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子溪文集》 在秋天行走 我喜欢秋天,喜欢看轻徐的微风吹皱一池镜水,喜欢欣赏黄叶铺地时林子里的舒展与空阔,喜欢听那些曾经喧嚣繁复的声响如何归于天籁,喜欢捧起殷实的五谷,让它们的醇香润入我的肺腑,喜欢让身体独行,让思想结伴 秋确实是可爱又可敬的,这样的时令不宜蜗居于屋,而应打开房门,走到大自然中去接受一种高贵的洗礼与抚慰,如此,我们那已然变得僵硬的双目和蒙尘的灵台,或可重归于本真。不必远行,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在极目可逮的田野中,就有能重新唤醒人性的风景。那里的色彩比霓虹更令人沉醉,那里的轰鸣比汽笛更让人舒怀。在那里,虽然也能感受生活的繁忙与艰辛,但那是一种质朴得能让灵魂得到安息的自足与舒昂。只要愿意,不妨也参与其中,一束亲手割下的稻子,就足可使内心的纠葛趋于淡定从容,一粒亲手播下的种子,便能让尘封的记忆复苏,无它,因为我们心灵的家园都曾偎依在那希望的田野上。 行走在秋天,不宜背着一肩负担。在这么美好的日子里,只有无可抓获的心灵才会驻留许多无奈。有人说“离人心上秋,平添一段愁”可是离愁别恨本来与秋天无关。事已至此,与其困圉在秋的氛围里,让离索之绳勒疼,不如勇敢地迎上去,或解开或剪断心中的羁绊,好让快乐的大厦在秋阳中恢复光芒。有人“常恐秋节至”以为秋乃人生一大关隘,至此也就大势已去,只好偃旗息鼓,殊不知越是作壁上观,越是感时伤物而失魂落魄;同样是时间如水,逝者如斯,对于那些胸襟开放、眼光睿智的人,却能从秋日的横空一鹤,领略出凌于云霄的诗韵,对于他们,哪怕岁高年迈,也依然不失性情中的风流洒脱、青春胸怀。因此,境遇不是借口,心态才是因果。 确实,秋天已经没有了春夏苦心经营的妩媚与繁芜,此时沸腾止于冷寂,坚强渐趋柔弱,世界呈现出的,是一种看似衰微停滞的运行方式,但这不正是心浮气躁的我们应该欣然向往和接纳的吗?此时出行,既可释放心情,还可找回自我,何以拂秋意而不为之?试想,一个人粗备行囊,弃舟车而择步行,步履轻盈,越田野而登山临渊,或长啸歌之或低吟唱之,耳听松风目视雁阵,忘世俗之扰,无案牍之劳,疲累之际,还能随心所欲,可卧于山岗,体验山高人为峰的妙趣,可躺于溪石,品味鸟鸣山幽的意蕴。等到天地一体,心神合宁,必然乐而忘忧,醉而不返,人生至此,何所求之! 秋天,大自然赋予我们的最可珍视的礼物。走过秋天,它让我们的双脚沐浴泥土的芬芳,让我们的心灵剥离欲望的沼泽,让我们那曾经自命不凡的灵魂回归谦恭,所以那些不愿仰视秋天的人们该是多么的不幸啊。我常常冥想,秋天是内敛而低调的,秋天却也是悲悯而高贵的,正是它解了我们的衣食之忧,也正是它保证了我们生命的富庶与延续。所以,每当我看到牛车或马车驮来的白菜萝卜,不动声色地填补了城市秋天的空白,我的这种感觉就会变得真切而浓郁。继而我又想,如果没有这几乎被我们忽略了甚至蔑视了的秋的朴实与无华,我们的生活还能那么丰富,我们的精神还能变得强健么?于是,我只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以虔诚的目光,在行走中瞻仰发生在秋日大地上的一些事情,并让自己的每一缕情愫都和着秋的节拍,仅以此来恭谢和报答秋的菩提善心。 苦命的南瓜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可救药了。吃饭的时候,闻到盘子里刚钓回的鱼肉有汽油的味道,便为江海湖泊的无辜闷闷不乐;出行时,眼见步行的人少了,便担心人类违背了进化规律,手脚迟早有一天会萎缩;而看到疯狂的汽车抢占人行道,又会对某些人的唯利是图耿耿于怀。其实我也知道,我的满腹牢骚,于己有损健康,还会招人怨恨,杞人忧天,何苦来着? 可是,这种毛病就是改不了。这不?昨天晚上又因为一则关于南瓜的新闻动了肝火。据闻,某地一家人试验种植的南瓜喜获丰收,不仅个头硕大,而且长得奇形怪状,有的像苦瓜,有些像葫芦,有些像动物。记者以之为奇,争相报道,当地人以之为喜,争相品尝,总之是一派欢天喜地。可是我偏偏自讨苦吃,愤愤然要为那些南瓜鸣不平:南瓜既已不幸,人们缘何还要幸灾乐祸?难道仅仅为了提高卖点,就一定要以改变基因、人为退化为代价? 我替南瓜叫苦是自作多情了吧,南瓜自身感觉到不幸了吗?大概没有,因为它们的茎叶茂盛着呢,那些花朵在塑料大棚里怒放着呢。南瓜既然不以之为不幸,那我操的是哪门子心,生的是哪门子气? 在对待生活琐事的态度上,我也常常庸人自扰。比如擦鞋。最近我突然发现,家里齐备的各色鞋油,除了我常用的黑色,其它都已经变成饱满的木乃伊而挤不出来了。原来,一贯节俭的家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已适应了大大方方把脚伸出去,体验让人伺候的舒适与乐趣,而那些擦鞋工们,好像也非常乐意伺候人,当他们接过用劳动换取的报酬时,同样满脸喜气。看来,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又犯什么邪气而要大惊小怪?但是我真的是浑身不自在啊,那天被媳妇强迫在马路上擦了一次鞋,我就像做了贼似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虽然付了钱,却还是觉得亏欠擦鞋的老人家,我想,自己年纪轻轻,又有什么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 诸如此类的傻气我没少冒,于是被家人视为不正常。有时候他们说我是故作清高,有时候又怀疑我精神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依他们的观点,既然害怕各种现代化手段影响人的进化,那你干脆窝在深山老林里,返璞归真,过原始人生活算了,又何必贪恋城市?你一个人不用塑料袋,可是能改变时代潮流吗?南瓜你可以不吃,但是基因工程方兴未艾,人类还要指望这种技术养活呢,除非被饿死,否则你没有机会选择。四体不勤怎么啦?社会分工日趋细化,为人服务的工具也日新月异,说不准哪天还能发明喂饭机呢,让人擦鞋算什么? 家人斥责的也对,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许多事情是无法一厢情愿的。但是我的忧虑又错了吗?在我看来,衣食住行等事情在不逆流而动的情况下,是可以改变一种方式的,如此,既不背离时代,又能顺应人类作为生物的发展规律,这难道不好吗?就说南瓜的彻底被人为改变,是福是祸,眼下确实谁也说不清,然而有点忧患意识总不为过。依人类目前的生存方式,未来到底何去何从,是进是退,我们也没有标准答案,可是思考总比盲目好。陆游曾有诗云:“诸君谁听刍荛策,我辈空怀畎亩忧。”我也是刍荛一样卑微的人,所提看法自然也不足为策,但我还是期望“我辈常怀畎亩忧”以便人类永远都不要像苦命的南瓜一样被摆布和异化。 文前字后 素常喜欢研读他人的著作,对自己的文字却从未有过咀嚼与品评。自尝试写作以来,其情形大抵是,还算认真地率性作文,但一旦付印,便鲜有过问了。正因为如此,当一位文学网站的编辑,要我三言两语对自己的写作加以自评时,我便不免有些为难,一者担心水平毕竟有限,还提不上风格的高度,再者,认识自我实乃至难之事,害怕语不中的,多有贻误。可是眼见索需之期临头,又不想交了白卷,只好翻出4年来发表于报头书角的100余篇,以及被编辑“封杀”而无缘天日的80余篇文字,依时为序,逐一检阅,以期有所启迪。 总体说来,发表过的所谓文章可凭时间分作三类。审视早期作品,题材大多以讴歌城市风情及变化为主调,其间透露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惊喜与渴望,但是同时扑面而来,且遍布于整个字里行间的幼稚与粗疏,却如同一道道明伤,不用说最初的读者,如今即便自己看来也觉得十分刺眼。真是难为了那些编辑老师,他们为了“提携新人,奖掖后来”竟然容忍无病呻吟,饶恕故作深沉,甘愿顶着被读者骂的风险而为之大开绿灯,这种气度当使我一生感激不尽。 中间的文字略微成熟些,较之于以前,写作过程中开始注重贴近生活,尤其侧重对自然与农村题材的思索。这大概缘于我本身就是农民的儿子之故,田野塑造了我生命的底色,而故乡的一草一木永远是我梦中抹不去的背景。有了这种真情实感为基础,笔触虽质朴无华,但是好比编筐织篓,哪怕造型有所不美,技艺有所不工,总算可以盛装五谷粗粮而非一无是处了。可是遣词造句尚欠火候,以至于拓展内容时难免有字句堆叠之嫌;思想上挖掘的力度不够,所以在中心的驾驭上显得肤浅无力。有了这些软肋,风格一说也就无从谈起。 重温最近的文字,感觉性情趋于平和,表现手法上也较以往自由灵活些,可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依然处于探索的阶段,而且内心的冲突显而易见,尤其是在文风的走向上,同为散文,在坚持自我与学以致用两个方向上摇摆不定,于是不同篇目之间有差异甚至迥然不同。我的顾虑在于,如果坚持自己的写法,是不是会背离时兴的口味,而如果以“文章宜为时而作”为标准,比如效仿“快餐文化”与所谓的“心灵鸡汤”那又会否丧失自我?这种固守与放弃的矛盾此消彼长,让人痛苦不堪,以至于出现了几次少有的沉闷,有一段时间居然只字未写,可是每次蛰伏之后,又会发生起码在发表文字的数量上大幅上升的现象,这大概就是思想在寻求出路时表现出的阵痛与无奈。 这一路回顾与反思,还真有温故知新之功效。首先值得自我肯定的是,好比一个小学生,我每天都在成长,虽为初学,但是对待写作,我是严肃认真、苦心经营的,只是因秉赋驽钝,进步过于缓慢,悟性十分欠缺以至收获不丰罢了;其次,这点收成足以鼓励我以业余的水准,继续勤奋探索,吸取消化,而不应该因循守旧,固步自封,要在坚持中勇于拓新,在保留中敢于放弃;最后,通过仔细揣摩、遴选后发现,发表的15万文字里,真正达到自我满意的不超过2万字,而这些文字具有“与灵魂步调一致,同人格一脉相承”的特点,看来,只有写出真正服务、切合于心灵的文字才具有某种生命力与感召力,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文字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伤逝 一年前寄居在岳母家时,我们一周大抵也能见上几次面,彼时的他喜欢戴一顶成色淡旧的毡帽,消瘦但尚且健康,上下楼都是风风火火的样子。相遇时彼此点点头,偶尔也会互致几句程序化的问候。仅此而已,但较之于钢筋水泥丛林里的老死不相往来,在我看来,这样的交往,也大体算得上友邻了,所以在自立门户而搬出时,还特地到他家小坐,以示道别。 但是今天到岳母家,却听说,这位曾经的邻居,就在今晨,死了。 这真是一条让人沮丧的消息。不比往常,但凡与己无关的事情都会无动于衷,这次,一位邻居的早逝,竟不由分说地,激起我心底沉淀的伤感。是突然警觉了,邻居的死与我无关,但我却与死亡有关,还是,这本来就是一个让人易感的季节?唉,生命有时候真是让人无可奈何,就像院子里的瓜秧,前些日子还依旧盎然,可是经由了一场炎凉的秋雨,那些碧茵的容颜,便被涂染得颓败斑黄,不难预见,或许就在明天,它们的叶子便将簌簌零落,回归大地的祭坛了,如此的一幕幕秋萧水瑟的况味,由不得人不多愁善感。 叶落归根,顺其自然,所以其疼痛鲜有人觉察,人的生老病死,也当情同这周遭的世界吧,但是无论如何,一个人的陨落,断然不会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虽然曾听岳母说,这位邻居素常酗酒打人,又不理生计,因而一度与家人交恶,可一旦生死两茫茫,亲人记得的却是他的好,于是一声声泣诉哀怨缠绵,令听者莫不动容。还有他生时的好友,此时也都三三两两地来帮着料理,或惊或叹,一派穆然。而对于像我一样与之只有数面之缘的人,也同样不能熟视无睹。仔细想想,一张熟悉的面庞,昨天尚且绽放出人情的温度,而一夜之间,竟已隔世冰凉。他的离去是如此的仓促,以至于使人来不及错愕,以为那不过只是一场迷藏式的游戏。而回过味来的神伤,除了同类相怜,大概还因为死者死时的境况,已潜移默化地成了活着的人思索人生的生动注脚吧。 人啦,该怎样活着?对于生,我们无法自控,死好像也是身不由己,中间那一段,又时而左,时而右,时而东,时而西,反反复复,总之是飘忽不定。在生活的迷宫里摸索前行的日子里,还到处布满自设的陷阱和人为的机关,它们无情地冲击我们把握生命的质量,这大概就是生活的无情与真实。好在同样是生活教会了我们,虽然一切无法预料,但是只要活着,就要坚持点亮心灯,相信迷宫总会有尽头,日子总会有出路,如此,生活才有奔头。 邻居死了,他在生时我们有过交往,辞世后又让我心有不安,这是一段平淡的缘分,仿佛一个人在集市上与我打过照面之后,从此不再相见,但有些印象的轮廓却宛如镜子,照亮了我对待生活的态度,并时刻提醒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考场内外 目送着我的学生步入考场,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三年来,老师含辛茹苦,孩子们何尝不是披星戴月啊,终于熬到了今天,身为人师,所有的绵绵付出此刻都化作悠悠的期冀,我深知,现在他们踏入的依然是同一扇门,而出来时却可能奔赴迥然不同的别样天地了。我已经无能为力,只好祈愿孩子们各自能众望所归,能心想事成。 叮铃铃,答卷的命令遽然响起,那么急促,仿佛檐角飞泻的雨柱,毫不融情地敲打在考场外默默翘首的师长们的心头。试题难吗?是否有漏讲的知识点?三轮的复习,条分缕析,分类汇总,是不是确实为他们备好了决胜的敲门砖?素有的忐忑变得浓郁,可是,角逐的时间到了,除了祝福,其它任何想法都已经爱莫能助。 好在天公作美。入夏以来的持续干旱高温,在昨夜喜雨的洗涤中一扫而光,看来,孩子们还是幸运的。是的,他们很幸运,在父母眼中,生来便是掌中宝,心头肉,又生活在一个国泰民安的和平年代,可谓衣食无忧,这与我们恰逢少年时的境遇,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但同时,这样的优待,又宛如一个笼子,密密地将他们罩住,以至令他们很不幸了。来自社会的、家长的压力,风生水起般无休无情地压向尚且稚嫩的双肩,没有选择,无法逃避。与我们当时的物质匮乏、精神富有相比,他们正好掉个个儿,想起来,实在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然,在这样一个竞争白热化的年代,谁能活得潇洒自如呢?逼着学生惜时如金,我却时时觉得度日如年。自从当了老师,师生之间就像一根绳上的蚂蚱,再难独善其身。扪心自问,自己还算一个称职的老师,早出晚归,教书育人,工作也干出了一些成绩,领导大体认可,家长基本满意。只是,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醒来,内心总是充斥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焦灼,一种无法说服自我的无奈。最初走上工作岗位时,心里是有善人善任的规划的,然而10年后的今天,虽然善良的心性还在,由于年复一年的疲于奔命,生活的诗意早已荡然无存,生命的亮点也就乏善可陈。前不久,一位学生的作文在全校引起了轰动,因为在他笔下,家长与老师都成了摧残他们的刽子手。大家可能习以为常而麻木了,也就一笑了之,可是这个孩子的文字却真的如同利剑,刺得我隐隐作痛。我是知道的,诗意化地生活更多地只能是一种理想,可是违心地度过每一天,比如强迫我的学生学习,继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通过销蚀健康、快乐来换取成绩,比如无情地剪裁掉学生的偏爱,然后用规定的要求来把他们度量成统一的规格,比如却完全违揆和背离了我的初衷,人之苦,莫过于为不愿为之事,按理,我的终极快乐应该是他们能取得理想的成绩,但是我的快乐偏偏是建立在了他们的痛苦之上,由是,又怎能怪他们的“尖刻”呢。在此过程中,谁也不可能轻松,我盼望收获快乐的果实,就必然以燃烧快乐作为代价。 我的痛苦,是源自我具有追求诗意的人格,而“教书匠”的特性又注定了目标的不可求吗?学生的痛苦,是因为社会借家长、老师之手,过早转嫁给他们的生活的压力吗?是,好像又都不是。于是,我和我的学生们,都只有被迫以忍耐来承载生活的炼狱,我在忍耐中传道授业解惑,他们在忍耐中求知做人成长,而且,时至今日,这种忍耐对于我们彼此都只是一个阶段而远非结束,我还要忠实地去“折磨”下一届,而他们,违心地忍耐的时段或许才刚刚开始。 好在,我们都是怀揣着梦的人,所以,就算生活有些不近情理,但我还会因为梦想而撒播一些种子,他们还会为了梦想而充当苦行僧,在忍耐中走向成熟,这是生活,我们可以埋怨,却不能当逃兵。 