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和春住》 第1章 定下婚约 桃灼灼,柳依依。 阳春三月,天下着小雨,这是晏晚晚最喜欢的时节。这个时候的春和坊,与江南最是相像。 可今日,她却委实没有欣赏的心情,撑着伞走过落雨的长街,行人寥寥。 她一路上都在思虑着一会儿见到了人该怎么说,好像不过须臾间,就从她在坊南的春织阁,走到了这家雅茗茶楼前。 “晏掌柜到了?言先生在楼上雅室等着您呢,这边请。”早已有堂倌儿在门口候着了,见得晏晚晚,忙殷勤地招呼。 晏晚晚“嗯”了一声,收了伞,堂倌儿接过伞,她便是迈步进了茶楼,虽然有些心不在焉,可步子不过迟滞了一瞬,走了几步后,便是更坚定了。 到了二楼雅室,见得坐在窗边,着一身天青色,恍若与窗外不歇的烟雨融为一体的男子,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 那头,男子已转眸望过来,茶香氤氲间微微一笑,恍若春山新碧,“晏姑娘来得恰恰好,这茶刚沸三沸,正当得喝。”一边说着,他一边执起长柄茶勺舀了一杯茶,端到了对面的空位。 晏晚晚已是坐了下来,一时没有开口,低头看着面前那杯色泽青绿明澈的茶汤,片刻,才将之端了起来。 “小心烫。”对面言先生笑微微提醒道,笑容温柔,一双眼睛亦是朗朗。 晏晚晚将那茶杯捧在掌中,茶汤的温度透过杯壁染上指尖,那一点点的暖一路窜进心间,她突然弥生出了无限的勇气,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那就不是她晏晚晚了。 于是乎,她没有半点儿铺垫,张口就是道,“言先生,听说你尚未婚配,不知道你觉得我如何?” 对面男人正在端着茶杯,姿态优雅地闻着茶香,闻言,不过动作微微一顿,仍是从容地轻啜了一口杯中香茗,才问道,“晏姑娘是为了那一纸政令?” “是。”晏晚晚承认得干脆。 半月前,朝廷颁布了一纸政令,到五月止,整个上京城男满二十,女满十七,若还未曾婚配的,会由官府直接婚配,这一个月来,上京城不要太热闹。 晏晚晚已经二十了,穿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八个年头,从前那个世界的很多事情都已经在她的记忆中淡去,可有些东西,却已经铭刻在了骨子里。她终究与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有些不同。若不是这一纸政令,她真不介意一直单下去,哪怕被人明里暗里地唤老姑娘。不过政令已出,主动权在自己手里,总好过被官府强行拉郎配。 “为何是在下?”男人半点儿没有突然被求亲的尴尬和局促,仍是那一派濯濯春柳的模样。 “自然是因为言先生合适。”晏晚晚喉间滚了滚,一时难言,他是最好的选择,当然,如果他不同意的话,也不一定非得是他。不过看来,他到底还是要拒绝了啊,听说,他已经拒绝了不少媒人和长辈,而她,这样一个亲自上门求亲的…… “好!”晏晚晚正在犹豫着还要不要垂死挣扎一下,就突然听得这样一声,好似幻听一般,她睁大了眼,怔怔看着他。 言徵却却是望着她面上笑弧一扩,让人更觉春风拂面,“我也觉得晏姑娘再合适不过。所以……咱们慢慢喝着茶,商量商量咱们俩的婚事吧?” 直到被言徵执意送回春织阁,晏晚晚还是恍惚的,他……当真同意了? 翌日,媒婆登门,晏晚晚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想来言先生也是苦于那纸政令吧?这样也好,各取所需,两下相宜,谁也不必欠谁。 不过,这婚事与晏晚晚想的有些出入。 她想着严格来说,她和言徵都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要成亲彼此同意,一切从简就是。谁知,关于这点,言徵却很是坚持,三书六礼一样不能少,婚期定在一月后,黄道吉日。 他坚持,晏晚晚便也由了他。 对这桩婚事觉得突然,到现在都还没有接受的,却是言徵身边的亲随,瑞杉。 看着他家公子满面笑的亲自挑选用来写婚书的纸笺,亲自裁剪,再铺纸研墨,瑞杉终于忍不住道,“公子,您要成亲,这样的大事儿,当真不去信告知老爷还有大公子吗?” 言徵面上笑容一敛,双眸陡然一冷,似刀般的冷锋扫来,“谁敢多嘴?” 瑞杉一个激灵,登时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阵高亢的鸣叫传进耳中,言徵与瑞杉主仆二人对望一眼,后者一拱手,走了出去。 言徵看着面前铺开,还不及写上半个字的婚书,眼底浮现一缕黯光,将之一寸寸卷起。 几乎在刚刚卷好时,瑞杉便是神色匆匆而进,面上亦是沉沉道,“大人,陛下传召,让您立刻进宫。” 天色已然昏暗,大宁皇城内却还是灯火通明。一行三人,皆是一身玄衣,却是戴着面具,遮掩了面容,身后所系的披风随风招展,上头所绣的飞鹰图腾好似要随着风声猎猎振翅飞起来。一路所遇的禁军、守卫并宫人们皆是纷纷避让,垂首见礼。 来人脚步不停,直走到御书房前,被早就候在门外的延和帝的近身大太监易显德笑着迎了进去。 一身明黄的延和帝坐在御案之后,一张面容在烛火幽微中忽明忽暗,见来人向他行罢礼,他抬了抬手,眸光一个兜转,示意易显德将他方才看的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来人很快将那信看罢,延和帝就是道,“找出送这封信的人,将他说的罪证带到朕的跟前来,还有他所谓的内情,也给朕查的清清楚楚。” “是。”来人没有二话,手执那封信笺,沉声应道。 延和帝淡淡点头,“事关重大,不过,朕信得过卿和喑鸣司。” “喑鸣司上下定竭尽全力。”那人拱手,语调沉沉,不卑不亢,“臣还有一桩私事,要向陛下禀告。”略作停顿,他又道。 “哦?何事?”延和帝有些好奇道,他可甚少谈论私事。 “臣已定下婚约,婚期便在一月后。”不疾不徐劈下一记惊雷,他从从容容自御书房中退出。 御书房内,延和帝却是怔坐半晌。易显德捧着茶盏奉上前,试探着问道,“可要派人查查新娘子?” 第2章 雨夜追踪 延和帝沉思良久,摇着头幽幽一叹,“不必了。他已经定下的事儿,谁能拦得了?他不过是知会一声罢了,至于那新娘子,既是他定下的,想必无碍。越过他去查,只怕又是一番闹腾。目下他的婚事……也只能暂且如此……往后的事儿往后再说……” 春织阁中,晏晚晚全然不知这些,正被坠儿拉着,让缃叶给量尺寸,准备做嫁衣。 听得那熟悉的铃声时,她目下闪了闪,推说累了,将人撵了出去。 待得夜深,整个春织阁都在夜的静谧中无声睡了过去。 一抹身穿黑衣的身影却是悄无声息地化为一只轻燕,从屋内闪出,掠上屋檐,朝着城中某个方向急窜而去。 差不多天蒙蒙亮时,那抹黑影才又再度悄无声息地回到春织阁,钻进了晏晚晚的房中。 须臾,房中灯烛亮起,幽微的烛光中,一身玄衣蒙着脸的人揭去覆面的黑巾,露出的一张俏媚的脸,不是晏晚晚又是哪个? 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笺,将笺上所书又细细看了一遍—— “今日御书房中,圣上得信……务必将东西与人一并寻到,切切。” 烛火闪烁,亦映得她眸中光影斑驳,晏晚晚将手里的纸笺放到烛火之上,眼看着火舌卷起,将之吞噬,燃成灰烬,她信手将纸灰扬散,转过身进了屏风。 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裙,那一身玄衣被她团了团,熟练地塞进床底的一口箱子里,一盖,再上了一把铁将军,将她的秘密一道锁在箱底,不见天日。 时间过得飞快,在忙碌地准备婚事时,时间悄然便从三月走到了四月初,绿暗红稀,春将暮。这座大宁朝最为繁华的帝都,好似与一个月前一样的热闹繁华,可寻常的百姓哪里能够知晓,看似平静的上京城,早已是暗流涌动。 “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你今日早些歇着,明日可万万不能出了差错。”缃叶忍不住又对晏晚晚耳提面命。 “知道了,你都已经说第十遍了,我就是个三岁小孩儿也记住了。”晏晚晚叹了一声道,这到底是有多么不信任她?或者说,是觉得她有多么不靠谱? “放心吧,我的大喜日子,我成亲,我能不上心,不靠谱吗?将你的心揣回肚子里,放心啊!”晏晚晚拍着胸脯保证。 缃叶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到第二日,花轿临门,却找不到新娘子时,缃叶才知道,晏晚晚的保证果真……屁都不是。 当然了,此乃后话,此处暂且不表。 此时此地,晏晚晚是真的想靠谱一回,再怎么说也是两世为人,头一回嫁人,她也想顺顺当当啊。 偏偏,旁人却不想让她顺当。 风夹着纷飞的雨丝,送来那熟悉的铃声时,晏晚晚也是满心的无奈。 夜雨潇潇,落在青瓦之上,漉漉无声。 直到一串仓皇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雨夜的悄寂。 一个人影踉踉跄跄跑进暗巷之中,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哪怕瞧不清神色,一举一动之间,也是显而易见的仓皇。 身后一片静谧,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剧烈,咚咚咚,震得胸腔生疼。 猝然一个回首,他双瞳惊缩,下一刻,便又是拔足往身后的来时路急奔而去,比方才更急更慌,双足一个打跌,没能摔个狗吃屎,却也是狠狠踉跄了一下。 他身后,方才想要奔去的暗巷尽头,无声无息立着一道身影,一身的黑色,头戴斗笠,遮了面容亦挡了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然而,那暗黑的轮廓周身却弥漫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在这暮春的雨夜中,让人脚底生凉,直窜背脊。 眼看着早前那人踉跄着又跑了几步,再过去就能逃出暗巷了,戴斗笠的玄衣客足尖将近旁一只破败的簸箕挑起,朝着那逃窜的身影踢去。那簸箕携着凌厉的气势撞上那人腿弯,那人闷哼一声,扑跌在地,终究没有逃过跌个狗吃屎的命运。 门牙磕在地上,嘴里隐隐冒出血的腥甜味道,脑袋亦是有些昏沉,但还本能地记得要逃命,刚刚昂起头来,一道冷风扫向背脊,他又啪嗒一声,被踩回了地去,脸磨在粗砺的石板上,生疼。却也及不上踩在背脊上的那只脚,足尖轻碾,恍若要将他的肋骨直接踩断。 “东西在哪儿?”踩在他背上的玄衣客俯下身,凑在他耳边,幽凉的话语拂过那人顷刻间痛得汗湿的耳畔,斗笠上的积雨随着玄衣客倾身的动作,从笠檐滑落,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脸上。 他强忍着痛睁开眼,离得这样近,哪怕四下光线昏暗,他还是看得清楚了些。可斗笠下的那张脸上还覆了一方玄巾,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在暗夜之中,斗笠的暗影之下,恍若那天山墨玉与雪玉精雕而成,灵澈绝世亦沁凉绝冷。 他咧开嘴无声而笑,片刻后,呕哑道,“东西……” 没有听清,玄衣客又将头俯低了一寸,同时,目光不经意扫向某一处,双瞳蓦地惊缩,指间银光一闪,往着突然抽搐起来的那人后颈扎去,没颈而入。 那人身子一抻,继而便是软倒,一缕血从他耳中蜿蜒淌出,玄衣客伸手一探他的颈脉,紧接着便是伸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可还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却是骤然侧耳,下一瞬便是利落地抽身,脚下轻轻一点,身子轻盈地弹起,恍若一缕乌烟一般,窜上屋脊,几个起落便没了踪迹。 玄衣客刚刚离开,暗巷外便又有脚步声纷至沓来。 两个手握兵刃的武卫行在前,窜进已是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暗巷中,当先一个四处搜寻了一番,另外一个则蹲下去查看地上那人,抬起眼时,脸色甚是难看,对随后走进暗巷的几人中当先一个道,“大人,咱们来晚一步。” 这便是人已经死了!被称为大人的男人面上覆着一张面具,将大半张脸都遮蔽了,只露出一线薄冷的唇,幽深的眼底没有什么意外之色,淡淡瞥过地上的尸身,轮廓分明的下颚轻抬,望向在暗巷中搜寻的另外一人,那人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时没有说话,蹲下身去。 第3章 催妆 方才查探尸身那人已是粗粗验过,“七窍流血,呈紫黑色,应是中毒而亡,具体的还得再细细验看。” 暗夜之中,男人面具后一双眼恍若鹰隼一般锐利迫人,从尸身趴卧的姿势上掠过,突然瞥见某处,眼底锐光一闪而没,道一声,“光!” 他身边近身一人立刻会意,忙将火折子取出来,吹燃后送到他手中。 他将火折子举着,细细看过那人衣裳上几处不明显的血点,顺着那蜿蜒的痕迹一路看到了男尸的衣领处。他毫不迟疑地抬手将男尸的衣领往下一扯,露出了后颈,以及颈下一处殷红的淤点。 “大人!”这回不需他再吩咐,他身边人立时极有眼色地递了一双布手套过来,男人动作轻巧熟练地戴上手套,查看了那淤点片刻,两指搭在两侧,运气于指,往下一按。 “大人?”边上几人看着那从淤点处逼出的银针皆是面泛惊疑。 男人却已是将那枚银针拔出,捏在指间,眯眼细看了片刻后,便信手一递。他身边的人早有所备,将那银针接过,摊在绢帕中仔细收好。 男人一边取下布手套,一边站起身来,“将人带回去交给邢疯子,明日午时,哦,不,后日我要看到尸格。另外,将该封的地方都封了,给我一处一处,好好地查!” 夜雨似乎大了起来,落在瓦上渐渐有了清晰的沙沙声,火折子的光亮衬着水光落在男人眸底,折射出幽幽的冷。男人顿了顿,站起身来,在夜雨潇潇之中转过了身,他身畔立时有人抖落开一把竹伞,遮在了他的头顶。 “大人去哪儿?”边上有人问道,素日里,若是有这样的案子,大人多是直接去衙署,直接等着结果,或是通宵达旦地整理线索,可很明显,今日有些不同。男人脚步一顿,微微侧首后望,不知是不是边上打起的火把透出的光晕柔和了男人眸底的薄冷,那一瞬间,那双狭长的眸子显出两分柔软来,伴随着男人轻掀飞扬的唇角,整个人好似合上了节气,氤氲出了几抹春色。 “明日我有要事,想是不会回衙署了,不过交代你们的差事不可懈怠,否则断不轻饶。”话落之时,人已出了胡同,跫音寥寥,渐行渐远。 柳色千家与万家,轻风细雨落残花。 春将暮,昨夜一场雨,清早起来,春织阁里那几棵树上的花落了一地的残红,枝上新绽的绿倒是饮饱了雨,舒展着身姿,越发绿得盎然醉人。 春织阁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满院的红绸飘零,让身处其中的人都染上了两分喜气。 这样的好景,却无人顾得上欣赏。院门外已能隐约听见人声喧嚷,伴随着热闹的喜乐声由远及近。 后院的小廊上,缃叶一边探头望着前院的方向,一边焦急地等待着,面上的急色越发关不住了。 听着小廊另一头传来的仓促脚步声,她回过头,见得跑得面上浮汗的坠儿,一把抓住问道,“怎么样?可找着了?” 坠儿摇了摇头,咬着下唇,有些不安道,“掌柜的该不会是醉了酒,睡在了何处,忘了今个儿是什么日子吧?”还有半句话坠儿藏在心底不敢说,会不会是掌柜的反悔了,不想嫁了,所以想要悔婚?或者,干脆逃了?她那样恣意洒脱的性情,坠儿就从没有想过她会有嫁人的一日,哪怕是到了今日,花轿临门,坠儿仍是有些身处梦中的不真实感。不知道一会儿花轿到了,却发现没了新娘会怎么样? 坠儿胡思乱想着,缃叶却是神色几转,双手紧紧一握,“嘱咐拦门的人尽心些,多拖些时候,再派人去找。” 若还是找不到那怎么办?坠儿看着缃叶姐姐的表情,却不敢问出口来,讷讷点了个头,正待按着缃叶的吩咐去办事儿,小廊另一头,阿楠却是匆匆而至,到得跟前轻声道,“掌柜的回来了,这会儿正让全福娘子伺候着梳妆呢。” 回来了?坠儿有些不敢置信地一瞥缃叶,后者却是长舒了一口气,眉心微颦,就是脚下生风,往掌柜的香闺行去。 到了晏晚晚的闺房,见到的是一个已经妆扮一新,艳光四射的新娘了。全福娘子手脚很是利落,熟练地一边念着吉祥话,一边梳拢发髻。 缃叶皱着眉瞪对方一眼,入目却是晏晚晚一张带了两分讨好的笑脸。 不待说什么,屋外又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被打发去院门处看情况的坠儿急匆匆赶了回来,“迎亲的队伍很是厉害,咱们的人拦不住,新姑爷已是往这头来了。” 缃叶本还想骂不着调的晏晚晚两句,眼下却已是来不及了,好在全福娘子手脚利落,妆发已是整理好,缃叶忙将一旁架子上挂着的红盖头拿来给晏晚晚盖上。一片艳红的汪洋遮蔽了视线,盖头下,晏晚晚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之中悄然滑过一抹怔忪,搁在膝上的手,在听着屋外人声喧嚷时,悄悄攒握在了一处。 “新姑爷是书院的先生,虽然拦不住,可也得作两首催妆诗啊……” 耳边笑闹声声,忽远忽近地传来,恍惚间,一把清润带笑的嗓音猝然窜进耳中——“两心他自早相知,一过遮阂故作迟。更转只愁奔月兔,情来不要画娥眉……” 嗓音是格外好听的,诗句的意思直白而又热烈,晏晚晚的耳廓骤然有些发烫,心想着谁与你两心知,情来画峨眉了?不过见了几回面,不知羞。 门外有叫好声、喧嚷声,交织成一团热闹。晏晚晚嘴角轻勾,是笑,却夹带两分茫然。 她真的……要将自己嫁出去了?嫁给那个她不过见过三次面,连了解二字都无从谈起的言先生。 大姑娘上轿,当真是头一遭。来了这个世界日久,倒是也被同化了不成?明明心中无惧,却仍难免忐忑。晃神时,门已被打了开来,那热闹喧嚷一瞬间就涌到了跟前。 满室的人声随着晏晚晚一瞬间大起来的心跳声又突然静了下来,“娘子!”胸腔鼓跃声声中,一声煞是好听的称呼滑过耳畔,紧接着,一只手递到了盖头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 第4章 大婚 晏晚晚望着那只手,眼前的迷雾登时散开,怕什么,嫁便嫁吧,反正她也不是为了嫁人而嫁人,若果真不合意,离婚便是。哦,错了,应该是和离就是了。 于是,新嫁娘略略娇羞了一番,便是将手递进了男人摊开的掌中,男人合起手掌,将那只虽然小了些,却算不上多么柔软的手拢在了掌心,在众人的鼓噪声中,将她牵了起来。 一双新人在众人的欢笑与簇拥中,缓缓踏出晏晚晚的闺房。 喜乐响,花轿起,娶个新娘回家去。 接下来,便是半日的忙乱。直到拜了堂,被送进了洞房,言徵与她道说还要出去敬酒,便走了。听着四下里一片悄寂,晏晚晚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将盖头一掀就望了出去。 她一边扭动着酸疼的脖颈,感叹着结婚自古以来都是一桩麻烦事,力气活,一边四处打量着。 她当初挑人成亲,选中言徵,也不是病急乱投医,是个男人就行的,到底还是简略地查探过一番。言徵家人口简单这是最要紧的,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又都不在了,没有什么亲戚故旧,只独他一人,当然了,还有他长得好看,也是一大原因。毕竟,她自来就是喜欢美人儿的,要嫁的人,日后要经常见着,总要赏心悦目才成。 她知道言徵是春和书院的先生,知道他在坊西有一座宅子,从他送来的聘礼丰盛也可看出他家境不差,却没有想到,这房子比她想象中要大许多,陈设嘛,倒还好,大方雅致,甚合她眼。 “看来,应该不用我养他了。”晏晚晚勾了勾唇,就在这时,一阵轻盈的足音窜进耳中,她动作奇快地奔回床边坐下,盖头亦是盖起,动作一气呵成。 进来的却是一前一后两个人,脚步轻盈,应是女子。 果不其然,随后便响起了一把带笑的女嗓,轻声道,“夫人,奴婢等奉公子之命,给您送些吃食来。” 晏晚晚揭开盖头望过去,见两个丫头,一个穿杏红,一个着湖绿,端着托盘,俏生生立在那儿,望着她笑呢。 鼻翼间已能闻到鲜香的味道,她“哦”了一声,揭开盖头,走了过去。 那两个丫头已是将托盘里的吃食一一摆上了桌,一碗看上去便很是清爽的阳春面,并两碟小菜,两碟点心。 晏晚晚今早连早饭都未曾用,光闻着就觉得饿了,何况看着更是饥肠辘辘,也不客气,抓起竹箸就先吃了几口面。 她吃时,那两个丫头便是束手立在一旁,无声无息,规矩得很。 连着吃了几口,稍祭了一下五脏庙,晏晚晚这才轻声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的话,奴婢唤麝烟,她是黛浅,都是专程来伺候夫人的。” 麝烟?黛浅?读书人家的丫鬟,连名字也透着一股子文气。晏晚晚点了点头,“你们下去吧!吃完了我再叫你们。”有人杵在跟前看着她吃,她怕消化不良。 “是。奴婢们就在外头候着,夫人要有什么吩咐,唤一声便是。”两个丫鬟没有二话,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 晏晚晚是真的饿了,而且这桌上的吃食甚合她的胃口,没了人在跟前,她三下五除二便将填饱了肚子,满足地仰在椅子上,轻轻打了个嗝。 略歇了一瞬,才扬声喊了那两个丫鬟进来,看着桌上吃得干净的碗碟,两个丫鬟都是面无殊色,黛浅将碗碟收拾了下去,麝烟则留了下来,笑着道,“公子说宾客众多,他可能会晚些回房,夫人劳累了一整日,若是乏了,不必等她,自管先歇着便是。厨房里备着热水,夫人若是要沐浴,便知会奴婢一声,让他们将热水送进净房来。” “奴婢就到外头候着,夫人有什么吩咐,唤一声便是。”麝烟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晏晚晚环顾四周,想得挺周到的,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让她有半点儿不舒服。两个丫鬟对她很是恭敬,这自然是来自于主子的授意,至少,言徵并没有敷衍她这个妻子的意思。 “既是如此,我自然也要投桃报李才是。”晏晚晚笑着喃喃低语。 等到言徵从宴席中抽身,回到新房时,进门就见到了端坐在喜榻之上的新娘,满室的艳红也及不上新娘子的明艳,他的目光在盖头上那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上多停顿了几息,这才走了过去,用绑着红绸的喜秤挑起了那一方盖头。 目光所及,是一张明艳俏媚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眼尾上挑,轻睐而来,似有水波荡漾。 晏晚晚睐着身边的新郎官,眼里藏不住的欣赏。他是真的好看。早前见他,一身的清雅温润,恍若氤氲了水墨的江南山水,举手投足间都是读书人的气韵,真真腹有诗书气自华。今日他一身浓烈艳丽的大红,居然也衬得他愈发轩眉朗目,好看极了。 这是她的新郎,所以算是她占了便宜了? 不过……她家这新郎官怎么不动了?好像连眼神也有些发直……傻了? 晏晚晚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了想,叫言先生不妥,叫其他的,更是……不妥,于是只能喊了一声“喂?” 新郎官总算醒过神来,一与那双清亮的眼睛对上,晏晚晚就收回了晃动的手。 新郎官似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喉咙,嗓音仍是清润道,“方才在席上吃多了酒,有些昏沉,失礼了。” 晏晚晚抽了抽鼻子,果然闻得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仔细一辨认,嗬,是街尾乌娘子酿的琼花露,带着一股子特有的清香,一百文一角,可算不得便宜。倒是会享受! “忙了一整日,你定是乏了,我让丫头带话给你,不是让你先歇着,不必等我吗?”言徵转身将手里的喜秤放下。 “新婚之夜,不等着新郎官就先歇了,这不合规矩。”晏晚晚应得理所当然。 背对着她,言徵听着那“规矩”二字,眼底却是极快地掠过一抹笑影儿。 “咱们家里没有长辈,娘子只需自在行事便可,用不着理会那些规矩。” 他这话让晏晚晚略有两分诧异,挑起眉来,看着他转过身,一手拎着贴了喜字的酒壶,另一手捧着两只酒杯,她眉梢不由挑得更高了,满眼写着“说好了不用理会那些规矩”呢? 第5章 洞房夜约法三章 言徵顺着她的视线一瞥自己手里的东西,笑道,“新婚之夜,这合卺酒的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 晏晚晚笑了。 言徵已走到喜榻边,在她身畔坐了下来,先满了一只酒杯,递给她,再跟着满上另一杯,将酒壶放下,转过头,目光与她相对,不知是不是被这满室的喜气浸染了的缘故,烛火幽微里,那双眼睛好似亮着光。 他先动作,伸出手来,唇角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可一双眼睛里却透着忐忑与期待。 晏晚晚笑弯红唇,伸出手,与他的臂膀相勾,两人各自倾身,从来没有与旁人,尤其是一个男人靠得那么近过,这感觉,有些新奇,也有淡淡的不自在。 不过随着那带着淡淡清香的酒液吞进口中时,晏晚晚便觉得飘飘然,舒服到了脚趾头,眯起眼,险些满足地直接叹出声来,哪儿还觉得出别的?不经意却撞上了对面一双好似含着笑意的眼,她一个激灵,忙端正了神色,再细看,对方确实眼中带笑,却是一贯的温润,不带半点儿攻击力。 “这里的净房就留给娘子吧,我去别的地方盥洗。”言徵说完,便顾自转身走了。 门开了又关上,晏晚晚舒心而笑,到目前为止,自己嫁的这个人都还算得不错,温润如玉,体贴入微。 边上烛火爆出一朵灯花,“噼啪”一声,她骤然醒过神来,双眸蓦然收紧,她好像不小心……忘了一件事儿?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啊! 