一红,一高一低,两个身影,仿佛乘风而行的仙人童子,消失在云水之间。 “他们真的走了!” 陈胜一见常思豪神色怆然,安慰道:“世间之事,讲个机缘。常兄弟也不必太过执著。” 常思豪两日里有公公,有妹妹,仿佛回到了家,想着自己将来若无处可去,再回这来和他们生活也不错,却未料结局如此,一时心下郁然。见陈胜一劝说自己,自尊心起,寻思:“陈大哥是武林豪杰,那是响当当的汉子,和他在一起,我可也不能婆婆妈妈。”整容道:“大哥说的对,你可歇好了么?咱们这就走吧!” 陈胜一点头。两人继续沿路向东北方向前行,常思豪问:“咱们要去哪?”陈胜一道:“回秦府。”常思豪问:“秦府就是山西秦家的府第吧?”陈胜一笑着点头。常思豪又问:“秦府在哪儿?”陈胜一愕道:“秦府当然是在太原,你不知道么?” 常思豪摇头,面上又露喜色:“你要去太原,那可正好,我也要到太原有事要办。”陈胜一问:“你要办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常思豪把程大人临终交给自己玉佩,要他转交之事说了。陈胜一感叹不己。两人走走停停,行得缓慢,次日来到吉县,朝农家买了辆骡车,常思豪驾着,陈胜一坐在车上,运功疗伤。伤处已经过宝福老人的精心治疗,加之他本身功力深厚,所以恢复极快,常思豪见他面色渐好,心中高兴。这一日来到平阳府,陈胜一让常思豪弃了骡车,二人徒步进城。先去汤馆沐浴。其间吩咐伙计到大成衣铺,购了两套新衣。 陈胜一旧伤尚未完全康复,早早出来等候,常思豪洗得一身通通透透,换上新衣,阔步而出,只见他眉如宽剑,目透神光,准头端正,棱角分明,亮栗般健康的肤色透出一股阳刚活力,看得陈胜一眼前一亮。二人并肩出来,早有一人在外面候着,恭身道:“小人给陈总管请安。”陈胜一点头。三人转过街角向西,来到一家酒楼之前,只见酒楼之上高挂了四个幌子,匾额上书“福成居”。伙计早在门前迎着,点头哈腰,常思豪没受过这等礼遇,身上甚不自在。之前引路那人留在门口,伙计引陈常二人上楼,靠窗之处,最好的位置早己腾下一桌,二人落坐,马上一样一样的酒菜便都传了上来,冷荤热素,样样俱全。陈胜一道:“兄弟,这些都是我常吃和爱吃的,你喜欢什么,再随便点些吧。”常思豪看着这一桌丰盛酒菜,眼都直了,道:“可不必了,这些恐怕都吃不了。”陈胜一闻言微笑,示意伙计退下。 忽然几声叫嚷自楼下传来,凭窗望去,原来是几个破衣烂衫的乞儿被伙计轰远了些。常思豪看看身上新衣,心想:是了,这些伙计平常伺候有钱的客人,势利惯了的,所以进城之后,陈大哥先带我洗澡换衣,免得遭人轻看,受这些下人的讥冷。不由心中感激。忽又想起一事,转过头来相询。 九章 埋伏阵 常思豪问:“怎么我们一出汤馆,就有酒楼的伙计在外面候着呢?”陈胜一笑道:“山西秦家产业颇多,遍及晋地,这平阳府最大的酒楼福成居,便是其中之一。秦家身在武林,门人眼线自然星罗棋布,否则信息壅塞,反应不灵,若有敌人进犯,岂非要被打个措手不及。其实咱们一进城门,平阳府的兄弟就都知道了。只不过咱们衣衫脏污不整,那时来见,反而使我有失面子,所以才会差人在汤馆外面守候。” 常思豪暗暗挢舌,想起那日顾正坚的话来,寻思这山西秦家也真着实了得,看来真不仅仅是有钱而已。用过酒饭,伙计过来相请,陈胜一独自去了,常思豪留坐喝茶,他见水比什么都亲,也不懂品,咕嘟咕嘟地大喝一顿,只觉畅快无比。不多时听见窗外扑翅声响,一只白鸽直向北飞去。又听身后有人叫他,原来是陈胜一回来了,二人下楼,早有人牵过快马两匹,陈胜一上马笑道:“常兄弟,马可骑得惯么?”常思豪嘿嘿一笑,扳鞍认镫,麻利之极。陈胜一大笑引路,慢骑出城,上了官道,打马疾驰,常思豪见他神色若飞,知道伤己无碍,替他高兴,快马加鞭,与他赌赛输赢。 二人经灵石、介休、一路向北,每到一处,都有人接应,换乘新马,是以速度极快,这日过了汾阳,己距太原不远。陈胜一道:“常兄弟,前面不远,便是杏花村,咱们到那可要多喝几杯。”忽听官道西侧林中,远远有低哨之声,陈胜一知是江湖暗号,立刻勒马细听,那低哨并非一个,此起彼伏,忽高忽低,有长有短,极其细微,似乎正在沟通。陈胜一寻思:此种联络暗号,绝非山西境内绿林人士所用,那么别处**人物,又怎会潜聚于此?莫非聚豪阁暗暗派人,已经渗透过来了么?心下起疑,对常思豪道:“兄弟,你且把马牵到林边候着,我去去就回。”常思豪见他面色凝重,知道必有凶险,道:“我陪着你。”拴好马匹跟了过来。陈胜一点头,二人向林中摸去。 林木茂密,绿影轻摇,两人走了一程,又听见一哨轻响,不由放慢脚步,更加小心,远远已经看见数十黑衣人,在一人指挥之下,或纵跃上树,或潜于灌木,或掘地挖坑,身手敏捷之至。待此处布置妥当,便吹了一声低哨,远处亦有一声相应。陈胜一暗暗心惊,寻思:“方才低哨之声响了次数不少,莫非这密林之中潜下的埋伏竟有数十处之多?若每处都是数十人,合在一起,怕也有几百了,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对付官军,再则定是要针对晋中势力最大的秦家了。”他与常思豪小心行动,远远察看,发现这林中有一条小路,黑衣人的埋伏四散而布,而这小路之侧却不安排,想来必是引君入瓮的瓮口了。想若是真有秦家大队人来,入了这圈套,可真危险之极。便对常思豪道:“兄弟,你在这里守着,我且往前去迎一迎,好教兄弟们避过这场灾劫。”言讫去了。 常思豪伏身守望,林中此时早己归静无声,黑衣武士们屏息凝神,若非常思豪方才看到过他们藏匿的过程,此刻也难辨识得出。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脚步声响,步音上是一前一后两人。 后一人呼唤着:“哥哥,哥哥!”声音清悦略带童音,显是个女孩子。却无人答应。 常思豪侧头观望,只见不远处一锦衣蓝衫少年快步疾行,沿小路正向前走。身后丈许一个十多岁的梳辫女孩追赶得身疲力乏,脚步蹒跚,终于停下,扶住一棵杨树呼呼气喘,哀声呼唤:“哥哥,哥哥……” 那少年停步转身,面容冷肃:“你又要怎样?” 女孩:“哥哥,我的脚好疼……” 少年嘴角轻撇:“要不要把它割下来?那样就不会痛了。”常思豪听了心中暗气:“你算什么哥哥?妹妹累成那个样子,脚下说不定磨了多少血泡,你不安慰不说,却还拿言吓唬她!”看着那小女孩,不由又联想起自己苦命的妹妹,心中更是忿忿。 那少年道:“还不走?”女孩面露苦色,扶树不动。少年鼻中冷哼,右臂轻甩,“刷”地一声,剑光突起,一道水蓝,女孩子扶着那株碗口粗细的杨树斜斜地倒了下去。紧接着“喀嗒”一声簧音轻响,剑入腰身。常思豪暗暗心惊,忖这少年原来使的是软剑,他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手底功夫却真是一流。 那女孩面上愁苦忽变了欢容,侧头笑道:“哥哥,你的剑又快了许多耶!” 少年看见她天真的笑容,面色和缓了些,说道:“快走吧,要不然申二哥他们该追来了。”女孩道:“哥哥,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跟爹爹说,是我耍性儿要到外面玩,可是大人们不许,才想出这主意让你装着劫持我出来,爹爹不会怪你的,大伯最多骂你两句,也就完了。” 少年冷笑:“他?他不杀了我才怪!”女孩笑眯眯地道:“不会呀,大伯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他怎么舍得杀你呢?”少年闻言神思飞远,面上肌肉轻轻抽动几下,哼了一声:“你懂得什么!”走至女孩近前,抄住她小手道:“走罢!不要再耽搁了!”女孩不情愿地迈了两步,脚下疼痛,身子往下一蹲,又不动了,少年回头怒视,女孩缩了缩脖子:“哥哥,我实在走不动了……”侧头瞧瞧少年脸色,撒娇道:“你背我吧?” 少年望着她的脸,目光中稍流出一丝怜软之色,忽又化作凶冷之光,缓缓抽出腰间水蓝色软剑,指向女孩鼻尖:“再不起来行走,我便割了你的鼻子!”女孩瞅瞅剑尖,又直愣愣地瞧瞧少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哥哥变了,哥哥以前不是这样对小雨的!” 少年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只好收剑一低身将她背起来继续前行。常思豪见那少女在他背上古灵精怪地一笑,甚是得意。眼珠转动,狡趣横生。心头酸酸地想:“小花以前也会这样耍弄我玩,我每每识破都要怪她,可是现在,我却宁愿她像这女孩一样活着,再来骗我千次百次。”眼见他兄妹进入埋伏圈中,本欲出声阻止,又想那些黑衣人如此布置,定是要进行帮派火拼,自不会为这两个孩子打草惊蛇,他们兄妹自此过去,估计也没有危险,故而伏身未动。 那少年走着走着,忽地咦了一声,林中呼哨突起,抬头观看,一张无边大网,当头罩下! 十章 莺怨毒 随着大网罩落,地上木叶纷飞,蓬然暴起,四周埋藏于地洞中的黑衣武士拔身而出,双手一举,哧哧连响,无数袖箭围射少年上中下三路。 那少年冷哼一声,脚尖点地,长身而起,手中软剑幻作一道蓝光,划出眩目弧线,将大网破开,脚下袖箭飞射而过。恰在这时,树上衣衫轻响,藏身于上的武士一齐出手,无数暗器闪耀精芒,如雨般覆至! 这些暗器不但打向少年身体所在之处,而且也打向他身体四周,将他一切可能到达的方位,全部封死! 常思豪呼吸为之一窒,料他必死无疑。 少年腕间轻动,软剑如蚕丝绕身般将身体四面八方护住,刹时蓝光一片,仿佛悬在空中的一汪海。 这情景美艳之极,却又诡异之极! 只听叮叮之声不绝,那些暗器都被软剑弹射开去,有的倒射而回,树上的武士惨叫不绝,扑嗵嗵不断跌落。 呼哨连绵而起,原在外围埋伏的黑衣人全部出动,齐向此间汇聚,黑压压的一片,粗略估计一下人数,至少也有五百以上。他们数十人为一组,排定阵形,如五瓣黑色梅花,形成合围之势,将少年困在垓心。还有一队人四方纵跃,作为游援。 那少年身背小妹,毫无惧色,冷冷望着四周的黑武士,手中剑身瓦蓝,颤若秋水。 常思豪这才第一次看清那柄剑的样子,不由暗暗称奇,原来那软剑竟有七尺之长,剑身通透,闪耀蓝光,被那少年握在手里,如衣带般颤抖流波,仿佛捏着一汪不会散掉的海水。 林中有人冷森森地道:“元部申远期,拜见公子。”那少年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常思豪望去,只见说话之人,黄眉鹰目,神情冷峻,正是方才往来调度布阵之人。心中大奇:“不知这姓申的什么来头,管这少年叫公子,莫非是他的家仆么?” 申远期道:“公子,你还是随属下回去的为好。” 少年道:“笑话!我好不容易出来,岂有听你几句话便回去的道理?” 申远期道:“公子此次突施大逆,又劫表妹为质潜逃,其祸不小,但廖大剑及荆爷必会念及公子年幼无知,从轻发落。” 那少年背上的女孩子一愣,贴着少年的耳朵问道:“大逆?什么大逆?” 少年不理她,轻笑道:“我爹糊涂,自不必提,荆问种那狗贼算是老几?也配发落于我?”他背上的小女孩不悦道:“哥哥,你干么骂我爹爹,他又没得罪你。”少年怒道:“闭嘴!” 常思豪见了,心中大是不忿,寻思:“看来这小女孩便是他所劫的人质了,若有机会,定要救她。”又想,“她爹姓荆,那么她自然也是姓荆了,听这少子与这申姓男人的话音,似乎那个‘廖爷’便是这少年的爹,只不知他干了什么坏事,被他爹派人捉拿?总之冲撞爹爹,便是不孝之至。” 只听申远期道:“此事郑盟主得知后十分震惊,百剑盟几十年来,还未出过此……”少年冷冷截道:“此乃我家家事,郑盟主怕是管得太宽了!”常思豪心中一动:百剑盟?怎么这么熟悉?对了,前日在边关漠上,那个天鹰寨的顾寨主曾经说过,百剑盟是什么剑道汇宗之地,似乎势力之强大,能与南边的聚豪阁分庭抗礼。只是他们向在京师,怎么跑到山西来了?又动用这么大个阵仗,难道真是只用来围捕这个少年?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那厢申远期肃容道:“公子行为不但大逆不道,而且触犯盟规,凡是我盟盟众遇到,人人得而诛之!”顿一顿,缓和了语气:“公子,此次郑盟主唯独派属下前来,用意明显,望公子三思后行。” 少年沉默片刻,道:“申二哥,平心而论,你我二人交情如何?” 申远期闻言喉间一哽,蹙眉片刻,语气平冷不改,道:“公子对属下,亲近有嘉,只不过属下就是属下,岂敢与公子论什么交情!” 少年眇目冷冷一哂:“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申远期动容道:“公子,只要你跟属下回去,属下便舍了这条性命,也要替公子求情。” 少年淡然道:“你的命又值多少斤两?”蓝光一颤,剑身如丝带飘摇:“若要动手,便只管来吧,休怪我手中莺怨毒无情!” 申远期一动不动:“刀剑无眼,若伤到廖公子及荆小姐,属下难辞其咎,内心不安。” 少年哈哈笑道:“这些日来,你于后紧紧追踪,无半点懈怠,如今算在我先,抄前设伏,战又不战,你待怎样?” 申远期道:“公子平素为人,属下再清楚不过,此次突施大逆,必有原因。”少年一愣,随即笑道:“申二哥,你始终不是甘居人下之人,可惜跟错了荆问种这厮。”申远期面无表情,不作应答。少年续道:“此次事件与盟中事务无关,你纵知道真相,也无可利用之处。” 申远期道:“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只是想知道一些真实情况,日后在廖爷面前求情之时,出言能有些份量和说服力,公子既不欲人知,那便罢了,只是属下职责所在,务要请公子随在下回去。” 少年哈哈大笑,身上薄纱蓝衫忽地无风而鼓,腰间羽带飘扬,宛若浮藻闲蛇。 申远期面容一寒,单臂疾挥,身后黑衣剑手纷纷飞掠,幻化队形,组成剑阵,向前攻来! 这大阵梅分五朵,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有进有退,攻守兼备,相辅相承。 那少年观阵冷笑:“申二哥以‘五行囚龙阵’来对付我,岂非大才小用!” 申远期岿然负手:“公子忒谦!”他面色凝重,却似对此阵颇有信心。 少年冷哼一声,腕间一抖,蓝光暴闪,绕身飞射而出,如同一片浮空之海跌落平川,炸出无穷浪点,八方激射,其势惊人! 一章 囚龙大阵 只听呛啷之声不绝,先冲上来的一圈黑衣武士,惊叫连声,居然一招也未及攻进,手中长剑己被击得七断八折!亏得身手敏捷,各自缩身后撤,又一批武士飞掠上前,填补空位,这些武士手中拿的却是重型狼牙棒。 这些狼牙棒都是精铁打制,棒刺与别不同,都是根根向斜上突起,前端尖刺更长更粗,仿佛一支烧天的火把。不容他片刻喘息,数棒上下分路,呼啸推刺而来,如同一堵吞吐不定的刺墙。 重兵器正是那少年手中软剑莺怨毒的克星。 少年眼中露出狠色,面对如此铁围,也只有点杀一人,才能找到突破口。心念电闪间抖肩直上,向迎面武士刺去,软剑幻作一道灵蛇般的浪线,在狼牙棒的巨刺缝隙间穿过,直袭那武士面庞。 那武士久经阵法训练,故而极为冷静沉着,不闪不避,阵中其它武士的狼牙棒也不相救,直往少年身上招呼。这一下攻其必救,将少年逼退开去。 少年心知这一退则敌必进,围刺成墙,可就在劫难逃了,轻喝一声,负着那女孩纵身而起,众武士手中狼牙棒轰然扬起,仿佛突起的黑色刺山,向他追击而来。少年软剑一颤,一道蓝色光带向那刺山击去,铮然脆响,火花四溅,他借此力,在空中变个方向,越过众人头顶,向外飞掠! 刚刚掠至执狼牙棒的武士身后,阵中无数钢矛直直竖起,向上刺来! 这些钢矛,并非只向他身上刺去,而是分工合作,有的刺他身体,有的刺他身前身后的虚空,将他可去的任何方向,都封得严严实实。常思豪在侧看得心惊,寻思:这些黑衣人打暗器的时候,也是这个法子,想要躲开可实在太难。只是百剑盟这些黑衣武士,不论暗器还是兵器,显然都用尽了全力,若那少年有一点差错,必然连背上的女孩也被伤了。这些人若是要救她,怎会下此无情毒手? 面对矛阵,悬身于空的少年,仿佛陀螺般急转,软剑幻成一个蓝色光圈,将周围最近的一丛钢矛荡开。他双脚刚一沾地,蓬蓬之声不绝,四周己被一人多高的巨盾封成死巷,盾缝中,无数闪耀精光的钢矛,向他直刺而来! 少年身形展动,在钢矛的空隙中钻闪腾挪,险象环生,那些钢矛却也刺他不中。待他寻钢矛来路,想自盾缝中寻找突破之时,钢矛却全数撤回,巨盾合拢,如同鳞甲,又似瓦片,环扣相压,将盾后矛手护得密不透风。少年却不强攻,软剑斜斜向天空刺去,刺到半路,略一抖手,剑尖忽地弯折,拐过盾尖,刺向盾手。忽然哧哧轻响,巨盾之下窜出无数钩镰,直取少年足踝! 少年无奈撤剑纵身而起,巨盾立开,钢矛又如毒蛇吐信般刺到身前。 那少年将软剑且当鞭使,抖手缠住一支钢矛,借力一甩,身子仿佛倒荡秋千般,跃出巨盾包围,叮叮连响,莺怨毒蓝光一闪即逝,又挡去不少袖箭毒镖。忽见眼前白光一片,灿若银山,原来剑阵又到,柄柄长剑如霜似雪,耀目生寒! 常思豪望着那少年凶险万状的情景,感如身受,不觉间手心见潮,忖这等攻守严谨的阵法,当真是风雨难透! 少年手挽剑花,蓝光如瀑,当空压下,剑手们知他软剑厉害,却不与他硬碰,撤身而退。此时哨音凄厉,划破天空,原来是申远期在指挥变阵。 但见剑手、钩镰手、盾手、矛手和狼牙棒手各自汇成一个集团,犹如五瓣梅花,将少年困在中心。 少年执剑轻笑:“申二哥,你这五行囚龙大阵,浑不成样,娇滴滴的,不如改叫娇花阵算了!” 申远期不为所动,两声哨音响过,只见大阵以少年为中心,缓缓移动,逐渐变快,剑阵进攻,则钩镰阵退守,盾阵休息、矛阵夹攻,狼牙棒阵协防;钩镰阵若攻,则狼牙棒阵退守,矛阵休息,剑阵夹攻,盾阵协防。如此往复循环变幻,密实严谨,按照五行相生相克,轮流进攻,轮流休息,显然是想打消耗战。 这少年虽然战力极强,但身负一人,终是影响行动,想要突围,势比登天。 申远期指挥着大阵,却丝毫不敢怠慢。只见少年进攻防守的节奏,渐渐与大阵相合,仿佛他与这大阵,成为两个咬合在一起的齿轮。申远期不禁露出一丝欣喜之色,因这大阵只要运转开来,就如同磨盘一般,敌人若想不被碾碎,就只有先顺着它的运行轨道走,而这样一来,便即再强,也终是碾下一粒谷,被碾碎只是时间的问题。 少年一边应战,一边摸索着大阵的规律。 狼牙棒是软剑克星,钢矛极长也占优,盾阵防守严密,钩镰若挂上软剑,也难以摆脱,唯有剑阵相对最弱。然而阵分五行,剑阵攻时,狼牙棒阵会协防,而且矛阵夹攻,这样一来就补足了其弱点,使大阵整体归于平衡。想打破这个平衡,唯有—— 少年沉稳平和的剑势,忽地一变! 此时正值钩镰阵退却,剑阵出击而上的攻防转换时刻。 长啸一声,少年飞身而起,在空中将身上的女孩,甩飞出去,同时借助落势,手中莺怨毒如长空飞瀑般泼向剑阵! 如水蓝光中忽泛红雾! 十数片带着半勺脑子的头盖骨连同断剑四散射开!花红脑子泼开,溅到人身树上,仿佛豆腐摔墙一般。 协攻的矛阵已经冲至少年背后,最前面的两排武士,却忽然身形一矮,扑嗵嗵折翻在地! 原来他们的双腿,已经齐股断去。 可是一声惨叫也没有。 莺怨毒斩落排末矛手双腿的时候,排头矛手还未感觉到疼痛从腿上传来。 众武士纵是平时受训再严谨,此刻也不禁面上变色! 一愕之间,剑阵中又有十数片头盖骨如碗碟儿般飞了出去,阵形忽地一乱。少年心知再无如此良机,剑作鞭扫,一个突刺,腰斩数人,冲出一条血巷,破出大阵! 他回手一剑击退第一批最先跟进的追兵纠缠,提气纵跃,向方才妹妹被甩出的方向掠去,只见林木幽深,清风弄叶,却不见她的踪影。他本想将她甩飞之后,破阵而出将她接起,然后便逃,这一下人影不见,不由心中大急。 略一迟疑,矛手已经追到! 狼牙棒手和钩镰手于侧翼包抄,盾手则从更大的外圈向四周扩展,剑手督后,大阵即将再度合围! 申远期却不见了。 “小雨!”少年怒嘶一声,软剑斜飞,蓝光闪处,十数株大树应手而倒,砸向身后追兵! 黑衣武士们纷纷闪避,回过手来再看,只见一道蓝影向前急掠,转眼消失在密林之中。 二章 剑盟高手 常思豪伏于林中,观看少年在五行囚龙大阵中往来冲突,正自出神,心想若是将这阵势用到战场上,效果必定奇佳,那些番人鞑子哪有这少年般高超的武功,只需上面一矛,下面一钩,便定杀他个措手不及。 正思忖间,未料那少年趁阵中攻守转换之机,纵跃而起,竟将身上背的女孩凌空甩出。 只见她在空中惊声尖叫,手足蹬踏,无所凭依。飞出的方向,正是常思豪所伏之处。 常思豪身后即是一棵大树,看这女孩来势,定要自他头顶掠过,摔于树干之上,这一下纵然不死,也定骨断筋折! 常思豪不假思索,长身而起,伸手接去,女孩如流星般砸入他怀中,这一撞之力相当巨大,将常思豪撞退两步,后背重重靠在树干之上,震得胸腔发热,血气上涌。 女孩嘤地一声,己自昏厥。 申远期遥遥瞧见那女孩身在空中飞行之时,便不再指挥大阵,身形急掠,奔来接应,未料平地里竟冒出个黑小子,不由一愣。 常思豪心想百剑盟的人虽然看起来是在追捕少年,解救人质,但是出手不留情,暗器长矛,都曾往这女孩身上招呼,看来亦非善类,既然把她救下,就要救个彻底,倒底何去何从,让她醒了之后,自行选择就是。一念闪过,抱着女孩,转身绕树便逃。 申远期喊道:“站住!”方才迟缓了一下的身形,再度急射而出。 此刻常思豪脚下功夫今非昔比,林木又密,他左绕右绕,以为对方一时追不上来,未料申远期飞身而起,脚蹬树干,仿佛弹丸般在树木间射来射去,几个转折,便己距他不远。 常思豪大急,忽然想到:你能在树上,我偏不能?一腿斜飞,踹在身边一株碗口粗树上,借其弯弹之力,射身而起,又经几番连环蹬踏,斜窜数步,翻上树顶! 林木厚密,他于木叶间寻枝窜纵,只觉顶上阳光耀目,脚下绿涛如海,倒是惬意之极。女孩被他抱着,却无一丝动静,低头看去,怀中小女双目微合,腮若桃花,呼吸均匀,沉沉睡着。与妙龄女子贴身接触,于他还是头遭,不觉间红潮上脸。寻思:啊呀,对了,这女孩姓荆,那少年叫她小雨。小雨,嗯,这名字倒也好听。 身后卡卡卡树枝纷纷断折,紧接着“蓬”地一声,一天翠叶纷飞,申远期射上树冠,追杀而至。 常思豪吃了一惊,脚下踏空,一个倒仰,跌下树去,他在空中身子疾翻,右腿一蹬树干,转换方向,折身北射! 申远期在树冠顶上,看不见下面情况,待由树上纵下,找到常思豪去向之时,他己逃出老远,只得继续再追。常思豪见此情景,心念一动,三纵两跃又窜上树顶,待申远期追上来时,他却又早下到林中换了方向。 申远期气得连声暴喝,手中长剑狂舞,两丈之内,剑气纵横,木叶碎枝,四散飞射! 常思豪暗叫厉害,脚下加紧,无奈这女孩身子虽轻,抱着她放不开脚步,却再难提高速度。 申远期边追边以剑斩切树冠,以免挡住视线,这一招果然奏效,不多时己追至常思豪身后不远,长剑运足内劲,一记斜斩,剑风如同弧月般摧起叶浪,暴射而来! 常思豪一个侧翻,剑风自额边扫过,几缕发丝飘飞,寒气迫面。心中道声厉害,失神间抱着女孩仰天跌下。 申远期提气疾纵,已经飞跃到常思豪身体上空,长剑向下一指,奔二人便刺! 这一剑避无可避,却连那女孩也是不顾,定要将两人刺个对穿。 常思豪血气上涌:我没能救她,便是死,我也要死在她前!空中腰力一拧,翻了个身,将女孩护在身下。 剑尖已经离他后背不远,却见一道金光,斜刺射来,镗地一声,磕得长剑荡开,火星四溅! 常思豪大喜:“陈大哥!” 来者正是陈胜一。只见他略微点头,金刀运起,光华万道,如雨泼出,阻住申远期来势。 他沿路迎出数里也不见有秦家人马,不由迷惑,心想是了,秦家乃晋中武林之领袖,黑白两道皆尽通达,常有调动大批武士自官道往来之事,今次又如何会抄此小路?莫非那路埋伏并非针对秦家?自己一时心急,思维带了惯性,这次可解错了。急忙回赶,半路却听见林中怒喝连连,剑气激荡,过来一看,原来是常思豪被追得东逃西窜,这才出手相救。 刀剑相交,一个照面,己知对方斤两,心中各自一惊。 申远期一见陈胜一手中金刀,当时了然,剑划圆弧,纵身跳出圈外,拱手道:“原来是秦家二总管到了。”陈胜一拱手回礼,看着此人黄眉鹰目,有些面熟,一时却难想起是谁。 常思豪喊道:“陈大哥,这人是百剑盟的!” 提到百剑盟,陈胜一忽然想起,自己当年随着老太爷秦浪川进京师赴会之时,在百剑盟中曾见过他一面,此人位居三十名剑客之列,相当了得。 百剑盟组织严谨,豪杰众多,盟中设有修剑堂,内置十大席位,都是从盟中选拔而出的绝顶高手充任,这些高手进入修剑堂之后,推一人为总会长,余者便只留原来姓氏,以天之九野:钧天、苍天、变天、玄天、幽天、皓天、朱天、炎天、阳天代其原名,从此不再参与盟中事务,全力精研剑道,所得之成果,经反复推敲之后,再无私传予盟中剑手,是以地位极其尊荣。 天下其它帮派、门户,师徒之间的武功传承,往往都有留手,以至许多奇奥高妙的绝技失传。而百剑盟因设了修剑堂,却一代强胜一代。之所以能威振天下百有余年,不见衰象,反而愈来愈盛,全赖于此。 若说修剑堂是天下武学研究的峰顶,那么百剑盟会则是这峰顶之下豪壮的雄山。 总盟主之下设总理事,直辖玄、元、始三部,玄部负责盟中经济组织管理,元部负责作战以及防御,始部负责对外事务和通讯联络。各部总长的直接下属,皆是武功达到剑客级别的高手。而申远期便是其中之一。 山西秦家可谓独霸一方,老太爷秦浪川虽然武功绝世,论声名可与郑盟主并世称雄,但手下达到剑客层次的人物,除了他的长子大爷秦逸和己故的五爷秦默,也就是家中两大总管而己。 申远期道:“申某有命在身,无暇与陈兄叙旧,请陈兄让开,好教申某救人。” 听他出言生冷,极不客气,陈胜一心中不悦,哈哈笑道:“我看申兄出手,却无救人之意。” 申远期目中一寒:“陈兄要管这档闲事?” 陈胜一道:“这位小兄弟是陈某的朋友,他的事,自然不是闲事。” 申远期冷然一笑:“你可知他怀中抱着的女孩,是什么人?” 三章 **羔羊 陈胜一轻轻摇头。 申远期道:“她乃大剑荆问种之女,荆零雨!” 陈胜一闻言心惊,侧头望去,只见常思豪怀中抱那个小女孩,也就十来岁的年纪,粉领翠衫,两条黑油油的小辫儿垂在常思豪臂弯。心想荆问种乃是百剑盟总理事,统领玄、元、始三部总长,属百剑盟郑盟主直辖,职位极高,怎么他的女儿竟然跑到山西来了?申远期虽然位列三十名剑客之内,地位己算颇高,但是却和荆问种隔着一级,不可同日而语。方才见他出手不容情,定要致这小女孩于死地,却又是为的什么? 申远期气势夺人:“此乃我盟中之事,二总管还是劝说你这小兄弟,将荆小姐交还予我的好。” 常思豪退后一步:“你想杀她,我才不会把她交给你!” 申远期道:“申某此行就是为了救她回去,又怎会杀她?小兄弟你大概是误会了罢!” 陈胜一道:“方才陈某在侧,若非出手相拦,只怕现在他二人已经身死多时了。申兄出手不留余地,恐非救人之举。” 申远期语声冷硬:“申某出手,自有分寸,陈兄又不是我,怎知我出手不留余地?”他这话已经极是强横,陈胜一饶是极有涵养,也不禁微微皱眉。忽听轻微的嘤吚之声,常思豪怀中那女孩荆零雨悠悠醒转。几个人的目光都向她望去,只见她二目微睁,似有些困倦的样子,慵慵懒懒,着人爱怜。待她眼中世界渐渐变得清晰,见自己被常思豪抱着,脸上愕然,问道:“你是谁?干么抱着我?我哥哥呢?”女孩醒来身子自然蠕腻而动,与睡着时大是不同,常思豪脸上腾地一红,只不过他肤色栗黑,红晕上脸,别人倒也不大着意。急忙把她放在地上,说道:“我叫常思豪,你被哥哥从空中甩飞出来,被我接着,然后你便晕过去了。你哥哥么,大概……现在还被困在阵里。” 荆零雨吃了一吓:“啊?他被困多久了?那怎么行?那阵可……”说到半途,却又化作欢颜:“不会不会的,我哥哥厉害着呢,只是我拖累了他,他若不背着我,肯定能从阵中杀出来的。” 申远期道:“荆小姐,你没事便好了,快随我回去吧,荆爷可惦记着你呢。” 荆零雨一笑:“啊哟,申二哥,原来你在这儿呢,刚才我没看着,可不是见着你故意不打招呼。”申远期一笑:“无妨。”荆零雨道:“你的五行囚龙大阵能把我哥哥困住,好威风啊!我在哥哥背上,那些镖啊矛啊的好多次都差点打在小雨身上呢,可吓死人了,是不是你叫人扔的?”这番话尖酸厉害,偏又由这小女孩玩笑般说出来,使申远期更觉尴尬。只听她又道:“你那些部下也当真是笨,不知道平常申二哥跟小雨闹着玩惯了的,以后你可得先告诉他们,要不我哥哥玩得不高兴了,他们还缠着要玩,可要被大揍一顿。” 常思豪想起那蓝衫少年甩出女孩同时,一剑扫飞十数人头盖骨的情景,不由心中苦笑:“何止大揍一顿而已,一个不留神,脑瓜瓢儿也开了。” 申远期脸色一寒:“小姐,自你离家,荆爷日夜悬心而望,你还是快快同属下回去吧。” 荆零雨道:“咦,我跟哥哥在一起,爹爹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先回去吧,我和哥哥说好了,还要到晋祠去玩儿呢!” “晋祠又有什么好玩?”申远期微皱眉头,语气有有些放软:“……不过小姐既然想去,待会儿咱们回去时,顺道儿过去看看倒也无妨。” 荆零雨嘻嘻一笑:“那可对不住啦,我和哥哥说好了俩人儿去玩儿,可不带你。” 陈胜一见他二人说话语气和缓,想想方才情景,以申远期的身份武功,剑触人身也能及时收劲,也许确无伤人之意,兼之自己一个外人,对百剑盟内务也不好干涉,便拱手道:“申兄,荆小姐,陈某有事在身,咱们就此别过。”回头对常思豪道:“常兄弟,咱们走吧。” 常思豪瞧着二人表情古怪,感觉别扭,可又想不明白,见陈胜一要走,也便只好点头跟随。荆零雨一步跟上来拉住他手摇晃道:“小黑哥哥,人家还没谢你呢,你怎么就走啦?”常思豪被她拉着,只觉入手滑腻温软,心中不禁呯呯乱跳,应道:“你要谢我什么?”荆零雨嘻笑:“谢你把我接住啊!要不然小雨可要摔个大跟斗呢!” 常思豪听她语音清悦,笑靥如花,不由痴醉,手心里却忽然感觉被她划着,一愣之下,登时明白她在写字,当下用心感觉,啊,这字是一个提手旁,这边是一个句字……不对,还有一竖弯勾……荆零雨边写边说道:“要怎么谢你呢?嗯,小雨给你做一道拿手菜好不好?”说着在常思豪手心又写下一个“我”字。常思豪用心感觉着,第一个字是抱,第二个字是我……抱我……他脸腾地一红,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荆零雨正在他手心划第三个字,一见他这模样,心里不禁叫声:坏了! 申远期目光不离她身,见她拉着常思豪手,用身子挡着,感觉己有怪异,这会儿见常思豪面容不对头,立刻明白,纵身向前,大手一张,向荆零雨背上抓去! 荆零雨往前一躲,衣领己被抓住,好在所穿衣着宽大,她一个缩身,竟如金蝉脱壳般把衣服褪了下来,常思豪一个愣神,女孩儿的身子己钻入怀中,身上仅剩粉色薄纱束胸亵衣,荆零雨大嗔道:“傻蛋,抱我快走!” 常思豪久在边城,所见之人无不是干瘪疲弱之人,纵有女子,也是毫无水色,如今初见这白羊羔儿般的少女身体,真个傻了一般,耳中听她吩咐什么,便一概照做,探手把她揽抱在怀,转身便跑。 申远期将手中衣服一甩,喝道:“给我站下!”挺剑便追,忽然耳后哧地轻响,有人冷声喝道:“给我站下!” 申远期缩颈侧翻,身在空中之时长剑早出,向后疾刺! 身后那人嘿地轻笑,一个燕纵避过此击,手腕轻抖,一道水蓝,向申远期咽喉挑来! 申远期一剑刺空,身子斜在空中还无着落,蓝光微闪,一股凉气己到喉尖,大骇之下使个铁板桥向后仰去,同时脚下侧踢地面,也不见多大力气,身子却如弹丸般贴地射出。 陈胜一见来者手中水蓝色软剑,心中一动,提中气喊道:“是廖苍天廖大剑到了么?”那人闻言果然住手不攻,陈胜一定睛向他望去,原来持剑者竟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 申远期单掌击地一个侧翻站稳身形,吐出一口浊气,缓道:“这乃是廖爷的公子,孤石少爷。” 四章 心醉神迷 廖孤石漠然道:“阁下是谁?”申远期介绍:“禀公子,这位陈胜一兄,乃是山西秦家的二总管。”廖孤石扫了一眼,颇不放在心上,向申远期道:“申二哥,你好啊,竟然剥我表妹衣服。” 申远期赶忙低头:“属下不敢!属下也是怕小姐再度走脱,情急之下,不得己出手。”说话间眼睛斜瞟廖孤石身后。 廖孤石冷冷一笑:“你那娇花阵只可囚个蜜蜂,浑不顶事,你也不用盼他们跟上来了!” 申远期骇道:“公子!” 廖孤石道:“我破阵而出,他们却还一味死缠,可怪不得我,跟上来几个,便斩他几个,我想他们身为武者,缺胳膊断腿,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料理了也就完了,剩下二三十个胆小鬼,再不敢追,这会儿不知是正在为同伴收尸,还是四处窜逃。你喜欢玩摆阵,回去好好跟百浪琴苍水澜学学,花个十年八年**一座出来,再找我来玩儿,可别像这娇花阵一般没用就行。” 申远期察颜观色,自知他所言不虚,否则以他的轻身功夫,早也追上来了,哪会等到现在。 陈胜一见这少年剑法之高妙,也不由暗叹:儿子艺业非凡,那东方大剑的武功想必更是了得。然而此子极为傲慢,实令人心中不悦,拱手道:“两位少陪,有暇请到太原秦府一坐,让陈某克尽地主之谊。”廖孤石轻笑:“山西秦家主事的不是老爷子秦浪川么?这年月地主可换得快呀。” 这话明显是嘲讽陈胜一虽身为秦家总管,但毕竟还是个下人。陈胜一涵养极好,心想怎能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压住怒气,闷哼一声,转身向常思豪所去方向追掠。 申远期也提气欲追,一道水蓝横在面前。廖孤石笑道:“申二哥,兄弟的兴致才刚上来呢,咱俩不接着玩一玩儿么?” 常思豪怀中抱着荆零雨发足狂奔,女孩的皮肤入手腻滑,柔若无骨,让他又心痒,又欢喜,又是羞涩,不敢低头看上一眼。 荆零雨倒不避男女之嫌,胳膊伸出去,小手儿拢住了常思豪的颈子,看着自己的一对儿小脚在他臂弯之外颤啊颤的,倒蛮有趣。 这一路过河穿林,也不知跑了多远,荆零雨看着常思豪轻轻叹了口气:“小黑哥哥,你这是要把我送到哪儿去?” 常思豪听她开口,声音甚是好听,一时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待反应过来,才放慢脚步,道:“我也不知道,我向这边跑,你没拦着,我也就跑过来了。” 荆零雨举目四望:“后面没人来追了,咱们这可是到哪儿了呢?”常思豪道:“那我可不知道了,咱们在这等一等,待会陈大哥若是赶上来,他定知道。我先把你放下来吧。”荆零雨急忙搂紧他脖子:“那可不成,这地儿太脏,全是烂树叶儿,我这鞋可是新买的,弄脏了你给我赔?” 她那对不盈一握的小脚儿裹着白袜,外穿着一双蓝布鞋子,上面绣了几朵小白花,虽然普通,穿在她脚上却玲珑秀气,极是好看。常思豪望着她这对小脚,腹底不觉间升起一股热气,心嘭嘭嘭地急跳起来,粗粗地喘着气,仿佛要把天地间的空气都吸进肚里才凉快。荆零雨忽然道:“咦,什么东西顶我屁股?”常思豪打个激灵,心中暗骂:“常思豪啊常思豪,你在干什么?再胡思乱想,你可做不成人了。”双臂用力将女孩托了一托,遮掩过去。 荆零雨东瞧西望:“这树林阴森森的,好不吓人,待会儿天要黑了,妖怪什么的可就出来了,咱俩干么在这等他?兴许他找不见咱们,走了别的岔道儿呢?不如且往前走,寻着村店打听路途,到道儿上再说。” 常思豪看她口唇轻动,如个熟透的果子一般,神思又有些激荡,道:“好,听你的。”抱着她继续前行,脚步却放缓了,一股少女体香,似有似无,钻入鼻孔,颇令人陶然。走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前面有了碎石小路,荆零雨说:“放下我吧。”常思豪依言将她轻轻放在地上,见她双脚儿沾地,心中倒有几分舍不得,臂弯忽然空了,胳膊上仿佛还有点什么似的。 走了几步,荆零雨抱着肩膀道:“好冷好冷,我衣服没了,可要冻坏呢。”常思豪抬头望天:“太阳那么高,哪里冷了?”荆零雨小嘴一撅:“我说冷就是冷!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冷?”常思豪道:“那我脱衣服给你穿。” 荆零雨笑嘻嘻地看着,常思豪大窘,背过身去把衣服脱了,只剩靴子裤头儿。荆零雨接过他衣服,披在肩头,笑道:“嗯,你看过我了,我也看过你了,这样一来,咱们两不相欠。”一对黑白分明的秀目在常思豪身上扫来扫去,笑嘻嘻地把他看得脸上通红。 常思豪道:“衣服你既然不穿,就还给我吧。”荆零雨一撇嘴:“你怎知我不穿?我正要穿呢。”她将衣服抖开,披在身上,常思豪见她伸袖之时臂如新藕,洁白光润,被粉纱亵衣包裹着的、已经发育坟起的酥胸随着她穿衣的动作,微微轻颤,两点俏红有若含苞欲绽的花蕾,于轻纱间若隐若现,诱人之极。身上少女独有的体香被风一吹,丝丝缕缕,飘进鼻孔,身心说不出的舒畅,一时望得发呆,竟忘了侧头避开。 荆零雨脸上一红,嗔怒道:“你看什么?”常思豪打个愣神儿,赶忙移开目光。荆零雨啐了一口,扭过脸去,却仍斜睨着他:“你瞧我长得好看,心里起了邪念,是不是?”常思豪摇头。荆零雨生气道:“那你的意思是我长得不好看喽?”常思豪忙道:“不是不是,你长得再好看也没有了。”荆零雨道:“本姑娘自然长得好看,可不是长给你瞧的。”一甩衣袖,大步向前。 常思豪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荆零雨气呼呼地道:“什么破东西,这么硌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硬物,正要摔在地上,却半途停住,原来手中是一块玉佩。她倒把生气的事儿给忘了,只见这块玉佩翠色可人,上面雕的两条青龙活灵活现,隐有飞腾之势,不禁大为喜欢。 