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水》 1、救人负伤 1、救人负伤 突然,天空暗沉了。跟着,隆隆的雷声如巨人的脚步由远而近,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响起来——暴雨就要来了! 童真真一个激灵:是不是马上放学,让孩子们赶紧回家? 来不及了,一条闪电闪起耀眼白光,划破了黑沉沉的天幕,雷声好像从房屋顶上滚过,然后重重地一响,炸了开来,茅屋受到惊恐,颤抖了几下。天塌了一般,暴雨从天而降,狂风卷着雨丝,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往屋顶上抽,电闪雷鸣为它助威,跟着天河决堤,茅草的房顶漏水了,芦苇席墙壁渗水了,教室泥土地成河了, 又是一个炸雷,一记重锤,有孩子喊起来,仿佛上下夹击,就在教室当中,屋顶喀嚓嚓作响,大事不好——难道房顶被打通了吗? 童真真大叫一声:“快跑——” 孙小宝惊恐地望着老师,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的站着,一动也不动。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步冲过去,搂住孩子的脑袋——“咔嚓”一声,雨声雷声伴着棍棒砸在肢体上的声音,而且,还是硬碰硬的声响。 檩条从屋顶上掉下,不偏不倚,砸在少女手肘上,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带来难以忍受的钻心疼痛,她尖叫一声,连带着手臂里的孩子轰然倒地,疼痛抽取了全身的力量,童真真闭上眼睛,手臂还搭在孩子的脑袋上。 这是一个复式班,从三年级到六年级,一共25个同学,唯一一个三年级的学生,就是孙小宝。老师凄厉的叫声把他吓着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全班同学一起围过来,有的哭,有的喊,多数喊的老师,声音最大的却喊的是小宝,那是他的姐姐——孙晓月,见两个人都躺在泥泞中,房顶上,淅淅沥沥漏雨,她来不及哭,撒腿冲出教室,冒雨跑回家中,很快就带来母亲。 “不得了了,老师、弟弟——” 女人没有听清楚,只知道儿子出事了,狂奔进教室,推开围观的孩子,就看见两人倒在地上。她的宝贝疙瘩满头都是血,一边叫喊着儿子,一边扑过去,把老师的手扯开,再抱起儿子看,连声问儿子,头上哪个地方破了? 孙小宝摇摇头,说不疼,就是害怕。 孙晓月从雨中来来去去,全身湿漉漉的,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颤抖着声音,还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不是弟弟受伤,是童老师,房顶的,大棍子掉下来,打到老师手肘了,是她抱住弟弟脑袋……” “哪那么多废话!”小宝妈妈放下儿子,走过去,蹲下来喊,“童老师——” 疼痛已经难以忍受,又被学生家长把手扯开,真真疼晕过去了。 “童老师要死了——”孙晓月一声尖叫,也不顾外面大雨倾盆,又向合作医疗站跑去,一边跑一边喊一边哭,一直找到萧明,也惊动了一路的人。 她长到14岁,才上六年级,不是不用功,是没有遇到这样好的老师,比回乡知青夏永山教得还好。所以,他才让她来当老师的吧。夏老师说,他是让贤。但是妈妈说,夏永山对童真真有意思,舍不得她下地干活受苦。 这样的小姐姐谁都有意思。年轻,漂亮,开朗,还多才多艺:会唱歌,会跳舞,会画画,会下棋,才一年多的时间,教会了自己好多好多东西。这样的老师,如果死了,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大雨没有停,在外面干活的人也都回来了,不是在换衣服就是在洗澡,听到这喊声都吓了一跳。冯有珍最先冲进教室,看见真真双目紧闭,身子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连忙蹲下身子,把手伸到鼻息下,还好,有气,但右胳膊摊在一边,手肘处还淋着雨,洗去了血水,露出了森森白骨,大喊一声:“童真真,你胳膊怎么了?” 童真真昏迷不醒,家长手足无措,孩子们哇哇大哭,冯有珍大吼一声:“吵死人的,回家哭去——” 小宝妈妈就说,不能让老师躺在地下,冯有珍却说,诚鼎喊医生去了,看他们怎么说。 “来了来了,不要乱动——”赤脚医生萧明冲在前面,把孩子们推开挤进来,马上皱起眉头,“先抬起来,放到桌子上——” 冯有珍抗议:“要搬到我们房间去呀。” 诚鼎是个明白人:“外面那么大的雨,她身上全是泥水,房间里还没这个地方亮堂……” 萧明医生摆摆手,指挥着大家搬运:小宝妈妈扶起童真真的上半身,冯有珍抱住双腿,萧明轻轻托住她的胳膊,诚鼎找到不漏雨的地方,一起将她轻轻放在桌上。 桌子很结实,因为都是砖头砌成台子,抹了一层水泥。是冰凉的触感,还是搬动加剧了疼痛,真真醒了,呻吟着,哭喊着,像尖锐的刀刃,刺激着众人的神经。 那么清爽的姑娘,此刻变了模样: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脸上,眉毛拧成了疙瘩,脸上的肌肉不停抖动,呼吸禁促,嘴唇也发白……冯有珍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往下流,大声叫喊:“萧明,你是不是医生?还不赶快看看!” 萧明是个赤脚医生,他已经看到了:姑娘的右肘粉碎性骨折,可能还有骨头渣子掉落在地上,他的脸色也像病人一样苍白,摇头叹息:“我没办法,我治不好,让老白来看看……” “来了,老白来了——”跟着进来一个魁梧的小伙子,背上背一个中年男人,小伙子是他们的知情组长——夏永山,男人还没站稳,就被牵到桌子跟前,夏永山变魔术一样,伸出一只手电筒,一只手摁亮照射过去,另一只手握住了真真右手腕。 他俯身轻声说:“不要怕,医生来了,绿城最好的外科医生……” 真真停止了呻吟。萧明打开医药箱,拿出了几团酒精棉球,老白接过来,轻轻擦洗血痕。夏永山感觉到姑娘的颤抖,抓得更紧。他还能够分心,吩咐诚鼎去烧热水,让小宝他妈把所有人带走。 孙晓月一路喊下去,人还没有出去,又进来一群人。雨下的太大,在外面干活没地方躲雨,干脆淋着暴雨回家,听说教室里出事,担心自己的孩子,一个个都来不及换衣服,打着伞的,带着雨衣的,一起把自己的孩子接走。看到躺在石头桌子上是女孩子,男人也不便留在这里,女人多数是家长,就想继续关心,夏永山眼睛一瞪,闲人全部走光了。 男人就是老白,看过了伤势,这才直起腰,说,要把姑娘送回房间,赶紧擦身子,换干净的衣服。 冯有珍就要走过去背,夏永山走过去,把童真真的右胳膊放到她身上,两手一抄,在门口,喊住没有走远的家长,要他们把伞拿过来。那个农民赶紧折身返回,打伞罩住童老师,还对儿子吼了一句:“自己滚回去——” 男孩子跑远了,家长把他们送回知青点,这才拿伞走人。 夏永山抱着童真真进屋,冯有珍跟在后面喊:“先放到我床上。” 放了人走出来,老白和萧明已经坐在堂屋里,正在清点药箱里的抗生素。 他一出来,就被门边站着的小姑娘叫住了,那就是喊他们的孙晓月。跑来跑去的喊人,浑身上下被雨淋透了,现在身上还在滴水,却结结巴巴的问夏老师,童老师有没有关系?会不会死?手会断吗? 夏永山这才想起来,童真真是在教室里受伤的,这个姑娘应该最清楚。也曾经是自己的学生,而且是很用功的学生,还是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 就问她具体情况。小月眼泪扑簌簌出往下流,一边哭一边说:“童老师就是为我弟弟的,屋顶上掉下根棍子,老师跑过来,抱住小宝的脑袋,结果,棍子砸在老师的胳膊上,要不然,我弟弟就没命了……” 听完,夏永山好不激动,把老白推推:“你看看你看看,童真真是舍己为人,这是英雄行为啊,你不救她谁救她?” 老白垂着脑袋,声音很恍惚,就说,虽然没有机器透视,但是从外面也能看得见,屋顶檩条砸下来,肘关节四分五裂,还有些骨头渣掉了。碎两块就算粉碎性骨折了,童老师这个样子,是非常厉害的骨折。 夏永山迫不及待问怎么办? 老白说,关节形态改变,亟需手术治疗固定,打钢钉钢板达到解剖复位,后期康复锻炼之后,才能达到比较满意的功能状态。如果没有采取及时的治疗,那只手臂就毁了。 两个青年男人都问毁了是什么意思?老白说得不动声色,但语气冰凉:“如果没有机会做手术,只能做保守治疗,关节不能恢复,姑娘就只能是独臂英雄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刚才你们已经也看到了,教室漏雨,我们看到骨头了,但没有多少血,是因为上面漏下的雨把血冲刷了。细菌侵入,可能会导致创伤性骨关节炎,或者后期形成坚硬的骨痂,伤口感染还会送命……” 夏永山打了一个寒颤,能不能保住胳膊,已经退居次位,能不能保住性命更重要,他心就像碎了一样,噬心彻骨的疼。 他不能不相信老白,因为这人是著名的外科大夫,这个村子里,只有夏永山与萧明才了解他的实力。夏家不简单,爷爷参加过新四军,父亲是国家干部,所以夏永山是标准的红后代。但也免不了下放的命运,只是属于回乡知青。 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就是出于私心,动员童真真到这里来。只说是山乡富裕,风景优美,工分值高,他家在村里说得上话,可以照顾她。 两人在中学就不错,夏永山是学生会首领,童真真是学生会学习部部长,经常在一起开会搞活动。但是女孩子单纯,想到反正都要下放,当然要到条件好的地方,只是提出叫上朋友冯有珍。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夏永山还开玩笑,也叫上朋友张诚鼎,都是同班同学,组成一个小队,夏永山就是组长。 夏永山是品学兼优的干部,在学校里有势力,在乡下也有人脉,学校放行,公社接收,四个人顺利到了夏桥。比起其他的下放同学,条件果然算好的,能够住上两间大瓦房,生产队也尽量照顾他们。夏永山很快就当上了村小的老师。但是没有干几天,说自己不是教书的料:普通话说不好,跳舞不会,唱歌跑调,只有童真真最合适。 如果没有自己让贤,不推荐真真当老师,也就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故了,听老白这么说,几乎都没有痊愈的可能——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又在这么闭塞的山乡…… 他还不死心,问:“白主任,如果你能回到绿城,你亲自主刀,最好的结果是什么?”老白身子一震,抬起头,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但跟着就黯淡下来:“不用说,我回不去了,就是我有机会动手术,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像那个领袖人物的手臂一样。” 夏永山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也是自己的偶像,才华与人格魅力征服了世界,一条胳膊总也伸不直,就是在红地毯上会见外国元首,也弯着胳膊挥手。那么位高权重的人,可以获得世界上最好的医疗吧,尚且不能改变身体状况。一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能够获得最好的治疗条件吗? 张诚鼎从厨房里出来,说真真擦洗的热水够了,他又烧了开水,要给他们倒。 见他只拿了两个碗出来,夏永山瞪了他一眼,说他狗眼看人低,是不是不想给老白喝水呀? 张诚鼎嫌弃地斜着眼睛:“你们怎么坐在一起了?” 除了他们两个,生产队长都搞不清老白身份,夏永山只有对同学说起:“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坏分子。”依仗着父亲是工厂的技术干部,张诚鼎不屑一顾。 2、大夫出山 如果在以前,夏永山也会划清阶级阵线的,像父亲那样的老干部,都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在回家的接触当中,看清了许多问题。什么“历史反革命”、“学术权威”都是大帽子。现在为了共同的同学,有必要让大家重新认识老白了。 于是就告诉了张诚鼎:老白是地区医院外科主任,著名的绿城一把刀,只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所以被当作坏分子。 “有些事情,不能听一面之词,医生就是治病救人,哪个证明他干了坏事?”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明,也为老白昭雪,“人家有点本事,就说人家是学术权威,不懂学术,没有权威,怎么治病救人?害人怕差不多。” 张诚鼎经常找萧明下象棋,两人说的得来,下乡之后,走得比夏永山还近,听话听音,指着萧明鼻子说:“你一个老小子,一点儿阶级觉悟都没有,是打算拜师学艺了?” 萧明拂开张诚鼎伸过来的手:“那又怎么样,我还一辈子当赤脚医生?多学点本事,才有出头翻身之日。牛屎也有发烧的时候,现在好好学学,将来说不定就是布鞋医生、皮鞋医生。” 老白见两个年轻人都帮自己讲话,不敢顺着杆子爬,只是对萧明说,几个人都淋了雨,现在身上都没干,还是要熬点红糖生姜水,免得感冒。 见张诚鼎摊开手,萧明就说他家里两样都有,要回去拿。老白就说跟他一起,看看他站里面有些什么药,不能输液,也要打针,免得感染。 路上泥泞路滑,萧明蹲下身子,要背老白。他摇头说不需要,只要拿把伞出去,不淋雨就行了。萧明就说,来的时候,不就是夏永山背着吗?夏永山说,是为了赶时间,连伞都来不及找。既然这边有伞,回去先换干衣服,然后再来。 老白身子单薄,已经暴露了身份,还要给童真真治疗的。索性让萧明背着出去,要不然摔伤了,大家多个负担。老白还问夏永山,是不是也一起回去换衣服?夏永山放心不下真真,要老白给他带一套干衣服来。 他们同学之间的情谊让老白感动,也不觉得冷了,顺从地趴到萧明背上,不知道,暴露身份,对自己有利害是有害。 他们两个走了,张诚鼎才坐下来,只是盯着夏永山,什么话也不说。欠对同学一个解释,夏永山实话实说。老白叫白羽凡,是绿城地区医院外科主任,当初就是下放到这里来劳动改造的。半老头子一个,没地方安置。 夏永山爷爷站出来说:“就放在我们家吧,我对他监管。” 老爷子参加过新四军,受伤才回乡的。儿子又是绿城干部,革命家庭,自然可靠。夏永山回乡,是全村学历最高的,家庭背景也过硬(村里还不知道,他父母都倒霉了),生产队长都对他言听计从。 住在家中的老白,把他爷爷照顾得好好的,还治疗好老爷子的腰痛。听老白谈吐不俗,有了不起的医术,倒过来照顾他,还把他推荐给生产队的赤脚医生。 萧明可算找到一个好老师,悄悄地跟着白医生学习,对外,一般治病,都靠萧明在前面,老白只给他出主意、想办法,村里人都认为赤脚医生越来越厉害,只有夏永山家爷孙两个知道,大部分功劳都归老白。 现在遇到知青的伤情,两个年轻人把满腔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得已,才把老白推出来。看着两个人走远,张诚鼎经不无忧虑,忧心忡忡,说这么用老白,这是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难道就不怕以后倒霉吗? 这边还没有回答,冯有珍从屋里出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诚鼎问:“你老子搞技术,也算权威吧,随便加上反动两个字,你甘心吗?” 张诚鼎反驳,说他父亲没反动的地方。 冯有珍马上就说,一个当医生的有什么反动的?她到现在才想起来,她父亲在老白手下治过病,胰腺炎还是他手术的呢,住院的人都夸他技术好医德也好…… “所以,我们现在只有依靠老白,如果真真残废了,以后回城,无颜见江东父老。” 听夏永山说的前半段话他赞成,后面的不以为然,瘪瘪嘴,想说什么,还是把话吞回去了。回城探亲有可能,但扎根农村是一辈子的事,谁也躲不过,只有想办法过得好一点,最主要需要精神粮食,下次回去探亲,要带一些书来看。 看他们两个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了,夏永山还穿着一身潮湿的衣服,衣服上还有泥巴,那是真真身上的泥巴沾到他身上的。冯有珍就说,潮湿的衣服穿身上难受,脱下来她洗一洗。夏永山湿衣服没有送来,不能赤膊。冯有珍说都是同学,也是为了救人,才弄得这么脏兮兮的。张诚鼎也笑他假斯文。夏永山这才脱下了短袖衬衫和外面的长裤子,要冯有珍帮他洗。 打量一下他结实的胸膛,胳膊上隆起的疙瘩肉,冯有珍吞了一口唾沫,接过衣服,莫名其妙,有些心虚。张诚鼎趁机也把自己的衣服丢给她。 冯有珍又扔了回去,说不是他的老妈子,没义务给他洗衣服。张诚鼎不服气了,说都是同学,不能区别对待。而且这也不是好难的事情,举手之劳,方便得很。 他一边说一边端出大木盆,放在屋檐角下。外面大雨如注,两条瓦沟水流往下淌,像一条小瀑布。他把所有的脏衣服丢到盆子里,雨水冲刷到衣服上,混浊的泥水从盆沿溢出。 冯有珍笑了,夸他是小诸葛。 夏永山舀了水,用张诚鼎的毛巾擦了身子。好在里面的平角裤没有潮湿,可是外面有女生,走出来还有些畏畏缩缩的,赶紧溜到张诚鼎房间去,自己个子大,胡乱套了一件汗衫,紧紧绷在身上,不管那两个人斗嘴,进了女生卧室、 真真双目紧闭,呼吸沉重,没有呻吟,想是睡着了。他站在床边,神色凝重,看着真真受伤的胳膊,心像被揪住了一样,恨不能代替她疼痛。冯有珍近来拉了他一把,轻声说:“睡着了就不疼了,别打扰她吧。” 两人刚走到堂屋,萧明把老白背来了,进门才往地下放。老白手里撑着伞,冯有珍连忙去把伞接过来,萧明再把老白从背上放下来,还感叹了一句:“还是这样来得快,安全多了。” 张诚鼎还是有些不屑:“对你老子还没有这么孝敬吧!” 萧明说:“还不是为了抢救你们知青。” 张诚鼎怼回去:“我们知青怎么了?还不是保护你们子女才受的伤。” 夏永山很不耐烦的一挥手,让他们不要啰嗦,别把病人吵醒了。老白说,现在不是休息的时间,要抓紧时间抢救,否则发炎了就不得了。 萧明掏出一个小包,递给张诚鼎,要他赶紧拿去熬姜汤。张诚鼎看荷叶包不大,问是不是他老婆坐月子的红糖都拿来了?萧明回家换了干衣服,现在跑过来,半截裤腿又打湿了,骂着讨厌的鬼天气,也冲着张诚鼎发脾气,说不是老婆坐月子,还买不到红糖。先给童老师先烧一碗,等着治疗呢。 老白提起医药箱,做了个手势,让冯有珍先进卧室,然后跟着进了屋子。夏永山与萧明几乎同时进入。 被这么多人的脚步声惊醒,童真真又开始呻吟。夏永山上前一步,轻声安慰她:“别怕,医生来了。” 冯有珍赶紧把电灯拉开,板凳端到床前,老白坐下,看见姑娘穿着碎花短袖衬衫,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这里明亮多了,看得见往日优美的胳膊肘,外翻猩红的肌肉破碎,支棱着森森白骨,像是小兽尖利的牙齿,让人触目惊心。 老白让冯有珍坐到床沿上,把伤员胳膊扶住,他好消毒。这一次用的碘伏,先把伤口周围擦拭几圈,又在创伤面清洗污血杂物,动作轻柔得就像羽毛轻抚,但是伤口遇上药物,那就是雪上加霜。童真真痛得大声叫喊,全身颤抖不已,额头上渗出粒粒汗珠。冯有珍心里就像刀子搅动一般,却又要忍住心痛,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按住她的双腿,一会儿也满头大汗。 老白把药棉纱布垫在伤口上,用绷带包裹起来,再用纱布圈做了吊带,将胳膊吊在姑娘胸前,这样才松了一口气,抹去头上的汗珠,让萧明给她打针。 “一客不烦主,为什么要换人呢?”冯有珍不满地说。 老白突然变了脸色,赶紧往外面走。萧明不知他为什么这么紧张,打开带来的小包,取出链霉素做注射准备。冯有珍父亲住院的时候,她是护理,多少懂得一些,说消炎的抗生素最好的是青霉素,是不是缺货? 萧明诧异她懂得一点医药,还没说话,老白就回过头来说,青霉素必须做皮试,万一有过敏性反应,又换药耽误时间。跟着就要夏永山和他一起出去,说干衣服给他带来了,让他赶紧换上。张诚鼎的汗衫衫紧紧的绷在身上,真是不舒服。 到了堂屋才对于他说:“这类骨外伤属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只有手术治疗,否则感染会危及生命,那就要截肢了。” 夏永山胆战心惊,问老白,如果他做手术,是不是能够痊愈? 老白摇摇头说:“肘关节拼凑不全,不可能恢复原样。” 张诚鼎端着姜汤过来,说先熬了一碗,让童真真先喝。夏永山让他不要忙着进去,童真真在打针。他还觉得奇怪,还以为打胳膊呢,夏永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他才明白过来,一旁的老白又变了脸色。几年以后,他们才知道,老白的心病在哪里。 冯有珍在里面说针打好了,夏永山接过碗,说他送过去,让张诚鼎给其他人熬姜汤。 童真真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包扎好了,打过针了,却不愿意吃药。把真真扶起来时也不张嘴,萧明说一定要喝,她最需要喝,否则就不带红糖来了,老婆坐月子才有的供应,自家还不够呢。 见她头发还是潮湿的,散乱的贴在额头上,小扫把一样的辫子也散了,眯缝着眼睛,狼狈的模样,还是掩盖不了她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夏永山好些不忍,还是将她放到在枕头上,让冯有珍按住脑袋,另一只手,把真真嘴捏住搬开,夏永山用勺子舀起姜汤,吹了一下,不那么烫了,才往她嘴里灌下去。 费了好大的劲,三个人都累得不行,终于把一碗姜汤喂下。冯有珍给真真擦拭着额头,夏永山找来扇子,给她扇风降温。 疼痛大幅度的降低,童真真平静下来,苍凉一笑:“我又不是慈禧太后……” 她又恢复了乐观天性,冯有珍一翻白眼:“我们都为你急死了,你还在黄连树堆里弹琴——苦中作乐。” 她的话刚落音,外面有人喊童老师。夏永山马上把扇子递给冯有珍,走出去一看,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一手把雨伞收起,一手提一只老母鸡,塞进张诚鼎手里,也要他炖汤给童老师吃,就是在家里抓鸡,来晚了一步,实在对不起。 这是73年,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每个家庭只能养两三只鸡,还是家中的“盐罐子”——靠着卖了鸡蛋买盐呢。而且还要想办法送童真真去治疗,哪里还有闲心熬老母鸡汤滋补,就说不用了,让孙会计带回家去,两个孩子也需要营养。 “一定要让童老师喝鸡汤。”生产队的会计也有点儿墨水,说得十分恳切,“幸亏童老师见义勇为,要不是她手臂阻挡,那檩条就落在我儿子头上,小小年纪,脑袋不开瓢才怪。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她都是为我儿子受的伤,我们怎么报答也不为过。一只鸡算什么?我要让我的儿子一辈子都记住童老师的恩情……” 夏永山愁眉紧锁:“这不是加强营养的事,我们首先要保住她的性命呀!” “有这么严重吗?”没有人接老母鸡,孙会计就往地下一扔,就要进屋里去看伤员。 萧明伸手拦住他:“已经包扎好了,也打了针,但治标不治本,必须送医院手术,这么大的雨,又没办法走。” “我开拖拉机去,最少我们也要到公社卫生院。”孙会计说了就要走。 “那是手扶拖拉机,少不了要淋雨,人也躺不下来。” 3、湖上机密 3、湖上机密 老白在后面悄悄地对夏永山说,只有抱着她坐在车斗,尽量避免颠簸。 “要想不淋雨,只有一个办法——给车斗盖棚子。”张诚鼎动手能力特别强,说四周绑几根树棒,撑高一点,雨布罩上面,等于在车上搭个棚子。 大家都认为这主意不错,也只有这是唯一的办法。孙会计马上就要走,夏永山把地上的鸡提起来,塞到沈会计的手上,说用不着,她马上要去住院了,赶紧带回去吧。他这才说了一声行,提起鸡往家里赶。 生产队长找来木匠,干脆捆了个架子,然后再把雨布盖上去。 好不容易疼痛缓解一点,打针吃药包扎,不都做过了吗?干嘛现在又要冒雨出去,一想到手扶拖拉机的颠簸,童真真就吸着牙花子不愿动。冯友珍把童真真扶起来,穿上鞋子,夏永山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真真,坚强性,勇敢点,我们马上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治疗。” 拖拉机已经盖上棚子,冯友珍先翻进去,张诚鼎撑着伞,夏永山把童珍珍像是送炮弹一样,塞进车厢里,放在冯友珍怀里,萧明和夏永山再钻进去,四个人盘腿坐在车斗,挤得满满当当。 孙会计穿着雨衣坐前面,启动了拖拉机,尽量缓慢地出了村口,但是一路,还是颠簸得不行。童真真双目紧闭,又开始呻吟。冯友珍把童真真抱在怀里,再三叮嘱开车慢一点慢一点。 没有电闪雷鸣了,但大雨如注,砰砰砰打在雨布上,风撕扯着篷布,手扶拖拉机就像风浪中的小船。萧明拼命拉住,才没有被卷走。但是还是抖动不行,冯友珍大叫起来,说抱不住了,背上好疼。夏永山坐到身边去,搂住童真真另一半边身子,尽量稳住,想去护住怀中的女子安全。思绪就像跑马一样,想起在学校的点点滴滴。有多少次梦想,自己能够怀抱童真真,护她一生,却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这种鬼天气,在这个简陋的手扶拖拉机车厢里,感受到的只有女孩痛苦的声音,一起浸泡在苦涩与痛苦的泪水中。 忘不了,他初次见到这个姑娘的时候,她还是一个高二的学生,他在高三担任学生会主席,高二增补进来的学习委员就是童真真。个子小小的,没有给人惊艳的感觉,但是很秀气,在他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年心中,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但是随着逐渐的了解,听说,她以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重点班,担任学习委员,然后又推荐到学生会担任学习部长的,产生了由衷的仰慕。 因为自己的家庭教育和生活环境,成绩在班上并不是出类拔萃的。但是,是她母亲的学生,真真母亲是学校的语文老师,他非常喜欢听这个老师的讲课。 在学生会里,常常举办一些活动,更发现这个姑娘看起来很文静,秀秀气气的,不动声色的,但是有一股乐观向上的积极心态,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幽默的语言,让大家开怀大笑,他也觉得,跟这样的女孩子相处,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一场意外,制造了他们之间的绯闻,密切了两人之间的接触。 高考体检结束,童真真一切健康,和闺蜜一起到她家喝了点茶,再出来。到巷子口看见有卖烧饼的,买两只,带回去与母亲分享,用手绢包了。麦面的焦香刺激味觉,她取出一只,周围看看,没人,悄悄啃一口,闭着嘴慢慢咀嚼,还是被人发觉了。 “吃独食啊?” 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话音,童真真猛回头,是夏永山,窘得手脚无措,匆忙递出去一块给他吃。 “错了。”夏永山笑着说。 哎呀!童真真一看,伸给夏永山的是自己咬了一口的,上面有淡淡的齿印,腮帮子发热了。打开手巾包,把准备留给母亲的烧饼递给他,问他怎么还没回家。 夏永山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啃,说体检的时候,医生夸他身体健康,可以参加空军了。那些人就要他请客。自己又没真当空军,请什么客? 自从他休学后又复学,两人见面只是淡淡点头,还没机会讲话。童真真微微笑道:“真想当飞行员?” 夏永山说:“想参军我还回校高考干嘛?不过,原来想考军校,现在看来,考航空学院是否是更好的选择?你呢?” 童真真觉得,一男一女在路上并肩啃烧饼,有点失格。于是落后一步,收起自己刚刚啃了一口的烧饼,手绢包了,捏在手里。 夏永山三口两口已经吃完了烧饼,两人同一个方向回家,好不容易有机会走到一起了,哪舍得分开?甩下了追赶他的男生,一直等着这个心仪的女生。 少男少女在春风绿柳下漫步,不是恋人也是情人,即使后退半步,童真真也觉得太不合适。让他先走一步,他问为什么?她说担心人家误会。他又问人家误会什么?童真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他问:“你不珍惜这难得的相处吗?” 她说:“我们在班上不是天天相处吗?” “那不一样。”夏永山说,这几天一直在找机会,要告诉她十分机密的事。 “什么事?”童真真见他说得严肃,侧身问。 路上人来人往的。他没回答。 什么事有如此重要,凭什么要对我一个人说呢?童真真不好意思问出口,正何去何从,犹豫不决。夏永山轻声问她带钱没有? 童真真以为他要借钱,问他要多少。夏永山嘴往莲湖里呶了一下,说去划船。 天色已近黄昏,没有下雨,似乎还有了亮色,但路灯有的已经亮起了昏黄的微光。