等到言徵盥洗完,换了一身家常的竹青色直裰回到新房时,晏晚晚也已经洗好了,亦是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裙,发髻已经散开,一头鸦青的发丝披散在肩头,簇拥着她本就不大的脸,显出两分细幼。 她正襟危坐在床沿,他一进门,她就抬眼望了过来,神色微微紧绷,全没有方才的放松之态。 言徵一眼瞧见了她身后,床榻之上的正中,用被褥叠起,拢在中间的楚河汉界,陡然明白了什么,挑眉朝着她无声看去。 晏晚晚也正好偷眼瞧来,猝不及防便与他的目光对在一处,到底觉得有些理亏,心虚地咳咳了两声道,“那个……我们虽然成了亲,可到底是迫于无奈,多有仓促。加上彼此也不了解,所以现在就名副其实的话,怕彼此尴尬,反正家中也没有长辈,要不……咱们先暂且多给些时间,彼此适应一下。若是不合适的话……”那就和离,这也算是及时止损? 晏晚晚想得很是美好,可眼前这男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著,而且就他坚持走完三书六礼来看,怕是骨子里有些迂腐,这个时代,多的是盲婚哑嫁,他若是觉得娶了她,就理所当然要实施丈夫的权力怎么办?难道还真要新婚之夜就把新郎官儿给直接砍晕?晏晚晚摩挲着手指想道。 “好!”谁知,就在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盘算时,言徵却是突然应道。 晏晚晚反倒一愣,带着两分不敢置信望向他。 后者仍是一脸温润的笑,“你说的对,咱们确实还需多多了解,你既觉得尴尬,那这事儿便以后再说。” 居然这样好说话?看来……他果真也是因为那一纸政令这才答应与她成婚,这样也好,两下相宜,也不必心生什么负罪感。 晏晚晚心弦骤然一松,可却不过一瞬,又因着身畔突然坐下来的人影而紧绷起来。她僵着身形怔怔望向言徵,后者却是平静地回望着她,“娘子的要求我应下了,不过,我也有几个条件,希望娘子也能应下。” 晏晚晚眨了眨眼,喉间动了动,很公平!“呃……你说!” “这头一条,不管娘子是因何与我成婚,我却是认真的。既成了婚,我便没有想过日后要与娘子分开。希望娘子以后不要再说类似的话,夫妻一体,我希望娘子与我一起为了我们的未来而努力。这一条,应该不算过分吧?”他的嗓音一贯的清润,语气更是不疾不徐,落在耳中,好听得能让耳朵怀孕的那种。 “不……”晏晚晚仰头望着他恍若一汪静海的眼睛,摇了摇头,“不过分!”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他都猜到了啊,而且……好像有些生气? “看来娘子是同意了,那便好。”言徵点了点头,“第二条,我们是夫妻,你担心的那件事可以暂且延后,可你我不能分床睡。”说着,他眼尾轻挑,往床榻上一瞥。 “最后一点,我们已经成婚,我唤你娘子,娘子也该将对我的称呼换一换。” 晏晚晚被他这一通话砸得有些头晕了,换称呼?她之前唤他什么了?没有成亲之前见过几回,与旁人一样,唤的“言先生”,成亲后,她好像只叫过他一回……“喂”? 她眨了眨眼,是因为这个所以不高兴了?虽然面容仍是温和,语调也轻柔,可面上惯常挂着的笑却消失了。 他倏然侧过脸来,将她偷偷打量的眼抓个正着,“娘子没有吭声,看来对于我说的这几点没有什么意见了?” “可我叫你什么?”晏晚晚眨巴着眼,愣愣的,是真有些发愁。 “你说呢?”言徵朝她一望。 晏晚晚其实心中并非没有答案,一个称呼而已,果真是来这个世界久了,也被同化得矜持起来了?晏晚晚深吸一口气,迟疑了再迟疑,吞吞吐吐唤道,“夫……夫君?” 言徵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定定望着她,却骤然深了两分,眸底好似有墨色翻涌。 晏晚晚被看得莫名心慌,眼波微动,正想着他莫不是不喜欢? 就见着他倏然勾起唇角笑了起来,那笑意如星子,散落在他双眸之中,将他一双眼尽数点亮,“再唤一次!” 那声音低柔瓷沉,好似蕴着无尽的魅惑,将人拉扯着,要跌进他眸中那汪星海中去。 晏晚晚心中默念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可不能色迷心窍了,忙垂下眼,避开他眸底的热烈,“这个时候又没什么事儿,唤你作甚?”耳廓却悄悄有些发热。 言徵看她一眼,目光着意在她微红的耳尖上多停留了两息,倒没有继续不依不饶,笑着转了话,“公平起见,娘子若是有什么条件,也尽可以提出来。” ------------------------------ 第6章 同眠 晏晚晚微顿,倒果想起来,还真有一桩。“我虽与你成了亲,可我不想只关在家里。” “娘子是想继续打理春织阁?” “是!”晏晚晚应得干脆,“春织阁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我不想放弃。” “可以!”言徵却不过略作沉吟,便应了下来。 有了之前的谈话,晏晚晚对他轻易应下此事倒并不觉得怎么诧异,可心里却是由衷欢喜的,面上不由漾开了笑,“我要打理春织阁,有的时候便难免事忙,不只是白日,说不得夜里也会歇在那头。” 刚说到这儿,就已经见得言徵微微蹙起了眉心,目光深深往她看了过来,这回不用他开口了,晏晚晚立刻福至心灵道,“当然,若非不得已,我不会留在那里过夜。若果真有那种时候,我定会先知会……夫君。” 不知是不是最后那个称呼取悦了他,言徵本来有些深沉的面容骤然又云破月明一般笑了开来,“你若晚了没关系,我可以去接你。万不得已要歇在春织阁的事儿,尽量不要有。” 晏晚晚点了点头,也笑了,“好!” 两人目光相投,不约而同地莞尔。 “该说的都说了,夜也深了,那……便睡吧?你睡里头还是外头?” 晏晚晚随着他的话音儿,也跟着望向身后的床榻,轻轻咬了咬下唇,已经说开了,若再扭捏就显得矫情了。 “我睡里头吧!”她说罢,便直接快速地蹬开鞋子,爬过她方才用叠起的被褥隔成的楚河汉界,一个翻身,便是在床榻内侧平躺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腹间,再乖巧不过的模样,一双眼珠子却是不安分地四处转动着。 言徵望着她这模样,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笑,却是转身将桌上的灯烛拨得暗了些,慢条斯理脱了鞋,又放下了喜帐,这才上了榻。 晏晚晚看似平静地躺着,也没有特意看他,事实上却一直是紧绷着神经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因而在他将那条楚河汉界掀开时,她立刻半撑起身子,一脸戒备地盯向他,“你要干什么?” “还没有入夏,这些日子夜里还凉着,不盖被子怕是要着凉。”言徵面色如常,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不由分说将那被褥掀开,搭在了晏晚晚身上。 对上她圆瞠中怔忪与戒备兼而有之的眼,他一笑道,“若真要对你做什么,这条被子能挡得住?” 她当然不可能只靠这床被子,若他真敢做什么,她怕控制不住直接将他打晕,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心里想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仍是紧盯着他,“这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夫君是君子吧?” 言徵笑着一勾唇角,没有回答,只是将那被褥往她两侧压了压,“快些睡吧!你放心,答应你的事儿我定会做到。”说罢,他也躺了下来,与她方才一般无二的姿势,再规矩不过。 “要不,你再去拿一床被褥?”晏晚晚小声道。 “不用。”帐外还燃着红烛,按规矩,要燃上整夜,中途不能熄灭。可因着喜帐已是放下,床榻之上光线昏暗,却还是可以瞧见他已经闭上了眼,一副当真要睡的模样。 “可是你说的,这个天气不盖被子,小心着凉。”晏晚晚侧过脸看他。 言徵睁开眼,转头亦是望向她,“我听人说,两口子若是不在一个被窝,会影响夫妻感情。” 晏晚晚一噎,没再说话。言徵又闭上了眼,半晌没有声息,好似已经睡着了一般。 晏晚晚迟疑了片刻,慢慢挪了过去,小心揭开被子的一角,将被子的一边悄悄搭在了言徵身上,正在蹑手蹑脚的动作时,却猝不及防对上了言徵骤然睁开的眼。 昏暗的光线中,她双颊微红道,“是你说的,夫妻一体,若是你冻病了,岂不成了我的不是?” 言徵望着她,眼底渐渐染上了笑意。 晏晚晚似被那目光灼烧了一般,蓦地闭上眼,躺了回去,“睡吧!当真晚了。”没什么,这被子宽而大,这床榻也是,他们各睡各的,谁也碰不着谁。何况,她又不是闺阁中,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娘子,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何况,他若真敢怎么样,她定能让他好看。 言徵倒是规矩,并没有借机靠过来,只是默了片刻,还是轻声道,“娘子明日有什么安排?” “我吗?”晏晚晚自然没有睡着,“这些时日坊里成亲的人多,春织阁里的活儿也多,我得回去看看。”想到他们今日才成亲,她顿了顿,“夫君可是有什么事儿?” 这称呼喊了几次,倒也习惯了许多,再没有之前那样的艰涩。 “倒也没有。正好我也有事要去书院,还怕疏忽了娘子。若是娘子也有事忙,那也挺好。” “明日会忙到很晚吗?” “不知道,不过这两日新到了一批料子,之前忙着成婚的事儿,已经耽搁了许久,得快些整理。” “那明日若是晚了,我去春织阁接你吧?” “好!” “真的晚了,睡吧!” “嗯。”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些话,帐内悄悄安寂了下来。 帐内氤氲着渐浓的酒气,晏晚晚借着酒意缓缓睡了过去。 枕畔,言徵却是缓缓睁开眼来,几不可察地侧过身子,直直望着晏晚晚的睡颜。 半晌,他轻声道,“只有你需要了解我而已。”回答他的是晏晚晚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想起桌上那只他离开时还有大半壶,回来时却悄然空了的酒壶,他眼底透出两分无奈的笑意,柔和了双眸,望定她,低声道,“好梦!” 拜昨夜那壶琼花露所赐,晏晚晚这一觉睡得不错,并没有因为头一回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而夜不成眠。 清早醒来时,言徵已经不在了,她起身梳洗了一番,踏出内室,就听着一把清润的嗓音传来,“娘子起了?正好,过来用早膳。” 本以为应该早起去了书院的言徵正坐在窗边桌前,一边盛粥,一边笑着道。 窗户半敞着,窗外隐隐透进浓郁的绿色,他一身玉白绣着深深绿绿竹叶的直裰,玉面修颜,一阵风起,撩起他鬓边发丝,他打眼望过来,眉眼清润,哪怕面前摆着一桌的吃食,哪怕做着盛粥这样的俗事,仍清雅得如一幅画。 ------------------------------ 第7章 各有马甲 男色惑人。晏晚晚悄悄咽了咽口水,在心底警告了自己一回,才迈步走了过去,与言徵隔桌而坐。 “不知道娘子口味如何,厨房按着我的喜好做的早膳,我平日饮食清淡,也不知道合不合娘子的胃口。” 晏晚晚打眼一看,鱼肉粥,阳春面,翡翠饺,什锦豆腐煲,都是江南的口味。 晏晚晚蓦地扬眉往他看去,言徵笑道,“当初随着父亲在外行商,在江南住过些时日,便爱上了那里的口味,若娘子吃不惯……” “我也是在江南长大的,去年才来的上京。”晏晚晚一边说着,一边已是端起了面前的粥碗,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好吃!” 言徵见状笑了,也捧起了另一碗粥,“娘子能喜欢就好。不过,我倒是不知道娘子是江南人,你的上京口音很是地道。” “有天赋吧!”晏晚晚笑应。 言徵笑了笑,没有言语,两人默然低头各自喝着粥。 抬起眼来,言徵却不经意瞥见了门口正探头探脑的人,于是放下粥碗,道,“娘子慢慢喝着吧,书院里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晏晚晚点头,言徵走了,与门口那个看着像是书童的随从一并离开。 刚走出门,言徵的眸色就是骤然一冷,沉声问道,“何事?” 晏晚晚慢条斯理将早膳吃完,这才餍足地收拾妥当,出了门,往坊南的春织阁而去。 才走到春织阁的墙根下,她的脚步却是猝然一停,蓦地抬起头往头顶望了过去。 院墙边一棵榕树枝叶繁茂,枝丫横斜到了墙外,墙外便是一条胡同,也就是晏晚晚此时所站之处。再行两步就是大街,真正闹中取静。不知是谁调皮,竟是挂了个小小的铃铛在那繁茂的枝叶间,线细细一根,铃铛亦是小小一个,铃声被风轻送,在一道院墙相隔的大街上传来的人声鼎沸中,几乎被淹没。 晏晚晚低下头,垂下眸子,同时脚跟一旋,转身而行,背对着近在咫尺的春织阁,渐行渐远。 殓房建在背阴处,加上心理作用,走进去就有一种寒意透背的感觉,不过此时殓房中的人都是见惯了生死的,莫说只是瞧瞧尸体了,就是在这殓房里一边对着尸体,一边吃东西,他们亦能面不改色。 尸格此时已经呈上,正被一双修长劲瘦且指节分明的手拿着翻看,仵作袖手立在一旁,简明扼要地解说道,“确实是中毒身亡,那毒瞧着与前两个人所中之毒为同一种,至于究竟是何毒,卑下委实不知。” “那那枚银针呢?”手的主人没有半点儿停顿,将那尸格一页页翻了过去,又与之前那两份一一比对,眸中不带半点儿意外之色,恍若一汪波澜不兴的湖水,却是轻声问道。 短短半月,三桩命案,同一死法,唯一的不同,只在那枚银针。是以,那便是目下唯一的线索。 “那银针刺在风池穴,在死者已然毒发之时,这一针不似杀人,反是在救人,只是可惜,中毒太深,回天乏术。” 尸格被骤然合上,转手递回给仵作,手的主人,那个戴着一张铁制鹰隼面具的男人已经猝然转过身,“看来,只能将这银针的主人找出来才行。” “可这银针无甚特别之处,无从查起。”他身边手下轻声道。 他一时没有言语,一只手扶额,修长的手指没有规律地在铁制面具上轻轻敲打。 殓房内,陡然沉寂下来。大人在思虑时,他们没人敢去打扰。 有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面具后那双清湛的双眸亮了亮,扶额的那只手放了下来,一个身穿深色衣裳,亦是面罩鹰隼面具的男人进得殓房,抱拳向男人行了个礼,眼中却含了两分愧色道,“大人,那人很小心,咱们不过追踪到几步开外,就再没有半点儿踪迹了。” 就在来殓房之前,那封锁起来的胡同里,墙壁半人高处发现了半个鞋印,应该是鞋尖,那样的雨夜里,若非刚好那墙壁上头有一方破败的油毡,只怕早就被冲刷得干净了,可惜,终究是白忙了一场。 男人眸色微黯,手向上翻转,往前伸去。 那手下立刻反应过来,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叠放整齐,隐隐可见墨透纸背的笺子,双手奉上,“大人,这是拓下的鞋印。” 男人将那张拓着鞋印的纸展开匆匆一阅,便将之重新叠好,塞回袖间,“之前让你们找的人可找到了?” “回大人,与三名死者有所交集的人都带了回来,已是分别关押,正在一一问话。” “唔。”男人沉吟着点点头,“走吧!咱们也看看去。”说着,已是阔步而行。甬道内有风,吹进来亦觉得凉寒,撩起男人身后的玄色披风,猎猎展展,那披风之上银线暗绣的飞鹰好似张了翼,即将展翅腾飞。 这是大宁的帝都,最为繁华的上京城,有人富贵滔天,长在锦绣堆里,也有人日日艰难求生,在这繁华之处,活得尚且不如富贵人家豢养的畜生。亦有人立于晦暗不明之处,游走于忠奸之间,拨弄风云。 城东井上胡同,是这一片富商宅邸聚集之地。 重重屋宇之中有一处院落,寻常的二进院落,不大不小,位置算不得好,在胡同深里,在胡同之中亦算不得打眼。 此时明明已是天光大亮时,屋内却点着灯烛,好几盏大灯,并几个灯座,将房内照了个灯火通明。 有一个中年男子着一身深色常服,坐在太师椅中,正倾着身子,眯缝着眼细细盘着手里一串油光水滑的小叶紫檀,屋内悄寂,只有盘动珠子和偶尔灯花爆出的声响。 待得那轻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房门前,紧接着房门被轻轻推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男人才在满室通明中转头看来。 “师父,姑娘到了。”当先一人是个面白清秀的青年,嗓音低柔道。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目光和煦,面上带笑望向了青年身后将头发盘起,刚做了妇人妆扮的晏晚晚,轻笑道,“来了?” “接到叔父的传讯自是要来,倒是没想到,叔父竟亲自来了。”晏晚晚一双杏眼微弯,烛火幽微映入其中,笑意稀松,明灭斑驳。 ------------------------------ 第8章 喑鸣司,天子之师 赵祁川笑得馨馨然,面容温和,嗓音比方才那青年更低柔,“本该早些来瞧你,可一直抽不开身。你昨日成了亲,无论如何,我总得出来瞧瞧你。” “为你备的嫁妆你定是不要的,可少不得总要嘱咐你几句,莫嫌我啰嗦。” “多谢叔父挂心。” 赵祁川点了点头,“你这成亲太仓促了些,到底是那条政令所累。” “也算不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也是天经地义之事,而我想留在上京,那便只能入乡随俗了。没有事先知会叔父,是晚晚的不是。”晏晚晚欠身一笑。 赵祁川望着她,烛光幽微中,亦是笑着,“只是委屈了晚晚,居然嫁了个书生。” “没什么委屈的。说到底,他身家清白,更是个读书人,而我,飘零江湖,身上还背负着秘密与血仇,反倒高攀了,只盼来日莫要有连累他之时。”晏晚晚黯垂下双目。 赵祁川没有说话,眯着眼睛看了晏晚晚片刻,倏然又笑了,“罢了,你自来就是个有成算的孩子,婚事是你自个儿定的,又已然嫁了,我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过煞风景也。” 晏晚晚抿嘴而笑,并未做声。 赵祁川转头取了桌上的铜剪,剪起手边那盏灯烛上的灯花,烛影散乱,落在他脸上,明灭斑驳。 “今日见你,还为另外一桩事儿。那日你是不是险些与喑鸣司撞上?” “走得尚算及时,不知是不是喑鸣司。”晏晚晚眉心微颦。 “喑鸣司可不好对付。你想必也是听说过的,喑鸣司号称大宁朝的天子之师,耳目遍布天下,大事小情几乎难以瞒过他们,而且他们手段阴狠毒辣,替圣上监察百官,经手之事自来都是血淋淋的,从无例外。” 晏晚晚自然听说过喑鸣司的名头,不就是和明朝锦衣卫一样的特务机构吗?锦衣血屠九千万,只因此命奉皇天。偌大的大宁朝,便是赵祁川的轻描淡写之中也不难听出忌惮,不就是因为喑鸣司不只手段了得,更因为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大宁朝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吗? “何况这回介入的不只有明司,就连暗司也在其中,喑鸣司,暗在前,明在后,那是因为比起明司,暗司权力更大,手段也更是厉害。因为暗司之人皆是隐于市井之中,旁人根本不知其身份,蛰伏之时喑哑无声,一旦出动,便能震天惊鸣。若是可以,我亦不愿与喑鸣司对上。” “叔父说的,这回朝廷要查的那桩案子可能与当年我义父之事有关?”晏晚晚面无殊色,只是轻声发问。 “不错。当年,你义父之罪愆便是由此事而起,若非如此,明知凶险,我又如何会让你牵扯其中?” “既是如此,那我必然是要一查到底的。”晏晚晚眸色平静却亦坚决。 赵祁川望着她,点了点头,“当务之急,是要先于其他人将东西找到。当年的事牵扯甚广,能够做局将你义父坑害其中,那人绝非等闲,咱们谁也不能信,哪怕是喑鸣司。只能自己先查明真相,掌握证据。不过这样一来,就难免对上喑鸣司,万事还是以你安危为要,你记住,见得这标记,便躲着些,这是暗司之首鹰部的徽记,你记清楚了。” 赵祁川说着,目光往边上一递,道一声“宝奎!” 方才那个引晏晚晚进屋的青年立刻应了一声,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笺,奉上前来。 晏晚晚目光带着两分随意瞥了过去,谁知在瞧清纸笺上那抹徽记时,她的双瞳却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默了两息才若无其事问道,“这是喑鸣司暗司之首鹰部的徽记?” “是。” “另外,暗司的人我这里一无所知,倒是明司的还知道几个,这里有一张名单,上头的几个人都是明司能够做主的,也不知有用与否,你拿着吧,有备无患!” “多谢叔父!”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赵祁川才让宝奎将晏晚晚送了出去。 宝奎回来时,赵祁川正立在灯座前,捏着那把铜剪剪着烛心,那满室的烛光笼在他身上,他仍是眯着眼,倾着身,像是看不清一般,动作很慢。 “将人送走了?”他没有回头地轻声问道。 “是。姑娘的身手又精进了,青天白日,也没有惊动咱们暗地里的人手。” 赵祁川勾了勾唇角,烛火幽微也照不透他眸底的阴翳,“天地剑与拂花手的传人,自然不是等闲。可惜了,她只是个养女,若是……罢了……”赵祁川叹了一声。 身后一片沉寂,赵祁川眼角余光一瞥束手而立的宝奎,挑起眉来,“怎么?有话想问?” “是!师父,徒儿不知……师父为何不直接告诉姑娘对那言徵的怀疑?”听赵祁川问起,宝奎也不再犹豫,将心中疑惑问出。 “她可不是糊涂人,心里明白着呢,这些年,她从来都对我有所保留。我若直接告诉她,她未必会信。有些事,要她自个儿慢慢怀疑,慢慢悟着,慢慢查证才好。而且,你方才没有听见吗?才不过成亲一日,她对言徵言语间就已多有维护……” “嗬!”赵祁川嗤笑一声,眼中一片寂冷,“谁能想到,她竟会嫁给这样一个人,这样也好,现在越是维护,来日才越能绝情冷心。” “可师父,那言徵又为何要娶姑娘?难道他也发现了姑娘的真实身份?”宝奎自知晓这桩婚事起就觉得云里雾里,总觉得没一件事能想明白,处处皆是谜。 “不知……不过就算他真有怀疑,也应该查不出端倪。这桩婚事说到底,于咱们的事儿倒说不得大有用处,便先由着他们吧!”赵祁川盘动珠子的动作快了几分,顿了一下,才恢复了之前不紧不慢的速度。 “另外,之前准备的鱼饵,也差不多可以抛出去了。” 宝奎听着,目光微微一闪,轻声应道,“是。” 因着那一纸政令,近来上京城成亲的新人众多,春织阁的生意也多了好些。前些时日晏晚晚刚刚进了一批布料,却恰逢她成亲,只能暂且入了库,还未及整理造册。 她早前与缃叶提及,说是待她成亲后便回来一道盘点,谁知,这一日直等到大中午也不见她。 ------------------------------ 第9章 一方帕子 好在,缃叶也没有等她,用过早膳便召集了阁中闲余的人手一道到库房帮忙。都是些做熟了的活计,缃叶又最是个仔细妥帖的,忙活了一上午也差不多盘点完了。 歇口气的当下,坠儿长叹一声道,“我就说吧,今日掌柜的定是不会来铺子里的,新婚燕尔,正如胶似漆的时候,哪儿舍得......”后头的话不及说出,就梗在了喉咙口,因为那边厢,正从后院门儿进来的人不是她家掌柜的又是哪个? 晏晚晚瞧见她们,径自走了过来,到得库房一看,便知道缃叶已是领着人将布料都盘点完了,相比之下,她这个掌柜的确实有些不称职,奈何这都是常有的,她心虚也不过一瞬的事儿,便是笑着道,“今日辛苦大家了,一会儿去丰味居叫一桌席面,犒劳大家,我做东。” 丰味居的席面可不便宜,虽然她们春织阁的人昨日才在言府吃过酒席,可掌柜的要请客谁还能拒绝不成? “我去我去!”坠儿立刻举起手来,“我去点菜,还有,一定记得给咱们掌柜带上两坛玉壶春。”话音落时,人已经在库房外了,其他人亦是一声赶一声地笑闹着,一并拥了出去。眨眼间,库房内就只剩下了晏晚晚与缃叶二人。 “缃叶,你帮我看看这方帕子。”人一走,晏晚晚就是迫不及待从衣袖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缃叶。她会刺绣,可不过是当初为了磨她的性子被逼着学的,对布料、针法这些真正擅长的人,却是缃叶。 缃叶将那方帕子接过去,拿在手上时,就是蹙了眉,将那帕子放在鼻间一嗅,一张脸登时黑沉了下来,“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帕子有什么不妥吗?”晏晚晚是真看不出来,否则也不会来寻缃叶帮忙了。 “这帕子的料子和花色都寻常,可这上头沾染的香粉气味却是那些不正经地方才有的。”缃叶看她果真不知,神色稍霁,却还是板着脸道。 晏晚晚一听,惊讶了,“你是说,这帕子是个青楼女子的?” “嗯。”缃叶板着脸点了点头,“这香粉驻颜效果不错,可配方里有些香料有碍生育,所以,正经人家的姑娘是断然不会用的。” “原来如此。”晏晚晚指尖摩挲着那方帕子,喃喃道。 缃叶看她这模样,眉间拢起忧虑,欲言又止了片刻,终归还是没有忍住问道,“你这帕子从何而来?该不会是言先生他......” 晏晚晚一愣,抬起头来见缃叶的脸色,这才明白她想岔了,不由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东西与他无关。”说着便是将那帕子叠了,又重新掖进了袖口去。 “那便好。”缃叶与晏晚晚也识得几年了,知道她有些心事,但缃叶知道分寸,从不多问。 晏晚晚捏着袖口,眉尖微微一颦道,看来,得想法子查查这张帕子,不过多亏了缃叶,总算有了个查的方向。 抬起眼来,却见缃叶正望着她,虽然没有开口,但眉宇间笼着的愁绪却几乎化为实质,漫溢而出。 她不由哂道,“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你此时成亲是逼不得已,我也拦过你,没有拦住。