常思豪忙道:“快还给我。”荆零雨道:“借我玩玩儿。”常思豪道:“一块玉佩有什么好玩儿?快还给我,这不是我的东西。”荆零雨小手儿一背:“不是你的东西,怎会在你这?哦,我知道了,定是你偷来的。”常思豪怒道:“我怎会去偷别人东西?这是边关程大人家传的宝物,托我送到他太原家人手上。” 荆零雨捂嘴一阵嘻笑:“啊哟,看不出来,小黑哥还结交官宦,嗯,我看那个程大人定是要把女儿许配给你,特赠玉佩为凭,你这是要赶去当驸马爷呢!”常思豪道:“娶公主的才叫驸马爷,我可没要娶公主。”荆零雨吐了吐舌头:“哎呀,对对对,你千里投亲,要娶的是官儿女儿,这叫入赘才是。”常思豪道:“什么入赘?快还我玉佩!”荆零雨背过手去:“不给!”转身便跑,常思豪随后便追。 荆零雨身上似无功夫,常思豪追在她身边左右,伸手想抓,却又不敢去碰触,又想去碰触,心中只这一点犹豫,便始终抓她不到。如此几番,实在丧气,伸手喊道:“给我!”荆零雨把玉佩往怀里一揣,嘻嘻笑道:“你想要,便来拿吧!”常思豪望着她衣衫开口处淡粉的轻纱和双乳间暗香浮动的曲线,不禁一呆。荆零雨抛下银铃般一串笑声,转身逃远。 常思豪痴了一痴,又复追去,两人追追跑跑,倒仿佛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小路渐渐开阔,前面是一条沙土道,二人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出不远,拐过一处林弯,正玩得高兴间,只见前面绿树掩映之下,现出一座古旧的殿堂。常思豪趁荆零雨观望之机向她捉去,她却挥手嘻笑逃开,清风透背,留一路醉人的体香。 五章 大逆之行 来到殿堂之前,只见砖石残旧,荒草凄然,虽是座偏殿,却也造得气势非凡。荆零雨绕过去看前面正殿,望着匾额字迹,笑道:“原来这里是武则天的庙。”常思豪跟过来道:“不管武则天还是武则地,你先把玉佩还我吧。” 荆零雨却不搭这个茬儿,问道:“你知道武则天是谁么?”常思豪摇头。荆零雨叹了口气:“你居然连中国唯一的女皇帝都不知道,那你还知道什么呢?历朝历代的皇上都是男人,唯有她一个是女的,可给咱们普天下千千万万的姐妹争光露了脸呢。” 常思豪不禁失笑:“是你们不是咱们,我可不是女的,你叫她姐妹倒行,可别带上我。” 二人走进正殿之内,只见面前神龛工艺精美,华贵典雅,古韵盎然。神龛之上有一条细颈神龙,活灵活现,却作行走之姿。常思豪觉得奇怪,道:“这龙塑的不好,怎么在地上走?应该腾云驾雾才是。”荆零雨笑道:“你懂什么?乾为天,坤为地,武则天是女人,龙当然要在地上走喽。” 神龛内武则天像头戴凤冠,身披云纹霞帔,怀抱如意,面容慈祥,似乎闻言在颌首向她微笑。荆零雨四下扫望,口中喃喃道:“妙,真是妙。”常思豪问:“妙什么?”荆零雨道:“你看,殿内这么宽敞,却仅神龛后侧有两根柱子,屋顶的重量全压在这两根柱上。看这大殿,恐怕也建了几百年了,居然一点事儿也没有,造这殿的工匠手艺,可不是妙么?” 常思豪四处转转,这殿内还真没有别的支撑柱,晃晃脑袋道:“这两根柱子结实,也没什么了不起。”荆零雨一刮脸皮:“什么都不懂,也不知羞!这种建筑方法,叫做减柱造,是屋顶设计巧妙,将重量用合理的间架结构分散掉了,落在柱子上的便不太多,否则就算柱子再结实,哪有能支撑几百年的道理?就算它不断折,屋顶中间也会塌下来了。”常思豪道:“你懂得可真多。”荆零雨脸上一红:“其实我也就知道这么一点点,还都是我爹爹讲给我听的。”常思豪问:“你爹爹是木匠吗?”荆零雨摇头:“我爹爹是大剑客,可不是小木匠,只不过他喜欢奇门遁甲和五行方术,经常设计制造一些奇怪的建筑罢了。” 常思豪撇了撇嘴:“剑客便是大剑客,木匠么,却成了小木匠,我看木匠也没什么不好。” 忽听殿外人声,脚步杂乱,一个愤愤的声音传来:“那莺怨毒实在厉害,要不是仗着咱们兵器的便宜,恐怕也早跟那帮弟兄们一起去了!”另一人道:“咱这狼牙棒是它克星,剑阵的兄弟可就惨了。”又一人道:“盾阵的兄弟更惨,他们在大阵中倒是安全,阵形一散,只能靠柄短刀防身,简直是翻白的刺猬,任人宰割,剑阵的兄弟至少还能还上一招半式。” 荆零雨一听便知是申远期的部下到了,赶紧拉着常思豪躲在武则天像身后,嘱道:“他们可都是好手,你可别探头,被他们发现了,呼吸也轻着点儿。”常思豪点头,他却不知自己懂得内功运用之后气息自沉,就算不屏气,呼吸也细密匀实,绝无被人轻易发觉之理。 不多时,三十几号黑衣武士鱼贯步进殿来,有的手中提着兵器,有的空手。 武士们脚下沉重,似是十分疲累,面色凝郁,一武士将手中狼牙棒投掷于地,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们刻苦演习的阵法,居然抵不住廖孤石的一击,如今活下来也是侥幸,将来在盟中,还有什么指望?”另一武士道:“他是东方大剑之子,剑法超群,自是应该。” 那武士道:“招啊,他是廖大剑之子,便尽得真传,我等在江湖上也是成了名的人物,来到百剑盟中,却只能任人指使,做些闲事杂务,岂非太不公平!” “你若能把剑法练好,自然可在试剑大会上胜出,进入修剑堂,扬眉吐气,在这里发这牢骚,又有何用?五岳剑派各门门主比之你我,却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归附盟中,随任郑盟主驱策?” 那武士闻言闷哼一声,不再言语,大家坐在地上休息,气氛沉闷。隔了一会,他压抑不住,又道:“这小子出手,也忒毒辣,若无与盟中决裂之心,绝对不会如此之狠,却不知他究竟犯下什么事情?”一人道:“我自盟中出发之时,听始部的兄弟们议论,廖孤石这次出逃,似乎与廖夫人有关。”有人道:“我也听说了。”隔了一会儿,那人压低声音道:“似乎……似乎他是弑母潜逃。” 荆零雨在神像后听得心惊肉跳:“什么?哥哥杀了姑姑么?他又没疯没傻,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不可能,不可能。” 武士们的谈论仍在继续:“这传言太也离奇,不过若非如此,廖大剑也不会如此暴怒,这事可真难说得清。”一人嘿嘿轻笑两声,道:“廖大剑每日与其它几位大剑参研剑道,家中可就是空房一座,廖夫人么,嘿嘿,可寂寞得很,咱们总理事经常过去探看,其中问题不小。”有人驳道:“荆大剑是廖夫人的表哥,去探看又有什么稀奇?你小子色心太重,什么事情都要想歪。”前一人道:“纵是亲属,也该避嫌,况且他总是深夜才从廖家出来,此事可不只一人知道。” 荆零雨气得直咬牙,心想:“这些剑手平日在盟中对爹爹都是恭恭敬敬,没想到背地里竟这么埋汰人。他去看姑姑,聊得久些,又算个什么?居然被你们想得如此下流!”本想起身出去大骂一通,又怕给他们逮住要送回百剑盟,只好硬生生忍下,静心细听。 一武士叹道:“这回咱们回去,可真算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咱们元部历来执掌盟中布防及战事,申爷又在元部十剑客中排在第二把交椅,如今五百一十二名精锐落得只剩咱们几个,玄部、始部的人看笑话自不必说,元部其它九剑的部下恐怕也要瞧咱不起。”一人骂道:“瞧不起便瞧不起!有本事他们来,把廖孤石逮回去!”又一人道:“嘿嘿,咱们不行,玄、始两部的人来了更是白饶。依我看廖孤石年纪虽轻,但功力己不在大剑之下,加上手中有莺怨毒这柄名剑,恐怕咱们洛总长来了,想拿下他亦非易事。” 荆零雨听这话倒是高兴,心想:百剑盟玄、元、始三部总长,属于我爹爹直辖,都是盟中顶尖的剑手,论武功与爹相差不远。其中玄部总长童志遗和始部总长江石友因为管的是盟中经济与对外事务,所以论功夫较元部总长洛承渊稍逊,表哥若与他功夫相若,那自然可以位居大剑之列。 常思豪见她脸上露出笑意,不明所以,望着她尖颌下那洁白如玉的颈子,忽意识到二人此刻缩身曲体,身子贴在一处,女孩身上那诱人体香又淡淡传来,让他心跳加速。那微敞的衣衫缝中,隐见裹胸的轻纱,粉中透着肉色,突起的乳峰,好似剥皮的玉棕,他的手不禁慢慢伸出,向她衣内探去。 探到一半,忽被荆零雨握住腕子。她小嘴嘟着,眼中露出愠色,纤指在常思豪手中写了几字:“不、许、偷、我、玉、佩。”常思豪怔了一怔,脸上有些发烧,心想:“万幸,万幸。”这时荆零雨又向他一笑,手指搁在唇边,示意别出声儿。他赶忙又屏起了呼吸。 只听殿中一武士道:“要拿洛总长和他比,可是高看他了,毕竟他手中有莺怨毒这名剑,占着不少便宜。”另一人道:“不错,冰河插海,莺怨穷奇,莺怨毒排在四大名剑之三,那可是天下剑手无不羡艳的至宝。只是冰河、插海二剑,早己不知所踪,存世者唯剩莺怨毒与穷奇二剑,只要冰河插海不出世,那么莺怨毒便是实际上的天下第一。” 众武士闻言沉默良久。一人黯然道:“一晃四年,不知那萧今拾月的剑法,如今达到何种境界了。”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不断,声音中都有惧色。一人道:“兄弟当年执行任务,错过上期试剑大会,不过回来之后,也略听到一二。老兄所说的萧今拾月,可是那穷奇剑的主人,江南萧府的少公子罢?据说此人冷傲邪狂,却天赋奇智,郑盟主特许他入盟中剑道研究总会研习三月,这是何等荣耀,竟然被他拒绝,自称要以一人之智,参破剑道之极,当真幼稚得可以。” 一个略嫌苍老的武士声音淡淡道:“你未见过他,自是不知,此子剑法武功,实在匪夷所思,山西秦家的五爷秦默,自小受刀神秦浪川悉心**,三十年寒暑纯功,早跻身名剑之列,试剑大会之上,却被萧今拾月一剑削去了脑袋!那是四年之前,他才不过十八岁。郑盟主爱才如命,自对他青眼有加,若不是碍着他杀了老友之子,恐怕提议之时,会许他在修剑堂里待上个三年五年,十年八载,哪料此子连郑盟主也未放在眼里,连这等天大的好事也拒绝了。萧府本是江南剑家名宿,衰落有年,如今出了他这么个少年英雄,本可再度中兴,可是这几年却不见动静,想来他定一心扑在剑道之上,不理外务,专心致一,当有大成。聚豪阁这些年东征西讨,扩展地盘,几乎掌控了江南大部,声威己与我百剑盟相去不远,可就是不动杭州,可见号称无敌的长孙笑迟也对他甚是忌惮,一人之威,以至于此,让人不由得不生感叹。” 忽听殿外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是谁在这儿,揭我秦府的旧疤?” 六章 又现奇人 这一下殿中武士以及神像之后的二人尽皆一惊! 众武士虽非剑客之流,但也曾是江湖上成名的侠客剑手,入百剑盟之后,武功自是更上层楼,较之过去己有云泥之别,然而殿外这人的到来,他们竟丝毫未觉! 早有武士掠出殿外,四下扫望,却不见人影,更感惊奇。 那声音笑道:“人称百剑盟是剑道汇宗之地,没想到,盟中剑手居然如此不济事,看来郑天笑也是欺世盗名之辈,什么九剑一天,十名大剑,无非故作神秘而已,对坐清谈,各个呼山唤海,对阵临敌,却是百无一能!什么玄元始三部,我看改成猪狗鸡三部倒是不错!郑盟主若有雅兴,不如再行拆分,加上驴骡鸭子,弄个六畜兴旺的好!哈哈哈哈!” 这人声音洪亮,又有意显示功力,笑声震得屋宇嗡嗡山响,常思豪听了却心中好笑,寻思:六畜是马,牛,羊,鸡,犬,猪,可没有驴骡鸭子什么事儿,这人定没在农家待过,尽是满口子乱说,可算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畜更不明白。哈哈!”忽然又觉得,听这人说话声音,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黑衣武士中有几人窜上殿顶,四下扫望,明明这声音响在身边,可就是看不见人。 一武士骂道:“你奶奶的!有本事出来,别装神弄鬼,只会动嘴皮子骂人!” 无人响应。 另一武士笑骂:“他那光有两片皮一个窟窿的玩意儿,也算嘴么?每个月还有几天,会往外流血呢!”一众武士闻听,尽皆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远远的山门处忽然现出一个淡淡人像,负手狂笑。 一武士手中狼牙棒一指道:“刚才是你在骂我们?” 那人道:“正是。” 众武士心中陡沉,因此人所在之处,距殿门约有数十丈之多,而方才他说的话竟如响在身畔,定是以极强内力将声音远远催至,这份千里传音的功夫,实在了得。 那人缓缓走来,脚下更无半点声息。 一武士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出言不逊,调侃本盟,活得不耐烦了么?” 那人笑道:“我说百剑盟的人全是孬种,猪狗不如,看来真是不假,方才哪是在调侃尔等,分明是破口大骂,你居然装做听不出来,莫非是想让我饶你们一命么?嘿嘿,若是往日,大爷高兴,或可放你们这帮无知蠢物一马,换作今天,那便不行。方才你们对秦五爷出言不逊,山西一域,还容不得有人这般在秦家头上撒野!你们这三十几张狗嘴,我定是要撕碎的了!” 一武士惊道:“你是山西秦家的什么人?” 那人声音甚是悠然:“不才祁北山。” “秦家大总管?” “奔雷刀祁北山?” 百剑盟武士一阵骚动。 那稍嫌苍老的武士声音又响起来,语声颇为客气:“在下百剑盟元部申组五行囚龙阵水阵领旗方成义,见过祁大总管。方才在下谈及试剑大会旧事,出言对秦五爷有不敬处,还望总管海涵。” 祁北山笑道:“你报上所在阶级,一来职位甚低,我身为山西秦家大总管,若对你出手,便是自降身份。二来么,纵然我出手,把你杀了,不过是个区区小卒,也不折损百剑盟的威名。哈哈哈哈,方成义,你不愧是老江湖,想得周全!我记得你未入百剑盟时,也是长江水龙帮的一号人物,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算得上小有侠名,没想到如今进了百剑盟,甘做这样一号炮灰小官,看来郑盟主对于收买人心,很有一套哩!” 方成义昂然道:“郑盟主英明仁武,守义重情,乃是当世了不起的英雄大剑,天下豪杰侠士,莫不钦敬仰慕,心向往之。方某能追随左右,实是不负此生。” 祁北山道:“哈哈哈哈,阴沟里有蜘蛛拉网线,大道上有屎壳郎滚粪蛋,在哪儿跟着谁干什么,全凭自己喜欢,你愿意跟着他,那也很好啊。秦五爷的事儿,今天你怎么说?” 百剑盟武士们听祁北山说话如此粗俗不堪。不禁皱眉。 方成义一笑:“如今聚豪阁霸峙江南,根基稳固,对北方虎视耽耽,早有觊觎之心,郑盟主与秦浪川秦老爷子,乃是多年挚友,双方向来交好,形成战略联盟。在下不过是百剑盟中一区区小卒,言语有冒犯之处,祁总管尽管责罚就是,望勿因此事迁怒本盟才好,若因此伤了两家和气,那方某可是罪莫大焉。”这番话道尽局势利害,言语又较为委婉低调,给足了对方面子。 一个粗豪的声音吼道:“方兄,干嘛和他如此低声下气?秦默在试剑大会上叫萧今拾月一剑斩首,那是天下皆知的事实!他们秦家丢人现眼,自己藏着掖着不提,还不许别人说么?你方才也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哪一点对他秦家不敬了?若说不敬,他说咱们郑盟主欺世盗名,可算敬了?”转向祁北山道:“祁总管,来来来,让彭鲲九来领教领教你的奔雷刀!” 祁北山哈哈笑道:“想让祁某动刀,你还不配!” 彭鲲九气得哇哇暴叫,纵身上前,手中狼牙棒直刺祁北山前胸! 祁北山身形向后飘闪,轻笑道:“嗯,好棒法,重兵器就该这么使,若是大抡大劈,纵是膂力再强,也不免速度上慢了,而且露出空档,使人有可乘之机。” 彭鲲九骂道:“操你奶奶!老子又不是你的徒弟,用得着你来指点品评我的棒法?”一棒呼啸挥出,却是立劈华山的招数。 祁北山淡笑:“哈哈,你便是拜我为师,我也不敢收,只怕如某位仁兄一般,哪天被你害死,连老婆也被夺了去。”说话间身子微侧,二指轻弹,点在狼牙棒刺缝空处,将这一招化了。 彭鲲九呸呸呸吐了几口吐沫,骂道:“放屁放屁!我义兄临死之时拉我前去,乃是嘱我照顾他的遗孀,什么时候变成我去夺他老婆?” 祁北山大笑:“照顾遗孀,倒照顾出两个孩子来,嗯,也算照顾得不错。” 彭鲲九面上一红,声音放低了些:“她死了丈夫,我们俩在一起,可,可也……”他结结巴巴,底气尽泄。原来他当年闯荡江湖之时,曾败在一人手下,遂拜其为师,二人年龄相去不远,脾气相投,后又结成兄弟,然而那人后来患病不治,知其诚厚,临终将妻子托付于他,彭鲲九义气深重,对嫂嫂照顾得无微不至,此女感其恩德,守孝期满,二人投情对意,也便改嫁于他。虽然夫妻甚谐,终是差着礼数,彭鲲九是江湖汉子,原不拘小节,但市井风俗终是避不得的,说道起来,倒底有些气短。现在明知祁北山提起此事又添油加醋地乱编,是为扰乱自己心神,但苦于心中有结,又笨嘴拙腮,难于申辩。 祁北山笑道:“可也什么?可也挺美么?” 彭鲲九憋红了脸,半天没吭出一字,一跺脚,干脆什么也不管不顾了,怒道:“她对我好,我也对她好,有什么不行了?有本事手底下见真章!彭爷没兴趣和你胡扯!” 祁北山笑道:“杀人之夫,淫人之妻,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事做得如彭爷这般理直气壮的,祁某倒是头次看见。” 彭鲲九破口大骂,挥棒又扑上前。 常思豪听那祁北山说话,越来越觉声音熟悉,心想:难道我在哪儿,见过这个祁北山么?忍不住好奇,不顾荆零雨的拉扯,微微侧头,用武则天像的裙边挡住头脸,向外观看。 只见殿外百剑盟的黑衣武士已经排开阵势,人缝间两人攻守起落,如蜂赶蝶。其中一人,手执狼牙棒,虎目短须,十分威猛雄壮,正在频频发动进攻,想必是那彭鲲九了。再向另一人望去,不禁吃了一惊。 七章 阴谋诡计 只见那人,鹤羽围肩,软绸的披风无风自飘,其色殷红如血,此刻面上带着微笑,只一只单手,便如戏耍顽童般,将那壮汉彭鲲九的攻击轻松化解。 此人正是聚豪阁三君四帝之风帝风鸿野座下大将,八大人雄之一,袁凉宇! 常思豪险些喊出声来,只觉嘴上被一双温软的小手捂住,脑袋被拉回雕像之后。 荆零雨面有微愠,在他手上写道:“你怎么回事?” 常思豪在她手上写道:“那人不是祁北山。” 荆零雨写道:“你认识他?” 常思豪点头,简要地把袁凉宇的事写给她知。 荆零雨写道:“他定是想挑拨百剑盟和秦家的关系,使两家交恶,好让聚豪阁从中渔利。”常思豪示意明白,又望着她眼睛,意思是问:“怎么办?” 荆零雨想了想,眉心鼻翼轻轻抽皱一下,写道:“误会就误会去,谁让他们都是笨蛋。” 此时殿外呼喝连连,显然其余的武士见彭鲲九不利,已经参战。常思豪顾不得再写字,低声道:“咱们总不能不管。”荆零雨听外面打斗之声甚烈,想来也无人能听到这边的话音,低声道:“呵,你想怎么管?你打得过他么?你若出去,就是送死,他定要杀你灭口。我们不如就在这待着,日后找机会捅破他这阴谋便是。” 常思豪道:“那外面这些百剑盟的人,岂不是都要死了?” 荆零雨一哂:“打不过别人,当然就被别人杀喽,自己没能耐,有什么可说的?不过袁凉宇肯定会留下一两个活口,否则也造不成双方的误会。”她一脸轻松,对于百剑盟武士的生命,显得极为不屑。 常思豪道:“那可不成,不能眼睁睁瞅着他这么害人。”荆零雨问:“那你想怎么办?”常思豪道:“我出去揭他老底,大伙儿四散一跑,能跑几个就跑几个,总比都被他杀光的强。” 荆零雨连连摇头:“那样别人能跑掉,你可就跑不脱了,你捅破了他的西洋镜儿,他还不第一个追你?” 忽听闷哼连声,显然是百剑盟的武士之中,已经有人受伤。这些武士掉头也不皱一皱眉,受伤自是忍着,不肯叫出声来,长了敌人气焰。 常思豪心下一狠,低道:“我若死了,你把这事告诉陈大哥。”说罢长身而起,就要出去。忽听院中有人喊道:“袁兄,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院中黑衣武士各自心中一沉,忖道这祁北山已经够厉害,如今又有强援前来,这下可更难对付了。 只见说话之人,正自山门缓缓而来,手提一柄金刀,光华夺目。 常思豪见是他来,心中大喜,绕过武则天像摆手喊道:“陈大哥!我在这里!”荆零雨叹一口气,也不便再藏,跟了出来。 院中黑衣武士一见神像之后还藏着人,不由又是一惊,待看到常思豪身侧的荆零雨,却又一喜。心想若把她带回盟中,总算这一趟不辱使命。又想到此番还要先对付这三个劲敌,于是几人手中兵器,转而指向陈胜一和常思豪。 荆零雨怕他们误会,再与陈常二人动起手来,急忙小手一指,喊道:“这人叫袁凉宇,冒充秦家大总管祁北山,想挑起百剑盟和秦家的矛盾,好让他聚豪阁渔人得利!大家可别上当!” 百剑盟武士大奇:“此人竟非秦家总管,却是聚豪阁的人?” 袁凉宇闻听,虽怒火填胸,却面容不改,冷道:“小辈!”手中黑索卷动,将百剑盟武士迫开两步,提气纵身,直向殿**来,黑索鳞片暴起,划出一道弧线,有如长空赤雷,向荆零雨当头劈到! 百剑盟众武士瞧见,大惊失色,救之已是不及,跺足喊道:“躲开!” 荆零雨见索势快疾无伦,罩定头肩,无论左躲右闪,皆难以避开,而且黑索极长,她背后是神龛,退身无处。不由一呆。 常思豪就在她身侧,手中空空,没有兵器,眼见袁凉宇这一索定要打在荆零雨身上,心中发狠,发丝戟张,暗道:“拼了!”向前疾冲,一个拧胯,身如离弦之箭,射向空中的袁凉宇! 袁凉宇只道这一索便可将荆零雨打个**迸裂,没想到身边这小子竟然反向自己直射而来,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一愣神间,未及掏护身短刺,常思豪已到怀中! 两个人的身子在空中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蓬地一声,殿宇之内,空气震荡,屋顶木架嘎嘎直响,灰尘簌簌而落,袁凉宇的身子猛地倒仰飞出,直跌殿外,空中一道血线标出,飘散如雾。 常思豪双足落地,手揉肩膀,面露痛楚之色。 袁凉宇身在空中,黑索击地,啪地一声,借力飞出数丈,避开百剑盟众剑手,一个跟斗翻落,居然站立不稳,单膝点地! 他双目喷火,剑眉紧皱,抿紧的嘴角处,一丝鲜血缓缓流下,衬得灰白的肤色,更显黯淡。 心中所奇者,这一击显然整身如一,内劲沛然,前日他在边关漠上,不过是一毫无内力的黑壮少年,怎会在几天之内,精进若斯! 刹时天地间静寂无声,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黑少年竟有如此手段! 袁凉宇怨毒的目光,似乎深深剜进常思豪的肉里。 一袭血绸披风斜飞在天,宛若战场上厮杀过后,空荡荡冷清清,丝丝缕缕,凄凉飘摇的黑烟。 “天机步六合大撞!”袁凉宇在喉间挤出几个字来。 常思豪见他神色惊惧又带怆然,一时愣住,天机步?什么天机步? 袁凉宇嘶声道:“天正老人是你什么人?” 常思豪一脸茫然:“我不认识。” 陈胜一面露欣喜之色:“兄弟,你怎么样?”常思豪晃晃肩膀:“没事。”荆零雨过来拉他手笑道:“小黑哥哥,你的功夫不错呢,这次护驾有功,想要什么,尽管跟朕说。”言语之间,俨然自己成了女皇武则天,常思豪反成了她的小侍卫。常思豪趁机道:“那你把玉佩还给我。”荆零雨一扭头:“小气鬼,朕还没玩儿够呢!”忽然眼睛睁大,道:“哎呀,袁凉宇跑掉了。”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道如游鱼般的血线消失在山门之外。荆零雨笑道:“聚豪阁的人也会逃跑么?这下他可栽了。”陈胜一道:“他的武功虽高,但咱们毕竟人数占优,加上小豪的进境让他琢磨不透,又受了伤,更无决胜之算,他是晓进知退的人雄,自然明白在这种局势下应该如何选择。” 荆零雨笑道:“他那件血红披风可是不错,有机会定要借来穿穿玩玩。” 陈胜一拱手与百剑盟诸人见礼,彭鲲九道:“阁下便是金刀陈二总管么?这一次却是真的假的?”陈胜一哈哈大笑:“秦家两个总管,我主外事,祁大哥主内事,故而不常在江湖走动,以致让贼人有机可乘,所幸阴谋未逞。至于陈某,货真价实,诸公勿疑。”说着金刀随手一挥,两丈之内,冷气森然。众人大释而笑。 彭鲲九道:“这下可好了,荆小姐,你这就随我们回盟去吧!” 荆零雨脸色一沉:“我不!你们摆阵要杀我,下手狠着呢,我跟你们走,说不定半路就被掐死,煮了吃了,就算回到盟里,说不定郑盟主一高兴,给我来个五剑穿身。” 彭鲲九苦笑:“你也知道廖公子的能耐,众兄弟们拼尽全力都还拿他不下,更别提留手了。往小姐身上招呼,都是为了扰他心神,兄弟们可都小心着呢。小姐,廖公子此次所犯大逆,已经罪不能容,你是被他劫出的人质,又不是叛盟,回到盟里,荆爷廖爷高兴都来不及,郑盟主又怎会伤你呢?” 他这么一说,倒被荆零雨抓住了破绽:“既然我无罪,那么早回去一天,晚回去一天,也就没什么分别,现在我没跟哥哥在一起,当然也就不是什么人质,平时爹爹管着,哪也不让我去,这回出来多玩两天也是无妨。” 彭鲲九一时语塞,方成义道:“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小姐孤身一人,恐不安全,方才那袁凉宇恨小姐戳破他阴谋,说不定远远窥刺小姐行踪,看准时机再下毒手,小姐还是随同我们回盟中为好。” 荆零雨笑道:“你不用吓我,袁凉宇有什么好怕的?本宫有侍卫保驾,并非孤身一人,你们不用担心。”说着拢住常思豪的胳膊,笑吟吟道:“常小黑,本宫的安全就都交给你了,你是保我不保?” 常思豪道:“我叫常思豪,不叫常小黑。”荆零雨道:“那有什么分别?你生得很白吗?”常思豪道:“一点也不白。”荆零雨笑道:“既然不白,当然就是黑喽,不叫你常小黑叫什么?常大黑可不好听。” 常思豪心想:这女孩子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什么,幸好她没看见我光身子洗澡,否则还不得管我叫常小雀儿?忽又想起小坠子看着自己赤身裸体嘻笑的样子,脸上不禁一红。 荆零雨道:“你还没答应本宫呢,倒底愿不愿保护我?” 常思豪想起自己还要去找程大人的家人,有些为难,可望着她那双水灵灵让人难以拒绝的大眼睛,心中又极不舍:“嗯,当然愿意,不过,我还有事情要办……” 荆零雨早明白他的心思,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要去那官儿家入赘嘛!这事儿包在本宫身上好啦!看在你出手救过本宫的份儿上,本宫就降位辱身一把,到时候给你当个小红娘也就是了。” 常思豪看着陈胜一奇怪的表情,脸上泛红,道:“哪有这事,你又胡说。” 荆零雨道:“我胡说什么,你家里可有钱么?” 常思豪一愣,不知道她为何提起这事,道:“没有,何止没钱,家也没了。” 荆零雨道:“招啊!你既然没钱,到人官家投亲入赘,一进那程府的高门大院,看什么都新鲜,院里的养鱼缸也要摸上半天,那程老夫人嫌贫爱富,见你这样儿,虽有玉佩为凭,也必找出种种理由推搪,不把小姐嫁你,到时你怎么办?”常思豪待要解释,荆零雨续道:“程家小姐见你虽然黑如李逵,但是好歹五官还算端正,没生犄角,没长六指,像个英雄人物,再掐指一算自己年岁,嗯,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哎呀,也真不小了,一颗陈年芳心,也便对你跳上两跳,动了真情,苦于老夫人瞧你不上,要赶你出门,自己又被关在绣楼,动不得身,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老蚂蚁,团团乱转,这时候,就轮到本宫出马,给你们牵线搭桥儿啦!”她煞有介事,仿佛在说件真事,说到那程家小姐数自己岁数,还拨着手指,一五一十地查,模样滑稽可笑,仿佛真有那么个老小姐一般。 彭鲲九、方成义等百剑盟武士被她逗得哭笑不得,忽听远处林中有哨声传来,不禁面色大变! 八章 龙城在望 方成义急道:“申爷哨音急促,定有重要事情。咱们快走!” 彭鲲九道:“那荆小姐怎么办?”荆零雨扯定了常思豪,冲他们一笑:“申二哥有事叫你们,还不快去?”彭鲲九急得搓手:“申爷必有紧急事情,说不定遇上了强敌,叫我们去支援,荆小姐,你随我们走吧,否则在下可要动粗!”荆零雨变脸道:“你敢!你碰我一指,我回去告诉爹爹斩你一指!碰我两指,便斩你双手,碰我一脚,干脆把你胳膊大腿都剁了!让你天天拿着自己脚丫醮酱吃!”常思豪心中好笑:“他既然胳膊都被剁掉了,还怎么拿自己的脚丫醮酱吃?”又想起自己在军中食人肉情景,心道这小丫头嘴上说得狠,恐怕人肉摆上一碗在这里,吓也吓晕了。 彭鲲九是江湖上刀头舔血多少年的汉子,岂会被她这两三句话吓住,只是终究忌着荆问种,心想若把他这宝贝女儿得罪了,日后在盟中可不好混,毕竟叛盟而出的是廖孤石而不是她。荆零雨见他神情犹豫,又道:“申二哥抵不住的敌人,只怕你们去了也未必能赢,把我带去,岂不是要我送死?啊哟,我知道了,你们不是想救我,而是想借刀杀人。” 方成义道:“我们哪敢怀伤害小姐之心,此番或许真有风险,小姐如不想去,我便留下两位兄弟,陪小姐在这殿中等候,到时再来接应便是。”荆零雨冷起脸来:“这不是派人押着我么?你还嫌本小姐平日里被看守得不够么?”方成义道:“属下岂敢,只怕小姐自己一人在殿中孤独害怕,若起身走了,更再难找寻。”荆零雨道:“啊哟,我还以为你们担心什么,本小姐一个弱质女流,走还能走到哪儿去?你们这些人,哪个跟踪术也不差,还怕找不到我么?你们放心,本宫还要带着小黑去入赘,不会远走,你们完事之后到太原找我就行啦。” 此时远处林中哨声又起,其势更急。彭鲲九等人不禁额上冒汗。陈胜一道:“荆小姐年少贪玩,平常事耳,何必催之太急,既然她要去太原,便是同路,有陈某与我这常兄弟陪行,定护她周全就是。秦老太爷与郑盟主素来交好,各位若是信得过在下,便请放心办事去罢。”方成义心想此番既不能对荆零雨动粗,又说服不了这个倔丫头,陈二总管是剑客身份,既然有此一言,当保无虞,当下与百剑盟众人对视一眼,各自会意,拱手相谢,飞掠而去。 常思豪道:“陈大哥,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把咱那两匹马寻来。”陈胜一笑道:“兄弟,你可知你这一路,跑出多远?此处己是文水地界,连杏花村都过了!再折身跑回去,又得耽误多少功夫?那两匹马身上有秦家烙迹,路人见了自会送回,不敢私藏,不必管了。咱们且到文水,找那里兄弟再要上三匹坐骑赶路吧。” 荆零雨道:“干么要三匹?我可不会骑,让小黑侍卫驮着本宫罢。”陈胜一微微一笑,并不和她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转向常思豪道:“兄弟深藏不露,原来习得了天机步绝学,真是可喜可贺。”常思豪愕然:“天机步?袁凉宇也说过这个词,我可真不明白。”陈胜一道:“兄弟何须再瞒,你那天机步法以及六合大撞,不是宝福老人所授么?”常思豪一愣,回想一下,道:“对了,他是教过我步法,但没告诉我名字,只说那步法分为三层,一曰雨行,一曰云隐,一曰天机。步子倒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功力不同,境界也自不同,我可练得不成,连云隐都达不到。至于什么六合大撞,我可就更不知道了。” 陈胜一叹道:“天机步法,能练到第一层雨行境界己是不易,至于云隐、天机二境,莫说练成,就算见过的又有几人!六合大撞,是运起天机步法之后的一种整身攻法,因以肩、背、胸、腹、臀、胯这六处撞击敌手而得名。愚兄也只是从老太爷处听闻过,并不曾亲见。”说话间目光悠远,似乎心向往之。又道:“可惜你当时是以肩相撞,若是出一掌或是一肘,袁凉宇必死无疑。” 常思豪道:“我当时却也没想许多。”荆零雨嘻笑道:“你只想着救我了,是不是?”常思豪面上一红。荆零雨低头欢喜,却又想:“哥哥甩我出去,用那么大力气,若跌在树上,便算不死也要受伤,是他不够细心,还是不在乎我?” 陈胜一道:“没想到那宝福老人,竟是天正老人一脉,陈某虽无机缘从学一二,但能得见高士尊颜,也算一桩幸事。”常思豪问:“天正老人又是谁?”陈胜一道:“要说起他,那话可就长了,二百年前,此老便是武林圣手,纵横江湖,所向无敌,后来专习丹道,身生异能,性情亦改,行踪飘渺,不知隐逸何处,但是偶有在某地遇见他的传闻,或解百姓瘟疫,或施妙手救人,即便近些年来,也没有断绝,见过他的人也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决计不能撒谎骗人,看来他老人家尚在人间。若论年龄计算,这位前辈已经寿高二百六七十岁,实为地仙一般的人物。这天机步法,便是他年青之时随手草创。” 荆零雨吐吐舌头:“随手草创,便这么厉害,那要用心编点什么,不知道要什么样了。”陈胜一笑道:“那也未必,武学一道,往往随心而化,反入高境,有形自是有拘,终究低上一筹。”常思豪忽然道:“莫非宝福老人,便是天正老人?”陈胜一摇头:“传闻天正老人天生鬼耳,自小被他母亲割去,那宝福老人双耳仍在,自不会是他。所以我才说,他可能是天正老人一脉相传的弟子。”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同行,在文水县买了女孩儿衣服给荆零雨换了,饭后稍事休息,又要了两匹快马,陈胜一自骑一匹,常思豪与荆零雨一马双跨,往北而行,荆零雨坐在马上不老实,东瞧西望,扭来扭去,身上与常思豪挨挤擦碰,在所难免,她倒毫不在乎,常思豪羞涩之余颇为享受,只是让陈胜一在侧看着,不免脸红。 两匹快马脚力甚好,天到傍晚时分,三人已经来到清徐县内,本以为百剑盟的人能追赶前来,却一无动静。休息一晚,次日登程。又行一天,待到晚饭时分,太原城己在望,陈胜一见常思豪和荆零雨兴致甚高,便放缓了速度,给他俩讲起本地的风情故事。原来这太原亦称龙城。西周时候,太原是唐国属地,武王姬发去世,其子姬诵继位,是为周成王,时年十三岁。一日他与三弟叔虞玩耍之时,剪一片桐叶成玉圭形状,递给叔虞,说:“封汝为唐国诸侯!”史官闻而记之,并让叔虞谢恩,姬诵道:“此乃玩笑,何尔当真?”史官对曰:“君无戏言。”姬诵只好封叔虞为唐候,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剪桐封弟”的典故。 叔虞之子,名燮父。燮父因国内有晋水流过,便将国号改为晋,晋也就此成了山西的简称。至秦灭六国,始皇一统天下,在这里设了太原郡,太原一名由此而来。太原三面环山,汾河纵贯全城,自古繁华富庶,古迹颇多,隋炀帝杨广曾于此做过晋王,大唐开国皇帝李渊也由此处起家,是以传称此为千年龙脉所聚之风水宝地。 然而如今由于朝庭税赋极重,这富庶丰腴之地,近年来竟也渐显败弱之象。四围村落萧条,百姓大多行色匆匆,面容冷漠,为生计劳苦奔忙。更有难民衣衫褴褛,散杂于菜贩之间,担筐卖儿,其景不胜凄凉。 常思豪端坐马上,望见此情此景,不由忆起边关土城,自己的家乡。心忖大明有如此广阔的天下,如此壮丽的河山,为何处处都有百姓饥寒交迫,活得潦困不堪? 此时暮云低垂,残阳逝远,一阵轻柔的晚风,抚过面颊,令他心中一酸。 痴痴望天半晌,忽地轻啸一声,吐出胸中噩气,打马如飞,一任这清风,吹干了泪眼。 九章 山西秦家 三人进得太原城中,却见灯火银花,繁华自胜,与外间乡野,直如两个世界。 常思豪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陈胜一道:“陈大哥,如今己到太原,咱们就此别过。” 陈胜一惊道:“兄弟,你这就要和哥哥分开么?”常思豪道:“既然太原己到,我便要去寻找程大人的府第,将玉佩送还他家人,也好了却程大人的心愿。”荆零雨一笑:“小黑哥重色轻友,一到地方就急着找丈母娘去。” 常思豪想着程大人临死前的情景,心情沉重,不去理她笑话,说道:“这一路玉佩都在你那里,玩也玩够了罢,还给我吧。” 荆零雨一摸小脑袋:“啊哟,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这一路尽观山望景,把它都忘了,我放在哪儿去来着?哎哟,还真找不着了。”常思豪急道:“你快翻翻,或许在腰里别着,或是从衣袋里掉出来了。”荆零雨笑道:“你不用着急,娶不到程家的老小姐,我赔你一个大姑娘便是。”常思豪急道:“你快找找,若弄丢了,我可……我……”荆零雨道:“你怎么样?你可要吃了我不成?”掏出玉佩快速地敲了他头一下,嘻嘻一笑,又揣进怀里,常思豪见是没丢,这才放心。 陈胜一问道:“常兄弟,那程大人的府第在哪里?我陪你一同去罢。”常思豪眉头皱皱:“这个却不知道了,当时程大人只说是在太原,却没机会细说地址。”陈胜一道:“太原城可大得很,从南到北都要走上半天,你身上又无银两盘缠,倘若一时找不见,难道要流落街头么?”荆零雨嘻嘻一笑:“陈大哥,咱们都是江湖儿女,也不必扭扭捏捏啦,你那儿有钱,借我们几个花花,不就结了?” 陈胜一笑道:“那当然容易,只不过我给得再多,终是有限,兄弟不如随哥哥暂到秦府住下,秦家势力遍及晋地,各城府州县接应的兄弟你也都看见了,当知我言不虚。秦家的根基便在太原,撒出去人手想找一个官员的府第,那是容易得很。兄弟在秦府盘桓几日,届时找到,把玉佩直接送上府去就是了。” 常思豪赧颜道:“在黄河边上,本来还说是送你,结果一路吃住全是大哥破费,实在过意不去,如今己到太原,怎好再……”陈胜一截道:“兄弟这话可差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便算是不相识的朋友走访到家,除了安排饭食,临走还要赠盘缠路费,这可是老辈留下的规矩,讲究的就是个义字。