童真真吃惊不小,两人仅仅是在学生会里很谈得拢,所以走得近,但那也只是学生会的上下级关系。在童真真的心目中,他特别有头脑,特别懂时政,特别冷静,特别会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在心里,他似乎是自己的长兄。 去年高考前,他查出有所谓的肺病,休学前与要她告别。当时,他也以为自己真有病,担心传染给对方,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存心与她保持距离。坐在桌子另一头,寥寥几句就有人来,他说有事就走了。童真真已经知道他体检出问题,不能参加高考,想安慰他几句都没捞到机会。 刚刚放假,两人在家门口的小巷子相遇,他递给她一本《高中数学习题解》。教工子女,怎么会缺教辅呢?她抬头还没发问,就听他轻声说里面有信,然后就往前走了。这才知道,他是特意等候她的。 难道是情书吗?她又是惶恐又是羞涩,更多的是意外,像拿着刚出窑的砖头,烫手又沉重。返身回家,母亲在屋子,八平方米的楼梯裆像蒸笼。母亲在电扇下看书,她只有跑到学校空的教室里,缩进最角落处,装模作样打开书,在抽屉里抽出信纸,又摊在书里,才看清一个个仿佛跳动的字。 字迹刚劲端正如其人,很快让她镇定下来,原来是很一般的通风报信:“奉父命回去调养身子并干农活。盼明年一同高考。” 没称呼没署名,难道是自作多情了?她依然心跳加速,只是,既然患了肺病,需要好好调养休息,怎么还要回乡劳动? 以后就没联系了,一封信也没写来过,童真真有些落寂。直到分别一年后,他来到她们班,两人已经疏远很多,见面只是客气地点点头,功课又紧张,难道他今天要说说心里话?嘿,这是浪漫的时候吗?我应该与他一起浪漫吗?在不合适的时间干不合适的事,太,太出格了。 童真真不便说其它的,担心伤了他的自尊,只是惊讶地后退一步说:马上要高考了,这个时候,这就是最重大的事了。 夏永山板着脸说:“你还想着高考?十之八九,高考要泡汤了。” 国际玩笑!绝对不可能!这是关系着全国多少万高中毕业生的大事,谁能轻易取消?这也是童真真最关心的事,所以,赶紧上前一步,问他为什么? 夏永山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不仅事关你我,而且事关家国。“” 什么事这么严重?童真真顾不得路人的侧目,凑近身去问他。 夏永山一贯开朗的面孔显得十分严肃:“”机密。只能在没人处说。” 十二年修行,等着冲刺,谁要取消高考?事关前途与命运的大事,学校没一点动静,他知道什么内幕?还有家,还有国?听说,夏永山父亲是副市长。大概知道什么内部消息?童真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到船坞。 天色越发朦胧,但,有周围的万家灯火照明,依稀能看见对方的面容。夏永山默默地划着船,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童真真提心吊胆,生怕岸上有熟人看见,又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揪着衣襟,有初次相亲似的局促。 船到湖心,岸上人已经看不清眉眼了。一轮弯月却冲破云层,照着这两个年轻人,湖中心只有这一条船,清风明月,俊男秀女,好美的画面。两人却显示出与美景不相称的严肃。 夏永山才开口:“的老战友从北京来,悄悄说了中央的动态,被我无意中听见了,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跟着就说了一些他了解的内幕。还再三提醒,千万不要把这些事情透露出去,说:我是革命后代,说错了关系不大。而你,背着反派军官子女的黑锅,一定要少说话。” 童真真惊骇地扬起眉毛,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家庭情况? 夏永山告诉她,不是情况,而应该说是问题才对。那年,学生会要增补学习委员时,他提议,学习成绩最好的人当选才有威信,老师就推荐,童真真是中考状元,她最有资格。 为这,团委领导专门把夏永山叫到办公室,翻出童真真母亲苏瑾瑜老师的履历,说成分不好,不应该进入学生会。夏永山马上就反对,说父母的历史,不应该子女负责。童真真母亲都能当人民教师,她本人品学兼优,为什么不能当学习部长? 于是,他力排非议,主持正义,让童真真当上了学习部长。内幕他可从来没说过,现在简单地对她说了下,补充道:“不是表动,只是申明,他坚持全校第一成绩的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学习部长……” 不因夏永山让自己当上学生会的干部,而在于这种理解、信任与从来不歧视。童真真心头热热的,真想拉住他的手说谢谢,但自小的教养让她稳住,仰头朝着朦胧的月光,轻声说:“我有自知之明。其实……我考重点大学……也只是一厢情愿,家庭成分不好,再好的成绩,有什么用?” 月色朦胧,对方清秀的轮廓特别迷人,他充满同情地说:“在昌明时期,政策还是重在表现的。但是……如果情况特殊,那就难说了……” “我,我……我更担心母亲……她……” 听她的语音带着哭腔,夏永山有几分心疼,急忙安慰道:“但愿没事,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君子固其本,你……千万得保重自己……” 原来,今天他是特意留在后面,找机会给她通报情况的,他的关心与爱护更使人感动,童真真噙了半天的泪水涌了出来,轻轻地说谢谢。 月光下,她玉色的脸颊有晶莹的亮珠,夏永山真想为她抚去泪花,可是不敢动手,担心唐突了一直心仪的女生,又觉得这太不是时候,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也别悲观,无论如何,我们是同学,曾经一起搞过学生工作,也算同僚吧,我把家里电话号码给你,281166,有什么事,找我。” 童真真也害怕有什么不测,有他的承诺,似乎有了依靠,可是,家里哪有电话呀?他又不是不知道…… 夏永山哪能不知道?要她到办公室打电话:“只要说打到我家,没人阻拦,我继母……生活上苛刻点,别的也还好。” 童真真沉默了,推说母亲等她回家,夏永山也不再说什么,划船到船坞,上岸来,童真真叫他先走。见他没影子了,自己把烧饼吃完,这才匆匆回家。 他们两人都没注意到,岸上有同学分别注意到他们,风波由此而起了。 4、众矢之的 童真真住在一栋教学楼的楼梯档,母亲是从外地调来的,来得迟,家庭又有问题,挂靠的是集体户口,教工宿舍没有她们的位置。这里早晚非常安静,只是上下课的时候,上下楼人的脚步声如雷贯耳,但母女都已经离家了。 昨晚回家迟了,母亲问干什么去了,如果说自己与夏永山在莲湖划船,母亲不吓个半死才怪。尽管,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要说起即将发生的,那才更吓人哩。让母亲安稳一天是一天吧。童真真什么也没说,只告诉她到冯有珍家去了,已经吃过晚饭。母亲以为她在冯有珍家吃的,也没再过问。 第二天,童真真依然如平常的时间,不早不晚踏着钟点走向班级。穿过操场,上二楼就是教室,窗口伸出一个女生的童花头,跟着缩回去,咚咚咚跑下来的是孟匀,轻声喊住她:“童真真,你,你不要上去啊。回家吧,就说……生病了……” 童真真奇怪了:“我没生病啊,好好的,为啥不能进教室?” 孟匀声音轻得如耳语:“班上……全是你的……大字报……” 她娃娃脸红得像苹果,长睫毛簌簌颤抖,全身像筛糠似的,这模样,童真真只见过一次,那是孟匀遭遇厄运的时候,我的不幸也来了?现在她与自己同病相怜了吗? 那是读高一的时候,学校来了封英文信。校长如临大敌,喊英语教研组长来翻译。他说是美国费城的地址,写给孟匀的。校长坚持里面也要检查,拆开来,要英语教研组长读读,原来是孟匀叔叔辗转邮寄来的,说自己车祸重伤,托同事写信给侄女,希望她能读懂,并且转告他的父母家人。 校长挥挥手,望望窗外球场打篮球的一帮子男生,只认识一个,叫住他:“武三桥,你们班孟匀的信,你带去!” 跟着一个平头矮个子男生跑来接过信。 全校师生没人不认识武三桥的,那源于高一进校第一次期中考试,英语他交了白卷,深蓝的钢笔印迹在卷子上打了一个大叉,卷头一排歪歪斜斜的大字:“不怕天,不怕地,老子中国人,就不学外语!” 他因此提高了知名度,许多人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不以为耻,反而成了盖世之杰,整天趾高气扬。 尽管是校长吩咐,他耽误了打球,也一肚子不痛快,接过一封天书,举着信跑进教室大喊大叫:“是哪个龟儿子的外文?” 孟匀是英语课代表,理所当然被推举去看信,仰头看武三桥高举着拆开的信,陡然变了脸色,当时全身发抖,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是,是……是我……是我叔叔来,来的……” “你还有叔叔在外国?你他妈就是特务!” 武三桥说完,把信像扔垃圾一样甩给她,从此只喊她外文,虽不成为一个名字,他照旧不交作业不背书,连英语课也不上了。 孟匀是班上外语最好的学生,也是胆子最小的学生,还是童真真学习的竞争对手。莫非,父亲的底细也在班上暴露了?怕什么来什么?但来什么也要自己担当,不能因此就不上学了吧?她想起母亲经常说的话:不管是福还是祸,祸害来了躲不过。 如果说昨天没有人给她打预防针,今天她会张皇失措,现在已经有思想准备,大不了再被人骂成是反派军官女儿,毕竟像武三桥那样的学生少,夏永山比他有威信多了,有他的支持,有了底气。于是拍拍孟匀的肩膀,似乎需要安慰的是对方:“别害怕,没什么,我去看看。” 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出乎意料。童真真走进教室,一眼扫过去,浑身血液凉了——自己成了绯闻的主角。说白了,就是作风不好,这是一个女孩子最不齿的错误,甚至可以说,无耻下流到犯罪的地步,今天,自己却变成了这样的人。 昨天,后面墙上的学习园地十分醒目,还留着一片高考倒计时的版块,每减少一天,由她用粗粗的红色粉笔写上数字,还有模拟考试的排名,除了英语、数学,其余各科都是她的名字打头阵。 现在,那块宝地是她的专栏——不,还有另一位男主角——夏永山。 学习园地变成大字报专栏了,每一张都墨汁淋漓,看得出是早上才写的,最大的一长条大白纸横贯全黑板,覆盖了原先所有的名字与字迹,上面是红颜色写的两句话:“深夜划船莲塘,两个男女搞什么鬼?” 后面有一张张的白纸黑字: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莲塘上映。” “昨天晚上言情剧哪个有幸看到?买了票没有?” “夏永山与童真真,一个曾经的学生会首领,一个现在的学习委员,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乱七八糟。不为革命搞学习,临近高考,却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谈恋爱,把我们高三一班同学的脸丢光了,把我们第六中学师生的脸丢光了!” 还有一张字不多,却是触目惊心:“革命光荣,浪漫可耻!” 童真真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公开侮辱,被人泼了污水,平时最不齿的丑陋行为,强加在一贯全校师生公认的品学端方的自己身上。 两人到莲塘划船的时候,没有看见其他同学啊,唯一知道自己动向的是冯有珍,因为当时走出院子门,还听到她在后面追过来喊,让她不要走,说给她下面条吃。走出那条巷子,就应该看见买了烧饼的她,还有跟过来的他了。 大大咧咧的冯有珍情窦初开,是不是也怪自己?平常两人关系密切,对一些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总是抬出夏永山的理论。还应该有那次全校数学竞赛,是夏永山主持的竞赛,弥补了自己经验不足,让冯有珍得了个全校第一,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心里有了他了呢? 果然真人不露像,童真真又气又急又羞又恨——肯定是冯有珍争风吃醋,吃不到葡萄怪葡萄酸。难怪,刚才不是她下楼来给自己报信,如果不是出卖了朋友,按照她的德行,此刻起码也要挺身而出为朋友辩解吧?她还像没人事一样埋头写作业。遇人不淑啊,怎么把这样的人当朋友的? 还有个当事人呢?人影儿也见不到。昨晚还假惺惺地安慰自己,说有事找他,事关他了,怎么当缩头乌龟了?以为他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人,事到临头见人心,说的比唱的好听……她思前想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进不是退不是。 教室里麻雀闹林一般乱哄哄的,她想拿出平日练就闹中取静的办法充耳不闻,可有那么多人指着鼻子在骂,不能装聋作哑,冲到桌位上,把桌子盖板翻起,啪啪碰撞,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听到她愤愤地说了一句:“我们没谈恋爱!” “两人也没单独到莲湖划船吗?”有人问。 童真真不答,这就是默认了。 有个男生阴阴地笑了:“花前月下,你们谈什么的?” 谈什么能说吗?如果能说,两个人就不需要到游船上说了。能够说马上要开展的运动吗?什么都不能说,哪怕背着作风不好的黑锅也不能说。但是,这黑锅背得也真冤枉啊,她吞不下这口气。只有搪塞:“我们什么都谈,就是没谈恋爱!不信你问夏永山!” 问他?他还没来。 “这家伙,复读就是来找对象啊。” “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今天就躲起来了吗?” 众人议论纷纷。 高考冲刺的紧张复习,让好事的男生女生无聊透顶,桃色新闻如麻辣浓郁的毛血旺,表面平静的汤汁波澜不惊,底下不知道有什么货色,更激起大家的兴趣。一个个跑到童真真旁边,将她围在当中,七嘴八舌地嚷嚷,简直就是开斗争会,把别班同学也引来了,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这事不怪童真真!”夏永山走进教室,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气势,那些说风凉话的压低了声音。 只有班长吴非扯起嗓门说:“资产阶级臭小姐,居然拉革命干部子弟下水,这难道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吗?” “瞎扯一丈三!是我请童真真划船的。”夏永山又是大声一喝,满池蛙鸣,像是被投入的一块大石头镇住,瞬间鸦雀无声。 吴非想,正是提高自己威信的时候,此时不上何时上?转身过去,与夏永山针锋相对:“你为什么单单要请她?请个女生划船什么居心?花前月下的好浪漫啊,你们做得出来,大伙儿不能批判吗?” 夏永山进了教室,与他面对面理论:“吴非同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凭什么批判?我们做错了什么?” “哼,好意思问。一个女的,一个男的,黑灯瞎火的,在莲湖中心,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武三桥个子不高,只有跳上桌子,才能赶上帮腔。 夏永山慢悠悠地说:“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体检过关,我们划划船,散散心,谈谈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触犯了哪条法律?” 他这一句话,把大伙儿问怔住了,只有三两个喜欢起哄的男生反问:“说了什么感兴趣的话题?” “我们感兴趣,大家也都一样感兴趣,没什么两样。”夏永山轻松地说。 吴非眼镜里面透出两点高光:“既然,是我们都感兴趣的话题,你们能把昨晚说的那些话题分头写出来吗?” “要我们直言?你没这资格。”夏永山勾起嘴唇笑了笑,“但是,既然有人愚昧得不知当前感兴趣的是什么,我就代表民意写出来,你们看是不是?” 夏永山见还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坦然分开众人,走到自己座位上,打开抽屉,抽张纸,拔出笔,刷刷几笔,写了也不言语,将纸摊在桌子上,是这样的语句:“我原来打算考军校,现在,打算考北航了。” 围着他的男生,又回身看童真真。有个女生捣了捣她:“你不怕露陷?敢写吗?” 童真真一声不吭,也写了,是这几行字:“我们谈谈复课迎考的事。我说我想考南大,不知是否能考上。” “他怎么说?”女生又问。 童真真憋屈得几乎想哭,但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还是草草几笔写出:“他说他想考北航。” “她是怎么说的?”男生问夏永山。 夏永山也写了几笔:“她说她想考南大。” 完全符合。但就说这几句话?有的同学散开了,有的还在怀疑,说他们昨晚都串通好的。更多的人说:“这时候了,居然无聊到湖中心约会,亏他们还是好学生……” 夏永山不理众人,只冲着吴非问:“我的大班长,现在是六十年代中期了,难道还想复辟到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社会去?” 吴非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但还是强词夺理:“别扯远了,中学生早恋,本身就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行为,与封建社会毫不相干!”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谁说我们在谈恋爱?”夏永山说罢,见吴非理屈词穷,又补了一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童真真暗暗佩服夏永山能言善辩,这才发现班上这么大动静,班主任居然没有出现,难道,他是放任学生斗学生? 没人再说话,夏永山开始对参与批斗的学生发难了:“这是学习的教室,请大家保持纯洁与严肃,哪个贴的纸张自己撕下来。否则,诬陷的、造谣生事的,一切后果自己负责!” 有人不声不响地撕了大字报,还有人向墙报栏走去……就在这时,班上的喇叭响起了校长的声音:“请各班班主任老师回到自己教室,请各班同学都坐到自己位子上,下面有重要事情宣布,下面有重要事情宣布……” 毕业生都想学校下个好评语带到大学去,如士兵听到元帅命令,马上回到自己座位坐好,但一个个心儿打鼓:“毕业生最重要的事就是高考,全校应该上课的时候,学校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宣布?” 班主任进班级了,站在讲台上,神色严肃,见他对面学习栏面目全非、破破烂烂,心情更加恶劣,大吼一声:“搞什么搞?谁弄这些无聊透顶的玩意?想干扰大方向吗?” 一向温良恭俭让的班主任也失态了,问题真的很严重。 马上有三个人撕去自己杰作。童真真冷眼看去,最先撕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张的是张诚鼎,然后是吴非撕去写着他们职务的那张大字报,最后才是武三桥咕咕噜噜地骂着什么,撕去了大横幅。包括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人,让匿名的大字报暴露了作者。 童真真有几分欣慰:冯有珍没有参与写大字报。自己错怪她了。 全班刚刚安定下来,墙上高挂的匣子,传来停课闹革命的通知。 5、先进典型 天河决口了,大雨下的就像瀑布一样,下到现在还没有停息,拖拉机到了公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04:05了。 突突突的响声打破了公社院子里的寂静,把公社里的工作人员都惊住了,这么大的雨,谁跑来干什么? 拖拉机停止,首先跳下来的是夏永山,他让车上人不动,首先跑进了妇联。虽然只有几步路,但还是把头发淋湿了,衣服也打湿了一大半。 办公室的一个女人站起来,喊出侄儿的名字,看他已经淋湿了半身,赶紧就要给他擦身子,倒开水。问他这个时候跑来干什么? 这个女人叫夏云霞,是夏永山的姑妈,丈夫在部队当团长,自己是公社的妇女主任。当然在公社是说得上话的,所以侄儿要下放回乡,要带几个同学来,都是她出面安排的。 夏云霞只有一个哥哥,而且还在市里面当副市长,位高权重,整个村子都为她感到骄傲。她钦佩自己哥哥,但是也对他不满。因为同情这个侄儿,更同情侄儿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嫂嫂。 说起来,夏云霞和嫂嫂是初中同学。就是因为两人关系不错,所以带着家里来玩的时候,赵丽丽和她哥哥认识了,相互看对了眼,还有妹妹当中撮合,两人结婚以后,生下了儿子夏永山。夏云海长的英俊,能说会道,部队转业干部,从县里的局长,再到市里面担任干部,一步一个脚印,当上了副市长。 渐渐的,看不上务农的妻子了。因为工作繁忙,又频繁地调动,所以妻子孩子一直和父亲住在乡下种田。夏云霞母亲死的早,嫂嫂娶进家门才有个伴。结婚以后,丈夫长年累月在部队上,她一直住娘家,所以也是看着夏永山长大的,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 夏云霞没有儿子,一直到自己生了女儿,到公社里当了干部,这才搬出了家门。以为嫂子是个好嫂子,人长得漂亮,又聪明又能干,不知道哥哥嫌弃嫂子哪一点,只是觉得很不寻常,也到城里找过哥哥,他哥哥说妹妹不懂夫妻之间感情的事。 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不寻常。一直到有一次有人带信来说,哥哥生病了,住医院,她当然要告诉嫂嫂,让嫂子进城去看,结果一去看了以后,嫂嫂回来大吵大闹,说是要离婚。夏云霞就问怎么一回事,就听嫂嫂说,她到医院病房,看到一个女人与夏云海亲嘴。 在医院都那么放肆,在外面,关系不知发生到什么地步了,所以提出来离婚。 而她的丈夫说离就离,早就不想过了。嫂嫂愿意净身出户,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小学毕业的儿子,无论如何要进城。夏云霞劝嫂嫂,也劝哥哥,想让他们夫妻不要分离,说为了孩子着想。但是嫂嫂说就是为了孩子,所以她要离开这个家庭,否则儿子就在农村荒废了。 果然,他哥哥的条件也是,只要离婚,就把儿子带到城里去,所以两个人都是这一个愿望,离婚手续办的很快。然后嫂嫂就离开了这个家,也不再和他们联系,曾经托人打听过,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当姑妈的觉得对不起侄儿,只有勉励他到城里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好大学,再去找母亲。却不料高考前停课闹革命,然后知识青年下乡上山。他得到了姑妈的支持,这才带着几个学生回乡。他住在家里,跟爷爷一起生活。姑妈心疼这个侄儿,总想怎么让他跳出农门,现在回乡来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到城里,只有等待机会吧。 冒着这么大的雨,侄儿突然赶过来,说是为一个下乡的知青受了伤,就说治疗伤只有到隔壁卫生院。根据626指示精神,卫生工作重点放到农村,所以现在公社卫生院也有好医生,还是绿云是最好医院的外科医生,也可以外科手术的,赶紧把伤员待到隔壁去。 夏永山根本不听姑妈的,焦急万分,在屋里团团转,说,不管别的人怎么治疗,这个学生一定要送到城里去。姑妈觉得奇怪,这个侄儿一向比较温和的,今天怎么这样急躁?就问他,受伤的是不是童真真? “谁受伤了?” 夏永山还没来得及回答,公社革委会主任拿着一份文件进了屋子,顺手就把文件交给了夏云霞。夏永山看见主任来了,连忙喊了一声,指着门外说,主任,你一定要救救我们知青,她受伤了,很严重。必须进城去手术…… 主任还笑,问了一声:“下雨天,你们知青没事打架吗?怎么就受伤了?” “不是的,不是的,她是为救学生才受了伤,一定要得到最好的治疗,而且还要树立这个先进典型,弘扬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这个主任,一点儿政策水平都没有,夏永山很不高兴,如果在平常就要顶牛了,这时候只顾着解释。 革委会主任这才引起重视,走出门来,看见大雨中的手扶拖拉机,就像风雨中的一只小船儿一样,很为难的说公社没有汽车,供销社的车进城还没有回来,只有到卫生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辆吉普车在大雨中冲了进来。 “这不有车了吗?”夏永山看到了希望,恨不得冲到雨里去迎接和欢呼,因为,同学有救了。 “伞——”主任吆喝了一声,有人递了一把伞给他,他马上撑开,跑到车子跟前,迎来了下车的人。 最先发现来了车子的,是开拖拉机的孙会计。连公社主任都打伞去迎接,绝对是市里面下来的大领导。趁着还没有走进房间,他就赶紧冲过去。穿着雨衣,浑身湿淋淋的滴着雨水,他却什么也不顾了。走过去,在院子里的泥土地上跪下来,溅起一片泥水,把下车的人吓了一跳。 生产队会计,称得上是农村的知识分子了,可是见过世面的,眼前这个女人他认识。因为当初,他和生产队长来接知青的时候,这个女人就在台阶上讲话。她就是绿云市知青办的领导,亲自送知识青年下乡的。 会计高声喊着:“罗主任,快救救我们啊——” “这是管知识青年得领导,有困难以后找我们。”革委会主任把刚才的茬忘了。 “我就是要找罗主任,救救我们知青,拖拉机上的这伤员,是为我儿子受了重伤,再不救没命了——” 泥水溅了一裤脚,女人本来还嫌弃的,马上停住说,既然受了伤,赶紧送卫生院。 夏永山从走廊上冲出来,喊着:“罗主任,您有车子,就送我们到城里去医院吧。” 两个主任共一把伞,罗主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本来要回城的,半路上,山体滑坡,路不通了,赶紧,到卫生院里去,走,我们一起去。 那边的夏云霞得到侄儿的报告,马上就给卫生院打了电话,这一边孙会计启动了拖拉机,突突地驶出大院。 卫生院也就在隔壁,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附近最有名的朱医生,是贯彻6.26指示,支援农村到这里来。从下雨开始,公社卫生院就没有病人来了。医护人员都准备早一点儿下班的,却进来一辆拖拉机,不是紧急万分的病人,绝对不会这个时候来就医,何况跟着就进来公社的领导。 跑在他们前面的,是远近闻名知青夏永山。不仅因为是知青组长,还因为家里是干部,所以他下放,是市领导送来的,公社欢迎的程度前所未有,知青办主任讲话,他也作为知青代表讲话的。 卫生院的医护人员打着伞过来,他却拂开那些人,只是叫他们把伞撑过来,说伤员不能淋雨,然后他就到拖拉机跟前。掀开了篷布一角,萧明和冯有珍扶着童真真钻出来。夏永山伸出双臂就要去接,姑妈打着伞也在身后,说,让他们医生来吧,你这么乱动,可能再次伤害。 他说,不要紧的,已经抱过两次了,说着托起童贞贞,把受伤的手臂放在她胸前,走进了卫生院。 啪啪啪打在雨蓬上的雨滴声,突突突拖拉机的轰鸣声,带着节奏,像催眠曲,不停的颠簸像摇篮,让童真真精神麻木,昏昏睡去。脱离了温暖的怀抱,接触到坚实冰凉的双臂,童真真幽幽地醒过来,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人。 一时间,她情不自禁地说:“哇,这么多人欢迎我啊。” 声音很轻柔,可是大雨阻隔在外面,她的话仿佛带笑说的,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在这个时候还能讲笑话?没有哭天抢地的喊叫,没有鲜血淋漓的伤势,跟过来的一批领导也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夏永山低下头,充满爱怜地笑道:“把我们吓死了,你还苦中作乐。我们在欢迎英雄。” 她挣扎着要下来,苍白的小脸紧贴着火热的胸膛,似乎听到咚咚的心跳,自己也心跳加速,大庭广众之下被男人抱着,恨不得变成透明物体。马上挣扎着就要下来:“没有雨了,腿又没有受伤,我自己走。” 朱医生迎出来,看见夏永山抱着一个女生,还以为是腿受了伤呢。看见放在肚子上的一只手臂缠着绷带,就知道他想错了,赶紧推来担架车,然后送进手术室,吩咐人关了大门。 卫生院的院长出来,招呼领导到办公室里休息,特别吩咐,闲杂人员不要进去。但是罗主任说,正要了解情况,所以跟拖拉机来的人都要进去。 首先还是问开拖拉机的,要孙会计把事情说完整。最能够说明情况的就是他了,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他的大女儿就在课堂上,看见老师是怎样救弟弟的。 