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写了家族历史》 1、快死了 2022年4月5日。 西京市交大附属第一医院。 住院部。 315号病房。 “爸,你年纪这么大了,还编什么柳条筐,咱家不缺你这点钱。这编柳条筐能赚几个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看模样也有古稀之年,训斥半躺在床上的一个百岁老人。 “是啊,太爷爷,奶奶说的对,你别伤着身子骨。” 在病床旁,低着头玩着手机的吴昊抬起头,看了一眼老人,附和道。 “手艺,这是手艺……” 老人编着柳筐的手有些局促不安的放置到了洁白的床单上,他絮叨道:“当年啊,那还是八十多年前,豫省闹了饥荒,我背井离乡,来到了西京市,靠着灞河边上的柳树,给人编柳筐才活了下来。还有六七十年代的几次大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多少人捧着要饭碗,坐着火车出去讨饭,多亏了我这一门手艺……” 后面的他没说,那时候他孩子多,生了五个。 现在活下来的只有三个。 徐蓉不满的杵了杵拐杖,“爸,说那些老黄历干啥,现在咱们是缺你穿,还是缺你吃了。” 似乎觉得话说的太过分,徐蓉语气一软,“爸,我也是为了你好。如今国家富强,早就不缺粮食吃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将你的身子骨养好。” “等你养好了身子骨,你编柳筐,女儿不拦你。” “是啊,太爷爷,身体最重要。”吴昊又附和了一声,接着紧忙横着大屏的蓝魔智能手机,玩起了王者农药,低声道:“艹他妈的,这个瑶会不会玩,不跟射手,跟打野。” 窸窸窣窣的杂音,随着日暮临近而终结。 徐从闭上了眼睛,盖着厚厚的被子,这被子是纯棉的,以前的他哪想过有这好日子,吃也吃不完的白面馒头,猪肉比菜价有时都便宜。只是可惜了,他牙齿都掉光了,只能吃些流食。不能再吃红烧肉了。 他闭上了双眼,浑浊的眼睛仍旧能感受到泻入屋内的清冷月光。 冰凉的犹如家里院子的那口井水。 甘冽、清爽。 少年的他最喜欢将辫子盘在脑袋上,打一桶井水,从头浇到尾巴骨。 这一夜,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从成为财东家的佃户,吃不饱穿不暖,被地主克扣工钱。有时候饿极了,捧着一把观音土就往嘴里塞。 医生说他胃部衰竭的厉害,他估计,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人……饿怕了啊! 留着长辫子的大人,不怒自威,他从来也没瞧见过大人们的尊荣,遇见的时候,就得跪下磕头。一群衙役捧着的官衔牌,耀武扬威的走了过去……。 进了洋学堂的少爷,斯斯文文的,戴着圆框眼镜,梳着大背头,用摩丝擦拭的光滑油亮,嘴里偶尔蹦出一两句英文。 可惜被土匪一枪崩了! 多可惜的一个好人啊。 少爷曾给他尝过西洋产的巧克力,又苦又甜。有时候少爷还会教他写字,照少爷的说法,人人都是平等的。佃户是旧社会的东西。 要饭时候,人五人六的地主们,过的比猪狗都不如。曾经财东家的小姐,也被迫沦为了娼妓。 进入新时代后,虽然初有坎坷,但分了土地的他,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他也曾获得过生产队的劳动标兵。 新世纪后,四世同堂的家族日益兴旺,孩子们也都上起了学,和曾经的少爷一样,说起了洋文……。 “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徐从睁开眼,望着满是老年斑的胳膊,继续趁着月色编起了柳筐。 老花眼,他看一切都很模糊,但他却能感受到。 他家不缺这个钱,但他想编,以前编的手都烂了,他厌恶编柳筐,可这时候的他却想编柳筐。 高楼大厦,水泥气息的房屋……。 车水马龙的行人。 他唯一能找到旧时代烙印的,也只有手中的柳筐了。 …… 清末,宣统二年,十一月。 昨夜子时,豫省南阳府新野县徐家堡子下起了雪。下的是鹅毛大雪,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晶晶的雪花,覆盖住了从田里钻出来的嫩绿麦苗,也遮掩住了光秃秃的山垣、山沟。 入目的雪白,倒映着日星的余晖,有些刺目。 徐从晕乎乎的睁开眼睛,强忍着不适,他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愣住了神。这是他家的地,浅露在雪面的界碑是他爷爷那时埋下的,他每次路过地面时,都会下意识瞧瞧界碑,生怕有人占了他家的田。 “重生了?” 对于重生这个词汇,徐从并不陌生。他那喜欢低着头玩手机的外重孙,最是喜欢看关于重生的网络小说。还有少爷,少爷也给他讲过一些关于穿越、重生的故事,譬如黄粱一梦、烂柯棋缘等等。 他入了新时代后,也有机会读书,亦看过一些杂书。 徐从准备挪步,可动作之时,他却发觉,这具身体的感觉有些不一样,像是一只兽的身体。 狗,狐、熊、猪? 他的猜测很多。 他伸出了自己的前爪,灰白色,像一只狗爪。 徐家堡子的村田旁有一条小溪,幸得是昨夜下的雪,天气还未太过严寒,河面还未曾结冰。 “是一只狐狸。” 在旧世纪生活的人,不可能对狐狸不熟悉。 河水清澈如镜。 灰白色的身体,纤瘦,毛长且厚。背后拖曳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尖嘴,犬齿似是初生,只比寻常牙齿突出半寸。 “一只幼年的灰白狐狸,牙口大概在一岁半左右。” 徐从笃定。 知道了自己现在是一只狐狸。徐从迫切的想要了解到,自己现在所处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时代。他在十几年前,在徐蓉的陪伴下,从秦省返回了老家豫省,这一片的良田已被覆盖,成了工厂。 界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河枯竭。 所以,此刻绝不是什么现代。 灰白的毛发,给了他天然的伪装。不用担心被徐家堡的村民狩猎。这时候的乡野可没有自然动物保护的法律。 动作矫健的野狐给予了徐从已经许久未曾感受到的充沛活力。人之将为朽木,才知道年轻时候的健壮,是一件多么令人羡艳的事情。 他停止了迈开四脚,狐嘴微微喘息。 沉浸在了这一小会的心脏跳动时,所带来的生命气息。 2、狐仙 少倾,日暮来临。 徐从走到了徐家堡子附近,下雪天后,乡人都会慵懒的躺在家中,烧着柴火取暖,而不会出来闲逛。但为了安全,他还是等到了夜晚才选择入村。 卑微已久,他有着猎人般的警惕之心。 高约半丈的土堡,下面有一个狗洞。 徐从记得狗洞的位置,他钻了进去。小腿朝着村西的方面走动。村里都是土屋,唯有村西角的财东家才是两进三进的青瓦宅院。 入了宅院长工睡的马厩。 趴在门槛上,借着月光,透过缝隙,他望见了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睡在土炕中,盖着黑黄色棉被。棉被很薄,里面充了木棉。两人和衣而睡,穿着麻衣。 老的叫徐三儿,少的叫徐二愣子。 徐二愣子是十四岁那年,少爷给他改了名,改名叫了徐从。 “爹,有狐狸。” 少年精力旺盛,睡得浅,打眼一望,便看到了门槛处露出的灰白狐狸脑袋,他神色兴奋,在被子下悄悄推了一下徐三儿。 一张狐狸皮子,能卖上不少钱。 徐三儿鼾声一停,亦瞧见了这只灰白狐狸,他对徐二愣子示意,两人悄悄摸黑下了土炕,打开马厩木门的一刹那,二人飞扑而出,一人持钢叉,另一人则堵住了过道。 徐从深知徐三儿钢叉的威力,百叉百中。 他也不避,不跑,落脚在院内雪地上,写了两个字,“仙狐”。 山中野兽成灵,迷信的农户、猎人是不敢擅自杀戮这些有灵性的“大仙”。更别说“黄白胡柳灰”这五大仙。 到了新世界,牛鬼蛇神被打倒。 没人信这些东西。 然而此时,上至朝廷、下至庶民,无一不对此深信不疑。 徐三儿一怔,立刻扔下钢叉,和徐二愣子一起跪在了地上,磕头道:“草民得罪了胡老爷,还请胡老爷恕罪,草民日后定不敢再犯……” 徐从避开了徐三儿正面的这一跪。 他摇了摇头,打算趁这个空档离开。然而下一刻,他却彻底愣住了。只见在他的眼前,两道纯白之气从徐三儿和徐二愣子身上显露而出,汇入到了他的体内。 这两道气息甫一入内,他就觉四肢百骸暖烘烘的,像是得到了什么灵丹妙药。他的气力比先前也增进了一些,身体有了微妙的变化。 更健壮了。 …… 天际的一缕曦光撒在徐从身上。 他睁开了眼,昨夜发生的一切,恍若一场大梦。他自讽的笑了笑,人又怎么会有第二世。 “老爷子昨夜的心电图还有些……” 护士止住了话,看向陪在病床边的徐蓉,欲言又止。 昨天夜晚,她按照固定时间前来查房,发觉徐行心率过低,气若游丝。也是,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个夜晚无声无息的死去,很正常。她都打算给徐从的家人通知消息,准备喜丧。 却不料,今日徐从的心率恢复正常。虽不如年轻人,却也和普通花甲之年的老人心率差不多。 一个咄咄怪事。 护士领徐蓉在外面谈话。 话音很低。 “老爷子可能是回光返照了,昨天……” 她道。 人只有回光返照的时候,身体才会重新健康起来。有的老人瘫在病床上多年,临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仍能从床上下来,穿上自己准备的丧服,大红袄子,平躺在床上,就这样静悄悄的死去。 一些事,医学上难解释。 但确有其事。 …… 阵阵交谈话语穿过走廊过道的夹板墙,传到了徐从的耳中。他八十岁,也就是四十年前,耳朵就不好使了。 如今,听的清晰。 “徐奶奶,徐太爷这几日回光返照,可能要走了。” “趁这些日子,徐奶奶,你叫上徐太爷的家人,多陪陪他,老人走的话,也安心,见到一家子,也能快快乐乐的。” 淡蓝色护士装的刘丽说道。 她话音无喜无悲。 医院内,送来送往的过客多了。最初做护士的时候,她尚且还会感怀。可经久多年,再悲离的事情,也多了漠然,视作工作。 “建文,你爷要走了,你这几天请个假,陪陪你爷爷。” “老姑!我这几天抽不开空,你也知道我忙,这不,晴儿不是快大学毕业了嘛,她又不肯工作,秋招、春招不去应聘会,非要说现在不好找工作,要考研考公。我这个当爹的,还得供着她,工地上的塔吊司机抽不开空,要么……视频?” “嘟嘟嘟……” 徐蓉气急,挂断了电话。 徐从总共二子一女,大儿子徐立国,二儿子徐胜军都在二十多年前去了。只剩下了徐蓉一个。 “建武,你爷爷……” “老姑有事晚上说,我正忙着呢。是医院的钱吗?待会我打过去。我爷爷拜托姑你照顾了。等一下,杠了,幺鸡杠。” “对了,姑,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能不能先借我一些钱……” 徐蓉也挂断了电话。 徐建武是徐家最不成器的一个,整天嗜赌如命。一个街溜子,麻将馆随处钻。临近四十岁的人了,还是个老光棍。五年前她托人说了个亲,成了,但后来媳妇受不了苦,跟野汉子跑到南粤省打工去了。 徐蓉滑动老年机。 “徐晴,15867……”老年机电话簿的人工语音响起。 徐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按下去。 晴儿学校在东三省,哈工大,学的是机械专业。老一辈的人都认为机械专业是个好专业,日后对社会也有大用。所以高考的时候逼着徐晴报了一堆工科志愿,没报徐晴喜欢的文科。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徐晴这小姑娘,和徐家、徐老爷子都拗着气。 剩下的几个徐家孙辈,徐蓉也没了打电话的勇气。新世纪啊,大家都忙,不像是以前了。徐从什么时候走,还是个未知数,总不能一大家子都陪在徐从的病床旁。 另外……,刘丽这番话,也不是头一次说了。 并非不孝顺,只是大家都忙! 忙的抽不开身。 “视频,到时候视频就行了。” 徐蓉安慰自己。 如今,烧纸钱都有网上代烧。 这不算什么。 …… 3、洋糖 …… “孝子贤孙,跪——” 一声高昂的喊声从徐家堡子的祠堂响起。 祠堂是五年前翻新的,都是崭新的瓦房。于前面还有三道牌坊。一道是贞节牌坊,年份不可考。两道是功名牌坊,分别为举人、秀才牌坊。皆为石柱所砌。前者是康熙年间的,上面落满青苔,后者是道光年间的秀才,尚是半新。 穿过祠堂的照壁,就可见到正厅门口跪着的孝子贤孙。 各个披麻戴孝,约有二十多人。 后面围观的人,也是乌泱泱一大片。 哭声凄厉,令人悸泪。 主持殡礼的知宾管事相貌清瘦,留着山羊胡,他时不时念叨几句祭文,垂在脑后被瓜皮帽掩着的枯白发辫亦随之摇曳,别有生趣。 祭文念完,知宾管事将文明棍放在供桌旁,弯了弯腰,掸落他一身长袖绸缎衫沾上的香灰。 “起灵咧!” 他高喊一声。 哭嚎的孝子贤孙收敛哭声。 青壮抬棺! 老弱扶灵柩! “孝子堂前起灵棺,护法悬坛列两边。先请黑虎赵元帅,提鞭斩关保平安。” “门神护卫分左右,二十八宿护宝箱,此处不是停灵地,亡人西方走一趟。” 知宾管事一边念着起灵咒,一边撒着黄纸钱。 徐行从徐二愣子的胸前露出狐狸脑袋,注视着这一切。 这是徐家堡子的徐老太爷起灵的那一日。 受限于徐娃子和徐二愣子的见识,他被请为保家仙后,和二人交流,从言语中也无法得知此时的时间点。也不敢过多交流,怕漏了馅。 可见到徐老太爷起灵后,他明白了此时的年日。 清末,宣统二年。 “那是少爷。”徐从睁大了眼睛,看着扶柩的半大小子。这半大小子皮肤光溜白净,眼睛黑白分明,狡黠的像只狐狸,头戴一顶小小的棉帽,穿着棉花袄子,罩着绸衣,脖项处带着一个两三寸大小的鎏金长命锁。 是的,徐老太爷死的时候,少爷在洋学堂请了假。 “书文,埋棺的时候,你小孩子家的,就不要去了,免得沾上了邪气。” 走出祠堂的时候,抬棺的老爷对扶柩的少爷说道。 徐书文和抬棺扶柩的人群错开,他脚步一顿,走到乌泱人群中,拉着徐二愣子跑到了祠堂拐角,“二楞哥,这是巧克力,洋糖,很甜的,在洋人开的点心铺里,才有的卖。” 他手一摊开,掌心处,是一块黑乎乎的块状物。 攥的时间紧了,边角稍稍有些融化。 徐二愣子喉头蠕动,退了一步。 这洋糖他想吃,但不敢吃,不敢要。固然少爷赠予,他接受是一件常事。但作为佃户,他得懂规矩。少爷不知事,是少爷的事。他不能不知事。不然挨罚的,就是徐三儿了。 “挺甜的。”少爷将洋糖掰开,他半块,徐二愣子半块,塞到了徐二愣子的嘴里,“你不说,我不说,我爹不会知道的。” 少年的友谊,往往纯真不带私利。 徐二愣子露齿傻笑,他牙齿黑乎乎的,沾满了洋糖。他小心翼翼的拥舌尖舔拭粘在齿尖一小块小块的洋糖。不敢吃的快了。 洋糖的价格他不知道,但绝对不会便宜。 至少……能让他吃好几顿的饱餐。 麸子混着面粉的馒头,吃着剌嗓子,也吃不饱。 “少爷,我给你看个东西。” 徐二愣子吞咽了一下口水,战战兢兢的拉开了浅黄色的麻衣。怀里的是仙狐,是保家仙,不能乱惹。但他念恩,以往上山抓鱼摸虾,都是他带着少爷一起去的,这次少爷给他吃了洋糖,于情于理他也应该让少爷看看这只狐仙。 应该……,应该问题不大吧。 他不确定。 “你看,这里是不是有只狐狸?” “这是我家的狐仙。” 徐二愣子见少爷眼里饱含疑惑,而不是惊喜的时候,微怔数息,声音拔高了一下,强调道。 “愣子哥,哪有什么狐仙,你在说梦话吧。” 少爷皱了皱眉,“况且子不语怪力乱神,狐仙之事,不过世俗愚昧,学堂格致斋的先生们教导我们物理、化学,世界之理,这个世界不可能有鬼怪。” 格致,格物致知,意为穷究事物的道理而求得知识。 近代亦是称基础科学为格致学。 少爷变得陌生了。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厚障壁隔着他们。 徐二愣子看着怀里探出的狐狸脑袋,无措而又彷徨,他拔高的声音变成了脑海中可耻的回放,一遍又一遍。 …… 病床上。 徐从闭着眼眸,几滴余泪从泪腺中泌出。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陪在病床边的外重孙,“昊儿,太爷爷问你,为什么有的人看得见鬼怪,有的人看不见。” 他老了,思维转动的很慢。 纵使到了新时代学过知识、文化,但仅限于会写字,看过几本杂书。连手机他都不会操纵。自然也不如新世纪的少年,眼前的重孙吴昊。 “太爷爷,这玩意,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饱览网文的吴昊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有的人,天生富贵命,气运强盛,鬼怪不能近身,所以看不到鬼物。而有的人,天生命贱,气运为灰白之气,得了病气,人体的三把火暗淡,所以鬼怪能近身……” 听到这里。 徐从明白了。 少爷是富贵命,又学过洋文,喝过洋墨水。所以看不见他这只狐仙。而徐二愣子和徐三儿命贱,鬼神能近,所以能看到他,请了他做保家仙。另外,还有可能是因为他被徐三儿和徐二愣子请为了保家仙,故此只有二人能看到他,少爷却看不见到他。 “昊儿,太爷爷想吃巧克力,你有吗?” 徐从想起齿尖的香甜,问道。 吴昊随手从夹克口袋中掏出了一小块德芙巧克力,塑料袋封装,丝滑牛奶味,他笑道:“爷爷,你怎么想吃这个了。” 上了年纪的人,在他印象中,干馍馍吃的多,喝粥喝的多。再不济也是油茶、燕麦片。鲜少见到老人吃巧克力。 柔滑香甜的味道入口,徐从感觉又像是回到了以前,少年时候,他呼了一口气,“昊儿啊,别看不起太爷爷,太爷爷在一百一十年前,也吃过巧克力。” “啥?”吴昊正将巧克力塑料袋扔入垃圾桶的手一停,他满是惊愕的看着徐从,“太爷爷,一百多年前,哪会有巧克力。” “那是少爷给我的巧克力……” 徐从讲起了故事。 4、故事很长 故事很长很长,悠长而又无趣。 吴昊听完老爷子巧克力的故事,就打了个哈欠,躺在了隔壁的病床上,继续休息。这几天,他放假,清明假。 太爷爷快不在了,奶奶让他多陪陪老人。 奶奶徐蓉的身体也不如以往那般硬朗了,陪伴更多的人,将是他。 …… “我没有讲故事的天分。” 徐宅马厩内,灰白狐狸在沙盘中,用着木棍写写画画。 徐二愣子认识一些简单的字。 是少爷教的。 所以徐从只能用图画配合一些字,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指了指圪蹴在地上的徐二愣子,示意道:“只能说,继续做一个佃户,遇到灾年,你爹会饿死,而你也会没命的,所以读书,你只有读书。” 读书能改变命运。 一个人读书能让一个人出人头地。 一个国家的人读书能让一个国繁荣富强。 道理,简单且易懂。 他不想让另一个“徐从”再这么悲苦的过前半辈子了。 徐二愣子明白了意思,他走到后宅,低着脑袋,只敢看自己脚尖,不敢多看。他循着脑海记忆,来到了少爷的寝房,敲门,拘谨道:“少爷,我……我想借书。” 清末,书不便宜。 一本书籍价值不菲,动辄几钱银子。 印刷排版不错的书籍,就要数两银子。 “没人教你,你怎么认字读书?”打开门,徐书文捧着两本旧书,走了出来。天冷,他说话呵出来的气息化作白色雾气,绕过鼻翼,蒙在了圆框眼镜上。灯内点着煤油灯,应是正在看书。 “有仙狐。” 徐二愣子觉得这事不应该骗好心的少爷。 “你看,你又得了癔症。” “哪里有什么仙狐。” “我在家的时候,每天抽出半个时辰教你写字,时间不能多了。”少爷语气温和,这时候的他像是兄长,而曾经带他抓鱼摸虾的二楞哥,反倒束手束脚,成了后学末进。高大的身子刻意佝偻着,伏低做小。 两本书,一本《千字文》,一本《三字经》。 徐二愣子了然。 时间不能多了的意思是,多了的话,老爷会责罚。 …… “爷爷,你要学这两本书?” 吴昊吃了一惊,《千字文》他也只记得头几句,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网文小说常用的分级手段。 而《三字经》,记忆……更模糊了。 似乎没怎么学过,只在语文课本的附录中见过几页。 “怎么?你们学校现在的启蒙不用这两本书了吗?还有,先生不教这两本书了?” 躺在病床上的徐从疑惑。 他少年时,识字不多,却也知道,不管是私塾,还是洋学堂。启蒙用的书籍莫过于“三千百”,或者再加上一本《弟子规》。后来的学习,是在生产队中学习,与蒙童学习不一样……。 吴昊摇头。 “现在我们叫老师,不叫先生。启蒙用的书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用的注音绘本。” 他解释道。 不过老人家想听,想学,吴昊还是不厌其烦的用手机打开度娘,从中找到《千字文》原文,一句一句的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 “布射僚丸,嵇琴阮萧。” “恬笔伦纸,钧巧任吊。” 少爷像是个小先生,他踱着步,在马厩中指导着徐二愣子。马厩中支撑了一个小方桌,徐二愣子在沙盘中写写画画。 笔墨纸砚,少爷有一副旧的。 要给他,但他没要。 “二楞哥,你的天赋不错。这半本千字文,你这么快就学会了。虽然写字还略有生疏,笔劲不够,但假以时日,进度必定喜人。” 徐书文合上书册,笑道。 徐二愣子摸了摸脑袋,憨厚一笑。 这可不仅是他的努力,更有仙狐的助力。最近这些日子,他懂得了一些文字,才明白了仙狐的意思,少爷看不到仙狐,是因为少爷是富贵命。他是贱命,所以能看到仙狐。 “最近我学会了一首诗,是阿妹啃国女诗人的一首诗。” “这个女诗人名叫艾米莉·狄金森,这首诗是她在西历1872年,也就是同治十一年,写了这首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had i not seen the sun.” 徐二愣子不明所以,照着念了一遍,“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h……had……sun。” 他念的磕磕绊绊,中文还好,稀奇古怪的洋文,是一点都不会了。 终于,在少爷的教导下,他通畅了的念出了这一行诗词。 接着,徐书文又一拍书册,大声朗诵道:“我本可以忍受黑暗。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徐二愣子步履蹒跚的学着每一句话。 …… “太爷爷,你还会英文?” 吴昊不明觉厉。 尽管英文早就有了,但他可不认为一个旧时代的老人会英文。并且流利的从口中说了出来。这几句英文,发音还很正。 正到……他误以为又听到了“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他英语成绩不好,高一上学期期末模拟考的时候只考了八十四分。一百五十分是满分。 “爷爷,等一下。” 吴昊脑袋里灵光一闪。 “我打开有道同步翻译软件,看爷爷你念的英文诗到底发音正不正,有没有念错。” 他还是不信,一个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仍旧会英文,甚至比他还说的流利,哪怕只有几句话。 临近死亡,徐从更愿意和后辈亲近。 狐,他是仙狐,但他却不知道这样的美梦能持续多久。老而腐朽的身体,散发着老人味,预示着他将寿终正寝了。 徐从含笑。 能在知无不尽的重孙面前,嘚瑟一次。 他也知足了。 像一个老小孩,很容易满足。 “had i not seen the sun。” 徐从字正腔圆的发音道。 在吴昊的手机上,一行简单的汉字同步翻译了出来,“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又一句英文浮现在了手机中,汉字亦落在下框中,“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5、对不起,我背对太阳(求追读,推荐票) 吴昊心境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悠久的故事,天然变成了一道深堑,阻隔了祖孙二人的交流。没有人会对一个老人的过往感兴趣。一个小人物的过往渺小的有若日光射入屋内夹杂的细小微尘,纷纷扬扬的洒下,可人们记住的只有光芒。 然而此时的一行英文诗,却无意间,拉近了他们二人的距离。 英文似乎……更现代了一些。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从清末活到现代的老人,和他有了共同语言。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my wilderness has made……” “成为更新……的荒凉。” 吴昊从度娘上找到了英文诗的出处,他低诵后面的几行英文,言语充满没由来的兴奋。 亦兴许是一辈更比一辈强的执念。 他渴望在长辈面前证明自己。 …… 马厩内。 徐二愣子念着英文诗,仅有的四句英文诗,不难学。在少爷的教导下,他掌握的很快,一刻钟不到的功夫,就背诵的滚瓜烂熟。 “二楞哥,你该有个名字。” “少爷,我有名字,叫二愣子。” “二愣子是贱名,是小名,你现在是读书人了,读了书,就该有个正经的名字。”洋学堂出身的徐书文推了推圆框眼镜,他灵黠的眼睛忽然正经了许多,他踱着步,背着双手,小大人似的思考。 他麂皮做的皮靴踩在雪地里,混在了马厩长工的脚印中。 没什么两样。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徐书文寻字摘书,从《论语》中想到了这句话,他笑道:“孔子说,如果他推行的仁道无法推行了,乘着木桴(竹排)漂游在海外的,恐怕也只有仲由了吧。” “二楞哥,你知道从字吗?” 少爷躬下身子,和长工一样,手执木棍,在沙盘上写了一个“從”字。 他手握住长工的手,一笔一划教着,“这是从字,你看这是人字,你是人,我也是人,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人与人是平等的。 窝在徐二愣子怀里的徐从想起了少爷说的这句话。以前,他读的书少,不明白少爷为何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后来到了新时代,对少爷的印象越发模糊,等到他临死之际,对少爷的印象才逐渐清晰了起来。 徐从抓着徐二愣子的胸膛,催促他同意。 他心知,这个从字,就是少爷给他起的“名”,这一世,他想改变的只有人生,但名字,他却不肯变了。 “可老爷……” 徐二愣子握紧了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老爷说过,人和人,从生下来,就有贵贱之别。 徐,他和少爷都姓徐。 他出生的时候,是娘自个接生的,前面夭折了两个哥哥。娘咬着木棍,拿着剪刀,自己剪断了脐带。次日,娘就下地干活去了。而后,就没有而后了。娘产后大出血,死在了地里。次年,这片土地庄稼长得很殷实。 少爷呢。少爷的娘在生少爷的时候,请的新野县最好的产婆,又临时请了西洋大夫在产房外等候。 少爷出生后,吃的锦衣玉食。徐家又出了二十两银钱,在老君殿里请了一个命牌,供奉在老君爷的神像下,日日由道爷念经焚香,祈祷徐家独苗不要夭折。 他吃的是米糊糊,从爹的口粮中省下来的。 一宗同姓,两户之别。 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憋的脸红脖子粗,红透了,却还是吐不出“同意”的那个字眼。 上一次,这个从字是少爷起的。 没给他讲这个从字的含义。 直到仙狐的爪子挠着他,徐二愣子这才将憋着的一口气吐尽了,吐的干干净净,有保家仙在,他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自信来,这自信来的没有缘由。或许来自徐三儿,徐三儿的爷爷……。 “徐从!” 徐书文一拍小方桌,定下了姓名。 微低着头,一直刻意低着头的徐二愣子抬起了脑袋,他望见了马厩外边洒在屋檐上的阳光,看着少爷温和的笑意,他半黑的脸庞亦升起了笑容。 从,这个字好啊。 一个人和一个人并列。 是个好字。 然后徐二愣子不争气的再次弯下了腰,他嘴唇动了动,眉眼略微低了一下,摆出恭敬的姿态,“谢少爷赐名,徐从,今后就是少爷您的随从。少爷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我就是少爷您的跟班。” 徐书文怔住了,他正等着二楞哥摆出欣喜的模样,而他接着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意摆摆手,说句“一个小名字罢了,我什么没见过,学堂里好玩的事情多了,今后我带二楞哥你一起去。” 可他却没想到。 他想的是一个人与人平行、平等的“从”字。 二楞哥却想的是“随从”。 刺目的阳光耀的他睁不开眼,徐书文和徐从他们二人站的方位不同。一个正对太阳,一个背对太阳。 他揉了揉眼睛,圆框眼镜未沾纤尘,“徐从,我不要你做我的随从!” 他的面色勉强勾起笑容。 取名徐从,似乎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他想着孔夫子,想着子路(字仲由),而徐从却想的是马厩,想的是跟班。 是啊,他虽叫着二楞哥,但事实上,徐二愣子一直都是他的跟班。 从小……,跟到大。 只不过现在挑明罢了。 狐仙伸出爪子,肉垫刺出锋利的倒钩,划拉开了徐二愣子的麻衣。 他生活在新世纪,他不允许徐二愣子这么卑微。但他说不出话,少爷是富贵命,又看不到他这个鬼神。他的一切,都是徒劳功。 不争气的徐二愣子! 徐从叹息一声。 “少爷,半个时辰到了。” 记着时间的徐二愣子安抚着怀中的仙狐,他指了指日头,“少爷,你该回后宅去了,对了,昨日大虫抓了一只白兔,你要吗?” 大虫,是徐二愣子、徐书文的玩伴。 猎户家的儿子。 大虫,是老虎。 起这个名字,也是为了得到冥冥之中神灵的庇佑。 “一钱银子……” 徐书文下意识的开口,可忽然他看到了一旁等待的徐二愣子,自嘲的笑了笑,“不要了,我已经不是玩兔子的年龄了。我请了半个月的守孝假,再过不久,就得重新上学,毕力的《化学阐原》我还没有看完。” 6、炝柿子(求追读,求推荐票) 少爷走了。 徐二愣子又觉得厚障壁多了一些。 明明他想和少爷做朋友的……。 狐仙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它龇牙咧嘴,绕着他转了几圈,细细端详着这个佃户家的儿子。 粗黑的脸庞,手里的茧子细密。 一双眸子黑亮,像极了游淌在溪水中的鱼儿。可他目光又躲闪的厉害。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隐在草丛中,潜伏在石头下。 久经风霜的人,在外总会下意识寻找大石倚靠。 …… “太爷爷,这简单。”吴昊吃着薯条,咬了一口汉堡,嘴角沾着沙拉酱,他拉开了病房的窗帘,让光照了进来,“龙不与蛇居,网文常说的一句话。莫欺少年穷嘛。还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志者,事竟成,三千越甲可吞吴……” 看网文的书虫,知识阅览量大,却多数不成体系。 “再说,你们那时候,结婚的时候,还不是讲究个门当户对。交朋友,也是这样。先不论财富多少,至少可为同路的良师益友。” 他再道。 “昊儿懂得真多。”徐从看着重孙,果然在知无不尽的重孙这里,他总能找到合适的答案,他畅快的笑了笑,“太爷爷老了,见识没你多,你说的不错,这话……” 他想起了少爷的话,“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吴昊:“……” 他瞬间感觉,拿在手上的汉堡和薯条不香了。 这句话,听着怎么有些不明觉厉。 “等等,太爷爷你再说一遍!” 吴昊又拿出了万能的手机,打开了讯飞智能语音打字。 徐从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语音打字系统没识别出后面半句话,但前面的半句话却已经放置在了搜索栏中。吴昊删减后半句话。很快,搜索栏下面,出现了这句话完整的字句。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太爷爷,你怎么还会论语?” 吴昊忍不住问道。 他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 这句古言直接概括了他说的“为同路良师益友”这句话……。 论语他也学过,但也仅限于孰能贯耳的几句话。比如温故而知新,三人行这些话。论语后面的话,尤其徐从说的这句话,实在太过陌生了一些。 会英文、会论语……。 还吃过巧克力。 “太爷爷,你逃荒之前,是不是也曾是富家子弟,上过私塾,不然的话,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吴昊好奇问道。 旧社会,佃户想要学习知识,根本不可能。 这点,未曾见识到旧社会的他,却很确信。就如同确信苹果砸在牛顿头上,所以才产生了万有引力,一样确信。 “不,我只是一个佃户、长工的儿子。” “我从三岁的时候,就跟在爹的身后,割猪草、喂羊、给马添料,下地干活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挑着一筐筐柿子去县城里叫卖。” “柿子?” “有那种火晶柿子,小的,软了之后,可甜了。还有那种大柿子,比小柿子大了一个个头,需要炝……,卖柿子给城里人,是我们爷俩除了种地、打猎之外,另外一项谋生的技能。” …… 新野县,徐家堡子。 徐宅,马厩侧房。 徐三娃推开几缸大瓮的竹盖子。 瓮内,先是一层稻草,稻草下面,是一层柿子和梅梨。 柿子一般九月、十月左右成熟。 陶瓮中,是徐三娃和徐二愣子在今年提前在柿子树上摘的青柿子。青柿子摘下来之后,又苦又涩。一点也不好吃,先用凉白开泡着,天气转冷,一个冬季都不会坏。其后,再用稻草、梅梨将柿子一炝。 梅梨山里采的,没人要,这玩意难吃。 炝好的柿子又甜又脆。 在冬季,这样的柿子供不应求。 “你能学会字,可见你是个读书的种。”徐三娃黝黑的面孔中带着闪着喜色,喜色过后则是愁苦之色。 他抽出挂在腰间的烟袋锅子。 噗地一声吹出烟灰。 然后他朝趿着的破布鞋鞋底上重重磕了一下,动作娴熟。 他慢悠悠的捻着烟袋里的旱烟烟丝,装进了黄铜烟锅里,装了几次,满满当当。正欲吹着火纸的时候,却又犹豫了一下,将烟锅里的旱烟丝重新倒入烟袋,只留了浅浅一层底。 浓厚而带有汗臭的烟味熏着徐从鼻翼。 “读书,得读书……” 他重复了几句话,嘬了一口又一口的烟嘴。 烟气从他的鼻孔吹走。 “明天,县城!” “咱们去卖柿子,凑足你的束脩。这事胡老爷也同意了。” 他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佝偻的身子这一刻伟岸了不少。