于是,我默默地祈祷,希望他们不要紧张,发挥正常,能答好每一道题,能够凭借九年的寒窗苦读,斩获一朵心仪的命运之花。 时间在流逝,我心多期待。 回家 我那些本地的同学、朋友们,在休息日或者下班后,总喜欢在外面磨蹭,不说按时回家,就算少晚些点,对他们来说,好像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们这样做或许自有其理由,比如一家人天天耗在一起,腻烦了,所以需要为这种近距离松松绑。但是像有我一样经历的人,却大不一样。 先前在外求学,一年到头也难得与父母兄弟相聚,对于家的思念,简直存有一份深切的记忆。尤其是节假日,校园冷清了,就寥寥几个人晃荡在空阔的房前屋后,无可排解的空虚与寂寞,便好事似的将家义无反顾地拉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后来,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就如同一棵大树分了茬,本以为,那颗流浪久了的心,从此找到了归宿,只需情归一处,便得人生太平了。开始几年也确实如此,有了夫妻相守,恩爱笃厚,于是有意无意地将对父母的牵挂之情迁移了,加之异地遥远,且人在职场,多多少少的身不由己便成了数年不回家的自我安慰的借口。然而,我忘记了,人永远只是家这棵大树上的一棵枝杈,既然离不开根的给养,那份对根的浓情与思念,迟早都会理直气壮地站到前台,让人魂不守舍的,尤其是在自己落拓潦倒的时候。 每每那时,那种浓郁而切切的归家之心,总让自己滋长几分尴尬。比如昨天。父亲问我:“有啥不开心的,就回来看看吧。”那略显沙哑的声音,通过一根电话线,越过千山万水,宛如一束光,突然笼罩在我头顶,一如既往地温暖而清凉。“我一定回去。”我最后急切而兴奋地对父亲说。但是,父亲又说:“凡事往好处想,实在抽不开身,不能回来,也没关系的。”老人家大抵是从我言语的伪装里分辨出了端倪,反倒要给我分忧并替我对家的疏远寻求开脱了。 真是可怜又可笑。在雄赳赳气昂昂的时候,何曾想到过父母,想过回家?就像小猫小狗,吃饱喝足时,便在外撒欢,只有饿了怕了的时候,才又急急地跑回来,求助避难。生活得意忘形了而睡着微笑的时候,我们倾力追索的东西,如果与亲情相比,不过是一地鸡毛,但是我们却乐此不疲,以至于将那些默默守望着我们的亲人统统淡忘了。只有当失意了,挫折了,我们那让人沮丧的泪水,才重新记得向一直关注着我们,我们却常常漠不关心的人倾洒,又毫不体察他们的心理感受,只一味索取自己的需要。而最让人汗颜的是,父母并不埋怨过我们的薄情寡义,只要我们要,只要他们有,就算没有,也会倾其所有地满足。 再没有比有父母的家更重要、更让人心归宁静的地方了吧?可是不经意间,却只被我们当成了驿站,当成了愤怒的泄洪池,当成了前几次,真心地或违心地向父亲表达歉意,说出以上的想法,父亲却说:“你是我儿子,一切都是应该的。只要你们好,什么罪我都能受。” 父亲没有奢求,只是希望我能常回家看看,不能常常,几年一次也好,可是我都四年没有回家了,甚至电话也少,而今落拓时,终于急三火四信誓旦旦地要回家,父亲很高兴之余,却又因我对处境的闪烁其词而平添了担心,哎,听了老人的话,我觉得自己真是有罪。 转念一想“有家,什么也别怕。”郁闷的心顿时开朗些,于是决定,放假便回去。同时相信,这次回家,注定与众不同。 立夏 今天立夏。说起立夏,这个农历的节气,如今在城市里已经很不时兴甚至被遗忘了,但在我家乡的农村,却依然还保留着其固有的习俗,好比端午吃粽子,立夏那天,家家户户都是要“吃鸡蛋迎夏天”的。而且,靠天吃饭的乡亲们,好像还能年复一年地吃出新的希望。母亲在世时对此也从不含糊,早在清明前后,她便开始张罗了。 平时,家中的稻谷是舍不得作饲料的,然而因为“立夏蛋”的特殊,这段时间那几只产蛋鸡却能大饱口福。有一幕清晰地印在记忆里。早晨,母亲开了粮储的柜门,将豁了的木碗盛满稻米,端至后院,母鸡们呢,也早已心有灵犀,只等开门便闻声而至,围住主人,母亲的手天女散花似的一扬,它们就只顾磕头啄食。而母亲趁此逐一逮了,以食指在它们的屁股上一一鼓捣,以此为母鸡当天是否怀蛋把过脉。 平时,家里的蛋大都零卖了换取油盐酱醋,而因为立夏,蛋筐例外地满着。那天时辰到了,母亲便找出闲置的铜质火炉,架一陶罐,生火煮蛋。炭火旺旺地烧着,待沸水在蛋隙间翻滚时,还需委以八角、芦蒿、生姜等调料。吃蛋了,一家人乐呵呵地,相互递了,那融融的氛围让人觉着,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们四个,我们四个也拥有了整个世界。当然吃蛋也有一些固定的仪式,只是慢慢地,我们都不去在乎其原有的寓意,只有母亲还虔诚地依了规矩,她常常是边看我们吃着边说,就算祈愿一家人团圆也是好的。而于我们孩子,注重的是可以打打牙祭,所以“立夏蛋”便一直欢喜地吃着。 又一立夏。彼时为求学计,只好常年孤身在外,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唯有那年立夏我却记得格外清楚。初中时的立夏,学校正放农忙假,而我为了节省开支,只好百无聊赖地呆在学校。读书的地方谓之镇,其实不过一条千米左右的独街,依山傍水,倒也古朴清幽。初二立夏那天,恰逢集市,远远近近的农民早早地聚拢来,各取所需,其中不乏买卖“立夏蛋”的,那种诱人的吆喝声让我不知所以。集市不到晌午便散去了,街道变得空荡起来,我正悻悻地回宿舍,一位要好的同学却兴冲冲地找到我:“给,我妈妈给你做的‘立夏蛋’。”四枚蛋尚有余温,也规整地缠了丝线,味道呢,与母亲做的竟然并无二致。其中一枚还炸开了,蛋黄俏皮地外翻着,过去多少年了,我都记得那咧嘴笑着的金黄,因为那是友情的见证。 读大学时,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了,五一时我特续请了3天假,打算多陪陪她,但是对于我们的忧戚,她却总是说:“不碍事,能吃上‘立夏蛋’便是团圆的征兆。”立夏那天,我和弟弟赶到邻村为她抓药回来,看见西窗开着,她居然正伫立在那里等我们。午后的阳光很浓,明晃晃地彻照了半间屋子,窗口的母亲,版画般单薄瘦弱,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会破似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母亲却很高兴,她拖着病身,还是为我们备好了“立夏蛋”而这,是我们接受的母亲的最后的佑护。 很多年过去了,在外奔波,立夏吃蛋的习俗差不多被我淡忘了。但屡屡漂泊、风风雨雨的日子里,不经意忆及以上几幕,心中便难免怀想,久而久之,它们竟成了我行走中必不可少的情愫,却又叫不真准,只感到,那或是亲情失落的酸涩,大抵还有领受过的友情慰藉的温暖吧。 给找个出口 了解这个家庭是从一串笑声开始的,而我本以为初次联系,必定会上演老师与家长之间再也熟悉不过的短剧:我忧心忡忡地叙述学生在校的不良表现,家长无可奈何地诉苦却又满怀期待地向我讨招、求助。然而,同样是学生逃课,这位家长却完全与众不同,他在电话中哈哈大笑地说:“罪过,罪过,请老师包涵,我马上驱车前来向您负荆请罪。” 作为我们这类学校的班主任,与所谓“差生”的家长打交道很多年了,但是以调侃的语气与我通话,对孩子的缺点表现得如此“宽宏大量”的,却绝对是头一遭。听声辨性,与众多家长的暴跳如雷,或者敷衍塞责相比,我感觉到这位“有车族”对孩子也是溺爱大于教育,就算培养出纨绔子弟同样不足为怪。 该生是刚转来我班的,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临近毕业还转学的,或因劣迹所迫,或者已放弃学习。由于当时我正上课,然后又去学院教研半天,所以还没来得及了解具体情况,但是等我下午回到班级,发现他已经是人去桌空了,这不仅证实了我对他最初的猜测:果然是来混毕业证的。可是,既然已经接受了他,就对其行为与安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好在他的档案袋中有其父亲的联系电话,于是马上打了过去。不曾料想,对方会持如此出人意料的态度。 那就等着吧。那位父亲又来电话了:“老师,我的车上不去,请您高抬贵步。”真是好笑,到我校的道路是不好走,但是也不至于颠簸坏了你的车吧,可出于礼貌,我还是赶紧跑下近二百台阶,前去迎接一位财大气粗,对孩子疏于管理的老板,然而,亲眼所见却让我大吃一惊。 潜意识里的名车,不过是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残疾人代步车,想象中“脑袋大脖子粗”的老板,原来是一位双下肢截瘫的残疾人。而最与众不同的是,他居然没有一般残疾人的消沉与弱势者的晦暗,反而是意气风发,一脸阳光。穿戴有些朴素,却整洁,合身,甚至还打着一条洋气的领带。正十分惊讶,三分失态,这位家长已伸出手,对我友好而善意地一握。感觉得出,那是一双糙手,皲裂,布满老茧。 一种敬佩之情由里向外酝酿着,而让我初步读懂这个家庭的,是这位家长接下来半小时中幽默、风趣的闲话。一个夫妇重残的三口之家所遭遇的悲伤的故事,在他口中不过是只言片语,一带而过,他眉飞色舞、娓娓道来的是他们的儿子——那个我曾粗暴地,以一贯定势的思维判定为不争气的孩子——是如何以其尚且稚嫩的双肩分担责任,帮助支撑起这个家的蓝天“我儿子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常常是半工半读,最近他在这个社区找了个活儿,为了节约时间准备升学考试,只好来到贵校,下午去社区,可是他找不到您,没有请假,实在是失敬,失敬。” 在后来的交往中发现,在一个如此特殊家庭中能成长着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他勤奋而自立,从不埋怨生活的不公,而且开朗健谈,一如他的父亲。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是什么让你们全家得以笑面生活?” “我的父母都是残疾人,他们没有能力为我创造优越的生活条件,可是,自打我儿时起,他们就一直用心良苦地给我营造一种乐观、积极的家庭氛围。在逆境面前,他们始终锲而不舍地用笑对生活的态度,影响着我,激励着我,想方设法扫除我心灵上可能留下的阴霾。虽然,他们的身体不完整,可是却给了我完整的爱,他们知道,只有爱才能引领我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除此之外,别无出路。庆幸的是他们做到了!” 终于明白了,家长的笑面是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而刻意雕琢出来的,孩子的优秀是为了报答父母而打拼出来的,在这里,爱是这家人生活的第一主题,也是让他们从不屈服于生活,并自强不息的支柱所在。想想吧,那残缺中流淌的舔犊之爱,那知恩图报的赤子之爱,必然恰如温暖的阳光照耀,甘甜的雨滴滋润,和煦的春风吹拂,让破家变得完整,使懦弱日渐强大,将卑微变得高贵。 有幸走近这样一个家庭,父母用爱编织着孩子美好的未来,孩子用爱支撑着父母活下去的勇气,他们正是用爱为爱找到了归宿,也正是用爱为爱找到了出口。 我为什么没有素质 我有三次经历,在旁人或许觉得不必大惊小怪,但是于我却难以轻易从记忆中清除出去,而且一旦念及,心底还有被蜇的惊悚。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逢高中英语口语加试,我有幸被选派担任监考。与我搭档的是一位中年阿姨,凭经验、阅历或者其它什么原因,她任主考,负责调控和分配任务。开始的时候,她负责打分,所以还对她给予我提问学生、展示“才华”的机会心存感激,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我们的分工合作并不公允,因为她拒绝交换监考角色。于是,喋喋不休地提问了一上午,我已累得唇干舌燥,有气无力。即便如此,考虑到作为高考的一部分,我深知口语加试的严肃性,所以丝毫不敢懈怠,依然按照规定,一丝不苟地履行使命。这样一来,比其他考室稍晚半小时后,我们终于完成了任务。本以为能获得她的感激与赞许,可是她非但不买账,临别时还奉送我一句话:“愣头青,不要那么有素质。” 上次孩子感冒,到附近一家药店买“好娃娃感冒冲剂”但是不巧这种药刚好脱销。店员便热情地为我介绍具有同等疗效的药,什么“小儿感冒清”“小儿感冒灵”名目繁多,不一而足。但是,一方面担心换了口味孩子不吃,再者对不熟悉的药也不放心,于是便婉拒了店员的推荐。她见我要走,脸上的灿烂立马冰霜,扭头进屋,还扔下一句:“别以为戴个眼镜就什么都知道,装什么素质!” 还有一次。可能有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某单位的房前屋后一夜之间扯起了许多大幅标语。其中一条是“按步就班抓生产,大刀阔斧搞改革”很多路人都看出“步”乃部之误。因为标语就在主干道上迎风招展,有碍观瞻,我便按图索骥去告知该单位的负责干部,好比拾金不昧、见义勇为,我竟对自己的好心好意抱一丝欣慰,孰料,接待我的同志却“给足”了我面子:“就你素质高,我乐意!” 三件小事,阿姨恼怒我因认真而耽误了她的时间,店员憎恶我不照顾生意,干部讨厌我多管闲事,口水之戮本来都不足挂齿,但是让我纳闷的是,为什么这些事都牵扯到了我的素质?是因为我公事公办的态度,或者因为戴着眼镜说话斯文多少有点文人的气质,还是因为,一厢情愿地指正别人的错误,当属素质的范畴?但是不管怎样,当面指摘我没有素质,就好比骂良家女子是小姐,如何能让我不耿耿于怀! 好在我善于给自己找台阶,所以反过来想,我的认真负责也罢,随心所欲也罢,指正误弊也罢所导致的不公待遇,其实都错不在我,因此,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其实不过是自找没趣。况且,如果摒弃了这些“没有素质”的素质,我内心所秉承的素质也就不啻于掩耳盗铃的赝品,而坚持他们所希望的素质,我岂不真的成为没有素质的人了,这样自我安慰一番之后,心中的块垒才慢慢得以化解。 春来到 打春已经半个月了,父亲终于不再等待雪化,而是决意要踏雪带我去伐备春耕所需的柴禾。父亲说“春打六九头”一旦开春,树木便开始蓄积复苏所需的水分,再晚些,采的柴禾就不好烧了。 这个冬天不算冷,可在暖室里呆惯了,还是不愿出门。何况这冰天雪地间,实在缺乏可看的景致,展眼之间,只见绵延起伏的山峦依然单调,稀疏而光秃的林木也显得凌乱黯淡。但是,父亲并不认同我眼中盖地铺天的惨白,他意味深长地说,目前确实没有美景,然而春天其实早已来了,说不准春的信使,现在已经藏在我们脚下的石头缝里,躲在瑟瑟的风中,或者就隐没在院后簌簌零落的梅花瓣间呢。 为了说服、打消我的疑惑,在爬上一处斜坡时,父亲用他的弯刀刨开厚厚的覆雪,随意掘动,果然,冻土虽然还未开化,地下的棘根却鼓鼓囊囊地挺起白肚,潜滋暗长了。看来自然界的春天确实早已蓄势待发,冷落了季节召唤的,唯有我那颗慵懒的心。 但是眼下毕竟仍然苦寒,所以像我一样眷恋火炉的人偶尔外出,便不可避免地心存畏惧。而越是如此,却越能彰显出造化的瑰奇。 我曾刻意观察过,秋末时节的黄蜂如何躲进土坷营就的穴居,也曾目睹过父亲在犁地时翻出的尚在冬眠的蛇,这些无可依靠的生灵,为了节约赖以生存的能量维继生命,或者降低心脏跳动的次数,或者干脆进入休眠的假死状态。而狐狸一类,竟心有灵犀似的,依时长出密实的皮毛权当御寒的冬装。还有燕子之类,赶在冬天之前,靠高超的迁徙能力,长途跋涉,辗转南北,趋利避害,然后生生不息。为了走向下一个春天,在严寒面前,众多的生物以退为进,它们的世界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奇谋良策?看吧,面对艰难,衰草连天是为了根的保全,落叶遍地是为了干的硕健而最引发我好奇心的却在于,是什么如此准时地唤醒了它们对春天的记忆?如果说人类靠经验的积累总结出了日历,从而适时而动,草木靠感知地脉,然后决定荣枯,那么,那些以“死”相向的动物们呢,是什么让它们敢于对春天的必然回归充满了视死如归的信念?这些奇怪的想法,在儿时就让我不得释怀,而至今日,它们依然激发着我对生命奥妙的无尽想象。 田野的地块都版画似的,韵致十足地起伏着犁沟。为了来年有个好收成,农民都赶在初冬时节把休耕的庄稼地翻过来,据说这样不仅能冻死藏在土块中的害虫,还能使地保持良好的墒情。当然,提前准备并非人类独有的智慧。松鼠把过冬的粮食藏在洞中,被当地人称之为跳雀的鸟儿更绝,在秋尽冬来之际,它们便拼命进食,长出厚厚的脂肪,冬天难以觅食,就基本靠消耗带在身上的“食物”维持生命。 跳雀是聪明的,这不,父亲刚刚剔除完残枝的香椿树上已经有了它们的身影,一只,两只,眨眼间便围了一群——它们可不会让新渗出的树汁白白浪费。