跟着就是知青组长夏永山的汇报,他把当时看到的情况,后面怎么组织营救,怎么样送到这个地方来做了介绍,还要提出要求的时候,被罗主任的讲话打断了。 “的确,这是一件见义勇为的英雄事迹,真的说明,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这件事情证明了,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我们的青年学生锻炼成长着,树立了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能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种精神难能可贵。我们不但要尽最大的力量,治疗好她的手臂,还要树立这一光辉的榜样,大力弘扬这种舍己为人的崇高精神。” 罗主任身体偏瘦,个子高挑,精气神十足,工作很有魄力,原来是教育局局长,担任全市知青办的主任,很有魄力。这次下乡,就是检查各个公社知青的安置情况,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结果发现了一个典型,而且是正面的先进的典型,让罗主任获得宝贝一样。 公社革委会主任与副主任坐在一起。正好在罗主任的后面,两个交头接耳。因为听出她对受伤知青大力赞扬,似乎要树立童真真为典型,有些不以为然,所以武装部长悄悄问革委会主任,说这不太合适吧? 革委会主任当然知道他说话的意思。因为当初知青下放来的时候,副主任就拜托了他,说儿子还在部队,想在知青当中找一个对象,让革委会主任帮助物色。公社主任还说,你自己没长眼睛,你自己挑选就是了。 好家伙,运送到公社的知识青年不少,满满的一卡车,30多人。 分配到各个生产大队,再分配到每个生产小队。观察了一两年,两人都看中了童真真。不仅稳重大方,而且活泼幽默。吃得辛苦,也很勤快,长的还十分秀气,而且能歌善舞,在公社组织宣传队里面挑大梁。 尤其是演出样板戏片段,她出演李铁梅,大家都说,比电影里面那个还要漂亮。 正要叫儿子回来相亲,公社主任提醒他:“你儿子在部队可是军官,如果要挑选未婚妻,那是要政审的。这个姑娘肯定不过关,因为解放的时候,她父亲跟那边的军队走了,至今还在台湾。作为一个反军官的女儿,部队能够通过政审吗?” 6、专家出山 这是最大的问题,人民公敌的手下,前几年那边还在叫嚣呢,不得了的千古罪人,副主任马上偃旗息鼓。 这么重大的问题,不能不汇报。有必要提醒上级领导。副主任就在后面悄悄对罗主任说:“受伤的这个姑娘叫童真真,她父亲可是那边的反军官,至今还在台湾,这样的青年,不能树立为先进典型吧。”国 他说的很小声,罗主任听见了,马上反驳,声音很大,就像在会上作报告一样,声音铿锵有力:“这有什么呢?这正好说明了一个真理,验证了我们的政策——这次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贫下中农成功教育的典范。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政策和策略是我们的生命。树立这样的典型,更有教育意义,能够鼓励更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一条广阔的道路……” 罗主任的话,给在场的两知青很大的鼓舞。冯有珍不用说了,她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心里自然定定的,但是好朋友童真真不同,担心她考大学都困难的,如果树立成典型,就能够改变命运。还有一个夏永山,革命家庭出身的红二代,到哪里都昂首挺胸。 可是最近家庭出了问题。有消息传过来,父亲进了学习班——就是变相的学习改造,如果在早期,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走资派,虽然躲过了那一劫,现在情况也不妙,因为在三结合的时候考察干部,发现他有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腐化堕落,需要斗私批修。是不是有贪污受贿的嫌疑,还要主动交代……这样,革命干部变成了坏分子,他也成了黑五类子女。 因为山乡比较闭塞,再有这个公社是夏桥公社,山村里大部分是夏姓人家,夏副市长的妹妹也在公社,担任重要职务,所以对他还没有多大的影响。但是他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自己的前途蒙上了阴影。 如果真正贯彻“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自己尚还有希望的,因为现在希望就在眼前,连续两年在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了,如果因为原因,影响前途就没有出路了。 不用说自己,好歹在农村,还有体力、有家庭背景,童真真不一样,这个品学兼优的中考头名状元,背上家庭出生的包袱,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如果这一次见义勇为能够树立典型,就能够摆脱家庭的不利影响…… 罗主任在那里侃侃而谈,朱医生匆匆地进来,他是正在给童真真治疗的大夫,难道手术就结束了吗? 见所有人都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朱医生双眉紧蹙,痛苦地摇摇头:“这姑娘的右手右臂完了——” 不会吧?那姑娘神志清醒,还能说笑话,手臂也不见鲜血,是不是城里女孩子娇气一些? 公社主任知道朱医生医术不简单,这可是从绿云市大医院来的,不是贯彻最高指示,不是有卫生部的文件,医疗卫生的工作重点不会放到农村,他也不会到这山乡来。 他都治不好,送到县城去也没有用啊。 在场的所有人中,赤脚医生自认为是地位最低的,所以一直没有讲话,此时才充当证明人一样点头:“是的事的,我也看到伤口,真的很严重,可能……” 因为经常要给赤脚医生培训,朱医生是认得他的,哼了一下,给大家介绍,说不仅赤脚医生没办法,他这个专业外科大夫也没办法,因为右手肘开放性粉碎骨折,可能有的已成为骨头渣,现在找都找不到,怎么能还原? 罗主任焦急地发问:“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如果失去了手臂——还是右手臂,她这一生怎么过呀?!” 会计脸煞白,成人的肘关节都打成碎渣,那檩条比扁担还要粗,如果落在儿子的脑袋上,粉碎的模样不堪设想啊,只有向医生作揖:“求求医生,尽量治疗,好一点是一点,最少也要手能够动吧?” “当然,还是要尽最大可能治疗的。”朱医生说,“如果手术成功,右臂不能活动,也能保证右手的功能。但这样的手术我也做不了。” 罗主任想起来了:“我们的一个领袖,不也是这样的手吗,能治疗到像他那样吗?” 朱医生摊开手,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就是那样的治疗效果也不容易,我做不了,县医院做不了,市医院现在也做不了——因为能做的只有一个人——我过去的老领导,他……” “他现在在哪里?”罗主任赶紧问,“能不能把他找到?” 公社主任说:“他在我们这里,在童真真那个生产队。” 萧明也只有附和的份:“是的,市医院的外科主任,早就到我们生产队劳动改造了。” “拉着黄牛当马骑,”罗主任就说:“那么大医院当外科主任,一定不简单,怎么到这里来了?卫生院都不能收留吗?” “他是坏分子,开除公职了,到我们这里监督劳动。”公社主任说。 “什么罪行?”罗主任问。 武装部长马上回答:“生活作风问题,亵渎罪——就是对女病人耍流氓。” 赤脚医生维护师傅,马上把话岔开。就说,伤员就是老白包扎的,没有拍片子,用肉眼判断,跟朱医生检查的差不多。他也认为,如果治疗及时,手肘虽不能弯曲,但还能够生活自理。 “这是什么罪?只能说是作风不正派吧。”罗主任大包大揽,“这样的人如果要改造,需要他发挥他的技能,更好的为人民服务。如果他能治,就让他来手术!赶紧接过来。” 公室主任看见天已经黑了,说时间不早了,大家都要休息,还是明天再说吧。 朱医生摇摇头说,明天可能都来不及,因为伤口暴露,又淋雨了,如果感染发炎,那就全毁了,将来连手都不能动,还可能危及生命。 罗主任吓了一跳,知青可是奉最高指示下乡的,就是被欺凌都是天大的事,如果有死亡更不得了,可能头上的乌纱帽都保不住了,所以很坚决地下了命令,一定要今晚手术,赶紧接医生来。 在卫生院的办公室里,罗主任就是最大的领导,她的话就是指示,马上就要照办。 孙会计就说,他开拖拉机去接。夏永山说,雨大,天黑路滑,拖拉机太不安全了。罗主任有车子,稳当得多,就是他要回去,也要坐车子走,雨停了,再来取拖拉机。 这个小伙子有头脑,算定了罗主任会派车的。果然,司机已经钻进车子,要他赶紧上车。孙会计不愿意走,说是要看着手术结束。萧明家里有奶孩子,说留在这里没用,就要跟车回去。 老白住在夏家,就像男佣人一样,在家里把饭菜烧好了,和老爷子正吃着晚饭,夏永山冲进家里,大声嚷嚷着:“快快快!到卫生院去,给童珍珍手术。” “我?我去开刀?”老白受宠若惊,对手术刀朝思暮想,现在有机会了吗?饭碗都端不住了。 爷爷担心童真真,听说市里领导同意老白去做手术,也为他高兴,希望通过这次手术,他起码能够重新返回工作岗位,救人要紧,也不留孙子吃晚饭了,催他们赶紧走。 白羽凡自从进了卫生院的大门,始终把头低垂,一个人也不看,也不管里面有什么人。只是看片子,然后就说跟他当时检查的一样,需要去看病人了。这个时候才听到对他名字的称呼:“白羽凡,治疗有几分把握?” 这声音好熟悉,抬头一看,几年没见过的人就在眼前,灯光下这个姓罗的风韵犹存,顿时。他的眼睛就像冒火一样,直愣愣地盯着对方,腰板也挺起来了,胸膛起伏就像风箱一样,满腹冤屈,怒火要喷发出来。但是看到周围的环境,想到自己的地位,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粗粗地叹了一口气,又把头低下了,什么也不看, 听说白羽凡就在这里劳动改造,而且马上要接过来,罗玉茹就有些不淡定了,端庄的身姿坐立不安。等真正看到人。心里有一股刺痛:几年不变。40多岁的人就变成了一个老头子,身子都小了一圈,不是岁月捉弄人,是人捉弄人。她心有愧疚。 老白萎萎缩缩低着头,跟谁也不打招呼,跟着进了手术室,换衣服洗手做术前准备。这是自己的老领导,朱医生没少给他当助手,现在两个身份不一样了,一个是上面派下的正规医生,一个是劳动改造的坏分子,虽然站在手术台上位置一样,地位却大不相同。 骨外科的手术治疗时间很长,麻醉师出来,说最少要三个小时,等在手术室外面也没用。在场的干部们都到食堂吃晚饭,云霞喊侄儿到她家去吃饭,夏永山自然要叫上同学。 姑妈只是说,叫侄儿到家里去还有事,望也没有望那个女孩一眼。冯有珍知趣,说带的有粮票有钱,也不想跑了,还有会计一起,就到公社食堂吃饭,可以快一点到手术室外面来,等手术一结束,就可以照顾真真。 夏永山不过意,只有抱歉的对她笑笑,说要到姑妈家里洗澡换衣服,这才走了。 钻到姑妈伞下,这才有些抱怨,说都是一起的,就不能把那个同学也喊过来?怎么那么算计。夏云霞翻了个白眼儿,说不是小气,是因为有话对他说。 她家也在镇上,十分钟不到就进了家。女儿放学早就回来了,非常懂事的煮好了晚饭,看见表哥来了,身上透湿,找出爸爸的衬衣,说水瓶里有热水可以洗澡。夏永山夸表妹懂事,匆匆的,用冷水洗了个澡,换了姑父的干净衣服。出来以后,表妹拿出六年级的数学应用题,向表哥请教。 解方程其实不难,而要用算数方法解决速度问题,还真不好办。他对表妹道歉,说过两天就好了,童真真大姐姐是中考状元,等她手术以后恢复一点,可以给表妹好好的补补算数。 姑妈端着鸡蛋炒辣椒出来,扁扁嘴,要女儿自己动脑筋想办法,不要依靠别人。然后,就招呼两个孩子吃晚饭。桌子上已经有一个炒芹菜,一个凉拌黄瓜,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女孩子在客厅做作业,夏永山就要到医院去。 夏云霞把侄儿喊住,说事情还没有说呢,不要打扰表妹做功课,还是到卧室里说吧。 什么事情那么机密?进了房间,姑父不在家里,只有十几个平方米的卧室,也显得格外空旷。姑妈拿出一碟糖果,还给他泡了一杯茶,看起来要打持久战的样子,夏永山有点心急,说是赶紧要到医院去看看。 “怎么?魂被勾去了吗?”姑妈丰满的脸颊乌云密布,“你谈恋爱了吧?对象是不是童真真?” 头发还是潮湿的,他只是用手抹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姑妈火眼金睛,你隔好远的,这都看出来了。” 她冷哼一声:“这都看不出来?我眼睛又没瞎。” 要说夏永山在谈恋爱,还真有点冤枉。虽然见面的时候就有好感,听说是中考状元,还有点儿仰慕。以后在学生会里加深了印象,下放在一起更容易增进感情,可是事与愿违。因为自己是下乡知青,又还要照顾爷爷,所以住在家里。那三个同学住在一起,倒是走的很近。可以说是吃的一锅饭,点的一灯油,只有下雨不出工,或者是晚上串门,才能够见见面。 还是怜惜她娇弱的身子,也总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儿和孩子们混在一起不自在,也让上上下下的人看不到自己的表现。所以高风亮节让贤——让童真真来当小学教师。这样一来,接触的时间更少了。过去还可以一起下地干活,休息的时候可以说说话。现在根本见不着面。 7、母亲倒霉 7、母亲倒霉 停止高考四年,全国顶尖的两所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那可是旱田上空的一声春雷呀,作为知青代表的发言人,夏永山可没有少发誓要扎根农村,他很快从高调转为低调,正准备向心爱姑娘表白,也马上隐藏了心思。 因此,他义正词严宣布,并没有谈恋爱:“我是知青组长,过去又是同班同学,她母亲还是我的老师,我既然带她来了,当然要对她负责,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管吗?” “也要适可而止吧,她伤的也不是脚,需要你抱进抱出吗?”姑妈可是过来人,她知道,当初带那个丫头来就动机不纯,另外两个,只是打掩护的。 他辩道:“你没看见,她都痛昏过去几次了。不要怪人家娇气,是骨头粉碎呀。你过去是铁姑娘,不能要求人家城里来的姑娘,也有钢筋铁骨吧?” “别的人受了伤,你也会这样心疼吗?” “我光明磊落,一视同仁,家里有好吃的,我不都是带着他们三个一起吃吗?” 知道侄儿能言善辩有头脑,夏云霞听到的风言风语也不少,打断了他的狡辩,语重心长的说:“儿子啊,你们可以有种种关系,但是千万不要发展到恋人关系,更不用说,还要作将来婚姻的春秋梦了。” 这话一语中的,姑妈见过真真,难道就因为受伤就反感了?他有些困惑不解,问姑妈,童真真有什么不好?是相貌挑得出来毛病,还是身材上挑得出来毛病?还是品行上有什么不端?还是聪明才干配不上自己…… 姑妈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光看这些表面的东西,没有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你难道不知道,她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吗?” 什么家庭?他小心地斟酌句子:“相当于单亲家庭吧。” “何止是这个!”姑妈鼻子哼了一声。 晚上,她坐在副主任的旁边,副主任对罗主任说的话,声音压得那么低,可是支棱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的。现在不满地揪住他的耳朵,“你给我听好了,你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家庭啊,她的父亲可是在海峡那边,是成天想打回来的、坏透了的人民公敌!” 以为这样的话能把侄儿镇住,可是昏黄的灯光下,他神情淡漠,漫不经心,轻飘飘地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过去,学生和教师的档案都是机密的,专门有档案室保管。但是,学校最初的乱了,是造反有理的口号,跟着抄家活动,让所有的个人的情况都大白于天下。为了找出哪些是哪一类分子,首先就是翻看老师的档案,这个秘密以童真真母亲首当其冲、大难临头。 已经停课了,全班人都在写大字报。所有的人绞尽脑汁舞文弄墨:有揭发同学言论的,有批判老师反的,童真真实在没得写,就大呼校长的名字:卓悦——你要老实交代! 让人家交代什么,作者自己也不知道。 夏永山胸有成竹,正在写一篇大字报,有理有据,批判校长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从他凝神聚气的模样看,写出来就是一颗重磅炸弹。 “不许乱说乱动,都给我老老实实站好了——” 歇斯底里的大声喊叫从楼下传来,惊动了全班同学,一起探身从窗口往下看,冯有珍说:“有人整老师了!” 谁能制得了?夏永山把她叫住了:“他们号称是革命行动。” 童真真探头看下去,在那些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挂着红袖章的,大部分是男生,大部分是初中的,他们拿着树枝、拖把、木棍、大扫帚,把所有语文老师都赶到广场上,让他们跪着,每人挂个牌子,上面歪歪倒倒地写着几个大字:三家村黑店,黑字上打着红叉,母亲不能幸免了。 乱喊的叫武三桥,一颗很大的脑袋,四肢却很瘦弱,打架闹事数第一,也不知道怎样考上高中的,主课没有一门及格的。母亲经常下班后带他到自己家,看着他做作业,甚至留他吃饭。否则,第二天语文作业一定不交作业。真真也熟悉了,知道他是独生子女,父母老来得子,自由放任,大了越发管不了,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这小家伙,认识封资修三个字,可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吧,却高呼口号,扫除封资修——专门找年轻女老师的岔子,拿着扫把,对一个去年才分配来的女教师腰眼戳去。还有几个男生,也专门打自己的语文老师。高二语文老师年纪大了,左腿残疾,不能弯曲,单腿跪着,左腿直愣愣伸在后面。武三桥一树棒抽去,老教师哟——的一声叫唤,身子斜栽倒在广场上,再也没人管他。 真真不忍心看了,转过身去,回到座位上不久,就听到孟匀压抑地脱口而出:啊—— 跟着底下的口号声传来:“打到那边的臭婆娘——” 童真真心一紧,就听到冯有珍的大叫:“童真真,他们把你妈也拉过来了——” 母亲?真真一步跨到窗口看下去。在灰头土面的一排人中,母亲的优雅最突出。她穿着最朴素的白衬衫,在夏永山的提醒下,已经剪去一头长波浪,短发依然有几分曲卷。还有修长的身躯,纤细的腰肢,还是与众不同。 “千万不能让这人漏网了——” 公鸭一般的嗓子是武三桥的:“反军官太太!丈夫现在还在海峡那边呢,要回来贼心不死,我们要狠狠批斗她——” 要来的还是免不了!刹那间,真真头脑一片空白,呆在窗前进不得退不得,转身要出教室,颤抖的手被触动,有人塞来张纸条,她退后一步,转向墙角,悄悄打开,钢笔字,很硬朗,她见过,夏永山的:“沉住气,别下去!” 她回头,夏永山冲着她摇头,很缓慢,很平静,但是很坚决 冯有珍依然在看,愤愤不平地骂:“这个武三桥,猪头脑子啊。” 张诚鼎也不平则鸣:“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怎么忍心拿自己班上同学母亲开刀?” 尽管有人帮着说话,更多的闲言杂语如嗡嗡嘤嘤的蚊子声,飞向童真真的耳朵里: “童真真父亲是那边的军官?难怪不能入团……” “看她平日里心高气傲的样子,家庭狗屎一团。” 连一向娇滴滴的魏冰冰也踩了一脚:“你们没看?她妈平日里打扮得那么妖冶,因为丈夫不是好东西啊——” 混乱一开始,他们班几个男生自作主张,就把钢琴班到班上来了,没有几天,就被武三桥一屁股坐坏了,现在怎么也谈不响,张诚鼎还是在钢琴上敲,琴坏了,只敲出咚咚的声音,他依然亮着嗓子自弹自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呈英豪……” 冯有珍忍不住,还是跑下去了。刚走到广场边,就听到有人放声说:“伟大领袖说,现在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苏瑾瑜教语文课,这反的家伙,说我们国家地势是西高东低,这是明显的……” 高年级学生听到都哭笑不得,却又不能笑出来。 “碧水东流至此回”“唯见长江天际流”“孤帆一片日边来”……语文老师在讲授这些古诗词的时候,有同学问,为什么黄河长江自西向东流,就因为东边的地形低呀。 再加上课文当中的外国文学、古典文学作品的讲解,都成了贩卖封资修货色的罪行,所以,语文教研组就成了大黑店,最漂亮的语文老师首当其冲。 然后广场上武三桥在教被批斗的老师唱《牛鬼蛇神歌》,他是老鸭嗓子,砸烂,砸碎两句歌词唱出来相差十度,他板着脸一本正经,那调子阴阳怪气,听起来惨不忍睹。看热闹的同学居多,一个个都捂着嘴笑。他教了两遍,下面老师七长八短地念念有词:“我是牛鬼蛇神,我向人民认罪,我该死,我有罪,人民要把我砸烂砸碎,砸烂砸碎……” 苏瑾瑜噙着眼泪,嘴唇颤动,被武三桥看见,上前就用树棒拦腰抽了她一下:“你他妈的还觉得委屈?原来是反的军官太太啊。” 冯有珍是见苏老师腰闪了一下,忍住痛苦,勉强站着,心中老大不忍,又不便阻拦,只有一把扯住武三桥说:“大头大头,你也不害羞,怎么恩将仇报?你在苏老师家混了多少饭吃?苏老师给你补了多少次课?你记性被狗吃了?” 武三桥挣脱开,反而说:“他腐蚀我,拉拢我,还告状到我爸爸妈妈那里,这是阴谋诡计!原来她想把我培养成资产阶级接班人——” “你们这些文盲,一点没有政策水平,连普通常识都不懂吗?”冯有珍愤愤地说,“你就会胡说八道,你以为喜马拉雅山在上海呀……” “他妈就是反分子的狗腿!你和她女儿穿一条裤子,当然帮她妈说话啊,竟然敢骂老子?” 武三桥六亲不认,举起棍棒,就要打冯有珍。哪里知道,冯有珍就像个东北妞,五大三粗,常年的家务劳动锻炼出一身力气,反手接住:“混账王八蛋,你是哪个老子?你老子不就是一个拉板车的?老子老子开解放牌大卡车的,你说高出多少档次?” 罗大头光脑门上冒出了汗珠,被夺走了树棒,上前一步飞起腿就要踢人。苏老师忘记了她在挨批斗,还像往常一样管教学生,大声喊道:“武三桥,不能打人!” 被叫喊的人欺软怕硬,气撒向另一方,扫堂腿拐了弯,把他的班主任踢倒在地。呵斥道:“有你说话的地方吗?那边的臭太太,你时刻梦想变天,压制我们工人阶级子弟,今天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还敢拉偏架,老子造反的时候到了。” 看出来了,唱牛鬼蛇神歌的时候,就她没认真唱,还在做她反阶级变天梦?武三桥把气撒到苏老师身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老子早看你这翻毛鸡不顺眼了。” 苏老师趴在地上还没起来,就被他按住脑袋,扯着头发,像割草一般生拉活扯。 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师呢?冯有珍要去阻止,武三桥跳骂道:“你为什么拦着我?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敌对分子人还在,心不死,我们千万不能心慈手软,你怎么知道她没与反丈夫联系?不能因为你与她女儿好就丧失觉悟吧?谁反对革命没有好下场!” 这些低能儿、弱智生,一到运动中就变得如此能言善语了,也是天才呀。冯有珍气得脸都紫了:“国有国法,党有党规,什么运动也不能胡乱来。” 现在什么时候,不能搞温良恭俭让——武三桥早有准备,给其他人打气。其余几个红袖章来劲了,对那一排老师拳打脚踢。 苏老师的头发被割去不少,又被扯去几绺,发根带着皮肉,滴着血,疼得死去活来,挣扎着要摆开他的刀子,更激起武三桥的暴力,他骂骂咧咧,举起匕首朝着她戳去:“他妈的,你还敢反抗我们管制?” 啊——的一声惨叫,苏瑾瑜脸颊上流血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夏永山不失时机地冲了过来。 武三桥扁着嘴阴笑:“又是你。假这派,真那派,你总是在革命的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其实,你包庇坏分子,不就是想娶她女儿吗?” 夏永山义正词严地说:“不要歪曲,领袖教导我们,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要用文斗,不用武斗。” 武三桥从来没这样聪明过,立即说:“你又在拉大旗作虎皮,什么时候说的?” 夏永山将手中的一张报纸展开:“你们看,我国第一大报的社论!” 8、特批回城 唯一的一个上大学的名额,就这么轻轻松松给了夏永山。 副主任趁机提出另一个问题,说问了朱医生,童真真的伤势很严重,就是请到最好的医生,伤筋动骨补100天,短时间好不了。由于肘关节粉碎很厉害,就是治好了,关节也不能活动,手臂再也不能负重,从此丧失劳动力,就是一个残废,留在农村一点用都没有。 想到罗主任开始的表态,公社主任说:“既然我们要树立榜样,养着她吧。” “不,我收回我的意见。”罗主任突然说,“既然她的手臂治疗不好,留在农村,就是贫下中农的负担,被她救下的那一家,更有沉重的压力。再加上那么敏感的身世,不如你们打个报告,做一个好的鉴定,我再找有关的领导审批,送回城市,对她本人来说,可能更有实际的好处。” 她说得很理智,语气很沉重,感染了在场的其他人,副主任长叹一声:“可惜了,一个不错的女孩子。” “老白亲自手术都治不好?他可是绿云市外科一把刀啊。”文教卫主任是最了解白羽凡实力的。 公室主任就说,把朱医生喊来问问。 朱医生拿过片子来给大家看,都说看不懂,他只有拿一支手电筒,从后面照着,给大家解释,有的骨头已经成渣子了,神仙也救不了。能够不发烧、不感染,关节复位,伤口愈合,就是最好的治疗了,也只有白医生能够做。 “他还真有点儿本事,我父亲的腰伤,都是被他治好的。”夏云霞补充说:“这个姓白的也是,那么好的医术,好好的外科主任不当,要干什么龌龊事……” “不要扯远了——”罗主任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文教卫主任看得出,这个女领导年轻的时候一定漂亮,可是怎么眼神儿飘浮起呢?这时候是不是好讲话?于是斗胆上言:“罗主任,现在,外科病人很多,卫生院人手有限,老白手术以后,能不能留下来,暂时……” 朱医生趁热打铁,连连叫苦:“是啊,我在这里根本忙不过来,很多病人等待救治,城里的医生也下乡了,社员们看病难是个大问题,我们急诊病人都解决不了,更缺乏像白羽凡的样的专家,能把他留在我们医院吗?” 马上就有人附和:说庄稼又没有伤筋动骨的,让医生下地,那是高射炮打蚊子——不对路,国家把他们培养出来,他们就应该用学到的技术服务人民,是不是改造成功,就看他们治好了多少病人…… 大家七嘴八舌的,都要罗主任向上面反映。她很不耐烦的挥挥手,说,这不是她分管的范围,也不会找有关领导的,公社是一级组织,你们决定,只要没有人追究,就让他在这里先干着吧…… 夏云霞迫不及待,要把好消息告诉侄儿,她的努力和手段,在这个时候一点也没透露,为了显示能耐与在公社的地位,只是说,看在她面子上,大家都把这个名额让给了夏永山。 什么名额?这年头,文件太多,大多关于上面来的指示,他开始不在乎,一看名字,蠢蠢欲动了,连忙扯开一看,一下站起来,一目十行把文件看完,然后手舞足蹈:“姑妈,你是说,这名额给我了吗?” “我不就说,你迟早都要跳出农门的,这几乎给你量身定做,看到没有,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你姑妈为了你,可是不遗余力呀!” 这一句话,显示了这个名额来之不易。他情不自禁,举着文件蹦起来了:“我可以上大学了——” 他的欢呼声惊动了小表妹凤阳,推门进去张望,问他们什么事这么高兴?夏永山就把那张纸递给表妹看。她默默扔回去,扁扁嘴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看我妈的面子,把名额让给你了。走的后门,又不是你自己考中的。” “你以为我考不起吗?” “就你那水平,估计也就一般二般的大学,反正也上不了省重点。” “你呢,怎么解算数应用题解不出来了,还问我呢?” “我问你,你不也解不出来吗,还要我去问真真姐,将来能够上重点的也是她了,你就靠边站吧。” 表兄妹吵了一阵子,姑妈打发女儿到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他们这里的事情还没聊完,门关起来,这才进一步地劝自己侄儿,说:“你看文件规定,工农兵学员,首先要单位推荐,获得考试资格,参加省区统考,排列分数,通过政审,院校选择,组织决定,服从安排。你背上了童真真的包袱,还能跨进大学的门吗?还能安安稳稳地毕业吗?还能在学校里进步?将来出来升官吗?” 