像一只英姿勃发的雄虎注视着趴在洞里的慵懒幼崽。 “爹,那明年的口粮呢?” 徐二愣子不肯去。 他对学堂很陌生,也很憧憬学堂的生活。可窘迫的家境,让他小小年龄就知道,不能奢求太多。多了,家就垮了。 他不想家垮。 “有你老子呢!” “你老子还活着,死不了!” 徐三娃暴烈的出奇,他语气很大声,却举止镇定从容,烟袋锅子被他拍在了土炕上,草席折起片角,溅起黄灰。 清末,赋税严重。 卖柿子得到的余钱,需得交纳捐税。 各种苛捐杂税……。 百姓家里榨不出油水来。 灰白狐狸蹲在土炕一角,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新世纪,九年义务教育,学知识,断不会如此苛难。可如今的晚清时候,一个佃户儿子想要交纳束脩,就得逼尽长辈的最后一滴血。 徐二愣子不再执拗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再执拗,也执拗不过他的老子。他的老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定的事情,他反驳不了。就如他五岁那年,哭着闹着,不肯去放羊,想和玩伴去玩摔泥巴一样。 马鞭抽着。一鞭一鞭抽着他。 他能读书,会读书,有出人头地的希望。有了这份盼望,他老子就算是死了,死在了九泉之下,死在了无间地狱,死在了当麦客的路上。 他也知道,老子……无悔! “嗯。” 冬日的冷风啸烈,缩在被子里的徐二愣子露出了头,黑粗的长辫子垂在炕洞旁,擦着锅灰,他开了口,语气轻微而又坚定。 7、弘文学堂(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家堡子,距离县城有一段距离。 大约近二十里的路。 鸡鸣的五更天,天擦擦黑,父子俩人便一前一后挑着竹扁担,走出了堡子。竹扁担前后,都用麻绳绑着一个柳条筐。筐内码着一个个橙皮柿子,个头饱满圆亮,用夏衣盖着。 寒舍鄙陋,家徒四壁,不是空言。 到绸布庄扯一尺长的粗布,就得二三十文钱。 家里没有多余的布料。 这年间,想做一身衣裳,得三四百文钱打底。 徐家堡子外的路,很熟,熟悉到他们不用掌灯。摸着黑,从乡间小路蜿蜒而下,再走到官路。顺着官路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 新野县城在平原上。 远远的便能望见古朴的城墙,以及城中建造的魁星楼。城门口站着一个兵丁,胸口处补缀了一个“勇”字,戴着垂着红丝绦的白斗笠帽子。他懒洋洋的抱着汉阳造长枪躲在墙角,眯着眼,打着哈欠。 徐三儿从腰带的褡裢掏出两文钱,正欲投入收缴城门税的箩筐中。 竖在地上的长枪倾斜,兵勇慢条斯理的开口:“变了,不收铜钱,收的是铜子。” “可这箩筐里面的……” 徐二愣子上前半步,欲要辩解。 他看箩筐里面的钱,分明是方孔铜钱。 他从小野到大,眼力好,大虫的爹说他是个打猎的好手。先前进城门的几个人,他看的可清楚了,投的钱也是方孔铜钱,而不是铜元。 清末仿照西洋,变更币制。 宣统二年的《币制则例》规定,新式铜元面额分为一文、二文、五文、十文、二十文共五等。最通行的是当十铜元。 只不过乡村更多用的是方孔铜钱,铜元主要流通于城市。 铜元又叫铜子。 徐三儿比徐二愣子更快一步,拦住了徐二愣子的身子,他露出刻意讨好的谦卑笑意,弓着身子,“兵爷,一个铜元换几个铜钱?” 见此,徐二愣子心里后悔极了。 狠狠喝问自己,为什么刚刚要迈出步……。 为什么要有这个下意识的举动。 穷人就合该卑微啊。 兵勇也不说话,掏出右手,举了个三。 “有劳兵爷了。这是六枚铜钱。”徐三儿脸皮抽了一下,闪着肉痛之色,从褡裢里又摸索出了数枚乾隆通宝,手背朝上,拇指押着手心,搁在了兵勇伸出的手掌上。 徐二愣子不知事,他可瞧的明白。 兵勇专门拦的人,就是他们这种入城叫卖的货郎。 这种人,无权无势。 又急于卖货,最是好勒索。 “进城吧。” 兵勇掂量了一下轻重,不用眼睛瞧,他都知道多了一枚铜钱。等父子俩挑着货担进城的时候,他又叫住了二人,“城东昨个,有人卖过柿子了,要卖,去城西,销路好些。” “谢过兵爷。”徐三儿又摸了几个柿子,送给了兵勇。 …… “我当年卖柿子的时候,和爹分开卖。”见吴昊对柿子感兴趣,徐从也回忆起了过往,“我年岁轻,一个人卖柿子好卖些,先生太太们都会同情我的,柿子也不贵,一文钱两个。我就蹲在弘文学堂的门口……” “那少爷呢?少爷也是在弘文学堂吗?” 吴昊首次提及了“少爷”。 回忆过往的时候,老爷子总会说起少爷。 他对少爷好奇了起来。 “是啊,他远远看到了我,我也远远的看到了他。他穿着长衫,带着西洋礼帽。我记得很清楚,他衫子是藏青色的,帽子是纯白的,比羊毛还要白的多。” “人潮中,他和同窗交谈着,错开了我……” “我记得,他的眼睛看向我时,很复杂很复杂。” …… 弘文学堂是在县城孔庙旁开设的。学堂起初是县学,只教授有功名的生员(秀才)。后来,科举取消了。弘文学堂也开始招收起了普通人。 孔庙街的建筑,与县城大部分地方差异很大。很好辨认。路口处,就有一行行白色的木制白色牌坊,悬在头顶。上书“进士”二字。牌坊嵌着鲤鱼化龙、仙鹤呈祥的吉祥图案。是进士牌坊无疑。 走进路口,两行二层的楼阁建筑,古香古色。 他来的挺早,大概在卯时四刻,所以有陆陆续续穿着长衫,手提竹编提篮书包,亦或是背着布制单肩手包的学堂学生,赶着上学。 弘文学堂白墙黛瓦,石板铺地。 刷着桐油的大门敞开。 门口对街处已有不少摊贩摆摊。有卖壮馍、卖鸡蛋烙饼、卖羊肉烩面、卖胡辣汤的。各式各样,不一而是,极为繁荣。 徐二愣子对卖柿子经验不少。 他蹲在路边,撇开放置在橙皮柿子上的夏衣,就大声的吆喝了起来,“卖柿子哩,一文钱两个柿子,又甜又脆的柿子哩。” 吆喝声混杂在喧闹的街市中。 并不突出。 时不时有心善的学生、先生、太太停下脚步,看到这半大的小伙,起了些许的怜悯之心,再加之价钱合适,买了两个柿子尝尝鲜。 新鲜的菜蔬在冬季,亦是极为稀奇的物事。 人潮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纷攘。 提着单肩书包的徐书文和同窗谈笑风声,他路过了学堂的门口,“你好,我买十文钱的柿子。”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徐二愣子抬起了脑袋,他双手提起,而又不安的放在了腰间,在背衣上抹了一下双手,偷偷揩干净,然后捧起一把柿子,递了过去,“少爷,自家的柿子,你拿去吃吧,不要钱。” 换做是乡野,他断不会如此拘谨。 可在少爷的同伴面前,他莫名的想躲在人群中,不被认出来,光鲜亮丽的人群中,应该不会在乎他这一个小小的货郎。 “徐从,在外面,你就不必叫我少爷了。” 徐书文掏出一个铜元,当十文的铜元,放在了徐二愣子柳筐里的夏衣上面,然后对同窗笑道:“今天我就请你们吃柿子,元初兄,下次,就轮到你请了,我要吃好的,羊肉烩面。” “你看,你要是不收钱,元初兄他又怎么好意思下次请我。你可以请我吃,却不能请他们。” 他回头,补了一句。 一行人挑了七八个橙皮柿子,走了。 徐从握着当十文的铜元,怔怔无声。 8、羊肉烩面(求追读,求推荐票) 一枚当十文的铜元。 价值比劣铜制成的方孔铜钱略微值钱一些。 十文钱,就是二十个橙皮柿子。 “书文……” 徐二愣子咧嘴笑了。 他怀里的灰白狐狸探出了脑袋,它拿起一个柿子,用犬牙小心破开了皮,接着一口口的小口吃了起来。 柿子,炝过之后,又甜又脆。 确实比之前的青柿子,好吃多了。 …… “后来呢?” 吴昊放下了手机,智能手机在衣兜装着,沉甸甸的。他挪着椅子,凑到了老人家的病床上,撑着下巴,认真倾听。 徐从笑呵呵的摸了一下重孙的脑袋,正欲说起。 重孙能听他的故事,他很高兴。 他也高兴,这一次,少爷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买了他的柿子。给了他当十文的铜元。 “等一下,太爷爷,晴姐打电话过来了。” 吴昊的衣兜亮起,屏光溢出,电话铃声也开始响起,“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童年的荡秋千,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re so so do si la,so la si si si si la si la so。” 他匆步走到门外。 接通电话。 “晴姐,怎么了?怎么这会给我打电话了。” “太爷爷怎么样了。” “太爷爷……” 吴磊顿声,他不知道这该怎么说,沉默许久,他开了口,“刘护士说了,太爷爷应该是回光返照。太爷爷想起了很多很多事,他找我要了巧克力,会朗诵出以往从未朗诵的英文诗,这首诗是1872年一个外国女诗人写的,还有……” 他在网上冲浪。 看到过,临死之际,一些压在心底的记忆,就会重新涌上心头。甚至有些人大脑损伤,不会说国语,可幼时在私塾学的英文,竟然说的极为流利。交流无碍。而在此之前,却忘了许多。 电话另一头,久久无声。 “我后天就到医院。” 哈工大,校区内,迈步的徐晴顿住了脚,她内里穿着一件蓬松的圆领针织羊毛衫,外面是粉红色的运动衣,她眼里闪过诧异,接着嘱咐道:“小昊,这段时间,太爷爷想要什么,尽量满足,让老人生前无憾吧。还有,要是缺钱了,就和我说。我手上还有一些奖学金。” “是的,晴姐。” 吴昊点头。 “太爷爷,你继续讲故事,昊儿喜欢听。”吴昊回到315病房,他坐在椅子上,轻声说道。似乎,一句句故事,让他焦躁的心,安静了下来。 “你手机里的是什么歌?” “很好听。” 徐从记着吴昊的手机铃声,这旋律他听着很舒服。 “周董的晴天。” 吴昊很喜欢周董的歌,不然也不会特意将其设置为自己的手机铃声,他听到太爷爷喜欢这首歌,也安利了起来,“这是一个说过‘华流才是顶流’的男人,他的每一首歌,都在内地海外畅销……” “听说,周董的歌,张少帅也听过。” “故事的小黄花……” “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他来兴哼唱。 “华流才是顶流?”徐从念叨着这几句话,他叹息一声,“在我们那个年代,洋人,洋人的知识,才是你说的顶流。时代变了,真的变了。科举从八股变成策问,再到废除,学堂里的先生,洋先生比国文先生的薪酬高了许多许多。” 他浑浊的眼睛透露出回忆的神色。 重生的仙狐带他走进了学堂。 …… 冬季,缺少菜蔬。 得益于兵勇的提醒,徐三儿在城西区贩卖柿子很快。两筐柿子总共卖出了一百多文钱。他来到孔庙街来找徐二愣子。 徐二愣子蹲守的两筐橙皮柿子,亦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剩下的,中午下课就能卖出。 父子俩,一合手中的钱,足足有二百多文钱。 “家里还有两缸柿子,再卖几次,就能凑够你的束脩了。”卖完柿子,徐三儿计较起了家中的柿子数量,大概还能再卖个七百文钱。 算上今日的,总算大约在一两银子。 不多,却也不少了。 至少能凑够两三个月的束脩,或者说学费。 静幽的弘文学堂,传来一阵阵钟响。摊贩们,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讲堂下课了,午休时间到了。一个个打起精神,吊着嗓子,迎接待会的生意。 仅余的半筐橙皮柿子,一刻钟倾售一空。 “一碗羊肉烩面。” 卖完柿子后,挑着两副扁担的徐三娃带着徐二愣子走到了卖羊肉烩面的摊铺处,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徐二愣子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 羊肉烩面白净的汤底,指宽的面条,特殊的胡麻香味冲击着味蕾。徐二愣子喉头滚动,咽了一下口水,接过汤碗,大口吃了起来。 狼吞虎咽,一碗面条很快下肚。 “吃干净!” 见徐二愣子碗里还残余着一些白净面条,徐三娃脸色一板,大声的呵斥道。他的大声,惹起了周围食客的注意。食客多是学生,皱着眉头,似乎在反感他的粗俗。 徐二愣子打了个饱嗝,摇了摇头,不肯再吃。 “别浪费!你爹赚钱有多难,你心里知道!” 徐三儿怒视徐二愣子,他眼睛瞪的很大,很愤怒的样子,搁在桌下抠脚的手也高高的抬起,作势要打。 胡老爷走了出来,怒视徐三儿。 徐三儿软了,他不敢对胡老爷发脾气,因愤怒挺直的背梁塌了半寸,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他那作势要打的手转而向下,轻抚徐二愣子光洁的额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温柔而又带着泪光。 店家续了一碗汤。 续的这一碗汤,是免费的。 徐三儿咕噜咕噜的将一碗羊肉汤喝了干净,他长着厚厚黄舌苔的肥腻舌头伸到了瓷碗里,将面条、面屑、羊肉渣、料渣卷在口中,和马儿在马槽里吃料一模一样。舔舐的干净,光洁的就如十五的月亮。 喝完之后,他舒服惬意的眯了眯眼睛。 熟悉的烟袋锅子点燃,嘬着一口又一口的旱烟。烟气顺着他的络腮胡上扬,飘逸到了两耳后,直至消失。 两人一前一后,从城门出来。 扁担斜长。 日落的黄昏,拖着老长的斜影,直入城门洞中,照在了护城河清澈的河水中,栅栏的关闸亦烙上了一些。 9、先生(求追读,求推荐票) 一份羊肉烩面七文钱。 接下来的数天,徐三儿和徐二愣子来到新野县城的时候。卖完四筐柿子,徐三儿都会带徐二愣子吃一碗羊肉烩面。徐二愣子也保持了往日的作风,留下了一碗底的面条。 凑足了束脩。 “穿上这件衣服,随我去县城,爹给你交束脩,你去上学。”马厩侧屋内,徐三儿双手架着一件叠起来的长衫,用铜熨斗熨好了的衣裳。很平,很整洁,如外界的雪地一样。 “你先穿上。你比少爷高多了。” “肩膀也宽一些。” “我给你改改。” 将长衫搁在炕上,徐三儿取出了一个枣木盒子,里面放置了补衣服用的铁针、棉线、剪刀等一些物事。 娘死了,爹既要做爹,也要做娘。 “嗯。”徐二愣子脸色稍稍有些涨红,可他的衣物多是捡拾少爷的残余品,心中连拒绝的勇气也难道出。扯布做新衣裳,他没这般奢望过。 还的,以后会还的。他默默念叨。 他换上了藏青色的长衫。 有些憋仄。 徐三儿伸出手掌,大拇指和无名指在徐二愣子的身上丈量、比划,约莫觉得差不多了,他让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他自己坐在炕边,一条腿蜷缩着,一条腿挨在地上。 棉线一端抿在唇齿上,他又用铁针挠了一下后脑勺。 铁针浸过头油,一针针顺滑的修改起了长衫的尺寸。 …… “那件长衫很合适。”借助狐仙的力量,徐从觉得自己的身体健康了许多,他让吴昊扶着他下了床,坐在病房窗口处,望着楼底下的车水马龙,他开口道:“我入学的第一天,第一节课是国文课,我犹记得,国文老师打扮的很新潮,大家都羡慕着他。” “新潮?”听到这个名词,吴昊讶然。 “是的,很新潮,他也是长衫,系着围脖,一段垂在了胸口处。”徐从比划了一下,接着道:“他留的是东洋小平头,剪掉了辫子。后来听同窗们说,他是在留学东洋的时候,剪掉了辫子。” “剪去了辫子,官府不怪罪吗?” 吴昊看过历史网文,知道在清朝,剃掉辫子是一条死罪。 “剪去了辫子,是杀头重罪。”徐从叹了口气,“可先生不一样,他是从东洋回国的留学生,留学生们都剪去了辫子,朝廷知道,却也无可奈何。我们不一样,我们得留着辫子。” 说话间,315病房房门嘎吱推开。 老态龙钟的徐蓉走了进来,她提着一篮水果,“别听你太爷爷乱讲,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佃户儿子,只晓得一手编柳筐的手艺,哪里去过学堂。” 橘子皮绽裂,掏出橘瓣,徐蓉递到了老人的嘴边,“你太爷爷的事情,我这个做女儿的还不了解。” “我相信太爷爷。” 吴昊摇头。 他笃信太爷爷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是太爷爷念出来的四句英文诗,奶奶你看!”吴昊掏出手机,翻出他放在备忘录中的这四句诗。这首诗很好,他或许偶尔碰到了,匆匆览阅一遍,就弃之脑后,可有了太爷爷的朗诵,这四句英文诗就变得不一样了。 赋予了特殊的记忆。 徐蓉愣了一下。 这英文诗,她并不认得。她从小虽上过学,可也只是上到了小学堂。那几年的教育水平,并没有如今好。英文教育虽有提及,却很落后。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她即使曾经略懂一些英文,可如今哪会识得眼前的这一首诗。 小昊不会骗她。 这是徐蓉知道的。 望着眼前的老父亲,徐蓉生出了陌生之感。 她扪心自问,自己了解眼前的老人吗。 日升而出,日落而归。托着一身疲惫的躯体回家,沾床就睡。仅剩的一点记忆,也是他作为严正父亲训斥她的片段。 她从未问过老人的一生,他的前半辈子。 或许,人一生的前半辈子,也只有躺在病床上,躺在藤椅上,看着饶膝稚童的孙儿,才会提上几句,絮絮叨叨的回忆。 酸甜的橘瓣入口,徐从多了一个听众。 他的女儿。 …… 弘文学堂,曾经的县学。里面开设了小学堂、中学堂。小学堂分为寻常小学堂、高等小学堂,各是三年。中学堂是四年。 徐二愣子认识字,跳了班,没入县城的蒙养院,直接去了弘文学堂的小学堂。小学堂不像中学堂分各种讲斋。只有一地。 穿着长衫的徐二愣子刻意学着少爷的走姿,不徐不疾。只不过他到底是粗野惯了,迈动的步伐有些hd学步。 虽未有人嘲笑,但他脸颊火辣辣的痛。 灰白狐狸这次没有钻入徐二愣子的怀里,太鼓囊。它走进记忆深处从未走进的校园,望着……儿时驻足在对街做货郎时,对此地的猜想。 照壁一过,弘文学堂的半亩方塘显露,清澈见底,池内的几条红鲤肥大,来回游曳。 穿过抄手游廊,便可望见挂着“弘文堂”的正堂匾额。 正堂左右各位屋两楹,皆南向若翼。 一幢幢飞檐斗拱。 小学堂的讲堂在西面厦屋。 徐二愣子入了讲堂,坐在最后一排。他昨天和徐三娃已入了正堂耳房,交纳了束脩。 讲堂内稍有喧嚷,但多是静谧。 一个个学生默默温书。 堂内的学生,有大有小,小的有六七岁,大的比他小一二岁的样子。徐二愣子估摸着,他应该是年龄最大的人了。 少倾,先生走了进来。 东洋小平头的先生抬眸看了一下后排,似乎很讶然一个半大少年怎么会走在这里,以这般年龄,应就读高小,或者中一了。只不过他仔细看了一眼,瞧见少年粗粝的皮肤,忽的明白了什么。 “今日课兽。” 先生拿起书册,念道:“兽有两种,其居于山野间者,曰野兽;其为人所豢养者,曰家畜。家畜性驯,可任劳力,供食品。野兽凶暴,能为人害。然猎者捕之,食其肉,或取其皮、毛、骨、角,以为器服之用。 课兽的意思是,今日讲兽。 徐从翻开国文课本,搜寻着这其中的每一个字。一些字他认识,一些字陌生的厉害,方块字密密麻麻堆在一起,看的人眩晕。 10、我是猫(求追读,求推荐票) “在第十三课。” 先生走了过来,拿起国文课本,翻了过去。 先生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像是花粉味,又比花粉味淡了许多。他皮肤白皙,手指析长,放下课本,指在了其中一页上。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第十三课,课兽。” “这是目录,你今后得学会用。”先生的话很温和,他又翻了几页,到了国文课本前侧,上面写着“第十四课狮”、“第十五课诚实童子”、“第十六课路遇先生。” …… “后来,我才清楚,先生身上的香不是书卷香,而是香皂的香味,先生是留洋的学生,他的一举一动,都和我们不同……” 徐从讲述着先生。 他作为狐仙,注视观察着先生的一举一动。 “等一等,太爷爷,什么叫诚实童子,什么叫路遇先生?” 徐从的语速很缓,可熟悉的字眼落到了徐蓉、吴昊的耳中时,又变成了他们听不懂的名次、概念。 “路遇先生,是第十六课。”徐从笑了笑,背诵道:“余儿行路中,遇先生,鞠躬行礼,正立路旁。先生有命,儿敬听之。先生有问,又敬答之。俟先生去,然后行,人皆称为知礼。” 吴昊抬头,不禁将此和现在的学生、老师对比。 如今的学生碰见了老师,似乎懂礼貌的,也只打声招呼,不知礼的,也只当做没看见。似乎,不如以前了。 “诚实童子,是第十五课。”徐从又背诵道:“卖柑者担筐入市,数柑坠于地。一童子在后见之,急拾柑以还卖柑者。卖柑者曰:‘童子诚实,可嘉也。’取二柑报之,童子不受。” 成了狐仙之后,他在那一边的记忆,出奇的好。 徐二愣子记住的东西,他也能记得。 徐蓉信了。 人会编纂故事,可很难编纂出从未经历过且如此细致的故事。她虽然文化水平低,可老爷子讲述的一句句话,听起来极为真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抬头就可以触摸到。 有如一幅幅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先生待我很好。”徐从顿了一声,又回忆起了先生的音容,“先生不仅是小学堂的国文教师,也是时务斋地理学科的地理先生。在东廊的讲学先生寓所中,他的书房内,我看到了一大块的地图,很大,很精致,黄铜制成的地球仪……” …… 《国语》曰:“民不废时务,官不易朝常。” 时务斋,课以经史、读报和科学知识。分斋,和后世大学的学院差不多。来源于宋胡瑷的分斋教学法。 国语课后。 留着东洋小平头的先生走到徐二愣子的课桌旁,他敲了敲桌子,示意徐二愣子随他一道出去。 漫长的走廊上,硬质木板嘎吱轻响。 徐二愣子低着头尾随。 狐仙站在他的肩膀上,它如同一个小小立着的人儿。两颗狐狸眼四处转动,打量着一切新奇而又有趣的未知事物。 东廊的讲学先生寓所很快便到了。 书房有一股墨香味。 “这是地球仪。”先生将围脖挂在了衣架上,坐在太师椅上,他坐下后,似觉不合适,又拉了一条凳子让徐二愣子坐下,等徐二愣子坐下之后,他又望见徐二愣子对地球仪感兴趣。于是介绍道。 也是,童趣的年龄,望见一切都会感到童趣。 他一转地球仪,指着一角道:“这是豫省,南阳府、新野县,你和我现在脚踏的地方。” “你先学字,有什么不会的地方,圈起来。”他递给徐二愣子一根铅笔,“这不算污了书,圈完后,铅笔的墨迹是可以擦去的。” 徐二愣子学到何等程度,他不清楚,这样是最便捷、省力的做法。 “谢谢先生。” 徐二愣子是粗人,却不是笨人,他噗地一声站了起来。学着徐三儿给兵勇道谢的模样,感谢道。 礼不下庶人,他忘了他该揖礼。 此刻,他还未学习“诚实童子”这一课,或者课礼这一课。 先生不再管他。 徐从重生的灰白狐狸跟随徐二愣子走进了书房,它端详着先生的面孔。先生此刻正在看书,他看的是一本日文书。 满篇的日文,比国文课本更难懂。 只不过在页脚处,它总算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夏目漱石”。它走动,从桌上一跃而下,带起的旋风转动了地球仪,掀飞了由镇石压着的几张素笺。从格子扇刺入的日光恍惚片刻,留下片片阴影。 它迅疾敏捷,来到了先生坐的椅角,从下往上遥望,书面写着一行日文,《我辈は猫だ》。 …… “太爷爷的先生看的应该是夏目漱石的著作《我是猫》。”吴昊从手机上查找了夏目漱石的姓名,这个名字他似曾听过,却又感到陌生,他看了名字后,在介绍栏上看到了夏目漱石的代表作《我是猫》。 老爷子写的一行日文字,他不会打,但用机翻再翻译“我是猫”这三个汉字,就可得到“我辈は猫だ”这一行字。 验证了他的无误。 “宣统二年,是1910年,《我是猫》发表在杜鹃杂志,时间是1906年。讲述的是一位穷教师家的猫为主人公,以拟人化的猫的视角来观察人类的心理……” 吴昊滑动手机,念着介绍词。 徐从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只猫和他有些相似。却又不同。他是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只住家仙。狐仙的他,比以往作为人时,观察的角度更敏锐。 徐二愣子看不到的事情,它却能看到。 “太爷爷等一下,晴姐来了。我下楼去接一下晴姐。”吴昊正念着《我是猫》的介绍词,突然手机上栏出现了由徐晴发来的微信消息,于是起身说道。 “晴儿?” “她也来了。” 徐蓉疑惑的抬头,“她不是到了毕业季吗?糊涂!她已经大四了,不管是考研、考公、找工作,都是人生大事!老爷子这里,由我照顾就行了,她来做什么!” 徐晴的到来,她很欣慰。可她也担心徐晴和她爸徐建文之间闹矛盾。同时,亦是担忧徐晴今后的前途。万不能因此而留下什么遗憾。 11、赏识(求追读,推荐票) 徐建文也不是不孝。 只是在这个人生的关键节点上,徐晴应该去做属于她自己的事。 而不应该被前人所影响。 这也是为何,徐蓉一开始没给徐晴打电话的原因。 …… 县城,弘文学堂。 东隅讲师寓所。 徐二愣子趴在小方桌上,将国文课本里的每一个方块字,从页头到页尾,一页页的翻索,遇到他不会的字,就按照先生说的话,先用铅笔圈住。 外界时而喧嚣,时而静谧。 随钟声而变。 时间久了,脖酸的徐二愣子不禁抬头活动筋骨。却无意间发现了狐仙来到了先生的身边,它蹲坐在办公桌上,前爪拨动着地球仪,像是在玩闹。 办公桌典雅,应是花梨木做的。 色彩鲜艳,纹理清晰美观。 是上等的木料。 他想喝止狐仙,却又怕惊动了先生。他怕先生如少爷一样,说他犯了癔症。此外,狐仙他也不敢得罪。狐仙对他和他家有恩,亦是与先生一样的人物,教他习书写字。 但他又生怕狐仙动坏了地球仪、坐坏了办公桌。 纵然无人看到……。 “圈完了?” 躺在太师椅上的先生察觉到了徐二愣子抬头的动作,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顺手放下了日文书,问道。 椅子靠近窗棂,叉竿撑着窗子。 时不时有微风吹拂入内,躺在椅子上看书,舒服极了。这是刘昌达在京都矿业大学留学时,就养成的习惯。那时他入了插花部,宿舍的窗旁也会放着几束鲜花,白瓷的长颈瓶装着。 只不过东洋没有椅子,他跪坐在矮方桌旁边,一身黑色的诘襟制服。 深裾和服的少女,恬静而舒和……。 剑兰的花香似乎再一次萦绕了鼻翼。 回忆又落回了寓所内。 他挺起身子,走进徐二愣子的身旁,接过国文课本,翻着页面,一个个被铅笔圈着的小字,他记入在心,“你的基础也不差嘛,课后好好补习,过上半个月,就能将字认全了。” 他不愿意打击少年。 这种程度,也仅比蒙养院出来的蒙童稍好一些。 先生跪坐在小方桌旁。 他比徐二愣子个头高了许多,如此,方才齐平了一些。他将长衫的袖筒往上拢了一些,防止炭迹污了衣裳,开始指点道:“这个字念……” 读了片许钟头,先生止住了嘴,喉咙干的冒烟。 “你认识几个字了?” 他问。 停顿,又补充了一句,“认识了几个新字。” 他觉得自己教书的方法粗糙了许多。也是,这或许就是学监让他来教小学堂国文的原因,磨炼一下他的脾性。 教书匠,得有个好脾性。 “懂了一大半。” 徐二愣子迟疑一会,迎上先生探视的目光,回道。 “一大半?” 刘昌达神色微讶,他看着粗粝皮肤的少年,觉得这看似淳朴的皮囊下,也潜藏着一个庸狡的灵魂。 他是弘文学堂不多的,喝过洋墨水的先生。连学监、学董都有意无意间交好于他。纵不能说巴结,却也比一般的先生,待遇好上不少。 何况一个少年,乡下来的少年。 乡下的少年,起了这等的坏心思,也属寻常。 “这是一个什么字?”刘昌达压制住了内心的不悦,他愿意给这少年一次机会,所以决定考校一次。 灰白狐狸凑了过来。 望着国文课本中被圈中的那一个方块字。 …… “先生考核我的,是国文课本第二十四课中的课七曜日……中的曜字。”徐从记得很清晰,他缓了口气。成为仙狐后,他喜欢在那里多走动一些,回到新时代后,他又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七曜日,曰日曜、曰月曜……曰土曜,谓之一周。每遇日曜之日,学校皆放假。曜字,这个字很难写,很难记。” 徐从在窗台上比划了一下“曜”字的写法。 “曜?”吴昊一脸兴奋,“太爷爷,我会这个曜字的写法,太爷爷,你不知道,我的本命英雄就是曜,曜的连招,我无敌!咱们秦省,我曜战力的排名,在第三名。” “这个字,现在恐怕小学生都会。” 他自信满满。 “小昊,安静,听你太爷爷讲。”徐蓉瞪了吴昊一眼,从她进来,这个孩子初时还表现出一副懂事的模样,可此刻又不懂事了。 “太爷爷,好像……东洋那边就是以七曜日计日的。” 一身运动服的徐晴拉着椅子坐在了旁边,开口道。 她在哈工大的机械专业。机械专业向来男多女少,可能一整个班只有一两个女生。所以她再疏于打扮,以她精致的面容,亦有不少的追求者。 日剧,或多或少,以大学生的阅历,看过一些。 七曜日的计日,国内已经罕见了。只有东洋那边,还保留着这样的计日习惯。 “是啊,变喽!” 徐从摇头叹息,“这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翻了新章,也不奇怪。先生就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学生,他给我讲过东洋的一些故事,提到过东洋和国内的一些共通之处,没想到,时代变了,共通之处,变成了异处。” 他对照仙狐脑海的记忆。 文质彬彬的先生……到了这个时代,也会无措吧。 他暗忖道。 “爸,你说话怎么变得文绉绉的了。” 徐蓉半是惊讶,半是责怪。 听众里面,就以她的文化水平最低。老爷子说的太深奥,她就难以听懂了。 “姑奶奶,太爷爷是入过学堂的。那时候小学堂出身的人,都能称呼为知识分子。”徐晴没好气的提醒道。大学生的见识总多些。接着她再问道:“那太爷爷,先生后来呢,还讲了什么……” 她对先生的东洋故事,很感兴趣。 …… “你……” 刘昌达看了一眼国文课本,又看了一眼低着头拘谨的乡野小子,他抑制内心的激动,“你的考校过了,但不可懈怠,学堂内的同窗,比你起步早不知多少,明日下课后再来这里,我亲自给你补习。” 纵然这少年的记忆没到过目不忘的地步。 可一个好记性,对学习的助益,不言而喻。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 先前先生说让他课后补习,可此刻是课后亲自补习。他再傻,也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之处。先生对他更重视了……。 似乎,仿佛……,遇到了仙狐之后,他就开了窍。 他跪在地上,辫子曳在地面上。 砰砰的磕着响头。 12、大人们啊(求追读,求推荐票) “县尊出行,闲人避让!” 大嗓门的衙役喊道。 火辣的日头下,孔庙街前,一众行人惊慌失措,像一群被赶着的鸡鸭,四处乱窜,躲避到临街店铺的屋檐下,或跑到另一条街道暂行。躲避不及的百姓则腿一缩,跪在了地上。 动作之快,溅起微尘。 徐二愣子亦是一样,他将半新不旧的单肩书包夹在肋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像极了菜市场待宰的囚徒! 如遇凌迟。 打着“避让”、“安静”官衔牌的衙役们走了过来,一排排的黑锻靴在他眼前掠过。几名抬着轿子的民夫的布鞋亦混杂其中。 紧随其后的,是一队踏平整齐的军靴。 孔庙前,一行人止了步。 “噫吁嚱,孔夫子啊。”县尊踏着轿夫的肩膀,下了轿子,他看了一眼孔庙棂星门旁的下马石,晃了一下脑袋,略微感慨一声道。 下马石上刻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 他瞧着左右跪伏在地的贱民,掀起了官服下摆,踏云履一抬,就提到了孔庙门前台阶上。忽的,他皱了眉头,招了招手,叫来了跟随在旁的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那是个学生,不用跪,让他离开。” 官吏穿黑锻靴,官员穿踏云履。 县尊瞅到了一袭长衫的徐二愣子。 长衫,是士人。 以前科举未曾废除的时候,只有生员以上功名者,见官不拜。但现在没了科举。前些年朝廷提了折子,在1902年的《钦定学堂章程》中规定高等小学、中学、师范、高等学堂、大学堂毕业生,分别给予附生、贡生、举人、进士等称号。虽此项规定颁布,未曾执行过。 但长衫的学生,亦成了士人之一。 跪,百姓得跪。 士绅……,不用跪! “陈大人,何必如此谨慎,一个学生而已,跪了也就跪了,他还能置喙不成。” 师爷凑近,低声交谈。 “呵!南方的学生闹得凶残。” 陈大人扫了师爷一眼,眸光清冷,话仅于此。 要是今后南阳府新野县闹起了事,学生首当其冲,他首当其冲。 眼下,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学生。 徐二愣子保持着跪姿,不敢抬头。徐三儿,或者说祖祖辈辈,都告诉过他,见到官,得跪,必须得恭敬,不然会挨板子,甚至有杀头大罪。 那个谁谁谁,就是因为见官不跪,被卸了腿,成了残废。 黑锻靴凑到了他的跟前。 徐二愣子有些失色。 他回想起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规顺。刻意磨炼的跪姿,能让他表现的有若羊羔一样温顺,颤栗的身躯,更会让大人们志得意满。 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 错在哪了? 徐二愣子慌张。 他毕竟是乡野之人,一时错漏,在所难免。 他着急的望了一眼狐仙,发现狐仙也躲到了他的怀里。 狐仙也怕官。 是的,鬼神都怕官,何况人呢。 就连乡下的长辈也说,不怕河伯,就怕抄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哩。 一个魁梧衙役走到了他的旁边,捏着他的肩膀,生疼,拽起了他,“你这学生,那帮子贱民跪也就跪了,你凑什么热闹,回学堂去吧。” 他语气虽然粗暴,却有种异质的和顺。 徐二愣子无措了许多,他恍惚间望了一眼身上的长衫,忽觉和附近跪下的百姓有些殊异。是的,他穿了长衫,而那些人是短打衣服。 他眼里的慌张化作了镇定。 “谢谢官爷。” 徐二愣子作揖道谢,离开了孔庙街。 到了孔庙街头,进士牌坊下,仙鹤呈祥、金鲤化龙的嵌板旁,他扭头望去,望见了登入文庙白石台阶的县尊。县尊穿着鸂鶒补子的文官服,未曾佩戴官帽,枯白的发辫垂在脑后……。 它的视角又转而向下,是跪在地面的百姓。 …… “太爷爷,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孔乙己一定要穿着长衫。破旧的,洗得发白的长衫。”徐晴回想起记忆深处学过的课文,她这时候才感触深刻,“有了那长衫,他就不用像太爷爷你一样给县尊下跪了。” 酒馆的人人笑孔乙己,是因为他们跪习惯了。 不知道,挺直身子的人,看到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一个跪地,一个抬头看,抬头看过之后,就再难跪下去了。 她很庆幸她来了。 一是为了孝道。