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已然嫁了,我便希望你认真对待。毕竟,这不是能够草率的事儿,若是处置不当,只会伤人伤己。”缃叶语重心长道。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这桩事缃叶早前已经劝过自己一回了。当时甚至给她出过主意,让她离开上京城暂避。朝廷的政令要到达地方,再真正实施下去,还需时间,她正好利用这时间差暂避,甚至可以辗转多地,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回来。反正她从前也是飘零江湖的,这法子虽然苦了些,对她却算不得难。可是……她不能离开上京城,所以拒绝了这个法子,然后毅然决然找到了言徵。 缃叶是个清冷的性情,如今再说这一番话,自然是因为真的担心她。晏晚晚心里不由一暖,再想到昨夜言徵与她的一番话,笑着回道,“我知道的,既是嫁了,定会用心经营,不会轻易放手。” “那便好。”缃叶长舒了一口气,她了解晏晚晚,知道她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我有事儿出去一趟。”晏晚晚捏着袖口对缃叶道,要抢在喑鸣司前头,那这张帕子的事儿就耽搁不得了。 “嗯。”缃叶点了点头,看着晏晚晚脚步生风走了出去,这些年,晏晚晚常有这样的时候,她早就习惯了。 晏晚晚倒也没有离开太久,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恰好丰味居也将席面送来了。春织阁上上下下便是聚在一处,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席上,晏晚晚破天荒地只小酌了两杯便是打了住,众人看着她,都是一脸深意的笑,坠儿是个胆子最大的,笑着就是奚落道,“这才成亲一日,咱们无酒不欢的掌柜的怎么就变了个人儿似的?酒就在面前,居然能忍住不喝?这可是玉壶春,掌柜的不是说光闻着这酒香,你肚子里的酒虫就已经开始蹦跶了吗?” “你们知道什么?咱们掌柜的如今是新婚燕尔,酒不醉人人自醉,哪儿还用得着喝酒啊?” 晏晚晚才顾不得他们调侃,抱以一笑,转头看了看天色道,“托诸位的福,我本以为今日要熬夜才能将库房里的布料清理完,没想到这会儿就可以收工了,那你们慢慢喝着,我就先走了啊。” 坠儿等人愕然,“这个时候就要走?” “对啊!”晏晚晚回他们一笑,“我现在可是成了婚,有夫君的人了,一旦没有事儿,自然是归心似箭。”话落时,她已经利落地起了身,朝他们一挥手,就是潇洒地往外而去。 “欸!这天儿怕是要下雨,带把伞吧!”缃叶回头一看天色,忙道。 晏晚晚却是背对着他们,将手一挥,人就已经走得老远了。 没想到好的不灵坏的灵,晏晚晚本以为她的脚程快,就算是春织阁离着坊西的言府有一段距离,但也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哪怕天气阴沉着,这雨就算落下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谁知,才刚走出春织阁所在的那条街,雨就是密密砸砸落了下来。 ------------------- 第10章 一纸婚书,两姓之好 晏晚晚仰头看了看天,可没有回头再去取伞的道理,便是加快了脚步,埋头冲进雨里。谁知这雨却是越下越大,街上行人亦是匆匆。晏晚晚用手搭起棚子,遮挡在头顶,几乎是小跑着往前而去。 跑了几步,前头却是迎面走来一人,紧接着,头顶的雨骤然一停。她一愕,视线从那有些眼熟的绣着深深浅浅绿竹叶的直裰下摆往上移去,头顶沙沙作响,哪里是雨停了,而是有人举着伞,为她头顶撑起了一片天。 “夫君。”见得那张伞下清雅的面容,她不由展颜而笑。一双眼睛好似也被这雨水洗涤得透亮一般,如宝石,熠熠生辉。 因着那一声夫君,和这一记灿烂的笑颜,言徵的双眸陡然一深,继而也是笑了起来,低柔着嗓音道,“看着要下雨了,所以我想着来接你,谁知才走到半路就下起雨来了,好在带了伞。你看着天色不好怎么也不带把伞,或是等我一会儿也好,瞧瞧,都淋湿了。”言徵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来,用袖子替晏晚晚擦拭着微湿的鬓角和额头。 “本来只是点儿小雨,我也没那么娇弱。”晏晚晚却是浑不在意道,对上言徵一双恍若自带春风杨柳的双眸,她目光一闪,转了话题道,“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先回家再说吧。” 这个家字带着莫名的力量,猝不及防戳中言徵的心房,他哑着嗓道一声“好”,便是抬起另外一手来,虚护住晏晚晚的肩头,两人一道朝着坊西的方向疾步而去。 一路上没有言语,只能听见头顶雨落纸伞的沙沙声,还有他们的脚步声,偶尔相视一笑,真真生出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之感。 晏晚晚自觉体验了一回偶像剧的套路,难怪都喜欢这样的情节。这确实让人觉得很甜啊,齁甜。 跑了一路,到了言府门口,收了伞时,晏晚晚还能感觉到胸腔间心房急促欢喜的跃动,看了看还是湿透了的鞋袜和裙摆,她满不在乎地笑着,抬起眼,笑容却是微微一顿。 目光所及之处,言徵右半边身子竟都被雨湿透了,那因为洇湿而比其他地方要深些的色泽莫名有些刺眼。 “还是淋湿了,快些回去泡泡热水,将湿衣裳换了,千万不要着凉了。”言徵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皱眉看着她湿了的裙幅和鞋子道,下一瞬却是微微一愣,因为晏晚晚朝他靠近一步,不由分说就是从衣襟里掏出一条帕子,替他轻轻擦拭起了右肩,眉心亦是颦起道,“还说我呢,你瞧瞧,你自己才淋得透湿。”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带着两分懊恼,“这完全没用啊。” 言徵侧头一看自己的右肩,笑了起来,“看来,咱们俩都需要梳洗换衣裳啊。” 晏晚晚好似被他语调中的轻快所感染,仰起脸望着他,也是笑了起来。 等到晏晚晚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边用干的栉巾擦拭着头发,一边从净房内出来时,言徵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衫,恍若一朵云般,轻飘飘落在了临窗的大炕上,正盘腿坐在炕桌边,朝着她招手,“过来,娘子!” 两日的工夫,这“娘子”二字听在耳中,仍觉有丝不自在。晏晚晚注意到他手中那一抹喜气的艳红,挑了挑眉,走了过去,“在看什么?” 他望着那张红笺,一双眼好似也被那喜气浸染了一般,灼亮闪耀,嘴角勾着笑。听得她这一问,倒没有迟疑,将那张红笺递了过来。 晏晚晚低头一看,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来,那居然是一纸婚书,上书——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左下角已是落下了一人的名字——言徵,那两个字笔走龙蛇一般遒劲有力,却又透着风骨,清雅温润,字如其人,诚不余欺也。 “娘子。”一管饱蘸了墨汁的玉管狼毫被递到跟前,晏晚晚抬起眼就撞进了言徵眸中,四目相投,她顿了顿,这才垂眸,从他手里那管狼毫望向了他手边不知何时备妥的笔墨上,嘴角不由得浅浅一勾,却不过略一迟疑,就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管狼毫。 言徵已很是自觉地接过那婚书,将之平平整整摆在了炕桌上,就在晏晚晚跟前。 晏晚晚提笔,缓缓落在那婚书之上,就在“言徵”二字的旁边,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名字——晏晚晚。 晏晚晚一收笔,言徵就是迫不及待地将那婚书拿了过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她的字迹娟秀精丽,他的则清雅端巧,明明截然不同,放在一处却又格外的和谐,甚是好看。言徵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欢喜,嘴角的笑一路蔓延至眼角眉梢,就连头发丝儿好似都透着欢喜。 晏晚晚看了一眼边上捧着一张婚书傻笑的男人,在心里低低哼了一声——傻子,嘴角却跟着弯了起来。 屋外雨声淅沥,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已黄昏,屋内亮了灯。 他们俩并肩坐在窗边,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着外头的雨色,雨丝斜飞,在晃悠的宫灯映衬下,格外的明晰,却也有一种难得的美。 “你真的不吃点儿东西吗?我方才在春织阁吃过了的。”晏晚晚转头对着言徵又是确定道。 “我方才也吃过了。娘子放心,你家夫君虽然只是个教书先生,可好在家有恒产,只是吃饭的话还吃不垮我,我绝对不是因为娶了妻,有了养家糊口的压力,这才省这顿口粮。”他嗓音清润,嘴里却是说着俏皮话。 晏晚晚听着笑了起来,不再纠结让他吃些东西的事儿,转头又望向窗外。光线昏暗,她“咦”了一声,抬手指向院墙边一棵树道,“那是棵柿子树?” 言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点了点头,“是啊!柿子!” “真好!我从小就喜欢吃柿子,到了上京城才知道,北地的柿子长相与南方的有些不同,本还担心味道,好在,味道倒没有什么不同。” 言徵喜欢与她说这些家常,听着就是笑了,“喜欢吃柿子啊?那敢情好,这柿子树每年都结不少的果子,今年定能让娘子吃个尽兴。” ------------------------------ 第11章 把人得罪了 “到时候再晒些柿饼吧,那也好吃。”晏晚晚说着眼里已是亮了光,还悄悄咽了咽口水,一副等不及要大快朵颐的模样。 言徵看着她这般样貌,面上的笑又更甚了两分,点头应下道,“好。” 默了一瞬,他微微敛了笑,目下微闪道,“娘子早前在江南,为何却来了上京城?” 晏晚晚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才道,“我其实来上京城主要是为寻人。” “寻人?”言徵眉心一跳,“寻的何人?我在上京也有些人脉,娘子不妨与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 晏晚晚望着他,喉间动了动,最终却是抿嘴而笑。 言徵的眉心缓缓皱了起来,屋内方才那种舒适安闲的气氛陡然凝滞……让人有些呼吸不畅。 就在这时,天空好似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鸣叫……隐约好似还有翅膀扑腾之声。 屋内的气氛有些奇怪,晏晚晚满心的不自在,正想着什么鸟,大雨夜的还在外头闹腾?莫不是猫头鹰?不过……猫头鹰会叫吗? 茫然抬起头来,入目却是言徵一张敛了笑的脸,一双眼眸静且深地将她凝着,让人莫名心慌,好似根本没有听见方才那些动静。这什么意思?她只是没有顺着他的话,让他帮忙而已,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吧? 说是这么说,她搁在膝上的手指却是没有章法地在腿上划弄起来。 “咚咚……”房门在这时骤然被人敲响,将房内让人几近窒息的沉寂打破。 晏晚晚转头一看,见得门扇上映出的人影。 言徵却动也不动,仍只是目光深静地盯着她。 “公子!”门外的人想来是有急事要禀,没有听得回应,终于是绷不住开口道。 言徵又深看了晏晚晚一眼,而后便是拔身而起,大步朝着屋外而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了,却不是言徵,而是麝烟。上前来朝着晏晚晚屈膝福了福礼道,“公子说,书院那头出了点儿急事,他今夜怕是不会回来了,让夫人好生歇着,不必挂念他。” 晏晚晚挥退了麝烟,长舒了一口气。所以……她这算是在成亲第二日就将娶她那男人得罪了吗? 罢了!她叹了一声,得罪便得罪吧,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倒是他今夜不在,她本来还愁着之事倒是可以迎刃而解了。 晏晚晚一双眼在烛火幽微里绽放出点点精光。 雨夜里,一只鹰隼横掠过头顶,似在引路一般。一行人马在暗夜的雨街上纵马疾驰而过,到得一处衙署之前才勒停了马。 有人上来牵住马,纷纷抱拳行礼,口称“见过大人”。 为首之人却不过点了一下头,并未下马,他一身玄衣,身后系着玄色披风,面上覆着面具,衙署外气死风灯的微弱光亮中,那冰冷的雨滴自他面具之上幽幽闪烁,蜿蜒滑落,衬着他一双眼睛更是冷寂。 “说是已经查出三人是如何联系的?”他高踞马头,居高临下问道。 “是。”从衙署内迎出来的一众属下中,打头的那一个应道。 “他们素日里看似没有交集,可是就在一个月前,他们先后都去了烟柳街一家唤作莳花馆的青楼。”当初前两个死者在他们追查那件东西时离奇死亡,两人没有半点儿的交集,还是大人明察秋毫,根据两人掌间的老茧和家中的蛛丝马迹判断出两人是行伍出身,抽丝剥茧找到两人曾一同供职于军中,只是不知为何,十多年前,两人先后离开,就连存在的痕迹也被人尽数抹去。 顺藤摸瓜,大人又找到了与他们同样时间段离开军中,也被抹去了痕迹之人,就是第三名死者,却没有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也可以继续以此为思路,找出下一个可能知晓东西所在的人,可大人的意思却是找出这三人如今怎样取得联系的,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 是以,他们一方面继续查这几人的过往,一方面却开始调查这几人近些时日的行踪。一直没有进展,直到今夜,顾不得夜深落雨,立时传讯给了大人。 马背之上的大人听得这话,双眸一利,蓦地一扯缰绳,拨转马头道,“走!去莳花馆!” “坏了!”就在这时,大人身后当中一人却是骤然道。 众人包括大人都是回头往他看去,虽有面具覆面,瞧不出他面上表情,可那人眼神忽闪之下,动作可见的慌张,一对上大人的视线,慌忙拱手抱拳,惶惶道,“早先搜查胡祥家中时,他家里有一条出自青楼的帕子,当时没有在意……” 话未说完,大人已是冷冷瞥他一眼,便是双腿猛夹马腹,一马当先踏碎雨夜而去。 “快!快跟上!”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忙打马的打马,上马的上马,慌乱却仍乱中有序,很快跟了上去。 杂沓的马蹄声后,衙署前又恢复了方才的沉寂。雨声簌簌,门前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在雨中轻轻晃荡,上头“喑鸣司”三个大字在幽光中,好似也被这雨浸染了一般,幽幽泛着冷。 与此同时,城中某一处赌坊的后门处,一个满身邋遢,浑身酒气的男人一边掂着个酒葫芦灌着酒,一边从赌坊内踱出,抬眼见着暗巷内一身玄衣,头顶斗笠,正等着他的人,登时嗤笑一声道,“猫爷我就说吧,谁这个时候煞风景地来寻猫爷,果然是你这个姑奶奶。” 一阵风响,玄衣客信手扔来一袋东西,自称猫爷的男人伸手在半空中接住,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立刻露出笑来,“原来是猫爷误会姑奶奶你了,这是知道猫爷输得快要当这裤裆了,所以特意来给猫爷送银子的啊!” 玄衣客没有工夫与这烂赌鬼磨嘴皮子,斗笠轻轻抬起,斗笠下一张脸覆着黑巾,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睛在斗笠投下的暗影笼罩下晦暗不明,眸心里两点光烁烁,却带着锐气。张口,是一把女嗓,隔着面巾,刻意压低,却仍是清脆,“废话少说,我早前让你查的那张帕子可有消息了?” “这么着急?”猫爷将那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掖进腰间,登时觉得如芒刺在背一般,抬起眼来果然瞧见那位姑奶奶一只手已经尽显威胁地搭在了她腰间短剑的剑柄之上。 ------------------------------ 第12章 帕子的主人 猫爷忙笑着道,“好在,猫爷知道姑奶奶是个急性子,所以拿到帕子一刻不停就去打探了,现下,自然已是查清楚了。这帕子,正是莳花馆一个叫灼华的姑娘的。” 话刚落,玄衣客已经利落地转过了身。 猫爷在她身后略略扬高嗓音道,“姑奶奶慢走!下回要有生意再来光顾,老熟人了,总会给你算便宜些的。” 玄衣客恍若没有听见,足下一点,三两步窜上了屋顶,在晦暗不明的雨夜之中,恍若一道幽魅一般急掠而去。 看着不过片刻,已在数丈开外的人影,猫爷啧啧了两声,摸着腰间鼓鼓的银袋,又是喜笑颜开,一边转身踱回赌坊,一边朗声笑着大放厥词,“猫爷又有银子了,不服的再来战,看看猫爷我大杀四方!” 与此同时,锦衣夜行,喑鸣司一行十几轻骑已是到了城中某处普通的民居前。 这民居便是第三名死者胡祥的居所。胡祥与头两名死者不同,他无父无母,也没有妻儿,孤身一人住在这里,也甚少与周遭之人交往。一个独居的男人,连婆娘都没有,上上妓馆正是再正常不过,这也是为何当初搜查时没有觉得那张帕子有异的原因。 这房子自从查到胡祥那一日便已经被喑鸣司查封,即便是来搜查之后,为了以防万一亦是留了两个人看守。谁知,就是在有人看守的情况下,那张帕子还是不翼而飞了。 非但如此,那房里虽然变化细微,可逃不过喑鸣司的眼睛,分明是被人翻找过。 大人面具覆面,看不出喜怒,可看守那两人已是吓得“扑通”一声单膝跪下,颤声道,“大人明鉴,卑职等不敢有丝毫懈怠,委实是没有察觉到半点儿异样,更是不知那人是从何而来,又是几时来的。” “大人,他们二人定然没有胆子玩忽职守,必定有内情。” 大人却并未言语,这房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尽,四处逡巡一圈之后,他上前两步,蹲在了房屋正中的那块空地之上,伸手往地上一抹,指尖染上了几缕浮灰。那浮灰更细,与地上的土截然不同。 大人与他身边那名属下几乎是同时抬头,望向了头顶的屋顶。 也只剩这种可能了。 不过能够在不惊动身经百战的喑鸣司的情况之下,来去自如的,必然是个胆大心细,且轻功身手绝佳的高手。 “卑职立刻让人去查。”这屋子里以及屋顶上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还有如今落脚在上京城中,可能有这样身手的江湖人士。 “嗯。”大人淡淡点头,拍去指上的浮灰站起身来,便是大步朝着屋外走去。 刚到得外头,就听着一阵高亢的鸣叫。 守在屋外的一个喑鸣司武卫屈起尾指,含在唇中吹了一记唿哨,原本盘旋在头顶的那只鹰隼便是扑腾着翅膀俯冲而下,到得近前,缓了速度,温驯地停在了那名武卫适时伸出的手臂上。 那武卫朝着大人一拱手,“莳花馆已是按大人的意思看住了。” 大人点了点头,大步走上前,已有人牵了马来,他纵身跃上,手挽缰绳。 “瑞杉!”他骤然唤道。 “卑职在。”一个略带惶惶的声音颤巍巍的响起。 大人头也不回,面具后的一双眼悠远地落在好似没有边际的雨夜之中,“那帕子上绣的什么花?” “桃花!”身为喑鸣司,还不至于连看过的东西都能忘掉,不过显然此时不是为此感到骄傲的时候,某人的语调有些蔫儿吧。 “到莳花馆时我要见到莳花馆所有姑娘的名册,算你将功折罪!”话落时,大人已经一夹马腹,一人一马恍若离弦之箭般急射而出。 瑞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再蔫儿吧,精气神十足地应了一声“是”,便是赶忙爬上马,纵马而去。 大宁朝没有宵禁一说,烟柳街一入了夜之后就格外的热闹,哪怕是下雨也不能阻挡男人们寻花问柳的兴致。莳花馆在烟柳街一众花楼之中算不得多么出挑,却也不差,馆中也出过几任花魁,姑娘们有才有貌的也有不少,因而生意尚算兴隆。但比起顶尖的环采阁和南风馆,到底还差了一成。即便如此,也是夜夜客来客往,热闹非凡,今夜却有些不同。 刚刚入夜不久,一队玄衣武卫便是将莳花馆团团围起,不准人进出。能在大宁朝开起妓馆,且混出些名头的,背后都多有靠山,莳花馆也不例外。只是那莳花馆的老鸨上前来,却被为首之人亮出的一方令牌给吓得变了脸色,百般言语吐不出半个字,噤声退到了一旁。 其他尚有不解的人在瞧见那些玄衣武卫身后迎风招展的玄色披风上暗绣的鸷鸟时,亦是都变了脸色,偌大的莳花馆一时间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鸷鸟不群,这是喑鸣司啊!谁敢去惹? 玄衣客,也就是晏晚晚几乎是与喑鸣司同时来到莳花馆的,她不过沉吟一瞬,便趁着喑鸣司围拢之时,悄摸顺着慌乱的人群窜进了馆内。 到了某个避人的回廊处,她刚好与一个丫鬟迎面撞上,在那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张口要大叫之前,她已经一把勒住了那丫鬟的脖子,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嗓音道,“别乱动,否则,我立刻拧断你的脖子。” 那丫鬟惨白着一张脸,却是立时不敢再动弹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了我,我便不会伤害你,若答应了就点点头。”被人紧紧箍住脖子,那丫鬟根本吐不出半个音儿来,晏晚晚在她耳边低声道。 那丫鬟僵硬着脸色点了点头。 晏晚晚听着前头的动静,不敢耽搁,遂直接问道,“灼华姑娘的房间在何处?” 丫鬟对上晏晚晚的眼,迟疑了片刻,终于是抬起手指向了身后左边的回廊,颈上箍住的手稍稍松开了刹那,那丫鬟哑着嗓道,“前头回廊左转第三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能说话了,正在惊骇,却不等再发出旁的声音,后颈就是被人一记手刀砍了下来,眼前一黑,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对不住了。”晏晚晚将丫鬟软倒的身子接住,扶在一旁角落处坐下,便是脚步不停朝着丫鬟所指的回廊而去。 ------------------------------ 第13章 姑娘贵姓 到了左转第三间房,晏晚晚先是敲了敲门,细着嗓音喊了一声“灼华姑娘?”听着门内一声柔婉的嗓音,应了一声“进”,她才推门而入。 进门的同时,一个反手将门在身后掩上,顺带将门闩也给插上。 这动静让一道珠帘相隔的人察觉到了不对劲,蓦地扭头看过来。猝不及防对上一身黑衣,斗笠黑巾覆面的晏晚晚,那人一震,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极速褪去,面上却并无半点儿慌乱,仍是端坐得稳稳。 晏晚晚便知自己是找对了地方,一边撩开珠帘,一边走了进去,轻声唤道,“灼华姑娘?” 面前的姑娘面容姣好,可此时却没有半点儿名字该有的娇美之色,她似是病了,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一双眼睛更是全无生气一般,轻睐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暮气沉沉。她病了,晏晚晚嗅着鼻端浓浓的药味儿,心中已是有了定论。不过也是因着如此,她才没有接客,亦没有出去,在外间闹得不可开交时,仍好生生坐在这屋里,倒好似就等着什么人来见她一般。 “居然是个姑娘?”灼华低低笑了一声,有些诧异,却刚开口,就是咳嗽了两声,脸上倒惹出了两分嫣红,却带着几许病态。 晏晚晚没有露出什么异样,只是道,“灼华姑娘,我不想为难你,可有人将什么东西托付给你吗?我是来取那样东西的。” “姑娘不是喑鸣司的人吧?”灼华没有立刻应她,而是问道。 晏晚晚没有立时回答她,她在这屋里坐着,知道外头来了喑鸣司的人,可见虽然病中,却还是消息灵通,或者说心生警惕,时时关注着外头的动静。见她独自前来,便立时猜到她与喑鸣司不是同路,心思算得机敏。 “姑娘可是朝廷哪位大人的人?”灼华也无需她回答,又问道。 “不是。”晏晚晚略一沉吟,答道,“这东西据说与我亲人所涉之案有关。至亲因那桩案子蒙受不白之冤,哪怕是他们如今已经身归九泉,可我也不愿他们身后还要背负骂名,所以,当日之事,我必要查个清楚。” “那样东西的下落我必然要打探到,所以,姑娘若是知道什么,还请告知。我不想真对姑娘动手。”晏晚晚沉着嗓道,同时,拇指往上一推,负在纤腰两侧的短剑轻滑而开,发出两声铮鸣。 灼华不知是被她吓到,还是被她话里的哪一句触动了,竟是愣愣望着她,眼里却隐隐亮着光,嗓音甚至微微发着颤道,“敢问姑娘贵姓?” 晏晚晚目下闪了两闪,拇指一个用力,弹开了一指缝隙的两把短剑重新归鞘,她面容沉静,神色无波道,“现在姓晏,十三年前,姓萧!” “哐啷”一声,灼华蹭地起了身,手颤动着,挥落了手边桌上的一只药碗。那碗中还残存着药汤,碗滚落在地上,褐色的药汤洒了她半幅裙摆,可无论是她本人,还是晏晚晚,谁也没有多瞧那里一眼,只是神色莫辨地对望着。 灼华望着她,眼底渐渐蓄了泪,嘴唇陡颤着,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雨声渐弱时,一队喑鸣司又是来到了莳花馆前,这一队喑鸣司的打扮与先来的那一队有些不同,早前那一队披风上绣的是鸷鸟,这一队则是雄鹰,而且人人面上都戴着面具。 