夏永山捡起地下的文件,掸掸灰,鄙夷地说:“姑妈,你还是革委会的领导成员,不说为人民服务,怎么还想着升官了,是不是还想着发财呀?” 姑妈一头黑线,拍了侄儿一巴掌:然后说了一大堆道理,让他认清形势,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不要为儿女情长考虑,?你要走出去的,要走出山乡,走出县城,甚至走出绿云市。建设社会主义,需要你们的科学知识文化,你在农村种田,干死了都不如贫下中农中。所以你要到大学里学习,所以必须要有更高的科学技术知识,将来去报销祖国,去为人民服务。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家庭出生背上包袱,阻碍你在革命化的道路上前进的步伐……” 如果说,没有这一纸文件,没有即将上大学的特大喜讯,他还有些徘徊心不定,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一条是走出农村,走出市区,说不定还能走向京城。另一条是弯弯拐拐崎岖坎坷,不知道何时才能翻越崇山峻岭……虽然当初他是代表,娟娟表示要扎根农村,一辈子接受了听下中农再教育,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生活太单调了,现在能够走出去,而且上大学,她满心欢喜。 云霞又加了一把火:“更何况,你也说了,她现在手受了伤,还是右胳膊,哪怕请了最好的医生来,能保证恢复到过去一样吗?” 夏永山摇摇头,把事情说了,就是在最好的医院最好的治疗,都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模样,最好的结果也是不能出重力,不能伸直,也不能弯曲…… “那就是个残废了,既是你的绊脚石,还是你生活上的拖累,还能指望她对你事业有辅助吗?” 他喘了一口气,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电灯,想到城市他家里富丽堂皇的装潢,沉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说:“姑妈,你不用说了,我和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也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我们只是同学。但是,她现在受了伤,我们是同班同学,我是学生会的干部,又下放在一起,不说谈不谈恋爱的事,总希望能给她一个好的出路吧……” 夏云霞马上拍着胸脯打包票:“你说的,我知道,就她这种情况,残废了,还能在农村参加劳动吗?不能成为贫下中农的负担,再给被救那一家压力。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领导班子开会也做了决定,能够让她回城,就是最大的照顾了。不过,树立她为先进典型就黄了。” 他吁了一口气,心想,如果树立先进典型,大不了有些虚名,反而要留在山乡,还不如回城去,总有她适合的工作,自己进城读书,也方便照顾,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看出夏永山的心思,姑妈警告他:“你不能守在她跟前,为了避嫌,也为了你上学做准备。你没仔细看吧,这一届可是要考试的。你本来的学习成绩也不拔尖,还是要复习复习。我们今天晚上可是突击开会,‘1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那些人缺乏竞争力,你可是正牌高中毕业生。把你爷爷安顿好了,把家里的菜地种了,给当地留个好印象,然后你准备回城去准备上大学。” 姑妈说的每个字他都听见了,但是他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连连的点头,一会儿说行,一会说好,一会儿说不错,还有就是说一切照办。因为这个时候,他全身的细胞都在跳舞,想到最多的,就是他可以进城了,童真真也可以进城,在城市里联系方便我得很,也不再受谁的约束了。因为父亲进学习班,已经管不住他,就是进了大学,老师也管不了那么多吧?他了解过前两届工农兵学员,有结过婚的,有生过孩子的,有谈恋爱的,谁还管谁呀。 尽管,他没有谈恋爱,但是一颗心,都放在童真真身上。他喜欢这个姑娘,就像他的父亲喜欢他的继母一样。从感情上,他同情母亲,母亲离家的时候,他还在上小学,初中就进城了,跟继母也不亲近,但是他看得出来,父亲和继母关系那么融洽,他们无话不谈,他们亲密无间,母亲也很漂亮,也很能干,只是脾气有些不太好,关键在于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 从情感上,他倾向于同情母亲,但是从理智上,他还是羡慕父亲和继母之间的感情。继母对自己也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只是关系淡淡的,很会享受生活,那个家庭,装修越来越高档,吃的也很精致,甚至家里断不了鲜花,变着法子改善生活,因为她能够烧出一桌好菜,让父亲很满意,而且对父亲那么关怀体贴,不能不说,继母是个贤妻良母,只是成分高了一点。那也不是她的错误啊?只要她把父亲照顾好就不错了。 当然啊,父亲从生活上来说,肯定不是那么艰苦朴素了,出差的时候,还经常带着继母去游山玩水。甚至,出国的时候,都还带着继母呢,看见他们回来那么高兴,还带了各地的一些小特产,一些高档的生活用品,他也是享受中的一分子,有什么不好呢?那就是修正主义吗?人活在世上,不应该生活越来越好吗?夫妻相处,不应该是情投意合,有共同语言才好吗?如果说,自己和谁有共同语言,那当然是童真真。 现在不说这些,读大学最少三年,现在的形势就像万花筒,说不定,如果恢复高考,她一定会脱颖而出。他总是自责,真真的不幸是自己造成的,应该对她负责任,现在可以保持距离,也没办法在一起亲密,也没办法在一起劳作,但是进城以后,一切都有机会的。 因此,夏永山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舞,这种欢喜雀跃,一方面是自己命运的改变,另一方面,也因为因祸得福?这对她而言,就是如此。对自己来说,也也没有什么坏处,就是她手受了伤,又怎么样呢?国家领袖不也有那样,好像也没影响他搞革命工作耶。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对姑妈说,现在手术应该结束了,要到前面去看看。 云霞勃然大怒,伸出指头,戳着他脑门:“你是猪头脑子啊?!我给你说了半天,你怎么四季豆不进油盐?不是叫你跟她疏远吗?在这关键时刻,你更是要和她保持距离,不要给人家留下话把子。听我的没错,不要去了,现在清清爽爽的,到你表妹的房间睡觉,我叫她过来跟我睡,明天早上,你就回乡去,把那些事情处理好。然后,你借这个机会,就可以进城去,探视一下你父亲,看看他有什么需要的,在学习班里,生活一定很苦,在乡里弄些鸡鸭回去,让你继母烧烧,给你父亲送菜送饭,让他不要把身体弄垮了。”、 云霞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他连连点头,马上表明态度:“就因为我要与她保持距离,所以更应该把当前的事做好,我要对这件事情负责任……” “放屁!你对这件事负什么责任?她又不是为了救你,又不是你打的她?关你屁事啊。” 9、两人陪同 “不能这么说吧,不是我带她到这个地方来,不是我把教书的事情让给她,怎么会受到这么大的痛苦呢?这个事情的发生是老天爷造成的,但是也正好说明了,她是一个善良的、勇敢的、见义勇为的姑娘。出生那样一个家庭,够可怜的了,我并不是与她藕断丝连,我只是了解一下治疗情况,然后我就回生产队,留下冯有珍在这里照顾,等她可以出院,就把她送回家去,了却这一件事情,然后我就干我的了。” 知道这是个沉稳的孩子,就说自己要睡觉,让他拿着钥匙走,到时候自己回来睡觉。 不知道在那边要等多长时间,医院的病床那么多,天气也不冷,随便在那里住一住就行了,明天一大早就回生产队。 云霞想想也是的,公社那么多领导在那里,这也不是妇女主任非管不可的问题。 夏永山回到了卫生院,公社的领导一个也不在,只有孙会计坐在门口打盹,冯有珍孤零零的坐在手术室外面,看见肖夏山来了很兴奋。 “天晴了,雨停了——”冯有珍突然大叫一声,是声音太响了,还是见同学来了欢喜雀跃的有些失控,声音停止的时候,仿佛受到了感应,手术室上方的灯熄灭了。 孙会计也从地上站起来,三个人眼巴巴的望着大门,没有多久,担架车推出来了,童真真躺在上面,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夏永山松了一口气:起码现在她不疼了吧? 白医生和朱医生跟着车子一起,把病人送进病房,搬运到床上。 冯有珍又大惊小怪了:“怎么?打着石膏啊?” “不打石膏怎么固定?”生怕把姑娘吵醒了,夏永山的声音低低的。 “那也不能绑成狗腿一样,还是弯弯的。” 朱医生认真的解释,说,手术很成功,不影响将来右手活动,但是关节不能动,弯的比直的方便活动。一定要保持关节的稳定,所以要吊起来。你们好好的照顾她吧。如果没有感染,两天以后就可以出院,在家里休养,三个月以后,拆石膏就行了。 白羽凡把白大褂脱掉,递给朱医生。然后对孙会计说。雨停了,我可以回去吧? 在场的只有夏永山知道领导班子讨论的情况。于是对朱医生说,公社已经决定了,卫生院里缺人手,他就留在这里工作,明天自己回去,把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带过来,麻烦族朱医生给他安排住的地方。 冯有珍问自己怎么办?是不是等童真真出院,一起回生产队。夏永山说她的任务就是护理童真真,生产队也不是疗伤的地方,童真真在农村一点儿用也没有,所以研究决定,她破例回城。 “呀,不要下放了,太好了!”但是跟着又垂头丧气,说是别人回城,不是她回城。 夏永山就问,以牺牲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这样的回城愿意吗?她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但是听说可以送真真回城去,又兴奋起来,说那样也不错,正好回去看一看,家里就那两个男人,一定弄得跟猪圈一样。 听说他要回去,马上就扭过头来问:“你不陪我吗?” 夏永山莫名其妙:“你是陪真真的,为什么要我陪你?我是不是还要叫个人来陪我呢?” “我们两个就互相陪,不行吗?”冯有珍笑得没心没肺,“她昏迷不醒,你们走了我就一个人,有话都不晓得和哪个说。” 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夏永山心里有点发毛,还是说不行,他晚上就要回去,明天一大早要给学生上课的,叫上孙会计说,手术已经结束了,非常成功,现在放心吧。 两个人一起出门,开着拖拉机回到生产队。 一上课才发现,开始教学生的时候,没有比较没有鉴别,还是受欢迎的。有了漂亮的活泼的童老师,相比之下,男老师就很不受欢迎。孩子们一个个问,反反复复问,问童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不是说童老师不是这样教的,就是说他的声音没有童老师好听…… 就在孩子们的嫌弃中上了几堂课,还有十来天就要放假,坚持下去吧,以后就要跟他们告别了,这些小兔崽子,就是他们想要自己来教他们,都不可能了。彻底与这些小萝卜叮当拜拜了。 不会考不上吧?也有点倒霉,第一次停课以后的高考,第一届只有清华北大招生,第二届不考试,73年偏偏要考文化课。考不上怎么办?脸还丢到西班牙去了!还是要抓紧时间复习一下,这边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然后就回城去找资料。这一届同学当中,数学最好的是冯有珍,英语最好的是孟匀,其余都是童真真挂帅,正好她也回城了,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向她学习。 至于姑妈的担心,那是池塘禁捞——多余(鱼),男子汉大丈夫,不混个人样子出来,拿什么成家立业?三年的学习时间可不能虚度,等到功成名就,才有资格和她站在一起。 不是真真配不上自己,即使她手残疾了,凭着那份聪慧,当一个老师不成问题吧,一定是很受欢迎的,那时候志同道合,郎才女貌,一定是神仙美眷。前提是自己要能考上大学,她要能够有推荐的名额…… 虽然成绩只是中等,但好歹是规规矩矩的六六届高中生,规规矩矩读过12年书,看到文件上面说,初中毕业就可以参加考试,和他们一起进考场,还能输了阵脚?就是六六届有很多优秀的学生,一个生产队三个字知青,他们成绩都比我好,那又怎么样?人能不如命运?没有被推荐的机会,就不可能跟我一起竞争,高考当中,我是鸡首,也比牛尾巴强。 到那时,看我鲤鱼跳龙门,黄腾达有时机,只要权力在手,弄个推荐名额不在话下,她毕竟有舍己救人的光辉事迹。就像父亲有权一样,他当局长的时候,就把一个打字员提升为主任科员,等他当副市长的时候,又把这个主任科员提升为局长,这人是女的,而且是漂亮的女人,后来就是自己的继母,不会一代不如一代吧? 昨天晚上回家晚了,早上起的迟,跟着就去学校了,一边要找人修理房子,把房顶补起来,他又要上课。还有家长们来打听童老师的情况,送了许多土特产来,推都推不掉,一上午忙得团团转。 中午回家,是爷爷烧的饭。听说白医生要走,老爷子很有些不舍,说那个人医术真的有一套,做人也实在,学问大的很,天下什么事都知道,烧菜烧饭还特别好吃,把自己的老毛病都治好了,做饭做菜也有一套,这人要是走了,自己可就少个伴了…… 夏永山就说爷爷不厚道,自私自利,光为自己着想,人家学那么大的本事,是为了治病救人的,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不就是缺人照顾你吗?那容易得很,啊,干脆找个后奶奶,我们都不反对,好几个老太太都想进门,不仅能照顾人,还能够暖被窝呢。 爷爷吐了一口痰,说他小子没孝心,白医生走了,他还在跟前,娶个媳妇进家门,照样可以照顾他。 夏永山笑起来了:“爷爷,你不能不为我们前途着想,脸朝黄土背朝天,没有文化也能干,我都高中毕业了,还要上大学去。你现在需要我干什么,都给你做了,学生放暑假,我也要回城了,准备复习功课考大学。” “你能考大学?没有这个命吧。去年就能够考的,说什么体检不合格,跑回来疗养一年,现在你们学生都来接受再教育了,广阔天地就是你们的课堂吧。” 夏永山这才告诉爷爷,这两年已经开始了,工农兵可以上大学,只是要保送推荐。公社就一个名额,姑妈争取到了,还能放弃这个机会吗? 老头子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我的孙子有出息啊,能够上大学了,当然比照顾爷爷有用,去吧。好好的读书去,咱们夏家的子孙,没有一个孬种。当年,要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让儿子参军,让女儿读书,你父亲你姑妈能当官?你读了大学,一定比他们都强。” 夏永山给爷爷盛了饭,抱歉的说:“非常对不起爷爷,不能照顾你了,把学生课上完了,我就回城去找资料。复习功课,否则考不上,不能来跟你做伴,你是想我在你跟前呢,还是想我展翅高飞呢?” “这还用得着老子说吗!能飞多远你就飞多远,哪怕你飞到国外不回来,只要你出人头地,把你那陈世美老子比下去。” 还说打听一下,等童真真出院的时候送送她,结果,下午就收到一封信,说是童老师的,让他转交。他接过来一看,那字娟秀流畅太熟悉,苏老师漂亮的板书是全校有名,不过,地址怎么是板桥公社,虽然是一个县辖区内,可更加偏远,怎么回事?还是要她本人过目。 她醒了以后怎么样了?不会那么疼了吧?还没有来得及说说话,正想看看去。下课以后,和爷爷打个招呼,就去对孙会计说,下午放学以后,能不能到卫生院去一趟? 孙会计赶紧说,就想去的,明天一早行不行? 夏永山说,起得再早也赶不回来上课,还是下午早点下课,早去早回。 听说他要去看童老师,家长们纷纷送来礼物:鸡蛋、红枣,核桃、蘑菇、竹笋,实在没有东西拿出手的,黄豆蚕豆也装半袋子。孙会计还要把他家老母鸡带上。夏永山坚决不要,说公社食堂不会给病人煨汤的,姑妈家虽然能烧,但为了避嫌,晚上来的事儿最好都不要她知道。 把那些东西收拾好,整整装了两大竹篮,加上冯有珍与白医生的东西,又是两大包。收拾冯有珍的东西时,张诚鼎莫名惊诧:“冯有珍不想回来生产劳动了?” “童真真哪个照顾?”夏永山反问。 “她妈不能照顾吗?” 夏永山掏出信给他看:“说不定,也下乡了。” 张诚鼎不无同情地摇摇头:“那就惨了——” “她惨还是你惨?” “都惨。”张诚鼎直言不讳,“很明显啊,童真真残了就废了;你的心上人如此这般,你们能不黄吗?冯有珍回城当老妈子,不挣工分没有口粮,她家两个大男人米都不够吃,她回去喝西北风啊?我呢,一个人独守古庙。锅里面刷一刷呀,刷到一只青蛙,想起我这个单身汉,心中乱如麻——小和尚命苦啊!” 这家伙,鼻子小眼睛细,一笑两颗小虎牙,可头脑比谁都清醒,表面上看起来是个乐观主义者,其实是个悲观主义者,父亲还有一技之长,在工厂里技术呱呱叫,家家有什么机械的电动的电器的东西坏了,也都喜欢找他修,可是都混不出个名堂出来,自己更别说了,看来要在农村一辈子了。 但他经常没有一个正经的样子,现在又在一边儿讲风凉话,f很讨厌,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到太平洋里去:“你才脱掉学生皮几天,难道就想脱单了吗?” 但是他说的未必不是事实,只想到回城市的欣喜,忘记了民以食为天,自己回去好办,她们两个还要把口粮带回去。看他们这里还有多少米?也就小半桶,干脆,拿一个布袋子,把那些米全部倒出来。张诚鼎大声嚷嚷,说他不吃饭了吗?夏永山就让他到自己家里吃饭去——不过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没有老头子伺候小伙子的,下个月就可以到镇上买粮食了。 张诚鼎也没办法,问珍珍什么时候出院?到时候送送,以后城乡差别距离越来越大,同学一场,就是见面都不太容易。夏永山灵机一动,说他批假,允许他参加送行——因为有那么多的东西,冯有珍一个人恐怕拿不了,正好也可以回家看看。张诚鼎当然求之不得,再无怨言。 10、他也回城 进了医院,两个姑娘正在吃晚饭。 童真真躺在床上,右臂打着石膏,左手扎着吊针,脸上稍微有些血色。床头柜上摆着两个饭碗,上面只有几根青菜。夏永山心中一揪——才做了手术,怎么也应该有一点儿营养食品,就这么粗茶淡饭的,怎么恢复健康?也没来得及在家里烧一点菜带过来,哪怕鸡蛋汤也是好的吧? 孙会计也很懊恼,说夏永山催的紧,没打算今天晚上来的,要不然在家里就把老母鸡杀了,煨一点汤喝一喝,也能加强营养。 童真真两手都不能动,只有冯有珍喂她,本来就没有胃口,见了来人,童真真摇摇头,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冯有珍也放下了勺子。一看两个大男人就像搬家一样,又是大竹篮,又是大包袱,放了两个背包在隔壁的床上,其中就有一个自己的花布口袋。 她嗔怪地问,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也送她回城吗? 夏永山掏出一封信,说看样子就是苏老师的字迹,不知道怎么地址在乡下? 听说母亲来信,童真真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冯有珍赶紧按住说不能动,接过信拆开,凑到她眼前。只有一张纸,但是密密麻麻的,天色已暗,病房灯光昏黄,哪里看得清?于是大大咧咧的说:“童真真,要是没什么秘密,我就念给你听吧。” 来这两个男人都不外,一个是被拯救了的孩子的家长,另一个是救了自己,送进医院来的老同学,就是有什么不妥当,也不会怪罪。何况母亲一贯谨慎,她们这种家庭,来往信件可能都要被检查,哪里会写一些不合时宜的话?白纸黑字,不是留着被人抓辫子?于是很坦率的说:“无事不可对人言论,念吧。” 冯有珍清清嗓子,朗朗开口:“亲爱的女儿,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城里了,现在跟你一样,也是下放队伍中的一员了。只是,你们是知识青年,我只能算是知识中年了,也可能算是老年了,因为妈妈真的觉得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了。也没来得及去看你一趟,就到农村来了,只是这农村非彼农村。城市里的学生都下乡了,而乡里一直缺少师资力量,现在各个公社都开办学校,严重缺乏中学教师,所以学校下迁,老师充实下来,进入到各个地方的公社中学,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出力量。 “因为通知很快,事先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一直到落脚安顿下来,才能写信告诉你。我们下来太晚,公社中学才开学不久,可能暑假也要上课,还要筹备件新的教室,老师都要参加劳动,原来打算看你的,可能也没有时间了。如果有时间,妈妈去看你。 “近来还好吗?一直说要感谢夏永山,他把当老师的机会留给了你,现在我们可以算是同行了,老师就是园丁,培养祖国的花朵,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书育人,神圣而伟大,一定要……” 后面就是教导女儿的道理,夏永山思想已经跑马,看冯有珍已经念完,于是就说,他估计都不错,回去休养要人照顾,冯有珍当然只有一起回城了。生产队也准了假。 母亲的信很意外,童真真内心澎湃,表面上镇定自如。母亲在的地方就是家,哪怕住在亭子间里。手断了才能回城,所有的伤痛聚集着,就想哭在母亲怀里,才能释放自己的痛苦,可是阴差阳错,母亲又到另一边的农村去了。当然要跟随而去。 听她用暗哑的声音说出打算,夏永山急坏了,只能说,这里还有白主任,板桥更闭塞,万一有个好歹,没地方治疗。趁苏老师刚刚下乡,可能户口还没有迁走,赶紧回去,把户口粮卡食品票证都办理好了,拆掉石膏了,再看母亲不迟。 冯有珍也让她放心,说陪着她回城照顾,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也一定是苏老师的愿望,不管是烧菜做饭,还是洗衣打扫,都能够帮助老同学做,好好养伤就是。 夏永山呛她一句:“还照顾伤员?就几根青菜。” “那怎么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哪怕在外面买碗面条,手术病人也能吃下去呀。”夏永山不容置疑地吩咐冯有珍,“带来了鸡蛋,你拿两个去冲蛋花汤,也算加强营养吧。” 冯有珍雀跃了,说正要到食堂送碗,冲蛋花去。跟着就出了门。 想把孙会计也打发走,还没来得及说,他才走到床边说:“童老师,你受苦了。都是为了我家娃娃,来得太匆忙,也没来给你烧点汤来。” “不要紧的,什么也不想吃,医生说不吃没有抵抗力,这才勉强吃几口。”童真真眉眼一弯,打起精神宽慰对方,“没什么,应该的,一条胳膊换一个小脑袋,值得。” 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说的云淡风轻的,让一个彪形大汉眼眶也湿润了。夏永山说:“孙会计,麻烦你去找一下白医生,就说我来了,想问问什么时候能够出院。” 男人有泪不轻弹,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哭泣,趁机出去了。 病房没有人了,夏永山才走过去,坐在床前轻声问道:“还疼吗?” “好多了,疼痛的等级,起码降低了50%。”见他的脸上有些不忍,童真真又淡淡一笑,“这么忙还赶过来?学生还要你教吧?” “就是,我把接力棒交给你,你现在又还给我了,但是……”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一定要尽快回城,我也要回城了,这是个机会,暂时不要对其他人说。” 她细细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幽幽的说:“你不是要扎根山乡吗?怎么当逃兵了?” 他急忙解释:“这一届工农兵学员招生,公社推荐了,所以,我也要回城区准备考试,等放假我就走,你一定等我,在城里好好养伤,我去……”他马上就变语气,“我去向你请教。” “你都上了两个高三,比我们还多了学了一年,还用得着向我请教?” “哪有?”他听出对方语言中的揶揄,申辩道,“我从65年的4月份休学,66年4月份回校,怎么就多上一年呢?相反的一年回乡劳动,你是全校第一的成绩,如果参加高考,你说不定也能成高考状元。” 刚才说,他推荐上大学,童真真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很快,就像乌云遮住的星星一样,马上暗淡下来,声音更加低微:“我的情况你太清楚了,在学校大家都憋着一股劲,谁也不说破,你们六五届的,那些政审不过关的,哪一个考上了?更何况现在雪上加霜,又这个样子,考大学?下辈子吧!” 她突然转过脸去,那闪闪的泪光还是被他看见了,心尖尖一抖,腰身弯得更低,俯身说:“会好的,政策也因人而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等我考上了,等我工作了,等我有能力了,我会帮助你的,就像你在学习上帮我一样。”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他的头越靠越近,很不熟悉的,很不习惯的,很难为情的那种气息袭来,让一个年轻的姑娘无可退让。半个身子也不能动,连转头都没有地方了。 从小母亲就教导她,男女授受不亲,一定要保持距离。母亲的容貌是教师当中数一数二的,她可以保持高冷,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苏老师比寡妇都悲惨,还要让人避而远之。寡妇可以再婚,有夫之妇不可以。有夫之妇,丈夫又不能回来,还在海峡的那一边,就像隔着天堑。是摆脱不了的婚姻,是无法事实的婚姻,是千夫所指的婚姻。谁叫她的丈夫要当炮灰,跟着人民公敌到孤岛上去呢? 好在她低调内敛,温婉端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人见犹怜,让人痛恨不起来。不仅人长得漂亮,字写的也漂亮,书教的也漂亮。大家都对他她客客气气的,但是都敬而远之。就是早期学生对她的批斗,也引起很多同情。 她自动与人保持距离。在办公室不用说了,各干各的事儿,各上各的课,就是与学生也有一定的距离。女儿不同,到底是学生干部,不能脱离群众,否则差评太多,影响自己的前途。 但是,在生活当中,母女两个同仇敌忾,防男人就像防贼一样,不仅不串别人的门,也不欢迎任何男教师的来访,本来家里也不大,两张床之间只能站一个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谁去呢? 只是在前期,工宣队进校,有人好奇,有人心怀叵测,到她们家调查研究,也可以说是监督改造,但是进了家门,只有坐在女人床上。而母女两个,就只有站在门边,等于向学校宣布——家里来男人了,这样谁能不尴尬?以后,再也没人去了。 唯一去过她家而且藏身的,只有夏永山,是在特殊的时期,特殊的情况下,前后来过三次。可以说他们互救的。所以除了工作,除了学习,夏永山是她交往最多的男生。 一起工作,一起上学,还有患难与共的经历,对一个青春少女来说,小伙子年轻英俊,干练宽厚,还有一颗热心肠,对她们母女两个体贴入微,那份深情厚谊滚烫滚烫,石头都捂热了,情窦初开的少女,任是无情也动心。 可就是不能动心,同学期间,一门心思准备考大学,停课期间人心惶惶,下放农村担心出路……即使一帆风顺、平安无事,他们之间也隔着一道天堑——家庭地位悬殊。 两个阵营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是比贫富差距更无法填补的鸿沟。想都不要想,提也更不能提。唯恐避之不及,却也避之不及。 唯一的身体接触,只在这次受伤中,被男人抱在怀里不止一次,被巨大的羞耻感包裹着。所有的毛孔都为之震颤,身体骤然炽热,仿佛被焚烧一样,无法正视那种尴尬的情况,恨不得去死。 可是,疼痛比死亡还要难挨,她没办法躲避,也没办法反抗,相反还有一种安心,一种减痛,一种温暖…… 手术过了,疼痛减轻了,男人再次靠近,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亲密接触,简直有些无地自容,事情快要过去了,两人没有必要接触了。更何况,他马上进城上大学了,而自己是一个残废人了,鸿沟又下陷三千丈。 这是在医院,农民看病很困难,小病扛、大病拖,住院的病人很少,女病房就一个人。他把其他的人打发走,就是想亲近的吧。用告诉秘密做借口,莫非想趁虚而入? 不说别的,就在这件事情上,他也付出了太多,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总不能让他下不了台。