二则是,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 “是啊,抬头看过之后,就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徐从浑浊的眼睛再次从高楼望向地面,“之后,我学了知识,才知道,县尊胸口的鸂鶒补子是一种水鸟,代表吉祥,寓意是为官要造福一方。” “是不是很讽刺。” 徐从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回忆中批判某种物事,他也是经历过新时代的人,第一眼不敢看,第二眼就敢睁大眼睛去看了,“我出了弘文学堂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趁着夜色回到家,告诉爹我被先生看重的这个好消息。” “我记得回到家后,爹带我求见了老爷,借了五钱银子。” …… 南阳府,新野县。 徐二愣子在出了县城后,就将长衫折叠好,放进了书包里。长衫很珍贵,他唯一的一件。下摆沾了尘土,他痛惜极了。 从县城到徐家堡子的路,他很熟。 被留在学堂东隅讲师寓所那里,时间稍微长了一些。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他走到半途的时候,已经是蒙蒙夜色。 这一夜,月辉黯淡一些。 他不像徐三儿那般胆大,敢摸黑回家。幸好有仙狐在。狐仙在前引着路,它身上散着清辉,他尾随。 一人一狐回到了家。 “先生看重你……” 徐三儿的脸色既是高兴,又是愁苦。 徐二愣子有些后悔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爹了。 他从爹的脸上,又看到了与上次让他入学决定的那一夜……,一模一样的神色。愁苦中带着凄凉、欣喜,他不知道这神色是如何做出来的,一张黝黑的脸、满是褶子,本不应该做出如此多的表情。 “见老爷……” 徐三儿打开门,走了出去,他背又佝偻了一些。 是夜色压弯了肩膀。 13、老爷(求追读,求推荐票) “我和爹摸黑去的,走的时候,要弯着腰,看着地面,防止进后宅的时候,被门槛绊倒。” “去之前,爹回折了一次,他把梨铧套绳整理顺了,靠在墙角,又给马厩的枣红马添了马料。整饬了一下衣裳,才又和我去了后宅。” “入了后宅。老爷的房间很亮很亮,太爷的孝期没过,所以老爷和太太是分开床睡的,他睡在书房。借钱的时候,老爷很畅快,爹那时,还没提到先生。后来我才知道,爹借钱,是给先生买谢师礼……。” 一只灰白狐狸尾随着父子二人。 走了进去。 徐从将他看到的一切,描述了出来。 “爸,你回家的时候,路上那么危险,你都没有掌灯,摸着黑去的。怎么去后宅还要这么小心……” 从新时代出生的徐蓉,有些不理解。 “奶奶,那时候,下人是不能随便进主家后宅的。太爷爷是佃户,对后宅不熟悉。” 吴昊看网文很多,了解一星半点,知道以前的规矩大于天。 “是的,我从出生后,到有了记忆。就被爹告知,入了后宅,不能乱看,乱走动,必须低着头走路……” “六岁的时候,我随少爷入了后宅,没遵规矩,被打了一顿。” “后来,也就晓得了规矩。” 徐从摸了摸吴昊的脑袋,笑着解释。 …… 暮色深沉,白日里的喧嚣不见,只有寂静。二人一狐走动的时候,还能听到后宅的狗吠声。 书房内用的不是蜡烛,而是新奇的煤油灯。 浅黄的灯光透过门窗,投射到院内的青石地板上。徐三儿敲了一下门,让徐二愣子先进,他随后合上了门。 徐二愣子好奇的打量着书房的陈设。 他第一次进老爷的书房。 几排书架,搁置的书册落了薄灰,有着霉朽的味道。他随着入内的步伐移动,注意到了最亮的煤油灯。这灯具美轮美奂,雕有镂空的仕女图案。底下有一行细小的拉丁文。 有点像是他看过的英文。 却又不太像。 “老爷,二愣子是个好娃,他学东西很快。”徐三儿像是在城西卖柿子一样,推销着自己的儿子,可他又是个没文化的,翻箱倒柜就是那几句话。末了,过了几息,他似介绍的差不多了,说明了来意。 老爷稍有些富态,他左腮留着一颗黑痣。 黑痣上的一根长毛焉巴的垂在嘴角。 和先生一样,他也躺在太师椅上,一张薄毯盖着腿,“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没事,是不会往我这里走的,银子,你开了口,咱没有不借的道理。” “借多少。”他的目光下移,富态的身子随着目光前移,和徐三儿平视。接着,顺手放下了手中的艳俗禁书。 徐三儿是个忠厚的长工。 不是一个好赌的癞子。 为了儿子读书,借钱。这钱,他不管如何,也得借。不借的话,徐家堡子村民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再怎么,都是族人。 “五钱银子。” 徐三儿嘴角动了一下,双手局促的放在身前,弓着身子。他的辫子随着弯腰,翘起了小半个,绑在腰带的烟袋锅子的铜嘴儿,被煤油灯的刺目灯光烨的生辉,黑色的细孔能看出残留着烟油渍。 老爷从袖口取出一个钱袋,掏出了一角银子。 “多的,算我资助二愣子,不,现在是徐从了。对了,徐从,你今后多和书文亲近些,随他一道回来。” 银子被徐三儿放在褡裢里,他嗯了一声,替儿子答应了下来。 威严的老爷,在徐二愣子面前,忽然和蔼可亲了起来。不再是迫使他去割猪草、放羊,收麦的那个扒皮财东。 曾经的无数次,干活的时候,徐二愣子都在暗自咒骂老爷,恨不得他上厕所屙屎的时候,掉进茅坑淹死。可此刻,他暗暗自责了起来。也是,少爷那么好,少爷的爹又怎么会是个坏人。 灰白狐狸愤怒了,它拽着徐二愣子,指了指爹。 爹没站着,也没跪着。 徐二愣子没在意。 不过在狐仙的强烈要求下,徐二愣子第一次审视他的爹,与他日夜相伴,同睡在一张土炕上的爹。他的爹,发辫夹着枯黄杂草,是刚才摆弄梨铧,给马填料时不小心沾上的……。 爹穿着一件极薄的棉衣,身体有些瑟缩。 应该是在取暖。 除此之外,和往常没有什么类同。 肤色黝黑,皱纹密布。 这就是他的爹。 没有变化。 徐二愣子挠了挠头,不明白狐仙的意思。 书房暖烘烘的,火盆里烧着果木炭,淡淡的果香充盈暗室。借了银钱的父子二人,走到屋外,冷风扑面,打了个寒颤。 次日。 长衫的徐二愣子提着竹篮,来道谢先生。 竹篮编织细密,看起来很精致。里面备着芹菜、莲子、桂圆、枣子、红豆,以及几份干瘦腊肉。 这是拜师六礼。 学堂的学生和旧私塾的老师不同。学堂有国文课先生、算术先生、图画先生等等,不一而是。所以只需交纳学堂的学费就可,无需另外赠送束脩。先生开了小灶,于情于理,徐二愣子都要感谢。 口头上的感谢,轻飘飘的。 也唯有再送一份束脩礼,才可。 “你倒是个用心的。”东隅先生寓所内,刘昌达收了竹篮,看到里面的陈设,笑道:“芹菜寓意是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的寓意为苦心教育;枣子的寓意为早早高中;红豆的寓意是红运高照;桂圆的寓意为功德圆满,至于束脩本义,即为十脡脯也。脡,即为腊肉。” 他好为人师的解释。 竹篮的束脩六礼,县城就有的卖。不必费心挑选,直接就有成品。徐三儿买的就是这种。 几件小礼物,刘昌达平日里,不会太过在意。他在东洋留学的时候,每月使馆都会给五日円的津贴。换算下来,大约是五六块银元。此外,他也是富户出身。不然不可能有出国留学的机会。 但这是徐二愣子送的束脩礼……。 刘昌达收了下来,将竹篮放在了他的花梨木办公桌上,“时间不早了,你应该拿了国文课本吧,时间还早,时务斋的课还没到,我先给你讲讲。” 礼轻情意重。 他得尽一份教书匠的职责。 14、改了命(求追读,求推荐票) 狐仙在看书。 徐二愣子也在看书。 有了百多岁的见识、经历,再加之徐二愣子年少的好记性。一人一狐听先生讲授,理解、记忆很快。 一本国文课本,讲授了大约数日。 生字,徐二愣子记得差不多了。 …… 西京市交大附属第一医院。 315病房。 淡蓝护士装的刘丽合上了病历本,她刚刚给徐从检查完身体。这一次,她没有避开徐从,而是直接在病房内说起了病情,“老爷子最近几日康复了不少,应该是你们这些做儿女、孙子的,陪了他,他感觉到高兴,享受了天伦之乐。” “心理上高兴,对身体也有一定的影响。” 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原因,解释这一切。 有些患癌的病人,知道自己即将死了。对一切释怀。然后去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过了几年后,癌症自然痊愈。 心理能影响人体健康。 科学有过实例,理论验证。 徐蓉面露笑容,“晴儿,小昊,太爷爷康健,都是你们的功劳。” 两个晚辈由衷高兴。 纵然他们陪在老爷子身边,是为了送老爷子最后一程。不至于今后留下什么遗憾。可若老爷子健康,他们只会更欢欣。 刘丽离开。 每隔三天,她都会定时检查徐从这老爷子的身体健康情况。 “太爷爷,我决定了,请几天假陪你。” 吴昊做出决断。 他现在是高一下半学期,学习任务不重。 请几天假,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清明假已过。 “我也是。” “大四后半学期,已经没有课程安排,只需写完毕业论文就行。我在这写,和去学校写一样。医院也安静。” 徐晴不打算应聘,准备考研,更轻松。 至于机械专业的工作,她一个女孩子,还是有点抗拒的。 两人的决定,和刘丽说的话有关。若是随着他们离去,老爷子一个人孤孤单单,身体再不行了,他们也会自责。 “糊涂!这是学习的机会,你不珍惜。” 徐从下床,愤怒的杵了杵拐杖,训斥道。 他不懂大学生在大学的生活,无法参与徐晴的事情,再者徐晴也二十岁了,是成人,可以有自己的主意,他不会去干涉。 另外,徐晴在高中毕业选专业的时候,因为受到家庭的压力,没能报到她喜欢的文科专业,反而报了一大堆工科志愿。徐晴和徐家长辈矛间盾不浅。若非他即将逝世,怀着怨气的徐晴也不会匆忙赶过来见他。 传统观念中,工科要比文科专业好很多。 故此,他训斥的,只有重孙吴昊。 高中,他还了解一些。 吴昊表情委屈,无助的看向奶奶徐蓉。 “你太爷爷说的不错,你正是上学的年龄。”徐蓉将吴昊的手放到她的手掌上,语重心长道:“你太爷爷在学堂过的什么日子,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有个好命,得惜福啊!” “陪你太爷爷的事情,也不急。” “你放学后,来一趟就是了。” 吴昊弱弱点头,不敢反驳。 事实上,他在学校成绩不出彩,只是中等偏下。此次打算请假,一是为了陪伴老爷子,二则是想轻松一些,逃几天课。 训斥完吴昊后,徐从问了吴昊一个问题。 护士刘丽说他是因为心理原因才康健的。然而徐从却知道,并非如此,或许康健与此有关,但他却觉得,这应该和自己重生为那个时代的狐仙有着极大的关系,关系匪浅。 他随口找了个拙劣理由去问重孙。 重孙在他眼前,无所不知。 什么事情,都能在孙子这里得到合适的答案。 “太爷爷,你怎么说起这些玄乎的故事了。”吴昊想起网文的设定,顿时自信满满,“改命!这是改命!祭拜住家仙的人命好了,住家仙也能得到一定的好处。平民拜神,和达官贵人拜神,对神祇的影响不同。” 命? 改了命? 徐从怔了一下,他想起登在文庙台阶上站的县尊大人,跪伏在地面的平民百姓。以及老爷对他的态度转变……。 他恍惚了许久。 命,他的命,或者说徐二愣子的命,真的变了。 随着穿着长衫,入了学堂读书的那一刻,就变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徐从喃喃自语。 这句话,在他未曾进过弘文学堂的时候。就听到老一辈人时时提及,挂在嘴边。只要读书,就能改命。读了书,就是高高在上的人了。 “太爷爷,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吴昊对这句话记忆尤深,网文中这句话屡见不鲜,“对于普通人来说,改命最容易的法子,就是读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话音落此,他小脸一苦,成了苦瓜脸。 明明刚才他还打算逃课、请假。 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然后跳了下去。 “小昊,你也说了,读书能改命。请假之事,就不要再说了。”徐晴精致的脸上挂上了笑意,掐着吴昊的耳朵,半是威胁道。 有了老爷子在。 他们虽然隔代远了一些,但总算是一家人。 姐弟关系,平日里不错。 “松开,松开,晴姐,疼!” 吴昊求饶。 以他的力气,断不会害怕一个女生,但他又不可能对徐晴出手。 徐晴松开了手,“小昊,你去上学,太爷爷这边,我有时间照顾。再者……,我也打算记录一下太爷爷的故事。” “记录?” 吴昊讶然。 “是的,太爷爷讲的故事很好。” 徐晴顺口解释。 “可你一个机械专业的……” 吴昊正欲说着,看到徐晴杀意腾腾的眼睛,立马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若说文笔,他这个表姐,在高中时就获得过全市作文竞赛第二名。 …… 日光泻入格子扇。 徐二愣子坐在直背椅子上,手抄写着先生布置给他的课外作业。他将国文课本摊在花梨木的办公桌上,铅笔描摹字迹。 一手好的硬笔书法,很重要。 先生这般说过。 办公桌的另一边,先生仍在看书。 仿佛先生的日常,除了教书,就是看书,别无他事。 灰白狐狸了无生趣的在地面走动,黄铜制成的地球仪,它有些玩腻了。一直待在这书房中,亦有些闷气。它听到屋外的吵嚷,动起了心思,小心的迈着步伐,前肢趴在门槛上,向外望去。 15、日曜日(求追读,求推荐票) 门外是一条走廊过道,有些僻静,它盯了好久,偶尔才能看到一两个先生肋下夹着书册,匆匆忙忙赶赴各斋的讲堂。 走廊外面,是一角花园。尺宽的蜿蜒小道由鹅卵石铺就,通向中心的一座小亭。花季未到,仅剩一丛丛绿叶,昨夜有些微冷,阔叶向阴的背面残留着薄冰。 耳边传来声音,它尖耳动了一下,转头望去。 太师椅晃动。先生从椅上起身,和刚才在过廊的先生们差不多。他拿着地球仪,又顺手取走了放置在书架上折叠的铜版纸。 地图是用铜版纸印刷的。 应是时务斋的地理课到了。 一人一狐抬头猜测。 徐二愣子也收起临摹的国文课本,他作揖行礼:“先生,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不便久留。” 他很知趣。 “怎么不多留……,也好,循序渐进最好。” 刘昌达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他的身材比少年高大一些,直起身子,少年只到他的肩膀处。 两人靠的很近,他嗅到了一些汗臭味。从村里赶到县城读书,一两个时辰的路程,被捂着的冬日,大汗淋漓常有的事情。粗粝少年显然也知道这件事,一只脚向后尽量缩着。 干净长衫的内里,是泛黄的薄衣。 庄稼人,很难白净。 本来他是打算将徐二愣子留在寓所内继续念书,不过看到徐二愣子略微躲避的眼神,他话语一转,自然过渡,不打算强求。 “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 “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撂下这句话后,二人一狐出了门,刘昌达给房门上了锁,对徐二愣子点头示意了一下,紧接着,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讲师寓所,朝着西面的讲堂而去。 钟声悠悠传来。 徐二愣子挪了步,在狐仙的带领下,在小亭内继续临摹硬笔字。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穷人,小心规矩惯了。 时间缓缓流逝,薄冰滴水入了壤土。 残霞漫天。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徐二愣子离开了小亭,来到了弘文学堂的门口。他站在门侧,盯着过往的长衫学生,寻找熟悉的影子。 今日是七曜日的土曜日,星期六。 国文课本中第二十四课的七曜日有言:“每遇日曜之日,学校皆放假。” 日曜日,是星期日。 …… “太爷爷,你们就只放一天假啊。”徐晴怔了一下,她起初听到徐从讲“课七曜日”的时候,没注意听,此刻谈及放假,她才恍悟,“月曜日是星期一,以此类推,日曜日就是星期日,你们只在星期日放假……” 七曜日计日,她不太熟练。 只能照着记忆,一步步推导。来辨别每一曜日所对应的星期。 “放一天!” 徐晴忍俊不禁,极为开心。 她以为现代知识多了,学的也多了。却不料徐从那个年代的学生,仅是小学生,七天就只放假一天。太累了。 相比于此,如今的学生,反倒轻松一些。 “老爷上次说了,让我和少爷亲近一些,随他一道回来。” 徐从摇了摇头,没太在意放假多少这件事。那个时候,能读书都是天幸,哪会在意假期多少。他继续讲起了另一个时空发生的故事,“那一天,正好是土曜日,也就是星期六,所以我就在门口等着少爷。少爷很惊诧,他在学堂读书,并不知道我在前几日也交纳了束脩,入了学堂。” “那长衫呢?长衫不是少爷送的吗?” 徐晴来的稍迟一些,前面的故事她没听到,她虽央求徐从重新讲了一遍,但比起最近的故事,再叙述一遍的时候,明显简略了许多。 她以为自己听漏了一些。 “不,长衫是少爷以前送的。他扔掉,不,应该说不穿的旧衣裳,都会送给我们这些长工。徐家里,就属我和少爷亲近……” “新世纪了,布料不值钱。我们那个年代,财东家的钱都是从嘴缝里省出来的,一尺布三四十文钱,哪有白给这一说。” 徐从回忆过往,叹了口气。 长衫是少爷给的,本该改成短衣,让他穿。但这长衫挺新,就被他爹留了下来。待他上学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这我知道,那时候的地主老财都很抠门。”徐晴放下了手中的速写笔,摊在笔直的长腿上,她活动了一下筋骨,听故事有些久了,生累。她想了想说道,“例如《儒林外史》的严监生,临死之前,都闭不上眼睛,就为的是灯盏里的两茎灯草,恐费了油。” “从严监生的故事上,就可见一斑。” 她认真点头。 自不会认为老爷子在说什么虚言空话。 “你们这代人,比我们那时,强多了。也是,社会一直在进步。我们不懂的东西,你们未必不懂,我们懂得,你们也能知道。” 这一代人,比他聪明太多太多了。 徐从本以为他还需要讲述几遍,徐晴才会明白。却不曾想,他只是略微一提,徐晴就理解了大半。 “太爷爷,您继续讲,我听着呢。” 徐晴催促。 …… 喧嚣的叫卖声充盈耳畔。 徐二愣子从对街移到了学堂门口,他一袭长衫,站立若松,等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出来,上前打着招呼,“少爷……” 他见到了少爷同几个同窗一道出来。 可话却堵在了喉头。 没法说出来。 叫少爷? 他觉得自己的长衫,穿的有点可笑。少爷见到这样的自己叫他“少爷”,应该也不会高兴。他虽不懂什么道理。可狐仙告诉了他,他已经改了命,今后是达官贵人的富贵命。 故此,理应叫书文。 從……,他们是平等的,一起走,并排走。 然而他又回想到了昨晚的一夜。老爷让他随少爷一道回来。 忽的,他明白了许多。 那五钱银子莫名的,有点沉甸甸的了。 灰白狐狸卧在他的脚边,压着他长衫前摆,尖嘴开合,打着哈欠,呵出的白气升空,直至消失。它狐狸眼眯着,在日光下晒着,靠着余晖取暖。徐二愣子望见了这样的狐仙,心中升起几分愧意。昨夜的狐仙明明提醒了他。 徐二愣子落在了徐书文的尾巴后面。 ps:上推荐了,追读很重要,请读者老爷们一定不要养书啊。 16、规矩(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书文以前隔两周回来一次。 不过,太爷的孝期没过。他可以为了学业暂时放下守孝,可近期到了日曜日弘文学堂放假的时候,还是得回家一趟。 徐三儿牵着马,枣红的马儿,约莫有两岁多了。 一人一马在城门口处候着。 路上危险,晚上兴许有野狼乱逛,他得接应少爷,万不能出了什么差池。 “少爷,长命锁。” 徐三儿怀里揣着白净的绢布,包裹着东西,待少爷临近的时候,他打开了绢布,取出了鎏金的长命锁,递给了少爷。 少爷是独苗,太爷下葬不久,恐沾了什么脏东西,所以老爷吩咐过了,少爷回家的时候,得戴上长命锁。长命锁被老君庙的道爷做了法事,开了光,能镇压邪祟。 徐书文将两三寸大小的鎏金长命锁挂在了脖项上,接着脚一踩马镫,借力纵身一跨,就熟练的骑在了马背上。 这匹枣红马是他看着长大的,很温顺。 他本该一直戴着长命锁,但怕在学堂丢人,所以到了城外才戴上。学堂是学习新知识的地方,崇尚迷信,则是愚昧。正如大家都羡慕留洋回来的先生,他们剪去了辫子,看起来很时兴。 辫子,和这长命锁有些类同……。 徐三儿牵着马,少爷骑着马,徐二愣子跟在马屁股后面。 走了一会。 灰白狐狸见徐二愣子吃力,它从徐二愣子的怀里钻了出来。它向前一跃,跳到了马鞍上,两只前爪抓紧了垂在马鞍旁侧的得胜钩,没掉下来,稳稳的挂在了马背上。 重生为狐狸有一段时间,它熟悉了这幅身躯的矫捷。 “二楞哥,你今后在学堂里,别叫我少爷了。” 马背上的少爷发了话。 “那叫什么?” 马屁股后面跟着的徐二愣子喘着粗气,追问道。 他内心稍稍欣喜。少爷没说让他叫什么,但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应该是叫“书文”。这事老爷应该干预不了。他穿了长衫,老爷那么和蔼。一件小事,老爷不会在乎的。 “书文。” 少爷嗯了一声,扭头,居高临下的看向身后追来的徐二愣子。 “少爷,这样就没了尊卑哩。”牵着马的徐三儿摇头,他黝黑的脸庞倔强的像一头驴,粗闷的吭声道:“该叫啥,就叫啥,几代人了,都没变的规矩。他读了书,也得管你叫少爷。” 灰白狐狸坐在枣红马上,无人能看到它。 “爹!” 徐二愣子拉了长声,语气有些不悦。 “你个混账玩意,读了几年的书,真当自己有本事了?敢在老子头上发威了。老子让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 徐三儿狠狠唾了一口唾沫,脚钉在了土路上,用力擦拭,像是刷皮靴子一样,给鱼儿刮鳞一般如是。一口浅黄的浑色口水被他用脚涂抹均匀了,和这土路分不开二色。 他老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暴烈出奇。 徐书文闷闷不乐。 徐二愣子耷拉着脑袋。 他们二人都觉得,少年得之不易的纯真友谊,被不理解的大人,破坏的一干二净。二人之间的厚障壁,又逐渐厚重了起来,将二人隔了很远。 走动的急了,徐二愣子闻到了自己身上泌出来的的酸臭味,脸上酡红,默默落了几步,怕熏了人。 三人一马一狐回到了徐家堡子,来到了村西的徐宅。 土曜日的尾巴巴,老爷知道儿子要回来了,太太也知道儿子要回来了。都守时的站在门口,遥远着路口。 “少爷,下马嘞!” 徐三儿搀扶少爷下马。 老爷凑近,太太倚在门口。 “娘。”少爷走了几步,躲在了太太的怀里,十四五岁的少年,仍是孩子,游子入了母巢,“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格致斋化学科的成绩位列中一的第三,先生在堂课里,当众夸奖了我。” “好儿子,你娘做好了饭菜,就等着你回来了。” 老爷很高兴。 他家的财势在新野县并不厉害,可儿子争气。能入弘文学堂读中学的,大部分都是富家子弟。儿子胜过他们,压了多数人一头,他喜不自胜。 “徐从也在这里,他亦入了学堂。” 老爷提起了这件事。 “二楞哥啊,我知道。” 徐书文顺口回道。 “老爷,这件事我在路上,给少爷说了。” 徐二愣子不假思索道。 话音入耳,老爷的脸上又多上了一份喜意,指挥着家里的长工,“徐从,你给马儿拌料,三哥,你给铡草料。” “路这么远,损了马力。” 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没能看见,马背上站着一只灰白狐狸。 灰白狐狸还是有点恐高的,它敢一跃登了马鞍,却恐惧从马鞍上跃下。枣红马的肩高约有四五尺。跌了,恐怕屁股都会摔成两瓣。 幸好,徐二愣子牵马过来了,它顺势跳到了徐二愣子的肩上,再一缩身,就从领口处,惯熟的钻进了徐二愣子的怀里。 后宅灯火通明,前宅马厩借着余光,徐三儿用铡刀铡草,而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一身短打衣服拌料。 草料细长,需要用铡刀铡成断碎后,才可以给畜生吃。 养马是个精细活,马儿隔上一段得吃豆子、鸡蛋等辅料。养马养差了,养成了劣等马,会吃了主家的挂落。轻易马虎不得。 好在,徐二愣子拌料有一段时间了,不会出什么差错。 …… “爹是养马的好手,让马儿往东,马儿就不会往西。”徐从笑了笑,“我也和爹学了一手养马的手艺,爹说,今后有了这门手艺,就不会受饿了。” 可这手艺,他后来没做成谋生的手段。 只编了柳筐。 “太爷爷,高祖为什么不让你叫少爷名字呢?”徐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从老爷子的话语中,能听出来,徐三儿对改换门庭,对让徐从读书的信念,可之后徐三儿的操作,却让她有些迷糊了。 “爹啊,是养马的好手。” 徐从又重复了这一句话,他吃着徐蓉带来的橘子。医院内,橘子是最好的水果,不会坏的很快,色彩也很好看。让人看一眼就很舒服。他吃了一口橘瓣,酸甜入口,“他知道马儿该怎么跑,才不会绊倒。” 他作为灰白狐狸,又回忆起了爹进书房借五钱银子的那刻。 身为徐二愣子,他看不清楚。 旁观者的角度,拥有百多年的人生经验,他却看的清清楚楚。受了银子,受了恩,得……懂规矩! 17、一座座新坟(求追读,求推荐票) 五钱银子,看起来不多。 少的可怜。 似乎多卖几筐柿子就能赚到。 可击垮穷人家的,往往就是那几百块钱,甚至几十块钱。开了尊口,借了五钱的徐三儿,注定不会只借这五钱银子……。 …… 徐家太爷安葬在徐家堡子塬坡下向阳的旱地。 箍的墓室是用青砖砌的。 坟包高高鼓起,前面的白石墓碑刻着徐家祖孙数代的姓名。远远望去,徐老太爷的坟茔像极了一只托着石碑的霸下。 去年冬季挂的三丈长白绸蟒纸软趴趴烂在了冻壤化开的湿地中,半黄不白。早种的嫩绿麦苗从泥土中钻出,覆盖了坟头土疙瘩下压着的黄纸。田野换了一种色彩,生机勃发。 徐三儿赶着黄牛,哼着豫剧的小曲,混杂哞哞的牛叫声,还有拖着空梨在地面上哐哐的撞击声。 土路小道的泥土,随着践踏板结,早就硬的如夯土了。 “待会小心点,别踩死了麦苗。” 到了地垄处,徐三儿将犁铧插进湿地,用力一踩犁把,将锐利的三角犁头踩死入地。然后对身后尾随的徐二愣子叮嘱道,“立春过后,麦苗就不能踩了,会踩死的。” 儿大了,入了学堂。 学的也不是庄稼知识,但徐三儿还是竭力将祖辈的经验传授给后辈。他种了一辈子的庄稼,舍不得自己的手艺失传。他灌溉施苗的庄稼地,总能比别的家多打出一成的粮食。 多学一些知识,总是好的。 他这应该是知识吧。徐三儿有些摸不定。 冬季的麦苗随便踩,踩不死。 立春过后,随意践踏,麦苗会被踩死。 这点道理,徐二愣子还是知道,他卸下背在肩上的一小袋豌豆,给老牛喂了一把,然后将老牛舔在他手心的粘滑唾液用路边的野草揩干净,“爹,我知道。待会豌豆种的时候,稠还是稀。” “胡老爷,你吃不吃。”徐二愣子喂完了老牛,又问了一下跟来的狐仙。 他觉得狐仙应该不会吃这么粗糙的粮食。 狐仙没有理他。 “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淮南子》。 这是它孙儿吴昊告诉它的。 狐仙不用吃饭,只需要食气就行了。它作为住家仙,只需要改变徐二愣子这悲惨一生的命运,就可食气运,让它另一边的身躯重新康健。 徐二愣子讪讪一笑,收回了手。 也是,狐仙是何等的身份,岂能和老牛一样,吃同样的粮食。 “走两掌,撒一次。” 麦地里,远远传来徐三儿的声音。 “我明个沤肥浇地,肥力应该够,能种稠些……。” 老牛很温顺,徐三儿赶了几十年的牛,从小赶到大。他赶起牛来,如挥臂使,牛蹄该踩在麦苗间隙的空地上,就不会多踩一分。 牛尾轻甩,赶走讨厌的蝇虫。 “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勤朝政安天下五谷丰登,实可恨摩利萨犯我边境……” 豫剧《三哭殿》响在空旷的地头。 犁沟出现在了麦地里。 徐二愣子撒着豌豆苗,精准的送到小小的圳内。 灰白狐狸也在塬间奔跑,它讨厌寒冷的冬季。每过一个冬季,村里的老人都要少上许多,田地里,肉眼可见的多了几座新坟。只不过这几座新坟就有些凄惨了,远没有徐老太爷的坟好。他们的坟,飘着的蟒纸,是用白纸和麦秸扎的,早就腐朽的只剩黄泥巴了。 …… “我们那个年代,麦子产量低,旱坡地一亩才有四五斗麦子,河浇地能好一些,有七八斗麦子。”比起学堂的记忆,庄稼汉的记忆,徐从最是熟悉,他说起来很顺滑,“麦苗稀,所以秋尾巴,或者在早春,就在麦田里犁地,再种一茬豆子。” “混在一起种!” 一斗麦子,是多少。 四五斗麦子,七八斗麦子,是多少。 徐晴不知数。 斗这个量词,似乎很早很早就消失在了日常生活中。和七曜日一样。她只在故纸堆中,才能看到。 “一斗是12.5斤。”和吴昊一样,现代人的徐晴会玩手机,会上网,她指头一划,就找到了答案,她惊道:“太爷爷,一亩田才产粮不到一百斤?” 她虽不晓农事,可却也知道,现代麦田产粮远不止一百斤。 她知道,那时候的粮产低,却没想到仅这么一点。 一亩地,那该多大啊。 “是啊,你们生在了好的年头。”徐从叹息,“如今一亩田,产粮七八百斤,我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最得意的,就是他能种出好田,旱坡地的田他沤肥之后,能比别家多上不少粮食。” 他爹的这一门手艺,也无用了。 只不过,这次……,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徐晴眼睛略酸,她想到了老太爷和长辈们吃饭的镜头,都是一个个将碗底舔舐干净,绝不会留下一粒米。起初,她以为是脏。可这时,她又不该如何去评价这种事。 “昊儿快放学了吧,你扶我起来,我已经好久没去看看外边了。” 徐从让徐晴搀扶他起来。 他眼睛清澈了许多,似少年时候,眼底不再是一碗黄汤水,而是清澈的,可以看到一泓浅月的眼睛。它奔波在山野间,看遍了徐家堡子塬坡上的兰菊绿荫,也想看一看高楼大厦间。 这景象,他看过。却只是匆匆一览。 因为看的不真切,模糊糊一片。 老了,看不见,也记不下,所以睁眼间,只有过往。 “小昊?”徐晴急道:“太爷爷,你的身体要紧,小昊他会过来看你的,不用你去看他。太爷爷你可不能任性……” 她着急的想给徐蓉打电话。 辈小言轻,也唯有作为女儿的徐蓉劝说徐从才好使。 “我这把老骨头,我还知道一些。”徐从温和的笑了笑,徐晴的担心,他听了很温暖,这是只有家人才会说的关切话语。 “不出去看看,可能……,今后都再也看不到了。” 他道。 他不知道仙狐能让他再苟活多长时间。 趁着眼还能看见,耳能听见,手脚仍能动弹的时候,去看看,去看看这山河间,发生了什么变化。 “姑奶奶,你快来,太爷爷太执拗了,非要去见小昊。” 徐晴拿起手机,说道。 18、井水(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蓉所在的紫苑小区距离医院不远,大约公交车站牌两站的路程。徐晴的电话打过去后,老太太像一只雄鸡,雄赳赳、气昂昂的赶到了住院部三楼。 她手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几件时蔬。 西葫芦、两个西红柿,一小把用橡皮绳捆着的青菜。 应是刚从菜市场赶来。 甫一走到三楼楼梯口,徐蓉愣了一下。在徐晴的搀扶下,年老的徐从穿着大号的病号服,他下了病床,一步步的迈动着瘦削若筷的两条大腿,在走廊过道来回走动着。 老人的康健,让徐蓉酝酿的怒气如气球一样干瘪下来,她拄着拐杖,紧步上去,也搀扶住了老爷子,“爸,看什么小昊,小昊是晚辈,他过来该看你,皮孩子,一天到晚不让人省心。” 她用刻薄话骂着吴昊。 花白的头发下,掩着的老花眼偷偷斜睨着自己的亲爸。 指桑骂槐,无师自通。 “在医院里待着总也不是个事。”徐蓉是徐从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撅起屁股要拉什么屎,他一清二楚,不过他也没犟,“我去外面看看,透透气,昊儿的学校,只是顺便去一趟,反正不远。” 徐蓉这才嗯了一声,拉出病房内的备用轮椅,让徐从坐了上去。然后又在蜷着的腿上盖上了一层小毛毯。老爷子的两条腿是老寒腿,纵然在阳媚的暮春,略凉的暖风一吹,亦哆嗦的厉害。 吴昊的学校距离医院不远也不近。 大概十来里的路。 要坐车。 坐在轮椅上的徐从,却感觉路程很远。西京多柳,行道的柳絮纷乱飞舞,挡住刺目阳光,片片阴影烙在眼皮,让人打起了瞌睡。 人老了,瞌睡就容易多。 春困秋乏夏打盹。 颠簸的路上,他察觉到冒着刺鼻尾气的公交车刹了车。气缸嗤的一声响动,后车门打开。黄色辅助踏板落下,他被推了进去。 …… 跑累了,打盹的狐仙被徐二愣子塞在了怀里。他撒完了豌豆,在太爷坟头田垄处歇息的时候,瞧见了蜷缩在道旁树荫下的胡老爷。乡间坟地,多葬在塬坡上,从顶坡到平地,被一层层的田垄隔开。 田垄里葬着先人。 猫狗皆是如此,喜欢懒洋洋的瘫在一处,晒太阳。 胡老爷也无须惧怕猎人,它是住家仙,只有他和他老子能看到。 灰白狐狸在徐二愣子的怀里拱了出来,它望着日暮的斜阳,一道道纵横的犁沟,以及正在给老牛卸绑梨铧套绳的徐三儿。便已明白,今日的劳作已经结束,到了回家的时候。 从现代到此刻。 灰白狐狸计算过时差,却总得不到一个准确的数字。这边过的比较快一些,四五天过去,那边才过去一天。不,也不一定。它最开始重生的时候,这边过去一天,那边也是一天。 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 童年的这边,时间流速越来越快了。 不过,这对于它是一件好事。另一边,是腐朽的身躯。而在这里,它动作敏锐、迅捷。跑急了,心脏的砰砰跳动声证明着身躯的活力。 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一些,更好。 多了,都是它的赚头。 这一日,也是日曜日。立春过后的日曜日。去年的宣统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放了寒假,在正月二十一开了学。 “每年春季,以正月二十前后开学,小暑节放学,给暑假;休息至立秋后六日开学,十二月十五以前放学,给年假。”——《鲁省大学堂章程》。 日曜日过后,明日便要入学堂学习。徐二愣子得蒙先生的照顾,在这一个短短的冬季,将国文课本上的汉字认了个全。但徐二愣子却不敢松懈大意,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后路。他得苦读。 油灯灯光若豆。 