你我一见如故,便如兄弟一般,你怎么还跟哥哥客气?” 荆零雨笑道:“是啊,小黑,你可知这整个山西,都是秦家的天下,了不得着呢,到了山西,不吃他喝他,那便是瞧他不起了。”陈胜一知她有嘲讽之意,付之一笑。常思豪心想茫茫人海,确实寻找不易,如能得秦家帮忙,自是省却不少功夫,也便答应下来。 三人牵马而行,街上行人熙攘,热闹非凡,道路两侧买卖铺户灯火通明,酒楼茶肆人满为患,伙计穿梭往来,忙忙碌碌,街边摊主摆的首饰针线、干鲜果品,吆喝声声。更有青楼女子,倚门靠框,媚眼熏斜,燕语莺声,当街拦客,街角一个小买卖人看得眼直,连手中的糖人都吹破,坏了自己的营生。这一切陈胜一自是司空见惯,常思豪却瞧得新鲜,两眼不够用的。走了一段,只见商家屋后,现出高墙一角,青砖白壁,殿脊巍峨,极为雄壮。陈胜一牵马拐过商街,向这边引来。荆零雨道:“这大院可是不小,是秦府么?”陈胜一道:“不是,这是武庙。”再往前行,走过两条街道,面前又现出一道墙来,这墙高三丈二尺,粉白墙壁,雨檐青青。隐见墙内画阁云楼,气势非凡。行了许久,也不见尽头。常思豪心想,这又不知道是什么庙,可比那武庙大多了。俗话说的好,穷人算命,富人烧香,若没有大富之家施财,哪里能建起这么大的庙宇?这些人宁可买香烧成了灰,也不肯施舍穷人一点。 又行许久,前面现出一个不高的小门,门框门楣以及门槛、门外台阶,皆是条石垒就,接连之处严丝合缝,显然是工匠细细磨平咬合相嵌而成。看那条石,纹理细致,极其坚硬,研磨绝非易事,荆零雨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光这一个小旁门,工程己然不小。门外有一家仆,见三人行到,不急不忙,恭身施礼:“二总管,您回来了?”陈胜一点头。那仆人撤在一边,陈胜一回头道:“常兄弟,荆小姐,请吧。”常思豪心想:哦,原来这便是秦府了。 荆零雨面带不悦:“荆大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既然瞧不起我们,我们扭头便走就是,可不在这受你这闲气。” 陈胜一愕然不解:“荆小姐,何出此言?”荆零雨小嘴一呶道:“喏,我爹爹好歹也是百剑盟总理事,堂堂大剑客,我是他亲生独苗再无二位的乖女儿,虽也算不上什么贵客,但也不至于要沦落到走你秦府的偏门。” 陈胜一哈哈笑道:“原来荆小姐是为这个,实不相瞒,这便是秦府的正门,绝非什么偏门后门,小姐不信,可绕院一周,当知陈某所言不虚。” 荆零雨看他神情,似不是说假话,可是这么大个宅子,弄这么个小门,实在令人难解,问道:“秦府缺钱么?怎么正门却不在正位,而且又修得这么小,一点也不气派。” 陈胜一道:“小姐有所不知,这一是为了避开皇家正南开门,门在中央的忌讳,二来门小,可防财气外泄。” 荆零雨眼珠转转,嘻笑道:“秦老爷子是豪迈不羁之人,什么财气外泄之类,可就未必怕了,只是这道门易守难攻,倒是真的。”那门仆眼睛一翻,盯在她脸上,二目精光一闪即逝,荆零雨心道:这仆人的功力却也不低,我说破这门的用意便又怎地?你瞪我,我便怕了你么?哼。陈胜一淡笑一声,道:“请吧。” 三人进得门来,早有仆人将马带过,转了个弯,前面现出一座大厅,在天井中望去,此厅面阔九间,金匾高悬,写的是:足扫荆扉。厅中木柱成排,外侧为方,内侧为圆,高两丈八尺,层层推进,皆是上好的红木。八角灯笼高高挂起,错落有致,照得木柱生光,满厅灿然。陈胜一引二人前行,道:“此处是轿厅,宾客到此下轿,也可算是府内的正门,荆小姐,你看如何?” 荆零雨点点头:“嗯,这里还算有点样子,马马虎虎。” 她望着匾上题字,只觉笔力雄浑,苍然威壮,落款是雨臣,其字虽小,却笔笔如刀,势如疾风摧草。 荆零雨道:“我听爹爹说过秦老太爷讳上浪下川,字雨臣,想来这足扫荆扉四字便是他老人家所题了。” 陈胜一道:“正是,那是嘉靖四十一年,他老人家过寿辰时所题。” 荆零雨道:“哦,那也不过是前几年的事儿,恕个罪说,老太爷晚年的心境,可不大好啊。”常思豪忙道:“不礼貌的话可别乱说。” 荆零雨道:“这可不是我不知礼,而是字中己有流露,足扫荆扉,源自《酬诸公见过》:嗟予未丧,哀此孤生。屏居蓝田,薄地躬耕。岁晏输税,以奉粢盛。晨往东皋,草露未晞。暮看烟火,负担来归。我闻有客,足扫荆扉。讲的是隐居寂寞,朋友来访离开的事情,无甚欢愉,更多凄清。秦老太爷想必久在江湖,身心皆倦,恐怕大有隐退之心。” 陈胜一只道她是个顽皮爱玩的小丫头,没想到读的书还不少,心忖荆大剑果不愧百剑盟总理事,家教有方。三人穿厅而过,前面又是一道高墙大门,飞檐翘脊,花砖雕砌,上有人物、飞鸟,栩栩如生。 荆零雨仍想着那匾的意味,指点芳唇,边走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是再平常不过。秦老太爷欲退不能,故有隐叹,若是秦家后继有人,只怕他心境也不会如此。”陈胜一闻言,面部抽动,脸色有些难看。 常思豪待要阻拦,却见前面大门一开,一个声音道:“是谁敢在我秦府之中,胡言乱语!” 十章 少主逞威 常思豪立时心里一沉:“小雨口没遮拦,胡乱说话,这下可闯了祸了。” 定睛看去,却见大门之后,当中一条宽道,太湖圆石铺地,两侧花草芬芳,绿意盎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髫发散乱,裸身跪地,膝作足行,两个浑圆饱满的**轻轻颤抖,变幻着令人窒息的弧线,羊脂白玉般的皮肤上,却红痕累累,印满全身,有的地方已经破皮,鲜血洇渗。 在她后侧,又有一个年纪身段相仿的少女,如狗般爬行,只是身上伤痕较少,背上驮着一个红衣少年,约莫十一二岁年纪,手中拿着一个皮鞭,已经停止挥动,一对煞气森然的柳叶眼正瞧着门外的三人。在他身后,几个丫环悚然而立,噤声不语。 他的眼光略微一扫,便落在荆零雨身上,手中鞭子一挥,啪地一声,前面那少女细嫩的腰肢上又多了一条红色血印,高声道:“臭丫头,刚才是你说我秦家后继无人么?” 陈胜一面露尴尬之色,肃容道:“这是我府贵客,百剑盟荆问种荆大剑的千金,少主不可无礼。”转向荆零雨:“荆小姐切莫见怪,这是我家少主,己故五爷秦默的独子秦绝响。” 秦绝响面露惊讶之色,收起鞭子,脚尖一点那裸女背心,飞身而起,袍袖张开,宛若一片红云,轻飘飘落在三人之前,眼睛望着荆零雨,满含笑意:“哎呀,原来是百剑盟的荆姐姐,方才小弟出言无礼,姐姐可别记恨我才是。” 荆零雨笑道:“你姐姐的胸怀宽着呢,想让我记恨可也不容易。” 秦绝响喜笑颜开地道:“那太好了,姐姐,我带你到花园逛逛如何?我府的假山是照着飞来峰的样儿建的,可漂亮着呢!”说着来拉荆零雨的小手。 “不可!”陈胜一喊这一声,右手探出,抓向秦绝响手腕。 秦绝响腕子一翻,二指点向陈胜一“列缺”穴,陈胜一化爪为掌,划个半圆,转到他二指之下,手心向上,中指一竖,手往上托,手指正点中他脉门,秦绝响轻叫一声,无名指与小指一松,一物落下,正掉在陈胜一手中。 这几下攻防极快,常思豪只见他二人手影闪动,几乎瞧不清招式,待两人动作停止,陈胜一已将所接之物甩手扔在了地上。 常思豪定睛瞧去,只见那物约有指甲大小,全身乌黑锃亮,仿佛是个切开的椭圆形小铁球扣在地上。待一了待,那“小铁半球”微微翘起,从底下伸出不少黑棕色小腿和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螯牙锋利闪亮,探出来竟有自己身体一半那么长。见面前无物可食,便向远处爬去。 秦绝响笑道:“陈大胡子,我跟荆家姐姐逗着玩儿,你干嘛来捣乱?” 陈胜一道:“这等毒虫,可是闹着玩的?上次大爷差人到你那尽数收走,没想到你还藏着不少。” 秦绝响笑道:“再没有啦,就剩这一只啦。”扬手一指常思豪:“这位也是百剑盟的贵客么?”他手腕扬起之时,袖内倏地射出一道绿光,直奔常思豪面门!陈胜一意识到时已经不及。荆零雨也啊地一声。 常思豪听他询问,正要解释自己不是百剑盟的人,口唇微张,要说的是个“我”字,未料一道绿光直奔自己而来,前端己入唇边,赶忙闭嘴,牙齿咬上一物,溜滑软腻,紧接着感觉到自己舌头上,有个分叉的小肉丝在不停拨动,冰凉凉让人汗毛直竖。 荆零雨尖叫一声,捂住了嘴唇,原来那一道绿光,竟是一条翠色小蛇,此刻蛇头被常思豪咬在嘴里,蛇身却在他唇边扭曲卷动,情状可怖之极。 秦绝响哈哈大笑:“你可莫动,这蛇乃是我从烈石寒泉逮来的,毒性可是不小,被它咬上一口,可够你睡几辈子。” 陈胜一心下凛然,他知道烈石寒泉,在太原城西北方阳曲境内,几口泉眼大小侧正不一,汇而为潭,方广数丈,清澈异常,内有一条翠水灵蛇,毒性极强,是以潭中连鱼影也无一个。牲畜不知其毒,在潭边饮上几口清水,就算是壮牛健马,也会即时倒毙。本来这烈石寒泉乃是阳曲八景之一,但自有了此蛇,便再无人敢去游玩,没想到这蛇竟被秦绝响逮了过来。 荆零雨叫道:“小黑,你快把它拉出来!”秦绝响悠然道:“不可呀不可,只要他一松开牙齿,舌头定被咬住无疑,那可是死定了。”荆零雨怒道:“那怎么办?”秦绝响嘿嘿一笑:“他若不想死,那就这么咬着吧,看是他先饿死,还是我的翠水灵蛇先饿死。哈哈。”常思豪有口难言,嘴唇沾到灵蛇身体的部分,已经发青,进而向脸部扩散,因为不是破皮沾血,所以扩散不快。但是下颌咬肌已然迅速脱力,舌头僵直,脑中一阵阵感觉麻木传来,整个面部仿佛要被冻住一般。 陈胜一道:“你能控它,自能收它,快把它弄出来!” 秦绝响冷道:“陈大胡子,你不过是个管家,也敢对我发号施令!” 陈胜一喝道:“你随意伤人性命,便是秦老太爷也不能轻饶!” 秦绝响似乎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笑道:“你不用拿我爷爷来压我,他老人家疼我着呢,这蛇老子当然能控能收,可就是不管,你把我怎么着?这人没能耐,自己不能救自己,又怪得谁来?” 陈胜一突然出手,蓬地一把,抓住他的右腕,秦绝响只觉疼痛彻骨,尖声道:“大胡子,你敢伤我?”陈胜一语声痛切:“陈某在秦家几十年,老太爷视我如子,恩重如山,你父秦默和大伯秦逸向来与我兄弟相称,亲如一家,我看着你呱呱落地,看着你长大成人,你在我眼里,便如同直亲子侄一般,秦五爷不幸亡故,秦家后代便只有你这一个男孩儿,见你日渐骄纵成性,陈某闻见痛心,想你纵不能纵横江湖,光耀门庭,只要能继承祖业,不堕秦家声威也就是了,可你现在,你自己看看,成什么样子!” 秦绝响尖声大叫:“我什么样子,用不着你管!你也不必虚情假意地向我秦家表忠!你在秦家图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总在我四姑窗外窥视的家伙是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人不知,可瞒不过我!你个臭管家,烂管家,也配和我爹和大伯称兄道弟!不知羞耻!” 陈胜一黑中夹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两只眼睛之中覆上一导晶莹的光亮,说不清是痛楚、哀伤还是愤怒,仰头望天,嘴唇抿紧,胸中悲郁,莫可名状。 秦绝响见他失神,眼神发狠,左腕一翻,哧地现出一柄短匕,向陈胜一心窝刺到! 常思豪在侧看得清楚,含含糊糊地大叫一声:“住手!”向前扑去,一掌拍出—— 秦绝响身上红衫被掌风激起,大袖飘飞,猎猎如旗。 陈胜一惊觉回神,心知这一掌拍到身上,定将秦绝响拍个骨断筋折,急忙将他抓紧的右腕,向外一抖! 秦绝响大袖飘摇,直如红筝飞起。 这一抖之力,与常思豪的掌力合二而一,将他凌空推飞七丈开外! 秦绝响双足落地,惊魂未定,腕间轻动,匕首早收入袖中,眼中的惊惧又转为怨毒。 常思豪出掌之时,只觉喉间一窒,转而通畅,一摸嘴边,那条翠水灵蛇,竟己不见!回顾四周,也不见其落于何处,心中大叫糟糕。原来他急于出手救人,张口大叫,那蛇就势入喉,钻到他肚腹中去了。 陈胜一吼道:“快拿解毒药来!” 秦绝响从袖中拿出个涂漆的小铁筒,晃了一晃,哈哈大笑:“这蛇之毒,无药可解,就算是我,也只能将它收在铁筒之内,不敢轻易碰触,这黑小子定是没救的了!”说完大笑几声,扬长而去。 他手下那几个丫环战战兢兢跟随,两个裸女竟连身也不敢起,爬行于后。 常思豪只觉五内如焚,喉间冒火,陈胜一大手按在他腹间,内力摧动,常思豪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胃液混合着未消化的饭菜,味道刺鼻,陈胜一却也顾不得衣袖脏污,加力紧摧,常思豪吐了半天,终于吐无可吐,但吐出的污物之中,却不见那灵蛇的踪影。 陈胜一连点他数道大穴,阻住他气血流通,大叫道:“快请大小姐!” 一章 玉女柔情 陈胜一喊了那两声“快请大小姐”,见常思豪面上黑气弥漫,心知不能拖延,急忙将他抱起,嘱仆人带荆零雨到别院休息,自己大步如飞,奔向后院水韵园“融冬阁”,来到楼下,却被丫环春桃拦住,陈胜一道:“你去通禀,就说有人中毒,非大小姐妙手回春不可。”春桃瞧了眼常思豪那身衣裳,道:“陈总管,不是婢子胆大拦您,这是咱们小姐的闺阁,虽是武林的人家,可也不能太过分了,谁一有点什么小伤小病就往这拖、往这带的,也实不象话,小姐烦着呢,天色又晚,您还是找别人治吧。”陈胜一道:“太原城中,还有谁的医术比大小姐更高?再则此人所中之毒极为厉害,大小姐能否治好,也是未知。”春桃翻脸道:“既然如此,那还来找大小姐干什么!不如趁早去买棺材,免得大小姐空费心力!”陈胜一懒得和她纠缠,向楼上高声道:“大小姐,少主伤了一人,中毒极深,恐怕性命不保,请大小姐帮忙施治!” 隔了一隔,只听楼上一声幽叹:“又是绝响惹祸了么?你将人放下罢。” 陈胜一听大小姐肯答应帮忙医治,心中大喜。原来秦老太爷有二子三女,长子秦逸,二女儿秦美云,三女秦彩扬,四女秦梦欢,五子秦默。孙子女仅有二人,一是五爷秦默所生之子秦绝响,年方一十三岁,一是大爷秦逸之女秦自吟,今年十九,仍待字闺中。秦绝响是家中独子,虽然长辈们表面管教甚严,但若真有事要责罚他,想到亡故的五爷,心也都软了,责重罚轻,以致他越来越骄横拔扈,平日总是四处惹祸,伤人害人,他这姐姐却截然相反,待人温和,性情淑均,而且精通歧黄之术。陈胜一心知大小姐平日里便乐善好施,这次是秦绝响害的人,她更不会袖手不管。当下谢了大小姐,转身退出水韵园,来见秦老太爷。 常思豪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只觉自己被人抬起,耳边呼啸,说不清是风声,还是脑中的轰鸣,渐觉身上无力,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复归,只是全身无力,连眼皮也难睁开,灵魂仿佛离了体,身子荡飘飘像浮在天上,又像漂在水中。忽地双手十指以及身上数道大穴,连心刺痛,紧接着一只柔软的手掌按在腰后,一股暖流,自命门处缓缓注入,愈来愈强,愈来愈热,背上经脉仿佛河道忽然注入了山洪,暴涨起来,逐渐加宽,脊椎骨缝,更似油中溅水,爆响如鞭,奇痛彻骨。正自难熬之时,一股热流自胸腹间而起,上升至颈,从肩臂外侧经腕透食指而出,另有一股,却从肩臂内侧,经腕直达小指,然后是中指、无名指……连同那几道刺痛的大穴,都有热流透出。 剥骨抽筋般的疼痛渐渐淡去,待到后来,身上暖阳阳的,竟然越来越舒服。稍一挣动,肢体忽然回到自己意识的掌控之中,便如回魂梦醒一般。他二目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却见暗室微光,灯色昏黄,自己赤膊盘坐在一个巨大的铜缸之内,温水没至颈间,周围烟气缭绕,水雾蒸腾,药香透鼻,双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四指,全被刺破,墨般浓黑的血液随着体内气机的运转,自指尖和几道大穴流出,向下堕去,拉出蜿蜒的血线,久久不散。他身上越是舒泰,体内毒素排出越快,指间流出的血色也便越红,腰后那只手掌传来的暖流却渐渐弱了下去,愈来愈弱,愈来愈弱,忽然背后嗯地一声,一个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背上,洁白如玉的颈子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数缕发丝自前胸披落,乌黑如墨,柔似春草。 常思豪吓了一跳,侧头望去,一股发香钻入鼻孔,肩上,是一张俏丽无双的脸庞,细长的弯眉之下,一对湖水般明澈的眸子正失去神采,被长长的睫毛如舞台落幕般缓缓覆上,左眼外侧下边缀着一颗泪痣,妩媚动人。一粒晶莹的水珠自她额前轻巧地滑下,流过弧线优美的鼻梁,轻轻滴落在常思豪的胸前,令他的心脏,嘭地一跳。 常思豪只觉颈间有细微的呼吸吹抚,柔暖如呵痒一般。恍惚间有些纳闷:“我这是到哪了呢?陈大哥呢?” 他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却仍不敢动,一拢发香和着朦胧的水气拂来,让他有种世界在远去的错觉。忽然,那少女的头一滑,向水中落去,常思豪赶忙回身,揽住她颈子,托住腰肢。 女体温滑细腻,柔若无骨。常思豪心中暗乐,又自惊疑,坐了一会儿,听着这少女均匀的呼吸,心想:“你大爷的,总不成一直在水里泡着。”活动一下胳膊,已经有了力量,便想爬出桶去,怎奈身上又靠着这姑娘,皱了皱眉,一手拢住她颈子,一手托在她膝弯,将她托出水面。 缸内自有小梯凳,他试踩一下吃住了力,便缓缓从水中迈了出来,感觉自己的亵衣都挂水贴在肉上。低头看时,少女胸前的绫纱早被水浸透,洇出嫣红肚兜来,女体玲珑,妙不可言。抬眼四望,屋里门窗紧闭,桌上一灯如豆,静静无人。旁边不远便是一张锦榻,垂帘挂帐,薰香透人。 他跳下缸来,光脚走过去,将少女轻轻搁在榻上。 经此一动,那少女悠悠醒转,眼皮半掀,似软泥般无力地问道:“你……一直都好么……”常思豪正要抽回手去,闻言一愣,茫然点头。却见一滴清泪从她脸颊滑了下来:“你可知道,我每日每夜,思你念你,想你盼你,想再见你一面,哪怕是说不上话儿,远远地,让你瞧我一眼也好……” 常思豪心想:“这叫什么话?”刚想起身。那少女眼神朦胧,扶住了他胳臂,柔声道:“天可怜见,你终于到我身边来了,怎地这便要走?” 常思豪心中越发奇怪:“咦!这厮倒生得白净,却不是个傻子?” 夜凉潭更碧,孤灯对月黄。 老太爷秦浪川与府内大管家祁北山,对坐在小花园洗莲池畔踏云亭内,专注致一,正在下棋。 大爷秦逸侍立于侧,微笑旁观。 陈胜一脚步放轻,缓缓来到亭外站定,大爷秦逸向他点了点头,陈胜一这才步上亭来。 秦浪川精神集中于棋盘之上,对于外界似失去了感知,陈胜一往棋盘上扫望,见祁北山车炮纵横,小卒相并,已经形成压倒性的优势,真有千军万马共围垓下之形,秦浪川左支右绌,作困兽之斗,忽然左侧一马突出奇兵,配合底炮欲成绝杀,祁北山犹豫良久,终舍一车,与秦浪川的底炮同归于尽。 秦浪川哈哈大笑:“输了输了!今日连输三盘,丢人现眼!痛快痛快!” 祁北山道:“老太爷久不下象棋,略有生疏而己。”秦浪川道:“小舍小得,大舍大得,不舍不得,你舍了这一车,早也赢了,却拖到现在,可见你这一味求稳的性子是改不了了。”祁北山一笑:“谢老太爷指点。”秦浪川笑骂道:“你奶奶的,我输在你手上,你却谢我指点,北山哪,看来你心里这主从之别是抹不去啦!” 陈胜一笑道:“前些时老太爷己改专下围棋,怎么今天又重把象棋捡起来了?” 秦浪川道:“我改下围棋,是年纪大了,想修修身,养养性,哪知道下围棋也一样,争胜之心始终不去,下起来又费脑筋,又觉气闷,哪如象棋大杀四方,来得痛快!便是听这劈啪落子的声音,心里也是舒服!”祁北山几人都哈哈大笑。 秦浪川道:“大陈啊,你前日飞鸽传书,我早看过,大概情况己知。你且把袁凉宇这厮做过的事情,再详细说给我听听。”陈胜一当下细细把袁凉宇如何挑拨长青帮与秦家为敌,又如何向秦家宣战,还有后来如何冒充祁北山等事讲述一遍,连带着也说到了常思豪和荆零雨,只是怕老太爷生气,没提少主爷秦绝响伤他之事。 秦浪川听完笑道:“果然果然,若不出我所料,那袁凉宇绝非聚豪阁的人!” 二章 惊变迭出 烛光黯淡,锦帐低垂,常思豪蹲在锦榻之侧,两手压在那少女身下,又被她扯住胳膊,一时进退不得。眼见她脸上幸福烧作云霞,水嫩的脸蛋在微弱的光线下更显艳丽,忍不住便凑上去亲了一口。 这一吻又狠又重,将那少女吻得呆了,两眼直直望着顶篷,半晌说不出话来。 常思豪亲完这一口,感觉唇边一阵麻酥酥的,滋味甚美,瞧着她这副样子,又想:“不行不行,这丫头是个傻子,我怎能欺负傻子?” 刚要抽手,却听她轻声哼唱起来:“爱别离……痴嗔恋……情丝是难断。曲终人散,徒发奈何叹:半面悭缘,何惹相思怨?心折……弦乱……推琴黯倚无争算,望月跌空,一天碎银烂……” 她唱得曲调柔靡,加之又是在软弱无力时唱来,吐字含混,唱毕问道:“好不好听?”不待常思豪作答,又凄然续道:“试剑大会上吟儿与你分别,便谱下这支曲子,想待有相见之时,唱给你听,这一等,便是四年,四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你,你可知道么?” 试剑大会……常思豪闻听此言,脑中忽地闪过一念,登时感觉有些线头在解开。 少女道:“本来咱们两家,也算……也算门当户对,可是,你……你出手也太凌厉,居然一剑杀了五叔,这仇结下,可就再也难解开,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是没有指望的了,便想狠狠心,把你忘却,可是,却总也忘不掉……”她泣出声来,泪水大滴大滴,落在枕上,“吟儿写了这首曲词,想你时,便唱一唱,想你时,便唱一唱……萧郎,你可知道我的心意么?” 听到她呼唤“萧郎”二字,常思豪立刻反应了过来:试剑大会,萧郎……她喜欢的是……是萧今拾月!是那个百剑盟剑手都谈之色变的萧今拾月! 少女忽觉他身体僵硬,关切问道:“萧郎,你怎么了?” 常思豪思绪纷乱:她怎会当我是萧今拾月?她又是谁?五叔?一剑杀了五叔?难道是山西秦家的五爷秦默?这一战名动江湖,除了他还能有谁!秦五爷是她五叔,那她…… 他忽地转过头来,望见屋中铜缸,搜寻回忆,心下恍然:是了,我中毒之时,耳中轰鸣,脑中乱响,隐约听见陈大哥说请大小姐,莫非是她?她定答应帮我医治,将我放入缸内,刺破手指以及穴道,再用内功助我将毒驱出体外,想来我这毒血厉害非常,她为救我,功力耗费甚大,护己不能,毒液透过皮肤渗到体内少许,以致她神思迷乱,她本就相思成痴,这一来朦胧中错认了人…… 少女见他情况不对,摇动他的胳膊道:“萧郎,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常思豪猛地抽出手来:“谁你的萧郎!” 听闻此言,那少女萎靡的精神忽地一振,睁大眼睛勉力向常思豪逆光中的脸上望去,忽然呆住不动。 冷月如冰,在平如明镜的小潭之中印出明亮的倒影,仿佛伸手可得。 潭中荷叶托花,清香远溢,出泥不染。 踏云亭内,四人或坐或立,神情庄毅,金黄色的灯光,将各人身上涂暖。 陈胜一心下懔然,声音低沉问道:“袁凉宇实是聚豪阁八大人雄之一,老太爷说,袁凉宇绝非聚豪阁的人,却是何意?” 忽听潭水中哗哗轻响,一个女孩儿正坐在潭边青石之上,笑嘻嘻地,一对儿俏生生光洁如玉的小脚丫儿正在打水,潭水轻悠悠荡起波澜,涟漪向远处散去,将水中的明月,绞作碎银。 她见四人都望向自己,便停下来,说道:“陈大哥,秦老太爷的想法,我倒是猜到了几分呢。” 秦浪川笑道:“那不妨说来听听!” 小女孩道:“他能假充自己是祁北山,便不能假充是袁凉宇了么?” 陈胜一愕然,转而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是,冒充祁北山的那个袁凉宇,也是假冒的,所以秦老太爷才说“那袁凉宇绝非聚豪阁的人”,这么说来,此人来历可就更难捉摸了。 秦浪川道:“不错!那聚豪阁长孙笑迟,向来谋定而后动,手下三君四帝,八大人雄,都是良贾深藏,智计过人之辈,纵然袁凉宇有可能受指派,到晋境鼓动收买游散势力来对我秦家进行骚扰,也必小心谨慎,避免与秦家正面冲突,绝无亲自现身之理。长孙笑迟若想与秦家一战,必然安排周密,力图一举成功,多半要选择偷袭,怎会派手下贸然宣战?纵然他自负才高,仗军力强胜,想与秦家正面对攻,至少该定下准确的会战日期。至于这个袁凉宇,我己着人查过,确实容貌兵器样样符合,但从以上种种迹象上来看,他定是假冒无疑,目的不过就是想挑起秦家与聚豪阁之间的矛盾。至于武则天庙内之战,我料他必是见到百剑盟剑手,临时起意,想再让百剑盟与秦家决裂,这才冒充北山出言挑衅。而这一招,恰恰又是他的败笔。” 陈胜一道:“不过此人手中的吸魂蛄倒是真的,而且口口声声说要将吸来的元精进献长孙阁主……” 秦逸道:“长孙笑迟向来自负,岂会搞这些邪门的东西,假袁凉宇在挑拨三家的同时,也在败坏着长孙阁主的形象,他若真是八大人雄之一,又岂会干这种事,这也正是他的破绽之一。” 祁北山道:“此人想搅起百剑盟、秦家和聚豪阁这江湖三大势力的争斗,看来定是三家之外的人。” 那小女孩儿道:“这三大势力各据一方,影响着整个江湖的全局走势,想打破这平衡,取而代之的人又岂能少了?只不过三家能如此鼎盛,自有它的道理,哪一家的首领人物,不是英明神武,智勇双全之人?又有哪一家门下不是人才济济?那些江湖宵小玩弄的阴谋诡计只可唬弄小孩儿,却瞒不过这些盖世的英雄了。” 秦浪川哈哈大笑:“小女娃好聪明,好会说话!哈哈,荆大剑有女如此,日后相见,故人可要他摆酒邀客,相庆一番了!” 女孩笑道:“家父常说,山西虽有古井、汾清等上好佳酿,无奈过于绵软,像秦老爷子您这样豪气干云的英雄喝了,酒兴难尽万一,只有烈火般的烧刀子,才算勉强对您的口儿。家父可是为您备了好几坛呢!” 秦浪川哈哈大笑。 这女孩便是荆零雨,原来她被仆从安排到别院休息住下,晚上待得无趣,便溜了出来,东瞧西逛,左转右转,到了此处。老太爷秦浪川对于府中人等了如指掌,一见此女便知非府中人物,加之前面陈胜一已经讲述了经过,当下便认明了她的身份。 荆零雨微笑道:“秦老爷子,小女孩儿不懂事儿,看见这水清得着人欢喜,便脱了鞋袜,打打水玩儿,您老人家可别见怪呢!” 秦浪川笑道:“你道我这潭叫什么名?叫洗莲池,你可能猜出缘故?” 荆零雨脸一红,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秦浪川哈哈大笑:“猜对啦。这洗莲,并非是水洗莲花,乃是取水洗三寸金莲之意,你在这池中脚打水玩,岂非正应其趣?” 众人皆笑,秦逸面上微红,心想:爹爹他老人家,也当真是不拘小节,怎么跟这小女娃子竟也说起风话来了。 恰在此时,只见月亮门人影闪动,跑来一个丫环,面色惶急,道:“老太爷,大爷,大事不好了!” 三章 逝水如斯 秦浪川一行人奔至水韵园,刚到融冬阁外,便听大小姐秦自吟的凄厉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园内奇花流香,碧草茵茵,假山之上,清泉飞瀑,水音叮咚,竹轮水车缓慢而又安静地运转不停,处处布置精巧,与水相关,不愧水韵二字。然而此刻阁上传来的声音与这园景不协调到了极点。几个丫环婢子辍在楼底下,面无人色。 大爷秦逸回首道:“你们在这等着,我们上去看看。”祁北山和陈胜一点头答应,荆零雨也想上去,怎奈此处毕竟是人家小姐的香闺,胡乱闯去,于主人面上,须不好看。 秦浪川与秦逸飞身上楼,也顾不得许多,破门而入,往屋中一看,只见室内桌椅翻斜,灯烛歪灭,墙上字画散落,地上扔着衣服被单,铜缸之侧,秦自吟身着湿淋淋的裹胸绫纱正被一黑少年从背后贴身抱住,那少年左手握住她左腕,右手和她共握一柄长剑,剑刃横在她颈前,二人争力相抗,也不知是在夺剑,还是要杀人。 秦自吟见父亲爷爷出现在面前,又羞又恼又心急,哇地一口血喷在当场,叫声:“爹爹……”身子一软,向下倒去,长剑被那黑少年夺在手中。 秦逸怒吼一声,纵身向前,一掌劈出! 那黑少年大叫:“先别动手!”身子一拧堪堪避开。 他身后一个巨大茶瓶为掌风扫中,刹时蓬然暴碎,瓷片纷飞! 秦逸当他定是采花贼无疑,未料此子功力不浅,自己这一式“大宗汇掌”居然轻轻松松被他避过,心想:是了,我这女儿自小虽然专喜医道歧黄,但家学也涉猎非浅,她能被此子所乘,可见不能小觑此人,当下凝神再度攻去。 这少年自是常思豪。秦自吟恢复意识之后,羞怯难当,这次救人与之同缸而浸已是越礼,没想到自己被水中逼出的毒素侵入体内,糊里糊涂地与人家拥在一起,而且搂搂抱抱,情状不堪,还将心底情事都说了出来,一念及此,也便不想活了,起身抄起墙上宝剑便要自尽,常思豪岂能坐视?扑上去一把握住剑柄尾端,又抓住她往头顶击去的左掌,连声劝阻,秦自吟哪里肯听?二人在室内扭来抢去,把屋内陈设弄得东倒西歪。跟秦自吟的丫环们原是在大小姐身边不离寸步的,但常思豪这毒已无药解,必须运功逼出,秦自吟怕她们左拦右挡耽误了人命,因此先时已遣了开去,吩咐非经传唤谁也不许上楼,丫环婢子们得了闲,或在园里看水,或是三五聊天说笑,听着楼上动静不对,都慌了手脚,这才去通风报信。 常思豪正夺剑时,忽见二人上楼,一人白衣银发,泼散如云,长须胜雪,神威凛凛,恍若冷目雄狮,老而弥狂;一人长眉细目,五绺墨髯,潇洒飘逸,青衫磊落,人到中年。他待要说话,秦自吟叫了声爹爹已经瘫软,那仿佛文士的中年人却挥掌攻来,他解释不及,只得拧身避过。 刚喘上来一口气,秦逸又攻到面前,常思豪手中握着长剑,欲待出手抵抗,又觉不妥,只好闪避一旁,口中喊着:“等等!等等!” 秦逸毫不理会,双掌一并,罩定常思豪左右可去的方位,一式“横推八百”轰然击出! 常思豪横剑于胸向后退却,对方双掌正拍在剑脊之上,巨大的冲力将他的身体击飞而起,砸向轩窗! 轰地一声,窗棂木框寸寸碎裂,挟着飞钉碎纸,漆皮木屑,四散飞射! 常思豪屁股向后,腰如虾弓,四肢仿佛流星的尾翼,凌空飞出老远,这才向下坠去,栗色身躯在夜色中仿佛一颗黑亮的陨石。 祁北山和陈胜一见有人破窗飞出,心中一惊、荆零雨啊地轻叫,众丫环们更是尖声一片,纤指拦唇,抖如筛糠。 祁北山抽刀刚要上前,只见又一人自窗飞身而出,袍袖飞扬,如同雄鹰展翅,正是大爷秦逸,他怒喝道:“我自己来!”祁北山闻言止步。陈胜一看见常思豪,急忙喊道:“大爷且慢,可能是误会!”祁北山道:“津直,你认识此人?”津直是陈胜一的字。 陈胜一道:“他便是我说的常兄弟。” 秦逸哪还听得进他说话,身在空中,早就瞄见常思豪落点,大袖一挥,凌空数掌击出,正是“大宗汇掌”之“逝水如斯”!常思豪跌个七荦八素,刚站起身,对方掌力己到身前,避之不及! 他既不敢用剑去刺人家,又躲不得,忽地想起宝福老人所教之桩法,翻胯收颌,双膝一弯,两小臂十字交叉,挡住头脸,拼力受这一击。 只听轰然暴响,震得在场众人耳鼓生疼,泥沙拨地而起,一时碎石与花草齐飞,石桌与假山并倒,就连九天明月也为之一黯。 待尘烟散去,从人向前观望,不由大吃一惊:只见院中假山倾倒,泥堵清泉,石桌石凳被震得东倒西歪,接引泉水的竹车竹管更早己不知崩飞到何处去了,回廊玉柱上糊满泥沙,花卉香草倒伏一片,水韵园一时变成了泥韵园。常思豪折出去三丈来远,蹬蹬蹬连挫几步,刚刚撑住身形,两手仍保持着受掌之前的防御姿势,丝毫未动,而原来脚下所踩的地方已经现出两个土坑,深达半尺,周围的地砖都已不见了,显然是他中掌之后双脚先被钉进地里,继而在身弓和地面反作用下向后弹射,脚尖起来时候将地砖连同泥土一并剜了起来。 祁北山眉毛皱了一皱,心知大爷事务繁多,功夫却没有扔下,料这黑小子外表看似无伤,可那眼神直愣愣地,只怕全身经脉多半都被震碎了,看来待会儿先得预备口棺材。 喷泉崩坏,泥水横流,地面已经脏污不堪,秦逸略一提气,双足落在回廊之顶,望定常思豪的姿势,心中却无丝毫欢愉,知道对方翻胯收颌,空胸圆背,显然是摆正了骨骼的间架结构,使得身上所受掌力不留一丝,全部传入地下,身体却半点不伤。自己这几掌徒劳无功,跟直接打在地上没什么两样。幸而最后一掌加了个横劲,将他打得向后弹出,否则还要丢个大人。 陈胜一方才在踏云亭中向秦浪川讲述以往经过,已经说了常思豪的事情,只是他刚一入府便被少主秦绝响所伤之事略去未讲。此刻生怕误会加深,大喊道:“大爷,此人便是我说过的常思豪常小兄弟,此间恐有误会,且慢动手,大家讲说清楚!” 祁北山知他心意,秦家这些年来人才凋零,麾下侠客、刀客虽多,却不堪一观。若得此子,可算多一硬手。陈胜一救他邀他,也是有爱才之心,只是这小子竟对大小姐做出这等事来,众人亲眼目睹,事实俱在,还有什么好说? “陈兄弟,”仓啷一声,秦逸手中多了柄雪亮薄刃长刀,手指轻搓,捻断腰间挂鞘的丝绳,他随手把刀鞘一扔,长刀斜指,双目生寒,道:“不必说了!我今日定教他死无全尸!” 四章 刀气纵横 陈胜一阻道:“大爷不可!” 秦逸怒目相视:“你可知他对吟儿做了什么?” 常思豪手拿长剑,赤身露体,亵裤都湿着,陈胜一早也看在眼里,虽然自己颇有识人之负,奈何此事涉及主家亲眷,自己又未瞧见楼上情形,此刻便觉词涩难言。 常思豪本欲作声反击,又想起将秦自吟抱在怀里的触感,脸上顿生忸怩。 秦逸见他面容古怪,道是色心不死,怒火更炽,手腕一翻,那五尺余的长刀刀尖之上,便映出一道青森森的冷光,振臂一挥,水韵园内如同打了一道雳闪,众丫环人等虽离的较远,也觉寒气惊心,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退。 陈胜一寻思:“看常兄弟这样子,体内剧毒似己被大小姐除去了,可是如今这局面……唉,大爷要想杀他,恐怕任谁也难救,捡回这一条命,还是要搭进去。”暗自心急,一时却又想不出办法来。 就见秦逸膝头微弓,身形一矮,长刀斜斜扬起。 此刻他身处回廊顶端,距常思豪所在的位置尚有数丈之远,常思豪见他远远举刀,尚且不明所以,忽地感觉一股冷风煞面,秦逸身形已射至近前,他急忙伏身——刀锋贴头顶而过——嚓地一声,将束发的锦带削断,粗黑健康的发丝,顺滑地泼散开来。 常思豪暗暗惊奇,心想这怎么面前这中年人看起来如同风流文士,怎地功夫如此霸道?动作起来速度之快,简直如雷霆一般!未及多想,秦大爷第二刀又到,他急忙再躲,秦逸愈发愈快,两臂直如车轮相仿,把一柄长刀舞得光华四射,有如无数个巨大的月牙儿镖般,向常思豪身上连珠怒射,常思豪不敢硬接,脚下踏着天机步法,左躲右闪,忙乱之极,险象环生。 他为求生,自是拼尽全力,避着避着,对这天机步法的精要之处,又有所领悟,当真是越用越活,越用越自然,本来要用心去走的步法方位,倒成了如同喝水吃饭般的本能,应用起来也是越来越轻松,他心中大乐,一边避着快刀攻击,一面细心玩味步法的趣处,便将这生死相斗当成了游戏来玩,秦逸密如疾风骤雨的快刀虽逼得他无招架之功,可每每在要得手之际,却总被他逃了开去。 天机步第一层次雨行之境,练的便是游刃有余的功夫,这套步法施展开来,当真如游龙相仿,祁北山在侧看得惊心,寻思这黑少年一开始躲避姿态勉勉强强,怎地转眼之间,便能变得如闲庭信步一般?照此下去,此涨彼衰,大爷体力损耗极大,反倒要呈弱相了。 秦逸身在局中,又岂能不知,一声怒喝,内劲再催,刀雨变得更加细密绵实,两人步如急鞭快鼓,一进一退间,水韵园中残花碎叶等轻细之物均被步子及纵横的刀风激起,于月华下漫天飞舞。天机步法运使开来,敌愈强则我愈放松,常思豪此刻不但可以轻松避开,而且竟有余暇来考虑事情。他此刻回忆到宝福老人教自己发掌的情形,心想:“既然体内的气劲如水银般可在肢体间流动,那长剑呢?” 心念一动间,在快刀攻来的夹缝中试着挥出一剑,只觉体内劲力流转,只到腕间,再难出去,想到宝福老人教自己挥刀砍树情景,心想只有放松,才能使气劲流畅,可手还是要抓紧剑柄的,否则这么一挥,岂非是要把剑也扔了出去?他又趁着躲避的空隙挥了几剑,试着放松手指,忽然一剑刺出,手腕指间,似松非松,似紧非紧,体内劲力,刷地一下从手上直透出去,流到剑尖,那剑便如通了灵般,忽地一颤! 祁北山和陈胜一都是高手,见常思豪在密不透风的刀光刃网中不但闪避得轻松自如,竟还有余力去挥剑,看样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诀窍,难道他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练剑不成? 荆零雨被常思豪抱着奔行过老远,知道他脚力很好,对此倒不觉意外,然看他动手,倒想起自己的表哥来,忖道:“哥哥,你现在是在哪里?有没有和人争斗?可也想着小雨吗?” 常思豪发现自己劲力直达剑尖,不由心中高兴,反复试挥几剑,便己明白其中奥妙,原来所谓力通剑尖、劲气流转,其实只是手上的感觉,实际是把重心传递了出去,使肩臂有了放松之后的脱力感。兵刃不同于骨肉,有大力加之于上,便会产生高频的震颤,而力量越足震颤幅度就越大,一剑有数剑之形,便有了快剑的错觉。 秦逸心中迷惑,暗忖就算是成名的侠客,也早该死伤在我刀下了,此子毛毛糙糙,似乎并不明白什么高深武学,怎么竟能躲开我如此绵密的刀法?又见常思豪居然在自己的攻击缝隙之中,若有所思般练起剑来,更是倍感惊奇。此时久攻不下,心想再这样任他玩下去,自己岂能再于江湖上立足?