头脑一转,看着输液的瓶子,轻声呼叫:“药瓶没水了!” 夏永山跳起来,连忙朝外面走,边跑边喊:“没药水了,快来人——” “来咯来咯。”应声而来的是白医生。 与往日大不一样。不再是畏畏缩缩的小老头,胸挺起来了,腰直起来了,眼镜戴起来了,一件新的白衬衣,穿身上笔挺的,头发一丝不苟,精气神全来了,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思文司文儒雅,难怪,他会犯作风错误,这样的男人很有魅力,会没有女人向他身上扑?才怪。 他进门先到病床边,将手里的棉签按在吊针上,抽出吊针,说了一声:“按住。”他身后的孙会计接班。白医生才退后一步,点点头问:“还好吗?” “这应该我们问你。”夏永山毫不客气地说。在生产队里,就他们关系最好,除了老白的风流韵事,可以说是无话不谈。 老白懂他的意思,说从现在的情况看,没有大碍,明天早上抽血化验一下,如果一切正常,后天就可以出院了。孙会计就说住到他家,可以烧点好的加强营养,知青的生活太清苦。白医生听到风声,说不是可以回城了?孙会计一喜,说那就好了,可以让妈妈照顾了。 11、专家治病 童真真声音怯怯的:“母亲也下放了,我不过,要从一个公社,到另一个公社。” 白医生的脸一沉:“你不是可以回城了吗?这可不是小伤,每月要到医院复查的,农村哪有这条件?弄不好,右手也保不住,你就真的残废了。赶紧回城,尽快回城,加强营养,早日康复,右关节不能活动,也能做很多事的。” “老白,谢谢你救了她。”夏永山拍拍医生的肩膀,跟着就问,“塌方的路还没开出来,不能通车吧?” “快了快了——”冯有珍端着蛋花进来,“我在食堂听说,最迟明天晚上,路就通了。” 孙会计就说,后天早上拖拉机来,送他们进县城,就有长途汽车回家了。 “不用不用,罗主任说,路通了就回城,只要真真能出院,就把我们一起捎回去,晚上赶夜路也不要紧。”冯有珍把蛋花放在床头柜上,拿勺子搅搅,就要喂她。 夏永山拉开抽屉,悄悄放的几颗大白兔奶糖,还没来得及说呢,取出两颗剥了,丢到碗里面,说这样还能增加一点甜味。冯有珍就说这是好东西,小时候爸爸去上海,带回来过,好多年没见到了。夏永山就警告她不要偷吃。冯有珍说他小看人了,自己惭愧,一颗糖都买不起,也不能偷吃病人的东西呀。 “我在爷爷那里拿了点钱,带回去,你们两个先对付着用。”夏永山塞了十张十块钱给冯有珍,又问白医生有没有钱。 “现在没有。” 夏永山就说白医生是单身贵族,如果不是这几年倒霉,早就发大财了。老白不理他,但脸色很难看,让孙会计手放下来,说已经止血了,再让童真真坐起来,蛋花汤喝完,还需要下床走走,有利于…… 正说到这里,他看着窗子外面有人走来,就像见鬼一样,马上停止说话,看见空床上自己的帆布包,提起来,疾步出门。夏永山奇怪,跟在他后面溜出去,出门应该向左,他向右过去,进入一间空着的病房。 夏永山滞后,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左边门洞进来个女人,正是罗主任,走进了女病房。 他躲着她?他摇摇头,也走进空洞的男病房里,暗处,看见两点高光。 原来是躲避这个女人,他悄悄问老白,是不是对她耍流氓的? “我不是登徒子!”老白突然生气了,低声吼道。 门是开着的,外面看不见里面,却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老白感谢夏永山,在生产队里,只有他把自己当人,而且当成知识分子尊重。从去年4月份高考体检之后,这个小伙子,突然回乡,说是肺部空洞,老白还有一些可惜。可是第二天就看出不对头,怀疑医生是不是受人利用,存心陷害高考生,居然犯下那么常识性的错误,说不定有阴谋。本来想提醒夏永山,让他申请复查的,可自己是个坏分子,哪里敢说话? 跟着,被夏永山发现住在牛棚里的老白,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心生崇拜,借口说爷爷腰不好,需要人照顾,就让他住进家里了。不仅治好了腰疼,还能把最普通的蔬菜,做得十分好吃。从生活的伴侣,发展成师生之间的友谊。 现在,老白住在公社了,夏永山在危难之中拉了他一把,又是他接过来重做旧业,没有荒废自己的学识,对这个小年轻十分感激,也认为他是可造之才,难得有这么宽宏大度的品德,虽然是干部子弟,一点也没有纨绔气息。只可惜去年没有及时提醒,没能考大学,否则也不会在乡下了。 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搞透视的医生,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一个团徽戴在胸前,就说肺部有那么大的空洞,简直是害人!后来说起这事,夏永山一笑而过,说这就是命运。老白不相信,认为这是有人故意使坏,因为按照常识,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错误。就像自己被栽赃陷害一样。 夏永山并不放在心上,却抓住了老白透露的信息,追根求源,问他为什么怕见这个女人?难道当初没有犯错误吗?他们谈了很多很多问题,可是一遇到这个问题老白都回避了,现在两个人已经分开,很快城乡距离更远,就是想说都没机会了 老白还是不愿意说,说摊上这种事没办法,已经这样了,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夏永山就说:“老白啊,你要再不说,以后你就想说,也可能找不到我了。” “你要回城了吗?” “你就羡慕吧——现在我也要去上大学了。”夏永山把要当工农兵学员的事说了,得意的说,“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过去只羡慕你读过大学。” 白羽凡暗中称赞他命好,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说来,你的大学未必如我的大学。” 知道他说话的意思,夏永山也说了自己的担心:“就怕考不上。” 老白说,你又不是猪头脑子:“按照文件的标准,初中毕业都可以,你都高中毕业了,还比不上那些毛头小子吗?放心吧,就是六六届的毕业生,家庭背景比较好的,学习成绩都不怎么样。而学习好的,大部分背着这样那样的包袱。在各个地方推荐的情况下,还有那些开后门的,良莠不齐是必然的,放心上战场吧。但是劝告你一句,就是进了大学也别放松,先要在班上出人头地,再要于学校立于不败之林……” 他的话和童真真的话意思差不多,夏永山莫名欣慰:“呵呵,怪不得人家叫你老白了,你就是走资产阶级白专道路的典型。这个样子了,你呀,还不夹着尾巴做人?” 白羽凡倒抽了一口冷气,真是言多有失,马上语调降低了:“是的,我之所以看重你,不仅仅因为我在你家住过,而且看中你的为人,我相信,你将来一定有出息。” “借你的吉言了,也要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帮助。跟你学到不少东西,不仅增长了见识,学到一些疾病的防治,还有……”夏永山轻笑,突然不说了。 “你跟我学什么?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 “不能这么说。”夏永山一本正经的理论,“我们的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就是建设共产主义,不就要让全体人民都过上好日子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说这是资本主义?为什么还要朝那方面努力呢?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扣帽子的。还跟你学了一手好厨艺,居然能烧很多很多菜了,将来,我一定能讨我老婆的欢心。” “你老婆?”暗中,白羽凡的目光锥子一样,“她是个好姑娘,但我早就听说了,家庭出身太可怕。如果为了你的前途……” 夏永山赶紧把他的话拦截:“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扯的太远了,走一步是一步,我把学生课上完,放暑假了,我就回城了,希望像你祝福的那样,能够考上大学,将来,你也能回城,遇到合心的,你倒是更应该找老婆了……” 知道对方在安慰,白羽凡还是有些感动,心底最隐秘的黑洞,一点火星跳跃了一下,瞬间熄灭:“不说了,不说了,不和你说那么多,你也不要疑神疑鬼的。我不是因为罗主任,但是,她有推脱不掉的关系。你回城,想拜托你的,调查一下,我是不是花花公子?如何帮我洗白?从小有洁癖,不是什么女人都能看得上的,却被扣上这么臭的大便盆子,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比窦娥还要冤。说句老实话,如果说是别的罪行,还可以算一个男人。被这样栽赃,都当我下流无耻,有朝一日到了另一个世界,都没有办法,见我的列祖列宗……” 窗外的路灯,投进昏黄的光,看不见老白的面容,但是听到他声音的哽咽,看得到他的手盲目挥动,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当事人心中的愤懑。 夏永山完全理解,突然产生了使命感: 第一件事,让心上人有机会上大学,能够自食其力,毕业以后,可以当个老师,也能够自食其力,做个残而不废的人。 第二件事,有时间真要去了解了解,不是不相信老白,两个人早已经成了忘年交。但这样的冤假错案,如何能平反昭雪? 他把对方的肩膀拍拍:“我会尽力的。” 算不上承诺,在这样空洞洞的房间里,还有一点儿回声,虽然说的没有底气,老白还是感到了小伙子手板心的热度:“现在,我才跟你说这些。我寄希望于你,因为你了解我,这是个世界上,父母都不在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能不能……让我后半生……堂堂正正做个男人,好不好……” 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了呼叫声:“医生——快救命啊——” 男人的呼喊,女人的哭叫,走廊的另外一端传来了嘈杂声。老白马上住口,说是有一个住院的孩子,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叫夏永山到前面看看。 “今晚上又不是你值班,管那么多干嘛?”夏永山不愿意暴露目标。 老白斥责:“医者仁心,帮我看看去。” 等夏永山赶到的时候,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男孩子被男人抱在手里,小小的身子轻微的颤抖,孩子的母亲按在孩子身上,又是叫又是骂。年轻的小大夫不知所措。 女人骂着:“你们什么鬼医生?这么小的娃娃,你们就忍心,往孩子身上扎针,怎么下得了手?!” 年轻医生解释说:“不打针,孩子不能退烧啊。” “不是打过针了吗?怎么还不见好,孩子都抽筋了?怎么办啊——” 男人抱着孩子的手也在颤抖,大叫了:“不能喊个老医生来吗?听说,来了一个城的专家,断手知青都治疗好了,为什么,不要他来?” 小大夫耐心解释着?“他是外科医生,最擅长的是骨科,胳膊腿断了,他才来看,治疗感冒发烧,是内科医生的事……” “骨头断了是大事,感冒发烧是小事,大病都能治,小病不能治疗吗?一定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只给你们熟人看,就不给贫下中农的孩子看,不是拿我们不起劲吗?” 夫妻两个一起大吵大叫,夏永山退回去,给老白汇报。 他听了,什么话也不说,就脱身上的衬衣。夏永山问他干什么?老白说,这是借朱医生的的确良,给孩子看病容易弄脏,明天洗了还给他。 “你打算去给孩子看病?你又不是内科医生,更不是小儿科的医生,隔行如隔山,不要吃不着葡萄还惹一身骚,自己找麻烦吧。”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与人为善、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天职!”老白已经脱下衣服,塞到夏永山怀里,不满地说,“在缺衣少药的地方,我们是农民的依靠,一个人要顶几个人用。” “那年轻的也是医生吧,还是内科医生,孩子不能吃药,又不愿意让他打针,他都没办法,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有采取物理降温。”他要往外边走,又停住脚步问身边的小伙子,“你们这里种西瓜吗?” “好像有种几个给孩子们吃的,不过也没成熟啊——” 还没等夏永山说完,老白已经跑出去了,他只穿着背心,瘦削的背影很孤单,却挺得直直的。 夏永山耽误到现在,一方面同情老白,相信这个人没说谎,一定是个冤假错案。不过,作风问题都算小事情,只是让他从单身贵族宝座上跌落,成了地痞流氓,身份悬殊,让他受不了。现在说那个大概意思,还想听出细节,有机会帮他一把。 另一方面,罗主任到病房去了。作为知青工作的最高领导,知道了这件事情,本来想大张旗鼓宣传的,听说当事人家庭出身不好,一改初衷,让她不当英雄回城了。夏永山是乐见其成的,对于真真来说,更有切切实实的好处。但作为领导,总要给个说法吧,探望一下伤病员,也是领导的责任和义务。 12、终于回城 夏永山应该感谢罗主任,过去在父亲家里,逢年过节总少不了她的问候。好像是教育局局长,有子女读书,父亲才和她往来的吧。说话嘎嘣脆,走路一阵风,可以想见工作上的泼辣干练,从语言中流淌出来,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一直到下乡动员大会上,她作为第一把手讲话,知道夏永山是知青代表,在上台前,才拍拍他肩膀鼓励:“小夏,好好干,给知识青年奔赴广阔天地做榜样。” 几年过去了,两人并没有联系,这次她下乡来调研,也没有看他。只是因为童真真受伤,在公社相遇了,也没有特别的关心。想必因为父亲的境遇不好,她需要避嫌。推荐他工农兵学员,她没有反对,就已经是最好的态度了。 誓师大会上的豪言壮语,和现在迫不及待要改变身份,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觉得没脸见领导了。虽然想和童真真多呆一点时间,因为分别最少要十几天,可是边上有人,也不方便说话,还是等她走吧。领导探视,都是例行公事走过场。 可是,白羽凡要去病房那头,必须往女病房路过,夏永山看见,罗主任扭头望了一眼,也发现白羽凡的背影了吗? 这样的女人是灾星——可能不是当事人,但也对老白造成了伤害;她又是个福星——能够让童真真回城,让老白重返手术台,都做了一件大好事——应该是两件大好事。 起码应该打个招呼,夏永山走过去,进了病房,罗主任站在床尾,想是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工作也做完了,孙会计站的远远的,冯有珍靠着童贞贞,都像是无话可说的模样了。 看见永生进去,罗主任装着才发现他的样子,说:“过来就是通知一下,公路快要贯通了,最迟明天下午可以回城,我来看看,童真真是不是能够出院,我带她回去。” “啊,我去问过老白,明天早上抽血化验没事,就可以回去了。”夏永山估计,她发现自己与白羽凡在一起了,正好用这个做借口,然后又问,“车子里可以坐几个人?” 罗主任问,是不是他要走? 他说不是的,还有学生没有放假,所以要顶替童贞贞,坚持把课上完。 “应该这样。”罗主任肯定,“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就应该认真,革命青年就要有始有终,站好最后一班岗哦!” 她随时随地都像一个教师爷,对青年人就像学生一样训导。哦,忘记了,她本来就是教育局的干部,当然是中学教师出身。 夏永山一边答应着,一边解释,童真真什么东西也不能拿,贫下中农很感念童真真,尽其所有,送了些土特产,冯有珍护送她回去,还要照顾着,一路上不能挤着压着的,东西拿不了,让另一个男同学陪她们回去。 “就让那个同学也跟着吧。”罗主任嘱咐,“明天中午一定要到。我到前面看看去。” 坏了,老白就不想见她,正在治疗,他避不开,夏永山需要去解围,跟着也去了。 走进那间病房,看到的一幕让夏永山见所未见,原来以为西瓜给孩子吃的,谁知道,他们真还有西瓜——瓜皮帽扣在孩子的小脑袋上,看着有几分滑稽。白羽凡正在削另外半个西瓜皮。 孩子的母亲呱呱地说:“巧了,娃娃就是吵着要吃西瓜,下午买了一个,还没有熟透,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晚上医生派上用场……” 一顶瓜皮帽,就是掏空瓜瓤的西瓜皮,老白削下的另外1块1块的,去掉表皮,扒开孩子衣服,夹到孩子腋下,膝弯,让他父亲挤压着,不要掉下来。剩下来的,也不削皮了,直接把瓜白贴在肚脐眼、胸肺部,就连先头挖出来的瓜瓤,也舍不得丢弃,让孩子母亲捣碎了,挤出汁水,喂给孩子喝…… 在他神奇的做作下,孩子已经呼吸平稳,大人也松了口气。夏永山有些不理解,边上的罗主任先发问了:“这是什么治疗方法?” “物理降温。”白羽凡头也不抬,闷闷的回答。 罗主任还是怀疑:“不要耽误了病情,这样有效吗?” “有效有效。”孩子的父亲点头如捣蒜,“刚才抽筋的,现在不抽了,身上一摸,也没那么滚烫了。” “医生,应该穿上白大褂,这样……” 罗主任的话没有说完,白羽凡转身就走:“我穿白大褂去——” 夏永山刚才已经看见,白羽凡身上的白背心,沾上不少西瓜汁,不知道洗不洗得掉,连忙给领导解释:“我才把他衣服带过来,昨天手术后,他借朱医生的确良穿的,正在换衣服,听到前面喊叫,他就跑过来了,没有来得及……” “你们关系到是走得很近。”罗主任的话意味深长。 “还不是因为我爷爷嘛,当年打鬼子,腰部受了伤……” 就是拿一件白大褂,到现在也不出来,是存心躲着我吗?罗主任心存不快,就要回招待所去了。夏永山殷情地走在前面,说送她回去,担心遇见狗。 罗主任也有些担心,趁着路没有通,今天又坐车去了别的公社,最后回到这里来,是惦记着手臂受伤的姑娘。所以晚饭以后马上来看,知道明天就可以出院,终于放心了。司机回到招待所去了,这么几步路也不用来接的,但是晚上真的有狗出现,见夏永山志愿送她,很是欣慰,觉得孺子可教,这孩子将来有出息。 虽然心中感谢,但却说,正想与他谈谈。夏永山装得很恭敬的样子爱:“罗主任,你来去匆匆,也没有机会向你汇报。请您指示。” “谈不上,只是问你,知道你父亲的近况吗?” 避不开的话题果然来了,他不能装作不知道,只是说,听姑妈说了一点,说父亲进了学习班,正想回去看看,就遇到这种事。童真真受伤,学生没有人教了,他要接过来,等放了暑假就回去,如果有机会见到父亲,动员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好交代问题,接受组织处分…… 他的话滴水不漏,这是个人才,罗主任听他说个没完没了,赶紧打断:“不要说了,没那么严重,只是进学习班而已。我们的重要社论已经讲过了,全部的工厂,农村、机关,都要办成红通通的大学校,狠斗私字一闪念,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产阶级思想,我们的大革命就是在实践领域中的‘斗私批修’,这是我们继续革命的理论。我们要团结干部的大多数,你父亲还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不要有思想包袱。他的根子在你继母身上,要不然他的进步更快,现在也不会受牵连。所以你要注意,不要跟普世价值唱反调……” 一路走一路说,招待所到了,夏永山趁机停住脚步:“罗主任,您的谆谆教导我铭记心上,永志不忘,作为我继续革命的动力,马上要赶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上课。我就不送了。” 说完转身就走,任何人,只要一提到反对他与童真真走到一起,夏永山就如临大敌,心里像是浇了凉水一样,整个人都不痛快,不想继续说下去。但这也说明压力不小,连老白那样成分本来就比较高的人,也给他出了警示牌,更不要说大学的政审关难过。 本来要进病房去告别的,还是要避嫌,就在窗外喊了孙会计,说时间不早了,要赶回去了,要冯有珍好好照顾童真真,她们走的时候就不来送了。 倦鸟归林,小舟泊岸,三个青年回到城市,只有一个是单位批准返城的,还需要重新挂靠在城市,还有两个只是回来做客,而且是匆匆过客,还要回到农村去的。 下车以后,张诚鼎抽出一条扁担,将两只竹篮挑起来,扁担头挂上两个包,就解决了大部分的负担。他回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怎么样?我这搬运工尽职吧。如果不是我,你们拖都拖不走。” “你不说,你吃饭也比我们吃的多?”童真真踏上了城市的路,心里突然轻松了。听母亲说,她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故土难离。可是下放以后,她就没有回来。寒暑假,都是母亲到农村去。说乡下空气好风景好,也清静。 童真真知道,是母亲在学校受了委屈,一个人太孤独了,太寂寞了。换一个环境,没有人歧视,没有人轻贱,母女两个安安静静过一些日子,一个学期都安稳些。 可是现在,女儿回来了,母亲又不在家。熟悉的街道,增加了一些新的楼房,变得有些陌生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容,现在居然都消失了一般,看见的男女似乎都没见过面。万家灯火,哪一处的光亮属于自己呢?以后怎样生活? 她把焦虑藏在心底,还能说出笑话来,张诚鼎连声说佩服,现在挑着东西不能投降,否则鸡飞蛋打。 “没有鸡!”冯有珍还背着两个姑娘的日用为品了,吼了一声,嘴巴向前一努,“如果不是她,我们两个也不能回来看看。” 张诚鼎并不在乎:“我们过年不才回来的嘛,你能够多留一些时间,我过几天不还要回去?” “我多留些时间,你以为城里好玩?拿不到工分,下半年没口粮。”冯有珍说的实话,可是,还是刺痛了童真真。 “是我连累了你,我让母亲给你补贴……”童真真不无忧虑地说,“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工资……” “童真真,你别听她咋呼!”张诚鼎一边走一边等着,回过头来对童真真说,“我到公社之前,去给生产队长请假,队长说,童真真是为大家的孩子受的伤,算是工伤。伤筋动骨100天,生产队就派她来照顾你,安心养病,三个月生产队给她工分。” “耶——乌拉——”他们高中学的俄语,冯有珍情不自禁,用外国话,高呼万岁。 童真真心里又轻松了一大截,没有给朋友带来负担,也没那么疼了,微笑道:“铺盖卷儿还没带回来,何时想回来,都是好借口啊。” 张诚鼎也高兴起来:“是啊是啊,如果不是你,我可是没机会回家的。走吧走吧,先送你回家。” 三个人一起进了学校。万家灯火,这里冷冷清清。学生都去农村了,后面的学生很少,现在也不是上课的时间,只有大门口有一盏路灯。听见有脚步声,老王头走出来说:“你们找哪一个?家属区开后门了,从巷子西边走。” 童真真走过去打个招呼:“王叔叔,是我,两个同学送我回家。” 她的胳膊吊在胸前,不愿意让人发现,特意侧了身子。 “童真真呀,几年都没有见到你了,你妈妈也下乡去了,没告诉你吗?”老王头发已经花白,知道她们母女两个不同,不是住在家属院,苏老师调过来的时候,学校没有住房,就安排在两个教室之间的阁楼上,也就八个平方米,好在早晚没有学生,两边的教室都可以用。有学生的时候,一个上班,一个上课,避开了喧闹。 “啊,可能母亲写信告诉我,我们又回城错过了吧。”童真真胳膊又疼起来了,迫不及待想躺着,就想赶紧回家,只有说谎。 王老头也很为难,对母女两个印象都不错。过去,学校放学以后,进进出出的家属很多,因为家属区就在教学楼的后面。即使在校园当中,她们独来独往,也没有任何客人。现在不一样了,家属区隔离出去,如果童真真回来,就是一个女孩子住在学校里,这也太不方便了。更主要的是,为了节约闹革命,除了广场上有大喇叭,个个教学楼都停电了。 于是很真诚的告诉她:“你们就是进去,楼上也没有电了。要不然,你今晚在同学家住一晚上,明天我给校长说说,给5号楼供电,你明晚再回来住行不行?” 13、寄人篱下 明晚?可能后天晚上都靠不住!冯有珍发了句牢骚,转身去往外走:“走吧,到我家住去!看看,我要不是送你回来,你就要露宿街头了。” “不要目中无人,还有我呢。我既然送你们回来,就是为童真真保驾护航的。”张诚鼎并不强壮,但是挑着两只大竹篮,不换肩也不放下歇歇,反而打着包票,“住到我家更方便,和两个妹妹睡阁楼上,只要不掉下来,就平安无事。” 冯有珍毫不客气地说:“岂有此理,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两个好得头抱头,干嘛要被你拆散?你居心何在?” 张诚鼎赶紧走路:“好心当做驴肝肺,不说了,到你家!” 她们两个高中才开始同班,两个女生性格迥异:一个温文尔雅,是班上的语文魁首,一个风风火火,是班上的数学尖子,可能是性格互补的关系,反而相处得格外亲密。在学校往来很多,冯有珍到童真真家去过不少,童真真到她家去过更多。 冯有珍母亲是缝纫工,父亲是卡车司机,还有个哥哥等工人,一儿一女一枝花,如果父母双全,那就是幸福人家。可是在初三那年,母亲就一个阑尾穿孔,没有及时手术过世了。哥哥顶替了母亲的工作,没有上大学就进工厂了,家里倒了半边天,家务都由女儿承担了。因此冯有珍负担重,但数学成绩特好,大约给家里掌管钱财,学会统筹的吧。 三个人穿街而过,冯有珍走在最前面,进入一条小巷,来到一所大杂院门前。 院子里没有路灯,只有各个房门开着,透出了一些光亮,她家里走出一个小伙子,看见有三个人走过来,只辨别出自己妹妹,那两个好像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于是就裂着大嘴笑起来了:“你是谁家少年郎?来给我妹妹送聘礼的吗?!” 还不错,哥哥今天没有加班。妹妹没好气地冲了一句:“胡说什么呢?没看到,我们送童真真回来的吗?” 冯有贵依然大笑:“呵呵呵,更好更好,不是给我妹妹送嫁妆,是给我送媳妇儿来了,还有嫁妆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那三个人又累又饿,没想到。都快到门了,却不能把童真真送回家。受那么重的伤,没有营养,没有好好休养,才做了手术没几天了,还在疼痛之中,三个多小时的长途颠簸,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昏黄的灯光下,童真真苍白的小脸没有一丝血色,累得眼睛都伸不开了,冯有珍非常心疼同学,哥哥还在这里插科打诨,都懒得理他。 首先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把童真真搀扶了一把,径直进了自己的卧室。 最后进门的是张诚鼎,两人从来没见过面,但是嘴皮子利索,将来好好的斗斗嘴,先给他一个下马威,一边放下两只竹篮子,嘻嘻一笑:“可惜,你不是松赞干布,否则,我们给你送个文成公主来,还送你一大队工匠和金银财宝。” “不要忙,等几年好不好?我的布达拉宫还没造好哩。”冯有贵看到妹妹情绪那么低落,转身就不见影子了,来的这个男生不认识,但是脸拉得很长,一脸的不高兴,就好像上门来讨债一样。 于是停止了调侃,问他贵姓,让他坐下喝口茶。张诚鼎没有心思,只是说他要回家了。然后取下了竹篮提手拴着的小包。 “你把什么拿走了?”冯有珍从卧室里出来,看贼一样盯着他。 “我的东西,你还要检查不成?”张诚鼎把那个包打开,人造革做的马桶包,还挺能装货的。 冯有珍不放心,走过去,在里面掏了几把,有干的蘑菇,干的竹笋,问他:“你确定,不是农民们送给童真真的山货?” 张诚鼎小眼睛一翻:“你把我看什么人了?是我自己的,上山干活的时候,顺便弄的。本来说,让你帮着带回来的,现在我自己能回来了,当然自己拿哟。这是我的马桶包,你认不出来吗?” 这个家伙,平常不是很勤快,巴家却有一把手,怎么没想到呢?怪不得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转,都是给他家里搞干货哟。不管怎么说,他今天辛苦一趟,冯有珍还是非常感谢,说既然来了,就在家里吃饭吧。 他不干,说都到家门口了,跑到家里也不过10分钟吧,明天再来看她们。然后就真跑了,比兔子还快,真是归心似箭啊。 冯有珍回过神来,哥哥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什么情况呢?童真真生病了?怎么不送她回家去?” “还回家呢,还生病呢?她可就惨了。”冯有珍就像放机关枪一样,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冯有贵摇摇头:“真是的,红颜薄命。” “少说这些没用的话,当心被扣上小资产阶级帽子。”妹妹训斥哥哥,“你就在这里废话连篇,我们这么累了,也不犒劳一下?” “我的小姑奶奶,你不才到家吗?准备洗澡的,烧了一锅热水,你们先洗吧,我去给你煮饭。” 妹妹还要问他什么饭,他说家里弹尽粮绝,一片菜叶子也没有,除了烧点稀饭,没有别的办法。 