灯芯草捻成的灯芯,徐徐燃烧。点燃后的白汽熏着眼睛,如同一层薄薄的白翳罩在了眼前。 徐二愣子放下课本,照着胡老爷的指示,做着眼保健操。 眼保健操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专属。当然,如今也没有。在新时代后,徐从见徐蓉做过,那个时候,但凡学生,都会这么一套眼保健操。 灯芯草捻成的灯芯,没有棉芯亮,容易熏瞎眼睛。 但好在省油。 午间的劳动,泌出的热汗干涸,留下了盐渍和一层污垢,痒的徐二愣子直挠脑后脖子。他索性走出了马厩,抛下了石井轱辘缠着的麻绳。 木桶沉底,闷声一响。 等待了几息功夫,放下的麻绳一沉,直的梆硬。徐二愣子摇起轱辘井的摇把,水桶碰在青藓的井壁上,晃晃悠悠的被他提出了井栏。 啪叽! 脱得精光的徐二愣子举起水桶,落下的井水洒在了他的躯体。溜滑的井水顺着脚跟四溢到了院子四处。 清凉!甘冽! 皂角搓使身子,一层层泥垢揩了下来。 “胡老爷,你知道肥皂是什么吗?”徐二愣子很羡慕先生能用肥皂,肥皂比他手中的皂角好用多了,洗漱完后能带有清香。 他很喜欢那股清香。 约莫是书香。 “先生用的就是肥皂。” 他补了一句。 以前,没遇见过先生之前。他羡慕的是老爷,能不用下地干活,有着万贯家产,在村里面说一不二,村人当着面都要叫一声“老爷”。 徐家堡子的七成地都是老爷的……。 可遇到了先生之后,他觉得老爷粗鄙了许多。先生看的书,他看不懂,很深奥,先生也很儒雅。而老爷呢,只会看一些绘本的艳俗小说。他觉得,事事都要标榜先生。他想要成为先生那样的人。 灰白狐狸避开院内溅出的水流,它叫了一声,是狐鸣。 但徐二愣子和狐仙相处久了,他懂得狐仙的意思,“胡老爷,你是说,你用过肥皂,也见过肥皂。” 呦呦的狐鸣声再次传来,灰白狐狸肯定了这句话。 它见过肥皂,也用过。 在新世界,肥皂很便宜,家家户户都能用的起。 灰白狐狸走到了石井旁,它靠在井栏,前肢抬起,压在水桶边沿,望着仅剩一层薄水的桶底,它舔了舔幼嫩的舌尖。 19、简易科(求追读,求推荐票) 医院的水,即使煮开了,总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息。 它老了,味觉迟钝了许多,却也不喜欢这股气息。然而童年记忆中,家乡的井水不同。它仍旧记着井水的甘冽清甜,入了喉咙,一道细凉的水柱灌进肠胃,让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会舒爽起来,仿佛一天的疲惫都随着一口水,消失殆尽。 徐三儿的鼾声如雷。 刺耳的雷鸣响起,一道紫电在云层闪烁。 点点雨水从天际撒了下来。 啪嗒!啪嗒! 灰白狐狸匆忙向屋内跑去,但迟了一步,仅是数息之间,它便成了一只落汤鸡。浑身精光的徐二愣子也不好受。与它一道躲在屋檐下。 它耸身一抖,水点七零八落撒的四处都是。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房檐流下,如一串串细小珠帘,将鄙陋的屋舍装饰的豪奢了一些。冲刷掉了瓦砾的落灰,青瓦焕然一新。 “这雨下得好,明天俺爹就不用去浇水了。”徐二愣子目露欣喜,春雨贵如油,从河滩挑水到旱坡浇地,无疑是一件苦活,有了这一场雨,种在麦田的豌豆就要少浇一茬子水。 一人一狐看着雨水,进了屋。 屋子漏水,啪嗒啪嗒的雨水,时不时从瓦片的缝隙滴落屋内,打在锅碗瓢盆用来盛雨的器皿上。 伴着绵绵春雨声,都入了梦乡。 早晨尚带暮色的时候,徐二愣子起床,刚打开门,湿润的冷冽气息铺面而来。屋外,牛毛细雨垂落地面。 他戴上挂在墙上的斗笠、蓑衣。 路上虽稍有些许泥泞,可他往往早点出发,终于没误了时辰,赶在早堂钟声响起之前,入了弘文学堂西面厦屋所在的小学堂。 他脱下了蓑衣,放下斗笠,落在了后座。 “教授科目凡八:一,修身,二读经讲经,三,中国文字,四,算术,五,历史,六,地理,七,格致,八,体操。”——《奏定初等小学章程》。 清末的学制,多仿于东洋。在初等(寻常)小学堂设置历史、地理、格致科,实则是仿照东洋学制的结果。 初等小学堂,学生分为两种。一种是学习“简易科”,一种是三科全学。 所谓简易科,则是将修身科、讲经科合为一科,再从历史、地理、格致三科中挑选其一学习。简易科是专门为贫寒学童不能谋上等生业者所设。 三科全学,是指历史、地理、格致这三科都要学习。至于除这以外的国文课等学科,自然也要涉猎。如此的学生,方可升入高等小学、中学。 徐二愣子所学的科目,本为“简易科”。这一种束脩最便宜。后来经先生赏识,增为了“三科”,成了三科学童。 翻开课本,徐二愣子小声念叨,开始温书。 不时,铃声响起。 先生踱步走了进来。先生是国文课先生,兼任小学堂的历史先生、地理先生。而格致科目,则由中学堂格致斋的先生另行讲授。 格致科只需两周学习一次就可。 “翻到第三十四页,今天讲授……”先生放下油纸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始讲授课文。 油纸伞倚在门口,淌下雨水,很快便多了一摊小水洼。 徐二愣子上学堂也不是初手了。 他翻到第三十四页,摇头晃脑的跟着先生读书。起初,留着东洋小平头的先生不喜欢这种机械式的背诵方式,然而后来他随了大流。蒙养院的蒙童亦是这般背诵三千百,而其他先生也是如此教授。 先生……反倒成了个另类。 学习枯燥而乏味,远没有在田野间抓獾、抓野兔子,设笼捕鸟有趣的多。但徐二愣子入了座,屁股像是粘在上面一样,再也起不来了。 雨水仍旧下着。 午间的时候,徐二愣子吃了一个窝窝头,用冷白开化开。 胡老爷说过了,冷白开能治病。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徐二愣子将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了下来。 直到今日。 “徐从,你怎么喝生水,喝生水会闹肚子的。”下了课后,先生看到这一幕,皱着眉宇,“常识课中有讲,生水中有病菌,你今后要是想喝水,来我的房间,我这里有开水。” 乡野之人,愚昧落后。 刘昌达知道这点。 他很赏识徐二愣子,虽则徐二愣子读书的能耐没有他童年时厉害,读书也迟了些,朱子(朱熹)说过,“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徐二愣子读书迟了不少,晚了六七年。但徐二愣子在一众学童中,属于天资不错之选,读书亦算努力,对先生恭敬有礼、不逾矩……。 他没有不赏识的道理。 “先生……” “我喝的就是开水,只不过是放凉的开水。” 徐二愣子先揖礼道谢,随后解释道。 刘昌达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你有这意识尚属不错,只不过……” 他忽而意识到,因徐二愣子入学迟,他免了徐二愣子其他科目的学习。先前只教授了国文,其余科目最近才补上。常识课的这篇,徐二愣子应没读过。他提出自己的疑问。 “是狐仙……” 徐二愣子有防备之心,可面对先生,他觉得找不出欺瞒的理由。简易科的束脩便宜,先生未收他分文,给他换置成了“三科”,此外先生对他时有照顾。他不能欺骗先生。 诚实童子有言曰:“……” “哪有什么狐仙,子不语怪力乱神。”刘昌达神色隐隐不悦,但想及这到底只是一个学生,刚入学的乡野学生,又语气柔和了一些,“乡野的淫祀你不要乱拜,你是学生,学的是新知识,这些都是迷信!愚昧!” 他再三强调。 徐二愣子有些迷茫了。 狐仙是迷信? 这句话从他最敬爱的师长口中吐露而出,他难以接受。狐仙帮了他不知多少次,他能入学,也是多亏了狐仙发现他的天赋,教习他读书写字。 这样的狐仙,不可能是坏人。 此外,先生和少爷说的话,怎么如出一辙。 子……不语怪力乱神? “是的,先生。” 徐二愣子再一揖礼。 他没反驳先生,但狐仙他仍旧视作亲朋。只不过这件事,他今后不打算再向别人提出了。狐仙的秘密,只有他和他爹徐三儿知道。 20、晴天、雨天(求追读,求推荐票) 小学堂内下课后,吵吵嚷嚷。 一群八九岁、十来岁的孩子,正是好动的年龄。 先生训斥完徐二愣子后,走出了讲堂门口,他撑起油纸伞,一手提着长衫的前摆,略躬着腰,在瓢泼大雨中,肋下夹着公文包,朝着东面的讲师寓所匆步离去。 落在后座的徐二愣子稍显孤僻。 他年龄大,又是新来的学生,与小学堂的学生并不同龄。并非是排斥。而是没有共同话语。 喜欢乱跑的胡老爷又回到了讲堂,它在门外抖落身上的雨珠,小心避开教室内走动的学生,纵身一跃,到了徐二愣子的课桌上。课桌是老式的长条桌,略有坑洼。它绕开了书册,蹲在一旁,梳整自己灰白的毛发。 徐二愣子伸出手,帮助胡老爷理开结绺的毛发,“我怎么可能犯了癔症,胡老爷就在眼前,我能感受到狐仙,只是他们看不到罢了。” 他坚定了自己的意志。 “胡老爷,先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说你是乡间的淫祀,让我不要拜你。”徐二愣子摸着狐仙蓬松的尾巴,挺暖和的,他低声絮叨,“我知道先生错了,正如先生授课一样……” 他忽的找到了先生也会错的理由。 从禁止摇头晃脑念书,到被迫随大流。学堂里的学童聊天的时候,他曾听到过。可见,先生亦是个会犯错的人。 而胡老爷让他喝的凉白开,却在先生那里得到了验证……。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几声。 随着相处,徐二愣子对胡老爷的话越发感知清楚。甚至胡老爷什么时候开口说话,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他点了点头,“胡老爷,我知道,先生是个好人,只是也有先生不懂的东西哩。” 他挠头一笑。 狐仙在劝他,不要生先生的气。先生是个好先生。 灰白狐狸很确信。起初,只有贫贱命的徐二愣子、徐三儿能看到它,随后它接受了二人的供奉,成了住家仙后,旁人就看不到它了。 它不敢从桌上一跃而下,先跳到长条凳,又从凳子上跳了下去。它走动,步伐敏捷,掠过学堂一个个学童。 挨着,蹭着,撞着……。 “怎么回事?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一个、两个,好几个学生在叫嚷着,他们感受到了“异物”,应该是个兽,在他们身边经过。 “没看到有狗。” 有人附和。 弘文学堂内,偶尔有哪家先生、太太养的小狗、小猫溜进学堂。他们认为刚才走动的,应该是条狗。猫没有那么大的体积。 “原来不是我犯了癔症……” 见到如此多人生疑,徐二愣子的心底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是他们犯了癔症!” 他笑了。 吃完午饭,又趴在桌上打盹了一小会。等睁开眼后,就到了临近午课的时候。下午是一节修身课,和一节算术课。 钟声敲响,弘文学堂放学。 雨一直未停。 徐二愣子披上蓑衣,戴着斗笠,像一个异类一样。在打着油纸伞的学生中穿梭而过,他步伐迈的很快,麻绳鞋踏在青石板积蓄的小水洼上,溅起小水花,跑的急了,又突然一个急停,给遭殃的路人道歉。 学堂对街,叫卖的摊贩依旧。 糖糕、烩面、镇平烧鸡等等,各类的香味混着雨水的青草泥腥味冲入鼻中,复杂极了。 徐二愣子再一个急停。 刷着桐油的学堂大门外,少爷撑着油纸伞立在门口,“今天下雨了,二楞哥,你别着急回去,跟我一道在县城住下。” “不了,少爷。” 徐二愣子很爽利了答了一句。 “我跑快些,能赶在天黑前回家。我穿着蓑衣呢,下雨没事……” 他又补了一句。 少爷撑着伞,点头,扭身离去。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昏黑的天色。他没时间再去细想了,雨天土路湿滑,一旦太晚,就难回家了。 灰白狐狸打了个哈欠,春雨催睡,它继续蜷缩在徐二愣子的怀里,蓑衣遮蔽了雨水,跑的急了,胸膛热量扑涌,暖和的像被窝。 踏踏的步伐声越来越微弱。 路很颠簸。 …… 四月的槐花香萦绕鼻翼,徐从坐在轮椅上,被徐蓉、徐晴推着。下了公交车后,他抬起了眼帘,遮挡的柳絮飞舞开来。 铁栅门内,日光自教学楼自鸣钟顶上斜射而下,将走道和左近的绿荫染成了金灿灿的颜色。 铃声叮铃响起,“下课时间到了,老师你们辛苦了,同学们,请有序上下楼梯,注意安全……” 徐从眯着眼睛,刺目的阳光,有些扎眼。 他估摸着时间,心念从灰白狐狸上来到了现代的学校门前。穿梭两个时空时间长了,他能大致感知一些时间比换。 静谧的校园,一下子变得吵闹了起来。 蓝白运动衣校服的学生,从一幢幢教学楼而下,汇聚的人群拥挤。栅栏门内,是一个个焦躁,等待回家的少男、少女。如他一样。 桐油木门……。 长衫少年……。 记忆斑驳,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太爷爷,你看,那是小昊!”徐晴眼睛搜寻着校园内的学生,一个个皆是统一的校服,只有脸庞不同,很难找。但她眼睛很尖,找了几分钟后,就看到了落在人后的吴昊。他低着头,从兜里摸出手机,边玩手机边走。 “这个死孩子,早知道,就该收了他的手机!” 徐蓉杵了杵拐杖,薄怒道。 “姑奶奶,循序渐进。”徐晴劝了一声,“小昊父母又不在家,你收了他的手机,他交流也不方便,收手机后,换个老年机。” “下课了,走的这么慢。” 徐蓉骂道。 徐从坐在轮椅上。盖在腿上的薄毯落在脚上,他往上拉了一些,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走的慢,总比走的快要好一些。” 徐蓉和徐晴都没听到老爷子的嘀咕声。 不然,少不了辩驳。 铁栅门被遥控打开,熙攘的人群散流,落在人后,正在打游戏的吴昊,被忽然揪着耳朵,他抬头看了一眼,道了声“晴姐”,接着仍念念不离手机,“别啊,别啊,我正嘎嘎乱杀,别挡住,别挡住……” 21、路上滑(求追读,求推荐票) “你还在玩手机。这次抓你了个正行。”徐蓉怒气冲冲,“以前,你在校外玩游戏也就罢了,刚下课就玩手机,回去我就给你爸妈打电话,收了你的智能手机,给你换成老年机。” 都忙,吴昊爸妈也忙。 蓝魔手机上,屏幕一暗,吴昊面色如灰,“完了,完了,这一次肯定会被队友骂,挂机之后,巅峰赛就不能打了。” 王者农药巅峰赛,要一百信誉分。 “整天打游戏,打游戏,你什么时候成绩能好。”徐蓉训斥,她长长叹气一声,“你太爷爷,上学都是你高祖父凑钱去的,你这样……” 她怒其不争。 “小昊,高中的时候,打游戏停一下。”徐晴顿了顿声,循循善诱,欺骗道;“等到了高考过后,你到了大学,到时候想打多长时间,就打多长时间。大学生打游戏,没人管。可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出了社会太早,忙于生活,连打游戏的时间都不会有……。” “有些知识,你在高中、大学不学,到了社会上,你还得再学。但出去后,可就不轻松了。” 徐晴虽未工作,却在大学期间实习过一阵子。 知道社会上打工人的不容易。 本科学历都很难找到好工作了,所以她得再考上研,成了研究生后,才能找到一份更好、更轻松的工作。 “嗯,奶奶,晴姐。” 吴昊随口应付,将手机放入屁股兜,脸上闪过一丝肉疼之色。 一不小心,就挂机了。 这得他再打多少把,才能恢复信誉分。 “爸,你说说,你那时在学校的生活,让小昊长长记性,知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徐蓉虽是吴昊的奶奶,但和亲娘差不多,吴昊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媳和儿子为了工作,奔波在大城市,鲜少有机会教育儿子。 隔辈亲,隔在了老爷子身上。 徐从怔了一下,满是回忆的眼神中,多了一份笑意。这还是他记忆中,这几十年来,女儿头一次央求他讲出过往。以前或许有过,但……一次,还是两次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严父到了晚年,总多柔情。 “县城的弘文学堂距离村里有段路程,我那时没钱,爹也没钱。我没在县城留宿,每天早晨,提前一个时辰早起,放学后,也是匆匆回家……”灰白狐狸经历的一切,他娓娓道来。 …… 回家的路上,大雨瓢泼。 徐二愣子感觉麻绳鞋勒的他脚拇指生疼,脚陷在泥浆中,拔起的时候,麻绳崩的一声断裂,滑腻的湿土迅速涌入了脚底板。 一只鞋断了,他另一只鞋也不敢再穿了。一只手提起鞋,光着脚丫子在滑腻的土路上奔跑。终于,赶在了日暮前回家。 徐宅门口,爹坐在石墩上,一口一口嘬着旱烟。 他长裤挽在腿弯,裸露的粗粝肌肤,一大片一大片的干涸黄色浆土泛在了上面。 父子两人无声言语。 徐三儿是个忠厚的长工,和徐二愣子交流最多的时候,是在田间下地干活,教授他如何挖圳、堆肥、使畜。其余的话,不多。是个闷葫芦。 进了屋。 温水已经备好,爹揩去了他脚下的泥浆,冻青的白皙脚掌由蜷曲转而舒展,粗糙的大手揉搓着一个个部位。 爹也是娘。 “这才是读书人的脚。” 爹如此说道。 雨水绵绵不绝,晚习看完了书的徐二愣子上了土炕,蒙头就睡。他睡的浅,一声惊雷炸响,他迷糊的睁开眼。 昏黄的油灯下,徐三儿又打开了枣木盒子,取出了针线,在缝着他的麻绳鞋,“等过几日,我去山里,和山民换些麻,重新给你做双麻鞋。” 交纳束脩的后遗症显示了出来。 家里一贫如洗。 本应换了双麻鞋的他,也没有新的麻鞋可穿。 山下哪怕再是贫瘠的旱坡地,都比山里的山地要好得多。山里不种棉花只种麻。山民种完麻后,割掉麻杆沤泡后揭下麻丝挑到山外来卖。这是山民和山外人的交易。千古以来,皆是如此。 “嗯。”晕乎乎的徐二愣子回了一声,转头再睡。 早晨,徐三儿叫醒了徐二愣子。 “土路湿滑,爹背你。” 他仅简单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弯新月缀在空中,天色黯淡。雨天后的土路,浸满了汁水,洒下的月光落在上面,宛若河滩般的碎石一样,星星点点,烨然生辉。 徐二愣子将长衫叠在单肩书包内,他下炕后,双手勒着徐三儿的阔肩,跳到了徐三儿的背上。脊梁骨很硬,硌的他胸膛生疼。走动间,挎在腰间的镰刀亦撞着他的脚,一下一下,像是敲钟。 他没鞋穿了,针线缝着的麻鞋,经不起泥沼陷落的吸力。 爹得背他。 从小到大,爹背他的次数,亦不少。 徐三儿的脚陷在了土路的泥浆内,一根拐杖戳在了前面。他像一个蹒跚老人,一步一停,艰难的在路中走动。 乡间的土路就是如此。 到了官道,就能好一些,平整,铺有砂石,不会滑脚。 灰白狐狸从炕上翻滚而下,感知到父子二人的离去,它走动,很快,赶上了父子二人,它在前引路。四只爪子落在泥路上,留下两行小小的爪印,颇有几分美感。 “爹,你看,胡老爷帮了我多少。” 徐二愣子在徐三儿的背上,突然想到昨日的场景,开口道。 他爹老成,比稚嫩的先生、少爷更老成。 爹的话,不会假。 “胡老爷,它不图咱们吃、咱们喝,也不要咱们的钱。”徐三儿拄着拐杖,猛地向上耸了一下肩,借着惯性将徐二愣子带起,然后翻到背后的左手拖住了徐二愣子的屁股,“你说,胡老爷能不是个好仙吗?” 呦呦狐鸣,二人跟的更紧了一些。 “爹说的不错。” 徐二愣子舒缓了一口气。 “爹,有钱了,你死了,我给你也弄上三丈长的白绸蟒纸。”到了塬坡,经过了太爷的霸下坟,徐二愣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兴奋的开口道。 他记得,他爹对这三丈长白绸蟒纸的羡慕。 死后,有这排场,庄稼人一辈子,也死得值了。 父子俩也无需介怀什么,徐三儿还很年轻,他先呸的吐了一口浓痰。浓痰正中自家田头靶心。他肺部舒畅,通了气,冷冽空气入口,笑了一声,“爹等着这么一天。” 白绸蟒纸,意味着改换门庭。 他下九泉……,也会安心。 22、羞耻(求追读,求推荐票)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到了官道上,徐三儿喘了口粗气,放下了背上的徐二愣子,然后将腰间挎着的镰刀放在路边的歇脚石上,一屁股坐在了镰刀上面,一边捶腰,一边说道。 镰刀刀刃处裹着粗布,防止伤人。 下雨天后,石头渗着寒气,坐久了,容易着凉。得有个屁股垫的东西。 他没说后半句话。 徐二愣子听明白了,他老子送他只送半程。后半程的官道平整,不用废多大的功夫,就能走到县城去,接下的路,就不用他老子劳神了。 就像徐三儿每逢土曜日的时候,就会去县城门口接应少爷一样。他每天回家,也不见徐三儿抽开空去接他。 砂砾铺就的官道,并不泥泞、湿滑。 眼瞅着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徐二愣子也不多说,匆然离开。 晚色中,瘦削身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等过了半响,天色明亮,曦光刺破云层之际,徐三儿从歇脚石上起身,遥遥望见了一个小人越走越远,直至化作一个墨点,融入到了东方朝日升起的烨然光华之中。 “元初兄。” 一声话音落下,正在学堂内赶步上学的徐二愣子下意识转头。照壁后面的半亩方塘旁侧,少爷和几个中学堂的同窗低声谈话。 元初兄是刘旦的字。刘旦是少爷的好友。一个圆脸,略显肥胖的少年。上次卖柿子的时候,少爷与其同伴,话语提及过此人。后来徐二愣子在学堂内对其亦稍有了解。刘旦是县城轩盛米铺东家的三儿子。略有势力。 “书肆新进了一批新书,等今日午课结束后,咱们一同去逛逛。” “同去,同去……” “对了,昨天你落了单,是不是偷偷跑去了尝了腥。” 刘旦胳膊肘撞了一下少爷的胸膛。 少年慕艾,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正是对禁果萌动的时候。他们都是富户的子弟,手里余钱不少。虽未有人真的去了娼馆,但私底下以此取笑是常有之事。 “哪有的事。我是看昨日下雨,徐从一个人还要跑回家……” 徐书文摇了摇头,解释道。 “徐从?你家长工的儿子?” 几人显然对徐从亦有了解,不仅局限于卖柿子那一次。 一行人言语并未有任何冒犯之处,说的也是实话。可这一番话落入徐二愣子的耳中,却如针扎般刺痛,他加紧了步伐,远离了这一群人。 他不知道为何如此。 以往他被叫做长工,明明习惯了的……。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西面厦屋,小学堂。早上的第二节课,是历史课。历史课先生由先生兼任,他讲述《史记·管晏列传》时,提及了这一句名言。 徐二愣子穿着长衫,思忖这一句话,渐觉恍然。 他此刻也算是读书人,有着穷酸的傲气。虽然只有薄薄的一件长衫,由藏青色浆洗的发白,内里仍旧是长工的内里,一件麻衣短打,不是少爷般的绸衣、棉衣。可到底有了一身皮。 有了一身皮后,他尽管肚子里泛着苦胆汁,饿的有些犯晕,远没达到“衣食足”的境地,可自觉也是个人了……。 下课后,他踟蹰。 内心有着疑惑,应当去请教先生。可他内心却萌生了羞耻观。觉得以这件事去请教先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先生虽知他的家境,断不会”嘲笑“于他。然而即使只鳞片爪的提及,他也觉有些难堪。 先生不行,还有狐仙。 狐仙教他习文练字,是最早的先生。 他坐在后排,手撑着脑袋,看着蹲在地面的狐仙,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他可耻的究竟是自己的身份,还是什么别的。他不明白,要是可耻长工的身份,那么他该怎么面对爹。 爹是个老实忠厚的长工。 当他以此为耻的时候,爹又该如何自处。是啊,爹没学过知识,也没长衫,他的脸黝黑黝黑的,像是有常年未曾洗过的皴。爹应该不会介意他可耻自己的事情……。 “你瞧,徐从又犯了癔症。” “他在和谁说话,一直自言自语……” 同窗的欢声笑语,落入他的耳中,刺耳了许多。 “是他们犯了癔症。” 有了先前的结论,他视若罔闻。 “长工不可耻,生而为人,人人平等。你的名,是一个從字……”灰白狐狸有着百年的人生经历,他知道徐二愣子在困惑什么,以过来人的经历,开解道。 …… 放学后的吵嚷声渐息。 过道的柳树荫下,徐从坐在轮椅上,叹道:“读书多的人,总会生出千奇百怪的心思。多疑了许多。少爷是个好人,可我听少爷的同窗在提及我是个长工儿子的时候,却感到羞耻。” “太爷爷,不是你多疑。”徐晴很理解,“在乡野的时候,太爷爷你没学过知识,村里的小孩大家都是平等的,即使少爷是少爷,可他到底还跟在你身后,叫你二楞哥……” “来到学堂后,人与人又怎么能不比较。” 她对此感触也很深。 大学女生宿舍之中,攀比之风亦是盛行。可她们再攀比,也大多都是普通小老百姓。吃喝顶多精致一些罢了。然而老爷子那时,却不一样,是有的吃,和没的吃……,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还是你们年轻人懂得多。” 徐从怔然,点头。他了解道理,他从旧社会迈入新时代,又从新时代走进新世纪。道理他都明白,可局限于见识、学问,他说的话,远没有徐晴说的直白,且通俗易懂。 “比学习!” “在学校之中,唯一比的就是学习。” 吴昊可怜巴巴的凑了上来,他想讨好眼前的长辈,重夺手机的使用权,“我们老师说了,在学校中,可以比较的只有学习。你看,我们校服都是统一式样……” “校服不能比,不是还有鞋子吗?”徐蓉哼了一声,迅速朝吴昊的双脚瞥了一眼,“前些日子,你还吵闹着要买双名鞋,大几千块钱呢,这事你就忘了?” “道理你都懂,但就是一点都没用在正路上。” 她不满道。 “我那时穿的只有麻鞋。” 徐从忽然明白了一些,“尽管都穿着长衫,可他们是软缎布鞋、麂皮做成的皮鞋,不一样啊。我穿了长衫,还是与他们格格不入……。” 长衫内里的麻衣可掩,但露出的麻绳鞋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23、鞋的古今(求追读,求推荐票) “麻绳鞋?” 吴昊话语充满了疑惑,“麻绳鞋,麻绳怎么能做鞋,麻绳鞋穿着不磨脚吗?这样的鞋子怎么能穿出去。” 他看书虽不少,可对乡野间的生活并不了解。麻绳鞋,到了新时代后,都已经很少了。更何况步入新世纪后诞生的少年。大多网文的作者,也颇年轻,对此介绍寥寥,他看到的自然不多。 说话间,他掏出手机,打字飞速,随意在度娘上一搜,找到了麻绳鞋的介绍,“太爷爷,这麻绳鞋可不比普通鞋子便宜,一双五六十块呢。老燕京布鞋才二十多块钱一双。” “什么?布鞋比麻绳鞋还要便宜?” 这一结论,冲击了徐从的认知,他浑浊的眼定定出神,盯着吴昊的手机。想要扒着光屏,看个清楚。 然而他的眼太老了,眼白浑浊、眼肌松弛,看东西有一层白翳。他只能看到手机光屏上宛若蝇虫般细小的字迹,一块块,像是书卷上浸满了水的墨字,模糊得很。 这是个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猪油价贱,往年过年都吃不上的肥肉被时人憎厌。最是厌烦的野菜反倒被人推崇。顺带着,连他穿着的麻绳鞋,亦比布鞋贵上了许多。 徐从目光从手机光屏上挪开,他瞅见了熟悉的柳树,松了口气。春季发条的嫩绿柳枝最适合编造柳筐,有着韧性。 柳树没太多奇异的变化。 “这种手工编织的麻绳鞋,在女生中挺受欢迎的。” 徐晴飞快瞥了一眼吴昊的手机屏幕,笑了一声,“我去年夏季的时候,也买了一双草编新款的英伦风麻绳凉鞋,穿起来挺舒服的。” “太爷爷,要是喜欢穿,我给你在网上下单,也买一个。” 她滑动屏幕,笑道。 她觉得徐从或许会对麻绳鞋感兴趣。 这是童年的记忆。 “不用了,这麻绳鞋我穿的腻了。”徐从难以理解新世纪的事物,譬如如今的少男少女们竟然以穿麻绳鞋为风尚,“那玩意磨脚,起茧子,你少穿一些。” 作为长辈,他劝导了一句。 “太爷爷,现在的草编技术,好的麻绳鞋并不磨脚。” 徐晴回复。 …… 徐三儿熬夜补好的麻绳鞋,看起来分外丑陋。两节的断裂处只是用棉线铁针粘连到了一起。白色的针脚在黄麻绳上错漏开来。 雅观、精美一点也谈不上。 爹的针线活不怎么出彩。也是,他手骨颇大,健壮结实。父子二人以扳手腕较量气力的时候,他总是被爹轻易制服。他的手指一根根的像极了老竹,棱结分明,苍劲有力。这样的手,适合干农活,不适合干针线活。 还是少了一个娘。 要是有娘,娘踩着纺车,织着布,他或许就能和同龄人一样,偶尔能得道一件新的衣裳穿了。娘的针脚,绝对会在麻绳鞋上缀处一朵花来。 “胡老爷,你是在说鞋?” 徐二愣子坐在课桌上,他闻言,大脚掌迅疾的弓了起来,伸直的足胫回缩到了凳子下。 他顿时察觉,学堂似乎多了几声讥笑。 “你看徐从,明明是一个长工的儿子,还刻意穿长衫,他没钱买鞋吧,穿的还是麻绳鞋。” “不仅是麻绳鞋,你看那鞋子,多久没换了。” “得了先生的几句赏识又能如何,他年龄那么大,还好意思到小学堂就读。先生也真是的,特意在课后辅佐他。他一个贱命,至于吗。” “简易科的学童,就该学简易科。” 讥讽声入耳。 徐二愣子脸色越来越涨红,像是闷熟的大虾一样。他的脚蜷着,他的腿蜷着,他的整个人都蜷着,躲避着,躲在了后座,一个角落里。 胡老爷告诉了他可耻自己长工身份的原因。 在鞋上。 他看到了脚上的麻绳鞋,知道了自己可耻的原因。 他是弘文学堂里的笑话,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这个殊异的同类。是啊,他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下课后,刻意躲避,跑的急切。他应该坐在学堂对街的摊贩处,那时候的他敢大声的吆喝,去卖橙皮柿子。 可到了学堂,他不敢大声言语了。 “不!不是!” 灰白狐狸叫了一声。 最开始他这般怀疑过,不敢确信,但思及重孙吴昊学校中的老师的诫训。他以为,先生和老师是一样的。老师如此说了,在学校中唯一比的只有学习。这是整个现代学校的惯势,那么应当如此。 这话应该是对的。 学习好了,才会让先生高看一眼……。 徐二愣子舒了一口气,他涨红的脸色渐缓,“不错,胡老爷你说的不错,在学堂中,唯一比拼的唯有学习。” 他生出了几分的自信来。 挤入耳中的讥笑声停息了。他抬头,初等学堂的学童们仍旧。没人往后面瞧上一眼。或许,以前会有。但都不会将一个乐子反复去说。那样,也闲的无聊。 “我得胡老爷你的庇佑,学东西比别人快上许多,一定能赶超同窗,再次得到先生的赏识。” 在小学堂内,他的年龄到底是有些大了,他打算多学一些,跳级到高等小学堂去。跳级这种事例,并不罕见。 灰白狐狸跳上了凳子上,它再呦呦的叫上了数声。 他觉得,这件事,告诉徐二愣子……很必要。 “胡老爷,到了百年后,我的麻绳鞋真的比少爷们的布鞋还要贵?” 徐二愣子无措的挠头。 长工穿的鞋子,应该比老爷、太太、先生们穿的要便宜。 从古至今,一向如此。 他觉得,这件事是一个天方夜谭。然而,他看到狐仙笃定的点头。对此,也再毫无质疑了。狐仙是仙,它说的话,又怎会有假。 爹说过,狐仙不图他啥,犯不着在这件事上哄骗他。 “我也穿着少爷们穿的鞋子呢!” 徐二愣子罕见的开了一个玩笑。 他心中的压抑,随着狐仙的这一句话,荡然无存。在此刻,他是长工,穿着长工穿的麻绳鞋。可百年后,他是少爷,穿着少爷们该穿的布鞋。 麻绳鞋贵,那肯定是少爷们穿的鞋子。 24、跳级(求追读,求推荐票) 有了狐仙的诫训。 徐二愣子比以往读书更用起功来了。 过了数日,他在早上下了堂课后,踌躇着步伐,终于还是鼓起用气去东隅先生寓所去找先生去了。先生在去年的冬季补完了他的劣处,就宣告他不用再额外补习了。 与往常无异,东隅走廊僻静无人。 “先生,我想……”敲完门后,望着先生探出的东洋小平头脑袋,徐二愣子在嗓子里准备好的话语顺着津液咽入肚中,迟迟无声。 刘昌达看着这个个头比他矮一头的学童,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让开了身位,先请徐二愣子走了进去,“想说什么,尽管说,你是我的学生,怎么说都不为过,师者,传道受业解惑。” 回国后磨砺了一段日子,他做教书匠愈发适从。 他倒了一杯菊花茶。 滚烫的茶汤涌入青瓷的茶盏,溢出清雅的淡香。 徐二愣子坐在办公桌另一侧的直背椅上,他啜了一小口滚烫的茶水,似乎胃部受到了这一刺激,话语反刍了出来,“先生,我准备跳级学习,我年龄比初等学堂的学童要大上四五岁,另外……” 他顿了顿声,觉得说出这番话有些伤感情,像是胁迫了先生一样,“另外家里也不会容许我一直读到成年,家里要生计。” 读简易科的学童,毕业后直接就可工作了。简易科是速成班。分为三年简易科,四年简易科。“三科”又名完全科,学年是五年。 刘昌达将徐二愣子的“简易科”更变为了“完全科”,虽是好事一桩。可先不提束脩学费之事,后续养一个脱产的劳动力,以及多了两年的学习时间,对于一个佃户家庭来说,可承受的压力,无疑增了不少……。 徐二愣子觉得徐三儿扛不住。 “你说的有道理。” 静默了一会,先生出了声,是理解的话。 徐二愣子如释重负。 “你也不必介怀。”刘昌达温和的笑了笑,他呷了一口茶水,吃了点柿霜糖,眸光稍显回忆之色,“我远洋留学的时候,亦是勤工俭学。知道这般的难处。在京都矿业大学的时候,先生也一样理解过我。” 他家纵然是富户,可远赴东洋留学的费用着实不菲。汇款稍有欠缺,家里光景不行的时候,他也免不了到校外做一份工作度日。京都是大城市,花销比其余地方多了不少。 徐二愣子是乡野来到县城,他是县城来到国外……。 差距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大。 “修身课、体操课,你也不必去了。全力攻读其余科目。”刘昌达摊开一张素笺,握着钢笔写写画画,“高小(高等小学堂)的难点就在于三科,历史、地理、算术这三门科目上,经学科如今考校的有些少了,和国文课重了不少,到时候突击学上几篇就可,日后闲余时,可自己弥补短漏处。” 修身、体操课,是必要科目。 也是不必要之科目。 “至于格致科……”刘昌达“唔”了一声,沉吟少倾,讲道:“我格致科的科目也不算弱了,尽管未曾教授你们格致学,可到底也不差。” 他教授时务斋和初等小学堂,时间并不充裕。然而他也不愿意见到一个挚学的学童,因为家庭原因放弃学业。 善意总是传承下来的。 不仅见于京都矿业大学的先生,在蒙学私塾、中学堂之时,先生们或多或少都给予了他一定的帮助。 当然,也或许是徐二愣子提的那一篮子束脩六礼有关。 “谢先生体谅。” 徐二愣子起身作揖行礼。 他没想到,事情步入的如此顺利。 “无碍。” 刘昌达摇了摇头,他看了眼少年寒酸的打扮,又转身瞥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想到了少年吞咽冰冷干粮的画面,“快到午时了,你随我一同到教斋用餐吧。” 少年张了张口,就要推辞。 “不要钱,教斋的先生用餐无须用钱。”刘昌达从太师椅上起身,他挪步绕过办公桌,来到了少年的侧身。少年留着发辫,前面剃光。他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瓜,“这次我请你,下次就轮到你请我了。” 无须用钱,请客,是先生占了便宜。 