当下将功力提至十成,长刀一挥,疾风斩月般向掌思豪肩头劈来! 常思豪本已适应了秦逸的节奏,不料对方忽然加速,不禁吓了一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长剑一拄地,才站稳当,可也正因这一趔趄,避过了秦逸这一刀。 他一个吞身向后退去,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随手一挥,长剑幻出十数道光影,如花团开绽。 祁北山心暗惊。当今之世左道横行,真传难觅,纵然有明家大剑倾囊相授,依各人身体素质以及悟性不同,修习起来亦是千难万难,此子虽然资质不错,但是对武道一途显然知之不多,方才挥剑练习,体悟剑理,一时之间,竟能使出这般手法,堪称奇绝。 秦逸脸色凝重如铁,知大道至简至易,上乘武学往往在不经意处隐没搁置,常人只观羡奇功妙境,执著追求,却往往痴猿捞月,一无所获,而勤于思考和体悟的人脚踏实地,反而俯首即得。眼前这小子正是最好的范例。当下长刀斜指道:“知己难得,良敌又岂是易觅,秦某今日,倒要好好在台前领教一二!” 五章 渐入佳境 祁北山听他说出此言,不由动容。 可见秦逸已经不再把常思豪当做一个少年,而是在心里郑重地将他当做了一个对手。 陈胜一却露出少许宽慰表情,单凭那一句话,他知道大爷已起了爱才之心。 常思豪卓立院中,一头散发随轻风飘舞,圆润饱满的肌肉在月光下闪耀出健康的辉光。 秦府上下虽然也有老太爷秦浪川、大爷秦逸和两大总管那样的英雄好汉,毕竟或是人到中年,或是垂垂老矣。少主秦绝响顽皮爱闹,喜怒无常,众人对他忌惧多于敬重,而此刻这黑肤少年那长剑在手信心十足的模样,真如生龙活虎,予人不怒自威之感。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豪迈之气和男人味,令远远观望的丫环婢女们不禁为之心折,一时把害怕也忘了。 荆零雨瞧着那一身栗亮肤色,想起表哥的细白颈子和他完全是两个反差,脸上变得红艳艳的。 各有所思,一时间院中静默无声。 压抑漫延。 秦逸体内气劲流转,贯于长刀之上,刀身锋刃,微微颤抖,发出低细的蜂鸣。 流过他脚边的泥水,似乎也被气劲摧逼开去,恍若遇到了有形的顽石。 一抹烟云缓缓飘过天际,月华为之一敛。 天地微黯之际,忽地一道白光暴起,划破夜空! 秦逸刀己出手! 周遭光线的变化,可以引起瞳孔无法由意识掌控的收放,势必引起稍稍的不适,精神一刹那极细微的偏转游离,便是高手致胜的战机。 一道弧月刀光飞斩而来,犹如轻舟破海,直奔常思豪左肩! 常思豪双足一拧,胯带腰旋,整身如鞭,剑路畅如流水,自下而上,挑射而去,在半空中与秦逸这一道刀光相交,锵地一声,火星四溅。 这第一击,双方竟是不分轩轾。 间不容发,第二刀已经迫到面前! 常思豪撤步拧身,向右疾避,刀锋贴身而过,将身后石栏斩出寸许深痕! 人影闪处,秦逸一个旋身拖起长刀,挑向常思豪颈嗓咽喉!这一招看准了他身体的整体去向,对重心的判断极其准确,刀尖指向偏出颈右少许,刃锋横平,可削可落亦可跟进刺杀,隐含着六七种后招,就算常思豪再加劲躲闪,也逃不出长刀所控制的范围。 常思豪见此刀来势虽猛,却又精巧之极,大急之下,随手挥剑一格—— 祁北山远远看见,心中冷笑,忖此子虽悟性不错,毕竟还是个初生之犊,如此随意的一剑,又岂能挡住那雷霆一击! 果然长剑搭上刀身,刀势仍急,并不因此偏离半点,然而常思豪却借此力,身向左移,一下转换了身体的重心,使得整个上身,都脱离了长刀所及的范围,此一式变化之巧,便连秦逸也喊了声好! 一个好字出口,刀锋已经转变方向,斜斜一偏,削向常思豪腰胯,这一刀乃是瞧准了他发力的中枢,此处运转不如四肢灵活,却是全身的枢纽,身法关窍所在,只要此处不稳,则上下劲力连通不能,全身便难整齐化一,方阵必乱。 岂料长剑贴在刀身,随之而走,竟有粘连之意,常思豪身随剑走,恍若摆尾之鱼,将他削来这一刀的劲力,引向身体之外的虚空。 在场众人,只看得见招式,体会不到其中的劲路,只觉得是常思豪将这一刀格开去,而秦逸却暗自惊心,寻思这上乘剑道中的“舍己从人”之理,居然他也明白!简直不可思议! 常思豪那一格,本是随手而为,未想到竟然体会到一点粘化之意,似乎就是宝福老人曾用来对付自己的法子,不由大喜,待刀转削势,便不相抗,肩松肘沉,顺力而去,身形微移,轻描淡写,便己将此招化于无形,心中更是欣喜无限。当下以此法与秦逸周旋,无论他如何劈、削、撩、挑、拦、扎、抹,皆顺其意而行,任其力而引,一式式化去,不费半分力气。脚下又踏定天机步,灵活多变,潇洒自然,虽只守不攻,秦逸竟伤他不得,二十几招过去之后,常思豪运用渐渐灵活,更是如鱼得水。 秦逸一顿抢攻,拿他不下,心想这劲力空耗,显非久局,却该如何,才能克敌致胜?想到此节,忽地心中一惊,忖道:“错了,我大怒之下,一味抢攻,一心想取此子性命,心浮气躁,早入武道末流,而此子却气定神闲,心无旁骛,竟自在短短时间之内就悟透剑理,两相比较,高下己判,秦逸啊,哈哈,原来你早就输了。” 若在平时,他心中知败,早己弃械认输,何况敌方是一少年,他出手早有以大欺小之耻。只是今日女儿受辱,一时之怒,顾不得许多,奇就奇在这常思豪不但没有立毙掌下,反而还能越斗越勇,战到如今,竟有了几分平分秋色之意,甚至略占上风,不由激起他在武学上探求之心,不但杀敌之念淡了许多,现在更如上了瘾一般,欲罢不能。 当下收敛心神,体悟常思豪剑法中粘沾化力的妙处,他一身武学传自乃父,数十年纯功,临战经验极丰,也已跻身大剑客之流,一旦平心静气,心神凝聚,比之方才大有不同。对常思豪粘,顺,引,化四法,只须片刻功夫,便己体会明白,心知劲力有发才有化,你以四法化我劲力,我便蓄而不发,也用此法来对付你。 一念既出,出手已起变化,常思豪咦了一声,只觉对方刀上,劲力飘忽,若聚若散,时而沉凝如铁,却不外放,时而空空若无,又有奇威,这无劲之劲,如何化法?仿佛先前玩的游戏一下中断,改了规则玩法,又要从头适应起。 旁观诸人,心中大惑不解,寻思这二人刚才战得轰轰烈烈,怎地现在刀剑相交,转来转去,竟如小儿游戏一般?却不知他俩已经由形入意,在劲路上与对方你来我往,相争相抗,比方才激烈的打斗更巧妙凶险,此中滋味,却是外人难知。 六章 心乱如麻 秦逸与常思豪对剑游斗,心忖这些年来,虽然所遇高手大敌均是不少,对阵之时,却少有与常思豪这般打得有思有悟,有奇有变之人。就算是平日与爹爹秦浪川过手,也觉不如现在的妙趣无穷。 由于性情所致,秦浪川刀法粗犷狂放,往往疾风暴雨,于细腻处少有体会,专以强横的内劲和大开大合的刀法赢人,乃是求极于刚道,锋芒毕露,霸气凛然。虽则威力无穷,足以摧枯拉朽,却不够圆润空明,显得咄咄逼人。 秦逸生性谦和稳重,虽然自小受乃父**,刀法中满含刚烈之气,但刀道毕竟与心境相合,是以他的刀法使出来时,总蕴着一股温和的意味,令人如沐春风。秦浪川初时常因此责他用功不勤,后来明白他的性子实与自己相左,也便由他。今日常思豪用的绵软化劲剑法,正合他的脾性,故而二人相斗之下,竟自沉醉,颇陶陶然。 常思豪见他也一改刀路,气劲空灵飘渺,难以捉摸,心中也自惶惑,心想当初从宝福老人身上体会出来的粘化之法,已经难以实施,可惜当日自己不懂这类窍门,否则以此相攻,则宝福老人必有破解之法,如今却只可自想办法了。忽起一念,忖这内劲既可加于兵刃,何不在刀剑相交之际传于对方兵器之上,引起震颤,令其抖手弃之?瞧准一刀又到,剑身随之一带,便己粘上,内劲一催,剑身传力,直入刀身! 秦逸何等敏感,觉得指间有异便知其心,内劲疾催,迎头赶上,两股大力相交,刀身嗡地一声,弯出一个极大的弧线,秦逸饶是内功深厚,虎口也不禁隐隐作痛,半条膀臂发麻,心想这厮好大的臂力,幸而我这“雪战”长刀是百炼子前辈精工细制,换作普通刀剑,早被这一击摧折了。 常思豪催劲相攻之后,便迅速抽剑,不再粘他刀身,用的正是宝福老人所授的留劲入体,震敌五脏的法子,没想到在兵器上也能行得通,高兴之余心中却想:“此技虽妙,但若遇上那廖孤石所用的软剑莺怨毒呢?他那柄剑本身极软,想要以内劲贯注其上,透他体内,可是难上加难。还有那袁凉宇的黑索,他们自能将内劲贯于兵器之上,只是别人的内劲想要伤他们,那便不行了。” 此值生死相拼之时,岂容他神游物外,胡思乱想?秦逸见他目中神光散乱,立刻急攻数刀,把他逼得手忙脚乱,幸而天机步法精妙之极,一时保他无虞。 秦逸看准时机,粘他剑身,常思豪只觉一股劲力自剑尖倒袭而来,急忙催劲相抗,他这长剑只是镇宅挂饰,不比秦逸的宝刀,二力相绞之下,啪地一声脆响,当中折断! 然而这一折断也有好处,便是二力相消,使他不致受伤。 间不容发,秦逸一个箭步欺身而至,左手“大宗汇掌”卷起一股窒人的热风,向他胸前拍来! 常思豪手执断剑向他掌心迎去,岂料秦逸掌力不收,直向前推,断剑挨在他手掌之上,吡啪爆响,寸寸碎裂,如同腐木。常思豪瞠目之际,右手己被秦逸握住,急忙旋胯近身,左掌疾挥,击向对方面门。秦逸长刀倒握,刀身于胸前斜护,头颈胸腹胯一线罩定,不留半分破绽,无论常思豪这一掌如何变化,都势将拍在刀锋之上。 常思豪自知没有他那么强的掌劲,急忙收手,秦逸脚下一挫,长刀前推,斜斜压在常思豪胸前,眼见这由肩到肋的半片身子就要被齐刷刷切开,常思豪脚下蹬地,迈动天机步法向后疾退,怎奈右手己被秦逸抓住,逃而不脱,步法再妙也是施展不出来的了。秦逸轻笑一声跟身而进,二人平行射出,蓬地一声,常思豪背心己靠在小廊石柱之上,再退不能。 雪亮长刀当胸斜压,只需轻轻一送,便可让他去见阎王老子。 忽听一声娇呼:“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小姐秦自吟身披一袭白色暖裘,手抚栏杆,立于融冬阁二楼小廊之上,双目凄然,泪如青雨,珍珠般软嫩的脚趾踏在楼板之上,连绣鞋儿也没穿一只。 秦浪川大手抚在她肩上,红润的面庞将白发更衬得如霜似雪,双眸中那充满怜惜的眼神,使他此刻看来只是一个心中仅有呵护和关爱的老人。 秦逸缓缓收刀,神情颇为落寞:“我占了宝刀的便宜,虽然得手,胜之不武。” 秦浪川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上等名刀名剑,无非质地更细密匀实,能使内劲更易发挥威力罢了,高手对阵之时,手中拿什么兵器,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你胜在功力精深,经验老道,可不是胜在手中这块铁上!” 秦逸低头:“是。” 秦浪川转向常思豪道:“吟儿已经把事情讲给我听了,她替你排毒,自己损耗极大,护体不能反中其毒,可也不能都怪你,后来她要拔剑自刎,你上去相救,倒让咱们误会了。不过这男女大防非同小可,她一个女孩儿家,又中了毒神智不清,你怎能趁机动手动……” 常思豪道:“什么动手动脚?当时吟儿她……” 忽听有人骂道:“狗崽子!吟儿也是你叫的?”大伙侧头望去,说话之人一袭红衣,正是少主秦绝响。 院中打斗甚剧,府中人等有不少前来围观,秦绝响也早就跑来,藏在一边,见常思豪竟能与大伯斗个平手,也自咋舌,这会儿常思豪己败,他才现身。三两步跑上二楼,去拉秦自吟的暖裘:“姐姐,你给人欺负啦?兄弟给你出气!”秦浪川一巴掌拍过去:“出气,出气,出个屁气!混蛋小子!没你能惹出这些事来?”秦绝响向后闪纵,未料身后便是楼梯,一脚踏空,翻滚下去,跌了个四脚朝天。秦浪川抢到楼梯口向下探看,见他无事,便又肃然,骂道:“平日里乱七八糟恶作剧,管你不听,现如今闹出大事来,把你姐姐都搭进去了,你说怎么办?” 秦绝响捶屁股揉腰,一脸痛苦的样儿,见人人面上冷峻,对他没有可怜之色,便又收敛起来,说道:“这小子干的坏事,和我有什么相干?一刀把他宰了就是!” 秦浪川骂道:“你奶奶的!……哎哟,老伴,在天之灵别怒,我可不是故意要骂你。哼,你个小混蛋!把我气得糊涂了!你有没有脑子?如今一刀杀了他,岂非要你姐姐守寡?”秦逸听爹爹一番言语,已知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可他老家刚才这句话,那可分明是有将孙女许给常思豪之意了,不由得呆了一呆。 秦绝响瞪大眼睛:“怎么,难道,他……他得手了……” 秦自吟哇地一声掩面大哭起来,身子瘫软在地,秦浪川本是粗豪之人,最见不得女人眼泪,急得直抖手,低声道:“好孙女儿,乖孙女儿,你别哭,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咱们习武的人家也不用管它那套!话说回来,这事既是出于误会,要不,要不……” 秦绝响在楼梯底下喊:“不行!我不要一个黑姐夫!” “就你白!”秦浪川气得一掌挥出,击碎了身边一根栏杆,木架灰土泼拉拉散落开去,他转身冲常思豪道:“臭小子,今天的事,一就一,二就二了,你说咱们该怎么着吧!” 常思豪心想:“又不是老子愿意脱光膀子泡缸里,这会儿倒落我一身不是。”可是人家救了自己,这么说话未免太不近人情,将腰杆一挺:“我不知道,你老看着办吧!” 秦浪川鼻中哼了一声,回头来问秦自吟,却见她一味哭泣。他急得搓手,转了两圈,嘴里嘟嚷着:“麻烦透顶,麻烦透顶!”忽地停住脚步,大声吼道:“你爷爷纵横江湖这么些年,可也没遇上过这等婆婆妈妈的难缠事,要么嫁他,要么杀他,你就痛痛快快选一样吧!再哭哭啼啼,我可不管啦!” 秦自吟悲道:“我……我不嫁他!” “好!”秦浪川脸色一煞,白衣如箭,飞射直下,单掌一挥,直击常思豪头顶! 七章 峰回路转 诸人久已不见老太爷出手,未料这一击竟然凌厉如斯,真个如闪电惊鸿一般。 秦自吟嘶声喊道:“别杀他!” 秦浪川大感气闷,双足落地,化掌为爪,蓬地抓住常思豪的肩头,往天上一甩—— 这一招变化极快,众人抬头望时,常思豪身子已凌空射起老高,还在不断翻滚向上,几乎要超过融冬阁的屋脊。秦逸自知父亲刚才发力过猛,掌到身前已是欲收不能,只得以此卸力。在场一些丫环婢女看得惊心,各自失声掩口。 秦浪川回身向楼上吼道:“又不嫁他,又不杀他,你待如何?” 秦自吟掩面大哭,逃进屋去,婢子赶紧跑去守着,怕她再寻短见。 一时间院中诸人都呆然发愣。秦逸道:“爹爹,女孩儿家面皮薄,我看吟儿既不愿你杀他,自是有她的想法。”说话间递个眼色过去,低低道:“爹爹,吟儿一个女孩儿家,玷衣捋袖的……不如就着这个茬口……大陈把这小子带回来的心思,您还不明白吗?” 秦浪川忽地放声大笑,将他的低语盖过:“哈哈,原来如此,老婆子活着时候,也便总这样和我闹别扭,唉,这女孩儿家的心意,还真难琢磨。哎,这黑小子呢?”他环顾四周,竟似忘了常思豪被自己扔在空中。 扑嗵一声,常思豪直直摔落在泥坑里,溅起好大一片泥浆水花,本来相距不远,秦逸可以凌空推他一下,以卸劲力,但心知他也跌伤不得,不如让他吃点苦头,所以在旁冷眼相观。 陈胜一跑上前去把他搀扶起来,笑道:“常兄弟,恭喜你啊!要做秦家的孙姑爷啦!”他在秦府多年,只听秦浪川的话音,便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因此上来一口道破。常思豪道:“陈大哥,你可别拿小弟开玩笑了。” 秦浪川一翻眼睛:“谁开玩笑?婚姻大事岂能玩笑?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小子想拍拍屁股就走人么?” 陈胜一笑道:“老太爷已经允了,常兄弟还不谢过?” 常思豪道:“她喜欢的是萧今拾月,怎会嫁我?” “什么?”秦浪川一听此言,瞪圆了眼睛:“你再说一遍?她喜欢谁?” 常思豪道:“萧今拾月。” 秦浪川甚奇:“他是我秦府大仇,吟儿喜欢他?怎么可能?”转头问秦逸:“这事你知道吗?” 秦逸略一惊怔,眼珠转转,也茫然摇头,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 常思豪便将秦自吟在中毒神智不清时说了些什么都一一转述。 这些话秦自吟刚才自然没说,秦浪川听完,这才彻底知道事情的真相,捻须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几年上门提亲的,她一概不理,原来竟是爱上了那邪性阴森的小子。我可不是因为老五死在他手上才贬低他,那小白脸有什么好?吟儿喜欢他?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沉吟片刻,又道:“我秦家向来没什么规矩,敢爱敢恨,才是秦家的儿女,她喜欢那萧今拾月,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依我的眼力来看,那小子虽然剑术绝伦,但性子偏了,是个钻牛角尖的主儿,天赋高格,气象有限,什么剑道之极,恐怕他是悟不出来,若不能改,嘿嘿,将来可就难说了。” 秦逸目光遥远:“试剑大会一别四年有余,不知此子武功进境如何,倒也让人颇为期待。” 秦浪川摇头:“他那剑法,尽走偏窄奇诡的路子,往往能出奇制胜,厉害倒是厉害,但是过几年,只怕要练成鬼了。武术由技而进道,层次再高,便不是功力的比拼,而是人性的对抗。心胸有多宽,气象就有多大,你看那些佛门高手的功夫,精纯严谨,气象圆融,那便是他们心无旁骛,依佛法修性所得。”秦逸点头。 秦浪川续道:“出家修行是避开干扰,世间修行则干扰极大,能不动心而直攀高境,却又难得多了。红尘乱世,纷繁复杂,有大成就,必非常人也,所以世间要么不出,出便是大高手。其实佛法道宗也不过是给人找一个安心的理由,能够无住自安,空相去执,则逍遥自仙。而为了澄心养静,去守定一个法门,倒是有执了。” 秦逸道:“如此说来,您说那萧今拾月气象有限,便是他执著于剑的缘故了,心中有执,反而难以参破剑道之极。” 秦浪川一笑:“要不我怎么说他钻牛角尖呢?他蛰伏于萧府之中,日参夜悟,费尽心机,把天生一个好脑子都白瞎了!这世上的大聪明人,都犯一个毛病!执于剑则不如无剑,你平日也学酸儒舞弄文墨,岂不知若想写好诗,功夫在诗外的道理?更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剑道之极,一层之上,更有一层境界,生有涯知也无涯,武道何尝不如是,便算穷尽此生,也走不到尽头!话说回来,那些至高境界,也要看是否与此人脾性相符,拿刀法来说,我当然知道刚柔并济的高妙,但偏偏就是不喜欢。硬要去用,反而有违自然,什么是自然?发乎其心,顺乎其意,就是自然。就像一只熊掌,你不喜欢吃它,再珍贵对你来说又有什么用?” 常思豪听他谈武论道,与宝福老人颇有相似相通之处,不由神色俱住,身上泥浆滴滴嗒嗒落下,浑不放在心上。 秦浪川浸淫武学数十年,一谈到相关的事情就跑题,此刻回过神来侧目瞧了他好半天,寒着脸道:“我且问你一句,你觉得我那孙女儿怎么样?” 常思豪道:“她长得倒是不错……” 秦浪川怒道:“什么叫‘她长得倒是不错!’就是生得面如黑熊,你也得受着!” 常思豪翻翻眼睛,心道:“那一出齐宣王入洞房,老子可不会唱。” 秦浪川盯他一会儿,换了副脸色:“哼哼,你动手时我也都看见了,武功如同写字,有什么样的表现,就有什么样的心境,也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你这小子么,还颇对我的脾胃,要说选孙女婿,我可要投你一票。吟儿她现在一时想不开,将来日子长着呢。她的心你自己去争取,爷爷我可帮不上忙!”转头问秦逸:“你这个当岳父老泰山的怎么说?” 秦逸略皱眉头:“只是此事也太……唉,于咱们秦家脸面上须不好看。”秦浪川哈哈一笑:“方才我的话全白说了?怎地你还是执着于常情?”秦逸愧然一笑,道:“爹爹说的是……”忽然秦浪川目光放远,喊道:“站住!”原来秦绝响正悄悄溜往角门,闻言吓得身子一僵,竟不敢转过身来。 秦浪川沉着脸:“你放蛇咬人,酿成大祸,就这样走了么?” 秦绝响转过身来,小脸上尽是哀悔之色:“爷爷,我跟他闹着玩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秦浪川骂道:“闹着玩差点闹出人命来,这也叫闹着玩么?平日里你干些什么,当我不知?小畜生,我秦家就算没有了你,自此断子绝孙,也不能留个祸害,为害人间!” 祁北山见他面容冷肃,赶紧道:“老太爷言重了,少主只是年少顽皮,老太爷还是饶他一次……” “我饶他还少了?”秦浪川瞪着眼睛:“小畜生,你现在到五方斋去等我,准备挨五百鞭子吧!” 常思豪忙道:“既然他已经知错,这事也就算了吧。” 秦浪川刚要说话,秦逸插言进来:“绝响,还不谢过你常大哥宽恕之恩?” 秦绝响嘻嘻一笑,施礼道:“谢谢常大哥大人不记小人过,改天我来找你玩好了,小弟对常大哥的身手可是羡慕得紧呢!” 秦浪川心知秦逸念着亡故的五弟,还是处处维护着他,儿子既然话己出口,找了台阶,自己也不好再坚持,冷哼一声,喝道:“性如湍水,放任自流,各人的将来,全凭自己的性情造化,你若是个阿斗,再如何扶也没有用!善恶皆出一念,你未做一事之前,要想想清楚!如果自己想不明白,便给我放老实些!再四处惹事生非,被我知道,休想轻饶!滚吧!” 秦绝响脸上似笑非笑地陪了个乖,一溜烟逃了。 祁北山道:“老太爷,咱们回踏云亭再杀上几盘如何?” 秦浪川嘿嘿一笑:“你呀!就是怕我想起来生气,再收拾那小东西,放心吧,我说不管他便不管他!咱们府上有贵客,这棋先搁下罢。”又道:“逸儿,这院乱七八糟的,也甭收拾了,你让吟儿到她四姑那屋住下,有个人陪着也好些。大陈啊,你带我这孙女婿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来人哪,通知厨房,在知雨轩摆上一桌酒席!”又转向荆零雨笑道:“荆姑娘,方才只顾着和家人说话儿,冷落你了!” 荆零雨嘻嘻一笑:“不打紧的,我在这儿看着听着,也热闹着呢!要是旁边再有个人敲小锣儿,那便更好了!”秦浪川侧目瞧着她,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刚才的一切只怕瞒不过这对小眼睛,笑道:“哈哈,小丫头拐弯儿骂我们在耍猴戏!顽皮得紧呢!”荆零雨嘻笑:“岂敢岂敢!”秦浪川道:“小姑娘俏皮活泼,颇得我心,哈哈,待会儿咱们好好喝几杯!” 八章 杜鹃啼血 常思豪身子浸在水中,舒适异常,手扶着木桶的边缘,不禁想起在铜缸中与秦自吟相依相偎的旖旎风光。 唇边仍有软酥麻痒的感觉传来。 肩臂间,残存少许压感,仿佛少女躯体的重量仍在,将她托抱而起时肌肤亲密无间的碰触,回味起来令人迷醉,与在林中抱着荆零雨飞奔的情景可又大有不同。 一时间,少女的胴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墙上挂了少许雾气的铜镜中,隐约映出朦胧的面影,令他产生了一种自己忽然变得英俊的错觉。 房门微开,两个丫环侧身进屋,款步向木桶边走来,一个手托浴具,另一个托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两人俱是十六七岁年纪,面容清秀可人,她们将东西搁在旁边桌上,敛衽道:“奴婢阿香、阿遥,伺候孙姑爷沐浴。” 常思豪心想这可好,连府上丫环都知道我成了秦家的上门女婿,这话没腿,传得可还真快。红脸道:“谢谢,你们出去罢。” 二婢相视一眼,阿香道:“我们还未伺候孙姑爷,怎能这便就走?”说完去拿浴巾,要替常思豪擦背,阿遥面红过耳,也随着她取了木梳,转到桶后要给常思豪梳头。 常思豪手扒桶沿,只露出半张脸:“那怎么行?你们快走,我不用你们给我洗!” 二婢惊跪在地:“孙姑爷,婢子们有什么错儿,您责罚便是,把我们这一赶出去,上面问起来,责我们伺候不周,我们可担当不起。” 常思豪向来生活在穷困不堪的底层,哪见过有人给自己下跪?说声“别”,哗地站起身子,又坐回水里,甚是尴尬:“快别这样,快起来,我……我让你们伺候就是。” 二婢大喜起身,常思豪道:“你们站在一边就行了,不用动手。”阿香一笑:“孙姑爷不让我们动手,那我们又来做什么?奴婢生来便是伺候人的,孙姑爷不必和奴婢们客气。” 常思豪道:“那可错了,哪有人天生就是来伺候人的?谁人都有父母爹娘,有好东西省下一口要留给孩儿吃,有了块好布料先要做套新衣给孩儿穿,自己的女儿在家里都是宝贝,到人家里却成了奴婢,干些杂碎零活也就罢了,哪有伺候别家男人洗澡的道理?你们也都是未出阁的闺女,那样做……也太嫌过分了些。” 二婢闻听面色凄然,阿遥眼泪更是直在眼窝里打转儿。常思豪心想:“这女孩儿家眼窝就是浅,秦家小姐爱哭,她家的婢子也爱哭。” 阿香道:“原本我俩前来是上面安排,如今听了孙姑爷这番话,婢子们可是甘心情愿伺候您了,孙姑爷怜惜我们,婢子心里感激得紧,您若是不让我们伺候,婢子们这心里,可就更加不安,更感觉对不住您……”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常思豪表情尴尬,默然不语,阿香见他这副表情,知道是半犹豫半默许了,赶忙到木桶边将浴巾醮湿了伺候他擦身,阿遥也破泣为笑,过来给他梳头。常思豪被她们伺候着洗澡,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闭眼硬挺。浴巾在身上一碰便是一哆嗦,阿香见他这模样,不禁又笑出来。 这说不清是香艳还是遭罪的沐浴正在继续,忽然院中传来几声布谷鸟的轻叫,二婢身子一颤,阿香有些结巴地说:“可,可吓了我一跳。”常思豪笑道:“啊哟,有鸟儿,一定是白天懒了没捉虫儿,晚上才出来找食儿吃。叫声真好听,好听……”他将头枕在木桶边缘,闭上眼睛。 二婢见他如此,手上便轻了许多,隔了好一阵,外面鸟声又响,只听阿香用极低的声音道:“你还不快些?他生了气咱们还想好么?”阿遥却不回答,似乎在摇头拒绝。阿香道:“那咱们一起来,你可也得进来,可别耍滑!”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不知阿香在干什么,然后阿遥也有了动静,只是极慢,显得怯生生的。 常思豪眼睛欠开一条小缝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两个女孩都在脱衣服,阿香脱得多些,上身**,已经在脱鞋袜,阿遥则满面娇羞,胀红了脸,外衫脱了一半,贴身亵衣却不肯脱。这二人身上红痕累累,常思豪一见,这才想起,她俩正是自己一进秦府时看见的,被少主秦绝响鞭打的那两个女孩。当时他不忍多看,但一瞥之下,面容依稀记得。 他失声道:“你们干什么!” 方才那布谷鸟声响起之时,常思豪便留了心,布谷鸟又称牡鹃,它自己不会筑巢,必须找别的鸟巢,将卵生在里面,而且气性很大,难以笼养,所以只有在森林里生活,这样的深宅大院之中,怎会有此等鸟类?听到布谷鸟叫声之后,他心中迷惑,忽然觉得擦背的力道起了些变化,似乎还有些轻颤,料是有鬼,眯眼侧望去,只见阿香面有惶急,正冲阿遥使眼色,虽看不见阿遥的神情,但从阿香的眼色中也知道似乎是她要阿遥做什么,阿遥却一味不干,让她干着急。 常思豪心知其中必有套头,这布谷鸟叫声,大概便是催二女行动的信号。她们难道要对我不利?于是暗自加了提防。却故作不知,假装睡觉,趴在桶沿上时,心中还一阵难过,寻思我可怜她们,可她们却存心害我,这世上人心真是难测。又怕误会,暗自打定主意:待她们对我下杀手时再翻脸不迟,哪料二女竟自脱起衣服来。 当时喊这一声,吓得二女身子一软。 门外忽有人喊道:“孙姑爷,洗得怎么样啦?咱们这就吃酒去吧!”言者正是陈胜一,声音中还带着几分调侃和喜气。说话间推门而入,一见二女如此模样,惊道:“你们……你们干什么?” 二女扑嗵跪地,浑身颤抖,阿香哭道:“二总管,不关我们的事,是少主他让我们来的。”陈胜一道:“他让你们来干什么?” 阿香面有苦惧之色,却不言语,阿遥道:“他让我们过来伺候孙姑爷,然后……然后脱光衣服钻进木桶里抱紧他,再大吵大闹一番,惊动的人越多越好,问起来,就说我们的衣服都是孙姑爷扒的,污他是色鬼恶魔,好让孙姑爷出个大丑。” 只听院中有人哼了一声,陈胜一回头向门外望去,只见廊下幽木花草之中,红影一闪,消失无踪。 常思豪远远看见,心知此必是秦绝响无疑,他蛰伏于侧,自是不想错过自己设计的这场好戏。 窗外忽有女子幽然一叹。 陈胜一听见,心头略动:“是大小姐?” 窗上人影消隐,足声悄然远去。 九章 镜花水月 陈胜一说道:“这必是少主安排好了一切,然后引大小姐过来,让她当面看你出丑。”他见常思豪怔然发愣,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想必也看破了少主的诡计,算了,咱们走吧,老太爷在知雨轩等着咱们哩。” 阿香、阿遥伏在地上哭道:“二总管,我们怎么办?” 陈胜一冷着脸:“你们伙同少主阴谋祸害孙姑爷,还想怎么办?念你们痛快坦白,还好没铸成大错,今日暂且饶下,你们回去吧!” 阿遥道:“少主爷知道我们败坏了他的计划,岂能饶过我们两个?回去之后,定是……定是没救的了……”阿香闻言也面如土色,心知死还好说,那秦绝响弄些怪刑或毒虫来折磨自己,那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哭求道:“二总管,您知道少主爷的脾气,我们实在也是被逼无奈,奴婢愿意伺候孙姑爷,孙姑爷,让奴婢从今天起就跟着您吧……”阿遥也点头称是。 常思豪看着二女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也是不忍,寻思:那阿遥确是心地善良,阿香给她使好几回眼色逼她,她仍是不愿害我,阿香么……唉,也真是被逼无奈,只是我在秦家哪有使唤丫环的权利?再者也受不了人伺候,可是若不留下她们,恐怕她们的下场,可不止受几下鞭打那么可怜。 陈胜一道:“孙姑爷……”常思豪截道:“唉,你还是叫我常兄弟或是小豪吧,这姑爷姑爷的,我听着实在不大习惯。”陈胜一笑道:“好,小豪,老太爷喜欢你,这事**不离十,你也不必客气了,你现在是秦家的姑爷,要不然明天我也要给你安排几个婢子下人供你使唤,既然她们俩有这个心,不如你就收了吧。”常思豪犹豫再三,很是无奈:“那也只好如此,可别再安排人了,两个足够足够了,我原本一个都不想要的。” 二婢闻言大喜,陈胜一笑道:“还不伺候孙姑爷更衣?”常思豪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陈胜一笑道:“也好,慢慢习惯吧。你们两个,去把北跨院耘春阁收拾收拾,好教孙姑爷席后回来休息。” 二婢因祸得福,一脸庆幸地答应去了。只要是能离开喜怒无常的秦绝响的掌控范围,不再受那些稀奇古怪的折磨,便足以让她们兴奋得睡不着觉,更何况从今以后,可以跟着这位和和气气的新主人。 华灯高悬,澄光流彩,知雨轩内茶香幽然四溢,透着一股雅致的气息。 老太爷秦浪川端坐于正对大门的主位,祁北山侍立于后,右手边是三个空位,左手边头一位是大爷秦逸,第二位是一个中年女子,华服淡妆,云鬓低垂,虽则风韵庄致,眉宇间却透着一股郁然之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化解不开。 这时秦逸向那中年女子道:“四妹,吟儿情绪如何?” 中年女子淡淡地呼出一口气:“咱们家的人,你还不知道,表面再柔的,内心也有强刚烈性,女子弱些,却也拿得起,放得下,爹爹他老人家的血性,可是一点不差地都继承下来了。” 秦逸望着她道:“梦欢,你总这般没精打采,对身子可是不好,你说咱秦家人拿得起放得下,因何自己却总是放不下?” 秦梦欢眼帘垂低,瞧着自己拈茶盏的指头,似乎懒得回答。 秦浪川道:“放不下即舍不得,要舍得,还须先得才能舍,她既未得,自是无从舍起,所以她并非放不下,而是求不得。” 秦逸道:“佛说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人生七苦,生老病死也便罢了,后三者却建筑在精神之上,只要还存在着思考的能力,这些苦楚便如影随形,四妹,这些苦痛既然甩不开,看淡一些也是好的,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心里有他燕临渊,他心里可还有着你么?” 秦梦欢茶盏本已送到嘴边,闻言一顿,面容僵冷,眼如木雕,直直地望着对座空位后的远处,许久,茶盏终于沾上嘴唇,轻轻啜了一口。 秦浪川道:“佛只见苦,不见欢,乃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痛苦并非永恒,欢乐也绝非一闪即逝,不苦不乐,人生又有什么意思?致虚守静,逸然安乐,亦不过是那盘腿入定的一刻,意识回到现实,一样的思潮翻涌,不能自己。后人非佛,以为佛无苦痛,那是对佛的误解,佛乃觉者,不过是明理之人,神龟虽寿尤有竟时,佛既是人,也便一样要死。生当能尽欢,死要能无憾,难道你还真图有个来生?活着该吃吃,该喝喝,喜则狂笑,悲则大哭,痛痛快快活这一生一世,完蛋大吉,也就是了。你心里忧愁苦闷二十几年,跟谁过不去呢?还不是自己折腾自己?” 秦梦欢搁盏于桌,默然不语。 秦逸忽道:“吟儿若不能对萧今拾月忘情,恐怕……唉……” 秦梦欢翻起眼来斜他:“恐怕又要多一个我了,是么?”跟着又微微一笑,这次却捎带了些欢愉,“依我看来,吟儿羞涩多于悲苦,毕竟她对萧今拾月只是一厢情愿的暗恋相思,虽则四年痴心不改,爱的却不过是一个在自己心中制造出来的幻影,看上去美丽,实际却是镜花水月,脆弱之极。唉,男女之间,感情的事情,往往一个拥抱,便可改变许多,只是你们这些鲁男子不懂察觉罢了。”说到此处,似是想起什么,瞳眸中又闪起时光的暖色。 这时仆众引路,荆零雨满面欢容,步进轩来。她刚刚沐浴完毕,发色水润,香气透体,双眸清澈,明艳照人。边走边道:“知雨轩,知雨轩,这名字倒与我有缘,我知此轩名知雨,只不知此轩可知我么?” 秦浪川笑道:“知雨轩自然知雨,特别是荆棘之中的小雨,零零落落,古韵盎然,尤其着人爱怜呢!” 荆零雨摇头道:“老爷子知我名中有个雨字,便作此讲,我却知此雨非彼雨,您这是借题发挥,逗我玩呢!” “哦?”秦浪川笑眯眯地问:“那你便说说我这知雨二字,原是如何讲法?” 荆零雨道:“杜工部《秋述》一篇有云: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新雨不来。自此之后新雨旧雨,便成新朋旧友的代称。您这知雨轩的原意,本是取与友相知之意。” 秦逸笑道:“荆大剑果然教女有方,难得,难得。” 荆零雨道:“我爹爹么,本事自是有的,只不过他再学养深厚,再教导有方,我若不用心学,也枉然不是?”秦逸微笑,随即想到:方才水韵园中,我借常思豪的话替绝响挡了驾,免了他一顿鞭子,她这是点我哩。 秦浪川瞥了儿子一眼,顾众而笑:“小女娃顽皮,赞荆大剑,却没夸她,便不乐意。哈哈。” 荆零雨嘻嘻一笑:“杜工部昔年病困长安,老朋友来看他,新朋友没人来,他便小心眼,写下此篇,以雨喻友,感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说什么旧雨来,新雨不来。老爷子与我爹爹是旧友,我却与您是新识,如今可算是旧雨不来,新雨来了,您可别学杜老头那么小气,挑我爹爹的理儿。” 众人不禁莞尔,此时远远又见二人,龙行虎步,昂首入轩。 十章 秦府夜宴 秦浪川一见来人,大笑道:“就等你们啦!哈哈!” 陈胜一微笑着带领常思豪步进堂中。 路上他同常思豪商量,说秦绝响平日如何胡闹,惹秦浪川生气,今次老太爷设宴共欢,还是别提不快之事为好,常思豪明白他说的是二婢之事,本来也没想和秦绝响斗气,也就应允。进得厅来,与各人见礼,荆零雨坐在右首,常陈二人分坐二三位,秦浪川向身后招呼,祁北山绕桌而来,走向秦梦欢身边空位,对陈胜一道:“津直,你向来左手使筷,不如你我换个位子如何?”陈胜一面上微红:“不必了。”祁北山一笑,坐在秦梦欢身侧。 常思豪想起甫进秦府,秦绝响被陈胜一抓在手中之时所说的话,想这秦梦欢既然是秦浪川四女,那么自是秦绝响的四姑了,他说陈大哥在她窗外守望,那自是对她有情,却不知是不是真的?再看陈胜一虽然安坐,却不敢向对面望去,似乎有那么几分不自然。而秦梦欢表情如旧,不起半点波澜。 婢子们排队托盘上菜,酒器盘盏无不精美华丽,做工考究,菜肴更是山珍海味样样俱全,不一时酒菜上齐,数婢垂手立于两侧,随时观察各人需要,服侍极周。众人把酒言欢,兴高采烈,秦浪川问及常思豪的身世,常思豪一五一十都说了,谈及在军中守城之事,秦浪川不禁感叹,道:“这位程允锋程大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以身殉城,这份忠气倒也让人敬仰,只是他一心想着尽忠报国,不免有些愚顽,不知进退。我大明政事纷乱,严嵩遗祸非轻,流毒甚广,首辅徐阶上任之后,宣世宗遗诏,纠正了以往时期大兴土木、修斋建醮、求珠宝、营织作等等弊端,又恢复了一批因冤获罪的大臣官职,朝野可算一清,吏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张居正改任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之后,朝廷政事更颇有起色,我看此人胸怀锦绣,治略英明,将来必将有一番作为。