冯有珍急了:“你们爷儿两个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吗?过年回来,我可是把什么都是置办全的,下乡前家里应有尽有,怎么现在像鬼子进村了一样?你怎么没有饿死?” “我的妹子耶,哥怎么饿得死呢?早上就买早点,中午和晚上都在单位吃,十天有九天加班。老头子成天开车满世界游荡,一去就十天半月,家里老鼠都饿死了,我们就清静了。” 她哥哥就是个话痨,还是个蛤蟆——戳一下动一下,只有吩咐道:“别罗嗦了,你把篮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什么都有,农民自己做的干挂面,送的鸡蛋,你赶紧打蛋下面。” “好叻——我也刚下班回来,正愁晚上吃什么呢,跟着妹妹沾光。” “你敢!”冯有珍摆出母老虎的架势,“煮一碗鸡蛋面童真真吃,我们两个就吃稀饭吧。这些东西,都是农民送给童真真的,她也需要加强营养,这么可怜,就不要对人家揩油了。” “我晓得,我晓得。那么凶巴巴的,将来怎么嫁的出去?”哥哥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赶快给她擦洗去呀,公社卫生院,大概也没办法洗澡……” 哥哥说的是事实,趁水热,冯有珍端水进去,见她脸朝着里面,肩膀还在微微抽动,俯身一看,闺蜜满脸泪水。 “怎么怎么?看我们家里穷,送麻油来了是不是?” 童真真最疼的时候哭过,手术以后,听白医生说,不可能与恢复原来的功能,她也哭过,知道母亲下乡,要一个人在城市里孤独的生活,惶恐不安,却没有掉眼泪。现在有家不能回,还要跻身在朋友的家里,手痛心也痛,听他们兄妹两个的讲话,觉得给别人添了麻烦,本来也不富裕的家庭,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朋友的调侃,让真真很不好意思。受伤以后,还没有洗过澡,来公社以前,冯有珍帮着擦洗了一下,现在打了石膏,也没办法洗澡,肚子饿还是次要的,忍着疼痛坐起来,也不好意思哭了,就说一只手也能动。 “不行不行,要有个闪失,你手术白动了,我们连开刀的钱都没有。还是我来吧,记住,现在你就是公主,我们就是你的奴仆,不要不好意思,我可是给生产队干活。你又不要付工钱,哭什么哭?” “就哭,身上都臭了,只有以泪洗面。”童真真已经习惯了被动擦洗,一盆水先洗上面,再洗下面,最后那个水已经混浊,她苦笑道,“这水可以肥田了。” 冯有珍就安慰她,说今天已经累了,明天等哥哥上班去,两个人关了大门,用个大澡盆子,慢慢洗头洗澡,洗得像白毛猪一样,可以上砧板,砍成大块卖钱。 两个女子笑起来了。冯有珍开门倒水,就见桌子上已经放好了三碗面条。冯有贵殷情地引导童真真坐北向南。童真真说随便我哪里坐都一样。见哥哥嘴巴一歪,去把闺蜜拉过来,说那个地方右手在里面,别人碰不着。 “不要客气了,再耽误一会儿,面条便面糊了。”冯有贵坐在两个姑娘中间,揭开桌子当中的一个小罐子,说是自己手艺,熬制的杂酱,拌在面条里,比狗不理包子好吃。 妹妹就喜欢和哥哥抬杠:“这两者有可比性吗?” “你呀,拿着牙签缝衣服——当针,不就调节一下气氛,减轻林妹妹的痛苦吗?” 早就和她哥哥很熟悉,知道他喜欢开玩笑,童真真还真是笑了:“哪个是你林妹妹?” 小伙子转动着脑袋,四处看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哦,天上还没有飞下来,也可能,翅膀断了,飞不起来了,不要紧的,会好的,面包会有的,鸡蛋会有的,翅膀会重新长了好的——” 知道他在影射自己,童真真感谢他的安慰,用左手挑着面条,吃起来很慢,他们的兄妹两个,也像是在数着吃一样,心生疑惑,看看两个人碗里,蛋花花也没有,就把筷子放下,说不吃了,不公平,不合理,不能一个人吃独食。 “农民本来就送给你吃的,我们的面里有鸡蛋汤,已经够了。”冯有珍用筷子头敲打哥哥的饭碗,“我不是说了,我们两个吃稀饭的吗?” 当哥哥的大嘴裂开,像半个葫芦瓢:“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鸡蛋吗?不就面条吗?告诉你们两个妹子,我现在当官了,当车间主任了,有权有势了,猪肉搞不到,粮食搞不到,那是凭计划供应的。但是我有别的办法,主食不够,副食来凑。当初我就是弄回来,家里也没有人烧。现在好了,你们回来了,我们几个工友约好的,今天任务才下线,可以休息两天。我们约定几个人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后天到一个工友的老家去钓鱼,还可以搞一点豌豆、黄豆、胡豆什么东西的,可以当菜,也可以当粮食。放心吧,饿不着你们……” 见他说的眉飞色舞的,妹妹让他打住,说现在不是吃的问题。首先要把户口上起来,看这个样子,下放的老师们户口已经迁移了,童真真户口往哪里挂?只要把户口搞好了,粮油关系搞好了,她就有计划供应了。自己是不要紧的,有三个月的工分,到时候就秋收分粮食了。 冯有贵这才正经了,说,也不休息,也不钓鱼了,童真真才出院,还要卧床休息。妹妹要陪着,也不能东跑西颠,把那些证明材料都给他,这两天他来跑,安居才能乐业。首先要把家安下来,没有地址怎么落户?所以明天早上先到童真真家去,可能还要学校开个证明。 冯有珍心里坠坠的,有种不祥之兆。 一夜无眠,童真真很早就醒了,还没下床,冯有珍也翻身起来。两人到堂屋里,冯有贵已经烧好了稀饭,里面还放了几个红枣,笑着对童真真说:“沾你的光了。” 她一看,红枣都在她碗里,稀饭里还有一个白水蛋,没有壳子没有皮,让朋友的哥哥伺候,更觉得不安。他们的碗里,可能只有一点红枣的味道。这也不是个事呀,还是要练习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当务之急,回到那八平方米的小房间去。 饭碗一丢,她也不洗碗,马上就要走,冯有珍说,先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什么东西也不要带。童真真背了自己的书包,两个姑娘一起出门。来到学校,大铁门还关着,小门开了,老王捧着饭碗,看见童真真这才发现异常,问手怎么了?她只是说,摔伤了,所以才回城来修养。老王说校长还没有来,通电是晚上的事,那一栋楼四个教室都是空的,她家外面都要好好打扫,否则不能住人。 14、无家可归 童真真脚步生风,穿过广场,跑上二楼,再上两步台阶,就看见自己的家——好亲切的地方,迫不及待掏钥匙,左手不得劲,还是朋友帮忙。冯有珍从她书包拿出钥匙,站在门口僵住了:“不用钥匙的,锁绊子掉下来了。” 说完一推门,门开了,空荡荡的房间,让两个姑娘目瞪口呆。 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对面对放着两张单人小床,当中放着的是一张书桌,正对着一扇窗户,窗户的两边贴着红底黄字的对联。门的左边是一张小台子,右边放着一个洗脸架子,上下两个格子,门前一块平方米左右大的地方,就是煤球炉子与锅台。 什么都在原来的位置,可是只有大节,没有细节,木板床上没有一根纱,桌子上面没有一片纸,童真真坐在床板上,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有什么东西堵得慌。曾经有许多小摆设的时候,是母女两个共同的空间,夏天门窗打开,空气流动,凉风悠悠;冬天门窗紧闭,阳光从玻璃窗透过来,小房间里暖融融的,坐在自己的床上,靠在床头,盖着被窝,谈天说地,有太多温馨的回忆。 每个人的床头,都有一张对联,是书法极好的教导主任写的,记录的是领袖的诗词,“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浓浓的诗意,满满的激励,陪伴了好几年的光阴。 冯有珍站在两张床之间,指着窗户的两边的对联:“还记得关于这个的故事吗?” “那是一连串的故事……”童真真虚脱了一样,思绪却浮想联翩。 这个房间,留下太多的记忆。住进来的那一天,是63年秋天,还没有开学,但是学校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负责总务的黄主任把两人带进来,还有几分抱歉,说学校条件有限,只有这里可以住下。早晚没有学生的时候,还是很安静的。 当初就是这样的格局,就有这一些家具,母亲千恩万谢,这已经不错了,非常感谢学校领导的关心。 黄主任很谦和,说母亲很优秀,从小学教师当中百里挑一,试讲的效果很好,这才破格录取来的,一定能够胜任中学教育。女儿也很优秀,是全市的中考状元,学校有这样的学生,也引以为荣,让她们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学校尽量解决。 “没有了,没有了,感谢学校的照顾,我们一定努力工作,努力学习,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母亲是真诚的欢喜,等关上门,打开铺盖卷,往床上一坐,然后女儿现在还没有动静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见女儿不动声色,还问有什么不满的,母女两个终于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了。 是的,比起过去三个老师住一个房间,那是好多了。可是,不在宿舍区,总有些孤单,如果晚上母亲要开会,一个人在房间还有些害怕,可是后来才知道,真正害怕的不是没人的时候,而是有人的时候,是有不怀好意人的时候。 也就是那个惊心动魄的上午,是夏永山勇敢的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童真真在教室里无地自容,要好的同学都不让她下去,她也知道,就是到广场上也无济于事,可能还适得其反。等广场上平静以后,夏永山也没有回教室,以后有时间再向他道谢吧。 放学了,不知道怎样面对母亲,拖沓了脚步,突然被人喊住:“你妈住院了,还不看看去——” 被物理老师喊住,童真真吓了一跳;“她怎么了?” “她要自杀,被你们班同学救了——” 来不及感谢,童真真赶紧往医院跑。 急诊室门口站着冯有珍:“正要去找你呢,要不是夏永山及时赶到,你妈就完蛋了。” “我妈在哪里?” 冯有珍指向一扇玻璃大门,幸好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说:“没事了,没事了,灌肠结束就可以回家了。” 夏永山匆匆跑过来:“带钱了没有?” 知道他去交费的,童真真赶紧把钱包递过去,他摆摆手;"我拿这个像什么样子?” 童真真只好打开包,任他拿了钱,然后到了病床前。看见母亲脸白得像纸一样,闭着眼睛在流泪。 她扑上去喊着:“妈妈,有什么想不开呀?” 护士又进来了。抽出灌肥皂水的导管,连声呵斥:“别在这里婆婆妈妈的,快扶她上厕所。” 拉了一阵肚子,苏瑾瑜从厕所出来,夏永山也交费回来了,把剩余的钱塞给童真真,诚恳地对她母亲说:“苏老师,为了女儿,你也不能往黄泉路上走,你除了有些资产阶级思想,还是一个教学严谨,认真负责的好老师。我已经叫了三轮车来,回去好好休息吧。” 回到蜗居,母亲一个劲儿的喊冷。童真真把窗户紧闭,将伸进屋里的苦楝树枝桠夹住几根,密密匝匝的枝叶,依然将白花花的阳光遮挡了大部分,只透过玻璃射进几道光柱,灿烂里,悬浮着无数微粒,似乎广场上那一堆熙熙攘攘的人,依然发出狂野的呼叫:“老实点!不许乱说乱动——” 自己没有乱说,母亲没有乱动,一个是三好学生,一个是优秀教师,相依为命,生活如静水,从来不起波澜。母亲蜷缩在床上,盖着一床被单,只留半个脑袋。被单打着补丁,过去塞在哪个旮旯里,是留着当拖把抹布的,倒腾出来,今天就用上了。 母亲冷,冷得哆嗦,身冷心更冷,连人带床颤抖着,似乎传出牙齿的咯咯响。一顶驼色的鸭舌帽盖住她半边脑袋,帽檐四周露出的头发不多,但参差不齐,像被兔子啃过的草皮。被单下,她一定在流泪,泪水是否流到脸颊上,是否润湿左边那道三角形的伤口? 一个爱美的女人,受不了形象的破损,所以才要喝ddv的吧。到医院又被灌肠,折腾不轻,回来的时候,头发散乱,目光散乱,脸颊渗出的鲜血已成深褐色,她什么话也不说,翻箱倒柜找出一顶帽子,扣到头上,躺了下来。女儿只好陪坐着,头脑里一团乱麻。混沌中,时时闪过上午的镜头,蒙太奇般转换着教室与广场的情景。 因为家庭的包袱,母亲从来教育她夹着尾巴做人,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但是母亲有稳定的收入,娘俩相依为命,也是丰衣足食,和谐温馨的。父亲的去向是家庭的伤疤。只有在入团的问题上形成过障碍。现在的高考又给她带来阴影。高考暂停,人身迫害却开始了。母亲一向讲究仪表。爱美是一个美丽女人的天性,同学们都说母亲年轻的时候一定比现在的童真真更漂亮,她就是出门倒垃圾,也要穿戴得整整齐齐的。现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叫她怎么活地下去呀。 童真真心中一动——万一母亲真离开这个世界上怎么办?那不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吗?极度的恐惧像魔爪一样抓住心脏,蹲在母亲床前,抓住母亲的手,生怕一眨眼睛,人跑了一样又一次安慰她:“妈妈,你想开点儿,那样的学生你都教不好,还管他干什么?将来到社会上一定是地痞流氓,我们今天就当遇见鬼了吧!更多的同学理智多了,你看夏永山,冯有珍都是主持正义的,还是有文化的人不会乱来,你放心,事情都过去了,悲剧不会重演的……” 母亲翻身过来,反抓住女儿的手:“都怪你的父亲连累了你。” 这个时候还为女儿担心?童真真不满的说:“是连累了你,害你受罪,你说,那个时候,他为什么要往孤岛上跑啊?” “那也是情非得已。”母亲从来不提父亲,这时候见女儿问起来,才说,“为了抗日,他读的黄埔军校,学的是通讯,后来留在学校教书,那边要撤离海峡那边的时候,全部把他们撸走了。就在长江边上上船的,突然发现你眼白是红的,身上起疹子,又发着高烧,这才没有让你……”母亲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去,“让我把你带回老家去,可是,家里没有人了,就剩下我们两个……” 第一次,母亲也只是大概说了个经过,童真真轻声地问:"父亲还在海峡那边吗?” 母亲只是“嗯”了一声,她让女儿打开那只小皮箱,皮箱的底下有一长串不连贯的数字,是圆珠笔写的,一个拐角,有的是三个数字,有的是四个数字数字,让女儿从左下拐从左向右,每次一个数字,然后顺时针方向念,然后事向右的第二个数字……才轻轻的告诉女儿,这是早些年别人带来的电话号码,一次也没有用过,因为要到邮电局打电话,可能受到监控。本来想,等她出门上大学的时候,让她与父亲联系一下,现在,可能没机会了…… 按照这个顺序,显示出来的数字是0088609……后面还有几个数字, “谁说的呢?”童真真安慰母亲,“我们都要向前看,只要活着,人生总是有机会的。我相信,你和父亲会见面的。” 苏瑾瑜欲言又止,想了想吃才说:“最主要,我要把你交给你父亲,让他看看,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了……” 话里似乎有话,但童真真没有多想,只是劝母亲,不要因为发肤之痛,就付出生命的代价,好好的活下去,总要等到抱外孙子的一天吧。最后一句说得很不好意思,但为了让母亲不再寻死,她也厚着脸皮说出来,然后整个颈脖子都发烫了。 赶紧转移话题:“妈妈,号码我都记住了,我总有机会打通电话的,就为了这个,你也要活下去呀。你看看我们身边的这一副对联,给我们太多的启示,住处虽然狭小,但是我们的胸襟要宽大,视野要放开,没有过不去的坎,希望总在前方……” 母亲热泪盈眶,重重地点点头,让女儿给她下面条,然后下了床到过道里,一遍又一遍的刷牙,然后烧水洗澡,什么也不说了。女儿下了一锅面条,打了四个鸡蛋,端到房间里,关起门来,一人一碗吃起来,刚刚把鸡蛋吃了,门被拍响,重重地,是用巴掌在打击,一定是个没教养的。 童真真放下碗,身子一转就拉开了门。一个大脑袋的男人挤了进来,站在两张床之间,冲着母亲就裂开了嘴:“苏老师,我是来赔罪的。我他妈的那兔崽子真不像话,竟然侮辱老师,把一个美人摧残成这个样子,看看脸也伤了……” 他自顾说着,手里的糕点水果往床上一甩,就要去抚摸苏老师脸上的伤口。苏谨瑜赶紧站起来转了身子躲:“武队长,你放尊重些。” 男人左脸颊上,寸把长的刀疤拉长了,像一把没开光的匕首。 想起来了,这是武三桥的父亲,为他儿子打架闹事逃学,没少来学校。好种出好苗,好葫芦锯好瓢。她对这父亲从来没好印象,夜猫子进宅有什么好事? 他儿子胡作非为,差点送了母亲的命,本来就狭窄的地方,母女俩膝盖对着膝盖在吃面条,一个大男人插进来,还要动手动脚的,想干什么? 童真真站起来,像小鸡护着老鸡一样。伸开双臂,直问对方:“你来干什么?不要你管。” “怎么不管呢?子不教,父之过。没教育好孩子,我有责任,所以我是一直主张给她找个后妈,好好地管教管教他的。” 苏老师把女儿往后面拦;“罗主任,请你尊重我们,给我一点自由好不好?” 男人林笑了:“你还想自由?那边的的军官太太,你想到另一个世界自由是不是?” 一直没有对母亲说,其实女儿是知道的,班上有个男生叫周军,父亲也是搬运队的,告诉过童真真,要他转告母亲,不要队武三桥太好了。冯有珍还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周军说,那家伙的父亲是搬运大队的队长,还托周家父亲做媒。 15、肆意歪曲 童真真有点懵,问什么做媒?周同学说:“你妈有知识有文化,人又长的漂亮。一次他父亲来找儿子,那你母亲给武三桥补课,被他父亲看中了,叫我爸说和。我爸没同意,说与你母亲不熟。” 冯有珍大惊小怪:“天哪,差点苏老师要当武三桥后妈。” 母亲怎么会嫁给武队长?童真真愤愤地说:“这是绝不可能的。” 周军说:"他爸也不是个好东西,进城就把乡下老婆甩了。特别能喝酒,还悄悄的赌钱,你们母女两个要提高警惕。” 曾经试探过一下,母亲嗤之以鼻,当父亲的肯定碰了一鼻子灰,然后现在公报私仇,就来迫害母亲,现在他们父子轮番上阵是不是? 童真真从男人身边挤出去,想把妈妈往外拉:“你的儿子你自己回家教育,你不是学校领导,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嘛,来赔礼道歉的,对不起你们了。”他把女儿让出去了以后,一屁股坐在童真真的床上,二郎腿,“我可是工人阶级,是领导一切的,你这丫头要对我好一点,把老子惹毛了,看你考大学怎么过政审关,看你妈怎么过关。” “我们的事情与你无关,也不需要你赔礼道歉。请离开我们家。”童真真伸手往外面指。 武主任不但不走,还往里面坐坐,坐到书桌边,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捏了烟盒:“去,给我买包香烟。” 苏老师乘机就要往外走:“我去买。” “哪里去,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没见到报上的社论吗?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是工人阶级的代表,我就是要对你这坏分子进行教育,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接受我改造。童真真你敢不听我的?要不然,明天我就叫武三桥他们批斗你。” 看着母亲无助的眼神,她只好走出门去,没走几步就听见门后咚地一声,门从她身后关上了。情急无奈,她突然想到冯有珍,还是让小辣椒来对付他吧。 她赶紧要去找冯有珍,冲下楼就碰见她,像见了救星一样,把家里事说了。 “正说去看你母亲呢,快走!救场如救火,你慢慢来!”冯有珍拉开百米长跑的架势,到了小阁楼前面,举起两个拳头,擂鼓一样捶打着门:“童真真——” 苏老师赶紧在里面应声:“谁呀?” “我是冯有珍,我找她,快快快,快开门。” 里面有男人低低的声音:“就说她不在家。” “苏老师,快接电话去,有学生家长找你——开门——你家里怎么有男人的声音?”冯有珍没完没了的拍门。门开了,冯有珍还没看清样子,武三桥的父亲已经冲了出去。 火车站检票口打开,如开闸放水,一股股热流冲到了站台上,等待直达南京的火车,再转京去等待领袖接见。 童真真不想凑热闹,往日的理想是读书到京,沿途饱览祖国山河,即使今年不高考,明年能不恢复?即使有家庭出生的羁绊,不能上北大,还不能上普通的大学? 还是母亲轻言絮语地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学习出众,已经遭人嫉恨,在运动中,一定要作为一粒砂子,埋没在大海深处,要随大流,跟着多数人走,群众运动中才不显眼。” 冯有珍却是高调出行,冯有贵开着父亲临时休息停在家中的大卡车,大白纸写着大红字:“我送妹妹去京城”,横幅贴在两边车厢板上,已经耀眼,他还借了厂里的一套锣鼓,让工友敲敲打打,似乎送妹妹到人民大会堂出息劳模盛典。 冯有珍说服童真真与她同行,但打死也不上卡车招摇过市,冯有贵只有做夏永山的工作。路远,人多,夏永山也不想走出一身臭汗,很果断地召集了全班人,要求大家集体行动,一车拉到火车站。重新写了一张横幅:欢送第六中学高三一班学生去京城。 冯有贵看见童真真也来了,清新如一株幽兰,喜不自禁,只要她能上车,换条横幅也没啥,很爽快地答应了。载着满车少男少女,他如接新娘子一般兴奋。 童真真从来不凑热闹,等一个个下车后她才往下跳,下面有人接了一把,还以为是冯有珍,抬头看见是冯有贵,脸顿时红了,咕噜着道了谢。正要走,又被他拉住,塞给她一个布包,说是五香蛋,让她与冯有珍路上吃。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发现这个男人的暧昧,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她赶紧推开,让他给冯有珍,吓得跑进队伍里,头也不敢抬。 比起别的学校,这些同学是最守纪律的,排队进了车站,排队等候晚点的火车。 武三桥骑着自行车来晚了,连车带人冲上站台,被在队伍后面晃悠的冯有贵看见,担心他撞着人,拉住龙头:“哟,你自行车比我卡车还牛啊。” 武三桥被逼着下车,气喘吁吁地问:“第六中学高三一班走了没有?” “啊,你迟到了。”冯有贵放手了,以为他是迟到的学生。 武三桥气喘吁吁地说:“我,我找,第六中学高三一班的人。” 冯有贵讪笑道:“你真牛,还要骑着自行车赶火车呀?他们正排队上车哩。” 既然有熟人,也不怕自行车掉了,武三桥把车往地下一撩,甩开他,冲着上车的人就喊:“童真真——童真真——” 月台上人多嘴杂,他的公鸭嗓子被淹没了。但被冯有贵听见,心里很不舒服,原本目光始终没离开心中的神仙妹妹,被他这一喊,警惕地过去拉住他胳膊:“你找她干什么?” 机修工的手粗粝有劲,被扯住不得脱身,武三桥担心人上车了,矮墩墩的个子看不清人,只有跳起来喊:“童真真,滚回去!” 他的叫喊惊动了大家,一起转过身去,武三桥发现童真真了,挣脱冯有贵跑进人群,一把拉下她左胳臂的红袖章袖章,恶狠狠地说:“你家发现反标了,你还敢到京去?” 这句话犹如鬼头刀砍来。已经上车的人也停在车门口,全场一片肃然。反标在格杀勿论的年代里,足以让任何人死无葬身之地,大家都被镇住了,冯有贵头脑也一片空白,骂了一声:“你他妈的胡说八道!” 童真真是好学生,怎么会写反标? 苏老师为人也不错,谨小慎微的,家中不可能出现…… 武三桥见大家议论纷纷,质疑他带来的炸弹,得意洋洋地说:“你们不信回去看看!童真真父亲解放前夕跑到海峡那边去了,她与她妈是坏人家属,时刻梦想着反攻倒算……” 没人敢接茬了,谁能保证自己祖宗八代都白璧无瑕?” 最近,童真真经受的精神折磨太大了,从人上人变成了人下人,一步一层地,坠落到深渊。如果说,与夏永山有关联的那次被批,自己还有责任的话,父亲的问题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呀。这次问题更严重,怎么可能写反标? 自己与母亲都绝对没胆量逆天而行,更不可能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但,这是一个疯狂的时代,专门有那些愚昧或者别有用心的人制造冤假错案,半片残书,一张破报,被人移花接木或者加油添醋,都可能让人百口莫辩。 怎么办?她又想起夏永山的话,关键时刻,只有依靠他。 到处没有见到,正要向后转,他的声音传过来:“武三桥,苏家的反标在哪里?” 武三桥犟着头回答:“在哪里?在她家墙上,贴了好久了,都没人发现。还是今天老子带人去抄家才看见的。” 听说被抄家,童真真身子晃了一下,冯有珍马上将她扶着,问武三桥:“苏老师不在家吗?她怎么说?” 武三桥没有和同学们一起行动,他是要抓一条大鱼,平时没也不愿意喊他。现在打量着两人,冷冷一笑:“你们好得穿一条裤子都没用!这回,白纸黑字——不,红纸黄字清清楚楚,罪证确实,谁也帮不了她。你还叫她妈老师?她是大坏蛋的太太!已经被关禁闭了。” 他说的红纸黄字,让冯有珍心里闪了一下亮光,但又不敢确切,见童真真身子发软,扶住她,说:“走,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 夏永山有点惋惜:“冯有珍,你不去京了?” 冯有珍也可惜,上大学没机会,去外地旅游也没机会,今晚不能与他们一起走,以后出门就难了。但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必须的,看见哥哥鼓励的目光,她更坚定地拉着童真真一起走。 武三桥看见张诚鼎,又揪住不放:“你还要到京去?没门!我已经看了你的档案,你父亲出生富农家庭,你也是个小富农,也应该打倒。” 有人往后缩了,因为家庭出生的关系。武三桥指着他们:“孟匀,你家私通外国;魏冰冰,你家庭出生是小业主,也属于剥削阶级;还有你……” 再给他指下去,洪洞县里无好人,大约除了他自己,每个人都有家庭问题了吧?童真真这时候想夏永山,他是革命干部家庭出生,那是红五类的头块牌子,他本人也过得硬,只要搬出革命理论,武三桥还能这样趾高气扬吗? 担心妹妹的同学家里真出问题,冯有贵把手一挥,让全场静下来:“按照这家伙的理论,全班就剩下他一个清白世家的人了,别忘了,我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比你更革命!你他妈的一个人去京吧!同学们,走,上我的车!我们回去。” 武三桥大义凛然地说:“我现在不能去,我身负重任,我要先把学校的革命工作搞好。过去你们以为比我成绩好,一个个看不起我,现在我要让你们一个个抬不起头来……” 看着同班同学一起走出车站,武三桥捞起地上的自行车推着跑,跟在后面叫起来:“汽车带我一个,我们一起去苏家——” 大家都不理他,冯有贵在关上驾驶室车门的那一刻,伸出头来说:“你他妈两个轮子来,两个轮子滚回去吧!” 他急于追赶汽车,腿短身子粗,几次上不了车,最后与车子倒在地上。看着武三桥狼狈的样子,车上的人笑不出,人人自危,精神的压抑没有突破口,不知是谁起头,大家异口同声,唱起了《学习雷锋好榜样》。 汽车一直开到校门口,下车后各自走散了,冯有珍兄妹与夏永山陪童真真回家。 斗室前黑压压的一片人,都是什么战斗队的红袖章,他们已经抄了好几个五类分子的家,主要是学校师生中他们了解的对象,搜集来的四旧与不少珍贵的字画、书籍,都堆在广场上烧毁了,据说还有银元、金条什么的,但谁也没见着。 童真真硬着头皮走在前面,受到的夹道欢迎,就是劈头盖脑阵阵责骂,然后是唾沫四溅的口号,说什么万炮齐轰,不是冯有珍在旁边护卫着,真担心他们拳脚相加。童真真颤颤兢兢,浑身瘫软,屋子里不见母亲,更让她害怕。 夏永山抢先一步,分开众人,问:“反标在哪里?” 一个带着红袖章、腰间系着皮带的胖男孩愣了一下,见是学生会首领,让了道,指着屋里窗户两边的对联:“那不是?!” 一看这个,童真真透了口气。何罪之有?出于对书法艺术与诗词的爱好,在两旁贴上大红的对联,还请的教导主任写的隶书,取了诗词中的一联。选的句子好,黄色广告粉写的隶书在红纸上很显眼,上下还有她画的海浪花纹装饰,半年多来,人见人称道,怎么就变成反标了? 那个小这派大声呵斥:“你坦白交代,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童真真哭笑不得,镇静下来,说:这是领袖殷切的期望,对于一切风光景物,要放开眼光去衡量,让我们高瞻远瞩,心怀天下,很有启悟和感化力量。 16、无处生根 他却是另外一种解释:你们不满现实,嫌弃房间太小了,说学校池水太浅了,你们想发财致富…… 其余人也跟着吆喝:什么用心? 夏永山上前一步反诘道:“你这么理解领袖的诗意吗?” 他话音一落,群噪立即停止了。领头的胖同学脸色变了:“这,这是领袖诗词?” 冯有珍笑了:“不是伟大领袖的诗词,谁有这样大的气魄、胸襟、才华?” 杀气腾腾的战火突然烟消云散,见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童真真说:“”如果你们不相信,去找领袖诗词来核对一下吧。” 夏永山说:“小同学,你们读书太少,少见多怪不要紧,谁让你们来怀疑一切的?” “是,是武卫东——”他们异口同声。 谁是武卫东?冯有珍与夏永山面面相觑。 