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序章(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周敬王二十四年冬,晋侯大疾。 时年,晋主政四卿智、赵、韩、魏,礼代国君城外冬祭。 祭罢,晋都新绛阴蔽三十日,昼不见日,夜不见月。 齐史卜曰:“大凶,四卿乱序,晋其将亡。” 这是晋国四卿代替晋侯城外冬祭后的第三十一日,新绛城入冬后最冷的一日。无风,无雨,无雪,却偏偏要人命的冷,捂住脸躲在手心吸一口气也能把五脏六腑冻个透彻。宫城的西角,那棵百年的老槐树几个月前便已落尽了枯叶。它清楚地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新绛城已经下过好几场雪。冰雪成灾,一连两月。杀声震天的那一夜,暴雪封城,它守护了一生的两座府邸被重兵攻陷。茫茫大雪之中,逃出府门的稚子女眷还未看清去路便被人削去头颅做了刀下亡魂。 血结的冰河,尸堆的雪山,绛之战,晋国六大卿族只余下了四家。 许是那夜的雪下得太过凶猛,所以今冬笼罩在晋都上空的雪才迟迟下不下来。老天在憋着一股气,越憋越冷。 身为天下群盗之首的盗跖向来是不怕冷的,喝了酒撒起狂来,冰窟里洗澡的事他也做过。不过这会儿,他提着滴血的长剑站在智府密室的大门前,直觉得自己原本火烧火燎了三个月的心瞬间就被冻成了一块冰疙瘩,继而碎得满地冰渣。 鲁都城外,泗水翻滚的巨浪里他几乎是用命从公输班手中骗到了智府密室的钥匙。一百多个日夜,这机巧怪异的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炙烤着他心底最深的欲望。那些关于密室的猜测和想象,如郑国舞姬妖娆的手挠得他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他必须要去一趟晋国,去一趟新绛,即便新绛城的大门旁一直挂着悬赏缉捕他的文书。 秋雁南飞,冬雨连绵,当盗跖穿破第六双鲁履时,他终于从曲阜来到了新绛,终于在迷宫一样的智府里找到了深藏在地底的密室。今夜,他杀了十二个守卫,三个无辜撞见的婢女,破了七道夺人性命的机关,才最终用公输班的钥匙打开了眼前这扇半尺厚的石门。 可智氏一族积累了五代的宝藏呢? 血战之中范氏失踪的那柄夏禹剑呢? 李耳骑青牛出函谷关前留下的那卷长书不也应该在这里吗? 身为晋国四卿之首的智跞千里迢迢派人到鲁国请公输一族造锁,难道只是为了……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七窍玲珑锁,半尺青石门,墙夹千金,顶刻巫咒,这机关重重的密室里即便没有举世奇珍也该关着九天神女啊!可这,这算什么! 世人皆知,周王二十三年冬,晋国上卿智跞率领三千亲兵攻下晋卿范吉射的府邸,范氏藏宝楼一夜之间被搬了个精光。除了献给晋侯的三十件珍宝外,商王问神琮、轩辕夏禹剑、幽王璇珠镜全都消失不见。半年之后,传言智跞密令能工巧匠修建密室,另托鲁国公输一族暗制七窍玲珑锁。但密室的位置无人知晓,知道的人全都已经做了断头拔舌的孤魂野鬼。这样的劳师动众,难道只是为了关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快死的小儿? 盗跖想不明白,更不甘心。他趴在密室的墙壁上左敲右打,企图再另找出条藏满宝藏的暗道来解释眼前的一切。 此时,晋都上空,一弯如钩的新月撕裂周天密布的乌云现于山巅之上,俯视芸芸众生。新绛城连续三十日的黑暗魔咒,在这一刻悄然终结。 久违的月光带着湿冷的寒气从密室顶端的透气孔里倾泻而下,青白如霜,氤氲似雾。 夹铸金石的青泥墙上一幅巨大的兽面图腾在谜样的月色中隐隐显露——眦目,方口,一轮碧色圆月被它死死咬在口中。 望着眼前这张诡异的兽面,盗跖停下了搜寻的脚步。他忽然觉得他可能被骗了,被别人或者被自己。也许智府的密室里本就没有如山的珠玉,失踪的至宝,有的从来只是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孩子。 可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身为晋国掌权人的智跞要在自己的寝卧下修建这样一个密室?为什么要用天下最难解的机关术来关押他们? 难不成他们是坠世的神明,食人的山鬼…… 盗跖膨胀的好奇心压住了他胸中沸腾的怒气,他一步步靠近蜷缩在墙角的那个黑影。 “喂,你是谁?智跞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他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晋语冷冷问道。 “你又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窄小的密室里响起女人虚弱、沙哑的声音。 “我?哈哈哈,列国之中怕是没有女人愿意听到我的名字。”盗跖笑得有些得意。 “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能带我们出去,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女人抬起头,月光洒在她的肩上,三千青丝染了点点碎银如月下清溪蜿蜒直至男人脚边。 盗跖有些想笑,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周王宫里见到的王姬,那女人衣裳半解向他求饶时,似乎也没有这么大的口气。 “我一时倒真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拿不到,而你能给的。不如——你告诉我?”盗跖蹲下身子把脸凑到女人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不像眼前这般消瘦,如果她的肚子里没有怀着别人的种,她也许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不说别的,仅她稀薄月色下淡淡笼着的一弯眉,就足以让雍门街上那些细腰扭捏的楚女们汗颜。 “我……我猜,你今夜找到这里是想要范氏藏宝楼里的珍宝。”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这地底逼人的寒气,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可这些颤抖的音,落在男人耳边却恰如三月雨后簌簌落在肩头的杨花,带着绝望的喘息,带着弥留的香。 男人一时凝神没有回应,她心凉如水。 半晌,盗跖用剑柄抬起女人越垂越低的下巴,揶揄道:“抬起头来,不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猜得准我的心?” 序章(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男人的鼻尖顶着她的鼻尖,他炙热的鼻息喷洒在她冰冷的唇边。女人想要逃,若是一年前,她定会逃之夭夭。然后,他会杀了他。那时她还有他,有天下最美的城池。 可现在,她活在黄泉下,她不在乎谁对她无礼,不在乎眼前的男人要什么。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手伸进男人滚烫的胸膛,穿过那层皮肉,穿过那两根胸骨,摸准他的心。 女人盯着盗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晋语带着鲁腔,你手上有鲁国公输家特制的钥匙,你脚上穿的是鲁地的帛履,所以你是鲁人。鲁国离晋国何止千里,你千方百计闯进这里,是因为你以为智氏把从范氏府邸抢掠来的珍宝都藏在这里。你不稀罕珍珠美玉,因为智跞的寝卧里有的是值钱的东西。你……你要的,可是商王问神琮?” “不对。”盗跖摇头,“问神琮是件好货,可吉凶福祸我从来只问自己,不问天。” 放眼列国,无论君王将相还是国民黎庶,哪个不敬天意,不惧鬼神,这男人竟是个异数? 莫非这就是老天让他今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女人按捺下心中的狂喜,又道:“你若不要问神琮,我可以给你夏禹剑,众神采首山之铜为轩辕氏所造。” 盗跖耸了耸肩,不屑道:“天下名剑全是人一锤一锤造出来的,哪个神明会愿意汗流浃背做那种苦活。不过——”他面色一转,笑道,“你若真能把夏禹剑的下落告诉我,我倒是可以带你出去。” “真的?”女人大喜过望,“君子一诺……” “慢,谁说我是君子了?”盗跖右眉轻轻一挑堵住了女人的话,“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天下两样至宝世人得之一见已是奢望,这女人轻轻松松就许出了两样,她究竟是谁?“你是——范吉射的女人?”他问。 “不是。” “中行寅的?” “不是。” “那他是谁的儿子?”盗跖伸手拨弄着女人怀里昏睡的小儿,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女人却未曾发觉。 “他的父亲并非晋国六卿,他是……” “算了,你不用告诉我。”女人正欲解释,盗跖却突然拍拍袖子站了起来,“可惜了,若是往常,你告诉我其中任何一样的下落,我都会带你出去。可今天,还是免了。我走了,莫送。” “为什么?!”女人大惊失色,急忙用手去拉男人的衣袖。无奈她怀着身孕,身上又躺着一个昏睡的孩子,她连他的袖角都没碰到,便整个人扑倒在地。 “阿娘——”昏睡中的男孩被惊起,他一睁开眼睛什么都没看清就尖叫着往女人身上撞去。女人身子重一时起不来,他竟趴在地上手脚并用,仿佛要即刻挖出个坑洞好躲到他母亲身下。 盗跖见不得这混乱,他伸手便把男孩从地上拎了起来。 男孩惊恐的嘶叫声几欲震裂整间密室。 “别吵了,再吵剁了你喂狗!”盗跖一手捂了男孩的嘴,一手三两下把他剥了个精光丢到墙角,“瞧,他就是我不能带你出去的原因。” “阿藜——”女人大叫一声,冲上去把已经吓傻的男孩死死地抱在怀里。 男孩的背裸露在如迷雾般的月色里,一股诡异的药香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充满了整间密室。男孩瘦小嶙峋的脊背上,刀痕无处不在,新的、旧的、结了痂的、腐烂的,交织错落,如同一张暗红色的蛛网将眼前的孩子死死罩住。 盗跖不喜欢孩子,但他也见不惯别人这样虐待孩子。 他将男孩的衣服丢了过去,撇开脸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列国之中稀奇古怪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智氏宗主智跞前月都是要死的人了,今天却有力气在府里大宴晋国众大夫,多半是托了这个小药人的福。我今日带走的若是夏禹剑,智跞顶多派人出城追我。追不上,过个一两年也就算了。可今日,我若是偷了他的药人,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他能饶得了我吗?他若死了,晋国的大权就要落到赵氏手里。到时候,恐怕智氏全族的人都要惦记着我这颗脑袋了。我本就是恶鬼,我只杀人不救人,更不救麻烦的人。夏禹剑的下落你也不用告诉我了。” “阿娘,他是谁?”男孩听见盗跖的声音转过身来,在他微微鼓起的胸口,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痛吗?”盗跖用手指戳了戳男孩胸前的伤口,那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 “痛。”男孩瑟缩着点头。 “哎,我本可以一剑杀了你,叫你解脱。真可惜,杀你和救你,我都做不了。”盗跖弯下腰拍了拍男孩的头。男孩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就仿佛今夜他从未出现过。 “恶鬼……盗跖?!柳下跖!柳下跖——你欠我狐氏一条命——”密室里响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 但此刻已没有人回应她,漆黑的地底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没有认出他,她应该猜到的,除了他,还有谁能拿到公输班的钥匙;除了他,还有哪国的盗贼敢打智氏的主意。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她把自己最后的希望也断送了。 “阿娘,他走了吗?他不是阿爹派来救我们的吗?”男孩扬起头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女人捧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肚子,伸手环住男孩的头。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从她怀上腹中这个孩子,从狐氏先祖的墓旁生出那杆诡异的青竹,从他们一把火烧了她千株木槿,很多事情就已经不容她解释了。 “鲜虞狐氏?你是当年给我敷药的小丫头?”黑暗中,一个声音从天际传来。 序章(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二十岁的盗跖想不明白,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密室以为自己遭遇了人生最挫败的一个夜晚。十四年后,当他咽下那管毒药,遇上那个人,他才知道,这原是他一生中最玄妙最接近神意的一个夜晚。” 盗跖这一生死里逃生过很多回,但每次都是自己救的自己。唯一一次受人搭救还是他十五岁前未作盗匪的时候。 那晚救他的人身边带了个梳总角的女娃,个头还不及他下巴,却偏偏学了大人在耳边簪了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她俯身替他换药,那木槿便依在她玲珑如玉的小耳上,欲坠非坠,害他失了心神,被她在伤口一通胡乱折腾。后来他的伤好了,他与她便没了后来。 这些年他有过很多女人,抢来的,骗来的,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一场欢愉之后,他记不住她们的脸,更勿论名字。只是前些年他偶尔还会做一个梦,梦里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在他眼前摇摇欲坠。而他,总望着那木槿问它的名字。 他没想到,自己还会遇上她,在这样的情形下。 石门外的密道里机关重重,密道外的府院中防卫森严,智跞的宴席很快就要结束了。今晚,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生病的孩子全身而退。 她和她的儿子,只能活一个。 而她一定会选择留下。 既然她很快就要死了,那她的名字也就没必要再问了吧…… “走吧走吧,你阿爹叫什么,人在哪里?”盗跖冷着一张脸,将男孩从女人怀里拽了出来扛到肩上。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你要带我出去?那阿娘呢?她肚子里有小娃娃跑不快。” “你外祖以前救过我,又没救过我娘,我今天只救一个人。”盗跖在男孩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闭嘴,男孩听了他的话却拼命挣扎起来,一对小拳头噼里啪啦全打在他后脑勺上。盗跖心里本就堵着一口气,他哗地一下把男孩拽下来丢在地上,大喝道:“闹什么?离不开你娘,就留在这里陪她死!” 男孩用手撑着地,踉跄地站了起来:“大叔,你带我阿娘走吧!” 这种母慈子孝的场面盗跖不愿看,他看了女人一眼,示意她赶紧说服男孩和自己走。 “你真的只能带一个人出去吗?”女人问。 “这是晋国上卿的府邸,你见我长了三头六臂吗?”盗跖没好气地撇过头。这一次,他不想记住她的脸。 “阿藜,你会怪娘吗?”女人蹲下身子,轻抚着男孩的脸。 盗跖心惊,她居然要留下她的儿子?! 她要把儿子留给那些人取血挖肉! 男孩咬紧嘴唇,他想像个男人一样安慰自己的母亲:“不会,阿藜都懂。” “等阿娘走了,那些坏人还会再来,你如果熬不住了……” “没关系,阿爹会来救我的。我在这里等他,我熬得住。”男孩重重地点着头,好像那样,他就有勇气撑过之后会发生的一切。 女人的眼睛里有难以言状的苦涩,她不敢哭,怕一哭就再也止不住眼泪:“好,阿藜乖,那你背过身去,阿娘不想让你看着阿娘走。”女人低下头轻轻地推了男孩一下。 男孩的眼泪在这一刻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阿娘——”他一把抱住女人的肚子泣不成声。 他怕黑。他怕安静。他怕一个人被埋在这地底,活着却永远出不去。 他怕疼。他怕那些人再来取他的血,挖他的肉。他怕他痛到满地打滚的时候,没有人再抱着他,和他一起痛。 可他不能让阿娘留下,让妹妹留下。他知道阿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妹妹,他不能让那些人把她放进食鼎,他不能让那些人分食了她。他是她的阿兄,每天夜里她都会隔着阿娘的肚子一脚一脚地踢他的脸。他听见她叫:“阿兄,阿兄,不疼,不疼。”她是他的妹妹,不是什么亡晋女,不是什么吃了可长生的神鬼。他要她活下来,他也要活下来,听她有一天站在他面前,叫他阿兄。 男孩抹干眼泪给女人和盗跖分行了一礼,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日夜回响着他凄厉惨叫的屋子。 盗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突然想要戒酒,想要把抢来的几个女人送回去。如果继续修习,五年后的他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男孩一起带走? 男孩走进密室,面墙跪坐,瘦小的脊背挺立如松。 女人捂住嘴,泪如雨下。 “过了今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再找到他。如果你不想让他受罪,我可以帮你杀了他。”盗跖话未完,剑已在手。 女人抱紧自己的肚子,腹中的胎儿如发了疯似地在她肚中拳打脚踢,痛得她几欲晕厥。 “不!”她抓起垂在身后的长发,用最快的速度编成一根长辫,然后夺过盗跖的剑一剑割下,“我要让他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我走了,他们就不敢让他病,让他死。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救他的。”她一手握着断辫,一手扶上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隔着一层皮肉,有一只小手在重重地拍打着她的手心。她把它当做一个讯息,一个承诺。 盗跖把断发放在男孩身边,然后抱起女人往密道里飞奔而去。 他知道,这个男孩,他撑不过三天。他会疯,然后死去。 怀里的女人没有回头,没有出声,可盗跖却在黑暗中听见了摧人心肝的痛哭。 为了一个孩子,舍下另一个,她生不如死。 出了密室,过了内院,望见了高墙。在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盗跖停下了脚步。出暗道时一处隐蔽的机关割伤了他的大腿,智府高墙顶上布有木锥,他抱着她翻不出去,所以只能另寻出口。 智府的西墙角上有一处矮小的偏门,两个守门的人正蜷缩着身子躲在门边烤火。 他们搓着手,抱怨着不给穷人活路的严冬,可抱怨还来不及说完,脖子就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双手扭断了。 女人看着他们像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她抱着越来越硬,越来越痛的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我的马拴在别处了,离这有点路。你待会儿别走开,我很快回来。”盗跖把女人塞进路旁的一个树洞。他很想抱着她一起走,但他受伤的右腿已经开始发麻,他必须快点找回他的马,带她离开这里。 “你身上可还有防身的利器?”她痛得有些发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盗跖以为她害怕,便从怀里掏出一柄两寸长的短匕递到她手上:“如果我没猜错,智跞真正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可以用它威胁他们,等我回来。记住你自己的话,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人低下头抱紧匕首,盗跖的眼神落在她齐耳的短发上。一阵风过,发丝飞舞,他转身离去。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转身便是永远。欣喜的重逢,才是真的缘尽。 序章(四) lt;!--章节内容开始--gt;“上卿之位,四卿轮替,人死权移。 没有人知道,那间深埋地底的密室原是一个家族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地底黄泉的上方,穿过看不清的、连绵的台榭楼阁,只见一片闪动的瑰丽灯火。琴声、鼓声、钟声、人声混杂处,热闹了一整夜的智府宴席即将结束。 大病初愈的宗主智跞席间突感不适匆匆离去,只留下宗子智申门边送客。 清醒的、醉酒的、疲倦的、意犹未尽的,离了席的众大夫这厢与智申草草作别,那厢一双眼睛一颗心早已飞出了门外,只求着门外台阶上的那人能走得再慢一些,好让自己赶上去问一声好,道一声别。 晋国上卿智跞自上月城外冬祭之后一直恶疾缠身。外间有巫医断言他熬不过今岁岁末。今日,他突然在府内大摆筵席,众人皆以为他已无恙。没想到,铜鼎里沸腾了一整晚的大菜还未上桌,他已经面色发白,四肢抽搐,被人搀扶着仓促离席。嗅觉敏锐的大夫们立马意识到,晋国的朝堂很快就要变天了。 智跞一死,执掌晋国朝政的就是赵氏宗主赵鞅。 去年夏天,赵鞅一门还是范氏、中行氏俎上的鱼肉,被一句“始祸者死”逼得举家连夜逃离都城,困守晋阳。事发不过一年,被逼入死地的赵氏不仅联合三卿把死敌范氏、中行氏赶出了晋国,宗主赵鞅还亲率大军围困朝歌,意欲将两族之人赶尽杀绝。一招绝地反击,快、辣、狠、准。 赵鞅落难时,人人以为赵氏即将灭族,为了巴结如日中天的范氏、中行氏,多少都趁乱踩过他几脚,这会儿见他即将得势心里难免发怵。但怕归怕,摆明立场要趁早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这会儿智府堂前的台阶上,心急的大夫们拎着衣摆,你追我赶犹如滚珠一般朝前方的赵鞅涌去,丝毫不顾忌背后智氏宗子智申一张煞白难堪的脸。 “一群忘恩负义,目光短浅的小人!我阿爷如果能活百岁,他赵鞅就只能做一辈子的上军佐!到时候,看你们还敢这样羞辱我智氏!”大堂的东南角,智跞的嫡孙智瑶气得小脸通红,他看着门口泉水般涌出去的大夫,放在黑漆长案上的两只小手几乎要抠出十指木屑来。 “谁喊我卿父的名字?”在离智瑶不远处,一个身穿靛蓝色深衣的少年从睡梦中被惊醒,他嘟囔着抬起头,肘边一只盛着四酎的红漆双耳杯被他不小心打翻在案,清澈辛辣的酒液流了一地。 “是我喊的,你奈我何?”智瑶见少年醒了不但不收敛,反倒梗起脖子提高了嗓门。 “原来是阿瑶啊……”蓝衣少年酒醉方醒,他掀起眼皮瞧了那一身红衣满身火气的小人一眼,低头嘟囔道,“你下次见到我卿父也不妨直呼其名,好叫他知道智氏小辈里还有你智瑶这样的‘真勇士’。” “赵伯鲁,你别用你阿爹来吓我!我知道你现在得意得很,我爹是怕你爹,可我不怕你。只要我爷爷再活四十年,晋国就轮不到你赵家人做主,你也永远踩不到我头上来!”智瑶推开身边的侍从几步冲到赵伯鲁面前。他今年刚满十岁,却是新绛城里出了名的“刺头”,平日里他仗着祖父智跞的宠爱一向不将赵氏这个羸弱的世子看在眼里。 再活四十年?赵伯鲁一听这话就笑了。智跞要是能再活四十年,别说其他三族没有活路,晋国的国君怕都要换成他智家人来做了。可这世上哪有人能活百岁?小孩就是小孩,气急了就爱胡说八道。 赵伯鲁不想与这“刺头”计较,他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被酒液浸湿的袖口,转头问身后人道:“红云儿,我睡了多久了,大家怎么都走了?” 赵伯鲁身后跪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生得高鼻深目似是北方异族,眉梢一枚豆大的胎记非朱非粉,似新舂的石榴花汁滴在眉尖上。此刻,他未梳总角,一头胡乱束起的长发和一身粗鄙的毛褐短衣在富丽堂皇的厅堂内看起来格外扎眼。男孩见伯鲁转头,两步跪到他身边,小声道:“世子,开席时你只喝了半杯四酎就醉了……” “贱奴!我与你家主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智瑶见自己父亲门边受辱已然怒火烧头,这会儿见赵伯鲁对他不理不睬更是气极,他随手操起案上的一只红漆高脚豆(1)就朝赵伯鲁身边的男孩掷去。“咚”的一声,那只装满肉糜汤汁的高脚豆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男孩的脑袋上。已经结了团的白色油脂裹了肥肉、瘦肉和了食客齿间的残渣唾沫一股脑沿着男孩的额发淌了下来。 “无恤!”赵伯鲁看着黏糊的汤汁流满男孩的脸,惊得不知从何擦起。 这一年,赵无恤刚满七岁,可他已经知道智瑶这一击他不能躲。他是翟族女奴的儿子,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躲开,这就是他的命。他对赵伯鲁安慰一笑,伸手抹掉眼睛上的油脂,又默默地低下头,捡起落地的高脚豆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案几。 “哼,不识肉味的贱奴,倒是便宜你了。”智瑶俯视赵无恤的头顶,脸上浮起轻蔑之色。 赵伯鲁闻言如遭一计闷雷,他腾地站起身,一把擒住智瑶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身前:“你说谁是贱奴!这是我幼弟无恤,你凭什么出手伤他!” “幼弟?”智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鄙夷道,“他明明就是你的马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奴隶也敢坐进我智府的宴席,你们赵氏欺人太甚!”智瑶不甘示弱,他比赵伯鲁小了四岁,但仗着自己身体结实又习过武,硬是把衣领从赵伯鲁手中拽了出来,还顺道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赵伯鲁本不想在智府惹是生非,他虽是赵氏的世子,赵鞅的嫡长子,却也是家中最不得宠的儿子。卿父嫌他软弱,宗亲怪他无能,只有七岁的庶弟敬他是兄长。今夜,是他强拖了无恤赴宴,如果他连自己的幼弟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兄长! 序章(五) lt;!--章节内容开始--gt;赵伯鲁勉强站稳身子,他抬起手指着智瑶的鼻子用自己最严厉的声音道:“无知小儿!别说你爷爷能再活四十年,从他往上数两代,你们智氏宗主哪个活过了四十?短命就是短命,你阿爷要死又不是我卿父害的,你冲我的弟弟撒什么火!识相点你就给我闭嘴,小心我卿父将来送你和你阿爹一起去陪你爷爷!” “赵伯鲁——你,你等着!再过两天,只要我阿爷吃了那女人的……”智瑶踮起脚,气得像只斗鸡。他想起那间密室,想起那密室里的人,今夜他非得把那小子腿上的肉割下来给阿爷入药,等明天阿爷好起来,看谁还敢跟他撂狠话。 “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智瑶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乖戾模样全然不见,只余下一张粉雕玉砌、天真无邪的小脸望着赵伯鲁。 赵伯鲁哪有智瑶这本事,他平时极少生气,这会儿怒气想收却收不住,脸色颇为难看。 “阿瑶见过太史。”智瑶整了整衣领,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给来人行了一礼。 “伯鲁见,见过太史。”赵伯鲁亦弯腰施礼。 来人一身巫衣高冠,正是晋国太史蔡墨。蔡墨其人在晋国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各家卿族都奉他为上宾,而他却不侍奉其中任何一家。此时,他冷若寒星的眼睛自三个孩子脸上扫过,无话,只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青帕丢在了赵无恤手边。 那青帕自智瑶眼前飘过,他心中疑惑顿生,面上却不改色,抬起头对史墨笑盈盈道:“没什么,阿瑶和赵世子的庶弟闹着玩呢!今夜骤冷,外头路上恐结了冰,阿爷前些日子派人请鲁国公输一族为太史定制了一辆七香车正打算择日送到府上去。那马车的轮子在冰面上也不会打滑,今夜正好让阿瑶驾车送您回府。” “七香车?红云儿,外头那么冷,那咱们也别骑马回去了。要不让太史捎我们一程?”赵伯鲁拉住赵无恤的手。赵无恤顶着一头残羹,捏着一方青帕没有接话。智瑶在心中不由冷笑,他一个贱民谅他也不敢坐上那辆七香宝车。 “是你卿父让你骑马来的?”史墨伸出两指按住赵伯鲁的手腕。须臾,他眉头一皱,对伯鲁道,“让无恤随我回府取药,此后七日你不可见风。”说完不等三人开口,衣袖一摆人已往门外去了。 赵伯鲁得意地朝智瑶一笑,拉起赵无恤跟了上去。 二人走出去不远,赵无恤突然回头直直地看了智瑶一眼。 这一眼让智瑶非常不舒服。他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只觉得心里像被扎了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难受得要命。也许,这就是人的本能,在遇见自己一生最可怕的敌人时,会本能地抗拒、厌恶。 贱奴!智瑶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口水。 赵伯鲁在没有见到这辆七香车前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模样,它鱼鳞似的车盖可以疏导雨水,它丝麻织就的重帷上精绣了晋国满天的星斗,它的车轮分春夏与秋冬各两套,它筑造车身的七种香木来北方燕国连绵的山峦。在他卿父的案几上放着一封密报,密报里详细地描述了马车的形貌,以及智氏什么时候派人去的鲁国,使者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知道这马车只是一个幌子,智氏遣使入鲁别有他意。可他不知道这马车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一个短发、怀孕、手里持匕的女人? 难道她也是智氏送给太史的礼物? 但这个奇怪的“礼物”为什么要拿匕首压着他的脖子? 序章(六) lt;!--章节内容开始--gt;谎言?预言?在那女婴睁开眼睛的一刻,一切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两者皆异,千日内食之永寿。” 她终究信不过盗跖,她信不过任何一个知道她孩子秘密的人。在盗跖回来之前,她离开了那个藏身的树洞,爬上了这辆重帷的马车。在晋国,只有女人才会乘坐垂幔的马车,她以为她可以拿匕首挟持一个贵女或是一个宠姬,让她们带她逃出新绛。可没想到掀开重帷爬上车的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垂幔之外站着的,竟是晋国太史和那个恶鬼般的红衣童子。 “阿爷,为什么要等着她把孩子生出来再吃呢?我们用剑将她的肚皮剖开,不也能把孩子取出来吃掉吗?” “阿爷,若煮了汤也分我一碗吧!” “怎么办,我阿爷两天未醒了,你身上哪里的肉最管用,胸口还是大腿?算了,你的腿不干净,还是挖胸口的吧!” …… 红衣童子薄薄的两片唇似饮了血般殷红,他一张一合间吐出来的话,犹如一把薄刃的匕首一寸寸地刺进她的心口。那一夜,他没有剖开她的肚子,他挖走了阿藜胸口的一块肉。她的阿藜痛到满地打滚,她却只能被绑在墙角听着他一声声绝望的嘶吼。现在,那红衣童子就站在马车外,他似乎在与什么人说着什么话,可她听不见,她脑子里只有嗡嗡的乱响和婴儿遥远凄厉的哭声。她讷讷地松开压在少年脖子上的匕首,转而将匕尖对准了自己越来越痛的肚子。她等不了他了,也许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她与命运挣扎了太久,是时候放弃了…… 赵伯鲁不明白为什么只一瞬间这女人脸上的神情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流着泪杀死自己的孩子,在他没有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扑上去,抓住了她握着匕首的手。而就在此时,巫衣高冠的史墨掀开车幔走了进来。重帷之外,智瑶用自己的马鞭顶住了赵无恤的鼻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车里车外竟没有一点声音。 史墨认识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 那一年,她十五岁。他是她婚礼的祝巫,他答应她的父亲要保她一世平安。 当年的誓言早已被他亲手毁掉,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以为她早已死在去年的那场弥天大雪里。 “太史,这马车可还合用?”智瑶点亮了车外四盏造型奇特的青铜小灯。他的声音隔着一层车幔自女人身后响起,女人颤抖如风中枯叶。 昏黄的灯火透过丝麻的纹理照进车里,帷幔上金线织绣的星野图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史墨望着那一片跳动的星海,开口道:“阿瑶,你过来!” 智瑶闻声立马赶到车前。 女人心惊。 赵伯鲁伸手紧紧地抓住了车幔的开缝。 史墨闭上眼睛,轻声道:“阿瑶,你现在回去告诉你爷爷,就说他这份礼,我很喜欢。改日蔡墨再登门致谢。无恤,我们走吧!” “诺!”车外二人异口同声。 就知道你没这个命坐我驾的车!智瑶瞪了一眼赵无恤,拂袖而去。赵无恤笑了笑,捡起地上的鞭子,轻巧地跳上马车。冷风中,马儿撒开四蹄朝茫茫黑夜里奔去。 “喂,你是智府的逃奴吧?要是刚才被智瑶发现,他不会真的剥了你的皮吧?”赵伯鲁想起那些关于智氏的传言便觉得有些恶心,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看起来是真的吓坏了,这么冷的天,居然满头大汗。 “谢贵人相救!”女人心不在焉地同伯鲁道谢。她的眼睛盯着史墨,她想知道史墨究竟有没有认出她?如果他认出了她,那么,他会把她交给谁,赵鞅还是晋侯?如果他没认出她,那她能不能…… “无恤,我们出城。”一脸平静的史墨仿佛听见了女人心里的话。 “太史,这么晚了我们出城做什么呀?”赵伯鲁好奇道。 “今夜天象有异,我要赶去城外观星台。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你和无恤回府。” “我不妨事的。卿父一向不太理会我,今夜,我就算宿在太史府,他也未必知道。只是这逃奴,要不,明天我带她回府?” “不行!”史墨面色一冷,声音蓦地拔高。 为什么不行?赵伯鲁被史墨吼得有些傻眼,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马车里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一个逃奴上了晋太史的车居然不告罪,不行礼?太史虽没搭理她,却也由着她这样无礼。这女人许是吓忘了,可太史呢?人不能带回赵府去,难道还能留在太史府不成?这太史府里,除了巫士就是巫女,他要一个怀孕的女人做什么?赵伯鲁的心里塞满了疑问,可当着史墨的面,却又不敢问。于是,他只得闭上眼睛,学着史墨假寐。 夜深霜重,通往观星台的黄泥道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为免马蹄打滑,赵无恤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浍水河畔广袤的原野上寂静无声,只有低洼处的薄冰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一声声脆响。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四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各自未知的命运。 “啊——”女人终于还是熬不住了。她的下唇被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已悉数被汗水打湿,大片大片地粘在脸上。 十四岁的伯鲁虽已有了两个侍妾,可这样的情形他哪里遇过。他扶住女人的腰想让她靠到自己身上来,可肩膀拧来拧去一个简单的姿势却怎么都摆不好。与伯鲁的慌张不同,史墨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目假寐。 女人捧着越来越痛的肚子倒在了马车上,她的头顶着车壁,修长的脖子随着一声声的嘶吼不停地向上拱起,在她分开的两条腿间,血液横流。 “停车!停车——”赵伯鲁大叫。 “呃——”女人的痛呼将少年因惊恐而嘶哑的声音完全淹没。 赵无恤停下马车一把掀开了车幔,车内的情形让他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她要在这里生孩子?!”他张着一张小嘴,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都随我下去吧!”史墨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那女人一眼,只撩起巫衣的下摆弯腰走了出去。 “太史?”赵伯鲁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看离去的史墨,大叫着追了出去。 年幼的赵无恤没有走,他默默地脱下自己沾满泥水冰屑的葛履,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车里。七岁的他见过母马下崽,却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但他知道,很多女人会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就像给他偷稷米煮羹吃的芒妇。他能做什么,他只有七岁,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想要留下来。 没有火盆,没有热水,没有巫女,没有产婆,没有他。 女人盯着车顶上悬下来的一枚玉环拼了命地喘气,用力,再喘气。 她的孩子在她腹中翻江倒海,痛得她五脏六腑仿佛一一被撕裂。那无法承受的痛苦如地底的烈焰将她烧成了一团灰烬,这灰烬又在漫长的煎熬中冷却结冰。好冷啊,她叹息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力气了,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一下,就一下…… “嘿,你醒醒。”黑暗中,一双温热的小手捧住了她的脸。 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看不清,隔着一片水光,她隐约看见了阿藜的脸。 “对不起……”她梦呓,有泪水混了汗水滑落耳际。 “阿娘,妹妹要出来了吗?快让我看看,她长得是不是像我?她的鼻子也会是我这样的?她的眼睛呢,也会和我一样吗?……不,阿娘把我丢下了,他们又来抓我了,我看不见妹妹了,看不见了……” “阿藜——”女人弯曲的五指绝望地抓住了那双覆在她脸上的小手,她伸长了脖子,喉咙里冲出一声难听的惨叫。 车外,风吹枯草,呜咽作响。 哇—— 一声颤抖的哭声陡然划破荒野的沉寂。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序章(七) lt;!--章节内容开始--gt;“是个女孩。”赵无恤掀起车幔对车外人道。 “漂亮吗?”赵伯鲁好奇地凑上前去,他想上车瞧瞧却又觉得不妥,无恤是个孩子,可他再过几年便要落冠了。 “丑。”赵无恤往车里看了一眼,回道。 “把孩子抱给我。”史墨对赵无恤道。 赵无恤看看史墨又看看女人怀里红通通皱巴巴的女婴。车外这样冷,这会儿把她抱出来,她会冻坏吧。赵无恤犹豫着,心急的史墨却已取下一盏青铜小灯跳上了马车。 太史这是怎么了?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黑色的,这女婴的眼睛是黑色的。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神的竹书谣!那只是一句谎言,一个借天神的名义印在青竹上的弥天大谎。智跞信了,难道连他自己也信了吗? 史墨自嘲一笑,弯腰把婴儿放回女人身边。过了今夜,他要把她们送到哪里去?卫国还是郑国?或者,干脆送到东方的齐国去,只要不留在晋国就好。 “太史,我们还要赶去观星台吗?”赵伯鲁掀开车幔的一角。 荒野的朔风自那条微开的缝隙里灌了进来,史墨不由打了个寒战,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突然从他脑中冒了出来。他再一次将那柔弱无骨的小东西从她母亲怀里抱了出来。 一弯如钩的冷月遥遥地挂在西天上,浍水河畔无情的风吹卷起史墨宽大的巫袍,他伫立在月下仰望苍穹,在他手中是冻到哭不出声的孩子。 “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这只是一句为了战争而编造的谎言,它不是预言,它从来就不是一句预言啊! 可这孩子,这孩子的眼睛又如何解释? 他是晋国的太史,他曾经无数次抬头仰望头顶的这片天空,可只有这一次,他感到了迷茫与困惑。 “孩子?你把孩子还给我——”虚弱的女人乍然惊醒,继而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掉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史墨面前,她几乎可以肯定史墨已经认出了她。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回到车上去。”她既然能一个人活到现在,那他也许应该信守承诺让她继续活下去。 “你把孩子还给我!”她等待着,希望着,她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但没有人会真正救她出苦难,没有! “无恤,你去找一处牢固的树杈,把孩子放上去。”史墨对赵无恤道。 “放到树上去?不行,她会冻死的。”赵无恤在接过婴儿前就已经扯开了自己毛褐短袄的领口,他低头把那团冷冰冰的软肉塞进了怀里,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竟忤逆了高高在上的史墨。 “太史,这女人生子不易,这婴儿虽污了智氏送您的车,也用不着把她活活冻死啊!您不让我带她们回去,就让她们随明早的车队去晋阳吧!”赵伯鲁一边说一边脱下套在深衣外的鹿裘盖在女人身上。 史墨似是没有听见两个孩子的话,他凑在已然瘫倒的女人身边耳语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把你的孩子献给任何人。但今夜,我要把她留在这里。如果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还活着,我会让那个传说在晋国消失。而你,今晚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齐国,你可以在那里等你要等的人。” “我不用你救我!我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女人咬着她青灰色的嘴唇直直地瞪着史墨,那愤恨的眼神似乎要在他身上凿出两个洞来。他曾是她父亲的挚友,他曾是那样慈眉善目的一个人,可现在他却要将她的孩子活活冻死。 她果然是那个人的女儿,她太像她的父亲了…… 史墨僵僵地站了起来:“无恤,把孩子给她。伯鲁,我们回城。” “太史?!” “去,把你的裘衣也带走。” “太史——”赵伯鲁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也许在别人眼中他是触不可及的神巫,是通天彻地的智者,可在他心里,他一直是那个不苟言笑,却慈爱有加的长者。可今天,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婴儿赶尽杀绝? “你这鹿裘是今秋国君园囿狩猎时赐你的,你卿父不会希望这件裘衣与这女人、这孩子有任何关联。”史墨最后看了女人一眼,转身离开。 伯鲁愣在原地。 无恤将鹿裘塞到他手中,小声道:“阿兄,你快走吧,今晚的事不能让卿父知道。” “连你也……” “嘘——”赵无恤看了一眼史墨离去的方向,低头飞快地扯掉身上的杂毛短袄,然后从贴身的衣服里脱出一件黝黑的背心来,“这是我去年偷偷用五张水鼠皮做的毛裘,能抵些寒气,也从没有人见过。就算她们之后被人发现,不管是死是活,别人都不会疑心到赵氏身上。现在朝局微妙,卿父还不能与智氏交恶。” 赵伯鲁看着自己的庶弟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了,他赵伯鲁竟连一个稚子都不如。 赵无恤没有发现兄长的异样,他将冻得发青双目紧闭的女婴包进留有自己体温的鼠皮,而后俯下身子贴在女人耳边小声道:“找一处挡风的地方,抓一些枯草塞进衣服里,这是两颗火石,如果你会生火的话应该用得上。” 赵氏……这少年与这童子竟是赵鞅的儿子。 女人苦笑一声撇过头去,这一夜无休无止的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赵无恤摸了摸那女婴熟睡的脸,转身牵住少年的手。 黄泥道上,一辆灯火摇曳的七香车伴着一路碎冰之声缓缓驶离。在他们身后,夜色吞噬了无垠的荒野。 老树、枯藤、衰草,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中一道或浓或淡的阴影。 在那些阴影的中央,一个女人抱着她刚出生的孩子蜷缩在枯萎腐烂的莽草上。远处清冷的天幕上,几片晶莹的雪花飞旋而下。那女人也许是睡了,也许是死了,冰晶一点点染白了她凌乱的发。 鼠皮襁褓中的婴儿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衣襟,一阵风过,一朵雪花飘飘荡荡恰好落在她温热的面颊上。她扭了扭身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即将消散的月光落在那双迷茫的眼睛里,那里有淡淡的蓝,淡淡的灰,也许还有淡淡的紫,那双眼睛里有群星退去后黎明天空的颜色。 这一夜,老天终于憋不住了。 新绛城天降大雪。 第一章 有女名拾(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时值周王二十四年,天下将倾。 这一年五十六岁的孔圣人正仕于卫国,被君夫人南子奉为上宾;南方,吴王阖闾兵败于越王勾践郁郁而终,其子夫差继位,蓄图霸业……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恰好在这一年出生。 阿娘告诉我,我生于一个叫泾阳的地方。泾阳位于仲山南麓,泾河之滨,八百里秦川腹地,城中富户百家,黎庶安居乐业。阿娘是城中富户的一名侍妾,家主已经六十有余,她却正值花样年华,一日出门得遇心中良人便有了我。其实,如果幸运的话,瞒天过海,也许她和我也会一生衣食无忧。可惜,在我睁开眼睛的一霎那就注定了她的命运只能是个悲剧。 月光下,我的眼睛不同于所有人,没有乌黑的瞳仁而是幽幽的灰蓝色,我甚至没来得及得到一个名字,就和阿娘一起被赶出了家门。 那是一个冬夜,秦国地处西陲,河水早已结冰,刺骨的冷。 许多年后,我依旧无法想象,一个刚刚生产的女人和一个新生的婴儿是如何熬过了秦地漫长而寒苦的夜晚。 乞讨,挨打,忍饥,受冻,自我记事以来,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四年的时间,一个病痛缠身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从泾阳一路走到了秦都雍城。 以前,阿娘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上超过三个月的时间,她总是生活在无边的惶恐与不安中。她甚至不睡觉,她怕自己做恶梦会吓醒我。但这一次,她也许是真的累了,我们最终在秦都雍城住了下来。 在雍的生活并没有比在其他地方时好,我的眼睛白日里看上去与旁人无异,但在月光下却透着奇怪的蓝。这怪异的颜色让城里其他的乞丐很是惊恐,在他们的嘴里,我的名字就叫做山鬼。 久病缠身的阿娘因为要时时护着我,已经病得起不了身。四岁的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街上向行人乞讨,在巷子里同恶狗争食。 每晚,我躺在阿娘怀里总是在想,如果就这样睡着了死去,那该多好……那样明天就不用再挨别人的拳头了。 可惜上天听错了我的心声。 一个秋日的清晨,阿娘在睡梦中死去了。等我醒来时,她抱着我的双臂已经僵硬,她再也不能用双手抚摸我,再也不能用她的身体温暖我了。 我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哭到哭不动了就静静地在阿娘冰冷的尸体旁躺下,把她的手环上自己的身子。我心想,睡吧,就这样睡吧,再睡上几天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再睡上几天,我也许就会重新见到阿娘。我们会找到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住下来,永远永远,不再分开……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老天也没有帮我实现。也许在这个时代,每天都有太多的人因为战乱和饥荒死去,老天他没空顾及我这个小人物。 两天后,疼痛难忍的饥饿让我再也睡不下去了。身边,阿娘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虽然我们待的地方比较偏远,可万一被人发现,她的尸体就会被抬到城外的乱葬岗扔掉。 我不愿她被人像垃圾一样地扔掉,更不愿她的尸首被豺狗咬烂。 现在的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日的清晨,风吹得金黄色的叶子漫天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潮乎乎的露水味,那味道湿润了我干裂的鼻腔,一缕白云被晨风吹至我的头顶,低回流连,似乎不忍离去。 阿娘,你看,这是一个离开的好日子…… 我用一把束薪向一户人家要了火种,悄悄地点燃了我们藏身的那间草屋,我要把自己和阿娘的尸体一起烧掉。 看着越烧越旺的火焰,我没有丝毫恐惧,反而觉得温暖。可就在这时,一个人穿过门口的浓烟走向了我。他身材高大,五官冷峻,如天神一般降临到我身边。我看着他笑了,因为我知道上天终于听到了我的愿望,派神来带我走了。 他用一只手把我捞了起来,飞身跳到了屋外。我们的背后是被火焰吞噬的草屋,烟尘、火星在风的助力下,四下飘散。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把我的头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前。 噗通,噗通,噗通…… 原来天神也有心跳。 放松下来后,饿了两天的我就这样睡着了。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死去。 这是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不是故事的结尾,却是我此后起伏一生的开始……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脸和身子都已经被收拾干净,身上穿着的是我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的白色寝衣。那衣服虽然奇大无比,可我却很喜欢。 从奴仆们的口中听说,救我的男子是秦国最年轻的将军,名叫伍封,年仅二十就已经带领秦军打退了数次侵扰边关的西戎军队。因此,国君给他在都城赐了府邸。但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一个叫做临洮的边关小城。 被他捡回来之后,颠沛流离的我有了一个新家。因为我没有名字,又是捡回来的孤儿,所以府里的仆役们都叫我阿拾。 “阿拾,把后院要洗的衣服都拿给我。”府里负责替仆役们洗衣的柏妇坐在水井旁大声叫嚷着。柏妇是一个身材胖胖的女人,下巴很短,鼻子圆圆的像粘了个粉球在脸上,自打我进了将军府,便一直跟着她睡。 “就来!”我应了一声,拔腿往后院仆役们住的地方跑去。 将军府大致分了三块,前堂是将军招待宾客,会见门客的地方,中间是建在高台上用以祭祀的明堂,后院分东西两块,将军住在东面,西面靠后的院子才是府里二十几个仆役的住处。这年头,街上饿死冻死的孤儿有很多,没有人会平白多养一个捡来的孩子。为了不被赶走,为了能在府里得一口饭吃,我总是尽可能地多做事情。帮柏妇收衣服,替生病的家宰端饭,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从不会拒绝。 将军长年不在府里,但府里的人却不敢有一分怠懈。天蒙蒙亮,采麻的婢女们已经背着藤筥出了门,男人们则赤着身子在院子里晾晒着去年岁末府里新收上来的黍稷。我一路笑盈盈地打着招呼,抱着从各个房间收出来的脏衣服走在西院的石子路上。 脚底下的路是家宰让人新铺的,为的是在下雨天时不至于太过泥泞。可这却苦了我这个冒失鬼,今天若再摔倒,脏了衣服,柏妇非打死我不可。我刚想着,脚尖便踢上了一块突起的石头,膝盖一软,连人带衣服一起朝前扑去。 第二章 有女名拾(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完了…… 当我从一大堆衣服里探出头来时,只见府里的守卫公士希像座大山似的立在我面前。如果算上今天这一回,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撞见我摔跤了。 “阿拾,我同你说过了,走路要看着地,明明拿不动,为什么不分两次呢?”他一手抱起地上的衣服,一手抱起我,稳当当地往水井方向走去。 “阿拾又摔跤了吧?”一见到我们,柏妇立马红着脸站了起来,局促地用湿答答的手整理着右边散落的鬓发。 我怕她一时生气把我丢到井里,便死命地抱着公士希的脖子不放。 柏妇今天似乎有些奇怪,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训斥我,反而微笑着把我从公士希手上接了过去:“这丫头走路不看地,还麻烦公士抱她过来。” “没……没事,我刚好瞧见。”大个子公士希在柏妇面前变得有些结巴。 