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天山》 第一章 刘振华连长 二月的新 疆天寒地冻。 卷着葡萄枯叶的北风,把院子门口处挂着的“新 疆军区后勤部”的铁皮牌子吹得哗哗作响。 “啪!” 正对着回廊的办公室,此刻开着窗,里面传出来的动静将风吹铁皮牌子的响声都盖了过去。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反正这事你得给我处理!处理好了后我还回去带我的兵,你还当你的处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要是处理不好,你就别怪我不客气!” 刘振华蒲扇大的巴掌拍在办公室的破木头桌上,似是要把李处长活吞了般。但李处长却只顾着自己的桌子,一脸肉疼的表情,生怕它在刘振华的巴掌下散了架…… 新 疆全面解放才没多久,整个军区都是一穷二白。刘振华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觉得这些桌椅不过是木头块子罢了。 “刘连长,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这是上级做的决定。你就算是把我埋汰死,我也没有办法啊!” 李处长极为无奈的说道。 “这次真的不是后勤部的意愿,更不是我这个人事处处长点着名头要人!是上级经过慎重考虑后做出的决定!” 不管刘振华怎么无理取闹,李处长都咬死这是上级的决定。车轱辘话在嘴里来回反复,从最东头说到最西头。 “这次不是,你的意思是以前有是过?那说到底还是因为你!要不是以前动过念头,这次上级也不会考虑到我!” 刘振华一听更是来气,揪住李处长话中的小偏差不松口。 李处长刚想柔声安抚几句,却又被刘振华激出了火气。 刘振华掰扯的原因不为别的。 就是因为组织上一纸调令,把他从一线作战部队的连长调到了后勤,负责新 疆全面解放庆功会的相关筹办工作。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堂堂一线作战部队的连长,怎么就要来做娘们的活计? 刘振华与李处长都是抗战时期参加的八路,还是同年兵。当初参加八路时,脑子里也没有什么崇高的思想。只觉得打仗了,身为男儿该当去扛枪。天天扶着犁头,蹲在自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里,算是啥事?没想到临了了,却摊上这么个差事……还不如一开始就在家里放牛种地! “刘连长,调令你也看到了,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若是有异议,也该按照程序向你的团长反应情况,而不是来我这里瞎闹!这里是军区后勤部,管着所有人的吃喝拉撒。我是整个后勤部的处长,不是你刘振华一个人的处长!” 一提到团长,刘振华脖子瑟缩了一截。 调令直接下发到了团部。 刘振华不敢和团长叫板,憋着气离开团部,骑着马跑来后勤部找李处长算账,指望着胡搅蛮缠闹一场,李处长能把他从后勤部“退回去”。 李处长被刘振华闹了半天, 忍耐再三,终究是忍无可忍,冲着刘振华大吼完还重重的拍了自己极为宝贝的办公桌。 这一巴掌下去,过瘾解气是不必说,手却是真疼啊!只能双臂环抱在前胸,手掌插在腋下暖着,待那疼劲儿过去。 刘振华看到一向温和,在后勤部里公认的老好人竟然和自己翻了脸,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轻咳了几声,脑子里转的飞快,想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嘿——李处长别生气!你看我,这不是着急嘛!后勤这一摊子,哪里是我能干的?别的不说,你可是当年学生运动的排头兵,然后参加革 命。你知道这在我老家算啥?那都算是乡贤!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大知识分子。我家那穷乡僻壤的,谁家能出个把私塾上完的孩儿,都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伸手不打笑面人,高帽子最好穿戴。 刘振华这一通吹捧下来,却是把肚子里仅有的词儿都掏空了大半。 “你不是说自己就会打仗?就会打仗的人从哪整来这么多高帽子送我?我看你不是连长,倒像是个厂长!” 李处长乐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嘴角裂着,伸手点向刘振华说道。 “厂长?哪来的厂长?我家虽然不是贫下中农,但也绝对不是资产阶级!” 刘振华吃惊的说道。 “帽子工厂,专门生产高帽子!” 李处长说道。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 刘振华说着,转过身去,从门后寻摸了把椅子,搬到李处长面前,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先前情绪上来时,他倒还不觉得累。 刚才李处长把他一冲,那股子心气儿没了,顿时就觉得两腿酸疼。双手垂着大腿根儿,不住的揉捏。 今天他从连里骑马到团部拿了调令后,连口水都没喝就直奔后勤部找李处长。 这两趟奔波下来,马都有些吃力,跟不用说人了。 “今天你就别回去了。等我把手头上的活儿忙完,请你吃饭!” 李处长从口袋里摸出了眼镜带上,对着刘振华摆摆手说道。 刘振华的肚子早就空了。 刚到后勤部的时候,看到李处长的办公室锁着门,他便跑到走廊尽头的水房里“咕嘟咕嘟”的灌了一肚子凉水,暂时麻痹了肠胃。 现在这一肚子凉水,却是全都往下走,早已不在胃里。 被水占着的时候还好,现在水没了,饥饿就像敌人机枪扫射而来子弹一样侵袭着他。 眼看刘振华安稳下来,李处长暗自松了口气,想着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暂时把这尊大神稳了下来。 “李处长在吗?” 好巧不巧,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还不等李处长回应,刘振华已经开了门。 “刘连长也在啊,那正好!” 来人正是人事处的朱干事。 今天是他值班,刚刚接到上级关于筹备庆功大会具体方案的相关文件,就看到李处长办公室里有动静,走到门口一看,锁子挂在铁环上,赶忙敲门想干脆把文件内容汇报了,还省得跑去处长家里打扰一趟。 “朱干事,有什么事?” 李处长摘下眼镜问道。 这副眼睛也是战争年代缴获的,度数不匹配。看近处还能凑合,远了就模糊不清,李处长自己原本的眼镜早就在辗转的时候不知丢在了哪里。 “这是上级刚发下来的文件,里面说明了具体的工作项目,划分清楚了负责人。刘连长负责糖果瓜子茶叶等的筹备,还有会场的布置工作。但是经费不足的问题,需要咱们后勤部自己解决。” 朱干事哪壶不开提哪壶,把刚平稳下来的刘振华再度激怒。一双眼睛睁的碗口大,鼻孔里粗气直喘: “朱干事,到底是哪个上级下的命令?” 李处长再也没辙,把命令拍到了刘振华脸上。 “司令员……” 看到电文纸右下方的落款,刘振华撇着嘴重新坐回了凳子上,一筹莫展。 拿着公文读了又读,短短几行字,却也读不出花来。 “是啊,和平了,解放了,是该开好好热闹一哈子了!” 刘振华双手捧着公文,平平整整的放回李处长的桌子上,嘴里念念有词。 西北人,口音中前后鼻音不分,尤其舌尖音更是发不出来。“下”字总说成“哈”,平日里注意着还能说的清楚,这会儿情绪激荡,顺嘴就出来了土话。 刘振华脑瓜子不仅够用,着实算得上极好。文化程度不高,但看过的东西都能过目不忘,寥寥几眼就把公文里上级分配给他的工作记的一清二楚。 “李处长,饭我就不吃了。一会儿街上买个馕,然后我就开始工作。不过咱们有言在先,这次的活儿我干了,等庆功会结束你可得放我回去!” 像刘振华这种人,要么一个字不说,但凡开了口,那便是掷地有声,一个唾沫一颗钉,绝不会改。 既然答应了这项工作,他就会尽全力去做完,做好! 不过,他的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觉得上级不可能一直让他呆在后勤部里。 整个新 疆虽然已经解放,却仍有少数反动势力,打着原本的旗号,勾结本地土匪,丑化我党我军形象,在漫漫大漠与戈壁滩里盘踞着,伺机而动。 庆功会在即,整个后勤部大院里都是一副喜气洋洋。 走出李处长的办公室,径直来到大门旁侧的树荫下。 他的老伙计还在这里等他。 想到自己的老伙计以后就得在这间小院子里憋屈着,再也无法纵横奔驰,刘振华要就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它…… 摸了摸老伙计的脑袋和鬃毛,刘振华将鞍子后面的包袱解下来,让它更轻松些。 包袱里面只有一件军大衣,白天可以裹在身上御寒,晚上能垫在身下或是压在被子上保暖,着实是个宝贝。除此之外,刘振华还有个搪瓷茶缸,这两样东西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一个大男人,又没娶老婆,家当多了反而是牵绊。像他这般,无牵无挂,却是到哪都能立马扎根。 解下包袱后,刘振华双手叉腰,迎着太阳看了会儿后勤部的大门。 嘴角朝后撇着,心里还是有些膈应。 规矩上,他该回一趟连队,把工作交接清楚后再开始做这新活计。但刘振华没脸回去。 不光是他自己觉得丢人,更是对整个连的兄弟没法交待。 从连队出来的时候,他骑在马上,给指导员说,这次去团部肯定是有了作战任务,等他抢个先锋主攻就回来。 连里的弟兄们一听有仗打,各个都兴奋地嗷嗷叫。 谁能想到这到了团部,等他的可不是主攻命令,而是一纸调令。这下倒好,老母鸡变鸭,让刘振华进退不得。 连里反正有指导员在,自己不回去,他一个人也无妨。都是老搭档了,对彼此的脾气秉性很是了解。自己只要在这里快快忙活完,那即便是老团长怪罪下来,也能有底气的争辩两句。 这么一转念,刘振华却又高兴起来。 “老伙计,咱们俩轻装上阵,你还得再辛苦一趟!” 刘振华翻身上马,腕子一甩,朝院子外奔驰而去,就连穹顶的太阳都被他甩在了背后。 急速的飞驰和颠簸中,以及耳边“呼呼”的风声,吹得刘振华脑子里空空的。 自己这么多年,都是在钢枪和刺刀尖上摸爬滚打。当初听说自己所在的部队能进新 疆,着实让他激动地睡不着觉! 可一扭头,自己却是没有机会继续奔走沙场,只能和胯下的老伙计一起蹲在办公室里,看着满桌子的文件发呆头疼。 这种再无用武之地的悲凉一旦从心里升起,就很难抹去……感觉到心口一阵热乎,就要眼眶里涌出来。想起当初听到的一句老话:“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刘振华觉得真是对极了!尤其是在酒泉驻扎修整时,还看到一块石碑上写着“出十入一”,意思就是从这往后,十个人出去,只有一个人能回来……当初站在新 疆大门口的豪气顿时就少了一多半。 那时候虽然也知道来的不是个现成的好地方,而是要靠自己和战友们把他建设成一个好地方,但谁又能料到会是这么憋屈的下场? 反正一头毛驴只能驼动两个哈密瓜的场景刘振华是没有见到。 戈壁滩上全都是白花花晃眼睛的牛羊野兽尸骨、阿勒泰的蚊冲又多又密,让人没法开口说话、吐鲁番的热风不但能晾出葡萄干,也能吹出“人干”,这些倒是从战友那听了不少。 不过在刘振华心里,这些地方最多只是环境艰苦些。再难,难得过以前真刀真枪的面对小鬼子和反 动 派?自己没有金刚钻,真拦不了瓷器活儿! 想罢,他双腿又把马肚子磕碰了两下,“呼呼”的风声顿时更大,一直纵马狂奔到迪化河旁这才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看着还未化冻的河道,也好过在憋闷的办公室里和人吵架。 刘振华总算是把方才和李处长的争执暂时搁置一旁,抹了把眼角也不只是情绪上头还是风吹出的泪。 第二章 奸商嘴脸 上次来迪化,刘振华穿城而过,根本无暇细看。这回时间充沛,他自己也想在街上多走走看看。要是寻摸上什么稀罕物件,就买两样带回去给连里的弟兄们看看新鲜。 行人渐多,刘振华只能牵马慢行。 街上大多都是本地民族老乡,带着花帽,穿着袷袢。看到刘振华身上的军装,都会热情的冲他笑着点点头。 见此,他特意将腰杆子都挺直了些许,不让自己身上的军装出现一个褶皱。 迪化城里有两处最为出名的地方,一个是他现在所处的迪化河边,一个就是红山。 河对岸,商铺林立,算是城里最热闹的去处。 不多时,刘振华就看到了红山顶上的塔尖。再往前走几步,整座红山都立在眼前。 山石红彤彤的,在阳光下还镶嵌上了一圈儿金边。 看着这般好光景,他随手从口袋一抹,掏出来半把瓜子。这是他去团部领调令时,老团长塞到他口袋里的。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能战斗来能生产,三五九旅是模范……” 刘振华不自觉的哼哼起《南泥湾》的调子,脚下踏着节拍,很快就走到了一家商店前。 “哦吼!这不是解 放 军同志嘛!长官快请进快请进,伙计,倒擦(茶)!” 老板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本来坐在店里翘着二郎腿,喝着盖碗茶。斜眼儿看到刘振华牵着马走来,觉得来了个当官儿的,定然有不小的赚头! 刘振华对着店主敬了个礼后,又和其握了握手。 “解 放 军同志!要不是你们来了哦,我们还在那反 动 派的压迫中呢!就是你们,把我们都解、解放了!让我们那个翻……翻身,让我们吃得饱,睡得好,做森意(生意)也踏踏实实的,再没那些艾来白来的麻烦(杂七杂八的麻烦)。” 老板不等刘振华开腔说明来意,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刘振华一看对方这样热情,便也先顺着他话说下去:“这都离不开当地群众的支持,要是离开你们,我们两眼一抹黑,这么大个新 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解放!” “解 放 军同志客气了撒!这是我们该做的撒!你说这么好的党,这么好的部队,我们要是看不到,那还不如把脸上这两个窟窿彻底戳瞎了。那些不支持的人,就是没剥掉桃子的核桃……不砸不开窍!” 老板指着自己的一双眼睛说道。 刘振华也被他幽默风趣的话语逗笑,心想寒暄的差不多,该说正事了。 结果还没开口,老板就指着自己店里还算是丰富的货品对他说道:“解 放 军同志,今天你来了我店里,那就是看得起我,这店里的都东西你随便看,随便挑,看上了直接拿走,我分文不收,就当支持 解 放 军 了!就是以后有什么好事,还望长官别忘了在下,多多提携!” 一听这话,刘振华心中不快。 说来说去,这老板还是把解 放 军和反 动势力统领下的旧军队没有区分开来……干脆直截了当的告诉老板,自己要瓜子和糖。 “嗨呀!好说好说!长官,我给您讲,您就是骑着马踏遍整个迪化城,也找不到比我这货更全的店了!” 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伙计朝后面的堂屋走去。不一会儿,两人就抬出来一口大箱子。 “耗子多,蚂蚁也多,不包厚实些这么好的东西就被糟蹋了!” 木箱子里还包了两层浸过药汁的麻布,刘振华看着,觉得区区糖豆子的保存却是和后勤部的机密文件差不多了。 “长官,别客气撒!” 架不住老板硬往他手里塞,刘振华不得已剥开一颗丢尽了嘴里。 后槽牙“嘎嘣”一声脆响,震的他脑仁儿发蒙!随即一股子甜从舌根处升起,弥漫到整个嘴巴。刘振华甚至觉得自己从鼻孔里呼出来的气,都是香甜的! 老板身后的伙计看到刘振华这副吃糖的模样,忍不住偷偷发笑。 “长官还满意吧?” 老板瞪了一眼伙计,随后对着刘振华问道。 “嗯!不错!就要这个!你给我留好,我先带一块走,回去汇报一下。要是处长没意见,这一箱子我都要了!不过可能不太够,还有吗?” 刘振华说道。 “长官就是长官,真阔气,真豪爽!” 老板让伙计再去后面取货,自己则兴奋的搓着手,不住的给刘振华带高帽子。 “公家的差事,没这些说法。” 刘振华摆摆手说道。 “听长官的口音也是西北人哈,我祖上是民国十三年从甘肃武威来迪化做森意的,长官是哪里人?” 老板看刘振华不喜听好话,就和他闲聊了起来。 “我是西北人。” 刘振华回答道。 “哎呀,那我和长官是老乡啊!西北地界儿虽大,但自古不就是放在一起说?就像什么两江、两广一样,那可都是近近的老乡啊!” 老板一拍大腿说道。 “哈哈,老乡好啊!既然是老乡,那还指望老板多多照顾了!” 刘振华说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长官能来我这小店,那就是看的起小的,但………” 老板欲言又止,伸手抠着头皮说道。 “怎么啦?” 刘振华嗅出了一丝不对,不过还是按捺住心神,淡定的问道。 “不知长官是付……” 老板说一半留一半。 刘振华却是听懂了。 他想问的是用什么付钱! 在四九年反动政权即将分崩离析时,新 疆的社会经济也濒临崩溃。 原本的货币急剧贬值,物价飞涨,新 疆也不例外,不得不发行更大面值的省币。 当时省币最大的面值是六十亿,一张也只能买到不到二钱羊肉或三两面粉,几同废纸。 纸币持续贬值,当地人也不傻,拒绝使用省币而以实物交易。八字砖茶、卡其布及零支纸烟都是以物易物的硬通货! 即便现在已经发行了人民币,但是在新 疆市场上的认可度还是很低。 老板一听到刘振华要用发行不久的人民币来付钱,登时愣了神儿,立马换了副嘴脸说道: “嗨呀!长官您也知道,这种糖迪化生产不了,现在市面儿上有的,要么是当初共……解 放 军们进城之前剩哈的,要么就是那些不要命的,从边境杭和毛子用牛羊换来的。” 老板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双眼贼兮兮的看着刘振华的面庞,观察其反应。看到刘振华面前的茶杯里,茶水下去了一层,连忙起身亲自给他加水。 “留哈来的糖,就包括刚才那箱子里的。都放的太久了撒!其实早都能不吃了,而且基本杭都被老鼠、蚂蚁糟蹋过……我留在店里就是为了装装样子罢了。这样的糖我要是卖了,那不是丧良心呢嘛!我就是自己吃了,也不能卖给长官让解 放 军吃撒!至于从毛子哪里弄来的……太少,还么到(没到)迪化城,沿途就被瓜分干净了,所以……” 说来说去就是换着法子不卖,听得刘振华恼火不已,将茶杯盖扣上,发出一声清脆。 见状,老板却是又殷勤起来,笑嘻嘻的东拉西扯,最终引得刘振华极为厌恶的瞪了他一眼! 这奸猾的老板当即看向刘振华腰间的枪盒子,吓的身子骨一抽抽…… 当兵这么多年,刘振华就没这么憋屈过! 要是在战场上被敌人这么欺负,大不了抗命冲上去真刀真枪的干一场。现在却是连句重话都不能说,生怕违反了规定政策。 出了商店,日头刚刚偏西,刘振华憋着一肚子闷气往回走。 他不知道的是,新 疆军区为了平息物价,推动统一发行的人民币,已经做足了努力。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新 疆现在是百废待兴,本地群众从思想到行动都需要一个转变的过程。 第三章 告别“老伙计” 回去的路上,刘振华觉得自己的嘴真是笨! 不过以前打仗的时候,几句话就能让全连的战士嗷嗷叫的往前冲,怎么到了和平时期,竟连个东西都买不来? 想着想着,脚下没谱,方向感更是全无。 再一抬头,已经走回了后勤部门口。 “刘连长回来啦!” 朱干事腋下夹着一个档案袋,正好从里面走出来,迎面碰上刘振华,热情的招呼道。 