胖同学坦白道:“就是,就是武三桥,他现在,改名卫东了,领着我们,成立了卫东战斗队……” 冯有珍气愤地说:“他胡说八道!我只要反戈一击,说你们把领袖诗词名句当反标,那就够他喝一壶的!” 他们吓坏了,互相望望,这个说是那个,那个说是这个,都说不怪他们。夏永山问他们把苏老师弄哪去了?他们说:“关在办公室里,武卫东说,不能让他们母女碰面,否则会串供。” 童真真要去找母亲,冯有贵锁车,来晚了一步,这时上来说:“夏永山,让这几个毛孩子带路,找不到人就揍他们。” 两人把一群小家伙带走,门前立即安静下来。武三桥骑自行车来得更晚,还没进宿舍大院就有他的手下来报告了事情经过。他吓坏了,把首领诗词当反标语,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都怪自己读书太少,别引火烧身吧。于是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就回家了。 冯有珍看着搞得乱糟糟的屋子,气得七窍生烟:“简直就是歪曲!” 童真真马上捂住了冯有珍的嘴:“别说,别说,当心,祸从口出。” 床上什么也没有,两个人坐在床板上,靠着墙壁,挥挥手,要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赶走一样,策划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童真真的行李被子还没有拿回来,马上天暖和了,也用不着,煮东西吃也不方便。就商量,一日三餐在冯有珍家吃饭,晚上到这里来睡觉。 这栋楼没有学生上课,不知道晚上能不能送电?冯有珍说,没电也不要紧,带上手电筒,晚上能够看见上厕所就行了。 童真真心有余悸:“冯有珍,现在,这里和宿舍区隔开了,晚上住在这里,还真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不是有我陪你吗?” “你要回乡下去了怎么办?” “让我哥来陪你呀——” “要死喽——你说什么话——”童真真就从板床上坐起来,举起左手,就要去打朋友。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房门。是冯有贵来了,一头汗水,满脸潮红,两个姑娘赶紧错位,否则就膝盖顶着膝盖了,冯有珍让出一块床板给哥哥坐。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果然在这里。” 冯有珍马上问哥哥搞好了没有。他并没有进来,靠着门边,心情沮丧:“说的轻巧,像根灯草,哪那么容易搞?最起码的几个条件,一样都没有。” 原来就有预感,童真真进了这个房间就上了板床,懒懒的不想动,估计回到城市里,什么都很困难,办户口就是个大难关。 冯有珍先问:“不是公社有证明吗?下乡办公室罗主任也是同意了的,最多再去证实一下,盖个公章不就行了吗?” 冯有贵抹去头上的汗珠,回答说:”去过啦,还见到你们那个罗主任,说是昨天把你们一起送回来的。她倒是勤政得很,一大早就上班了……” “哥哥也耶,你不要说她好不好?你说户口怎么上不了?” “你们看,有这么些要求。” 他拿出了一张纸条,是抄写的,字迹遒劲,字如其人,户口迁移所需要的材料具体如下: 有合法固定住所: 迁移户口申请; 接收单位证明; 拟迁移户口人员户籍证明及户成员关系证明或公证书; 申请人和拟迁移户口人员的身份证…… 单位租赁给本单位职工使用的公有住房…… “你的笔呢?”冯有珍伸手,接过哥哥递过来的圆珠笔,望着排列的几行字,犹豫着,半晌,才在第二条、第五条、第六条后面打钩,然后把纸条给童真真看。童真真一看就明白了,只不过是单方面证明自己身份——从农村到城市里,想要落户口,可是其余条件都没有。 冯有贵又把纸条接过来,在第六条后面打了一个叉,说这也不存在。 冯有珍马上像炸了毛的鸡:“我们现在这房子不是吗?” “不是的。”冯有贵很果断的摇头,“这不算是童真真的固定住所。因为,苏老师下放了,她才是这个单位的职工,可是人一走住房就收回了。童真真只是往届的毕业生,69年就下放农村,现在回来,没有权利使用学校的公有住房。” “坏了!”冯有珍巴掌一拍,床板震响,“你就像鸟儿没有窝一样,你往哪棵树上落脚啊!我问问去!” ”不用了,没用的,我估计也就这样子。”童真真灰心丧气,达拉着脑袋,还说,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来,这是自己的半个家,这么一来,这里再也不属于自己的了。 冯有珍哥哥也说,妹妹怎么能不相信他?也不是他们原来的校长,说不定就会要安排新的老师到这房间来。就是这一条能够成立,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接受单位也不行。回城不是调动,只是接受在农村回城的知青,没有工作岗位等着,这是最大的一个问题。 童真真不再说话,靠在小桌子边上坐着,打着厚重石膏的右胳膊放在桌子上,扭头看着窗外,满脸的怅然若失。 “别难过,别难过,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我们家的门永远对你敞开。走走走,回我家去,我家就是你家,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冯有珍跟着就往外面走。 童真真也要出来,说要去找校长再问问。 “再问问也行,但是校长在开会,我陪她再等等吧。”冯有贵仿佛才想起来一样,“回来的时候,碰巧了,买到只鸭子。我带到家里去,杀好了,有珍你先回去,打整出来,给我们煨老鸭汤,还能给你朋友加强加强营养。” 哥哥对自己眼眨眉毛动的,一定在打什么主意,妹妹心里有数,也就趁机离开了。 “唉,我的腿都跑细了!”冯有贵趁机在妹妹坐的地方占据了位置。 童真真又坐到她原来的地方,望着窗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那棵苦楝子树入了神。有三年没有看见它开花了,现在只有细密的叶子,还有去年挂的果子,零星在绿叶中晃荡,可惜都是苦的。 冯有贵看姑娘像雕塑一样,轻轻嗓子,然后说:“真真,你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哦,挺好的。”姑娘的声音平静如水,只是有些暗哑。 “我哪点好?” “你哪点都好。” 明明知道她在敷衍,连头也没回,可那侧面的线条依然柔美,小伙子怦然心动:“能说具体一点吗?” 知道他的意思,而且早就知道,现在绝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也绝对不可能。童真真干脆把话说明白:“不在这里评功摆好吗?我认识冯有珍,就认识了你,你就像我哥哥一样,对她也好,对我也很不错,我在你们家,感到非常自由,所以我和冯有珍像姐妹一样,我和你,也像兄妹一样……” 这是明显的拒绝,冯有贵不离不弃,情绪不受任何干扰,抽出巴掌,在脸上摸了一把,然后直接了当的说:“真真,我们,我们不是兄妹,我们也不是一家人,但是我想我们成为一家人。我是看着你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一个大姑娘的。你和我妹妹从高一就同学,我等着你长大,也看出来我们之间的差距。可是你不能考大学,我们的差距缩小了。你们下放在一起,又是同学朋友,还可以算是同事,每年过年,我都盼望你回来,把我对你的好感说出来,向你表白,希望我们走在一起,可是你一直不回来,你是躲着我吗?觉得我配不上你是不是?” 她还是不回头,却轻微的摇摇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你提出来,是我配不上你。” “哦,不能那么说,我始终在追求进步,争取能够配得上你。”小伙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其实我们是校友,不过等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你还没有进这个学校。你问问那些老教师,我也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准备考重点大学的。可是因为母亲过世,妹妹还小,父亲开长途汽车,经常十天半月不回家,需要我在家里照顾。不能出去上大学,所以我参加了工作。在单位也不错,从一个普通工人,到小组长,到现在已经当了车间主任,我有正式工作,还是国营单位,身体不错,家庭成分也不错……” 童真真马上就有契入点了:“就因为你家里成分不错,我家庭成分太不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配不上你,我和冯有珍是姐妹,我和你是兄妹……” 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拒绝,他早有思想准备,心中虽然难受,还是锲而不舍:心中难受,但是还是要把话说下去。 “厂里正在讨论新一届的领导班子,还在动员我参加革委会,当个副主任——” “我对别人的升官发财不感兴趣。”童真真马上说。 “不是升官也不是发财,只是为人民服务,我想说的是,我的地位在厂里,还是可以的,只是我不是热衷于那个,我还是喜欢搞技术,我还有好几项技术革新。不是在你跟前炫耀什么……” 他想表达的更清楚一点,反而激起了童真真反感,终于回过头来,却依然很坚决:“正因为如此,你爬得越高,我和你越不相配。因为,我现在这种状况,就是一个城市无业青年,就是一个残废人,就是一个五类分子子女,一无所能,怎么能配得上你呢?” “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从来,我都把你当成我心上的公主……” “什么时代?还公主呢,那是封建糟粕。” “不说那些,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是最高最高的,是喜马拉雅神圣的珠穆朗玛峰,你说你配不上我,哪一点呢?没有一点是成立的。你说,你现在是无业青年,能够回城是巨大的一步,万里长征第一步走了,下面的根本不成问题,总有一天会走上工作岗位的。最起码,多了我一个人,不就能多给你出一份力量吗?你说你是个残废,不对,就是身上有残疾,也是能治得好的,就是治不好,你哪怕是一只手,我还有两只手,我的两手粗壮有力,你看,两手老茧,胳膊上都是疙瘩肉——全是劳动的结晶。我强有力的臂膀,做你的坚强后盾,那是你最坚实的依靠。” 说着他站起来,做了一个下蹲的姿势,结果空间太小,屁股撞在床沿上,疼的呲牙咧嘴的,童真真情不自禁嘴角上扬。 看见美人一笑,冯有贵兴致勃勃,干脆站在过道上指手划脚:“你说你家庭成分高,这是个现实,我们无法回避。但是,出生不能选择,你在农村的光辉事迹,就已经证明了,你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你所说的障碍都不存在。说实在话,我要感谢,感谢你背着家庭沉重的包袱,考大学受到影响。过去我不敢提,你那么好的成绩,你那么出色,等你考了大学,我们的距离就越来越大了。现在好了,你不考大学了。我心中石头放下来了,你不知道我那阵多高兴。看到你的时候,我经常装疯卖傻,让你哈哈大笑,这是我最大的乐趣。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17、挂靠集体 他这话让童真真心中一动,他怎么会没发现呢?之所以在农村不想回来,就是因为考虑到自己没有出路,不想见他,因为回来就免不了打照面,没办法做个交代。 他继续说:“因为你成分高,是你前进道路的短板,但我是长板啊。最好的办法就是取长补短,那不就公平合理了吗。你想一想,本身成分高了,有前途吗?相反,我们家里是工人阶级,我们成为一家,就让人家无话可说,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我都站在你的身边,我们是一家,我们的家庭,和我们的后代,不会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受牵连,毕竟有世袭工人阶级家庭的坚强后盾……” 他可真想的远,还不会走路就想到飞,他的表白还没有回应,就想到了成家,想到了结婚,想到了后代,这想得太远了吧。童真真忍住不笑,因为突然想到了班上的同学。那个英语课代表孟匀,就因为叔叔在外国,为了摆脱家里海外关系的负担,嫁给了生产队大队长的儿子,女儿都会跑了,可是,那是自己追求的生活吗? 见她无话可说了,以为姑娘心动,现在他要切入正题:“我说了那么多,都是在铺垫。那就是说,干脆把户口上到我们家。当然,你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也办不到,那就一个可能——只要我们两个成为夫妻,这样就名正言顺把户口上到我家了。” 童真真一个机灵,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我不是趁人之危,我只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说得很诚恳,也很让人动心。但是童真真不能动心。母亲那么多年守活寡,那么多优秀的男人跟着她转,她从来没有动心,是因为她心中还有父亲么?童真真没有动心,是心中没有任何人。她太高傲了,因为优秀,没人比得上。她又太自卑了,没有哪一个同学的家庭如此糟糕,有父亲跟没有父亲一样,没有父亲的孤儿寡母让人同情,而她的父亲让人憎恨。以前只有学校的领导知道,当然会在高考的档案里作怪,成为进入大学的拦路虎。 现在档案都抛出来了,全校师生都知道了,母亲成了反的军官太太,自己成了黑五类的子女,都从神坛上滚落下来,成了不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再也没有骄傲的本钱。她早就知道冯有贵对自己好,他的阳光帅气很有吸引力,每次到闺蜜家里来,看见他都是高兴的。他也千方百计的讨好妹妹,还有妹妹这个女朋友。 比起同班同学夏永山,又有另外一种感情,但是都没有上升到爱情的档次。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有谈过恋爱,但看过大量的小说,还有那么些影视作品,不能不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从头到尾,怎么检查自己,对任何一个男人,那一种稀里糊涂的感觉没有产生。 现在,在这个特殊的困难时期,还有那么直率的表白,还那么无所顾忌的要呵护自己,要给自己一个落脚之处,要说不感动,那自己就没心没肺了。可是不能因此就赖上别人,成了他人的负担,那是坑人呀。 不能明显拒绝,不能让别人下不了台,他也是一番好意,也可能是真正喜欢自己,伤人心的事情做不出来,更何况无家可归了,难道真要留宿街头吗?不能答应,也不能拒绝,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这是现成的。 她嫣然一笑,就像花儿开放一样美丽,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小伙子失望:“冯大哥,我现在还是只有叫你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是拒绝,是因为现在不合适。” 小伙子着急了:“你说我哪一点做的不好?改就是了。” “我只陈述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们不结婚,户口就不能上你家,是吗?” “是的。不是我强马吃车,是政策这么规定的。” “但是结婚需要我的户口吧?” “是的。”他回答不是那么坚决了。 “可是我的户口还没有安上是吗?” “是呀!”他突然发现,这互相矛盾,陷入了一个怪圈,兀自笑起来,“因为你没有户口,那么我们现在结合,扯结婚证都是个障碍,但是如果能够扯结婚证了,那就说明你户口安顿下来了,问题就不存在了……” 童真真干脆打开窗子亮话:“冯哥,我不是对你没有好感,只是没有上升到那个高度,就像花开,要等待时机,就像酒香,需要时间酿造。不说了,不说了,起码就目前来说,没有到我们确定关系的时间,现在什么都谈不上。如果我的户口上不了,我就到我的母亲那去,农村总会收留我们的,哪一块黄土不埋人?” “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冯有贵吓得跳起来,“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看把你吓的,我没有想不开。最疼痛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只是在想我的出路,先解决了计划供应的问题,再要想办法,怎样挣钱把那些计划买到手,让自己活下去。不要说你有工资——我还没有到我靠别人养活的地步。我的母亲也有工资,让我吃饱饭是完全有可能的,她也有养活我的义务。但是,我还是需要劳动,需要养活我自己,因为劳动才有生命的意义。” 他理解了,他明白了,更觉得这是个好姑娘。但是也要劝说她别犯糊涂:“好吧,现在不说把户口挂到我家的事,但是你绝对不能再把户口弄到农村去——哪怕弄到你母亲跟前也不行。到乡下容易,到城里太难太难。你知道吗?多少农村姑娘,为了嫁一个有城市户口的人,哪怕如花似玉,也不嫌弃城里人的歪瓜裂枣。就像我们工厂一样,条件最差的男工,在城里找不到对象,都能娶到农村漂亮的大姑娘。因为什么,就因为,城乡差别是存在的,我们不要唱高调。乡下的姑娘,哪一个不希望到城里来?就是进城,也上不了户口,连生下的孩子,都是农村户口。你还要把户口本办下去——吃错药了?!当初你们响应号召,也是几届毕业生要找出路,才把你们分配到农村去,好不容易回来了,干嘛还想到乡里去呢?就因为你母亲先去了一步,现在你没有落脚的地方?你母亲难道不想回来吗,等她要回来的时候,城里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你在农村又能干什么呢?如果能够干活,农村就不会让你回来了。就是你的手臂治疗不好了,在城里找事情做容易得多吧?你在城里安顿好了,你母亲也有回城的那一天,你们不就是可以安居乐业了吗?” 他这么一说,如醐醍灌顶,童真真这才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在城里安顿下来,不能到农村去拖累母亲,她为我辛苦做劳一辈子,安定下来有个落脚之处,母亲才有返城的那一天。 眼前这个人,从来也没有惹她讨厌过,相反,现在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不要自己断了自己的路子,她马上就说:“哥,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还是以兄妹相称好吗?我现在唯一依靠的也就是你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还要请你帮帮忙,给我想想办法。” 被拒绝的痛苦,虽然留下一些阴影,但是小伙子豁达大度,说:“还有一个办法,我去找我们领导,厂里引进了一批设备,招了几个技术工人,给他们上的集体户口,我去说说看,能不能把你的户口放进去。” 又不是你们厂里的职工,能够把户口挂到你们那里吗?童真真产生了疑虑,可是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心中苍凉又感动,强颜欢笑:“冯哥,拜托你了。” 她想作揖,左手握在右手上,冰冷冰冷,但是疼痛已经减轻多了。 “你在这里等我?” “厂里好远吧?” “我骑自行车的,要不然,你还是先回去,看看我妹妹的老鸭汤烧好了没有,多喝一点,增强抵抗力,好得快一点。” 在对方深情的注视下,她又扭头过去,看着外面破败的泡桐花,心中一片惨淡:“我再等等,等校长散会,再问问吧。” 明明没有希望,还要寄托希望,小伙子心里闷闷的,转身下了楼。 小小的八平方米,留下太多温馨的记忆,现在还能属于自己吗?今天早上一来就不想走,胳膊很疼,但是最疼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还能忍耐,在自己的小床上靠着,什么也没有,疼痛也好些,离开了这里,就要寄人篱下,总有一些不自在,晚上睡觉都不敢翻身,还能争取这块地方吗? 童真真还是下了床,走到走廊上面去,遥望着眼前的办公楼,没有人走动,但是楼上的会议室被老槐树遮挡着,风吹树叶,还透出闪闪的亮光——那里面有人,正在做放假的准备,再等等吧。 身后突然有响动,教室里有学生了吗?回过头去,没有人影,但是还有声音,她快步走近教室,里面响声是从上至下的,猫跑进教室了?她把门推得更大些,吓得又后退一步——莫非见鬼了! 天花板上有个两尺见方的洞,大约是方便架设电线的,平时都被一张涂着白漆的木板盖着,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有洞。现在却张着漆黑的大嘴,方框里垂下两条腿——藏青色的裤子,下面一双脚很显眼:塑料凉鞋带子断了,是火烫接上的,认识这个人,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啊——地发出一声尖叫,一个人从洞里掉出来,跟着就是哎哟连天的呻吟。 果然,卡在桌椅之间的居然是张诚鼎,身子与一只脚在地板上,一只脚翘在椅子上,一手撑着椅子档,一手捂住额头,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里渗透出。 童真真问;“你?怎么掉下来了?” 在过去的女同学面前狼狈不堪,真有失形象,他赶紧松手,双臂撑起身子,坐到椅子上,冲着她埋怨:“叫什么叫?就怪你!鬼叫一样,吓死我了。” 童真真又好气又好笑:“你到天花板上干啥?” 他并不正面回答,依然责怪她:“还说你是班上最优雅的女生,如此鲁莽,岂不是有辱斯文?坏了我的形象,让我怎么见人?” 惊讶中的童真真忍俊不禁:“你是属兔子的呀?我叫一声你就掉下来了,真是做贼心虚,这么狼狈了,还尽想着形象?” “还好意思笑?摔伤了要你负责的!”张诚鼎说。 她凑近看去,他右边额头上大约摔破了,汩汩流淌的血如红色的蚯蚓爬下他的右眼,又顺着脸颊流下来。难道真是我的错?她来不及多想,裤兜里有一条擦汗的手绢,掏出来,擦去他眼睛上的血,又捂住他额头上的伤口。 张诚鼎不抱怨了,曾经是同班同学,后来又一起下放,接近童真真的机会很多,却屡屡被冷落,知道夏永山对她好,自己不是对手。现在,她回城了,哪怕手残疾了,也高他一等。现在,异乎寻常的举动让他无措,很快反应过来,右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待她抽出,只有手帕留在额头上,还留有她的温情。 他清醒了,站起问:“你怎么在这里?” 童真真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和母亲一直住在这里呀。” 他嗤嗤一笑:“还能住下去吗?” 她坦率的摇摇头:“恐怕不行了,我在这儿等校长,问问能不能回来住?你跑天花板上干什么?” 他手捂着手帕,手帕盖着他的伤口,裂嘴一笑,小虎牙白灿灿的:“我说我上去修电路,你相信吗?” 童真真想去拿,伸手在半途又缩回,回答他:“不相信。尽管你会修理。” 他走到教室门口又回头,空出的左手往天花板指了指,这才说:“早上到冯家去了,冯有珍在家里烧鸭子汤,说你在这里,我就来看看。看到你一个人在房间发愁,也没有办法安慰,就来看看自己的图书馆吧。顺便取几本书。” 18、告别小屋 说着,他撩起汗衫,在他的裤腰上插着一圈儿厚厚的书。 她说:“一定没有好的。” 他马上板起面孔:“谁说不是好书?都是世界名著,人类精神文明的瑰宝,过去可是 一次只能借一本的。” “你把学校图书馆抄了?” “哪里是我抄的呀,都是那些没文化的初中生干的事。难道你不晓得?” 童真真哪能不晓得?听说图书馆的大门被砸开了,她可是好心疼了一阵子。还有的书 堆在广场上烧了,有的书被人当大便纸了,有的书被人当废纸卖掉了……张诚鼎说,他千挑万选,保存下一些中外名著的经典,没地方放,放家里给父母带来灾难,只有藏在这里,每次回家带几本去农村,也算有精神食粮了。 “那上面有多少书?”童真真突然眼馋了。刚才只是瞟了一眼,男生的肚皮怎么能看?但是也看出了,都是长篇小说。只是他身材瘦小,穿的一件藏青色的汗衫,大大垮垮的,围了四本书在腰上,外面人也看不出来。 不过这家伙真是鬼精鬼精的,收藏着一些中外名著,那可是封资修的毒草,被人发现了,连累家庭可不得了。这栋楼在校园的深处,学生没有招满的情况下,都是不使用的。何况还有那么几年为上课,还有苏老师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人随便来,需要的时候就来拿几本,成了他的秘密图书馆。就是大门锁起来,他爬树翻墙也不在话下。 看看眼前的姑娘,依旧温暖如水,吊在胸前的手臂打着石膏,也没有掩盖她妙曼的身姿,本来很近的,现在又拉开了距离,从此就可能是天堑,但是对文学还是有共同的爱好,告诉她藏书的地方,也算是拥有共同的秘密。 于是灿然一笑:“只要你爬得上去,想拿多少就有多少。” “你明明晓得,我爬不上去,拿不到你的书,借几本书给我看吧,也让我打发时间。”见他不为所动,童真真提出个条件,“那时候要你送我的行李,你就可以请假回来了。” 的确,他每次回家来,都要带几本书去,曾经问过他书哪来的,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原来他的图书馆在这里。反正也不是自己的书,送一本也无妨,只是在学校里不好拿出来,说出了校门再给她一本。 “一本书哪里够?我正愁没事情可做,再没有书看,人要发疯的。”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上楼的脚步声,顿时停止了说话,望着楼梯口。又见那个总务主任,两鬓斑白,不过三年没有见,却像是苍老了十多岁。快要退休了,才没有下放,留在学校,就像当年带着她与母亲上楼一样,这次带来的是两个青年男子。 见到童真真,眼神有些飘浮,讪讪地打了个招呼:“童真真,没有办法,两个新老师要住这里了。” 童真真还有点不甘心:“主任,校长散会了吗?” 主任顾左而言他:“你找校长也没有用,你和你的母亲,都不再属于这个学校了。” 那两个年轻的教师提着行李,越过他们,迫不及待进了小房间,童真真已经彻底失望,张诚鼎在一边轻轻的提醒:“走吧,人不能淌过同一条河流,这里永远不属于我们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童真真突然就像得到了解脱,以前的生活不是翻过的书,也翻不回来了,就留在身后吧。但还不忍心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曾经温馨的小房间,门的上方是一块白铁皮钉上的,正是冯有贵的杰作,突然,心弦又颤动起来。 冯有珍真够朋友,一大早,听说童真真被抄家了,赶过来一看,门都被打破了。听说母女两个一夜睡不着,她说,两个大美女,夜里不关门这可危险。要回家去找找,有没有木板,先把门钉起来。 两个女生一起去了冯家,见她满屋子乱转找木板,童真真说:“锁也坏了,门栓也坏了,就是钉好,门也关不起来。” 冯有珍直起身说:“那,只有等我哥了,他是我们家的机械师、木匠、瓦匠、钣金工……总之,车钳刨铣,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冯有贵正好进院子,就听见妹妹的大嗓门,几步跨进屋子,笑道:”我妹子又在给我评功摆好了?看来,我要给你发一笔宣传费了。” 妹妹马上说:“哥,来得好,童真真家门坏了,快去帮她修修吧。” 冯有贵进门看见童真真,不仅眼睛发亮,满脸都放红光了。摔下肩膀上搭着的工作服,左手伸开,右手放到腹部,弯腰致礼:“能为公主殿下效劳,是小人无上的荣光。” 觉得他好玩,童真真微微一笑:“那就辛苦你了,我等你把早饭吃完。” 冯有贵趴在床下拖出工具箱,提起来就要走:“天大地大,不如公主家的事情大。” 冯有珍一拍桌子:“上了一个晚上的班才回家,不要假积极,吃饱了好干活。” 冯有贵见妹妹发火了,连忙遵旨。端起桌子上的饭,不管烫不烫,凑到嘴边,碗一旋,稀饭下降了一圈,再来一次,碗底朝天了。再接过妹妹递来的一张面饼,边啃边提起工具箱出了门。 童真真追上去:“才下大夜班也不休息一下?” 他回过身,轻声说:“为了你,刀山敢上,火海敢下,几天几夜不睡觉都行。” 童真真闹个大红脸,拉后一步,等着锁门的冯有珍来,可是哥哥让妹妹回去:“我们又不是去打狼,要那么些人干什么?回去回去,人多碍事!” 冯有珍理解哥哥,没去了。 苏瑾瑜把家里已经扫干净了,更空荡,更简洁。她身穿一件米黄的旧风衣,敞着,墨绿的内衫衬出一截粉领。头上戴一顶陈旧的咖啡色鸭舌帽,掩盖了狗啃过似的发茬,露出的发丝一边长,一边短,像是时尚的刻意。只有脸颊上一个三角形的伤口,张着娃娃口,像申述未尽的苦难。 冯有贵只看一眼,如见女皇,不再抬头。