它们欢唱着,此起彼伏,红红的尖嘴好像跃动的火苗,这些精灵仿佛在告诉我:艰难即将远去,美好的日子就要到来。 来时路上的雪地可是白绸般光滑的,可是现在,上面却留下了数行清晰的爪印,是狐狸,还是黄鼠狼,我分不清楚,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雪天偶露的痕迹已经为我传递了一种强烈的信息:生命的复苏昭示着,春天来了。于是就在瞬时,一声鸟鸣,几缕凌空荡漾的炊烟的淡香,甚至那条冻僵了的小河,对我都不啻于是一种鼓舞,它们在苦寒中始终准备着迎候春之归来,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于是,我也悄悄地对自己说,别着急,春天就要来了。“待得寒雪梅中尽,喜迎春风柳上归”我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人生如路 这是一条我常年行走的土路。与近在咫尺的柏油路相比,这样的路是寒碜而缺乏风度的。在这熙来攘往的闹市里,其土的本质,决定了它难有路遂人愿的时候。阳春三月,煦风缭绕,但时令快乐的心情同时也唤醒了一度沉睡的残雪,那绵延不绝的细流顺势而下,将路面搅和成一道无处落脚的泥浆;夏日缤纷,凹凸不平的路径上,却尘土飞扬,由此激起的民怨,是土路难以回避的尴尬;秋天也不太平,道旁的杂草上凝聚的晨露夕珠会脏湿了女人们摇曳的裙裾,植株的籽实会招惹绅士们换季的新装;到了冬天,冰雪覆盖,倾斜的路面,更是寸步难行。于是,诟病与成见让这条路臭名昭著,但是又因附近仅此一路,人尽恶之却也别无选择。 寒来暑往,面对人们的轻视与责难,面对公平也罢、偏激也罢的态度,路只管无动于衷地扮演着既定的角色,一心一意地走自己的路,任凭别人评说,它仿佛懂得:坚持就是胜利,希望就在前方。而于我,在与这条路打了常年累月的交道后,它的境遇便如同故事的引子,诱使我续读,且由此构思另一条路,那关乎我们的人生。 “立于世,有所求”在人生路上,我们双手高高,虔诚地托举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理想,渴望实现它们以将生活之路妆点平坦。可是,在这条路上,顺境只是意外,挫折才是常态。走了很多路,蓦然回首,却常常发现依然徘徊在起点,而所谓收获,不过是鞋边沾染的疲惫的泥泞,还有沉淀于心的踽踽前行的孤独。虽然,寻梦的路上不是没有阳光,可是总觉得明媚常被无法逾越的梅雨稀释;待到盼望雨露,龟裂的心田却往往洒满骄阳;还有风刀,将昨日的喜悦切割成今日的忧愁,还有霜剑,把曾经的希望劈裂为现实的绝望。 相比于我们生路历程中的种种失魂落魄,土路显得那么泰然自若,它荣辱不惊,以他人眼中的缺陷支撑起世人的脚步,用淡泊去消融生活的飞短流长。面对荣辱得失,土路并不消沉于土的宿命,而是以路来标示土的本色。路有所用却无所求,卑微的容颜下包容的是一颗昂然挺拔、无所畏惧之心,所以土得高尚,土得坦荡。这或许正是土路不苟且世俗,勇于走自己的路的思想基础吧。 那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对待人生之路又是什么态度呢?不可否认,人生世事无常,喜忧难料,所谓失意事十之八九。但是纵观那少数潇洒人生者,之所以为人中龙凤,只因他们无不有土路之操守,他们胸怀宽广,志向远大,不以物喜,不因己悲,舍己渡人,失意处更坚韧,困境中亦笑傲,因此路如土路,落拓的尽头,必然是新生。反观我辈人生困圉者,莫不是有所求而无所用,山重水复时,或心不坚而半途而废,或志不远而畏首畏尾,如此,怎能柳暗花明;九曲回肠处,或迷失自我毫无主见,或目光短浅随波逐流,如此,何得曲径通幽。 于是方知,经营人生之路,务必明确:路亦路,非常路,既然“事多磨为之业,人历难乃为生”那么,人生有路,以心走之;前路不明,用心筑之;路有不直,以心正之;路有不畅,以行顺之;路有不宽,以爱拓之;路有不平,以义助之。如此,人生理想终将实现,人生苦旅,必将辽远。 油菜花事 在家乡,春天的脚步特别的轻盈,冬的外衣还刚刚开始褪却,各种各样的花儿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登上斑斓的舞台。也难怪,冬藏夏长,春华秋实,时间催逼着大家,各自都得忙着干一份事去。春天就在这次第的花事里有条不紊地铺开,虽说一花知春,但春天真正隆重揭幕,却要等到眩人心目的油菜花儿开。 春意渐浓,好雨来的也正是时节,一缕一缕悄无声息,摇曳着曼妙的舞姿,飘落下来。春夜无风,人们便只顾酣睡;早已含苞待放的花蕾可禁不住这吴侬软语般的雨的喃呢和抚摩,昨日尚且欲开不能,今日却已竟相怒放,漫山遍野,沁人心脾。春,也就在这黄的烟云里,落地成熟了。 菜花开,菜花艳,鱼长膘,猪成串。山谣悠扬的时候,菜花缤纷,蜂蝶翩然,如酥的季节更加饱满。悠闲一冬的小溪滋润起来,山雨过后急煞了耐不住寂寞的河鱼,争先恐后地循着春雨荡起的浑浊上窜下跳。这时,沿河而居的人们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舀鱼节” “舀鱼去。”天晚时分,缘河便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字长蛇,影影绰绰,如梦如幻。人们用火把或手电罩住一片水域,奔清的鱼儿刚探出头来,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已经成为眼疾手快的“猎人”的囊中之物了。除了舀鱼,还可砸鱼。响晴的午后,赤脚趟河,瞅准了哪块石头下有鱼的踪迹,只管抡圆了胳膊,穷尽了力气,砸将下去,铁锤与石头相撞的烟尘还未散尽,翻白的鱼已经浮出水面。没有丝毫污染的鲜鱼不需要太多的调料,扯一把脆嫩的油菜茎叶往锅里一放,准保是难得的美味佳肴。 而一顿可口可乐的“肥鱼大餐”是离不开山谣里所唱的“猪”的。猪非猪也,乃家乡人对一种草的昵称,吃法有点像北方的“葱蘸酱”“猪”出乎山野,自生自灭,质朴若芥;其茎深埋土里,如竹根串生。又因为这种纯天然的绿色植物可入药,清热败火,便受宠若“猪”了。 油菜花事了;“猪”已经抽穗分节,准备为来年储备种子而不可掘地而采了。鱼也正值产子繁衍,人们自然也就不会再去打搅,或许正是这种朴素的环保意识使“年年有余”才不至于成为一句空话。 油菜扬花,瓢子舀鱼,掘地采“猪”构成了家乡农村春天的三道风景。艰辛劳作的人们与抒情无关,却给这各行其道的时节取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油菜花事。据我想来,大约是说这些事本来就发生在菜花飘香的季节,或者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鱼与“猪”都似花一般美好吧:不仅可食且秀色亦可餐。 如今春天临近,家乡的花事当还未了。抬眼间,西天云蒸霞蔚,金碧辉煌,莫非那就是我梦中的不了花事? 元宵好大雪 小时在课文中见到“鹅毛般的雪花沸沸扬扬”的句子,心中就充满了好奇,而大学时读李白句:“燕山雪花大如席”虽然明知是诗人怀有童趣的夸张,但是还是新增了诧异。对南方人而言,除了自搜词摘句中,品味雪的诸如“空中撒盐”、“柳絮飘飞”般的意境外,鲜有机会亲眼目睹,于是雪便在内心竖起一座神秘的牌坊。 后来到北方工作,天公却难尽人意,近十年了,这里的冬天却始终是不温不火,不是无雪,可雪的大小程度不仅与“席”相去甚远,就算“鹅毛”也不可相提并论,或者因下雪时间短,或者因数量稀,总之有些惨淡。无奈之余,终于相信了自己的另一种猜想:字句诱发的有关雪的印象不过是一种艺术的造型,现实的的雪乃另一番景象。 然而,今年却是个意外,何况这种百年不遇的意外还发生在春天。“正月十五雪打灯”元宵节那天早上,最初还只是零零落落“一片一片又一片,落入搂头都不见”然而转眼之间,便雪虐风饕,细密的白幕铺天盖地,犹如万马千军席卷而来。当时我正走在路上,凶猛的雪势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经过的路程不过百米,而我已浑然变成了一个雪人。 大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这场洗礼后,我自然要重新审视诗人的手笔,方知,文学的着力渲染也不尽是脱离实际的虚张声势。以这场世纪暴雪为例,如果视角不是局限于单片的雪花,而是大角度观察缤纷的雪花,那么,岂止“大如席”即使描绘作“大如天”亦未尝不可,更遑论状如“鹅毛”了。 暴雪弥合了我的失望与偏见,满足了我的眼睛与内心的渴望,可是它的突如其来也给人们制造了灾难,交通瘫痪,举步维艰,财产受损,事故频发,此时的雪全然失去了诗意,展露出的是峥嵘的面孔。 灾难当前,小区的人们没有惊慌失措,坐以待毙,而是有组织地或者自发地加入到抗灾救灾的队伍中来。面对齐腰深的“雪被”有人义务撕开一条出行的口子,有人主动铲除台阶的障碍。一棵景观树被雪压趴下了,不知谁家的拖布把也被拿出来派上了用场;因路滑刹不住车,一辆停放在楼前的残疾人代步车,被另一辆轿车撞了,几乎遭了没顶之灾,肇事的司机主动承担了责任;先是一楼的大娘,接着是四楼的小伙子,后来楼里的住户陆陆续续都来了,大家齐心合力将院落平台的厚厚积雪除尽了;顶楼的大爷旧病突发,可是救护车难以接近施救,几个无法上班的年轻人硬是用床单将老人抬上主干道 这是怎么啦?平时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邻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明大义,高风亮节。有过节的冰释前嫌,聚在一起干活;抠门的好客大方,端出腾腾的热茶。此情此景,驱逐了寒意,催生了温暖。据天气预报讲,未来几天气温将大幅下降,这场暴雪融化有待时日,但是我分明感到,我们小区的冰雪已经融化了。不曾想,雪给人们带来了灾难,却也在无形中营造了和谐与温馨,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记得有位前人写过这样一首咏雪诗:“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出门一啊嗬,天下一大统。”仔细体会可知:雪好大啊,连狗都被困住而动弹不得,以至于白雪覆身;为了抵御灾害,人的思想也暂时得以净化,所以只需要吆喝一声,纷争的世界便可同心同德而成一统。有人以歪诗或打油诗对其予以评论,或不失真,但是我以为除此之外,还应该看到这首诗并非胡诌,作者看似随意的背后,不仅有其丰富的生活底蕴,还暗藏其美好的情感寄托。受到灾害的冲击,不古的人心反而升华了,相互帮扶,救赎别人,却也救赎了自己,这或许就是人类对灾难的另一种解读。 年轮上的风景 生命数轴的左边总有些事物无法忘怀,那些零碎的,在外人眼里或无关痛痒的旧迹,对于自己却往往不需要刻意的触碰,就会伶俐地探头,既而扩张出一片硕大的天空,清晰得使人无端伤感。 比如儿时村庄四角的天井,比如家乡那口让人流连的瓦窑。而自它们为起点延伸出的那些住读的日子,更是一抹笼罩在我记忆中无法释怀的苦绪清愁。为了上学,八岁就被寄宿而剥夺了亲人呵护的滋味已经够受了,何况还要勤工俭学和忆苦思甜。前者让田野的颗粒归仓,或者在农民收完桐子后,成群结队的幼童在老师的带领下,再次对桐子树下的荆棘来一次彻底的扫荡。至于后者,伫立在心底的,是一口大黑锅,锅底柴禾噼啪的怪响,以及锅中翻滚的苦菜汤蒸腾着的刺鼻的怪味;每周必须喝一次,那碗中令人作呕的汁液,如同附着在欢乐上的铁锈,晦暗了我童年许多的时光。整个小学都独立生活,这让我既对家充满了忧伤的眷恋,也因长期的分别而对其渐渐疏远;而学校生活虽让我自立,却也使我时刻想着尽早摆脱。这种矛盾的日子一直轮回,痛苦的感受也就持续到我的豆蔻年华。 终于毕业了,但是转入中学并未踏入天堂。离家更远了,小学植下的矛盾的种子越发潜滋暗长,体现在性格上便是凄惶内向。孤独始终纠缠着我,幸亏,也就在那个时候,书为我的无助掘开了一扇希望的窗:我狂热地迷上了武侠小说。书中主人公生命中变幻莫测的厄运,性格中悲天悯人的侠义,爱情里生离死别的痛楚,都像专为我编织的一张张网,真实而恰到好处地网罗住我内心的情感世界;在小说的号角下,我挣扎着,渴望游离困境,我常常幻觉——这种不切实际的臆想甚至裹挟着我直到今天——自己就是一个叱咤风云的武侠:道路坎坷而坚忍不拔,命运多舛却风骨傲然;以匡扶正义为使命,以弘扬美德为操守。 随着青春期的如火如荼,我也看诸如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是这种理想主义的爱情故事,也同样给我留下了难以逆转的后遗症,它们进一步催化了我性格中忧伤善感的一面。总的说来,琼瑶们在我的孤僻中浇铸了无尽的柔情,金庸、梁羽生们又为我的怯懦里点缀些豪爽。而最难能可贵的,是书警示了我,要与侠客的英雄主义也罢、白领的浪漫主义也罢沾边,以我卑微的出身,唯有努力学习!因此我始终苦读寒窗,弱冠之年方得踏进大学的圣殿。人们说性格决定命运,而我却因读小说而形成了复杂又古怪的性格,于是,我必须承认,书成了我这段生命历程中最美的风景。 来到城市,好比一棵草,从长在荒野到移栽至盆中,以为人生自此展开了流光溢彩的画卷,可是,在城市的沃土里生长了十年后的今天,长长吁一口气,尔后只能静默,因为我看到生命惨淡如初!为了“三十功名”何止走过“八千里路”啊,可那些一厢情愿的,或许滑稽可笑的理想,却无一实现。曾经要匡扶正义,曾经要功成名就,曾经要仗剑远游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却不过在起点转圈。真是荒唐!哪怕顿顿吃着儿时牵魂的鱼与肉,却格外怀念童年厌恶的野菜;不但未能顶天立地,振臂一呼,应者云聚,已过而立之年,却依然如当年那个胆小的乡野稚子,既然独来独往也就无人问津。不过这样也好,一颗不安分的心终归找准了自己的位子。 年轮周而复始,生命循序渐进,静心审视已然消逝的生命,不能说刻骨铭心的就是风景,也难说了无印象的就不重要,毕竟,正是它们共同合成了我单调却真实的生命写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面向未来,如果生命不戛然而止,当需“而今迈步从头越” 开往天堂的火车 我的朋友常常在晚霞流泻的时候,独自一人徘徊在铁道边的林荫道上。每当此时,正值城市的秋天,渐浓的西风,已将大地熏出些微微泛黄的醉意。天空色调饱满的云层变幻莫测,它们时而婀娜时而狰狞,旖旎中透出莫名的诡谲。景致怡人,只是我的朋友无心感受这个季节的诗意,附近隆隆的火车来来去去,昭示着某种生机,但是它们的过往,只会如穿梭的针鼻,勾连出的是那些不堪记忆的时光碎片。 三年前,朋友终于下定决心让母亲实现夙愿了。苦命的老人将一双儿女渡上岸后,也想过进城与儿子生活,但终究不愿给正在爬坡的孩子添麻烦,于是总是以不适应城市生活为由,多次婉拒了儿子的邀请。而今两个孩子已成了家,孙子都上学了,老人便终于决定去跟孩子们住一段时间。老人有自己的打算:可以顺便实现坐火车的愿望;可是决不会白吃饭,起码要替儿子接送孙子上学;主要是从此得以化解对骨肉的相思之苦。 朋友的家乡闭塞,搭乘火车之前,还得坐一天的汽车。可是到了火车站,等着坐车的人群像蚂蚁一样多,为了不让儿子担心,老人硬是挤上了省际长途汽车。几天的颠簸,让老人瘦了一圈,儿子于心不忍,老人却说,省了钱,值! 在儿子家,儿媳有些牢骚,但儿子孝顺,老人便很开心。孙子第一次见到奶奶,或许是血缘的关系,婆孙俩也像胶水一样黏。老人最高兴的是每天下午接回孙子,婆孙俩可以到离家不远处去看火车,在那里没有城市居家的拘束。老人头一次看到火车,便惊诧其有秩序的“站排走”一家人被老人的说法逗乐了,儿子便趁机和媳妇商量,媳妇倒也大方,竟然同意在五一长假时,全家坐火车去郊区旅游。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一天黄昏时分,婆孙俩又去欣赏火车。淘气的孙子玩兴大发,趁奶奶不注意,居然溜到铁道边一个涵洞里躲了起来。老人早就听说了城市有关拐卖孩子的传言,一时看不见孙子,便慌了手脚。孙子见奶奶着急,便越发来劲。然而,偏偏就在这时,百米开外的一个过道口,发生了一起车祸,一名小学生被疾驰而过的火车撞死了。围观的人群为惊魂未定的老人让出一条道,老人看到了孙子穿的衣服,便当场昏厥,不省人事 老人不知道,城市孩子的校服都差不多,出事的是孙子的隔班同学。老人在医院里醒了,却就此神思恍惚,不辨亲疏,医生说,是障碍性精神错乱。朋友本以为通过自己的精心呵护,母亲总会康复的,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也是在一个下午,老人竟会葬身火车的车轮!有目击者相告:老太太口口声声说“为孙子报仇!为孙子报仇!” 所谓世事无常,老人实现了一桩夙愿,谁知火车的终点会是天堂。