我受不了他们两个之间怪兮兮的气氛,挣扎着从柏妇手上跳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我给家宰送早食去。” “你给我跑慢点——”耳边传来柏妇的声音,我已经转弯进了庖厨。 晚上,我被柏妇抱在怀里。虽说,以前阿娘也这样抱着我睡,但阿娘因为生病瘦得厉害,半夜我常常会被她突起的骨头硌得痛醒。但窝在柏妇怀里却不一样,软软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时鼾声重了些,我却能一觉睡到天亮。 也许是阿娘走后同天神说了些什么,我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比起之前在外面的遭遇,府里的人要和善许多,柏妇虽然经常打骂我,但我现在穿的衣服,鞋袜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给我改做的。 “阿拾,明日如果见到公士希,帮我问问他家中可有妻室了?”我刚睡着,就被柏妇摇醒了。 “问这个做什么?”我迷迷糊糊地回应着。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让你问就问。”柏妇说完,拍了拍我的背,“好了,睡吧。” “嗯。”我一闭眼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阿娘带着我住在一个开满木槿花的院子里,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一大一小两只雨燕,在半空中来回穿梭,我的耳边充满了它们呢喃的繁音。 庶民大都无姓无氏,柏妇之所以叫柏妇,是因为她之前死了的丈夫叫柏。第二日,当我告诉柏妇,公士希没有妻室后,她就自己做主,挽了一个包袱夜奔去了大个子希的屋子。 柏妇顺利再嫁之后,她原先住的那个小夹间就空了出来。家宰秦牯于是接了自己的小孙女四儿来与我同住。 四儿和我同岁,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杏眼永远都像是在笑。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躲在被窝里叽叽咕咕地瞎扯,讲府里阿猫阿狗的坏话,商量着如何偷前院李树上的李子,从我生病的阿娘谈到她夭折的弟弟,从我奇怪的眼睛扯到她肚子上长的一颗黑痣。春夏秋冬,我们分吃一个碗里的黍稷,盖同一条薄被。她成了我童年最亲密的朋友,最珍惜的亲人。 我辛勤地干活,积极地闯祸,和府里的婢子们学习剥麻、捻麻,和外面街上的男童在泥地里打架,三年的时间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三年里,将军不曾踏足过这里。我与他距离最近的一次,是他今年回都城述职的时候。他骑马从府前经过,我和仆众们一起跪在门口。他的马蹄在我眼前经过时,我很想抬头问问,他可还记得自己三年前捡到的那个孩子? 但我终究没有那样的勇气,像他那样的贵人一定早就不记得我了…… 过了岁末,我就八岁了。照四儿的话说,我这个人最会装乖卖巧,闯祸后道歉比谁都快,打完架也总有办法让别人背黑锅。不过鉴于我这几年干的那些事多半是为了她,所以她自然不会揭穿我的真面目。 四儿助纣为虐的结果是让家宰把打扫将军书房的轻活指派给了我,而她则去了庖厨帮忙。 四儿贪嘴,进了庖厨像是老鼠掉进了米仓,欢喜得不行。与她相比,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将军极爱读书,书房里新旧竹简堆满了三面高墙。我每日要做的就是擦拭案几,扫去书简上的灰尘。可这人人羡慕的活却叫我很不习惯,从小到大我爬过的树恐怕比我吃过的饭都要多,突然间要一个人安静地守在书房里,实在是种折磨。 几个月后,许是闻多了竹香墨香,我的性子安静了许多,在外面疯跑的日子渐渐地也少了。 “阿拾,大头师傅让我去西市看看还能不能买到些干匏,你和我一道去吧?”穿着大红夹袄,梳着总角的四儿站在书房门口,一边呵着白气一边低头拍去身上的雪渣子。 “别拍了,快进来吧!”我几步走到门口,一阵冷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头师傅也真是的,下这么大的雪,哪里还能买到干匏啊?你快到火炉那儿去烤烤。” “还是你这里最暖和。”四儿一边烘着手,一边打量着书房。 “前几日哪有这么暖和,是听说将军过几日要回来,才开始烧上炭火的。”我拿一旁的铜签子拨了拨三足双耳兽纹炉里的炭火。 “将军今年突然要回来守岁祭祀,可忙死我们了。黄粱、稻、粟一样没有,郁金酒倒是有两瓮也不知酸了没。大头师傅让我买了干匏,再去趟百里府,看能不能求我的宰夫叔叔匀点肉酱给咱们。咱们府上的肉酱做得太晚,酒渍的也不够,最快还要半月才能开罐。”四儿一边揉着小腿肚子,一边絮絮地念叨着,“不过,我瞧你这几日倒是忙得挺开心的。阿拾,你心心念念的将军到底长什么样啊?可比那日我们在市集上见到的青衣小哥更俊秀些?” 上月我陪着四儿到西市买薪,恰巧遇见一个年纪比我们稍长些的贵族少年站在马车里经过。他的车子险些撞到了四儿,本来贵人的马车若是撞到了庶民,挨鞭子的总是被撞的那个,可那青衣少年却走下车来,弯腰扶起了四儿,用清风拂林的声音问了一句:“可撞伤了?” 四儿红着脸只一味地摇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面的故事当然就是少年上车走了,四儿被我笑话了。然后,她就一直把这个青衣少年挂在了嘴边。 “这世上哪有比你那青衣小哥还好看的人啊!”我故意调笑四儿,她却挺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想也是!” 哎,无可救药。 “阿拾,你就陪我出去一趟吧,这大雪天我一个人走路多无趣啊!”四儿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看着我。 我拿额头顶了顶她的脑袋,笑道:“依我说,你那匏瓜、肉酱保准一样都拿不到。你还不如在我这里烤烤火,晚些时候去回了大头师傅,就说西市大雪封了街,百里府的宰夫不敢把肉酱私匀给你。” “这怎么成?走吧——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帮你把袄子和布巾拿来,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在这儿等我!”四儿说完不等我答应,转身就跑了。 这么多年,我似乎还是没有学会如何拒绝这个风风火火的丫头。 第三章 其子在棘(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雍城这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雪花如片片鸟羽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旋转而下。长街两侧的屋檐上结了长长的冰凌,商户们临时搭起来的棚顶上时不时就会有积雪整块整块地滑落。等我和四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市集时,哪里还有什么菜农,就连街道两边的作坊都已经关了门。 “告诉你不会有人了吧,你还不信。”地上的雪已经积得很厚,原本有水洼的地方又结了冰,我牵着四儿的手一步一滑走得很是辛苦,“这天也太冷了,大头师傅不会是知道你老在庖厨偷吃的,所以故意戏弄咱们的吧?” “不会的。你是不是脸冻麻了?我给你搓搓。”四儿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在我脸上使劲搓起来。 “怎么样?好些没?”四儿圆圆的小脸冻得红彤彤的,像极了秋日里熟透的果子。她放在我脸上的手很冰,但我却喜欢。 我点了点头,拉着她继续慢慢往前挪动。还没走几步,四儿又停了下来指着左边的一条小巷子叫道:“你看!那好像有人。”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青一灰两个身影直挺挺地躺在雪地里。 “不会是死人吧?”四儿扯着我的衣服躲到我身后。 “看了不就知道了。”我拉着她直奔陋巷而去。 皑皑白雪之上躺着两个少年,衣衫狼狈,脸带淤青,看样子晕过去之前应该打过一架。躺在外侧的那个锦衣玉带正是四儿月前在马车上看到的贵族少年。 “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冻死了?”四儿蹲在少年身旁一会儿拍他的脸,一会儿搓他的手,急得已经快哭出来了。 “要不……你摸摸他的肚子还暖不暖?”我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只知道阿娘当时死的时候身上到处都冷冰冰的。 四儿用指尖拨开少年的衣襟,鼓起两个腮帮子拼命地往手心里呵气。 地上那小哥八成已经冻成了冰块,她居然还怕自己手冰惊到了他。我看着四儿摇了摇头,俯身摸了摸躺在巷子里侧那个眼下带疤的少年。掌心之下传来一丝温热,可我却把手缩了回来,转头对四儿道:“我这个已经死了,你那个还活着吗?” “还热的,他还活着,我们快把他背回去吧!”四儿的眼泪挂在两腮,嘴角却笑出了花。 “要是被你爷爷知道我们随便捡了人回府,他肯定会把他再扔出来的。待会儿,我们得从后面倒馊水的小门进去,不能让人看见。” “好,都听你的。” 我帮着四儿把人搀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大路上走,走了几步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巷子里躺着的那个人。 “怎么了?我们赶紧走吧!”四儿催促着,片刻不能等。 “哦,知道了,走吧!” 巷子里的那个少年其实我认识。他是个乞丐,曾经半夜里把我捆了扔在乱葬堆里。阿娘来救我,他便怂恿了另外几个孩子拿石头死命地砸我们。阿娘因为护着我被伤得不轻,回去后不久就彻底病倒了。后来,我一个人行乞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地避开他,没想到多年后会在这里再遇见他。 他没有死,可我不想救他,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像阿娘一样变冷,然后死掉。 从我决定把那乞儿留在巷子里等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并不善良,起码不像四儿,整颗心都是干干净净的。 从将军府到西市,往常两刻钟就能走完的路,我们走了半个多时辰都没走到。肩上的人越来越沉,脚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少,我把青衣少年的胳膊从自己肩上卸了下来,喘着牛样的粗气对四儿道:“这样不行,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去找块木板,弄根蒲绳,我们拉着他走,兴许还能走快些。” “我去吧,我知道哪里有这些东西。很近的,我马上回来!”四儿话没说完,脚步已经噌噌地往东边去了,只留下我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蹲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四儿却始终没有回来。头顶的天空越发阴沉,不一会儿,梅花大的雪片又密密地飘了起来。天地之间像是垂挂了一张白色的巨网,远处的城楼消失了,便是一丈之地的街道也看不清了。 我揉了揉自己毫无知觉的小腿,不情愿地把地上的人背了起来。 呃,这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那么重?! 我背着身上的人走出去十步,还没挨着路旁作坊外的棚架,就两腿一软跪倒在了雪地里。背上的人往我身上一扑,把我弄了个狗啃雪。 我的腰早些年被人踹伤过,哪经得起他这样重压,一口冷气倒抽进肚里,反手就把人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结果,那少年的额头恰好撞上棚架一边的支柱,棚架顶上那张丈余宽的苇席承了两指厚的积雪哗的一声落了下来,砸得我几乎晕将过去。 “大哥,那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冻死在巷子里了,晋国那小子也不见了,他不会是已经逃出城去了吧?”外面突然传来男子粗哑的声音。 “城门口有我们的人守着,他出不去。” “可这雍城这么大,我们上哪儿找去啊?要不,咱哥俩把那十金退给晋人得了。这么冷的天,我们找卖酒的寡妇乐呵乐呵去?” “蠢货,你以为那人是谁,还由得我们把钱退回去?你接了这活儿,要么就割了那小子的头送到新绛去求富贵,要么就等着别人来割咱们的头好了。” “早知道……” “别废话了,那小子受了伤跑不远,你在这附近找找,我去那边看看。” 我趴在苇席下一动也不敢动,背上的雪已经慢慢化开了,冰冷的雪水透过苇席渗进我的衣服。这袄子里夹的原就是些破絮干草,这会儿吸了雪水重得仿佛压了千斤玄冰在背上。我冻得直打哆嗦,又怕牙碰着牙会叫外头的人听见,只得把舌头伸出来垫在两排牙齿中间,任它上下受苦。 “弄死了人家的爹,还不放过人家的儿子,这晋国的贵人还真是毒。”外头的男人一个走了,另一个许是嫌天冷雪大不愿动弹竟干脆在苇席上坐了下来。 四儿啊四儿,你招的都是什么麻烦人啊! 我躲在席子下直叫苦,身子却绷得直直的一点也不敢动弹。 这外头的人是领了赏钱要取人命的,我现在与这少年躺在一处,他多半也不会费心替我留着脑袋。躲不久,逃不走,这可怎么办呢? 我一心琢磨着要怎么逃命,旁边死尸一样的少年居然在这时候醒了。苇席底下晦暗无光,我趴着,他仰着,头碰着头,脸对着脸,他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我,我巴不得一闷棍把他敲死。 “你是谁?”他问。 “呃——”我无力骂他,心道,死就死吧,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第四章 其子在棘(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果然,头顶一道白光闪过,苇席被人掀开了一道口子。我看着少年的眼睛,大喊一声:“跑——” 少年立马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个打挺站起来,借势将顶上的席子一掀绊住外头的男人,然后拉起我就跑。 天啊,你拉我做什么,我们分头跑不行吗? 身后的男人大叫着拔剑追了上来,幸好雪天路滑,我们两个身子轻还能跑得快,后面的男人生得太壮,脚步虽大但速度却赶不上我们。 “这边。”少年拉着我拐进一条小巷。 “不要走这边——”我的话还含在嘴里,人已经被他拽进了深巷。我是秦人,他是晋人,他哪里知道这巷子里的九户人家是全雍城最勤快的人,脚底下的青石小道被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新雪。只要那男人进了这巷子很快就能追上我们,追上了便是死路一条。四年前,我没冻死、饿死、烧死,我可不想今天莫名其妙陪他死在这巷子里。 绝望之际,我抬头见前面一户人家的柴门虚开了一条小缝,心下大喜,忙用力拉住少年把他从门缝里推了进去。少年挤进了柴房,伸手来拉我。我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两句转身就往前跑。“救命啊,有贼人——”我一路跑一路叫,见着有积雪的巷弄就往里钻。 男人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但最终还是追了上来。他见我被堵在一处死巷,大笑不止,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真正要追的人不见了。 “人呢?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呢?”他提着剑冲我凶神恶煞道。 “你别过来,就算你抓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的背紧紧地贴着身后二人高的土墙,一边哭一边喊,他往前靠近一步我便胡乱从地上抓几把雪来砸他。 “你敢不说?看大爷不扒了你这身皮做帽戴!”男人不耐烦地收了剑,几步走上前就要来拎我的脖子,我猛地往旁边一闪,用两个手指捏住了鼻子。 咚—— 男人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就一脚踏空落入了我身前的一口庰坑。 既然是庰坑,里面堆的自然是各家各户倒的屎尿。若是七八月,这坑上就算盖了竹筛厚麻,臭气在巷子口就能闻到。可这几日都在下雪,别说三尺宽的坑面看不见,就连冲天的臭气仿佛也被冰雪冻住了。我抹了一把脸上假惺惺的眼泪冲那半埋在屎尿堆里的男人喊道:“喂,难怪你那兄弟说你是蠢货,我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别过来,你非要过来。现在,你这身皮囊就算扒下来给我做鞋底子穿,我都嫌你臭!” “小贱种,看我不宰了你——”男人气极了,竟随手抓了一把黑乎乎的东西朝我扔来。 我大叫着躲开,脚底抹油飞一样跑了。跑到巷子口远远瞧见一个淡青色的人影穿过呼啸的风雪提剑朝我奔来。我有些意外,他怎么还在这里?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是个身份低贱的庶民。他要是撇下我走了,我也未必会怪他。可他非但没走,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倒好像是要赶来救我的。 “你怎么一个人跑了,那贼人呢?可伤到了?”少年发髻凌乱,左边的衣袖上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绢衣。 “在庰井里吃屎蛋子呢!”我得意地冲他笑了笑,心道,这人果真是个君子,也不枉四儿念叨了他一个多月。 “庰井?”少年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庰井,他怎么掉进去的?” “我以前被人扔进去过,自然记得。”我头一仰还挺骄傲,说完才发觉少年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怎么?嫌我脏啊,刚才可是你自己来拉我的手的。” “我……”少年脸红了。 我没心情与他斗嘴,忙道:“除了庰井里那个,这城里还有其他人想杀你。城门口也有他们的人,你要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躲,就赶紧去吧!” 少年一愣,丰润如玉的脸庞瞬间黯淡无光:“我——无处可去。” 漫天纷飞的大雪将周身的一切尽数抹去,白茫茫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和他这样面对面地站着。我知道眼前的人是个大麻烦,可又觉得自己如果不带他走,他就会被一个人留在这个雪白的世界里,永远出不去。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少年道:“你愿意相信我吗?如果你信我,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少年一愣,随即苦笑道:“我这一日已被至亲好友骗了两次,再信你这女娃一次又有何妨?”他说完一抬手竟朝我深深一礼。我一个贱民不敢受他的礼,连忙侧身往旁边闪去。这一闪便瞥见了他缠在剑柄上的一条粗麻孝布。 哎,不知他阿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自己死了还累得儿子这样到处逃命。 “走吧!这回我带路。”我拉住了少年冰凉的手。 将军府的后门外,蹲在地上画圈圈的四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雪人。我见着了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死丫头,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冲她大喊。 “你又跑到哪里去啦,我……”四儿听到我的声音一下跳了起来,头上厚厚的积雪一半儿落在肩上,一半还牢牢地粘在她的总角上。 “怎么不说话了,舌头叫冰冻住了?”我好笑地看着她。 四儿两步跑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袖子也不敢抬头看少年,只凑到我耳根旁又羞又惊道:“他怎么醒了?” “进去再说吧,在这儿小心叫人瞧见。”我推着四儿进了门。 今天雪大,府里的人都在前院准备岁末的祭祀,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我留了四儿在屋里照顾少年,自己跑回书房用小陶罐取了几块烧红的火炭。等我再次推开门时,夹室里的两个人已经很是熟络。 “你可回来了。”四儿从床榻上跳下来,一边穿鞋一边对我说,“于安说他刚才是饿晕的,我先去找点吃的,你在这儿陪着他吧!”。 原来他叫于安。 我将手中陶罐递给床榻上的少年,转头对四儿道:“我也要回书房去了,你爷爷要是发现我不见了,没准会找到这里来。” “那他……”四儿回头望着于安有些犹豫。 “他只要不出这个门,不会有人发现他的,你待会儿也别慌里慌张叫人看出什么来。” “嗯,我刚才是被柏妇逮住一起去了百里府,肉酱没要到,但要到了不少好货。大头师傅已经准我休息半日了。那我早去早回。”四儿前一句话是对我说的,后一句却是冲于安说的,于安轻轻颔首,她灿烂一笑,披着蓑衣就冲了出去。 “那我也走了,你好好休息。” “你什么时候回来。”于安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他被人追杀了一整日,终归还是害怕。 我捏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快。” 第五章 有匪君子(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书房里,三足双耳兽纹炉里的炭火已经灭了大半。屋外,北风夹着冻结成冰的雪子一阵阵地敲打着窗棂。我跪坐在忽明忽灭的炉火旁,看着手中湿漉漉的短袄懊丧不已。 这短袄是我六岁那年柏妇帮我做的,袖子虽短了许多,但却是我唯一一件冬衣。今天也不知是在哪儿刮破了,后背心上竟多了一道两寸多宽的口子,露出一堆乌黑发霉的破絮和成团的芦花。 夹层湿了,冬衣就算废了。之后三个月,我怕是要挨冻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袄子丢在一旁。然后,像往常一样从书架上取了一卷竹简摊在案上。 将军府里的仆役多是庶民,而我只能算个奴隶。别说没有机会读书识字,要是拿出去卖了,说不定还抵不过一张狗皮。可我疯狂地想要识字,我想知道阿娘每日哄我睡觉时唱的是什么歌,我想知道她疯疯癫癫时说的是什么话。一个人如果盯着另一个人看上十日、百日,即使不说话,他们也会认识彼此。那么,如果我每天都盯着这些竹简看,是不是终有一天我也能认识它们? “我是阿拾,你们认得我了吗?”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竹条上歪歪扭扭的墨痕,喃喃自语。 咔,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我心下大惊,想要起身收拾案上的书简却已经来不及了。 “子昭,你可真会挑日子啊,雍都这半月属今天的雪最大,你偏赶在这时候回来。”说话的是一个身穿韦革裼衣的中年卿士,他推门而入却不往里走,只笑呵呵地看着门外。 “既知雪大,百里兄又何苦出城相迎?”门外,有积雪压断了树枝,在那声脆响里我听到了一个陌生却温暖的声音。 是将军回来了吗?我壮着胆子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我可等了你四年了,这么大的雍城除了你,就没人敢和我上摩崖山夜狩。”革衣男子搓着手转身来寻火炉,我还没看清竹门边上颀长的人影就被他抓了个正着,“哎,这是哪里来的垂髫小儿?”他看着我,讶异道。 我一对上来人的眼睛连忙扑跪在地上。 革衣男子走到火炉旁,捡起我落在脚边的一卷竹简,惊叹道:“哦吼,这样小的年纪识字已非寻常,读的竟还是兵家之书!” “禀贵人,婢子不识字,只……只是在擦拭书卷。”我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道。 “拭卷?用手不成!”男子用竹简抬起我的下巴,他端详着我的脸,嘴角忽然一扬,转头对身后来人道,“子昭,这小儿生得有趣,不如送给我吧?” 送给他?!我脑中一炸,慌忙朝他身后望去。 青巾束发,儒衣胜雪的将军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那张天神般的面孔,心里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列国之中,士族间转送奴仆是极为寻常的。只要有人开口求取,几乎没人会拒绝。难道,我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就要被转送他人吗? 不,我不要—— 我有口难言,只能瘪着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自己期盼了四年的人。 将军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只笑着从革衣男子手中取回了那卷落地的竹简:“国君今日又赐了百里府十名寺人,你何苦再从我这讨个小儿。” 男子一愣,随即大笑,朗声道:“也是,你府上的仆役着实有些少,回头我再赠你几个能干得力的。” 将军含笑答谢,转头对我吩咐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诺!”我匆忙起身,逃命似地奔了出去,跑到门口又想起自己的破袄还丢在炉火旁,只得红着脸转回头拿了,复又冲出门去。 “子昭,你瞧这一地烂草。看来,这小儿果真不喜我啊!”跑到书房外,耳边传来革衣男子大笑的声音。 我低头一看,发现短袄里潮湿发霉的烂草竟被我撒花一般抖了一路。 我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嗯哼着爬上床用被子捂住头,不想说话也没脸见人。四儿不知道我方才的遭遇,还献宝似地凑在我脑袋边小声道:“阿拾,你知不知道将军已经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拿了什么好吃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裹着被子滚了一圈,闷闷道。 “你真不知道?!”四儿一下提高了嗓门。 “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跳坐起来一把抱住四儿,哇一声就哭了,“将军刚刚差一点就要把我送给百里大夫了!我破袄里的烂草也全抖在他书房里了。他现在肯定讨厌我了,他肯定后悔当初带我回家了。四儿,你说他明天会不会让家宰把我送到百里府去啊?我不去,我不去——” 四儿看了一眼我丢在地上的袄子,虽不太明白我的话,却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脑袋。 于安见我哭得伤心,凑上来道:“你别难过了,秦国百里氏乃是大族,宗主百里裘是五羖大夫百里奚(1)的后人,又娶了秦君胞姐为妻,你若在他府上为婢,也未必不如这将军府啊!” 我一听他这话,立马就想起百里大夫看我时,那张挑瓜捡菜的脸。“就你这晋人知道的多!”我一把将于安从床沿上推了下去,哭骂道,“贱民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从来就不是人,瓜啊,果啊,罐啊,釜啊,搁哪里不一样,搁得高些还值钱些,对吗?” “阿拾,你干什么?他身上还有伤!”四儿轻呼一声,连忙下床去扶于安。 我握紧自己的手,怔怔地看着地上眉头紧蹙的少年,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我这是怎么了,他是他,他和他们不一样。 “你别怪她,她就是颗栗子,一有火气就乱爆。”四儿瞪了我一眼,对于安道。 “没事,是我不好。我忘了,这里也是她的家。”于安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歉意。一个“家”字从他口中吐出,竟带了比苦荼蓼更苦的味道。 我想到他此时此刻的处境,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人了。 第六章 有匪君子(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你们……吃过了吗?”我想对于安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只问出了这一句。 “都等着你呢,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四儿在我腰上狠狠捏了一把,痛得我呲牙咧嘴,她方才解气,高高兴兴地捧出一只带盖的黑陶敦放到我面前。 这黑陶敦原是将军盛熟黍、熟稻的器具,因为裂了一个大口子才被四儿从家宰那儿讨了来。我知道,但凡她拿出这只黑陶敦,就意味着这一顿有好吃的了。果不其然,栗子粉蒸菰籽(2)饭,饭上居然还放了两片薄薄的酱红色肉脯。上次吃到肉是什么时候,七个月前夏祭的时候?我咽了口口水,伸手便要去抓那肉脯,四儿一声轻咳,我连忙抬头对于安道:“你是客,你吃肉。” 于安斯斯文文地吃了我那片肉脯,作为交换,他让我第一次知道,天下原来除了秦国之外,还有冰天雪地的燕国,河川纵横的楚国,君子谦谦的鲁国,美人如云的越国。在这个陌生少年的嘴里,我第一次发现,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广阔。 门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如水的月光将满地皑皑白雪照得犹如白昼一般。四儿兴冲冲地跑到门外盛了一敦白雪说要给于安捏只雪兔,我却怂恿着她一起到院中塑个雪俑。不是稚子年少贪玩,我们只是想尽自己所能,让身旁这个博学广知的少年忘却自己此时的处境。 滚雪球,塑雪俑。塑一个你,塑一个我,塑一个他。银白的月光下,三个雪堆的小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夜的寒气在它们身边弥漫,它们洁白的面庞上却有晶亮的笑颜。 夜深沉,屋里的三个小人相依而眠,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做着各自心里的梦。 梦里的我变成了一只小鸟,金黄色的喙,殷红的脚,扑闪着翅膀站在将军的肩膀上。他骑着马奔驰在黄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飞冲天入了云霄。在那云雾缭绕的地方我见到了阿娘,她抱我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轻轻地晃着,她的嘴贴在我耳边,她说:“不要去晋国,不要去晋国,我的女儿不要去晋国……”可她又说:“去晋国,去晋国,我的女儿要去晋国找阿藜……” 阿藜,阿藜是谁?我贴在阿娘的怀里问。 阿娘听不见我的话,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只鸟。 我瞪大眼睛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那个晋国少年正用星子般的眼眸看着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晋国人,于是我问他:“晋国在哪里?”他愣了愣,他说:“晋国在秦国的东方,它的南方是楚国,它的北方有鲜虞和燕,宋国、卫国、齐国在它的东方。” “那它离秦国远吗?它离雍城远吗?”我似懂非懂地问。 “远,走路也许需要半年,坐车快一些,顺风的时候可以坐船沿渭水一路行至浍水,晋都新绛就在浍水旁。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晋国?”于安把身子朝我靠了靠。 “不,我不去晋国。”我看着头顶黑漆漆的木梁摇了摇头。 “那你……”于安欲言又止,他用手臂支起身子俯视着我的眼睛,抿唇道,“阿拾,你的眼睛,为什么……月光下你的眼睛……” “我不是山鬼。”我转过脸来盯着他。 他一怔,随即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哀色,他连忙想要解释,可我已经把脸转走了。我这双眼睛是我身上最深最丑的一道疤,他看得却揭不得。于安无奈地躺了下来,我背对着他。过了许久,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胛上,如梦呓般说道:“阿拾,你知道吗?在楚人的传说里,山鬼是住在大山里的神灵,她喜欢戴着香草花冠,骑着虎豹奔驰在森林里。她很孤独,但她生得很美,比世间的女子都要美……” 有那么美的山鬼吗? 我闭上眼睛,听于安在我身后絮絮地说着。 这个晋人知道的可真多啊…… 我弯起嘴角,然后沉沉睡去。 这一夜再没有梦见任何人,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就冻醒了,回头看看于安和四儿都还睡得很沉,就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此时天色还早,我取出针线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晨光,倚墙补起衣服来。 天冷屋寒,手指易僵,我缝上几针,就不得不停下来搓搓手。自己的短袄破在后背,补得难看些也就算了,可看着于安肩头那些参差不齐的针脚,我实在觉得有些丢脸,于是又在上面补绣了一朵小小的木槿花。 叠好衣服放在床头,床上的两个人还缩在一起睡得香甜。我替四儿拉了拉被子,转身出了屋子。屋外,积雪堆得越发厚了,脚踩在上面便发出吱吱嘎嘎的乱响。此时,太阳刚刚升起,微弱的阳光穿过银装素裹的树枝投映在雪地上,不甚明媚,却照得眼前一片晶亮,很是好看。 我花了半个时辰扫清了书舍外的雪,又按例在屋内生起了炉火。 过了午后,将军才出现。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了一卷竹简坐在案后细读,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其实很想跟他说说话,但又没有胆子开口,因此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在开口和不开口的纠结中度过了。 待到太阳西沉,将军终于放下书卷。 我连忙起身去寻火石。 一盏青铜跪俑树形灯由下至上共七只灯碗,待我踮着脚将它们一一点亮,整个房间便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色光晕。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火石塞回自己怀中。一转身,却发觉将军正站在我身后。 我高高地仰起头,几乎有些站不稳。 “小儿可有名?”将军一撩衣摆在我面前蹲下。 “阿拾,我叫阿拾。”我结结巴巴地回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好像比我梦里的更加好看。 “阿拾,是个好名。”将军念着我的名字,眉眼之间似有笑意。 我噗通一声跪倒,心想,这回总算有机会谢他当年的收留之恩了。 “将军,公子府家臣符舒求见。”门外传来家宰秦牯的声音。 “知道了。”将军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下去吧,之后三日我都要会客,若不想被人要走,就老老实实待在房里。” “诺!”我用力点点头。 “这个拿回去。”将军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榆木黑漆小盒递到我手上。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朝我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道:“去吧!” 第七章 有匪君子(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我磕头告退,竹门一关就等不及打开了怀中的木盒。 木盒里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卷素白的蚕丝,一卷淡黄色的细麻,还有一方艾草色的帛布。我看看自己身上没了夹层的冬衣,摸摸漆盒里滑手的丝麻,再回头瞧一眼身后温暖的书舍,心里顿时涌进一股热流。这热流流经我的全身,让我整个人暖融融的如泡在温汤里一般,耳畔夹冰带雪的晚风都突然变得和煦起来。 柏妇只花了两天时间就给我做好了新衣,我想寻个空隙穿上它向将军道谢,却迟迟没有机会。雍城的人仿佛一夜之间都知道将军要在都城长住了,拜帖络绎不绝地递进来,将军的书房里每日都挤满了高谈阔论的士族。 这几日,四儿忙里偷闲替于安出了一趟城。她在城外的榆树林里找到了唯一一棵栗子树,然后用石头在树皮上刻了记号。于安说,如果他的家奴没有死,看到记号后就会想办法救他出城。四儿事情办得很顺利,可回府后却不小心饿晕在院子里,磕破了头。 如果于安要继续在府里住下去,我们就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便是——吃。 三个长身体的孩子,靠府里分来的那几口黍羹哪里够吃。于是,我便把主意打到了几只“吵死人”的身上。“吵死人”是我给一种长着黑色尾羽红色面部的胖鸟取的名字。这几天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这么几只鸟,每天清晨、黄昏站在树上咯咯地乱叫,叫声响亮,老远都能听见。 于安对我逮鸟的计划很是好奇,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做弹弓,不设陷阱,只把一袋草籽撒在树下就算完事了。 前年春天,我和婢女姐姐们一起出城采葛,野地里跑久了,发现有一种草籽,鸟吃多了就会像人喝醉酒一样原地打转,就算飞也是歪歪扭扭的。我尝试着抓这些“醉酒”的鸟,但是毕竟它们会飞,十只能逮到一只已是大幸。后来,我想到可以把这法子用到冬天,这样不用我去抓,只要在树下撒上草籽,再等上一晚上,“喝醉酒”的鸟飞不到窝里自然就冻死了。 撒下草籽的第二日,我和四儿一大早就跑到东边院子里找那几只‘吵死人’。果不其然让我们在大树底下找到了一只,看样子已经冻死了,拎起来沉甸甸的,和府里养的鸡差不多大。 四儿笑得合不上嘴,我把鸟往她手里一递,指着头顶的树冠道:“可能还有两只在窝里,你等着,我上去看看冻死了没?这回保证让你和于安吃顿饱的。”说完双手抱着树干一下子爬了上去。 “上面还有吗?”四儿仰着头站在树下,大声喊道。 “有!我扔下来,你接着!”我在鸟窝旁的树杈上发现一只,顺手扔了下去。 “这只更肥呢!”四儿笑得直拍手,“还有吗?” “上面还有一个窝,我去看看。”我伸出手抓住一根粗一点的树枝,一点点地挪了上去,“哈,这还有一只,这下够我们吃好几天的了。”我喜出望外,低头对四儿喊道。 我伸手去拎鸟脖子,没想到窝里那只鸟居然还没被冻死,晕乎乎地回头啄了我一口,痛得我大叫了一声。 “你在上面干什么?!”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我低头一看,只见将军背着手站在树下,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惊,脚下没踩稳竟倒头摔了下来。 “啊——”我大叫着拼命用手去抓树枝,可一连掰断了两根树杈都没能让自己挂住。我闭上眼睛等待巨痛袭来,可预期的疼痛却没有来,将军双手一伸把我接住了。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将军皱着眉头看着我,看样子很生气。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四儿也吓得跪倒在我身边。 “你们在做什么?” “抓鸟……”我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上树抓活鸟?你难道还生了翅膀不成?” “我……”我正郁闷该如何解释,那只啄了我的胖鸟居然晃晃悠悠地从树上飞了下来,在将军脚边踉跄着走了几步,然后一头撞在他腿上晕了过去。 三个人一片寂静。 良久,将军咳嗽了一声,冲四儿道:“你下去吧!”而后又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阿拾,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啊?”四儿跪在我身边小声问道。 “这还不明白?让你先回去,让我在这跪着呗。”我垂头丧气地跪坐在地上,“我今天这顿罚是逃不掉了,你先回去拿一只煮成汤,其他两只杀干净后拿雪包了留着明天吃。” “那你呢?”四儿皱着小脸焦急地问。 我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将军心软,待会儿就会放我回去的。你快去吧,我还等着晚点回去喝肉汤呢!” 四儿无奈,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我跪在雪地里,膝盖下的积雪很快就融化成了冰水。我这身上已经到处都是毛病,再跪久些怕是连这腿也要废了。我苦笑一声,把手垫在膝盖下,很快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就全都没了知觉。 这时,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披在了我肩上。我艰难地抬起自己冻僵的脖子,呵了一口气,透过白茫茫的雾气看见将军一脸担忧地站在我面前。 “家主,我知道错了。”我的两瓣嘴唇几乎冻在一处。 将军叹了一口气,长手一捞,把我抱了起来。我坐在他左手的臂弯里,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我已经八岁了,小儿才要人抱……” 将军看了我一眼,叹声道:“大火里没有烧死,现在又要跑到我家树上寻死吗?” 他认得我,他居然还认得我!我被一阵狂喜冲昏了头,完全忘了回话。 “小儿顽劣,以后再不许爬树了。” 我盯着将军说话时偶尔扇动的睫毛,傻笑着点了点头。 将军抱着我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我靠着他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二月春风的味道,虽然带着丝丝寒意,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安心。 清晨的太阳斜斜地照在雪地上,把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我突然希望这条路能一直没有终点,那样他便能抱着我走到永远了…… 第八章 怀允不忘(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于安走的那天,我把两只烤熟的“吵死人”塞进了他的包袱。四儿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宿,等到真正离别时,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看不到里面的瞳仁。 其实,我很想劝劝她,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于安是落了毛的凤鸟,我和她是野地里啄食的麻雀,即便凑在一起分吃过几颗草籽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更何况,他还有他的血海深仇。 “你现在出城安全吗?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我现在最担心的仍旧是于安的安危。 “都躲了那么多天了,应该没问题。只要出了城门就会有人来接我。这几日……多谢了!”于安红着眼眶哽咽道。 “那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四儿一眨眼又滚下两行泪来。 少年慎重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我道:“如果七年后我还活着,我一定回来找你们。” 七年,好遥远的七年。在这样的乱世里,像他这样的身份,能活上七年并不容易。可我还是用力地点了头,因为无论过多久,我都会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在那个落雪的清晨,青衣少年背着他的剑一步一回地走了。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他和我们抵足而眠的夜晚,记得他在黑暗中同我说过的那些话,记得他向我描绘的那个外面的世界。 于安走后,四儿很伤心,因为她失去了她人生中第二个喜欢上的人。但我告诉她,她永远不会失去她人生中第一个喜欢上的人。 “没脸没皮的臭丫头!”四儿听了我的话破涕为笑。她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之后过了几日,府里来来往往的人总算少了些。家宰让我去书房伺候,我便一早穿上新制的冬衣去了。等我到书房时,将军已经坐在里面。我赶忙行礼,跪坐在他身边。 他低头看着书卷,随口道:“我让家宰给你做了几双新鞋,上次爬树穿的那双就扔了吧!” 我心里一暖,磕头道:“谢家主!” 将军嗯了一声,又问:“你可想识字?” “婢子不敢。”我心中疑惑,不敢造次。 “哦。”将军挑了挑眉毛,转头去看书卷不再理我。 书房里忽然变得好安静,耳边只剩下将军绵长的呼吸和我砰砰乱响的心跳。 他是在戏耍我吗?我真的可以识字吗?上次被他撞见我偷看书卷后,我以为自己难逃一顿笞刑,可后来不知怎的也不了了之了。今天,我如果不识好歹地应下,会不会被拖出去打上两顿?挨打我倒是不怕的,如果打上两顿就能识字,我高兴都来不及。想到这里,我干脆把心一横,牙一咬,脑袋重重地往席子上一磕,大声道:“回将军,婢子想识字!” “哈哈,大善!”将军似乎很高兴,他笑着伸手将我撩了过去放在身侧,伸手打开案几上的一卷竹简道,“那今日,我们就从这一卷开始吧……”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将军教我启蒙用的这卷书正是后人极为推崇,而此时却甚少为人所知的吴国大夫孙武所著的兵书。只这一本兵书,之后却救了我好几次命,但这已经是后话了。 有时候,人的命运往往取决于一个小小的选择、小小的决定,在机会来临的一瞬间显示那么一点点的勇气也许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书房一日后,将军对我的宠爱让府里的人都惊掉了下巴。一个卑贱的孤女突然有了一位姆教(1),她不用再熬夜剥麻搓绳,不用再替府里的仆役们洗衣服,她每天只需坐在书房读书、调墨、习字。 这一切莫说其他人觉得奇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因为我学得特别快,将军平日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教导我,于是他特别从门客中为我挑选了一位才学出众的夫子。 蔡夫子原是晋国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辗转到了秦国。他投入将军门下不过数月,听说要教养将军府上的一个孩子,心中不免自喜,以为自己的才学终于得到了家主的重视,因而有机会亲自教养他府上的少主。 抱着这样的信念,蔡夫子当天夜里天还未亮就背着书箱等在了府门口。 第二天清晨,家宰一打开府门就看见老夫子顶着一双黑乎乎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下巴上的胡子都已经结了冰霜。 夫子既然这么热心,按说我的求学之路也应该一帆风顺。没想到老夫子一见了我,结了冰的胡子都被气得翘了起来。他颤抖着双手吐不出一个字来,扔了书箱便冲出府去,从此一病不起。 我那时不懂夫子为何痛心,只以为是自己面貌丑陋吓到了他。 “原来你在这里……怎么,难道躲起来夫子就能回来?”将军找到我时,我已经躲在后院的大树上哭了一整天。 “我把夫子吓跑了…我丑…是怪物……”我哭得两眼发黑,只觉得自己将来无论到了哪里,长成什么样子,就算不被人看到碧色的眼睛也都会被当作怪物。 “是我的疏忽,不是你的错。”将军叹了一口气,足尖一点跳上树来。他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柔声笑道,“别哭了,小儿若是生得丑,那叫这世间的其他女子如何自处?” 我用脏兮兮的手拉着他月白色的衣领,抽泣着问道:“将军,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山鬼,对吗?”朦胧的月光下,他的笑颜温柔到让我全然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而自己只是个卑贱的小奴婢。 “对,害怕你这双眼睛的人只是看不透他们心中的敬畏。”他背对着月光一字一句地告诉我,那声音让黑暗中我战栗的心感到莫名的温暖。 “将军,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深怕一松手他会像一阵烟消失在夜色里。 “因为你是我捡回来的宝贝,因为我期待着你长大后的样子……”他说完抱起我从树上一跃而下,我俯在他的肩头呆呆地望着他下巴上青青的胡渣,第一次对长大、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累了就睡吧!”他用手揉了揉的我的头发,“明天还得把你那夫子追回来呢!” 听着他平静有力的心跳,早已经虚脱的我便一头栽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第九章 怀允不忘(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第二日,我从家宰口中得知,将军回府后听闻蔡夫子一事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的疏忽伤害了夫子的尊严。 原来,按照周礼,别说庶民、奴隶不能识字,就连贵族家的女儿都只能在姆教的指导下,执麻枲,治丝茧,织紝组紃,学习女事。因而,当蔡夫子得知将军要他教府里的一个小婢子读书识字时,就以为将军是轻视他的才学,故意戏耍嘲弄他。 我于是收拾了夫子丢在府里的书箱,问了家宰他的住处,就一个人背着十几卷书找上门去了。我去时,蔡夫子已经病了好几天。他只身来到秦国,身边无人照顾,之前将军亲自登门致歉送过两个婢女给他,但都被他退了回来。 看到紧锁的大门,我无奈只能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蔡夫子见到我时,颤抖着双手说不出话来。我索性不去管他,径自拿了个陶罐煎起药来。 第一日,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夫子倒了我煎的药,我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日,照样翻墙进去煎了药,只是递药前重申了好几遍,一袋黍换一把药,结果他又吹胡子又瞪眼,最后把药喝了; 第三日,翻墙煎药,等夫子喝了药休息时,我便在旁边磕磕巴巴地读他上次带来的书卷; ………… 第七日,喝完最后一帖药,夫子已经能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竹签子把我赶走,因为我这几日已经吵到他双耳生茧。 回府后,四儿替我不值,嚷嚷着不学就不学,照样能吃能喝。但是我心里却实在放不下,熬了两日之后,第十日又去了。 这一次,蔡夫子家的大门洞开,我以为遭了盗,操起门边的一根木棍就冲了进去。 “怎么?拿了棍子要打我这老头子吗?”夫子端坐在书案前,看我一脸凶相地冲进去,出声呵斥。 我一听立马把木棍扔得老远:“不不不,我以为夫子家遭盗了。” “你今天怎么又来了?庶民女子不能学字,你家将军实在太妄为了!”夫子冷哼一声,捻须凶道。 “不是将军的错,是小女放肆,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夫子,阿拾真的想识字,求夫子成全!” “男儿识字求学是为有朝一日闻达诸侯,兼济天下苍生,你所求的又是什么?”夫子看了我许久,缓声问道。 我其实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紧紧地牵着我。对我而言,书房里的那些书卷比锦衣美食更吸引人。 “你根本没有想过,对吗?求学识字,不过是你借着家主的宠爱胡乱提的要求罢了。” “不是的!”我忍不住大声反驳,“我识字是为了想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贵,什么是贱,什么是这世间的运行之道?况且,我不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才冒犯了夫子吗?再说了,夫子,如果你能把我这个小女子教好,不是更显得你有才学吗?” 夫子想了想,似乎动摇了几分,但很快又摇了摇头:“把你教好,怕是难于上青天。”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跑到窗前的一块沙盘旁,拿竹签子写起字来。 “你这小儿乱画些什么?快回去吧!”夫子踱步过来看了一眼,惊得大呼不可能。 我自小记性就比旁人要好,看过一眼的花样子很快就能一针不差地绣出来,看书也是一样,即使是不认识的字,多看两遍就能记住写法。我现在在沙盘上写的,正是这几日念的那卷书册,虽然不懂上面讲了些什么,很多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念,但是如何写却都已经默记下来。 这事让夫子大受刺激。他左思右想,最后实在被我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下来,暂时教我三个月。 结果,这一教便是四年。 不分寒暑,不论刮风下雨,蔡夫子天天都背着他那黑色的破木箱子到府里来教我,以至于后来将军请他代为管教国君宫中如夫人的小公子都被他婉言推脱了。 周王三十六年的冬天,整个雍城被雪埋了一层又一层,夫子在来将军府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去后就得了伤寒,至第二年岁首已经病重不起。 将军带着我四处求巫问医,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留住他。