一切都很普通,没人会找出她有什么资产阶级的痕迹,但骨子里透露出的不俗让他自惭形秽,为自己蓬头垢面难为情,手足无措,拘谨起来。提着工具箱,腰板也有了曲度,放低声音喊了声苏老师,什么也不说就干起来。 他带来了几片白色的锌铁皮,把破破烂烂的门板全封住。砰砰的敲打声震动了小楼,教室里剩下的学生都来看热闹,有人还说他太吵。 看着母女俩人受难,冯有贵心如刀割,借此发泄,拿着锤子,把铁皮敲得哗啦啦山响。他的喉咙放炮仗一般更响:“嫌吵?住寺庙里去!我也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教过我的老师都出来看看,在你们口里,当年在下是不是也是清华北大的料子?你们都是莘莘学子,我可记得你们,学的是科学文化、仁义道德,可以危难时自保,但不应该落井下石……” 有人嘀咕了一句:“资产阶级人性……” 冯有贵更火了:“什么人性都是人性,都比狗性强!要人性,不要狗性!要人性,不要狗性……” 他说一句敲一下,越敲越响,越说声音越大,直到童真真拉他一把,他才哈哈地笑了。 门钉好,锁换了,门的插销也弄好了。对着屋子看看,发现一条床腿开裂了。把童真真拉倒一旁说:“这张床不结实,晚上睡塌摔伤可不得了。再说,你晚上还是与母亲睡一床,以防她……” 他说得有道理,母亲也同意了,就说出去买菜。 冯有贵与童真真两人动手,两张小床并一张大床,将小书桌顺到一侧,小柜子放到墙角,上面加两只箱子。他又在墙上钉几根钉子,把散乱的东西挂上去,屋子里顿时清清爽爽,空间也大了,这才收工。 苏瑾瑜回来了说:“小冯,真辛苦你了,我烧菜去,中午就在我家吃饭。” 童真真为他推辞:“他才下班,一夜没睡,要休息。” 他连连摇头:“不累不累,不休息也行的,随便弄点菜,别太费事了——” 母亲下楼洗菜去了,童真真端了一碗面来,放到书桌上:“你呀,怎么顺杆爬?不留你吃中饭,就凑合吃碗面吧。” 冯有贵厚着脸皮说:“你妈都去买菜去了,盛情难却呀。” 童真真推他一把:“你还真不客气?我妈受那么大的罪,你还忍心让她劳动?吃碗面,回家睡觉去!” 冯有贵端起碗,见里面三个油炸荷包蛋,面条上还有红亮亮的辣油,碧森森的葱花,好香好美味。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他几口吃完,汤也喝了,恨不得把碗也舔一舔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涎着脸说:“要是天天有碗这样的面吃,那比神仙的日子还舒坦。” 童真真白了他一眼:“美着你!还不快回去!” 他出门又发现新情况了:”你看,你家的煤球都被哪个王八蛋踩成黑豆腐渣了,我来给你做煤球吧。” 童真真板着脸说:“你不要乘人之危!” 冯有贵的脸瞬时白了:“我,我可是你请来帮忙的呀。” 童真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马上改口:“我是说,你不要在这时候添乱,以后,以后我们余情后感好不好?” “这才是句人话,来日方长,有事招呼一声。”冯有贵提着工具箱一边唱一边走,“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两人已经出了校门,张诚鼎点点头:“我亲爱的书,现在也不属于我一个人了,不过,宝剑送英雄,红粉送家佳人,书本送给读书人。你看什么?” 他报出了四本书的名字,她说要《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他还有几分惊讶,说那只是苏联的小说,不算是鼎鼎有名的世界名著。 她说,可能最有名的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就在那楼上的小房间里,和母亲一个人一张床,一个人一本书,那么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母亲的信件里,为什么没有说她户口也迁移了?哦,用得着说吗?不言而喻的事。她也绝对没有想到,女儿突然回到了城市…… 他又要掀开汗衫,童真真制止了,说有伤大雅,还是到冯家去吧,中午有好吃的,一起吃个中饭,也算谢谢他了。这一看才发现,他的额头上不淌血了,只是有个小小的伤痕,难怪两个男老师奇怪的打量着他们。一个额头上有伤,另一个吊着胳膊,看起来是往届毕业生,现在跑到学校来干什么? 总务主任也看到他们不一样的模样,当然了解他们的身份,在乡下空虚无聊的多,离开了家庭的管束,偷鸡摸狗的都有,打架肇事的更不少,愧对她们母女两个,也不好问,也不好说。 童真真伸过手去,问张诚鼎要她的手绢。他满不在乎的说,上面有自己的血,脏兮兮的,甩掉了。 冯有珍真的很能干,等他们两个到达的时候,老鸭汤烧好了,还炒了一个空心菜,一个红烧茄子,好丰盛的午餐。她哥哥还没有回来,不知道有没有希望,把情况说了一下,冯有珍很古怪的笑了:“就是挂到他们厂里,也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可能不好办。” 张诚鼎说她是悲观主义者,一个车间主任在工厂里地位不可小觑,比他当技术员的父亲强,如果厂长用得着的话,厂方出面还是有办法的。 “尝尝我的手艺!”冯有珍给每人舀了一碗老鸭汤,鸭腿夹到真真汤碗中,说她要加强营养,还有个鸭腿留到晚上吃。 张诚鼎不以为然,说在乡下,天天都是她烧的饭菜,也没有吃的特别好。冯有珍就说,没有油水,什么菜都不好吃。 他的碗里只有一块胸脯肉、一段鸭脖子,再有就是干笋片,就说好不容易开个荤,汤里又放些笋干,把油都吸干了。 “你不吃我吃,这可是农民送给真真吃的,你不是带了一大包回家了吗,是不是有得吃了?” 19、私藏名著 冯有珍就要从他的碗里把笋干夹出来,张诚鼎不让,说带回家里的干货还没有吃,说不定要留到过年吃。 在乡下,三个人天天一起吃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在这里不同了,毕竟是在女同学的家里,又吃这么好,对于张诚鼎说,就是散伙饭了。 “谁说我们散伙了?”冯有珍用筷子敲打着饭碗,声音嘣脆,“你不过三天就回去,我三个月就回去,我们还不是要在一起,吃的一锅饭,点的一灯油,在一个屋檐一下过日子。想想心里就膈应。” 张诚鼎啃鸭脖子,连骨头渣子都吞了:“膈应什么?我又不打你,又不骂你,也不说脏话,除了吃饭的时候说点废话,平常安静的就像老母鸡一样。就你们两个女生,整天嘴呱呱的,现在好了,就剩下你一张嘴了,是不是要找个伴?” “我就是在想,童真真回城来了,夏永山又与我们不住一起,就我们两个人,好尴尬呀。”冯有珍有些犯愁,不用说和童真真有个伴,放寒假放暑假就更热闹了,童真真母亲也来,拿工资的人有钱,买鸡买鸭买鱼虾,改善了他们的生活,其他两个同学,过年都不想回家,说还没有苏老师在这里吃的好。 张诚鼎灵机一动,想想昨晚上母亲说的话,自己没有放在心上,的确也是,孤男寡女,就差没有睡在一起了,两个人也不可能产生爱情,彼此都没有往心里放,以后日子那么长,可怎么过呀?突发奇想说:“我妹妹他们那一届下放是到广溪,那地方好苦好苦的。让她到我们生产队里,你不就有伴了吗?” 这是个好办法,但是下放知青到什么地方?上面有规定的,不是想去就去,公社是不是接受?上面是不是派遣?夏桥本来就是富裕的地方,大家都要去,还把头挤破了。冯有珍摇摇头说不好办。 那有这么自己贬低自己的?童真真左手用汤勺舀汤,鲜美得咂舌,一碗汤喝完,冯有珍又盛一碗,她也不客气,多吃一点,让手快一点好起来。听他们两个讨论,想想不能陪伴好朋友了,给她找个伴也不错,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难,否则,当初四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来的,只要找夏永山,他一定有办法。 那两人马上称好,张诚鼎就说明天下乡去找他。童真真叫他们不要着急,最多还有一个礼拜,夏永山就回城来了。 “放心不下你吧?”冯有珍对着童真真挤眉弄眼的。 本来想告诉他们,夏永山有推荐名额考大学了,他要回城来找资料复习,这事儿也不是多大的秘密,迟早都要暴露的。可是,当事人都不说,她又何必多嘴多舌呢。只是给他们解释,说夏永山父亲进了学习班,他能不回家看看吗?还有几天学校放假了,所以一定会回来。让张诚鼎按兵不动,写封信去请假,就说家里有什么人生病了,等夏永山回来一起想办法。 这是个好机会,张诚鼎兴高采烈,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饭,冯有珍不让他吃了,说哥哥今天还要回来吃饭的,他才放碗,趁冯有珍收碗进厨房,他拿出书给童真真一本。 每次回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取一批书。 这次也不例外。张诚鼎悄悄的来到了后楼。 过去都要晚上去,因为那里与家属区隔得近,一般情况下都有人。现在已经隔离开来,原来连接两边的天桥也拆除了。城里的学生大量减少,新生上来人不多,学校根本就装不满,就在学校前面的几栋楼上课。他虽然比中学生年长几岁,但是本身长得瘦弱,一笑两个小虎牙,人家还以为他是年纪稍微大一点的高中生,谁也不把他当回事。 放书的教室在楼梯的另一侧,不需要经过童真真住的那间小房间,但是听到有说话的声音,张诚鼎放轻了脚步。昨天晚上送她回来,还不让他们进校门,今天一大早就来了,另一个声音不是冯有珍在说话,却是男人的声音,童真真不喜欢和人交往,怎么一回到城里,就有男的来看她了? 喜欢看小说的人也喜欢包打听,他还是先溜进教室,门敞开着不隔音,那两个人也想不到有人啊?,也没有特意隐瞒什么,让他听到了后面半截。原来,是冯有珍的哥哥。 曾经学校的骄傲,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只是参加工作较早,没有考大学。张诚鼎和冯有珍走得不近,没有见过面,听他口气,也对童真真有好感,而且不嫌弃她是个残疾人,还要把她回城的户口挂在他家里去,呵呵,色胆包天,野心不小啊。 看他是不是斗得过夏永山,自己正好坐山观虎斗。现在看不出端倪,冯有珍的哥哥对童真真有意思,但是童真真对冯有珍哥哥没意思,很明显的拒绝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松了一口气。他出于那种自己吃不到葡萄,也想让别人也吃不到葡萄的心理,总而言之,心里舒服了一点。这个女生还真是有骨气,佩服佩服。 平安无事,他悄悄地翻到天花板上,去拿收藏的书。拿了书,听到动静慌乱地掉下来,居然把额头擦破了,还有温温热热的液体流淌——出血了,在心仪的女生面前很狼狈,童真真并没有笑他,还把自己的手绢拿出来,给他捂住了额头。 手绢很特别,带着女孩子的体温,带着一股幽幽清香,贴上肌肤的那一刻,感觉到额头上也不疼了,血也止住了,好像也没多大的事情。 两人还在说话,总务主任上来了,带了两个年轻的男教师,他们都不认识,是新分配来的,鸠占鹊巢,童真真再也回不去了,张诚鼎为此有些失落。 见了两个男老师望过来,他悄悄地把额头擦了擦,估计没有血了,就把手帕收下来,小心兮兮的收到口袋里。 拿书以后,跟着童真真进了冯有珍家,昨晚上天黑,没看清楚。现在看起来,虽然简朴,但是很干净,比自己家里还大一点,多出了一间屋子。到底开汽车是个好职业,比在工厂上班机动,还能捞到外快,幸亏自己有自知之明,没有贸然追求冯有珍,当然,从过日子方面来说,冯有珍更宜室宜家,今生还是不要做这个梦吧。 趁冯有珍到厨房端菜的时候,他把几本书抽出来,将那一本《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给童真真,被冯有珍看见了,也要,说反正现在不用学习,也没有事情做,看书消磨时间也好。张诚鼎就抽出一本《基督山伯爵》给她,说对于不喜欢看小说的人来说,如果这本书还引不起兴趣,别的书也不用看了。 童真真就叫他不要走,三个人在一起吃饭,经过了三年多时间相处,以后再坐在一张桌子上,可能很少有机会。张诚鼎想想也是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在同一个屋檐下,经过那么多日子,居然没有吵架,也没有脸红,实在是难得。 后来也想到这样的问题。别的地方不一样,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又是住在一起,难免日久生情,摩擦起火,所以有相互之间谈恋爱的,有与当地人结婚的,也有与外地人结婚的,但是这个地方不一样。 两个男生,两个女生,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对外面很有欺骗性,以为是在学校就有恋情的。其实一对也没有。所谓相恋,应该双方都有意思。但是这里不一样,只有剃头挑子一头热。当事者,心知肚明,他这个旁观者也看得更清楚。 夏永山看上了童真真,但是童真真无动于衷;冯有珍看上了夏永山,但夏永山心有另属;不仅关系微妙,而且都没有挑破。这有几方面的原因:一个方面,这几个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各有优势,心高气盛,世俗的东西比较少;另一方面,都已经到大学门口了,突然停止前进,都盼望着还有冲进大门的那一天;还有一方面,读了12年的书,有文化,有知识,有理想,有抱负,有克制能力,先立业,后成家,这起码的理智,不能说让他们心止如水,最起码不那么浅薄,不那么浮躁。 在陆陆续续的下放同时,也有陆陆续续的招工,大学开始招生更有诱惑力,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但谁也不甘心重蹈覆辙,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原始的劳作不需要知识文化的积累,包括他这个回城不抱希望的人,有了摆脱贫困的希望,都要追求另一种生活方式。 两个女生都叫他大懒,真正的重体力劳动,还都是他干呢。比如挑水、买粮食、翻地,他都无怨无悔。但是平常烧菜做饭洗衣服,他能偷懒就偷懒,一个女生斯文,一个女生大度,哪怕他吃得多一点,做事少一点,也不和他计较。 下放以后住在,一肚子故事,说话风趣幽默,随便讲几句,引得两个女同学都很开心。 如果说,他对两个女生没有心思,那真是昧着良心说话。一个是细眉俊眼,小巧玲珑,实实在在的水乡女儿;一个浓眉大眼,五大三粗,像是东北姑娘,都是班上的美女,成绩都很优秀,家境也比他好,从哪一方面相比,他都自愧不如。索性就沉迷在小说之中。 哪怕是兄弟姐妹一场,也相处出感情。就是没有任何结果,就是将来曲终人散,能多在一起相互看看,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想到回农村里,一个人度过三个月的时间,然后,就要和冯有珍不知道要住多长时间。两个姑娘提出来,让张诚鼎的大妹妹也下放到那里,这是一个绝好的办法。 在广溪那个地方,妹妹是逃出来的,再也没有做回去的打算,家人还在为她担惊受怕,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出路,如果能够到自己一个地方,不仅民风淳朴,也没有发现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有哥哥罩着,兄妹两个互相都有照应。 首先是顶替童真真,与冯有珍同住一张床,只要带一床被子就行了。再带上换洗衣服,毛巾牙刷,别的生活用品也省了。 张诚鼎个子不大心大,当天晚上回到家里,两个妹妹都把头伸出来,从阁楼上招呼了他。没有仔细想,也没有来得及问,大妹妹怎么会在家里呢?写信不是多难的事情,但是一张邮票可以买一斤米了,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大家都不写信。 女儿已经遇到这样的倒霉事,一时间又没办法解决,告诉儿子有什么用?果然如此,从母亲得知张诚盈遇到了麻烦,虽然还没有最不堪的事情发生,但现在后退无路了。家中唯一的儿子已经成年,应该为家庭分忧解难。两个女生的提醒,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点星光,虽然并不很明亮,但是有了希望。如果妹妹能够迁移到自己那里,减少家庭的负担,让家人放心,让妹妹安心,就是将来有回城的机会,兄妹两个总有一个可以。这样一举几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夏永山跟他关系不错,是因为两个人都喜欢说,一个是喜欢讲大道理,一个喜欢各种各样的知识。当初夏永山愿意带他下放,就因为他家庭没有背景,个人也不求上进,到农村,不管是将来选拔干部,或者是招工上学,这个男生都不形成自己的威胁,都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所以也就放心,把他带到老家来了。 果然他干活也不出力,工分也不高,跟其他几个同学相处,也就是聊天而已,都没有深入的关系。张诚鼎是个聪明人,在班上与世无争,夏永山挑选他组队,就因为不会成为谁前进当中的障碍,而且特别聪明,爱动脑筋,能够调节气氛,在平淡的知青生活中,他是一颗开心果,平常两人关系也不错,属于互补型的。 20、父子同心 张诚鼎对夏永山印象好,一方面因为父亲,父亲所在的机械厂,是夏副市长分管的,引进了一台设备,生产中发挥很大的作用,上上下下都说,是夏副市长支持的,而且亲自带着人去考察,在反对“崇洋媚外”的风口浪尖,坚持科学技术是生产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听说最近还倒霉了,这是其中的罪责之一。 不仅因为他的父亲,夏永山为人也不错,没有干部子女的臭架子,平易近人,还有几分侠肝义胆,看得起自己这个黑五类,下放到风水宝地,不仅不要家庭的支持,每逢回家,都能带一些农副产品,让家属院的下放青年都羡慕不已。妹妹调动是个大问题,只有请他帮忙,但这个问题不太好办,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出力。 她们说他近期会回来,很有可能。因为这里有他记挂的人,还在体检之前,张诚鼎就看出来了,夏永山对童真真是一往情深,现在女方受了伤,能够这么快返城,他一定出力不少。不过接了她教的学生,当然要等到放假。只要等学期结束,名正言顺就回城来了。不过两个家庭背景相差那么大,能不能成得了好事还难说。但是不管怎么样,自己没有在当中作梗,还这么爽快给自己放假,能够送她们回来,不说感谢我吧,起码也应该理解我。 如果妹妹跟自己下放在一起,不但生活上照顾,搞山货也多了一个帮手,大妹妹能说会道,如果让她多多接触乡里的姑娘嫂子,能够从她们手中收些东西,让母亲悄悄在城里卖掉,增加一份收入,积攒资金,哪怕娶个农村姑娘,也要让我成家立业吧。 他把思绪扯回来,再与她们两个一起聊天,讨论他妹妹调动到夏桥的可能性,还有下乡以后如何安排,如何生产劳动,甚至如何种自留地,如何烧锅煮饭,这些问题都想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想等着夏永山回城。 他把四本书全部留下,估计父亲快要下班了,这才告别,回自己家去。 张诚鼎前脚刚走,两条大汉子就进了屋——冯家父子回来了。很难得,他们两个遇见了。 冯有贵真够累的,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出门了,跑公安局,跑派出所,跑五七办,到学校找到童真真,她不愿意把户口挂自己家里,只有想办法到厂里去求厂长。 他不仅是中层干部,而且技术革新有一套,还是重要的技术人员,年轻有为,群众关系也好,厂里组建三结合的领导班子,正考虑他有一席之地。现在他要上一个集体户口,不是新招的技术工人,还是一个不能工作的人,刚刚回城的知青,一个残疾人,有什么理由进工厂?不能进工厂,有什么理由上户口? 被逼无奈,他找了个理由,说是自己未婚妻,因为没有户口,没办法扯结婚证,先把户口办理好了再说。这是一个理由,而且是一个充足的理由。冯有贵是全工厂公认的好青年,是领导班子的接班人,所有人都关心他的婚姻问题。可是,他总是以革命青年事业为重做借口。,说要先立业,后成家,谈对象的事以后再说。没有想到他有了心上人,只是下放去了,在农村表现也不错,还是小学老师。为了救学生受了伤,现在回到城市里来,应该得到照顾。 但是,事情就那么巧,进驻六中学的工宣队,正是东方服装厂派出去的,副主任就是队长,领导班子讨论让童真真户口挂在厂里,大刘马上就想起来了,是那个长的又漂亮的成绩又好的学生,母亲就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对立面军官的家属。虽然对于母女两个没有坏印象,但是,对夏永山可是有影响的。 大刘语重心长地对冯有贵开导,说已经要吸收他进厂领导班子了,在这个时候谈这样的对象,可是过不了政审关的。夏永山心中有数,童真真还没有接受自己,能不能成得了姻缘,更是一个未知数。只是为了解决户口问题,都没有取得女孩子的同意,悄悄打着她的旗号,想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厂里的其他领导也做工作,说好多姑娘喜欢他,怎么都能挑一个更好的,不要为这件事影响了前途。 冯有贵不为所动,最后干脆说,他不想进领导班子,厂里要不解决这个问题,他连车间主任也不干了。而且说起大道理一套又一套,说既然工人阶级能领导一切,那也可以改造一切,农村里的锻炼好的姑娘,接受工人阶级领导,一定能取得更大的进步。既然是领导阶级,就要有胸襟有气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给先进的知识青年一条光明的道路…… 他进一步保证,户口只是临时挂靠,如果女孩子手不能好,不会成为工厂的拖累。这是下乡上山学生的榜样,树立这样的典型,更显示出工厂的水平…… 也不是招工,也不是提干,也没有名额,也没有编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问题。领导们终于同意了,冯有贵还要他们保密,说姑娘脸皮薄,还处于养伤的阶段,不要把这个信息透露出去,只是给她上了户口,能够安心养伤…… 厂里开了介绍信,大家在工厂食堂吃了饭,下午人事科长亲自出面,冯有贵跟着去办了有关手续,终于大石头落地,他可以回家报告好消息了。 骑车回家的路上,却被父亲喊住,原来老冯出差回来,回单位停了卡车,正往家里走,看见骑自行车的儿子,赶紧叫住,坐在书包架上,让儿子骑着回家。一路上,冯有贵主动把这些事对父亲说了。 女儿的好朋友,又是好学生,经常到家里来玩,老冯也是认识这姑娘的,也知道儿子存什么心思,父亲听了以后什么话也没有说。 儿子有些迟疑,这才问他什么态度?半晌,他拍拍儿子肩膀:“你小子,有眼光。” “但是,她家成分太高……” “生活,就是油盐柴米酱醋茶,只要大环境平安无事,和其他都没有关系。” “她的手,不一定能够恢复……” “男子汉,就要有担当。” 耶——父亲和自己想的一样,冯有贵兴奋起来,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可是被路上的石子颠了一下,马上冷静下来,有些泄气:“她根本没有答应。” “这就是个问题了,强扭的瓜不甜,你只有等待时机,但是,先安顿下来很有必要。就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们也应该这样做,先不要透露出来,以后等待时机吧,将来,如果她真的不情愿嫁给你,我们冯家人,也做到了仁至义尽,为她回城市做了一块跳板。不过就是跑了下腿,没有进入领导班子,别的也没有多大的损失。” 这么通情达理的父亲,当儿子的很感动,但还是说,明人不做暗事,还是要把事情告诉对方。父亲说让他自己把握,只是在感情上,不要陷得太深。天涯何处无芳草,看你会找不会找。户口上了,还要有落脚的地方。童真真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一定不愿意寄人篱下,就是将来能真正成为冯家的人,现在也要有落脚的地方。友珍也只有三个月的假期,然后还要回生产队的。 他平常不在家里,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子,一起在一个空间生活,弄得不好,擦枪走火,还要被人说是作风问题。就是他们两个情投意合,也要名正言顺,才能生活在一起。要有归属感,在城里必须要有住房,起码要给她租一间屋子,她母亲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生姜还是老的辣,父亲想的太周到了,冯有贵心悦诚服:“老爸呀,你太睿智了。” 老冯在后面呵呵一笑:“你老子,在抗美援朝的枪林弹雨中穿过的,走南闯北多少年,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看得开呀。” 儿子马上就说,老爸应该减肥了,自行车已经带不动了。开车的人坐得多,走路少,容易发胖,就说除了踩油门,几乎不动腿,也想练练腿劲。跟着问儿子,是不是今天为真真跑累了。冯有贵想想也是,除了在厂里歇了一阵,一天都在蹬自行车,实在也是辛苦。就让父骑自行车带他。 换了个位置,儿子坐到后面去了,父亲蹬着自行车一路嘀咕着,说年纪越来越大,儿子越来越重,别人的自行车上,都带的是孙子,要他赶紧加油。 “好勒,我们加快步伐朝前走。”儿子还拍着老头子的背,两人嘻嘻哈哈回到家,已经是半下午了。 童真真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直楞楞地望着小伙子。他点点头,大嘴巴咧咧:“放心吧,搞定了,绿云市欢迎你。” 妹妹蹦起来,在哥哥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的哥哥耶,你太能干了,我掐指一算,你就能成功。所以,我们给你留了个鸭子脑袋,一个鸭头三两油,吃了鸭头有人求,你就好好享用吧。” 哥哥苦笑了,哪里有人求他?是他求爹爹告奶奶,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办妥的,要知道真实情况,童真真能不能接受,还是一个问号。可是,看着姑娘笑成一朵花,心里美滋滋的,像喝了蜜一样甜。 童真真眼睛亮闪闪的,有感激的泪花,也有终于回城的欣喜:“谢谢了,谢谢了,谢谢你们一家人,谢谢冯哥,我暂时在你们这里住着,先要打扰你们。等我的手能写字了,给母亲写信,让她给我寄钱来付伙食费。” 当父亲的说:“我们家的丫头辛苦了,她的朋友受罪了,可是值得呀,用你的手臂换了一个孩子的生命,高风亮节,可歌可泣,我们家照顾你是应该的。何况乡里还带那么多东西,过去,你们家有什么好吃的,不也喊我女儿去吗。不知道你们在家里,要不然我开车在外面,总能买到一些土特产。我们只要吃得下饭就会长肉,好菜留着真真吃。” 果然,两个男人都没有吃鸭子,晚上他们都吃稀饭,老鸭汤给童真真下了面条,还有鸭腿鸭肉烧开了以后放起来,说明天还可以吃。 冯有贵拍着胸脯说,事情办好了,轻松一大截,明天就可以和工友去钓鱼,多多少少都能钓鱼一些。 吃过晚饭,老冯洗澡,冯有珍洗衣服,冯有贵端出两根小板凳,放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叫童真真坐下来,说是有话要说。童真真虽然很感激,但觉得两个人坐在一起不自在,该说的话白天已经说了,还有什么话站着就说了。 院子里还有邻居,都在家门口乘凉。冯有贵左右看看,声音放得很低,说要靠的近点,要不然就到房里面说。那更不自在了,童真真只好坐在小板凳上,冯有贵也坐下来,两人面对面,他的声音放得更低:“对不起,有一件事应该告诉你,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现在还要请你原谅。” 童真真突然心律失常,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声音也放得更低:“我的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还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情?你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 他也不绕弯子了,直接说:“上户口太难了,挂靠到我们厂的集体户口上,也是不容易的,因为你不是我们引进的人才,我总要找个理由,否则也办不成……本来,想回来问问你的意思,但领导班子专门为我开了会,破例同意了我的要求,至于,要上你户口的理由,你不是招工,没有编制,没有技能,也进不了工厂,我当然只有一个理由……”他说不下去了,也不敢说下去,虽然这姑娘一向很柔顺,那也可能是表面现象,他们虽然经常见面,但是并没有深交,尤其是牵涉到男女问题,上午已经明显拒绝,下午居然变本加厉,等于趁人之危,利用姑娘无路可走的弱势,强加给她一顶并不愿要的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