逝者逝矣,生者呢?留给生者的必然是无尽而苦涩的回忆。朋友告诉我,他这一生再也难以原谅自己,母亲本该苦尽甘来,安享天伦,结果却是如此凄惨;那天下午要是自己不去接一笔无关紧要的生意,事情也就不会成这个样子了。他还说,不可逆转的深深自责与永远的愧疚,定将成为他余生不可摆脱的心灵负罪。是啊,生而成人,虽说终将散若烟云,那是每个人迟早的归宿,可是我们也必须谨记,在登上开往天堂的火车之前,我们确须珍惜和善待与自己挚爱的人在一起的所有时光,生命中还有比生活更加重要的东西,需要搁在心头,捧在手里,一旦因俗务纠葛而失落,便再难挽回。 朋友的遭遇只是一出意外的悲剧,但是却像一具显微镜,时时提醒我,要将心中的一个字明晰放大,它有一个神圣的称谓,那便是爱。 深山浴 我就这样仰躺在细软的沙地上,以自己从不曾袒露于野外的身体全方位感受大自然的空旷、神秘与悠远,这种感觉是那么的奇妙,以至于使我猜想,蜷伏在娘胎里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尤其是当一贯烦躁的心灵因为这种方式而得以十分宽慰的时候。是的,我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宽慰——来自潭壁高大茂密的树木的影子,它们用婆娑而温柔的长臂抚摸着我;也来自山上淙淙流淌的清明的溪水,是它们让这深林人不知的世界显得祥和与自由。而且我相信,如果我愿意,它们将不辞辛劳永远为我提供如此的宽慰与自由。 我以这种方式度过酷热的晌午——先是水中沐浴,接着日光浴,然后林中漫步——已经有三天了。我要感谢我的父亲,是他把我与繁复的闹市分隔开来,虽然这样的分隔注定短暂,因为过了农忙季节,我又不得不返回城市,去重新打拼鸡肋一般的生活。然而当初父亲电话召我,委婉而含蓄的请求我回家,替他照看几天山里的蘑菇时,我居然打算以公务缠身为借口加以推托。等我现在以自由之身心,赤身裸体,一声不响,毫无牵挂地沐浴在日光之下——何况待阳光不再强烈的时候,我还要重新沐浴在蓝色的丝绸般柔滑的小水洼的时候,我多么庆幸自己选择的英明与果断,同时不免诅咒自己最初的无知与好笑。30%的津贴见鬼去吧,奖金见鬼去吧,我才不去理会它们呢,如今我只想尽情享受这深山里远离尘嚣,美丽得让人嫉妒、而世人却视而不见的恩惠! 我不用担心有人能看见我的赤裸,事实上,这里人迹罕至。再说,即便有人看见,我也豁出去了,我实在是太喜欢这种妙不可言的体验了。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梭罗有关人生的看法:只有在孤零零的时候,人才最不孤独。是啊,怎能孤独呢,从来不曾与大自然挨得这么近,大自然也从来不曾与我贴得这么近。何况知了们此起彼伏地组织着大合唱,而那些美丽的却不被我认识的各种小鸟,也陪伴着我分享这三面环绕的山底清净的天地,那种鸟鸣山幽的宁静如梦如幻,几无言表,落拓,得失,荣辱一概随之灰飞烟灭。 偎依在树影里,我不必考虑一尘不染却富含强烈的紫外线的阳光灼伤我的皮肤。光影在我的四周舞蹈,近处的灌木丛以及白蜡草长得郁郁青青。我真羡慕她们,我生长在农村,但是我却被自己的欲望送进了另一方水土,且一去不返。而眼前的这些盎然的生命,曾经与我多么熟悉。我原本也可以同它们一样,自由自在地栖息繁衍在原生地,可是我终归只能以一种感恩的、回归的、新奇的心怀来重新仰视失而复得的惬意。天空是那种蓝得叫人发慌的明澈,几缕棉白的絮云悠然自得地挂在瓦蓝的天幕上,将天空衬托得越发高远,恍惚之间,我仿佛也飘荡起来了。而最叹为观止的是,静卧在身侧的一潭镜湖,如高清的数码相机,将我压缩成薄薄一片,置于水边,并重叠却是层次分明地将周遭与天空的盛况揽于方寸。 我尽可能地多躺一会儿,然后起来,或再入水中嬉戏。偶尔也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在小溪迂回沉淀的小沙滩上来回奔跑,细沙与赤脚相触,使我找回了小时候穿梭在自家晒场的谷堆上的感觉,而最妙的,是我发现了入水口最近淤积的黑泥,于是我恶作剧地将它们涂抹在我的全身。一个小时过去了,它们天然的气味早已散尽,却为我奉献着额外的疗效——涂泥因失去水分而逐渐加大了吸附我光洁皮肤的力度,它们就如同尽力侍候的搓澡工,要为我揭去体表的任何污垢。 我想起来了,亚当曾以洗空气浴为乐,而我终于也能毫无顾忌地裸身天地了。没有了澡堂子里的闭塞难闻的味道,没有了人造泳池比基尼的做作与诱惑,大自然赤裸着,而我也一样。也就是现在,我才终于认同了,其实赤裸并不丑陋。我甚至自命不凡地想:我的返璞归真的赤裸比那些为了某种势利的目的而“现身”的所谓行为艺术要高尚多了。我也藉此理解了,古希腊人与当代欧洲人为什么会接纳和实施群体裸泳,在他们纯粹为了追求精神享受的人看来,即使被冠以亵渎与淫秽的罪名,也是值得而不计舆论压力的。确实,从本性上说,裸体本身没有罪,下流的是我们的思想。 在日光与溪水里裸浴后,我必须穿上衣服,因为我还要趁热去为菌棒翻身,据父亲说这样能提高蘑菇的产量。而要到达那里,得先穿过一片密实的草地,它们会毫不客气地“亲吻”我的肌肤,划出道道血迹,如此,岂不破坏了我明日裸浴的兴致与机会? 在够得着的距离内快乐 钱无疑是个好东西,虽然明知自己财运不济,但这并不妨碍我做一些一夜暴富的“白日梦”比如兴家之前常常臆想英雄救美,而被救的小姐碰巧是一位万贯缠腰的富家女子,于是就此挂靠上大款,而曲线致富后,便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立业后又想,为破零钱买了一注彩票,却“不幸”被500万砸中,于是从此鸟枪换炮,且挥金如土,一掷千金。不过,这些纯属异想天开,回归现实,我特别珍惜自己的生活。 由于出身农民,体内本来就有勤俭的基因,工作后,虽有了固定收入,但毕竟所得有限。因雄心不灭,总想沾上钱的光,近年也曾一度混迹江湖,奈何手段平凡,几经折腾,依然不过徘徊于蓝领之中,于是终于安分,老老实实地做一介平民,一心一意侍侯自己那一亩三分瘠地薄田。既然手无大资本,也就不学小资的潮流时尚,退而求其次,忙时沽淡酒,闲时煮粗茶,您别说,习惯了落伍后的“颓废”、接受了阿q式的中庸之后,反倒觉着自己过得比谁都滋润潇洒,久而久之,那种穷开心的怡然之乐,仿佛一剂良方,竟为释放生活的疼痛找到了有效的出口。 如此一来,我的甘贫乐道不免有些不合时宜,近前的小资辈常常忽悠我说:“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简直就是‘钱奴’做派。”但是我的生活自有我做主,所以面对责难,我始终不温不火。其实他们不曾体悟量体裁衣、度入而出的妙处。同事朋友之中,有条件一般而出手阔绰的“月光族”有条件尚不如我却时髦气派的“啃老族”也有入不敷出还打肿脸充胖子的“醋溜族”本以为他们对自己的工资快意恩仇之后,衬了靓装,托了娇容,必也换得了等值的幸福,但是据我观察,其高标的消费背后实际上享受的是打了折的快乐。能挣能花也罢,不能挣亦能花也罢,与我的能挣不能花相比,我感到还是自己的方式更能使灵魂自在安宁。他们信奉消费有瘾,而我认为那是跟自己的钱过意不去。心情不顺了,狂乱消费能解决问题吗?图一时之快,过日子缺乏谋略,偏偏时髦是个新宠,一旦惯坏,就很难赶上了。经济学上的“狄德罗效应”早就说了:当人们拥有一件新的物品后,会不断地配置与之相适应的物品,以到达心理上的平衡。可是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好马还没有配上好鞍,流行的东西又已风起云涌,人在不知不觉间就已成了物的附庸。当然,于我,钱财的确无多,且并非不喜珍肴,但淡饭亦能咀嚼出香味;并非不好品牌,但素衣也可提供我温暖,不攀比不跟风,量力而行,不赊不欠,活得真的很舒坦怡然。 确实,知足常乐。一旦认准了这条法则,生活之路即便不是坦途,前行的日子心中也会少一些虚妄浮火。收入不高,小钱就能予人纯粹的满足,他们就像快乐发酵的种子,遇势而蓬勃增发。小时候,供销社高价收购一种蘑菇,十岁的我利用下学时间,不辞辛劳,采备了一蛇皮袋,然而等我满怀希望前去出售时,价格大跌不说,还被告知我的蘑菇成色不好,虽经软磨硬泡,最终也只卖了两元钱。但是我还是非常满意,我用平生“第一桶金”买了一袋水果糖,看着全家人吃糖时甜蜜的样子,我幼小的心灵体会到了无比的自豪与快乐。 或许从那时开始,一种较为特别的快乐的种子就埋在了我的心底,那就是只要有收成就值得快乐,而能用既得的快乐度己度人,将是快乐的极致。我常琢磨,别说钱是身外之物,有钱依然节俭,那是一种高贵的品质,来钱有限,那就在够得着的距离内快乐,如此,人生必多福。 孩子我该怎样你 孩子,今天我又整整难过了一天,因为我又因你的无理取闹、明知故犯而几乎失去理智动手打了你。我恨自己的卤莽,而这种自责式的惩罚简直令我坐卧不安。因后悔不已,我甚至暗自寻思,就对你的表现听之任之吧,但是,身为父亲,我分明知道,如果不从小就让你体验到,人生许多负面的东西,好比红绸般美丽的火焰,假如没有被灼伤的经历,就很难在你幼稚的思想中留下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记,从而自觉规避而再也不去触及,然而,除了打你,我现在已实在找不到其它好的方式让你领会这些道理。想到此,我又叮嘱自己必须坚守原则,在家教与你完好人格的养成上,我决不会妥协。只是,我坚持的准则是一柄双刃剑,因你的屡屡触犯而迫使我将之悬起,可是,打在你的肌体上,也将重重反弹而刺在了我的心上。 身为独生女,你不必向任何人学习,就掌握了一套拙劣而有悖你健康成长的不良习气,作为你的父亲,又怎能听任你人生轨迹的偏离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所以就算因为教育你而让我心伤累累,你也别指望我在这个问题上能作出任何让步,于是我还会使用殴打,尽管这种教育方式并不可取。你挨了打,却并不记恨,一会儿工夫又跟我好了,这更增加了我的心理负担,你的可爱与聪颖,既鞭策和加强了我的责任感,也会使我心头的痛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以致于像现在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虽然我咬牙切齿地告诫自己,要谨慎地使用体罚,可是你特殊的成长时期又警告我说:“教育孩子千万不可懈怠,就像一株幼苗,待到树干粗硕时再去纠正它生长的方向,不是没有可能,但必然付出更多的代价。”于是,我别无选择,你那些不合适的举止就像毒瘤,长在你身上,却疼在我心上,于是,我非除之才能后快啊。 人们常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所以就算你现在不能理解“我的爸爸为什么与小明的爸爸不一样,小明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的。我想,如果我能代你受罚,又能因此改掉你日渐积攒的劣习,培植你传统的却是良好的品质,哪怕是世界上最严厉的惩罚,我也心甘情愿为你承担。可是,有些事只能靠你自己,别人无法取代啊,就像我无法替你经历你的人生之路一样。 每次对你的劝导、警告甚至恫吓,都被你当成了一种儿戏,而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好像你要故意引我使出“杀手锏”用我的手掌拍击你的屁股,然后好让我俩两败俱伤。而一旦见你伤心的泪珠滑落,那兮兮的可怜相格外招人心疼,我便后悔莫及,你已经能懂一些事了,为何你还要置我于这样的尴尬境地? 在你于事于理似懂非懂的特殊年龄,对我来说,打与不打都是一个问题,何况,在这个问题上,我还要承受你老爷、老老的压力,他们和你隔辈亲,视你若掌上明珠,不论你对错,都由着你的性子;而你的妈妈,虽然也知道不能错过教育你的时间,但是同样因我打了你而心疼流泪,这无疑加重了我的自责感。我知道,打人是不对的,如果不是你,我决不会碰别人一根手指头,所以我感到,生儿容易养之难啦,亲爱的,请告诉我该怎样爱你? 施其实很简单外一篇 说实在的,出于自身素养和年纪尚轻的考虑,乘公交车时,我很少坐过。养成习惯了,加之市内公交线路也不长,所以就算车上偶尔有空位,我也懒得去坐。而这种“清高”也给自己留下了一种“后遗症”:每次目睹那些为了抢座位,而不惜黯淡尊严与身份的人们时,心底除了不屑,还不免感叹。在我看来,老弱病残享受关爱,年轻力壮奉献爱心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事实总是背悖愿望,由此,对利禄的世风无济于事的忧患,只能徒增我对凉薄人情的无奈与麻木。 但是,今天的一幕实在是个例外。遭遇同样的抢座盛况,我心中却如浴清流,如沐春风。 上午在站前搭乘25路回家,因恰逢大厦店庆,所以等车的人格外多,已经挤爆3趟了,站点的人依然扎堆。反正也不着急,我便靠在人行道的一棵树上,漠然地欣赏眼前热闹的“浮世绘”第四趟车又过来了,拧着大包小包的人们立刻蜂拥迎上。既在预料之中,便无新奇可言,但是,我竟然发现,就在不远处摆地摊、卖针线袜子的老太太也加入了争抢的队伍!看到她那枯槁的形容被推来搡去,几近架空,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好在夺门而入的人群突遭如此“意外”倒也顾忌三分,于是,老太太不仅上了车,还顺利地占了一个位子。 “不收摊怎么就走了呢?”我满怀困惑上了车,还没把自己的重心安顿稳妥,车便关门启动了,这时就听后面有人喊:“等等,老太太上错了车。”正自猜测,下车的正是那老太太。她将蓬乱的云鬓稍事梳理,布满褶皱的脸上居然挂着凯旋的神色。 满腹狐疑。下午受朋友托付,办完事再次等车,见那老太太还在,便忍不住上去搭讪:“大娘,您常在这,怎么能上错车呢?”老人一楞,但随即就露出得意的微笑说:“你都看到了?我的身板还行吧?” 她见我对其答非所问的回答显然不甚理解,便索性说道:“我看见一个农村来的小伙,刚开完刀,上小堡去,没座位怎行?没法子,我就给他抢了一个,都是妈生的孩啊。” “都是妈生的孩”我用心地咀嚼着一位老母亲的话,丝丝甜蜜奔涌入心,周身洋溢着温暖的快意;但又想到,为了一个座位,还需要本不相干的年迈老人出马,心中又实在堵得慌:都是妈妈生的孩不假,但在义与利的选择中,孩子们的差别怎就那么大呢? 一趟腿,一碗汤 我的初中生活非常清苦,长期咸菜就饭的住读生活,弄得我面黄肌瘦,这使我对学校附近一位农妇卖的5分钱一碗的菜汤馋涎欲滴。试想,能在黑乎乎的咸菜上覆盖些许青菜的葱茏,能让使人腻烦的土豆饭在泛着油花的汤里荡漾,那该是怎样可口的美味佳肴啊。家庭条件稍好的同学,每周或可买来改善一两次,但我不能,我只能长期在二楼破旧的窗口做一些望梅止渴的臆想,却决无能力去买一碗品尝。 然而,仁慈的天使却微笑着向我施以怜悯的惠顾了!一天,那位农妇竟招呼我下楼说:“你看,我腿脚有毛病,端锅很吃力,我每天雇你,每跑一趟,你挣一碗汤,怎样?” 一趟腿,一碗汤,这笔我当年视为最自鸣得意,也是最心安理得的交易,无异于给我苦涩的日子描摹了几分生机。可是,愚蠢的我,直到上了大学,读到一则关于一位德国老人,为了让接受救助的人感觉受之无愧,因此让不同的求助者反复搬运一堆并不需要来回移动的木头的故事后,我才恍然大悟,那所谓的跑腿换汤,实则是一位善良的母亲厚重却无须张扬的关爱啊。一旦明了,方信大爱无形。而从此,那一碗汤的恩情,便成了我行走于尘世最弥足珍贵的营养——既健康自己,也惠泽他人。 为了鹰的飞翔 小时候,我收留过一只鹰。被发现时,它尚能跳掷,可是已难以振翅,受伤而耷拉的左翼使得它举步维艰,以致于一棵细柔的藤蔓,就几乎彻底断送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天之骄子的未来。 初始,它锋利的爪轻易就挠伤了我的手臂,还鉴于它的同类或者干脆就是它的父母,在众目睽睽和人人喊打的诅咒声中,叼走了我家正抱崽的老母鸡,所以母亲坚决要不给它活路。但是,毕竟心怀仁慈,加之我的“溺爱”母亲也就答应了我救治它的请求,为其包扎了伤口,还敷了自制却有效的创伤膏。 而我本来的动机却并非出自爱;彼时的我也还并不清楚地知道,挽救一只鹰会是因为一个山村少年那被群山重重围困的灵魂,总对深黛的远山后的景致充满了向往。师长们总说:“要看清山外的世界,就必须走得更远站得更高”于是我因此坚信,高飞云天的鹰,必然轻易就可以解答我心中所有的疑窦。也因此,幼稚单纯的我对翱翔的鹰以墨黑却如同闪电的姿势撕裂明亮的蓝天的气魄,始终存有无法抹去的敬畏。它们俯视一切,大地尽在以它舒展的羽翼为中心的圆的笼罩下,就连雄踞的群山也被它随心所欲地抛向任何想抛的方向。那种既叫人羡慕又使人畏惧的惟我独尊的霸气一直裹挟着我,甚至使我一度左右为难,以致于直到若干年后,当我第一次乘飞机真正穿行在云端时,却又不免胆战心惊地盼望尽早重新拥抱大地母亲,因为我生怕托着我们飞行的风,会在某一瞬变得不耐烦而扔下我不管。