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夫子为了我耗尽心力,须发尽白。临终前,他靠在床边断断续续地同我讲了很多。 夫子原是晋国人,自小聪敏伶俐,勤奋好学,但是他的不幸却源于他有一个博闻多智,通天彻地的同胞弟弟——晋太史墨。在晋国,人人只识太史蔡墨却不知世间还有他蔡书一人。他一直活在弟弟的阴影里,最后还因为一个女人,被亲弟弟赶出了晋国。年轻时,他辗转各国却始终怀才不遇,人到中年丧妻、丧子,到老了也只收了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弟子。 正当我为夫子悲凉的一生唏嘘难过时,夫子却笑着说,阿拾,你若是个男儿该多好,那样等你名扬天下的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你的夫子是我蔡书。 夫子说完这句话,便含笑而逝了…… 我坐在沙盘前哭了七日,想了七日,夫子临终前的话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闻达诸侯的妄念。 夫子没有后人,他临终前让我把他留下的东西都换了粮食赠给城西卖浆水的哑婆,以报答她当日的救命之恩。 因此在他下葬后,我择了一日让四儿陪我去收拾他的遗物。 夫子家贫,能拿来换粮食的东西实在不多。原本堆在角落里的一摞竹简如今已经随他入土,现在除了几件衣服和一个黑褐色的素漆盒子外,剩下来能换的也只有他煮食用的一个吊釜(1)。 “这些东西也只够换一釜粟米,蔡夫子的日子过得也太潦倒了。”四儿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感叹道。 “夫子这几年得的赏赐都换成了书简,别说是钱币子,就连衣服、吃食对他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我打开漆盒从里面取出十几枚币子交给四儿,“这还剩了些,收好吧,到时候一并交给哑婆。” “这是你做的腰带?”四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漆盒里的另一样东西。 这是一条两指宽绣双排云纹的青色腰带,是我前年岁末做给夫子的,却从未见他用过,当时以为他嫌我手工粗陋不肯用,如今看来怕是舍不得用。 夫子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 “怎么又掉眼泪了?”四儿拿帕子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伸手把腰带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蔡夫子现在也用不上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做个念想吧!” 我吸了一口气,把腰带和整理出的衣物放到了一处:“绢底绣银线的腰带兴许还能多换几把粟米。夫子刚入秦时中了暑气,若没有哑婆送的那一碗浆水,我也遇不上他。这样说来,哑婆于我也是有恩的。” “那你就留着这个吧,不值钱。”四儿从被子底下找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随手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夫子常常挂在手边把玩的一只深褐色陶制的双头雀鸟,样子虽然粗糙怪异,却是夫子的心头爱物。 “我就留着这个吧!其余的东西打个包袱,要趁日中集市上人多的时候赶紧换了去。”我把陶鸟装进贴身的小挂袋,又和四儿一起把值钱的东西包了包,去了西市。 第十章 再见狡童(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初春的市集一扫冬日的萧条,除了来来往往的各国商人之外,背着粮食来换物的农户也有不少。到了晡时,我们换得了一釜粟米和三尺细葛布,本想并着钱币子一同交给哑婆,但在浆水摊前却只找到了她的儿子奚。 奚接过东西跪倒在地连连称谢。原来哑婆已经病了许久,因为家里拿不出多余的口粮去请巫医,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如今有了我们给的东西,哑婆的病兴许就有救了。 辞别了奚走在回府的路上,四儿一直笑眯眯的,嘴角漾着两个梨涡,心情格外的好。而我却因为奚的一句话沉重万分。 “阿拾,我们今天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你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四儿晃了晃我的手,笑着问道。 “你没听奚说,哑婆昨日已经没办法进食了吗?夫子临终前也是这个样子……” 四儿脸色一窒,叹了口气,拿手揉了揉我的脸,轻声道:“连着哭了那么多天,脸都瘦了一圈。好了,别难过了,我们该往好处想想不是吗?” 我心里堵得难受,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这时,前面快马来了一个佩剑的游侠儿,我下意识拉着四儿往旁边闪了闪让他先过。他却突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骑着马绕着我和四儿转了两圈。 黄棕色高头大马打着响鼻,在我身边踱着步,它口中吐出的热气带着酸腐的味道全都拂到了我脸上,我眉头一蹙心里已有几分不悦。 游侠儿用剑挑起我的下巴,调笑道:“想不到秦地还有这样的美人。小儿可有名字?家住哪里啊?” 我按压下心中的怒气,铁青着一张脸用手拨开他的剑,对躲在我身后的四儿道:“我们走!” 还没走出去两步,那游侠儿居然下马追了上来,抓着我的手笑嘻嘻道:“我有二十个币子赠予你父兄,你就随我走吧!” “你放手!” 我拼命想要甩开他的手,他却握得死紧,嗤笑道:“故作矜持可是想替你父多讨几个币子?”随即右手猛地一拉将我拦腰举抱起来,往他马背上放。 这时街上人来人往,见到有游侠儿与女子纠缠在一起,都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春日里这样的场景每隔几天总能见到一次。 “竖子无理!你放我下来!”我尖叫着像条突然被扔上岸的鱼,使足了劲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的手臂像个铜箍死扣在我腰上纹丝不动。 四儿刚开始吓呆了,现在反应过来急忙冲上来去掰他的手:“她不愿意跟你走,你放开她!” “走开!”游侠儿用剑一下子把她挥翻在地。 “四儿——”我大叫一声,死命地捶打他的手臂,“混蛋,你放手!” “哈哈哈,放手?我见过的女人中,小儿最美也最凶悍,这般深得我心,如何能放手?”他说完竟隔着衣服在我背上啃咬了一口。 羞愤难当之下,原先堵在心口的悲痛,此刻全都化成了一腔怒火。 我反手狠狠地拽住那游侠儿的发冠,猛地往前一拉。他吃痛立马放下了我,用双手捂着一头乱发不断地叫骂。 我扔掉从他头上抓下来的一把头发,顺手操起路边伐薪人的一根粗枝朝着他侧脸与眼睛齐平的那一处用力挥了下去。 我从记事开始到八岁,打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打过,哪一处被打了最痛,哪一处被打了最晕,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 见游侠儿被打,围观的人开始大笑着起哄。我趁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迅速拉起坐在地上发傻的四儿,拨开人群逃了出去。 “你站住!啊——”游侠儿仗剑行走天下,总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刚才被我偷袭是因为他对我毫无防备,如今反应过来,很快就提了剑吼叫着追了上来。 眼见着身后的游侠儿离我不到两丈的距离,我急声对四儿道:“快,你往左跑,去府里找人来救我!”说完往右一拐,钻进了一条巷子,靠着身体的灵便和那游侠儿周旋起来。 但是,女子的体力终究比不上男子,加上我这四年天天和夫子坐而论学,和姆教学习女红、造酿,哪里还有之前的耐力,跑了一刻钟,眼看就要被追上了,这时路边正好有一棵大树,我想都没想就爬了上去。 游侠儿跑到树下,喘着重气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这时才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穿着一件粗葛布制的长衣,络腮胡子遮了大半张脸,一双眼睛瞪如牛铃,而眼下半寸之地被我刚刚用树枝刮下了一层皮,不停地流着血看着瘆人。 “小儿,你给我下来!”他大吼了一声,扔了剑一边往树上攀一边恶言道:“你今日让我颜面尽失,我定要剁下你的手来!” 怎么办?现在和他讲道理还来得及吗? 眼看着就要被他抓住脚踝,我干脆脱了鞋子去打他的手。 “何人在外喧哗?”正当我焦急万分之时,树下的院门应声而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扛着重剑,虎背熊腰,身高九尺的男子。 我一见着他,眼泪差点没流下来,趴在树枝上惨兮兮地唤了一声:“大叔,救我!” 我说这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原来是秦家院外的那棵。 秦猛是将军府上的家臣,力大无穷,剑术精湛,因为平日里好酒,将军经常会差我给他送些上好的烧酎解馋。今日我胡拐乱拐,居然跑到他家门口了。 “阿拾,你怎么上树了?”秦猛抬头吃惊地望着我。 我自知自己此刻的模样和平日里温良知礼的样子相差何止千万,无奈只能厚着脸皮装可怜:“大叔,这人在市集上要掳抢我,我不从便要砍下我的手臂泄愤。” 我这话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掺了一半的假话,因为实在没脸说是自己动手打了人。游侠儿在秦猛出来时,就已经从树干上跳了下来。他一听我这话就怒了,秦猛一听也火了,二人一言不发拔出剑来。 秦猛行了一个剑士比武之礼,游侠儿端正姿容也行了一礼。 时人斗剑,多在宴席之上、家臣之间,即便如此,流血受伤的事也是常有。 现在陋巷之中,两个人你来我往已经过了好几招。虽然秦猛暂居上风,但是在比试结束前,胜负依旧未定。 我趴在树上看得心惊胆颤,深怕会有人因我而受伤。 “锵——”树下一声重响,两剑相交,火花迸发,游侠儿身子一震不由倒退了两步,他旋即用剑在地上一支,勉强稳住身形,然后狂喝一声,飞窜起身子,以无比凌厉的剑势直取秦猛胸口。 秦猛后退一步,游侠儿剑势一落,险险刺破秦猛腰间的布带。 生死之间,秦猛手腕翻转,一记重招将刺向他腰间的剑硬生生硌开,游侠儿右手一震,长剑随即脱手而出,朝我飞旋而来,我侧头避过,剑被树枝险险挂住。 此刻,游侠儿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在市集上的嬉笑调弄之态,他望着挂在树上的长剑,神情无比凝重。我生怕他一时想不开,会冲上去和秦猛拼命。 唯今之计只有我先服个软了。 我探出身子取了剑,从树上爬了下来,整了仪容跪拜在地,双手将长剑高高地举过头顶,正色道:“君子比德于玉,武者比德于剑,方才小女见侠士用剑凛然正气,始知自己眼拙,竟以为侠士是掳夺女子的宵小之辈,实在惭愧,望请恕罪!” 游侠儿听了我的话明显一怔,他取了剑,佩回腰间,长舒了一口气道:“起来吧!小小女子竟能说出比剑如比德的话来,看来关于秦人粗陋的传闻实是无稽之谈。”他说完朝秦猛深深一拜,“烛椟输了,敢问勇士尊名。” 秦猛收了剑,回礼道:“在下秦国伍氏家臣秦猛,适才与勇士比剑很是畅快,若勇士有意,秦某可代为引荐家主。” “秦兄剑法超群,岂是我能比得上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志不在此,自由自在惯了。” 秦猛见他推辞也不强求,豪迈地笑道:“勇士如果不急着赶路,不妨与我进屋喝上几碗,如何?” 烛椟摸了一把胡子,笑道:“酒,剑,美人,我所好也。今天剑被打飞了,女人也求不得,这酒自然是不能不喝。” 秦猛听完大笑,把重剑往肩上一扛,朗声道:“勇士请!” “请!”游侠儿回头冲我瞪了瞪眼,笑着和秦猛进了屋。 他们两个人刚才还比得你死我活,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宛然一笑,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 第十一章 再见狡童(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等我回到府里时,远远地就看见家宰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 “阿拾!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家宰拉着我问。 “怎么,四儿还没回来吗?” “家主见完国君刚回府,听四儿说有强人要杀你,辞了拜访的客人,衣服都没换就带着她去救你了。” 家宰一说,我就知道自己今天闯了大祸。本想着去市集上找他们,又怕他们回府见不到我,于是只能跪在府门口等着将军回来。 我从白日等到了黄昏,到天全黑时他们才出现。 “阿拾!你没事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将军把整个西市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你,怕你被人掳到城外,又出城去找,后来碰到秦力士送那坏人出城,才知道你回来了。你可真是急死人了!那恶人他打你了吗?可伤到了?”四儿冲上来,在我身上一通乱摸。 我抓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将军的神情,故作轻松道:“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进去吧!”将军看了我一眼,脸色虽然难看,倒也不见愠怒之色。 我以为自己过了关,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腿,跟着他一路进了书房。 “你给我站着!”将军对我扔下一句话后,对四儿吩咐道,“你到门口候着,我让你进来时,你再进来!” 四儿看了我一眼,面带忧色地退了出去。我此时心中忐忑,不知道将军究竟要怎样惩罚我。 “手还是腿?”他从案几上抽了一根新制的竹简,走到我身前,冷声问道。 我听完一愣,明白过来后,闷声回了一句:“腿。”然后自己稍稍拉起下裳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来。 啪地一声,一尺多长的竹简狠狠地打在我腿上,痛得我大叫出声。 将军却不停手,紧接着又是重重的一记。 竹简打上来时,腿肚子如遭火炙,一离开又似生生揭走了一层皮。我失声尖叫,将军却下手一记狠过一记。 我平时在府里倍受宠爱,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我。今天虽然有错,但是受惊害怕的那个人也是我啊!我心里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打你?”将军停下手,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蹦出来的。 “因为我不该……不该让……家主找不到我。”我吸着鼻子抽噎着回道。 又是狠狠的一记,痛得我一口气吊住,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腿上又潮又烫,铁定是打破皮了。 我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见将军还要下手,便干脆放开嗓门嚎啕大哭起来,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最冤枉的人。 “今日这顿打,你是替亡故的蔡夫子受的。夫子教了你四年,次次见我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才智惊人,礼仪周全。今日看来全是一派胡言,他根本就是个只会骗人的老匹夫!” “不——夫子不是骗子!不是匹夫!不是!不是!不是!” “那你的才智去了哪里?礼仪去了哪里?市集之上公然使狠耍性,打架闹事,他就是这样教的你?”将军蓦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挨打的是我,可他脸上却有深深的痛色。 我头脑发晕,整个人连气也喘不匀,一时间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武者比德于剑,误以为是宵小,你捧了他又暗示他,如果再肆意纠缠就是自认宵小。说出这番话的小儿和那个耍狠打架的人,真的是一个人吗?蔡夫子倾尽心血教你做人,可你却只做了一张皮,平日里的礼仪周全,都是装给谁看的!”他说完扔下手中带血的竹简,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埋头痛哭:“夫子,对不起……” 挨了一顿打后,我的小腿破了好几处,没破的地方也肿得青一条紫一条,看着吓人。以前只要我病了,将军就会找府里的医潭给我治病,而这一次他却完全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家宰偷偷给我弄了一点止血治伤的草药。 其实将军的苦心我明白,只是做人,还是做皮?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我生来就不是什么贵族家的女儿,在我的心底,一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打架耍狠就是第一反应。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天下,国与国是这样,人与人又何尝不是。 对于一个乞儿来说,如果没有人保护自己,那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如果不想成为拳头底下挨打的那一个,就必须伸出拳头成为打人的那一个。 在遇见夫子之前,这便是我在血和泪中摸索出来的生存秘诀。 如今,将军要我做的,是完完全全摈弃骨子里原来的自己,变成一个新的阿拾,一个他和夫子希望的,博学知礼的阿拾。 我食不下咽地想了三天三夜,最终决定放弃那个背负着层层硬壳、浑身长满尖刺的自己。我现在有了一个家,有了保护我的人,也许是时候忘记过去了。 我这头想明白了,可将军却始终不肯见我。我去书房门口等他,他便日日留在前堂和家臣们议事;我若守在寝室门口,他就派婢子赶走我。过了两天,连教了我四年的姆教都被他派人送走了。 “四儿,怎么办呢?将军现在都不肯见我。”我在房间里唉声叹气,一点法子都没有。 “要不,你去找找住在东角院子里的荇女?”四儿给我倒了一碗水,接着又说,“听说,这两天都是她在陪着将军。要不你去求求她,让她在将军面前帮你说些好话?” “荇女?是前年百里大夫送来的那个越国侍妾?”我对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印象,当日百里大夫送了十名女乐入府,这两年被将军三三两两送出去了好几个,留在府里的大概就只有这一个了。 “对,就是她。我听爷爷说,自从府中主母去世,荇女在将军身边留的时间算是最长的了。明日早食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求她。” “嗯,也只能这样了。” 第十二章 再见狡童(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第二日,我们吃完早食就去了东角头的院子,荇女一身短衣襦裙正从房里出来,见到我们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走了过来。 我和四儿见了礼后向她说明了来意,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从房里取出一个藤筥递给了我:“我近日见春色大好,突然有些怀念家乡的竹芽,你若能给我刨一棵回来,我就为你在家主面前求情。” 竹芽,便是雌竹之胎,曰筍(1)。宣王曾将香蒲和竹筍的嫩芽做了菜赏赐给诸侯,我虽然没吃过,但想来也是稀罕之物。 “我要到哪去找呢?”我接过藤筥问道。 “越国到处可见翠竹,秦地嘛,我听说只有南边的林子里有。”荇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双眼睛紧盯着我,像是隼鹰盯准了猎物。 “好。”我应下她的要求,和四儿退了出来。四儿担心地问道:“你真的要去南边的林子找竹胎?我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野兽,太危险了。” “我挑正午的时间去,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这竹胎长在地底找起来要费些功夫。” “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就别捣乱了,安心在府里等我回来。找竹胎我倒是不怕,只是按将军的心性,侍妾在他面前恐怕说不上什么话。” 将军府原本的女主人是陈国国君之女,身份尊贵不说,样貌据说也是陈地女子中的翘楚。这荇女虽有几分姿色,却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将军虽然只留了她在府上,但她的话真的会管用吗?我心里不禁有些怀疑。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你看见她刚才挂在腰间的那只黄色蝴蝶了吗?” “嗯,看上去挺好看的。” “那个呀,叫‘媚蝶’。听说越女有了心上人就会到野外找一种虫子,然后养在梳妆奁里,天天拿媚草的叶子去喂。等到有一天虫子变成了蝴蝶,她们就把它挂在身上,这样的话她心悦的男子就再也离不开她了!”四儿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拿指头使劲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这小儿,哪里听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小心被将军知道也打你一顿。” “我也是听其他婢子说的,不然你说将军为什么不留别人就留了她?” “从将军回雍城开始算,送进来的侍妾少说也有个二三十人吧,现在只留了这么一个,还要被你们这样议来议去的,将军还真是可怜。” “怎么,你心疼啦?”四儿歪着脑袋朝我眨了眨眼睛,见我举手要打她就笑着跑开了。 “死丫头,欺负我现在不能跑。”我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腿上的伤终究还是没好全。 四儿见状赶紧跑了回来,低头掀开我的下裳,懊恼道:“还很疼吗?都是我不好……”我屈起食指在她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恼道:“让你打趣我!” “痛——”四儿嘟着嘴站起身来揉了揉脑袋,复又殷殷叮嘱,“回去再给你上点药,等好全了才能去采竹胎,知道了吗?” “知道了,四儿姐姐!” 第二日,我趁四儿去洗漱的时候,偷偷拎了藤筥从府里跑了出来。 此时,清澈碧蓝的天空中飘满了如花朵般洁白的浮云,金黄色的太阳从天际探出圆圆的脑袋看着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 清晨的树林里,雾气在参天的古柏之间飘过,如细纱挂在枝丫上,却又比细纱更白更清透,朦胧之间,勾勒出一片静谧的笼着淡金色晨晖的树林。我呼吸着林间新鲜的空气,在小鸟的脆鸣声中,寻找着那一抹只立在越国水乡的青色。 几个时辰下来,我采了不少甜美的浆果,但青竹却始终不见踪迹,起初的惬意和新鲜在此时已被疲惫和失望彻底冲散了。我拖着僵硬的腿在树林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黄昏时分连竹胎的影儿都没有见着一个。 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只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时分正是阴阳交替之时,林子里的野兽在休息了一天之后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敲打着树干,想借此警吓黄昏里觅食的野兽。 荇女莫非是在骗我?我平日里和她没什么交情,偶尔两人在府里碰见,她总是刻意地避开,似乎不大喜我。难道挖竹胎是她拒绝我的一种方式? 我正在心里犯着嘀咕,抬头看见天边飘来一大片乌云,北方密密层层的浓云里有雷声滚动,鸟雀展着羽翼从我身边低低地掠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冲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帘般的雨水透过树梢倾倒而下,把我浇了个透湿。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牙继续往前走,腿上的伤口在刚才跑动时就撕裂了,现在被雨水一浸,钻心的痛。 不管怎么样,现在最重要是从林子里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算不被野兽吃了,湿答答地熬上一夜也会冻个半死。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从林子里钻出来时,头发、枯叶已经粘了满脸,衣服也被树枝刮破了好几个口子贴在身上。 我抬头喝了几口雨水,心里暗道,幸好刚才跑得快,要不然等雨停了变成水雾升上来,就算走到明日也走不出这林子了。 雍城的南面多陵寝,少民宿,又冷又累又饿的我连讨口热水的地方都没有。在雨里连着走了半个多时辰,整个人累得如同丧家之犬,只差吐出舌头来喘气了。 这时,前方的雨雾之中,突然亮起了几点灯光。难道是有户人家住在这里?我欣喜若狂地寻了过去,打算问好心人讨一口饭吃。 当我走到跟前时,心思立马就被院子外一丛郁郁葱葱的翠竹吸引住了,身上的疲累饥饿一扫而空,心里长叹一声,啊,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拿起手上的木片就死命地刨竹子底下的土。不知是我幸运还是老天可怜那几棵翠竹,在刨到第二个坑时就被我找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竹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掰了下来,装进藤筥。 东西总算是找到了,可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我实在没有勇气敲开主人家的门,只能拿出身上最值钱的一方绣帕小心地系在了院门上,一厢情愿地认为做了一场公平的买卖。 投映在窗户上的人影是谁,在久远的过去,不久的将来,他与我有怎样的牵绊,此时的我毫不知情。有时候,命运就爱这样捉弄人,一门之隔,我便这样错过了与他的相识…… 第十三章 再见狡童(四) lt;!--章节内容开始--gt;此时,虽然还不到人定(1),但因为天黑得早,等我赶到南门时,中间的正门已经关上了。城楼之上,两队守城的士兵正在做着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轮换。 我快跑了几步总算在两侧的小门关闭前挤进城来。 夜色弥漫的雍城,万家灯火,我顾不上自己此刻的狼狈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府里。替我开门的不是四儿而是家宰,看到我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你让她进来!”将军的声音,从门后清晰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哆嗦。 家宰一闭眼睛无奈地打开了门,将军穿着一件青色儒服背手站在门里,在他身边袅袅立着的是抿嘴轻笑的荇女。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吗?”他痛心地望着我,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看到荇女脸上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是中了她的圈套,说什么思念家乡的竹芽,其实无非就是想让将军看到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原本期待的只是灰头土脸的我,没想到一场大雨却让她看到了更精彩的一幕。因此,她脸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我没有回答将军的话,只径自走到荇女身前,俯身跪倒在地,将藤筥高高举过头顶,正声道:“竹胎在此,请庶妾兑现昨日的诺言!” “你和她说了些什么?” 将军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荇女却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庶妾说,她思念家乡春日竹胎的味道,并许诺,如果我能在南边的树林挖到她要的东西就帮我在家主面前求情。” “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叫人拖你出去?”将军垂首对跪在地上的荇女道。 “家主,贱婢知错了,别赶贱婢走,求求你!”荇女一听脸色顿时灰白一片,她哭着跪了几步,死死地抱住了将军的腿。 “拖出去吧!”将军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侍从道。 荇女很快就被两个侍从架出了府门,将军看着我道:“你想让她帮你说什么?” 我缓了缓心神,直起身子:“我想让她告诉家主,阿拾当初长这一身恶骨打架斗狠,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如今,留了这一身恶骨,是防备着哪一日若惹得家主不快将我丢弃,我还能做回原先的乞儿。” “你怕我有一日会丢弃你?”他在我面前半蹲了下来,撩开我贴在额间的湿发,暖暖的手掌贴在我冰凉的脸上。 “你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吗?”我死咬着下唇回望着他,眼睛里泛出一片泪花,“今天你来,不就是为了坐实我无礼的罪名,然后,再心安理得的把我赶出去吗?” “小儿,你就是这样想的……”他一双星眸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里,带着一份痛心,带着一份怜惜,“看来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好了,冷了你几天,你便弄出这一身的伤来指责我。”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他声音一软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过去的几年,不管我是拿树漆染了他的衣服,还是喝醉酒吐在他怀里,他从来没有认真地骂过我。可这一次,他居然连着七天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我抱了起来:“我没有要丢弃你,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一件事情。” “你…要想…明白什么?”我趴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要把过去几日攒下的眼泪,一股脑全流尽了。 “我在想,我要怎样才能让小儿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个乞儿,她已经有了一个属于她的家。”他一手将我紧紧地抱进怀里,似自语,似呢喃,“卸下你的防备好吗?如果你害怕,便让我来护着你,直到你及笄成人,嫁作人妇。” 世上便有这样一张脸,让人看着就觉得幸福温暖,仿佛一切的苦难都能被安慰,被治愈。我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不嫁人。”我挂着满脸的涕泪坐在他的臂弯里倔强地说道。 “哪有女子不出嫁的?”他轻笑了一声抱着我站了起来,“长得这样快,我怕再过几年,我就要抱不动你了。” 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背上,如果能让他一直这样抱着我,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 “你若是不嫁人,那到时候,就换你来护着我这个老头子,可好?”他拍着我的背道。 “嗯!”我慎重地点了点头,把它当作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誓言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自那一夜后,我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习字,除了秦国文字外,连带着齐、鲁、晋、卫的文字都一一学了下来。书房里的书卷,不论是何人所著,所著为何,我都滚瓜烂熟地背下来。将军约见门客,不论才学高低我都会侍奉在一旁细细地琢磨他们的对话。 看我这样不要命地用功,四儿总是不停地摇头,不过她嘴上不支持,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带的吃食却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将军府庖厨里养的一只大老鼠,而我就是她养的那只小老鼠。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转眼到了周王三十七年。 我的身量窜得比四儿高出了许多,就是比起同龄的少年也要高出一截。清晨洗脸时,望着水中那张日见明媚的脸,不禁自喜。 其实这几年里改变的也不只是我,将军在周王三十五年已经官拜上将军。半年前,国君又赐了他西边的邽地作为采邑。因而,他现在不定时地会离开雍城,巡视边关。有时,也会在自己的采邑住上个把月。 前几日有传信的兵士来,说明日他就能回来了。 “阿拾快出来,将军回来了。”四儿在院子里大声地叫我。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哦,那你快点!” 第十四章 月出皎兮(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将军回府,府里所有人都必须去府门外相迎。我匆忙起身收拾书卷,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自己的头发。 与四儿不同,我从小就不喜欢在头上绑总角,平日里总爱散着头发在府里跑来跑去。有一日,将军与同僚们喝酒,归来时晕沉沉地把我的头发握在手中,笑言:“谁说楚姬发美,我家阿拾才有这世间最美的青丝。”说完便睡去了。时人以乌发为美,不少贵妇如果看到自家婢女有一头美发,便会命人把它剪去,然后做成自己的假发,以求得到夫君的怜爱。除了学业,将军极少夸我,我不知道一觉睡醒之后,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剪发。 发长过膝,时有不便,就像方才,我踩着自己的头发猛地起身,险些没把自己痛死。这会儿,眼见后院的人都走光了,心里越发急,只得一手摸着头,一手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往外跑,才跑到门口一头就扎进了来人的怀抱。 是他…… 我心中欣喜,正欲跪地行礼,随即却被人握住双臂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就是我家阿拾,比起你说的越女施夷光,如何?”将军说完,两手轻轻一松,我便重新落了地。这时,从他的身后走出了一个身着青色深衣,腰戴白玉螭龙组佩的年轻人,他长身玉立,龙章凤姿,看样子应该是秦国的贵族。 “利也没见过那越女。只听南边来的人说,是早些年越国国君勾践送给吴王夫差的一个美姬,生得能叫花朵失色。吴王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去年春天,吴国攻齐,据说也和这美人有关。”男子偷偷地打量着我,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伍封微笑着走到书案前,侧身将那年轻人让到了主位。 “那公子以为,去年吴王伐齐可是良策?” 听将军称来人为公子,又让其居于上座,我便心下了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定就是将军经常提起的秦伯四子——公子利。今日看他们说话的样子,将军与这位公子利怕是有着不同于普通臣属的关系。 伍封话音刚落,公子利不假思索地回道:“吴王夫差一贯英勇善战,去年在艾陵与齐军交战,我听探子讲,那吴军本已露了败势,但吴王亲率精兵三万,分三股反以鸣金为号,在战场上将齐兵生生截成三段。最后,趁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自乱阵脚之时,一鼓作气围而杀之,大败十万齐军。战后,听说光是革车就得了八百乘。”吴王夫差这一战,显然让公子利对他极为折服,一番夸赞的话讲下来连口气也不喘。 若公子利所言不虚,这吴王夫差倒真当得起“骁勇”二字。 公子利说完后,伍封一直没有回应,我不解地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看了公子利半晌,才道:“匹夫之勇,吴王夫差不及其父阖闾甚远。” 伍封的话无疑是给激动的公子利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只见公子利收起脸上的笑容,神色极不自然地回道:“将军何出此言?吴国在艾陵大胜之后,得了齐国大量金帛,吴王气度豪迈,又将缴获的革车八百、甲胄三千都送给了鲁国以结成同盟。最后,宋、卫几个小国也纷纷表示愿意归服吴国。如今的吴国是足以和晋、楚两国一争天下霸主之位的强国。将军如此鄙夷吴王,可是因为他此前责处了你的族叔伍子胥?所以,你才认为他艾陵一战尚不足扬名天下?”公子利说完,就把嘴唇闭得死紧,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另一边,伍封见公子利提起了伍子胥,神情竟也有些异样。 这二人默默以对,屋子里的气氛霎时就变得凝重紧张起来。 我起身向前跪坐在公子利身旁,借生火之机,故意将铜签子在炉壁上敲了两下,又将炉中的炭火拨得啪啪乱响。 公子利听到响声,果然转过头来看我,我没有惊慌失措地伏地告罪,反而毫不不避讳地端坐起身子直直地回望着他。 公子利看了我半晌,突然大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坐着对伍封施了一礼,道:“将军见谅,是利——失礼了!” 伍封看了我一眼,对公子利回礼道:“是鄙臣失礼,未与公子明说。臣以为,齐是大国,距离吴国又远,不论胜负,这几次吴齐交战都已经耗损了吴国大量的精锐之师。况且,对于吴国来说,目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齐国,也不是晋楚,而是吴王夫差一直忽略的一个人。” 公子利将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问道:“可是越王勾践?” 伍封这时终于笑了,他抬手恭声回道:“公子明智!夫差释放勾践归国,无疑是纵虎归山,越王勾践既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就一定胸怀大志。吴越两国未来十年,必有一战。” 公子利听完点了点头:“这样看来,那美人施夷光也是勾践布下的一颗厉害棋子。可怜吴王还深信勾践臣服之心,纵虎归山,还送粮送车。” “公子能自己明白自然是好。大丈夫不可沉迷温柔之乡,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切不可当真。” “利明白。” 他们之后谈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不可当真”。 彼时,我不懂伍封话中深意,只觉得秦国靠近西戎、姜羌,民风比起东方的晋国、齐国、鲁国要开放许多,礼法对秦国女子的约束也算不得严苛,女子的地位虽不及男子,但怎么也不该只是一件物什。将军今日怎么会说这样的浑话? 此后,他二人又畅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黄昏日落,公子利方才起身告辞。将军一路将他送至府门外。 “将军今日车马劳顿,定已疲乏,利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请将军赐教。”公子利端行一礼,抬首时竟又偷偷地瞟了我一眼,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伍封目送马车离开后,笑着牵起我的手向府里走去:“不到半年,小儿又长高了,再过两年,只怕我这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了。十五及笄,你是跑不了了。这及笄礼要怎么办,我可要好好想一想。” “将军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阿拾不定亲,也不嫁人。天下没有男子能比得上将军,我这辈子就要留在府里陪将军,哪里也不去。”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立如春山的男人,无比坚定地回道。 “陪我?哈哈哈……”伍封大笑着将我高举到身前,“小儿,天下才俊你认识了几个?小小年纪就说这样的大话,要是我这老头当了真,你将来可不要后悔。” 伍封今年不过三十有二,但他常常和我以老头自称,我望着他俊秀的面庞实在看不出他到底老在哪里。 “将军要是非说自己是老头,那也别再把我当小儿,我已经长大了!” “是嘛!”伍封弯腰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揶揄道,“嗯,是长大了,我可得早点开始给你物色人家了。” “将军——”我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就想跑,伍封大手一握,笑着又道:“不过,以你如今的出身,想嫁个好人家怕是有些难,不如你随我入了伍氏一族,以芈为姓?” 什么?!将军的话说得太突然,我一时有些怔愣。别说这世间无氏无姓的人比比皆是,就连名都没有的,也大有人在。“姓氏”对于一个庶民来说,那是天大的恩赐。 “平日里见你牙尖嘴利,这会儿怎么傻了?走吧,随我进屋去说!” 第十五章 月出皎兮(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此时屋外天色已暗,我将寝室的烛台点亮后,按捺下心中的激动乖乖地跪坐在伍封面前。灯光下的他看上去有些疲累,说是明日才到,结果今日就到了,想来定是快马加鞭赶了一夜。 “阿拾,你知道吴国为什么要讨伐齐国吗?”伍封不提入族之事,反而闭上眼睛问起了吴齐两国的军政。 我虽然觉得世人不该把男人之间的战争归结在一个女人身上,但嘴上却说:“公子利不是说,是越女施夷光受了越王的指使,故意挑唆的?” “越女虽然给吴王添了一把火,但真正挑唆的却另有其人。” “谁?楚人,越人,还是晋人?”我好奇地问道。 伍封睁开眼睛,一字一句道:“都不是,是鲁国一个叫作端木赐的人。” “端木赐是何人,怎么能游说吴王出兵伐齐?” “端木赐是鲁人,他为了熄灭齐鲁之间的战火,凭一人之力游说四国。我书房里有探子的来报,明日你看过后,你自然会明白个中详情。” “阿拾只是个婢子,如何能看军报?不妥,不妥,这事若让外人知道,恐惹非议,于将军不利。”我连忙摇头拒绝。 伍封笑道:“无妨,我说你看得,你便不用顾忌。你这人外表看似柔弱,但心智坚毅,处事果决。只可惜生为女子,否则再过个两三年,做个大夫家的智士绰绰有余。只是今天,我认你为伍氏族女,你以后怕是只能做我伍氏的门客了。” 如今周王室权威不再,天下各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在公卿贵族眼里,人命形如草芥,但其中却有两种人例外,一是智士,二是剑士。 智士者,以才学、谋略仕于家主;剑士者,以忠义、剑术获宠于家主;此二者即便出身低微也能受到众人的尊敬。当然这种情况也只限于男子,庶民家的女子能嫁到士族家做个侍妾都已经是天大的荣耀。如今,伍封将我比做智士,这让我满腔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我急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叩首跪拜的大礼:“谢将军!” “起来吧,伍氏乃帝颛顼之后,以芈为姓,你年幼尚不能取字,就仍以‘拾’为名,称芈拾(1)吧!明日我让家宰给你新开一个院落,就不必与婢女们同宿了。” “诺!” “想笑就笑吧,别咬着牙地乐,看着别扭!”伍封轻笑着,站起身来。 我抬头笑得灿烂,喜滋滋道:“阿拾服侍将军更衣。” 我走到伍封面前,眼睛平视处正是他的下巴。我半抱着他,解开他束服的腰带,替他脱下外罩的深衣,刚想伸手去解里衬的衣带,他却咳嗽了一声抓住了我的手。 难道是我做的不对吗? 我正疑问着,伍封又咳嗽了一声,脸上显出一丝窘意:“我自己来,你早点回去睡觉!” 我把手缩了回来,多少有些失落。前些年个子没长高的时候,他与我之间从无男女之防。每年夏天,知了叫得最欢的那几日,我总是枕在他腿上,撩高小衣,露着肚皮在书房里睡觉。刚学骑马那会儿,他也是抱上抱下从不避讳。可自打去年冬天,我突然抽了高个,长开了。他就不许我再像以前那样腻着他了,这让我着实觉得别扭。 我讪讪地行了一礼告退,因为转得太急,一迈步居然踩到了自己的裙裾,眼看着就要摔倒,腰上突然一紧,两只大手将我生生拽住。 这一刻,房间里变得格外安静,我的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噗通,噗通,此起彼伏…… 也许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变了,我的脸破天荒地开始发烫,从两颊一直蔓延到耳朵,到后颈。他握在我腰上的手如火烧一般灼热,指尖的每一寸力量都能透过衣服传抵到我那颗狂跳的心。 这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以前与他再亲密时,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将军,我——”我一开口,嗓子竟有些沙哑。 伍封蓦然放开了我,板着脸冷冷道:“从小到大,这毛病还是改不掉,一高兴就毛毛躁躁。好了,快回去吧!” “……”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拎起裙角跑了出去。 离开将军的院子,我每一脚都像是踩在软软的米团子上,整个人晕乎乎的。抛开之前奇怪的感觉不说,今天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短短一日之内,我竟然有了自己的姓氏,这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情。我越想越激动,忍不住迎着夜风狂跑起来,大风吹起我的衣袖,让我雀跃地想要飞翔。 一路跑回住处,我推开门就大叫:“四儿,四儿——” 四儿正坐在床上努力地缝着一个佩囊,见我那么高兴,就放下手里的活,冲我笑道:“你老说我是疯丫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才叫疯。” “我就是个疯子!”我扑到床上,拉着四儿的手说,“四儿,将军认我作族女了,他把自己的姓氏赐给我了,我现在叫芈拾了。” 乍听我这么一说,四儿比我还高兴,拉着我的手在床铺上又蹦又跳:“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你以后不是奴婢,是将军府的贵女了!”她激动了半天,又忽然停了下来,小声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和我待在一起了,也不住在这了?” “嗯,将军说会送我个院子……”我话还没说完,四儿把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我吓了一跳忙攥着她的手说:“你干嘛呀?我话都没说完呢!以后不管我是芈拾还是阿拾,我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你只要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不就好了?将军一定会答应的。” “你早说嘛!害我那么难过。”四儿甩开我的手,抽了抽鼻子又坐下来去绣那歪七扭八的佩囊。 我探头过去,见四儿的手指上已经扎了好几个红红的点子,就伸手夺了过来:“你绣钱袋子做什么?还把手扎成这样。” “你还给我,这不是钱袋子。”四儿嘟囔着伸手来夺。 “你不是喜欢上谁了吧?居然还绣起东西来了。”我一边说,一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袋子。 “臭阿拾,你乱说什么呢?快还给我!” “偏不还你,除非你告诉我,你要绣给谁?” “我是给你绣的。再说了,这不是个钱袋子,这是用来装吃食的。” “给我的?”我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 “你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天,我想以后弄个装吃食的小袋子,你饿了,就能拿出吃的来垫垫肚子。”她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袋子又红着脸说,“我的衣服、帕子都是你做的。这针线活,我是没法和你比的,袋子绣得有点丑,你可别不乐意带。” 听四儿说完,我的眼睛酸酸的,抱住她轻声道:“四儿,你对我真好。我以后一定到哪儿都带着。要不,你给我在上面再绣只小老鼠?那样,我以后看到它,就能想起你这只大老鼠了。” “你还笑话我!”四儿拧了我一把,两个人嬉笑着又闹开了。 第十六章 初露锋芒(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昨晚,我和四儿躲在被窝里说了一夜的话,天有些蒙蒙亮时,才闭了一会儿眼睛。 早上,两个人迷迷糊糊地吃了早食,四儿半闭着眼睛浮到庖厨去了,我也晕晕地进了书房。将军的书案上已经叠了好几卷竹简,应该就是他昨日所说的密报。我在书案侧手边的乳丁纹陶炉里熏上了香草,闭上眼睛休养了片刻,这才静气宁神,打开了竹简。 桌案上的秦国密报是用晋国文字书写而成的,通读下来,与齐吴之战毫无关系,用字行文倒像是一封絮絮叨叨的家书。我吃惊之余,又翻开其他几卷竹简看了一遍,发现也有同样的问题。 将军视我为智士,可我居然连封密报都看不懂,心中不免懊丧。待会儿他若是问起密报之事,我答不上来也必然会让他失望。 我拿着竹简正着读,反着读,甚至用手摸来摸去,但都没能勘破其中玄机。 这秦国的探子还真是高明,这些书简就算半路上被人截去,估计也没人会想到是秦人在借晋人的家书传递密报。不过,既然密报传递的是国与国之间的讯息,国名和人名总是要写的吧?于是,我开始单纯地在密函里寻找各个诸侯国的名字,果然有所发现。 原来,这密函有特殊的阅读方法——取第一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取第九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接第二根竹片的第二字,第八根竹片上的第二个字,以此类推,这篇密报的内容终于浮现在了我眼前。只是,密报之中没有提及昨日将军所说的端木赐,反而多次提到了一个叫子贡的人。 子贡是鲁国大夫孔丘的得意门生,极善辞令,曾被其师赞为“瑚琏之器”(1)。夫子早年曾在鲁国听过孔丘讲学,因此对儒家极为推崇。连带着,我也知道了不少儒门中人,子贡便是其一。只是儒家多文士,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会跟齐吴之战扯上关系。 手里的密报越往下看,我越感叹子贡此人的可怕。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齐国想要出兵攻打鲁国。子贡为使鲁国免遭战火,便游说齐相陈恒,劝齐国转道攻吴。他提出:“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此话的言下之意是,陈恒如果想通过战争铲除国内异己,就必须与强国作战,将其他卿大夫困兵于吴,这样他才能迅速掌握齐国内政。 这个建议正中陈恒下怀,于是陈恒立马就同意出兵攻吴。然而先前出发的齐军已经到了鲁国边境,所以齐、鲁两军在边境形成了不战不和的尴尬局面。 之后,子贡赶去了吴国。吴王夫差在召见他之后,原以为他会向吴国借兵救鲁,但出人意料的是,子贡绝口不提借兵之事,反而谏言夫差一争天下霸主之位,不要伐越,而应该伐齐,并且还保证自己能劝说越王勾践派兵助他攻齐。 夫差半信半疑之时,子贡又赶往越国。越王勾践亲自迎接了他。子贡告诉越王,想报仇就必须彻底麻痹自己的敌人,如果他此番愿意派兵助吴国攻打齐国,那么,夫差就会更加相信他的臣服之心。而且,此战无论吴国是胜是败都对越国有利。 写到这里密报就没有再写下去了,我忍不住想,如果吴国真的在与齐国一战之后变成能与晋国、楚国对抗的大国,那对越国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没想明白的事,越王勾践却早已明了。他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精甲之军援助吴国攻齐,同时又送去了众多财物。就这样,吴王夫差最终决定派吴属九郡之兵援鲁伐齐。 最后,子贡又去晋国见了上卿赵鞅,劝他在吴齐之战中保持中立,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几封密报通读下来,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据说,齐国这次派出的十万大军都死在了艾陵,战场上的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高。一个文士靠着一张嘴居然就能将天下兵事玩弄于股掌之间。端木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利用的是什么?那十几万士兵又是为何而死? 我想得头昏脑胀便趴在书案上稍作休息,没想到这一趴很快就睡了过去。 