刘振华浑身上下都在生闷气,再加上他和朱干事不熟,先前才是第一次见面。 看着朱干事脸上那幅金丝边儿眼镜,在偏西的日头下泛着光,活像在脸上挂着两碗水似的,无比滑稽,便不自觉的有了笑意。 朱干事一愣,不知这位大名鼎鼎的连长遇见了什么好事,怎的这般高兴。 脑筋一转,这才想起他先前在李处长办公室里说的话。 看样子,应该是把事情都办妥了! 老革 命就是厉害,一出手全不费功夫。 这才短短几个小时,就把东西全部置办齐全。 朱干事也跟着高兴,毕竟庆功大会可是全军区、全新 疆的大喜事,到时候军区的大首 长们还有省主 席也要来参加,算是军地同乐! “真人不露相啊!一开始还说这是秀才干的活儿,其实自己就是个大秀才。” 朱干事停下脚步,对着刘振华称赞道。 刘振华收住笑意,纳闷朱干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在对旁人言语。四顾看了看,却是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你在对我说话?” 刘振华指着自己鼻尖问道。 “那还能有谁?方言咱全军区也没人能像刘连长这般一个下午就把庆功会需要的东西置办齐全。” 朱干事笑着说道。 刘振华听后气的嘴角直抽抽。 他早就领教过这些知识分子的嘴上功夫。 一开始和他搭档的指导员也是如此。给战士们讲话,听的人云里雾里。提意见也不照直了说,非得拐那十八弯,说一留万。不闷着头想个大半宿,根本闹不明白他想说啥。 这位朱干事参军不久,连枪都没摸过几次,入伍以来就在后勤上握笔杆子,身上这种气息还很浓厚。 你骂人就骂人,事儿没办成是老子没本事,活该挨骂。放在以前,要是一个山头没攻下来,或者一个火力点没能拔掉,那就算被枪毙了也没一句埋怨。 明明是贬低自己没能力,非要说全军区都找不出来。 要是全军区都和自己一样,被几颗糖豆子难住,还不如趁早回家喂猪种地,让司令员一人坐在军区大院里当个光杆司令好了。 从糖果店老板身上积累的火气正愁没地方撒,刘振华眼睛一瞪,朱干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还没等这边发出脾气,一辆吉普车扯了几声喇叭,从远处开来,车头车尾都包裹着厚厚的扬尘。 原本军绿色的车,看去却是灰中带白。 刘振华立即收回了眼神,和朱干事一脸正色的理了理军装。可脖颈后方有快地方始终朝里别着,情急之下刘振华用手扣了两三次都没能弄好,转眼吉普车已经到了眼前。 扬尘落下,前座的首 长竟然比后面的警卫员和秘书先从车上跳下,刘振华和朱干事这才看清,来的人是司令员! 见到一号首 长,朱干事紧张的连敬礼都忘记了,还是刘振华反应快,再加上以前曾在大会上远远的见过司令员几次,对他算是熟悉,当即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司令员好!” 司令员皱着眉端详了好一阵,走到他面前,却是没有回礼也没有言语。突然伸出胳膊,超他肩头重重拍打了几下。 “刘振华,你这是去泥塘里打滚了吗?怎么弄的这么脏!” “这军装是咱解 放 军的门面,就和人的脸一样。你的脸要是脏了,还好意思出门吗? 说完还替刘振华整了整脖颈后的衣领,就走进了后勤部的院子。 李处长正好从办公室出来打水,在廊中一抬头就看到司令员迎头走来,立马站定敬礼。 “进去说。” 司令员回了个军礼说道。 “司令员,您怎么来了?” 李处长看到刘振华神情忧虑的跟在后面,以为是他在城中闯出了祸事,却是连司令员都惊动了。 “我是来找你说说庆功会的事情。” 司令员开门见山的说道。 “司令员,庆功会在加紧筹办中。” 李处长说道。 “不是加紧,是马上!” 司令员严肃的说道。 “司令员,具体时间定下来了吗?” 李处长沉默了片刻后问道。 这样的事,司令员大可一个电话打来交待完毕,可他却还亲自跑来一趟,足可证明对于此事的重视。 “后天。” “后天?!” 不等李处长开腔,刘振华却是大惊。 既然司令员亲自来说这件事,定然是万分紧急……可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庆功会的日子竟然就是后天。 从他到团部接了调令开始,总共还不到一天的光景。若是后天就开庆功会的话,满打满算只有明天一天的准备时间。 “司令员,我不干了,这事儿实在干不了!” 刘振华宛如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怎么干不了?” 司令员高声问道。 刘振华以为此事有门儿,说不定能当场辞了这活计,正准备开口解释,耳边却传来一声炸雷! “怎么就干不了!” 一看司令员生气,刘振华只好支支吾吾的大概讲了讲当地奸商的嘴脸。 司令员听完后,叹了口气。 他清楚城里的局势。 商人逐利,对解 放 军、对共 产 党并不了解,持着观望态度也算是情有可原。刘振华长期在一线大兵打仗,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这些方面肯定比那些市侩商人差得远。 正在众人都一筹莫展之际,院子里刘振华的“老伙计”忽然嘶鸣了一声,像是在预兆着什么似的。 “哪来的马?” 司令员眉毛一挑。 后勤机关上的情况司令员很了解,后勤上的工作就是保障。 在物资不充足的情况下,他们可是把自己的口袋都掏空了,腰带都勒紧了,现在突然在这里听到了马儿的嘶鸣,司令员当然觉得诧异。 “报告,是我的马!” “刘振华,你一个连长就骑马啦?真够威风的!” 司令员出言调侃了一句,缓和了下方才因为提前举办庆功会而紧张的氛围。 “司令员,这可不是我威风,是真刀真枪拼来的!” 刘振华说道。 眼瞅着他又准备诉苦忆旧,说起自己以前战功然后以此为借口撂挑子,司令员就觉得赶紧摆摆手示意他们先都出去,自己有事和李处长单独说。 站在院子里,刘振华先是不住的叹气,很快又看着马出神,一言不发,橡根木头杆子似的杵在哪里。 这匹马从他过了星星峡,刚进入新 疆时就陪在身边。 刘振华只是个连长,要不是曾经受过重伤,当了回英雄,根本没有配马的资格。 很多团长、旅长在进新 疆前,还是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南闯北。待进了新建后,收编了巴里坤的军马场,这才让团一级干部人人都配了马。 连长里刘振华是独一份!这还得归功于老团长张雄伟的偏爱。 但站在他身旁的朱干事却不知刘振华脑子里想法的激烈,只觉得这位吵吵嚷嚷的连长突然沉默起来却是压的人喘不过气。 