面对虚无我是如此的懦弱,而鹰却自由地驾御着空灵的风! 作为一只鹰,即使受伤了,也依然桀骜。它并不领会一个同样渴望蓝天的少年内心隐秘的憧憬。为了那个或许并不切实际的梦,我不惜深入蛇穴为它捕食,不惧爬上高山替它采药。溪水为了找到自己的梦想,不惜飞流直下,枯根为了重披绿衣,不惜忍耐寒冬,而我也要让鹰带上自己的梦想一起飞翔。但是,鹰对我的努力和付出不屑一顾,它的眼神中只喷射着落魄的忧伤。那曾经轻轻一啄就让多少生灵胆寒的喙,也显得迟钝如锈。还能证明它是一只鹰的,只有那如刀的爪,给它灌食的时候,我和母亲的手常常被抓得血迹斑斑。 但是渐渐地,它的不解人意使我失去了耐性。母亲却显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因为她发现了在屋顶盘旋不去的另一只或是两只鹰。母亲说:“那是父母在找寻自己的孩子。敢于冒着被猎枪撕成碎片的危险而与人对峙的,非父母莫属。”从此,母亲成了它的养母。也正是这种母性的呵护使得一只鹰得以重现生机。可是,在母亲从自己的碗里抠出一些玉米糊来补给它的营养时,它依然只是一味傲慢而忧郁。还是母亲善解鹰意。她说,鹰的家在天上,只有还给它飞翔它才会快乐。不是吗?为了一只鹰的飞翔,我已经做了漫长的等待。于是,它的伤口一愈合,我们就决定解开对它的束缚,将飞翔还给苍鹰,把苍鹰还给蓝天。 没有犹豫,只在原地稍整羽翼,它就卷起一阵风腾空而起。在起飞的一瞬间,属于鹰的风采毕现,我看见它昂起头,重获自由后的双目直视天宇,舒展的双翅优美如五线谱跳动的韵律。而那种为了飞翔而展现的义无返顾就像一团火焰,烤得让人窒息。 一只鹰飞走了,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以后,我也再没有与鹰有过亲密的接触。但是,那已经不重要,因为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心中已经为人生之鹰勾勒了一片蓝天,并不懈奋斗着,随时准备着——为了梦想而飞。 无名树志 一棵树,在水泥条圈定的牢里轮回岁月。它蜷伏在我的视野里很多年了,但直到今夏,那始终拘谨的枝桠才算舒展开来,可供我自二楼的窗口伸手一握了。一直春无华、秋无实,而今长大了,还是不招眼,加之树干的皮又总是粗糙得如同穿着百衲衣,人们便不愿亲近,好在叶子还算硕大浓郁,一律规则地向四围延展着,仿佛绿色的华盖,可以为消暑纳凉的人置下一方阴凉。也惟有此时,院子里的老少才与这棵树缩减些距离,记起身边还有棵树存在。 树无名。大概这里的人也曾提及它的种属,可是并不专业,所以尚无定论,不过,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就在无名树的前边,本来还生长着一株柏树,但是因为圣诞之需,如今已被剃得光秃秃而相当地寒碜,简直不伦不类了。而比邻而居的这棵树,正是由于寂寂,眼下又无明确的用处,因此得以保存周全。 树受到冷落的际遇,倒正合了我的脾性:不必担心它被人诛伐,而我又同它一样喜好清静。在我看来,它的木讷里必有深意,好比苏格拉底一样孤独的哲学家,在那样的岁月不易使人理解,却自掌握着真理,专供知音细细阅读。于我,在春夏时节,心情欠佳的时候,我就透过窗棂,与之对望片刻,十有八九,积聚的感伤就将慢慢地消融在它昂首挺胸的绿意之中,心情也会随之好起来了。“宠辱不惊,静观花开花落;得失无意,漫随云卷云舒”可以说,正是树的无谓教我体会到了哲学的诗意。 而常常让我肃然起敬的,并不全在于树所体现出的一种哲学气质,还在于它处变不惊、本性不移的生活态度。 旁边有一片小小的花圃。同无名树的处境相比,园中花可谓尽享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它们就像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的大家闺秀,被人尽心尽力地呵护着,渴了有人送水,饿了有人施肥,优越的生存环境孵化了它们的千娇百媚,却也惯出了一种傲然的样子: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开得消魂摄魄,香气四溢的白玉兰让人自惭形秽,此中美景引得蜂绕蝶萦自不消说,许多路过的人都不禁停下脚步,一睹芳容尚不尽兴,还要拍照留念。如此一来,树便又有些碍事了,由于它挡住了人们调焦的退路,所以我经常能听到“这树真是多余”的抱怨。花呢,好像也懂得人们的心思,在生长的过程中,便有意向一边倾斜,尽量拉开与树的距离。树倒不在乎人们的奚落,也对近邻的排斥无动于衷,它只一味专心致志地以自己的姿态活着。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今年初秋的一天晚上,一场冰雹席卷了这座城市,娇艳的花无疑遭受了灭顶之灾,短短几分钟,便倒伏萎靡,徒留残花败叶,只见一片狼藉。后来人们又忙于赈灾救灾,没有时间打理,几天之后,盛极一时的名花便从根部烂掉了。倒是有一株不起眼的小花,因为树的遮护,竟然意外得以存活。不过,这场灾难,给树也带来了重创,片叶无存不说,一根枝条也被折断了。但是,没有人怀疑树还是一棵树,因为它依然扎根大地,到明年还会岿然屹立着,绿叶满枝,所以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 忍不住抚摸光秃秃的枝条的断伤,一滴水居然倏地落到我的手心,不知那是生命的强者,在厄运后依然感激生活而发自肺腑的热泪,还是慈善的胸怀,对那些看似不可一世,实则外强中干者掬以的同情之泪,抑或都不是,那只是无名树从不间断地脚踏实地,故而自始至终挺立于天地间的证明 我的客人是父亲 家有来客,客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身体和面容的苍老是不必说了,岁月不饶人,何况艰难地侍候土地和养育儿女的沉重,本来就是那样催人易老;而打小就被锄把握成了弯曲姿势的双手,形变得也越发厉害。可是,略显佝偻羸弱的老人却选择了最不舒服的方式,总是板板正正地悬坐在沙发一侧,双手还刻意地平放在膝上,仿佛要将身子重新坐直,要把手指重新理顺。那样地别扭,不像父亲到了儿子家,倒像是一个正接受师长训诫的诚惶诚恐的孩子。 看着父亲,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愫在心中涌动,或有爱怜,或有疼惜,以致于我突然想过去抱抱他,就像他年轻的时候抱我一样。爸爸,您当父亲已经累坏了吧,您以农民的平凡自荒芜中培育着绿荫,您用您独有的坚韧从荆棘里呵护着花朵,而今,木已成材花已绽开,弟弟就要免费深造博士,我虽然在城市里混得平庸,但起码在故乡人眼里,也算是“光耀门楣”为您争了光添了彩了。可见,您已忠实而出色地完成了属于或不属于您的任务,当然也就有资格坐享其成儿女的一切。如果说您还有未竟的使命,那也应该是:考虑怎样问心无愧地享受生活。爸爸,别笑话儿子的幼稚,此时,我真的希望您是一个孩子,而让我当一回您的父亲,让您也再次品尝来自“父亲”的关爱,心安理得且顺理成章。 来到儿子的家里,您尽管抛开心中的约束与顾虑,随随便便,如同您行走在田野般自在。可是您并不自在。是您担心舍不得换掉的劳动服配不上“华贵”的沙发,还是庄稼人难以适应城里人精雕细刻却无异于作茧自缚的生活方式?但是不管怎样,我至爱的父亲,您不是我的客人。您的尴尬,莫非是出于儿子游离在土地与自然之外的时间太久了,以致于让您觉得我才配享受城市的“清高”与“脱俗”?或者是您觉得您的儿子“光宗耀祖”得太久了,以致于您也需要仰视才见?可是爸爸,我永远只做您的风筝,我是真爱着您的,就像您爱我,您是农民,我也永远是一个农民朴素的儿子。 小时候,在小河天然的澡堂里,您举着我在水中嬉戏,那时的您就是载我而永不沉没的船。您粗糙的大手从我光溜的后脊划过,有些疼,却深刻地勾勒出有关生命与亲情相系的无形却无可替代的脉络。彼时的您以独一无二的父亲的方式,驮着我们负重踽踽前行,倍受煎熬同时也满怀希望。那时的您是不是觉得,能够因为我们而吃尽苦头,您也同样拥有属于您的整个世界的满足?然而,当您用船的无私与舵手的操守将我们送达彼岸时,您为何矜持得连您自己的儿子想要为您搓搓背,您都感到有些难为情了呢?确实,您很难适应城里浴池中的一丝不挂,但是爸爸,您就让儿子尽一次儿子本分的义务吧,因为我是多么渴望,自您失去光泽的肌肤里重温骨肉亲情间的感应与回忆。 爸爸,您不是客人,您大可不必心存顾虑。儿子已经独当一面,我希望您能再现孩童的本真而怡然而乐,而不是落入世俗的窠臼,做了我的客人。现在轮到我了,您就给我一次尽“父亲”责任的机会吧,因为“父子”之间是不需要拘谨与矜持的。 我把希望答错了 今年八月以来,我参加了两场比赛,虽然无论结果如何,都没有影响到我的现状,但是自己在参赛过程中许多不尽人意的表现,却如块垒郁积于胸,经久难以释怀。 第一场比赛的复赛形式类似于电视的益智抢答节目,观众众多,对手强大。但是,初赛的优异成绩给了我十足的信心,再说我对决赛题目的范围也了然于胸,这种沾沾自喜的“优势”让我有一种临战的轻松和胜卷在握的激动。然而,事实却无异给了我当头一棒——要不因为是团体赛,尤其要是没有队友的出色表现,我或许连最后一名也算不上——在关乎胜败的关键环节,我的得分是零! 总以为自己完全有实力手握金杯,却又没有给予对手足够的重视,由此,在按钮抢答的首轮中,我的镇定自若辜负了队友的信任与推荐——我没有首先按响抢答器而失去了回答的机会。第二轮时,我不再自以为是,且吃一堑长一智,可是又因提前抢按而违规,丧失了机会不说,还被倒扣了相应的分数。而此时,我差劲的作为不仅让自己无地自容,还差点使团队陷入了混乱。好在我们的对手也因答错了题,而拱手将惟有的一个机会留给了我们,最后一轮中,我的队友用她的睿智让我们绝路逢生。 没有批评,但是我知道,团体冠军的荣耀,不啻于扇在我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机会就是希望,而我连答题的机会都抓不到手,在博奕的棋局中,又谈何获胜呢,而这个机会,只要我认真对待,谦虚谨慎,原本是可以牢牢把握的。 另一场比赛就在最近,市总工会举行的招聘选拔考试。第一轮资格审查时,当主考官看到了我厚厚的两本文集后,便几乎省略了询问的应有程序而让我轻松入围,这无疑再次强化了我无谓的自信。复赛是笔试,时间待定,内容除了包括写作一项外,其它也无可奉告。既然如此,就等吧。大伙不都不知道考题吗,再说,写作我害怕什么?在这种麻痹的轻敌意识支配下,我虽然不是没有思考,但是几乎没有做什么准备工作。而等我突然接到通知,且很快就走进考场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如果能改掉自作聪明的毛病,我是完全能够答出好成绩,而将希望付诸现实的,因为考试内容与范畴事先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却又没有逐个落实,所以也就只能难求甚解了,结果便可想而知。 两场考试,我均有机会获胜,但是希望都被我答错了。是没有制胜的能力吗,不是,是自以为是、散漫随意、瞻前顾后的人生态度决定了我不可能考出理想的答卷。好比种庄稼,需要精耕细作的时候,却敷衍了事,需要风雨无阻的时候,又畏首畏尾,自然不可能有好收成。众所周知,人生如战场,然而凭心而论,在这个战场上,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战死”沙场?对既得不肯放手,对所求又不尽全力,人生诸般必然难尽人意,可是这样的结果又皆怨不得别人,需要深刻考量的,正是自己待人接物的态度。 于是,要有所成,必有所为,而道理如亡羊之牢,贵在补。 北国之冬 近来,冷的气息已可穿透衣衫,直抵肌骨,本以为从此又要与冬比邻了,不想今日偏偏出奇的晴好。室内的窗台上,一盆映山红向阳怒放,正所谓“此株不觉朔风紧,隔窗犹开春日花”但此刻不仅仅温室中才有逆时的色调,自房间另一侧的窗口展望,只见天高云淡,居然呈现出一种透视的快感。那些远山——大地原本苍茫的皱纹,近树——泥土一贯绽放的微笑,都一概明晰清爽着。沐浴在冬天的暖阳里,它们一改平日深沉而迷蒙的冷面孔,显得素雅而平易近人。 绝非矫情,凭心论之,要以一种积极的心态去迎候和经受冬天的考验的想法,在心中萦绕很多年了吧。我的家乡在江南之南,那里不是没有冬天,但是与北国之冬相比,江南的冬天是不纯粹的。那些花呀草呀等大地的宠儿,不像是受制于冬,倒像是冬的主人。它们顽童般把那可怜的冬藏掖在茎叶里,高兴时方才拿出来把玩一番。冬是无可奈何的,怒气冲天也不过是让红花发蔫,使绿叶打卷,却很难将其掀翻在地。所以初来乍到北方时,既对这里的冬天怀几分恐惧,也有一种亲身体验的期待。 十年将过,而今对北方的冬天早已熟稔了,总的印象,北国之冬果然独具性格,但也不像早先传闻的那般面目峥嵘(南方人以为北方的冬天必然滴水成冰,以至于户外小便也是相当危险的)。相处的次数多了,甚至感觉冬还存有一份慈祥的平静表情。在这份平静里,有落叶沤于泥土的磨砺,有繁华归于单调的坦然,但是毕竟又与众不同。由于季节分明,花草的时令一到便当机立断而彻底萎靡了,不同于南方草木迟迟不肯退出舞台。所以在北方的冬天,别指望于自然界里,还能寻访到曾经如火如荼的青春经历;当然,它们也从不指望靠侥幸就能顺利过冬,要想新生就须做好腐朽的准备,这是生命昂扬的选择。 冬天是严肃的,但是回味生活中许多与冬天有关的细节,却觉得饶有别趣。在来北方之前,就连暖气为何物,也好比读意象派的写意之作,因模棱两可而叫不准具体的形状,待到亲眼见了,才知道并非顾名思义的“暖和的气体”更非桑拿一样的“以汽熏蒸”而是靠暖气片散热保暖的。又如,亲戚朋友曾再三叮嘱我说,北方的女人都壮若彪形大汉,且冬天皆足不出户,全凭男人养活;又说以我的块头,万不可与自己的媳妇怄气,因为打架是要吃亏的。由此不免惴惴,来了以后感到北方女人同样温文尔雅,小巧玲珑,方知传言纯系无稽之谈。不过,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南方多水乡湿地,气候炎热,于是性趋绵软,体型娇小;北方人为抵御严寒计,自然要长成大体格,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地域特色反映在性格上便豪放舒展,连说话都是嘁哩喀嚓“爱咋咋地”“咣咣的”整个透着大丈夫的阳刚气。 于是我想,如果说南方的冬天婉转着散文的意韵与灵动,那么北方的冬天或堪比小说,厚重曲折而情节多变。而最令我心动的剧情莫过于雪后初晴。古人喻白雪压枝为“千树万树梨花开”虽属妙笔,但终究有些片面,因为大雪过后“雪花”不独俏于枝头,整个世界通通银装素裹,所以我更偏爱“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虽只言片语,描画出的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恢弘气势。与冬之冷寒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北方人的热心肠。当年初来东北,租住平房,房东将我的小炕烧得热乎乎的,那种舒坦劲,就连骨头里积攒的潮气也给撵出来了。真应了“窗外寒冰彻骨冷,室内暖床宜如春”的写照。 除了热情,北方人应该引以为豪的,还有他们浓郁的群众性艺术氛围。夏天大秧歌,冬天二人转,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尤其是二人转,真叫绝啊,数九寒天时,五谷已丰登,人畜两相旺,心满意足了,就在村落小院里顶风冒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的那个带劲啦,听的那个过瘾啦,简直比过年还有滋有味。但可惜这些只是影视中的场景,我不得亲历,未免遗憾。 品味北方的冬天,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要咀嚼她的纯真和欣赏其不带市侩气的执著。北方的冬天是耿直的,一把矩尺裁到底,决无虚情假意,歪门邪道,以本面目示人,以真性情待人,取舍由天,干净利索。冬的这种脾气使我想起另一个情节。当年徐文长见一群稚子赤膊裸脚嬉戏于风雨,便感喟“养子当如此”那么,连寒冬都不当回事的人呢,必是真君子伟丈夫。 暑往寒来,近10春秋,虽然要完全读懂北方的冬天尚需假以时日,但是我终归已经领悟到,正是她替这个因浮华而沸腾的世界一剂镇静,正是她为我们因奔忙而致的疼痛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口;面对苦寒,不要抱怨,那如同往鞋里注水,只能使自己走得更慢,而学会积极面对,却如为自己添置棉衣,会越发温暖。 不能等待 一个正当壮年的大男人,怎会说没就没了呢?