而今政事稍清,举人唯贤,正是用人之际,缺的就是程允锋这样忠心为国的人才,白白死在番贼手下,真是可惜了他这有用之身。其实凡事应于大局着想,何必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若是国力强盛了,还怕赶不出去那些番兵鞑子?” 常思豪闻言,不由心中犯起寻思,忖程大人平日爱民如子,战时身先士卒,那么好的一个人,选择的方向错了,也不免黄沙为墓,骨散荒丘,且令一众军民俱都丧生番贼之手。究竟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自是难说,但城破人亡,总是一个悲凉的结局。看来大丈夫行事自当纵览全局,放眼四海,不可偏纠些细枝末节,误却大事。 祁北山道:“张公不但是武英殿大学士,而且加太子少保,此人十二岁即中秀才,曾写过‘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的诗句自喻自勉,志存高远,可见一斑。而后来于《独漉篇》中所书之:‘国士死让,饭漂思韩,欲报君恩,岂恤人言’之句,更见其心其骨。如今此公才高权重,正值壮年,想来大明将来能有一番好的气运。” 秦梦欢却很是不以为然,淡淡道:“一两个大臣,又怎能左右得了国运,便是有再多再好的治国方略,皇上不听,也是枉然。”说着仰头饮尽杯中酒,豪气不减须眉,只是眉间那一抹忧郁,始终袅然不散。 荆零雨左瞄右扫中一笑道:“如今的皇上似乎还不错呢,他不是一上位就赦免了海瑞么?海大人人称海青天,是大大的好官,皇上将他放出来,而且又升了官,自然不会坏到哪去。” 祁北山摇头道:“哪一朝新君登基不是如此?新官上任三把火,皇上也是一个样。海瑞民声甚好,赦了他不过是为了捞取民心。” 秦逸道:“海瑞此人,性情耿介,且过于天真,这一点从他‘一人正,天下无不正’的论调上便可看得出来,他觉得国家兴衰全系皇帝一人身上,一切只在‘陛下一振作间’,岂非笑谈,此人虽有清名,但却不懂权谋,容易为人利用,将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是何前景,亦未可知,指望他能为天下苍生造福,恐怕遥远得很。” 祁北山向荆零雨道:“百剑盟雄踞京师,己近百年,其间历经无数政事变迁、党争逆乱,始终屹立不倒,历届盟主以及盟中骨干皆雄才大略之人,于政局事势洞察极深,操舟怒海如车行平地,往来酬祚游刃有余,听说尊父也与朝中数位大臣交情不浅,未知荆大剑对于政局的走势是何看法?” 荆零雨笑道:“我爹爹朋友不少,嗯,当官儿的也有几个,他们在一起时常谈论时局,我一个小女孩儿,听那些乏味的很,故而所知不多。那些官儿说起话来文诌诌的,也未见就如何精明强干,爹也说过,论能力他们中有些人,还远不如我盟中的三部总长,倒是前一阵,爹爹的一个朋友,叫做高拱的,辞职还乡,爹爹和郑盟主送他回来,表情惋惜,说他是被硬逼着辞职的,这人很有头脑,就这么走了,实在可惜得很。” 秦逸与祁北山相顾愕然,心忖那高拱曾任礼部左侍郎、礼部尚书等职,嘉靖四十五年又拜文渊阁大学士,与郭朴同时入阁,此人权谋极深,才略过人,端的是名动天下的大人物,岂止“很有头脑”而已。虽素知百剑盟与官府渊源极深,关系密切,没想到郑天笑和荆问种竟能结交到内阁中的人物,着实令人震惊。 百剑盟地处京城重地,自须时刻谨慎小心,必然在各军政要处安插人等,刺探机密,各党之间的斗争自逃不过郑天笑的眼睛。那些每日在政治涡流中打混的党徒官员又岂是易与之辈,每个党派势力都有自己的情报网,细作卧底,往来不断,皇帝手下亦有言官,专督各人言行,京城之内,表面森然如铁,内里波涛汹涌,暗流争奇,其复杂情势,比之雨骤风狂的江湖亦不遑多让,甚至尤有过之。 秦浪川道:“高拱能入阁,本是受徐首辅力荐,但此人踞傲自负,不把徐阶放在眼里,几番触忤,令徐阶颇为不快,徐首辅起草世宗遗诏之时,单与张居正商议,却不理高拱,二人嫌隙更深,他日之因,今时之果,如今被逼还乡,乃是他咎由自取。但此人颇受皇上器重,将来或许重复启用,亦未可知。……唉,内阁中若能少一点争斗,天下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的话说完,在坐众人都表情肃重,陷入思考,常思豪不晓政局时事,只是听个热闹,琢磨着这高拱既然受了徐首辅的提拔,上来之后又对人家不尊重,总是不对的。 默然许久的秦梦欢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脸上露出一种似恬淡似不屑的笑容,以筷击盅和韵,悠然吟唱道:“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 她唱的是元曲调子,说的是楚大夫屈原被放逐,伍员伍子胥被害,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秦丞相李斯于咸阳被斩首。这些人都想治国平天下,却最终没有好结果,还不如我这闲居隐逸生活逍遥自在。 秦逸皱眉:“四妹,此间还有客人在,你醉了。” 秦梦欢笑道:“我本醉人谁又醒?从来醉人笑醉人。” 秦浪川哈哈大笑:“四丫头提醒的好。咱们今日还是把酒言欢,不论政事。” 陈胜一引开话题,问常思豪道:“对了,小豪,你说你从军之时,隐瞒了年岁,那么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常思豪道:“土城中缺水少食,民众全都又黑又瘦,应征之时我怕人不收,年十五岁,谎称十六,在军中待了一年,如今却正好十六岁了。” 荆零雨笑道:“你现在虽不瘦了,但总还是黑的,可见黑与不黑,与缺水少食没有关系。”众人皆笑。 秦逸道:“看你现在身材魁梧,骨重筋凸,倒像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原来只有十六而已……” 大小姐今年十九,陈胜一猜他对婚龄不合有了些顾虑,笑道:“女子占七,男子占八,十六岁也是成熟得很了。” 秦梦欢道:“女大三,抱金砖,正是好事,有什么为难的?我看这孩子虽然生得黑些,但言谈举止间可见其心诚厚而不失灵秀,相格亦是不错。今日事出于常理之外,又是有其必然,绝响这孩子不胡闹,他不能中毒,他不中毒,没的与吟儿相见,也不会令她道破四年独守闺中的心事,咱们秦家与萧府交恶多年,又有杀仇未报,她再如何喜欢那萧府的小子,也终是没有结果的了,这个情窦初开时节织下的幻梦,实是愈早破灭愈好,这孩子因缘际会,来到我秦家,也算是飞来之凤,事情既然己到这步田地,何不让它来个皆大欢喜?” 秦浪川笑道:“你也不用劝他啦,你忘了你故去的大嫂,不也比他大一岁吗?哈哈,两情若是相悦,便算相差十年二十年又岂是障碍?俗常人家都有豁达之辈,不去计较这些,难道我们江湖儿女还要拘泥不化?” 秦逸瞧了妹子一眼。声音低沉地道:“爹爹说的是。” 荆零雨侧目轻笑:“小黑,秦家上下都喜欢你,看来你这驸马爷是当定了,恭喜你呀!” 常思豪大窘:“你又胡说,驸马爷是娶公主的。” 荆零雨道:“大小姐在老太爷心里,可不也和小公主一样么?你挑我这字眼儿干什么?”说着将雕龙玉佩拿出来扔给他,笑道:“只是你赶到官儿家入赘的事儿倒是要为难了呢。” 祁北山道:“怎么,常小兄弟难道与别家还有婚约?” 荆零雨又嘻嘻笑了起来:“哎哟,哎哟,常小兄弟可不如孙姑爷叫着好听。” 常思豪急忙解释玉佩来历,陈胜一在侧补充,众人这才知道始末缘由,都笑荆零雨太过顽皮。秦浪川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打听程府这点事情,简单的很,北山哪,这事你着人查一下。” 祁北山恭身受命,离席到院中轻击两掌,两条身影飞身而至,恭身道:“属下谷尝新、莫如之参见大总管。”祁北山交待一番,二人转身而去。陈胜一在堂中望见,想起自己两大爱将文正因与严汝直死于那假袁凉宇之手,风暴一过,尸首也无,不由心中隐痛。 一章 纵马荒街 常思豪在秦府耘春阁住下,由阿香、阿遥二婢伺候起居,心里除了想大小姐秦自吟,便是盼着程大人的府第快些找到。想那程大人位居指挥佥事一职,找他府第,应是不难,没想到一连三四天也没有消息。这日傍晚常思豪忍熬不住,便来到陈胜一住处相询,陈胜一也大感奇怪,太原乃秦家大本营,眼线布于四处,怎地连个官员的府都找不着?二人正说话间,廊下脚步声音响起,一雄武粗壮的汉子阔步而来,于门外站定,恭身道:“属下谷尝新,见过孙姑爷,二总管。” 常思豪听他说话称呼,把自己还摆在了陈胜一的前面,心中叫了声惭愧。 陈胜一倒未在乎,只觉理所应当,问道:“怎样,是事情有眉目了么?” 谷尝新道:“程大人的府……咳,他的家已经找到。” 常思豪大喜道:“那赶紧带我去吧。” 谷尝新道:“找到是找到了,只是……不去也罢。” 陈胜一心想谷尝新这人平日也是行事粗豪之人,怎么今日说话磕磕绊绊的。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尽管直说。” 谷尝新低下头去:“程大人的家已经被封存好久,家中并无一人,据几位老邻讲,早在两月之前,朝廷便己派人将程家抄没,程母自缢而死,程夫人撞石磨而亡……” 常思豪闻言啊了一声,心头冰凉。 陈胜一问道:“朝廷缘何要抄程大人的家?” 谷尝新眉头微皱:“抄家之时曾对邻人宣讲其罪状,说是程允锋与番兵久战不胜,劳而无功,又贪赃枉法,克扣军饷,朝廷下令撤其职务,另换他人,他竟违令不行,说代其之人根本不会带兵,又妄议朝廷大事,指斥君非,故而抄其家产,囚其家人,欲以相胁,令其伏法,没想到老夫人和夫人竟自尽了。” 常思豪心想番贼兵力充足,战力强大,能将城守住己是不易,怎又说他是劳而无功?城中久困,尽以人肉为食,就算有什么军饷银两,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克扣它有何用?至于程大人被撤职一事,涉及军务,我便不知了,多半也有不实之处,想来程大人生性刚直,定是得罪了朝中人物,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可怜两个月前,程大人还与一众军民每日研究番兵战法,刀光浴血,苦苦支撑,而他家中老母妻子,竟都被朝廷硬生生逼死了!想到程家当日惨景,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陈胜一也暗自咬牙,心想盼着朝廷政治清明,百姓安乐,真是痴人说梦,程大人早已家破人亡,尚自不知,仍固守在边关,直至战死,真教人倍感凄凉。安慰常思豪两句,又问道:“那程大人家中,便再无一人了么?可有子嗣留下?咱们若能救得忠良之后,为程家留条血脉也好。” 谷尝新面上抽动,道:“属下听那些老邻们说,程大人家中有一子一女,小公子十二岁,名叫程连安,被公人掳去,大小姐年方十六,因公人嫌带着麻烦,卖……卖了……” “什么!”陈胜一单掌一拍,哗拉拉将身边方桌击为碎片:“卖到何处?可曾查了?” 谷尝新面有难色:“查过了,太原城中的妓院酒肆等处均已查遍,一无所获,这些场所没有,大概是被一些富户人家买了去,为奴作妾,也未可知,属下已着人敦促过了,弟兄们都在全力以赴,只是……只是时过太久,实在难以查清,这最终结果,恐怕也不大乐观。” 陈胜一心知太原自古繁华之地,妓院娼馆、酒店花街门户甚多,谷尝新仅用三四天便将这些地方全部查一遍已算是效率极高,若此女真被富人买至家中为奴作妾,不抛头露面,更是难查,基本上已经没有再找到的希望,不禁黯然长叹。又问:“那小公子程连安被带到何处?”谷尝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常思豪问道:“程大人的女儿,叫做什么名字?” 谷尝新道:“程大小姐并未许配人家,她的闺名,便不知了。” 其时大户人家的女孩,待字闺中之时,名字都不外露,只有与人结亲之时,才行问名之礼,又称“请庚帖”,也叫“排八字”,乡野小民则多有不拘。程家是有规矩的人家,是以程小姐的闺名就算老邻也不知道。 “走!”常思豪道,“你带我去程府看看。” “嘻嘻,去看什么呀?”从不知愁般的愉悦声音响起,荆零雨走了进来。 常思豪却未理她,谷尝新道:“程家如同废址,孙姑爷还去干什么?”常思豪道:“那我也总该去看看才是。”谷尝新见他神色怆然,亦不敢再说,荆零雨道:“啊哟,程大人的府第找到了?怎么又成了废址?刚才我远远的听见你们说程大小姐,嘿嘿,果然还是有人等着新郎官儿来入赘呢!”常思豪脸色更加难看,向谷尝新道:“咱们走吧。”荆零雨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常思豪道:“你去干什么!”荆零雨噤着鼻子:“你……你对我吼?哥哥对我吼,你也对我吼……没有人喜欢小雨了,每个人都讨厌小雨!”常思豪见她似要哭的样子,叹道:“我没对你吼,只是声音高了些,你别生气。”荆零雨道:“声音高了就是吼!吼起来声音能不高么?你现在是秦家的驸马爷了,就神气了是不是?” 陈胜一忙拦住她解释缘由。常思豪皱了皱眉,挥手让谷尝新引路,二人奔向前院,来到轿厅之外,八名雄壮武士侍立于厅下,见谷尝新和常思豪出来,一齐恭身行礼,谷尝新道:“孙姑爷要出去,你们几个随我护卫左右。”八人轰然答应。仆人牵来十匹骏马,常思豪道:“不用这许多人罢?”谷尝新道:“孙姑爷的安危,属下不敢马虎。”常思豪心中郁郁,也懒得计较这许多,出大门翻身上马,谷尝新与那八名武士也都上了坐骑,刚要出发,荆零雨追来喊道:“等等我,咱们一块儿去!” 常思豪道:“你不怕我吼你么!”荆零雨嘟起小嘴:“小黑哥哥,是我不好,人家不知道情况嘛!小雨听你说程大人的事情,也敬仰得紧呢,去他家拜一拜也是好的。” 常思豪见她模样,想起死去的小妹做了错事求自己宽饶时,表情也如她一般,心中又是一阵酸楚,道:“好,咱们一起去。”谷尝新招呼:“再牵匹快马来!”从人待要动步,荆零雨道:“不必了,小雨可不会骑,我和小黑哥骑一匹好啦。”说着伸出手,由常思豪一搭,将她拉上马去,坐在身后。荆零雨两臂围在他腰间,笑道:“走罢。”二人身子贴着,常思豪背上暖意传来,不由想起当日秦自吟伏于自己背上的情景,心想:“她这几日不知在做什么?心情好些了没有?” 谷尝新道:“孙姑爷,这男女同骑毕竟不大合适……”荆零雨眯眼斜着他:“看到孙姑爷被别的女孩抱着,怕你家小姐吃亏是不是?放心,本姑娘只对小白脸感兴趣,可不喜欢这黑炭头。”谷尝新知这小女娃没天没地,连老太爷的玩笑都敢开,便不再说,打马引路,此时明月己升,城中除买卖街还自红火热闹,灯光灿然之外,别处多已黑沉一片,静寂无声,十骑挑僻静处走,出街**牛市、麻市,绕过太原府衙,谷尝新头前领着,往西拐过三桥街,又拐向东,过了城隍庙,直出北门,常思豪心中奇怪:“怎么程大人的府第不在太原城里么?怪不得要骑马而行。” 一行人出北门行了里许,顺叉道折路向西北方,又行了半盏茶功夫,前面现出一个小小村落,村中建筑多为土房草屋,低矮破旧,荒草披墙。谷尝新一骑当先,于土街奔驰而过,惊得村人倾跌,相顾失色,好在村落萧条,晚上行人不多,也不妨事。常思豪欲待叫他慢些,免得惊扰民众,又想自己难道还真把自己当成人家的主人,对他发号施令?一念闪过之时,街口己过。拐过一弯,谷尝新来到一处院落之前,勒住缰绳,下马禀道:“孙姑爷,就是这里了。” 常思豪望去,只见这院墙乃是土坯垒成,荒草蔓于其上,也未比周围人家好上多少,大门黑漆,斑驳脱落,连铜制的门环也被拆去了,上面贴着被雨水浇过又晒得发脆的封条,心想此处也就是能叫个院落,“府第”二字,可算不上了。谷尝新道:“为避免惹上官府的麻烦,我们来查时,都是翻墙而过,并未撕动门上封条。”常思豪看着封条上模糊不清的字迹,依稀有府衙的官印,心中怒火翻涌,冷哼一声,下马上前,伸手向那封条撕去。 二章 夜探古庙 常思豪手到封条边上,寻思:我前日府中宴上才悟得自己凡事以大局为重,不能意气用事的道理,这封条贴着便是,惹官府这麻烦干什么?连谷尝新这样的粗豪汉子都能细心留意,我还是阅历太浅,考虑欠周了。但转念想到程大人及其家人的遭遇,不由得鼻中哼了一声,心想我连个封条都不敢扯,这辈子还活个什么劲?官府害得程大人家破人亡,不去把他们衙门砸烂就便宜了!当下喀哧喀哧将封条撕了,推门进院。 正对门三间正房是砖木结构,窗纸皆破,粉壁颓然,颇为残旧。门框上贴着对联,写的是戴天履地并称才,七尺伟然,须作几分事业;往古来今中有我,百年易耳,当思千载姓名。纸己褪色,字迹倒也清晰。左侧是个草棚,边上竖着些农具,右边窗下不远,是一盘石磨。常思豪心下凄然,知道程夫人便是撞死于此了。众武士牵马在外守候,谷尝新和荆零雨都跟进院来,荆零雨四处瞧着,道:“原来程大人的家如此破落,看来果然是为官清廉,只是指挥佥事这个官可也不算小了,家中怎会这个样子?未免太过寒酸。” 谷尝新嘁然一笑:“咱们大明,自太祖朱元璋起,就最恨贪官,府州县衙边上都设皮场庙,贪官罪行查实清楚之后,轻者充军,重者斩首后便要把皮扒掉,里面塞上草,摆在衙门口旁边,以儆效尤。同时给官员们的俸禄却又前古未有之低,有些小官员,一月仅给米一石,够一家几口吃的也就不错了。千里当官,为的吃穿,俸禄不够,又只好贪,结果治贪越厉害,贪官反而更多,而真正清廉之官,便只能过这等清苦的日子。” 荆零雨道:“贪与不贪,全在人良心,却也不在俸禄多少,只不过好人受屈,坏人得志,倒是不公平得很。” 常思豪推门进屋,谷尝新忙打了火折子照亮,只见碎锅烂碗扔了一地,家什摆设也都砸得烂了,东倒西歪。常思豪俯身捡起一物,是个小小灵牌,上面写着程家历代祖先之灵位。他扶正了一张桌子,恭恭敬敬地将灵牌放在上面,跪倒磕头:“程大人,常思豪有负所托……”想起程允锋临死情景,声音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荆零雨祈道:“程大人,您在天有灵,保佑小黑哥哥早日找到您的女儿,救回小公子,保佑天下的好人平安,贪官坏蛋全都吃饱了撑死。”常思豪嘴角微动,愁容微展:“你倒对贪官好,连死也要吃饱了撑死。”荆零雨笑道:“贪官们家里有钱,总不会挨饿,咒他们饿死,倒不如撑死了容易。” 常思豪叹了口气:“撑死也是好死,你可不知道连树皮草根也无处去挖时,那在饥饿中等死的滋味。”转问谷尝新道:“程夫人和老夫人的遗体安葬在哪里?带我们去坟前一拜。”谷尝新面色沉重:“她们二人没有安葬,也没有坟墓。”常思豪一愣:“为什么?”谷尝新道:“老邻们说,老夫人和程夫人自尽之后,公人将她们的尸体绑在马后,沿路拖行示众,最后,也不知零零碎碎散落何处了。”常思豪骂道:“这些公人也太过可恶!你可查到他们是哪个衙门口的?我要把这帮混蛋全杀了!”谷尝新道:“孙姑爷,此事虽然过分,但是朝廷作的主……”常思豪截道:“老子只问你是哪个衙门的公人干的,你知不知道!”谷尝新被他喝得一愣,满面迟疑,常思豪见他眼神有异,揪住喝道:“你定有事瞒我!” 谷尝新呆了一呆,缓道:“属下不敢瞒孙姑爷,据说来执行者是京城东厂的人。”常思豪愕然:“京城?”谷尝新道:“属下这几天派人查找程大人家宅府第,自然也查了些他的生平,原来程大人曾在京城为官,因为得罪了宦官冯保而被贬至边境,那冯保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如今提督东厂兼掌御马监事,权势极高,依属下猜测,想来他是念起旧恶,便派人来报复,那些罪名,恐怕也是子虚乌有。”其时太监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的权力最大,职责是代皇上批阅奏章、传达谕旨。司礼监设掌印、秉笔太监各一员,称为内相和辅臣,位置极其重要,就连朝臣也要敬着七分。 “冯保?”荆零雨叨念了两句,道:“我好像听爹爹说过此人,说他贪财好货,大肆索贿,做了许多干涉内政之事。”常思豪松开谷尝新,双拳握紧,心想有朝一日,定要手刃此獠,以祭程大人在天之灵,又想道:“谷尝新缘何早不说是东厂所为?哼,这混蛋怕我要借助秦家之力救程大人的公子,秦家势力虽也不小,却也惹不起东厂这大麻烦。嘿嘿,你们怕,我姓常的何怕之有?”瞪他一眼,也不吭声,暗忖此次出来他带八名卫士,说是保护,怎知不是为看守我?秦府中人对我都是表面恭敬,内心难以测度,以后还要多加小心。 三人出门上马,沿路回城,天色黑沉,常思豪心中郁闷,不发一言,荆零雨见状也不再说笑,众人进得城来,刚往西一拐,忽听得琴音清响,且和着兵器叮叮当当相击的声音。 谷尝新凝神细辨,有些奇怪:“咦,听声音是城隍庙传来的。似乎有人在打斗,又用琴声遮掩,真是怪异得紧。太原城有秦家坐镇,极少有帮派敢来生事,孙姑爷,你们先行回府,属下去探看一番。”常思豪道:“一起出来的便一起回去!我多走两步道打什么紧的,走!” 十骑来到庙墙之外停下,谷尝新令武士候着,长身跃上高墙,偌大身躯似有狸猫之灵。常思豪背负荆零雨,脚点马镫飞身而起,稳稳落于他身侧。打斗声从第二层院落传来,谷尝新冲常思豪点了点头,二人三窜两纵,上了大殿屋顶,伏在殿脊之侧,向院中观看。 只见院中数十名武士围定一人,武士们手中剑光缭绕,在月色下幻作奇异的银白浪线,绵软而又轻柔地向前推动,集中在一点,仿佛四面八方的海浪在拍打一块礁石。另有一人,身着黑衣,宽袍大袖,白发如雪,飘逸横飞,端坐殿侧檐下,琴横膝上,正自弹奏,琴音如梦如织,柔缓轻越,畅若流水,那些武士们的剑光与这琴音相合,仿佛弦木之中流出的汩汩清泉。阵中被围之人,一袭蓝衫,手中一柄极长软剑吞吐不定,偶尔碰上众武士们的剑光,便叮叮作响,泛出水样微蓝。 谷尝新变色道:“这是七音云水大阵!”荆零雨笑道:“不错不错,你还算有眼力。”谷尝新道:“那弹琴指挥大阵之人,定是百浪琴苍水澜了?”荆零雨道:“那是自然,除了苍大哥,这七音云水阵还有谁能指挥得动?” 谷尝新心想:“苍水澜位居百剑盟元部十剑客之首,等闲之事绝不轻易出动,没想到他带了这么多武士潜入太原城中,我秦家竟然不知,莫非百剑盟有什么图谋?” 荆零雨看他表情,已经猜到他的心思,斜眼笑道:“你放心,他也是来抓我表哥的,可跟你们秦家没什么关系。”谷尝新惊问:“那阵中的蓝剑少年便是东方大剑之子?”荆零雨笑道:“是啊,我哥哥深得姑夫的真传,否则百剑盟要抓什么人,又怎会动用得到苍大哥的七音云水阵?盟中侠客剑手有的是,随便派几个出去就完了。” 谷尝新望着阵中形势,道:“听说百浪琴苍水澜于武功音律皆大有建树,在宫、商、角、徵、羽五古音之上加上两个变音,独创七音琴剑术,又以此剑创编出七音云水阵法,足见其才高绝。在下久闻此阵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有行云流水之势。” 荆零雨一阵嘻笑:“才么,倒是有的,只是还不够高,否则早进入我盟的修剑堂了,京城高手云集,百剑盟更是剑道汇宗之地,这等阵法么,在我盟中也属平常,外乡人没见过,看着新鲜,倒也不奇。” 谷尝新听她笑自己是乡下人没见识,心想自秦府出发时我不愿她与孙姑爷同骑,多少让她女孩儿家扫了些脸面,便记在心里,刚才又看穿我心思,知我对百剑盟心存防范,抱有敌意,非得讽刺挖苦,找回来不可。这小丫头倒会记仇。 荆零雨见常思豪凝神观阵,笑道:“小黑哥,咱们打个赌玩儿,你猜我哥哥用多久能破阵出来?” 常思豪并不瞧她,仍是望着阵中情形,道:“我看他出不来了。” 荆零雨笑道:“你也太小瞧我哥哥啦,他手中的莺怨毒可不是吃素的。” 常思豪道:“恐怕此次他吃亏也就吃在这兵器上。这些武士用的都是软剑,你哥哥出剑小心翼翼,就是怕与他们的武器相缠。你看,这大阵虽整齐化一,实际却分为七组,每十二人为一组,由琴音发动,音起时进,音消时退,七组人攻守相合,往来绵密,此起彼伏,小组中的十二人也是攻守合一,正是大阵之中,尤有小阵,本来就有流波之势,加之各人手中都是软剑,更有潮水之形。目前情势,你哥哥已是有守无攻,纵然可再撑得久些,终究也不免要水滴石穿。” 荆零雨闻言心惊,她知道苍水澜这七音云水阵确实有分组小阵,七组人对应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每组人数对应的是十二律,然而队伍之间结合紧密,相连相接,浑如一体,一般的人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没想到常思豪竟能看出此中关窍,显然他的分析也就可信了许多。难道哥哥真的不敌此阵么?再向大阵之中望去,但见琴音愈来愈骤,众武士剑势愈来愈狂,仿佛层层推进的海浪,又如被飓风吹乱的柳枝,廖孤石的身子仿佛在银山剑海之中挣扎的一叶孤帆,浮浮沉沉,凶险万状。 她失声道:“我们快去救他!” 三章 双雄联手 荆零雨未待起身,阵中已起了变化。 盘坐于地的苍水澜,身子忽地立起,银发飘忽,大袖飞舞,指如疾风,凌空弹奏,音节由浑浊厚重的宫音,转为高畅嘹亮的商调,那一张古琴飘浮于空,悬在他手边,弦震音飞,任其加指于上,竟不坠地。 谷尝新暗暗心惊,知道琴浮于空,绝非有什么神奇吸力,而是琴弦与指尖接触时得到了力点支撑,类似于用手指插入杯中摇转,把杯子带得围手指转起来,可是一般的酒杯较轻,玩这一手尚算容易,这一张琴在手里只凭弦丝就能带起来,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就绝难办到了。 阵中武士啸声突起,随着琴音的承转,剑势也起变化,由绵软密实的围缫,变成惊天动地的突击! 琴音与剑势相合,在森严的杀气中奏出华美至极的乐章。 陡增的剑势将廖孤石逼入绝境,乐章的高潮,便是敌人的死期! 殿脊上的三人看得惊心动魄,此时欲待出手相救,也已不及。只见廖孤石一个疾速转身,莺怨毒泛起蓝芒,涟漪般荡开去,叮叮叮点在攻来的剑尖之上,挡去攻在最前的一波,待剑势尽时,蓦地一抖手,缠住一武士剑身,猛地一顿,将那武士带得飞弹而起,就势一抡,这武士便成了他的流星锤,偌大身躯飞在空中,向第二波攻来的武士们砸去,只听一声惨叫,空中那武士身中数十剑,断肢纷飞,便如空中爆了个水袋般,鲜血四散泼洒,溅泻如雨! 然而抡动这武士之际,莺怨毒剑势已缓,身后数名武士欺至,软剑飞花,饶是廖孤石避得迅疾,背上也开了几道口子,鲜血迸流。 用莺怨毒去缠敌人软剑,这本就是泼命的打法,廖孤石杀红眼睛,也便不顾这许多,向后随手一挥,蓝光闪处,卷住那几名武士软剑,内劲疾催,将几人甩飞而起,其余武士见他以一人之力,竟将数人甩在空中,不由骇然失色! 此时琴声忽转为徵调,焦烈燥怒,如烈火吞林,狂暴无比。 众武士早已习惯了随音而动,便如这琴音就是掌控他们的大脑一般,尽皆闻音而上,效死相攻! 莺怨毒上缠了几柄软剑,竟自结扣,难以脱开,廖孤石也无暇去管,一剑挥出,剑尖前端的数柄软剑,散花般绽放,竟如挥动着一柄大扫帚相仿,威力顿时暴增,瞬时间又有十几柄软剑被缠于其上。 廖孤石心中大喜,原来自己一直怕剑势减弱,不敢以剑碰触敌方,以免软剑缠住难以脱身,没想到这同归于尽的拼死一击,竟然带来了转机,不由得精神振奋,信心更增,将这柄大剑帚挥动起来,一时龙飞凤舞,真有扫天荡地之雄! 未过数合,武士们手中的软剑已有十之三四被缠在了他的剑帚之上,胜负之势,为之逆转! 荆零雨站在殿脊之上,满面欢容,笑向常思豪道:“说你小瞧我哥哥,就是小瞧了。看看现在情势,你还嘴硬不?” 谷尝新赞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廖公子武功机变,确非常人。” 常思豪神色不动:“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蚂蚁在抡一朵越长越大的牡丹花,蚂蚁再强,也有抡不动的时候,何况现在他身上还负了伤,不会坚持太久,敌方只需改为守势,将他围定,再消耗下去,便必胜无疑。” 琴音一转,忽成角羽相合,温润清圆,舒放流欢,武士们的进攻节奏也都变慢,失去兵器的人随着音调的转变渐退到外围,整个大阵便由狂风暴雨化作碧海晴天,一时间浪花温柔,进退随意,剑势飘渺,恣意汪然。 他们随着廖孤石的攻杀往来,或退或守或合或断,恍若不开化的蛮荒野人所跳的贴面舞蹈,极尽粘缠软耗之能。 琴音愈来愈低,柔糜万端,七音云水阵也愈来愈飘忽不定,似浩浩江水,笼罩了一层迷雾,流得缓静无声。 廖孤石身上的血水与汗水混合、流淌,早将蓝衫浸透,每踏出一步,更有数滴随着衣襟崩落。 荆零雨远远望见,那些血点便似忽然放大了千万倍,如一颗颗巨大的流星般重重地、缓缓地砸落在她心上。她已明白,常思豪所言不虚,不必等得太久,廖孤石便会耗得油尽灯枯。 “小黑哥哥,求你……” 她往身侧瞧去之时,常思豪人已不见。 他已出手! 苍水澜正在全神贯注指挥大阵,忽觉背后掌风不善,四指一拨琴弦,足尖点地前翻而起,空中松指,四道白光伴随琴啸向后飞弹而出,射向来敌! 这四道白光迅疾异常,取头、胸、腹、膝四路,破空之声凄如鬼泣! 常思豪脚下一错,白光擦身而过,在衣衫上割了三道口子,附近皮肤火辣辣地疼。苍水澜喝道:“什么人?”三个字说出,哧——哧——哧——,三道白光破空又出,射向常思豪前胸两肋。与此同时,几名失去兵器的武士纵身而上,举掌便攻。 七音云水阵忽然失去琴音控制,阵脚稍乱,然而在高手面前片刻的迟疑已是致命,廖孤石剑帚疾挥,惨叫连声,七名武士身体已被乱剑绞碎,骨架支离,五脏在天。 常思豪伏身躲过攻来之掌,就势双手一探,分握两个武士足踝,将二人抡飞而起,空中相碰,撞得**迸裂,同时白光攻到,正中二人尸身,嚓地一声,将尸体斩成四段,斜飞开去! 常思豪看时,手中已仅剩两条滴血的大腿,白光入地,原来是苍水澜以琴为弓弹射而出的一弯月牙小镖,心中暗叫厉害! 间不容发,苍水澜指尖疾弹,六道白光破空又至。常思豪将两条人腿便当作两柄长剑,运足气劲,使将开来。这两条人腿断处尚有鲜血淋漓,白骨支出,茬口其利如剑! 常思豪双臂抡开,内劲催处,血光如雾,漫天腥红! 只听得哧哧入肉声响,六道月牙镖尽数打在“人腿剑”上,削得白骨突露,碎肉纷飞。 常思豪一声大喝,抢步前攻,两条腿骨剑贯足内劲,幻出森森白影覆雨般向前刺去,势若寒星天泻。 苍水澜扬臂拨挡,将一张琴转得车轮也似,只听笃笃之声连成一片,夹杂着弦声铮铮嗡嗡,刺耳争鸣。 常思豪连攻数十“剑”,忽地足下一蓄,引得苍水澜退步节奏一顿,猛地射身而起,两条人腿一上一下,取他喉阴要害。 苍水澜一口气未及喘定,心知此击避无可避,陡喝一声,护体罡气瞬间提升到顶点,双手抓弦,百浪琴凌空竖起,挡住大半个身子。 呯地一声透响,桐木的琴身早被洞穿,两根腿骨脱肉裹血,从琴背透将出来! 苍水澜双臂急忙旋拧,琴身划圆,常思豪把持不住,手腕一松,两条人腿被绞飞在天。 二人各退一步,身形归于寂止,四目交投,不动如山。 月光于琴身透孔而来,在苍水澜黑袍之上印出两只圆圆的亮点。 背后惨号之声忽起! 四章 云水七击 十数具尸体倒飞开去,廖孤石已将七音云水阵击出一个豁口,破阵而出! 他那水蓝色的莺怨毒前端,几十柄软剑缠成一团,剑尖凌乱突露,拿在手里,倒仿佛一柄带刺的流星锤。 苍水澜银发飘舞,身后的一切,似乎全部了然于胸,却仍庄容不改,镇定自若。常思豪见他面皮无皱,肤色红润,看样子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不知因何缘故,满头齐腰长的乌发,都化作银丝。 武士们呈扇面状向廖孤石缓缓而围,却不能再构成任何威胁,廖孤石也浑不在意。 苍水澜道:“廖公子,今日若无援手,你必为我所擒。” 廖孤石淡淡道:“你能擒到死尸,却擒不到活的廖孤石。” 苍水澜向殿上和常思豪扫了一眼,缓道:“公子能与秦府结交,自是好事,只不过咱们盟内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何必让旁人来看笑话。” 廖孤石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从来没有朋友!” 谷尝新携荆零雨纵身跃下殿来,谷尝新笑道:“廖公子说的不错,公子贵为东方大剑之子,我等不过秦家小卒,岂能结交得上。”苍水澜道:“谷莫文严,秦府四大高手,阁下排在首位,若这也算小卒,嘿嘿,可不知谁人可称大将了。”谷尝新暗想:秦家的底细他倒清楚得很,可惜文正因、严汝直两位兄弟已经不在了,这四大高手么……唉,连剑客的资格也够不上,可惭愧得紧。荆零雨道:“大家何必这么大的火气?苍大哥,你奉命来捉我哥哥,干么叫手下出手那么狠毒?你看他背上伤成什么样子了?” 苍水澜道:“第一,我是奉命来捉他,但申远期已命丧他剑下,廖大剑有令,若再遇抵抗,可格杀勿论;第二,你且看看我的手下,都伤成什么样子,再来指责谁更狠毒罢!” 院中断肢残躯四散零落,鲜血如泼,早将地面染透,任谁见了都觉怵目惊心,荆零雨不敢去看那惨状,说道:“是你们动手要杀我哥哥,又是多人围攻,他出手自然要更直接有效些。” 苍水澜哈哈大笑:“同一种行为,在我方便是狠毒,在你方却是直接有效,哈哈,荆理事的女儿果然会说话。” 荆零雨道:“那你甭管,怎么你又说申二哥被我哥哥杀了?他们交情很好,这事绝无可能。” 常思豪心想那申远期便是那日在林中追我之人了,我抱着小雨只顾狂奔,后来廖孤石赶到与那姓申的干了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怎么他已经死了吗? 周遭武士中有人扶伤喝骂:“他既叛盟而出,连爹都不要了,又岂会在乎一个朋友?你没听到他刚才说过的话吗?他从来没有朋友!” 廖孤石道:“廖某行事,向来率性而为,百剑盟乃藏污纳垢之地,盟中尽是狼子野心、下流无耻之人,廖某羞于与之为伍。朋友者,可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人也,廖某遍观盟中,无一可当此二字,堪与廖某相交。申远期与我交好不假,那是廖某年幼不谙世事,所交非人,但他率众前来捉拿于我时,廖某剑下还是对他留情三分。他的死并非廖某所为,信与不信,全凭你们。”他面容坚毅,目中神光炯炯,语声铿锵,看起来颇为自负。 苍水澜略微迟疑一下,说道:“少年人愤世嫉俗,乃平常事,却不知世间险恶,变化万端,人在江湖,便算大英雄、大丈夫做事,有时也不免要从权。绝对知心的朋友,别说在百剑盟中,便算是走遍天下,穷尽一生,又能找到几人?”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声。 廖孤石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心知他这番话,实是出自肺腑,想必年少之时,也曾有过类似苦恼,而终不可解,最后也便随波逐流了。此刻能讲出这一番话来,自是仁心不泯,流露真情。然这人世间存在了千百年的无奈,没有改变的可能,也只能付于一叹。 苍水澜继续道:“公子的为人,苍某略知一二,我相信申远期非死你手,只不过种种事情,还要你自己向郑盟主和荆廖两位大剑解释的好。” 廖孤石一声轻笑:“苍兄还是想捉拿于我么?呵呵,也好,那便让廖某来尝尝你百浪琴云水七击的厉害!若能败我,随你处置!此战只属于你我二人,请吧!” 苍水澜见他战意已决,也不再多言,缓缓将七个象牙琴轸一一松开,又伸手在琴背面一抠,弦便松脱下来,那七根琴弦的末端,原来拴在一个锐利的三棱梭椎之上,雪亮耀目,仿佛一个剑尖。他将琴轸握在手中,食指与中指的指缝中夹两根弦,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缝中夹三根,无名指与小指的指缝中夹两根,内劲催动一抖,七根琴弦直立平行,将末端的三棱梭椎撑浮于空中,尖端微颤,哧哧作响,仿佛在他指缝中长出来一柄直直的长剑。 廖孤石目中精光闪亮:“好。苍兄的七音琴剑术可算是一朵奇葩,这七弦剑也算软兵一类中的绝品了。” 苍水澜语声平静:“若论剑中的绝品,又有哪一柄能强过你手中的莺怨毒?” 荆零雨见廖孤石身上鲜血仍然淋漓而下,心中起急,苍水澜乃盟中剑客中的名手,实力不容小觑,高手相争,必全力施为,以性命相搏,岂能留手?胜败分时,一人便不横死当场,也要身受重伤。 廖孤石哈哈轻笑,手腕一挥,莺怨毒带着那绞合成团的软剑,仿佛银流星一般,直击苍水澜前胸! 苍水澜身凝如铁,气劲运到极致,七弦剑向前迎去,只听铮地一声,紧跟着刷拉拉一阵乱响,绞结在莺怨毒前端的软剑仿佛爆炸般被崩飞,月光下闪亮的剑身,如同数十条惊走的银蛇。 廖孤石一击不成,倒也将莺怨毒解放出来,腕间轻抖,一道水蓝挑向对方咽喉!苍水澜闪身避过,七弦剑斜撩而起,攻廖孤石左腿。 琴弦破空之时,发出呜呜鸣响,鬼气森然。 廖孤石纵身而起,莺怨毒自上而下,点削敌肩。苍水澜滴溜溜打一个转,身子已在廖孤石下方不远,袍袖一鼓,七弦剑一剑化万剑,宛若菊花绽放般扬击而起! 正是他赖以成名的云水七击之名花解语。 一上来便使出成名的绝杀,显然抱定了必胜之心。 此招施展开来,便可罩定敌手任何一个可以避开的方向,不论身在何方,七弦剑都如影随形。然而剑势虽强,使出来却看似温文尔雅,仿佛一个善解人意的美女,无论何事,都料在人先。 百剑盟中玄元始三部的剑客,只要在试剑大会上胜出,便有晋级修剑堂的资格,更有机会成为十名大剑客之一,实力岂可小看。