半晌之后,只见刘振华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牙关死死地咬住,两边的腮帮子炸出来! “老伙计,对不住了!” 刘振华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喃喃自语道。 一人一马相处了这么久,马儿早就通了人性。看到刘振华难过,马儿转过头,在他脸上亲昵的蹭了蹭。 很快,院子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刘振华再回来时,天已经黑了。 司令员早就离开。 整个后勤部内只有李处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朱干事本想和他一起等,但拗不过李处长一直不同意,最后甚至命令他跑步返回宿舍。 刘振华是走回大院来的。 双手一手提着一个麻袋,沉甸甸的。李处长光用眼睛都能估摸出来有多重。 一个麻袋至少有三四十斤。 刘振华一路从店里提过来,在放下麻袋后也觉得胳膊轻飘飘的,腰杆子酸胀,受过伤的地方疼的他紧要后槽牙! “这是啥?” 李处长明知故问。 从刘振华骑着马离开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过这件事非得逼着刘振华自己说出来不可,要是不亲自开口说,怕是很难过去这一道坎。憋久了,像他这样的急脾气、直性子,必定生病不可! 李处长这一问,刘振华眼眶登时红了…… 喉结上下动了动,张开嘴,嘴角还挂着唾沫珠: “糖和瓜子,说是北边来的,最好的。我的马是战马,年龄正合适。接到调令前刚换的马掌,不到半个月。老板还看在这身儿军装的份上多给了点儿。” “本地的老板只认东西不认钱,尤其是觉得咱们的钱不值钱,那就只能给他们认为值钱的东西。” 刘振华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 后勤上穷的不至于揭不开锅,但也的确没什么富余,刘振华便将自己这匹马充了公。 这主意冒出来的时候,刘振华连片刻都没有琢磨。 心一横,干脆利落的骑马出去,不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 “走,去我家!前面特意让朱干事带了话回去,你嫂子还温着菜呢!” 李处长听刘振华语调还算是平稳,便开口说道。然后拿上自己的帽子,抬腿就走到了门口。 “我不去!我就在办公室里睡!大处长这里没什么机密是我不能看的吧?!” 刚还好好地,转眼又上来了别扭劲儿! 但这次刘振华别扭归别扭,嘴和身子却是反着来,紧跟着李处长出了办公室。 俩那么沉的麻袋拎了一路,他也饿的够呛! 第四章 有惊无险 刘振华先前那些客套话都是装装样子。 老战友聚在一起,还能干什么?无非是喝酒吹牛。 李处长的媳妇儿是个文化人,从私塾读起,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这一晚,算是见到了她丈夫从未在家中表露出的一面。 家里的几瓶酒,连她都不知是什么时候有的,放在哪里更不清楚。可李处长却不声不响的摸了出来。 “你小子……以前我还教过你放枪!现在反而爬到老子头上来了,成了处长!你说,这次是不是你非要揪住我不放,把我弄来这安安静静的后勤部里给你当勤务兵!” 同年兵还分个先后,刘振华要比李处长月份上早些。 兴许是今天太累,或是心情不好……这才二两下肚,平日里酒量不错的刘振华眼神就开始发飘,嘴上也不把门。越喝的上头,手上越是不撒开酒杯。 不大的屋子里,一张折叠桌两人本是对坐。 这会儿,刘振华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握着酒瓶子,硬生生的凑到李处长身旁勾肩搭背的,也不管人家媳妇儿还在场。 “你狗日的不吭声!好,我叫你不吭声!” 刘振华抬手捏住李处长的鼻子,就要给他嘴里灌酒。 硬生生的补上几杯后,却也是酒劲上头,和刘振华一唱一和起来。两人每一句话都带着话把子,说完还都得拍一下桌子才罢休。 李处长的媳妇儿往后挪了挪身子,听得直皱眉头! 他们俩没拍几下,就招惹来了一群老战友。 其中有一位,是刘振华和李处长参军是的老班长,老红军。抗战的时候丢了半条腿,编被组织上安排转到了大后方工作。算算两人已经有十来年没见过面,但这种战场上积攒夏下来的感情啊,旁的没法比! 刘振华挺起胸膛,给老班长敬了个礼。 老班长也不客气,一拳捶在他右肩上。 这肩膀本来就有伤,今天又提着两个麻袋走了那么远的路。即使这会儿喝了不少酒,有些麻痹,但还是一股子钻心的疼,把刘振华的酒劲儿都激的退了一半! “还疼呢!” 老班长关切的问道。 “不疼!开心!” 见到了十几年没见的老班长,刘振华连一句利索话都说不出来,几个字一个词儿的往外蹦。 “得,你们闹你们的天宫,我自己躲里面开蟠桃会!” 李处长的媳妇儿一看人多,就把家中剩下的吃的全都拿了出来。 她也知道这些人虽然平日里都住在隔壁,但工作忙,压力又大,真没什么机会聚一聚。今天凑着刘振华来了,众人也是找个机会热闹痛快。 “47年在延安的时候,你小子是真有种!” 老班长说道。 “咱那不是有种!是有、有顽强的革 命意志,和坚定的革 命乐观主义精神!” 刘振华在嘴里捯饬了半时天,终于是说了句完整的话出来。 在座的人顿时愣住! 这大老粗,要论觉悟绝对不比其他人低,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极为出人意料! “李处长,我看这调令下的好,下的高明!刘连长这些年枪法有没有长进不知道,嘴皮子功夫却是厉害多了!” 老班长指着他,看向众人,还没等回嘴,就听到“咚”一声闷响。 他的脑袋径直磕在桌面上,下一刻就扯起了呼噜…… 那声音,就像当年鬼子的炮火准备似的。 “呼噜要是能换炮弹的话,这小子一晚上能让一个整编师都喝一壶!” 屋子里的战友哄笑道。 但即使这样的嘲讽,也没让刘振华醒来,他继续坚定的执行“呼噜换炮弹”的命令,还一个比一个响亮! 主角喝趴下来,其他人也觉得索然无味。 在刘振华的脑袋磕碰了五六次之后,几位老战友总算是把他生拉硬拽的弄到了小床上,结果这家伙一翻身,又从床上滚下来。脑门子先着地不说,还撑住了下半身子! 呼噜声顿时停了。 一众战友脸色突变。 不一会儿,只听得小屋中一阵翻腾,那堪比炮弹落地的呼噜声重新恢复,众人才继续有说有笑。 刘振华这一夜睡的极好。 醒来时,天刚微微亮。 