朦胧间,我仿佛出了将军府,到了一片旷野上。那里,长着没膝的青青茅草,茅草间次第开了些白色的小花。偶有风吹过,茅草一浪一浪地奔涌着,发出刷刷的响声。 好美,好安静的地方…… 在那青色的波浪里,隐隐约约有条开满野花的小路。我寻着野径往前走,旷野上的风抚过我的长发,吹起了我的衣角,当小路最终淹没在茅草丛中时,我已经站在了原野的正中间,天与地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我仰面躺在茅草上,随手摘过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鼻尖轻嗅它的香气,闭上眼睛只听见微风在我耳边轻轻地唱着: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2) 这是齐地的民歌吧,真好听…… 我睁开眼睛想听得更仔细些,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铮铮的杀伐之声。我连忙站了起来,只见两边的高地上俯冲下来不计其数的士兵,他们嘶喊着,拿着长戟、巨斧转眼就冲到了我面前。 我想要逃走,却发现脚根本抬不起来,整个人像是被钉死在战场的中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他们的尸体没入了茅草,压烂了花朵。他们的血飞溅到我脸上,带着温热的触感。 这到底是哪里?怎么会这样!一个士兵还没跑到我面前,就被后面的一个士兵刺死了,他的头颅随即被砍了下来,咕噜咕噜滚到了我脚边。我吓得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砍头的那人穿过我,捡起地上的头颅别在腰间,可没等他抬头,一辆飞驰而过的战车就割断了他的左腿。我忍不住呕吐起来,谁来救救我! 第十七章 初露锋芒(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阿拾,你醒醒……醒醒!”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伍封正坐在我身旁,一脸焦急。我虽睁着眼睛,却还未从之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草地上翻滚的人头,士兵被割断的残肢,依旧温热的鲜血,梦中的一切让我惧怕到了极致,我猛地扑过去抱住了坐在身前的人。 “你怎么了?”伍封摸着我的脑袋,轻声问道。 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刚才血肉横飞的战场早已不见。 “可是做噩梦了?怕成这样。”伍封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无比认真地问道:“将军,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 伍封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笑道:“小儿痴傻,自然是杀过的。不然,我如何活到今日,如何守疆卫国?” “那士兵们在战场上可要砍下敌军的头颅?” “这个……自然是要的。如今的战争早已不是贵族之战,各国为了扩充军队,都招募了庶民,甚至奴隶入伍。他们这些人,若想要摆脱奴籍或是减免税赋,就必须在战场上抢立战功。而战功,就是靠砍杀敌人的头颅数量来衡量的。每杀一个人,就要砍一个头颅挂在身上。战场上一个人身上挂三、四个人头是常有的。同军士兵之间,有时候还会为了争抢头颅大打出手。” “在将军的队伍里,可也是这样的规矩?”我眉头微蹙,闷闷地问道。 “两军对阵之时,杀敌是首要任务,砍剁头颅容易延误战机,因而在我军中,记功凭的是敌人的左耳。”伍封说完又道,“你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艾陵之战死了十万齐兵,那吴军砍下来的人头怕是要叠成一座小山了。”战场上死了一万,两万,还是十万,对于生活在安乐里的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数字,并无多大感觉。但方才梦中所见,却让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人命的卑贱。 “脸白成这样,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伍封担心道。 “不用,将军今日不是还要考我吗?” “好吧,那你就同我讲讲,这些竹简上都写了些什么?” 我思忖片刻,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末了又问:“这密报中提到的子贡,是否就是将军之前所说的端木赐?” “子贡,正是端木赐的表字。”伍封松开一直微皱的眉头,用左手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这是他高兴时的一贯动作,“想不到你短短半日之内就找到了阅读密报的方法,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那小儿认为,越王为何会答应出兵助吴呢?” “吴国如果败了,越国自然获益。而吴国如果胜了,那以吴王的性情必会转而攻晋,寻求霸主之名。到时候,吴国的精锐之师消耗在齐国,举国之兵又困于晋国,越王勾践只要发兵就能立马攻下空虚的吴国。而对端木赐来说,艾陵之战,齐吴两国无论谁胜谁负,对夹在中间的鲁国都是有益的。” “那他成功游说四国,凭借的又是什么?” “人心,他利用了人心。从齐国到吴国,从吴国到越国,再到晋国,环环相扣,一处错,便处处错,而他之所以成功,靠的是他洞察人心的本事。他利用了齐相陈恒的野心,吴王夫差的自满,越王勾践的隐忍,晋卿赵鞅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我一口气说完,伍封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回答的对不对,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只希望他能开口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静坐了半晌,伍封才开口缓缓道:“小儿,可惜你是个女子……”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我答对了?我刚想开口询问,他旋即又说:“好了,你先下去吧!” “诺!”我没有办法,只能行了一礼退下。到了门口才想起四儿的事,于是又走了回去,小心问道:“将军,你能让四儿搬去与我同住吗?” 他淡淡一笑:“你高兴就好,都随你。” “太好了,谢将军!”我顾不上礼仪,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叹息。不过我急着要把好消息告诉四儿,便没有放在心上。 没过两日,将军派人把我和四儿的东西都搬到了府内东侧的一间小院子。这院子中间是一块绿萋萋的草地,正屋右侧种了一棵红枫,树下是一口幽幽的水井。屋子共有三间,我和四儿同住一间,其余两间就空出来做了我的酿酒坊。 是夜,皓月当空,晶莹的繁星挂在天幕上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我和四儿躺在院子中间的草地上,听着夏虫的低鸣,看着天上的月亮和随风飘过的云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阿拾,听爷爷说,柏妇又给公士希生了个儿子,你明日有空吗?要不和我一起去瞧瞧?”四儿问。 “好呀,明日将军吃过早食就会进宫面见国君,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举高,遮住天上圆圆的月亮,然后再慢慢地分开五指,看着月光从我指间流泻而下,“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第一次见到柏妇时才四岁。那时候,她刚守了寡,也还没嫁给公士希,你也还没来。” “现在她可是三个孩子的娘亲了。阿拾,你说再过两年,将军会不会把你也嫁出去?” “为什么这么问?我可不嫁人。” 四儿转过头来看着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问道:“阿拾,你是喜欢将军的吧?” 我以前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猛地被四儿一问,先是一呆,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可将军比你大了那么多。” “那有什么关系!我听我娘说,当初她被卖给我爹的时候,他都已经六十岁了。” “哦,这倒也是。”四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阿拾,你还记得于安吗?” “当然记得,你一直在等他?”我轻轻地握住四儿的手。 只听她叹了口气说:“幸好还有你记得他,不然我总觉得那是自己小时候做的一个梦。你说,他那么多年都没有来看我们,会不会又饿晕在路上,冻死了?”四儿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让人听不见了。 我圈起两个指头在她的额头使劲地弹了一下:“你想这些做什么!要是于安注定会死,老天为什么又要让我们救了他?再说,他与我们定的是七年之约,这不是还差两年嘛!” “对啊,他那么好,老天一定不舍得让他死掉。”四儿说着说着又笑了,嘴角漾起的两个梨涡让人看着就欢喜。 “四儿,如果以后于安来找你,你就嫁了他吧!到时候,我一定给你绣一套全天下最美的嫁衣。” “呵呵,不如你也嫁了他。那我们就不用分开了。”四儿拉着我的手喜滋滋道。 “死丫头,也不害臊!自己想嫁人还想拖着我给你当媵妾!”我笑着拿手去挠她,她这人最怕痒,鬼叫一声,爬起来就逃走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青草,也进了房间。 这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只是和普通的少女一样,在心中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甜蜜而瑰丽的梦。有梦的时候总是最幸福的…… 第十八章 乃遇狼童(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第二天一早,等将军出了门,我就和四儿出府去看望柏妇。柏妇嫁人后就一直和公士希住在雍城的西市口,穿过热闹的大街又拐了好几条巷弄,我们终于在两间夯土垒起来的房子里见到了刚刚生产的柏妇。 柏妇见到我们很是高兴。她坐在床铺上,手里抱着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小家伙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害得我和四儿怎么抱都不自在。柏妇见我们两个手忙脚乱,笑得前俯后仰。柏妇如今又胖了不少,但笑声还和以前一样爽朗。看来,公士希对她真的很好。 我们在柏妇床前聊了会儿天,又喝了碗甜汤,就起身告辞了。 走出那间土屋,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心想,也许这就是幸福吧!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仆役成群,只是两个人带着孩子,守着两间房…… “阿拾,你在想什么?”四儿问。 “我在想,当初柏妇自作主张把自己嫁给公士希还真是嫁对了。你看,他们现在过得多好。” 四儿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小声道:“阿拾,其实爷爷昨天同我说,再过两年我就十五了,他想早点给我物色个好人家。” “家宰要给你定亲?”我有些诧异,“昨天晚上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我还不想嫁人。”四儿咬着嘴唇,脸色并不好看。 家宰的想法其实我明白,像四儿这样的姑娘,身份比普通庶民家的女儿要高一些,可又比不上士族家的女儿。她长得秀美可爱,如果早点谋划的话,说不定还能借着将军的光,嫁个底层的士族做个正室。可四儿显然不乐意。 “你别太担心,我和你同岁,我不也还没订亲嘛!于安两年内能回来最好,如果他不能来,你就跟着我,我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好,将来你嫁谁,我就嫁谁,这样爷爷一定高兴。” “行,你就这么去回了家宰。”我冲四儿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市集的方向道,“我听说这几天雍城来了不少南边的楚商,既然都已经出来了,咱们就去看看吧?” “好呀,我前日里在卖妆奁的涂七那,看到一个檀木的梳篦……” “走吧,走吧!”我拉着四儿朝市集走去。 “来,来,来,大家都来看一看啦!南方新送来的货啊,水灵通透啊……” 集市中央传来一阵吆喝声,我们俩一看有热闹可以凑,也高高兴兴地随着人流跑了过去。等我们挤到一个好位置,才发现这里卖的根本不是楚国的香膏美酒,而是——奴隶! 站在场中高声吆喝的是一个手拿鞭子,身穿暗红色麻布上衣的中年男子,他相貌丑陋,一张口说话,就露出满口的大黄牙。在他的身后是三个木笼子,里面挤着十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有几个还赤身裸体没有半点遮蔽的衣物。 “阿拾,那些孩子可真可怜,一定是被这个坏人抓来的。”四儿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 “那也不一定,我听说南边的吴国、楚国都在打仗,有的爹娘为了一家子都能活,也会主动把孩子卖给这些人。这样,起码孩子不会饿死在家里。” “要是他们都能碰上将军这样的主人,倒也不是坏事。” “希望吧!” 我和四儿说话的功夫里,一个黑瘦的少年已经被作坊的工匠头子领走了。大黄牙收了钱,又从笼子里抓出了一个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女孩。那女孩的衣服已经破得不行,她只能蜷缩着,努力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大黄牙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后一仰,“给我站直点!”说完掏出一块帕子吐了几口口水,就往那女孩脸上擦去。 我和四儿对看了一眼,直觉得恶心到了极点。 “这南方的女娃就是水灵,你看这小脸长的。身子虽然瘦点,但也没关系。不知道在床上的味道,是不是和我们秦国的女人不一样。”身后的男人们开始议论起来。 我和四儿脸涨得通红,却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回头瞪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一开始吃了一惊,但看清楚我和四儿的脸后,笑得更加猥琐了。 四儿拉拉我的手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不要管他,他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身上可有带钱?” “我只有三个币子,怎么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姑娘长得如此貌美,三个币子估计连个零头都不够。果然,底下的男人们开始异常兴奋地叫价比高了。女孩此时已经放下了遮挡的手,目光游离地看着台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当她的眼神经过我和四儿的时候,突然停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用惋惜的目光看着她,她却用无比怨恨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把她推上奴隶台的人。 “阿拾可是想买下她?”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好听的男声。 我转过头去,发现之前围在我身后的几个男子都已经被佩剑的卫士挡在了三尺开外。站在我身后的正是身穿黑色织锦交领深衣,头戴黄玉冠的公子利。 “婢子见过公子!”我赶忙拉着四儿行了大礼。 “起来吧!”公子利打量了我一眼,微笑道,“刚才我坐马车经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不过后来想想,这雍城里除了伍府的阿拾,谁还能有这么美的头发?” “公子谬赞,阿拾惭愧。”我低着头看着公子利衣摆上的金丝雀鸟,心里直打鼓,他要是回头告诉伍封我跑来买奴的场子看热闹,四儿和我怕是又少不了要挨一顿训。 “这女奴你若喜欢,我可以买来赠你。”公子利听见了我与四儿说的话,便指着台上的少女道。 “我不能私自买奴回府的!”我猛地抬起头,公子利好笑地望着我,似乎在等着我接下来的话。我扯了扯嘴角,微笑道:“不过,我觉得这女孩实在可怜,不如公子买了她吧?她长得秀美可人,想来定也是个手脚灵巧的人,公子留在身边使唤或是送给家臣为妾都是件美事。” “哈哈哈,看来将军府的阿拾不仅聪慧,还能言善道会做买卖。”公子利冲身边的卫士扬了扬手。不一会儿,台子上的少女就被卫士带到了面前。回头再看那大黄牙,眼睛都笑眯成了一道缝,想来是得了不少钱财。 “谢公子收留,宓曹以后一定诚心侍奉公子。”少女走到公子利身前俯身跪倒。 我心中讶异,没想到这女奴还有名有姓,看来不是普通的庶民女子。 公子利从怀里拿出一条绢帕弯腰递给她:“擦擦脸,起吧!” “谢公子垂怜!”少女单薄的身材,苍白的小脸,盈满泪水的眼睛都惹人无比怜惜。她在卫士的搀扶下站起来,走到公子利身侧,自始至终都不曾看我一眼。 公子救美人,多好的结局啊!我杵在这里倒显得多余了。 我借机与公子利辞别。不料,他却说自己刚接了伍封的传信要过府一叙。四儿一听便急了,对着公子利脱口而出道:“那公子可千万别跟我们将军说,今天是在这里碰到我们的。” “知道了,别担心。走吧!” 公子利的马车停在路边,两匹黝黑的骏马挂着红色璎珞,喷着气打着响鼻看上去很是威武。四儿忍不住伸手去摸:“瞧啊,这马的毛色可真漂亮。” “马儿胆小,你小心惊到它们。” “我知道……”四儿话没说完,我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 这市集上怎么会有狼?! 第十九章 乃遇狼童(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还没等我弄明白,身旁的两匹高头大马已被狼嚎之声吓得阵脚大乱。其中一匹更是扬起马蹄,直接将车夫掀倒在地!我见状急忙把四儿往身后一推,却只见两个巨大的车轮朝我碾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将我拦腰往后一抱,车轮险险蹭着鞋尖碾过。 “阿拾,你怎么样?撞到没有?”四儿方才被我推倒在地,这会儿爬起来仍是一脸惊恐。 我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只是看着她愣愣地摇了摇头。 公子利转头对身后侍卫道:“符舒,你去查查,到底是哪来的狼叫?符展,你去把马车追回来。” “诺!”公子利身旁的两个侍卫接了命令各自离开。 我此刻缓过劲来,才愕然发现自己竟一直被公子利抱在怀里,一时有些发窘,忙推了推他的手臂小声道:“谢公子相救,阿拾无碍了。” 公子利轻咳一声松开了手,转而站在我身侧。 很快,派出去探查消息的符舒就回来了:“禀公子,狼嚎之声出自一小奴。” “哦?人作狼声,这倒是稀奇。走,我们过去瞧瞧!”公子利兴致一起又带着一行人重新回到了贩奴的场子里。 此刻,那满嘴黄牙的男人正举着鞭子死命地抽打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年,他一边打,还一边恶狠狠地叫嚷着:“我让你叫,再叫就剁了你喂狗!” 少年的手脚都被上了镣铐,身上也全是鞭伤,可他却死死地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半声哀鸣。 “公子,那是只怪物!”那个叫宓曹的少女躲在公子利身后瑟瑟说道。 少女口中“怪物”二字,一下就刺中了我心中最痛最隐秘的过去。看我脸色有些异样,四儿忙捏了捏我的手,没好气地对宓曹说道:“明明是个人,干什么非要说别人是怪物?” “他就是个怪物!他是被人在鲜虞国的深山里逮到的。不会说人话,只会狼叫,掉到陷阱里,还死抱着一只野狼不放。他不是怪物,是什么?” “公子,楼大夫的家宰买下了那少年,怕是又要拿去取乐了。”侍卫符舒指着台上的少年道。 楼大夫?我听到这名字心里咯噔一下。这楼大夫原是西方戎族之人,生性残忍。平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奴隶和饿了十天半个月的恶狗关在一起,狗咬得越凶,人叫得越惨,他就越高兴。因此,他家的后门经常有血肉模糊的尸首被牛车拉着运出城去扔掉。这少年若是落到他手中,可就活不了几日了。 我想到这里便走到公子利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阿拾斗胆想要买下这少年,还望公子解囊相助!” “他方才害你险些受伤,你为什么还要买下他?况且,你不是不能私自往将军府买人吗?” “公子若能相助,阿拾来日定当还报。”宓曹的一句怪物,竟让我在顷刻之间生出与这少年同病相怜的情义。 “算了,你喜欢就好。只是我以后若再做错什么事,你可别拿着火签子瞪我。那日,你若对我笑上一笑,我也是会明白的。”公子利说完,伸手把我扶了起来,“既然你要买那奴隶,我们就去同楼府的家宰商量一下吧!” “公子,楼大夫是太子的人。这样恐怕不妥……”符舒凑到公子利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公子利沉下脸道:“要他个奴隶,谅他也不敢不给。走吧,我自有分寸。” 公子利向那买人的楼府家宰表明了身份,那家宰没有立马将人送出,反而支支吾吾地推脱起来。由此可见,这楼大夫素日里仗着太子的宠幸,根本就没有把这秦四公子放在眼里。太子鞝有楼氏这样残暴的宠臣,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难怪伍封会尽力扶持这位同是嫡出的公子利。 “你买这少年回去,不过就是楼林一顿饭的乐子,不如我拿这美婢与你交换,想来他一定会更加高兴。”公子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只那宓曹吓白了脸,连我也吓了一跳。 楼府的家宰上下打量了一下宓曹,谄媚地笑道:“鄙谢过公子!” “公子不要!宓曹愿一生伺候公子!”宓曹一听哭得梨花带雨,公子利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言道:“姑娘何故伤心?我家最不缺的就是侍婢。你若能跟了楼大夫也是你的福气。”说完把栓着少年脖颈的链子交到我手上,又对符舒使了个眼色。宓曹随即就被推给了楼府的家宰。 我此时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叫宓曹的少女一定已经恨死了我。但我对她并无愧疚,以她的样貌和性子到了楼府自然不会和恶狗关在一起,说不定哪日作了楼大夫的贵妾,我还要给她行礼。 公子利的马车很快就被符展追了回来,但我这会儿带着奴隶不便与他们同行,便和四儿另行回府。一路上,我见这少年野性未除,也不敢立马解开他身上的锁链,只能尽量放松手里的链子不去扯到他一身新新旧旧的伤痕。 “阿拾,他臭死了,要不我们给他洗洗澡?”小院里,四儿拿指尖戳着少年的胸口。 “你去把将军前日送来的寝衣拿出来,我来打水给他冲冲。” “不行,那衣服可是用齐地的冰纨做的,你舍得给他穿?” “你别舍不得了,快去吧!”我推了四儿一把。 “好可惜啊——”四儿鬼叫一声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冲我喊道,“那你多打几桶水,先给他连衣服一起冲一冲。” “知道了。” 少年也不理会我们俩,只蹲在地上左顾右盼,好像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新鲜的。我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摇摇晃晃拎到他身旁。然后,蹲在他面前,指着自己说:“阿拾。”又指指他说:“无邪。”少年眨着眼睛一脸迷茫,我又重复说了几遍,自觉这个名字对形如初生的他来说,很是贴切。 “你在跟他说什么呢?”四儿从房里捧着衣服走出来。 我连忙指着四儿对无邪说:“四儿。” 无邪看了看四儿,挑衅地低吼了一声,龇出了虎牙。四儿眼睛一白,舌头一吐,冲他做了一个鬼脸:“阿拾,我看他好像不太喜欢我。要不,还是你给他擦吧?省得他到时候咬我一口。”四儿把衣服放在水井沿上,又把手里的白布递给了我。 “你怕他做什么?链子不都还栓着嘛!” “你知道我从小就怕狗,我去门口给你看着。你赶紧给他弄弄就关到对面的房间里去吧!”四儿说完冲无邪瞪了瞪眼睛,跑了出去。 第二十章 乃遇狼童(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我打湿了葛布,小心翼翼地把无邪额际的头发拨开。他之前受过大黄牙的毒打,头发和着凝固的血肉全都粘在皮肤上,这会儿被我一碰,痛得跳出去老远,蹲在那里用戒备的眼神盯着我。 “哎,以你这样的身手,当初如果不是踩了陷阱,恐怕现在还和狼群逍遥在山林里吧!不过你别担心,等你好了,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城外的摩崖山上去。”我把之前脱手的链子紧紧地抓在手里,连说带比划地靠近了他,“你别怕,我就是想把你洗干净,给你上药。不会痛的,吹吹就不痛了。”我小时候受了伤,阿娘就会一边吹气,一边帮把我伤口上的碎石拿走。这法子果然也让无邪安静了下来,他的眼里没了刚刚的野性,看起来像只乖巧的小狗,任由我清理了他额上的伤口。 “好了。”我把葛布放在一边,拿出公子利给我的一串钥匙在无邪眼前晃了晃,“现在我要给你洗澡,你如果乖乖的,我就把你身上的链条都打开。但是你要答应我,打开之后,不许再跑。” 无邪好像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一高兴当即就把他手、脚、脖子上的锁链全都打开了。末了,还把链条远远地丢开。可等我回过头时,却发现原本蹲在地上的人已经站了起来。他与我之间隔了不到半个手掌的距离,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带着野兽的血腥气息,紧贴着我的头皮拂过。方才乖巧温顺的他,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无邪强大的气场让我觉得自己此刻仿佛是他利爪下不能动弹的猎物,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实在太轻敌了,这少年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危险。在他的身上同时存在着人的智慧和野兽的天性,他轻而易举地让我相信了他的无害,却有可能在下一刻扭断我的脖子。 怎么办?现在呼救的话,最大的可能不是得救,而是害了四儿。 自责、懊悔、害怕都已无济于事,我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直视少年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了恐惧、迷茫、痛楚的眼睛。 无邪看着我,眉头紧蹙似乎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不管他的决定是什么,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我,这少年不是野兽,更不是什么怪物,他不会伤害我,只要他能明白自己是和我一样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用手试探着碰了一下无邪的手,他虽然吃惊却没有抗拒。我大胆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又将自己的手抚上他的脸。 “你看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巴……” 在我的指引下,他开始抚摸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像个初到人世间的孩子。 他的手上长满了一层厚厚的硬茧,当他的指尖抚过我的皮肤时,不可避免地带来刮擦的痛感。我流浪行乞时即便再苦,总还有阿娘护着。可他小小年纪却要为了生存在山林里和野兽争夺食物,这异于常人的硬茧背后,恐怕隐藏着我无法想象的血泪往事。 “你看,你和我一样,对吧?你不是怪物,你是个人。”我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口,“感觉到了吗?这是人的心,跳得也许比狼快一点,但和你的一样,对吗?” 无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又一脸惊奇地看着我。 “我没有骗你,对不对?如果你愿意,以后我还会教你说话、写字,然后求将军让你留下来做个卫士,好不好?” 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嘴角含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一会儿扯我的头发,一会儿捏我的耳朵。 “好了,你现在高兴了,那就乖乖地让我帮你把伤口洗干净。” 无邪抓着我的头发蹲在地上,任我在他身上又搓又冲。 洗净的无邪长着一张极清秀的脸,小鹿似的眼睛,高窄的鼻梁,栗色的睫毛在阳光下微翘着,再配上他微微卷曲的头发,看上去很是可爱。 “四儿,快进来!” “来了——”四儿从院子外跑了进来,当她见到一身清爽的无邪时,嘴巴张得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不会吧,这小子洗干净了还挺好看啊!那帮人是瞎了眼才会说他是怪物吧?仲春之月,咱们带他到渭水边的桑林里去,一定会有很多姑娘想要与他一度春宵。”四儿绕着无邪转了一圈,笑得贼贼的。 “嗯,应该会有。”我笑着点了点头。 无邪一脸困惑完全不知道我们在讲什么。 “四儿,我现在要上街买些疗伤的草药。你把他先安排在西边的屋子里,再去庖厨找点吃的来,晚点我回来给他包扎伤口。” “行,那你早去早回。” “知道了。” “呜——”我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无邪一把拉住了。 四儿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行了,行了,你看他这眼神,这是把你当成娘了。草药我去买,你把他弄到西屋里去吧!” 无邪装出一副可怜的小狗样,我只得牵着他进了西屋,把之前府里给四儿准备的床铺稍微整了整,安排他睡下。可他却不领情,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看样子根本没有睡意。 “你的精力还真是好。可你不能这样一直拉着我,我待会儿还要去见将军。你先睡一觉,等你醒了,我也已经回来了。”我比划着希望他能明白,但他似乎吃准了我不会对他发火,一脸无赖。 没有办法,我只能用手将他的眼睛合上,然后一边拍着他一边唱起了秦地的小调。 我这些年出门的机会少了,这种山野调子只能记个大概的旋律,可没想到一首曲子哼下来,他已经打起了小鼾。 我把手从无邪手中轻轻抽了出来,替他盖好被子,转身去了书房。 第二十一章 群士之战(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等我走进书房时,发现屋里除了将军和公子利外,还端端正正坐了两排门客。十几个大男人把原本不大的地方挤得满满的。按理说,我这时候进来并不合时宜,但伍封已经看见了我,还冲我招了招手,我只得低头进屋,默默地跪在他身后。所幸,底下的门客们正争论得面红耳赤,没人注意到我的出现。 “你刚从府外回来?”伍封侧脸轻声问道。 “和四儿去了趟公士希家。”我抬头看了一眼上座的公子利,他对我微微一颔首,想来是信守了承诺,没把我买奴的事告诉伍封。 “他们在议的事情,你听仔细了。”伍封说完转过头去。 此刻,屋内谋士们群情激昂。 “公子,鄙以为仲广此人非杀不可,否则将来边关有失,国君会怪罪公子。”说话的是伍封的家臣冉,平日里他经常来府中议事,所以我认识他。 “按伍将军方才所说,仲广此时离秦至少已有三日,就算我们现在派人半路截杀也来不及了。”出言反驳的正是公子利身边的卫士符舒,不过看他此刻坐的位置,身份绝不只是个简单的侍卫。 “追不追得上,这人都是要杀的。跑死几匹马能在路上截住最好,实在不行就冲到到大荔都城里面杀了他。你符舒不敢去,我去。” “秦猛,不可莽撞。你冲到大荔城里杀人,万一被大荔人逮住,必给太子留下口实为难公子。”伍封厉声阻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等着仲广那个叛臣把我们秦国的布军图献给大荔国君吗?” 秦猛的话音一落,底下的谋士们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众人争论的重点无非是这个叫仲广的逃臣该不该杀,如何杀。 “将军,仲广出逃之时,手里并没有真正的布军图,只因他跟着公子多年,了解东边军队的一些布防情况。不如我们对军队的布防做些调整,让他成为太子的一颗废棋。”一个灰衣文士谏言道。 “数万大军如何调整,又往哪里调整?这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做。仲广此次逃往大荔,是受了太子的蛊惑想要加害公子,而非怂恿大荔攻秦。况且大荔是小国,不会贸然攻秦。”伍封说完,公子利接着道:“将军所言极是,重整军队布防肯定会引起君父的怀疑和猜忌,我们只能另想办法。” 伍封和公子利说的都对,军队布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军队在哪里安营扎寨跟周边的地势、水源、粮食储备都有密切关系,那灰衣文士看起来对此一窍不通。 不过,伍封说大荔是小国,不敢攻秦,其实我心里倒有另外一份担心。大荔虽小,却地处秦晋两国之间,大荔国君如果真的得到了秦国东境的布军图,怕是转头就会献给晋国。那晋卿赵鞅,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敌人。 雍城这几年盛传太子鞝与公子利不合,说公子利借着君夫人的宠爱,拉拢权臣,觊觎太子之位。无论传言虚实,太子鞝容不下公子利是真的,他们二人暗地里的争斗也早已开始。 这一次,叛臣仲广若是真的引了晋军攻秦,那公子利莫说是想夺太子之位,丢了性命也是有可能的。这秦太子为了除掉自己的亲弟弟,居然不顾国家安危,出了如此狠招,可见其心歹毒。 又过了半刻钟,有几个谋士提出要派刺客进大荔,也有的说要贿赂大荔国君宠姬。哎,这帮人还真是会出馊主意。 “何人叹气?难道是对老夫的计策有何不满?”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我心想,谁那么不知礼节,竟不懂尊老?可是环顾四周,发现大家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在我身上,难道刚才叹气的人是我?! “家主,这婢子在吾等探讨军国大事时,竟做出如此失礼之举,理应棒杀。”老者看着我高声喝斥。 因为一声叹气就要将我棒杀?看来,这又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士族。 不过,奴婢的性命本就低贱,为了赢得家臣们的忠心,有的人甚至会棒杀自己失礼的妾室、庶子,来证明自己是惜才的明主。 “小女失礼,请将军责罚!”我不想给伍封惹麻烦,唯今之计也只有赶紧认错了。 “吴翁莫要生气,这小儿是我伍氏族亲,并非普通婢子,还请先生恕她年幼无知。”伍封向老者施了一礼,又示意让我磕头致歉。 “慢着!难道这就是将军礼待家臣的方式?今日,如不责罚这小儿,以后恐无人再奉将军为主。” 这人把话说得这么重,明摆着是逼伍封重责于我。听他这么一说,其他的门客也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伍封的脸色有些阴沉,公子利也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算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救!今日的责罚我非但不会领,还要叫你这咄咄逼人的老头自己去受! 我起身向公子利行了一礼,然后走到老者面前,恭声道:“敢问吴翁,贿赂姬妾一计有几成把握能除掉叛臣仲广?” “哼!老夫为何要同你一个小姑娘解释?竖子无礼,鄙请将军棒杀之。” “吴翁何必如此生气,不妨解释给我们大家听听,利也想知道此计是否真的可行。”公子利出言帮了我一把。 “禀公子,大荔国君有一宠姬好财帛。鄙以为,等那仲广画出布军图后,大荔国君必当设宴款待。到时候,我们可使这宠姬暗中偷出布军图,再将仲广于宴席之间鸩杀。” “吴翁好计策啊!” “是啊,真是一招妙棋。” 听到门客们如此评论,吴翁的脸上不免露出得意之色,看我的眼神也更加凶狠了。 “小女敢问吴翁,不知这大荔国君的宠姬与你吴翁是何关系?可是你吴翁亲女,亦或是你族中女眷?” “宠姬乃是晋人,与老夫无任何关系。” “那吴翁打算送那宠姬多少金?” “鄙请公子赐金三十,鄙愿往大荔国为公子游说。” “且慢!吴翁先别急着要这三十金,能否再回答小女一个问题?” “问吧!” “这宠姬既然与你只是钱财关系,她如何敢为这三十金在宴席之上鸩杀大荔贵宾?此事一旦败露,她也难逃一死。” “宴席之上人员众多,大荔国君如何知道是她下的手?况且,她既有贪婪之心,就必会为了财物杀人。” “那好,她既然是一贪婪之徒,难道就不会为了晋国的五十金、一百金再把布军图转卖给晋卿赵鞅?” “这……”吴翁被我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来。 “更何况这宠姬乃是晋女,你又如何能肯定她不是晋人安插在大荔国君身边的暗子?” “你……竖子牙尖嘴利,实会狡辩!”吴翁被我逼进了死角,说出的话已经完全没了底气。 “小女刚才叹气正是深知此计不可行,而吴翁执意要将小女棒杀,莫非是与晋国有何关系?” 我这话一出,吴翁已经跪倒在地:“将军明鉴,鄙一心只为替公子、家主解忧,绝无二心。” 我也屈膝跪在吴翁身边,朗声道:“小女有一计献上,必可让大荔国君亲自宰杀叛臣仲广!” 第二十二章 群士之战(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我刚扬言献计,吴翁就瞪大眼睛看着我,他可能没有料到一个女子敢在公子利和伍将军面前要求献计,又或者他觉得天下女子都只有一副躯壳并无思想。 “阿拾,不可放肆。”伍封轻声喝道。 他出言阻止,是担心我这样做会给自己引来更大的麻烦,但我却不想让他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 “阿拾请公子赐金三十,然后修书一封,一并送予仲广。” “放肆!你这小女子实在疯癫,怎么会让公子再送金给那叛臣?” “荒唐,这里本就不该容许女人说话。” 我不管背后那些议论纷纷的人,径自挺直了身子说道:“公子须再修书一封,告诉那叛臣仲广:‘事可成,力成之;不可成,亟归来。事久恐泄,连累身死。’”我此话一出,书房里的人已经全部安静了下来,公子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伍封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之后,再请公子派人冒充大荔人告知边境守卫,就说今夜有秦国探子要偷偷入境。等大荔国士兵截了公子的书信,再同那三十金一并送到大荔国君面前。不出一日,仲广就会被大荔国君所杀。” 吴国大夫孙武的手书上有论间一篇,用间有五:乡间、内间、反间、死间、有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我出的这个计策正是借用了书上之言。 “好一招借刀杀人。” “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有此等心计,真能士也!”一时间,门客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身边的吴翁转过身来,对我深深一拜。 我急忙伸手去扶,只听他说:“如果贵女此计真能杀了叛臣仲广,鄙自请棒杀以谢罪!” “老先生,你我都只求为公子与家主解忧,何罪之有?” “鄙之前险些铸成大错,如贵女计成,鄙言出必行!” 看来这吴翁是个认死理的人。之前,我是想让他出丑领罚,可现在看他对自己也是这般狠辣,心里的气也就没了。 “吴翁,小女的计策未必成功。如能侥幸得逞,不如请吴翁把自己的性命先寄放在我这里,等我哪日要用了,再取,可好?” 吴翁大概从来没听说过性命还可以寄存,一时迷茫也就没有拒绝。 这时,公子利起身对卫士符舒说:“就按她的计策安排下去吧,务必在今日日落之前派人快马送出。” “诺!” 公子利走到伍封面前道:“叛臣之事多谢将军相告,利不再叨扰。若此事能成,必重谢将军。”说完带着一众家臣离开了。 公子利一走,伍封的家臣们也纷纷离座告辞。最后,书房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直觉伍封有些生气,就讨好地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伍封过了半天才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我说:“小儿行事,怎能如此莽撞?如果今日吴翁执意要我杀你,你当如何?” 他的眼里除了气愤还有着一丝痛楚。我心中一热,恳言道:“如果将军真要杀了我,我也只能把命双手奉上。” “你倒是大义,但你可曾替我想过?” 这世上怕只有他一人,能一句话就让我的心在瞬间融成一片汪洋。这几年,他虽然事事宠着我,护着我,但我在他眼里大概永远只是个孩子,一个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孩子。男女之情是什么,也许我现在还未领悟透彻。但自我懂事以来,他就是我的天神,我的恩人,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倾心孺慕的人。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第二个男子像他这样重要,也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像他这样深深地住在我心底。现在,既然他舍不得杀我,是不是证明我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我不敢开口去问,只能怔怔地看着伍封的眼睛,希望能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现在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早先看你却没有丝毫惧色,好似从头到尾担心的只是我一个人。”伍封一拂袖,转身不再理我。 我连忙跑到他正面,拉着他咕嘟道:“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小儿无惧亦无赖,我该拿你怎么办?”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任我在他面前扯皮耍赖。 离那日书房议事已经过去了三日。秦国的信使大概早已把信送到了大荔国,但我这里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自己当日的计策到底有没有成功。 这几日,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西屋里躺着的无邪却已经足足睡了三日。 那日我从书房回来后,四儿已用草药替他包扎了伤口。本以为他睡过一夜就会醒,结果三天来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叫醒他,害得四儿老觉得他已经死了。 起初,我也担心,但之后却发现,沉睡中的无邪,伤口的愈合速度是常人的好几倍。短短几日下来,那些皮开肉绽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痂。于是,我索性就任他一直睡下去。 清晨,隐约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刚一睁开眼,就欣喜地发现,久违的阳光已透过窗户爬上了我的床铺。雍城的天已经阴了半个多月,我几乎都要忘了上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 碧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洁白的云朵,两只云燕停在高墙上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趁着好天气,我从大头师傅那要了一大桶的淘米水,又取出自己上月新浸的蕙草油,准备好好地洗个头发,再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松一松我绷了几日的筋骨。 闭着眼睛正洗着,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进了院子,心想一定是四儿,于是摸索着将小瓢递给了她:“四儿,再给我浇些水上来。” 来人不做声,接过我手中的小瓢舀了满满一瓢淘米水从我的头顶缓缓浇下,然后又用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揉搓起来。因为头皮上的力道实在太轻,有些发痒,我忍不住笑着躲开,骂道:“作死的,痒死我了,快住手吧!” “我做得不对吗?”男子的声音从我身前传来,我心下一惊,忙撩开湿发抬头去看。 只见公子利撩着袖子,拿着水瓢站在我身前,一脸微笑。 我立马跪了下去:“公子恕罪,阿拾失礼!” “快起来吧,是我吓到你了。”公子利弯腰把我的头发抓在手里,惋惜道,“你看,这一跪又弄脏了。来,我打水给你冲冲。”他转身提了木桶走到井边,可望着幽深的井口却不知道该如何打水,一时间尴尬地立在原地。他此刻穿着一袭织锦深衣,腰上挂着琳琅组佩,却高卷着衣袖,一手拿瓢一手拿桶,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听到我的笑声,公子利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趁机调笑道:“公子到底何时才能给阿拾打上一桶水来啊?” “我还真没打过水,要不你教教我?”他看着我,笑得无奈。 我把湿发抓在手里,拿着小几走到他身边:“你要先把绳子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抓紧……” 在我的指导下,公子利很快就从深井里打上了满满一桶的井水,然后讨好似地舀了一瓢浇在我头发上。 临近夏末,井水有些冰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忙问:“可是太凉了?” 我笑着回道:“你往下面点浇就不凉了。” “哦,好!”公子利一边帮我冲洗着头发一边轻语道,“阿拾,我今日是特地来谢你的。” 其实见他来,我就知道多半是因为前几日献计的事。此刻听他这样一说,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下了。 “大荔国君得了我的信函和随附的三十金后,果然对仲广起了疑心。两日前,那叛臣刚入大荔都城,都还没来得及住进馆驿,就被大荔国君派人杀掉了。你此番可说是救了我一命。” “公子言重了,那日在市集上是公子救了阿拾一命才对。”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布帛、香料、美玉,你喜欢什么?” 我坐在小几上,用手轻轻地搓洗着发梢:“公子屈尊为我洗发,不就是赏赐了?我哪里还敢再要些别的。” “你不要我的赏赐?”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公子利出神地看着我的脸,须臾,有明媚的笑意爬上了他的眉梢。 “小儿,告诉你个好消息!”伍封的声音刚到,人已经大步走到院门口。 公子利看见伍封,便放下水瓢行了一礼,道:“见过将军,今日到府未能事先告知,是利失礼了!” 伍封回礼道:“不妨,公子今日来访,可是有事相商?” “正是!”公子利放下水瓢,凑到我耳朵边说,“你若记起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派人来告诉我,我一定找来送你!” 我嗯了一声,抬头去看伍封。 伍封背着手站在院门口,不进来,也不看我一眼。 公子利快步走到院门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冲我喊道:“头发已经冲干净了,赶紧擦干吧,免得着凉。” 我冲他笑笑,点了点头,可笑容还来不及收起,就被回过头来的伍封逮了个正着。 第二十三章 身陷摩崖(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之后几日,伍封便不太理睬我。我在他读卷时尝试着主动搭话,却被他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赶了出去。进食的时候他也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像是和饭菜有仇。我在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情况下,就这样被他彻底地摈弃了。 为了继续讨好伍封,日落后我拿着补好的军袍去了他的寝卧。可刚到门口就被婢女拦住了,连门都没让我进,只是把衣服拿了进去。他上次这样生气,还是夫子刚过世的时候,为的是我与游侠儿当街打架的事。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晚上回到院子里,四儿看我闷闷不乐忍不住问:“你这又是怎么了?这几日我看你和将军都怪怪的,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吧!”我坐在床榻上唉声叹气。 四儿起身把门合上,走到我旁边小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将军发现我们在院子里藏了人了?” “这怎么可能!人不是一直在院子里待着吗?” “我看你这两天心烦就没敢告诉你。那家伙醒了以后一直不肯喝黍糜,老去膳房偷鸡吃,偷吃还不算,还把带血的鸡毛、鸡骨洒了一地。大头师傅以为是外头的野狗干的,今天已经跟府里的卫士们都说好了,明天要带人在鸡窝守着,怎么都要打死那只偷鸡的野狗。” 四儿见我不回话接着又说:“我的好阿拾,他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再这么留下去总要留出祸事来。要不,咱们明天就把他送走吧?” 我知道四儿是担心我事情败露之后会受伍封责罚,可我一想到无邪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把他再送回山里去。“我本来打算这两天找个机会和将军商量一下,最好能让他留在府里做个卫士,之后我再找机会教他说话。但现在看样子是行不通了。明天早上,我们找辆牛车把他送到西郊的摩崖山上去,那里可能更适合他,你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 “好,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第二天天没亮,四儿就去集市找了一辆牛车。我带着无邪从后门偷偷溜了出来,想想这几日伍封不太理我,倒也不是坏事,否则像这样出门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出了内城又出了城郭,入眼已是一片广袤的原野。 清晨的露珠凝结在青青的草尖上,当我们车轮驶过时,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珠子就顺着叶片滚落下来,回到了大地的怀抱。 四儿驾着牛车哼着小调,仿佛我们三人今日只是出来郊游的。 初升的太阳被五彩的云朵遮挡着,只露出小半个亮亮的影子,微风夹着青草味吹在脸上,让人很是惬意。一路上,无邪都很兴奋。我想,也许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外面的世界的确更适合他。 “阿拾,我们到摩崖山了。前面山路太陡,牛车上不去,你和这小子说说,让他赶紧回他该回的地方去。” “知道了,你在这儿等我。” 我拉着无邪下了车,又牵着他往山上走了一小段。 “无邪,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这里也许没有鲜虞国的恒山好,但总比将军府的院子要自在。秦人相信这山里住着神明,所以不会轻易来这里狩猎,这样你也能安全些。好了,我们就此别过,你去吧!”我把无邪往山上推了推,自己转身下山。 走了没几步,无邪就纵身跳到了我面前,一脸不解的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指着他身后的高山道:“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跟着我终究不是幸事,快回去吧!” “啊——啊——”无邪拼命地摇头,努力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因此更加急躁起来。 我狠下心把他的手用力掰开,转身往山下跑去。可旋即又被冲上来的无邪一把抓住了。他一手拎着我的腰带,一手猛地一托把我扛到了肩膀上。我突然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开始拼命挣扎起来:“无邪,你放我下来!我不能跟你住在一起,你快放开我!” 显然我的拳打脚踢对无邪一点作用都没有,他扛着我就往山上跑去。 四儿牵着牛车站在远处,看见这样的场景,拔腿就冲了上来:“喂!臭小子,你快把她放下来!” 无邪回头看了一眼四儿,转身抓住身侧的一根藤条,借力跳到了山涧的另一侧,紧接着又是几个起落。下一刻,我的身边就只剩下藤蔓丛生的树林,哪里还有四儿的影子。 