此招之奇,便算成名的高手亦难躲开。 廖孤石躲不开! 他不躲。 莺怨毒化做一道蓝圈,卷向七弦剑剑花的中心。 谷尝新和荆零雨在侧看得惊心动魄,常思豪心中喊了声妙! 他自是知道,剑花只是虚像,只须两剑相交,便可将其攻势化于无形。 七弦剑忽地软了,仿佛花儿在一瞬间枯萎、凋落,消失无影踪。刷地一声,又从侧面斜扫过来,用的却是鞭法。弦上发出古怪的啸音,似哭似笑。 这一式杏雨梨云,也是云水七击之一,此式轻巧柔暗,好像一个女子,受了委屈,情郎欲走,却被她一把拉住腕子,娇羞之余又有几分嗔怒,软中携着一股冷辣刚劲,暗弹出来的泪光却是剑光,直扎入心,攻敌于不经意间,最是难防。 廖孤石一声轻笑,手中剑轻描淡写地甩去,剑尖正迎在七弦剑前端的梭椎之上,叮地一声,将此剑轻松荡开。岂料那梭椎就势旋转一圈,自侧而回,以奇诡之极的角度,直取他左肋。 ——玉女飞梭!廖孤石心中懔然,腰背一个惊炸劲向后弹抖而去,梭尖贴衣而过,吓得荆零雨轻呼出声。未及他双足落地,苍水澜跟步进身,一式未语惊心送至身前! 廖孤石再不敢怠慢,手腕疾抖,莺怨毒爆起蓝芒一片,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 铮—— 七根琴弦发出奇异而又尖锐的啸音,连接前端梭椎的地方忽然断折,梭椎脱离了束缚,在强大的内劲摧动之下疾射而去,直击莺怨毒发力之处的核心。 这一式壮士断腕般的杀手锏,便是云水七击中的生离死别! 廖孤石拼尽全力,迎击而去,叮地一声脆响,只觉指间一股强大的震力传来,连整个小臂都为之一麻,而那梭椎也被击得一偏,向身侧射开。 荆零雨的喝采刚吐出半个音,苍水澜射身跟进,右臂一挥,七根琴弦化做万缕青丝,柔美之极地向前披散去。 那情形仿佛少女逆风入怀,要献上一个醉人的拥抱。 苍水澜柔长的银发亦随气劲向前卷去,一时竟让人分不清哪是琴弦,哪是发丝。 在场观战众人,眼神随之转柔,竟有迷醉之意。常思豪看得心中一荡,不由想起秦自吟拂在自己肩上那春草般的柔发,想起那如梦如幻的情景。荆零雨虽为女子,亦为之一痴。 所有的念头都是一闪。 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 血雾忽地飘飞! 血雾早已在飘飞,只是人们都才刚刚在回神的大脑掌控下,意识到眼睛早已传送来的、已经发生的事实。 方才疾风骤雨般剧斗中的二人,此刻身形凝止不动。 夜色更深,更沉,更浓了些,浓得,像此刻自廖孤石身上,滴落的血。 五章 知心几人 七根琴弦被廖孤石握在手中。 琴弦在他手背上透过,末端已柔软地垂落去,仿佛长在上面的发丝。 紫黑色的血液,细细地在他左手背上划出七条墨线,流淌,汇聚,滴落。 他的神色,不动。 夜微冷。 莺怨毒的尖端软软地抵在苍水澜的咽喉之上,轻微的力道,使剑尖处呈现出微妙的弧度,仿佛情人轻舐而来的柔舌。 廖孤石问:“这一式叫做什么?” “云水万丈。” 苍水澜淡淡地回应,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说不出来的悲伤。 廖孤石道:“嗯,我有印象。这是云水七击的第六式。听申二哥说,你的云水七击,乃在九年前那届试剑大会上,与无忧堂生死八魔之一的左攸征相斗之时,临战而创,并且立竿见影,克敌致胜,就此声震天下,那时候,我才刚学些武功的皮毛,不过是一个喜欢玩耍的孩子。”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遥远,仿佛回首往事。隔了一隔,才继续道:“这第六式虽然厉害,但我却知,你这云水七击,最强的一击,却是第七式天各一方。” 苍水澜笑了:“使不出来的招式,又谈什么强弱之别。公子精研剑道,数年间遂成一流高手,不逊大剑,此战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廖孤石目中凝痛:“你出第五式时我已觉吃力,心知定难将你这云水七击全数接下,故而拼得受伤,出手相迎,这等两败俱伤的打法,算不上什么高明,苍兄又何必妄自菲薄。” 苍水澜闻言轻叹。 廖孤石喃喃自语般地历数:“名花解语,杏雨梨云,玉女飞梭,未语惊心,生离死别,云水万丈,天各一方……,苍兄琴音雅正,足见性情高洁,而这云水七击,柔糜万端,缠绵凄苦,定是暗含一段伤心的往事,然而执于情苦,心有所牵,不能解脱,于事何济?人心纵有千结,唯有自己能解,一味在旧事中沉伤,却是苦了自己。” 轻风抚过,银发飘飞,将苍水澜脸上闪亮的泪线掩住。 廖孤石收起莺怨毒,左手掌松开,一寸寸从琴弦中退出,掌间留下七个小孔,鲜血流得更急,荆零雨忙跑过去,撕下自己的衣襟为他包扎伤口,廖孤石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仿佛她在做着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忽一人道:“剑道即人道,由剑便可知心,两位就此罢手,做个知己朋友,岂不是好?” 说话的正是常思豪。 廖孤石一愣,喃喃道:“剑道即人道……由剑便可知心!由剑便可知心!” 苍水澜击掌道:“说得好!苍某也向来认为,知人知面不知心乃是千古良言,香山居士有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正其谓也!然却忘了那是常人的感叹,剑道即是人道,大道相通,俱同一理,人言做得了伪,剑却做不得伪!廖公子,如今纵观百剑盟中诸人,确有一些,或是处心积虑,醉心钻营,或是交结官府,丑态百出,似无一是可交之辈、可敬之人,其实未经亲身交手试剑,又怎看得出其真正的本性?常人不论父子、兄弟、夫妇,相伴一生,如何亲密,难晓对方内心之万一,我辈可以剑达意,由剑知心,岂非幸哉!” 常思豪笑道:“那太好了,两位可别再打了。” 苍水澜展颜笑道:“承廖公子饶我一命,难道苍某还能再死缠烂打不成?莫说是打,羞也羞死啦!这位兄弟,你的功夫也俊得紧哪!莫非是秦五爷之子绝响么?”他见秦家四大高手之一的谷尝新目光中流出的关切,如仆侍主,料想他必是秦府嫡亲,江湖皆知秦家只有秦绝响这一脉香火,故而自然猜到他头上。 常思豪欲拱手见礼,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拎着那两条人腿,观战时一直握着,竟然忘了。赶紧扔在一边,说道:“不是,在下名叫常思豪。”心想自己和秦家这关系,实在尴尬,难以出口,一时也不便说。 荆零雨却在一边嘻笑道:“他不好意思,我替他说吧,苍大哥,你可别小瞧这小黑,他可是山西秦家的驸马爷呢!” 一句话把常思豪说个满脸通红。苍水澜一愣,随即明白,想到几年前曾见过秦绝响,不算太留心,隐约记得他长了一对小柳叶眼,应该也没这么黑,只是少年人发育太快,一切难说,没想到果然认差了。笑道:“原来是秦府佳婿,怪不得如此了得,一出手便将我那百浪琴打了个千疮百孔。” 常思豪惭道:“得罪。” 苍水澜哈哈笑道:“无妨。阁下以人腿为剑,出手炽烈如火,开合大气,不胜雄壮,胸襟气度,一看便知,确是个血性男儿,值交的汉子。”常思豪赧颜逊谢。 廖孤石道:“常兄昔日助我妹摆脱围捕,今日又救我一命,大恩不言,廖某日后定当补报。”常思豪急忙摆手:“凑巧赶上,能做点什么便做点什么,哪算得上什么恩情了?这样话可别再说。”心中忽动:“若是能得他这样的高手相助,到东厂去救小公子倒是多一强援,只是现在提这要求,恐怕让他以为自己施恩便图报,总是不好。” 苍水澜一笑道:“公子,今日苍某做个主东,咱们去喝上几杯如何?” 廖孤石道:“兄弟自出盟以来,滴酒不沾。” 苍水澜道:“你既自称兄弟,便是认了我这个哥哥,怎么,还怕哥哥把你灌醉了,逮回盟去不成?” 廖孤石眼中掠过暖意,嘴角露出难得的笑容:“想把兄弟灌醉,只怕也难。”三人哈哈大笑,元部剑手一看这情形,都觉愤怒不可思议,纷纷喝道:“苍水澜!难道你要叛盟么!”苍水澜转头道:“元部苍组众人听着,收拾好战场,回盟代我向洛总长复命,就说我苍水澜自此退出,不再是百剑盟一员。”众剑手一听惊讶无比,可是对付一个廖孤石已然力有不逮,要捉拿苍水澜,更是毫无胜算,因此都在原地呆呆发愣。 会宾楼上华灯高悬,座无虚席,这太原城最大间酒楼的夜生活,才算刚刚开始。 这酒楼自然也是秦家的产业,伙计一见谷尝新,便知道如何安排,将几人由侧门引入,涂抹伤药,换掉血衣,又着人替苍水澜清理了琴上血迹。廖孤石手上亦进行了重新的包扎,换上干净白布。半盏茶的功夫之内,一切收拾妥当,几人已经坐在三楼的雅间里。 这雅间是高丽风格,充满异国情调,地面起高,铺着厚厚的实木地板,屋中间摆着矮桌,两边青席上有绣花软垫,室内燃着上好的香薰,气味清幽,壁上的字画,虽非名家珍品,却也使这屋中增添几分意趣。 虽说是苍水澜请客,常思豪反被尊为主人,坐在对门的正位,苍水澜盘膝坐于右首,白发垂腰,廖孤石居左,荆零雨坐在他身边,情状亲呢。 茶罢撤盏,酒菜摆下,谷尝新自贱是秦家仆从身份,退出室外相候。荆零雨问起别后情事,廖孤石言说在林中败了申远期便沿路寻她,夜来进寺借宿,不想早为苍水澜探着线索,因此被围。荆零雨埋怨:“你这倔头偏生个不受人恩的脾气,明知我在秦家,如何反去庙里借宿?险一险将性命也误了。”苍、常二人相顾而笑。 廖孤石错开话题道:“苍兄上命难违,小弟退避三舍也就是了,百剑盟元部十剑客的位置岂是容易得来,苍兄又何必退盟?” 苍水澜淡淡一笑:“我退盟可也不是为了你。呵呵,你点破我心中之结,令我忽有所悟……”他长呼了一口气,“往日不可追!人终不能每日生活在回忆里。每日看着盟中那一草一木,唉……能与她相忘于江湖,也好,也好。”常思豪、廖孤石和荆零雨三人虽不知他口中的“她”是谁,但看他这副凄然的样子,也能猜出个大概,一时各有所思。常思豪心想:吟儿喜欢那萧今拾月,岂非也和他一样? 荆零雨眼神郁郁地道:“若也能有个人如这般对我念兹在兹,也不枉活这一世了。”廖孤石道:“小雨,又说疯话,挺大个姑娘,也不知道羞!”荆零雨翻起眼睛:“有那么个人对我好,我欢喜还来不及呢,羞什么?” 苍水澜哈哈一笑:“莫急,你生得这般漂亮,招人喜欢,日后自会有人想你疼你。”荆零雨哼了一声:“我招人喜欢,可不仅仅是因为漂亮而已。”三人为之莞尔。苍水澜问道:“廖兄弟,伤情感觉如何?” 廖孤石道:“背上无妨,手上么,过些时日便好。苍兄不必挂怀。” 苍水澜面有愧色:“兄弟受伤,乃是苍某之罪,且自罚三杯。”说着倒了三杯酒,仰头喝了。 荆零雨斜眼笑道:“既然馋酒,喝便是了,何须巧立名目?” 苍水澜淡笑道:“早知你这丫头古灵精怪,定要发难,我伤你表哥,你自是饶我不过,那你且说,该当如何罚我?” 荆零雨道:“那你也把手伸出来,扎上几个窟窿试试。”廖孤石道:“小雨!不得无礼!”苍水澜淡笑:“以血还血,自是应该,原不是三杯酒能搪得过去的。”说着左手往桌上一按,右手立指如椎,向下便刺。 廖孤石喊了声“不可!”单掌劈出拦截,苍水澜出手与他相格,口中道:“别挡我!”二人出手如电,煞时拆了几招,常思豪见势不好,看准时机,两手一探,正抓住二人手腕,三人争力,霍地站起,苍、廖二人道:“你别管!”话音未落,常思豪只觉两股气劲顺双臂而来,急忙沉肩松胯,以桩法将二人内劲疾传入地,喀地一声,双足踩进楼板半寸有余。二人内劲再催,均被常思豪轻松传走,腕子被他似松又紧地握住,竟然不动分毫。 二人面上皆有讶异之色,常思豪道:“既已知心,再残肢体又何必呢?两位都停手吧!” 苍水澜叫声:“惭愧!佩服!”气劲一收。惭愧说的是自己拘于常情,佩服却是在说常思豪的武功。廖孤石的手臂也松了下来,常思豪这才放开二人。 廖孤石道:“苍兄,小孩子的玩笑话岂可当真,咱们三人,也算不打不知心,兄弟这点小伤又何足道。”转向荆零雨道:“看你还敢再胡言乱语!”荆零雨吐了下舌头,面上堆笑,却不像当回事的样子。说道:“苍大哥之心,大家伙儿都清楚,不过此等行为,看上去倒像与小女孩赌气,未免有失风度。”苍水澜面上一红,连道:“惭愧,惭愧!” 常思豪一笑:“你倒有风度,为何还要人家在手上戳窟窿?”荆零雨饶是机灵鬼一个,遇此问也不禁语塞,倒不在乎,嘻嘻一笑,便算过去了,一个女孩儿家,谁又能和她计较太多? 三人微笑复坐,廖孤石想起一事,问道:“苍兄,你说申二哥已死,且说是为我所杀,这是怎么回事?” 六章 满腹疑云 苍水澜道:“据申组方成义回报,他们在武则天庙中,听到紧急呼哨,知是申远期相召,赶到之时,却发现他已然气绝身亡,身上几处伤口,显然出自你软剑莺怨毒。” 荆零雨与常思豪对望一眼,心里都在想:“原来那个时候哨音急促,是申远期在求救。” 苍水澜继续道:“平时你与申远期交情不错,这是盟中人都知道的,郑盟主派他前来,也是希望能少动干戈,最好是能劝得你回去,岂料竟落得如此结局。荆大剑知悉之后大叫奇怪,说孤石这孩子面冷心热,对友极诚,做出此等事来,真是匪夷所思,莫不是盗去了《修剑堂笔录》之后妄自修习,以致心神错乱,好坏不分?”廖孤石鼻中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苍水澜继续说道:“当时修剑堂九剑一天十名大剑也都在,徐老剑客说,那《修剑堂笔录》虽是诸剑百多年来的研究结晶,但是还不完善,笔录中记述的剑法部分自不必说,内功部分却参入了密宗果道七轮修习之法,习练者若无人护法,那可是凶险得紧,一旦修习不当,伤了元神,那便如疯狗一般,失去理智,变成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当年的魔剑阮云航就是个例子。” 荆零雨问:“《修剑堂笔录》丢了么?怎么我没听说?” 苍水澜道:“那自然是在你们走了之后发现的。当日笔录正轮到廖大剑保管,廖公子恰好携你离盟,结果再找笔录已经不见,两者之间,自然很容易联系到一起。” 荆零雨瞪大眼睛甚是愤然:“什么叫自然很容易联系到一起!倘若我去茅厕,发现里面臭气薰天,难以忍受,便直接转身,准备出去另寻别处,假使此时正好外面有人进来,难道还要责怪那一茅厕臭粪都是我拉的不成?” 常思豪闻听,嘴里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苍水澜哈哈大笑。 廖孤石皱起眉头:“小雨,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口没遮拦,在席上说这些话!” 荆零雨扁了扁嘴:“我只是在说明事例,看似相关的两件事情,其实未必就一定有联系。” 常思豪大笑:“有理有理。” 荆零雨道:“本姑娘说话,向来有理,此次当然也不例外。”廖孤石道:“举例举什么例不好,席上进食之时,岂有,岂有说那东西的道理?未免太过肮脏!”荆零雨问道:“哥哥,我知你爱极了身上这柄莺怨毒,剑之一物,君子佩之,以示高洁,请问剑可肮脏?”廖孤石道:“剑当然不肮脏。”荆零雨道:“剑之一道,贵乎一诚,必以真心待剑,尊剑敬剑爱剑,方可驭剑,剑乃通灵之物,非此不能人剑合一,可见剑道一途,绝非是肮脏的了?”廖孤石点头,却不明白她为何说起这些。荆零雨道:“剑道乃武道一支,武道亦与天道人道相合,所谓大道归一,最终都落在一个道字上。《庄子·知北游》中记述过东郭问庄子的故事,他问庄子道在哪里,庄子说道无处不在,在蝼蚁,在稗,在瓦甓,最后呢?” 廖孤石与她兄妹二人在盟中之时,经常在一起读书写字,《庄子》更是读熟了的,自然张口就来,说道:“在屎溺。”荆零雨拍手笑道:“招啊!庄子说道在屎溺,道不肮脏,可见屎溺也是不脏的了,那么我在席间说说,又有何妨?”廖孤石哼了一声,心想原来你绕了个大弯子,还是在强词夺理。斟了一杯酒托在手里,冷哼道:“好,屎溺不脏,那不妨你就去取些当饭吃,说不定香得紧呢!”常思豪心想他总是冷个脸,难得能说这么个笑话,不禁大笑。 荆零雨却不理这茬,转向常思豪和苍水澜,面上带着神秘:“两位哥哥,你们可知道天下第一威风的剑客是谁?” 常思豪不知江湖事故,只好摇头,苍水澜道:“天下第一威风的剑客么,那自是我盟……呵,是百剑盟中修剑堂的主持者,一天剑徐秋墓徐老剑客。”荆零雨摇头:“徐老剑客威风是够威风了,只不过他的威风是带在身上,从来不耍,威风不耍,自然也就不算威风了,你再重猜。” 苍水澜道:“若不是他,那便是郑盟主喽?”荆零雨还是摇头:“郑盟主的威风,只可当此人的一半还少。”苍水澜道:“聚豪阁阁主长孙笑迟,人称无敌,也是大剑客的身份,如今几乎一统江南,手下武士怕有数万之众,你是说他么?” 荆零雨笑道:“长孙笑迟如今声势浩大不假,但他在江南收伏的全是些小帮小派,龙蛇混杂,说得不好听些,都是些乌合之众,多而不精,人心各散,不把这些人整肃好,他的威风暂时还耍不起来。” 苍水澜皱眉道:“那么是秦家老太爷秦浪川?”荆零雨道:“秦老太爷乃是快人一个,豪气十足,威风却少。”苍水澜道:“嗯,海南无忧堂的总堂主吴道,身手奇高,传说已窥至接天之境,你说的莫非是他?” 荆零雨道:“无忧堂原根在江南,与萧府、聚豪阁有鼎足之势,只是吴道迷于丹道玄幻一途,见聚豪阁势大,竟不与之相抗,退居海南,继续弄他的神仙之事,身边大将,除了忠心耿耿的生死八魔,余者几乎散尽,这等人物,自身武功再如何厉害了得,又岂有半点威风可言?” 苍水澜道:“东厂副督公郭书荣华,代冯保提督厂事,手下曹吕曾康四大档头,身份都在大剑之列,可算得威风八面。”荆零雨道:“郭书荣华独好男宠,恶心之极,不男不女的谈得上什么威风?曹向飞、吕凉、曾仕权、康怀这四人,腐身官家,一呼百应,能在大臣头上作威作福,威风却是臭威风,不值一提。” 苍水澜又举了诸如西凉大剑燕凌云、东海碧云僧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几位大剑,荆零雨仍是一直摇头,廖孤石虽未说话,却也在费尽心思搜索枯肠,可就是想不出哪有这么一个威风的剑客来。苍水澜又说了几人名姓,仍是不对,叹口气道:“那我可再也想不出来了,不知此人在江湖上有什么事迹?怎地连我都不知道?” 荆零雨道:“我给你提示一下也无妨,天下第一威风的剑客,自然要做出天下第一威风的事情来,比如刚才,这人就干了一件他这辈子最威风的事情,便是让他那活泼漂亮,楚楚动人的表妹,吃屎喝尿呢!” 此言一出,大家这才知道她在拐着弯寒碜廖孤石,又笑了一场。 常思豪为解廖孤石尴尬,错开接前面的话题说道:“我听说过庄子死了老婆,却敲盆唱歌的故事,不想他还说过道在屎溺这么有意思的话,那么什么又是道呢?”荆零雨道:“道可道,非常道,妙之又妙,玄之又玄……”廖孤石道:“你的念法有误,应该念作:道,可道,非常道才是。意思是道这一事物,可以说出来讲明白,但是又不是用一般的表达方式来讲。”荆零雨道:“那用什么表达方式来讲?”廖孤石痴愣半晌,说道:“这个便难说了,就像我们习武之人,便可从对方的招式中感觉到对方的内心,了解对方的性格,心情,很微妙,意会的双方,就像心有灵犀。” 荆零雨问道:“那你从苍大哥招式中看出他有伤心事便是意会到的了,苍大哥,那你从我哥哥的剑法中意会到了什么?”苍水澜略一沉吟,道:“廖兄弟剑法中所蕴者,乃是一股冷冽刚气,执著倔强,又显得过于孤清。我记得他小的时候,在盟中时就常自己一人单独玩耍,虽也有时和众多玩伴一起,却合而不群,就算是站在许多许多人里,仍是显得孤零零的。事隔多年,这股劲仍在剑里带着。”荆零雨笑道:“一半对,一半错,我哥哥比较孤僻倒是有的,不过他用的可是莺怨毒,它若可称是世上第二软的剑,便再没有一把剑可称第一,软剑使出来又怎会有刚气?” 常思豪道:“不对不对,在我看来,廖公子的剑使出来的确刚猛至极,极有威象,这是柔中之刚,却比纯刚之气还要强上几分。”苍水澜微笑:“常兄弟真是武道方家,事实确实如此,老子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所谓大刚易折,完全纯粹的刚其实威力并不巨大,坚硬如水,方能无坚不摧。另外,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极刚亦要隐在极柔之中,互为表理,相济相合,方为剑道上乘。” 廖孤石和常思豪听他说这番剑道至理,各自若有所思。荆零雨扁起嘴来:“我问你有没有从剑中意会到我哥哥的内心,你们说着说着,却又说到什么剑道上去了,真是执著痴迷,不可救药。”常思豪笑道:“我明白了,你其实是想问,苍大哥有没有在比剑之时感觉到你哥哥是小偷。”苍水澜摇了摇头:“剑乃心之镜,绝难作伪,廖兄弟,我相信《修剑堂笔录》非你所盗,想必是另有其人,趁乱得手。” 荆零雨嗯了一声:“这便是了,那申二哥又是谁杀的?哥哥,那日我被小黑哥带走,你可和申二哥打起来了么?”廖孤石皱眉道:“我与申二哥交手,为让他知难而退,倒也伤了他身上几处地方,不过是皮肉之伤。他与我且战且走,向你们去的方向追出去很远,后来我见他死缠不休,便点了他穴道。”苍水澜问:“点的哪几处穴?”廖孤石道:“云门、中府、髀关。用二分力。” 苍水澜面有疑色:“这三道穴只不过让他失去行动能力,而且一个时辰左右便能解开,当不致伤他性命,这么说来,杀申远期的也另有其人?” 七章 阳关三叠 常思豪道:“廖公子,既然申远期非你所杀,《修剑堂笔录》也非你所盗,那么再这样杀戮下去,误会只能越来越深,你为什么不到百剑盟中去将这些事解释清楚?”廖孤石冷冷一哂:“人们只相信他们喜欢相信的一切。廖某何须解释?我把你们两位当做朋友,这才明言,否则换作旁人,廖某岂会多说半字!” 常思豪心中不悦,寻思这人也真冷硬之极,仿佛老子能听你说话,还要蒙你瞧得起才行。苍水澜道:“廖兄弟既然当我们是朋友,那苍某自是万分荣幸,然而公子交友极慎,苍某也非不择之人,请问公子弑母之事,盟中传得风风雨雨,不知是真是假?”他说这番话时语态凝沉,已是质问的声口。 廖孤石面上煞气忽现,一顿之下,脱口说道:“不错!凌琬怡这贱人是我杀的!” 苍水澜深吸了一口气。 荆零雨眼神僵直,不敢相信:“哥哥,你真的杀了姑姑?”常思豪脸上早已变色,心想:“再如何也不能管自己的母亲叫贱人,再说母亲生你养你一场,便算有什么不好,作儿子的又怎能杀她?”荆零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可能,哥哥怎么会杀姑姑?哥哥不会的!” 苍水澜的目光深深望进廖孤石的眸子里,心中已知这是不改的事实,缓道:“兄弟事母至孝,百剑盟中,向来尽人皆知,其中定有非常之事,不知是何原因,以致兄弟犯此大逆?” 廖孤石面上阴晴不定,过了好半天,才说道:“此事廖某不想多说,人是我杀的,谁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好了!” 苍水澜正色道:“弑母之事,非同小可,苍某由剑知心,料公子必有隐衷,然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杀死自己的母亲,未免大大过分。”常思豪冷冷道:“便算对方不是你的母亲,只是个普通女子,对她动剑亦是不该,您这位朋友,在下是交不起的了。” “哈哈哈哈,”廖孤石霍然站起,长声大笑:“廖某本就独往独来,有没有朋友,也不在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然后解下围在腰间的莺怨毒,开始脱自己身上衣衫,荆零雨直愣愣地看着他,见他脱到裤子,脸上一红,扭过头去,神情忸怩地道:“哥,你这是干什么?” 廖孤石一言不发,从头到脚,脱得干净,只剩洁白的布袜。他将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边,从钱袋中掏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在下的血衣,是不能穿的了,承蒙常少剑看得起,赠我衣衫,予我酒食,酒食入腹,这锭银子可以抵数,衣衫么,也不便再穿。廖某还欠阁下一份人情一条命,改日必当补报,告辞!”说完将莺怨毒盘在腰上,钱袋挂于剑柄,大踏步往门边便走。这一下来得突兀,常思豪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忽见廖孤石在门边停住,自语道:“对了,还忘了样东西。”说着将手中所缠绷带一扯,伤口之上本来上了金创药,血已凝固,经他一扯,复又开裂,鲜血滴滴嗒嗒淌了下来,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反手一扯,背上绷带亦被撕下,鲜血顺背经臀,一下流到大腿根,令人怵目惊人。 他扔下绷带,开门出去,寻路下楼,三楼都是雅间,倒无所谓,二楼高朋满坐,酒客极多,一见楼梯上下来一个**少年,目光汇聚,立刻哗声消止。廖孤石却也不在乎,一步一步走得稳重之极。常思豪扶窗向下看去,只见他出了酒店,沿街前行,步伐也不加快,流着血的**身子在月光下显得瘦削而诡异,街上人等对他侧目而视,他无动于衷,似乎一点也没有羞耻之心。荆零雨在窗边喊道:“哥哥,等等我!”抹着眼泪,蹬蹬蹬跑下楼去。 隔了一隔,苍水澜轻叹一声,将百浪琴横于膝上,指间轻动,流韵如水,正是一曲《阳关三叠》。和着琴曲,口中吟唱:“滚滚红尘,多少恨?似浮云。一世哀愁,熬得几个春!天涯途远,芳草如茵,前路再无人,知君,罪君?何屑论?美酒一杯且尽,醉它几个销魂……”歌词随感而发,曲声清远淡雅,细腻深沉,流窗绕阁,悠悠入云,常思豪不由听得痴了。 廖孤石与荆零雨二人,一个昂首在前,一个低头跟后,伴着这凄美忧伤的曲调,缓缓而行,渐渐消失在已经稍觉清冷的夜街尽头。 良久,常思豪回过神来,回望屋中,竟然空无一人。 那醉人的音乐,却仍似在耳中回响不绝。 “苍大哥?苍大哥?” 门外谷尝新恭身禀道:“孙姑爷,苍大剑已经走了。” “唔。”常思豪望着苍水澜原来的位置,那里桌上搁了一锭银子,与廖孤石留下那锭隔杯相对。 常思豪会心一笑:“他说请客,便定要付钱。”闭目回味琴韵,忖这江湖逸客来去如风,不拘常理,实令人心向往之。良久,这才与他同归秦府。谷尝新自去了,常思豪心里一会儿想着做恶的太监冯保,眼前满是程小姐被买她的丈夫打骂折磨的情形,一会儿又想着苍水澜弹的曲子,联想到大小姐秦自吟的感情归属,心中乱极,独自上得耘春阁来,阿香、阿遥二婢不敢休息,尚对灯守着,见他回来,忙欣喜相迎,端茶倒水。阿遥扶椅让常思豪坐下,见他面上并不高兴的样子,便问道:“孙姑爷有什么心事么?” 阿香扯她衣襟:“咱们做下人的乱问什么。”常思豪道:“没事,你们两个和我年纪相仿,咱们就如兄妹一般,不必多礼,你们也别总是下人婢子的,轻贱了自己。”阿香笑道:“是。”常思豪神色黯然,继续道:“只是我的心情么,唉,左一桩右一桩,乱得很,不说也罢。”阿遥幽幽地垂了头去:“好,不说也好,心情不好,便也不用去想了,世上的事,想得太多也没有用。”阿香道:“孙姑爷心中都是大事,咱们小女子懂些什么?也敢胡乱说?阿遥,你去放水,咱们伺候孙姑爷沐浴。” 常思豪一听她这话,忽地坐直了身子,吓了二婢一跳。 阿遥问道:“孙姑爷,你怎么了?”常思豪道:“怎么又洗澡?”阿香道:“本来就该一天一洗,又有什么奇怪了?”常思豪满面惜色:“身上又不脏,总洗什么?你们不知,那一大木桶水,在我家乡足够一家人饮用两月有余,怎可如此浪费?那可是造了孽了。”阿香笑道:“孙姑爷放心,咱们太原城中的水可充足得很,全城的人每天洗十次澡,汾河的水也用不干。”阿遥道:“孙姑爷,婢子们守着等您回来,这水热了又凉,凉了又烧,现在正温,您洗个澡睡觉也便舒服些。” 常思豪听阿遥柔声细语,也不好再推,说道:“好,就听你的。”阿香抿嘴儿笑道:“嘻,婢子说话没份量,阿遥一说,您便听了。”阿遥面上一红:“哪有!阿香,你怎可和孙姑爷乱说这些?”常思豪头疼道:“唉,这孙姑爷的称呼,我实在听不惯,别人也便算了,你们两个每天这么叫我,我可受不了。” 阿香一笑:“那我们喊您主人?”常思豪摇头:“主人婢子的,又是这套。你们还是管我叫小豪得了。”阿香道:“那怎么好?嗯,孙姑爷若不喜欢我们那样叫你,那在阁中婢子就叫您豪哥好了,在外人面前,可还得叫孙姑爷,免得让别人说我们没有尊卑之分,不懂礼貌。” 常思豪点了点头,向阿遥道:“你也这么叫吧。”阿遥低头应道:“是,豪……豪哥。”脸上红云一片。常思豪心想:这阿遥性子腼腆文静,她在秦绝响那里被扒光衣服鞭打,唉,这份罪可受的大了,日后在我身边,我可要护着她些。忽然想到自己这孙姑爷还未必真当得上,倒想起这些来了,不由好笑。二婢见他面有笑容,还道是改了称呼,他心中欢喜,也便高高兴兴,备水去了。 常思豪舒舒服服泡了个澡,二婢服侍他睡下,退身下楼。常思豪躺在床榻之上,意倦身疲,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轻轻的脚步声音,睁眼一看,榻边一人,弯眉秀目,眼角一颗醉人的泪痣,正是大小姐秦自吟。 八章 柔肠百折 常思豪这一惊非小,心想怎么深夜之间她一个姑娘家跑到我屋里来了?慌忙坐起,心情紧张,半天也找不出什么说辞,最后勉强吐出几个字:“你来了……” 秦自吟目光柔和,又有几分凄然萧索,并不回答。常思豪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隔了一隔,才说:“你是来看我的吗?”秦自吟敛起裙边,轻轻坐在榻侧,一股淡香飘来,常思豪心里澎澎乱跳。琴自吟的脸侧对着他,目光望向锦帷堆落的榻角,说道:“这四年来,我在闺中,几乎足不出户,没有想到,阴错阳差,我竟……我竟……我竟……”她重复三次,终究说不出口,隔了一隔,叹道:“唉,此事也怪不得你。” 常思豪知她说的是什么,瞧着她的嘴唇,面上生红。秦自吟道:“那晚我全心全意,把你当做萧郎,这几年来,我从没有那么快乐过。”常思豪心中狂跳,寻思:她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对我有心了么?就像秦梦欢说的那样?她爱上的那个心中虚织的幻影破灭,然后移情于我么? 秦自吟幽幽一叹,继续说道:“可惜,你不是他,一百个你,一千个你,一万个你,也比不上他。” 常思豪心中便像被人擂了一锤相仿,大叫道:“他有什么好?他有什么好?”秦自吟冷道:“你一个乡下野小子,吃人肉,喝人血,学了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又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和江南萧府的公子比!”常思豪顿觉重锤击心,悲愤不能抑止:“他那么好,你为何不去找他?却来看老子做什么?” 秦自吟手腕一转,哧地一声亮出柄匕首来:“你毁我清白,你说我来找你做什么?”常思豪心中哀痛,撕开小衣,露出胸膛:“你要杀我,只管来就是,老子欠你的,都还你!”话音刚落只见秦自吟眼中现出一股狠色,扑地一声,匕首刺入他胸膛。 “啊——” 常思豪挺身坐起,额上冷汗直流,心跳不止。 室内光线昏暗,窗纸上一片湛蓝冷色,天尚未明,屋门关着,哪有什么秦大小姐? 他定了了神,披衣下地,将窗子推开,一股清新湿气扑面而来,夜色迷茫,雾气氤氲,远处楼舍亭台微露头角,余者皆被茫茫晨雾掩盖,心想:“原来是个梦,我怎会做出如此梦来?吟儿那日回过神来,也只是要自尽,却没要害我,当我危险之时,她还出言相救,我中的毒,虽是秦绝响害的,但我不过是个乡野小子,与她素不相识,死不死又有她什么关系?她却肯不避嫌忌,耗费自身功力为我驱毒,可见她的心地,是善良得很的了,怎么我竟梦她前来杀我?还对我言语如此恶毒?”轻轻一叹,忽然想道:“我梦她那么说,可不是她那么想,而是我自己嫌弃自己。她是秦家的大小姐,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在家乡又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吃人肉喝人血,原与禽兽无异,嘿。常思豪,你不过是个山间的野猴,看到佛堂前的供果,碰巧吃了一口,难道还要以为这供果,是专为你预备的不成?那萧今拾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但萧府既是武林世家,他又能一剑将秦默杀了,武功想必是错不了的,容貌又岂会差了?否则吟儿又怎会在试剑大会上一见倾心,相思四载?你这熊样,原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也比不上他。” 思来想去,自己绝无获得秦自吟芳心的希望,忽然之间,反倒有一种解脱感:“他奶奶的,既然如此,还想这些干什么?不能和她在一起,老子离开秦家,游荡江湖去便是了,到哪还不能混口饭吃?离开秦家,我该去哪里?去寻找程大人的女儿?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她可也真命苦,不知道被东厂的人卖到哪里,给谁做了小妾,她丈夫对她好不好?”一想到东厂,心中恨恨:“冯保这奸人,作恶多端,不知道有多少像程大人那般的好人为他所害,小公子程连安此刻会否也被他杀了?不,要杀在程家时便杀了,定是囚了他要慢慢折磨,或是别有所图。冯保是太监,自然在京城了,哼,找不到程大人的女儿,我上京杀了你,把小公子救出来也是好的,你的护卫都是大内高手又怎样?老子无亲无故,光身一人,大不了一死而已。” 他愤愤然在心里策划如何上京刺杀救人之事,可是对京师毫无了解,东厂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如何能策划得出来?转了两圈,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自觉打生下来,从没有这般苦过,比之在家乡吃不到饭,喝不到水,还难过万倍。 他心中郁郁难解,推门缓步走下楼来,心知阿香阿遥二婢住在楼下偏房,脚步放轻,以免扰了她们清梦。 步到院中,只觉清气透体微凉,仰望天空,不知月隐何山,雾蒙蒙一星难见。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怀稍畅,心想:“还是阿遥说的对,心情不好,便也不用去想了,想得太多也没有用。她爱不爱我,我却也管不着。就像秦老爷子说的求不得苦,既然求不得才苦,又何必强求?他娘的,到哪河脱哪鞋,爱啥样啥样吧!” 想通此节,他心情放松许多,在院中活动活动筋骨,关节格格直响,感觉骨头在皮肉里面动,忖道:“也不知这是什么问题,怎么感觉如此怪异?”想起自己曾承了大爷秦逸的一掌和廖孤石、苍水澜二人的内劲,寻思虽然自己将劲力引入地下,但难保身体骨头不会受伤。左右无事,便摆好宝福老人教他的桩姿练起功来。初时无甚感觉,时间一久,渐渐地身子变得厚重起来,小腹之下气机运转,由下至上,沿任督两脉循环往复,忽又感觉,有几股暖流,或起于腹上,或起于胸前,绕肩而过,在手臂正面、侧面流下,直达指尖。 他心中朦朦胧胧地想:“这几股气劲也十分强大,却是从哪来的?”想到宝福老人叮嘱的松静要旨,顺其自然,不去管它,又练了不知多久,全身骨节吡吡啪啪响了起来,指骨和脊椎尤其厉害,仿佛放着一串鞭炮。他心中微微害怕,却感觉这骨骼一响,似乎是它们自己每个关节都在自主活动,在找着自己更好的位置,身上也越来感觉越舒服。也便不去管它,隔了良久,响声渐消,他撤下桩姿,恢复了正常站立的状态,只觉双目清明不少,耳音变强,凝神之下,仿佛周遭世界的所有微小生命的动作动静都可传入脑中。全身上下更是说不出来的舒泰。心想:“宝福老人教的这个桩法,虽然简单至极,却又有趣之极,练一次便有一次的不同,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大道至简至易?”想到道这一字,不由想起荆零雨说的道在屎溺的话,微微一笑。 他在院中活动一下筋骨,试着发力打了几拳,感觉劲路极为流畅,恰在此时,忽听院外有轻细的步音响起。 “有人来么?”他心中闪念间往月亮门口便迎,却见远远一角黄衫闪过,往东折去了。常思豪一愣:“这不是陈大哥么?他起得好早,怎么在秦府之中还运着轻功行走?难道有什么事情?”只是这凌晨之时,人们都在梦里,不好大声呼喊,一迟愣的功夫,陈胜一已经走远,他掖了掖衣襟,忙疾步追去。 九章 神尊受缚 秦府之内小径幽幽,回廊九转,古树森然,在浓浓的晨雾中更显神秘。陈胜一左拐右拐,便已不见。 常思豪找不见他踪影,脚步放缓,四下张望,心想:“我这么四下乱跑,若是进到秦府女眷的居所可不大好,不如回去算了。”忽见前面红影一闪,窜高伏低,行止诡异,正是少主秦绝响。不由奇怪:“他这是干什么?”便潜下身形,跟踪其后,秦绝响拐过几道小廊,来到一个院落之外,月亮门上是石雕的小匾,上写“归燕园”。他向身后望望,见四下无人,便钻进园去,常思豪跟到月亮门外,探头向里观看,只见秦绝响偷偷爬到园内一座假山之上,向下观望,常思豪沿他目光望去,前面一人,正是陈胜一。 只见他此刻站在假山旁边一株柳树之侧,仰头望着前面一座小楼,小楼有一处窗子明亮亮闪着灯光,窗纸上映出一个女子人影,长发低垂,似乎正在梳头。陈胜一远远望定,一动不动。