徐二愣子点头。 两人出了讲师寓所,循着走廊,去了弘文学堂的西圃。学堂的西圃角落一屋,是教师用膳的教斋。此时也恰好到了饭点,沿途用餐一道去的学生、先生也不罕见。 学堂的饭堂也向学生开放,只不过用餐稍贵,一般学生吃不起,也只有富户子弟才能到饭堂解解馋。最好的吃处,就是学堂对街的摊贩处,价格便宜且实惠。 到了教斋,先生替两人打好了饭。 饭菜很朴素、简单,一碟炒土豆丝、一碟红烧肉。饭则是两碗清粥,以及几个大白馒头。 “吃吧。” 先生说道。 话音落下,他动起了筷。 徐二愣子也不推辞,他先拿起馒头,然后夹了一小口菜,假装吃饭的同时,注意着先生的举止。 先生吃饭很儒雅,举止端庄,一板一眼。他先是用竹筷夹着一小口菜,送到嘴边时,馒头咬一小块。吃了一会,再用勺子舀着粥喝……。 “别客气。” 刘昌达见徐二愣子看他,言道。 徐二愣子想装作先生的样子,却觉这是种矫饰,于是也不客气了起来,夹菜吃馒头压着清粥。 只不过,桌上的红烧肉,他只是适时夹了两筷子。 多的,就不肯了。 白瓷碗中的米粒残留,徐二愣子见教斋有免费发放的开水,要了一小碗,竹筷晃荡着碗内的米粒,然后仰脖张口,咕噜咕噜全部灌了进去。仅余的几粒米,他再用筷子头沾了,送到口中。 他还是学不会徐三儿的吃法。 太粗俗。 先生瞠目结舌,一时忘言。 他虽读过李绅的《悯农》,吃饭也算干净,可还做不到徐二愣子这等地步。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念了一声,颔首道:“徐从,你做的不错,和书中的,也算言行一致了。” 紧接着,他用馒头蘸了红烧肉的肉汁,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下去。 25、一个馒头(求追读,求推荐票) 红烧肉……。 刘昌达看到徐二愣子没有多吃,他也就没强迫。在外的游子,心理比别人敏感脆弱许多。他深知这一点。 适当,就是最合适。 “剩下的一个馒头,你带走吧,为师吃不下了。”刘昌达打了一个饱嗝,对正襟危坐的徐二愣子提示道:“教斋的晚饭也是热乎的,我不吃冷的。” 他指了指饭堂的其他先生。 先生们很好辨别。面颊消瘦,大多穿一色的黑色对襟长衫,带着一顶六合帽。年龄比学生,无论是初小、高小、中学堂的学生,都要大上数轮。多在四五十岁左右。鲜少有像刘昌达这般,年岁轻的。 待徐二愣子望去的时候,先生们用着随身的食盒正装了饭食。 “这些都是带给家眷的。” 刘昌达解释了一句。 末了,他再添了一句,“我在县城没有家眷,我家在洛城。” 南阳府新野县是个小地方,不管是特约五校计划,亦或者官费留学的大学堂派、省派、练兵处派、进士馆留学派、贵胄游学等,都难落在新野县上。一个省的留学名额也大多在数人、数十人左右。数百人的省份,都是罕见。 (特约五校计划,是1907年驻日公使杨枢和东洋文部省相谈,拟定东洋五校每年接受清国留学生165人,这项计划十五年结束。学生均需要通过试验竞争而入,经费各省分担。) 刘昌达是自费出国留学,非是官派。不然的话,仅凭留学生的学历,在1904年的《奖励游学毕业生章程》中,刘昌达入官府任官亦是等闲之事。 (私费留学生,若成绩优异,亦可得使馆津贴补助。) “谢过先生。” 既然是白食,就没有不拿的道理。 徐二愣子在徐家堡子红白喜事吃席的时候,也不会拘束,能多拿就多拿。拿少了,才是打肿脸充胖子。 …… “后来,我才知道,弘文学堂的教斋饭菜是免费,可也只给先生一人免费,多打的份额,就要掏钱了。” 在回医院的路上,徐从讲述道。 先生去教斋堂口打饭的时候,它亦跟着去了,见到了先生掏了几枚铜子。只不过这是先生的善意,它也就没有提醒徐二愣子。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红烧肉和大白馒头了。 上一次吃,还是太爷的白事宴。吃的最好的,也就爹带他入县城卖柿子时,买的那几碗羊肉烩面。 “其他先生之所以用食盒带走饭菜,也是因为他们打的是一人份的食物。”徐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个年代,先生们也不阔绰。” 说完后,他话头一转,“昊儿,在学堂里,你也要多听先生们的话,先生们虽有一些不好的人,可大多数人,都是好的。” 他没忘记徐蓉的嘱咐,好好规训一下吴昊。 要是他那个年代,以吴昊高中毕业的学历,足以过上滋润的生活。然而在新世纪,高中学历并不值钱。甚至就如重孙女徐晴所说的一样,本科学历也不值钱了,一个砖头扔在西京街头上,砸到的人,估计就有一个大学生。 “太爷爷。”吴昊撇了撇嘴,“我们学校食堂,老师在二楼吃饭,学生在一楼吃饭,连挨都没挨在一起。再者,教师现在只是一个职业……” 听老师话是应该的。 可他觉得,也不应该盲目去听。 “太爷爷,叛逆期的少年就是这样。”徐晴瞪了吴昊一眼,这时候和老爷子犟嘴,万一气到老爷子怎么办,“小昊现在十六岁了,也到了叛逆期,他顶撞人估计顶撞习惯了,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说完后,她也适当的劝说了一下老爷子,“如今的教师和你们那个年代的先生不一样,旧时代的先生是知识分子,可现在的老师,确实只是一个职业。我们得正视这份工作,不应抬高,也不应降低……。” 大学女生,不管哪个专业,都习惯考一份教师证。往往一个宿舍,六个人中四个人都有教师证。教师证徐晴也有。 “比如现在工作的上班族,白领,多少人都是大学毕业,不乏硕士、博士。” 徐晴顿了一声,“老师们的学历,不见得比家长们更高。至少,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如此。旧时代的先生,学历比家长要高。” 被顶了嘴,徐从也不恼,他点头,“我是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了,不过学历高了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和我那犟嘴的爹一样。” “高祖父?” 后面推着轮椅的徐蓉止了步,讶然一声。 “是的,我爹。”徐从开始回忆,“爹啊,见我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白馒头,他没说话,直接将我绑在了马厩的柱子上,认为我这馒头,是偷同窗,或者别人家的。” “我辩解,他不听……” “我想,他要是和你们新世纪的这些父母一样,有一份好的学历。不用太高,只是小学堂学历,中学堂学历。或许,他那时,就不会打我了吧。能够和先生一样,理解别人……” …… 新野县,徐家堡子。 马厩内。 徐二愣子被扒掉了长衫,上身光净,被绑在了柱子上。马鞭甩到空中,带着一股破空的劲风,猎猎作响。 “说!你偷了谁家的馒头!给我说,老子不吃你偷来的吃食!” 徐三儿满脸怒容,作势要打。 可他扬起马鞭,又缓手放下,没忍心打在徐二愣子身上。 “是先生给我的馒头!” “先生说,教斋的饭对先生是免费的,这是白食,他不肯吃冷饭,就将这一个馒头舍给了我……” 徐二愣子梗着脖子,硬声道。 “哪家的粮食都不够吃,一个馒头,先生能给你?”徐三儿不信,他怒目,眼底尽是血丝,“即使给你了,这馒头,你能要?” 他知道徐二愣子或许说的是真的。 可他……怕,怕万一这不是真的。 以他粗鄙的身份,也难以向先生取证。再者,仅是这一个馒头,就劳烦了先生,先生万一怪罪,又该如何。 “红白喜事的馒头,你也不多拿了。” 徐二愣子揭破徐三儿的伪装。 26、爹的凉粉(求追读,求推荐票) 红白喜事的吃食,阔气的主家向来不惮宾客多拿。不过数量往往也极为有限。很多穷家往往经年靠这个改善伙食,多几滴油水下肚。 “那不一样。” 徐三儿脸庞涨红如六月熟杏。 他在村里是个可靠的实诚人,附近村落的乡人人尽皆知。往年,大伙替东家熬活时,尽地主之谊的东家都会管一顿午饭,而不少人都会刻意逗留在东家,觍着脸再吃二茬子饭。 他不,他赶在东家炊烟飘起,灶台风箱拉起之前,就掮着家伙式儿自顾自的回家去了。于是,徐三儿得到了乡人的褒赞。有熬活的机会,都会请他,出一把子力气。 徐二愣子这番话,是将他的老脸揭下,狠狠踩了一脚。让外人知道了,他这个忠厚长工看起来并不忠厚,又该如何去想。 “有什么不一样。” 徐二愣子豁开了。 往常,他老子将他绑在马厩柱子上的时候,他不会犟嘴,央求放了。可他入了学堂聆听先生教诲后,就再难如此了。况且他说的都是实话,这馒头确实是先生给他的,而他老子将他的好心当作了驴肝肺。这事临到谁的头上,谁都一肚子委屈。 徐三儿气的嘴唇颤抖,脸色发青。 他的马鞭扬起,终究还是焉巴的垂了下去,曳在地上。马厩内枣红马不安的躁动,撩着蹄子,嘶嘶马鸣。马夫手中的马鞭是对一种信号,于它来说。马鞭扬起后,用力一甩,它就得扬蹄加快马速。马鞭打在马臀上,它得歇步……。 石井边清凉,徐三儿绕过井栏,坐在了井口上。水桶临在旁侧,他舀着一瓢凉水,馒头撕成小块,慢慢嚼咽,感觉白面的滋味。津液混合麦香,滑落喉头,再饮一口凉水,灌了进去。 一小块一小块撕成小块,一小口一小口凉水入肚。 吃完了,他拿馒头的单掌掬起,撕碎馒头时掉落的细屑,汇聚一处,一口吞咽了下去。 徐三儿默声的走到马厩柱子旁,给徐二愣子松了绑。一句话未说,父子俩冷着脸。他趿鞋出了门,步子越过门槛时,狠狠一拉马厩这边院落的侧门,将其闭合。 似乎是发泄自己的不满。 木门嘎吱响动。 “胡老爷,爹怎么能这样,这馒头是我特意从学堂带回来给他的……。”徐二愣子见灰白狐狸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他走了过来,蹲下来诉说道。 胡老爷有时候喜欢在学堂闲逛。 在教斋的时候,胡老爷和他分了一会,他注意力在先生身上,没注意去看胡老爷。或许就是那时胡老爷和他落了单,所以胡老爷才没有帮他辩解。不然以胡老爷狐仙的身份,徐三儿再脾气暴烈,也会如之前一样,软下来。 他老子不敢得罪狐仙。 灰白狐狸摇头。 “胡老爷,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帮我辩解。” 徐二愣子傻了眼,他和狐仙相处久了,迅速明白了狐仙摇头的意思。 狐仙将一切都看入了眼。 “是我失了言,胡老爷你别往心里去。” 话出口后,徐二愣子觉得失言了些。纵然他觉得狐仙和他是朋友,可狐仙到底是住家仙,是他需要供奉的存在。狐仙愿意帮他是情分,不愿意帮他是本分。他得仰仗着狐仙。 此外,以子忤逆老子,应该是不孝。狐仙看到他如此,岂会帮他。他自责了许多,爹说过,胡老爷是个好仙,不图吃、不图穿……。 灰白狐狸没有再搭理徐二愣子,它起身,躲到了墙角,继续晒太阳。四今日的日光不毒辣,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徐二愣子入学堂的那一刻,他的成长就注定与它不同。它是个贱命,前半辈子一直做着下贱的活计,磨光了棱角。可徐二愣子不同,他遇见了好心的少爷、先生……,棱角还未磨平。 被爹打,总好过比别人打。 爹打,伤的只是情分。而别人打,要的东西可就多了。 天擦擦黑时,徐三儿还没回来,晚风习习。徐二愣子饿了肚,他合上了书,借着月色走到灶台,拿起盖在锅碗瓢盆上的竹编筲箕。 粗瓷碗内,是墨绿色的凉粉,一坨,没有切开,吃了小半边。 “是软枣树叶子做的凉粉。” 徐二愣子吃了一小口,便觉冰凉发涩。他环顾了木案一周,没有合适的佐料,年前的一小罐辣椒粉早就干涸了,醋、盐倒是有些,可也不多了。 “爹也真是的,吃凉粉也不调汁……” 他瘪了瘪嘴。 …… “软枣树和柿子树很像,也叫野柿子树。”徐从对记忆中的这一农家饭很熟悉,“软枣树的叶子摘下来后,叶子搓成糊,沥干了渣滓,加一点石膏水,等一会,就成了凉粉,这凉粉并不好吃,吃多了,闹肚子。” “爹送我入学堂后,又舍了钱去和山民换了麻。家里没余钱了,他摘了软枣树的叶子做饭,一顿顿就吃那些个……” 以前,他不懂如何做软枣树叶凉粉。可逃荒之后,他懂得做了。那时候,逮住什么吃什么,吃的榆树皮,吃的观音土,什么都吃过,软枣树的叶子也吃过。软枣树叶子做的凉粉虽不好吃,却也比干吃叶子强得多。 “太爷爷,凉粉那么好吃,吃几天凉粉也不算什么。” “还有,奶茶店卖的烧仙草不也是凉粉,很多人都买着吃呢,一个大杯的烧仙草也要十几块、二十多块钱。” 吴昊不理解老爷子的话。 吃几天凉粉,这就算吃了苦吗? 苦是这么容易吃的吗。 徐晴插了一嘴,纠正道:“烧仙草和凉粉是两种东西,虽然很像。” 女孩鲜少不喜欢喝奶茶。 她对此恰有了解,曾经生过兴致,自己尝试制作奶茶。在网上也买过烧仙草的干粉包。 “傻孩子。”徐从含笑,没太在意,他摸了摸吴昊的脑袋,人年龄一大,总是喜欢摸孩子的脑袋瓜,和先生摸他一样,“你这是肚子里有油水,凉粉只是个零嘴。可我们那时啊,连调料都是稀罕物事,肚子里没一滴油,吃凉粉是……不被饿死,苦苦捱着……” 27、监割(求追读,求推荐票) 没调料的凉粉涩的很。 更别说是用软枣树叶做成的凉粉。 “太爷爷,你接着讲。小昊,有不懂的地方,等太爷爷讲完后再说,你年龄也不小了,得懂些长幼尊卑。” 徐晴瞪了吴昊一眼。 “你不也是一样。” 吴昊敢怒不敢言,内心嘀咕。 “看到了那半碗的软枣树叶凉粉,我才明白,爹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啊,我那时年岁轻,和昊儿一样,或许是晴儿你说的话,叛逆期的时间到了……” 徐从不是徐二愣子,他是老人。徐二愣子是少年,与吴昊一样。顶撞人顶撞习惯了。尽管知道爹是好意,可他就不懂得,放下面子去和爹道个歉。 不,爹这件事确实有错。 爹没在叛逆期,可也没给徐二愣子道歉。 这一道藏在两人间的深堑,它也不知道何时才会消除。它是狐仙,固然能让徐二愣子或者徐三儿两人中的一个、两个低头,可他觉得,矛盾并不会随之而解开。 “之后,我和爹还是冷着脸,谁都没搭理谁。随着先生的教习,我沉浸在了学习之中,渐渐忘了这一件事。然而不可避免的事,我和他陌路了许多。” “我说话文绉绉的,他做事粗野,可交流的话自然就少了许多。” “直到……” 徐从从轮椅上探身,看了一眼边角的徐蓉,多上了几分笑容。 家里人的隔阂,冷漠之时甚至比陌生人还要厉害,然而……有时候这份隔阂恍惚间就消失的荡然无存。就如同一个婴儿,蹒跚学步的时候,跌倒会哭,可站起来之后,走动了一会,又会挂上无邪的笑容。 …… 时间匆忙而过。 开始的头一周,徐二愣子和徐三儿见面不搭话。两人似存着什么深仇大恨。可赶晚回来的时候,灶上的饭不曾少过。夜读的油灯不曾短缺。和山民换的麻丝,搓出的麻绳鞋亦穿到了徐二愣子的脚上。 六月份,去年冬季收了苞谷后,及时种下的早麦熟了。金色的麦浪被夏风一吹,荡漾若湖波。铺面而来的热浪,也携裹着麦子香味。 徐二愣子在小学堂找先生请了三天假。 先生很诧异,这几月以来,他给徐二愣子隔上几日补习一次,算是真正的师生了,“你历史学、格致学还差一些,七月就到升级考了,你这时候请假,不是时候。” 他劝说徐二愣子留下补习。 除了奔丧外,他找不到实在可以请假的缘由。他虽免了徐二愣子的体操课,可他看徐二愣子的身体很强健。也是,乡野的野小子,身体素质肯定比在蜜罐罐里养出来的少爷们强得多。 徐二愣子收拾书册的手一停,躬了一礼,他嘴唇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东家让我爹和我吃住在家,我也得干活。” 收麦子,他得动腾,随徐三儿一道去割麦子。这是打小就开始了,他记不清几岁,七岁、八岁,还是九岁,庄稼汉没个准确的数字,得过且过。只知道是他能独自出去放羊的时候,同年便开始了割麦。 东家不会养闲人。尽管吃的不多,每月也仅拨给一斗半的粮食。有时是杂食,豆薯居多。 虽只有饿不死人的程度,可这也是徐家堡子不少乡人羡慕不来的生活。能做长工,还养一个半大小子,确实是东家的恩德。 碰到光景不好的年头,官府催税,有东家兜着底,不至于卖儿卖女,吃里正的板子……。 安稳胜过了一切。 力气,个把力气不算什么。 卖力气的苦力,多了去。 “你过了升级考,从初小毕业后。唔……”先生揣摩下巴,他下颌胡茬像刚割的一茬麦子,修整的并不齐整。徐二愣子不知为何想到了这点。他最开始见先生的时候,先生不是不修边幅的人。 “县里有抄书的活计,我给你找上一份。”先生笑了一声,有小学堂的毕业证,也算是个文化人,徐二愣子的字迹着实称不上多么美观,却也不差了。他在县城有些许微末关系,允了一个差事不是难事。 “你算术科的科目也不错。” “可以当一个账房活计。” 他又补了一句。 “谢先生提携。” 徐二愣子不是乡野小子了,半年以来,他得先生栽培,成长了许多。说起话来,也文雅了一些。 道完谢之后,他也想起了狐仙的点拨。他缺钱,很缺钱,央求过狐仙,而狐仙却让他好好学习,别乱想赚钱的活计。有了知识,赚钱非是一件难事。可要是没有知识,狐仙再是鬼神,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等他有了初小的毕业证,抄书、账房他都可做得。 先生准了事假,没有强迫让徐二愣子继续学习。 拜别先生,徐二愣子回了家。 他和爹还有冷色,爹虽不满,可到底只是几日的时间,料想也耽搁不了太多时间。也就只不满的吭了一声,别过头睡觉。 次日,早晨。 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换上了短衣,随徐三儿一同出了徐家堡子。他们先割的旱坡的地,也就是太爷坟茔的那块地。 纵然学了大半年的学问,可徐二愣子的手没生,割起麦子顺滑的很,和握笔一样顺滑。 徐家堡子的地,七八成都是老爷的田。 时值夏忙,老爷又临时请了几个短工,一同赶着麦收。总共七个短工,由徐三儿这个长工指挥,割近六顷半的田。(一顷等于一百亩。) 到了土曜日,少爷回来“监割”。 监割的田是佃户的田。佃户通过永佃制将田底出售给了地主。一块田分为田面、田底。田面是佃户的,享受永久租佃这块田的权力。田底则是地主家的。 割麦先割东家的田,等东家的田割完了,才到佃户家的田。而这时,就需要由东家监割。打的粮食,约定好,东家和佃户一人一半。 徐三儿既是佃户,也是长工。 旱坡地旁,少爷蹲坐在榆钱树阴凉处的歇脚石上,他捧着一本插画小说就读,旁侧放着一些薄薄的竹纸。等翻到可彩的人物像时,他用竹纸铺在彩绘插画上,再用炭笔描绘。 “少爷,你看着点,我割麦哩。” 徐三儿领着徐二愣子走到树荫处,他揩了一把热汗,喘着粗气,对坐在石头旁闲适的少爷,如此说道。 28、淋尖踢斛(求追读,求推荐票) “叔,我看会书,你尽管割麦,爹差遣我,也是图个闲手,你不用管我。” 少爷将插画小说搁在并着的两腿上,抬头望了一眼徐三儿后,就又目不转睛的看着腿上的书册了。 跟在徐三儿后的徐二愣子偷偷瞄了一眼。 少爷手中的插画小人应该是红楼的简本,几缕墨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纤腰款款的古色少女,梳着百合分髾髻,素手轻抬,指尖勾着一个小花篮。背后靠着几座嶙峋高石,是假山。旁边落了款,写明了插画的内容,黛玉葬花。 “应该是石印本。” 徐二愣子上过学堂,略知一二。 石印技术是洋人传入的,听说是德意志人发明的,在县城中售卖石印本的书肆很少。石印本是油墨印书,比水墨印书的刻本古籍昂贵约莫半价。不过石印本胜在印刷之时笔画清晰,精美典雅。尤其是插画小说,石印本更受欢迎。 红楼是名著,他虽未看过,但几个人物的名字还是懂的。这些知识在国文课中有篇幅提到过。 没等徐二愣子想的更深,徐三儿打破了他的遐思,“少爷,规矩是规矩,老爷派少爷你来监割,要是少打了粮食,老爷发问,又该怎么办?” “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佃户、长工,都让东家满意,可不能坏了名头。” 这些话说的有些计较,容易伤了情面。东家是心善的东家,少爷是心善的少爷。然而关于粮食的事情,却不容马虎。 …… “太爷爷,我觉得高祖父这句话,说的不妥。”徐晴摇了摇头,她是女生,心思敏感了许多,“你先前说少爷和你是朋友,少爷估摸着是因为你,才不好去监割,高祖父这么一说,就让他难堪了。” “再说,监割又有什么好监割的,还能偷了几把谷子不成。” 她不解道。 “你这话就说错了。”徐从斟酌用词,他和徐二愣子一道上了小学堂,以前又有新时代在扫盲班学的文化,知识水平提升了不少,想着用合适的语言解释,“有些佃户也刁滑,割麦子的时候,故意揣上两脚麦捆,一亩地能打五斗的麦子,踹掉的麦粒合计起了,多了能到两三升。一斗等于十升。” “掉落的麦粒,等割麦完后,再偷偷捡回家,就算自己的赚头。” “麦田里打出的麦子也有稀稠啊,一亩少上两升,在场里碾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来,所以得由人监割。爹怕到时候说不清……” 吴昊却懂这个,也不全懂,“这就和小吏的淋尖踢斛一样。” 他看的书,有好多提到了这个词。 “差不多。”徐从伸手去摸吴昊的脑袋,他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吴昊的脑袋和先生的有些像,“淋尖踢斛是里正下乡收粮的做派……。我爹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东家可以容忍少了几升粮食,他不行。” 吴昊、徐晴像是猜测出了一些,可又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贫农受压迫后的谨慎。” 徐蓉见二人不语,补了一句。 她虽则只上过小学堂,可有时候接触的知识因时代而差异。火热的年代中,她对此耳濡目染。 “姑奶奶,你这句话说的太熨帖了。” 徐晴神色诧异。 她是大学生,纵然在言语中并未表露过高人一等,可事实上,她在行为处事时,对她的学历留有自傲。然而此刻,仅有小学毕业的姑奶,却比她说出了更合适的话。她的“高傲”,不经意间少了许多。 …… 徐二愣子并不了解徐蓉的话。 他没听过这等话。 日光毒辣,斑驳的日光从榆钱树广阔的枝叶中撒下。知了的蝉鸣声略显刺耳,地埂的野草叶子也有些焉了,泌出草香。 灰白狐狸吐出粉嫩的长舌,也散着热。 少爷“嗯”了一声,脸上略显一丝不耐烦,他皱着眉宇,“叔,你去割麦吧,我看着呢,盯着他们呢。” 他们代指短工。 “二楞哥……” 他叫了一声,想分享手中的插画红楼简本,但随即又止了口,颇觉有些不合适。徐从请了假,回家割麦,得不了闲。 徐书文摇头叹息,继续看书。 按理说,他和徐二愣子都读了书,关系应该更亲近一些。可不知怎的,这关系反而没有以前要好,反倒生分了不知多少。 不过他也知道徐三儿的忠厚,有徐三儿这个长工看管着短工,出不了大的纰漏。该犟的事,他自觉让一些就是。 短工偷奸耍滑的多,不然也几乎都会寻摸着一个主家当了长工。长工的报酬比短工要好得多。 父子二人下了麦田,挥舞着镰刀,挥洒着汗水,开始割麦。 乡人都是老手,不管是长工、短工。一片旱坡地,三十来亩的地,从中午开割,用了一个时辰半,就收割完毕。 麦捆背到了场里,等待碾打。 徐书文土曜日回家监割,到了日曜日离去。实际上,已经距离徐二愣子割麦过了四五天了。 隔了月曜日,也就是星期一。到了星期二,火曜日的时候。徐二愣子背着一小袋磨好的白面来到了学堂。 下了早课,徐二愣子提起粮袋,跟着先生的步伐走进了讲师寓所。 “你……” 门内,刘昌达站着,望着少年手中的布袋,他的眼睛略带柔和,“坐下吧,先别着急,我给你补补课,防止你遗漏了。” 少年还是比他低了一个个头,半大小子仿佛没扯条,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日光照入屋内,站在门口的他映出的斜长背影遮掩住了少年的顶稍许多。 他看到了少年,想起了同龄的自己。那时的他坐上了从长崎通往九州岛的列车,坐的是下等车厢,手里捧读着一本黄公度(黄遵宪字公度)写的《东洋论》,耳畔是登车艺伎们吹奏的三味线、小鼓,时不时有西装革履的商贩上了车……。 黄公度写的《东洋论》,是留日学生赴日留学的参考书。 沪市的商务印书馆就有出售。 刘昌达也不知道他缘何想起了那一刻。 明明是不同的场景。 “是,先生。”徐二愣子顺从的放下了粮袋,他拉过了墙角的直背靠椅,坐了下去,他的眼里带着无措,和一丝对未来的憧憬。 29、一袋白面(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二愣子已不是先前刚入学的蒙童了,刘昌达不用一笔一划的教他如何识字,他从历届初小毕业考的试卷中摘抄了几道题,多是算学科、格致科的题目,让徐二愣子解答。 这两项是徐二愣子的薄弱点。 寓所内又有些静谧了,仅剩下笔尖划过素笺的哗哗细碎响声。 灰白狐狸打量着屋内,布设和以前大差不差,地球仪、印刷着世界地图的铜版纸、几册页角泛黄的古籍,一盒搁置在洗漱架上的美查肥皂,一管珂路搿牙膏……,以及一瓶紫罗兰生发油。 (珂路搿即高露洁。) “生发油?” 灰白狐狸好奇了起来。 先生留的是东洋小平头,并不需要生发油。生发油就是俗称的头油(梳头油)。这年代的女子梳发髻,并不是每天梳洗,而是隔上一段时间才梳洗一次。为了防止生出难闻的气味,女人们往往梳洗之初就会梳上头油。男子梳辫子的时候,亦是一样。 它走动,轻步缓行,走到先生旁侧。它抬起狐狸脑袋,向上望去,先生仍旧读着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他的嘴唇轻动,似乎念着日文发音。灰白狐狸扫了一眼后,就没再看,办公桌里侧有一个小的橱柜,约莫二尺高,红木的。它跳上橱柜,又一跃上了桌。 除了书架,这里几乎是讲师寓所内的最高点。 哦,办公桌搁置的公文包底下,似乎压着一张信封。它又瞅了一眼先生,这时看的明白些,先生的胡子刮得很干净。 屋内,多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麦香味。起初微弱,逐渐扩散。新磨的白面,都会有这种气息。刘昌达也如少爷一般监割过,他放下书册,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圆框眼镜,“答完了?你的进步很快。” 算学科和格致科的题目,不会答就是不会答。荒废学业的学生会在草纸上乱涂乱写,可徐二愣子不是这样的人,他惜纸。没有足够的自信,他不会落笔在其上。相处的悠长时间,刘昌达很确信。 “先生,我答完了。” 徐二愣子回了一句,他拉开直背椅子,躬身将手上的草纸递了过去。随即垂手侍立一旁,未再坐下,等待先生批改。 这时他的眼角瞥见了办公桌上的灰白狐狸。 他使着眼色,让它离开。 “怎么了?” 刘昌达边看手上的稿纸边点头,他察觉到了徐二愣子的异色,顺口询问了一句,未太在意。 狐仙是癔症。徐二愣子不敢乱回答,他停顿一会,回道:“先生,我是想知道您一直看的是什么书。” 书册,他好奇过,却也没问过狐仙。 此刻,这是个可供回复的蹩脚理由。 他能看出来,书册上的字半是汉文,半是别的文字。应该是洋文吧。他没接触过日文。洋国中有没有狐仙还是未知之数,狐仙是乡野的狐仙,是乡野的“淫祀”,它应该不知什么是外文。 “是一本日文书。”刘昌达闻言一笑,他道:“这是东洋很有名的一个大作家写的书,名叫《我是猫》,是我在东洋的时候,经常见他在朝日新闻报和杜鹃杂志上发表文章,这本书也是我在京都读书的时候买的。” “京都?” 这个词对徐二愣子来说,很新鲜。 京是京城的京,都是都城的都。京都一听,就是东洋的都城。他在初小学的地理课,尚且局限在国内的地理知识。于外国的地理知识,是在高小、中学堂的时候,才会了解到。 “对啊,京都……” 刘昌达从办公桌上取了茶盏,呷了一口凉茶,“京都和洛城有些像,它分为左右两京,左京仿照洛城,右京仿照长安。京都在关西,它的地理……” 他咳了一声,打住了话茬。 在时务斋讲地理科讲习惯了,总是不由自主的这般去说。 凉茶入肚,他再讲道:“我在京都的时候,进入了插花社,京都的插花社请的是祇园的艺伎,祇园有艺伎学校。插花社请来的艺伎叫小优怜子,她是住在祇园甲部,祇园分为祇园东和祇园甲部两片……” 谈起京都,不得不说起艺伎文化,这是绕不开的。 “艺伎?” 这个词,对徐二愣子来说,更是新鲜。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少爷和几个同窗的谈论,似乎有种热气躁动着他的灵魂。虽提及的只有那么一两句,可当他彻夜难眠的时候,不免都会往那方向去想。少爷也订婚了。前一个月订的,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得有个婆姨。 路过村里王寡妇家墙边的时候,内里的晃荡水声。都如一只只冒出了腥味的鱼儿一样,勾引着他这只好动的猫。 “游廊、置屋的女郎……” 谈兴大起,刘昌达正欲说着,却看到了垂首侍立的学生,他的脸庞板了正了起来,不苟言笑,再次轻咳了一声,“艺伎之事,等你长大之后,就可了解,此刻急不得。到了中学堂之后,需择外文习之,你……” 他讲了几句话后,哑了火,喝茶润口。 天色尚媚,但也到了先生休息的时间,徐二愣子知道该到他离去的时候了,他拿起放在脚边的粮袋,捧起,躬身送了过去,“先生,这是新磨好的白面,我爹让我给你送过来。” 他看着白面,也有些眼馋。 往常,他家可吃不得白面。庄稼人磨面的时候麦麸和面粉混在一起,这样能多得不少粮食。倒不是不会磨白面,而是白面费粮。 …… “先生收下了白面,他没有推辞。”徐从想起它站在花梨木办公桌上,看到先生欣慰的笑容,也不禁笑了一声,“先生家里不缺这一袋面粉,他寓所里的一管珂路搿牙膏估计就比这一袋面粉贵的多……” “珂路搿?”几人听到这陌生的品牌名,傻了眼。 “是高露洁。”还是吴昊乱打了一通,试出了这个品牌名的名字,“原来高露洁牙膏以前叫这个名字啊,真矬。” “不过,太爷爷,明明是在讲高祖父和你之间的矛盾,你怎么绕来绕去,绕到了先生身上。” 他催促了一声。 “老了,人老了,说话就是絮絮叨叨的……” 徐从重新卧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叹道。 30、一担半(求追读,求推荐票) 他看到的故事很多,可他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也没有人润稿,说起来难免赘余了许多。此外,他在现代讲起来只是一段话,可在那边,却足足经历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奶奶讲话也是这样,你别催你太爷爷。” 徐蓉坐在病床旁的白色椅子上,责怪了吴昊一句,“人老了,没你们年轻人头脑转的灵活,说话抓不到重点,你得体谅你太爷爷。” 她也被后辈抱怨过絮叨。然而她也对此事无可奈何。似乎,人上了年龄,总喜欢唠叨。不唠叨几句,浑身就不爽利一样。 “姑奶奶,这不是你和太爷爷的错。”徐晴将速写笔放在了笔记本上,咯噔一声合上笔帽。她到底是大学生,想到了一句很适合的话,“太爷爷和你絮叨的过往,是足可在你们那个年代称得上谋生的经验,而我们则当成了故事。” “故事啊,絮叨是不行的。” 她浅浅一笑。 很和媚的笑容,充满了朝气。 “晴儿,你放下了?” 徐从将目光移到了徐蓉身上,他渐有释怀,“是啊,家里也只有你能想出这句话。你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太爷爷没有帮你,看着你爸逼你报了工科,你明明文科很好的,你小学的时候,先生都夸你的作文好哩。” 高考结束,成绩出来之后,填报志愿。家里的长辈都想让徐晴报一个工科专业。工科好谋生,至少在他们的认知中是如此。 “太爷爷,我早就放下了。” 徐晴虽仍有不忿,却不会在老太爷面前提及,她握着老爷子的手,笑道:“爸是为了我好,这我知道。以前不懂的事情,几年下来,想想也就通了。机械专业也未必不好,至少机械班的女生少,一个班的男生都在追我。” 她调笑了一句。 没想通又能怎么办。 家里,总要有人先让一步。 “我和你以前一样,总喜欢犟,犟的就如老黄牛一样。”徐从终于谈及了他和自己爹的故事,“给先生送完粮食之后,隔了几日,又到了土曜日,老爷招我入了后宅,他书房的煤油灯没了油,托我明日去县城买一担半美孚油。” “我那时临近毕业考,不愿去,可我终究也是个长工……” …… 书房内的老爷忽然面目可憎了起来,徐二愣子拘束的站在老爷身前,隔着一张红木橱桌,他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 暗室内的煤油灯光芒骤黯。 仕女图案的玻璃罩儿可以看到浅浅一层的灯油。 “徐从啊,你爹明天还得割河滩的麦,闲不出身。”老爷嘴里砸吧了一口手中的白铜水烟壶,他另一只手摸寻到桌上。白腻肥硕的手触及到一只粉彩马蹄碗,碗边是一溜金色。 他顺滑的取出一只水煮蛋,磕破了壳,剥了小半边,放到口中一咬,又吸了一口白铜烟嘴,细长的眼眯着,“这事拖不得,我听隔壁村的后生说了,县里的美孚油一担能降两钱多银子,比波罗煤油一个价了,相差不多。” 徐二愣子想要脱口拒绝的话停在了喉头。 老爷要买一担半的美孚油,一担便宜两钱,那么一半担就是便宜三钱。他要是拒绝了,差的三钱银子该怎么办。 他补不了。他在徐家吃喝着,得干活。正如他请了事假回家割麦。 一担是一百斤。 “是,老爷。” 徐二愣子身子躬了躬,习惯做出一副顺从的样子。 而就在他低头的这一刻,他看到了狐仙。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了老爷的书房。忽的,他觉得他站的方位和第一次徐三儿站的方位有些相似……。 第一次,狐仙扯着他的衣裳,提醒过他。 提着油桶,走出了房间,徐二愣子出了院落月门的时候,他不禁回头小望了一眼,老爷的屋子不复往日的明亮,能照彻到门外的青石地板。相反,缺了美孚油的书房,只有一盏幽火在暗室中吊着,不肯歇了最后一口气。 回到马厩侧房,他将油桶搁在灶台旁,合衣上了炕,盖上了薄薄的毯。 “老爷让你去后宅做啥?” 父子俩冷脸有了一段时间,估摸着好几个月。徐三儿的话硬的像几日没吃的干馍,硌的人牙疼,嗓子疼。 “买油。” 徐二愣子翻着身,背着徐三儿,在土炕的另一边。父子两人背对着睡,一人占了一边,空留了炕心。冬季最暖和的炕心。也是,夏季坑心也就不重要了,和土炕其他边角一样的温度。 “美孚油。” 他的话精简。 油和油不一样。油灯用的是菜籽油,而煤油灯用的是美孚油。听说这油是洋油,从花旗国进口过来的。 徐三儿没出气了,他默默的睡觉, 幸得昨夜徐三儿没打呼噜,徐二愣子睡了一个好觉。夏季昼长夜短,鸡鸣的五更天,天色就有些白亮了,他推着单轮车,携着油桶,从徐宅出了门,去往县城。 县城的布局,徐二愣子挺熟。县城有一道河渠,旁侧的叫河庙街,街角供奉着一座城隍庙,明代那时就有了。绕到街道上,卖油的铺子,挂着以免长长的幡布,上面写了“油坊”二字。 早晨间,做买卖的是内掌柜,瘦瘦弱弱的,粗布蓝衣,腰间系着白布黑刺绣花围裙,白嫩脖颈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几缕鬓发濡湿,粘在了上面。