上京城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喑鸣司的事儿,再见之前那一队喑鸣司皆是拱手抱拳,神色恭敬的迎候,便都清楚了,后来的这一队是更神秘,权力更大,手段也更加阴狠毒辣的暗司,当下更是噤若寒蝉,若是可以,真恨不得将呼吸也屏住了才好。 “大人,名册!”瑞杉先来了一步,刚从老鸨那里找来了名册,大人一下马,他便立刻后腿地将之奉上,想要将功折罪之心不要太明显。 大人接过那名册,极快地翻阅,目光落在了某个名字之上,朗声问道,“灼华何在?”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悄然无声,好一会儿,老鸨才怯怯道,“灼华前些时日就病了,这些时日都在房中养病,未曾出来接客。大人……灼华可是犯了什么事儿,若是的话,可与咱们馆中上下无关啊!” 大人却理也未理她,将那名册一合,边上瑞杉忙有眼力劲儿地接过,他却已经迈步疾行,“灼华的房间在何处?带路!” 灼华的房间内,灼华刚将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黑漆木匣子交付晏晚晚手中,“如今终于等到了姑娘,他交代的事奴家算是办妥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个他是谁,灼华没有说,晏晚晚挑起眉来,也没有问,心中却已然有了猜测。 屋外隐隐传来动静,晏晚晚一侧耳,眉心已是拢起。 灼华虽然耳力不及她,但在欢场日久,察言观色却已是本能,“姑娘快些走吧!否则,怕是来不及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走到窗边,将那后窗一攘而开。 回过头,却撞上晏晚晚一双沉凝的双目,她一愕,继而哂笑道,“姑娘放心,今日之事,不会从奴家口中泄露半字。” 晏晚晚深看她一眼,就如她因一个“萧”姓,便愿意将这只匣子交付一样,她也愿意信她。 “多谢。”道了一声,她抱紧匣子,足下一个轻点翻窗而出。 灼华倏然勾唇一笑,那嫣然的模样以及眼里一瞬间焕发的光彩,真真有了两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姣美之态。 几乎是在她刚刚掩上窗时,房门就是被人叩响,屋外有人冷声道,“喑鸣司查案,速速开门!” 屋内却是悄然一片,不闻人声。 行在前的大人眸子一侧,身后的喑鸣司立刻会意,上前来,蓄力足尖,用力一踢,房门应声而开。 大人看得屋内倒在血泊中的灼华时,面色一变,蓦地扭头往来时路疾步而去。 “死人了!”带路的老鸨克制不住一声尖叫,好似水入油锅般,将方才沉寂如死水的莳花馆炸开了锅。因喑鸣司的到来而惧怕压抑的人们突然尖叫推搡起来,对死亡与未知的畏惧让他们一时间生出无边的勇气,竟是全然不顾在场的喑鸣司,拥挤推搡,顾自逃命,乱作一团。 ------------------------------ 第14章 身手了得的女贼 大人脚下生风,到了大堂处,足下轻点,飞身上了二楼。目光如炬在人群之中扫射,人群慌乱四散,人头攒动中,一抹从容挤开人群往外行去的身影格外打眼。 哪怕她穿着一身与莳花馆的姑娘一般无二的衣裙。 “抓住她!”大人倏然抬手,指如利箭指向那抹身影。 “是!”身边武卫应了一声,下去传令。 正疲于应付突然躁动的人群的喑鸣司得令,纷纷往那道人影围去。 几乎就在同时,那人影似也察觉到了一般,蓦地加快脚步,以人群为盾,闪躲着四周挤来的喑鸣司,到得莳花馆门前,手中利刃出鞘,化为一道雷光,将阻截在馆门外的喑鸣司掀翻在地,而后便是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那些身手还算上乘的喑鸣司在她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 等到大人等人赶到门口时,她早已没了踪影,有人上前来禀报说,“已是派人追踪上去了。” 大人却是目色深深往那女贼逃窜去的方向一望,一言不发转身走回了莳花馆,穿过在喑鸣司的铁血手腕下,重新恢复了平静的大厅,径自往灼华的房间而去。 灼华的房间已是被喑鸣司看管起来,不让人进出。见得大人前来,个个拱手见礼。 大人却没有言语,露在面具外的一线薄唇冷冷抿着,足见冷冽,众人便都禁了声,不敢言语。 大人上前直接蹲在了灼华尸身之前,利眸扫过致命的伤处,又在她唇角挽着的那朵笑花上略停留了一瞬,心中已是了然。 “大人,下令搜查吧!东西说不得还在屋里!” 大人却是轻轻摇头道,“不必再查,东西应该已经不在了。” 大人如何晓得?身后几个喑鸣司面面相觑,不过却也并不怎么诧异,大人就是大人,自然能想他们所不能想,察他们所不能察。 “伤口先深后浅,无关死志坚定与否,而是人之本能,所以……这姑娘乃是自杀!” “所以,定是她的东西被抢走了,悲愤之下这姑娘才会自戕?”瑞杉满口的恍然大悟。 大人没有说话,目光环视屋内,除了那一只滚落地上的药碗,屋内其他各处都没有半点儿打斗的痕迹。 当然!以方才那女子的身手,她要抢东西,这灼华姑娘也不该有反抗的机会。若说是因为东西被抢,灼华悲愤之下自戕也能说得过去,可她嘴角的笑花,看上去倒更像是卸下肩上重担后的释然与解脱。 这些都是猜测。不过无论如何,东西应该已经不在了。 如果这东西是灼华姑娘亲自交付的,那方才那个女子又是何人?与之前那三名死者,与此桩案子有什么关系? “大人!”一名喑鸣司武卫匆匆来报,“在屋后暗渠中搜到一身玄衣,还有两个被打晕的姑娘。被扒了衣服那个根本就未曾瞧见人就被打晕了,那个丫鬟倒是与人打过照面,可她说,只能确定那是个女子,年纪应该不大,至于面容,那人蒙着脸还戴着斗笠,只能瞧见一双眼睛。这会儿,正在让百灵等人按着她所说画像。” 大人点了点头,却并不怎么抱希望,只有一双眼睛,靠着描述,未必能有什么结果。 “让人去查查灼华,尤其查查她与军中之人有什么纠葛,陈年旧事尤其不可放过。” “还有,那三个人的军中来历还没有查清楚吗?只能查到他们分属不同卫所,那其他的交集呢?之前与之后都是一片空白。” “帮他们抹去痕迹的又是何人?” 大人一声声诘问下来,语调越发深沉,他们都清楚,大人对于他们屡次与线索失之交臂已很是不满,而连番失利,让历来有些自得的喑鸣司也深觉受挫,个个都是将头深埋,不敢吭声。 “这么多要查的,还愣在这儿做什么?非得我吩咐才知道做事吗?滚!”一声沉喝,在场的喑鸣司忙齐声应了“是”,赶忙脚下抹油地“滚”了出去。 却也有那等来不及滚出去的人,被一把拽住。 “你们不是在查近来逗留上京的武林人士吗?有没有身手上乘,且符合条件的年轻女子?” “暂时没有。大人当真确定是个年轻女子吗?按理,若是江湖上成名,且有这样身手的女子应该不多才是,叫得出名号的也就那么几个,如今竟没有能合得上的。” “说实在的,她一直蒙着脸,江湖上能人志士众多,她会不会是故布疑阵,让我们就是认定她是个年轻女子。或许,她已经不年轻,或是根本就不是女子呢?”身形也好,声音也好,要改变也不是不可能的。 喑鸣司一脚踏着朝堂,一脚踏着江湖,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见过。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大人却一时沉吟着,没有言语。半晌才问道,“你们可记得,我们正在查的是什么案子?” “当然记得啊!是十三年前,那桩劫掠赈灾银的案子啊!” 就在一个月前,陛下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封匿名的书信,信中道说是他手中有证据,证明十三年前的赈灾银劫掠案另有内情。 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只是一封书信而已,竟是连夜将喑鸣司几大头脑叫进宫去,交代他们细细查起。当中,他们大人更是领了圣命,全权负责。 喑鸣司从信上得出线索,找到可能与之相关的人,却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而所谓的证据却全然不见踪影。 一桩本已尘埃落定的旧案,却又沉渣泛起,只怕就要在上京城搅弄起无边风云。 “那这赈灾银劫掠案后又关乎着何人?”大人又是沉声问道。 关乎何人?接二连三的死人,自然是因为有人不想这旧案再被翻出,若说这当中没有内情,谁也不相信了。可要说这后头关乎着谁,自然是赈灾银劫掠的幕后黑手,还有…… 被问着的那人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赈灾银最后的下落是落在那位上头,难道……”即便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说话之人的情绪紧绷,他喉间艰涩地动了动,不敢将那位的名讳宣之于口。 “如果是的话,那这些来自军中的知情人,还有那个身份不明,却身手绝佳的高手,便都能连起来了。”那位除了在军中朝中的地位,江湖之上也是声名赫赫。 ------------------------------ 第15章 血书与梦境 这些种种,难道都是为了掀出十三年前那桩震惊朝野,让偌大的大宁朝为之大动的惊天大案吗? “大人……”室内陡然悄寂,好一会儿后,才有人哑着嗓道,“是要变天了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大人仰头看着窗外,夜深,雨不歇。 晏晚晚怕言徵突然回去会撞见她不在,离开莳花馆,确定甩开了背后跟着的尾巴之后,她就马不停蹄回了言府。 到得院墙外,她正待要翻墙而入,却是陡然神色一凛,一个侧步,躲进了暗影之中。观察了片刻,掂起脚边拾起的一个小石子,破空射了出去。 窸窣轻响中,她亲眼看着一道黑影窜出,往那粒石子弄出的响动处而去。 她足下轻点,化为一道乌烟,轻飘飘掠过墙头,多留了一个心,借着院中暗影,无声回了房中。 言徵果然没有回来。她长舒了一口气,眉心却又紧接着敛了起来。怎么回事儿?这院子怎么会有高手隐在暗处? 她方才出门时倒算得运气好,居然没有撞见。 晏晚晚心有疑虑,发了片刻的呆,指尖下意识的收紧,醒过神来时垂眸一瞄手里紧扣的那只黑漆匣子,她也一并收敛了心神。 捧着那匣子到了窗边坐下,借着窗外垂挂的气死风灯幽微的光亮,将那只匣子打了开来。 入目便是一封血书,是一块从里衣上撕下来的碎布,还没有打开,已能瞧见隐隐血渍。 她将之打开,入目是潦草的字迹,血渍算不得旧,应该没有多少岁月。打眼细瞧,见得那血书上所言时,她双瞳却是陡然一缩—— 吾乃宁王麾下骁龙骑,自元熙二十年起,共八载,随宁王殿下收五州,荡敌寇,复山河。直至元熙二十八年,随宁王一起卸甲归田。过后五年,再未与宁王有半点儿联系。延和三年深秋,骤然收到从前上峰传令,号召我等至无回山。不疑有他,欣然前往,却不想,无回山中再无回,三万骁龙骑旧军被安上谋逆罪名,我等甚至未曾见到据说率我等谋逆的殿下,就被屠杀殆尽。 征战沙场数载,从二十万锐减至三万的骁龙骑,最后未曾死于敌手,却毁于自己人的倾轧之中。 而殿下……我们的殿下,忠肝义胆,半生为护家国天下而战的殿下,亦成了窃国之贼,罪无可恕。 我等侥幸从那场屠杀之中捡回一条命,身负血债与污名苟活,一日不敢或忘,只为洗刷殿下与骁龙骑叛国之罪名。 皇天不负,数年侦查,总算查到些许线索,奈何我力不待,未能将一切查明,只望能成那破夜之光,盼得昭雪之日,以慰骁龙骑十数万英灵…… 后头的字迹更是凌乱,最后甚至好似还有未尽之言,却已是戛然而止。看来,留书之人未能说尽全部的话,而且,他也并未查到太多,所谓线索,血书中未曾交代…… 晏晚晚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紧接着眉心一蹙,将那血书放下,又去看匣子当中。 除了那封血书之外,还有两样东西—— “银子?”晏晚晚默了默,将那银锭翻转过来,见底部刻印着“延和元年”的字样,眉心不由皱得更紧了两分,是官银。 除了银锭,匣子里还放了一条五色长命缕,长命缕中结了半枚铜钱。 这东西晏晚晚自然也是见过的,这是男女用于定情的信物。一枚铜钱一分为二,定情的男女更存半枚,合在一起,便为圆。 就是前些年江南也是常有这风俗的,看来,上京也是一样。 只是,这样一条长命缕,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晏晚晚只觉得得了这匣子,心中的疑云反而又浓重了两分,一时间,她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了。 何况,方才那一封血书勾起她满腔的低落,这一瞬间,脑中竟是一片空白,满身满心的倦怠。 雨淅淅沥沥,好似一直从耳边下到了梦里。 窗边那棵桃树上的桃花被雨水打得四散零落,却也格外的好看,她仰着头看着就看晃了神。 “萧小鱼!”头上骤然挨了一记,伴随着一声吼叫响在耳畔,破开这雨声,从梦境的另一头传来,“你还走神,你瞧瞧,你那黑子都要被吃干净了,你好意思走神吗?” “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懂不懂?义父,你看萧让,他又凶我。”彼时她的嗓音尚稚嫩,摸着微红的额头,委屈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男人一袭宽袖白衫,坐在一片烟雨不歇中,恍惚也氤氲了水墨,清雅出尘,一边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了一口,一边落下指间的白棋,将她最后几粒黑子绞杀了个干净。 带笑的嗓音徐徐响在耳畔,亦是清润悦耳,“鱼儿,下棋之时心不宁,那是大忌,这回可又输了。愿赌服输,回头,可得帮着义父打完余下的半册棋谱。” “啊?”她立刻双肩一垮,抑郁了。 “活该!”边上萧让还在幸灾乐祸,呵呵笑道。 她瞪他一眼,却猝不及防对上后头压上来的一只绣绷子,“陪你义父打棋谱之前,先去绣会儿花,你这性子就得用绣花好好磨磨。” “我绣得可比你好。”她回头朝着来人龇牙,“哪儿像你,上次给义父绣个荷包,绣的那是鸳鸯吗?分明是鸭子。” “鸭子怎么了?就算我绣的就是只鸭子,我夫君也不嫌弃。” “将鸳鸯绣成鸭子也值得炫耀?” “谁说我炫耀的是鸭子?我分明炫耀的是我的夫君啊!你有本事也去找个比你义父还好的夫君来向我炫耀啊!” “你们母女俩能不能好好说话?”当父亲与夫君的很是无奈。 “不能!”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默契却是十足。 男人看着她们,就是笑了。 “笑什么?”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是奓了毛。 “笑你们俩真像。” “谁像她呀?” “谁说她和我像啊?” “确实很像,一样的粗鲁和臭脾气!”男孩儿略带稚嫩的嗓音却透着那个年龄没有的稳重,“所以啊,萧小鱼倒更像是你亲生的!” “萧让!” 雨雾弥漫,将那些笑语与热闹一并淹没,桃花纷落,她伸手想去接住,却只握到一掌虚无。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她人已清醒过来,浑身肌肉紧绷,一只手更是探向了枕下,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 第16章 这叫夫妻相 晏晚晚反应过来的同时,骤然睁开眼来,入目是灿耀鲜焕的大红色,她蓦地怔住。 耳畔却已传来一记清润的嗓音,“醒了?” 她默了两息,终于想起了眼下身处何地,抬起浓密的眼睫,望向了面前的人。 言徵就蹲在床前,也不知来了多久,两肩与鬓发还微微湿着,定是从外淋了雨来的,昨夜怕是一宿没睡,虽然双眸还是清湛灼亮,可眼白处却充斥着红血丝,眼下亦有淡淡青影。 晏晚晚仍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抽离,身上发懒,反应更有些迟钝,片刻后“嗯”了一声,才发觉嗓音竟有些发哑。 言徵蓦地抬起手来轻轻揩过了她的眼角,望着她,叹了一声道,“昨日是我不对,我总以为我们成了亲,便是彼此最亲的人了,你有什么难处,都尽可以告诉我,我都想要与你一起承担。可却忘了,我们才刚刚成亲,有些事……是我操之过急了。所以……对不住,娘子。” 他语调一贯的清润温雅,加上定定望着她的目光,平和中带着淡淡紧张,似是怕她不会接受他的道歉一般,落在耳中说不出的熨帖。 晏晚晚很是受用,面上就是带出几许笑意来,“其实你不必如此,昨日的事我未曾放在心上。何况,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说的对,我们是夫妻,只是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凡事自己扛,所以有些事我还不习惯……所以,我也对不住夫君。” 言徵听着她这席话,终于也是笑了,“咱们这儿一人一句对不住的,是要没完没了了。娘子既是醒了,若不想睡了,那便起吧!我让他们去备早膳,娘子可有什么特意想吃的?” “按着昨日的准备便好。”飘零江湖这么多年,晏晚晚自觉很好养。 “嗯。”言徵点点头,冲她掀唇一笑,站起身来,却不想身形一僵,缓了片刻,他才迈开步子,只那步子略显僵硬了点儿。 望着他的背影,晏晚晚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抿嘴一笑,看来,蹲的时间不短了。 她坐起身,手指探到一处润湿,垂眸一看,这才发觉软枕洇湿了一团。她双眸微微一黯,又在梦里哭了啊! 两世为人,明明那五年的时光只是短短的一段,可就因为是从前从未得到过的,所以,才会到了如今仍想要贪恋。 可越是美好的东西也越是脆弱,梦中那些回忆越是珍贵,清醒过来时,心里的钝痛就越发明晰。 看来,要在这里睡的话,还是得备些酒才行。 不过……言徵难道是以为她因着昨日的事儿,觉得委屈,哭湿了枕头?所以,才一开口就跟她道歉? 早膳一样的清淡,两人相对而坐,因着早上那一通交谈,眼下倒没有什么尴尬,平和地用完了早膳。 唤来人将碗盏收拾下去时,屋外居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今年这雨倒好似格外的多,是不是更像江南了?”言徵望着窗外片刻,侧眸笑望向晏晚晚。 晏晚晚注意到他用了一个“更”字,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道,“夫君怎么知道?” “我猜的啊!娘子说是自小长在江南,哪怕离开了那里,骨子里也应该是思乡的。上京城二十四坊中,独独春和坊中有一条冬河,河流两岸种了垂柳和桃花,春日之时,是最像江南的。想必,这就是娘子挑中春和坊落脚,且开起春织阁的缘由了。” 他嗓音清润,语调轻徐,娓娓道来,真真让人如沐春风。 晏晚晚听得笑了起来,“你还真会猜。不过没错,我刚来上京时偶然撞见有人说起这上京城中有个小江南,便来看看,虽然比起真正的江南还是有些差距,不过确实已经是整个上京城中最像江南之处了,所以,我便在此处落了脚。” 言徵望着她,笑着一挑眉,满眼好似都写着“看吧,我都猜对了吧?” 晏晚晚看着他清隽的眉眼,笑着轻问道,“夫君是到过江南?还是在书上瞧见过?” “江南啊.....”言徵本来已经转头望向窗外了,听她这一问,又转过头来,望着她的目光带着两分说不出的幽深,在晏晚晚有些不自在时,他已经笑着将视线移开了,然后语气中透出两分难掩的缱绻意味道,“我自是去过的。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烟雨不歇......那是个好地方。怕也只有那样的山水才能养出娘子这样的人物了。” 好一记马屁!晏晚晚笑着摇头,“夫君这话也太刻意了些。要我说,比起我,夫君才更像是江南长起的男子,芝兰玉树,轩轩韶举。” “娘子这是在夸我?不是在变着法儿地损我,说我没有男儿血性吧?”言徵却是皱眉道,对上晏晚晚骤然怔忪的眼,他一蹙眉心道,“我只是觉得什么兰啊玉的,用来形容男人,到底是太精致女气了些,不太喜欢。” 晏晚晚眼中却是怔忪更深,望着他的目光莫名有些发直,看得言徵陡然有些发怵,“娘子,你怎么了?可是我说错话了?”他只是想着把他的感受真真切切告诉她,难道是太直白了,让她不高兴了?毕竟,她也是夸他。 晏晚晚醒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我自己一时走神了,抱歉。”嘴里说着没什么,她一双眼却是定定落在他面上,倒是从未有过的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在言徵有些不自在时,她才道,“之前没有觉得,眼下仔细一看,才觉着夫君长得......很是面善。” 言徵微愕,眼底却极速地掠过一道亮光,“是啊,我也觉得娘子面善,或许,我们从前在何处见过也说不定呢。” 晏晚晚深深看他一眼,笑了,以前见过?应该不可能。就他这长相气度,若是见过,怎么也不可能忘了才是。所以......“我知道了,好看的人总是有些相似之处的。或许,咱们这就叫夫妻相?”或许,这就是当初她之所以选中他成亲的,最要紧的原因吧? 这个颜值当道的世道,碰上她这么一个颜狗,言先生也只能从了她了。 晏晚晚在心底呵呵贼笑了两声。 言徵望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嘴角晃动了两抹轻笑,垂目不再言语。 ------------------------------ 第17章 棋逢对手 晏晚晚倒想起了一桩事儿,“今日夫君有什么打算?不用去书院吗?”用罢早膳又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想必时辰已是不早了。 “我在书院大多数时候是帮院长处理一些文书方面的事儿,因而不用日日去。昨夜刚好有些事忙活了整晚,所以今日倒是不必再去了。”言徵温和笑答她。 “那夫君可要去补个觉?”晏晚晚难得的有了两分为人妻的自觉,体贴道。 “那倒不必。”言徵却是摇头拒绝了,“这大白日也睡不着。娘子呢?娘子今日可要去春织阁?外边儿下着雨,若是娘子要去的话,我让人备了马车送你去吧,免得如昨日那般淋湿了?” 晏晚晚望着屋外斜织的雨幕,有些意兴阑珊,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有些事情要想,不怎么想去。” 言徵目下闪了闪,没有追问她有什么事情,笑着道,“既是不想去,那便不必勉强自己了。娘子想做什么?如果要想事情的话,那......要不我走开一会儿?” 让他走开?这不是太委屈了吗?这明明是他的家,他的屋。晏晚晚抬起头,入目却不见他面上有半分的委屈,反倒是一脸平宁的笑。 她觉得满心的闷气好似被扎了个眼儿,泄了些许出来,也是笑了,“夫君可会下棋吗?” 下棋?言徵有些诧异,“娘子不是说有事情要想?” “是啊!这与下棋没有冲突啊,教我下棋的人与我说过,这棋枰之上,方寸之间,看似狭小,可黑白交接,生死交融,进与退,舍与得,纵横捭阖之间甚至可观天下。何况,下棋最需心静,只要这心静了下来,也许我落子之间,有些事就可豁然开朗了也说不定。” 言徵听着这些话,却是神色几变,“教娘子下棋之人,高智通透。听娘子一席话,徵......亦受教了。”他说着,竟是端正了身形,朝着晏晚晚郑重行了一个揖礼。 这可是读书人的重礼,倒让晏晚晚小脸微微一愕,忙侧身避让。 言徵倒也没再说什么,让她稍待,便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便是捧了一方棋枰,并两盒棋子回来。 夫妻二人双双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了,将那棋枰摆上了炕桌。 “娘子执黑吧!”言徵比了个“请”的手势。 晏晚晚倒没有与他推辞,干脆的取了黑子,她邀他下棋本也不是为了赢他,没有什么胜负欲。执了黑子,想也没想就直接落了子。 言徵便也笑笑,执白落子。 起初,他还有些漫不经心,谁知,几手过后,他便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晏晚晚落子随意得很,看似毫无章法,实际上却是步步险棋,遥相呼应,暗象丛生。 无形的压力,伴随着雨点一般落下的棋子亦是兜头压了下来,言徵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过了起初的震惊之后,他稳住心神,还以颜色。小小棋枰之上,黑白纵横纠缠,一时恍若战局,胶着难分。 棋逢对手,两人皆全身心投入此盘局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两道人影一先一后步了进来。 走在前引路的是常跟在言徵身边的瑞杉,见屋内对弈的两人,正待开口,却被后头那人抬手制止了。 来人放轻脚步,悄无声息走了过去,站在一旁观战。 看了一会儿棋局,再蓦地抬眼往晏晚晚看去,眼中渐渐露出惊色。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直到清脆的落子声传进耳中,晏晚晚捏着黑子蹙眉看了棋局半晌,终于是手一松,任由那枚黑子落回棋盒之中,一摆手道,“我输了!” 言徵长吁一口气,抬眼迎视她,双眸灼灼,“没想到娘子的棋艺居然这样高超。” “高超什么高超,不过夫君的手下败将耳,何况,我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倒是夫君的棋路大气磅礴,落子间大开大合,有经天纬地之势,这一局,我输得心服口服。”晏晚晚笑着一挥手,全然没有半点儿输棋的懊丧。 言徵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冷不丁听着边上响起了击掌声,他一顿,目光与对桌而坐的晏晚晚轻触,两人皆是回头望向击掌之人。 