在常人寸步难行的密林里,无邪如鱼得水,他肩上扛着我,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我被他倒挂着脑袋一路颠簸,最终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只身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地上是平坦的岩石,摸上去有些潮湿,有的地方甚至还长了厚厚的青苔。正上方的石壁上不停地有水滴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响声。 这是哪里? 我小心地坐了起来,摸索着想要走出去。 走了不到二十步,一个转弯,岩石后面隐约有光线透进来。 是洞口!我心中一喜连忙往外跑了几步。 扒开洞口的藤蔓,才发现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了,空中一轮孤月高挂,连半丝云彩都没有。地上所见只有重重树影,四周悄无人声。 趁着月色转了一圈,发现这山洞位于摩崖山的山腰,因为洞口被茂密的藤蔓覆盖,看上去与周围的岩壁巧妙地融为一体,极为隐秘。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约十丈的瀑布,在月光的照耀下,犹如一条发光的银练垂挂在山间。 夜风卷带着细小的水珠吹打在脸上,让我晕乎乎的脑子变得清明了些。 传说摩崖山下有一条摩崖溪,溪水常年不涸,即便是碰上旱年,也总有清澈的溪水流出。因此,不管是雍城里居住的国民(1),还是在城外居住的野人(2),所有人都相信这里的溪水能治百病。有时候,邻近城池里的贵人也会慕名前来取水。如果,这摩崖溪的源头就是我眼前的这处瀑布,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我顺流而下就能回到雍城郊外了? 虽说现在是晚上,不便行走山路,但天空朗月高照,脚下青草、落叶清晰可见,我至少不用担心会失足落下山崖。踌躇片刻后,我决定要早点离开。此时不走,待会儿等无邪回来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第二十四章 身陷摩崖(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我踩着岩石间的缝隙小心地爬到了溪边。溪涧旁虽没有路,但却有不少被水流冲下来的大石,我把裙摆抓在手里,踮起脚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走出了半里多地。 正当我心中升起希望之时,却发现溪水将我引进了一片密林。 在这里,皎洁的月光被浓密的树叶遮挡得严严实实,走进去不到十步,眼前就已经漆黑一片。怎么办?还能继续往前走吗?也许一路听着流水的声音,我可以穿过这片树林。但不管会不会迷路,我的直觉告诉我,在夜晚进入密林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算了,只能回山洞里再等几个时辰,等天亮后再想办法下山了。 我沿路捡了一些干柴、树叶,希望待会儿能升个火驱寒避兽。 四儿此刻是不是已经回到了将军府?伍封知道我不见了吗?如果四儿傻乎乎的自己追着无邪上了山,那该怎么办? “无邪啊无邪,你可真是害苦我了!” 事实证明我今晚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用坚木钻了老半天,手都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松木片上那小团干草,还是怎么吹都不着。 深夜,山里的寒气重,只片刻,我的手脚就已经冻得冰冷。人一冷,就越发觉得疲困。背后的石壁浸了水,潮乎乎的,不能倚靠,我只能紧紧地抱住膝盖,努力熬到天亮。 刚闭上眼睛,洞外却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我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有狼群! 要是被狼群嗅到了气息,怕用不了片刻,我就会被啃成一副骨架。 我摸索着在地上捡了一根稍粗点的树枝握在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洞口。 我有太多的事请没做,有太多的话还来不及说,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洞口的藤蔓很快就被撕扯开来,一头野狼嗖的一声跃了进来,紧跟着又跳进来几头。黑暗里,四双绿幽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屏住呼吸,拿着树枝慢慢地往山洞里面挪去,心想,为什么之前在将军府的时候不和卫士们学几招防身的功夫。不然,此刻我还能奋力一搏想办法逃出去,而不是在这里等着被吃掉。 四匹野狼只是在洞口转来转去,偶尔回头看我一眼。洞外还是不停地有狼嚎声传进来,它们现在不攻击我,难道是想等大家都到齐了才开始一起享用? 博览群书有何用?熟读兵法又有何用?此时此刻什么都救不了我的命。 伍封会来找我吗?如果他会来,我只希望这些狼能把我吃得干净些,那样起码比血肉模糊,肚破肠流要好看些。 早知今日会死在这里,我又何苦非要等到十五岁。有些话,过了今夜,怕是都要随我一起落到狼肚子里去了。 我这边正胡思乱想着,洞口的四只野狼突然伏下耳朵,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呜咽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洞外变得一片安静。 奇怪,难道狼群已经退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了几步,透过藤蔓的空隙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这时,藤蔓中间突然伸进来一只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把我硬生生拽了出去。 我吓得想要大叫,但喉咙因为过度紧张堵住了,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喊叫。而待我看清洞外的一切时,却连这嘶哑的喊声也发不出了。 站在洞口,视线所及之处,数十双绿幽幽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杀戮气息。此时,一阵冷风嗖地灌进我的脖颈,我全身的毛孔瞬间全都张开了。阴冷、恐惧、死亡的气息趁机钻了进来,将我的意志彻底摧毁。 正当我万念俱灰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声长啸,我被人夹抱了起来,以奇异的速度穿过了狼群。 原来,之前把我从洞里拉出来的人正是无邪。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可我在惊恐之中却完全没有看见他。无邪带着我纵身跳到了山洞对面一块高高突起的岩石上。这块岩石高出平地丈余,站在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溪谷。 无邪把我往地上一放,转身俯视着脚下的狼群。他的脸上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几道血淋淋的爪印从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了嘴边。他的眼睛已没有了早前温润的水汽,幽深的眼眸里充斥着最原始的野性。 原本焦躁的狼群在他的注视下变得安静,它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无邪走到岩石的最高处,蹲坐下来,对着天上的圆月发出了一声悠长的狼嚎。顷刻,岩石底下的几十只野狼也都同时哭嚎起来。 密林间,成百上千的鸟儿被这凄厉的狼嚎声惊醒,一下子全都飞了出来。它们的翅膀掠过我头顶的天空,发出密集的唰唰声。 衬着一轮圆月,无邪的侧脸还在不停地流血,但他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仿佛他就是这片山林绝对的王者,这里的一切都由他来主宰。这样的霸气就算在公子利身上我也从未见过。 原本寂静的山林此刻变得无比热闹。我在心中暗叹,这世间怕是没有几人能像我现在这样,站在群狼之上,欣赏如此动人心魄的奇景。 就在我刚才栖身的洞口,躺着一匹体型巨大的灰白色杂毛野狼。它此刻已经不能动弹。对于动物来说,只有强者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它输给了无邪,就输掉了原本属于它的尊严和地位。死亡是它唯一的归属。 与狼王一战之后,无邪俨然已经成为新的狼王,我终于不用害怕自己会被吃掉了。满脑子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之后,我居然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十五章 梦之幻境(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这是哪里? 山洞不见了,瀑布不见了,入眼的只有望不到边的浓雾。置身浓雾之中,我仿佛身临幻境,身下已不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一片柔软的灰蓝色的草地。身下的草儿九叶成株,每一叶上又长满了细细的银白色绒毛。此时,明明没有风,亭亭的九叶草却在我的注视下轻轻摇摆,身姿妖娆。 我伸手拔了一株放在鼻间,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立马钻进了鼻子。之前的不适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双手撑地爬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这是一处被浓雾笼罩的树林。树林里的大树高耸入云,它们银色的树干上生有巨大的湛蓝色的树冠,致密的树叶在浓雾缭绕中发出淡淡的冷光。 我用手抚上身旁的一棵大树,想要扒下一片树皮看个仔细。可这时,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女子的笑声:“来呀,快来呀,哈哈……哈……”笑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如同烟雾一般缥缈在山林之间。 “有人在吗?谁在那里?”我试探着叫了几声,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 我摸索着向迷雾里走去,女子的笑声离我越来越近。 府里的仆役们闲聊时曾说起,三十多年前,有个失足受伤的猎户在摩崖山中偶遇神明,混沌一梦,梦醒已经安然下山,腿疾痊愈。但是,他家中的小儿子却在当晚失踪不见了。后来,大家纷纷传说,这摩崖山是神明府邸,凡人不可随意进入,否则就要付出代价。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神明之所? “有人吗?我是在山上迷路的人,请问有人能带我下山吗?”一边走,一边喊,走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已经从树林里钻出来。 原本浓得散不开的雾气此刻突然不见了,显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河。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粼粼的金光,一个女子背对着我站在河岸边,她身姿袅娜,一头长长的乌发如锦缎一般铺散在身后。岸边一丛枝繁叶茂的木槿花在她身边随风起舞,映得她整个人飘飘欲飞。 “姑娘,请问……”我刚一开口,女子便回过头来。 螓首皓目,素齿朱唇,一张小脸皎洁如月,可望着这张美丽的脸庞我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心里刚刚涌起的希望,瞬间被一碗冰水狠狠地浇灭了。 我该怎么解释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你可来啦,我等你好久了!”她笑靥如花地看着我,我心中却无比苦涩。 罢了,这样也好。这些年,我好想她…… 我伸手想要抱住眼前的人,却发现她的身体如影子一般穿过我,投入了我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的怀抱。 那男子锦衣玉带,邪魅俊秀,一双含情的凤眼更是让人一见难忘。他笑着执起女子的小手,半搂着她朝河边走去,在经过我身边时,他居然侧脸对我颔首一笑。 我瞬间呆愣,心中一时酸甜苦辣混成一团,说不出个滋味。 我木然地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互诉衷肠,传情示爱。在男子的怀中,少女的眼睛里荡漾着一汪秋水,她的脸颊羞红得如同三月里最美的桃红,我看惯了她苍白消瘦,神情黯淡的面庞,竟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的美,这样的幸福。 和她一样,男子的眼里也满是爱意。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如同在抚摸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看着这样的他,我似乎再也恨不起来了。也许,我应该感谢他赐给我生命,谢谢他曾让阿娘这样幸福。 等月亮从天边升起的时候,两个相爱的人还躺在岸边的木槿花丛里甜蜜私语。如果这里真的就是死后的世界,那么我起码知道阿娘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很满足。 而我,我又该往哪里去呢? 我转身想要离开,却忽然被母亲腰间的一块玉佩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两个造型奇特,相互嵌套的碧玉环,青翠通透,全无杂色,玉环之下悬挂着九束银白色的狐毛。 狐氏?! 狐氏乃是黄帝后裔,与周天子一样拥有全天下最尊贵的姬姓。如今,狐氏一族虽不是公族,但也曾经声名烜赫。晋国、楚国、齐国、鲁国,就连秦国也有狐氏的后人。散落天下的狐氏一族中,有一旁支极为神秘。上古流传下来的神鬼志中曾记载: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能食人,食者不蛊。” 狐氏的这一旁支便以九尾兽为图腾,传说他们是周王子狐的后裔,月下碧眸和这九尾玉佩便是族中最尊贵的象征。 见到这玉佩,我心中没有惊喜,只余讽刺,如果阿娘真是王子狐的后人,也许我的身份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卑贱。可那又能怎样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出入者谓之魄。 人死,魂飞归天,魄沉入地。我既在这片奇幻之境见到了早已离世的阿娘,那就证明我也已经是个死人了。每个人都是孑然一身地来到这个世上,离开时也依旧是孤单的一个人。世间的人和事通通成了随风而逝的尘烟,抓不住分毫。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花丛中的那对眷侣,继续往无尽的黑暗里走去。 “别过去,那里不是你要去的地方!”阿娘突然挡在我面前,她苍白的脸色一如她离世的那日清晨,“阿女乖,快回去吧,你的路不在这里。” “我的路在哪里?阿娘,我好想你……”我看着自己思念多年的面庞,泪水霎时盈满眼眶,“阿娘,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根本不是什么富户家的侍妾,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六十岁的夫主,对吗?你是晋人不是秦人,你识字,你还会读诗。你给我唱的那些歌,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都能听懂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阿藜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不能去晋国,为什么你又想让我去晋国?晋国智氏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看着阿娘,喉头哽咽酸痛。 阿娘凝视着我,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来。她抿了抿干枯开裂的嘴唇,似乎要张口同我说些什么。可这时候一阵风过,她忽然就如烟尘一般被风吹散了,在我面前只余下四散的火星和漫天的灰烬。 是我,是我把她的尸首烧成了灰,她怎么还会同我说话呢?她早就不在了…… 我仰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眼泪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第二十六章 梦之幻境(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阿拾,阿拾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的夜空中响起,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等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幻境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太阳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耳边是瀑布轰隆隆的鸣响声。原来只是一场梦…… “痛,好痛啊……”我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你醒了!你哪里不舒服?哪里痛?”伍封松开怀抱,转而抓住我的双臂,语气焦急。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我抬头怔怔地看着伍封,只见他一脸憔悴,满面风尘,头发胡子乱得一塌糊涂。我伸手摘下他发间的一片枯叶,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小儿,等久了?”伍封用手拨开我汗湿在额间的头发,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幸好你醒了,不然……”他嘴唇一紧,欲言又止。 “不然什么?”我追问。 伍封没有回答,只直直地看着我,明亮乌黑的瞳仁里燃烧着一团炙人的火焰。 我回望着他,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料,他只是摇了摇头,扶起了我:“没什么,你好些了吗?能走了吗?” “嗯,我们走吧!”我低下头幽幽地回道。 “小儿……”伍封用两指轻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一听四儿说你被人抢进了山,即刻就带了人进山来寻你。可这一带地形诡异,一队人已经在附近原地打转了三天。今天也多亏了你放的黑烟,才终于找到这里。所以,我没有不要你,也没有舍弃你,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已经找了我三日…… “那其他人呢?四儿呢?” “其他人现在留在谷外,四儿一定要跟来,我就让秦牯把她锁在院子里了。”伍封说着弯腰把我打横抱了起来,“你以后有事不可以再瞒我。当日,如果你愿意坦诚相告,也许我会把那奴隶留下来交给由僮。可你却自作主张跑到这摩崖山上来。如果我一直找不到你,又或者今日我找到的是你的尸首,那么……” “那么什么?”他脸上一片冰霜,看得我不由心中发寒。 “那么,四儿也就别想活了。” “不关四儿的事!是我自己不敢告诉你,也是我自己想把无邪送进摩崖山的,你回去责罚我就好了。”我急忙替四儿辩解。 “责罚你?果然是重情重义的阿拾!” “我……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伍封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和气愤,让我惊觉自己这次可能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从小到大,你只有认错认得最快!你可知这几天我不眠不休地找你,深怕自己再晚一刻就只能找到你的尸首。我是想责罚你,我甚至想掏出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还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前几日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又故意避着不见我。我是没有法子了才把他送进山的。”我话一说出口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不像是在解释,倒像是要把责任推给他,于是急忙又道,“不,不,不,我不是说这是你的错,我是想说……”我心里越急,嘴巴上越说不清楚。 “我没有生你的气。”伍封看着我剑眉紧蹙,“那几天,我气的是我自己,气自己不该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生妄想。可是过了这提心吊胆的三日,我才明白,妄念既生,就注定了求不得,也逃不掉。” 九年来,我从未见伍封像此刻这般颓丧、无奈。他往日的气度和洒脱不见了,空落落的躯壳里仿佛只留下了无尽的哀伤。我不明白,如果他口中所说的妄念是我,那又何来求不得,逃不掉呢? 日落西山,伍封带着我离开了山谷,下了摩崖山。 一路上,我都没有见到无邪的身影。我不知道他当日离开山洞后去了哪里,只是庆幸他恰巧离开了,不然碰到伍封怕是少不了一场恶斗。 伍封似乎以为无邪当日劫了我之后,就随意将我丢弃在山林里自己跑了。回到将军府后,他派了好几队人马进山搜捕无邪,但那些人统统无功而返。半个月后,伍封也只好作罢。 再说我的病势,明明那日在山谷里痛得死去活来,人也烧得迷糊,可回到将军府后不到两日,我就已经可以自己下床了。这让给我看病的巫医啧啧称奇,只说是山中神灵保佑。 四儿最终还是被伍封罚去柴房关了禁闭,且每日只许仆从送一碗黍羹给她充饥,以示惩罚。 四儿被关时,我也被伍封禁足在小院之中卧床修养,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看她。现在虽已入秋,但是雍城这几日的天气还算暖和,睡在柴房应该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四儿自小不曾在吃食上亏待过自己,这一日一碗黍羹她如何受得了。 今天早上,伍封来看过我后就受召入宫了。我趁机偷溜了出来,把大头师傅给我炖的肉糜端去了柴房。 “四儿,四儿你在里面吗?”柴房的门环上挂着一副青铜长锁,我只能趴在窗口踮起脚尖往里面瞄。 “阿拾!你怎么来了?”听到我的声音,四儿的圆脸立马出现在窗口,她隔着木栏子伸出手来,拼命地想把推我走,“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好好躺着!” “你别急,等你吃完东西,我立马就回去躺着。”我把装了肉糜的陶碗从窗口递了进去,“你别担心,我早就好了,等将军气消了,我就去求他放你出来。这几天饿坏了吧?快接着!” 四儿没有接我递进去的东西,反而背过身子走到墙角坐下,闷闷道:“这是我自请的责罚,我怕无邪偷鸡的事情被大头师傅发现后会连累自己,才急着劝你把他送走。可没想到他居然会把你抢上山去。不过幸好将军把你救了回来,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你就不要自责了,快把东西吃了吧!”四儿抱膝坐在角落里,我没回来的这几日,她肯定也不好过。 “你在山里饿了几天肚子?你饿肚子的时候,我又哪里给你送过吃的。我现在每日还有一碗黍羹,你呢?”四儿说着说着,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 我想起自己那几日在山里的遭遇,便沉下声音道:“好,我在山中有两日不曾进食,第三日吃了些浆果充饥。所以,明后两日你也不许进食,等后日我送些瓜给你。三天过后,你就给我乖乖出来,行吗?” 四儿听了我的话爬了起来,把脸凑到窗口,抽噎着道:“好,我听你的。” 我把手伸进窗口的木栏,抹掉她的眼泪:“好了,别哭了。我小时候常挨饿,所以还受得起。你和我不一样,虽说只是两日,可也不好熬。现在赶紧去躺着吧!三日后,我来接你。” “嗯,我等你。” 第二十七章 血溅校场(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我端着陶碗在四儿看不见的地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去了西边仆役的院子。 家宰秦牯这时正在房内算着这月农户们上交的田赋,见我端着吃食进了门,就连忙迎了上来冲我行礼。我不知道这次回来之后伍封和府里人说了些什么,大家现在见到我都格外恭敬。 “家宰不要多礼,阿拾受不起。”我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扶住家宰道,“这肉糜我本想端给四儿,却被她推拒了,想想就送到这儿来了。她明后两日怕是不会进食,还要请家宰多看着她点,免得出事。” 秦牯有些不明白,我就把自己和四儿的约定说了一遍,他听完立马点头应承:“这次都是她自己闯的祸,鄙替她谢过贵女。” “劳烦家宰了,那我现在先回去,晚了怕家主知道了不高兴。对了,家宰明日可否请公士希到我院子里来一下,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诺,贵女放心。” “那我先走了,家宰莫送。”说完,我转身离开了秦牯的屋子。 人都说世事易变,九年前我虽只有四岁,却帮着柏妇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收拾衣服,衣服叠得高了还总摔跤。现在,那块绊倒我的石头还依旧嵌在原地,我却变成了家宰口中的贵女。只是这样的转变对我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等我回到院中发现房门大开,心里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一进门就见到伍封沉着脸坐在床榻上,我轻轻咳嗽了一声,低着头挪到他身边坐下。 “将军怎么这么快就从宫里回来了?”我小声道。 “怎么,是嫌我回来太早了,还是不想见到我?”伍封的声音里有一丝愠怒,我忙抬头想要解释,却见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压根就是故意吓我。 “今日本就没有什么大事,所以觐见完国君之后,立马就赶回来陪你这个病人。谁想,小儿倒是比我还忙。是不是我前脚出门,你后脚就溜出去了?” “我去看四儿了。躺了这么久,我腰都酸了。” “既然已经好了,那明日就来书房陪我吧!这几日,晋国来了不少密报,我正打算叫你瞧瞧。”伍封一撩下袍站了起来。 “可不可以再缓一日?”我忙跟着他起身。 “怎么,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不是。”我不敢瞒他,便把自己想要习武的心思说了出来。 伍封轻笑一声,握住我的肩膀道:“我可没听说有女子学拳脚功夫的。我伍封再不济,护你一人周全还是做得到的。” “我知道将军会护着我,可如果今后我再遇到什么危险,起码也得挨到你来救我,对吗?” 伍封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我道:“拳脚功夫不是一年半载就能练好的。况且,女子力气本就不如男子,近身搏击不占优势。明日,我让公士希带你去兵器库看看,还是找件称手的兵器防身吧!” “真的?将军同意我习武了?谢将军!”我心中藏着的那只小云雀,在伍封点头的一瞬间咻地一下就蹿上了天。我抓住他的手,高兴地狂呼乱跳。这一次,伍封没有甩开我的手,反而紧紧地握住。 将军府的兵器库建在后院校场的西侧,一大早就有二十几名士兵在那里操练武艺。 “公士希,他们手上的兵器是什么?” “那是手戟,也叫月牙刃。这里的兵士只做护院之用,所以并不操练战场上的长戟。” 我曾在伍封所写的手卷中看到过,秦国的长戟远长于诸国,因此在战场更能轻易地刺伤敌人。不过这手戟短悍,刃上又有尖锋、曲钩,用于护院倒是十分合适。 “贵女,这里就是将军府的兵器库。你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公士希将库门打开,侧身将我让了进去。 所谓的兵器库在外面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夯土房子,可一踏进屋,我却不由惊呼出声。这屋子四面土墙之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长兵短器,大部分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也不急着挑选兵器,反而向公士希讨教起来。 “这柄矛看着好奇怪,像是将兽牙捆在了木棍上。”我指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长矛道。 “贵女聪慧,此矛名唤虎牙矛。刃之脊隆起,脊之两旁微陷以通气,呈虎牙形,因此得名。” “公士,这里没人,你还是唤我阿拾吧!这样你我都自在些。”我说完又指着墙上一柄长戟问公士希道,“这戟也能做杀敌之用?怎么还挂了羽毛?” 看我对那兵器一脸不屑的样子,公士希忍不住笑道:“这是羽翎戟,寻常习武之人所用,不为杀敌,只求舞动生风有个气势。” “世人只道女子爱美,看来男子也是一样的。不过,阿拾不喜华丽之物,公士能否为我取一柄质朴些的剑来?” “诺!”公士希抬手一礼,转身从墙上取下了一柄青铜长剑,但递给我时却面有难色:“阿拾,这青铜剑颇有些分量,你莫说想舞,只是单手这样拿着,不消片刻就会手臂巨麻。不如我先给你找柄短匕试试手?” “没关系,臂力总是可以练出来的,你先让我试试吧!”我伸手接过公士希手中的长剑,本还想学将军平日练剑时的模样舞上两招,可没想到,剑才刚到手,剑尖就重重地砸到了地上,还险些刺破了自己的脚。 天啊,这剑也太重了吧!以我的力气就算练个七八年,把手臂练得和公士希一样粗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剑客啊!难怪伍封昨天那么容易就答应了我,看来是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公士,将军府的门客之中有多少剑客?”我懊丧地把剑递还给了公士希。 公士希转身将青铜剑又重新挂到了墙上:“将军府中剑客不下四十人,其中顶尖者约有十人。” “那可是人人都能舞这重剑?” “哈哈哈……”公士希听了我的问题后忍不住大笑起来,“阿拾,家主平日总夸你聪慧,智士冉也对你称赞有加,怎么今日竟问出这样的问题?既然是剑客,自然是能舞剑的,况且这柄剑还称不上重剑,你秦猛大叔的巨剑可有五十多斤(1)。你再看这扳青铜斧,足有百斤重,但府中力士却能将它轻易举起,轮转如飞,在战场上叫敌人根本无法近身。” “哎,公士就别说什么青铜斧了,除了短匕,这屋子里可还有什么轻巧点的兵器?” “有倒是有。” “什么?” “弓箭。” 公士希从墙上取下一把弯弓递给我:“这把弓不同于猎户的木弓,它以干、角、筋、胶、丝、漆六种材料经两年制成,射得远,入木深,是将军早些年用过的。不过唯一不足的就是对臂力的要求极高,你恐怕也是拉不开的。” 将军用过的……我抚摸着手中光滑的弓臂,心中顿生欢喜之情:“这弓该怎么用?公士可否为阿拾试上一试?” “诺!贵女请随我来。” 第二十八章 血溅校场(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公士希从墙角取出一只箭箙带着我来到了校场。 校场上的士兵按指示将一个草编的箭靶放在了二十步开外,然后分成两列站在校场两侧,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公士希射箭。 我走到一个身量和我差不多的小兵面前,问道:“你可也会射箭?” 那小兵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骄傲地说道:“当然!谁不知道我们将军的箭术天下无敌,他府里的兵士自然人人都会射箭。” 我虽知道伍封一向骁勇善战,却不知道他箭术超群。现在听旁人夸奖他,倒像是自己得了夸赞一般,心里喜滋滋的。 “你这小丫头傻笑什么,公士要射箭了还不快看着。”小虎牙刚说完,就只见公士希从身后的箭箙中取出一支黑羽长箭熟练地搭在弓弦上,左手高举与肩平,右手拉弦至满弓,嗖的一声,羽箭飞了出去,稳稳地扎在了草靶中心。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两旁的士兵叫好声不断,弄得公士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好!伍将军府上果真多能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从后面走了上来,他头戴高冠,腰配宝剑,身着黑色虎纹嵌金丝交领深衣,外罩同色博袍,胸前一组四节套玉佩作群龙相蟠。他走到公士希身边,笑着打量着校场。伍封与一群门客则躬身立在他身后。 看这架势,莫非这人就是——秦太子鞝?! 可传闻太子鞝这人一向与伍封不和,他今天怎么会到府里来? “太子过誉了,臣倒是久闻太子府内剑客如云,能士众多。臣手下的这些人,只是莽汉,实不敢称能士。”伍封走到太子鞝身边,示意公士希退下,接着又道,“府内校场鄙陋,太子何不移步前室?臣已经命人在那里备下美酒佳肴,只待与太子畅饮。” “喝酒倒是不急,鞝早就听闻伍将军的箭术在秦国无人能敌,因此今日特地带了一名新收的家臣来请你赐教。”太子说完,一扬左手,一个散发披肩,身着靛蓝色粗麻布服的男子从随行的队伍里走了出来。他的头低垂着,整个人看上去犹如覆了一层冰霜,散发着寒气。 如今天下纷争,世人尚武,男子不会射箭会被视为耻辱,因此士大夫之间较量射艺倒是常事。只是此人衣着粗鄙,不像士族,倒像是庶民。以他的身份要与伍封比试,在旁人看来无疑是对伍封的一种折辱。 “太子之命,鄙臣敢不敬从!只请勇士示其箭术,臣必从旁提点。”伍封躬身将射箭的位置让了出来,又命人将弓与箭箙交给那蓝衣男子。 “看来,伍将军是不屑与我这家臣较量了。”太子笑了笑,走向前来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膀道:“豫狄,那就先让伍将军看看,你是否有资格与他一比!” “诺!”豫狄从箭箙中取出一箭搭在弦上,右手极轻巧地拉出一个满弓,下一瞬,我就听到了一声箭羽划破空气发出的闷响。 我虽不懂射箭,但光听这声音就知道,豫狄的这一箭远比公士希的那一箭要快上许多,力道自然也高出许多。 果然,那箭射中靶心后,没做丝毫停留,直接将其射穿,死死地埋入了后院的土墙之中。马上,豫狄又射出了第二支箭,这一箭从草靶中心空洞穿过,将原本半埋在墙内的那只羽箭一劈为二,钉在了同一个点上。 院子里围观的士兵们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校场上安静得有些可怕。 “好——漂亮!”太子鞝脸上难掩得意之色,他身后的一帮随从也开始哄闹起来。 “伍将军,怎么样,现在可愿与我这箭手一较高下?”太子鞝靠近伍封的耳边说道,“还是说,你伍封怕了?可惜啊,怯懦之人如何能掌我秦国二十万大军,我看君父怕是要另觅良将了!” 这豫狄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箭手,如果伍封今日不愿上场比试就会落个怯懦的名声。反之,如果上了场,赢了是理所应当,但万一输了,怕是不出两日,雍城上下都会知道,深受国君器重的上将军伍封还不敌太子鞝的一个家臣。 太子鞝上次陷害公子利的阴谋失败之后,这次又把矛头对准了伍封。看来,公子利一派和太子鞝一派的争斗已经愈演愈烈了。 “既然太子今日有此兴致,鄙臣敬当从命。”怯懦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太子鞝的话明显激怒了伍封,他表情肃穆,没有换射服,只是脱下外袍交给身后的随从,又将里面月白色的儒服拉到了腰际之下,接过长弓握于右手。 我的心跳声犹如鼓点,响而急促,倒不是担心伍封会输,而是气愤太子鞝三番两次的逼迫。我们如此这般辛苦地接招拆招,倒不如寻个机会主动出击。 “好,有意思!既然要比试,不如我们再加上点筹码如何?”太子鞝笑道。 “请太子示下!” “如果伍将军赢了,我就将豫狄的这双手砍下来,作为唐突将军的赔礼。”太子笑着将豫狄的双手举了起来,朝伍封示意。 一直低着头的豫狄这时终于抬起头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子鞝,但很快他眼中的那份惊讶就被无尽的悲愤所取代了。箭士的双手比生命更重要,他原本定是想要投靠太子鞝,博取功名以脱贱籍。可惜了,太子此人并不惜才。 “但是,如果豫狄侥幸赢了你,我就要向你要一个人。”太子鞝盯着伍封道。 “何人?” “她!”太子反手一指,大家都齐齐转头看着我。 我?!自太子鞝来到校场以后,我一直躲在角落。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又为何会向伍封讨要我? 太子鞝踱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啧啧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我那四弟总喜欢往这将军府上跑。”他冰凉的手指像一条毒蛇在我下巴上反复游动。他比公子利年长,眉目本也算俊朗,只是常年饮酒作乐被掏空了身子,病态的苍白和两眼下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无比阴郁。 “好一双美目,配上你的这颗七窍玲珑心,倒也值得豫狄的一双手。”他冲我笑了笑,转身对伍封道,“将军,怎么样,请上场吧!” 伍封抬眼看向我,温柔一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我信你……我回了他一个笑容。 太子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高声喊道:“来人,取我的弓箭来!快,把这草靶子给我撤了,本太子今日要玩个有意思的。” 第二十九章 血溅校场(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很快就有人把太子鞝的长弓递了上来,血红色朱漆弓身上一条黑色螭龙盘旋而上,张扬而华丽。 太子鞝接了弓,侧首在随从耳边交待了几句,那人便转身朝我走来。走到我面前,倒三角似的眼睛盯着我,却伸手将我身边的小虎牙一把抓了出来,顺势递给他一顶羽冠。 “小子,戴在头顶,绕着院子跑吧!”那随从冷笑着说道。 小虎牙吓得出了神,晕乎乎的就被人戴上羽冠推到了校场中央。 “喂,怎么还不跑啊?”太子鞝搭箭上弦,瞄准了校场中央的小虎牙,“你若再不跑,我现在就射杀你!” 伍封看了看发呆的少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随即又闭上了。 “无趣的人,留你何用!”太子鞝勾起嘴角,轻蔑一笑。 我心中一突,忙对小虎牙大叫:“快跑——” 随着我的叫声,一支羽箭猛地离弦朝小虎牙射了出去。那少年一动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羽箭插进了自己的咽喉。 砰的一声,他倒在地上,喉咙里、嘴巴里不断地有鲜血喷涌而出。他充满恐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可只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动弹了。他死了,死在太子鞝莫名其妙的闹剧里。这个刚刚还在和我说话的少年就这样变成了一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太子鞝身边的两个随从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将尸体从我面前抬了出去。 “哎,这小儿太无趣。快,再给我找一个!我要给伍将军好好解释一下这场比试的规矩。” “不必了,多谢太子。”伍封抬手阻止了想要继续抓人的随从,“太子可是希望臣能射断奔跑者冠上的那根长羽?” “哈哈哈,聪明!不过你的目标是我派出的人,而豫狄的目标则是你的人,如何?” “善!”伍封颔首回道。 自小虎牙被太子鞝当众射杀之后,公士希的眼睛里就燃起了两簇火焰,他冲动地往前迈了一步,却被我一把拽住了袖子。 公士希体格高壮,稍欠灵活,这样的挑战并不适合他。可如果换成是我……我看了太子鞝一眼,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还来不及抓住,人就已经走了出去:“婢子愿戴这羽冠!” 我这句话着实把伍封吓了一跳,就连太子鞝也面露惊讶之色。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大声笑道:“有意思,果然是个有趣的美人,也不枉费我为你花的这番心思。来人,把曹女给我带进来!我倒要看看,戴上这羽冠,究竟谁更美。” 太子鞝一时兴致大好,但我不用看,也知道他身旁的伍封现在一定恨不得吃了我。 我心虚地避开伍封的视线,默默地把羽冠系好。头上的这根鸟羽足有两尺多长,人只要稍微一动,它就会随着风势左右摇摆。如果想要射中它,除了箭法精准外,正确的预判也很重要。 等我把羽冠系好,就看见一名身着艳桃色曲裾深衣的丽人在寺人的搀扶下,款步姗姗地走到了太子鞝身旁。太子鞝一手将她搂入怀中,旁若无人地亲昵起来。众人围观之下,那丽人没有丝毫尴尬,反而俯在太子鞝怀中娇笑不止。 “家主,请问现在可否开始比试了?”一直沉默的豫狄突然开口问道。 “呵,豫狄等急了。好,曹女,快将这羽冠戴上。” 太子鞝从随从手中接过羽冠递给曹女。 “这是什么?”女子狐疑道。 太子鞝将前因后果与那丽人交待了一番,那丽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苍白惊恐的样子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眼熟。 哦,原来是她! 眼前的美人原来正是那日公子利从奴隶贩子手中买下的女奴宓曹。想来定是美人如花,娇艳欲滴,楼大夫不舍得自己享用,就把她转送给了太子鞝。 宓曹虽是百般不愿,但又不敢违背太子鞝的命令,只能不情愿地将羽冠戴上。 太子鞝带着宓曹走到我面前,我冲她笑了笑,她却狠狠地扭过头去。上一次公子利为了我,拿她换了无邪。今日因为我,她又要做一回活箭靶,我和她之间怕是永远做不了朋友了。 我走到了豫狄身边,小声道:“待会儿,箭士可有把握保小女无恙?” 豫狄没有预料我会和他说话,转头看了我一眼,冷冷道:“定不会伤了贵女。” “哦,那是最好。太子想要我,你伤了他想要的人,怕是将军和他都不会轻饶了你。”我目视前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攻敌之计,攻心为上,一切扰乱豫狄心绪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伍将军,你先来吧!我为你击鼓,十响之内,箭必离弦,羽冠上留下鸟羽最短者为胜。”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走到校场西南角的一面皮鼓前开始击鼓。 “咚”的一声,伍封已经搭箭上弦,宓曹也拎起裙角跑了出去。她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看伍封,难以言状的恐惧写满了她的脸。她头上的蓝色羽毛更是因此左右摇摆,飘忽不定。 伍封半眯着眼睛如同一只静静潜伏的兽,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最恰当的,一击必中的时机。 “咚,咚,咚”,鼓声又响了三下,宓曹很快就跑到了院墙跟前,她微微一怔收住脚步想要转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伍封的箭已经擦着冠顶飞过,将一支鸟羽齐根截断。 宓曹来不及发出尖叫就吓得瘫倒在地,人群中旋即暴发出了如雷鸣般的叫好声。 很快就有人把宓曹扶了下去,她头上的羽冠也被呈了上来。 “愚蠢的女人!”太子鞝看了一眼羽冠,低声咒骂了一句,脸色十分难看。 “阿拾,过来!”伍封放下弓箭唤了一声,我无奈只好移步走到他面前。伍封低头看着我,轻声道:“待会儿豫狄射箭的时候,你不要乱跑。站着不动的话,以他的箭法,我相信他不会伤害到你。” 站着不动?难道他不想赢吗? “听到没有?答应我!” “难道你不想赢?”我按捺下心中的感动,轻声问道。 “我要你平安。再说,今日这样的局面,无胜无负不是更好吗?”伍封看着我微笑道。 “嗯。”他说得对,今日这场比试也许平局才是最好的。 等我回到豫狄身边的时候,太子鞝正和他交待着什么,见我来了,他拍了拍豫狄的肩膀,沉声道:“别让我失望!”然后,又转头对我笑了笑,“小美人,请吧!” 待我走到十五步开外,第一声鼓点已经敲响,豫狄拉了一个满弓瞄准了我头上的鸟羽。就像伍封之前交待的,我并没有跑动只是站在原地直视着豫狄。豫狄眉头一皱,仿佛是在询问我为什么不跑? 我们就这样一直僵持着,直到鼓声敲到第七下。 “咚”,又是一计鼓点。但与之前不同,豫狄举弓的手猛地一沉,竟将一束森冷的箭光对准了我的胸口! 我心下大惊,但双脚却似被人灌了铜水一般,一动都动不了。 眼看豫狄的箭就要射出,我的左膝猛地一阵剧痛,整个人顿时仰倒在地。 箭蹭着我的额头飞了过去。 “阿拾——”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飞一般冲了上来。 我的额头被箭簇划破火辣辣的痛,后脑摔在地上也撞得不轻,不过这些都比不过心里的恐惧,就在刚刚的一瞬间,我几乎与死亡面对面。 伍封小心地将我抱在怀里,气息大乱。 豫狄最后一刻从太子鞝那里接到的命令,竟是——杀了我! 第三十章 血溅校场(四) lt;!--章节内容开始--gt;太子鞝显然并不想要平局,既然没办法从伍封身边把我夺走,那不如当着他的面将我杀死——这就是他的计划。 在伍封的搀扶下,我走到太子鞝身边,将头上完好无缺的羽冠呈了上去。 太子鞝嘴角一抽,大叫道:“善,大善!来人啊,把豫狄的双手都给我砍下来,送给姑娘压惊!” “谢太子!不过婢子可否请太子先将此人的双手留下,婢子想日剁一指以解惊惧。”我瞄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豫狄,对太子鞝一字一句道。 太子鞝闻言大笑:“哈哈哈,美人的要求我永远没办法拒绝。”他一抬手示意随从放开豫狄,又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递给我,“姑娘,请吧!” 我接过短匕,转头面向豫狄。豫狄双目一闭,跪倒在地伸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我双手执匕,跪在他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对准他左手的小指切了下去。 “啊——”痛呼之声响彻校场。 太子鞝看着我咧嘴一笑,转头对伍封道:“伍将军,今日叨扰了。两月后,府中夜宴,你我再举杯畅饮。姑娘,不妨也随将军同来!” “诺!”伍封施礼。 “我们走!”太子鞝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离开了,伍封亦快步跟了出去。 我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豫狄看着尘土之中的断指,如失了魂灵一般。 “喂,少了一指还能射箭吗?”我问。 豫狄抬头呆呆地看着我:“贵女若想要鄙人十指,不妨今日全取了去!” “蠢人!我要你的指头做什么?”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地上的断指捡起来递给了他,“我不这么说,这么做,你这双手怕是留不下来。走吧,我带你去见家主,他素来惜才,会好好待你的。” 豫狄捏着手中断指,低头喃喃道:“可我刚才是真心要杀你。” “嗯,我知道。” 我带着豫狄往前院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伍封从对面快步走来。我迎了上去,冲着他喜滋滋道:“将军,豫狄他愿意留下来,你收他做个门客吧!” 伍封瞪了我一眼,二话不说将我扛到了肩上:“这将军府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满脑门子是血的小儿事事操劳!”说完转头对身后的两个士兵道,“把这个人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将军,他也是奉命行事……”我倒挂在伍封肩上想要替豫狄辩解。 “你给我闭嘴!” 伍封铁青着一张脸,直接将我扛回了他的寝卧。 刚一进门,就看到一群黄衣绿裳的婢女捧着一套朱红色衣裙候在一旁,领头的正是三个月前公子利送进府的女乐瑶。 “家主,浴汤已经备好了,是否现在入浴?”瑶女恭敬问道。 伍封把我放了下来,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我额前的伤口:“伤口不深,血已经凝住了,应该不会留疤。” “将军,刚才你是用什么东西打了我的腿?是土块吗?”我惊恐之后,竟兴奋异常。 伍封没有搭理我,冷着脸把我推给了瑶女:“帮她梳洗干净,小心别碰到额头。”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走至门口又回头恶狠狠地撂下一句,“待会儿再教训你!” 我缩了缩脖子一阵心悸,闯祸不难,像我这样连着闯祸的怕是不多见。 紧张了一早晨,刚迈进浴桶,温暖的感觉就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发出叹息。瑶女把我的长发轻轻挽起,用木勺将热水从我肩头缓缓浇下,我合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贵女,可要再加些热水?”瑶女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刚刚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我睡了多久了?”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 “刚刚过了隅中。” “啊!你该早些叫醒我的,将军怕是等急了。” “奴婢失职,请贵女降责。”瑶女放下木勺,后退一步跪倒在地。 “我不是要责怪你。”我连连摆手,“你把衣服递给我就行了,我自己来穿。” 等我穿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时,伍封已经端坐在案几前,府里的巫医潭也随侍在旁。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让医潭帮你看看伤口。” “诺!”我轻移步子走了过去,身上这套朱红色绣缠枝藤蔓的曲裾深衣多少让我有些不自在。曲裾深衣美则美矣,但走起路来,却远不如细麻的短衣襦裙方便。 医潭帮我清理了一下额间的伤口,又往上面抹了一层黑糊糊的草药泥,最后用白色的丝布包扎了一圈。 “禀家主,贵女的伤十日内不碰水的话,应可痊愈。只是姑娘近日屡遭凶险,鄙以为应当饮些驱凶辟邪的药汤才是。” “嗯,她腿上恐有淤青,劳烦医潭再配些药草交给瑶女。” “诺!” 医潭行了一礼,退了出去,伍封一挥手又把众婢子遣了出去。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便主动开口道:“太子鞝以我为赌注,我就以为豫狄不敢伤我。如果公士希上场,你再一箭射下整根鸟羽,我怕他们会射杀公士希泄恨。所以……” “可你没有料到,太子连你也想杀掉。”伍封皱着眉头,眸中闪过冷光。 “不过幸好有你在。”我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那里有一小块指面大的红印。当时,众人都盯着豫狄手中的箭,没人看到伍封指尖的泥块。泥块碰上我的腿,又瞬间碎成沙土,叫太子鞝捉不到把柄。只是我不明白,太子鞝为什么会突然改了主意要杀我。 我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伍封半眯起眼睛,盯着窗外树梢上的一只灰色小雀,道:“他要你,是因为知道你是出计杀了仲广的人,杀你也是因为同一个原因。我射出那箭后,他深知自己再没有机会能得到你,所以干脆就杀了你以绝后患。”他兀自想得出神,眼里杀意渐浓,我拉着他的衣袖小声唤了一句。 窗外的那只小雀在枝丫上跳了两下,拍着翅膀飞走了。伍封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道:“短短不过数日,我险些两度失去你,也许我不该……” “没什么不该的!”我截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我只知道,阿拾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将军,离开将军府。” “你还是个孩子。”伍封把我的手紧握在手心,苦笑了一声。 “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再过两年我就可以许婚及笄了!” “好吧!如果到了那时候,你的心意还与今日一样,我就留你一辈子,可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很多人在年少时,都会轻易地许下一生的誓言。之后,却任由誓言在漫长的岁月里褪色,消亡。但我不一样,我坚信属于我的誓言一定会实现…… 第三十一章 夜游教坊(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两日后,我把四儿从柴房里接了出来。公子利得知校场之事后,也特意来看过我两回,前前后后送进府的药材堆满了我整间屋子。额头的伤口虽不深,但到了夜里却奇痒无比,我怕留下疤痕也只好强忍着不去挠它。 “贵女,该换药了!”瑶女捧了盛药泥的红漆小碟推门走了进来。这些天,伍封派了她来照顾我。按说,瑶女温婉体贴是个可人儿,但我总觉得她谦虚恭敬的背后隐藏着些什么。 “瑶女,我听说你原先是公子利府上的女乐?”我问。 瑶女轻轻揭下我额上的布条,莞尔一笑:“贵女可是好奇,公子为何会把婢子送给家主?” 