惊闻表姐夫的英年早逝,在悲伤之余,我无法不感喟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又想起他与表姐多舛的家庭生活,更是不由得唏嘘慨叹。两个人在学生时代就山盟海誓,虽一波三折,但毕竟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这桩来之不易的婚姻,却并不如意料中那么美满。婚后20年间,两口子分多聚少又藕断丝连,打斗怄气成了家常便饭,竟至一方忧郁成疾而过早撒手人寰。人生几何?死者死矣,对于生者,或可脱离苦海了吧?可是,出人意料的是,被爱情勒得遍体鳞伤的表姐居然受不住丧偶的打击也有些疯癫了。 爱并痛着大概是很多人婚姻的真实写照,但是,表姐的经历还是让我真切地感到,斑驳的爱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既然,对那具冰凉的尸骨尚能情深意浓,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理智而友善地对待?假如无爱也就罢了,姻缘因缘,无缘则散当是两全;偏偏又缠绵着,在纠葛中将爱糟蹋得如同一片污浊的泥沼。是决意要盲目地等待一枚原本青涩无味的果子长到瓜落蒂熟,还是要用那种极端的方式考验爱可以承受的强度?外人无从得知,只是替他们惋惜之余,又不免疑惑:缘何在等到爱已蹉跎得面目峥嵘时却又渴望重新来过? 生而为人,衣食所需之外,爱大概是最重要的给养。它们滋润着我们,亲情让人存在,友情使人充实,爱情给人力量。因为有了爱的经纬,在独立行走的岁月中,我们才没有迷失方向而被寂寥淹没,被磨难击倒。但是,让人沮丧的是,不管愿不愿意,对我们至关重要的爱,却注定娇柔脆弱,来之徐徐,且经常出人意料地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掌心中,肺腑里,或惊天动地,或悄无声息地陨落了,可谓去也匆匆。它的消逝是那样不近人情,以致于让一个平时对爱苛刻漠然的人,也会因牵念难离而悲痛崩溃。 但是爱并不吝啬,它总是忠实地相伴我们左右,值得深思检讨的倒是我们自己,在堪待爱的时候,我们是否只像对待一只水杯,仅在需要喝水的时候才会想起它的存在与价值?这只盛装爱的杯子,如果质地坚实,比如陶瓷倒也罢了,摔摔打打之余,虽然面目全非,可至少尚能使用;但是,爱往往只是一只凉薄易碎的玻杯,又怎能经受得起随心所欲地折腾与考验?谁都知道,爱的玻杯一旦破碎,就再也不能复原,只是,不等到局面无法收拾我们总是执迷不悟。于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却常常要用惨烈的方式加以印证。 由此我便想到,爱是不可以等待的。当我们拼命地攫取一些东西的时候,千万别将爱随心所欲地搁置甚至抛弃。爱有十足的分量,但本身却并不沉重;随时记得爱是人生最不可或缺的润滑剂,要将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别等到轮轴枯涩的时候再去掂量它的品质与数量。像我的表姐,失去以后虽知道了珍视,可是海已竭石已烂,即便追悔也再难挽回曾经的过往。 爱不能等待。如果有爱,从现在开始就赶紧好好地,用一颗感恩的心去对待,切莫将它辜负在无谓的伤害中,不要让它散落在茫然的风尘里。不要等待爱自己到来,有爱就趁早,主动以真情去换取,用责任去分担,以谅解去培植,以理性去庇护。不等待,用心抓住能付出爱的机会,使我们能始终在爱的包裹里,与自己所爱的人共同承担和慢慢偕老。 长兄若父 小时的弟弟顽劣不堪,一向慈祥的父亲固然吓唬不住他,即便是威严有加的母亲的话,他也是毫不在乎,加之小学四年级就到远在数十里之外的乡小住读,越发脱离了家庭的管教,于是,山里孩子的野性在弟弟身上凸显十足。除了违反校规,纠集一帮小孩,趁午休的时候上山捉鸟或下河摸鱼,更有甚者,在赶集的日子里,逢人多眼杂,一群小混混有恃无恐到将人家放在饭馆外炉子上的蒸笼偷了,在河边吃了肉不算,还砸了笼屉。 养不教,父之过。可是老实巴交的父亲对此一筹莫展。那时候,我在百里远的县城读高中,由于车费的缘故,只能学校放长假时才能回一趟家。父亲被生活压得两鬓斑白,不苟言笑,但是从不在我们面前提苦,倒是常常对我的成绩单上的名次赞不绝口。对于不争气的弟弟,却实在有些无可奈何,说得最多的是:“就随他去吧。” 可是,我坚持认为,在我背上长大的弟弟并非无药可救。我决心替父亲分忧。弟弟小我七岁,自小就很机灵,但是个性倔强,好在吃软不吃硬。同弟弟相比,我“听话”好学,在人们眼里,很多方面比弟弟优秀,来自学校、邻里的赞誉颇多,这常常使从未受过表彰的弟弟恼火不已。直到六年级上学期,因为帮寡居的太婆摘瓜,弟弟才首次获得“助人为乐”奖。这不禁让我对曾经是我的、而今又做弟弟班主任的郑老师感激不尽,这份经过我们策划而得来的奖励虽说有些水分,但是对于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来说,又是多么重要啊。 小小的鼓励胜过十次惩罚。我趁热打铁,一心一意承担起转变和培养弟弟的重担。平时,我利用各种方法归拢他的野性,托熟人捎给他或借或买的书,以便开阔他的视野;几乎每周给他写一封信,满足他炫耀的虚荣(山村的孩子很少有机会收信),也在信中激发他的上进心;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我的帮助下,弟弟练就一笔好字,还在省里获过奖呢。小孩的弹性是很大的,学坏容易,变好也快,经过一年的努力,在我信的“文采”的熏陶下,弟弟还爱上了写作。在彼此来信的字里行间,弟弟欣然接受着我的感化,开始对我言听计从,而我,也从中计量着成就与责任。弟弟的健康成长对我无疑是一种支撑,我忘记了生活的艰辛与不快,除了亲情,我知道,兄弟间还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情愫,且已经不可割舍。 弟弟的变化是巨大的,甚至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学习成绩是一方面,品质好更加重要,因为我的影响,使他的人生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轨迹,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高兴的呢。 弟弟逐渐长大,我俩品味着相濡以沫的幸福。后来,我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距离远了,但心际的碰撞与交流更多更深,我对他的期盼与牵挂或者说依恋日盛。初三毕业,弟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省重点,这成为十里八乡传诵一时的佳话。在这期间,家里屡遭变故,母亲病逝,父亲官司缠身,但是弟弟的学业没有受到牵连,我用兄长所能,默默地扶他前行。然而,命运的闹剧还是差点将他击倒。高考前夕,弟弟被体检出患有浸润性肺结核,这不啻于晴天霹雳。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要么倒下成为命运的俘虏,要么顽强的站立,变成自己的主人。 弟弟没有倒下!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那时我虽异地孤旅,刚好成家,已身无分文,但妻正好是胸科医院的护士,她动用一切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为弟弟邮寄了一年的药!在亲情的感召下,绝望的弟弟又站了起来。在家治病的一年里,他没有放下书本。第二年不仅身体痊愈,还以很高的分数考取自己理想的大学。就连医院的大夫也认为有些幸运的成分,但是我们兄弟明白,爱是治病的最佳良药。 世事无常,人生难料,可是爱却是永恒的。如今,弟弟已经是公费研究生二年了,并信心十足地要一举拿下博士学位。今年过年,弟弟为我发了一条短信:“哥,你真的就像我的父亲。” 我顿时泪眼婆娑。爱就在那儿,给了我弟弟,但谁又能说这份父亲般的爱不是为了我自己?是的,爱会相伴我们走到永远。 小事扭转命运的枢纽 从连锁超市人力资源部的招聘办公室出来时,想起常在职场上摸爬滚打的朋友的敬告:凡是让你等候消息,八成就没有戏了。其实,即使再增加一次失败的经历并不出人意料,但是一丝酸楚与无奈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黄昏已经拉长了街灯投下的影子,我却不想马上回家,便踏着人行盲道的方砖往回走。前路茫茫,哪里才是我的真正归宿呢?说回家其实并不准确,在这个灯红酒绿的闹市里,我只不过像一枚被冲刷掉了轮廓的河沙,身不由己且根本没有固所。那个权被称为家的栖息地只不过是一片租来不久且不足10平的店面。它收容我,我每月支付400元的租金。 暮色苍茫,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毛茸茸的雨滴在霓虹的光照中转瞬即逝,抬眼望去,迷离的水雾仿佛笼罩着整个世界。回想起自己步出校门时的意气风发,刚参加工作的出师不利,直至眼下的落魄潦倒,巨大的落差让人觉得恍如隔世。想不到,堂堂的师大优秀毕业生,因“不洞明世事,难练达人情”而差点被聘用的学校扫地出门——其实,由本来的外语专业“借调”去教历史本身就比扫地出门更叫人难以忍受了。然而在这举目无亲进退皆难的异地,又有什么办法呢? 自信虽存,伯乐难觅,别无选择,只好走进汹涌的人才市场。已经面试许多家了,每次,将自己像商品一样向外推销,却总是高不成低不就,难以打开局面找到“买主”;我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母亲买药时一个含蓄的电话就足以使我彻夜难眠。为了弥补课时津贴大幅减少的损失,假期伊始,我便偷偷想方设法租下了这个不起眼的奶亭。除了卖各种鲜奶,还捣腾一些冰镇饮料。开业半月以来,估计有300元节余。虽然这“天可怜见的”一点钱不能抚平我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创伤,但是至少可以暂时慰藉我孤独的灵魂和受伤的心,而且还可以躲开那拥挤肮脏的集体宿舍,夜晚来临时,为我可以自由地执笔提供一个安静的“庇护所” 我认真地侍候着买卖的同时,虽男儿落魄,但文人的清高与臭美的习性尚存,所以总是将自己的“窝”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蜗居外的一块地方常常成为清洁工人的盲区,我便自动承担起清扫的任务:将人们随手扔下的各种垃圾扫成堆,用撮子运到拐角处的垃圾筒里。不为别的,干干净净的,看着舒坦。白天为了孔方兄忙活,偶尔闲暇也看看书,只有到了日终人散时分,才赶紧操持起业余。业余,业余,业已难继,幸有余存——写作。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发表的几十篇文章成为安慰和医治我的良方,每当笔尖自纸上划过,沙沙的声响便会驱走心际的喧嚣与烦躁,觉着犹如故人敦厚的手掌抚过额梢,温暖、亲切而塌实。 不知不觉,回到了“家”紧闭了半天的店门也懒得开了。啃完面包,顺手拿起一本杂志,打算为起伏不平的心情放一宿假。就在这时,却不期然响起“咣咣”的敲门声。 条件反射似地从床上跳起,忐忑不安地去开门。可是让我更加惊诧的是,应声而入的人正是我今天面试的主考官。 “小伙子,祝贺你成为我公司的经理助理。” 上午还威严生畏的主考大人此刻笑容可掬。面对不期而至的惊喜,我有些发懵,好似被天上掉下的林妹妹砸中,又像是做了一个遥远而不可思议的梦,呆立半晌,以至于忘了让客入座。 “可是,您让我等候消息”我欲言又止,将信将疑。 “今天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准确地讲,我注意你半个月了。我就住在对面四楼,常常看见你打扫卫生,甚至还将那个垃圾筒清理干净,这可是这片楼里史无前例的,从这件事中我揣摩出你具有良好的公德意识和责任心;前天我还看见你搀扶老太太过马路,虽举手之劳,也显人之本色;上次我爱人来买奶无意中带走了你的一张稿纸,我经常读报,看到了你所写的关于人生感悟的文章,发现你非常有才华。顺境时不变节,逆境时不移志,这些素养和品质都是难能可贵的其实,我今天刚看见你时就已经敲定了试用的人选,之所以卖关子,我是想进一步考察你的涵养和学识,而你自始至终举止得体” 而今,我已经坐在经理助理宽敞舒适的办公椅上,却始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得益于日常生活中一些不经意的小事,更没有想到,我的幸运会从垃圾筒开始。 确实,人生的机遇是有的,但也许总是为那些首先清除了心灵上的垃圾的人准备的。只要拥有一颗向善之心,仁爱之心,为事先为人,幸运之神随时就可能降临到我们身上。 菜园课堂 有人将幼无名师定论为人生憾事之首,照此推论,我当最为不幸,因为在我接受义务教育阶段,甭说名师,即使是代课老师,也常常青黄不接。然而我又实在是幸运的,因为改变我命运的,正是这样几位无名无分的代课老师。 村里学校的两间教室坍塌了,剩余的也千疮百孔。而雪上加霜的是,两名专业老师因长期领不到工资也先后离去。小学部只得停课了,一旦仅剩的代课老师也撒手不管,不仅费尽周折成立仅半年的唯一初中班难逃覆命,村里所有人的希望也将彻底幻灭。然而,三位代课老师却坚持了下来,这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 日子是艰涩的,村民们对老师口粮的供给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村长只好在破败的校舍周围划出了几亩荒地,专供学校垦植,并希望能藉此改善老师的生活。当时正是春天,首先开垦出一片菜地就成了当务之急。父辈们要忙乎自己的那点薄田,老师们虽也身为农民,但毕竟时间和人手都有限,于是,老师们只好半耕半读,上午上课,下午开荒。作为一群淳朴的学生,受恩于老师的不计报酬和不离不弃,就足够我们感激一辈子,而今既然有了报答的机会,自然也就竭尽全力,加之农村孩子劳动惯了,剔除荆棘,搬运石头,平整土坷,下种施肥甚至薅草除虫都是轻车熟路,所以干起活来有模有样,场面倒也热闹壮观。 所有人都干劲十足,但是老师们很是担心劳动会耽误了我们的学习,同学们却说,错过了季节,老师就得挨饿。见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身兼数理化的李老师想出了一个办法:何不将课堂搬到菜园来?于是我们从此有了“菜园课堂”老师们把上午学习的主要内容写在泛白的小黑板上,搬到地里。我们一边劳动一边记知识,还美其名曰“运石记事”而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学过了理科的理论,对于理解得模棱两可的地方,老师就设法实践解决,比如学完测量,就带我们煞有介事地拽绳子丈量;教了机械能,就架设简易滑轮组一探究竟;遇到数学上的工程应用题不会,老师甚至按比例搞过实验。最难记的是英语单词,老师就用黑炭头写在树干或木栅栏上,师生一起反复吟记,也就会了。与呆板地坐在教室里学习相比,我们的“菜园课堂”就生动有趣得多了,师生竟相参与,共同切磋,当枯燥的语言或理论学习变得类似于游戏时,教学的效果与理解的程度都是不言而喻的。可以想象,那种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浓郁的学习氛围,该是多么激动人心,而落后艰苦的教学条件逼出的改革与创新,又极大地激发了我们自主学习的兴趣。 除了要克服生活中的种种困难,老师们另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就是知识匮乏,以致于经常会碰到解答不了的题目,但他们不隐讳,或者提出来师生一起探讨,或者积攒起来去外地请教。他们自编习题,但显然不能满足需要,老师就去条件稍好的学校借,遗留的问题解决了不说,还弄回一些教辅类书,真是一举两得。为了将“宝贝”上的知识据为己有,老师小心翼翼地将书拆分成活页,全体同学就立刻行动,争取在最短时间誊抄下来,然后在劳动时彼此交流,或许是“书非借不能读”的缘故,或许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一本书,往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我们消化掉了,学习的高效有时连自己都感到惊诧。 学习劳动两不误。