秦绝响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事,在雾气中看不明显,似乎是一个小圆筒,拿在手中之后,却又不再行动。 窗上那人影仍在梳头,梳得很慢很慢,倒像一个人若有所思,干什么事都漫不经心。过了好久,才终于停下,拿起一块帕子之类的东西细细擦抹梳子,擦了好一会,手的影子和脸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便不动了。常思豪心想:“这人在干什么?从影子上判断,似乎在和那梳子贴脸,看来这梳子也当真宝贵,莫非镶了什么珍珠宝石,以致她如此喜欢?” 陈胜一垂下头来,无声一叹,壮硕的身躯竟显得有些佝偻,慢慢转过身子,低头往回走,秦绝响缓缓把手中的圆筒对准他,算好距离,一按崩簧,啪地一声轻响,圆筒中射出一片红色丝线,在空中展开,竟是一张大网。 这大网足有丈余来宽,四角坠物,落势极快,从假山自上而下向陈胜一当头罩去。 陈胜一想躲已是不及,却见这网中间忽地多了一物,紧跟着蓬地一声,跌落于地,就像水面漂浮的手绢上被人扔了块石头。定睛一瞧,被裹在网中的竟是秦绝响。 假山之上,常思豪踢出的一条腿尚未收回,见陈胜一抬头望见自己,嘿嘿一笑。 陈胜一心里立刻明白,定是秦绝响要设计自己,结果被常思豪破坏了。秦绝响在网中挣扎不出,滚来滚去,大叫道:“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四姑!大姐!快来救我!” 小楼上那亮灯的窗子忽地打开,一女子扶窗向外张望,秀发如墨,拢在一起,垂于左肩,正是秦梦欢。 常思豪远远看见她扶窗的手上还拿着梳子,那梳子却是普普通通的乌木做的,既没嵌宝也没镶钻。心想:“原来是她,秦绝响果然没有说谎,陈大哥原来真是对她有意?可她虽美,却也是人到中年,定是婚配于人了,陈大哥此举未免……不对,他不是那样的人,难道她没有结婚么?要么,便是守寡?” 这时小楼上另一间屋子的灯光也亮了起来,窗子推开,却是大小姐秦自吟。常思豪见她面容瘦削许多,眼中倦色凄然,竟如自己梦中所见的一样,不由心中一痛。秦自吟见他在假山上站着,愣了一愣,便把窗子合上。常思豪望着窗纸上的倩影,心中震痛:“错了,你们都错了,她不会变的,我在她心中,算什么东西?” 秦绝响仍在地上撒泼大叫:“打死人了!四姑!他打我!”秦梦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秦绝响停止了挣扎,喊道:“陈大胡子在院里鬼鬼祟祟偷看你,被我发现,于是他就拿网罩住我暴打,那黑小子便是他帮凶!陈大胡子,你自己说!刚才是不是在这偷看我姑姑来着?” 陈胜一抬头望去,秦梦欢也在望着他,目光一碰,便双双滑开。陈胜一半声不吭,扭头便走。秦绝响骂道:“陈大胡子,你不是男人,你不敢承认,没种的东西……”陈胜一身子一震,脚步微定了定,步子再迈开时,却又快了许多。 秦梦欢直愣愣望着他背影,直到他消失园门之外,隔了一隔,回过神来,这才听见秦绝响的骂声,喝道:“住嘴!你自己把网摘开,回你屋去吧!”秦绝响道:“这血蛛网上面有百蚁牙,我自己怎摘得开?四姑,你不疼我了,你看我被大胡子打成什么样了?”说着扬起脸来让秦梦欢看,嘴角处有一股鲜血流下。 秦梦欢皱眉道:“响儿,你便是把自己的腮帮咬出洞来,可也骗不了我了。”转向常思豪道:“你帮他把网摘一摘,送他出去吧。”说完也合上了窗子。 秦绝响见姑姑也不帮自己,不禁泄气,冲假山上喊道:“黑小子!你还不下来帮我摘网!” 常思豪一跃而下,来到他身边,只见那网线血红,与他身上的红衣一样,网线纵横交叉点上有无数小小的螯牙,尖锐且有倒钩,似是精钢所制,有不少挂在他衣服上,也有不少,钩进了他的皮肤里,确如百蚁相咬一般。常思豪很是讶异:“这网做的也真精致,设计也独道,被它一缠,就连高手也难逃脱。”秦绝响闻言,倒是十分得意,笑道:“那是自然,这血蛛网乃是本尊精心设计,亲手制造,当世可没有第二张。” 常思豪一愣:“本尊是谁?这人的名字也真怪。”秦绝响笑道:“你这笨蛋,本尊当然就是我!天魔神尊,便是我新起的绰号,你可不要忘了。以后见我,便须以此相称。”常思豪道:“我不信,这网做的精巧之极,你小小年纪,竟能如此厉害?” 秦绝响听他说这网做的精巧,心中欢喜,笑骂道:“不是本尊做的,难道还是你做的?” 常思豪心中暗笑:“活该!你这才叫作茧自缚。”偏不给他摘,摸着下巴,又假装研究一番,说道:“这上面的倒勾牙,角度做的很绝,不管是衣服皮肤,轻轻一碰,必被钩住不可,要设计它,当真要费上一番心思,纵然武功再高,被网钩住,动弹不得,倒是什么功夫也使不出来了。” 秦绝响听他夸奖,更是高兴:“算你识货,这钩叫百蚁牙,只要钩到身上,便如百蚁噬身,其苦难当,否则光被网住又有什么意思?哎哟,你快给我摘网,我可再受不了了。” 常思豪见他苦楚,也不再逗他,伸手去摘那些小钩,先摘了皮肤上的,然后又摘衣服上的,钩上倒刺将表皮划破,秦绝响倒也硬气,不吭一声。钩子摘得差不多时,常思豪便去揭网,岂料那网却如粘在他身上一般,竟扯不下。秦绝响叫苦道:“糟了糟了,百蚁牙虽可摘,这血蛛丝粘性极大,却是弄不下来的了。” 常思豪在摘钩时便已感觉到网上的粘性,小心避开,这会用力扯网线,手上倒被粘了个结实,皱眉道:“怎么办?”秦绝响十分丧气:“这血蛛丝平时我都是小心将它收在铁筒里用药液泡着,离开了药液便会变得极粘,须得再用药液浸过,粘性才解。” 常思豪在旁边草丛里找到那发射用的小铁筒,打开盖子,只见里面有推进机括和少量的药液,倒几滴在自己被粘那只手上,果然粘性稍解,两根手指已经脱离。问道:“就这么点了么?”秦绝响道:“当然还有,不过不在这里,你背我去拿吧。”这会儿他垂头丧气,也不自称本尊了。 常思豪犹豫一下:“我背你,咱们俩岂不是要粘在一起?”秦绝响低头看着他那只被粘的手:“反正现在也差不多。”常思豪拉他站起,说道:“咱们一起走。”秦绝响翻着白眼:“你难道看不见?我在地上打滚的时候,两条腿都已经被粘死了,怎么走?” 常思豪道:“你没法走,蹦总是可以的!”说着扯动他向前迈步,秦绝响无奈,只得脚尖点地,蹦跳跟随,远远看去,倒像是黑小鬼拉着一个红色僵尸。 二人在弥漫的晨雾中就这样一前一后,出了归燕园。 秦绝响指引着路途,穿廊过院,来到后花园,向左一拐,又是一个小院。常思豪看着月亮门上那新刻的木牌笑道:“这神尊居便是阁下住的地方喽?”秦绝响洋洋斜睨道:“正是本尊高卧之所。”常思豪大笑:“还高卧,你以为这是隆中么?那何不将这里改叫卧龙岗?”秦绝响啐了一口:“改卧龙岗干什么?我又不住茅房!”常思豪哈哈大笑:“诸葛亮也不住茅房!” “诸葛亮很了不起么?”秦绝响一脸不屑之色:“哼,他也不过就是发明了连弩和木牛流马,怎能比得上我?”常思豪问:“你也发明了很多东西吗?” 秦绝响面带得意和鄙夷,嘿嘿一笑。 十章 秘室惊魂 常思豪瞧着他这副甚是自得的表情,忖道:“虽然这小子狂气十足,但就冲这副蛛网的精致,想必他也有些独到的手段。”不再言语,随他进院。 只见这院平地当中筑了一个小台,小台上立着一个木制雕像。院中除了这雕像,便再无一物,与别院花草满园、假山争奇的景象颇不相同。前面坐北朝南一座小楼,建筑风格倒是与别处一脉相承,也是二层的结构,翘脊飞檐,栏廊相绕,雅致素气又不乏威壮。 常思豪仔细瞧去,那木像雕的原是一个女子,彩带披身,神色慈和,栩栩如生。不禁脱口赞道:“这人雕得真像,慈眉善目,又英气十足,有几分像观音菩萨,却比观音还漂亮些、威风些。” 秦绝响鼻中哼了一声道:“用不着你来奉承。”两眼凝视那雕像一会儿,又说:“可惜我手法不够好,雕出来的像没有妈妈一半好看。”言语间神色颇为黯然。 常思豪心想:“原来这像是他雕的,想来是母亲过世了,他便以此纪念。一个人知道怀念自己的母亲,总还不至于太坏。”想到这里,不禁也对他多了分好感和怜惜,说道:“这像不是雕得很好么?看到这雕像就像看到她人一样。你也不用太伤心了。” 秦绝响白了他一眼:“谁说我看过她人!” 常思豪一愕,随即明白:“原来他没见过自己的妈妈,于是凭想像,雕一个像出来,怪不得他说这像没有他妈妈一半好看,在心中想像出来的妈妈,自是美到极点,任何雕像也无法比拟的了。” 二人继续向前,秦绝响却不奔那小楼,而是向院后绕去,后院是一片空场,土地夯实,靠西边有一株两人合围的大杏树,墙边搁着石磙子,有兵器架,显然此处是一个练功场。秦绝响站定身形,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看左右无人,蹦到那大杏树之后,冲常思豪一呶嘴:“你去按那。”常思豪见那树上有一个老枝断掉之后留下的节疤,轻轻一按,树皮忽然凹进一块,然后向上升起,露出一个洞口。秦绝响蹦了进去,洞内竖向并不深,常思豪的手在他身上粘着,跟着一跃而下,不知秦绝响踩了什么机关,树皮缓缓合上,顿时周围一片黑暗。 地上有木板搭建的阶梯,两阶之间落差很大,秦绝响蹲下身子缓缓向下蹦去,常思豪弯腰跟随其后,下了约莫三十余阶,估计距地面已经四丈有余,前面左侧方向闪出微弱的光亮,下到此处,秦绝响站直了身子,原来脚下已是平地,洞顶高度已经足够他直立行走,常思豪身材较他高大魁实,还是要弯着腰。二人向左转弯,秦绝响一蹦,脑袋磕到洞顶,怏怏骂了一句,只得又伏低些。常思豪向前扫望,见那微弱的光亮是从土壁上的凹处传来,里面嵌着小小的油灯。跟着秦绝响走了丈余,路面忽然开阔,原来是进到了一个长方形的地下秘室。 这秘室两侧土壁上挖出不少佛窟般的方格,每个方格里安放一个笼子,笼子网眼粗细不同,有的是铁笼,有的是竹笼,常思豪一见那笼中之物,不禁咋舌。 只见笼中,有双头的怪蛇、连体的乌龟、两侧眼珠不瞧向同一方向的蜥蜴、长毛如刷颜色花花绿绿的蜘蛛和天生便只有一只眼的猫等等,两侧的笼子大大小小有几十个之多,里面全是这类或畸形或奇怪的动物,还有的方格内放着鱼缸,里面游着古怪的鱼。 这地室之中仅有几个壁上小灯吞吐着火苗,动物们一见人来,各自活动起来,诡异的影子随着火苗晃来晃去,有的发出怪样叫声,更令人从骨头节往外发凉。 常思豪问道:“这些都是你养的?怎么养在这里?”秦绝响道:“不养在这里养在哪?放在屋里,早被大伯和大胡子他们搜去了。”常思豪想起刚一进秦府之时被他扔到嘴里的毒蛇,鼻孔中哼了一声。秦绝响道:“你哼什么?这些动物天生长得怪,别人见了,都要想方设法弄死,其实它们的性子温顺得很,见人都躲远远的,可从来不主动去害人。”说着转头弯腰和那些动物打招呼:“小龙,饿了没有?大壮,想不想哥哥?”若不是身子被网粘得紧紧,只怕要伸出手去抚摸逗弄一番。 常思豪见他和这些动物亲热地说话,只感觉诡异莫名,可是看见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那一种极暖的温情,就像对待亲人一般,仿佛平日那种跋扈和阴毒从来不属于他,心中微动:“难道我们都错解了他?” 秦绝响直了身子回头瞅着他,目光中蓄满了戒备和阴冷:“你在想我什么?”他见常思豪不语,恨恨地道:“你在想,我是个疯子是不是?你见我和这些动物说话,当我是疯子对不对!你心里在笑我!你在嘲笑我!” 常思豪神色镇定:“你错了。” 秦绝响一愣。 常思豪继续说下去:“我在想,也许人们一直都误会了你,其实你是个很懂感情,很好的孩子。”秦绝响又愣了一愣,哈哈哈十分干涩地笑了几声:“你在拿我寻开心。”常思豪道:“不是。我是在说实话,你也大可不必这样敏感多疑……如果我猜的不错,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吧?” 秦绝响撇着嘴冷冷道:“有没有朋友又怎样?有人配得上和本尊交朋友么?”常思豪一笑,心想:“他是家中独子,娇宠惯了,只是大人们有大人的事情,吟儿每日思念萧今拾月,也必不肯和他玩,丫环仆从们毕竟是下人,主从有别,不敢与他太亲近。他虽衣食不忧,但父母都过世了,又没玩伴,日子过的无趣,肯定寂寞得很,做些稀奇古怪事情,或许是为了吸引大人们的关注。交不到朋友却说别人不配和自己交朋友,自尊心倒是强烈得可以。”叹了口气说:“朋友么,要看对不对心,跟配不配的没关系。在家乡,我曾有过几个朋友,不过他们都饿死了,所以我知道没有朋友的滋味。”秦绝响奇道:“怎么会有人饿死?难道他们不知道饿了要吃东西?”常思豪惨然一笑:“他们当然知道,只不过饿的时候,却没有东西可吃,甚至,连水也喝不到一口。”秦绝响凝目沉思:“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当真是奇。”常思豪心想:“操,世上处处都是这样的地方,你这人才当真是奇!”忽然联想到:“皇上生活在深宫大院,每天吃喝不愁,只管玩乐就是,岂非和他差不多?边关的形势,就如同天下间饿死的人一样,于他们都是不相干的遥远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管是战死还是饿死,死多少人,又有谁来在乎?真他妈的!” 秦绝响道:“黑鬼,你在想什么?走吧,先把网弄下来是正经。”两人来到这秘室的尽头,秦绝响蹦到墙边一踩机关,暗格翻转,又出现了一道门,常思豪随他进来,只见这间秘室比刚才那间还宽敞不少,而且地上铺了木板,墙上油灯也多出好几盏,较为明亮,四周围竖着木架子,上面摆有各种稀奇古怪,长短不一的零件,还有榔头、木锯、雕刀、钢钩、绳索等等工具,另有一个木架上,专门摆放完工的成品,一眼瞥去,有不少木头鸟、铁老虎这样像是玩具的东西,也有弩弓、带刀叶的链盘、飞针筒之类的武器。秦绝响向墙角一个圆桶呶嘴说道:“在那。”常思豪过去打开桶盖,用里面的小勺舀了一些药液倒在手上,那血蛛丝果然粘性大减,轻易剥离,他便又依法给秦绝响摘网,不大功夫,网已除下。 秦绝响委屈了半天,这会儿活动活动身体,心情大好,笑道:“虽然这次出手失败,但足以证明我这血蛛网的厉害,哈哈。” 常思豪心想你这东西再厉害,现在却缠在自己身上,算什么了不起的?口中道:“嗯,你小小年纪,懂得做这些,的确很了不起。”秦绝响当他是真心赞许,得意地道:“算你有眼光。”他指着那摆放成品的木架:“这些都是我做的,你看看,比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如何?” “这些全都是你做的?”常思豪走过去,拿起一个铁老虎摆弄着。 秦绝响笑道:“那是自然,怎么样?做的可像?”常思豪见那老虎二目有神,牙齿锋利,身上斑点花纹都清晰无比,倒真的有几分佩服他这手艺不俗。赞道:“像,放大十几倍,便跟真的一样了。”秦绝响笑道:“表面做的像有什么稀奇,你拉一下它的尾巴试试。” 常思豪依言拉去,岂料那铁老虎内部安有机械,尾巴一拉,老虎啪地折身,回头便咬,宛如活物一般。 他吃了一吓,大惊缩手,那铁老虎上下牙齿咬空,合在一起,铮然有声,显然簧力强劲之极,掉在地上之后,那咬合之音仍久颤不绝。秦绝响哈哈大笑,说道:“有趣吧?来来来,我再带你看看另一样东西,保证让你大开眼界。”说着伸手往墙上一按,常思豪只觉脚下一软,心道:“不好!” 一章 换心兄弟 不好两字出口,身已沉没至胸。 常思豪一声暴喝,双臂鹰张,两掌拍出,击在地面之上,蓬地一声,身子弹射而起,自陷阱中脱出。 脚尖刚一沾地,哧哧两声,暗器袭到胸前! 常思豪一个拧胯,两支弩箭贴胸透衣而过,笃笃两声,钉入远处木架。 未及回身,就听崩簧连响,风声不善,头、肩、腰、腿四处又有弩箭袭来! 常思豪飞身前滚避开四箭,间不容发,脚尖点地又向后疾射。 同时三支弩箭补在他身子原来所在的位置,直没入羽!又有一弩,追着他尚在空中倒射而去的身子,来势极快,直奔面门! 常思豪眼见弩到眼前,避无可避,拼力将头一拧,错过箭头,张口咬在箭杆之上,同时脚跟落地,身子一旋,稳稳站定。 秦绝响手中一支黑漆漆的铁筒对着常思豪,目中满是惊骇之色,呆立当场。 常思豪将嘴里的弩箭取下,拿在手中观看,只见这小箭不过尺许长,通体乌黑,乃是精铁打制,箭头不大,呈流线型,箭杆上面尽是些细小的倒刺,箭羽也是纯黑,极为好看。他连连被秦绝响陷害,心中虽怒,但见现在他手中弩箭射完,功夫又不如自己,倒一时不忙收拾动手,不如慢慢戏弄他一番。笑问道:“这箭羽是乌鸦毛做的?” 秦绝响迟愣一下答道:“是。” 常思豪道:“那弩也是你做的吧?叫什么名字?”秦绝响道:“不错,这弩叫‘比连弩强’。”常思豪甚是奇怪:“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子?”秦绝响道:“诸葛亮设计的连弩是一弩十矢俱发,发一次就得再上一次箭,而我这个可以同时发出,也可以单支连续射出,所以叫‘比连弩强’。” 常思豪哈哈一笑:“那你叫强连弩不就得了?怎么叫比连弩强?这名字太也拗口。”秦绝响正色道:“连弩就是连弩,强连弩也是连弩,比连弩强却是比连弩强,绝不是强连弩!” 他说得义正辞严,常思豪听起来却像是绕口令儿,笑道:“好好,比连弩强就比连弩强吧!” 秦绝响怒道:“你不用取笑于我!我的比连弩强伤不到你,你自是比我的比连弩强还强,你功夫比我高,杀了我就是,我秦绝响岂能受人耻笑羞辱!” 常思豪大笑不止,说道:“你的比连弩强,确实比连弩强,我心里佩服得紧,什么时候耻笑你了?再说我又杀你干什么?” 秦绝响道:“你的笑容不怀好意,当我看不出来?我用机关算计你,又用比连弩强射你,你难道不想杀我报仇?”常思豪道:“我是觉得你这名起得古怪,别无它意。至于杀你,又有什么意义?”秦绝响道:“人做一事,必有他的目的,不做一事,也必有他的目的,你不杀我,定然一是怕我家人杀你报仇,二是想先获取我的好感,进而博取我姐姐的欢心。”常思豪冷笑道:“你这秘室连你大伯他们都不知道,我把你杀死弃尸于此,又有谁会知晓?我要博你姐姐的欢心,自向她献好就是,却为什么要先获取你的好感?你这人一向捣蛋,给她添乱不少,我看她对你多半是讨厌加无奈,理会你就不错了,你却在这里自作多情,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是可笑。” 秦绝响痴愣半天,忽然把手中弩筒摔在地上,跺足哭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无心和我一起玩,哪是什么想情郎,根本就是讨厌我!爷爷看不上我,大伯、姑姑他们也瞧不起我!我爹几十年的纯功,却被萧今拾月一剑斩首,他们恨我爹让山西秦家在武林中堕了名声!我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续秦家香火的一个种猪种马,除了这一点,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我死在这里,他们连找也不会找的,只会以为我到哪里疯玩去了,念叨起来,全是我的不是!”他吼了一通,仍像有多少积怨未发泄出来似的:“我把自己做这些东西高高兴兴拿给他们看,除了姐姐偶尔敷衍我一下之外,别人从来没说过一个好字,竟然还说我不务正道,搞这些不过是奇技淫巧,劝我把心思放在念书和习武上,特别要好好练好武功,以免步我爹的后尘!我爹爹死——了!他已经死了!死了!可是他们,却还在以他为秦家之耻!他们想的从来都是自己,在他们心里,从来都是我爹爹让秦家抬不起头来!”他倚墙滑坐在地上,双臂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起,涕泪交流。 见到这般情景,常思豪倒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傻小子。”他走到秦绝响身边,右手拢住他肩头,与他并坐在一起,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家人怎么想,不过,也许你想得太偏激了,其实,没有谁,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隔了一隔,他拍拍秦绝响耸动不停的后背,淡淡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家穷人,公公和小孙子、孙女相依为命,大旱荒年,连野草也挖不到,树皮也没的吃,实在饿得不行了,于是,有一天,公公趁着孙子出去挖野菜的机会,在家里把孙女煮了吃了。”秦绝响啊了一声,停止了哭泣。常思豪继续讲道:“孙子回到家中,发现灶坑里妹妹的头发,知道她是被公公吃了,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公公平时有多么疼他们。……他想,公公养育了自己,给他吃了也是应该,如果哪天公公饿了想吃自己,自己也绝对不会反抗。那天,他和公公都没有再说话,晚上他躺下睡觉,但是肚子空空睡不着,忽然听见轻轻的哭泣声,原来是公公在哭。” 秦绝响道:“他一定是良心发现。” 常思豪继续讲着:“他不停地哭了好久,然后不声不响地爬起来,把小孙子也叫起来,领他到杀猪的张屠户家,把他卖了。”秦绝响骂道:“操,一个吃,一个卖,这老东西,真不是人!”常思豪道:“他收了张屠户的钱之后,拉着小孙子的手,要最后和他说几句话,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背着张屠户,将那串钱塞进了小孙子怀里。”秦绝响一愣:“这可就奇了,他卖了钱,怎么又不要?” 常思豪道:“当时他孙子也觉得奇怪,于是在他走后,趁着张屠户睡着,偷偷溜了出去,回奔自己的家。走到半路,就见公公拎着一柄扁锄头,佝偻着身子正往土城外走,小孙子不敢和他招呼,远远跟在后面,只见公公一个人在月光下的荒地里走着,扁锄的尖晃来晃去,闪着锋光,他脚步无力,拖着腿,趟起一路的尘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片坟地,坟地边上生着几株枯槐树,光秃秃的,被月光照得像鬼爪子。”秦绝响听得毛骨悚然,心想:难道他要刨尸体来吃? “公公寻着一个坟头,扑嗵跪下,小孙子知道,那是自己死去妈妈的坟头,那坟头顶上有块砖,是他压在上面给妈妈挡雨的,他经常过来看一看砖头掉了没有,而别家的坟,就算到了鬼节,也少有人管。”讲到这里,常思豪深深吸了口气,“当时公公跪在坟前,放声大哭,那晚月光很足,逆光下他的身子远远看去也像一座坟。他嚎叫着:‘英子,英子!我把你闺女吃啦!我把你闺女吃啦!’” 秦绝响听得激凌凌打了个冷战。 隔了一会,常思豪才继续道:“他哭了很久,然后抄起那把扁锄来,一锄刨进自己的小腹!……他身形顿了一顿,像是十分痛苦,却连声也不吭,又拔出来,拼尽最后的力气,发了疯似地在自己肚子上刨着,刨着,刨着!他的肠子、肚子,和着血,全都像泥浆一样崩碎出来。” 他讲到这里,停下,长久地沉默。 秦绝响感觉到,常思豪抚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手心里热乎乎的。侧头望去,只见两行清泪,挂在他脸上。 他失声道:“你!那个小孙子是你!” 常思豪未置可否,没接他的话。隔了好一阵,他淡淡一笑:“我想,你家人不会怨恨你爸爸,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想你。你还记得吗?那天在融冬阁二楼,你后退时失足滚下楼梯,你爷爷抢步到楼梯口向下探看,见你没事,才破口骂你,之前那一刻的关心却全在脸上,其实,大家都对你很好,只是你自己不觉得罢了。”他又拍拍秦绝响的肩头:“亲人在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们,要不然,等他们不在了,你的心会很疼的。……好了,你自己想想吧,我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向门边走。 秦绝响忽地拉住他的手,脱口叫道:“大哥!” “嗯?”常思豪回过头来。 秦绝响流泪道:“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说过心里话,自我爹爹去世以后,我也再没有哭过一次。可是今天我哭了,我哭得好舒服,心里好痛快!” 常思豪听得心头一酸,伸出手去,替他轻轻擦拭腮边的泪痕。 秦绝响道:“大哥,如果你不嫌弃,让秦绝响做你的兄弟,这一辈子,都做你的好兄弟!” 常思豪瞧着他稚气的样子颇觉可笑,可是一刹间,却又似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暖意袭上心头。 他展颜一笑:“好。” 两人目光相对,眸中悲伤远逝,都闪出振奋的光芒,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二章 试剑旧闻 常思豪和秦绝响从暗道出来,雾气早已散尽,小楼似新,晨光如洗。二人绕到前院,婢女们也都已起床,正在收拾打扫,一见秦绝响,连忙招呼其它的姐妹们跑过来,整整齐齐站成两排,恭身行礼:“五德神君在上,婢子们给您老人家请安!” 常思豪听得一愣,心想:“五德神君又是谁?” 秦绝响骂道:“不长进的东西!昨天晚上不是告诉你们了吗?现在我的绰号是天魔神尊!”一众婢子们吓得面如土色,身如抖筛,七嘴八舌地道:“奴婢睡糊涂了!”“五德神君对奴婢们的好处说也说不尽,奴婢叫得习惯,脱口便是,竟一时忘了。”“神尊的教诲婢子们永记心间,还是天魔神尊好。”“奴婢知罪,请神尊责罚!”“奴婢一天不挨神尊的打,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平时犯了错,少不了挨他一顿鞭子,偶尔一句话顺了他的意,兴许也就免了,所以众婢都战战兢兢地揣摩试探,捡他爱听的说。 秦绝响道:“今天本尊高兴,且饶了你们!去给我备套衣服!”众婢子们一听今天犯错不打,心中高兴,脸上却是一副没挨着打很遗憾的表情,两个婢子施礼之后去了,又一婢奉承道:“还是神尊宽宏大量,比五德神君好!”秦绝响听着一乐,转念想:“五德神君不也是我吗?”骂道:“放屁!”那嘴笨的一缩脖儿,不吭声了。 秦绝响又重重哼了一声,这才转过身来道:“大哥,到我屋里坐会儿,等我换完衣服,咱们一块儿吃饭。”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话习惯了,有点命令的味道在里面,稍觉不好意思,补了句:“如何?” 常思豪点头,随他上楼坐下,秦绝响自去内室,不大功夫出来,身上仍是那套红色衣服,常思豪仔细看去,才看出原来两套衣服款式虽同,现在这套却是新的。秦绝响见他疑惑,解释道:“这衣服我有三十套,全都是一样的。”常思豪问:“你很喜欢这衣服的款式?” “是啊。”秦绝响进内室拿出一个檀木方盒打开,拎出一件红色的小衣服,样式和他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数倍。说道:“你瞧,这是妈妈怀我的时候给我做的。”常思豪心想:原来他穿这衣服也是为了怀念母亲。将那小衣摆弄观赏一番,说道:“这衣服内里紧小外面宽松,看起来仿佛一只红蝶,穿在身上英武潇洒之至,想来她未生你之时,在心里便有了一个小武士的形象。”秦绝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拿着那小衣服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放进盒中收好。 楼梯声响,婢子们托盘进屋,摆上菜肴,一婢将托盘端走,另有二婢侍立于侧,伺候二人用饭。秦绝响执筷问道:“怎么全是素菜?”婢子答道:“今日八月初九,是五爷忌日,大爷吩咐厨下不可动荦。”秦绝响啊了一声,愣了一愣,道:“往年都是我去提醒,怎么今年,我倒忘了。” 常思豪道:“你的心思全在如何捉弄陈总管,自是把这事忽略了。”秦绝响笑笑:“陈大胡子他是癞……嘿嘿。”常思豪道:“陈大哥对秦家很是忠心,我一个外人也看得出来,兄弟,你似乎喜欢把人往坏处想,这样可不大好。”秦绝响坏坏一笑:“你是我姐夫,可不是外人。” 常思豪想到秦自吟关窗时的情景,沉默不语。秦绝响道:“姐夫,我姐是一时想不开,我看你们俩倒是般配得很,将来有情人必成眷属。”常思豪一笑:“你奶奶的,我可好像在某天听过有人喊:我不要黑姐夫!”秦绝响嘿嘿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常思豪沉吟一下,问:“那萧今拾月,究竟是何等样人,你知道么?” 秦绝响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便是在四年前的百剑盟试剑大会上,那时我还小,吵着跟去玩,我爹拗不过我,也便把我带上了。百剑盟声势极盛,试剑大会上也是人山人海,武林人自是不必说,据说宫里也派了人去观摩,东厂的四大档头到了三个,给足了郑盟主面子。试剑大会是武道的圣会,不拘门派,只要剑术高超,通过选拔,自能进入百剑盟,更有机缘进入修剑堂,那可算是天下剑道最高峰。当时我只想看看热闹玩,对别的可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一味去寻那些奇型怪状的武林人物来看。” “江南萧府是老牌剑道名家不假,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萧府的衰落人所共知,他们已经连续很多届没来参加过试剑大会,这次来人,大家明显都感觉到惊讶。不过他们只来了两个人,一个很年轻,一个老头子,寒酸得很。那老头垂着手跟在年轻人的身后,有人认得他是萧府的老仆人萧伯白,当年伺候过老主萧郁拾烟的。人们都以为他在萧府与唐门一战中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年轻的人脸上没有血色,看上去像个病秧子,身形瘦削,却穿着很宽大的白纱袍,袖口禳着一掌宽的黑边,背后背着行李包,行李包上横着一柄旧得发黄的竹伞。他看人的眼神很怪异,让人不舒服,至少让我不舒服。在人群中行走的时候,就好像只他一个是人,旁人都是柱子、石头,没有生命的东西。” 常思豪问:“那年轻人便是萧今拾月了?” 秦绝响点了点头:“对。当时大家都很奇怪,以为他是萧伯白的子侄一辈,否则为何他自己背着行李,而萧伯白却两手空空?但是萧伯白对他恭敬的样子却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定是他的家仆无疑。头三出没好戏,很多人都在观望,他却第一天就上了台,并且连胜了十九阵,每一阵都胜得很轻松,中间也不休息,在比剑的过程中,他身上的行李也一直没有卸下,只抄着那柄竹伞与人周旋,印象当中,似乎没人在他伞下走过两招。 后来有人说他使的不是剑,不该上台,于是大家就开始起哄,他一声不言语,就那样冷冷地站着,台下人山人海喊得响亮,却也没有一人敢上去拉他下台。萧伯白说:‘亏你们都自称是用剑的行家,岂不知草木皆可为剑的道理?再者说我家少爷出手哪一招一式不是剑法?’郑盟主和修剑堂那几位大剑当时点了头,承认他用的是剑法,也就没人再言语了。一天二十几阵的就这么打下去,后来上台的人越来身份越高,几乎都是成了名的大侠、剑客或接近剑客一级的名手,其中有些人,萧今拾月应付起来稍有些吃力,但也都胜了,试剑大会简直成了他一人浪炫的舞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东海碧云僧上台,才有了变化。” 常思豪觉得这名字耳熟,似乎在哪听过,问道:“碧云僧是谁?” 秦绝响道:“他是东海潜龙寺本焕方丈的师叔,辈份高,江湖上名望也不小。他轻功占着一绝,有一次他想到海南去看朋友,行到雷州半岛边缘,由于当时气候不佳,没有船家渡航,他便踏水而行,横渡了琼州海峡。人们都说,达摩渡江还需要一苇,而他连一根芦苇都不用竟能横渡大海,这份功力不知道要比达摩高上多少倍了。”常思豪心想:“大海是什么样子?虽然知道,我可还真没见过。”秦绝响继续道:“碧云僧轻功极高,身形飘忽,剑法奇绝,论起来也是大剑的身份,他或是出于慈悲为怀的心理,想阻止杀劫继续,出手并不留情,萧今拾月一上来便落在了下风,战了几合,跳出圈外,大家都以为他认输了,他却不下台,只是解下了身上一直背着那行李包。 他随手将那行李包往台下一扔,落在一张枣木椅上,喀拉拉一声,将那椅子砸成碎片,两个百剑盟的汉子过去收拾打扫,其中一个想拎那行李包,居然一拎不动,两只手去搬,这才搬起来,想给那老仆萧伯白送去,走了两步,哧拉一声,行李包撕开,从里面掉出一整块铅板,少说也有六七十斤。” 常思豪心中惊怖:“萧今拾月身负如此重的铅板,竟能连胜数十阵,简直是骇人听闻。” 秦绝响翻着眼睛,似有所忆:“我猜那大汉定是心中奇怪,故意撕开看的,哼。当时萧伯白脸色也不好看,只不过看在郑盟主面上,什么火都得压一压。” “这么一来,萧今拾月可就翻过身来了,碧云僧快,他更快,我那时的眼力可不行,台上只见白影飘飞不见人,不出数十个数的功夫,就听啊地一声惨叫,一物飞上天空,人影分开,萧今拾月手里提着那把旧竹伞,直直地站在一边,脸上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天地间就他一个活人。碧云僧单膝点地,拿剑的右胳膊已经没了,断肢处的血喷出来,像雾一样。隔了一隔,只听笃地一声,一柄剑从太阳里落下,刺入台板,半条抓着剑柄的胳膊随着剑身晃来晃去,把鲜血一点一滴,淋在台上。” 三章 秦默之死 常思豪奇道:“他用的本是柄旧竹伞,又是如何砍断碧云僧胳膊的呢?” 秦绝响道:“我开始也不知道,后来才明白。当时在场的人几乎都呆了,大部分的人也都没有看清,有的人惊恐,有的人奇怪,有的人羡慕。碧云僧交游极广,几个剑客身份的朋友当时也都在,他们碍着郑盟主的面子,没有发作,把碧云僧救下去之后,便按照规矩上台和萧今拾月比剑,但是内里下了杀心,出手毫不留情,一点也不是切磋剑法的样子。萧今拾月也发了狠,出手就见红。那些剑客中的好手几乎没有谁能在他手底下走上十个数开外,轻的残肢断臂,重的就是一命归西。他杀伤的人越多,脸上也便越平静,鲜血溅到眼睛边上也不眨一下。” “试剑大会早就规定好了,刀剑无眼,在台上伤了死了都各自认命,况郑盟主和九剑一天十名大剑以及百剑盟中三大总长、数十名剑客押着阵脚,谁也不敢造次。 当天的比剑结束后,百剑盟的武士刷洗台板,血水横流,离着很远都能闻到那股血腥气。我爹爹说,这萧今拾月太过邪狂,恐怕这样下去他会伤及更多人的性命,实在不行,明日上台将他截击下来得了。你不要以为我爹爹是在说大话,其实家中事务多数是我大伯作主,我爹爹三十几年来专心武道,实有大成,论实力甚至在我爷爷年轻时巅峰状态之上,他说能将萧今拾月截击下来,自是能截得下来。当时我爷爷点了头,看起来他也是觉得我爹爹对付得来。 第二天萧今拾月上台,又连杀数名剑客,我爹爹就上去了,第一招出手,萧今拾月不闪不避,只将竹伞撑开向前抛甩而出,同时身子化成一团白影射过来,那竹伞打着旋地飞向爹爹,就在边缘要削在他身上的时候,却忽然拐了个弯绕开去,而萧今拾月那时却不知怎地竟到了爹爹身后,就仿佛迎面来一阵风,从他身体里透过去了似的。他这一招出手太快,身子几乎要冲到台下,使了个顿劲才堪堪停在台边,那古旧发黄的竹伞打旋飞回,又落回他的掌握。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看清了,萧今拾月的右手拿着那把旧竹伞,左手里却有一把剑。那柄剑又窄又细又长,通体黝黑,上面刻着极古的花纹,阳光照上去一点光也不反。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还带着不屑,缓缓地将剑插回那柄竹伞的末端,原来那黑剑的柄,就是竹伞的柄。他之前杀人全是用这柄剑杀的,只不过收剑太快,加上大袖黑边遮眼,根本没人看得见他的剑。当时我爹爹在台上仍那么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我在台底下喊:‘爹!你去打他啊!’爹没吭声,忽然间颈子上划出一道横线,有血,像磨盘边研出的豆浆似地,溢出一圈,紧跟着脑袋突地跳起来,齐刷刷断掉的颈子喷着血,嘶嘶有声,他的脑袋便是被血喷开的。” 常思豪见他眼睛有些发直,仿佛那情景就在他眼前似的,不敢惊动,静静地听他继续回忆讲述:“当时台下的人们一声也没有,太阳豁亮豁亮的,晒得人头皮刺痒,耳朵里只听得见风吹动萧今拾月衣角的声音,忽然有一个人喊起来:‘穷奇!他用的是穷奇剑!’” “冰河插海,莺怨穷奇,穷奇剑是四大名剑之一,自是武林人觊觎的至宝,当时会场大哗。萧今拾月的剑一出即收,不让人捕到影子,大概就是怕露了白,招惹许多麻烦。他的武功了得,来多少人夺剑也不在乎,但总有人来惹事,日子过得不消停,自是烦心。他杀我爹爹这一击,是出了全力的,否则会留有余地收剑,不会几乎冲到台下去,可见当时他已将自身速度提到了极点。或许他看到我爹爹一招出手,知道厉害,所以出其不意下了杀手。