来人一袭藏蓝绣团花纹的直裰,头束玉冠,面上带着轻笑,目光瞥向晏晚晚时,却有一股子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人心下不由一凛。 言徵已经一个起身,眼风朝门边引路的瑞杉一扫,后者立刻缩着肩膀,垂了头。他则一个侧步,已经挡在了跟着站起身来的晏晚晚身前,朝着来人长身一揖,淡笑招呼道,“安明兄怎么要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失礼了。” “我从前来雪庵这里,都是想来便来,没想到,我不过离京两月,雪庵这里的规矩居然就改了。”安明兄语调沉沉,即便有言徵挡在身前,晏晚晚也能感觉到丝丝不满迫面而来。 “从前是从前,如今,徵已娶妻,府中有内眷在,自然是不同。”言徵的嗓音仍是清润,语气却淡了下来,一扬手道,“安明兄,咱们还是书房说话吧!请!” 安明兄与言徵对视片刻,见他眸光幽凉,而那妇人被他挡得严严实实,他勾了勾唇,淡淡一点头,转过身,率先走出门去。 言徵收回视线,转过头望向身后的晏晚晚时,嘴角又是挂上了温和的笑,对她道,“我去打发了他,回头再来陪娘子。” 他说的是打发,好像来的人是个不速之客。不过,那人的目光多有锐利和挑剔,也算不上多么讨人喜欢就是了。 晏晚晚抿着嘴笑,点了点头。 言徵看着她鬓边两缕发丝落了下来,他一时手痒,反应过来时已经伸出手去,将那发丝勾到了她耳后。 这动作有些突然,似是吓到了她,她下意识地将头一偏,却不想他的指尖却因此猝不及防地划过她的耳垂。 电光火石间,肌肤相触之处,好似有电流闪过。两人四目相对,刹那无言。下一瞬,却好似被同时按下了机括一般,从静止刹那跃动起来,一个抽回手,一个转过头,一个耳廓一瞬间就红透,另一个战术性咳嗽,唯独就是目光再不敢对上。 “那个……我去了?”言徵咳嗽完之后,不自在地请示道。 “嗯。”晏晚晚背着手,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一只脚半立起,足尖在地上点啊点的。 ------------------------------ 第18章 是何方神圣 直到听着脚步声远去,她才敢抬起头,屋内果然已经只剩她一人了。 她长吐一口气,下一瞬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前世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哪怕是今生,幼时那对无良父母撒狗粮秀恩爱什么的,从来不会避讳着他们,她怎么就纯情成了这样,碰了下耳垂而已,至于吗?你都二十多了,不,加上前世,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这儿演纯情呢?好意思吗? 晏晚晚错着牙在心里鄙视着自己时,言徵亦是有些陶陶然地走着,面带笑,脸微红,眼迷离,指尖轻轻碾转,似在回味……直到书房已经近在眼前,他才缓了缓步子,将方才面上的情绪尽数敛去,沉着一张清雅的脸,连惯常温和的笑也不带,迈过了门槛。 屋内,安明兄端坐在红木交椅上,桌边已经摆好了茶点,瑞杉听得脚步声,赶忙冲着进门的言徵拱手行了个礼,就垂下头去,恨不得当场隐形。 奈何,言徵的目光利得很,一瞥他道,“自个儿去外头廊上跪着。” “是!”瑞杉紧着嗓应了一声,半点儿不敢耽搁,忙不迭就是转身跑出了书房去,到了檐下廊上,“扑通”一声响,跪得干脆利落。 “瑞杉做错什么了?你要这么罚他?该不是做给我看的吧?”安明兄粗黑如同刀锋般的眉毛一提。 言徵已经施施然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顾自端起面前的茶碗,用茶盖轻捋着茶汤面儿上的浮沫,“我早先便与他们说过了,如今到正院,必须要先通报,他不将我的话记在心上,坏了规矩,难道不该罚?” 安明兄看着他浸润在茶烟之中,看上去越发云遮雾罩的面容,错着牙想道,一个大男人,怎么偏偏长了那么长的睫毛?嘴上更是不满地哼声道,“看来,你这府里还当真是改了规矩了,为了谁?就是为了那个女人不成?” “哐啷”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是茶盖被搁回茶碗的声响,言徵抬起头来,目光淡淡,瞬也不瞬望向安明兄道,“大哥慎言,她不是什么那个女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大哥的弟妹,大哥至少要给她起码的尊重。”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啊?”安明兄的语调酸得咧,但面色却是和缓了下来,“这么维护她,看来,你是认真的了?” “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自然是认真的。”言徵理所当然答道,语调仍是淡淡。 “你还知道这是大事,居然不曾知会我与父亲,趁着我们不在京城,擅自行事,还将我们蒙在鼓里。若非我恰好回来,你还打算将我瞒到何时?”安明兄那刀裁般的眉又狠狠蹙了起来,不满地睇着他,质问道。 “若是告诉了父亲与大哥,怕你们横加阻拦,我不想这婚事生出波澜,只得瞒上一瞒。”言徵的回答很是直白。 “原来你知道我和父亲会反对,所以才用了先斩后奏这一招?”安明兄气不打一处来,“陛下呢?这桩事情陛下难道也不知道,不曾拦你吗?” “大哥觉得,我决定的事儿,谁反对有用吗?陛下可比你和父亲要开明,再说了,陛下下的政令,我这臣子自然要响应,以示忠诚。” “你在扯淡!”姓陆,名衡,字安明的仁兄气得爆了粗口。 言徵抬起眼,清清淡淡一瞥他,虽然没说半个字,陆衡却是一噎,挥了挥手道,“你别揪着我的话,反正这儿也没有外人,咱们说的是你的事儿,你别想岔开话题。你要娶亲可以,这上京城那么多的名门闺秀你不选,怎么就偏偏挑了这么一个市井出身,而且来历不明的?” “大哥糊涂了吧?我是什么身份?一个书院的教书先生罢了,就算家里有些薄产,也是齐大非偶,不堪与那些官宦千金相配。倒是爱妻,市井出身也好,江湖飘零也罢,配我倒是正正好。”言徵容色淡淡,语调淡淡,一副清如止水的模样。 陆衡本是有一腔的话,却被他这几句噎住,神色几转之下,生生咽下,最后溢出口的唯一记叹息耳。 “就算不在乎家世出身,可她来历不明这一点呢?方才她与你下棋,你这样聪明,不该看不出才是。她定是被人费心教导过,可棋路却是剑走偏锋,步步暗伏,有时甚至是自投罗网,她这是步步惊心,时时算计,所行每一步,皆是向死而生。这样的人,若说她不是刻意接近你,你会信?” “大哥是觉得她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这才特意来接近我?”言徵一哂。 陆衡又被噎住,接不了话,半晌,才放缓嗓音,语重心长道,“也未必就有那么糟,即便她不是冲着你来的,可她这样一个人你没有查清楚就放在身边,不觉得不妥吗?她所图所求为何?若是有朝一日……你们是夫妻,你就不怕受她所累吗?” “大哥,我是谁,在做什么,我娘子一无所知。她嫁给我,我们便是夫妻,祸福共担。焉知到了最后,是她牵累我,还是我牵累她呢?就算……”眼看陆衡张口还想说什么,言徵略略提高了音量,“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甘之如饴。” 陆衡双唇翕动,到底未成言,讷讷看着他,额角青筋蹦了两蹦,忍了再忍,终究没有忍住道,“你那位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哥来之前不是已经查过了吗?”言徵淡挑双眉。 陆衡瞪着他,神色几变,半晌无奈一叹,从衣襟处掏出两页纸笺,递给他道,“很干净!太干净了!半点儿破绽没有,你信?” 言徵没有回答,将那两页纸笺接过,也没有展开来看,只是袖在手中,眼儿半垂。 陆衡看他这样,眼底浮现两抹无奈,急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在你心里,她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我想娶,要娶,且已经娶了的人。”言徵抬起眼睫,平静地回视他,“我要携手走过此生的人,大哥听明白了?” 听得再明白不过!兄弟二人的目光对在一处,似是无声对峙,陆衡眼中似有暗潮翻涌,无数情绪翻搅反复,最终归于沉寂。 片刻后,他率先移开眼,败下阵来,与从前每一次一样的结果,从无例外。 ------------------------------ 第19章 叫陆大哥吧 “罢了!你想清楚便好,你的事儿本来自来都是你说了算,哪怕是父亲和陛下都不能左右,偏偏我不信邪。”说到这儿,陆衡晃了晃唇角,勾起一抹有些自嘲的笑。 言徵见状,略一沉吟道,“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只是……” “我知道,男人嘛,既然娶了人家,自是要好好相待,反倒是大哥魔怔了,怎么就没想通这个?不说你的私事了,说正事儿吧!我听说,你领的那差事儿办得不太顺利?”陆衡已是将话题岔开。 言徵也不想与他多说晏晚晚的事儿,便顺势转开了话题,“说起这事儿,我想请大哥帮个忙。” 言徵和那位安明兄走后,晏晚晚亦是百无聊赖,就坐回方才的临窗大炕上,看着桌上那盘胜负已分的棋局,脑中推演着她与言徵的每一步棋,又是兴奋又是慨叹,一时间竟好似回到了多年前,被逼着打棋谱的时候来,每一步都值得思索推敲。 待得听到脚步声,她的思绪从棋局中抽离出来,双眸灼灼往门口看去,见得联袂而来的言徵与安明兄时,才懊恼地在心底道了一声糟,她虽然是新嫁,可到底是这言府的女主人了,有客到,她也不知要不要留饭,虽然她什么都不清楚,但问都没有问一声,到底还是有些失礼的吧? 她站起身来,思虑着这个时候开口问会不会显得没什么诚意,言徵却已经笑着朝她走了过来,到得近前,很是自然地便是握住了她的手,与她一起转头望向随后走过来的陆衡。 两手交握,晏晚晚略有些不自在,却没有挣脱。他的手干燥温暖,她并不讨厌。 陆衡走到近前,目光落在晏晚晚身上时,到底收起了方才隐隐的审视与锐利,反而将手里握着的一只精致的紫檀木镶螺钿的匣子递了上来道,“在下陆衡,算是雪庵的兄长,你们成亲时,我因有些事在上京城外,未能赶得及参加你们的婚宴。这是我的一点儿小小心意,还请弟妹收下,千万莫要与我见外。” 晏晚晚有些发怔,似是不知道怎么办,带着两分求救望向身旁的言徵。 她仰头看着言徵,后者目光温柔地回望着她,笑微微道,“既是安明兄的心意,便收下吧!” 晏晚晚这才伸手,接过那只匣子,“多谢......”却是顿住,不知如何称呼。 “便随雪庵一道唤我一声兄长吧!”陆衡笑着道,眼里似带了两分莫名的热切。 兄长?一个姓陆,一个姓言?而且,言徵唤的好像也不是兄长吧?晏晚晚一时默下来,没有开口。 “唤陆大哥吧!”言徵为她解围道。 “陆大哥!”晏晚晚从善如流。 陆衡有些不满意,瞅了一眼言徵,到底没再说什么。 “安明兄要留下来用午膳吗?”言徵笑问道。 晏晚晚微微一怔,错觉吗?这个时候问起,倒好似是逐客令一般。可怎么可能?言徵这个人最是温和不过,这两日相处下来,他性子温柔随和,待人接物更是体贴周到,怎么会让人下不来台? 陆衡蹙了蹙眉心,又看了言徵一眼,嗓音略略有些发闷道,“不了,我还有些事,改日若得了空再来叨扰!” “那还真是可惜!”言徵轻笑。 陆衡睐他一眼,可惜吗?他可没有看出他有半点儿可惜的样子。 “元锋!”言徵喊了一声,“你替我送安明兄出去。” “是!”外头有人抱拳应道,而后上前来,冲着陆衡一揖,“陆公子,请!” 陆衡气闷地一瞪言徵,后者却回以笑微微的模样,陆衡于是更气闷了,蓦地转过身,便是大步而去。 晏晚晚望着陆衡的背影,皱了皱眉,“陆大哥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怎么会?”言徵想也没想就道,语调里带着笑,是浑不在意。 “你和这陆大哥好像很熟?看着他那通身的气派,倒也不似寻常人,不知他是做什么的?”晏晚晚问着,却突然见言徵望着她的目光有些迫人,她一怔,悄悄敛了笑,“怎么了?” “娘子对陆安明这么感兴趣吗?”言徵嗓音略略低沉地问道。 晏晚晚心下微微一“咯噔”,喉间莫名干涩,悄悄咽了咽口水,道,“我只是……” “娘子往后还是莫要当着我的面对旁的男人那么感兴趣了吧?” “呃?”晏晚晚后头的话噎住,莫名望向他。 后者却是理所当然道,“我是娘子的夫君,娘子尽问我些旁的男人的事儿,都不怕我吃醋的吗?” 晏晚晚彻底滞住,哪里想到他居然说的这样直白?好吧,是她多想了,她还以为……她悄悄松了一口气,面上展开笑来,不过,他们几时已经是可以互相吃醋的关系了? “知道了,往后我会注意。”晏晚晚乖巧道,垂下眼去,浓密的眼睫遮掩了眸中的锐光。陆衡,字安明,姓名与字都对上了,若都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何况陆衡方才那架势,他八九不离十,就是她以为的那个陆衡。 “娘子?”耳边骤然响起一声拔高了音量的呼唤。 “嗯?”她猝然醒过神来,抬起头便见言徵微微蹙眉看着她,“怎么了?” 言徵略迟疑了下,还是没有问她方才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他喊了她几声都没有听到,而是重复了方才的话,“我是说,外头雨停了,娘子想不想出去逛逛?” 晏晚晚想了想,就是爽快地应道,“好啊!正好我也有点儿东西要买。” “娘子要买什么?”言徵随口一问。 晏晚晚笑而不答,那笑容略带两分深意。 两人收拾好,出了门。晏晚晚看着跪在廊上很有些可怜兮兮的瑞杉,认出这是常跟在言徵身边的亲随,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唔!没规没矩,让他长长记性!”言徵轻声应道,“夫人为你求情,你便起来吧,不过也要引以为戒,下回若再犯,绝不轻饶。” “是!”瑞杉忙不迭应道,站起身来,撞上他家公子的目光,这回倒是机灵了,忙不迭朝着晏晚晚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夫人宽恩。” 晏晚晚能说什么,瞥了一眼边上的男人,他却是微笑着伸出手来,将她牵起,便是转身往外行去,“想去哪儿逛?” 这手倒是牵的越发熟稔了。 ------------------------------ 第20章 夫君这张脸真是祸水 雨停了,天虽还未放晴,却已有云开雨霁的样子,鼻翼间呼吸着的空气都是鲜美的。 晏晚晚心情不错,深吸了一口气,翘起唇角笑了。 街上偶有泥泞的地方,言徵适时拉了她一把,让她免于被泥水弄脏了鞋子和衣裙,望着她面上舒心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看来娘子要想的事已经想明白了?” “是想明白了。”她眼下拿着手里的东西,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本可以去寻赵祁川帮忙,但她并非全心信任赵祁川,如赵祁川所言,事关十三年前那桩大案,谁也不能信。 东西在她手里,自然有人着急,眼下,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 言徵看着她笑成月牙儿的眉眼,亦是跟着笑,“那便好!” “娘子到底要买什么?”又走了一段路,言徵问道。 “前面那儿!喏!到了!”晏晚晚伸出手朝着前头拐角处一指。 言徵看着那铺子,一愣,这铺子他没来过,可上头匾额上的“乌家酒坊”四个大字倒是认得清楚,而且,高处随风招展的酒幌子更是醒目。 晏晚晚已经走了过去,“乌娘子,老规矩,二十斤琼花露,两斤一坛装。”铺子里满是酒香,晏晚晚深吸一口气,满脸的陶然。 柜台后站着个女掌柜,袖子高挽,系着围裙,一身利落的打扮,闻声一边取了坛子来沽酒,一边笑着望了望晏晚晚身后道,“这新婚燕尔的,果真是分不开,连买个酒也要一起呢?” 晏晚晚笑着嗯啊了两声,正待取出荷包掏银子,身后已经有人先行递出几粒碎银子来,会了账。 晏晚晚想了想,到底没有拒绝,转头冲着言徵一笑道,“那便多谢夫君了。” 言徵受用,却又无奈,“成亲后头一回上街来逛,我是乐意为娘子会账,不过娘子居然要买的是酒?” “不然呢?”晏晚晚笑着仰脸看他。 “我也不知你们女子喜欢什么,不过大抵……我本以为娘子怎么也该让我买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的吧?” “那倒不必。这绫罗绸缎,我自己店里就有,珠宝首饰,非我所欲。独爱,唯这一口而已。”正好乌娘子已经打好一坛酒,递了过来,晏晚晚接过,晃了晃,笑着道,“余下的就麻烦送去坊西言府了。” “夫君陪我来买了酒,那夫君可有什么地方想逛的?这会儿换我陪你!或者,夫君刚给我买了酒,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买给你啊!”离开乌家酒坊,晏晚晚笑问道。 “给娘子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娘子非要立时还回来,要给我算得这么清楚?”言徵仍是笑着,可眼中的笑意却到底没有那么清朗了。 晏晚晚一怔,登时有些心虚,她下意识还真是不想欠他的意思,想起他昨日闹的那一场别扭,这话若直说了,他怕是会不高兴。“我只是想着投桃报李……” 言徵同时也想起了昨日那件事儿,眼底闪过一抹懊恼,不是已经决定了,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吗?怎么又急了……一遇上她,他一贯引以为傲的忍耐和克制总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娘子若想投桃报李的话,不如给我做身衣裳吧?”他灵机一动道。 “衣裳?”晏晚晚讷讷。 “是啊!娘子开着绣坊,绣活儿也不错,这眼看着就要入夏了,娘子若要送我什么的话,不妨给我做身衣裳可好?”本来只是灵机一动,言徵却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一双眸子静静睐着她,笑容温和道。 他一双眼却恍若静水流深,一缕柔光如水,缓缓淌进她心间,让她心口亦跟着一软。 晏晚晚默念一声男色惑人,倒是应得爽快,“好啊!不过我眼下还有好几件嫁衣要赶工,得等我忙完这一阵儿再说。你也知道,最近咱们上京城办喜事儿的人家多,还赶得急。” “我知道。”身为过来人的言徵自然清楚,朝着他伸出手去,目光如水切切望着她。 晏晚晚抿嘴而笑,倒也没有矫情,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让他牵住。 “既然不去逛别的地方,那咱们就回府去了?”言徵握着她的手,嘴角勾起满足的笑痕。 “嗯。”晏晚晚点了点头,却是想起一事儿,目下微微一闪道,“对了,有一件事儿忘了知会夫君。方才说起嫁衣我才想起,那几件嫁衣都要得急,之前因着咱们成亲,耽搁了几日的活计,我这几日怕是要回春织阁赶赶工了,夜里说不得就不回来了。” 说完,才发觉言徵没了声息,非但如此,还停下了步子,目色深深往她看来。 她心下微微一紧,迟疑道,“夫君这是生气了?”毕竟刚成亲,她就在申请夜不归宿了。 “怎么会?”言徵却又笑了起来,“我只是在想真巧。昨日院长与我说起,让我与他一起修缮一本古籍,这几日说不得也得宿在书院。我正愁不知该如何与娘子开口呢,这刚成亲便冷落娘子确实是我的不是,没想到娘子也正好有事要忙,这样倒好。” 晏晚晚闻言有些诧异,对上他的眼,却是不由莞尔。 相视一笑间,好似连空气里也添进了芬芳。 抬起眼,不及迈步,晏晚晚却是一怔。 前头街口,立着几个姑娘,神色各异,却都透着一股子哀怨往他们这里张望,倒好似……谁将她们渣了一般。 晏晚晚心有所感,却感觉到握住她的手悄悄紧了紧。 这一下十指相扣杀伤力十足,那几个姑娘当中有一个眼里泪花冒出来,转身便是掩面而去。 有一便有二,其他几个也是纷纷效仿,转眼就奔了个干净。 晏晚晚木然着一张脸抬起头望向身旁的人。 言徵脸上惯常如春山新碧的笑这会儿已经僵在了唇边,对上晏晚晚的视线,喉间艰涩地一滚道,“娘子,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晏晚晚抬起手,一脸沉肃地打断了他,“你不必说,我都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再看她抬眼望着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言徵更急了,也顾不得别的,就要张嘴解释,话都到了嘴边,却被晏晚晚一句话给堵了回来。 “难怪缃叶要说我是占了大便宜,我家夫君这张脸还真是……祸水!” ------------------------------ 第21章 傻笑,笑傻子 “咳!”言徵一口口水反呛回来,一张俊雅的面容胀红,双目微圆地凝睇着面前之人。 晏晚晚转过头,抿了嘴角偷笑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一用力,反牵着他走了。 俊雅的翩翩公子一枚,这会儿却有些木呆呆的。 春和书院是春和坊的官办学堂,言徵便是当中的一名教书先生。 他从前便是春和坊人,后来随行商的父亲去了外地,再回来时,已是长大成人。一身的学问,不知为何却没有考取功名的打算,反而甘于清贫,在学堂中当了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 一说起教书先生,大多数人想到的就是发须花白,满口之乎者也的半百老头子,可春和书院的言先生却是个轩轩韶举、鸿轩凤翥的翩翩公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笑如清风朗月、春山新碧,便是说他是哪个世家出身的公子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从他来到春和坊的那日,便成了坊中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眼中心中的白月光,那是莲花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圣洁存在。 那道催婚的政令一下,那些坊中还没有婚嫁的大姑娘们这才兴起了贪念,前仆后继,飞蛾扑火一般找媒婆,请长辈到言先生跟前请嫁,谁知毫无例外地铩羽而归。 本以为言先生眼界高,瞧不上她们这些市井长大的寻常女子,谁知就传出了他与春织阁晏晚晚定亲之事。 这晏晚晚……年龄也不小了,二十岁的老姑娘,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孤女一个,抛头露面经营春织阁,就算长得挺好看,可好看能当饭吃吗?她凭什么就能是那个例外呢? 春和坊的姑娘们从不愿相信到见着言先生与晏晚晚的婚事如火如荼铺排开来,一月不到走完三书六礼,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木已成舟,终于不得不信,少女心碎了一地。 而今日再见到这夫妻二人携手逛街,言先生对晏晚晚还甚是温柔体贴的模样,本就碎成了渣渣的少女心,又碎得更彻底了一些。 说起来,她真是占了好大的便宜呢。 想起言徵木呆呆的样子,晏晚晚捧着腮,吃吃笑出声来。 “傻笑了半天,看你绣了几针?”缃叶抬起手,不轻不重拍了她一下。 晏晚晚醒过神来,面上仍是笑,“谁说我是傻笑了?分明是我在笑傻子。” 缃叶勾起眼尾,扫她一眼,“看来,你对新郎官儿挺满意的。”她不知道,她说着那“傻子”二字都带出了些难言的缱绻味道。 缃叶与她也识得三年了,倒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看似恣意潇洒,没心没肺,快活得很,缃叶却知道,她心里藏着许多事,而万事豁达,不过是从未放在心上过罢了。 “还行吧!”晏晚晚勾了勾唇角,算得承认了。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她从绣架前站起身来,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玄衣。 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人影形状的纸放好,借着光影的变化,调整好了位置,让其刚好与缃叶的影子一左一右映在窗上,她才转头对缃叶道,“我去了。” 缃叶没有抬头,仍是埋头刺绣,低低“嗯”了一声,“万事小心。” 窗户轻声而动,有细细的风灌进来,却不过一瞬,便又合上,室内,悄寂无音,已没了晏晚晚身影。 可屋外,春织阁中,偶尔从绣房前经过的人看着窗上映出的两道人影,总是不由感叹道,生意好了也是愁人,阁中就掌柜的与缃叶娘子的绣活儿好,大多数生意都是冲着她们来的,近来的嫁衣更大多指名由她们来绣,要的又急,今夜看来又是要熬个通宵了。 今夜无雨,喑鸣司衙署前那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晃晃悠悠,一队人马快速却无声地在衙署前集结,往城中某个方向疾驰而去,声势一贯的浩大。 衙署对面街的一处屋顶上,无声无息伏着一道身影,一身恍若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衣,她已经来了许久,可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静成了屋顶上的一片瓦,屋脊上的一尊蹲兽。 