应是暑日,她看到徐二愣子在瞅她,啐了一口,脸色不大好看了,“买油?买什么油?是苏油?美孚油?波斯油?” 街上,有少年推着的独轮车,车上有油桶。桶缝遗漏出淡褐色煤油的迹象。 煤油分了三等。一等油是波斯煤油,二等油是美孚行之鹰牌舱煤油,简称美孚油,花旗国的,还有苏门答腊油,简称苏油;三等油是波罗岛煤油。 昨夜老爷早就嘱咐过了,徐二愣子买了一担半的美孚油。 一担美孚油是二两八钱。 …… “一担半美孚油是一百五十斤,徐家堡子在塬坡上,那时的村落都尽量建在高处,我回家很吃力,爹似乎早就等在那里……” “像……”灰白狐狸观察的很细微,刻入了脑海,而不是随以往记忆消逝,“像那日雨天在门口等我一样,我和他谁也没说话,合力将这一担半的美孚油推上了坡,推回了徐家。” “等他擦着汗,重新挎着镰刀回河滩地割草的时候,我又叫了他一声爹。” 31、癔症不算作弊(求追读,求推荐票) “自此,爸你就和爷爷和好了?”徐蓉打开保温杯,手伸到杯口,试探了一下温度,扑在手心的热气有些温湿,她将保温杯递到了徐从嘴边,“爸,你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别一通气的着急讲了,让你伤了神。” 她理解徐从讲以前往事的心情。 她也到了晚年,这几日亦想着,待到哪天身体不行的时候,就将后辈叫到榻边,将往事一桩一桩的讲出来。包括她这些年攒的积蓄,还有出嫁时的嫁妆等等。没多少钱,算是给后辈最后的馈赠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一点最后的挂念。 徐从喝了口热水,将嗓子润湿,然后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妮儿啊,你不知道,我随了我爹的性子,死犟。” …… 爹叫出口后。 徐三儿走出院落的步子明显僵了一下。 不过他没有回头,只是“嗯”的一声应了下。走出门的时候,取下了挂在腰间由麦秸编制的草帽,戴在了头上,遮住了热灼的日光。 徐二愣子看了一眼徐三儿的背影,就敛回了目光。上坡的时候,他累得要死,他倾倒了水桶被晒得滚烫的热水,到了井轱辘处,放下麻绳,另打了一桶凉水。凉水携着嘴边干涸的盐渍,溜进了嘴里,瞬间解了疲乏。 升级考临近了,他没有闲心去管其他的事情。喝完了一肚子的凉水,他又回到了屋内,开始了苦读。 过了三日,到了七月初的时候。 弘文学堂附属小学堂的升级考便到了。 徐二愣子随读完了初小的学生一并参加升级考。初等小学堂的学制是五年,能参加升级考的皆是完全科,没有简易科的学生。他的岁数在里面虽则算是偏大了,倒也并不出众。 考试的场所和上课地在同一处。 与早课同一时间点,考试开始。 监考的考官是个古板的老夫子,约莫五六十岁,颌下留着山羊胡,脑后托着枯白的发辫。他鼻梁上戴着老花镜,踏着方步,走路一颠一耸。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就像警觉的猫儿一样,盯死了过去。 室内,徐二愣子有些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考试,纵然先生弄过试验测。可这一次要是考不过,他觉得,他会沦为徐家堡子的笑柄,饱受讥讽,成为除了爹之外,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和发小大虫闹掰了。起因是他入了学堂,也难上山下河瞎闹腾了,大虫叫他出去抓虾摸鱼,他要读书,不愿去。一次还好,两次、三次之后,大虫就没再来找过他了。 和少爷也弄得生分了……。 回不去了。 晨钟尚未敲响,灰白狐狸察觉到了徐二愣子的不安,它呦呦叫了几声,让徐二愣子放心,有它照看,他考试不会失败。 “是了,狐仙教过我读书,先生授课的时候,它也在一旁。以狐仙的聪慧,狐仙一定会试卷上的题目,我不用担心。” 有了狐仙的保证,徐二愣子放下了心。 “可……” 刚镇定了片刻钟头,徐二愣子又回忆起了先生的教导,诚实童子有云如何如何,他内心徘徊不安。让狐仙帮忙应考,算是作弊吧。 他无法保持端坐了,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古板的老夫子敏锐的猫儿眼盯了过来,他负着双手,踏踏的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很有韵律,像是刻意训练过。 “你起来!” 他道。 徐二愣子下意识从长条凳上窜了起来,低头看着脚尖,像是犯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准备接受老夫子的训斥。 老夫子没有说话,让他伸出双手,然后用一柄长戒尺在他身上戳来戳去。最后又摸捏了他的发辫。 “没携带夹抄,你抖个什么劲。” 老夫子骂咧了一声。 他是光绪十一年的八股秀才。后赴过几次乡试,皆未中举。直到科举制被废除后,断了念想,于是得了弘文学堂的聘请,入了学堂当了先生。科举之前,考棚的“搜子”如何做,他一清二楚,也知会在哪个地方藏带夹抄。 学堂内传来几声低笑。 徐二愣子的事迹在初小学堂有着不小的名声。 “原来又犯了癔症……” 老夫子了然点头,他释然的笑了一声,让徐二愣子坐下,安慰道:“你这还没中县首、府首、院首,倒犯了癔症,也是一件奇事。” 他这是科举制的说法,想夺了秀才功名,先得过了县试、府试、院试。过了县试、府试、院试的头名,则称呼为某首。 也唯有小三元的荣耀,才会让读书人癫狂。除此之外,哪怕入了团案,亦不足以稀奇。(科举发榜的榜单称呼为团案。) 小三元之后,就是中举。 范进中举就是例子,中举时犯了癔症。 要是在乡试中了举,老夫子觉得自己可能也会犯一次癔症。 等老夫子巡察其余地方之后,徐二愣子放下了心中的担忧,他安适的坐了下来,喃喃自语,“我是犯了癔症,癔症的话……就不算作弊了。” 狐仙是癔症。 这是先生、少爷、同窗告诉他的。 假不了! 他们一个个,板上钉钉的说他犯了癔症。 灰白狐狸赞同的叫了几声。它是徐二愣子,徐二愣子也是它。它学到的知识,也算是徐二愣子学到的东西。这自然算不上作弊。 “对!” 徐二愣子点头,拍掌道:“癔症的事,怎么能算作弊呢!” 邻桌的几个学生瞧见了此幕,似乎也在讥笑道:“瞧!徐从又犯了癔症。” 悠悠钟声传来。 升级考终于开始了。 首次的考试科目,是国文科。 国文课是先生的授课,徐二愣子学的不弱,他下笔很谨慎,一道道题目览阅之后,才写下了合适的答案。硬笔书法虽不出众,却也不会拉分。 第二次的考试科目,则是算术科。 这一次考试,徐二愣子慢了许多,仅剩的几道尾题不会,但他有狐仙,在狐仙的指导下,这几道题目也顺滑的答了下去。 老夫子注意着徐二愣子,他收卷时,看了一眼算术科试卷,国文科试卷也看不出太大差别,笑道:“答的这么好,怎么可能犯了癔症,下次考试先做几个深呼吸,静静心。” 他传授了一些他已经入科举考场的经验。 32、初恋(求追读,求推荐票) 贫家学子,一个初等小学堂的升级考,已经可以类比于科举中选的鲤跃龙门了。徐二愣子算术科试卷答的条理分明,一眼就能看出功底,老夫子他也愿意去多思索一些考场之外别的事情。 “谢过先生。” 徐二愣子起身,作揖道谢。 老夫子颔首,捋了一下山羊须,踱步离开。 早课的两场考试结束,到了午休时间。徐二愣子睡了一会觉,养足了精神,等待午课后的考试。下午的考试,与上午类同,也是两门。分别是历史科和地理科。 等到下考铃声响起之际。 徐二愣子走出考场,他走路像是无根一样,在飘着。 历史、地理、格致这三科,是初小最难的科目。他过了两道,剩下的一道格致科,虽没了万分的把握,可有了狐仙的庇佑,想来也非是易事。 “过了升级考,就有资格抄书赚钱了。” 最让徐二愣子开心的是这一点。 他受够了窘迫的日子。 等有了钱,他就能搬出马厩,搬出徐宅了。等有了钱,他就不用受老爷的驱使,想读书就读书,想割麦就割麦。等有了钱,他也买美孚油,美孚油买的多了,油坊会赠送煤油灯,他也想有一盏煤油灯。等有了钱……。 …… “没过升级考之前,我读书,苦读书,不敢有一丝的停歇。过了升级考后,我惦记的是先生的许诺,他会给我找一个抄书的活计……” 徐从笑了笑,他看了一眼已经忘怀手机、专心听他讲故事的吴昊,叹道:“昊儿,太爷爷年纪大了,也管不住你,我觉得,你和我最初是一样的。只不过你出生在了新世纪,只要肯卖力气,就不用担心温饱。” “我们那时,落了人一步,就是忍饥挨饿的下场。你有退路,所以你没将心用在学习上面。可……,你想想,七八年,十来年之后,你的同学考上了合适的大学,得了一份应心的工作,娶了一个可称适宜的姑娘。” “而你呢?” 多余的话,徐从没有多说。吴昊正如徐蓉所说的一样,道理他都懂。新世纪的孩子,一个个精的像猴,远胜他那时、这时。他能做的,就是如徐晴说的那句话:以絮叨的方式,将他们可称得上谋生的经验,告知后辈。 他相信吴昊能改变。 “太爷爷说的话,你记住了没?”徐晴去撕吴昊的耳朵,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考上大学后,有你玩的时间,就如太爷爷说的那样,大学校园里,有很多好看的女孩子,大学可不禁止校园恋爱。” 吴昊“哦”了一声,紧接着抬头警惕的看了徐晴一眼,急忙退了几步,“晴姐,你看我q聊了?那是班里的几个死党起哄,让我发的。”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加过徐晴。 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q聊号。 “没,只是以前用小号加过你,挺有意思的,绝情の公子。” 徐晴捂嘴扑哧一笑,乐弯了腰。 这么中二的昵称,也只有吴昊这种半大小孩才能想出来。 “瞧你这样,还没怎么说,自己就先露出了狐狸尾巴。读书不行,自个也沉不住气,遇大事先静心,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她开口嘲讽。 以同辈长者的身份,偷偷加弟弟妹妹的q聊号,然后看他们的囧事,无疑是一件乐事。 “呵,你母胎solo已经二十一年了。” 吴昊回嘴。 徐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别吵!” 徐蓉杵了杵拐杖,打断了这两个孙辈的斗嘴。尽管看到他们斗嘴,她也感到欢愉,可要是一直吵下去,叽叽喳喳的声音亦觉闹耳。 “除了我妈之外,爸,你那时……有心宜的姑娘吗?” 她注意到了徐从的话语,于是换了话题。 到了她这个岁数,对父辈的爱情已经看的很开了。她的子女也是一样,曾劝说她再找一个老伴,安度晚年。人生到了后半辈子,什么都看的很淡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亲情,更胜年轻人甜如蜜的爱恋。 老伴,也只是多了一个余生携手共走的人。为的是,霉朽在床榻上的时候,能有另一个人知会子女一声……。 只不过她有亲情,不愿再找罢了。 “有,谁没有一个心宜的姑娘呢。只不过那时的他也仅得了一份抄书的活计,只敢远远的去看那姑娘一眼。我记得啊,她扎着双螺髻,是嫩白的鹅蛋脸,柔柔弱弱的,额下垂着一缕黑色油亮的发丝,衣襟处系着淡红色的丝绦……” 徐从摸了摸吴昊的脑袋,“你这个年龄是舞象之年,少爷都娶妻了,你谈恋爱,是正常的,你和少爷成婚的年龄差不多啊。” 吴昊上高一,十六岁的年龄、 男子十六岁称为舞象之年。 吴昊的脸蛋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扭捏的像一个大姑娘,“太爷爷,你……你别这么说,太丢人了。” “舞象……不是你想的那个舞象。”徐晴无奈扶额,“你不好好学习,还责怪太爷爷乱讲,舞象之年指的是你的岁数到了十六岁。” 吴昊怔了一下,气急,“那晴姐你以为我想的舞象是什么舞象,我记得你,你最喜欢看小新了,你……” 他还没说完,就被徐晴的冷眸吓了一跳,急忙闭上了嘴。 “太爷爷,你讲你的初恋。” 徐晴这般形容那个姑娘。 “初恋?这么讲她也合适。”徐从又看向了病房天花板上洁白的电子节能灯,“她是周家的姑娘,行三,也是县尊的远亲,暂时客居在县衙后宅。忘记说了,先生给我找的抄书活计,就是在县衙的工房找的。我是在工房抄书的时候,远远望见了她一眼,她很白净,我头一次看到这么白净的姑娘。” 他陷入了回忆,人到了弥留之际,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应该是第三次去县衙工房的时候,遇见了她。” “工房?”吴昊没有打断徐从,他迅速查了一下手机,找到了答案。 县衙仿照朝廷六部,也设置六房,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工房主官蚕桑、织造、公署修筑、水利兴修、银两销铸等事。 33、县衙的小姐(求追读,求推荐票) “他那时的感受,我想……很复杂很复杂。一个人,在不合宜的时间喜欢上了一个心宜的姑娘。” 徐从阐述道。 他纵然饱受世事沧桑,可灰白狐狸的它,却也无法代入到徐二愣子那时的心境。纵然妙笔生花、口灿舌花,却也难以形容。 “合宜?是门第吗?” 吴昊口中又说出了这一个词。 这个词不罕见,网文中经常喜欢用这个词。习惯到他……听到相符的事例时,脑海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 升级考之后,徐二愣子如愿以偿的取得了初等小学的结业证书。一张厚厚的白色方形纸张上,盖着几个红色印戳,左上角贴着一枚价格为二角银毫的印花税票。(清末没有印花税,这是县令另加的。) 一枚壹元银元,价值十角。在银元之下,还有一角银毫、二角银毫。一角银毫可当十个铜子。一角银毫等同于当十文的铜元。普通的铜元都是价值一枚方孔铜钱。 清末币制混乱,新钱旧钱并用。 初小毕业之后,距离高小开学还有一段日子。昨夜下过一场夏雨,风骤雨急,早晨县城青石板铺就的主道上尚遗留湿痕,沾了一些过道树的落叶。 县衙位于县城南门一侧,也在主道的末端。 他到了县衙,熟悉的绕到了衙署工房的耳房。刚刚落座没多久,耳房就走进了一个皂袍的胥吏,捧着木案,上面放着厚厚的一沓公文。 这胥吏姓郑,一个方脸汉子。 “徐从,你过来了,这是县里下放各乡催促织造的令文。你抄写一百张,这里有一些点心,你吃完后,再抄写也行。” 他指了指耳房的一个圆桌,上面摆放着一个果盘,里面是一些核桃酥。 他对徐二愣子很客气。从弘文学堂毕业的初小学生,虽则学历不足以称道,可却得了留洋先生的介绍信,这就便与常人有所不同了。 等郑胥吏走后,徐二愣子吃了一块核桃酥,然后开始誊写公文。抄书这活计也只是赚一份辛苦钱,二十份一个铜子,一百份只得五个铜子。 这一天下来,顶多赚上十来个铜子。 只够吃上两碗羊肉烩面。 看起来似乎还不如卖柿子的活计,可柿子也是他和徐三儿摘了一个半月,才贮存起来的。那么多柿子,好几缸,也只卖得了一两多银子。 但帐不能这么算,这只是清闲的时候,抄书赚的钱。每逢春秋之季,劝农课税的时候,忙一天甚至能赚上一钱多银子。此外,抄书对他的学业亦有不少的好处。 催促织造的公文很简练,只有短短三十余字。 徐二愣子抄写的速度不慢,大约忙碌了一个时辰后,就将一百份公文誊录完毕。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又吃了第二口核桃酥,核桃酥里掺杂着枣泥,配上县衙里的免费茶水,润口舒服。 抄写完毕,他前往工房,换了五枚铜子。 一人一狐准备离开县衙。 可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声年轻女人的轻笑。这笑声很寻常,却仿佛像是牛头马面用铁钩勾住了他的魂魄,催促他向后转头看一眼真切。 他想到了油坊内掌柜的秀美脖颈,白嫩的肌肤上淌着细密的汗珠,馋的人想凑过去闻闻。她的唇,她的脸蛋,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物事。还有村里的王寡妇,墙内传来的水花声……。 一切都令人好奇至极,让人忍不住前去探视。 女人的香气萦绕到了鼻翼,是兰花的清香。他望见了侧容,和内掌柜一样,白皙的鹅脸蛋,还有比油坊内掌柜更纤细的腰肢,双螺髻的发髻,修长高挑的身姿,带着曲线美的弧度,极美极美。 一阵淡柔的香风扑来,又远离。 不用他去转头了。 他望见她出了县衙,走进了轿子,由人抬着的小轿。也是,这般靓丽的小姐,生来就是坐轿子的。他注意到了她的脚,只有巴掌大,应是缠了足吧。这样的脚走不了路,就应该坐轿子。 呦呦的狐鸣响起,惊醒了他。 他看了一眼在他脚边的狐仙,两三块核桃酥已跌落在地,摔成了几瓣。其中一块,被他踩在了脚底下。这是他偷拿的点心,打算让爹也尝尝鲜。爹没吃过精细白面做成的点心,至少在他印象中,应是没有。 县衙的点心,可以在耳房吃,但不能带走。 否则县衙再有钱,也遭不住。 被他踩在地面上的点心被他捡拾起来,胡乱塞在了嘴里,然后再将剩下的塞到了袖中,偷带了回去。 回到徐家堡子时,尚且天明。 徐三儿割完猪草回来,往常都是徐二愣子干这个活计,让他能清闲些,但徐二愣子读书了,他一个人得干两个人的活。 “核桃酥?你偷……”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后,默默撇头,将徐二愣子塞给他的核桃酥吃了个囫囵干净。他吃完后,喝了口清冽的井水,“我不差这一口零嘴,你今后别带了。” 又是冷漠至极的话。 “嗯,我只是觉得你没尝过,给你带一次。” 得了抄书的活计,徐二愣子觉得,想要等到他很有钱的那一天,应该很难很难,也很漫长。抄书赚取的钱不少,可也仅能让这个家庭宽裕一点。 父子二人各干各的活,谁也再没搭理谁。 读完书后,徐二愣子走出了房门。 月色下,徐三儿蹲在院落中,编着柳筐,他老竹般的粗劲大手将一个个韧劲十足的柳条压弯,然后熟练的编织。和女人在织房里踏着纺车一样。他的大手就如纺车上的飞梭。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还是止了口。 “爹,我和你一起编柳筐吧。” 他走了过去。 “你读书人的手,皮嫩,受不了这个苦。” 徐三儿制止了他。 “爹,我没听过娘的故事,娘似乎很早很早就走了,我每次去那片麦地的时候,都会看上一眼,娘她该长什么样子?” 徐二愣子拾掇着柳条,分出粗细,轻声问道。 他的记忆中,没有娘。 “你娘?” 徐三儿抬起了头,他用火纸点燃了黄铜烟锅,这一次装的很满,约是一旬的烟叶子。他嘬着一口又一口烟嘴,“你娘是个苦命人,死的早哩。” 他言语淡漠,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 蜷缩一旁的灰白狐狸抬起了脑袋。 34、红糖水(求追读,求推荐票) 娘的故事很简单,没什么出色的情节。在徐三儿的讲述中,她和乡里的农妇相似,刁滑、耍赖、爱撒泼,做起任何事情来,都喜欢斤斤计较。偷跑到邻家地头拔一把小葱,摘几个洋柿子……。 “娘是这样啊。” 徐二愣子失望了。 他以为的娘,应该和先生一样温顺,有着县衙小姐那出挑的身姿,即使骂人了,说话也应像油坊内掌柜那样,细声轻语。 娘在他眼里变得丑陋了。他将记忆贴合到随处可见的乡间农妇身上,找不到一点女人应该有的美态,黑粗皮肤,发油结绺的发辫。唔……,娘竟是这个样子,他有点后悔得知这个消息。 灰白狐狸也失望了。他记忆中的娘,摇着婴儿床,掠鬓生笑,她的长长发辫黑亮,带着栀子花的清香,她的手柔软,如烟如云。顺带着空气都是温柔的。 它跑出了院落,沿着土路,来到了塬坡的一块隆起的坟包前。这坟包没立石碑、木牌,只是简单隆起的一个小土包。杂草被收拾的干净,周遭的晚麦得了先人的骨骸滋养,金黄灿烂,长得茂盛。 呦呦狐鸣在原野中响起。 紧接着,塬上的夏风起了,掀起金黄的麦浪,携裹着香甜的麦香涌入它的口鼻,塞得到处都是,倒伏的麦芒搔挠着它的白色狐毛。 它耷拉着脑袋,止住了悲凉的狐鸣,朝着家里走去。它头一次从爹的口中知道了娘的音容,可这无疑击碎了它的幻梦。 是啊,它实际上早就明白的,娘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妇。 院内,徐三儿一边编着柳筐,一边讲着亡妻的过往,“你不是你娘的头胎,是第三个儿子,前面的两个娃子都没挺过满月,得了四六风,翻起白眼,眼仁上吊,死了,埋在了……” 他指了指塬坡上一处渐隆的地脉,“那是娃娃沟,死了的娃子都扔在了那里,一铲子黄土埋了。” 娃娃沟,这是徐从不知道的。 一个柳筐从徐三儿手中成型,他扔到了一旁,又机械麻木的编制起了另一个柳筐,飞梭似的大手先压弯柳条,然后再箍实柳筐底子,“你娘生你是第三胎,也就没在意,剪断脐带后就下地干农活,她们啊,都是这样做的,只有你娘遭了灾,死了。” “死之前啊,她央求我,想喝一碗红糖水,她听别人说,喝了红糖水,能治病,治好她的死病。结果,我借了一碗红糖水,端回家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浓呛的烟气从他口鼻冒了出来,遮了小半张脸。 他记得,红殷殷的血迹,弄湿了整个土炕。 “你娘是个苦命人哩。” 他又重复了最开始的这一句话。 那碗红糖水,要是他早点端回家,估计她就不会死了。 灰白狐狸走入了院落,它啜了一口清凉的井水。娘的死,它以前并不知道,还有这一碗红糖水的缘故。不过想来,这一碗红糖水即使端到了娘的面前,也救不回娘的命。 “胡老爷,你干什么去了?” 徐三儿看到颇有些狼狈的狐仙,吓了一大跳。他急忙放下柳筐,走到灰白狐狸面前,捋顺它的皮发,将扎在它身上的几缕麦穗取了下来。 灰白狐狸摇头。 它只想做一个狐仙,再多的,它不会说。 说了,估计也不会有人信。 “这是晚麦,得割了。” 徐三儿从狐仙身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手心的几个麦穗,目光老辣道。 麦穗上,一些麦粒发了芽。 “这麦芽也是个零嘴。”徐三儿扯下麦穗上的麦粒,将发芽的麦粒挑拣出来,递给了徐二愣子,笑了笑,“它是甜的。” 生麦芽是甜的,是乡野间的一道美味。 徐二愣子接过麦芽,朝嘴里一塞,淡淡的甜味充斥着口腔。吃了麦芽后,他也绝了谈兴,回到屋内,吹灯安息。 次日,他再起早,赶往县衙工房,继续抄书的活计。 一日复着一日,过了半个月后。他才从郑胥吏的口中得知了那个小姐是谁。她是周三姑娘,县尊的远亲。 孔庙棂星门台阶前的陈县尊高高在上。徐二愣子一下子就绝了可笑的心思,那般人儿,不是他能高攀上的。 只不过,时不时的,他走出县衙耳房,就容易触景生情,仿佛看到了顾盼生姿的周三姑娘。周三姑娘就住在县衙的后宅,一墙之隔。 又过了十来日,徐三儿入山采了不少野果,装满了一个竹篮,让他去拜谢弘文学堂的先生。 …… “这就是我的初恋,少年的我,看了她短短的一面,就将她记在了心底里,她啊,那时,或许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吧。” 徐从的声音回荡在病房内。 娘的事,在徐从的阐述中,消失了。 娘太苦了。 知道的人,为她流下几滴可悲的泪水,也带来不了什么。可悲的人,就应该埋藏在记忆中。就如同娃娃沟一样,是大人们之间的秘密,不应对孩子们提及。 “缠足?周三姑娘也缠了足吗?” 徐晴以为老爷子记忆中的初恋,应该是美妙的,毫无瑕疵的,不料,这般完美的人儿,却是一个缠足的姑娘。 “那时的小姐,除了开明士绅家中的外,都缠了足。不管是有钱的,还是贫的,贱的,都缠了足。只有一些人,没缠足。” 徐从肯定的回道。 “幸好我生在新世纪。” 沉默了一会的徐晴,拍了拍胸口,庆幸道。 她无法想象,缠了足之后,这该怎么生活。走路走不快,出行要坐轿子。不,她家没坐轿子的钱,应该是脚底板生痛的走。 吴昊久久未出声。 “绝情の公子,你在想什么?你的女朋友?” 徐晴见怔怔出神的吴昊,拧了一下他胳膊上的软肉,调笑道。 吴昊没有回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也有喜欢的女生。 尽管是同班死党起的哄,可若不喜欢,又怎会顺水推舟的发了q聊动态。然而爱情,大多都会以物质为基础。他懂这个道理。现在的学生,没几个不懂道理的……。 35、师娘(求推荐票,求追读) “有什么心事尽管说,让我们高兴一下。” 徐晴催促道。 姐弟之间相处很融洽,她这话也只是半开玩笑。真要有什么心事,她也会帮着忙一起解决。 “没什么。” 吴昊继续摇头。 改变不是靠嘴说,而是靠行动。他得承认,奶奶徐蓉的方法很有效果,通过太爷爷的故事,他的心弦被拨动了。当然,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某个时间点,自己也会告诉自己应该要努力了,但往往只是头热一两天。 然而这一次,他希望能坚持久一些。 “太爷爷,接下来呢?” 吴昊将屁股下的小马扎向前挪了数步,紧邻在病床边,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有人给太爷爷你开解吗?” “譬如……,心理医生?” 新世纪的学校里面,都配备有心理医生(心理老师),帮助开解学生的心理问题。倒也非是一定有心理问题才开解。而是学校每个学期都会固定一定的时间,心理医生给学生进行心理疏导。 其中,青少年的恋爱问题,就是心理疏导的一方面。 “没有。”徐从呷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温水,回忆道:“我们那个年代,缺医少药,不少人都落下了穷病,哪会有心理医生开导。只不过送野果给先生的时候,知道了先生的事情,也就渐渐释然了……” …… 升级考七月初结束,徐二愣子在县衙做抄书活计做了一个多月。快临近立秋的时候,即公历八月中旬左右,先生从洛城省亲回来。 立秋过后六日,学堂收假。 在进入讲师寓所的刹那,徐二愣子有些无措了起来。先生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模样有些悲态。先生见他入了门,才收敛了一些神色,强装出无碍的神色,面孔挤出了一丝欢欣。 “你来了,在县衙工房还好吗?” 等徐二愣子将装着野果的竹篮放在屋内橱柜的时候,刘昌达将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取下,呵了一口气,用绢布擦拭镜面,然后询问道。 他猜测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徐二愣子是个诚实的学童,而他在县衙有一些微末的关系。出不了大碍。 “很适从,郑叔很照顾我,在耳房也有零食点心、茶水供应。工房的令文,也让我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例如到了仲夏之时,就该加固堤坝,隔一段时间,收缴乡里的蚕丝……” 徐二愣子和先生对坐,拘束的回答问题。 郑叔指的是委派他任务的郑胥吏。 他明白先生的辛苦用意,让他入工房绝不仅意在谋生,而是学到别的一些知识。就如先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先生说他去往东洋留学的时候,在长崎的旧渡上看见过一面勒石的碑文,上写着“生无涯”三个汉字,是遣唐使空海和尚留的。于是乎,这句庄子的话,便成了他的座右铭,用以醒身。 刘昌达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语。 徐二愣子起身作揖道谢,准备找个理由离开。可下一刻,屋门嘎吱的一声打开,走进了一个姝丽的女人。她盘着高高的发髻,应是鬅头样式,上面插着几根珠翠,嘴唇艳红,脸上涂着薄薄的粉,体态丰腴,一袭的蓝色对襟长上衣,撒脚裤,足底穿着尖头小弓鞋。 她的走动,和周三姑娘很是相似,颠着小脚走路。 “先生,这位是?” 这盘顺条靓的女人也是和徐二愣子一般的称呼,称呼“先生”为先生。 “我的内人,你的师娘。” 刘昌达先给徐二愣子介绍,随后又给女人道:“这是我的学生,过了暑假,就该入高小了。” “师娘。” 徐二愣子行礼。 女人款款受了礼,她语气很柔和,“原来是先生的学生啊,昌达,你应该早就告诉我的,我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 她说话间,就步入到了寓所内处,打开一个搁置在地面上的行李箱。徐二愣子这才注意到,屋内比上次多了一个行李箱。她在行李箱内取出一个大号的油纸包,拿出了几颗糖果,塞到了徐二愣子的手上。 灰白狐狸走近女人,它嗅了一下女人发香,不是紫罗兰的花香。 那瓶紫罗兰生发油不是这个女人的。 “我回洛城省亲的时候,和你师娘成了亲。今后你师娘就随我住在这里了,你要有事,也可先告诉你师娘……” 刘昌达摸着桌上的柿霜糖,吃了一小口后,说道。 徐二愣子道了声“是”,起步离开。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他步伐加快了一些。他很疑惑,明明师娘和周三姑娘都是那么白净、香气撩人,为什么偏偏先生不喜欢师娘。要是他能娶到周三姑娘,他做梦都会笑醒。 “胡老爷,你是说,先生喜欢别的人?” 狐仙看出他的心思,对他叫了一声。 “是的,你和我一道入了先生的屋内,我注意力在先生身上,不敢乱瞧,可你不一样,先生说你是“癔症”,看不到你。” 在狐仙的告知下,徐二愣子渐觉恍然。 仅以那一瓶紫罗兰的生发油就可见出先生的端倪了。他回想和先生相处的时日,提起京都的时候,先生嘴角都会挂着回忆的浅笑。 “插花社……艺伎,小优怜子。” 徐二愣子顿步,想起了先生曾提及的一个名字。 小优怜子据先生口述,是京都矿业大学插花社聘请的艺伎,专门教授他们这些插花部的学生一些插花技艺。这小优怜子约莫就是先生喜欢的人儿吧。不然的话,先生缘何对她知道的这么清楚,知道她是住在京都花街的祇园甲部。 “那么师娘……,师娘应该是先生父母订的婚事吧。和少爷一样。” 徐二愣子想道。 他此刻也不知道该不该羡慕少爷、先生,能订下亲事,能娶如同周三姑娘那么漂亮的小姐。这或者是一件悲事。先生并不喜欢师娘。少爷估计,也不会喜欢订亲的妻室。 36、镂花银镯(求追读,求推荐票) “自由恋爱。” 灰白狐狸和徐二愣子躲到了一角花园内的小亭中,它的前爪蘸了方塘的清水,在地面上写了这四个字。它不是什么老古板。固然它生在旧时代,可也见过新时代的一切。这四个字,并不陌生。 它和它的另一半,估摸着半是封建的包办婚姻,半是自由恋爱。那年,乱军横行,兵过如篦,她家遭了灾,乞讨来了这里。它在乡里是有名的勤劳、敦厚的小伙,又识一部分字,得媒人介绍,看对了眼,它用凑足的五斗粮食当了聘礼,娶了妻。 逃难的灾民,会有拉纤(说媒拉纤)的挑拣。年龄合适的女人,聘妻,纳妾。有点手艺的,去大户人家当帮佣。不济的壮年,兴许能做个佃农。年轻女人最是抢手,她能选中它,应该是喜欢的吧……。 “自由?” 徐二愣子砸味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自由这两个字,他路过中学堂时,时不时的都能听到看报的学生去大声谈论这个词。这个两个字拓印在了《万国公报》、《时务报》、《京报》等各式各样的报纸上。 他们说洋人的国度,最讲究这个。 自由是弘文学堂学生们追求的一种时兴,和先生的东洋小平头一样。学生们都羡慕先生的东洋小平头,因为那代表自由。而他们还留着长长的发辫。 然而将自由和恋爱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他却几近没有听过。 “成婚也有自由的吗?” 徐二愣子抬起了头,又低下了头。 他觉得,纵然有“自由”这两个字,县衙的周三姑娘也不会看上他。他不是《西厢记》戏里面的张生。周三姑娘亦不是崔莺莺。 灰白狐狸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问题。 当改了命,徐二愣子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那么它的另一半又该如何。一边是清晰的过往,另一边则是迷茫的未来。这两根线会再次交叉吗?它不敢肯定。但它希望徐二愣子能自由,自由的喜欢一个伴侣。 它想起了少爷教他的英文诗,那首西历1872年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写的诗。 一个人当看到了自由的曙光,他就会厌恶规则的拘束。 师娘白净、姝丽,和徐二愣子见过的周三姑娘一样,让人惊艳着迷。然而先生却是一副悲态。它约束了徐二愣子,和先生的爹娘,又有什么区别。 呵!还是一场包办婚姻。 望着徐二愣子失落的神色,灰白狐狸走近,它叫了几声。意思是,不要在意这些,当下读书最重要。 读书才能改命,没遭难的她,或许能看上今后的徐二愣子。 “是啊,胡老爷,你说得对。” 徐二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郁闷渐消,“只有读书,读书才能改命,才能改变一切,我要是有先生的知识,这都不是碍难。” 先生想要追求自由恋爱,他没想那么多。他要是有先生一样的学识、地位,那么包办婚姻娶个如师娘一样的人,也不差。 …… “先生的婚姻不大幸福,尽管师娘是个温雅的人,她很和善,我每次去寓所拜访先生的时候,师娘都会送我一些零嘴,有时是糖果,有时是一些点心。师娘也总是喜欢轻叱先生,让他刮干净胡渣。” 徐从转头,看了一眼病房的窗台。 自从师娘来了之后,他每次去讲师寓所的时候,屋内的格子扇再未打开,连带着那柄叉竿都消失的无踪无影。闻着都有一股霉朽的味道。先生也无了昔日的悠闲适从。尽管先生和师娘二人相敬如宾,但他以百年的人生经历去看,二人却仅是维持了表面的尊荣。 如……一潭死水。 “先生对那时的我,影响很大……” 徐从顿了一声。固然先生未曾在这件事上开导过徐二愣子。但它也是徐二愣子的先生。一些难以矫饰的事迹,也只好伪托在先生身上了。 “看到先生婚姻的不幸。我望而止步了,转而又一头扎在了学习中。因为我知道,先生那样的人,都难以在婚姻中从容,更何况我呢。” 他自嘲的笑了笑。 “那妈呢?” “爸,你是怎么认识妈的。” 静默了一会,徐蓉问起了这件事。 父辈的婚姻,一般都鲜少对子女提及。一方面是因羞耻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护长辈的威仪。此外,子女对这种事也不太会感兴趣。若非徐从讲述自己年少时的过往,牵引到了此处,徐蓉也不会贸然问及。 “她?” 徐从愣了一下,他捡拾了一些床边的柳条。学着爹的模样,编制着柳筐。他老了,柳筐编织的很不规整。 