我爷爷总说,顶尖的高手间对敌,虽然各家心法招式不同,但到了顶上,大道归一,人体都有极限,练到最高处其实各人相差不远,这样的高手相斗,比的是临敌经验、心态和机变,往往就是一招致命,几百招那样斗下去,那不是高手,是蠢牛。高手几招可以分得出高下,死缠烂打成什么样子? 当时我有些发呆,看见爹爹的脑袋掉下来,并没有意识到从此以后他就死了,还直勾勾地望着台上,盼着爹爹继续和他打一场,却忽然被人用手蒙住了眼睛,我挣扎着喊了些什么,爷爷说:‘梦欢,放开他,让他看着吧。’四姑就放开了我,我看见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武士上去,把爹爹站在那里的尸体放平抬下来,另有一个武士捧着我爹爹的头,他们把头和身子对在一起放在台下,和那些被萧今拾月杀死的人并排放在一起。试剑大会仍在继续,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再上台,大家的眼睛都盯在萧今拾月手中那把发黄的旧竹伞上,会场里安静得很,我看见爹爹躺在那里,忽然明白他已经死了,脑袋里澎澎地有几根筋在跳,我像发了疯一样喊起来,却听不见自己喊的是什么,只记得当时整个会场都是我的声音在回荡。 我爷爷是老一辈的大剑,被邀参与盛会,自是不便与隔着一辈的后生动手,再者说那时上台,自有报仇之嫌,试剑大会成了仇杀场,就乱了。郑盟主也很为难,大家都看得出,萧今拾月是为了名声来的,萧府自与唐门一战后,衰落有年,他挑在试剑大会上出头,自可重振声威,郑盟主后来和盟里几名大剑商议,特许萧今拾月入修剑堂研习三月,为的是以剑道正气化化他的邪气戾气,没想到他却拒绝了,这样一来,他的名头反又高了一层。” 常思豪心想:“我在武则天庙里听百剑盟的武士们说,是因为郑盟主爱才,才让萧今拾月入会研习,秦绝响口中,原因却又不同,虽然说秦浪川不便与后辈交手,其实却是顾忌着秦家再不能有失吧?秦默在萧今拾月剑下只过一合,秦浪川年纪大了,纵然武功再高,未必抵敌得住。武林中人心眼多,同样的一件事情,不同的人讲出来,差距如此之大,可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该相信谁才好。” 秦绝响见他神情郁郁,劝道:“姐夫,萧今拾月是很厉害,但他不管什么时候都面无表情,平静得跟具尸体一般,哪如你这样生龙活虎的好?自古美女爱英雄,那英雄可没有一个油头粉面,也没有一个木头疙瘩。姐姐心里有他,未必心里没你,况且,况且你们已经……嘿嘿,其实还是你占了上风,实在不必忧虑,现在爷爷喜欢你,大伯没的说,四姑也小豪小豪的对你颇客气,二姑三姑远嫁唐门,自不必管了,再加上兄弟我的支持,还怕不能把我姐姐娶到手么?” 常思豪苦笑:“娶到手和得到心可完全不同,身在心飞,又有何用。她喜不喜欢我,全在她自己,可与别人无关。”秦绝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下间最希奇古怪的事儿:“咱大明什么时候变得跟那些番邦鞑子一样了?两人在一起还要管喜欢不喜欢?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个扁担也得抱着走。”常思豪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的却不少!” 秦绝响道:“大伯他们越责我不好好练武,喜欢搞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便偏和他们对着干,既然认了你这个哥哥,我也就不瞒你,其实我身边的婢子,就有很多收用过的,女人这东西,实在不必太过放在心上的好,什么情啊爱啊,心不心的,又有什么用?”旁边还有婢女在侧,常思豪表情有些尴尬:“你才几岁,竟然做了这些?”秦绝响一笑:“周岁十二,虚岁十三,你当武功是白练的?自有妙处。哈哈。”说着向边上那两个婢女瞧去,二婢羞得满面通红,显然与他有过合体之好,她们都是十五六年纪,听秦绝响大咧咧与别人谈及此事,自是颇感耻辱。 常思豪摇了摇头:“虽然我也不大懂感情,但我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不该是那样子的。你把这些婢子当玩物,更是不好。” 秦绝响道:“大丈夫纵横四海,岂能让女人牵绊了脚步,再这么说,兄弟可要笑话你了。”听他这么说,常思豪也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二人用罢早餐,秦绝响提议:“姐夫,我做的小玩意儿不少,另有一部分大家伙都放在楼下,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常思豪一时少年兴发,对他做那些精巧玩意也来了兴趣,问:“嗯,你做的东西很有意思,只不知这大家伙又是些什么?”秦绝响一笑:“你看了就知道,拿不出手的东西,怎好让姐夫玩赏?”常思豪笑道:“好,不过,称呼上么,你还是叫我大哥好些。”秦绝响斜眼笑道:“挺大个男人,偏偏害羞。”二人并肩下楼,一楼左面是婢子们的住所,右面是秦绝响放东西的仓库,此时婢女们四处擦拭打扫,窗子开着透气,常思豪看见那仓库中有帆布盖着什么东西,底下隐约露出一角,似是黑漆木架,安有转轮,还有巨大的椎形物体,正自好奇,忽然一婢奔来,禀道:“孙姑爷,老太爷有事相召。” 四章 深情如许 秦府正厅之上,几人端坐。 正位是老太爷秦浪川,祁北山、陈胜一侍立于侧。大爷秦逸和秦梦欢侧座相陪。秦自吟穿了件黑色的素服,显得紧俏秀丽,坐在秦梦欢下首,低着头,常思豪和秦绝响进得厅来,她看也不看一眼。 常思豪给各人施礼,秦绝响却嘻笑道:“爷爷,今日要给姐姐订亲么?” 秦浪川面容冷峻:“又没召你,你来做什么?” 秦绝响笑道:“看看热闹不行么?”秦逸喝斥道:“绝响,这么没规矩!成什么样子!还不与爷爷见礼?”秦绝响皱了一下鼻子,这才恭身:“孙儿秦绝响,给爷爷大伯四姑请安,祝你们几位老人家今日里气爽神清,顺心顺意,祝我的好姐姐越长越好看。”几人听着前半句还像样,对秦自吟说的后半句倒像是调侃了。陈胜一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终究没个正经,不过若在往日,说他没规矩,他定要说些“我没爹没娘,自然没规矩。”这类的话来顶撞,今日这样服贴,已经非常难得,见他跟常思豪倒似十分亲近,亦觉奇怪。 祁北山笑着打起圆场:“少主聪慧过人,确是一猜即中,老太爷今日召大家来,就是为了商量大小姐订亲之事。”常思豪闻言心中怦怦乱跳,向秦自吟望去,只见她低头不动,并无半点欢愉之色。 秦逸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几日前发生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府上府下传开,连丫环下人们也都清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自是越早定下来越好,名正言顺,免得外间传得风风雨雨,什么话都有。” 秦梦欢淡淡一笑:“是啊,省得脸面上不好看。呵呵。” 她的话不阴不阳,让人感觉到一股嘲讽的意味。 秦逸瞥了她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小豪虽非出身武林世家,但经天正老人一脉传人授艺,也可算系出名门。来日大婚之时,对各位武林朋友有个言讲,也算说得过去。” “是啊,门当户对,没折了秦家的威风。”秦梦欢说话时目光投向窗外,眼神中无限忧思,又带着淡淡的不屑。 常思豪道:“我已答应那位前辈不可谈及他传艺之事,何况我仅从习两日,算不上是人家的传人。此事不提也罢。” 秦梦欢目露欣然之色,笑了一笑:“守言重诺,好孩子。你当记住了,你就是你,男子汉大丈夫,靠自己本事在江湖上行走,可不能贴着别人的边,靠沾人家一点光过活,那时旁人纵高看你一眼,也是敬的别人,可不是敬你。”秦逸闻言面上有些难堪。 常思豪听得出秦梦欢话外有音,似乎是说给秦逸听的,也不知他兄妹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恭身相应:“是。” 秦绝响笑道:“四姑说得太对了,常大哥英雄了得,岂能做那欺世盗名之事?以他的人才武功,在江湖上闯下一片天地自是轻而易举,爷爷他老人家当年立马横刀,打下秦家这份家业,凭的便是身上的能耐,咱们秦家如今虎踞山西,成了一方雄主,难道还能行那些武林世家的路子?” 秦浪川道:“你小子活到一十三岁,就数今天说的话,算是稍对我心。但咱们秦家能有如今的局面,可不是一人之力,而是靠众人相帮。逸儿,平时大小事务都交由你处理,免不得沾上世俗的眼光,这一点你可差了。” 秦逸默然不语。秦浪川道:“吟儿,理学家那套狗屁,你爷爷向来不屑,你若要另嫁旁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爷爷给你作主,亦无不可,但小豪这孩子,我看哪样都不错,你们之间先有了些肌肤之亲,又算得了什么?你看如今街上引车卖瓜,都可先尝后买,江湖儿女,又何须扭捏作态,受那俗礼所拘?感情之事,婚后慢慢相处,也是一样。” 秦逸皱眉,心想爹爹越老越张狂,无所顾忌,举止大有魏晋遗风,言语放荡越礼,尽说些荒诞风话,婚姻大事怎么拿卖瓜的来作比喻?那样一来,我女儿岂非成了大西瓜?再看秦自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从额头红到颈子,倒真如西瓜瓤一般了。 秦梦欢语带微嗔地使了个眼色:“爹爹,女儿家可也有女儿家的矜持,您这么说话,教人如何回答才是?羞也羞死了。” 秦浪川颇不以为然:“我和你娘倾心相许是在杀场上,那时面对刀枪剑阵,数不尽的强敌,我二人背心一靠,相互之间眼神一领,她小嘴一抿,我哈哈一笑,俩人也就成了,数年下来,你们几个丫头小子不也生龙活虎?时代真是变了!就这么点简单的事儿,偏弄这许多麻烦!” 众人为之莞尔,就连秦自吟面上也有了笑容,只是及时察觉失态,便又收敛去。秦绝响岂能放过,蹲到她面前歪头眨眼睛:“姐姐,你笑了,原来你一直在绷着,哈哈,我知道了,你怕一笑会出皱纹,常大哥见了不喜欢,是不是?嗯,那你就继续绷好了,要绷住哦,绷住,对,就这样,嘴角千万不要翘起来,嘻嘻……”秦自吟扭脸不去看他,秦绝响讶道:“啊哟,姐姐,你的侧脸更加好看,是怕常大哥看不见,故意扭脸让他看的吗?” 秦自吟嗔道:“谁故意要让他看!我是懒得看你!” “懒得看我?”秦绝响笑嘻嘻地:“嗯,我面目可憎,懒得看就对了。那你喜欢看谁呢?你面冲着祁大叔,啊呀,难道是喜欢看他?不能不能。女孩儿家脸皮薄,喜欢看的人,一定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正面地去看,这么说来,你从来不看谁,自然心里就是喜欢看谁了。”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说道:“嗯,自打进得厅来,你唯一不看的就是常大哥了,原来你心里喜欢看的是他。”秦自吟满面通红:“你胡说!” 秦绝响斜着眼睛:“我怎么胡说?那你为什么不敢看他?定是心里有鬼。”秦自吟道:“我怎么不敢看他了?我……我有什么不敢看的?”秦绝响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到常思豪面前:“你敢看他,便看看试试。” 秦自吟心中忿忿,赌气怒目视去,忽觉不妥,脸上腾地一红,待要侧头避开,又想起与秦绝响在赌气,只好硬生生挺住,二人近在咫尺,只见常思豪眉如宽剑斜飞,玉柱高贯挺拔,栗色的皮肤细腻闪亮,脸庞棱角分明,虽非俊秀之辈,却有一股浑厚阳刚的男性气息压倒性地袭来,她目光不由得一软。 这目光一转为柔和,可就再也硬不起来了,身子也随之渐渐发软。一直以来,萧今拾月傲立试剑擂台之上的影子总是在她面前闪动,令她念兹在兹,可这几日来,一闭上眼睛竟都是这黑小子**的形象,怎么甩头也挥不去、逃不开,一个大姑娘每天脑中都是这些,真是羞也羞死个人,偏偏恨他又恨不起来。萧今拾月那目中无人的形象高洁若仙,相隔弥远,而这常思豪却有血有肉,近在眼前。此刻看着他厚实的嘴唇,脑中更浮现起被他痛吻的情景,一时红霞上脸,心慌意乱,又羞又恼间,挥手“啪”地一声,一个嘴巴打了过去。 在场诸人见二人对视之时颇有情意相投之感,正为之欢喜,见此变故,都是一愣,秦绝响寻思:“完了,这下可没戏了。” 常思豪颊边肿起,胸中怒火腾燃:“你……你……” 秦自吟一掌打出,心中后悔:“是你自己乱想,却干人家什么事?”只是此时又岂能退缩认错,咬咬下唇道:“我怎样?” 常思豪本想臭骂她一顿,然而堂堂男子汉骂女人,总有些说不过去,怒到极点,反而转作了笑意,说道:“不怎么样。你手不疼么?” 五章 灭顶之灾 秦自吟一愣,两大颗晶莹的泪珠溢出眶来,猛一拧身,跺足出厅,秦绝响喊着:“姐姐,姐姐!”随后追去。 回到耘春阁上,常思豪面无表情,阿遥奉茶相询,他也恍若未闻。阿香拉着阿遥下楼,埋怨道:“你还问什么?豪哥为大小姐的事发愁呢。”阿遥道:“你消息灵通,回来又没和我说。”阿香道:“豪哥若想取得大小姐的欢心,说容易也倒容易。”阿遥道:“你有什么法儿,快讲出来,若真有用,告诉孙姑爷,成就了他们,也免得他整日里闷闷不乐。”阿香笑道:“偏你知道疼人。” 阿遥脸上一红:“孙姑爷待咱们甚好,咱们自该想法替他分忧才是。”阿香叹了一声:“唉,你仍叫他孙姑爷,又想着这些,倒是有心。而今,大小姐心里便只有一个萧今拾月,可那不过就是四年前见了一面,心中的形象,越变越美,那自是谁也超越不了的了。只有让他俩多见面,才可淡去萧今拾月的影子。” 阿遥道:“水韵园被毁,正在修缮,大小姐每日待在归燕园,院也不出,孙姑爷又怎能见着她的面?”阿香想了一想,说道:“见不到面,便送东西,像镜子、梳子这些日常应用之物,每用一次,都能想到赠物之人,岂不是好?”阿遥道:“大小姐那里应用之物俱全,再说,两人正在别扭,知道是孙姑爷送的,又岂肯收。”阿香面有难色:“如此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此时外间步声嘈乱,阿香出去探看,不多时回来,脸上变了颜色:“不好了,有人受了重伤,浑身是血。”常思豪心知事情不小,吩咐二婢不可乱走,自己起身出来奔人声而去,半路遇到秦绝响,未及开口,秦绝响道:“大哥,我正来找你。路上忽听说有外县分舵出了事,有伤者归府回报,咱们一起去看看。”常思豪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而行,秦绝响斜眼笑着瞧了他:“大哥好手段,一句话便让我姐姐对你动心。”常思豪微微一愕:“真的假的?怎么会呢?”秦绝响道:“我怎么胡说?她出了大厅,我追了几步,喊她不应,便远缀于后,暗暗观察,她以为我没跟来,走到一处假山边上,啪啪地打自己的手。用力不小,定是后悔打了你一嘴巴,说不定有多心疼呢。”常思豪心中一乐:那句本是调笑的轻薄话儿,却被她当正话听了。叹道:“她这又是何苦。”秦绝响嘻笑道:“我当时闪身出来,问她:‘你手疼么?’她满脸通红,举手要打我,我便跑了,哈哈。”常思豪听他如此顽皮,只有摇头苦笑。 二人来至厅前,只见一副担架由二武士相抬方至,医者协护,仆从往来递应用之物,忙而不乱,那伤者浑身如血缸里捞出来的一般,衣衫破烂,少有原色,入眼皆是一片殷红。丫环婢女见者失色,并无一人惊叫出声。老太爷秦浪川及祁北山等人快步奔出,武士将担架搁至于地,一仆以软布将伤者面部揩净,陈胜一惊道:“何事元,是谁将你伤成这样!魏舵主呢?” 那伤者何事元未语泪先流,一张开嘴,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他的嘴两侧一直裂到腮根,直接能看到后槽牙和嗓子眼,牙床上全是凝黑血块,两腮显然是被刀剑之类利器一下横割开的,若是再递深一点,他半个脑袋就没了。 何事元声音奇诡:“沁县分舵,给人挑了!” 他说话时两腮上下开合,裂口处拉起粘稠的血丝,情状可怖之极。丫环们都扭头侧目不忍再看。 秦浪川招呼着道:“且莫急说,来人,快给他缝治伤口!” 何事元眼泪又涌了出来,勉力摇了摇头,道:“敌人拂晓,趁雾奇袭。魏舵主,众兄弟,全部战死。” “什么!”陈胜一心中惊怖,沁县分舵所辖二百余人,竟然只他一人生还,敌势之猛可想而知。 忽听天空中呼拉拉扑翅声音,一鸽飞至,陈胜一抓在手中,解下鸽腿上纸卷,递给秦浪川,老太爷展开一看,面色凝重,将纸条交给秦逸,秦绝响过去伸颈探看,只见纸条上写着:“长治分舵被围,急救!马明绍。”秦逸将纸条交给祁北山等传看,说道:“爹,咱们得赶紧派人去救马舵主。”秦浪川却未回答,向武士道:“抬下去,好好治!”武士和医者抬起担架。秦绝响拦住:“等等,还没问他呢,敌人是谁?”常思豪道:“不用问。他不知道。”秦绝响一愣,随即明白:他若知道,一开始便说了,不会只称“敌人”。何事元眼中果有愧色,被人抬下去了。 秦绝响道:“爷爷,我带人去救长治分舵!”秦梦欢拽了他衣袖:“绝响,你个小孩子瞎捣什么乱。”祁北山道:“老太爷,我挑几个能打的兄弟过去看看情况如何?” 秦浪川负手望天,久久不动。 秦逸、祁北山以及陈胜一面有焦虑之色,互相交换着眼神,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隔了半盏茶的功夫,天空中见一灰点,愈来愈近,又是一鸽飞至,陈胜一伸手抓了,指间粘腻,竟有血迹,仔细一看,原来鸽身上印着一个血手印,心中已知大凶非吉。解下纸卷递予秦浪川。秦浪川摆手道:“你念吧。”陈胜一展开念道:“长治毁,皆殉,马。”他抬头悲道:“老太爷,这字是以鲜血写的。”祁北山心下懔然:“长治乃是大分舵,舵内兄弟六百一十九人,绝非沁县可比,怎会如此不济事,看来来敌非同小可。” 秦浪川略顾左右问道:“何事元是怎么回来的?” 廊下武士回道:“快马奔回。” 秦浪川点点头。 秦逸凝目而思道:“沁县近而长治远,鸽速快而马速慢,以时间来计,沁县和长治应是同时被攻。”祁北山惊道:“难道是多家联手?”陈胜一摇头表示不能:“山西一境的帮派势力,大一些的如长空帮、铁旗盟、三山会等,多服老太爷之德,不会从中起事,而且看现在的情况,他们亦没有这个实力。敌自东南进攻,多半来自河南河北二境。” 祁北山道:“津直所言不假,敌若自河北而来,有太行山相阻难行,必走的是东阳关、黎城一路。长治不保,则襄垣、潞城也必已失,此二处分舵不比长治,定是被围之后便陷入死战,来不及发出信息。目今其它分舵还未传来消息,情况大不乐观。” 陈胜一亦深感事情危急,加快语速道:“老太爷,不如飞鸽传书让榆次、太谷等处分舵提高警戒,我带些人,一路去看看,有太岳山相隔,想来沁县这一路来的敌人尚不致于即时攻至。” 秦浪川默然不语,眉间皱紧,陷入沉思。 在场数十人目光都投在他身上,气氛静得压抑。 秦逸有些按捺不住:“爹爹,敌势甚急,还须早作决断。”秦浪川仍是不语。各人见他如此,感觉阵阵心焦,可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最终还得等他拿这个大主意。正面面相觑间,忽听天空中又有扑翅之声,又是两鸽飞至,众人不禁为之色变。 陈胜一解信惊道:“晋城分舵毁了!”又解另一鸽信,脸色剧变:“候马分舵被毁!”秦逸、祁北山等额上渗出冷汗,晋城分舵乃是秦家第二大分舵,仅次于太原的秦家本舵,舵主齐梦桥、副舵主林正清身手不在谷尝新、莫如之等人之下,分舵中人手过千,想摧毁它谈何容易。 更让人惊的是,候马分舵本在霍州、临汾到运城这条线上,候马既毁,运城必失在先,临汾目下虽无消息传来,也是危在旦夕,这一路的敌人若是再突破了霍州,那么自可一路经灵石、介休,杀向太原。 从时间上判断,几处分舵同时被挑,来敌绝非一批,定是先约定了时间,而后各自潜伏,时间一到,同时暴起,使各处无法相互救应,进而一击得手。 各处分舵防守严密,若没有几倍于已方的兵力,绝无如此速战速决且获全功的可能,显然来敌的总数,不会低于万人,而且都是精锐高手。 这几路敌人若是汇聚在一起,齐杀至太原,那么秦家本舵绝难抵敌得住。 祁北山、陈胜一这两大总管相顾失色,他们跟随秦浪川多年,东挡西杀,打下秦家如今的天下,但此等凶险危机,却是头遭。 江湖上帮派相并相斗,几百人的血拼已算极大阵仗,太原本舵之内能聚集到的武士至多两千左右,与万人雄师相抗衡的场面,想都没有想过。现如今国家编制,就算是一个卫的总兵官,亦不过带兵五千而已! 祁北山急切地道:“敌势甚大,老太爷,不如修书令人抄近路通知百剑盟以求支援!” 秦浪川声色从容:“把鸽子给我。” 陈胜一愣了一愣,将信鸽交到老太爷手上。 秦浪川一手将鸽托在胸腹之间,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隔了一隔,仰天哈哈大笑。 六章 布定棋局 “聚豪阁好大的手笔呀!”秦浪川张手放开,鸽子扑楞楞拍翅飞起。 他此言一出,闻者尽皆失色。 祁北山等相顾无语,心中却是雪亮:“老太爷说的一点不差,河北、河南,山东、山西这四境内,除了百剑盟和它下辖的五岳各派,又有谁有这么大的实力?但百剑盟与秦家交好,自是不会前来相攻。即便来攻,必走娘子关、阳泉一路,取道七里河,直袭太原,岂会绕个大远去攻晋城和长治? 若说是各小股帮派势力联合进攻秦家,未尝不可,但是又有谁有这么大的号召力,能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即便组织起来,对付秦家又岂是容易之事,各人自打算盘,必定相互探看消息,此一方不动,彼一方亦必不动,只因胜了倒好,败了之后,秦家反扑,哪派先动的手,自会拿他第一个开刀。帮派势力间互有猜疑顾忌,则事不能成。而今各分舵一夜之间被毁,显然是谋定后动,整齐化一。此等手笔,纵观当今武林,也仅有坐拥数万精锐武士,实力雄厚的聚豪阁可以办到。” 恰在此时,空中又有一鸽振翅飞到,在场众人的心都沉了下去,不知这又是哪一分舵遭难。 陈胜一拆信一看,面有喜色:“是临汾告急!临汾舵主陈志宾发现敌踪,提前做了准备,目前正在与敌血战,敌众我寡,急请支援!” 众人这才明白他高兴的原因,正在血战,至少也比全部阵亡为强。 “老太爷,可速通知霍州分舵赶去助战,成则守,不成则退,两分舵人手合于一处,就算失却临汾,至少也能保住霍州。”陈胜一手按刀柄,就等他发话这便动身。 “且慢。”秦逸皱起眉头:“敌势甚强,助临汾必已不及,援兵出动,霍州分舵空虚,加之远途奔袭疲惫,恐怕反受其害,不如让霍州分舵按兵不动,咱们火速派人支援,在霍州截击敌人,这样沁县那一股敌人与之合不到一处,力量分散,对付起来也容易些。” 陈胜一急道:“那临汾的兄弟岂非都要葬送了?” 秦逸瞧着他:“那你可有更好的办法?” 陈胜一面色苦急,瞪着眼睛,却一时无言以对。 祁北山道:“津直,可以看得出来,敌人来者虽众,但也未曾事先深入腹地,而是从外围包抄,同时发难,他们经过拂晓之战,气势不减,又攻到临汾,这一战之后,必要休整一番,从时间上来说,救临汾已然不及,还是大爷说的对,目下当以保霍州为上。”常思豪在侧甚是不快,暗忖道:“还是陈大哥血性顾义,余者只重秦家利益,不重人命,非是男子汉的作风!” 秦浪川一言不发,回身进厅,各人自后跟随,准备听候调遣。秦浪川安坐主位,在众人面上扫了一眼,朗声道:“以信鸽通知其它各处县级以上分舵,小心防范不可轻动,小分舵人手收讯之后立往附近上级分舵聚集。” “是!”负责通讯之人应声去了。 秦浪川道:“谷尝新,莫如之!” 二人出列恭身:“在!” 秦浪川道:“你二人率众三百,沿榆次、太谷这一路寻察,榆次分舵人也不少,如果有备,自可抵御来敌,相救也容易,你二人到时,可派几个胆小的武士由北田奔至两河口观察,如果有敌从此路来,立放信鸽通知,不可与战。另使太谷分出几人于来远和窑子头处伏守望风,亦要挑平日胆小之人。” “是!”二人领命去了。 秦绝响在侧牢骚嘀咕:“缘何要挑胆小的去,这不是自堕了秦家的威风?”常思豪却已先会意,低道:“观察敌情自是派小心谨慎者为上,若论小心谨慎,恐怕没有谁能比贪生怕死之人更小心谨慎的了。刚烈者见敌以力抗之,徒送了性命,分舵的人收不到信息,岂非要被攻个措手不及?这是你爷爷知人善用,你别乱说。” 他二人说话声音虽低,但秦浪川内力精深,早已听见,微笑道:“小豪!” 常思豪学着方才谷莫二人模样,出列躬身:“常思豪在!听从您老人家差遣!” 秦浪川双目凝视着他:“孩子,如今我秦家逢遭大难,危如累卵,各人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你本与我家毫无任何瓜葛,留在秦家,枉自徒送了性命,我送你纹银千两,快马一匹,你逃命去吧!” 此话大出常思豪的意料之外,他大声道:“我不走!陈大哥乃我好友,且于我有救命之恩,老太爷您快人快语,豪气干云,常思豪更是佩服得紧,我虽武艺低微,尽可以死相报,又岂能做那弃友贪生的无耻之人!”陈胜一闻言面露欣容,手中刀柄紧了一紧,暗叫了声:“好兄弟!”秦绝响更是胸口发酸,轻唤道:“大哥!” 秦浪川面色如旧,道:“莫非你还顾念着吟儿,舍不得离开?唉,敌人势大,吟儿留在此地,亦必与之玉石俱焚,那我让她随你一同逃去便是。” 闻此言常思豪刷地直起身形,双拳紧攥,虎目放光,喝道:“你瞧不起人!” 他这一声甚是洪亮,震得厅中嗡嗡作响。 秦浪川语声平静:“老夫此举是真心实意,君上勿疑。” “我是诚心留下抗敌,又岂是为了秦大小姐!” 常思豪气得浑身颤抖,向前踏出半步,身上衣衫澎然而鼓。 陈胜一闪身出列,垂首躬身:“老太爷,常兄弟不是那样的人!” 忽听有人娇声喝道:“爷爷,孙女儿生在秦家,死在秦家,绝不逃生!” 说话的正是大小姐秦自吟,不知什么时候,她也来到了厅下,只见她一身紧小衣衫,外罩黑色大氅,腰挎长刀,英姿飒爽之极,看得在场众人眼前一亮。 秦浪川指她向众人笑道:“此堪我秦家之小桂英乎?” “堪当!堪当!”“大小姐英武过人,不亚木兰之勇!”“花木兰岂堪比之,樊梨花亦有不如!”“正是正是!哈哈哈哈!”众人大笑,厅中压抑的气氛为之轻松许多。 “吟儿稍安勿躁,且退一边。”秦浪川收整了笑容,转过头来:“小豪,我知你血性热肠,方才老朽失言,请勿相怪!”说罢起身,拱手施礼。 常思豪急忙避位还礼:“不敢当!” 他退在一边,回味着秦浪川方才的言语,心里却隐约感觉很不是滋味,怎么不是滋味,却一时说不上来。 秦自吟款步过来,轻道:“咱们都是自家人,你何必如此见外。” 常思豪见她言罢颌首,双颊飞红,脑中一时又浮现出锦帐中的一幕,不由心中狂跳,寻思:“她语气怎地如此轻柔?难道真如秦绝响所言,她一改心意,今已倾心于我?女子沾衣捋袖便为失节,她不愿意也没办法,倒是有选择逆来顺受的可能。”见她芳容明艳,眼角泪痣相缀,俏里含娇,不由心头生痒。 此时秦浪川提笔写完了一张字条,封入食指长一个小竹筒之内,道:“逸儿!”秦逸恭身道:“孩儿在!”秦浪川道:“你带着小豪和津直,三人一道,集齐本舵人手一千五百人,分小队快马出城后汇合,自清徐、文水、汾阳这一路赶往霍州,切记叮嘱众人在马上注意休息,不可疾催,以免减损战力。” 秦逸皱起眉头:“爹爹,此去霍州,正当乘船自汾河顺流而下,速度比之陆路还能快上不少。” 秦浪川将竹筒递出,说道:“你们出城五十里后,将此竹筒拆看,依计而行,自会明白其中道理!” 秦逸心知爹爹安排已定,双手接过,率常思豪和陈胜一阔步出厅。 秦浪川回顾祁北山道:“咱们本舵还剩多少人马?” 祁北山道:“约有三百余人。” 秦浪川点了点头:“府内还有数十名精锐武士,够了。传我令,本舵剩余人手全部调入秦府,自后门进,分好批次,动静要小。另吩咐厨下提前备饭。”两武士恭身廊下去了。 秦浪川起身缓步出厅,眼望天际微偏的红日,银发随风飘乱,面色淡然从容。忽然展颜,轻轻一笑:“老来老去,自以为风雨历尽,枯朽待亡,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场壮烈的战争在等着我。老天知我好斗,安排这最后一场大杀,当算待我不薄。长孙笑迟,嘿嘿,就算你能灭得了我秦家,我也要你在数年之内,一蹶难振!” 祁北山眼圈微红,道:“老太爷,属下还未被安排事务。” 秦浪川回首一笑:“你么?可有一件最要紧的事要办,特尔留在最后。” 祁北山含泪恭身:“请老太爷下令,属下定当效死!” 秦浪川微笑:“好,咱们来下盘棋。” 七章 各尽其情 常思豪跟随秦逸和陈胜一来到轿厅之下,从人牵过马匹,秦逸道:“咱们兵分两路,以鼓楼大街为界,我负责联络城北兄弟,你们二人负责城南,记住告诉弟兄们马匹放缓,不可在城中过分张扬,出城三里后于官道之侧榆林中汇合。” 陈胜一点头,三人正要出发,却见秦绝响于后招手跑来:“大伯,等等我,爷爷答允我与你们同去。”秦逸冷冷道:“你又来骗人。”秦绝响佯笑道:“我怎会骗你?爷爷确实答应了的,说让我历练历练,目今天已过午,时间紧迫,咱们赶快出发吧!”秦逸道:“好,咱们到你爷爷那里对质一番,确实无疑再走不迟。”秦绝响急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秦逸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假的!还不回去?” 秦绝响欲再辩白,知道无用,懊恼之际,只得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常思豪近前,从怀中掏出一物,怏怏道:“大哥,这比连弩强你带着吧,或许杀敌有用。” 常思豪见那物是黑漆漆一个铁筒,前端有十个小孔,孔内隐见锋芒,侧面有一红色小扳手,底端有柄可以握持,正是在地下密室中他持之射已之物。微笑接过。 秦绝响又掏出一袋弩箭递给他,道:“弩箭由前面压入,听嗒一声即安装好,柄前机括扣动则为发射,侧面红色扳手向上则为单发,向下则十弩齐射,可不要忘了。”又掏出一个圆形铁盖。这铁盖一面圆,另一面有软木,软木上钉有金属卡子,他说道:“一根根上弩箭太麻烦,此物可将弩尖夹在卡子上,然后十弩一齐推入上膛。”说着给常思豪演示一遍。这设计极其简单,常思豪自是一看就会,心想:“绝响真是聪明过人,这小工具用来上箭方便之极,内有软木,更可不伤弩尖,单此一项,便可算心细如发。这比连弩强射速极快,威力又强,对付大批敌人,正合堪用。”将铁盖在比连弩强上扣好,系于腰间,正要出言相谢,却见秦自吟捷步而来,立于轿厅之下。对秦逸道:“爹爹,一路小心!”秦逸点头,眼神却向侧瞟了一瞟。秦自吟会意,涩涩侧身望向常思豪,目里含羞,兼蕴忧色,她不敢多瞧,解下腰间长刀,掷了过去:“拒强敌不能无良刃,这柄‘斩浪’,你拿去吧!”常思豪张手接过。秦绝响坏笑道:“你不是送大伯的,却是来送刀的。” 秦自吟面上飞红,斥道:“少胡说!”秦绝响转头装不理会她,向常思豪道:“大哥,这刀我要了好久,爷爷只是不给,去年却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而今到了你手上,算是得其主哉,哈哈哈。” 常思豪瞧着秦自吟的模样,反倒有些犯寻思,心道:“看她目中神色,似出于真心,莫非她自己对我已有微情,不再念那萧今拾月?哼,秦逸心性阴险,偏装长者风范,凡事只考虑秦家利益,却不以人命为重,她这女儿忘情极快,绝非贞儿,亦不是好人。她四年苦恋,若能这么快忘了萧今拾月,怎知不能也这么快地忘了我?老人们常说女子水性,看来不假。”他是不会藏心之人,遂以冷脸相对。 此时一只大手拢在他肩头,暖意传来。侧目一看,陈胜一目光殷许,令他心头一热,暗思就算冲着陈大哥,也不能对她太过失礼。遂抱刀斜向秦自吟一拱手道:“谢了。” 秦自吟见他表情冷漠,以为是大敌在心,压力使致,也不以为意。 秦绝响欲趁热打铁,道:“姐姐,用不用我们先回避一下,让你和大哥倾谈几句?”秦自吟羞红了面,哼了一声,扭头便走,却正与一婢撞上,那婢女忙赔不是,常思豪望见,道:“阿遥,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婢女面上一红,低着头先给众人行礼,碎步跑到常思豪面前,双手递上一物,道:“婢子听说孙姑爷要出门拒敌,凶险得紧,所以缝了一个护身符袋,请孙姑爷收着。” 秦自吟就在旁边,见她手中之物,是一个米黄色锦囊,上绣白龙,红绳收口,可以挂于颈上,亦可悬于腰间,十分精巧好看,心想:“这婢子怎地如此有心?”常思豪心下感动,寻思:“平时她见我烦闷,便以言开解,我也不大留意,如今看来,秦府之中,以真心对我者,除陈大哥和绝响,怕是就只这个婢女了。”伸手接过,道:“阿遥,谢谢你。”阿遥本来低着的头,又低了一低,转身碎步逃去。 秦自吟隔不远瞧着,听他与一个婢女说话的语气,都远比同自己说话时温暖轻柔,心中酸溜溜不是滋味。 见常思豪与那婢子甚是亲密,秦绝响坏笑低道:“大哥,这婢子你收用过了?”常思豪脸皮一板:“没有。你可别乱说。”秦逸在侧哼了一声,带队出门。秦自吟面扭头便走。 常思豪见她那副姿态,心中一动:“她可别误会了我。”待要拦挡,又想:“常思豪,你真是色迷心窍,偏贱馊馊贪恋她这美貌嗔容,大丈夫心中没做愧事,何必怕人误会,何须低声下气解释?”一念及此,却忽又想起那廖孤石来,寻思:“他说过,人们只相信他们喜欢相信的一切,何须解释?真是金石良言。从不被误会之人,对此话便难体会深刻,难道廖孤石弑母之事,亦有难以解释又不屑解释情由,任凭世人随意怎想?那日我对他的态度却是过于鲁莽了。”一念闪过,心中微叹,亦无暇多想。又见陈胜一顺内大门向府内寻望,目中微有憾色,却不是在看秦自吟的背影,略感奇怪:“陈大哥在望什么?”忽然明白:“啊,他在望秦梦欢。此去霍城,敌众我寡,凶多吉少,她心里清楚得很,纵对陈大哥无意,却也该来相送一场,哪怕远远站在那里,让陈大哥望上一眼,也是好的。女子绝情如此,又有什么可说?” 二人辞了秦绝响,率护卫八人,出得府来,陈胜一领着,到太原城南传谕,此时天已过午多时,便在酒楼内略进饮食。 城内酒楼茶肆、当铺、银号、绸缎行、古董店,乃至青楼妓馆等等,四处都有秦家的兄弟,这些人平时为秦家打理生意,一是免得过于显眼,令官家不好说话,二是这么庞大的组织,运行起来需要的费用亦甚巨大,若无强大经济实力支撑,决然不行。 秦家组织严密,网络纵横,传得一处,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小半个时辰,人马零星分批出城,太原商业街区除了几家大店照常营业,其余铺户仅留一二人,甚至关门暂时停业,一时竟然显得冷清不少。 常思豪打马过街,见此情景,忖思秦家几乎垄断了太原所有的商业命脉,各行业都有涉及,势力覆盖之广、分布之杂,令人惊叹。心中暗暗记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组织帮派要想做大做强,经济才是根本。得此雄厚财力支撑,方有死士效命,人力财力,两缺其一,大业难成!” 陈胜一与他并马而行,微笑问道:“兄弟,你在想什么?”常思豪道:“小弟有一事不明,像酒楼、当铺、银号这些地方,自是极为赚钱,但茶肆这样的生意,赚头微薄,秦家怎么也要经营?” 陈胜一笑道:“兄弟原不在江湖,自不知江湖事,茶肆茶馆,乃四方民众,往来客商,江湖人士歇脚聚集之地,闲谈话语之中,含有不少有用的信息,经营此类生意,不为赚钱,只为耳目灵通,不致壅塞,更可以掌握江湖以及整个时局的动向。老太爷考虑事情向来周全,消息这方面的东西,他是最重视不过,所以秦家的茶馆倒是经营了不少,就连不起眼小茶摊,也布了百十来个。” 常思豪点了点头,忽然心里一直犯着琢磨的那个问题变得明晰起来:“那时在厅中,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想不明白哪不对,现在看来,秦浪川这样一个久历江湖的人物,怎会‘失言’?分明是以给盘缠、送孙女为诱饵,来试探我。”想到这儿他不禁大是烦恶,联想到谷尝新在东厂一事上对自己的隐瞒、秦逸重利不重人命的自私,越发觉得秦浪川也大有可疑之处,忽又想到,秦自吟对自己忽然变得热络,莫非也有别情?是了,他秦家临难之际正缺人手,说不定便是秦浪川派她来拢络自己的心,好教我姓常的替他们卖命! 他心里犯着核计,越想越气,马匹渐渐落后了一些,眼见陈胜一在前笑着挥臂招呼,心头又是一热,忖道:“别人怎么疑忌哄诈,却也不必放在心上,陈大哥在危急中能舍命相救,对我确是真的,不论如何,这趟大杀,我舍命也要陪了他!”想到这儿一带马头,提速追上。 二人携八名武士,缓缓出得城来,此时红日西昳,绿柳随风,常思豪跨乌鬃马,扶斩浪刀,意气风发,大畅豪情。与陈胜一对视一眼,想起当日奔太原时于官道上赛马情形,含笑会心,挽缰绳领过马头,磕膝盖一夹飞虎韂,那马唏溜溜一声轻啸,有如出水欢龙,精神抖擞,铁蹄扬踏,挟勇破风,向南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