即便是那一队喑鸣司从脚下疾驰而过,远到尘烟尽消,不闻蹄声,她仍是没有动上一下。 喑鸣司衙署内,好几间值房内都还亮着灯,当中一间值房内,有两人正对桌而坐,桌上摆着一方棋枰,二人正在对弈。 只是当中一人专心致志,另外一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声细微的“噼啪”声传进耳中之时,他立时便是侧目往屋外看去,却没有听到半点儿动静,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那不过是烛台上爆出了一朵灯花罢了。 “今夜多半不会有动静,你与其如坐针毡,倒还不如索性去睡了。”戴着面具的那人一边说着,一边索性将对面的棋盒也拉到跟前来。 “欸!你做什么?”方才那人一身喑鸣司的装扮,那张在烛火斑驳下的脸却被照得清晰,正是陆衡,他一边喊着,一边赶忙伸出手来,护住自己的棋盒。 对面那人抬起面具下一双黑眸,淡淡往他瞥来,“你没有心思下棋,我倒不如自己与自己下,也省得你一心二用了。” 清淡平和的语气却摆明了是在奚落他,陆衡哼了一声,护着棋盒,重新掂了一颗棋子,看了会儿,轻轻落下。 “你确定你那计谋能够奏效,又如何能够确定今夜不会有动静?” “倒也不能确定,只是猜测而已。”那人略作思忖,也跟着落下一子。 “我觉得莳花馆那妓子分明是自愿将东西给了那人,而且,为了护着那人这才自戕,那她们是什么关系就耐人寻味了。” “所以你才瞒下那妓子已死之事,还做了这么一个局?恕我直言,那人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当时肯放心离开,必然便是笃定那妓子不会有害,既是如此,她何必还要冒险?何况,你不是说那人有些聪明吗?她若看破了这是一个局,又怎会笨到自投罗网?”陆衡道。 “所以,她今夜必然不会有所动作。至于她会不会来,若只靠那个妓子为饵,我只能是赌。赌她们之间的情谊,江湖中人最重义气,那妓子舍命也要护她,若那人有心,哪怕明知可能是局,刀山火海,她也未必不来。” ------------------------------ 第22章 收网吗 “可要想万无一失,这一赌便还差些意思。”言语间,他已经落下一目白子,满盘皆活,顷刻间将面前那条黑龙斩了个七零八落,露在面具外的薄唇轻掀,“安明兄,你输了。” 陆衡一看那胜负已分的棋局,刀裁般的眉峰倏然紧攒,抬手将那棋局弄乱,“你今日这棋路也太狠了些。又不是我拽着你不让你回家,有娇妻不陪,却得留在这值房与我下棋,我知道你心有怨气,可也不能将这怨气往我头上撒。” 那人却懒得搭理他一般,垂眸将那散乱棋枰的黑白棋子一目目捡回棋盒内。动作不紧不慢,氤氲着灯光,竟是生出两分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雅致闲适来,看得陆衡心里更是有些气闷,脱口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就不能将那面具摘了吗?” 那人动作不停,连头都没有抬,“喑鸣司的规矩,不可破!” 陆衡一滞,果然……更气闷了。 晏晚晚第二日打着呵欠,黑着眼圈儿到前头铺子里晃了一圈,才站了没一会儿,就打了好几个哈欠,缃叶看得连连皱眉,坠儿嫌弃地撵她,“掌柜的要么回去睡个回笼觉,要么出去逛逛,你在这儿,客人都不登门了。” 啧,是她脾气太好,这丫头居然在说她影响春织阁的形象了。 她正好也不这儿碍她们的眼了,雾湿着一双美眸踱出了门去。 到前头不远处的一家茶馆儿里要了一壶茶一碟瓜子儿,便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着茶馆儿里各处传来的八卦声。 要说这八卦传得最快之地,非茶馆酒肆莫属,所以无聊之时,此处真为消磨时间的最好去处啊! 听了一会儿西家婆媳大战,东家男人在外偷腥,被家中悍妇捉奸在床,与剽悍的娘家人一道,将男人与相好一起扒光了,在街上狠揍了一顿,里子面子全丢了个干净…… 晏晚晚正听得高兴,当“莳花馆”、“灼华”等字眼传进耳中时,她目下闪过一道亮光,面上没有半分异样,可嗑瓜子儿的动静小了两分,耳朵更是悄悄竖了起来。 “咱们一会儿去烟柳街,张兄当真不同行吗?难道是因着前几日莳花馆的事儿?” “是啊,你说这灼华姑娘好端端的,怎么能惹上喑鸣司那些煞星。进了诏狱,哪儿还有好日子?娇滴滴的美人儿还不知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儿了。” 灼华没有死,却是当日就被带进了喑鸣司诏狱,这个消息晏晚晚自然是听说了的。 “张兄还真是怜香惜玉。不过,这没了一个灼华,不还有那么多美人儿等着呢,张兄怎么就息了那采花的心思?” “那可不成。你们是不知道,这几日喑鸣司可没有闲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审出了点儿什么,竟是到处搜查审问灼华姑娘的恩客,实不相瞒,我之前也被抓去问过两句话。”那位张兄面有菜色道。 “是了,张兄之前甚是仰慕灼华姑娘,点过两回她的局,难道是因为这个?那问你什么了?”与他同桌那两人很是好奇道。 因着说的是喑鸣司的事儿,这几人心中忌惮,本就将音量压得极低,这会儿那声音更又低了两度,得亏晏晚晚的耳力好,否则还当真听不见。 眼角余光瞥见那位张兄面有为难之色,咳咳了两声道,“倒也没什么,不着边际的,不过却是拉着我的手瞧了半天,又问了问家里的事儿,有没有入过军籍之类的,然后便将我放了。” 听到这儿,晏晚晚眼中的漫不经心陡然褪去,悄无声息地抻了抻身子。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了......”张兄旁边有个人面色变了变,“昨夜喑鸣司也去了我们那一带,今日清早听说有个叫赵强的不见了,听你这么一说,该不会是被喑鸣司抓走了吧?他好像也去过莳花馆,找的是不是灼华姑娘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与他打过两回交道,啧啧,那手掌上的茧子厚的,如果要说他是行伍出身,也未必不可能啊......” 那几个人还在低声说着话,他们隔壁桌独坐的晏晚晚却已是起了身,在桌上排开十枚铜板,清算了茶钱,头也不回走出了茶楼去。 又是夜,又是细雨蒙蒙。 连着空等了几夜,陆衡浮躁的心也彻底安定下来,半躺在交椅之中,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调侃地望着对面正掂着一本书,看得甚是专注的人,“今夜若还是没有动静,你难道还要继续守着?从前也就罢了,你如今可是成了亲了,连着几日让娇妻独守空房,就不怕之后连房也进不去?” 灯下看书那人却是抬起一双幽凉的眸子,淡淡扫了过来,“安明兄可成亲了?” 陆衡一噎,心想这是明知故问呢? “或是安明兄有什么相好的姑娘不成?”谁知,一问未答,又来一问。 他这是什么意思?陆衡要怒了。 “是了,我一时忘了,安明兄有婚约在身,却始终未曾定下婚期,这男女之间,夫妻相处,安明兄自然是门外汉,还是待得快些将嫂夫人娶进门,来日再来经验之谈得好。”不咸不淡两句话,语调都是清润有礼,那话落在陆衡耳中却怎么听怎么有着奚落炫耀之意,很是刺耳。 正在火起,要反刺上两句时,就听得对方又是语调清淡道,“安明兄,如今陛下催婚政令已下,你那婚约,还是得快些兑现的好。” 一句话却又快又准地扎往陆衡痛处,刚鼓起的火倏然被人兜头一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陆衡摸了摸鼻子,无话可说了。 正在这时,外头骤然一声唿哨声,两人都是一顿,陆衡蓦地一个拔身而起,“有动静了!” 说着,目光炯亮望向仍安之若素坐着的人,“人都已经钻了套子,你还不去收网?” “不急。”那人却还是老神在在坐着,“未必就真钻了套。” 陆衡蹙眉,正在心生疑虑时,听得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来的是元锋,到得近前,抱拳回禀道,“来的不是那个女贼,而是一伙乞丐,说是得了消息,今日庄子上有人施粮,一窝蜂地涌上来,看那架势怕是有好几十人。” 陆衡一愕,蓦地瞥向身后,坐着的人手上书册一合,面具下一线薄唇轻轻勾起,似笑非笑。 ------------------------------ 第23章 暗巷交手 陆衡面上难掩惊色,“看来,那女贼果真是识破了你的布局……”想到某人方才那番高深的,未必真入套的话,哪怕认识了半辈子,陆衡仍再一次为这人的料事如神而惊疑。 “那咱们此处……”陆衡想到什么,陡然惊抬双目。 撞上的还是一汪恍若暗夜深海的双眸,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时,外面的雨声里骤然掺进了些别的声音,两声响亮的唿哨之后,已能清楚地听见打斗声。 那个女贼,应该是真的来了。 身后,戴着面具的大人已是腾身而起,手中书册被甩在几上,大步流星而出。 陆衡收敛心神,也跟了上去。 他们到时,那本来被严密看管起来的人已是不在屋内,屋里屋外横七竖八躺了好些自己人,都是不时哀嚎着。 “大人!”元锋惊唤,本来他曾向大人建议,既是布局,作饵的那人可以不用真的,那女贼只怕未必见过,用他们的人假扮才可万无一失。谁知大人不知怎么想的,却还是用了真饵,那可是他们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先于暗中的杀手找到的活口,虽然还未曾撬开嘴,可若是此时出了纰漏,线索岂非又彻底断了? 大人却并未露出什么异色,不过环视了一圈屋内屋外,就是冲着暗夜里隐隐传出兵戈之声的方向阔步而去。 留下几人收拾此处残局,其余人全都跟在大人与陆衡身后,循声而去。 既是做局,大人一早便在外围布置了人手,就等着瓮中捉鳖。 他们到时,二十来个喑鸣司将两个人围在正中,一个正是他们抓来的饵,经过数日的刑讯,已然是衣衫褴褛,满身狼狈。另一个,一身玄衣,头戴斗笠,斗笠下还覆了面巾,将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就连一双眼睛也匿在笠下的暗影之中,让人难以窥视。 算得头一回这样近距离地与此人撞到一处,那玄衣为方便行事,做得很是贴身,勾勒出了那掩藏不住的女子身段,果真是个姑娘。 她一手拉扯着那个人,另外一手握着一柄短剑,如同一道雪亮的雷光,光至之处,必有哀嚎。 二十多个身手算得上乘,且对围捕之术很是擅长,配合默契的喑鸣司,一时间非但近不得她身,反而被她一柄短剑迫得伤了数人。 “居然还真是个高手!”陆衡在边上看得咋舌,而那女贼似是觉出那短剑不趁手,干脆趁着伤了一名喑鸣司时,夺过了他手中的刀,那刀自是比短剑重了许多,可在她手中舞起却还是虎虎生风,一劈一砍,气势万千,一股子神挡杀神,佛挡弑佛的凌厉。 “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陆衡看着,眸中满布惊色,忍不住喃喃道。 身旁人影一闪,恍若一道乌烟般窜了过去。 元锋脚下一动,正要跟上去,却是被陆衡伸臂拦住道,“莫要妄动!”这女贼虽出手凌厉,却都留有分寸,并未伤人性命,以陆衡对他的了解,只怕他自己动手,就是不想别人插手。 元锋抬眸一看,见大人窜进去的同时,一个手势之下,那二十来个同僚居然都停了手,并纷纷避让开来,他紧提兵刃的手不由得也跟着一松,却是紧着视线,不错眼地盯着圈中战局。 晏晚晚刚觉得身边攻击骤停,身后一阵凌厉的刀风袭来,她将身边人往后一扯,掩在身后,同时手中长刀横拉而过,抵在跟前,迎接身后那一斜劈,“铿”一声,两把刀的刀口撞在一处,劲力一吐,两人互相弹开。 晏晚晚虎口微麻,心知这是遇上了劲敌,略一思忖,便是松开了紧拉着的那人,同时丢开手里的长刀,重新将那把短剑握在手中,又从腰间抽出另一把。 众人这才瞧清她原是使的双剑,许是因着方才拉着人的缘故这才弃了当中一把,如今两把短剑握在手中,她身形如梭,挽了一个剑花便攻上前去。 夜雨如簌,没有人开口,刀剑争鸣声中,两道身影不时错开,不知不觉已是过了数招,却没有分出胜负。 晏晚晚双足交错轻点,身形带风,卷着四周雨点乱飞,手中双剑朝着那喑鸣司头上劈去,却不想,他手中钢刀不慌不忙一个上挡,一挑一格,同时刀锋横切,往她逼近。 她腰肢一折,如雨燕般从他横劈而来的刀光下掠走,短剑从肋下斜刺,身子反折过来的同时,另一把短剑亦是化为雷光直取对方面门。 这一下来得极快,晏晚晚本以为他定是躲不开,谁知,他却反应很快的一弯腰一后撤,同时手中长刀往前一送。 “铿”一声,刀与剑再一次在半空中撞在一处,昏暗的光线中,他们的视线亦是直直对上,眸中皆是寒峭,映着森森杀气。 雨似是下得更大了,密密往身上砸来,这暗巷之中,却是诡异地沉寂着,方才生死相搏,难分伯仲的二人一时没再动手,只是维持着刀剑相抵的动作,无声对峙。 就在这时,一声细微的动静传进耳中,恍若静成了泥塑般的两人同时一侧目,黑暗中某个方向传来几声破空之响,几支冷箭从暗夜的某处屋顶急射而来。 两人几乎同时动起,一人拔身而起,手中钢刀一挥,格开两支冷箭,另外一人则飞身朝立在一旁,虽然受过刑,一身狼狈却仍腰背挺直,站得笔挺的那人扑去,将人往边上一拉,她听风辨音,极快地一侧身,却还是被那利矢擦身而过,笃一声没入了一旁的泥墙之中。 电光火石之间,晏晚晚凑到那人耳边,低语了一句“骁行千里,龙飞九天”,便见得那人一头蓬发下一双眼惊抬而来,俄顷间,她也顾不上别的,将人往赶上来的喑鸣司跟前一推,人往前两步疾行,手中短剑疾刺,撂倒两个喑鸣司,破开一道口子,脚下一点,便是掠上屋顶,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迹。 “不必追了。”元锋正要带人去追时,就听着身后一把嗓音徐徐道。 大人徐步上前,望了一眼方才那女贼遁去的方向,双目幽深,汹涌的暗潮归于沉寂,片刻后,他转头一看那只未能被带出去的饵,语声淡淡道,“带回诏狱!” ------------------------------ 第24章 暗牢攻心 很快有两个喑鸣司上前来,将那人押住,那人乱发之下一双眼抬起,不经意撞上一双寒峭的眸子,便匆匆垂下,再未抬起。 大人收回视线,走到墙角处,将没入泥墙的那支箭矢拔了出来。 幽暗的天光之下,箭头平平无奇,没有半点儿标记,自然也不该有。只箭头的凹槽里还残留着一丝混杂了泥土的血色。 想起方才那女贼朝这人扑过去,利矢擦身而过,大人面具下一双眼极快地掠过了一道异光。 “那女贼受伤了?”陆衡走了过来,一眼瞧见了他手里的利箭,便也是诧异道,“啧啧,她那样的身手,若不是鱼饵拖累了她,即便是冷箭也未必伤得了她吧?方才你与她交手,可能瞧出两分她的路数?” 身在喑鸣司,江湖上的事儿陆衡也知道一些,以那女贼的身手,怎么也该跻身顶尖高手之列,如果是个少年成名的,那更该不得了才是。 可江湖上成名的女子甚少,如她这样身手的更是屈指可数,凤毛麟角,竟没有一个能对上。 身边这人不是混江湖的,可那身手,若与江湖上年轻一辈较量,决计不会落下风,那女贼却能与他打个平手,不分伯仲,足见厉害。 大人将那支羽箭袖在手中,轻轻摇了摇头,“她若有心隐瞒,又哪里能让人随意瞧出?” “她若是怕让人猜出她的身份,连累她的师门倒还好,只能说明她是受用于人。可若不是,而是她自己淌进了这滩浑水,这样的身手……”陆衡说到这儿,面色微微一变,陡然惊望向大人,“宁……”声音都惊得有些劈叉了,陆衡才觉出不妥,缓了两息,勉强稳了稳心神,才压低嗓音道,“那位可还有后人吗?” 问出口的同时,陆衡已是在心底回忆起来,卷宗记载,那一位只有一个独子,当日便是失踪了,了无音讯,方才那却是个女的。 大人没有说话,一时只是摩挲着那支利箭,双目幽幽。 “大人!”方才去追踪杀手的元锋回来了,脸色很是难看,“都是事先服过毒的,什么也没能问出。” 大人倒没觉有多么意外,将手里的利箭一抛,负手信步而行,“回诏狱。” 喑鸣司的诏狱比起寻常的牢狱更是多了些阴森,时不时传来的哀嚎声,光是听着,就能让心智不坚定的人发疯。 最靠里的一间牢室中,隐隐还能听见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倚着石壁坐着的人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一张脸隐在蓬头乱发里,没有半点儿动静,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过去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牢室门口,紧接着是开锁声,牢门被打开,有人走了牢室,有微微的光透进来。 那人睁开眼来,望着端着一盏灯烛,立在牢门前的人。烛火幽微,落在他的面具之上,反折出冷锐的光,衬着他一双寒峭的双眸,恍若鬼魅。喑鸣司中生暗鬼,这一只,便是鬼中之王。 男人看着,却半点儿不惧一般,轻轻勾起唇,嘲弄而笑。 大人放下手中灯烛,没有铺垫,直接问道,“冒险救你那女贼是何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一早拿我当饵,不就是为了她吗?还是说……她是大人安排的?” 大人顿了顿,侧首,半副身子隐在晦暗不明中,“你是这样以为的?觉得我是撬不开你的嘴,所以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出苦肉计,想要引你上钩?既是如此,那我又何必要费力阻你们,那女贼又为何奋不顾身要救你?” “那我哪儿知道?大人心思似海,既是苦肉计,自然周全。”蓬头乱发之下,那人轻轻阖上了眼睛,一只手闲适地搭在膝盖上。 “不只骨头硬,没想到亦有这样好的心思和口才,骁龙骑,果真……名不虚传。”大人淡淡言语,说话间,目光紧紧盯在那人面上,他看似闲适,可在听到“骁龙骑”三个字时,面皮却还是微不可察地微微发紧。 大人嘴角不由牵起,“今日这女贼不是我安排,屋顶放冷箭的杀手也不是,前辈可以不信我,但倘若是真的,前辈就不怕有个万一吗?” “那女贼奋不顾身救你,知道逃出去不容易,外又有杀手要你的性命,所以干脆将你留在相对安全的喑鸣司,可谓用心良苦。就像前辈你,这几日喑鸣司的手段一样不落地往你身上招呼,吃了多少苦头,前辈都未发一言,今日却是开了口,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如那女贼想护你一般,你也想护她。” “当然不是因为她帮你挡了那一箭而已,以前辈的心思,定疑心那是苦肉计。除非,她与你说了什么,让你终于相信她是自己人。”大人语调平淡,好似在讲述故事一般,云淡风轻。 他想起了,方才那个女贼在拉开男人,躲避冷箭之时,曾短暂地与男人挨近过,虽然时间不长,要说两句话的工夫,也足够了。 男人听着,死绷着面皮,可搁在膝上的手却是悄悄地抓皱了那褴褛的衣衫,更是别过头去,僵着嗓音道,“大人在说什么,在下委实不知。” “是当真不知吗?前辈可知,你已经是我能找到的第四个了,前三个都死了,包括莳花馆那个叫灼华的姑娘,没有一个例外。” “实不相瞒,若是猜的不错的话,那样东西眼下就在方才那女贼的手里。可那两个杀手不是我安排的,又是谁的人呢?他们要么是一伙儿的,要么……那女贼早已被他们发现,若他们知道,那东西就在她手里,不知道会怎么做?她这样的身手不多见,从前的天地剑与拂花手是何等风采,我无缘得见,但想必也应该就是如此了吧?” 那头本来已经转过头的男人骤然转过头来,乱发下一双眼,精光湛湛,却是咬着牙,带着两分狠劲将言徵看着。 言徵半点儿不惧,语调沉沉道,“你们是想翻案,既是如此,那不如与我合作。骁龙骑的血脉留存不容易,总不至于非要连最后一点传承也断个干净吧?届时,你们又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宁王殿下?” “你们想要翻案,你们口中所谓的真相、内情,总要告知于人,难道能够直接上达天听的喑鸣司还不够吗?”烛火幽幽,好似也落在了幽眸深处,闪烁间,晦暗难辨。 第25章 有家可回了不起 “嗬!喑鸣司暗司,果真名不虚传,这攻心之术,炉火纯青,真是让人招架不住。”那人抬起眼,静静望了背光而站的人片刻,倏然凉凉笑起,“只是可惜了,喑鸣司......不过是皇帝手下,一条听话的狗罢了,要说够格......还真不够!若是大人当真够胆,不如直接将我带到御前,如何?”那人说着,一双熏红的眼睛瞪着大人,目眦欲裂,嘴角偏笑着,那模样让人有些发怵。 大人却没有多少变化,更没有因他的羞辱而恼羞成怒,只是静静回望着对方,好一会儿后,才幽幽问道,“你有证据吗?” “什么证据?”那人一愣。 “不管你们所谓的内情是什么,总要有证据,我才能上呈陛下。至于见不见你,那却不是我可以决定的。”大人语调平平。 那人却是哼笑一声道,“说得冠名堂皇,你不过是怕,我若面圣,会不顾一切刺杀于他吧?皇帝怕死啊!他自然该怕,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贤不仁,因心中猜忌,构陷忠良,杀害兄弟,诛杀功臣......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是将证据摊在面前,他敢看,敢认吗?还敢不敢让人山呼万岁,坐拥天下?” “你有证据吗?”听了这些大逆不道之话,大人却仍是那副冷然的模样,只是淡淡问道,那人因着激动而更显赤红的双眸怔怔望向他,他勾唇哂笑,“看来,你并没有证据。那封出现在陛下案头的信,不就是你们想要翻案吗?陛下已着令喑鸣司全权负责,你却不肯将线索告知于我,又要如何查下去?” 那人骤然僵住,面上激动的表情缓缓沉寂,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木呆呆的。 大人看他片刻,见他没有反应,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是转过身,走了出去。 牢门在身后关上,大人轻声交代道,“将人看好了,无需再用刑。” “是。”身后两个喑鸣司抱拳应声。 大人徐徐迈步,方才就在隔壁牢室里的陆衡也走了出来,与他一起并肩而行,“那女贼当真被人盯上了?”不会吧?他们喑鸣司甚至都不知对方是何来历,若她已被人盯上了,这不是狠狠打喑鸣司的脸吗? “消息本就是特意放出去的,地方女贼能找到,旁人自然也能找到。”他布下这个局,可不只是为了请君入瓮而已,不过目前看来,喑鸣司内部应该暂且没有问题,这至少让他松了口气。 “所以说,你是诈他的?”陆衡听明白了,啧啧两声,“你还真是老谋深算。你是料准了他确实紧张那女贼的安危啊,这一记猛药下去,他连自己就是骁龙骑都承认了。不过,那女贼难道还真就是宁王的后人?” 宁王,以大宁国号为封的王,那可是大宁朝如神祇一般的存在,却因十三年前那桩旧案,连这宁王二字,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成了大宁朝的讳莫如深。 大人却没有回答,静默着走出了诏狱,陆衡看他脚下一转,是朝外的方向,不由挑眉问道,“欸!你去哪儿?” “回家!”大人头也不回道。 陆衡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已经瞧不见人影了,哼了一声,别过了头,“不就是有家可回吗?显摆个什么劲儿。” 春织阁内,晏晚晚的房内亮着灯烛,缃叶正熟练地替晏晚晚处理着伤口,一边上药包扎,一边忍不住蹙眉道,“怎么不小心着些?” “没事儿,只是皮外伤而已,没大碍的。以前也没有少受伤,用不着大惊小怪。”晏晚晚看着闪烁的烛火想着事儿,随口答道,半点儿没有走心。 缃叶发狠地用了劲儿,她嘶了一声醒过神来,呲着牙瞥向身后。 入目却是缃叶一张恨铁不成钢的脸,“能一样吗?你如今成亲了,就算拿要赶工当借口,你难道还要等着伤好了才回去?” 晏晚晚反应过来,一边拉起衣衫,一边面有讪讪道,“我们还没有做真夫妻,只要小心点儿,就不会有事的。” 缃叶眉心一攒,瞥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开始收拾起了那些给她处理伤口的瓶瓶罐罐。 晏晚晚瞄她一眼,叹了一声道,“早知道当初便该如缃叶一般,在户籍上动动手脚,有个寡妇的名头,如今也省了这许多麻烦。”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缃叶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眸一瞥她,“怎么?这才成亲几日就后悔了?之前不还说不错吗?” 晏晚晚一头鸦青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她垂下眸子,将一缕发丝绕在手指上,绕啊绕的,“也不是后悔,只是像你说的啊,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到底是麻烦。” 缃叶将东西收拾完了,合上匣盖,转头坐到了晏晚晚身边,“你当初不是觉得成亲好,毕竟,这也算得一个遮掩吗?” “没错啊,我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只是......”晏晚晚说到这儿,又是微微一滞。 缃叶却是了然,“只是这言先生确实是个好的,你现在觉得利用他有些不忍了?” “我也没想着就利用他啊,我会对他好的,也会认认真真对待我们的夫妻关系,只是......”晏晚晚一哂,带着两分自嘲地笑了,“我之前一直自得,觉得以我的身手,这世上能难得住我的人少之又少,谁知却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遇上一个劲敌,来日若是十个,百个呢?我若不能脱身,再回不来怎么办?