编了一个柳筐后,他才道:“你妈是我上完中学堂后,前往洛城拜访先生时遇到的,你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了我这个穷小子。” 他说着谎言,是童话。 这一次,它作为灰白狐狸没看到过。也是,等他从高等小学堂、中学堂毕业后,那该多少年了。未来发生的事情,它又怎么能预判到。 “我记得啊,她出嫁的时候,嫁妆是十八抬。她发髻插着一根凤头金簪,好看极了,腕上戴了一个镂花银镯,说要当今后女儿的陪嫁……” “可惜啊,你出生后五月,你娘就去世了。” 他简短的叙述了“她”的一声,宛如一个匆匆过客。 徐蓉抹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腕。她岁数也不小了,没有了当年的紧致皮肤,泛黄、松弛。而手腕上,赫然带着一个镂花银镯。 “爸,妈戴的镯子,是这个吗?” 徐蓉问道。 镂花银镯时间久了,发黑。然而在日光下,仍然泛着银色的金属光泽,烨然生辉,闪耀夺目。 “是,就是这镯子。” 徐从的眼珠被这镂花镯子占满了。可他偏偏记不起来,这镂花镯子在哪里,是什么时候放的,存在的时间、空间,在过往记忆中浑然找不见。 “是我老糊涂了。人老了,就容易忘事。” 他摇了摇头。 他在另一边有矫健的身躯,然而在这一边仍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那边的它,思维转动和年少时一样。而这边的他,却老若朽木。记忆像是溶洞内的钟乳石,一滴一滴的从枯竭的脑海中流淌而下。 ps:求一下月票。 37、吵嚷(求追读,求推荐票) “这就是太奶奶留下来的镯子吗?真好看。” 徐晴眼睛一亮,上前打量。 徐蓉手腕上戴的镂花银镯款式并不新颖,金银店的镯子比之时兴不知多少。但兴许是增添了一些别的东西,它被人护养着,让人望之悦目。 “晴儿啊,将来等你出嫁时,姑奶奶就将这个银镯子送给你。” 徐蓉调笑一声。待徐晴看完后,她将手放下,袖口自然垂在腕边,盖住了镯子。老人再次拄着拐杖,稳住了身体。 “真的?” 徐晴回座,不确信的问道。 她和徐蓉虽说都姓徐,但怎么说徐蓉都是嫁出去的姑娘。徐蓉手腕上的镂花银镯,未来的继承人,应当是吴家后人。 “这只是一个老物件,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给你也就给你了。小昊?谅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再说,这是你太奶奶的陪嫁,姑奶奶只是代为保管。” 徐蓉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道。 “小昊,你有意见吗?” 徐晴威胁的目光向后探来。吴昊坐在她的左后侧。然而此刻坐在马扎上的吴昊却呆愣住了,对她所说的话,视若罔闻。她小推了一下,“发什么呆呢,你奶的银镯子给姐姐我,你同意不?” 吴昊点头同意,没有赘言。 “晴姐,你最近有时间吗?” 他忽然转了话题。 “嗯?” 刚从吴昊身上挪回目光的徐晴,又迅疾的将头偏转了过去。她去东北那边久了,性格也有些咋咋呼呼的,连带着她脑后的马尾辫亦随之大幅度的摆动,看起来极不舒雅。 当然,关中地界的女子素来……也不温婉。 她神色诧异,“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补习一下功课。”吴昊也知道徐晴事忙,他半苦着脸:“就当是将那个银镯子让给你的报酬。那个镯子我也挺喜欢的。”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他补了一句。 纵使再要好的姐弟,帮的多了,也会厌烦。 “偶尔抽开空,指点一下。高中的功课题目,网上已经有很多教学视频了,不会的题目也有猿辅导、作业帮。” “只不过有时候,一些问题的诀窍,还是需要有学习好的人指点。” 他解释道。 “可以。” 徐晴答应了下来。 帮人补课是件费心的事情,要是没有吴昊后面的那几句话。她或许会犹豫。大家都忙,她临近毕业,更忙。然而只是一些额外的指点,她没有什么不同意的理由。 “晴儿,别听小昊胡说。现在银子才五六块钱一克。这个银镯子,估摸着也就四两重,一两千块钱的玩意。” “镯子是我的嫁妆,他们吴家人还管不了。补课的事情,姑奶奶也不能让你白做。一码事归一码事。” 徐蓉见徐晴打算推脱,语气坚定道。 “银子……,这么便宜了吗?” 二人“争吵”间,徐从插了嘴,询问了一声。他饱览人间沧桑,纵使没学过多少知识。可也知道徐晴、徐蓉二人的打算。 白做的事情,徐晴可以偷个闲,不用费上什么功夫。而作为吴昊奶奶的徐蓉,却也知道,白食吃多了讨人嫌。至于补课费的几百块钱,徐从知道这个重孙女,应当是不缺的……。 人情反倒难避开。 这件事,他存了私心,帮了徐晴一把。算是对徐晴历来的愧疚。 “是啊,爸,现在的银子价贱的很。” 徐蓉分了神,答了一句。 徐从取了徐蓉手中剥开的半拉橘子,吃了一个橘瓣,然后又目光柔和的看向吴昊,“昊儿,你说的猿什么,作业帮,是什么东西?怎么有了它们,它们是先生吗?” 这新奇的古怪名词,他头一次听说。 不会的题目,有了它们,吴昊就能自己完成了?! 颇……有些天方夜谭。 “猿辅导?作业帮?”吴昊重述了一句,他组织语言,“太爷爷,这么说吧,这是两个app,手机里的应用,不会的题目可以用这两个应用去搜。在上面直接就能找到题目的原题和答案,我以前写作业,懒得写的时候,用的就是……” 他正说着,忽然眼角的余光察觉到徐晴在暗笑,瞬间就止住了话头。 好险,差一点就泄密了。 “太爷爷,这么说吧。”徐晴摆了摆手,让吴昊住嘴,她用简单的语言,阐述道:“智能手机里的这两个应用,就像是词典,有不会的字,就可以在词典里找到注音,从而学会。如今科技发达,信息载体不断变化,有了互联网,我们从查询字的词典更进了一步,到了可以查询一道题目的地步。” “和词典一样。” “换句话说,它们就是先生!因为更智能了许多。” 徐晴肯定道。 “我就说这皮孩子,写作业的速度那么快,但成绩一直不见进步,原来是这个原因。” 徐蓉脸色一变,怒气冲冲道。 她纵然比徐从年轻许多,可她也没接触过智能手机。哪晓得现在的学生这么猴精。在督促孩子做功课的时候,看到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哪里会多想,只以为是孩子自己独立完成。万没想到,里面竟藏着如此奥秘。 “奶奶,我只是偶尔才翻看一下。” “你别误会了。” 吴昊狡辩。 “词典?先生?” 徐从听着徐晴的解释,陷入了沉思。它作为住家仙,陪伴在徐二愣子身边。像极了新世纪学生们手机里的猿辅导、作业帮,指导着他们。偶尔,也做作弊。 “原来新世界的每个人……” “他们都有一个狐仙。” 他想及此。 难怪如今的少年,这般厉害。 “太爷爷,那之后呢,你上了高小后,和少爷……的关系有没有改善。” 病房内的喧嚷寂静了一会,徐晴将笔记本摊开在并着的双腿上,她打开了速写笔的笔帽,又询问起了接下来的事情。 老爷子从初小毕业,跨级考升到了高小。这成就虽不至于瞩目,但向前走了一大步,理应和少爷的厚障壁消融一些。 她对少爷抱有好感。 “有啊……” 38、夜色(求追读,求推荐票) “我升级考取得弘文学堂初小的毕业证后,老爷听闻我得了去县衙工房抄书的活计,也就不再指使我了,偶尔,还让我进后宅一起用饭……” “而我也就是在那时,和少爷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徐从抬头朝病房的天花板望去。 …… 天擦擦黑,仅剩一丝日落余晖。 装满美孚油的煤油灯“噗”的一声被火纸点燃,照亮了整个马厩侧屋。土炕、锅灶、柴垛、做饭的木案、竹编筲箕等等家伙式儿,都敛走了一部分光芒。它们争抢着光辉,将其塞进每一个缝隙。 呼! 拖着倦躯的徐二愣子躺在了土炕边沿,长长的喘了口粗气。他的双腿落在坑下,懒得脱鞋上炕了。 他的脸正好对着屋顶的梁柱,耳畔传来砰砰的心跳声,一点杂音也无。两侧的太阳穴有些刺痛,是累的。 也可能是中了暑。 他好整以暇的借着光芒,审视顶梁的一切。 梁木的下沿沾满了经年的灶火烟灰,像极了炭木。在梁柱和屋瓦的夹角处,他看到了密布的蛛网,脏兮兮的,满是落尘,几只指头大小的蜘蛛吐丝游曳……。 “难怪没有苍蝇扰耳。” 徐二愣子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一句话。 他今天先是在工房去做抄书活计。抄了两百五十张令文,得了十五个铜子。随后又一路小跑回到了徐家堡子。暑热,他累得要死。紧接着又被老爷叫到了后宅,勉励了他几句,赠给了他一个煤油灯。 这煤油灯他识得,是上次去县城河庙街采买一担半美孚油的时候,油坊内掌柜给予的附赠品。这倒不是油坊内掌柜的心善。而是美孚洋行的一项规定,买油送灯具。 今个,时隔一个多月,蒙尘的煤油灯,终于在一间屋内发光发热了。 这煤油灯外型如一个细腰大肚的葫芦,并不精良,存着些许的玻璃毛边。至少没有老爷书房内的那盏仕女灯好看。 马厩厕屋为了取暖,窗口开的很小。往日的光芒泻入,仅能照得小半边屋子透亮,余下的地方不黑也不亮。 借着烧着美孚油的煤油灯,徐二愣子他第一次对马厩侧屋内部看了个真切。十五年来的头一次。所以他才这般好奇。 只不过终究是熟悉的物景。 他困乏,不知不觉的就迷瞪的睡了过去。 晕乎间,他似乎感觉一只嘴吃力的叼着他,应该是胡老爷吧。胡老爷将他拖曳上了土炕,盖上了毯子,主要是肚子,防止受了寒气。 再然后,温热的绿豆水,还有滑腻腻的鸡蛋,灌进了他的肠胃。 好一会儿,他才醒了过来。 “你中暑了。”徐三儿捧着一盏油灯,黯淡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只觉和夜色融在了一起,看不清晰,“我刚刚熬了绿豆汤,打了一个荷包蛋,你吃下了,吃下了,就没事了。” 绿豆水是消暑的食物。 绿豆水煮荷包蛋,是庄稼人对中暑的食疗法。 “爹,你怎么不打煤油灯,煤油灯烧的是美孚油,灯亮,能照亮一个屋。你打的油灯,太暗了。” 徐二愣子喊了一声。 这个年头,谁家要是得了一个煤油灯灯具,是足以夸耀的资本。走街串巷,在村头村角,亦是一件不错的谈资。提及之时,总会收获他人眼中饱含艳羡,以及一些妒忌的色彩。 “那个灯我使不惯。” 徐三儿走动,浓厚的旱烟气息混着汗臭,让徐二愣子忍不住屏息,他揉了揉额头,板结的汗渍让他皮肤稍感不适,“多使使就习惯了,用油灯,容易熏瞎眼睛哩。” 说起眼睛,他抬头看向徐三儿。油灯光芒黯淡,只能看到徐三儿的大体轮廓,可他的眼睛却像村里祠堂祖宗牌位下的两盏长明灯一样,徐徐的燃烧,不亮也不暗。 “爹,你的眼睛倒是和老爷的没什么不同。” 徐三儿被夜色隐去了一切,仅剩下的一双眼睛,在油灯的辉映下,倒显得出彩了不少。以前,没人会注意长工的一双眼睛。 “你在说什么胡话。” 徐三儿皱眉,走近了徐二愣子,他伸出手摸着徐二愣子的额头。腋臭熏得徐二愣子气息屏的急切。他又回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温度大体不差,“没发烧,静养一段日子就好了,抄书的活计先停一下。” “停不了。爹,你不懂,工房想要去抄书的人多了去,我要是请了假,今后再去,工房的胥吏可不见得会再指派我。” “我总不好再麻烦先生。” 徐二愣子摇了摇头。 他说完后,强撑着身子的不适,挪到炕头,打开了放置在炕头与灶台间隔空地上的煤油灯。烨然的光滑又充斥着整个屋内。 有了光,屋内不再是黑乎乎的一片,他突感身体舒适了一些。 “爹,你怎么不问我这煤油灯哪来的。” 他好奇的紧。 上次,他回家拿了一个大白馒头,徐三儿将他绑在了马厩柱子上。第二次,他偷带了几块核桃酥,徐三儿欲言又止。这一次,徐三儿连问也不问了。 一边的灰白狐狸叫了几声。 徐二愣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他是整个徐家堡子为数不多的初小学生,纵使比不得一些旧辈的书生,可也算是一个读书人了。弘文学堂寻常小学堂的毕业证书,让徐三儿对他改了观。 “你攒的钱也不少了吧,总来回跑不是个事。” 徐三儿没有理他。 骤然亮起的房间,让他心中突生起一股无从落地的感觉。这灯光,和老爷书房的灯光一模一样。他走到灶台,这里的灯光黯淡了一些。他又舀了一碗绿豆水,递给了徐二愣子。 “初小还好,到了高小,你来回跑,总会影响学习。爹没啥能耐,帮不了你多少了……” 徐三儿摸寻着腰间的旱烟袋。 他又止了一下手,“爹到外面去抽旱烟,对了,你明天和少爷一道去学堂吧,少爷吩咐过了,煤油灯也是少爷告诉我的。” 他趿着破布鞋,出了门,融入了夜色。 39、枣红马(求追读,求推荐票) “胡老爷,爹今天怎么怪怪的。” 徐二愣子一手端着粗瓷碗,嘴巴朝碗沿抿去。间隙的功夫说了这一句话。然而等他嘴巴靠近粗瓷碗的时候,却忽然瞅见碗内的一层油亮的黑垢。 碗里的绿豆汤突觉不怎么解暑了。 他放下了碗,关了煤油灯,这才眼不见心不烦的喝下了这一碗绿豆汤。喝的匆急,囫囵不知滋味,只作是疗药。 灰白狐狸也摇了摇头,表明自己也不知道爹的心事。 爹的整个脸隐在夜色,它看不到,也猜不到。况且它也只是一只道行微弱的野狐,好听点的叫狐仙,难听点的,就如先生所说,不过是乡间淫祀。徐三儿不主动提及,它哪能窥探到徐三儿的想法。 它让徐二愣子上坑歇息,明天是月曜日(星期一),还得和少爷一同去弘文学堂上学。如今徐二愣子中了暑,正是应当歇息的时候。不应再劳神伤身了。 等徐二愣子上了炕,盖毯睡觉之后,它才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屋舍,来到了外界。 今晚的月色稍淡,几颗零星闪着微弱的光芒。 马厩内里,一盏油灯打着。 徐三儿入了马厩,正在给枣红马拌料。 马无夜草不肥。这会是三更天,往常的这个时候,徐三儿也得从炕上起来,再喂一次马。 与以前一样,貌似……没有什么不同。 枣红马是徐三儿一手喂大的,它亲昵的蹭着在马厩里面拌料的徐三儿,鼻孔喷着气息,来回走动,撒着小欢,马舌舔舐着徐三儿的掌心,像是在挠痒痒。 拌完料后,枣红马的整个马头伸进石槽,大吃特吃了起来。 徐三儿合上马厩门,从中走了出来。他一边走动,一边取出烟叶将其塞到黄铜的烟袋锅子。只不过走了两步,他看到沐在院落月光下的灰白狐狸,惊了一下,“胡老爷,你怎么待在了这里。” “对了,也是!我听说这山林的仙修炼,都要吸收月华,胡老爷你是在修行。” 自顾自的解释了一句,徐三儿释然。 山里成精的妖,被乡下人称呼为“仙”。称呼妖,是一种冒犯。要是被“仙”知道了,会吃挂落。 “修行?” 灰白狐狸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徐三儿知道山中的“仙”修行可以靠月华,它自然也知道。从古至今,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重孙吴昊亦曾提及过。不过在它尝试吸收月华,却发觉一点改变也没有的时候,也就放下了这般歧念。 它点了点头,伪饰了自己的行为。 一个住家仙,怎么可能会时时刻刻体察信者的一举一动。 蓬松的狐尾甩动,它走进了马厩侧屋。等跨过门槛后,它再回头望了一眼,发觉院角一处火星闪闪,原来徐三儿没有跟进来,而是坐在那里,开始吞云吐雾。 次日,天蒙蒙亮。 徐二愣子强撑着自己的不适,饮了一口绿豆汤后,就开始在院子里等候少爷。马厩是在前院,要是少爷出来了,只需喊他一声就行。 “少爷骑着马呢,你再睡一会,我算着时间呢。” 徐三儿道。 土曜日放假,少爷骑马回家。月曜日上学,少爷骑马去学堂。徐二愣子生物钟习惯了早起,赶早跑着去上学。 过去的一年,上学的时候,他和少爷同路不同时。 昨天少爷吩咐过了,由爹传话,让他与之一道去上学。 所以……他得等着。 “少爷怎么还没出来……” 徐二愣子小声抱怨了一句。 土曜日放假回徐家堡子,他们是一起放学,等待时间不长,顶多一刻钟。可上学不一样,他习惯早起,怕误了时辰。而少爷骑着马,时间肯定是充裕的……。 他要是康健,跑几步也无大碍。 如今的他浑身酸痛,中暑后的后症显露了出来。一两日之后才能好的完全。 然而等话出了口,他又后悔了。 少爷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借他书,教他习字念书。下雨天看他伶仃,邀他一同去县城的住所借宿。然而此刻的他,仅是因为不耐一些时辰等候,就对少爷口出怨言。 太不知恩了。 煤油灯也是老爷赠予的。 “要是我没拿这煤油灯就好了。” 徐二愣子内心后悔。 能照彻一个屋子光明的煤油灯是他所希冀的。昨夜拿了这煤油灯,他还在欢喜雀跃。可今早,他却猛然觉得,这煤油灯似乎和老爷借给爹的那五钱银子没什么两样。 可他能不接受吗? 徐二愣子先是点头,随即摇头。 种种杂绪涌上脑海,他的头又觉得胀痛了一些。 幸好,少爷的唤声在前院及时响起来了。 总算误的时辰不多,他暗道。 “叔,学堂的后院有拴马桩,等晚课回家的时候,二楞哥将马骑回来就行,你就不用跟着去了。” 门口,少爷开口道。 徐三儿迟疑了一下,然后答应了下来。 旧时的驿站、酒馆、学堂等地方,都有拴马桩。弘文学堂曾是新野县的县学,里面备设齐全,连喂马、养马的马夫都有。 这点他还是清楚的。 “少爷,你骑马的时候,注意点,别让马跑快了,伤了马是小事,主要怕跌着你……” 徐三儿嘱咐道。 枣红马牙口还小,还没到使开劲敞开跑的时机。跑的多了,就容易伤了马力,今后养回来就难了。 七零八散的扯了一通后,渐觉心燥的徐二愣子终于落了个耳根清净。待少爷骑马开走的时候,徐二愣子开始小跑。 他顾不得和少爷说话,时间、体痛等等都是原因。 少爷骑马紧步慢追。 到了官道的时候,少爷叫住了他,“二楞哥,你骑马吧,我看你身体不适,抱歉,昨夜没想这么多。” 跑了一身热汗,他中暑的后症稍有退散。 “什么?我骑马?” 徐二愣子顿步,冷风一吹,他仔细打量少爷的神色,应不是作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匹马,他可从没骑过。至少,没在人前骑过。 他骑马,让少爷在地上走。 不可能! 五钱银子、煤油灯……,徐二愣子冷着面,“少爷,我不敢骑马,怕伤了马。” “我没骑过马。” 他补了一句。 40、细君(求追读,求推荐票) 纵然他知道少爷不会算计他什么。 可他怕了这“恩”啊。 受了恩,他就活得不自在了。 …… 西京市交大附属第一医院。 住院部。 315病房。 “少爷是好心的。”徐晴给少爷定了性,听老爷子讲的故事,她算少爷的拥趸了,“在那个年代,少爷肯将马让给太爷爷你骑,那么他就不会有什么坏心肠,坏心肠的人,只有少爷的爹——老爷!” 入了学堂,学新知识的少爷,怎么想也不是坏人。 这点她听老爷子的叙述,可以肯定。 “老爷?他坏吗?” 徐从叹了一口气,“他肯让我爹和我在宅子里当长工,每月给粮,上初等小学堂的钱不够了,也是老爷借的,煤油灯亦是老爷送的……” “这样的人,他算坏人吗?”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内心自忖。 他知道老爷是坏,可到底有一定的恩。比徐三儿肯踏实能干的长工不在少数,吝啬的财东他亦不是没有听闻过。 怎的,借给他钱的财东,这就算坏了心肠? 当然……,他好歹也到了新时代,知道这“恩”与其说是恩,不如说是一层又一层的规矩。徐二愣子能模糊体会到的东西,他自然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恩大于天,规矩也大于天。 “老爷当年啊,是十里八乡的良善人家。” 徐从说出了心底的话。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老爷确实得了乡里的称颂。任谁提起徐家堡子的徐家老爷,都会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字。在他八九岁的时候,徐家得了县尊的奖赏,赐予了一面“积善之家”的匾额。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易传·文言传·坤文言》。 “坏的,只是当时的规矩。” “我和爹,太知恩了。” 徐从又道。 他不愿去苛责另一个人的过往。 比起其他财东,老爷算是做的不错了。同样,也是因为少爷的原因,他不愿意太去追究老爷的“过错”。 “规矩?是礼教吗?” 吴昊问了一声。 他对那个时代的认知,也大多是从语文课本中。 “封建”、“礼教”这是那个时代最多提及的字眼。 礼教吃人,吃的是人的“天性”。这规矩,也应该就是礼教的化身吧。 “是的,规矩就是礼教。”徐从笑了笑,接过了话茬。只不过他不愿意在提及这一方面,转而又续起了故事,他眸光中露出回忆之色,说道:“那年,我中了暑,少爷将他的马让给我,我不肯要。受不住这恩。不过……,少爷也没再骑马,而是和我一道走去学堂……” “因此,这是我破天荒的,头一次误了早课。” “我遭到了先生的训斥,在外罚站。” 他没说他和少爷的关系改善。 但能一道走,那么可想而知,关系定然也发生了微末的变化。 …… 弘文学堂,西面厦屋。 高等小学堂。 又是一节国文课。 误了时辰的徐二愣子刚跑到讲堂门口,就被讲台上正讲课的先生痛骂了一顿,然后让他在走廊处罚站,不准进入讲堂。 温和的先生变了。 徐二愣子心里受着委屈。他得了病,天还没亮就起床,若不是因等少爷,他就可早点来到讲堂,不至于误了早课。 他怪罪先生为什么不明察秋毫……。 忽的,灰白狐狸拉扯了一下他的裤脚。 指了指滑落在他肘弯的单肩书包。 晨曦的日光温煦,徐二愣子明悟了狐仙的意思,压制住内心的委屈,他取出国文课本,听着先生在讲“第二十三课孝亲”,他急忙照着目录,翻到这一页,默默背诵了起来。 “朱儿事孝亲,每得食物,必以奉母。一日,至姑家,姑给以果铒,儿不食。姑问故,儿曰:‘将携归奉母也’。” 讲堂内的朗朗读书声,清脆入耳。 在走廊外,和在讲堂内上课,完全是不一样的体受。时间过得极为难捱,好在有狐仙的为伴,徐二愣子堪忍了下来。 钟声响起。 高等小学堂的学生鱼贯而出。先生也走到了徐二愣子的身侧,他望着捧书就读的学生,微微颔首,斜睨了一眼,“跟我来吧,你好长时间没到我的寓所来了。” 是的,他好长时间没去先生的讲师寓所了。 多了一个师娘,总感觉有些不便。 漫长的走廊上,硬质木板嘎吱轻响。徐二愣子尾随在先生的身后,慌促的躲避自己的身影,恐被人看见了。 迟到,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尤其是他升级考成功,在学堂出了一点小风头。 少倾,寓所门口。 刘昌达止了步,他故意做出一副严师的神色,“刚才我看你打开了国文课本,我讲的是哪一段,你可知道?” 他试探问道。 有了胡老爷的提醒,徐二愣子从容了许多,不慌不忙的背出了“孝亲”的内容。 “尚可。” 刘昌达点头,推开了屋门,让徐二愣子随他一起入内。 寓所内部,除了前面的书房外,内里还有一个隔间,是日常的住所。以前,是先生一人居住,徐二愣子被邀请进去过。后来,师娘来了,他尚不敢临近隔间的门,唯恐唐突,更遑论再进去过了。 “说罢,是什么原因。” 刘昌达坐在花梨木办公桌后的太师椅上,审视着这个学生。一个家贫的学子,是不大可能迟到的。 “昨夜,回家的路上,太晒,中了暑。” “今早……,起迟了。” 徐二愣子半真半假的答道。 他的困惑、他的委屈,他的可怜之处,要是只有先生一人在这,他或许就道出来了。师娘,纵使给他散过糖果、点心,可终究陌生了一些。再者,先生有了家室,他的苦顿,就不能麻烦先生了。 “迟了?也是,你中了暑。” 刘昌达释然,觉得这个孩子不容易,他喊了一声,“细君,家里还有梨子、莲藕和米吗?给徐从炖上一盅。” 莲藕梨子粥可以消暑清热,除烦解渴。 细君? 师娘原来叫细君啊。 徐二愣子头一次听到师娘的名字。 …… …… ps:打赏人太多了,作家说写不下了,漏了谁,大家别在意…… 41、粥(求追读,求推荐票) 寓所隔间里先是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响,紧接着师娘应了一句。隔间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师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淘米的瓷盆。 “是徐从来了啊,别见外。” “你生着病呢,着急行什么礼,这次就免了吧。” 师娘扭着腰肢,出了屋门。 徐二愣子在直背椅子上刚起身的身子僵了一下,复而坐下。他正对着讲师寓所门口。见此,迅疾的将眼神从师娘的身上挪开,看向另一侧。 “将入户,视必下,入户奉扃,视瞻毋回,户开亦开,户阖亦阖。有后入者,阖而勿遂。”——《礼记·曲礼》。 这些礼节,在经学科中提及过。 只不过这一动,他的目光就平移到了靠近门窗的先生身上。过去,他是不敢多看先生的,而这次借此暇机,他发现先生仿佛久疏打理了好长一段日子,他的头发茂盛,余势都要结辫了。胡茬亦是刺目。 耳畔传来水花声。 是师娘在淘米。走廊每隔五十步都设有一口水缸。学堂多为木构建筑,水缸用来防火。吉祥缸为其雅称。水缸的水三日由斋夫一换。平日里亦可用来它用。 “你先做功课吧,下一节课就不必去上了。” 刘昌达抬起左手,抹开衣袖,看了一眼腕表,他起身,夹起公文包道:“周先生那里我会给他说的,早些养病,病好了比一切都好。” “喝完粥后再去上课。” 他叮嘱了一句,就匆匆的迈步离开。 徐二愣子话语堵在喉头,此刻也不知说什么为好。 他觉得此刻他的病情还没到不堪到讲堂就读的程度。周先生他也识得,是上次升级考的古板老夫子。他是学堂里有名的经学先生,曾多次被学台提为一等廪生。算是秀才中的顶级秀才。 (六等黜陟法将秀才每年按照岁试分为六等,一等的有廪饩银和廪米。学台为提督学政,俗称为学台,是清代专管地方文化教育的官员。) “先生兴许是见我因病起迟了,所以认为我中暑的病症很严重。” 他自怨自艾。 先生走后,他滞留在此,待会难免要与师娘单独打交道。他并不擅长此项,到时必定尴尬。其次,老夫子在学堂颇为守旧,西洋传来的班级授课制他并不喜用,仍是采取从前乡塾的老一套。责罚亦是一样。 老夫子喜欢用戒尺打手心。 打的生疼! 踏踏的脚步声在走廊的硬质木板上渐渐消弭。 在他犹豫的这一刹那,先生走远了。 静默了些许时间,估摸着约三分之一刻钟。师娘带着淘米的瓷盆走了进来,她见徐二愣子的煎熬,笑道:“见我也不必客气,你是先生的徒弟,也不必守些陋规陋习,先生也教我了一些西学的道理。” “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就是。” 她画外音则是,不必守旧。 徐二愣子错愕了一下。 缠着小脚的师娘……竟然比他这个学西学的学生更开明一些。他还以为师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呢。 他顾不得多想,慌不迭地的回了一声“是”。 但回了这句话后,他反倒体觉自己更加无所适从了起来。椅子下面,像是搁置这一个炙热的炭盆,烧的他左腾右移。 师娘也没和他继续搭话了,走进了内屋,开始做饭。 无措的徐二愣子见屋内无人,不安的来回打量屋内的布设。橱柜、洗漱架、丛书等等,他看了个遍。直到看到狐仙端坐在花梨木办公桌上时,他才从容的吐了口浊气。 狐仙,是他最大的慰藉和依靠。 灰白狐狸也无趣的紧,这弘文学堂内部它都逛了个遍。最初重生的时候,它还会撒脚去跑,看遍山野,感受生命的活力。 但多了,也就倦了。 它此刻看着先生放置在办公桌上的一卷报纸。 是光绪三十一年的旧报,《津门日日新闻》。 版面的上房写着一则故事,叫《老残游记》。前面的序言,还有严几道对其的批注,言曰:“中国近一百年内无此小说”。 人都喜欢消遣,它也不例外。 趁此暇机,多看看书报,也是一件乐事。 “徐从,这是煲好的莲藕梨子粥,你趁热喝了。”少倾,师娘端着一白瓷炖盅,走出了隔间,放在了办公桌上。 “谢谢师娘。” 徐从起身,致谢道。 师娘也如徐二愣子一样,见了陌人颇为不适,她笑了笑,随口找了一个理由,躲避走了,“快到晚秋了,我给先生缝制的大衫还差一个袖子,先去里屋做针线活去了,你……” 后面的话,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娘,我喝了粥就走。” 徐二愣子赶紧补了这一句话。 先生是他二人关系的媒介,先生一去,先不提说什么,就是久待,二人都觉彷徨无措的很。 毕竟师娘也不大,仅比他大上三四岁的模样。 …… 住院部,病房内。 “这种感觉我懂得。” 吴昊率先开了口,“我每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老师下一堂课有事一离开,别的老师过来问我是哪班的学生,那种尴尬……,让人无地自容。” “不过这个叫细君的师娘倒也是个好人。” 他见气氛不对,转移话题。 “细君?” 徐从怔了一下,也觉好笑,解释道:“细君不是师娘的名字。那时候的读书人,称呼内室,也就是老婆,喜欢称呼为细君,这样更雅致一些。” 事实上,他也不大清楚这一件事。只不过晚课后,徐二愣子在和少爷的谈话时,少爷纠正了徐二愣子的错误观念,告诉了他这个知识。 至于吴昊的逗乐,他饱览人心,却也明白。有时候,人还是暗地里糊涂一些为好。这样的话,家庭里,才少不了吵吵嚷嚷的欢快氛围……。 如今的孩子,有啥不懂的啊。 几人都扑哧的笑了一声。 连一向肃容的徐蓉也没能避开,她纵然不知道“细君”的意思,可这不耽误她教训吴昊,“小昊,你看晴儿就知道细君的意思,奶奶也知道,奶奶的学历水平不及你,可却比你知道的要多,这就是你一天老打游戏的后果。” 42、小脚女人(求追读,求推荐票) “是啊,小昊,姑奶奶说的没错。” 徐晴满是笑容的脸一板,亦随之附和。 吴昊瘪了瘪嘴。 “你们可别小看了昊儿,在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不了解的事情,去问昊儿,昊儿知道的一清二楚……” 一昧的打击不是个事。吴昊的父母因工作忙,不在身边。照顾吴昊的任务就落在了徐蓉这个奶奶身上。吴昊淘气,所以徐蓉只能扮作白脸。 少了红脸,只能徐从来唱。 闻言,吴昊的丧气顿时一扫而空,露出得色。 纵然在徐蓉和徐晴未来之前,他的回答一大半都是手机搜的,可这件事老爷子并不清楚。老爷子哪晓得手机的作用。 只不过众人没有关注于他,很快又开展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太爷爷,周先生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我的意思是说,他一个秀才,有什么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也不是……” 徐晴对“老夫子”很好奇。 清末的秀才,这个身份,一听,就让人很好奇,生起了兴趣。秀才的功名,使周先生别格于老爷子所讲述的其他人物。 “周先生?他是一个古板的老夫子,走起路来与常人殊异,他的发辫每天都会梳洗一次,很爱干净,讲起话来,极爱之乎者也。” 徐从开始回想灰白狐狸所观察的一切。 虽然徐二愣子和老夫子的接触比较少,可他不一样。它是狐仙,它比身为人时,观察的更多,更具体。弘文学堂的讲师,它或多或少都关注过一些。 此外在徐二愣子升了高等小学堂后,老夫子成为了徐二愣子的经学先生。它不可能不对授课的先生进行了解。 不然……今后的它如何对徐二愣子进行指导。 “老夫子?” 吴昊眼睛亮了一下,欲要开口说话。 “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徐晴瞪了吴昊一眼。 两个小辈的吵嚷,让徐从心里高兴,他终于想好了如何叙述,“师娘煮的莲藕梨子粥里放了霜糖,我从未吃过那般甜的东西。我舍不得吃快了,将粥水在舌尖咂摸。” “吃粥吃慢了,一不小心就误了时辰。我赶到讲堂的时候,已经临近了经学科下课的时间,周先生见我到来,也不罚我站,让我就座,等下课后,他塞给了我一本讲义……” …… 呼呼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讲堂中格外吵耳。老夫子习惯乡塾的旧式教法,就是一个个学生因材施教,予以不同进度的教习。进度快点的学生则充当小先生,帮助教导进度慢的学生。 当然,此刻还无陶行知提出的“小先生制”。 但大教小的,在乡塾中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故此,经学科的讲堂绝无整齐划一的朗诵声,多是默读。 有了早进的学生,老夫子不用如其他先生那般,在整节课时中一直教导知识,只需隔一段时间提点考核学生就可。此等作为,落得了让其他先生羡艳的清闲。 他巡视整个讲堂,外面止步探头的徐二愣子自然也逃脱不了他那敏锐的猫儿眼。他故作不知,待到半刻钟下课钟响之后,才到徐二愣子的面前。 “怎么回事?” 老夫子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皱着眉头,“刘先生说你中了暑,所以让你晚点到课,可你耽搁的时间也太久了一些。”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你要牢记这句话。” 他语气稍冷,诫训道。 徐二愣子乖乖的伸出掌心,等待老夫子的戒尺。 老夫子乐了一下,山羊胡向上微翘,“你倒是个有趣的。今日就不打你板子了。这是讲义,你自己找该讲那部分,过了一旬后,我要考察。” 他将一册书塞到了徐二愣子的怀中。 沉甸甸的,让徐二愣子险些没有拿稳,跌落在地。他扶好书册后,却发觉老夫子已经负着手,踱步离开了。 早课只有两大节,下了早课,便到了午休。 “这是薄荷糖,你吃了吧。能提神的。” 讲堂内,徐从刚翻开了一会讲义,准备择抄之时,就余光瞥到了少爷藏青色的长衫,他走了进来,手心抓着一把糖,搁置在了他的长桌上。 三粒?不,是四粒方形的薄荷糖,由油纸包着。 徐从对少爷的怨气消失的一干二净,他起身道谢,“我喝了师娘煮的莲藕梨子粥了,好受了许多,应没什么大碍了。” 话外之意,是不想接受馈赠。 他太念恩了。 “我不喜欢吃薄荷糖。” 少爷皱了一下眉,“我上次让给你洋糖,你吃了的,这次的薄荷糖,我让给你,你怎么……?” 他脸色难看了许多,随口道了声“算了”,就准备将四粒薄荷糖重新拿走,然后转身离去。徐二愣子对他的“不善”,他也约莫能感受到。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如此,他的脾性也上起了劲。 灰白狐狸也沉默了。 少爷是好少爷,可……难啊。 太多的善意,于徐二愣子而言,反倒是一座座大山压向了他。他不要,就是不知趣。次数一多,讨人嫌。可要了,又不能不谢恩。 然而突兀的,徐二愣子却鬼使神差的开了窍,他夺走了一粒薄荷糖,顺口道:“我只吃一颗糖,多了,会长蛀牙。” 吃糖吃多了,长蛀牙,是个不错的理由。 这是爹常骗他幼时的一句话。