闲暇时,师生还切磋棋艺,畅想外面的世界,记得刘老师的愿望是看看火车,我呢,只盼将来能穿上皮鞋,这在今天城市里的学生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可是却是我当年经历的真实写照。劳动固然是心甘情愿,学习也是不怕苦累,那种师生都全身心投入的教学互动,是如今已为人师的我梦寐以求却不可能实现的至高境界,而促成那种境界的正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爱与敬啊。在代课期间,老师们无一例外地经常面临艰难的抉择,但是,师生之间已经结成的深厚情谊,使他们最终还是留了下来。除了优异的成绩,我们几乎找不到报答老师的办法,能表白的,只有一颗赤诚的心。有件小事,我一直记得。一位住在学校附近的同学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跑着去给“课堂菜园”有些缺营养的菠菜施肥,结果憋不住尿了裤子。事情虽微不足道,但是,只有我们知道它的分量。 园子大了,种植的作物品种多了,老师们的生活有了改善,萧条的校园渐渐有了生气。我们的“菜园课堂”也红火着,除了知识的传授,老师们还倾其所有教给我们受益终身的道理:“想要占便宜的人,往往占不到便宜;不想占便宜的人,却往往占了便宜”;“不怕苦,苦一阵,怕吃苦,苦一生”;“埋头做事,抬头做人”当我后来得知这些话与所谓的名言几乎如出一辙时,我不得不由衷地感叹,我的老师虽然没有很好的学识,但无疑却是最贴近真实的生活大师,如果他们朴素的表达与名人的名言不谋而合,那也不足为怪。 “菜园课堂”几乎没有什么章法,或许还有悖于教育原则,但是却很适合我们,它恰到好处地寓真善美于知识的撒播中,是那样的散淡,却折射出生命本真的自由,比之于靠折损健康与消磨人的意志来片面换取分数,我所经历的教育是多么新颖,所以我该是多么的幸运啊,而做到这一切的,却是几位平凡的代课老师!他们不仅把我们领上路,还为我们后来的人生旅途预置了充分的润泽与呵护。 几年间,没有一人辍学,毕业时,我们班18名同学中,有包括我在内的3人考上了省重点高中,5人顺利进了师范,这在全县创造了一个奇迹。我的人生乏善可陈,但是“菜园课堂”当之无愧是其中最生动的一段,任凭时光荏苒,有些人注定流不出我的记忆,他们是我最可尊敬的恩师。 路难逃 他又与妻子发生了无谓的争吵,这不由得使他相信,一条无数次幽暗地闪现在梦中的铁轨,或许真的将成为自己重蹈覆辙的谶语。思前想后,妻子摔门而去的一瞬间,他便再也抑制不了曾经抑郁良久的心阀而潸然泪下。一个在人前刚强而优秀的男人,此刻显得那么脆弱,以致于只能凭藉泪水这具绵软的犁铧,来悄然抚平自己情感世界中最隐秘而痛楚的沟渠。 理智使他慢慢平静下来。面对豪华却空落的房间,呆呆地伫立半晌,他突然有了一种要去看看离家不远的铁轨的冲动。虽然此铁轨并非梦中摇曳的那一段,而且自己也并非迷信,但是起码可以散散心,让秋天的风吹开一些浓稠的苦闷也好。 其实,夏天的时候,他领着娇妻弱儿来过这里,彼时的道边缀满了各色不知名的小花,蜂蝶缠绵,正是一年中最难将歇时分。然而,数月不见,时令便将昔日的姹紫嫣红折杀殆尽“十月秋风劲,落叶最知寒”不必说花,就是葳蕤的法国梧桐的叶子也已簌簌零落遍地。缓缓地顺轨而行,一种物换人非的况味蔚然于胸,敏感的他于是怀疑,时过便会境迁,天下万物原是一理啊。但是,相比于自然间繁芜与衰微的更迭,自己对爱的渴望却单调而并不奢侈,那么,何以还要让他长久忧心忡忡地忍受折磨,甚至逼得他有了再次为爱逃离的冲动? 他并不陌生逃离的滋味。那一年,当他透过车窗,看见父亲孤独而单薄地站在月台目送他远行时,他没有亲人相离的失落与酸楚,相反,却有一种赶快逃离的痛感与如释重负的快意。他的潜意识甚至在诅咒:但愿再也不要回来。其实他也明白,父母亲还是爱着他的,可是,他们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更主要的是母亲那双向自己求助的眼神,使他永远也忘不了,可是又爱莫能助直到望而生畏。他不知道,两个人明明爱着,为什么还要彼此伤害?既然大人不能选择和解,那自己就惟有选择逃离。在他看来,或许只有时空的距离才能排除家庭带给自己的愤懑与忧郁。逃离,逃离,40多小时后,当火车冷漠地将他扔在距此不远的那个站台时,他才开始觉得惶惑无助,可是,现实的压力与对新生活的憧憬使他无暇他顾,他只渴望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乡能为他卸除臃肿的情感负累,以及无所归属的落寂与疲惫。 穷途未必末路。忍受了奋斗的艰辛,笑纳了人情的沧桑后,才华与自信帮助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他,顺利站稳了脚跟,而且一颗倍受爱所煎熬的心也慢慢地恢复了本该有的活力而呈现出春和景明的亮色:他也开始播种自己的爱了。这一次,他决意要将爱紧紧地攥在心窝,对于一个曾经因爱而叛逆因爱而逃离的人来说,他当然懂得自己需要在爱出现时刻意地抓住什么,或者摈弃什么。 本以为,在收获了春华秋实的丰盈后,心灵的圣殿里就再也留不住已然逝去的夏之烧灼与冬之枯涩,可是,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心有所依的他却落入了另一种情感的窠臼:那就是重新开始思念父母。尤其当妻子不在或者夜阑人静孤独无依的时候,思念的藤蔓便轻易将他缠绕——而且,这种曾经被自己冷落和掐灭的爱一旦复燃,就变得那么浓烈雄浑难以遏止。它们像一张张无形的网,罩住他的心神,使得他惊慌失措却又无路可逃。娘亲的眼神,父亲的愁眉,聚合着如同一匹奔马,桀骜地叩响在他心灵的台前幕后,让他欲躲无门,欲罢不能。 血浓于水,对父母的思念无可厚非,然而最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这种对父母切肤的思念丛林中,有一株居然是对最原始母爱的缅怀与渴求。仔细回想起来,从小到大,他呆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更何况母子相聚时又常常值家庭纷争的痛苦之时,母爱由是被稀释了。成家后,妻子的爱使一颗多愁善感却又内向封闭的灵魂重新找回了归宿,更为奇妙的是,女性特有的温存同时唤醒的还有他对残缺的母爱的渴望。可是,遑论离家千里之遥,且自己早为人父,童年时母子间独有的情怀也就只能压抑在可望不可及的梦中。而爱的需求又是如此的不可回避,于是,无意间妻子便很自然地成了他所有情感的最好寄托。最初,这种特别的情感需求对他来说还是懵懂而模糊的,他甚至并不明白,自己是要向妻子索取缺失的母爱!后来,当他逐渐明确了自己真实的内心意图时,他一度显得那么惶惑无助。他觉得自己未免太荒唐滑稽了,可是,不论怎样压制或告诫自己,那样的情感却总不依不饶地反复折磨着他,让他不能自拔。他深知,妻子又怎能同时扮演母亲的角色呢?母亲可以纵容和溺爱孩子,妻子却只能是妻子,她虽然也深深地爱着自己,却不能接受也无从理解自己孩子般不可理喻的言行举止。而对于妻子来说,丈夫越是有所求,她就越是觉得丈夫的性格简直难以琢磨,而最不能接受的是丈夫居然会与孩子争抢自己。于是,争执与不快便常常莫名其妙地在发生。两人爱着,却又时刻被爱的芥蒂勒得伤痕累累。万般无奈之下,他再次想到了逃离。 太可笑了!人生的最爱竟然总是有违初衷而与他开起了玩笑。难道命中注定,自己只能重蹈覆辙而再次选择逃离?他想问脚下的枕木,枕木无言,只静卧在碎石上,忠诚而亲热地牵挽着,规则地向远方延伸着距离。它们所承载的铁轨呢,则安静地躺在萧瑟的秋风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隔木相望的咫尺之遥。他想,它们是永远不会交汇在一起的,即便在远处的某个岔口能片刻相拥,然而短暂的融合换来的也必然是永远的分道扬镳。铁轨如此,人何以堪?他的心中瞬时豁然洞开:原来自己渴望的两种爱如同两根铁轨,并驾齐驱才是它们存在的唯一方式;它们行驶在两个不同的轨道,也就不可能奢求它们合而为一;即便勉为其难,也只会引发现存之爱的缺失。终于,在幡然顿悟的同时,他不得不承认,今生即使可以为爱逃离,却永远也无法逃离被爱所困的宿命 纽扣之 老太太哆嗦着手,终于帮自己的先生系好了纽扣,一对老人,便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地横过斑马线。旖旎款款的斜阳,用熟悉的目光,打量着他们的佝偻,然后缓缓地在对面的偏墙上勾勒出一幅平常而叫人感到温暖的身影。而我看这黄昏的街景,恰似欣赏一幅爱的丰收图,只一瞥,便镌刻在心中,且不时地,不独引发我品味人生剧目的尾声,还让我痴想那些与爱有关的来来往往。 藉以白头偕老的爱在哪里?是不是,自从来到世间,冥冥中,各自所属的那份地老天荒的姻缘就已经注定?是不是,爱虽不可捉摸,却就像一幅隐形的山水画,本来就藏在人生画布的里层,只是,要寻出显影的钥匙,却要历经千回百转? 而这种冥冥中的寻觅,是否可以想象为,始于孩提时的某一个晴日。就像当时的我,正在人生跋涉之初,还只知随心所欲地享受着无知的自由。我跌跌撞撞地戏耍在茂盛的蓬蒿间,懵懂却并不迷茫。风吹拂着我脏兮兮的脖颈,空旷的原野安静地承办着背景,远处的天空也一定很生动,有五彩缤纷的云霞优游。但是,不知是哪棵藤蔓不怀好意的手,竟解开了我褴褛衣衫仅存的纽扣,将一个孩童黑黝黝的肚皮暴露无疑。可以不在乎同样黝黑的扣子的失职,却难以忍受狗尾巴草毛茸茸的戏谑,和白辣草的锯齿在我裸露的胸前划着血色的棋道。 因为我很小,小得连扣子也系不了,也就不懂得求助和自卫,更不知道,在山的背面,或者另一个村子,或者什么遥远的地方,大概有一个注定要与我共同走过的女孩,正站在那里,等着长大,等着送给我平凡中见真情的爱。她穿着整洁,衣服上缀满色彩,头顶也戴着美丽的发卡。而今我甚至相信,彼时我们尚不知晓的意象曾在云端相会,她口中咀嚼着青梅,我的手里握着竹马。只是没人告诉,将来,正是她会不计目的为我系上纽扣,而我也要和她牵手,直到白发皑皑,生命不在。 长大了,长成一条浩荡的河。我开始转弯抹角地向前流动。此时的我已经确切地知道,她就在前边的某个地方等我,等着为我系好松开的纽扣。期间,我经历无数的困扰与诱惑,但是我的预感驱策着我,她隐藏的却是不可替代的身影召唤着我,并引领我克服所有的阻碍与她汇合。为了那一刻,我找寻得太久,但是,再长的太久,在那一刻到来时马上凝固成永恒。我的心激动成飞瀑流泉,而她就是那清澈碧绿的一潭;我奔泻而下,拥她入怀,再不分开,而她轻轻地为我系好散开的纽扣,羞涩的面容绽放出阳光安静的灿烂。 后来,我们相携,在日历的背面写满生活。后来,季节的鞭子紧促地抽打,将我们的娇容染黄,黑发涂苍,使人行止困难。人生走向秋天,但是我们的爱,却依然如春天一样生机盎然,因为,前世今生的心心相印,使彼此已能坦然面对生活的所有不测与必然。 哦,爱是什么?原来爱就是漫长的等待后走到一起,相互付出,共担一份责任,共享一种心情,共吃一个苹果不嫌弃。爱,就是等你老得再次像个孩子,还是那个人,愿意不动声色地为你系上松开的纽扣后,在夕阳西下时,不离不弃地搀扶着你,跨过斑马线。这是爱结出的硕果,是爱之种子最动人的收获,是爱磕磕绊绊一生中的最高潮。 求纽扣之爱,得人生至福;我尚年轻,心多期待。 判词金陵十二钗的控诉书 曹雪芹先生穷毕生智慧“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用自己的心血铸就红楼梦,因其构筑的复杂与内涵的深奥,而当之无愧堪称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巅峰之作。但是,无庸讳言的是,由于作者为避“文字狱”的残害,被迫采取“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表达方式,将自己的“一捧辛酸泪”巧妙地倾洒在“满纸荒唐言”中,浅显易懂处正话反说,诗词文赋又皆引经据典,从而形成了艰深晦涩的文字风格,这对于古文功底欠佳的人来说,研读起来实在有些难度,甚至望而生畏而敬而远之。 作为一个腐朽制度走向没落及至倾覆的王朝的“判决书”红楼梦还是一部反映社会诸般的百科全书。作者将大观园中一群充满生机、饱含才华的青年男女的命运走势与代表封建王朝的四大家族的衰败过程紧密地绑缚在一起,所以讴歌女性至美、抨击男尊女卑必是全书所要完成的主要使命,由此,要读懂红楼梦,就必须首先读懂“金陵十二钗”的人生判词,因为它们是故事起承转合的总“开关” 判词一: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短短几句话,不仅出之有据,还采用倒装,谐音等手法,点破了薛宝钗、林黛玉的命运大势。停机德,语自“乐羊子妻”的故事,暗含薛宝钗具有规劝丈夫,致力求学博取功名之贤惠与美德;咏絮才则是嫁接自东晋才女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寓指黛玉才貌双馨。从全书看来,作者对待钗黛的态度是鲜明的:前者虽识时务而俊杰,却列鞭挞之属,她不动声色,因势利导坐稳了“宝二奶奶”的宝座,但也只能徒劳地埋没于雪中;后者叛逆,追求真爱,孤芳自赏,必不为世俗所容,最终挂于林间,结局当更悲惨。 判词二: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从判词之上的话外音“弓”与“橼”以及词中“初春”可知,这是写元春的。(弓,宫也;橼,元也)作为最高统治集团的成员之一,元春的身世沉浮更能反映出她所在的朝代的兴衰趋势。入宫为妃二十余年,对于统治阶级的荒淫无道,贪婪残忍,相互倾轧的内幕,她应该比谁都清楚:那美轮美奂的石榴花开,映照出了皇宫的巍峨辉煌,但是花开几何,不过昙花一现;迎春,探春,惜春的光景自然难比贵妃,可是贵为妃子,也在虎年兔年交替之时,一去不返了。通过元春的生死沉浮,暗示了所在的阶级的覆灭已为期不远。 判词三: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纵使志向高远有冲破藩篱的勇气,纵使神智清明有逃离黑暗的愿望,纵使有不与污浊同流的品质,甚至有变法革新、扶危于既倒的才干,然而生不逢时,因远嫁海疆,致使孤女的命运只能如大海孤舟,好比断线的风筝不知所终。 判词四: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 从末句知,这是对史湘云的判断。想当年“阿旁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何等霸气,何其风光!可是,天不假日,展眼之间,史家竟衰败如斯。于是,人们不得不发出这样的喟叹:出身富贵荣华又能怎样?尚且是个婴孩,至爱双亲就撒手人寰;好容易寄人篱下长大成人,还嫁得如意夫婿,苦尽甘来可谓美满了吧,不想丈夫也如落日夕辉,好景不长。一个多灾多难的寡妇,虽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量,但在男尊女卑的末世,其命运也如同逝水转瞬,天际流云,何其惨淡! 判词五:欲洁何从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又一块冰清纯洁的美玉,又一个孤芳自赏的佳人!既然俗世难立,何不遁入空门寻求一隅聊以自慰的“净土”但是在那荒淫浸染,肮脏无道的世界里,哪里又有所谓的净土?所以,妙玉之洁,难比莲之出污而不染。妙玉谐音庙宇,但她其实依然存一颗凡心,只是,在续作里她被描画有荡妇巫女之嫌,从而招引了强梁,这好像与曹先生的初衷有所不符。 判词六: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 子,系,合而为孙(孫)。首句典出明代小说中山狼传,东郭先生与狼是也。这个中山狼即迎春的丈夫孙绍祖,他曾受贾府恩惠,后来发迹,沉迷于性事,荒淫无度,如狼似虎。且恩将仇报,仅仅一年就将懦弱的迎春摧残致死。 判词七:勘破三春景不长,淄衣顿该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又一个因无奈而遁入空门的丽质佳人!惜春亲眼目睹了姐姐们悲惨的遭遇,心神枯槁,绝望之情溢于言表,自己除了穿上黑衣素服,青灯照壁作无谓的逃避,又能怎样? 判词八: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凡鸟者,凤(鳳)姐也,作为作者塑造最成功,形象最丰满的人物之一,读者对凤姐的感情是复杂的“恨凤姐,骂凤姐,凤姐不来想凤姐”为了达到专权弄性的目的,其一,她对王夫人,贾母迎合奉承,唯命是从,其二,她对下人又专横跋扈,心狠手辣,可谓欺上瞒下,贪婪成性。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暴君似的女强人,生于末世,命运又如何?