我倒是不怕死,但总归不能将他拖下水,更不能连个交代也没有。” “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将他扯进来。” 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长发垂肩,低着头,从侧面看过去,难得的显出两分纤弱,整个人笼在低落的阴云之中,伴着屋外的夜雨声,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可怜。 缃叶知道她是个心有成算的,她告诉自己这些,并不是为了听让她出主意,只是为了倾诉而已。 因而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听着,陪着。 缃叶知道她若是不喝酒就会失眠或是梦魇,可她身上有伤,缃叶不允她饮,退而求其次地给她煎了一碗助眠的药汤,让她喝了下去。 药效可能有些重,虽然没有被梦魇住,可爬起来时有些头重脚轻。 ------------------------------ 第26章 夫君会武? “笃笃笃”才坐起身来就听着有人叩门。 晏晚晚起身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果真是风风火火的坠儿。 坠儿本就一脸急色,抬眼一看她,更急了,推着她就又直接回了屋里。 晏晚晚本就脑袋昏沉,直到被坠儿推着在妆台前坐了下来,她才后知后觉问道,“干什么?” 坠儿却已经拿着木梳在她头上比划了,“言先生来了,你这样子可不能被他瞧见。别动,我给你重新梳个好看的发髻……” 晏晚晚抬起眼望着镜中的自己,杏目幽幽转黯,讷讷无言,难得乖巧地成了一尊木偶,由着坠儿摆弄,“你得快着点儿,别让他等太久了……” 坠儿被催促着,手脚还算快地将晏晚晚从蓬头垢面收拾出了个人样儿,款款从屋内出来时,抬头就瞧见了一袭月白长衫,负手立在一棵树下,正仰头看着树上的言徵。 就那一抹背影,亦好似浸润了山水,透着说不出的清雅。 许是听见了动静,言徵转身望了过来,目光一触,他牵起嘴角,冲着她微微一笑,而后便是举步朝着她走了过来。 晏晚晚便也迈开了步子,朝着他靠了过去。 言徵从见着她起,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不曾错眼,到得近前就微微蹙起了眉,“娘子脸色不好。” “哦,许是这几日忙着赶制活计,所以没有歇好,缓两天便好了。”晏晚晚抬手一触脸道,“夫君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书院的事儿忙完了?” “嗯。暂且告一段落,昨日夜里回的家,见娘子不在,只是有些晚了,今日清早才寻过来。娘子的活计可赶完了?”他说着这话时,目光切切望着她,眼底的热度几乎要漫溢而出。 晏晚晚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发干,垂在身前的双手绞在了一处,不等她开口,坠儿已经忙道,“忙完了忙完了,剩下的我们就可以,掌柜的快些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一边说着,一边给晏晚晚使起了眼色,满脸的忍笑,明明白白写着“快去快去,人家都相思难耐了”。 晏晚晚瞪了坠儿一眼,转头看向言徵时,耳朵却有些发烧。 言徵还是笑着,可双眸却比方才亮了两分,与晏晚晚目光相触,便是伸出手来。 望着递到面前的那只手,与大婚之时一样,晏晚晚迟疑了一瞬,将手递了出去,立时便被他干燥温暖的掌心包裹。 他牵起她,转身而行。到了他方才站着的那棵树下,她却是停了步,亦是仰头看着头顶的树冠,“方才夫君在这儿看什么?” 言徵亦是仰头望向头顶,笑着抬手往茂密的枝丫处一指,“那里有一个鸟巢,母鸟衔了虫来喂食,叽叽喳喳的,却也甚是热闹。不由想起,这亲情血脉,人畜皆同……” 晏晚晚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见了那鸟巢,目色亦是微微一黯,“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况乎人?只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 刚说完转头就见言徵正看着她,面上笑容隐去,神色显而易见的担忧。 晏晚晚笑了起来,反牵着他向前走,“走吧!回家!” 出了春织阁,又走了一会儿,晏晚晚方才一瞬低落的情绪回转了些,却又是停下了步子。 “怎么了?”言徵跟着停下,却见她将他的手翻转过来,仔细端详,指尖还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茧。 言徵眸下一滞,蓦地将手收了回来,抬眼就见晏晚晚盯着他,唇角挽着笑花,杏目却是灼灼,“之前没有注意到夫君的掌心居然有这么厚的茧子……”读书人手上自然也会留下茧子,可多在指腹与指尖,他指腹与指尖也有茧子,却没有掌心的厚。 “我幼时身体不好,父亲特意给我请了一个武师,教我些拳脚功夫,也练过些兵刃,所以才留下了这样的茧子。”言徵笑着说完,转而又牵起了晏晚晚的手,徐步而行。 晏晚晚有些惊讶,“夫君居然会武吗?” “唔。会一些。”言徵嗓音淡淡回道。 “是吗?真是没想到,夫君看着文弱,居然还会功夫?”晏晚晚似很是好奇,“夫君几岁开始习武的,都会些什么?” “挺小的时候,有些记不清了,会的也比较驳杂。娘子怎么会对这些事儿感兴趣?”言徵说着,骤然回过头望向她,双目微眯,显而易见的疑虑,眸光中掺杂着不容错辨的审视。 晏晚晚心下微微一沉,抿嘴笑道,“因为是夫君的事儿我才好奇啊,怎么?这些事儿不能问吗?” 言徵望着她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灵澈眼儿,喉间滚了两滚,一时却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有个货郎挑着货担过来,这小巷狭窄,错身而过时,货郎本想将货担稳住,但不知是不是货担太重的缘故,到了近前却是骤然打横了,眼看着就要撞上来。 “小心!”言徵眼疾手快,拉着晏晚晚往边上疾让,晏晚晚的胳膊挨上一旁的墙壁,她遽然“嘶”了一声,一瞬间脸色都变了。 “娘子?”言徵亦是微微变了脸色,目光落在她捂住的胳膊,眸光蓦地一滞,“你受伤了?” 快要入夏了,衣衫轻薄,那衣袖料子上竟是沁出了一点红,是血色。 那货郎吓得连声道歉,脸都白了。 “没事儿!是我前两日在铺子里不小心伤着了,与你无关。”晏晚晚赶忙笑着宽他的心。 那货郎长舒了一口气,又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才又挑起货担走开了。 晏晚晚抬起眼就见言徵面上没了笑,一双眼睛里自带的春风杨柳也被骤起的风拂去,正蹙眉看着她,嘴角紧抿,一言不发的模样乍一看去还有些唬人。 晏晚晚唬了一跳,忙道,“真的没事儿,就是摔了一跤,刚好撞在货架的边角上,被蹭破了皮。缃叶已经帮我处理过了,没有大碍的,几日就能好。” 言徵看着她,神色几转,片刻后,长叹一声道,“不管是不是小伤,下一次得先告诉我。”说罢,伸手过来要牵她,手顿了顿,转而牵起她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行止间多了两分无言的小心翼翼,拖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道,“快些回去,我给你重新上药。” 上药?晏晚晚唇角的笑花僵住,那明显被利箭所伤的伤口可不能被他瞧见了。 ------------------------------ 第27章 岳父岳母甚是恩爱 果不其然,回了言府,言徵就拎了药箱来要给晏晚晚上药。 晏晚晚忐忑了一路,这会儿更是紧了衣襟,抵死不从,“不行,我与夫君有言在先,在我愿意之前,夫君不可……” 话未说完,意思却很明确,讶然染上眉梢,言徵哭笑不得,“娘子想到哪儿去了?你受伤了,我只是想要给你上药而已。”她都受伤了,他能想干什么?她当他禽兽吗? 晏晚晚却半点儿不松口,“不行!眼下咱们还不是真夫妻,在你面前……宽衣,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言徵笑容微敛,眉心跟着蹙起,“我以为娘子性子豁达,不拘小节。” “再怎么不拘小节我也是个女子,有些事儿就免不了在意。若我今日伤重,危及性命,自是事急从权。可这不是只是一点儿皮外伤吗?所以,大可不必,该矫情的还得矫情。”晏晚晚一脸的理直气壮,谁让她是女人呢,有的时候,女人的矫情和胡搅蛮缠也甚是好用。 “夫君放心吧!我自个儿上药就可以了,你先出去吧!”说着,她开始撵人了。 言徵看着她片刻,终于是叹息了一声,“不管是不是皮外伤,都不能大意了,得好生清洗上药,里头有一瓶玉色瓷的,治疗外伤最是好……” 晏晚晚弯起嘴角笑了,“夫君放心,我都记着了。” 言徵迟疑着点了点头,放下药箱,走到门边却又回了头,“要不,我让麝烟进来帮你?” 那有区别吗?晏晚晚刚松了一半的心弦又紧绷起来,“不用!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就上个药也做不好?夫君快些出去吧,我也好赶快上药!”她动了动,嘶了一声,作出一脸痛的表情。 言徵见状,再不敢耽搁多言,到底是推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晏晚晚大出了一口气,见没了动静,才将药箱打开来,打眼一看,眉梢不由紧提,“这么多药呢……”那箱子里放的满满当当,瓷瓶上都贴着药笺,有些药名晏晚晚也是熟悉的,内服外敷,大多都是治伤的。 晏晚晚眼底掠过一道疑虑,暂且压下,从里头挑拣出了他说的那个玉色瓷瓶,转身去了屏风后。 等到言徵掐着时辰回来时,她已经换好了药,还顺带换了身衣裳,看上去一身清爽。 “没大碍吧?”言徵的目光落在她手臂伤着的地方,似是恨不得将她的衣裳剥开来看个究竟才好。 “真的没事儿,只是皮外伤,几日也便好了。”晏晚晚笑答,目光往他手里端着的托盘上一转,岔开话题,“端的什么,好香啊!” “厨房里正好煨着乌鸡汤,加了红枣枸杞,盛了一盅来给你尝尝,补血益气最好不过。”言徵一边说着,一边已将托盘放在了桌上,揭开汤盅,盛了一碗出来。 晏晚晚领他的情,正要伸手接过,他端碗的手却是一让,“有些烫,你的手又伤着,还是我喂你吧!”说着,便是用勺子舀起汤来,吹了吹,待得凉了,才送到晏晚晚唇边。 晏晚晚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张唇就着他的手将那勺汤吞下,许是热气腾袅上来,她双眸有些雾湿。 言徵眼尖,见着便是眉心一提,眼底明明白白的忧虑,“怎么了?是烫了,还是伤口又疼了?”嗓音仍是清徐,惯常不疾不徐的语调里却渗进了一丝急。 晏晚晚摇了摇头,抿嘴而笑,“没事儿。只是突然想起从前看着人明明自己有手,却非要撒娇让人喂,总觉得是矫情,还得被人刺上两句,说我是羡慕嫉妒,有本事也找个愿意给我端茶递水的男人,没想到……”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雾湿的双眸望着他,眼角微红,却含着笑。 言徵稍稍放了心,转头又舀起一勺汤,“没想到岳父岳母倒甚是恩爱。” 晏晚晚一愣,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猜的。你的话听似嫌弃,其实不然,字里行间都是怀念还有温暖……”虽然也透着点点难言的哀伤,“何况,大抵也只有那样的父母才能养出娘子这样豁达洒脱的性子吧!” 那你倒挺会猜的。晏晚晚眼底微微一黯,那些经年积在心头,不敢触碰的记忆因着他的话骤然就是浮现脑海,还是有些疼,但却不到痛不可抑的地步。“其实他们那是变着法儿地想撇开我们,好去过他们的二人世界呢,老夫老妻了,偏还腻歪得紧。” “我们?”言徵却是猝然抬起眼来。 与他目光一触,晏晚晚心下微微一沉,咬着下唇略迟疑了片刻,她才幽幽道,“我还有个兄长,只是幼时失散了,我来上京便是因为听人说,他可能来了这儿。” “你之前说要寻之人便是他?”成亲第二日就闹了别扭的原因,言徵记得清楚。 “嗯。”晏晚晚点头,看着他的眉眼,自然而然也想起了那日的事儿,“夫君那日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上,若果真有一日需要夫君帮忙,我定不会与你见外的。” “说过有些事我再不会操之过急了,娘子也不必太在意。”言徵微微笑说。 两人说话间,一碗汤已是见了底,言徵将汤盅里剩下的也倒进碗里,晏晚晚却是摆了摆手,“我喝不下了,夫君喝吧!” 言徵倒也没有推辞,掂起手里的汤勺,就舀了一勺汤。 晏晚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欸,那是……”我用过的。话未说出口,那勺汤已经进了言徵嘴里,对上他疑惑的双眼,她滞了滞,摇头道,“没什么。”别过头去,耳尖却有些发热。哪怕两世为人,她也没有与人间接接吻过啊,这到底太亲密了些。可他做的那样自然,她这般介意倒好似太大惊小怪了。 言徵很快将剩下的汤喝完,把碗盏收拾好站起身来,“娘子脸色还是不好,身上又带着伤,左右也是无事,便歇会儿吧。” 晏晚晚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走了出去。 门关上,晏晚晚回头看了看床铺,想着睡不着,那便躺躺吧,这会儿头还有些闷闷的疼呢。 屋外,言徵却是立在门前檐下,看着院中绿荫重重,眼底亦是罩上一层阴翳。 站了片刻,他才脚跟一旋从门前走离,却是去了书房的方向。 第28章 梦魇与巴掌 快午时了,公子从正院出来,就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到这会儿也没有出来,这是甚少有的事儿。瑞杉有些不安,袖着手在门前踱来踱去,几次张口想喊,却不等开口,前些时日被罚跪的记忆就冒出头来,膝盖隐隐作痛。 书房内,言徵坐于书案之后,能够清晰听见屋外瑞杉来回踱步的动静,他却是端凝着眉眼,一动不动,目光定定望着跟前铺展在桌面的一张纸笺。 那是前几日陆衡过府时给他的,他接过后,根本未曾打开过,就塞到了书案下的暗格里,今日方打了开来。 其实哪怕没有打开,上头的事儿他也早就烂熟于心。关于晏晚晚,他总以为自己了解的远比旁人知道的还多,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远远不够。 陆衡的话又是回响在耳边,“很干净!太干净了!半点儿破绽没有,你信?” 他信,只因她不是别人,她是晏晚晚。 可他在这书房里坐了这么许久,迟迟不能做下一个决定,从未有过的踌躇,也是因为她是晏晚晚。 良久,他沉阒的眼底浮现一缕决然,似是黑沉的夜幕破开了光,将那张纸笺收了起来,他面色平静,步履沉缓地走到了门边,将门骤然拉开。 门外的瑞杉一僵,对上他的脸,讷讷赔笑道,“时辰差不多了,小的是想请公子示下,是不是要备午膳了?” “让他们先备着吧!”言徵敛下眸子轻声道,“去将元锋给我叫来。” “是。”瑞杉心底轻吁一口气,赶忙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元锋领命而来,言徵凑到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元锋面上诧异一闪而没,却是没有迟疑地应下,转身离开。 言徵负手立在门前片刻,才转身往内院的方向而去。 到得名为“和春院”的正院时,一眼就瞧见了守在廊下一边做针线,一边小声说话的麝烟与黛浅。 两人见得他,连忙起身行礼。 言徵的目光却越过她们,落在了悄寂的屋中,“夫人还睡着?” 麝烟两人应是,言徵便是挥手让她们退下,径自推门而入。 屋内散着淡淡的药箱,步进内室时,却听见了两声低低的呓语,含糊的,听不清楚是什么,更像是呜咽和痛吟,言徵心下一紧,脚下转快,三两步走进了内室。 房内成亲时的红绸已是拆下,换上了柔和的藕荷色。晏晚晚沉在床铺里,陷在梦魇之中,眉心紧皱,汗湿双鬓,头在枕上辗转,嘴里不时呓语着,紧阖的眼睑下有眼泪蜿蜒淌下…… 言徵看着心下就是一掐,赶忙上前去抓她的手,嘴里轻声喊道,“娘子,晚晚……” 他的手刚刚触及晏晚晚的手背,她却是猝然睁开眼来,同时手往边上一挥,“啪”的一声,巴掌声脆亮,她整个人已是从枕上一弹而起,一只手更是已探向枕下,杏目圆瞠,透出凛凛杀气,瞪向来人。 探向枕下的手再一次扑了空的同时,目光也触及了言徵,她却是一愣,本来绷紧的身躯骤然松懈下来,讷讷唤道,“夫君?” 目光瞥见他红了的手背,又是微愕,后知后觉想起来,“对不住夫君,我方才魇着了,不知道是你,打疼了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去,却是被他手掌一翻,反将手拢在了掌心。 她的手亦是一掌汗津津的,微凉。 言徵将之紧紧拢住,神色几转,眼眸幽幽,面上却是温和笑道,“没事儿,你能打得有多重。倒是刚才做噩梦了吧?”想起她方才的样子,他仍觉有些心悸。掏出帕子替她擦拭着汗湿的鬓角和额头。 晏晚晚起初有些不自在,但想到方才的事儿,加之心神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抽离出来,到底没有躲开,僵着身子由他擦着,低低“嗯”了一声。 她方才又梦见了十三年前的那一日。 应该是昨夜雨中,与那喑鸣司头目过招之时,瞥见了他披风上的飞鹰图腾所致。她本没想睡着,谁知躺着躺着却觉得眼皮发重,不小心就睡了过去,没了酒,果真又是梦魇,还险些闯了祸……她小心瞄了瞄言徵的脸色。 他没有怒,也没有问她梦到了什么,只是轻柔地替她拭了汗,又取了挂在架子上的外衫给她披上,“出了汗,小心受凉。” 握了握她的手,汗干了,总算慢慢回暖,“饿了吧?我让他们备了午膳,都是些清淡好克化的,吃点儿?” 他这般态度,让她心里的忐忑淡了两分,心神稳下,点了点头。 两人安静吃了午膳,言徵看着她脸色比方才好些了,眉宇也跟着舒展了两分,“下晌娘子准备做什么?是再睡会儿,还是咱们一道出去逛逛?” “不想出去了。”晏晚晚摇了摇头,想起一桩事儿,双目闪亮地凑上前,道,“我那日看着婚书上夫君的字迹,写得甚好,倒是衬得我的字很是小家子气,既然夫君今日无事,可以教教我吗?” “哪儿有你说的那样好?娘子的字娟秀端丽,本就已经很好了。”言徵笑道,可听着她夸赞的话,被她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心下也很是受用就是了。 “夫君是嫌我愚钝,不想教我吗?”晏晚晚抿住了嘴角的笑。 言徵哪儿招架得住,忙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想着你臂上有伤……罢了,你要想学,我便教吧!届时娘子可别嫌我好为人师,无趣了。” “那可不能,即便夫君是夫子,也是个俊雅不凡的夫子。”晏晚晚笑着奉上一记马屁。 偷得浮生半日闲。言徵让瑞杉去书房取了笔墨纸砚来,就在屋里的桌上铺排开来,教晏晚晚学起了字。 其实晏晚晚的字不差,她却钟爱言徵的字迹似的,着意模仿。 言徵虽不知她为何如此,却也乐于与她亲近,便用心指点起了她。 她很是聪慧,教了几回,居然就已经写得像模像样了。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时不时笑闹两句,时光悄然而逝,天色由亮转暗,却是让晏晚晚骤然想起纳兰容若的两句词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词句刚浮现脑海,她就在心底连着“呸呸呸”了几声,怎么想到这个了,太不吉利。 言徵惦记着她的伤,让她写一会儿歇一会儿,教起来耐心细致,歇下时还给她讲一些写字的典故。 第29章 哪里丑?分明很可爱 言徵还让麝烟和黛浅她们备了精致的茶点,让晏晚晚听他说话时,不至于无事可做。晏晚晚长叹一声,“若是夫君做我的先生,说不得我的书也能读得更好些。” 言徵却是笑睐她一眼道,“若只是我的学生,可没有这茶点,更没有这许多掌故可听。” 那眼神与语气都是别有深意,晏晚晚与之目光对上,蓦地就是脸儿发烧,垂目啃起糕点,不再言语,秀发遮掩下,耳尖又是微微泛了红。 夜里,言徵仍是如新婚之夜般去了别处盥洗,回到房里时,正好瞧见晏晚晚在满屋子的找东西,眉宇间可见的焦灼。 “在找什么?”他轻声发问,语调一贯的清润,往日里晏晚晚听着只觉如沐春风,今日却半点儿未曾拂去她心底的焦灼。 “我之前买的酒呢?不是还放了些在屋里的吗?”那日他们一起去乌家酒坊买的酒,送到之后,大部分搬出了地窖,可她还放了两坛子在柜子里,可这会儿怎么都找不见了。 “我拿去地窖了。”言徵温声,对上晏晚晚望过来的眼,他语气平和道,“你身上有伤,不管是轻是重,伤好之前都不宜饮酒。” 晏晚晚嘴角翕动了两下,不知该怎么告诉他,她若是不喝这酒,夜里怕是难以安眠。 言徵的目光却已瞥向手里端着的碗道,“我下晌时让人请相熟的大夫给配了一帖助眠的药,特意小心斟酌过的,不伤身子。” 晏晚晚听得一怔,跟着望向他手里的碗,这才嗅到了方才忽略了的药味。晏晚晚喉间滚了两滚,视线一瞬间转黯,他……竟都知道了。 “来!”言徵已是走上前来,将手里的碗递给了她。 晏晚晚略迟疑,倒还是将碗接了过来,哑着嗓道了一声“谢谢”,便是仰脖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 药碗刚从唇边挪开,一颗蜜饯已经被塞进嘴里,甜沁的味道从唇舌间蔓延开来。是言徵,他手从她唇边移开时,她鼻端甚至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 “你我是夫妻,往后谢谢,对不住这样见外的话若再说,我可要生气的。”他说这话时,敛了惯常挂在面上的轻笑,神色端凝,显得格外认真。说罢,抬起眼来,点漆般的双眸,认真看你时,便好似眸中只有你,专注得让人心悸。 “知道了。”晏晚晚垂眼闭开他的视线,转身便扑到了床铺里,滚到床的内侧,拉起被褥就将自己埋了起来,那动作很是一气呵成。 言徵伸手将她慌乱间随意蹬落的一正一反两只鞋子捡起,摆正放在脚踏上,这才掀开被褥也跟着上了榻。 被褥的另一边却被她压得死死的,言徵见她整个人都埋在里头,真怕她闷坏了自己。偏偏她隔着一床被褥,却好似跟他较起了力,他一时居然还拿她无法,语调不疾不徐道,“再不放手这被褥怕是要扯坏了。” 被褥里的人顿了顿,下一瞬,带着两分自暴自弃,猛地将被褥一拉,露出一颗顶着鸟窝的脑袋,乱发下一双眼睛圆鼓鼓的,冒着火光,“别看我,现在很丑。” “哪里丑?分明很是可爱!”言徵笑着抬手,将她脸上的乱发拂开。见她脸上红晕,嘴角轻掀,也是展开笑来。 “不许笑!”晏晚晚一瞪眼,恼羞成怒了。 “好,不笑!”言徵从善如流应下,一个歪身,也是躺了下来。两个人,一床被,对方的脸在眼界里再是清晰不过,奇怪,明明不是第一次,却觉得比新婚夜还要来得不自在。 呼吸之间,都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儿,晏晚晚登时觉得浑身都不安闲起来,下意识地就是蜷起身子想要往后缩去,却还不及动,被子下的一只手便是被日渐熟悉的温暖干燥所覆,她眼睫微颤,入目是他温和带笑的眼。 “睡吧!”他枕着一条手臂,侧目望着她,嗓音低沉而沙哑,“有我在,魇鬼近不得你身。” 晏晚晚微愕,方才满心的恼火与不自在在与他如水的目光相触的瞬间,都如潮水一般退去。 他眸中的安宁好似能感染人一般,让她的一颗心也缓缓平宁下来。 在他的注视下,她低低嗯着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前几日夜夜在喑鸣司外蹲伏,确实未曾睡好,不知是那碗药的药效起了,还是因为他在身边的缘故,不一会儿,睡意居然就翻涌了上来,她没有再缩去墙角,像只虾米般蜷在他身边,待得慢慢睡熟,身姿也渐渐松缓下来,而被下,他们交叠的两只手自始至终未再松开。 这一夜,晏晚晚睡得格外好,清早醒来时头也没有闷闷的疼,再是神清气爽不过。 言徵已经不在,早前闲话时他与自己说过,他有晨起读书习字的习惯,所以晏晚晚也没有在意,顾自起来梳洗打扮。 等到她将头发弄好时,言徵好似掐着点儿般,也正好从外进来,鬓发微湿,想必也是刚梳洗过。 “我今日要去春织阁看看。”晏晚晚说着见言徵眉心微蹙,便忙道,“只是看看,我保证不多动。” 言徵拢起的眉心才舒展开来,“既是如此,我今日无事,随你一起去。” 这是不放心,要看着她呢。“只是一点儿小伤而已,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吗?”晏晚晚小声嘟囔道,对上言徵扫来的眼,却立时展开笑,语气甜美道,“好啊!只要不误了夫君的事就好。” 言徵看着她,也是牵起了唇角,朝她伸出手来。 晏晚晚乖乖将手递了过去,立时被他握住。 “既然要去春织阁,今日的早膳咱们索性出去吃吧?”晏晚晚提议道,“夫君可有什么想吃的吗?” “娘子决定就好。”言徵很是随和。 “那好吧!我知道坊间有家馄饨很不错,咱们就去那儿吃吧?” 言徵自然没有异议,小夫妻俩牵着手,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出去。 晏晚晚说的那家馄饨摊子就支在冬河边上,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摊子虽小,却是干净整洁,刚靠近就闻到了汤头鲜美的味道。已是坐了好几桌的客人,生意当真不错。 晏晚晚许是常客,才走过去,摊主娘子就笑着招呼道,“晏掌柜来了?您都好些日子没来了。” 第30章 河中尸骨 “就是许久没来才馋你家的馄饨了。”