我的心思被她一眼看穿,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的样貌看上去不像秦地女子。” “婢子是早些年晋国智氏送给公子的歌伎,不是秦人,是郑人。”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帮我更换膏药。 “原来你是郑国的歌伎啊!那你肯定会唱很多好听的曲子喽!现在反正无趣得紧,要不你给我们唱一曲吧?”四儿一听到瑶女的话极兴奋地靠了过来。 我抬眸看了一眼身前的瑶女,并没有跟着四儿一起起哄。郑卫之地民风开放,男欢女爱多靡靡之音。我虽不像寻常士族那般迂腐,但是心里多少有些不屑。 “公子不喜酒乐,家主更是清心寡欲,我这些年歌艺已经生疏了不少。”瑶女婉言推辞,四儿却不舍不弃,百般哀求。 “好吧,既然四儿姑娘想听,那我也只好献丑了。现下无鼓乐相伴,我便唱个郑国的小调如何?” “好啊!”四儿挨着瑶女坐下,一脸期待。我虽无太大兴趣,但听听总是无妨的。 瑶女望着窗外的浮云,轻启薄唇,悠悠唱到: “青青子衿,(1)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待她一曲唱毕,屋内一片寂静。瑶女微微颔首,一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轻轻滑落,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我心中一恸。透过她的脸,我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焦急地徘徊在黄昏里,等待着她心中青衫落拓的男子。无论瑶女是不是歌中所唱的女子,她的眼泪让我相信,在过往的岁月里,她一定深爱过一个人,一个让她等待至今的人。 “瑶女,你唱得可真好听,能教教我吗?”四儿拉着瑶女的手,哑哑地问道。 “自然,不知贵女觉得此曲如何?”瑶女微笑地看向我,脸上已不见半分悲伤之色。 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被士大夫们称为靡靡之音的郑卫之风,已经彻底地打动了我。那情深意切的诗句让我为自己之前的无知与傲慢羞愧不已。 “你所唱之曲动人至极!只是不知你歌中所唱的女子,最终可等到了她的良人?” 瑶女弯了弯嘴角淡淡回道:“如果那人不来,难道她就不该等吗?也许她只是顺从了自己的一颗心,用等待换一个幸福的机会。” “老了红颜,空了岁月,值得吗?”我问。 “值不值得只有等的人最明白。贵女年纪尚幼,也许再过些年就会明白了。药已换好,婢子告退。”瑶女说完站起身来,朝我行了一礼,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没想到,一个歌伎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看着瑶女远去的背影,沉吟许久,心里的疑问也越变越大。 晋国智氏,阿娘死前无数次警告我要躲避的一个氏族,他们为什么要把瑶女送到秦国来?瑶女歌中所等的男子又会是谁? 公子利早先送来的膏药的确好用,数日之后,我额上的伤口就已经痊愈了,白玉似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欣喜之余,忽然发现伍封已经连着几日没有来看我了,找了家宰秦牯一问才知道,原来伍封在几天前就已经奉了国君之命离开了雍城。 对于伍封的不辞而别,我多少有些难过,因此连着好几日都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 四儿为了逗我开心,便提出要让豫狄教我们射箭。豫狄在校场之事后虽受了将军重罚,但幸在最终留了下来。若要在府里找个可以媲美伍封的箭手做师父,非他莫属。 射箭看上去简单,但真正学起来却是件辛苦活。四儿摆弄了两天就逃回庖厨去了。反倒是我,每天天不亮,就会背着一个箭箙跑到校场上去练习射箭。 豫狄这人虽然话不多,但教人射箭却很有一套。从射箭的姿势、力度的控制,到如何瞄准目标,只一个月的时间,他就把我这个原先连弓都拉不开的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箭手。五十步开外,箭箭上靶,当然前提是靶不会动。 豫狄觉得我在射箭上颇有些天分,便建议我去城外的林子里试着打些猎物。从那以后,几乎每天我都会换上男装和府里的侍卫一起到南郊的林子里打些兔子、山雉回来,运气好的时候还曾经射到过一只大雁。 起初,四儿对我从一个芊芊贵女变成粗野猎户很是不满,但后来府里每日的加餐却让她兴奋不已。如果有一日我空手而归,说不定还要受她几句嘲讽,外带几个小白眼。 这样逍遥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这一日,家宰秦牯带着四儿请归故里,说是家里有人捎了口讯来,要他赶紧回去。四儿已经多年不曾回家,因此这回也想一道回去看看。 伍封不在,因而我只能自作主张同意了秦牯的请求。虽说雍城离平阳并不算远,但一来一回怕是有几个月见不到四儿了。 分别的时候,四儿哭得伤心,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阿拾,要不我还是不回去了?” “又不是一去不回,我会好好待在这里等你回来的。”我凑到四儿耳边揶揄道,“还是,你怕这次回去,家宰会在平阳给你找个儿郎嫁了?” “臭阿拾,我担心你,你倒来打趣我!”四儿伸手推了我一把,把秦牯吓得直赔礼。 “这样吧,若是今年雍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你还没回来,我就去平阳找你,可好?” “就这么说定了,你可要守诺哦!” “嗯,快去吧!” 四儿一步三回地跟着秦牯走了,我站在府门口一直招着手,直到看不见她了,才转身进了门。这九年来,我几乎天天都和四儿待在一起,如今她走了,心里忽然觉得空荡荡的。 伍封不在的一个月里,公子利常常会带着各国搜集来的新奇物件上门来找我一起把玩。今天,他又带了几盒楚国南香馆的留夷香、石兰香来送我,并且向我提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他要带我出府。 自我被无邪掳去摩崖山后,伍封就不许我在没有侍卫的陪同下出门了。但他这会儿人不在,邀约的又是公子利,我不加思索就答应了。 第三十二章 夜游教坊(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几日后,公子利按约来接我。 府门口,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儿跪在马车旁。我同府里的侍卫长由僮交待了几句后便下了台阶,本想自己跳上车去,却发现今天穿了宽带束腰的曲裾深衣,根本没办法迈开脚步。正懊恼,跪在地上的小儿颤声道:“请贵女踩奴的背上车。” 有马车的士族都有自己的“人踏”——通常是车夫或者仆役。身份极贵的人还会用些样貌清秀的小儿作人踏。我流落街头时,受过不少贵人的羞辱,现在即便伍封给了我个高贵的身份,我也同样不想欺辱、踩踏那些与我一样的人。 “起来吧,上车拉我一把就行了!”我把跪在地上的小儿拉了起来。 他忙松开我的手,噗通又是一跪,惶惶然不知所措。 此时,公子利从车里钻了出来,他今日穿了一件细麻制的白色儒服,儒服的下摆用黑色丝线绣了雀鸟图纹,看起来不像公室子弟,倒像是个儒雅俊秀的文士。 他轻声对地上的小儿道:“无罪,与御人一道赶车去吧!” 小儿如获大赦,连忙爬到了驾车人的身边,瘦弱的肩膀仍止不住地发抖。 公子利朝我伸出双手,笑道:“鄙人可否请贵女上车?” 堂堂公子居然自称鄙人,我颔首一笑,把双手递给了他。可他没有抓住我的手,反而握着我的腰将我一把抱了上来。 “弱柳纤腰,轻若鸿羽,难道你家家主竟吝啬吃食?”公子利将我放在身前,皱眉道。 “我家家主一向慷慨。倒是公子今天好生奇怪,怎么用了辆妇人的马车?”我同公子利混熟了,说话已经少了许多禁忌。他用手撩了一下马车上的帷幔,笑道:“我今日可是为了你才特意借了二姐的马车。你倒嘲笑起我来了,快进来坐好吧!” “今天我们要去哪儿?” 公子利在马车中央的毛垫子上坐了下,冲我眨眨眼睛道:“今天,我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笑了一声卖起了关子,脸上掩不住的得意。 马车不紧不慢地向雍城的西面驶去。很快,外面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公子利伸手掀起了身旁的车幔,我顺着他的手望出去,只见长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挑着担子的农户,扛着布匹的伙计,还有布衣裙钗的少女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从马车旁经过。看到车里俊俏贵气的公子利,少女们的眼睛火辣辣的,丝毫没有掩藏自己的心仪之情。 “阿拾,你可高兴?”公子利问。 “嗯,自然是高兴。”我笑望着车外人群,不假思索地回道。 “那我以后经常带你出来,可好?” 看着他万分期待的样子,我却无法应承。 “你可是怕伍将军知道了,责罚于你?” “阿拾不怕责罚,只怕会惹将军不快。再说偶尔出门是趣味,多了兴许也就乏味了。” “嗯,那也随你。前面快到了,你把这斗笠戴上吧!”公子利从身侧的一个朱红色描黑色卷云纹的大木箱里取出了一顶竹编的斗笠,斗笠的边缘挂了一圈长约三尺的淡青色薄纱。 “公子为何要我戴着它?”我双手接下竹笠放在膝上,不解道。 “伍将军平日里不让你出门,我大约是知道原因的,你还是赶紧戴上吧!” 公子利的语气颇为坚决,我心中虽然纳闷,但还是将竹笠戴到了头上。这一戴,眼前霎时只剩下了一片淡青色的模糊景象。 “公子,你叫我这样可怎么走路?” “有我牵着你就行了,跟我来吧!” 下了马车,公子利带着我走进了一座府院。我悄悄掀起覆面的轻纱,只见过道两旁摆了两排红漆描黑色兽头纹的皮鼓。每张鼓面中间还用朱砂画了一朵妖娆盛开的兰花。一阵风过,鼻尖拂过阵阵香气,味道浓烈却并不惹人厌烦。 “好香的味道,这是什么香料?”我问公子利。 “这是郑国来的一种香,秦人觉得它不够雅重,所以很少用。” 公子利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两层厅堂,四根红色梁柱撑起高高的屋顶,厅堂四个角落里摆放着四个羊首青铜炉,炉内青烟袅袅正燃着熏香。在厅堂的正中间放着一面长三丈,高一丈的黑色大鼓,鼓的周围又依次放了几十个红色的小鼓,每张鼓面上也同样描了朱红色的兰花。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伸手放下面纱,转头问公子利。 他凑到我耳边轻声道:“之前怕和你说了,你不愿意来。这里是秦国的司乐坊,我前几日听说郑国的琴师越带着兰姬到了这里,就一直想带你来看看。” 司乐坊是什么地方,这是秦国贵胄们喝酒取乐的地方。这次真被公子利害死了! “你来喝酒赏乐,干嘛要带着我?快带我回去!”顾不上礼数,我转身就往外走。可是力气不够大,被身后追来的公子利拉着手转了一圈,直接推上了楼梯。 “来都来了,看了再走吧!我在楼上留了位置,没人会看见你。”公子利说着连拉带拽地把我弄上了二楼,“你看,我还特意让人在这儿挂了帘子。等过会儿人多了,你就在里面坐着,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你。晚些时候,我再让人从后门引我们出去。” 我走进帘子坐下,伸手摘下斗笠放在身侧,冷着脸不理会公子利。虽然知道他安排周全,可心里还是有些气恼。 “我听说今天晚上几个卿大夫家的贵女也都会来,想来底下的人定会有所收敛。你平日里不同雍城的贵女们往来,所以不知道,今晚抚琴的师越大有来头。” “什么来头?” “你可听说过盲臣师旷?” “那个为了精进琴艺用艾草熏瞎眼睛的晋国大夫?” “正是他,世人传说他奏清徵而玄鹤起舞,奏清角而雷雨骤至,一把瑶琴可通鬼神。琴师越幼年师从师旷,他的琴艺虽不及师旷,但确能让白鹤闻乐起舞。而且,郑女兰姬虽是没入贱籍的舞伎,但原先却是郑国贵卿之女。传言,她身轻似尘,舞蹈时蹁跹若飞,在各国都享有名声。” 看公子利讲得眉飞色舞,我忍不住笑着揶揄道:“阿拾原以为公子不喜酒乐,今日方知,公子不是不喜,而是深谙此道啊!” “这你可错了。乐舞有雅俗之分。雅者,诸如六舞(1)确可陶冶君子情操,与酒后奢靡取乐之舞不可相提并论。” “那兰姬的舞蹈又是哪一种呢?” “兰姬之舞不在此两者之列,依我来看,倒是一种至情至性的舞蹈。” 至情至性……当日听完瑶女含泪所唱的《子衿》,我满腔的感动也无非就是为这四个字。 “你在想什么?”公子利凑过脸来问。 我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这张俊逸的脸庞,抿嘴一笑:“公子想来定是不少女子心中的良人,身在高位却懂情字何物。” 公子利俊脸一红,拉着我的手无比激动地说:“这世间,利只求一人的钦慕。” 我怕他继续说下去,忙抽出手来,看着楼下大堂道:“下面有人来了!” 第三十三章 夜游教坊(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公子利收敛了神色,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正厅里鱼龙般地涌进来许多人。白衣飘飘的文士,褐衣甲胄的军士,还有几位衣着鲜丽的贵女也在婢子的陪伴下缓缓落座。 “奇怪,今日天色尚早,为何来了这么多人?”公子利狐疑道。 “不管为什么,幸好我们来得早。”我微微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楼下热闹的厅堂。 “你现在怎么不恼了?”公子利看着我挑眉笑道。 “反正都来了,你又把师越和兰姬说得那么好,我怎么也得见识一下这世间至情至性的舞蹈啊!不过,楼下待会儿若挤满了,可会有人上楼来?” “放心吧!这里是乐工们平时堆放乐器的地方,没安排座位,别人自然不会上来。” 我环顾四周,发现帷幔之外的确放了一排编钟、一摞破旧的皮鼓和一排系了五彩丝线的竹笙,而公子利所说的“后门”就藏在我们右手边的角落里。他安排得这样妥当,我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过了一会儿,天色渐暗,楼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身着各色纱裙的美人端着美酒佳肴穿梭其中,好不热闹。 须臾,一连串的鼓点响起,只见两列身着月白色轻纱舞衣的少女穿过珠帘鱼贯而出,于红色漆鼓之上婀娜起舞。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歌舞场面,忍不住探身想看得更真切些,可没想到,这一看,却把自己吓得头皮骤麻,一把抓住了公子利的手臂。 太子鞝,他怎么也来了?! 楼下,金冠墨衣的太子鞝带着一众随从坐在厅堂最好的位置上,左拥右抱地喝着美人递到嘴边的酒。公子利拍了拍我的手,轻声道:“莫怕,有我在,不会让他再伤着你。” 我点了点头,心里暗叹,暂不提太子鞝现在还想不想杀我,光是被他看到我与公子利坐在这暧昧的帷幔之后,就不知道会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来。但现在,我连师越和兰姬的面都还没见到,实在舍不得离开。 正在我踌躇为难之时,厅内的烛火突然暗了下来。一连串琴音从黑暗中流泻而出,如珠玉相击,如溪水叮铃,空灵悦耳之声让人仿佛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忘尽忧愁。忽而,琴音一转,曲调变柔,恍惚间仿佛又见千万朵空谷幽兰在眼前瞬间开放。 听客们如痴如醉之时,只见一绝世佳人朱红色华衣裹身,端立于一面黑色皮鼓之上,由四位清秀少年抬至正厅。她三千青丝束在头顶,盘成高髻,髻上斜插一枚紫琉璃兰花型梳篦,露出白皙滑润的脖颈和两寸令人浮想联翩的裸背。 她就是传说中的兰姬?果然艳绝天下!莫说是底下的一群男人,就连我都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兰姬轻移莲步迈上正厅的那面大鼓,灯火之中,她身后宽大的裙摆上丝绣的上百只斑斓彩蝶亦随着她的脚步飞上了巨大的鼓面。琴音在此时突然加快,兰姬曲腰一旋,身上的华袍霎时飞了出去,落入看客群中,引起一片骚动。 黑色漆鼓上的她,掩唇娇笑,旋即用左手广袖舞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柳腰轻折,右手妖娆旋转而上。轻跃,旋转,她的每一次落地都让鼓点与琴音配合得完美无缺,袅娜的身姿如同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蝶将所有人都拖进了她制造的梦境里。 一曲结束,烛火又是一暗,再亮起时大鼓上的兰姬已经不见了。刚才看到的一切仿佛只是我们这些看客的一场美梦。大厅里一时叫好声不绝于耳。我此刻也是热血沸腾,恨不得也跟着大叫上几句。 “公子,你说兰姬还会再出来吗?”我两眼闪闪地望着公子利。 公子利笑道:“即便是王公贵胄,兰姬每晚也都只跳一曲。” “啊?”我不掩失望之色,见楼下众人依旧推杯置盏,又问,“既然兰姬不舞了,那为何大家都还坐着?” “除了兰姬之外,南方楚女所舞的《楚腰》也是一绝,你看了肯定也会喜欢。”公子利一边说一边转头去查看楼下的太子鞝。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发现太子鞝的位置空了,“太子人呢?”我话才刚出口,就看见对面的台阶上,太子鞝正拥着两个美人,带着三名侍卫摇摇晃晃地走上来。 “公子,我先避一下。待会儿在乐坊后面的路口等你。”我心头一紧,拿起蒙纱斗笠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右侧的小门前,开门躲了进去。 阴暗的小楼梯不知通往何处,我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下爬,走了半晌才看到光亮,光亮处十多个妙龄少女正在排队整装等候出场。而兰姬就立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纤手抚鬓,低头沉吟,饱满圆润的额头中央一抹淡淡的朱红,似是画了一朵兰花。 “臭丫头,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换衣服去!你们这些楚地来的下贱胚子,什么时候才能比得上兰姬!” 我四下看了一眼,心想,这老妈子难道是在叫我?! 我与这些少女年纪相仿,此刻又站在黑乎乎的角落里,这管事的妈子怕是认错人了。 “说你呢!还站着做什么,赶紧把衣服给我脱了!内衫,内衫,你给我快点!”老妈子扔了一套衣裙给我,然后一脸不耐烦地盯着我。 我怕她着急了会走过来扯我,只好转身解了束带,脱了外袍,慢吞吞地穿上了与舞伎一样的桃粉色短袄襦裙。 那老妈子见我穿得差不多了,转头又去催促教训其他的姑娘,我趁机寻着了门跑了出去。 可怜这一套舞衣不仅料子单薄,还堪堪露了一大截腰肢在外面,我扶着外墙走在黑乎乎的巷子里,冻得浑身发抖,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和斗笠居然都落在了里面。 我抱紧双臂躲在一棵大树背后避风,心里一刻不停地咒骂着可恶的太子鞝。 过了一刻多钟,远远地从巷子口走来一个女人。我往树后缩了缩,不想让自己的样子吓到无辜路过的人。 可随着那人越走越近,我心中的疑云也越来越浓。 瑶女?!这么晚了,她怎么会来这里?莫非她今夜在这儿约了情郎相见? 正想着,瑶女已从我藏身的大树前经过停在了三丈开外的墙角下,左顾右盼的样子似乎真的在等着什么人。 片刻之后,她等的人出现了。 瑶女往前迎了两步,虚行一礼,唤道:“主人。” 晋语,瑶女的情郎莫非是晋国贵族?! 第三十四章 晋子乱秦(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晋国毗邻秦国,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自殽之战(1)后,两百年间,秦晋两国纷争不断。瑶女当初说她是晋国智氏一族送给公子利的歌伎时,我就有些诧异。今日见她私会晋人,更觉得此女不简单。 “可有人跟着你?”黑暗中,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有,我这一路都格外小心。”瑶女回道。 “你这次要做的事凶险无比,且不容有失。你现在若反悔,还来得及。” “瑶女多年等待,只求能为主人解忧,‘反悔’二字从未入心。”瑶女的声音微颤,情难自禁地依向男子的怀抱。男子握住她的双臂轻声道:“兰姬那里我已经让她都安排好了,你献舞时只需藏好匕首,瞧准时机接近秦太子即可。事成之后,我定派人救你出来。” 男子的话如一道惊雷在我心中炸开,难道瑶女是晋国的刺客?晋人要杀太子鞝! “我这条命本就是主人的,即便你不来救我,我也绝不怪你。”瑶女靠在男子胸前幽幽说道,月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笑容愈发迷离。 “放心吧,到时候,会有人来救你的。为免秦人起疑,你还是赶快回去吧!”男子轻轻放开瑶女,用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无比温柔地说道,“我在晋国等你回来!” “诺!”瑶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可男子却依旧背对着我站在墙角的黑影里。月亮已经快要升到中天,再过片刻我藏身的地方就要暴露了。此时,背后又有脚步声响起。我心里默念,可千万不要是公子利,千万不要。 来人依旧是个女子,额间一朵朱红色兰花,俨然就是郑女兰姬。 男子转过身,一张青铜兽首面具将他的脸全部罩住。 兰姬走至男子身前没有行礼,直接偎进了他的怀抱:“你与她可说好了?”她的声音异常甜腻。 “放心,你只需带她进去。万一她出了什么差错,也绝不会牵连到你。”男子搂着兰姬柔声道。 “哎,真是个傻女人。”月光下,兰姬仰面看着男子,脸上笑得无比娇艳。 妖娆美人,狰狞兽面,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直看得我后脊梁一阵阵发麻,我不自觉往后挪了一步,却不料踩到了一堆枯叶。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兽面男子就朝我躲藏的大树飞身而来。 月光一晃,我连忙闭上了双眼。下一刻,人已经被猛拖了出来按倒在地。男人的左手掐着我的脖子,右手一尖锐之物抵在我裸露在外的腰腹上。 “睁开眼睛!”他道。 我怕身份暴露,死闭双眼,用楚地方言苦苦哀求:“别杀我……” “楚女?你躲在树后做什么?”肚子上一阵刺痛,他手中的尖锐之物已经刺破了我的皮肤。 “我……我是舞伎,出来小解,迷路了……” “兰姬,过来看看可是你的人?”男子楚语、晋语转换自如。 “衣服看着倒像是,只是这些楚女都是此次在郢都新招来的,我不全认得。” “饶了我吧,饶命啊!”我一边哀求,一边想要伺机逃跑。男子松开掐在我脖子上的手,站了起来,没有出声,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杀了我。 “之后的宴会用不上她们了,主人不放心就杀掉算了。”兰姬淡淡开口道。 这男子尚有一丝犹豫,没想到这兰姬居然如此歹毒!我闭着眼睛摸索着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哈哈哈,真有趣。你这小丫头吓得连看都不敢看,居然还想从主人剑下逃走。”兰姬话没说完,我已经转身朝巷口跑去,眼看着就要跑到巷口,身后却突然飞来一颗石子,狠狠地打在了我的小腿上,我坚持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兰姬,你好像没有以前快了!”远处传来男子戏谑的声音。 “小贱人,看我怎么收拾你!”追上来的兰姬已经被我彻底激怒。 我左腿痛得发麻,根本站不起来。为了逃命,只能拼命拖着身子往外爬。 兰姬走到我身后,冷笑道:“哼,现在我看你往哪里逃!” 兰姬的手堪堪触到我的肩膀,整个人却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扑飞了出去。紧接着,一声凄厉的狼嚎响起,黑影抱起我,几个起落就奔出了巷口,消失在了夜色里。 司乐坊一事后,公子利来找过我好几次,但都被我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婉言推拒了。我知道有人要刺杀太子鞝,但又不能告诉公子利。因为,他很可能就是此事的幕后主使,毕竟杀了太子鞝,最大的获益者就是他。 瑶女也来找过我,依旧温柔如水看不出一丝破绽。如果不是当晚亲眼所见,我实在很难相信,像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会有勇气在太子府的夜宴上刺杀太子。 我回避了所有人,只把救了我的无邪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一边筹划着自己要做的事,一边教他说话、识字。 很快,半个月过去了。 这一日,我吃早食前托人给公子利送了一封信,他不到正午就出现在了将军府。 “你的病可好些了?那晚我被太子拖着饮了好些酒,等我出来时你已经不在了。” “我料准太子会缠住你,就自己先回府了。只是没想到夜间露重受了点风寒,这两日已经全好了,公子莫要自责。” “那就好,你前些日子一直避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恼我了。今日收到你的信,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阿拾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子应允。”我屈身行礼。 “你说吧,我一定都答应你。”公子利双手轻轻一带将我扶了起来。 “阿拾听说,三日后太子也寿宴请了郑女兰姬过府献艺,可是真的?” “正是。” “我想去看看,但是家主不在,就只能请公子带我去了。” “你之前千方百计地避着他,怎么这回又想去了?”公子利不解道。 “那日校场比箭后,太子临走前曾要求将军带我赴宴。现在将军不在,如果我也不去,怕他又找机会怪罪。”我为自己找了个借口,见公子利还有些犹豫,接着又说,“况且,有你在,他也伤不了我,对吗?” 公子利随即点头应承:“那是自然,我三日之后来接你。” “多谢公子!” 第三十五章 晋子乱秦(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三日后,公子府的寺人早早地就来到了将军。这一次,他除了将一个黛青色漆盒交给我之外,还为公子利传来了一条口信,大意是希望我能为今晚的宴席好好梳妆打扮。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漆盒,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套女服和一些相应的配饰。我心中一暖,心想,公子利果然是个细心体贴之人,这份礼物倒真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按礼制规定,贵族的衣饰从式样、质地、颜色到佩戴什么样的头冠,穿什么样的鞋子,佩戴什么样的玉饰都必须与身份、场合相符。否则,轻者会受到大家的耻笑,重者甚至因此丢了性命。 伍封虽然对外宣称我是伍氏族女,但却从未带我赴过公开的祭祀、燕见、宴席。因此,相关的衣饰自然也不曾准备。平日里的装扮全都按我的喜好,以舒适方便为主。 公子利此次送来的女服,是一套士族女子赴宴所用的常服,宽锦缎绯色交领,青碧色满云纹曲裾深衣,腰间的帛带中央更是镶上了两片碧色刻云雷纹玉片。 瑶女看到这衣服时,大赞其华美精致,端庄大方。但我却担心这样鲜艳的颜色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贵女穿上这衣服,怕是会让今晚赴宴的所有女眷都失了颜色。”瑶女拿着梳篦跪在我身后梳理着我的头发,“这些年,家主实不该将贵女藏在府中。否则,伍氏阿拾的美名怕早就传遍雍城,传出秦国去了。” “再美还能美过那郑女兰姬?我听说前几日,整个雍城的男人都为她着了迷。今日太子宴席上,连我都想多看她几眼呢!”说话间我借着铜镜瞄了一眼身后的瑶女,只见她听到兰姬之名时眼神微微一滞,脸上亦有凄苦之色。 “贵女怎能与舞伎相比。婢子虽未见过兰姬,但是贵女却是婢子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瑶女恢复神色,温柔说道。 看她刚才的反应,怕是早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与兰姬有染。难道她竟要为一个负心人送死不成?我转过身来抓住瑶女的手,耐不住心中的愤懑,沉声问道:“瑶女,你值得吗?” 瑶女一惊,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想提点她,却又不能揭穿她今晚的计划,因此只能装出一副羞涩模样:“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一个人。也许,在你还是晋国歌伎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等了。” “贵女是如何知道的?”瑶女问。 “你那日唱歌时我便看出来了。你能和我说说你心里的那个人吗?”我一边说一边拿起公子利送来的镂空金雀发环交给瑶女。 瑶女没有回答我,只是径自把我的长发拢了拢,用发环在肩下一束,然后从身后搬出自己梳妆用的漆奁,说道:“贵女肤如凝脂,眉目如画,这粉黛都可以省了。只要再点上一点口脂就可以了。” “瑶女……”我看着她欲言又止。 瑶女用指尖沾了点茜草花汁制成的口脂,轻轻地抹在我嘴唇上,柔声说道:“贵女这样问,可是有了心悦之人?” 我点了点头,她仿佛也松了一口气,渐渐陷入了回忆:“当年遇见他时,我正是贵女现在的年纪。那日,我在晋国智氏的宴席上闯下大祸,以为命不久矣,便跑到浍水河边去哭。不料,却遇见几个喝醉酒的游侠儿对我恣意调弄。一时悲愤交集之下,便欲投水自尽。” “后来呢?” “后来,他从河边的一棵桃树上跳了下来,救了我。”瑶女微笑着说道。 “能打退几个游侠儿,你的心上人定是个武艺精湛的勇士。” 瑶女目光迷离,低头娇羞一抿:“他当年哪里是那几个人的对手,虽有些力气,但也挨了好些重拳。后来是有人听到响声赶过来,才吓走了那几个醉酒的人。” “那他今日的武艺可有些长进?不然如何能保护你?” “他如今的剑术怕是难遇敌手。不过令我倾心相许的,还是当年那个为了救我,奋不顾身的他。” 我想起那日瑶女走后,兽面男子与兰姬之间的亲昵,心中郁郁难平:“你离开晋国很久了吧?这么多年,你初心不变,岂知那人也与你一样?从小到大,阿拾只见过府中婢子深夜点灯抹泪,却从未见过哪个侍卫仆从为女子掉过眼泪。你的良人既是那样的英雄,此刻怕早已群芳环绕,把你忘了。”说完我在心里又暗暗加了一句,他现在对你好,也只是为了要利用你! “记得也好,忘了也好,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当年在浍水河畔的那棵桃树底下,我就已经对天神起誓。今生只要他还愿意看我一眼,我这条命便是他的。” 世间女子多痴傻,今天我怕是没办法劝她回头了。 “真情可贵,阿拾也希望有一天能明白姐姐的这份痴心。好了,你赶紧遣人去府门外看看公子的马车到了没?” “诺!”瑶女退到门外吩咐了小婢子去大门口守着。 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裙,走到门口,把瑶女的梳妆奁递到她手上:“好好收着吧,来日若是有机会再见到他,定要让他明白,你是这世上最值得他珍惜的女子。我走了。” 我提起裙裾,慢慢地走下台阶。此刻,我多么希望她能开口叫住我,然后坦白地告诉我一切。 但是她没有。 待我走出去老远,耳边隐约传来瑶女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我心中一痛,加快脚步向前室跑去。 这个夜晚,是注定不会平静了。 第三十六章 太子夜宴(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等到天色渐黑的时候,仆人们来报,说是公子利的马车已经到了府门口。我交待了由僮几句便迎了出去。 深蓝色的天幕上,一轮新月刚刚升起,淡黄色的月光下,两个妙龄少女提着红色纱灯站在马车前,笑盈盈地看着我。马车旁,公子利金冠束发,玄衣玉带,右手按剑正与侍卫符舒轻声交谈。 “阿拾见过公子,见过符舒先生。”我稍稍提起裙摆走至车前,抬手肃拜。 公子利伸手将我扶了起来:“今晚我会让符舒一直跟着你,你只管放心……”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心中了然,弯了弯嘴角笑道:“公子难道今日才知道阿拾月下碧眸?” 他醒转过来,自嘲一笑:“是利失态了。早前就听伍将军说过,外面对你也有些传闻,只是今日才得一见。” “那我可是吓着公子了?” 他摇头笑道:“有美人兮,其华灼灼,其才佼佼。吾之祸兮?吾之福兮?” “祸福相依,公子何需忧思。”我转头指了指马车,“穿着这身衣服,我可上不去。” “我扶你!”公子利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上了马车,两名少女也随符舒坐在了车前。 “喝!”御人一拉马缰,一行人驱车前往太子鞝的府邸。 太子府建在雍城北角,我坐在车里探出头去,远远就能看见他府中巍峨耸立的一座高台,三座高榭。不知这奢华府邸又花了多少公室的钱财,赔了多少苦命的劳力。 我感叹间,车子转眼已经到了太子府。 这个时候,门口已是车马云集,宾客如织,熙熙攘攘无比热闹。公子利的马车一停下来,立即有太子府的寺人前来指引。他和符舒先行下了车,两名少女扶着我紧随其后。经过大门时,候在门口等待入府的宾客齐齐向我们看来,几个身着华服的贵女更是对着我毫不避讳地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我跟着公子利过了府门,一路行至高台。高台之上,灯烛高照,鼓乐齐鸣。太子鞝半搂着一个红衣女子迎面走来。 我定睛一看,不由心中一颤,兰姬! 此时,兰姬也正好抬眼向我看来。疑惑、不善,难道她认出我了? 我原以为兰姬只会在宴席上献舞,届时宾客云集,她定然不会看到我。谁料,刚一入府就和她面对面撞上了。 我朝太子鞝行过大礼后,乖巧地站在公子利身后,双目视地尽量隐藏自己的气息。但可恶的太子鞝却没有打算放过我,他笑着走公子利面前,调笑道:“四弟姗姗来迟,原来是接了伍府的小美人。现在伍将军不在,你可越发逍遥了。”宴席还未开始,太子鞝却已有些微醺,他绕着我转了一圈,笑着对怀里的兰姬说:“依我看用不了两年,你的美名怕就要被这小儿抢走了。到时候,天下男子只知伍氏阿拾,却不知你郑国兰姬了。” 兰姬闻言右手轻轻一抬,掩唇娇笑道:“那忘得最快的那个,一定就是太子你了!” 太子鞝听完哈哈大笑,抓起兰姬的手放在嘴边一吻,说道:“这小儿美虽美矣,但是性子太差,无趣无趣,怎比得上兰姬你善解人意。” “太子可真会哄人!”兰姬说完突然转头盯着我,用楚地方言问道,“贵女可是楚人?” 我心想,她果然是起了疑心,于是装出一脸迷惘的样子看着公子利。 “她是在问你是不是来自楚地?”公子利细心地替我解释,转头又对兰姬道:“兰姬莫怪,她不通楚语。” “哦,是这样啊!伍氏原是楚国大家,怎么伍氏族女倒不通楚语了?好生奇怪。” 我欠身一礼,徐徐道:“小女自出生起便一直待在秦国,自视为秦人。当年楚平王无道,令伍氏一门几近灭族,所以就连将军也从不在府中说楚语。” “是吗?姑娘竟不是楚人。那……”兰姬红唇一抿,正欲再问。 这时,太子鞝把脸色一沉,叱问道:“兰姬之意,莫非是说这天下只有楚国能出美人,我秦国大好河山就养不出几个水灵的姑娘?” “当然不是。”兰姬立马陪上笑脸,将整个身子朝太子鞝身上靠了靠,“都是奴家的错,太子可千万莫怪。” 兰姬脸蛋娇艳,身段更是婀娜,她这一靠让太子鞝飘然欲醉,公子利见机说道:“长兄有美在侧,臣弟就不叨扰了。现下,想先带阿拾四处看看。” “去吧,宴席开始的时候可要回来,我给你在身边留了好位置。”太子鞝挥了挥手,我们便行礼退了下来。 三刻之后,大厅内的宾客陆陆续续多了起来,从他们的穿着和说话来看,宴席上除了秦人之外,还有不少来自楚国、郑国、大荔国的人。在我们正前方甚至还站了几个奇装异服的南方蛮人,但是唯独没有发现晋人。 我小声问公子利:“公子,前面那几个人看装束有些奇怪,难道太子与巴、蜀之间也有联系?” “伍将军这几日不在,所以你不知道,秦国近来怕是要惹兵祸了。”公子利回头看了一眼在高处饮酒寻欢的太子鞝叹声道。 “要打仗了?可是起了什么争端?” “太子欲发兵攻晋,但君父不肯,他便自作主张联络了巴蜀两国国君,意欲借兵。” “秦晋不合多年,但晋是强国,这天下原先只有齐、楚才敢与之抗衡。吴国攻楚之后,便连楚国也日渐衰弱。艾陵之战,齐国又失十万精兵。中原大地,以晋独强。秦国在此时与晋开战,实是下下之策。太子这般行事,莫非是受人挑唆,想学那吴王夫差一争天下霸主之位?” 我刚说完,公子利就沉下了脸色,极严厉地说道:“看来这秦国的军报进了将军府就到了你这小儿的手里。被我听到是无妨,若被有心人得知,伍将军恐难逃血光之灾。” “公子恕罪!”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我知道的秘密的确太多了,伍封对我不加限制,却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会认同他这样出格的纵容。 公子利见我面生难色,便缓下脸来,徐徐道:“如你所知,吴王自战胜越国之后,又发兵助鲁攻齐。夫差此举可以说是将自己争霸天下的野心放在了各国诸侯的面前。艾陵一战,齐国大败,吴国下一个目标就是晋国。”公子利一边说一边将我带出了鼓乐喧嚣的厅堂。高台之上他与我并肩而立,遥望东方的天空。夜冷风寒,但他的眼睛里却燃烧着炽烈的火焰,那是一个男人意欲称霸天下的野心。 秦穆公死了,秦国的霸主之位早已没入尘埃;吴王阖闾死了,吴国的称霸之途中道阻绝。 如今,阖闾的儿子征战四方为吴国夺回了他父亲在世时的尊荣;而秦国却依旧困于西陲,苦兮兮依靠着楚国抵抗晋国的强权。太子鞝想要与晋一战,扬名天下。公子利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他比太子鞝更懂得审时度势,更懂得隐忍待发。 “吴国攻晋,晋国的兵力必会东移,秦军届时就可以趁机攻打晋国的西境。一旦得胜,不仅可以重伤晋国,还可以迫使中间的大荔臣服于秦。太子鞝果然好主意。”我看着公子利笑道。 “怎么,你也同意太子攻晋?”公子利微微挑起眉毛。 “恰恰相反。太子鞝此次如果擅自攻晋,秦国必会遭难。先不说吴王夫差与齐国一战之后,是否还有能力攻晋,单与巴、蜀两国借兵之事他就已经大错特错。” “哦?继续说下去!”公子利靠在围栏上,一脸正色地看着我。 “巴、蜀两国对秦国渭水南岸的肥沃之地一直虎视眈眈,借兵攻晋不是小事,太子这次很可能是拿了南面的几座城池与蛮人做了交易。但这样一来,到了来年秋天,巴、蜀两国借由渭水之地积攒了粮草,必定会向秦国开战。到时候,晋人若再趁机报复,后果不堪设想。” “世人皆想藏拙,我看你倒是要藏惠了。你方才这番话若是被太子听去,怕是更不会留你在我身边了。好了,咱们进去吧,宴席快开始了!”公子利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朝厅内走去。 第三十七章 太子夜宴(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周礼规定,女子八岁之后就不可再与男子同案而食。因此,我只能与其他士族贵女一起跪坐在一面轻纱屏风之后。身前的小几上摆了不少吃食,我自斟了一杯清酒,一口饮尽,嘴里火辣辣的,身子渐渐地也暖和了起来。 “贵女,这是太子命奴呈上的‘炮豚’,最配这碧霄酒!”说话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奴,她此刻正托举着一小碟豚肉跪在我身边。 炮豚? 之前曾听府里的大头师傅说起过,说这炮豚乃是八珍之首,烹制的过程极其繁复,需先将小猪洗净剥干之后,在腹内填满枣子,再在外面敷上湿泥烤干,取出后以米粉糊涂满小猪的全身,入油炸透,再置小鼎于大镬之中水蒸三天三夜,取出后调以肉酱方成。其味之美,食之难忘。 大头师傅说起这炮豚时满脸兴奋,可那时的我只觉得无比讽刺,因为那年正逢饥荒,雍城外饿殍遍野,每天都会有人饿死,可城内贵族们的奢侈享受却从没有停止过。 “贵女?”小女奴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冲她笑了笑伸手接过。 太子鞝此刻正举着酒樽斜卧在兰姬怀里,席上美酒佳肴,席间彩袖翻飞,宾客们个个纵情享乐,我的一颗心却一直悬在嗓子眼里。 今晚瑶女会来吗?太子鞝会死吗?如果他死了,那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办? 酒过三巡之后,兰姬带着一众美人为宴会献舞。灯火闪烁间,她迷人的舞姿愈加炫目,举手投足比起那日在教坊的空灵跳脱,又多了几分赤#裸裸的挑逗。 一时间,席间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那些喝红了脸的宾客甚至耐不住心中火热,戏弄起身边的婢女。坐在下首的楼大夫甚至将手直接伸进了小婢子的衣领,在衣下肆意玩弄。那少女虽不情愿,但脸上还勉强挤着笑为他斟酒。 我无心欣赏歌舞,一心只想快点找到瑶女。但是,一众跳舞的伎人除了兰姬之外,其余的都在脸上蒙了一层白纱。我隔着一层屏风,竟是怎么都看不清楚。 当乐师弹完最后一个琴音,舞伎们已经个个娇喘吁吁。 “善,大善!都有赏!”太子鞝站起身来,大笑着从案几旁的青铜大盆里,抓起一把钱币向舞伎们撒去。 钱币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一枚甚至滚到了我的脚边。那些舞伎们看到漫天的钱币,哪里还顾及什么礼数,一下子全都跪在地上捡起钱来。其中有两人还为了一枚钱币争吵起来。见此景象,太子鞝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更加高兴,大声笑道:“如此美景,众人且与鞝共饮此杯!” 宾客们纷纷举杯相应,但就在大家低头饮酒之时,跪在太子鞝右侧的一个舞伎突然腾身而起,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匕,飞身向太子鞝刺去。 她身形极快,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把抓住了太子鞝的衣领,随即右手猛地往前一刺! 就在这生死关头,不知从哪飞出一只酒爵,重重地打在了匕首上。那舞伎失手一偏,匕尖斜斜地擦过了太子鞝的耳朵。 “啊——有刺客——”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舞伎再次提匕来刺,却已经太迟了。 二十几个卫士一拥而上,瞬间把她压倒在地,粗鲁地扯下了她覆在面上的轻纱。 看到面纱下的那张脸,我的心里一片酸涩。瑶女,你终归还是来了…… 太子鞝的脸吓得一片惨白,他气急败坏地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大叫:“贱婢!快,快把她给我杀了!杀了!” “慢!太子且慢!”一个长须老者从暗处走了出来,附在太子鞝耳边说了些什么。 太子冷哼一声走过来狠狠地踹了瑶女几脚,才重新坐回主位,大声道:“把人给我带上来!把兰姬也给我带过来!” 瑶女被卫兵们推上了主位,她此时衣衫凌乱,高耸的发髻也斜斜地散在了一边,但她的脸色却出奇的平静,仿佛接下来要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兰姬倒是装出一副惊恐模样,她颤抖着俯跪在地,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地喊道:“太子,这与奴家无关啊!奴家不认得此女啊!” 如果不是那晚我亲眼见识过她的狠毒,也许真的会被她此时的娇弱和眼泪打动。 “别哭了!你过去看看这刺客可是你的舞伎!”太子怒道。 兰姬颤巍巍走过去看了瑶女一眼,回道:“太子,奴家真的不认识她。十天前的夜里,奴家寄宿的司乐坊起了一场大火,把我从楚国买来的三十个舞伎都烧死了。这些个人都是三天前,奴家托人在秦地现找的,原都是一些贵人府里的舞伎和歌伎。” 烧死了?! 我心中大恸,那天夜里我情急之下假扮成了楚女,没想到却害得三十个如花少女莫名其妙地被烧死了。那兽面男子若是知道我还没死,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荒唐!你们倒是都给我来认认,这刺客到底是谁家的人,是谁那么想要我的命!”太子鞝俯身一推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都摔在了地上,底下的人吓得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禀兄长,这刺客原是我府上的歌伎,半年前送给了伍封将军。”公子利皱着眉头,沉声回道。 “哈哈,好啊,原来是你想要我的命!”太子鞝想要自己站起来,可身子一歪又跌倒在地,两旁的寺人立马来扶,却都被他推开了。他走过来蹲在公子利面前笑道:“好弟弟,你我一母同胞,自幼就比旁人亲厚,可到了今天你却想要我的命。” 公子利抬起头来,扶着太子鞝的手,恳言道:“兄长,利自幼就跟着你,从来没有半分逾越之心。此事,若是我主使,刚刚就不会掷出酒爵救下兄长了。” 太子鞝闻言一愣,立马就有人把那击开匕首的酒爵呈了上来。螭龙含珠青铜爵,这宴席上只有太子与公子利有资格使用。 太子鞝看着公子利一时说不出话来,楼大夫冒了出来,跪在地上大声道:“禀太子,下臣以为这女刺客身份特殊,就算与公子无关,也与伍封脱不了干系,还请太子禀明国君审查之。” 太子鞝站起身来,走到瑶女面前,用手狠狠地捏着她的脸,道:“说!是不是伍封派你来行刺的。” 瑶女把嘴闭得死紧,撇过头去不说话,太子鞝反手一个巴掌就把她掀翻在地:“嘴硬!等你尝过我太子府的刑具,看你还能硬到什么时候!来人啊,派人送信给伍封,让他即刻回雍。五日之内,他若没回来,我就剁了他府上的女娃做肉糜!” 第三十八章 步步惊心(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剁了我做肉糜?!哼,这太子鞝还真是看得起我。刺杀太子是死罪,伍封如果真是主使,岂会傻傻地回来送死? 不等太子鞝派人抓我,我就大大方方地走出屏风来到瑶女身旁,俯身一跪,高声道:“太子在上,婢子有事上禀。” “你有何事要禀?”太子鞝冷冷道。 “此女入秦前曾是晋国智氏的歌伎。秦晋一直不合,这一次,她怕是受了晋人的指使要对太子不利。” “小儿一派胡言,如今秦晋之间相安无事,他们为何要大动干戈来刺杀我秦国太子!”楼大夫冷哼一声还想继续责骂,却被太子鞝拦了下来。 “你说,是晋人想杀我?”太子鞝脸色僵硬,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小儿可有证据?” “婢子曾无意之中在此女的梳妆奁里看到了一些物什。” “什么物什?”太子鞝走到我面前,急切道。 “禀太子,是几块碎了的粘土板。上面似乎刻了些晋地的文字。我原以为是她与家人之间互相往来的传书就不曾细看,现在想想也许会是太子要的凭证。” 我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太子鞝和公子利沉默不语,瑶女转过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因为只有她清楚地知道,在她的梳妆奁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粘土板。 “小儿,你可知骗我的下场?”太子鞝捏着我的下巴威胁道。 “请太子明察,小女所言句句属实,派人到府一搜便知。”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来人,把她们三个都给我关起来!”太子鞝一抬手,便有几个佩剑的卫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公子利拦下卫士,转头向太子鞝求道:“兄长,伍将军为人光明磊落,深受君父器重,今日之事定然与他无关。你莫要中了晋人的奸计,平白伤了与将军的和气。况且,阿拾大病初愈,受不了地牢阴气,不如在府中另找一间房子关押?” “嘶——”太子鞝龇牙咧嘴地接过寺人递上来的白丝绢,颤抖着手按住自己一直流血的耳朵,冷哼道,“四弟这样就心疼了?只要找到这丫头说的东西,我自会放了她。现在,谁也不许给她求情!来人,带下去!” 后面的卫士领命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之前吹了冷风又喝了些热酒,一时没站稳竟被推倒在地。 “阿拾——”公子利想来扶我,却被身后的符舒死死地拽住。 “我没事。”我拍了拍擦破皮的手,勉力站了起来,冲身后的两名卫士厉声喝道,“我自己会走!” 太子鞝看了公子利一眼,对身边的寺人吩咐道:“把她和那两个分开关押,多备几条被褥,再送些热水。” 被褥?热水?他不是最想我死的那个人吗? 太子鞝迈了一步把脸凑了上来,恶狠狠地用指尖戳着我的鼻子道:“在伍封回来之前,你最好别给我病死!你要是死了,我照样把你剁成肉糜喂狗!”说完他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公子利脸色煞白,凑上来安慰了我几句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太子府的地牢入地二十尺,因为建在地下水脉之上,所以整间地牢潮湿泥泞,寒气逼人,就连当值的狱卒也不愿在里面多待。 兰姬和瑶女被关在我旁边的牢房里,隔着牢栏,瑶女一声不吭地缩在角落里,兰姬则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 太子鞝之前吩咐下来的被褥、热水很快就送了过来。我搓了搓冻僵的手,倒了碗热水,穿过牢栏递了过去:“瑶女,要不要喝点热水?” “在这死牢里,你还装什么好人!”兰姬气汹汹地走过来,一掌打飞了我手中的陶碗,“好你个贱婢,你可真该死!”她右手穿过木栏掐住我的脖颈猛地往前一拉,我的脸随即狠狠地撞上了木栏,嘴里一片腥甜。 “诡计多端的死丫头,早知道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那晚我就应该一掌劈了你。”兰姬双目欲裂,满脸戾气,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即刻就活剥了我的皮。 “你放开她……”黑漆漆的角落里传来瑶女幽幽的声音。 兰姬瞪了我一眼,狠狠地放下手。毕竟,我如果死在这里,她也别想活着出去。 “你给我记好了,只要我兰姬活着走出这道门,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我吐掉口中的淤血,默默地靠着木栏坐下。出了今天这样的事,我只求伍封能够安然无恙,至于自己的性命,只能看老天的安排了。 “贵女早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所以今日梳妆时才同我说了那些话?”瑶女扶着墙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在我身前蹲下,隔着牢栏怔怔地看着我,嘴角挂了一丝苦笑。 我无法反驳,只能点了点头:“是,那晚你和他在小巷见面时,我就躲在树后。我听见了你们说话,也看见了他和兰姬亲昵的样子。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只是希望你能放弃,希望你能明白,你爱的那个人根本不在乎你,他在乎的只有他的计划,而你只是他杀人的一件工具。” 瑶女莞尔一笑,舒开了紧皱的眉头,伸出手帮我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贵女,我在公子府时就听过你的名字。公子同人谈起你时,总是眼角飞扬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进了伍府,我又亲眼见到了家主对你的珍爱。你拥有太多我连想都敢不想的东西,所以你不会懂,也永远没办法明白我的决定。我六岁便失了双亲入了教坊,此后每日苦练琴技、歌艺为的只是能讨主人欢心。我是歌伎,也是家妓,是一件任人玩弄的物什,却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但只有他……只有他懂我,怜我,拿我当一个真正的人。”她的嘴角分明是笑着的,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滑,“家主待我宽厚,我也知道今日之事必会连累你们,但是……我不得不做。” “对不起。”我低下头,“我口口声声指责那人无情,但最后却和他一样利用了你。” “呵,你们俩还真是主仆情深。不过,瑶女你该高兴才对,你这次坏了主人的大计,他今后怕是再也忘不了你了。”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兰姬突然出言讥讽。 瑶女的脸一下褪尽了血色,兰姬的话仿佛一计重锤夺走了她仅有的生气。 兰姬这时又冲着我道:“臭丫头,你知道不知道,你今日之举又要害多少人亡命沙场?你保了你家将军一人,却要害千千万万人替他去送死。” “杀太子鞝可以阻秦攻晋,杀不了他,也可以借瑶女陷害公子和将军引起秦国内乱。你家主人的确好计谋。” “原来你早就知道!”兰姬的眼中凶光毕现,“你最好永远都别出这地牢,否则我定不会让你死得舒坦。” “此事不劳你费心。只是等你出去之后,请你务必给你家主人带个话,就说我要与他做笔交易,如果他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一定能阻止这场秦、吴攻晋的战事。” 我这话一出,兰姬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她弯腰大笑不止:“你?就凭你?” “你只需传话即可,你家主人信或不信,来或不来,都随他。如果,他想要我的命,也尽管派人来取。” “贵女,主人为人谨慎,他不会来的。”瑶女轻声叹道。 “不,他会来的。” 第三十九章 步步惊心(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之后的时间里,我们三人都没有再说话,黑乎乎的地牢里只听见老鼠在我们身边爬来爬去,啃咬地牢里木柱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狱卒开门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侍卫符舒。 “阿拾姑娘,东西找到了。这女刺客一直与晋国暗通消息,预谋刺杀太子,嫁祸公子和将军。” “找到了就好。”我松了一口气,这事的第一步算是走好了。 “但是,公子这次不方便出面请太子放人。所以,姑娘恐怕还要在太子府待上一段日子,等伍将军回来再做打算。” “无妨,这地牢我还受得住。” “地牢湿冷,公子让我把这手炉转交给姑娘。”符舒从身后拿出一个青铜炉递给了我,“太子方才已命人准备房间,等到明日就会有人来接姑娘出去了。” “请替阿拾谢过公子。”我捧着手炉行礼谢过,符舒回了一礼便告退了。 兰姬走了过来,挑起眉毛看了一眼我怀中的小炉,笑道:“呵,你这丫头莫不是精怪所化,专门迷惑世间男子的吧?我与太子夜夜寻欢,他却把被褥、热水都给了你。这会儿,又轮到公子利了。不知那伍封是不是也会快马加鞭赶回来救你。” 