他揉揉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站在地面上。 摸摸脑门和后脑勺,觉得有些疼…… 他只记得昨晚喝酒时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班长,其他的一概模糊。 借着清晨的亮光,刘振华摸索着出门,现在他是上面渴下面憋。 厕所是楼道里公用一处,释放完之后,他打开水龙头,一顿猛喝。 冰冰凉的水划过喉咙,让他觉得很是畅快! 整个走廊静悄悄的,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重新回到屋子里,刚在小床上躺下泛起了迷糊时,刘振华却一个激灵蹦起来,冲到李处长门口。 “几点了……” 李处长被刘振华折腾出来的动静弄醒,迷迷糊糊的问道。 刘振华瞟到床头放着个小闹钟。 一看时间,已经是半上午! 明天就要开庆功会了,今天他怎么说也得亲自在会场监督布置,这个节骨眼上迟到可不是一件小事! 急忙穿戴整齐后,两人赶忙大礼堂,看到其中人来人往的,出出进进都在热火朝天的干着,心里才算是踏实了几分。 朱干事手上正好抱着一摞刚印好的桌签走来,看到两人立马苦大仇深的说道:“李处长,您可算来了!” “出了什么事儿?” 刘振华却是抢在李处长前面问道。 李处长眉毛一挑,心里暗喜。 刘振华这小子却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后勤部的人,比自己还着急!这就对了,他要是不上心,十匹马加骡子都拉不动,要是自己上了心,却就是响鼓不用重锤敲。 “前面在办公室接到了司令部的电话,说下午司令员要来视察准备工作!办公室那边我都帮您应付了,这边也在张罗着干活儿没耽误。我还想着要是您再不过来,那我说什么都得去家里找您了!” 朱干事说道。 缺人少物的,连油印的活计都找不到师傅,全是他亲自上手。朱干事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沾染着油污,方才这一抹,脸顿时花了一半儿。 “去洗把脸,我进去看看还需要哪些准备,咱都打足了精神迎接司令员来检查工作!” 李处长说道。 “这话你对自己说罢,人家朱干事可是精神得很!” 刘振华从朱干事手里接过那一摞油印的桌签,最外面的几个还未完全干燥,得用手指头间隔开来。 李处长快步走进礼堂,吆喝了几句,给众人提气。大家伙儿一直忙活到临近七点,才算是把准备做了个差不离。 刘振华因为右臂昨天使力过度,李处长只让他干了些轻巧活儿。 不过在这样的氛围下,看到正中央挂着的主 席和总司令的相片,还有旁边红色的幔帐,喜悦感从心底里腾起,什么疼啊酸啊的都抛到脑后不记得了。 “等等!” 刘振华大喝一声,让一个从文公团借调来帮忙的小姑娘立马停手。 那架势,凶神恶煞的,把小姑娘吓的都快哭出来了! 李处长赶忙上前来解围。 看到那小姑娘托着昨天刘振华用自己的“老伙计”换来的糖和瓜子,正一把一把的抓出来,放在主 席台的桌子上。 “夜里老鼠乱窜,你现在就放上了,明天让首 长们吃糖还是吃老鼠屎?” 刘振华说道。 随即不由分说的把已经放好的两把瓜子糖果重新放回口袋里。 这一拉,却是又勾起了右肩的旧伤。换到左手,使劲提起,往身后一背,才扛了起来。 “这糖和瓜子,明早我自己来放!” 刘振华撂下这句话,就扛着袋子朝外走去。 这口袋里的东西,给谁他都不放心。 “刚才朱干事说司令员来了电话,今天有点事,就不过来了。” 刘振华说道。 他和李处长一样疑惑。 毕竟司令员很少有这样的情况,他说定了的事,基本不会更改。 不过两人也并未多想,主要是想也想不出名堂来。与其费心思揣摩首 长的心思不如早点吃饭睡觉,为了明天养足精神。 前晚喝的酒太多,下午的时候稍一动弹就冒虚汗,着实是不舒服。而且刘振华还得提前至少一个小时到会场,摆好糖果和瓜子。 这一晚刘振华做了许多梦。 梦到了当年面对鬼子的围剿,自己甩着大刀片子突围反冲锋。梦到了在1947年的延安,反 动 派们已经打进来时,他带着战友依托有利地形节节阻击,为主 席等人撤退争取时间……还梦到自己刚得到那匹“老伙计”的时候,可真是太神气了!巴不得一天跑个几百里地,在全团面前都炫耀一遍! 第五章 不庆功的庆功会 第二日醒来时,时间正正好。 刘振华收拾停当后,发现李处长已经在院门口背着手等他,身边还站着朱干事。 “你为啥也起这么早?” 刘振华问道。 他早起是为了提前去把用自己“老伙计”换来的糖果和瓜子都摆好,交给别人摆弄他不放心。 “好歹是个干部,去这么早哪里像个领导?” 刘振华笑嘻嘻的说道。 三人扛着麻包,有说有笑的走向开庆功会的礼堂。 还未到时间,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了门口,人头窜动。 “同志,让一让……让一让,同志!” 三人口中不断念叨着,才能侧着身子挤过去。 负责看门的是个老同志。 别人不认识,却是一眼认出了李处长,赶忙上前来解释道: “李处长,同志们都到的太早了,乱哄哄的,这可咋整?俺又不能把他们提前放进去!” 老同志犯了难。 “唉,我也没辙!先让他们聊着去吧,估计过一会儿该说的话说完了,就能安静些。先让我们进去,还有些东西要准备。” 李处长想了想说道。 老同志应了一声,打开了门上的大铁锁,刘振华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去。 门外的众人却是恍若看不见一般,该说该笑的继续聊了起来,刘振华还听到有人高声喊道:“借个火儿!” 晨曦中的礼堂更加巍峨。 尤其是门口悬挂的大红花和红布带,要比即将升起的太阳更加喜庆。 刘振华身影飞快,不一会儿就把糖果和瓜子布置停当。 “这样就可以了吧?” 抹了把额上的汗水,一边用帽子扇风,一边问道。 李处长在礼堂最后,没有听到刘振华的言语。他要从尾到头,好好在过一遍。 “咱们要争取不出错!否则这样的大会,出了错就没有小错!” 李处长细细看了一遍,觉得是再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抬头对刘振华和朱干事说道。 这次庆功会的分量不仅是一次凝聚人心的盛会,更是进疆解 放 军对主 席,对党 中 央,乃至对全国人民的一个交待!尤其是对那些零散的反 动 派,以及和反 动 派们勾结的本地土匪武装们是一个极大的震慑! 刘振华结束准备,环视了一遍空旷的礼堂,心中的自豪与骄傲之感无以言表!甚至开始有些庆幸自己被调到了后勤上工作,否者以自己一个小小的连长,估计是没资格来参加这庆功会的。 