晏晚晚笑应。 目光落在与晏晚晚携手同行的言徵身上时,摊主娘子眼中掠过一抹了然的笑意,“晏掌柜的今日吃什么?” 言徵寻了张空桌,拉着她坐了下来。 “还是老规矩。”刚说完,想起来,看了身旁的言徵一眼,晃出两根指头,“双份儿。” “好咧,稍等,这就来。”摊主娘子笑笑应了一声,转身去的灶边,与忙活的摊主低语了两句,两人都是往这边一看,脸上挂着笑,人间烟火,真诚善意。 晏晚晚回以一笑,转过头来,见言徵也正看着那处,两人相视莞尔,明明什么都没说,那一对视间,却好似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只是晏晚晚看他一身清雅,坐在这简陋的摊子里,总觉得有些突兀,方才没觉得,这会儿看着却是蹙起眉来,“是我做事不周到,夫君怕是吃不惯这样的小摊子。” “那娘子怕是就误会我了。”言徵已是从桌上的竹篓里取了两双竹筷出来,用帕子包着,仔细擦去了毛刺,递到了晏晚晚手边,“我从前不只是这样的摊子,再差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吃过,所以……没有什么不惯的。” 晏晚晚愣愣看着他,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可他这番话却是让她心里欢喜,伸手接过竹筷,嘴角悄悄翘起。 “两碗三鲜馄饨来咯!”摊主娘子将两碗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馄饨端了上来,“您二位慢用。” “他家的三鲜馄饨料正且足,汤头更是鲜美,最是好吃,夫君快些尝尝。”晏晚晚招呼着他,说着,已是迫不及待抄起竹筷夹了一个馄饨,吹了吹,就喂进了嘴里。 “小心烫!”言徵连忙提醒,她已经吃进嘴里,一边呼呼着,一边却是满足地眯起眼来,言徵见她那贪吃的小模样,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晏晚晚吞下一个,又来招呼他,“夫君怎么不吃?快点儿尝尝,我保证,是真的很好吃。” 言徵对上她的眼,点了点头,笑着夹了一个馄饨,在晏晚晚的注视下,姿态优雅,慢条斯理地吃了。 “怎么样?不错吧?”见他吃了,晏晚晚忙不迭问道。 “不错。”言徵笑应。 晏晚晚听着自是高兴,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两分,埋头又大快朵颐了两个馄饨,抬起头来见言徵却没有吃,只是看着她,眼中带笑,神色平和。 她却是蹙起眉来,“夫君为何不吃,是不合胃口吗?” 言徵嘴角翕动了一下,正待说什么,晏晚晚却骤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道,“糟了!你该不会对虾过敏吧?我怎么都忘了先问你这个,居然就自作主张先点了这三鲜馅儿的?” 言徵望着她,眉梢轻提,神色间略显意外。 只是还不等说什么,不远处骤然传来阵阵喧嚣声,馄饨摊子里的人都是纷纷放下竹筷,转头循声看热闹去了。 小夫妻俩对望一眼,也是放下竹筷,跟着过去了。 才走过去不远,就见着冬河边上围着一堆人,隐约有人在惊叫,紧接着便有人喊道,“快些去报官啊!”就有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重重的人墙被撞开,言徵和晏晚晚都是眼尖的,就冲着那一隙的工夫,已经瞧见了些许端倪。 河岸边,衣衫褴褛之中,隐隐现出一截糊了淤泥和水草的骨头,竟是一具湿淋淋的尸骨。 言徵与晏晚晚对望一眼,心中已是大致有数。再过些时日便是端午,有龙舟赛。今年的赛场就定在冬河,京兆府这些时日派了些民夫来疏浚河道,却不想,竟从这河道里挖出了一具尸骨。 这附近就有京兆府的兵丁,很快便被惊动了,将那尸骨收殓起来,准备抬回衙门,再让仵作勘验。 “咱们走吧!”言徵轻轻一托晏晚晚的手肘。 这早膳还没有吃完,就撞上了这样的事儿,也是倒胃口。 晏晚晚点了点头,言徵牵了她正要离开,那头,京兆府的兵丁已是将那具尸骨抬了起来,言徵拉着她侧身避让。 谁料,河岸湿滑,那几个抬着门板的兵丁当中一个脚下一滑,虽然很快稳住了,那板上的尸骨却是一歪,险些从上头翻下来。 虽然最后没有翻下来,却是“哐当”一声,滚下来一个东西,就砸在晏晚晚眼跟前。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过去,就是一愣,只是很快,那东西就被兵丁捡了起来。 “娘子?”边上言徵略略提高了音量喊她。 晏晚晚蓦地醒过神来,被他握住的手一个翻转,拽住他的手,有些用力,指甲都嵌进了他的手背,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心,晏晚晚却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兀自白着一张脸,急道,“夫君……那东西,那东西我好像识得。” 语焉不详,但言徵却是听懂了,眼神闪了闪,轻轻拍了拍她,在她怔忪之时,他已挣开她的手,大步走向了那几个兵丁,将他们喊住,也不知是怎么说的,再回转时,手里就捧着方才那个东西,而那几个兵丁则停了下来,就在那里等着,人人目光都往这头张望。 晏晚晚却顾不得这些,目光定在言徵手里捧着的那块银环上,就要伸手过去拿。 “等等。”言徵却是一个侧身躲开了,然后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将那银环仔仔细细擦拭了个干净,这才递给了她。 晏晚晚忙接过,就是将那银环翻转看了个仔细,脸上残存的血色点点抽尽。 “娘子?”她这模样看得言徵心底发凉,又怕吓着她,只得按捺着心中急切,轻声唤道。 晏晚晚怔怔抬起头来,白嘴白脸看向他,“夫君,这个东西我识得,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不知道夫君有没有法子……让我一起去京兆府,瞧瞧这个案子。” 言徵看她这模样,双目幽沉下来,将那银环从她手里夺去,转头又去与那几个兵丁交涉了一番,那几个兵丁便抬起尸骨走了。 言徵回转过来,朝着晏晚晚伸出了手,“走吧!” 晏晚晚有些茫然地随着他迈开步子,直到看着不远不近走在他们前头的那几个京兆府兵丁时,她才恍惚明白过来,他们确实是去京兆府的。她侧眸望着走在边上的男人,神色有些复杂。 第31章 殓房认尸 喉间动了动,她终于是轻启朱唇道,“谢……” 一个字尚未完整说出,言徵一个侧目过来,便将她后头的话都噎住了,“我说过,你要再说见外的话,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他敛了笑的时候还有些吓人,晏晚晚乖乖地闭了嘴,半晌才“哦”了一声,垂了头,只默默随着他迈步。 言徵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眼神微微一黯,反省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凶了些?吓着她了? 咳了一声,这一回,他放缓了语气,“可以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你方才那个样子让我很担心,该不会是……” “不是。”晏晚晚反应过来,忙摇了摇头。 她昨日才与他说了进京寻兄长之事,她今日这般反应,他定是想岔了。 言徵松了一口气,“不是便好,那……”望向晏晚晚时,神色间又是迟疑。 “夫君可知道我身边的缃叶吗?她本是徐州人士,我五年前遇见她,她已无亲无故,我俩才结伴而行。她本有个青梅竹马的丈夫,六年前进京赶考,考中了进士。运气不错,直接点了京官,补了工部员外郎的缺。彼时去信徐州,告知缃叶,不日便会托人接她进京。” “谁知缃叶等了又等,却突然没了消息。最后,终于送了一封信来,却是说他在京中另有了婚配,给了缃叶银钱和休书,要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缃叶面上清冷,骨子里却最是个犟的,收拾了东西就想进京问个明白。谁知,她刚刚离开家,她家里就是起了火,还看到有人在四处找她,她直觉不对,躲了起来,却也因此寒了心。” “她是觉得家里着火和那些找她的人,都是她丈夫安排的?是担心她不肯好聚好散,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言徵听懂了晏晚晚的言下之意。 晏晚晚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告诉言徵,真正让缃叶寒心的不止如此。事实上,那些人不只是找她而已,而是一路追杀于她,当初若非得晏晚晚相救,缃叶早已不在这世上。 生死关前走了一遭,缃叶认定那男人已是面目全非,自此死了心。为了将过去的牵绊彻底斩断,缃叶用银钱想法子重新立了个寡妇的身份,未必经得起细查,好在也没有人会去查,这么几年都是相安无事。 本以为都过去了,可刚刚那银环…… “那银环难道是缃叶丈夫之物?”言徵很是敏锐。 晏晚晚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应该没错。缃叶与我说过,他们那个时候为了供她丈夫读书的,家里穷得很,连个像样的定情物也没有。有一回见着旁人戴的同心佩,她虽什么也没说,可到底是有些羡慕的,想是被那男人瞧在了眼里,后来便亲手打造了这银环。他以前在银铺里学过手艺,比照着同心佩的式样打的,特别,也粗糙,两人各持的一半里分别烙着对方的名字,方才我特意瞧过了,那银环上有个叶字。” 晏晚晚连说带比划的,言徵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这样的东西仿起不易,也无需去仿,“看来,这东西确实是缃叶丈夫的无疑。可你说,她丈夫在工部供职?” “是。”晏晚晚点头,“工部员外郎。” “工部员外郎,官职虽微,也是正经的六部官员,朝廷命官,若是被人暗中杀害,不可能无声无息。可五六年前……”言徵略一思索,平静而肯定道,“上京城中绝没有这样的事情。” “所以,我也不确定。”晏晚晚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希望是还是不是。 “知道了。”言徵神色沉定,“他叫什么名字?” “洪玄知。” 言徵点头。 “还有一桩事儿。”晏晚晚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迟疑地将缃叶伪造户籍之事与他说了。 言徵却面色无改,淡淡应了一声,“放心。” 见他这般模样,晏晚晚不知怎的,就真的放下心来了。 后面再无话,一路到了京兆府衙门,言徵叫了个兵丁来,与他言语了两句,便是携着晏晚晚直接入了京兆府的后衙。 有人奉了茶点来,言徵让晏晚晚坐在厅中稍安勿躁,他便径自出去打探消息。 倒也没有过上多久,他再回来时,却是面色沉肃,目光幽幽睐向晏晚晚,语调里藏不住的叹息,“怕是要请缃叶来一趟衙门。” 晏晚晚蓦地就是从椅子上弹起身来。 言徵在京兆府居然很是说得上话,因为他的关系,缃叶被请了来也暂且没有过堂,而是直接入了后衙。 她想必已是从传唤她的兵丁口中听到了个大概,脸色有些发白,神色更是茫然,直到听到晏晚晚喊她,这才怔怔抬起眼来,对上晏晚晚,喊了一声“晚晚”,便是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就是紧紧掐住了晏晚晚的手。 晏晚晚神色不变,言徵看着她被掐得微红的手背,眉心却是一颦,上前一步,轻托晏晚晚的手肘道,“还是快些去殓房认尸吧!” 晏晚晚与缃叶对望一眼,两人都不是寻常闺阁中的女子,都是经过事儿的,虽然心中情绪翻转,可也能稳得下来。 “我先去看看。”缃叶松开晏晚晚。 “我随你一起去。”晏晚晚却要仗义相陪。 言徵眉心微提,倒也没有多言,随在两个女人身后一道往殓房而去。 仵作已经粗粗勘验过了,言徵那头得到洪玄知五年前已然失踪的消息,将年龄与尸骨比对过,就连时间也都能对得上,请缃叶来不过是做最后的确认罢了。 只剩一具尸骨,哪怕是曾经最亲密的人也未必能瞧出什么来。 缃叶目光瞥向床板上白布下的隆起,目光有些茫然,神色倒还算得镇定。 仵作得了令,上前问道,“尊夫有什么特征,或者早年受过什么外伤,可以从骨头上辨别出来?” “有。”缃叶面色发白,神色与语气都是沉静,“他从前曾从山上滚下来过一次,当时不只摔断了左腿,还跌进了山中猎人布的陷阱,被钢针穿过了小腿,大夫说,腿骨都扎了个洞。” 听她说完,仵作便立时转身奔去了那具尸骨之前,揭开白布下端,去看那腿骨…… “可是这个位置?”仵作指着左腿腿骨某个明显与别处不太相同之处。 第32章 巧合的线索 “是。”缃叶眼神有些发直地望着仵作所指的那一处。 殓房内陡然沉寂下来,本就阴冷的环境,更添了两分难以名状的诡谲。 晏晚晚走到缃叶身边,握住了她在初夏时节却冰凉的手。 仵作转头冲着一旁的京兆府尹点了点头,后者望了言徵一眼,朝着他一揖,“言公子,你看……这事儿怕是得请这位娘子去问几句话。” 这话晏晚晚和缃叶自然也听在耳里,后者点了点头,便是挣开晏晚晚的手,走到京兆府尹跟前,轻轻福了个身。 京兆府尹抬手招来一个衙吏,带着缃叶去了偏厅问话,转过身对着言徵一揖道,“言公子,咱们到客堂叙话?” 言徵转头望向晏晚晚,却见她目光怔怔望着某一处,下一瞬,上前一步便伸手将桌上盘子里放着的一个银锭子抓起,“这是什么?” “哦,这是方才那尸骨身上的。”京兆府尹道。 “紧紧握在手里,掰了半晌才取出来的。”仵作在边上补充道。 晏晚晚已是将那银锭翻了过来,果然瞧见了上头“延和元年”的字样,喃喃道,“这是官银?” “自然是官银。工部那头的消息,这洪玄知当年参与上京汇通渠的修建,账面上出了些问题,被上官狠狠批过一回,他当日便是负气而走,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想来,他当初怕是心中羞愤,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河,只是河下暗流将他的尸身卷到了石缝间卡住,这才过了这么些年才知他不只是失踪,而是早就不在人世了。”京兆府尹方才见晏晚晚与言徵举止亲密,虽不知她是何人,待她却也算得礼遇,言语间不无唏嘘。 晏晚晚死死扣着手里的银锭子,思绪已然飞转,言徵蹙起眉心,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才又转头,淡淡瞥向京兆府尹,眼底幽幽泛凉。 两人从京兆府后衙出来时,都是各自想着心事,不发一言。 直到晏晚晚心不在焉,险些踢上门槛摔倒,言徵适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多谢夫君。”晏晚晚下意识道,说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道,“我不是要谢你,不,我是要谢你……我不是要对你说谢谢,也不是……我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一时间语无伦次,竟是将自己都套进去了,晏晚晚甚是无语,索性闭了嘴,无奈地回望他。 言徵眼底却有稀微的笑意,她这样无措的时候,倒是难得一见,“这回我不生气。”他笑着道。 晏晚晚愣愣看着他,两人相视而笑。 相对站了这片刻的工夫,缃叶也是出来了,正朝着送她出来的京兆府衙吏屈膝福礼作别,晏晚晚忙上前去扶住她。 缃叶上前来,却是朝着言徵深深一拜道,“今日之事,多谢言先生了。”方才那些京兆府的衙吏半点儿未曾问她现在户籍之事,自然是有缘故的。 “莫要多礼。你是晚晚的姐妹,帮这点儿小忙不过举手之劳,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言徵忙道,说话间,目光落在晏晚晚面上,如水般缱绻。 缃叶自然瞧见了,瞥了晏晚晚一眼,心知这是爱屋及乌,但这个情她却必然要记下,只是此时此景,一时只能无言。 晏晚晚和缃叶都各有心事,谁也不愿开口,言徵也是理解,转头朝着某个方向招了招手,停在那处街口的一辆马车竟是踢踢踏踏跑了过来,就停在他们跟前。 言徵转向晏晚晚一笑,“今日这事儿也为难你们了,娘子,你和宋二掌柜先回春织阁去,好好陪她说说话,天黑前我去接你。”方才晏晚晚说起,缃叶本姓宋。 晏晚晚没想到他想的这样周到,却还是没有犹豫地点头应下,扶着缃叶登了车。 言徵负手立在京兆府府衙前,看着马车晃晃悠悠走远,面上的笑寸寸收起,眸中冷锐深敛,转过身又拎起衣摆回了京兆府衙。 一路无话回了春织阁,缃叶进了自己的厢房,便如脱力了一般,软跌在了窗边的炕上。 他们在京兆府衙门耗了大半日的工夫,这会儿,天色已然昏暗了。 缃叶坐在光线明暗交错的窗边,半幅身子都浸在昏暗的天色之中,看不清楚。 晏晚晚走到桌边,熟练地摸到火折子,吹燃后点亮了桌上的灯烛。 一霎晕黄,驱淡了屋内的昏昧。 坐在炕边恍若泥塑一般的缃叶也好似被这光照活了一般,突然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桀桀,性子清冷的缃叶从未有过这般的时刻,头一回,这样笑着,让人有些颈后生凉的那种笑。 “这几年,我恨他悔誓,恨他负心,没有一日可得安眠,可他,居然早就死了……”缃叶说着笑着,泪流满面。 背对着她站在灯烛前的晏晚晚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烛火幽微,映在她双瞳之中,忽闪了两下,她便又动了,将手里的火折子放回原处,方转过身,踱到缃叶跟前坐了,目光毫不避讳直直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你可曾想过,他或许根本不是自杀。甚至……他或许并未背叛你呢?” 缃叶一怔,被泪水洗涤过,清亮却红润的双眸愣愣望向她。 “你与我说过,他这个人因为自幼穷困,却又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所以很能吃苦,心志坚定。你当初执意上京找他问个明白,就是因为你坚信他不是见异思迁之人,这样的人就算会被权势左右,可绝不会轻言生死。” “我方才将事情都告诉了我夫君,他有人脉,定会去查那他信中所说的另有婚配,若果真有,自然另当别论,若是没有……”晏晚晚眼神定定,后头的话未说出,缃叶似是想到了什么,蓦地拔身而起,脚步近乎踉跄地奔到了床边,将床底一只已经蒙尘,许久未曾打开的箱笼取出。 打开之后,就是埋头在里头翻找了起来。 晏晚晚没有过去帮忙,只是反手撑在椅子两侧,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官银……那锭眼熟的官银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不一会儿,缃叶重新站到了她跟前,手里捏着一封信,“这是他最后写给我的那封绝情信和休书。” 晏晚晚没有立时伸手去接,她太阳穴两侧鼓胀生疼,眼睫微颤抬起,望着面前发髻凌乱,双目赤红,神色却已恢复沉定的缃叶,喉间微微一滚,哑声喊她,“缃叶……” 第33章 掉马?不存在的 “我记得……你似乎有一根结了半枚铜钱的长命缕?” 缃叶怔了怔,将手里那封信塞到晏晚晚手中,又反身回去那口箱笼前翻找。 不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果真拿着那根长命缕,那长命缕在晏晚晚这个长在江南的人眼中,再寻常不过,可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便绝不是巧合了。 晏晚晚伸手将那根长命缕接了过来,捏紧在手里,“缃叶,这长命缕能否借我一用?”她眼睫纤长,此时半垂着,轻掩眸中思绪,恍似蝶翼,不安地轻扇。 缃叶却没有半点儿犹豫,甚至什么也没问,就是直接点了头。 反倒是晏晚晚骤然抬眼看着她,眼睫微颤,喉咙发紧,艰涩地滚了两滚之后,许多话还是未能说出,反倒又道,“还有这个,我也拿走了。”她将手里的信举高了些。 缃叶还是什么都没问,没有半分迟疑地直接点了头。 晏晚晚拿着那两样东西,神色复杂,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与缃叶不着边际说了些话,看着她睡了,晏晚晚这才从屋里退出来。 抬眼才发觉天已黑尽了,迎面吹来的夜风里已经带了燥意,果然已是春尽夏至。 她在檐下站了片刻,这才扭头往外走去。 走出他们平日里出入走的后门,迎面就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立着一人,车辕上的灯影轻晃,映在他周身。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之事的缘故,那素日里总觉文弱的身影落在晏晚晚眼中,竟显出一种高拔之态。 晏晚晚的脚步停住,一时看定了眼。 许是听见了动静,言徵转头看了过来,见得她,不由牵唇一笑,一双眸子熠熠,立在灯影之中,整个人仍如濯濯春柳一般风华卓尔。 言徵提着灯迎了过来,晕黄的灯光轻晃双眼,晏晚晚醒过神来,“夫君来了怎么也没进去?” “料想你定在照顾宋姑娘,她此时正是需要陪伴的时候,左右我也无事,就在这里等一会儿也没有什么。”言徵笑着抬起手,将晏晚晚耳边的发丝勾到耳后,有了头一回,这一回就自然了许多。 晏晚晚也没有躲开,纤长的眼睫轻掀抬起,黑亮的眼看着他,离得近,眼仁儿里清晰地映着他的样子,粉唇在灯光的映衬下,恍若枝头上新绽的桃花瓣,言徵看着喉间骤然发干,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晏晚晚却在这时蓦地凑了上来,他一僵,一时忘了躲开,只察觉到若有似无的呼吸拂过脖子,紧接着,她还直接上了手,指尖轻拂他颈侧,在他浑身紧绷时,她却一把薅开他的衣襟,皱眉道,“你怎么起了这么多的红疹?” 言徵反应过来,从她手里扯过衣襟,顺手紧掩,同时往边上跨开一步,躲得稍远些,才哑着嗓道,“没什么。” “你真的吃不了虾对不对?”晏晚晚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目光灼灼将他看着。 言徵不在意地笑道,“我只是听娘子说起,实在馋那馄饨,想着这么多年了,说不得好了,就想试试,谁知道……”他轻挑了挑眉梢,“到底是没有口福。” 晏晚晚蹙眉看他片刻,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娘子没事儿了吧?咱们可能回去了?”言徵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递了过去,切切望着晏晚晚的目光带了两分讨好的意味。 晏晚晚看他一眼,将手递了过去,他将她手握住,唇边笑弧一扩,牵了她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跑了起来,街上的灯火从帘子里筛进来,落在脸上,明灭斑驳。 “洪玄知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吗?”默了两息,晏晚晚还是轻声问道。 上了马车,言徵仍是紧紧牵着她的手,“我只知道洪玄知失踪之前,并没有谈婚论嫁,倒是他一些同科与工部同僚都知道他在家乡有发妻,失踪前几个月正在想要将人接来上京。” 晏晚晚听着眉心就是紧蹙起来,眉眼轻垂,手从言徵的掌心中挣脱出来,搁在膝上,轻轻抓皱了指下的衣裙。 洪玄知或许真的没有背叛缃叶。可事到如今,晏晚晚都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言徵看着她片刻,伸手过去,将她那只手重新握在了手中,“你放心,这案子我会让人帮忙盯着的,有什么进展定会告知你。” 晏晚晚掀起眼帘望向他,“夫君与京兆府尹有交情?今日我看京兆府的人待夫君都甚是礼遇。” “也算不上交情,有过几面之缘,他大抵是看在我老师的面子上才给我三分薄面。”言徵语调淡淡,对上晏晚晚带着疑虑的目光,“我的老师是翰林院柳大学士,我曾拜在老师门下修学数载,因而在官场之中有些人脉,可多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 言徵语调谦逊,晏晚晚却是惊得挑起眉来,“柳大学士居然是你的老师?” 来了上京两年,晏晚晚又有自己的目的,对大宁官场自然有所了解,如何不知这位鼎鼎大名的柳大学士?那可是当今太子的老师,这么说她家夫君与当今太子还算是同门师兄弟了? “老师名声赫赫,看来连娘子也是听过的。”言徵仍是笑得馨馨然。 晏晚晚看着他的表情却有些奇怪,“夫君居然能得柳大学士为师,必然有独到之处,既是如此,为何不继续进学,考取功名呢?” “其实,延和十二年时,我便下了场,运气不错,点了二甲十七名。”言徵嗓音一贯的清润,语调平淡道。 晏晚晚听得有些发蒙,什么下场?什么二甲十七名?“夫君是说……你本就已经有了功名,是……进士?” “嗯。”言徵点头,云淡风轻,就好似说今夜月色不错一般。 晏晚晚面上有些木然,眸中神色却更复杂了两分,“为什么?夫君既是考取了进士,为何不进官场,反而……” “反而要做一个没有出息的教书先生?”言徵笑微微接过她的话道。 “我可没有这么说,一样是做学问,谁说教书先生就是没有出息?只是,十年寒窗,不都是为了一朝得中,入了朝堂,一展抱负吗?夫君明明有青云路可走……”晏晚晚语调里确实有丝惋惜,可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更是真心实意,并无半点儿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