我此时根本没有心情理会兰姬的嘲讽,只将手炉往地上一放,伸手脱掉了外面的深衣,只在身上留了一件最薄的里衣,然后走到角落里,端起了早先盛热水的陶罐。 “贵女,你干什么?”瑶女惊问。 我弯起嘴角,举起陶罐将水从头顶徐徐浇下。 之前的热水到现在已经变得冰寒,浇在头皮上冷得发痛。我咬紧打颤的牙关,任冰水顺着头发浸湿身上每一寸衣服。 兰姬看着我,收起了之前嘲讽的脸色:“秦太子品性凉薄,又好女色,难道你以为病了就能躲得过去?” “不试试,你又如何知道?”我放下陶罐,靠着墙脚坐下,用力抱紧自己的双臂,可身子却抖得越发厉害。 “贵女,你得了寒症会死的。”瑶女道。 “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今日之事,希望你不要恨我。你不能拒绝那人的要求,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将军受人诬陷。我很喜欢你,喜欢你的歌,喜欢你的故事,但是你我各为其主。” “是我害你在先,错责在我。” 耳边传来瑶女哽咽的声音,但我已经听得不太真切了,脑子里一直有嗡嗡的响声,身上更似有千万根针扎刺着。 第二日,我迷迷糊糊地被太子鞝派来的人接出了牢房。朦胧间,有人给我喂了水,喂了药,我却一直昏睡不醒直到三日之后。 三日后,我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但原本给我送水送饭的婢子却再也没有出现。我不禁好奇,莫非这秦太子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不喜见人病死,喜欢看人饿死? 两天之后,因为腹中饥饿,我无法入睡,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倚在窗口发呆。惨白的月光透过树枝照在窗前,斑驳交错,犹如我此刻的心情。太子鞝虽然已经找到了证明瑶女私通晋国的证据,但他绝不会就此放过伍封。晋人布下的这场局给了他一个除掉伍封的绝佳机会,但不知道我布下的那场局,能不能替伍封逃过此难。 我想得正出神,屋檐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门口的两个侍卫睡得呼噜连天,压根没有听见。不一会儿,就有人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落地无声,看来是个高手。 “拾,阿拾!”来人摸索着床铺,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我的名字。 “无邪!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吩咐豫狄看着你的吗?”我从暗处走了出来。 “我要救你出去,你跟我走。”几日没见,他的话说得越发好了。 “我还不能走,我要在这儿等到将军来。” “三天,三天后来。”无邪从怀里掏出一帕帛书递给我。 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月光,布帛上熟悉的字迹映入我的眼帘: “叔丧吊之,旋闻家变,昼夜兼程,三日而归。” “无邪,这是哪里来的?” “鸟,大鸟送回来的。”无邪一边说一边挥舞着双臂比划着。 伍封训练的隼鹰?没想到那只凶巴巴的大鸟还能充当信使。 我摩挲着帛帕心里踏实了许多,如果算上隼鹰送信的时间,伍封这两日应该就会到了。 “你还是快回去吧!以后不许来了,乖乖在家等我,我很快就会回去的。”我摸了摸无邪的头发催他回去,可他死活不肯走,硬是在我房间里赖了许久,等到天色发亮才极不情愿地跳上房顶走了。 无邪走后的第二日清晨,送饭的婢女敲开了我的房门,笑眯眯地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和几个小菜。 “贵女请食。”她扶着我在案前坐下,细心地帮我布菜。 “是太子让你送来的?”这太子鞝的脾性实在阴晴不定,让人拿捏不住。 “是,之后还会有人送衣服和首饰来。”小婢子笑着回道。 我咽下嘴里的东西,狐疑地又确认了一遍:“衣服?首饰?这是要做什么?” “今日府里有宾客来,太子请姑娘去宴席伺候。”婢子小心回道。 伺候宴席的不是自养的歌伎、舞伎,就是家妓。太子鞝饿了我两日,居然又折腾出这么个法子来折辱我。想起那日宴席上楼大夫伸进婢女胸口的那只手,我立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贵女请更衣!”两个婢女各捧着一个漆盒出现在门口。 我身旁的小婢子上前打开其中一个盒子,从里面捧出一件大开领素底绣蓝色扶桑花的锦衣走到我面前:“贵女,赶紧穿上吧!不然,太子怪罪下来,婢子们担待不起。” 我长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抬起双臂,小婢子们生怕我反悔,紧赶着把衣服套到了我身上。 这是什么鬼衣服?锁骨毕露,双肩大敞,再加上胸前的一片雪白,穿着这衣服我连走出这个门的胆量都没有,更别说是要伺候宾客饮酒作乐了。负责梳妆的婢女调朱弄粉,将我的脸细细勾画了一遍,又在眉心用红蓝花汁混上香膏描了一朵三瓣桃花。 “贵女真真好相貌!”小婢子笑着将一面错金嵌琉璃的青铜镜摆在我面前。 我撇过脸不想去看。 “贵女想要梳个怎样的发髻?”负责梳妆的婢女出声问道。 “我尚未及笄,散发即可。” “府内的歌伎、舞伎就算未及笄,侍宴之时也是要束发髻的。” 我脸色一沉,咬唇不语。 送饭的小婢子见状笑着从梳妆奁里取出一个竹节式的白玉发箍走到我身后,小手极灵巧地将发尾收拢一束,嘴上说着:“没事的,这样也别有风情,太子见了定会喜欢。贵女,既然都已经好了,那我们就快走吧,别让贵客等急了。” 我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怀着赴死的心情走出了房门。 第四十章 步步惊心(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太子鞝在花园一角,摆了几张酒案。此时已是深秋,百花凋残的季节,可太子府的花园里却嫣红一片,几十棵一人高的小树上结满了一串串红艳艳的果子,给萧索的秋日平添了一道艳色。 我在婢子的引导下走至太子鞝身前,原本喧闹的宴席此刻突然变得安静。 太子鞝半眯着眼睛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笑道:“弱骨纤形,仙姿玉色,众人且为我这美人饮上一杯如何?” 太子鞝此言一出,众宾客们也反应过来,纷纷举杯应和。 一杯饮罢,我冲太子行了一礼,又转身朝宾客盈盈一拜:“芈拾给诸位见礼。” “这是歌伎还是贵女,怎么还有姓有名啊?” “是啊,若是贵女可莫要唐突了……”座下宾客小声议论着。 “别行礼了。斟酒,给他们都斟上。”太子鞝一拍酒案高声喝道。 随即就有人给我手里递了一个双兽面青铜贯耳壶。我挤出笑容走到太子鞝身旁,跪坐下来为他斟酒。 太子鞝凑到我的耳边戏谑道:“小儿穿上这衣服,真是别有风情。不如,留在我府上做个侍妾如何?我定不会亏待你。” 他沉重的呼吸夹杂着浓重的酒气直喷在我脖颈上,我往后仰了仰,正色道:“太子喝醉了。” 他拿起酒樽一口饮尽,以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三日之内伍封若是不来,我就上禀君父,办他个谋刺储君的死罪,到时候你不要后悔!” “太子既然已经找到婢子说的证据,此刻要担心的绝不该是将军,而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也许,他们安排的刺客不只瑶女一个!”说完我起身不再理他,微笑着为其他的宾客一一满上酒樽。 “不知太子觉得外臣此前的提议是否可行?”说话的是坐在太子鞝邻坐的一位年轻男子,红唇白面,儒雅斯文。 “说好今日我们不谈政事,赵子可不要扫兴哦!”太子鞝轻笑一声,举起酒樽把话挡了过去,“乐师奏乐!让曹女舞上一曲。” 一直跪坐在一旁的宓曹得了指令起身轻移莲步缓缓而出,在经过我时还故意用肩膀顶了我一下,投来一个十足挑衅的眼神。我无意与她比美,微笑着颔首避让。 鼓乐声中,宓曹一身妃色绢底绣缠枝纹白缘曲裾深衣,手持两支七彩斑斓的雉翎,点碎步,转纤腰,裙裾翩飞如一只彩蝶游戏花丛。我虽不喜欢她,但也必须承认她是美的,尤其是她长眉凤目间的那抹风情,绝不是我能学得来的。 一舞毕,众人啧啧称赞,宓曹娇笑着上前,盈盈一拜。 “美人大善,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太子鞝似乎还沉浸在宓曹的舞姿里,喝着酒一脸陶醉。 “奴家见阿拾姑娘天生袅娜媚骨,不知可否借太子的光,一睹姑娘的舞姿?” 听了宓曹的话,我握着酒壶的手不禁一抖。先前我几次让她难堪,现在落在她手里,这番羞辱怕是逃不掉了。 “甚善,小儿舞上一曲如何?”太子一眯眼睛,笑问道。 “禀太子,婢子不曾习舞。” “那抚琴呢?” “也不曾学。” 宓曹朱唇一抿,轻笑道:“姑娘莫不是故意要驳太子的脸面吧?还是说——姑娘的舞只公子利一人看得?” 太子鞝的脸色本就难看,宓曹这句话无疑在他心口又添了一把火。 这时,坐在宴席最下首的一名男子突然开口道:“那敢问姑娘可会唱歌?鄙人听说,秦地的女子生就一副好嗓子。” 这席间婢女众多,但宾客总共只有六人,且都是生疏面孔。说话的这位,坐在最下首,地位应在其他五人之下,他高鼻深目肖似北方异族,右眉角上有一小块水红色胎记,远远看上去像是两瓣红梅落在了眉梢。 “婢子曾学过几首民间小调,如若太子不弃,倒可勉强一听。”我朝男子感激地点了点头,柔声回道。 “甚善,且歌一曲。”太子缓下脸色,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行至乐师处,取了一台黑漆木筑(1)和一把竹尺,在席间端身坐下,左手按弦,右手用竹尺在琴弦上重重一击,铮鸣之声即刻镇住了全场。 多年前,我曾在雍城大街上遇见两个喝醉酒的游侠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一人席地击筑,一人相和而歌。击筑之声,铿锵悲怆;相和之歌,诉尽男儿闯荡天下的豪情与孤寂。歌罢,两人相拥又笑又哭。我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拿起剑,跨上马,在如血的残阳下分驰而去。 由此,我学会了击筑,也记下了这首歌。一曲唱毕,席间男子竟有人落下泪来。 没有女儿柔情,不是民间小调,我唱的是七尺男儿,家国天下的一颗心,一场梦。 宴席间一片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风吹枝叶的声音。 直到那个眉梢有水红色胎记的男子拊掌出声:“鄙今日才知,秦地竟有女子可以击筑而歌,善,大善!” 众人回过心神,纷纷向我投来敬佩的眼神。 太子鞝拍案大笑,对邻座的男子道:“赵子,你的家臣看来很喜欢我这美人,不如我把她送给你们,三日过后一同带回晋国如何?” 我心下一惊,晋人要杀他,他居然还这个时候宴请晋人?! 赵子……莫非坐在太子鞝身边的会是晋国上卿赵鞅的儿子! 我这里惊愕不已,刚刚击掌的男子居然提裳站了起来,对太子鞝躬身一礼,大声回道:“赵氏家臣张孟谈,谢过太子!” 太子鞝说这话可能只是为了吓吓我,没想到这个叫张孟谈的晋人居然当了真,弄得他一时也极为尴尬,讪笑了两声之后就转头与那晋国赵氏子弟窃窃私语,不再理睬我们。 张孟谈把我扶到他的席榻上坐下,认真道:“姑娘一曲动人心魄,孟谈着实佩服。如果姑娘在这里过得不开心,不如跟我回晋国,我定会好好待你。” 我看他一脸真诚的样子,虽不想打击他,但也只能实话实说:“先生心性单纯最是难能可贵,只是太子方才的话你莫要当真,他是不会放我跟你走的。就算他愿意,也还会有其他人相阻。” “怎么?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心悦于姑娘吗?” “心悦于我?先生可是见了哪个姑娘都这么说?”我拿起桌上的酒樽自斟一杯,微笑道,“你我今日算是初见,何来心悦之说?先生刚才出言相助,你我倒是可以做个朋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我不愿意。”他微微一笑,夺过我手中的酒樽仰脖饮尽。 我低头亦是一笑,兀自继续饮酒取暖。 过了半晌,他又开口道:“你再为我唱一曲吧,随便什么都好。” 我此刻已有三分微醺,于是伏在酒案上,用食指轻轻地击打着桌面,清唱了一曲瑶女的《子衿》。 张孟谈听完这首歌竟有些失神,半天才冒出一句:“这歌听起来不像是秦地的歌谣。” “这是郑国的小调,我曾经听一个可怜人唱过,觉得好听便记下了,先生可也喜欢?” “喜欢,只是你唱得太凄苦了。” “我第一次听时便感动不已,如今曲是人非,生离死别,又如何高兴得起来?” 张孟谈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睛犹如秋日里最澄净的天空,清澈,温柔。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先生可曾尝过这般滋味?”我问。 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孟谈此生不知思念何物,好男儿当以天下为志,小儿女的情怀最是要不得。” 我闻言隐去脸上悲色,抬头笑道:“那阿拾就敬祝先生,此生都别遇上那个能让你痛心思念的女子,免得坏了你家国天下的志向。” “哈哈哈,在下听过无数祝酒之词,唯独姑娘的最有意思,值得饮上一杯。”他倒了一杯酒递给我,我不加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甚善,姑娘看似柔弱,性子却委实豪爽,痛快!” “他日若有机会再见,我请先生喝我自酿的酒。” “大善!孟谈先行谢过。” “先生,你家家主是何人?为何会来秦国?”我几杯美酒下肚差点忘了正事。 “我家家主赵无恤,乃晋卿赵鞅之子,早年曾在秦地为官。此番前来是替晋侯传书秦伯,顺便也拜访几位故友。” 各国公卿除了将嫡长子留在身边外,庶子通常都会被派到别国为官,一则是为了学习,二则也避免了争位夺权的可能。晋卿赵鞅是晋国四卿之首,掌管国政,坐在太子鞝身边的这位赵无恤想来定是他诸多庶子中的一个。 “你家家主既是赵氏之子,前几日太子寿宴,怎么不见你家家主赴宴?”之前瑶女唤兽面男子为主人,如今这个赵无恤又突然出现在太子府,我免不了心生疑窦。 “我与家主昨日才到雍城,所以不巧错过了。宴席上可有什么趣事?”张孟谈用食箸夹了一块炙肉放入口中,笑得坦然。 “没什么,只是替先生可惜,看不到艳绝天下的兰姬跳舞。”我漫不经心地回道。 第四十一章 峰回路转(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席间,太子鞝与众宾客正聊得欢畅,忽然从院外跑进来一个寺人,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太子鞝嘴角一扬,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他站起身冲着那赵氏子笑道:“你之前一直说想见见我那四弟,可巧今日他便来了,等我引你们二人相见。”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朝我这边瞟了一眼,然后转头对寺人道:“还不快把公子迎进来!” 公子利怎么来了,他这会儿来做什么?!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大开领的衣裙,顿觉羞耻不已,于是起身想找个树丛躲避一下,可刚一站起来,就看见公子利带着符舒迎面走来。 这下好了,撞了个正着。 我低下头又羞又恼,努力抓紧衣领,一张脸烧得滚烫。 公子利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来,待走近了才发现是我,他吃惊之余,立马伸手去解身上的罩衫。 太子鞝看在眼里,冷笑一声拦住了他:“四弟,你来得正好,记得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晋卿之子赵氏无恤吗?”太子握着公子利的手,一副兄亲弟爱的样子把他引到了赵无恤身前,公子利回头担心地看了我一眼,但无奈身不由己走不过来,只能微笑着与赵无恤见礼。 “姑娘,你怎么了?”张孟谈看我神色不对,小心问道。 “无碍,这酒太烈,有些头昏。先生且饮,婢子散了酒气就来。”我见太子鞝没注意,趁机借口离席。 “我陪你。” “不敢劳烦先生。”我急忙按住张孟谈,退后一礼,匆匆离去。 离开酒席后,我沿着花园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早先还不时有婢女、寺人从我身边经过,可走了一段之后,也不知是在哪里走岔了,眼前竟只有枯草落叶,杂树老藤,越往里走,景色越发荒芜。可荒芜之中偏又有水声隔着树木、藤蔓隐约传来。 我寻着水声找到了一处篱笆似的灌木,见周边无人便拎起拖曳在地的长裙,扒开灌木丛钻了进去。一阵刺眼的亮光之后,只见一片碧蓝的湖水倒影着天上流云,缓缓地荡漾在我面前。 早就听说太子府临湖而建,可我一直以为贵人们府中所谓“湖泊”都只是奴隶们辛苦挖掘而成的池塘,没想到这里竟真的有这么一片广袤迷人的湖水。 我借着酒意脱了鞋袜,又把裙摆卷了卷抓在手中,赤脚踏入了湖水之中。 湖底坚硬的沙粒摩擦着我的脚心,深秋冰冷的湖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我的小腿肚上,胸中那颗原本因羞恼而烦郁的心,在湖水的抚慰下终于渐归平静。 自从我变成伍氏族女,自从我解开了那卷密报,我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像是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拖入了秦国的权力之争。我不再是伍封养在府里的小儿,我成了他身后一众士兵中的一员,随时要打足精神准备投入即将到来的战斗。 我不惧怕战斗,也不惧怕死亡,可这样惊心动魄的日子却实在叫我疲累。我突然开始想念小时候春日采桑,夏日戏水,秋日纺麻,冬日酿酒的日子。那时候,我的世界里没有人与人的算计,没有国与国的战争,更没有生与死的抉择和较量。瑶女,她会死吗?将军那里,由僮真的都安排好了吗?我……我能安然等到他回来救我吗? “好累啊……”我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你这样不冷吗?”一个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 我睁开眼睛猛回过身,只看见一身青衣的张孟谈负手站在湖岸边,眉梢红云轻挑,嘴角挂着一抹淡笑。 “你一直跟着我?”我慢慢走回岸边,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用衣袖擦拭粘在脚底的细沙石粒。 “姑娘,你身上这套织锦衣裙可抵庶人之家一年的口粮,不如用我的帕子擦吧!”张孟谈瞄了一眼我满是湖沙的赤足,从怀中掏出一条天青色的帕子递给了我。 “多谢。”我接过帕子,一边擦一边问:“你这样出来,就不怕你家家主怪罪?” “秦太子要带我家家主去地牢看个死囚,我担心你醉酒迷路就没有跟去。” 死囚?看来,太子鞝也不算太蠢,他对赵无恤这个节骨眼上出使秦国也是存了疑心的。“那公子利可也去了地牢?”我用帕子胡乱抹了两把脚底就急忙套上鞋袜站了起来。 “你走后不久他便离开了。怎么,姑娘在躲他?”张孟谈接过我还给他的帕子低头塞进了袖中。 “算是吧。”我苦笑一声不自然地攥住了自己大敞的衣领,“我与公子利是旧识,我今天穿成这样,哪里有脸面见他。他走了倒也好,那我们也赶紧去地牢看看吧!” “死囚有什么好看的,将死之人阴气过重,我可不想去。”张孟谈蹙眉道。 “堂堂男子这么多顾虑,你不敢去,我自己去。” 我撇下张孟谈快步往回走,他见状小跑了几步也跟了上来:“好好好,去就去!不过我要收回之前的话,像你这样的姑娘绝不是我心头所好,姑娘家就该温柔恬静……” “好,好,好,你想明白就好。快走吧!”我打断了他的话,脚下的步子迈地越发快了。 “你知道太子府的地牢在哪里?”张孟谈问。 “放心,我前几日刚从那里出来,说不定过几日还会被关进去,这路我认得清。” 张孟谈侧脸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前面就是了,你如果不敢进去,就在这里等我出来吧!” “我还是在这儿等吧,地牢这种地方能不去还是不要去了。”他默默地停住了脚步。 “好吧!”我见他一脸畏惧,便独自钻进了地牢矮矮的门洞。 原先守在地牢门口的几个狱卒,看样子已经被太子鞝打发走了,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关押兰姬和瑶女的牢笼前。 “瑶女呢?”我问。 兰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冷回道:“自你被接走之后,她就被移到暴室施刑去了。” “暴室在哪?”我心中一暗,问道。 “我不知道。”兰姬偏过脸,又走到牢中坐下,漠然道,“你待会儿若见到秦太子,就求他赏瑶女一个痛快吧!” 我明白兰姬此话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取了墙上的一只火把,继续往里走。可越往里走,心里就越觉得发毛,黑漆漆的地牢深处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这气味就好像是几百只老鼠一起腐烂在了馊水里,恶臭难抵。 我用袖子捂住口鼻憋着气走到了尽头。这里有一间巨大的石室,石室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血迹斑斑的刑具。左右两侧共有六个一丈多高的木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差不多关了二十几个人,他们目光呆滞,衣衫褴褛,脸上身上全都是伤。一见到有火光移进,牢房里像是炸开了锅,囚犯们如同恶鬼一般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的衣角,凄厉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第四十二章 峰回路转(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我仔仔细细地在地牢里面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太子一行人,更没有看到瑶女,无奈之下只能原路返回。 张孟谈候在地牢门口,他一见到我就迎上来问:“可见着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见着人,也没见着太子和你家家主。”我心中失落,低头闷闷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被路上的一块石头拌了一跤。 “小心!”张孟谈飞身向前想扶住我,但我已经一头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走路怎么永远这么不小心?”来人轻声责问。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我傻傻地抬头看着伍封,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生怕眼前的他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轻轻地将我揽进怀里。我顾不上身边发傻的张孟谈,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他,放声大哭道:“你怎么才来,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留下!” 伍封用手按着我的脑袋,柔声安抚道:“都过去了,小儿别怕,我带你回家。我这几日赶得急,袍子都扯烂了,待会儿回去你可得给我缝上。” “怎么会破成这样?”我低头一看,他这身衣服简直到处都有破口。 “心疼衣服啊?回来时抄了近路,又骑得太快,被树枝勾的。” 他一句话不轻不重恰恰落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感动如潮涌一般席卷而来,轻易将我淹没其中。身前的人,眼窝深陷,眼下也是青黑一片,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暗淡,全无往日的风采。但就是这样的他,却让我的心如沐春阳,就连此刻流进嘴角的泪水都有甜甜的味道。 “我收到你之前让人送来的信就立即动身回来了,入了秦境又收到太子派人送来的口信,现在看到你没事,总算可以放心了。”伍封一边说,一边脱下身上的外袍将我密密实实地包了起来。 “这衣服是太子逼我穿的,不过他没……”我急着解释,他轻笑道:“你没事就好,天气冷,小心着凉。” 我与伍封正说着话,旁边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我这才想起张孟谈就站在我身后,于是红着脸把头钻进了伍封怀里。 “这位先生莫怪,我家小儿一贯这般任性失礼,见笑了。” “无碍,尊驾是?”张孟谈问。 “在下伍封!敢问先生是?” “哦,原来是驱击西戎,七战七胜的伍将军。鄙乃晋国赵氏家臣张孟谈,此次随家主使秦,一直想见伍将军一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先生过誉了,可惜今日多有不便,先生若看得起伍某,改日某定备上酒席与先生畅饮。” “伍将军盛情,孟谈先谢过了!” 他们俩正寒暄着,太子鞝带着赵无恤一行人从地牢里走了出来。 “瑶女被关在地牢里,东西他们已经找到了。”我从伍封怀里钻出来,小声地把情况交待了一遍。 “你别费神了,一切有我!”伍封转身朝太子鞝迎了上去。 “哎,我之前还以为那公子利是姑娘的情郎,没想到真正得到美人心的却是秦将军伍封。这也难怪你看不上我这小小谋士了。”张孟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酸溜溜调笑道。 “当你是朋友我才提醒你一句,如果你家家主在秦国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就赶紧回去吧!”我看了一眼此时站在太子鞝身边的赵无恤,他身型清瘦,身长也似乎比那日的兽面男子矮了许多,应该不是我要找的人。 “看到伍将军的时候一副娇羞可人的小女儿姿态。一转眼,又变得这样冷淡世故。行了,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了!”说完,他弯起嘴角冲我一笑,转身回到了赵无恤身边。 “伍将军回来得还真及时,莫不是早就知道了这几日府中有人要来我这儿做客?”太子鞝紧盯着伍封的脸,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可以证明他密谋行刺的证据。 伍封闻言笑道:“府中小儿这几日劳烦太子照顾,下臣在此谢过。不过臣此次来,是因为在外偶得了一件大礼,一心只想快马加鞭赶回来献给太子。” “大礼?什么大礼?”太子鞝被伍封的话弄得满脸疑惑。 伍封不急着回答,反而抬眼看向赵无恤。 这赵无恤是个明白人,他立马上前一步,施礼道:“太子与伍将军多日不见,必有话要叙,外臣就先告辞了!” “赵子不知几时归晋?吾定来相送!”太子鞝回礼道。 “三日后,外臣便要归晋了,届时在馆驿恭候太子大驾!”赵无恤说完带着一众家臣走了。 赵氏的人走后,太子鞝瞬间沉下脸色,对着伍封厉声斥道:“伍封!你教唆府内贱婢在宴席之上意图行刺本太子。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 面对太子鞝的责难,伍封定神回道:“太子何出此言?臣离府已有数月,得了太子的口讯才惊闻此事。府内贱婢勾结外敌是臣失察。但如今有‘传书石板’为证,谋刺一事是晋人暗中唆使,与臣无关。” “哼,贱婢偷传的密函的确已经找到。但你又如何证明,这石板不是你事先放好的?” “臣侍奉太子一向恭敬,但太子为何要咄咄逼人,非置臣于死地不可?”伍封说着一抬左手,便有士兵抱了一堆长剑走了过来,“这剑上刻的字想必太子熟悉得很。”伍封抽出一把剑递给了太子鞝。 “这是我府上的兵器,如何到了你手上?”太子鞝看着剑身上镌刻的字样,惊愕道。 “这倒要请教太子了,臣十几日前在泾阳遇刺,刺客个个出手狠毒,若不是随行的祁将军出手相助,臣这条命怕早已经丢了。” 伍封说完一手扯开衣襟,露出受伤的肩膀:“臣遇刺之事,祁将军可以作证。只是不知见了国君之后,太子对这些刺客要作何解释?” 祁将军是太子鞝的母舅,他为人刚正不阿,极受国君倚重。当年,若不是他极力主张立长不立幼,太子鞝恐怕也坐不上这太子之位。因此,有他作证,此事如果告发到国君那里,太子鞝讨不到半分好处。 “伍将军,我为何要派人行刺于你?再说了,就算我真的要派人杀你,也不会蠢到拿自己府中的剑!” “太子的心思,臣实难捉摸。既然太子对此事心存疑虑,不妨我们一起去面见国君,请君上做个定夺,如何?” 太子鞝阴险却不愚笨,几件事情摆在一起,他是能推测出幕后“真相”的。不过他先前虽怀疑一切乃晋人所为,但仍希望能借由谋刺一事扳倒伍封,没想到现在自己居然也被晋人算计了。 “这事就不用劳烦君父了,十日之内我定会给将军一个解释。今日,伍将军车马劳顿辛苦了,不如先带阿拾姑娘回府休息,等明日我们再细细调查此事,可好?” “臣日夜兼程赶回来,就是因为相信太子绝不会做出谋刺下臣的事。后来惊闻太子亦席间遇刺,更觉晋人用计歹毒!” 太子鞝见伍封松了口,立马点头称是。最后,还亲自将我们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上了马车,我二话没说,直接倒在伍封怀里睡着了。 第四十三章 峰回路转(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长时间的紧张和疲累让我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正午。等我起来时,伍封已经应邀去了太子府。 今天又是一个阴天,天是灰黄色的,沉闷而又晦暗。西北风夹带着戎地吹来的黄沙又开始在秦都肆虐。天空中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被风撕成了絮状的条纹,盖满整个天空。将军府的树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枝干,直直地挺立在风中。枝丫上,几只黄褐色的小麻雀瑟缩成了几个小圆点,怯怯地挨在一起取暖。不管我有多么讨厌这秦地的冬天,它依旧还是来了。 后院的校场上,由僮正带着一干士兵做着每日必行的操练,无邪俊俏的相貌和他那头卷卷的头发让他在队列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看见了我,立马扔下手中的短戟,又蹦又跳地冲我招手。我回了他一个笑容,招手把带队的由僮叫了出来。 “贵女,你怎么来了?将军不是让你今天好好休息吗?” “我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无邪和豫狄,他们两个和兵士们相处得可好?” “豫狄箭法高超,府里的小子们天天缠着他学射艺。无邪有些不服管教,但身法、力量都在我等之上,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次他俩到太子府盗剑立了大功,将军的赏赐都已经发下来了。” “这样就好,那公士希可回来了?” “前几日就回来了,只是在泾阳假扮刺客的兄弟死了五个,现在公士希在安置他们的家人。” “此事需要小心谨慎,不要叫太子府的人看出端倪才好。” “贵女放心,家主早交待了。” “由僮,这次的事多亏了你,阿拾感激不尽!”我施礼谢过,由僮连忙将我扶了起来:“我只是照贵女的安排一一做好,哪有什么功劳?” “一步错,满盘皆输。你行事这样周密,当居首功。”我抬手一礼到底。 由僮亦不再推辞,端端正正回了一礼。 “马上又到岁末了,家宰虽然不在,但府里的祭祀万万不能耽误。我明日要去西市采买些必用的物什,你让无邪一早来见我吧!” “诺!” 和由僮交待清楚之后,我在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转了几个弯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瑶女的居所前。 原先与她同住的几个婢子现下都已经搬了出去,小小的屋子被太子鞝的人翻了个底朝天。扯碎的被褥扔在地上,几个木头箱子也被砸破了堆在门边,几日前还整整齐齐的房间现在已是满地狼藉。 我伸手把倒地的案几扶了起来,随手抱起被子想要放回床铺,才走了两步,左脚一不小心踢中了一件物什,弯腰一看,瑶女的梳妆奁正躺在我脚边。敷面的细粉,涂唇的口脂,描眉的石黛,白的、红的、青的撒了一地。 当日我将瑶女支开后,便是在这里放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晋国密函。 我抱着破碎零落的被子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那黑漆描红的妆奁,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到了后来,只觉得身上有些冷,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离我而去。 伍封推开房门找到我时,屋外的太阳早已西沉。 他看着兀自发呆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出了瑶女的屋子。 冬夜的北风如野兽般在耳边嘶吼,肃杀的寒气似乎想把一切都冻结。我靠在伍封身边一路走来,耳边时不时传来树枝被大风折断的声音。那些残枝还来不及落在地上就被狂风吹卷着在灰黑色的天空中盘旋飞扬。 我往伍封身旁缩了缩,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幽幽问道:“我与瑶女本不算亲厚,为什么现在会这么难受?” 伍封停住了脚步,看着我道:“你把死看得太重了……等你习惯了,便好了。” 习惯了就会好吗?我默然。 伍封将我送回房后,又让大头师傅送了些吃的来。我实在没什么心情,只胡乱拔了几口就上床躺着了。 “我出去才几个月,没想到府里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幸好,你心细如发,不管是对瑶女的安排,还是泾阳城里的刺杀,都安排得很好。只是我回来得太晚,让你在太子府受委屈了。”伍封在我床侧坐下,面容憔悴,消瘦异常。 “我没事,我只是有些后悔自己当日没有拦下瑶女。”我捏着被角,喃喃道。 “这次如果能借晋人之手杀了太子鞝,对我们而言是极有利的。如果失败了,也可以借太子的手除去瑶女。她是晋人苦心安排下的细作,留在府里终究是个祸害。你那日如果阻止她,也许晋人还会派别人做同样的事情。到时候,我们没有防范,岂非更加危险。只是我没想到,公子居然会出手救下太子。”伍封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转头定睛看着我,“小儿,你当日为何不将此事告诉公子?你若与他合议,这事原可以做得天衣无缝。” “我……我除了怀疑晋人之外,其实也怀疑过公子。我怕太子一死,他为了上位会将罪责全摊到你头上。” 伍封轻叹一声,摸了摸我的头发:“痴儿,十年之内,公子利就算坐上国君之位也不敢轻易斩断我这只臂膀。不过,这次也真是难为你了。重重迷障之中,竟还替我安排了这样一条全身而退的后路。瑶女的事,你无须再想了。早前我就告诉过你,对敌人永远不可以心软,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瑶女没能杀了太子鞝的确很可惜,但泾阳城里的刺杀也让祁将军对太子寒了心。他日,公子若真要取而代之。祁将军恐怕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极力反对了。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今晚早些睡,等过几日闲下来,我们跟去年一样,再去渭水凿冰取鱼,可好?” “嗯。”我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伍封替我拉了拉被子,起身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合门离开。 夜风从门缝里呜呜地吹进来,听在我耳朵里更像是女子呜咽的哭声。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抱着被子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空荡荡的房间。这样的寒冷和黑暗让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太子府阴暗可怕的地牢和地牢里生死不明的瑶女。 “阿拾,你在难过些什么?你现在可看清了,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你想得太多,算计得太多,你的心已经脏了,回不去了。不要假装自己还会痛,不要假装自己还在乎,等以后死的人多了,你就会习惯了。” “做你该做的事情,保护你该保护的人,只有强者才可以活下来……” …… 黑暗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些话,直说到口舌发干,精疲力尽才昏昏睡去。 第四十四章 谜之香木(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第二日,我才想起自己昨晚竟忘了问问伍封,他这几个月过得如何?他身上的伤现在怎么样了?他此番,于公是领了秦伯之命和祁将军一同出使吴国。于私,则是为了吊唁被夫差逼得自杀的族叔伍子胥。那么多年,伍封对自己的事情一直讳莫如深,但看他此番消瘦的模样,也许伍子胥对于他而言,并非只是一个族叔那么简单。等处理完了太子府的事,我真该找个时间再好好问问他。 吃过了早食,无邪兴冲冲地到了我院中。数日未见,他晒黑了点,人也壮实了不少。以前不会说话的他敏感安静、沉稳霸气。可今天的他仿佛变成了一只高大健壮的麻雀,在我耳边聒噪不已。一会儿说由僮欺负他,一会儿又说豫狄不理他,说到最后又开始抱怨起庖厨的大头师傅,说他五天才给一顿肉吃。那可怜的小模样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 “五天就给一顿肉吃,这已经是将军特别厚待你了,你就别抱怨了。今天我带你去集市上逛逛,晚些时候再到城外野地里打只兔子吃,可好?” 无邪听到“兔子”两个字,瞬间收起了那张惨兮兮的脸,笑得恨不得把嘴角挂到耳朵上去:“那我们快走啊!”他一边说一边扯着我往外走。 看他火急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积在心里多日的阴霾也因为他此刻的笑容烟消云散,“先别急,我要换身衣服才能同你出门,你先到院子里等我。” “那你赶紧换啊!”无邪伸手就来扯我身上的腰带,我急忙往后一躲,高声道:“你不出去我怎么换?” 无邪完全不懂什么是男女之防,他嘟囔着赖了半天,最后被我连踢带打地赶了出去。 我脱下精美的深衣换上厚重的粗毛短褐,又把头发乱乱的在头顶盘成一个总角。最后,再往脸上抹了一把炭灰。很快,一个清瘦的黑脸少年就出现在了镜子里。 “阿拾,你的脸为什么那么黑?”自打我和无邪从后院的小门出了府,无邪就一直用手擦我的脸。 “你如果再动,我们现在就回府里去。晚上继续吃你的稷粥去。”我拂开无邪的手,沉下脸色大声喝道。 “这样难看死了——”无邪吼了一嗓子,把手缩了回去,吃了那么多天单调无味的稷粥后,兔子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初冬的雍城少了几分繁华,多了几分萧索。街道上除了几辆匆匆行进的马车外,就只剩下满脸风尘的行路者。他们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瑟缩着脖颈,背着行囊,身上破烂的袍服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这些人都是从大荔逃来的,西市上有食铺,去了就给吃的。豫狄说,东门外还有很多饿死的人。”无邪这几日从侍卫那里听到了不少消息。 “国君的东西可是能白吃的?西面在修的城墙,前月里压死了不少苦役。这些逃难的大荔人领了这份口粮,就要被充成劳工,送去加固城墙了。秦晋之间眼看就要开战,夹在中间的大荔国今秋又遭了灾荒。这些人早早逃到雍城来,无非是想求条生路。可惜,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生路。”我看着这些逃难的大荔人不禁感叹。 “做人真比不上做狼。”一旁的无邪突然似懂非懂地回了我一句。 我转过脸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尽管,他现在选择跟着我住在将军府,平时一块儿相处的也都是府里的兵士,但在他心里,“狼”依旧是最亲密的朋友。 “你怎么不说话了?”无邪见我发愣就把脑袋凑了过来。 我轻笑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其实做人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走,我带你去市集凑凑热闹!” 临近岁末,不管是士族还是庶民,所有人都要着手准备家中的祭祀。因而,这时的市集是全城之中最热闹的地方。用我家纺的葛布,换你家酿的浊酒;用我家春日晒干的香茅,换一把你家秋日存余的黍米。庶民们手里没有钱,就在市集上拿东西与人交换。士族们有钱币,就去买各国商人手中最好的香料、最醇的美酒用以祭祀,供奉祖先。 像伍封这样的品级,按说府里祭祀的一应物什都应该由采邑的农户在秋末时交上来。但伍封的采邑离雍城太远,因此祭祀要用的谷物、牲品、美酒、香料都要从雍城另外采办。往年做这件事的都是家宰秦牯,但今年他没有回来,我就只能先行张罗起来。 “阿拾,你看,那儿有好多人。”无邪指着左前方的一大群人喊道。 “这是哪家的商户,生意这么好,我们也去看看!” 我拉着无邪挤进了人群,意外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算卦问卜的摊子。摊子旁边围着的都是穿布衣的庶民,他们有的拿着麻布,有的捧了黍米,看样子都是来向巫士求卦的。 “阿拾,你不是说每年冬天都会饿死很多人嘛,为什么他们还要把吃的都交给那个人?”无邪不解问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每年除了既定时节的大小祭祀外,君侯家的婚、配、嫁、娶,国与国之间的兵戎相交,也都要事先问过巫士,卜个吉凶。如今天下那么乱,就算再穷,到了岁末大家也都想问问神明,自己明年的运道如何。” “你说的,我听不大懂。”无邪懊恼地摇了摇头。 “我是说,这个人他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 “真的吗?这么个臭老头还能知道明年要发生的事?要不,我们也去问问?”无邪起了兴致非要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去换巫士的一卦。 “你赶紧把衣服穿回去,天寒地冻的,哪里有人像你这样胡来!”我被无邪的傻气弄得哭笑不得,“你要算卦我这儿带了钱。喏,给你就是了。” 无邪拿了钱,笑嘻嘻地问:“那你呢?” “我不算,将来的事情若都知道了,就太无趣了。” “那我也不去,也许他还算不准呢,不能白白送给那老头一枚钱。” “看不出,你这狼王还小气的很。” “我才不是小气,我是怕你少了钱买不齐东西。”无邪被我说得红了脸,气嘟嘟地拉着我离开了算卦的摊子。 我被他拖着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来:“无邪,那天晚上你救了我的事,后来有没有告诉过别人?”为了不让伍封为我担心,我只同他说,自己是躲在树后瞧见了瑶女和晋人的私会。之后,拼死逃命被无邪所救的部分都刻意隐去了。无邪以前不会说话倒不怕他戳穿我,现在看他口齿日渐伶俐,我就不得不提醒了。 “没说,你都没和别人说,我当然也不会说。” “嗯,以后不管谁问起都不许说,免得将军平白为我担心。” “以后有我护着你,自然谁都伤不了你。家主知不知道,无所谓。” 有的人说话,说满十分却只能信他五分,但无邪却不同,他嘴里说的便是他心里想的,因而让我倍感温暖。 “走吧,赶紧买完东西,我带你去逮兔子。” “好!” 第四十五章 谜之香木(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市集上的东西一应俱全,祭祀用的牲品、谷物我让人直接送去了府里。剩下来七七八八的杂物全都挂在了无邪身上。 “无邪。” “嗯?” “你为什么现在话说得那么好?”我把最后一个装了香草的包袱挂在了无邪的脖子上。无邪一听我的话,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了。他撇过头去闷闷地回了一句:“我本来就会说话,只是以前不想说,后来就忘了。” 我之前虽然也有过怀疑,但听到他亲口承认还是吓了一跳:“你原先就会说话?我以为你是被狼群养大的,只会作狼声。” “我被人扔进山里的时候,应该也有四五岁了。” “什么?!那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家住哪里?父母是谁?又是被谁扔进山里的?” 无邪清澈的双目刹时蒙上了一层灰纱,他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也不想记得。我就是无邪,阿拾的无邪,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好,忘了也好。”我抬手摸了摸无邪微卷的头发。这时,从我的左手边突然飞奔过来一个人,不管不顾一头就撞在了我身上,我眼见着要摔跤,慌忙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没想到,那人冲劲太大根本撑不住,双手蹭着地滑出去一尺有余,顿时磨破了皮,压了一手的碎石粒。 那人冲撞了我之后,一脸慌张地爬了起来,脚步踉跄了两下又拼命地往前跑去。 无邪见我摔倒在地,甩下身上的东西,拔腿就冲了上去。 那人的脚程哪里比得上无邪,没跑出去几步就被他拽着后脖颈拎了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别打他!”眼看着无邪坐在那人身上抡起拳头就要招呼,我连忙大喝一声制止了他。 “狗东西,冲撞了我家贵女的马车还想跑!”几个穿着毛皮褐衣的仆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拨开无邪对着地上的人就是一顿拳脚。 我见那人抱着头蜷缩在地上甚是可怜,急忙跑上去劝和:“几位小哥消消火,岁末里打死人,明年是要沾晦气的。” “小弟兄不要多惹是非!这贱民冲撞了我家贵女的马车,害贵女受了惊,我们就算打死他也是应该的。” 贵族指使仆役打死个庶民是常有的事,因而此刻大街上的行人大都视而不见,只有少数几个围观的人面露怜悯之色,但也不敢多言,深怕惹祸上身。 我拉了其中一个面善些的仆役走到边上,从腰中摸出三枚钱币交给他:“我家家主让我出来挑个劳力买回去。你们别把他打死,贱卖给我如何?” 男子看了看我,把钱别进了腰间的绑带:“哼,你这小儿倒是会办事。”他说完慢吞吞地回转身子,冲其他几个人大喊了一声:“走了,走了,别误了贵女进宫的时辰!” “不长眼的贱种,便宜你了!”另几个人在男子身上又胡乱踢上了几脚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无邪,你怎么也不拉着点。快,帮我把他扶起来!”我走过去想把地上的人扶起来,无奈力气太小,使不上力。 “扶他做什么?谁让他刚才跑那么快撞到了你,打死了活该!”无邪全然不理我,径自走过去把之前扔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然后走到我身边说:“走吧,再晚天都要黑了,我们赶紧去打兔子吧!” 无邪待人冷淡,死一个不相干的人跟死一只兔子对他来说,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前者不能吃,后者还能吃罢了。 “我不能见死不救。你先帮我扶他起来,我晚上给你做好吃的,保准比兔子还好吃。再说,城外饿死了那么多人,兴许西边林子里的兔子早就被人逮光了,我们去了也打不着。” “算了,算了,你总是有道理的。” 这时,原本站在旁边的几个人也围了上来,一个青衣小妹掏出水袋给地上的男子喂了几口清水。男子吐了一口淤血幽幽地醒了过来。 “这位大哥,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啊?”青衣小妹问。 “我想求贵人买我一点香料,好让我家有粮食过冬,不想冲撞了马车。” “你这个人还真是中了邪风,你那几根烂木头哪里是什么香料,居然敢去拦百里大夫家的马车。”一个白须老者拿袖口擦了擦那人嘴角的血迹,叹声说道。 百里大夫?这倒是老熟人了。先前就听伍封说,百里大夫的正室是国君的胞姐,他的嫡女又是国君钦定的子媳。这人敢拦他家的马车的确是不要命了。 “老伯,你认识他?”我问。 “他在这街上晃荡了一个多月了,拿了几根破树枝死活说是香料。老朽香料没用过,但好歹活到这把岁数也知道一些。香料,那是南方楚国才有的金贵东西,我们这儿的山啊,不长那料。偏偏这小子不信,非说月前在路上遇过一个贵人,说他手上这几根烂木头是价比千金的什么香料,要好好收着。如果卖得好,还能盖间房。你们说好笑不好笑?那贵人耍弄他呢,傻小子还当真了。” “我不想盖房。只是家里实在没粮下锅了,地里也刨不到野菜,两个孩子已经饿得不行了。不过,我没骗人,这木头烧着了真的香!” “你把那木头拿出来我看看,如果真是香木我就买了,怎么样?”我钱袋里还剩下五枚币子,如果拿去换些便宜的粟米倒是勉强能撑上一个月。 那人一听我要买他的木头,便强打起精神从怀中掏出几根不起眼的树枝来:“小哥你看看,这烧着了真的香!” 我微笑着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除了树木原本的青涩味道外,实在没有特殊之处。哎,不知哪个贵人当日一句戏言,今天差点害了一条人命。 “闻着倒有点味道,我买了,五枚钱币可好?”我掏出钱放到他手上,“再多我也拿不出了,趁天还没黑赶紧去买点吃的吧!” “够了,够了,多谢小哥!卖瓜佬,我说我没骗人吧,那贵人红云上眉,一脸奇相,他说值钱就真值钱。”男子拿了我的钱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身上的伤一下子全好了。 “这世上傻子真多,黑脸小子啊,你买了他的烂木头,回去和你家家主可难交代喽!”卖布料的老头看着我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 “散了,散了吧!”无邪冲众人喊了一嗓子,又对着地上的男人道:“喂,这位大哥,你拿了钱也赶紧走吧!” 男子扶着腰,不住地道谢。我拿着一把树枝,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走远。 第四十六章 谜之香木(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回到府里时,天已经大黑了,我把采买来的东西交给由僮后就带着无邪往膳房去了。 自打我买了这把“香木”,无邪就没再和我说过话。大约是恼我花钱买了烂树枝,上当受骗了。 “别替我不值了,我那五枚钱买的不是这破木头,是他一家子的人命。你想,如果那人真的被打死了,他家里的妻子、孩子怎么活得下去?” 此时的膳房空荡荡的,为了节省木柴,府里过了哺时就不再生火了。但平日里,将军总有晚归的时候,因此大头师傅总会在那只鳞片纹的带盖高脚豆里倒上热水,再在里面留上一小罐粟米羹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将军被国君留在了宫里。这罐粟米羹就便宜了我和无邪。 我小心翼翼地把陶罐从青铜豆里端了出来,触手之处还是温的:“快来,有热的粟米羹可以吃了。”我笑嘻嘻地端着陶罐走到无邪面前,他瞄了一眼,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闷声拿着铜签子拨弄着早已经熄灭的炉火。 “吃不上兔子不高兴了?”我放下罐子,拨了拨他卷卷的额发,“再过几日,等祭祀结束了,将军就会把牲品分给大家吃。如果你喜欢,我的那份也留给你。” “我不要,他们天天盼的,我不稀罕!”无邪嘟着嘴道。 我走到柴火堆前跪下,伸手在里面划拉着:“和你一起住的兵士都是庶民,能吃上一顿肉都是主人的恩赐。外面城郭里住的那些人,他们打的猎物,酿的酒,种的粮全都要上交主人。自己只能在岁末得点陈旧的谷物勉强度日。人活一世,不识肉味的人多的是。” “我以前吃得多,都腻了。兵小儿喜欢,我的那份也给他好了。阿拾,你在找什么啊?” “哈,找到了!”我从柴火堆里找出一个灰陶小罐,笑道,“这里面可是好东西。四儿临走前帮我做的,我平时都舍不得吃,今天拿出来给你尝尝也算是道歉了。” “哦——就是那个让你把我丢了的死丫头啊!她做的东西一定不好吃。” “是不是好东西,你闻闻就知道了。可是有酒味又有肉味?” 无邪把鼻子凑到罐子旁一阵乱闻,欣喜道:“是把肉浸在酒里了吗?” “猜对了一半,做这个需要把新鲜的豚肉放在郁金酒中浸渍两天,取出后放入铜鬲(1)中蒸制,等肉酥烂之时,切小丁调味风干。这肉干配上粟米羹最是好吃,你拿一块尝尝?” 无邪伸手抓了几块在手上,先是闻了闻,然后一把全吞进了嘴里。 我暗暗咽了一口口水,笑着问道:“可好吃?” “嗯——嗯——再给几块!”看他一脸的馋虫样,我就借机把粟米羹往前推了推,“喝上半罐子,再给你四粒。” 无邪砸吧砸吧嘴,老老实实地喝起粟米羹来。 “现在不生气了吧?”我问。 无邪见我刻意讨好,反而沉下脸色:“我不喜欢你一个接一个地救人,我是你救的,豫狄说自己也是你救的,今天又救了一个。” “呃,其实很多年前,我和四儿还救过一个人。” 我这话一出,把无邪气的直跳脚:“什么?!还有一个!” “救人有什么不好的,况且于我又没什么损失?” “不好,我说不好就不好!”无邪说完皱着眉头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绕到我身边,极小声地问了一声:“那我可是你花了最多钱的?” 他这话一说,我恨不得两眼一黑晕将过去,弄了大半天,原来这“小狼崽”居然在计较这个。 “对,你可是花了公子利大把大把的钱币,而我也因为你,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所以,你很重要,比豫狄,比卖树枝的人,比我以前救的任何人都贵重。怎么样,可满意了?” 无邪一听,咧开嘴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我明天就告诉豫狄去,看他还敢瞧不起我!” 看着无邪的笑脸,我不禁在心里想,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救人呢? 也许是因为在我出生之后,记事之后,我每天都希望能有一个人来救我和阿娘,救我们出饥饿,救我们出苦难,但这个人直到阿娘死的那一刻都没有出现。现在,与其说我是在救别人。倒不如说,我是一遍一遍地在救自己。 临睡前,我不死心地拿起街上买来的“香木”又闻了闻,可依旧没有闻到任何香气,于是随手把它丢进了炭火,自己梳洗了一番上了床。 