不过转头一看桌上的糖果和瓜子,刘振华却是又想起了自己的“老伙计”,以及那些在峥嵘岁月里牺牲的战友们。 高兴地日子不该想这些。 但不该想并不意味着遗忘。 刘振华抿了抿嘴唇,尽力控制住情绪,抬眼看向其他两人。李处长和他一样,也是泪眼涟涟。 没人说军人不该流泪,但军人只能铁血却成了一种墨守成规的道理。能让两个老兵同时都如此的场景场面,人世间真的不多了。刘振华不知道李处长想起的是哪里的什么事,但这事情一定和自己刚才想起的差不离,说不好还是同一次! 时间一到点,看门的老同志打开了门,院子里忽然乌泱泱的进啦一大群人。 和李处长先前说的一样。 这些百战老兵们先前聊得热闹是因为许久未见,难免感慨。但聊着聊着,有些话题却是就不愿意再提起。现在进了礼堂,看到主 席和总司令的相片,每个人都自觉地保持安静。在通过主 席台前的走道时,还都提前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军容。 刘振华站在主 席台的角落处,不停地打量着进来的人,果然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有些人他是不服气的,比自己扛枪还晚,现在都当了营长了,听说再过不久就要提到团部去任参谋。他心想这些人不就是比自己多认识几个臭字吗?打仗又不是用的笔杆子! 后勤上的同志算是保障会议的工作人员,李处长让刘振华坐在侧面,这里距离主 席台更近,万一首 长们有什么需要,他能立马反应。 刘振华虽然有时候毛手毛脚的,但他胜在反应快,有眼色!首 长们也都是不拘小节的人,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生气,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现在距离预定的开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主 席台上还是空空如也。 这次前来参加庆功会的,除了从一线部队里专门叫回来的指挥员和战斗英雄之外,还有军区的全部领导,除了司令员,还有起义部队的司令,后勤部的部长,南疆军区政 委。连同新 疆省人民政府主 席也受邀前来参加。 朱干事已经跑出去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没有回应,第二次却是有人接听。 “应该是首 长身边的人接的。说首 长们有要紧公务正在处理,稍晚些到,让我们可以在范围内有限度的组织一些文艺活动,调整同志们的情绪。” 朱干事对李处长和刘振华说道。 不过这电话里首 长的要求这却是让两人都犯了难…… 文工团同志们的确是准备了节目,但首 长都不在,总不能让她们演两遍吧? “老刘,你说说,这是撒情况啊……首 长们可从来没这样过!” 刘振华挠挠头,他啥也想不明白,随口回应道: “我又不知道首 长们平时啥样。再说了,那么大的首 长,事情多,他们忙不是很正常?你个小小的处长都忙得跟头绊子一样!” 李处长听了后安心了不少,刘振华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庆功会已经是开起来了,临时出现些局面只要动动脑子,都能应付。 刘振华说完后低头想了想,便拿起个搪瓷缸子,也不管是谁的,“咕嘟咕嘟”就灌了几口水装进肚子后,抬起腿就走到了所有人前,转身把主 席台上的喇叭拿下来,鼻子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唱道: “花篮的花儿香啊,听我来唱一唱啊……” 在座的同志们很多都是三五九旅的老兵,一听到这首熟悉的歌,情绪一下就被调动了起来,纷纷放开嗓子跟唱起来。 文工团的同志们看到后,主动上来接过喇叭,领唱起来。 情绪一调动,就感觉不到苦等的枯燥。 不知唱到了第几首,忽然门口走进来一人,快步走到领唱员的身边,拿走了喇叭,大声喊道: “全体起立!立正!” 字正腔圆的号令,整个礼堂齐刷刷的站起来,每个人的胸膛挺的像块钢板。 “首 长们到了!” 刘振华心里想到。 当先一人便是司令员。 与他肩并肩步入会场的便是新 疆省主 席和起义部队司令,紧接着是后勤部部长。 刘振华所在的位置,刚好正对着礼堂大门,第一个看见司令员走进来,立马带头鼓起了掌,把巴掌都拍红了。 司令员深深的看了一眼刘振华,他眼窝深陷,隐隐带着血丝,看上去很是疲惫。 落座后,司令员的冲大伙儿笑笑,笑容中很是疲惫。随即和坐在他左右的首 长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清了清嗓子。 众人听到后,掌声瞬时止住。 这是司令员要讲话了。 “现在宣布一则主 席的命令。” 司令员极为严肃的说道,目光在礼堂中环视了一圈。 刘振华感到空气顿时就变得凝重起来,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以前每逢大战将至,命令一级级传达,各级指战员接受战斗任务时,就会出现这样的凝重。 但现在明明已经太平,就算是个别地区还有不稳定因素也是局部的,为啥司令员会这样严肃? “以下是原文:‘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当祖国有时需要召唤你们的时候,我将命令你们重新拿起战斗的武器捍卫祖国。’” 短短两句话,司令员一眨眼的功夫就说完了。 整个礼堂中却是落地听针般的沉默。 沉默之中,一种莫名的气氛正在缓缓充盈着,就像是一个鼓囊囊的气球,正在渐渐膨胀!不同的是,气球里充盈的是空气,而礼堂中充盈的是悄无声息的疾风骤雨。 许多人的身子都开始摇晃,屁股上长了刺儿一般,怎么坐都不舒服……更有甚者,朝一边倒去,眼看就要撞上身旁同志的肩,立马又拉起,猛的扑向另一边。 本来如同一尊尊铜浇铁铸,板板正正的铁血军人,此刻全乱了精神!一阵子摇晃之后,刹那间又僵直了起来。窗外正巧刮过一瞬大风,把窗子吹的“啪”一声关起又弹开。 众人的心情和那风中的窗户一样,从抛举起的空中狠狠地摔在地上,烂的稀碎! 刘振华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僵直主,不能有丝毫的转动。甚至连吞咽唾沫的动作,都担心声响太大!