他见了冰糖葫芦就馋,见了糖糕就馋,见了糖人就馋……。那时,徐三儿就喜欢说这句话。 他那时还心存埋怨,明明他吃糖就不多。 可今日,他觉得,这句爹说的话,很适宜。可以用来矫饰。 灰白狐狸诧异的看着徐二愣子。这可不像以前的徐二愣子,今早的一切,徐二愣子的怨言它都听在耳边。 “变了。真的变了。” 它的目光触及讲义。 讲义的知识,就是促进徐二愣子改变的一切。 不仅局限于老夫子的讲义,先生的教诲,它的指引,徐三儿的言传身教,让循规蹈矩的徐二愣子也如那个小脚女人一样了,变得开明了。 43、租赁屋舍(求追读,求推荐票) “叔今天早上说了,拜托我帮你在县城找个地方住着。” 徐书文脸上闪过错愕,他轻咳一声,掠过这件事不谈。转而说起了徐二愣子租房的事情,“现在距离午课的时间还早,我带你去看看房子,适宜的话,你今天就住下吧,也不用回家奔波了。” 租房? 徐二愣子脑子糊涂,爹今早和少爷说过这话吗?他记不太清了。赶早起来的时候,中暑的余症未消,大脑一片浆糊,心异常的烦躁,也在埋怨少爷为什么不早点起来。可能就是那时,他听漏了一些事情。 “我钱没带够,钱放在了家里。” 他下意识的推拒。 这句话他也没说假。抄书所得的钱财,他都偷偷放在了灶台下面的一个小陶瓶里面。钱哪能随身携带,万一丢了,该怎么办。 此外,他不喜接受人的好意。 吃了少爷的一颗薄荷糖,是不想和少爷彻底闹掰了。其次,他升入了高小,觉得如今的自己,有能耐受少爷的一颗薄荷糖了。 再多的……,不行。 “我手上尚有些余钱。” 徐书文言道。 话说出口后,他顿觉有些后悔。徐二愣子的“癔症”,他大概摸准了一些。他挑了挑眉梢,笑了一声,“租赁屋舍不着急用钱,你先将地方挑定了,隔些日子,再交给主人家钱也行。租赁不是一时的生意,主家不会介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 徐二愣子也觉可行,于是顺从的答应了下来。 二人一狐出了讲堂,路上遇见了几个徐书文的故友,徐书文打了几个招呼后,这才离开了弘文学堂。 走在路上,徐书文分析道:“你在县衙抄书,又要去学堂上课,所以挑选的租房应尽可能距这两地近些。” 他说着话,就带着徐二愣子走到了河庙街。 河庙街起名源于临近县城的河渠,此街的尽头有一座城隍庙。这里大概位于县城的中心位置,不少行当都在此地落了脚,开了店铺。 县衙位于县城的南门一侧,学堂在靠近西门的孔庙街。 故此,挑选租房处,免不了在此处挑选。 “我有个同窗,姓刘名旦字元初,他家做的是粮食生意,轩盛米铺就是他家的,院落里应有不少的空房,我去问一声,若无,也可借机打听别家的……” 二人落脚止步,抬头入眼处,便见了一个竖起来的匾额,上面写着“轩盛米铺”。米铺开着三扇门,人来人往,生意不错。 徐书文带着徐二愣子走进了这家米铺。米铺是前店后院。徐书文和刘旦是熟悉的同窗,伙计没拦住他们二人。于是穿过隔断门,二人就来到了后面的院落。 “是书文你的长……同乡啊。” 米铺刘掌柜打量了二人,知明来意后,沉吟一声,“要是书文你来住,叔父不会开价,你尽管来住就行。但他和旦儿并非熟习,就该讲生意的规矩,不过看在书文你的面子上,我开价不会高,租房押一付三,一个月半块银元,合计是一块五。” “我院子里的人多,管你食宿,你要是乐意,一个月你多交三角钱。每个五天吃一顿荤的,不多收。” 话音落下,徐二愣子心底盘算。 他得抄书的活,每天大概就赚十来个铜子。均和算下来,一月大体不差的能赚上五角钱。要是辛苦累些,多揽些活,能赚到七角钱。 赚的钱勉强能够房租……。 徐二愣子在徐书文左后侧,他拉扯了一下少爷的衣袖。意思很明显,对这买卖并不认同。 他宁愿每日多跑几步路,也好过将钱花在冤枉处。 穷人的时间,不值钱。 “谢过叔父。” 徐书文先生道谢一声,随后道:“叔父所言,侄儿心里明白。是个合适的价格。不过租赁费……唔,可有合适的赁房推荐。” 他话没说明白。也无需说明白。刘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会懂得他说的言外之意。 “别的地,就没我这优渥了。”刘掌柜和顺的笑了笑,也不恼,“花衣铺的钱掌柜前些日子辞了账房,你这同乡初小毕了业,算术科略懂,勉强可适用做个账房,去了那地,商量一下,兴许能免了吃住,还能得一些工钱。” 花衣铺出售棉纱、搪布、黑绉绸等布匹,也在河庙街。 辞别了刘掌柜,二人一狐就来到了此地。 谈的很融洽,钱掌柜愿意免了徐二愣子的吃住。只不过除了算账之外,闲余的时间,也要替他送货。不过不白送,一月给三角的工钱。 不仅不花销,还另有赚头。 徐二愣子咬了咬牙,没顾及徐书文的提示,就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与钱掌柜谈妥的条件内,应该存着些许的陷阱。但庄稼人最不怕吃苦,难捱,挺一阵子就行。 大不了过些时日,再另找一间屋租赁。 反倒是少爷的帮忖,让他在这段租赁屋舍的旅途中备受折磨。 他想早点结束。 重回弘文学堂,下午的两堂课也匆匆而过。 “今日我就回家了,你在花衣铺那里入睡吧,租赁屋舍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爹的,早点回去休息,别累住了。” 少爷撇下几句话,卸下了拴马桩上的缰绳,牵着枣红马,头也不回的就出了学堂,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晚秋即将到了,夜晚也黑的快。 花衣铺给徐二愣子安排的住宿在轿厅旁侧的小屋里。轿厅是古代宅院里专门放置软轿的地方。花衣铺也备了轿厅。 轿厅里有被褥,旧的,存着一些霉味。 徐二愣子刚进屋点了油灯,就听见后宅太太剧烈的咳嗽声,“不长心的东西,现在油多贵啊,你快给我熄了灯,上床睡觉,瞎看什么玩意。” 后宅的灯火熄了。 他的灯也熄了。 在马厩待久了,他晓得太太指桑骂槐的功底。要是硬着脸皮装作听不懂,今后可计较的地方多了去。犯不着因为这点事费神。 “爹这会干什么呢?” 离家的第一天,徐二愣子睡不着,他想起了徐三儿。 爹的呼噜声,从小伴到大,一时没了,不习惯。 44、难喝的井水(求追读,求推荐票) 灰白狐狸也是头一次来这陌生的地方,它不太适应。徐二愣子想着心事,渐渐迷瞪闭了眼,用薄被蒙头睡觉。 它叫了几声,见徐二愣子没有醒来,于是一个纵跃,从硬木床上跳到了地面上。紧接着,用前爪打开了门,露出一条小缝隙,它钻了出去。 动作一气呵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初小毕业的学生,你招他到铺子里有什么用,估计连打算盘都还没有练会。还要管吃住,给三角的工钱。明个,你和他说了,三角工钱免了,要不然,就搬出去。” “不给钱让白住,管饭,哪有这好事。” “好我的堂客哩,你小点声,惊醒了徐从可就不好了。我是看他可怜,上学困难,所以才发了善心,寻了个好差事予他,就当是做了善事。咱们生的头三胎儿子都没有挺过三岁的,做做善事,积一些德行……” 一片漆黑的夜幕中,后宅的主卧里传出钱太太掐着嗓子的责骂,以及钱掌柜高着嗓门的赔笑声。紧接着,主卧寂静了一会,传来男女刻意压低的剧烈喘息……。 堂客,指的是妻子。 灰白狐狸自知发生了什么,正欲离开。 只不过,下一刻它却偷偷听到了钱掌柜另一番说辞,声音压的很低,“这小子我打眼一看,就是个实诚人,他不是要去学堂上课吗,回来后也要晚习、做功课,找几个理由,说他耽误了事,就能扣了他的工钱。” “这样……相当于赚了一个白的劳力。” 灰白狐狸迅疾转头,眼底闪过一丝怒火。 然而它很快便变得平静了起来。百多年的经历,让它阅尽世间沧桑。花衣铺钱掌柜的险恶心思,徐二愣子尚能预感到一些,更何况它呢。 它又走动了一会。 在整个河庙街的行当店铺中转悠。 它在酒庄内看到了李掌柜偷摸的藏着私房钱,待内掌柜临近的时候,神色慌张的掩饰;杂货铺的胖大女人吃了一碗用猪油炸的糖糕,没分给旁人;油坊内掌柜嫌恶的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转头涂抹了铅粉,抿着口脂;街尾处的一户人家半掩着门,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分时入了内……。 河口处的城隍庙破烂的轩窗投射着浅黄色的灯火光芒,隐能听到庙祝低声念着经文。 待迈步到了这里后,灰白狐狸不敢跃雷池了。 它只是一个住家仙,道行应是低微,可敌不过城隍爷。 秋夜度过,曦光渗进了轿厅小屋。 又一日的黎明到来,徐二愣子的生物钟作响,起的很早。按理说他不应该这么早起,毕竟在县城就睡,不用再走读了。但他一思及老夫子布置的任务,就觉心里火急火燎。这本讲义,他要在这一旬日内,尽可能的看完。 他往日一般的习惯,到院子内的井轱辘打了一桶清水,准备洗漱。 “这井水不如村里的清冽,难喝的紧。” “胡老爷,你尝尝。” 徐二愣子刚洗完脸,顺口用葫芦做的水瓢抿了一口井水。但他刚喝了一口,就呸呸的唾了出来,嫌井水污了他的嘴。 灰白狐狸叫了几声,解释了几句。 县城人多,人一多,这井水就不好喝了。至少没有家中的井水甘甜。 它再规训了一句。今后别和井水这生水了,要喝就喝凉白开,防止染了疫病。学堂里的常识科也提及过,开水能杀菌。 人多?徐二愣子有些困惑不解。 县城里的人,不管贫的贱的,都比村里的乡人光鲜亮丽许多。正如山民种麻,乡人种棉,县城百姓的宽裕不是乡人能比较的,随便做点小生意,也好过地里刨食。 如此好的地方,怎的,井水却不如了呢。 他心里忽的生出了一个想法:县城有的东西,并不一定比村里的好。 “挺好!是个勤劳的,今后店铺的井水,就由你负责打了。” 后宅屋门嘎吱一声打开,钱太太走了出来,端着一个铜盆。昨日她挽着的高髻散了,胡乱的披在了肩上,有的发缕打了个卷,散乱极了。衣襟半扣未扣,遗漏些许春光。 一看就是还未曾梳洗的样子。 她倦目瞅了一眼徐二愣子,随意顺口说道。 紧接着。 她走到店铺门口,门口处有一小水渠,用来排水。 啪嗒! 铜盆的浅黄色水**准的落入其中。 腥臊的气息涌入鼻尖。 是尿盆。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他匆忙应了几句话,就慌不迭地的拿了单肩书包就往门外跑去。等估摸着钱太太这个时间应回到了院子里后,他才歇了步。 “小小年纪不学好,偷看个什么。” 忽然,耳边传来油坊内掌柜的轻啐声。徐二愣子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这才恍然,此刻的他落脚在了油坊的旁侧,像极了窥探油坊内掌柜的登徒子。 长得白嫩的内掌柜,手里也端着一个铜盆。 铜盆倾泄,内里的液体也激溅在了水渠的青石板上。哗哗的水流汇聚一处,变作瀑浪,一股脑的从城隍庙边角的渠道口涌出,汇入县城的河渠。清澈的河流和污水,分不出二色,一样的白。 徐二愣子慌促的告歉一声,这才抬了脚,一刻也没停歇,跑到了弘文学堂的门口。他望着刷着桶油的学堂大门,终于松了口气。 绕过照壁,到了抄手游廊后。 他的心瞬间静了下来,没想明白的事也大体猜测到了。县城可不像乡野,能随意屙屎如厕。 夜香……是会收钱的。 “难怪这井水这般难喝。” 徐二愣子苦着一张脸,后悔没听胡老爷的告诫了。 他打定主意,今后除了家里的井水外,别的生水,他绝不会再入口了。 少倾,他到了讲堂。 讲堂内空无一人,只有他来的最早。 他翻开老夫子给的讲义,从头到脚匆匆览阅了一番。这讲义是经学科课程的讲义,大致是一些四书合订到了一起,又删减了一些。石印刻本的边角处,还有一些老夫子写的注解,字迹清晰隽秀。 一些晦涩的经文,在这注解之下,恍若当头棒喝一样,瞬间便能将其本意了悟出个七七八八。 45、风吹鸡蛋壳(求追读,求推荐票) 一日无话。 学堂内无事发生,和往常一样。除了在教习历史科的时候,先生过问了他一句身体健康外,别无他事。 到了晚间,等斋夫催促他离开的时候,他才从容不迫的收拾书册,出了弘文学堂,往河庙街的花衣铺走去。 胡老爷告诉他了,钱掌柜和钱太太没安好心,让他不必着急回去,以免差遣什么活计,误了他的时间。故此,他才在午课过后,仍旧停留在学堂内,不曾离开。 学堂内有煤油灯,可以蹭光。 一人一狐走到了河庙街后。耳畔传来河渠的潺潺水流声。白日的喧嚷声早已不再,留下的只有静谧。 “爹?” 徐二愣子惊愕的叫了一声。 灰白狐狸惊愕的叫了一声。 他们撞见了蹲坐在街角的徐三儿。 …… “爹啊,背着一个粮袋,我记得,粮袋里面是三升半的杂粮面。他坐在巷子口,一口一口的嘬着旱烟,他和我一道去了花衣铺,昨个啊,少爷回到家后,将我在花衣铺做帮工的事情,给爹说了。” “我先进了门,钱太太对我是一顿训,骂我好吃懒做,白浪费了口食,临晚了才回铺子。钱掌柜在拦着钱太太……。” “爹随后进去了,他挡在了我的身前,和钱掌柜开始讲着价钱……” “我那时啊,听着爹的谈话,总觉得他说话粗陋。他乡音很重,讲话讲不清晰,磕磕绊绊的,总想着自己前去插上一嘴。我记得啊,他穿着半新的,近似搪布的粗布短褂,这应该是他年少时置办的家当。” “可我刚刚入城啊,他一个乡下人……” 徐从看着使着速写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重孙女,沉沉的叹了口气。 徐二愣子成熟,也不成熟。 起码在爹的面前,他成熟的性子,容易变成不成熟。 吴昊临晚回家去了,他还有作业要写。徐蓉亦随之一道回去,她也要兼顾做饭,督促吴昊的学习。于是病房内只剩下了徐晴一个陪护人。 徐晴见老爷子伤怀,笑了一声,“太爷爷,你学过《背影》吗?朱自清那时已经上了燕京大学,以他的学问,他在‘父亲’面前尚不成熟。又何况是少年的太爷爷你呢。” 背影一文,是曾经背诵过的。她对此记忆深刻,纵然过去了多年,但一些话语还是约莫记得大概, 她道:‘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要自己插嘴不可。’ 她打开手机,迅速下滑,找到了《背影》原文中熟悉的一段,将其读了出来。 “朱先生?” 徐从释然的笑了笑,“也是,是我对他太苛刻了。他才十五岁,成熟不到哪里去。爹也是,我那时啊,穿着长衫,初小毕了业,钱掌柜可不敢太苛难我,可爹一去,他乡下人的打扮,会遭到轻贱。” 纵然徐二愣子未曾言语,表露出自己的心境。可他就是它,他们二人未到心灵相通的地步,但徐二愣子所想的事情,他也能估摸出来。 他和爹去县城卖柿子,不感觉耻辱。可他穿上了一袭长衫后,晓得荣辱之后,若没徐三儿在,哪怕穿着麻绳鞋,他已经可以坦言和别人谈笑风生。 然而徐三儿一来……。 “后来啊,我知道老夫子的事情,也渐渐释然了。老夫子……,他在学堂算是守旧派,不看报,不看杂志,只读经学,想着科举。老夫子在学堂的先生们中,是遭人暗自贬低的。” 徐从回想之后的经历。 “我记得我将讲义还给他的时候,他正遭到中学堂的学生谩骂。那时已经是风雨飘零的时候了,快到民国了。先生、学生,我们啊,是新式学堂,讲究新潮,而老夫子乡塾的那一套,行不通了。” “他坐在摇椅上,翻开了一下经义,自言自语了一句,‘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喽。’那时,我瞬间警醒了自己,似乎我在乎外界的目光太多了。” 他缓缓说道。 他不知道那时的徐二愣子心境发生了什么改变。但就是在听到老夫子说的那句话后,他变得适从了许多,不再向他抱怨爹的“失礼”,转而孤身一人在县城里,开始思念起了徐三儿。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周先生真是个雅趣的人。” 徐晴下意识搜索了这一句话的意思,这句话出自《增广贤文》。意为人如果不把财富看的那么重,对财富患得患失,心境自然会豁达。 财富并不一定指金钱,指的是人所在意的名利。 …… 夜幕下,吝啬的钱太太只点了一盏煤油灯。 铺子里的灯罩,用久了,内里蒙上了一层黑灰,照射出来的光芒有些昏暗。幸得今夜的月色不错,不至于看不清人影。 “钱掌柜,我不是个伶俐人,说不了啥道理,娃子在你这里,你照顾好,也当多了一个劳力,至于三角钱的工钱也不必开了。只是给他的活计轻松些,让他能腾下时间看书……” 徐三儿进屋,没坐,开口便说出了这一通话。 落在爹后面的徐二愣子怔了一下。 他得到了胡老爷的提示,知道钱掌柜不会给他开三角钱的工钱。所以他才磨蹭着时间,晚点回到了花衣铺。他和胡老爷合计好了,一个月后,再另找一家租赁的屋舍,在花衣铺只当是过渡。 但徐三儿这么一说,显得他今后就要在这里长住了。 不长住,像是自己理亏了一样。 短短几句话,便将自己的处境置于了险地。 徐二愣子皱眉,望了一眼挨着他脚边的狐仙,若不是因为孝道,他现在就要出声反驳爹的话了。 短短的交谈没多久。 钱掌柜同意了徐三儿的话。 而徐三儿也就此离开了花衣铺,到客栈去找大通铺将就一晚。晚上,城门已经闭合了,禁止出入。 “爹也是,自己一声不吭,也不和胡老爷你,还有我商量,自己就入了屋和钱掌柜去说,谈我的事……” “他……,他有我读的书多吗?” 等出了花衣铺后面的客厅,重新到轿厅小屋入睡的时候,徐二愣子忍不住向灰白狐狸抱怨道。明明徐三儿也是个尊重知识的性子,有知识的人开口,徐三儿从不反驳,但到他这里,反倒不适用了。 46、白圭尚可磨(求追读,求推荐票) “爹,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徐二愣子辗转难眠,悄悄问了狐仙一句。 “上次入县城的时候,他那么聪明,在守城的兵勇面前伏低做小,还多塞了一文钱,让柿子多了销路。可今天的爹,却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胡老爷,是爹变了,还是我变了?” 他心中窝了一口怨气,不吐不快。 灰白狐狸歪了一下脑袋,它想了一下,前爪伸出,指了指徐二愣子。意思是,是你变了,爹没变。 事实上,他的想法和徐二愣子一样,是爹“变”了。 幼年、少年的它,觉得爹是顶梁柱。别的乡民家里在挨饿的时候,爹总会变着法子找吃的,地里没收成,就捕鱼,上山打猎,采集的野果到县城贩卖,赚取钱财。乡里的人,都在说爹是个能行人。 可爹偏偏刚才在花衣铺做了一件“错事”。 守城兵勇……。 钱掌柜……。 爹变了,也没变。 “我变了?” 徐二愣子痴愣了一下,他转了个身,平躺在硬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忽觉脑后的辫子颇为硌脑袋,让他平躺有些难受。 要是先生的东洋小平头,该多好啊。 应该不会硌脑袋,也新潮。 他此刻心中再次萌生了这个想法。 …… “人心思变!” “这是一个人心思变的世界,一切都在改变。大家去看,东洋在变,西洋在变,南洋也在变……” 过了几日,当徐二愣子下了早课第一节课后,便听到中学堂讲堂处,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大声的宣读报纸。 报纸是《神州日报》,由秦省人刘学裕主办。 “人心思变……” 徐二愣子念叨了一句,也就没有理睬。他觉得自己的人心还没有到改变的时候。这只是中学堂学生的日常活动,和他们高小、初小学生并不相干。至少高小还没到统一订购报纸的时机。 距离第二节课上课,还有两刻钟的时间。 他快步走,打算赶在上课之前,将讲义还给老夫子。午休虽可,但在午休时间耽搁先生,是一件不太文明的事情。 老夫子的讲师寓所,也在东隅。 和先生的寓所,隔了几间屋舍,他以前就见到过老夫子从中出来。 “师娘好。” 徐二愣子走在东隅走廊的时候,又碰到了外出淘米的师娘,他打了声招呼。似乎自从师娘来到学堂之后,先生的吃食都在寓所完成,也没有再去教斋了。 “徐从,你又来找先生了?” 师娘讶然了一声,“先生他在中学堂时务斋教地理课呢,还没回来。你要是找先生,可去中学堂去找。” 中学堂?那里太吵嚷。 徐二愣子也无找先生的意思,他道:“师娘,我是来找周先生的,上次中暑后,周先生给了我一本讲义,让我自己学研,现在快临近一旬了,我给周先生还讲义。” 谈及周先生,这个小脚女人颦起了细长的眉宇,“这个老秀才,整天卖弄一些腐臭的经学。如今科举废了,经学科研习那么深,并无太多益处。顶多在国文上多些长进。他的屋子就在那……” 她伸出手指了一下。 经学科和国文科相似,但并不类同。经学科讲四书五经,而国文科则是学习国学,涉猎颇广,有儒经,却也不多。 这还是徐二愣子第一次听到温婉的师娘骂人。 他猜测,应该是老夫子先得罪的师娘。学堂内的同窗偶尔在谈及对先生发型的羡艳时,老夫子就不合群凑上前去,讥讽几句,诸如‘不留辫,等杀头吗?’,‘辫子割了,难道就西方化了吗?’这等话语。 极为讨人嫌! 师娘比他这个新式学堂的学生更为西化,她受着缠足的苦嘞,又受着先生更近距离的影响。难保会不经意间说出不符合她身份的话,从而遭到守旧老夫子的嘲弄……。 “是,师娘。” 徐二愣子颇感尴尬,应了一声,转身在一间讲师寓所门前顿了足,他刻意转身,背对着师娘。然后敲响了寓所的木门。 老夫子的寓所,和先生相似,却又有些迥异。 相似的是规格,统一建造。 迥异的是格子扇靠外的窗台,养着几盆花,是剑兰花。白的、粉的、紫的,姹紫嫣红,开的极为艳盛。相反,先生的窗台,就空无一物。 笃笃的敲门声响过两息之后,老夫子打开了门。 “小三元过来了?” 老夫子打趣道。 徐二愣子蒙了一下。 灰白狐狸叫了几声,它对上次升级考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老夫子作为监考官,曾经调笑了几句徐二愣子犯癔症的事情。说徐二愣子还未中县首、府首、院首,就先犯了癔症。三首即三元。 听闻灰白狐狸的解释,徐二愣子记忆涌上脑海,他也不知该做何等表情,挠了挠脑袋,“周先生,我是来还讲义的,上次,你将讲义塞到了我怀里,让我一旬日后来找您,现在是第九天。” 一旬,是十天。 一个月,分为上、中、下三旬。 第十天,那就是日曜日了。到了该放假的时候。找老夫子还讲义浪费的时间倒是其次,主要是他还需回家一趟。家里有他藏在灶台下的私房钱,还有对爹不吐不快的牢骚话,以及那盏煤油灯等等。 花衣铺的掌柜、太太都太吝啬,他回到铺子,都是摸着黑。 “唔……” 老夫子像是忘记了这事,他接过讲义,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好长时间才吭了声,“《毛诗·大雅》抑篇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此意何解?” 他左手拿着讲义,负在身后。 讲义中,有这段话。只不过上次讲堂中开讲的经学中,并无这段话。他将讲义借给徐二愣子,若真是只为一堂缺课,大可不必如此做。找一早进学生指点一二即可,犯不着费如此大的神。 “白圭,为美玉也。此言为,白圭若有了污点,可以磋磨它,让污点消失。而言行要是有了污点,说错话后,今后就不可为之了。” 徐二愣子得益于住家仙的庇佑,记忆不错,又研习了九日,遇到这句话,略一思索,就答了上来。 47、古今学堂(求追读,求推荐票) 老夫子说出这句话,是意在让徐二愣子诚实。 当然,也有一部分考校的意味。 能答上来,那么便是在这一旬日内认真研习了讲义。若未答上来,则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连他责骂的话,都听不出来。 “尚可。” 老夫子微微颔首,眸光露出一丝赞赏之色。 接着,他又从讲义中摘出了几段话,去问徐二愣子。这些经义并不难,还未到生僻处,只要读过,就能大体不差的说出来。 徐二愣子一一回答。 不过随着老夫子的提问渐难,他也就支支吾吾的回不上话了。 正待二人说着话时,僻静的东隅走廊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嚣,领头的长衫学生大声叫嚷着,“周仁宣不配当讲师,打倒周仁宣,周仁宣是守旧派,他不看报,不订购新报,还禁制学生在经学科宣读报纸……” 一条条的罪过,从中学堂的学生们中被数落了出来。 还没等徐二愣子反应过来,迟钝呆板的老夫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扯着徐二愣子的衣袖,朝屋内一拉,就迅疾的将屋门闭合。 风紧扯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江湖好手。 灰白狐狸差点被挡在了门外,幸好它体型小,在徐二愣子被扯入屋的那一刻,就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砰砰砰! 剧烈的敲门声。 屋外的谩骂声,还有剑兰盆栽陶盆的破碎声。 声声入耳。 似乎一扇木门,隔绝了一切。老夫子稳稳坐在摇椅上,他打了个哈欠,手一伸,将临近圆几上的紫砂茶壶拿起,小啄了一口。 山羊胡摆晃,他慢悠悠道:“这些个学生啊,不好好读书,整天整这些有的、没的。闹得欢腾了,遭殃的还是他们,丘八可不讲什么礼节。” “周先生,剑兰……” 徐二愣子有些无语。师娘那么温婉的人,都会骂几句老夫子。更何况新式学堂的学生呢。老夫子在学堂内,格格不入。似乎还当这里是曾经的县学,教授生员的县学。 学生们对先生很尊敬。 但不包括老夫子。 不过他感悟到了老夫子对他的好意,亦不好置喙什么。在门口时,他见窗台的剑兰盆栽,照顾的很精细,便知老夫子对这几个盆栽应该很上心。所以忍不住提醒了一两句。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几盆剑兰罢了,又不值钱。” 老夫子闭着眼,老花镜被他摘下,他摇着摇椅,悠然自得,自顾自的念诗,“泮宫有丹桂,千载留芬芳。长沐圣人泽,玉阶秋露凉……。” “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礼记·王制》。 这句话在经学课上学过。 徐二愣子知道,老夫子口中所言的泮宫,实则指的就是县学。只不过老夫子念的这首诗,他就闻所未闻了,也不明其意。 …… “我还记得太爷爷你背诵的《路遇先生》一篇。”徐晴有点疑惑,那个年代的学生不应该都是很尊敬先生嘛,周先生只是守旧,又没伤天害理。她打抱不平道:“这些中学堂的学生怎么能这么指摘周先生……” 说完后,她又觉得不太适宜,毕竟周先生也不是毫无过错,至少嘴臭,不得人喜欢是真的。 “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能跑到讲师寓所去打闹。” 这是她觉得很过分的一点。 新世界学校内的老师,有的确实不招人喜欢。但学生们,罕少去跑到教师公寓闹事,顶多在背后谩骂几句。除此之外,极端的个例很少。 “晴儿啊,不一样。” 身处在弘文学堂,灰白狐狸知道,学堂内外是两个世界,“新式学堂们的学生订报、看报、读报,他们是最时兴的一群人,他们晓得更外面的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色彩。” 徐从看了一眼窗外,繁星点点,灯火辉煌,“他们是最早割辫的一群人。而那时,学堂之外的地方,都没有割辫。” 原来的他,是什么时候割掉辫子的。 大概是清亡之后的十几年,二十几年,记不清了,太早太早了。 话音落下,忽的,徐晴想起了之前她给老爷子说的一句话。教师现在只是一个职业,因为学校外面的普罗大众学历并不低下。 如今的学校,和以前的学堂,似乎是两个样。 “太爷爷,我或许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徐晴在网上看过很多名言,她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开口道:“某位大学校长曾经说过一句话:现在高等教育的教学手段和教学内容,已经落后于社会发展的步伐。这种态势并非我们独有的现象,而是整个世界都存在着社会走在了大学的前面。” 以前,是新式学堂引领时代风潮。 但此刻的学校,哪怕是大学,亦落后于社会的发展了。 周先生是无大错,在新世界的今日,他不会有大错。可在引领时代潮流的新式学堂中,守旧的先生存在,这是不应该,也是最迫切要解决的事情……。 徐从怔了一下。 他对这件事大体有了渐悟,但却看不真切。然而徐晴的一通话,却直接点明了发生此等变化的缘由。 现在的年轻人,比先生还要新潮。 毕竟他们都没了辫子。 他暗暗感慨道。 “晴儿,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也眯一会。” 讲了这么久的故事,徐从也有点乏累。 他精力不比年轻时的旺盛了。 若非到了弥留之际,他也不会一口气讲完这么多话。强撑着一口气,一直不肯停歇,生怕没讲完,他就悄无声息的走了。 故事……只讲一半,他不甘心。 “好的,太爷爷。” 徐晴也有些累了,她走出了病房,看了眼老爷子,关上了里灯。病房刹那间变得昏暗了不少,不过此时走廊的外灯余亮也泻入到了病房里面,不至于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叮铃!叮铃! 她手机忽然屏光一闪,是微信视频电话。 “晴儿,你怎么跑回来了,也不跟爸打声招呼。你太爷爷是要看,可你的学业也重要,你跑回来后,学业怎么办?” 手机屏幕内,徐建文训着徐晴。 48、误了事(求追读,求推荐票) “爸,大四之后,很自由的,又不像在大一大二,还有金工实习之类的事情,课程基本没了,只要完成毕设、毕业论文就行。我在宿舍,和在家一样。” “大四,最关键的一年。你要是找不到好工作,今后怎么办?还有你的婚事,你也老大不小了……” “又要学习好,又要谈恋爱,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 徐晴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她很反感父母操控她的人生。未上大学之前,对社会并不了解,她还未有太多的感觉,虽有反抗,但多数听从父辈的意见随波逐流。 因为父母控制她的经济财权。 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然而上了大学后,就不一样了。例如此次,徐建文并不了解大学生大四的生活,至少不了解她的大四,然而却在以质问的话语去苛责她。 助学金、奖学金,家庭教师的薪资,她生活费够。 “爸,我还有事,先挂了。” 沉寂了一会,徐晴挂断了微信视频电话。她快步来到走廊尽头,感受着走廊窗户吹来的习习晚风,胸腔压抑的郁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工作,婚姻,读研……。 一桩桩大事压在了她的身上,她对未来稍有些迷茫了。人生的关键十字路口处,她在准备抉择,然而过道的汽车却在鸣喇叭,催促她快点离开。短短二十秒的红灯,她似乎来不及思考了,窒息至极。 是的,她有极好的选择,有清晰的人生规划。但家庭却在影响她。徐建文在向她诉说着自己的辛苦,高学历女性在婚恋市场的吃亏等等。她去读研,似乎像是避了世,贪图了一时的清净,却让家人为她劳神劳力。 一种莫名的道德谴责。 “明明只是三年的时间……” 徐晴倚在走廊夹板墙,她看着皎洁的月光,想着心事。 她知道,她硬气点,路会走下去,家人会支持。可为什么,偏偏家人不能果断的直接支持她,非要给她压力,让她消磨掉因长时间未见……而起的对家人的思恋之情,让两方凭空多了摩擦,多了不喜。 时间会让一切摩擦都消弭,然而一旦凑近了,又会再次起了龃龉。 “塔吊司机很辛苦的,爸这会应该在吃泡面吧,我看见了塔吊车厢内刚泡好的泡面,连一根香肠都没有。” 徐晴摸着手机,暗黑的屏幕没有徐建文的音容,已经暂时熄了屏。她想了想,又将手机放回了粉红外套右侧的兜里。 她小心走着步,又来到了315病房。 推开病房门,老爷子已经入睡,打着轻轻的呼噜声。觉应该睡的很浅,老年人都这样。 “高祖父让太爷爷在钱掌柜的花衣铺那里为了难……” “明天再问太爷爷吧。” 徐晴合门,双手揣在了衣兜里,她扶着楼梯护栏,一步步朝着住院部一楼走去,直至离开了住院部。 …… 还老夫子讲义的时间是土曜日。在老夫子的讲师寓所内暂避了“硝烟”后,徐二愣子出了东隅,来到附属小学堂的讲堂,却不料临时得到通知,小学堂的学生后半天休假,不用再上午课。 连同日曜日,合计在一起,就是放两天假。 “应是中学堂的学长们闹事,学堂给咱们放了假。” 同窗们给出了合理的猜测。 徐二愣子却没管这么多,他已经时隔一周未曾回家了。上周的土曜日、日曜日放假,他都没回家,还生着徐三儿擅自做主的气。此外也是因紧着功课,没有闲暇时间回去一趟。 这次,怎么也得回家了。 他收拾了书包,出了弘文学堂,没等少爷。 少爷骑着枣红马,虽和他同路,但没他拖累,回家更快。再者,上周早上和少爷同行的时候,少爷也说了,让他今后不必再等了。 他刚走到城门口,却发现熟悉的场地,没见到徐三儿牵马的踪影。 这会尚是午时,广阔的野外,铺满了金灿灿的日光,遮掩住了凋零的草木,偶尔有几处夜荫,亦是被枯黄落叶所掠占。整个广阔天地,皆是一副秋风萧瑟的模样。 “是了!爹不知道学堂提前放假的消息,所以他没牵马过来等少爷。我来的有些早了。” 徐二愣子暗忖。 他的印象中,爹总是在黄昏、残霞漫天的时候来到城门口等待少爷,鲜少会有提前来的时候。 爹掐准了时间。 倒不是爹不肯提前来,而是爹不得清闲。爹没了他,就得做两个人的活。农闲的时候割草、放羊,跑山里去采野果,农忙的时候割麦碾麦、卸苞谷打苞谷粒,没见到他闲余。 徐二愣子回返了一次城里,买了两个糖糕。这是给爹的礼物。今天他得到了老夫子的夸奖,算是一件喜事。纵使老夫子学生们不招待见。可他到底是秀才相公,一等廪生,十里八乡的体面人物。 出了城门。 这次没有枣红马在前引路,他总算可以偷个闲,走的慢些。 回到家时,天色还很明亮。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马厩里面,徐三儿正将枣红马牵出来,打算赶往县城,却猛地看到了回家的徐二愣子。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一声。 父子间有了矛盾,它希望尽早化解。 上一次的大白馒头,它没有给徐二愣子作证,是因为想让徐二愣子经受一些磨砺。被爹打,总好过被别人打。 但这一次不同,徐二愣子读了书,晓得一点道理了。他想和徐三儿去敞开心扉的谈一谈,让徐三儿今后不要像在花衣铺那次一样,干预他了。 有的事,他能做主了。 徐三儿面色缓和,他对胡老爷还是很相信的,“提前回家,应该是学堂提前放了假吧?” 他知道,有时候学堂会提前放假。徐二愣子未曾入学的时候,他就兼顾接送少爷上学的差遣了。 “是的,学堂提前放了假。”徐二愣子点了点头,他咬了咬牙,说了心事,“爹,上次在花衣铺,钱掌柜在,我没好意思给你开口,我和胡老爷早就打定了主意,在那只是个过渡,你过去,误了……误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