这一夜无梦,黑沉香眠,这无疑是我这一个多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贵女,你醒了吗?” “醒了,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婢女。瑶女走后,胖丫便成了府里的主事婢女,她脑子清楚,手脚麻利,是个极能干的人。 “贵女,现在东面下了大雪封了山路,家宰和四儿恐怕要晚几天才能回来。” “嗯,知道了。今年家宰不在,将军也不得空,祭祀的事就只能我们几个先预备着了。我昨天买的东西,你先去由僮那儿取来,仔细分分,谷物、牲品都送去庖厨,一应用到的礼器,也赶紧差人从库房里搬出来,我待会儿来看。”我穿上夹袍,围上兔毛领子,这几天真是越发冷了。 “诺!”胖丫行礼退了出去。 我拿了火签子正打算灭了炭火出门,却不期然在炉中闻到了一股异香,不似杜衡芬芳,也不似丁香蜜甜,吸一口,那醇厚的香味便像是长了腿脚,一下子就顺着鼻子冲上了脑门,让人顿觉清明宁静。 呵,这树枝还真是奇香,难道昨夜的好眠也是托了它的福?早知道就该问问那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说不定我也能做几笔大买卖,给自己盖间屋子。 我笑着合上门,迈步朝前堂走去,想着热闹的祭祀,想着即将回来的四儿,脚步也越发轻快。 “喂,你们用点力啊,小心别碰到了墙!”大堂之中,胖丫正指挥着府里的一群侍卫热火朝天地搬运着祭祀用的青铜礼器。 “胖丫,这东西重得很,我们抬的要是你,那可就轻松多了!”几个男人抬着一只三足蝉纹双耳大鼎大笑起来。 “小心笑岔了气,砸断了腿。想抬我,晚上摸对了门,自己来试试啊!” “兄弟们,大家可都听见了,晚上打一架,谁赢了谁去啊!”几个满头大汗的侍卫笑得正开心,见我红着脸站在门口,全都呆住了,个个低头闷声不吭地搬东西。 胖丫倒是一脸自然,她走到我面前,行礼道:“贵女,庖厨那边都交待好了,日中之前礼器也都能搬完。” 看着胖丫总会让我想起以前府里的柏妇,坦坦荡荡的个性很是讨人喜欢。男女之间只要相悦,凑在一处睡一觉本也没什么。只是我搬进东边的院子后,这样的荤话听得少了,一时有些尴尬。 “我这儿有卷器物名录是做清点用的,你可看得懂?” “可羞死我了!要是我胖丫能识字,这满山跑的猴子怕是都识字了。”胖丫鼓起脸颊装出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大家伙都逗乐了。 “那清点的事我来做,大家快点搬吧!”我抱着竹简笑着道。 “诺!”众人齐声应道。 “贵女,只是有一样不好的。今年夏天雨水多,库房里的香料受了潮,变了色,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焚香才能请神,香料是最不能马虎的。你赶紧和由僮商量一下,看叫谁出府买些回来。” “奴婢不懂香,怕买不好,不像贵女连衣服闻着都香。” “是昨天新买的香,你若喜欢,待会儿去我那儿拿一根。”我笑着提起衣袖凑到鼻尖一闻。这香可是真奇,比起之前在炭火里闻到的又像似变了一种味道。 “谢过贵女!”胖丫喜滋滋地看着我,可这时我的心中忽地闪过一个人影 ,惊得我后颈一阵发凉。 “贵女,怎么了?”胖丫见我发傻,便提高了声音。 我回过神来,忙道:“快!让由僮给我备车,我要马上出门!” “那这香?” “去香料铺买降真香!”说完,我提起裙角跑了出去。 这香味不是我第一次闻到,在兽面男子身上我闻到过一模一样的香味! 第四十七章 谜之香木(四) lt;!--章节内容开始--gt;时人用香以示其德,上至祭祀请神,下至沐浴香汤。士族每日生活,各色香料是必不可少的用物。公子利知我喜香,但凡他能收集到的香料,总会往将军府送上一份。江离、木兰、辛夷、杜若、芳芷、蕙草,从楚国到晋国,从吴国到卫国,经过我手里的各国香料,恐怕比秦宫司香处的还要多。但是,昨日得来的奇怪树枝究竟是何种香料,我却没有一点头绪。这个认知,让我不禁又喜又悲。 喜的是,这香料如此稀有,如果能知道它的名字和来历,我就有可以找到和兽面男子有关的线索。悲的是,就连那卖香人自己也不知道这香料究竟是什么,我又如何能知? 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卖香人口中那个面带异象,眉带红云的贵人。而这个人兴许就是我刚刚结识的晋国谋士——张孟谈! 张孟谈高鼻深目,不似普通中原之人,所以卖香人才会觉得他面生异相,而他眉梢的红色胎记,很可能就是卖香人口中所说的红云。 我从太子府回来已经三天了,如果张孟谈真的要离开秦国,那么就在今天。 待我取了提梁壶奔将出来,由僮已备好马车候在门口。 一路急行,等我们赶到晋使下榻的馆驿时,却听闻晋国赵氏的车队刚刚出发,已由东门离雍了。 “由僮,快,去东门!”我从馆驿里跑了出来,两步就窜上了马车。 由僮知道我心急,一连抽了好几鞭子,马儿嘶鸣着,朝雍城东门飞奔而去。 我听闻赵无恤入秦时带了不少礼物献给秦伯。秦伯为表诚意,在他们走时也一定送了不少回礼。冬日,渭水结冰他们走不了水路,只能选择由陆路回晋,而牛车拉着重物一定走不快,所以只要我们的马车跑得够快,就一定能在半路截住他们。 果然,出城门向东不到两里,我就远远地看见一支行进缓慢的车队。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由僮,驶到车队前面去!” “诺!” 伍封生**马,府里用来拉车的马匹都是从西域采买来的神骏,因此不稍片刻我们就赶到了队首。 “敢问,这可是晋国赵氏的车队?”由僮站在车上大声喊道。 “正是,来者何人?”队首一个骑马戴冠的剑士问道。 “小女请见谋士孟谈!” “何人找孟谈?”我话音刚落,一旁黑漆华盖的马车中探出一个人头来,定睛一看竟是太子府见到的赵无恤。 “小女请见谋士张孟谈。”。 “原来是你啊!”赵无恤笑着打量了我一番,举手示意前方的兵士把车队停了下来,“姑娘这么急着赶来,可是来与孟谈话别的?” 我点了点头,步下马车。赵无恤朗声笑道:“善,大善,阿狄,带这位姑娘去见张先生!” “诺!”马车旁边跑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对我道:“姑娘请随我来!” 我朝赵无恤一拜,跟着小兵往车队中央走去。才走了两步,耳边突然传来赵无恤戏谑的声音:“此处风光甚好,赵某不急着赶路,姑娘也无需着急。若是改变了心意要与我家孟谈一同归晋,赵某心甚喜也。” 我脸色一僵,心道,这赵无恤定是以为我和张孟谈有了私情,才这样不依不舍地驱车来追。不过反正以后不会再见,解释起来倒更麻烦。 “姑娘,你瞧,张先生已经下车等着你了!”小兵的声音清脆响亮。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张孟谈一身天青色常服打扮,按剑斜靠在马车上,正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来送你!”我来时一往而不顾,一心只想着要问清香料的事,可如今站在他面前,却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你改变心意要同我一道归晋了?”他微笑着望向我,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哪个要同你归晋?”我低头将手里的提梁壶递了过去,“太子府上你替我解过围,这是今年春天新制的桃花酿,算是谢礼。” “这是你酿的酒?”张孟谈伸手接过,打开壶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怎么酿的?” “取初春三月微雨洗净的桃花,借夜风阴干浸入酒中,再于酒旗星当空之时焚香藏于桃花树底,六月即成。今春我只酿了三壶,这是最后一壶了。” “酒气清冽香甜,闻之欲醉,甚善!”张孟谈长眉轻挑,忽的将脸贴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酒我喜欢,不过,佳人之心尤为难得。” 我忙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小女的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先生今日还需解我一个疑问才行。” “什么疑问?”张孟谈低头看着我发烫的耳朵笑咪咪地问道。 “一个多月前,先生是否已经入秦?” “一个月前我替家主来秦国递送过拜帖,姑娘是如何知道的?”张孟谈似是很惊讶,但随即又释然一笑,道,“让我猜猜,姑娘可是碰到那个卖香木的了?” “你怎么知道?”我惊问。 “你身上带着白檀的香味,我又刚好在一个月前碰到过那个人,所以,这并不难猜。不过,你今日若是来讨香木的,我这儿可没有能给你的。” “我不问你讨香料,只是想问问这香料的来历。” “那你先告诉我,你用多少钱买了那把香木?” “五枚币子。” “那一把香料最少可卖两金!说得那么明白,那个傻子还是卖亏了。”张孟谈叹气摇头似乎很为那卖香人感到惋惜。 “先生这样的好眼力不如不要做谋士,为你家家主行商牟利才是正道。”我笑着揶揄。 “行商牟利的事我可做不好。你问的这种香叫做白檀,只产于西域荒原之地,树叶树皮皆无味,唯有树芯带有微微的甜香。若置于木炭之上,则香气浓郁可去邪污,明清目。早年有西域之人入晋,曾以此香进献国君,国君后来又转赐给了智氏宗主。如今,智府每三月便要派商队去一趟西域,一掷千金专为采买白檀,供智氏新任宗主智瑶一人之用。” “智瑶?”张孟谈一提到晋国智氏,我的心立马紧了起来,“小女曾听闻晋国智氏与赵氏一向不合,孟谈兄既是赵氏家臣,怎么还能识得智瑶喜用的香料?” 张孟谈眼神一窒,沉默半晌,才开口徐徐道:“我与家兄原是智氏家臣。两年前,智世子智瑶无故鸠杀了我兄长,我无奈之下才投奔了赵氏。” “原来是这样。”一年前,智氏宗主智申亡故,他的儿子智瑶继任了宗主之位,弱冠之年就已是晋国统领下军的军佐。 “孟谈背弃旧主,实是走投无路。姑娘莫要把我视作不忠不义之人。”张孟谈见我沉思不语又补了一句。 “聪明的鸟儿都知道歌唱时要寻根安全点的树枝,更何况是人。在我看来,这与忠义无关,旁人若有非议,先生只当是穿林之风,无需介怀。”我抬头微笑,轻施一礼,“今日多谢先生解我心中疑惑,阿拾在此拜谢,祝先生一路好行!” “这样便要走了吗?” “嗯,我已经耽误了车队不少时候,纵是脾气再好的主人恐怕都要生气了。”我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车队,发现赵无恤竟然真的下了马车,背手站在荒草丛中,远远地看着我和张孟谈。 “你若得空,可来晋国找我,我定好生招待。” “阿拾一介女子,如何能去晋国?不过,先生若是有机会再来雍都,你我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场!” “好吧,兴许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张孟谈朗声一笑,轻轻一跃跳上了马车。 “对了,桃花酿莫要多喝,易醉。” 张孟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提梁壶,冲车队前面的人喊道:“启程,走吧!” 我往后退了几步,站在灰黄色的萧草丛中目送车队徐徐前行。 须臾,耳边忽闻有人轻声吟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1) 第四十八章 忧心且伤(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送别了张孟谈,我和由僮并肩驾着马车行在东郊荒野。 雍城的东面临近渭水。春日里,成群结队的少女会来这里采葛采苹,游玩嬉戏。多情的少年便会悄悄地躲在半人高的芦苇丛中,偷看自己喜欢的姑娘。但此时已日近隆冬,原本绿茵茵的草地在严寒和冰雪的摧残下早已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荒原。没有娇颜,没有欢笑,只有抹不去的暗淡和叫不破的寂静。 “由僮,这两日太子府可有什么动静?”我问。 “太子府的事家主都已经处理妥当,贵女无需担心。只是……”由僮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行刺太子的幕后主使之人还没找到,国君对此极为恼怒。现在秦宫里,太子极力主张攻晋,将军与公子利则全力反对。国君的意思,大家也都猜不透。吴王夫差的大军已经快抵达晋国边境了。如果秦国这次真的要参战,怕是要早做打算,尽快屯兵东境。” “你也希望秦国此次能与晋国一战?” “趁晋危乱之际以攻之,虽不道义,但机会难得。”由僮的语气坚定冷静,看来在这件事上,他其实是支持太子鞝的。 “隆冬苦寒,大地枯槁。现在,雍城外天天都有人饿死冻死。此时如果再起战火,穷苦之人如何还能活得下去。再说,今年不是丰年,雍都屯粮尚且不够,一旦起了兵戎对秦国也很不利。” 听我说完,由僮久久不语。也许,对很多像由僮一样的秦军士兵来说,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比任何事都更重要。 “秦晋之战,是打还是不打,就留给国君去定夺吧!”我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下去,于是转而问道,“你可知道当日与瑶女同场献舞的兰姬如今怎么样了?” “那女人背后有各国权贵的势力,太子不敢将她怎么样,昨日便已经放出去了。” “那瑶女……”我迟疑了半天,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死了。”由僮双眉一皱,吐出了两个字。 我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但遽然听到时,心中仍是一震:“死了……怎么死的?” “她在太子府受了多日酷刑,但始终没有说出幕后主使之人。太子觉得留着她没用,就拔了她的舌头,勒死了。太子说,既然她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愿意说,那死了就更用不着舌头说话了。” 由僮的话让我变得有些恍惚,记忆里温婉美丽的瑶女不见了,留下的只是一张不断晃动的空荡荡、血淋淋的嘴。 人不管现在活在哪里,走完了这苍茫一世,总是会有再相见的时候。到那时,没了舌头的瑶女要如何面对心中那个懂她、怜她、害她的良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如今就连这份等待的思念都没办法说出口了吗? “贵女可愿随我去个地方?”由僮见我发愣,转头轻声问了一句。 “去哪?” “去了便知道了。”他见我没有反对,突然调转车头向右急驶而去。 马车跑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来到了一条小河边,由僮勒紧缰绳将车停了下来。 “这是哪里?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我步下马车环视了一圈。 由僮拴好马车,站在我面前沉声回道:“这里叫桃花渡,我想带贵女来见一个人。” “谁?” “她在那边的桃花树下,贵女见了便知。” 我心中一恸,拎起裙摆飞奔了过去。 桃花渡,落尽桃花空余枝。一川寒水,默默绕孤坟。寒风中,枝干扭曲的桃树下,没有人在等我,等我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昨日我在乱葬岗里找到了她,虽说少了舌头,但这样至少还能给她一处栖身之所。”由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他的脸无喜无悲,但声音却透露出了一丝哀痛。 “嗯,这里很好。”我摸着身旁的桃树,望着眼前的一川流水点了点头。 “这里到了春天,景色独好。今年三月,我和她来过一回,从这一头望到那一头全是艳桃,云雾一般。” 瑶女和他,曾经结伴游春?由僮的话让我蓦然一惊,低头细看,坟前的木牌上竟赫然刻着“吾妻瑶”三个字。 “你和瑶女……”我看着由僮不知如何接话。 “以前在府里时,我曾私下向她求过亲,可惜她不喜我。”由僮苦笑一声,蹲下身来抓了一把新土添在坟头,“现在立了这牌子,说不定,她还是不高兴。” “之前的事……难为了你。”伍封不在时,我得知瑶女是晋人的细作后,第一个便告诉了由僮。此后诸般设计也都是和他商议的结果。他既对瑶女有情,又要对伍封效忠,私情、忠义相交之下,他当时所受折磨胜我何止百倍。 “我被私情蒙蔽了双眼,险些害了家主,其罪当诛!由僮在此对天盟誓,只待心中余愿一了,必以死谢罪!”他屈膝跪倒在地,悲痛的眼睛里满是红丝。 “如果这是你的错,那府里的人,包括我在内,哪一个能逃得掉?你对家主的忠心没有人会怀疑!”我倾身扶他起来,他却依旧挺身跪着。 “谢贵女体察,只是由僮还有一事望贵女能够如实相告!” “何事?你问便是。”我把由僮扶了起来,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贵女今日为何会来求见晋人谋士?此事可与那兽面男子有关?” “你就是想问这个,才带我来见瑶女的?” 由僮垂首不语,算是默认了。当初,他在私情和忠义面前,忍痛选择了忠义。如今,他冒险掩埋瑶女的尸身,又让我看到了他的一片痴心。面对这样的人,我如何还能用谎言来欺瞒他。 “我是在月前与公子利外出时,撞见了瑶女私会晋人,预谋行刺太子。事后我也将此事告诉了你,告诉了将军。但只有一点我没有如实相告。那日在暗巷之中,兽面男子其实已经发现了我,他意欲杀人灭口,也就在那个时候,我闻见了他衣襟上奇异的香味。昨日,我在市集上恰巧得到了这种香料。刚刚听张孟谈说,这香料是晋国智氏宗主智瑶最喜用的熏香,价值千金从西域买进,专供他一人使用。你既与瑶女亲厚,必然知道,她当年正是晋国智氏送给公子利的歌伎。所以,这兽面男子很有可能就是智氏新任的宗主智瑶。” “智氏宗主,智瑶?瑶女……她是用了他的名!”。 “嗯,这是我现在找到的与兽面男子有关的唯一线索。” 听了我的答案,由僮突然开始发笑,他原本平淡镇静的脸上漾起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那笑声由小变大,后来竟生生笑出了眼泪。“原来是他……傻丫头!他是比天还高的人,你如何这般傻。智氏智瑶?哈哈……”由僮最后看了一眼瑶女的坟,仰天大笑而去。 看着由僮渐渐远去的身影,我不由在想,如果当年在桃树底下救了瑶女的人不是智瑶,而是由僮。那么,温柔善良的她,此刻定是夫妻和睦,儿女绕膝。她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疼爱她的夫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幽暗阴冷的地底去追思她无望的爱情。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有的人,她心里的花只开一次。后来的人,倾尽爱怜,却只能看着她荒芜死去。 爱究竟是什么,我突然开始迷惘。 回来的路上,我和由僮约定,从此以后,桃花渡旁的那座孤坟将是我们两个永远的秘密。以后,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们会带一壶酒一起去那儿见一个故人。 第四十九章 忧心且伤(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回到府中,胖丫告诉我,说是伍封回来了急着要见我。我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交给她,自己整了整衣襟,快步朝书房走去。 伍封这么急着见我,莫非是国君已经决定要出兵伐晋了? “将军,你找我?”我脱下沾满泥土的鞋子,着袜进了书房。 “你来的正好,快来见过百里大夫!”伍封朝我招了招手。 百里氏一族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后人,自穆公时就是秦国的名门望族。在秦国,伍封虽然手握兵权,但毕竟是楚人,根基不深。十几年来,他能在秦国挣得一片天地,除了公子利的关系外,这位百里大夫对他也极其重要的。 “百里大夫敬好!”我跪地行礼。 “善,几年不见小儿生得越发明媚了。” “息冉兄过奖了,阿拾不懂规矩,以后还要请你多加管教。” 八岁那年,百里大夫第一次见到我,就曾开口向将军讨要我。最后他虽被婉拒,但之后的日子里只要他来府上,我总是借口避开。今天避无可避,实在有些尴尬。 “子昭,你看,过了这么多年,这小儿还是不喜我啊,眉头皱得这么紧!”百里大夫看着我捋须笑道。 “不喜你也无妨,只要能与你家贵女亲近不就好了。”两人说完相视大笑,我也只能陪着笑了几声。 “我家红药虽说从小娇惯,但如今长大了倒也称得上淑德。阿拾乖巧懂事,她们二人将来定能相互扶持。” “就像你我二人这般,福难同当。” “对,福难同当!哈哈哈,七日后,百里府会派车来接人,子昭此番可以安心御边了!” “有劳息冉兄!” “放心吧!” 百里大夫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伍封虽然满脸笑容,但总觉得少了些生气。 等伍封送走了百里大夫,我还傻傻地跪坐在原地。 “可是没想明白?” “请将军示下!” “我不日便要西行了,在此期间我嘱托了息冉兄代为照顾你。” “我不需要人照顾,我要留在府里!”我把头一偏倔强地回道。 “吴国的大军已经快到晋国东境了,太子鞝也已经领军出征。国君为防止西面的戎人趁乱偷袭,已经命我统兵驻守。战事一触即发,府里的近卫我会尽数带走,万一动乱之中有流民入府抢掠,你叫我如何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你带上我?”我伸手拉住他的袍袖,“我不怕边塞冰寒凄苦,只要和你待在一处就好。” 伍封长叹了一口气,握住我的双肩,柔声道:“说什么傻话,战场上剑戟无眼,带着你只会让我分心。红药是百里氏的嫡女,长你五岁。你自小除了四儿就没有别的玩伴,借这次机会也该认识一些别家的贵女。” 他神情、语气异常笃定,我便知道,就算我继续坚持也没办法再改变他的决定了。 “七天后我就要出发了,这几日你可有想做的事?明日,我带你去渭水凿冰?或者,你想去摩崖山行猎?” “我不想去。你几时回来?”我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最快也需三个月,一旦秦晋开战就不可知了。” “真的不能带着我?”我仰头委屈地看着他。 “阿拾……” “好了,我知道了。”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只得抱着他的手臂安抚自己慌乱的心,“那兵戎一旦消了,你要尽快回来,我在雍城等你。万一西戎来犯,你也要千万小心。” “好。”伍封虽然笑着,但两道剑眉却不自觉地蹙在一起,“我不在的日子,你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别叫我上阵杀敌,心里还记挂着你。” “我知道。”我鼻头发酸,伍封抽出被我抱紧的手臂,轻轻地按住了我的脑袋:“放心吧,都会好的。” 伍封领命御边,因而岁末的祭祀也就取消了。府里上下突然闲了下来,后院的仆役们多少有些失落。而此时,将军府的另一处院落却因为家主的离开而热闹繁忙起来。 由僮和所有卫士此次都要随军出行。在雍城憋了半年多的士兵们,听说能回边关抗击戎人,个个都显得精神奕奕。 豫狄是府里的下等军士,按理轮不到他随军出行,但我知道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所以在他来求我之前,就已经让伍封格外通融,许他进了出行的队伍。有的人,他心里藏着一把火,如果不能在战场上肆意燃烧的话,总有一天会烧了他自己,烧了别人。 与豫狄恰恰相反,无邪听说自己不用随伍封出行后,高兴地上蹿下跳。看他那开心劲,我不禁想,如果两年后,他和豫狄一样同我自请杀敌,我该怎么办,我会放他走吗? 不,我不会答应!无邪这一生不需要功名荣华,平安一世就足够了。 之后的七天,伍封一有空就会来院子里陪我,和我一起烤烤火,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从吴国回来才没几天,现在又要领兵驻守西境,他这几日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连看我的眼神也总带着一丝哀恸。 七天的时间转眼即过,伍封还未领兵出城,百里府的马车就已经到了门口。 四儿依旧还未回来,所以胖丫替我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随我一同前往百里府。 现在,面对唯一需要道别的人,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珍重。 “这是今年夏天我们在渭水里网到的多籽鱼,我拿盐和郁金酒渍了,这会儿烤干了鱼腹里的黄籽最是香脆,配你的栗子饭刚刚好。还有,这桑子酒是我用你院中的桑果酿的,你也尝尝。”我跪坐在伍封身旁为他布菜,可他握着食箸的手却迟迟不动。 “多籽鱼、栗子饭、桑子酒,这一餐可就是你往日说的‘子归,子归,云胡不归?’。”伍封转过头,我一看到他哀伤的眼睛,眼里立马浮上了一层水雾。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这前两个字是这一餐的名字,后一句却是我自己加的。 多年前,我与阿娘乞讨为生,总免不了要吃些馊烂发霉的饭食。每每我哭着不肯吃,阿娘就会一边喂我,一边笑着向我形容一些色香俱美的饭食。这些饭食在她嘴里都会有一个名字,酒渍烤干的多籽鱼,新磨的栗子粉蒸黄粱饭,再配上微酸微甜的桑子酒,便唤作“子归”。我知道,她到死都在等着我的父亲,可他却始终没有出现。如今,我心里的人也要离我远行了,他何时才能回到我身边? 我低头哭得伤心,眼泪簌簌地全都落入了身前的酒杯。 伍封仰头长叹一声,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小儿,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离开?我答应你了,只要战事一消,我即刻就去百里府接你回来。” “你不会食言?”我抬头泪汪汪地看着他。 “我何曾骗过你?” “好,我信你。”我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香囊递到他手中,哽咽道,“西塞天寒地冻,医潭说带着点白芷有驱寒祛邪的功用。今年春天,我采了茜草染了两尺红罗一直留在屋里。前日里想起来就做了这个香囊,这次只能由它代我陪着你了。” “墨色的木槿……”伍封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香囊上两朵并蒂的木槿,许久,长指一收把它掖进了怀里,“这下你可安心了?” “贵女,百里府的人又来催了。”胖丫在房门外嚷了一声。 “去吧,别让他们府上的人久等。”伍封松开了环抱在我身上的手。 我起身对他行了一个大礼,磕头道:“阿拾拜别将军,祈愿将军早日归来!” “去吧……”伍封垂眸捏起案上的红漆双耳杯,仰头将混了我眼泪的浊酒一饮而尽。然后,再不看我。 第五十章 大府深宅(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我低着头出了府门,胖丫搀扶着我一同坐上了百里氏的马车。 “贵女,你就别难过了,家主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在百里府最多住到明年开春。”胖丫挽着我的手,把身子往我身边靠了靠,小声道,“贵女可是把那白芷香囊送出去了?家主是不是没看出来,那墨色的木槿花其实是贵女用……” “胖丫!”我神色一凛,沉声道,“待会儿到了百里府,你要管好自己的嘴。他们府上门庭大,规矩也多,你要是放肆说错了话,小心性命不保。” “不会吧?如果说错话就要被杀掉,那百里府有多少仆役也不够用啊?”胖丫摸着自己的脖子道。 “你倒是嘴利。百里府不比将军府,该做的规矩都得做好,免得人家说我们将军不懂管教下人。” “婢子知错,请贵女责罚!”胖丫跪在车里朝我一礼。 我轻叹了一声拉起她道:“行了,现在还没到百里府,规矩等下了车再做吧!” “谢贵女。”胖丫笑呵呵地抬起了身子。 车夫驾着马车远远地离开了将军府,车外传来街市上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我撩开车幔看了一会儿,心中的愁绪渐渐地也淡了,于是转头问胖丫道:“你今年几岁了?可是比我年长?” 胖丫一听捂着嘴就笑了:“哎哟,贵女可真会逗人开心,奴婢今年都十七了,进府也快七年了。” “七年?那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你?” “奴婢刚进府的时候被分给了库房,头四年都在库房里守着呢!” “库房就建在校场边上,难怪前两日看你和府里的侍卫们格外亲近。” “自然亲近,那些猴崽子光屁股不穿衣服的样子我可全见过。” “你全见过!”我想起那日他们聚在一起说的荤话,不禁愕然道,“你不是和他们都……” 胖丫见我脸红,咧开嘴大笑起来:“贵女想什么呢?那天我是刚进府,跟着家宰去库房领差,他们二十几个小兵非要赤条条地站在雪地里,把我吓得捂脸就跑了。哈哈,那时候年纪小,还怕臊呢!” “然后呢?” “然后,他们也跑了啊,捂着那什么。” “你自己都跑了,哪还能看见他们跑?”我看着胖丫夸张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哈,又熬不住回头看了呗!”胖丫想了想当时的场景也乐得直不起腰来。 于是,百里府的人掀开车幔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我和胖丫大大的笑脸。所以,后来百里府里的奴婢们都在背地里议论,说是新来的伍氏族女因为能有机会住进百里府已经高兴疯了。 我到百里府后,很快就有嬷嬷引我住进了一间靠近后堂花园的房子。虽说,此时正值隆冬,百草尽枯,但园子里的几树梅花却开得正好,虬枝劲节,红艳吐芳,只要我推开窗便能闻到梅花若有似无的香气。 “贵女请先在这里安置,炭火和热水马上就会有人给您送来。”引领我进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嬷嬷,说起话来很是和善。 “谢嬷嬷,不知我何时能去拜见你家家主和主母?”我把随身带来的东西都交给了胖丫,自己在案几后的蒲席上坐了下来。 “家主此刻不在府里。主母说,晚些时候会有人来领贵女到前面的集雅堂与他们相见。”老嬷嬷垂首站在一侧恭敬回道。 “如此这般便最好了。”我示意胖丫赏了那嬷嬷几枚钱币。她喜不自禁地接过,跪地行礼道:“谢贵女赏,贵女这两日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打发婢子来找奴。” “那就先谢过嬷嬷了!”我微笑着回道。 “奴告退。” 等老嬷嬷走远了,胖丫忍不住赞叹道:“这百里府果然不一样。摆的、用的,可不比我们将军府好上一大截!刚才那老嬷嬷也是,领子都是用色帛缝的。真好,不像葛麻的领子到了冬天磕着疼,还冰。” “你的领子磕着疼了?”我一边问一边去掀她的领子。 “没,没,我说笑呢!”胖丫躲闪着却依旧被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一圈红印子。 “别躲了,我都看见了,抓得那么狠都破皮了。” “我脖子肉多,碰着痒就忍不住要挠。” “我这会儿手头没现成的料子,等回去了,也给你一尺色帛绣在领子上,省得你羡慕别人家的嬷嬷。” “谢贵女,那到时候就要换成府里那帮小丫头羡慕我了。”胖丫乐得呵呵直笑。 为了晚些时候拜见百里氏夫妇,我梳洗一番后,特意换上了一套绯色交领暗织卷云纹的深衣,尽量让自己礼仪周全又不至太过艳丽。 日中,一个面色白净的寺人引导我去集雅堂。我缓步行在寺人身后多少有些紧张,不知这百里府的女主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贵女,他们为什么都这样看你?”胖丫附在我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别多话,回去再说。”我看了胖丫一眼,她就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我们这一路碰到了不少百里府的仆役、奴婢,他们个个都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奇怪的物什,一个突然闯进他们世界的异类。 我住的屋子在百里府的南边,集雅堂则在东边,我们跟着寺人穿阶绕堂走了足足一刻多钟才到了堂前。 集雅堂建在一丈多高的夯台之上,抬头望去,檐牙高啄,雕梁画栋,真真富丽至极。拾阶而上,人还未到门口便有一群白衣婢子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将我们引进了内堂。堂内,百里大夫一身常服端坐在高阶的案几之后,在他两侧各坐了一位衣衫华美的妇人。 我缓步向前,对他和右边的妇人行了叩拜大礼,而后又起身对左边的屈膝一礼。 “我早就和你说过,子昭府里的这个女娃机灵聪明,礼仪周全,这下你可信了?”百里大夫微微侧首捻须笑道。显然,我刚才的举动让他很是满意。“阿拾,快坐下!不必拘礼,只当是在自家府里。” 我寻到自己的位置,跪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敢懈怠。 “样子长得倒是乖巧,只是出身委实低了点。”说话的是坐在百里大夫右侧的青衣夫人,当今国君的胞妹冉嬴。 “子昭如今只有这一个族女,身份虽不及我们家红药,但比起其他大夫家的女儿也算是贵重了。”百里大夫说完指着左手边的妇人对我道,“你如果还缺些什么,尽管和阿韶说,她会为你准备的。”左手边的绿衣妇人朝我颔首一笑,娇美的姿容仿佛春日里含露凝香的杏花。想来,她就是当年名动雍城的美人韶。 “谢百里大夫照拂,婢子不缺什么。” 主母冉嬴闻言讪笑一声,转头对美人韶懒懒说道:“岁末府里宴席多,找司衣给她多做几套衣服,虽说还未及笄,但这打扮也太素净了。明天,你再去库房给她取几件玉饰送去,再另派两个婢子服侍着。” “诺。”美人韶起身跪在我身侧,恭敬应道。 我俯身在地,行礼谢恩。 “红药和她兄长随国君祭祀白帝去了,过几日才会回来。到时候,自会有人引你去见她。以后的朝暮请安都免了,我平日里最不喜人打扰。” “诺,小女谨记。” “良人,这样的安排可还满意?”主母冉嬴笑着望向百里大夫,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照在她脸上,让她眼角的折痕愈发明显。 “这样的安排甚是妥当,今日就都退了吧!”百里大夫点头笑道。 “诺!”我与美人韶齐齐退了出来,待走下了阶梯,我才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身旁的美人韶轻声笑道:“贵女不要太拘谨了,主母其实很和善的。” “贵妾叫我阿拾就好了。孺人(1)出身高贵,对我这样的小辈能如此照拂,阿拾已经感恩不尽了。” “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先回去歇着吧,主母吩咐的东西我明日就派人给你送去。” “多谢!”我深深行了一礼,美人韶欣然点了点头带着婢女们走了。 第五十一章 大府深宅(二) lt;!--章节内容开始--gt;回去的路上,胖丫走得飞快,好几次都差点撞上前面领路的寺人。看她这副着急的样子,我就知道她一定憋了许多话想说,而且多半是和主母冉赢有关。虽然不知道伍封为什么要送我进百里府,但这里实在是个危险的地方。幸亏我只需待上几个月,否则日日提心吊胆,瞻前顾后的,还不把人活活累死。 “好了,现在可以说话了!”我打发了寺人回去后,一下瘫倒在床铺上。 “贵女,他们府里的主母可真是凶悍,夫君还在身边就敢这样说你。” “她没有说错啊,我本就是个身份卑微的人。再说,她是国君的胞妹,谁在她眼里都尊贵不起来。” “贵女怎么知道右边的是国君的胞妹?明明左边那位美人的穿着要更富贵啊!” “来之前将军早就嘱咐过了,百里大夫府上有正室孺人一位,得子贵妾三位,庶妾七人,其中最尊贵、最重要的就是这位孺人冉嬴。在秦国,右为上左为下,虽然美人韶的衣饰看上去要华美许多,但颜色不是正色,绣的也只是蝴蝶、萱草图纹,远远不及冉嬴下摆上绣的金丝玄鸟。孰贵孰轻一眼就看出来了。” “玄鸟?”胖丫一脸疑惑。 “就是我们春天常见的燕子,秦国公族与晋国赵氏同以玄鸟为宗族象征。” “哦,原来是这样。” “明日如果派了新人来,记得我教你的,不要多嘴,有话等没人的时候再说。” “嗯,记下了。”胖丫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无奈和彷徨中,我度过了在百里府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日浑浑噩噩地起了床,就有嬷嬷引了两个婢子捧了梳妆奁送到我房里。库房也送来了好几件黄玉、青玉配饰和一大堆红黑两色的漆器用具。到了黄昏时分,司衣处的人来量了我的尺寸,又顺带着给我送了不少布料和针线,说是府上贵妾韶的吩咐,予我每日打发时间用。 接下来的几天,虽没有在将军府时舒服,但好歹也还算清闲。冉嬴免了我的晨暮请安,嫡女红药又还未回府,我每日除了去美人韶那儿小坐片刻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和几个丫头聚在梅树底下烤火饮酒。 到了隆冬腊月,无论是贵族还是庶民,每日里少不了的,便是这暖人的东西。 我与四儿皆喜饮酒,九岁那年因误饮了烧酎,两个人幕天席地醉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说酒可通神,但那一次,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神灵,唯独脑袋痛了大半个月。从那以后,我再不碰重酿之酒,兴致来时也只与四儿饮些自制的桃花酿和农户们交上来的甘醴。 听新来的两个小丫头讲,我们这几日喝的是百里府待客的果酿。因为百里大夫的采邑在接壤楚国的裕城,那里盛产一种赤色绵软的果子,食之甜中带酸,用以入酒则香甜清醇。认识百里大夫的人都知道,他这人极懂享受,只吃最精细的食物,喝最甘醇的美酒,赏最漂亮的女人,几日下来可见传言不虚。 “你们俩见过府里的红药贵女吗?”胖丫几杯酒下肚,脸已经涨得通红,一句话问得断断续续。 新送来的两个婢子年纪比我都要小两岁,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现下喝了酒,说话舌头发软,迷糊的样子比胖丫也好不了多少。 “当然见过,我们贵女可是国君的亲侄女,长得比花都好看。” “对,比什么花都好看!” “那她待人可和善?”我笑着又给她们倒满了耳杯。 “和善,当然和善,和贵女一样都是好人。”说话的是叫萍的小婢子,进府还不到两个月,眯眯的小眼睛,生得很是白净。 “贵女没和我说过话,服侍她的人得是府里最好的,我还不行。”小斗拽着头发,腼腆地回道。小斗之所以叫小斗,是因为七岁那年,田里收成不好,她被爹娘卖进百里府充了少交的一小斗粟米。 “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吗?看你家主母的样子就知道那贵女的性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胖丫说完,咕咚一声翻倒在地上。 “她醉了,别听她胡说。”胖丫这话要是传到冉嬴耳朵里,怕是小命不保。幸好两个小丫头也已经喝得发懵。 “贵女,你是有福气的人,不是山鬼。”小斗垂着头嘀咕着。 “对,你也不会吃人,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人,通通都是骗人的!”萍眯着眼睛拼命地点头。 山鬼?吃人?难怪这府里的婢子仆役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原来这山鬼的谣言都传到这里来了。 冬日的太阳落得特别早,说话间的功夫,便已隐没在云层里没了踪影。只留下斑驳的云霞独自面对着青色天幕上那一点点新出的淡白色星光。 两个小丫头看起来已经醉得不轻,我笑着把她们手里的耳杯取了下来:“天色暗了,回房吧,酒气退了容易得风寒。”我把她们两个拉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去扶倒在地上的胖丫。 胖丫身材高壮,我们三个人勉勉强强才把她拖进右侧的偏室。我帮胖丫盖上被子,转头对两个小婢子说:“你们两个也早点睡吧,晚些我自会梳洗。” “诺!”两个小丫头摇晃着行了礼,身子一偏差点撞到一处。 我替她们合上了门,又独自回到了梅树下,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炭火,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如果被主母冉嬴知道,我带着她府里的婢子一起在院子里醉酒,她一定会气得眉毛眼睛全都竖起来,然后大骂我出身卑贱不懂礼仪,没有教养。 “出身卑贱又怎样?我自有我的高兴的活法!”我仰头将耳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斜斜地躺倒在梅树下。 出身为什么就这么重要呢?天地造人的时候难道真的就分好了贵贱?为什么贵人可以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而庶民却连性命都是卑贱不值钱的? 这一夜,我在暗香萦绕的梅花树下望着满天的星宿,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酒气上涌时,脸颊火辣辣的,它驱散了冬夜的寒气,却也让我的脑袋变得愈加昏沉。 我闭上眼睛,朦胧间仿佛听到了一树花开的声音…… 第五十二章 大府深宅(三) lt;!--章节内容开始--gt;第二日,我在温暖的床铺上睁开了眼睛,小斗端着热水候在一旁。 “昨晚是你们扶我进来的?”我扶着昏沉沉的脑袋坐了起来。 小斗红着脸摇了摇头:“奴婢们昨晚喝醉了,也都刚起。” “是吗?胖丫呢?” “胖丫姐姐去司衣那里取袍子了。昨天在路上碰上司衣处的人,她们说贵女的长袍有一套已经做好了。” “这丫头的性子可真急。” 我梳洗之后便百无聊赖地俯在案几上看着漆盒里的针线发呆。过了这么些天,胖丫带来的几件粗麻短衣都被我缝上了色帛的领子,各色香囊、帕子也做了一堆。每日困在百里府除了女红还是女红,这样的日子难道还要继续过下去吗? 秦、晋、吴三国之间的战事一触即发,兰姬何时会来杀我?兽面男子会不会来见我?我表面上清闲,心里却已经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立马冲回将军府去。 “贵女,快看!我把长袍给你取回来了。”胖丫捧着一个髹红漆描舞者宴乐纹的漆盒走了进来,脸上喜滋滋的,说话也比往常更响亮了。 我懒懒地看了眼,顺手一指:“嗯,放那儿吧!” “怎么也不打开看看啊?奴婢刚才偷偷瞧过了,这袍子可真好看。”胖丫抱着漆盒硬是挡在我面前,“要不,贵女你先试试?瞧,这衣服上的带子还配了玉钩。” “没事试它做什么?”我瞄了一眼胖丫捧在手里的那条腰带,鸾鸟衔花的玉带钩,美则美矣,却显得有些俗气。 这时,婢女萍突然急冲冲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我家贵女的马车已经过了宗庙,主母让咱们快去府门口迎接!” “红药贵女回来了?”我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月白色的合领深衣,顺手取过一件青莲色的外袍,“好了,我们走吧!” “贵女,这太素净了!”胖丫见我已经走到了门边,忙拉住我的袍袖急声道,“换上新衣再去吧!上次百里府的主母不是嫌你的衣服太素净了嘛!” “今天第一次与贵女见面,我怎能抢了她的风采?如此这样就很好了。”我拍了拍胖丫的手,提起裙摆快步走了出去。 还没到府门口,恰巧看见美人韶和另外几个妾室迎面走来,我上前一步欠了欠身子。 美人韶笑着走到我身前:“怎么来得这么早?” “今日贵女回府,阿拾怎敢晚到。” “真当是个机灵的,手巧,心也巧。”美人韶了然一笑,同我并肩朝大门口走去,“你的女工是同谁学的,我们几个刚刚还在说,前日你送来的香囊可比这府里的女眷们做的都要好。” “贵妾们如果喜欢,阿拾改日再多绣几方帕子送过去。” “天寒地冻的,又耗眼睛,别为我们劳神了。接下来的日子,还有的你忙呢!”美人韶拍了拍我的手,娇笑道。 “韶妹妹果真会做人,才几日的功夫就和新客变得如此亲厚。若是被夫主知道了,一定怪我们两个不懂待客之道。”美人韶的话音刚落,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妾室就忍不住开口了。 “两位姐姐近来为了贵女的陪嫁之物日日操劳,妹妹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是惭愧。”美人韶盈盈一礼回道。 这美人韶原本只是宫中司乐坊的一名舞伎,当年因与百里大夫相恋还闹出过不少事情。现在,虽然入府为妾,但地位比起出身士族的另外两个妾室仍旧低上一等。 “你就是那个将军府的族女?”两位妾室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身穿姜黄色红缘曲裾深衣的少女,她绕着我走了一圈,讪笑道:“哼,也不过尔尔,传言实不可信。” “阿芷,不可无礼。”妾室有辛上前一步,抓住那少女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后一带,然后对我微微颔首道,“阿芷年幼不知礼数,请姑娘莫要介怀。” “娘亲,你干嘛对她那么客气!要不是她,陪长姐出嫁的就是我!”阿芷甩开自己母亲的手,几步蹿到我面前,厉声道:“你这个山鬼所化的妖女,凭什么抢了我的位置?你骗得了父亲,骗不了我,贱民!” “阿芷,住口!”妾室有辛紧张地看了我一眼,高声喝道。 “娘亲,我没有胡说!她的眼睛有古怪,会迷人心智,你快让卿父把她赶走吧!” “这是要赶走谁啊?”几步开外,冉嬴带着一群婢子从台阶上走了上来。 “主母!”不等阿芷开口,妾室有辛已赶忙迎了上去,“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主母千万别怪罪!” 冉嬴瞥了妾室有辛一眼,冷声呵斥道:“这府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娘儿俩指手画脚了?站在府门口吵吵嚷嚷,一点不知礼数,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贱妾教女无方,请主母降罪!”妾室有辛在冉赢面前如同老鼠见了猫,整张脸吓得雪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母,不是阿芷胡闹。这伍氏族女身上可疑之处甚多,请主母明察!”阿芷收起满脸的怒容,可怜兮兮地跪在自己母亲身旁。 “你年纪尚小,我和你卿父才打算多留你两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可又是你姨父教你的?”冉嬴微笑着看着阿芷,阿芷嘟囔了几句便点了点头。 冉赢倏然收起笑容,对妾室有辛道:“你妹妹可替你们家找了个好靠山。让伍氏族女为媵随嫁红药,是夫主的意思。那楼林以为得了太子的宠信就能爬到我百里氏头上吗?来人啊,把她们母女都带到房里关起来,等家主回来再行惩处。” “诺!”冉嬴身后的两个老嬷嬷,手脚极快地把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拉了起来。 阿芷经过我身边时,丝毫没有掩饰她忌恨的眼神,她的眼神如同一把匕首割开了我心中萦绕已久的谜团,露出了它血淋淋的真相。 我是红药的媵妾。 我是百里氏和伍氏结盟的工具。 第五十三章 兽面惊魂(一) lt;!--章节内容开始--gt;如何见的百里氏红药,我已经记不清了,等人醒转过来时,已经是次日的黄昏。我穿着贴身的单衣站在梅园里,望着虬结枝丫上的点点冰霜,一直想不清也想不透,他为什么要把我骗进百里府?为什么要把我许给他人为妾? 时间曾许我一个美梦。它告诉我,如果我能以满腔真情待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便会认真地爱我。我以为岁月流转,老了红颜,白了青丝,只要守在原地,蓦然回首他总会站在我身后。自摩崖山回来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在他宠溺的眼神里,我几乎以为这个美梦已经成真了。但如今它终究还是碎了,碎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嘴里,碎得满地狼藉。 墙角的一丛修竹被夕阳染上了暗暗的赤金色,时间在我的惶恐和彷徨中慢慢地游走。 胖丫轻轻地靠上来替我披上了外袍:“贵女,你到底怎么了?昨天见了红药贵女就开始不对劲,今天刚醒过来又跑到外面吹风。那个阿芷说的话,你别理她,什么山鬼啊,怪物的,她是在嫉妒你。” 我苦笑一声,握了握胖丫扶在我臂上的手:“我怎会和那样的人计较。去吧,帮我回府看看,四儿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将军可有来信?” 胖丫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轻应了一声便走了。 我依旧在园子里站着,直站到令人哀愁的天色沉浸在黑夜里。 昨天见了哪些人,怎么去吃的宴席我都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让人多送了一壶烧酎带回来。是啊,伤心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比这烈火般的酒更暖人心的…… 我打发了两个小丫头,独自坐在梅树底下喝起酒来,一口口的烈酒顺着喉咙流到心里,把心里的寒冰都化成了眼中的泪水。起初只是咬着牙嘤嘤地啜泣,到最后喝醉了,便伏在梅树上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满肚的愁肠都哭断了才好。 “你要哭到几时才好?”当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已经醉得晕眩,哭得虚脱,颤巍巍地回过头来,朦朦胧胧地只看见天上的一轮明月和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仰望着他,流着泪却笑得无比甜:“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我强撑着站起来,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深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我,“带我走吧,别把我留在这里……” “你对要杀你的人,向来都这样慷慨吗?” 头顶传来戏谑的声音,我听得不太真切:“你说什么?” “你可看清了我是谁?” “我自然知道……”我伸手摸上他的脸庞,触手处冰凉刺骨,抬眼细看,月光下映出的赫然是一张龇牙咧嘴的兽面。 我惊叫一声放开了他,转身便逃。他仿佛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左手轻轻一捞就把我整个人抱了起来紧紧地箍在怀里。 “你放开我!你放开!”他身材高大,我被他箍在怀里脚尖只能微微擦到地面,纵使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始终无法摆脱他的禁锢。 “你再这样大叫,小心引来百里府的侍卫。如果让百里大夫知道,他女儿的媵妾出嫁之前私会男子于花园之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是嘛,如今连晋国的人都已经知道我是百里氏红药的媵妾。就只有我,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只是为了躲避兵祸才在这里作客。心中一苦,我便不再挣扎,任由他将我抱在怀里。 我这样顺从,他反而失了兴致将我放了下来:“你托兰姬带的口讯我已经收到了。如果今天你能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便饶了你。如果不能,就只能怪你自己命薄了。”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自嘲道:“你这人倒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多疑。我如今这副鬼样子,你居然还要听我的计策。” “当日以为你是害怕才紧闭双目,没想到是因为这举世无双的碧眸。”他伸手抚上我的脸,我侧脸轻轻避过。 “吴国的兵马如今到了何处?”我抓紧自己的衣襟,正色道。 “吴王夫差率领大部精兵已经逼近晋国东南境,秦国太子鞝的军队也已经过了大荔在晋国西面驻扎。”他语气中透着深深的鄙夷,看起来对秦国趁乱攻晋的不义之举很是不满。 “我有一计,如果足下做得好的话,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既解了晋国的危机,还能趁机削弱吴国,叫吴王夫差再无力攻晋。” “哈哈哈哈哈,小儿吹嘘之功丝毫不逊于你的相貌。”他似乎听了最好笑的笑话,乐得大笑起来。 “你轻一点!”我一急也忘了他是谁,习惯性地在他手臂上使劲拧了一把。 “大胆小儿,你居然敢……”他吃痛收起了笑声。 “晋国危在旦夕,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的计策可不可行,说完你便知道了。” “洗耳恭听!”他语带戏谑,让人恼怒。 “吴王夫差近几年屡兴兵祸,不外乎就是想重新要回他父亲当年在世时的尊荣,请足下回国后,劝说晋侯修书一封交于吴王,只说承认吴国的霸主之位就可以了。” “荒唐!要晋国将霸主之位拱手让出,这与投降何异!”他厉声回道。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则动,不合于利则止,这样的道理难道你不懂?现在是冬季,兴兵无疑是寻死,将霸主这个虚名暂时让一让又有何不可呢!” “合于利则动,不合于利则止?” “对!晋侯修书吴王后,可再修书一封于越王,之后便择一处靠近晋国的地方邀请吴王会盟。检阅一下军队,夜宴、狩猎,玩上半个月,吴国自然就会被越国所破。到时候,吴王夫差回家救火都来不及,霸主之位自然就拿不走了。吴国的军队一撤,秦国的军队自然也就撤了,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待我说完,他久久没有出声,只一双漆黑的眼睛透过野兽的眼眶死死地盯着我。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冷声喝道。 “我在想,上天为什么要让你这样一个女子降生到这乱世中来,这到底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过了这一晚都与你无干,你还是赶紧走吧!”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他却顺手拉着我躲进了墙角的修竹丛里。 “你干什么?”我推搡了他一下,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你给我出了这样好的计策,我便也请你看一出好景色。” 墙角的这一丛修竹勉勉强强能藏住两个人,为了不让人发现,兽面男子将我箍得很紧,我挣扎着想把他的手从自己嘴上拿开。 “嘘——来了!”他几乎咬着我的耳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