但越是如此,心脏却“咚咚”直跳,要不是他努力压住舌根,就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恢复了些许直觉,然后极为艰难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李处长。 李处长和他的样子差不了多少,沉默之余,眼神中还带着隐隐的恐惧。 两人这般的表现并不奇怪……礼堂里的众人哪个不是身经百战,敢迎着机枪冲锋的“疯子”?经过了刚才一阵骚动的凌乱之后,现在全都如同冰雕一般僵坐着。 个别脑子快的同志已经弄懂了方才司令员这两句话中的意思,但更多的人却是陷入了茫然。 “这话,什么意思?” 刘振华悄悄地问道。 李处长舔了舔嘴唇,没有回答。 主 席台上的首 长们,除了司令员以外,其他人都是一脸艰难。即便提前知道了主 席的这项命令,但方才从司令员口中向着大家宣读出来时,还是犹如一把把重锤敲在他们的胸膛和脊背上。 和所有人一样,刘振华最终还是把目光重新定格在了司令员脸上,等着他把主 席的命令再说的清楚些,通俗易懂些。 “同志们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司令员并没有再解释什么,而是让大家自由提问。 礼堂中腾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举手发言。 毕竟是主 席的命令,必须的坚决拥护,可这命令听到耳朵里,心中还是有些刺挠。 “报告!我有问题!” 刘振华的洪亮的嗓音盖过了礼堂中的私语声。 “刘振华,你有什么问题?” 真被司令员点了名,刘振华又紧张的不行。站起来敬了个礼后,低头看看刘处长,想从他那寻些法子来,结果李处长根本不搭理他。 这时候甚至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没办法,刘振华只得自己又力扯了扯嘴角,开口说道: “主 席让我们放下战斗的武器,拿起生产的武器,这句话我没有明白。” “对于战士而言,战斗的武器就是刺刀和钢枪!生产的武器就是镰刀和锄头!放下刺刀,拿起镰刀,放下钢枪,拿起锄头,就是这么简单。” 司令员解释道。 司令员之前不细说,是因为他知道总会有人跳出来提问。 礼堂中坐的这些同志,思索问题的方式方法都差不多,只要回答了一个人的问题,其他人也就都能明白,远比自己费口舌说一大通套话理论有用。 “司令员,可我不会用镰刀锄头,只会放枪拼刺刀该怎么办?” 刘振华还是很迷茫。 身为人民解 放 军,那就要一切为人民,这样的觉悟刘振华早就有了。更何况刘振华还是共 产 党员,服从命令和响应党的号召绝对没有二话,从来不打折扣! 但坚定之余,能力有限。 小时候家里穷,没有地种。这么多年都在部队上,和战友们一起吃炊事班的大锅饭,转战各地,就没个安生,更不会种地了。 刘振华自己还好,参加过南泥湾大生产,算是有种地的经验。可想起连队里的有些战友们,估计用镰刀割麦子都不如用刺刀杀敌人顺溜。 “同志们,中国人民解 放 军是有劳动生产传统的,在座的同志有在抗日战争艰苦的岁月中,有的曾经参加南泥湾斩荆披棘的大生,自力更生,最后不也克服了困难,渡过难关?现在全国的主要任务都是要开展劳动生产,咱们更要发扬爱国精神和革 命英雄主义精神。以前这两种精神绽放在战场上,现在就要让它们出现在劳动战线上!” 司令员的回答铿锵有力。 “所以主 席是让我们去当农民一样种地?” 刘振华再度朗声问道。 礼堂中的同志们,目光在刘振华和司令员的脸上来回转换,脖子都拧巴成了一团花。坐在最前排,和主 席台上的首 长们间隔最近的同志都耷拉着肩膀。两条胳膊像是两条死蛇,脊梁骨软的好似面条,全身心都被掏空了……耳中只有那喇叭嗡嗡的声响,一个字都听不见,也听不进去。 偏偏这时,风又从门里灌了进来。 一张带着红头的文件纸,不知从何处被吹来。一会儿贴在墙上,一会儿伏在地面,突然又冲着刘振华的面庞直直的冲去。 刘振华的脑子还在思索着刚才问出口的事情,看到纸飞来,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抓了把空。 礼堂最北头的小屋门栓老旧,被这穿堂风吹得“嘎吱嘎吱”乱响,最后这张文件纸竟是从忽闪二开的门缝里钻了进去,当即不见。 司令员的眼神变得更加肃穆,毕竟这这问题问到了核心处。 “咱们驻新 疆的中国人民解 放 军在进疆之后,除了剿匪外,也一定程度的开展了劳动生产。尤其是后者,在巩固新 疆和平、保卫人民祖国的边防上至关重要!所以我们必须坚定不移的执行主 席的命令,在天山南北掀起一股生产的热潮——不过有的同志可能会问,咱们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呢?” 司令员说到这里拿起了桌子上的糖果和瓜子,高高举着。 “为的是减轻人民和国家负担,增加人民和国家的财富,以此更好的保卫新 疆!我们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通过劳动来创造生活资料?我相信,只要咱们人民战士充满爱国热情,拥有劳动创造一切的信心,就可以把荒漠变为良田,戈壁变为绿洲!” 司令员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礼堂中众人都受到了鼓舞。 几个关键性的疑惑都得到了回答,礼堂中的众人已经明白了这命令的意义所在。 就是这庆功会的性质却彻头彻尾的变了。 不少同志都到了快退伍的年纪,以为这次庆功会上能受个嘉奖表彰,然后便风风光光的回老家去,在炕头上抱着媳妇儿生孩子,现在他们却都要留在新 疆继续奋战在生产建设的第一线! 刘振华参加过南泥湾大生产运动,他知道相比于可消灭的敌人,种地生产可是个没头儿的活计。 敌人的数量就那么多,枪法好的,一枪一个。但粮食可得一株一株种,遇上不好的年成,根本就是颗粒无收! 况且他还没想通……当兵的放下了抢,那还叫军人吗? 俗话说拳不离口,曲不离手,叫花子都得每天练几遍鼠来宝的贯口。战士放下了枪,敌人杀不了,恐怕地也种不好,到头来兵不兵,民不民的,算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刘振华恨不得把整个礼堂中的糖果瓜子全都收了,退回那店里,把自己的“老伙计”赎回来。 本以为庆功会是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没想到这一趟军区来的不但卖了自己的马,就连枪也要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