她的变态心理在男权当道的社会,自然是小巫见大巫,试想,其夫贾链怎能一味迁就,受其制约,而丧失了恣意妄为,荒淫成性的自由?所以最终落得被人休(三人木)弃,只好哭回金陵娘家的可耻结局。在续作里,凤姐病死,与原作意图不符。 判词九: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 巧得遇恩人,巧姐碰巧遇到了自己的恩人也。权势颓废富贵沦落也就是了,缘何叔父亲舅也成了“狼舅奸兄”竟卖侄作奴?!天理何在,人伦何在啊,这就是残无人道的证据,但还有一个事实,历来只有不仁的权贵,没有不义的百姓,在“只有门前的石狮子是干净的”万恶社会里,身为村妪的刘姥姥知恩图报,将巧姐从豺狼口中转移出去,使人间少了一桩孽债。 判词十: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李,完,李纨李宫裁也。李纨早年丧夫,为了恪守妇道,事以贞节计,虽然热情似火,在外人前也只能冷若冰霜,心有不甘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惟有将自己困圉封存于封建的牌坊之下;培养出一个让人羡慕的孩子贾兰,本该受人羡慕,可是自己一生行尸走肉,就算儿子“兰桂齐芳”也徒给世人留下迂腐伪善的笑谈! 判词十一: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始在宁。 从红楼梦曲和小说的蛛丝马迹看出,这是秦可卿。笔者以为,情乃秦的谐音。虚幻的爱情哪怕深如海高过天,但是一旦滥情的人相逢,必然淫荡放纵。大家都说不肖之徒都出自荣国府,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真正的祸根还在宁国府啊。作者对秦可卿投入的笔墨不多,可是所谓真人不露面,她背后的隐情对小说主旨的折射是功不可没的:她托梦凤姐,暗示了贾府末世;她被公公贾珍诱逼奸污,却反被扣上滥情的帽子,是作者的自相矛盾吗?不,正是这种看似的矛盾最大限度地诅咒了那荒唐而令人发指的世道! 这十一道判词,既是“金陵十二钗”的人生提纲,也是她们对那个时代的血泪控诉,更是研读红楼梦的第一把密匙。作者洞明世事苍凉,参透人生况味,且用他那句句刀锋、力透纸背的文学功底,自判词展开,为世人铺陈谱就了一部无与伦比的旷世佳作。读懂判词,对于深入把握名著的要义主旨具有拨云见日之力、见微知著之功,它们如源头活水,承前启后,又似窥豹之管,现喻于中。书中那一群女子才华横溢,钟灵毓秀,性情各异,天生丽质,可是“生于末世运偏消”;虽然作者嘲讽了宝钗的贤惠德品,讽刺了李纨的麻木愚忠,批判了凤姐的残酷势利,但它们毕竟无一例外灵肉俱佳,又“以喜相出场,以悲剧告终”所以相信每一个善良的人,在看清了这“满纸荒唐言”之后,不仅会同作者一道流下“一捧辛酸泪”更会为其鸣不平而诅咒那万恶的时代。 酒话 由于自己不胜酒力,数次真醉而丢人现眼、几回假醉而故意献丑之后,朋友们在推杯问盏的时候,也就不复关照我喝多喝少了。于是,每逢饭局,我才有机会把持自我,在借机观摩大伙劝酒盛况的同时,琢磨一些与酒有关的话题,但多为凭空臆断,经不起考究的。 据说,酒的历史已经相当悠久,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虽然我对这种文化不甚了了,但是,从许多汉字都与酒有关这一点看来,酒文化对人类社会的影响确实深远。何以谓之“酒”?查字典知“酉”是一种古代的记时方法,指傍晚5到7点这一段时间。这就不难理解了:日落时分,人们相继归来,劳碌一天终得闲暇,便一边就着水吃着肉,一边聚会交流,但是肉虽香水却淡,难以解乏助兴,于是有智者就想到了要提升水的味道,后来经过摸索改良,便逐渐发明了酒:莫非造“酒”的灵感源于酉时喝的水? 用五谷酿酒,可谓人类又一伟大发明。有了酒,人们的生活得到了丰富。但是,醉酒的危害也是不言而喻的。以酗酒闹事为例。据我观察,人在酒精控制下,由清醒转为麻醉通常要经历如下步骤:开始喝的时候,兴致高昂“酣”畅淋漓,其味“甘”甜,爽心爽口,加之难却同饮者的盛情,便多饮了几盅;场面激烈起来,酒力也慢慢发作,不免“醉”态萌生,但神志尚有几分清醒,举止像个小“卒”虽然好笑,毕竟无伤大雅。如果到此为止,也就不至于后来落个“醜”(丑字的繁体)态百出,半人半“鬼”再后来反应迟钝知觉麻木了,便完全失去了节制,却还继续“酗”之,终至脸色“酡”红,六亲不辨,寻畔滋事,行“凶”作恶,稍有不慎谨防非人而成“它”矣! 既然,这么多古老的汉字都与酒纠缠不清,由酒逐渐衍生出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也就不足为怪了。得以成为一种文化,必然有其独特的魅力所在,那么,酒的魅力又到底体现在哪里呢?就我所知道的典籍轶闻中,与酒有关的诗词文赋就可以罗列许多,如果分门别类,也不过是“谁解我忧,惟有杜康”的愁绪“劝君更进一杯酒”的别苦“把酒临风喜洋洋”的豪情以及“一尊还酹江月”的无奈,总之一个情字罢了。可是窃以为,寄情于酒实在是一种不智之举,因为酒常常迷情乱性,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入肚越多反而越于事无补。要说喝得酩酊大醉反倒于事有补的,大概只有李白是个例外。诗仙的盛名不是喝出来的,而是源自诗人的才情,酒仙之名呢?我是浅薄的,所以敢于大胆怀疑:酒仙之名实乃溢美之辞。一方面,李太白纵使海量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若果成天喝成一团烂泥依然能才思敏捷,除非他真的得道成了神仙。再者,恃才傲物的太白嗜酒如命,但酒于他对“道”的追求却好像并没有多少帮助。纵酒是否耽搁了其前程不得而知,连累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却有稽可查。如此,酒之恶大焉。 于是,我常常寻思,圣人尚且被酒所害,何况凡人我辈乎?如果仅仅把酒当作一种交流情感的载体而浅尝辄止本无可厚非,但是如果将酒作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或者捉弄人的工具,那么饮酒的本意也许就与酒本身或所谓高雅的文化有些背悖了。适当饮酒情有可原,如果遇酒必开喝,逢喝必灌醉,就确实于人于己百害而无一益。君不见“司机一滴酒,亲人两行泪”的警示、“酒是杀人刀,后悔已无药”的教训时时都在我们耳边萦绕?古人将酒发扬光大,却也不乏诸如“酒色财气四堵墙”的遗训。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嗜酒者一旦见了酒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几杯黄汤入肚,顿时醉生梦死,谁还记得那些箴言训诫?所以,人们常说“酒后吐真言”那不过是言不由衷,也就不可当真的酒话罢了。 黑与白 在我记忆的仓储里,有一句话已经保留了近20年,无须刻意检索,它便会时不时地蹦出来,成为我思绪的头版头条。它是那样不容分说地反复出现,以至于让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必将成为关乎我10余年乡土生活的全部印象中,最具特色的情感雕塑。 早已无从考据,这句话源自哪本书,但是记忆的断层却完美地记载了它的细节:“夏天,城市女人的大腿白得像我家乡的白桦林,琳琅而绚丽。”如今想来,这句话的主人大概是一个富有联想和创意的乡间诗人,当他投身城市后,或者因为依然眷恋着家乡的一草一木而偶有所感,或者,当他首次直面城市女人在夏天的百般妖娆,其丰富的笔触里便生发出如此,却也是男人本能的暧昧。但是于当年的我,一个淳朴的13岁乡村少年,在与这句话的第一个照面中,性灵就遭到深深震慑的,却是字里行间所折射出的强烈的有关色与光的反差! 彼时的我,或许还包括所有的乡邻,自然无缘领略城市女人腿白的风情,但是,即使见识短浅,头脑驽钝,却也不乏想象的空间:肤色可以与白桦之白媲美的,该代表了怎样怡然的一种生命形态?而要养育出这种生命形态,又需怎样舒徐的生活方式?除了孤疑,我无从得知,因为,在这之前,我甚至对不远处小镇上的人都难得接触,更甭提在我们眼中,无异于优游在世外桃源里的城市人了。然而,对于祖祖辈辈在肩挑背磨、忍辱负重之下,肤色如何由浅入深地变黑,我却熟悉得非常深刻。诚然,在懵懂的意识流里,好像也飘动过乡人白皮肤的影子,但那仅仅局限于襁褓中的幼弱,至于未来,几乎毫无悬念:岁月的染色剂会毫不容情地涂抹,使其色素自孩提岁月起,便开始逐渐沉着,而且如同他们的腰,再难挺拔起来,开始时由白转黄,既而由黄转黑,纵使不黑,也一例地渐进成古铜色,且越是勤劳越显沧桑。 既然这句话让我揣度出了黑所指代的涵义,白便尤其令人神往,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选择背叛世代承袭的无奈,而父母的思想仿佛也早有准备,竟然要竭力地支持我的选择。于是,我,主要是我的家人,从此便义无返顾地进行了一场围绕我的黑白转化的持久战,而不期然的,是这场战争,竟然耗尽了一个农民家庭几乎所有的元气,其过程是那样的叫人辛酸而不忍回顾。可是因一句话引发的记忆与故事,却越是不忍回顾越使我必须回顾。 岁月荏苒,全家人要将我白起来的宏愿终成现实,我也早已明白了城市女人腿白的确切含义。行走在城市的天空下,可以不受风吹日晒之苦,也就该知足了吧,可是每当我念及,支撑我变白的黑已然全黑,甚至有一半已经因为不堪重负,而黑到与大地融为了一体的时候,我却又必须承受另一种生命的况味,那是一种无可触及,却是实实在在的灵魂痛感:父母用释放黑的光泽来漂洗出我的白,预付的是多么惨烈的代价啊。父亲未老而先衰,母亲积劳成疾而早逝,而我既不能真正理解这样的结果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也不能对改变这种既成事实有所作为。于是,我只能在复杂而矛盾的心情中责难自己:凭什么不惜用一家人的底色,来补白自己的自私与觊觎?就算自己白了,但是白得何等苍然无力! 然而,生命不可逆,除了心底常发的忏悔,我还能做的,却只能是善待这种苍白,因为我的白里还有厚重的黑的沉淀,而且正是这些沉淀奠定了白的基石。我想,于人生,白,拷问着我的德行,应当可爱;黑,鞭策着我的灵魂,更当可敬。于生活,黑白非但不会泾渭分明,还将重新融为一体,因为正是它们共同铸就了我生命的本色。 没文化的和没良心的情 谁都年轻过,但不知在那段青涩的岁月里,是否人人都会注定像我一样,经历啼笑皆非却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 算起来,我的故事应该始自17岁。就在那一年,人生的两件大事与我不期而遇。首先,好像天上掉下馅饼,将我砸进了多少人望而生畏又梦寐以求的省重点高中。还没有从亲人的祝福、邻居的羡慕引发的飘飘然中回过神,初次进城的种种新鲜感就像潮水般淹没了我,一切耳闻目睹让我简直有些窒息,其情状或许与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没什么两样。最初的日子里,在感慨中失落,于自卑中憧憬的我,时而臆想于自信的巅峰,时而游移于现实的谷底。本来,生活方式的巨大反差已经让我有些难以招架了,孰料,麻烦才刚刚开始。 也许,这种农村人避而讳之含而蓄之的想法原本就有,而今,只不过经城里白桦林般绚烂的大腿稍加点化,它就破蛹而出了。爱情,出现得不合时宜,却那么猛烈。 不可否认,进城读书之前,刚帮助父亲干完秋天的第一茬农活,除了身上带有的泥腥味,随我入城的还有“乡巴佬”具有的所有特质。但是,爱情找到了我,那不是我的错,面对一个除了言行举止都让我着迷,就连她的名字也使我觉得与众不同的城市女孩,我没有任何理由,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尝试我的初恋。 我确信,她已经领悟了我全部的内心独白,出卖自己的是我不争气的眼神。她像一块吸力强大的磁石,使我这铁屑轻而易举地失去了原来的方向。而让我最终敢于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是她对我班会发言时的胆怯的鼓励和目不转睛的聆听,还有上课下课时,坦然接纳我表面若无其事实则早有预谋的目力“跟踪” 机会终于来了。在人前假装对她生日漠视的我,背地里却足足勒紧了一月的裤带。天可怜见,当我终于从牙缝里抠出那7。5元钱,顶着隆冬的寒意,又花费了整整一上午,跑遍大街小巷,为她买下那件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生日礼物时,一位痴情少年情怀中的每根神经都充满了感动和向往。“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爱情,多么像令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魔法石啊。 然而,也许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就在她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却畏缩了。我无法理喻自己何以在机会触手可及的时候,突然丧失了向她送出礼物和表白爱心的勇气!当时的我孤独地站在伟大而圣洁的爱神身后,自视低微,渺小而无助。幸亏,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倍受煎熬不知所终的时候,新交的朋友拯救了我。 “老兄,我帮你给她,懦弱不是爱情。”虽然万分惊讶于天机何以泄露,但还是在忐忑不安中,将他视为了故知与救命的稻草。 等待是无形的剑,刀刀刺中柔心的要害。但是,我还是宁愿等待,毕竟暂时的等待中还蕴涵中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是自欺欺人的。可是一旦这种等待超越了时限,即使美好的希望也能将人压扁。然而希望往往就在它无法再膨胀的时候爆裂。何况,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我的希望会以如此的方式毁灭。 托人送达的礼物又回到了它那可怜的主人身边。当我在我的书桌中重新看到它时,我的心瞬间跌入了地狱。而最让我难堪,甚至终生难忘的是,我夹在礼品盒中的那封处女作的情书已经被取代,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没文化的土老冒!” 任何具有同情心的人,都可能揣度我当时悲惨的处境,或者担心我会有什么愚妄的举动,比如哀求,纠缠直至堕落,因为我确实在很多事情上认死理。但是,在这件事上,错就错在我没有。在神奇的爱情面前,我迷失了自我而选择了某种所谓的理智。 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面对她,可谓有礼有节地用绅士般的风度和优异的学业表现来还击她对我的伤害与侮辱。开始的时候,我能感觉得到她对我的“无动于衷”的回应有些惊讶。既而,我傲然而得体地回敬了不知她出于何种目的而主动找我的搭讪。我自作聪明地以为,即使已被拒绝也要让她明白“没文化的土老冒”至少也具备文化人的处事方式。可是,鬼才知道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因为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外强中干的把式,我早就彻底中了爱的魔咒,不能自拔。 当我以举重若轻的顾作姿态演绎着单相思时,我也开始学会反省自我和评判别人。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同班的另一位女生居然也密切地关注着我。 她与我同区不同乡,但以老乡想认,这使我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和共同语言。虽然我明明知道自己心仪的天使在水一方,我也告诫自己不可一心二用,但是我同样搞不明白,后来自己为什么愿意欣然接受她的帮助与关怀。尤其是当我知道了她是区长的女儿之后,这种想法更加难以抗拒。我不爱她,却也并不想失去她,于是,老乡的名义使我既有了接触她的借口,也为我“惩治”另一个人虚伪地披上一层理想的外衣。就这样脆弱地徘徊在两个女孩之间,可是我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骗子,骗别人,更骗了自己。这种顾此及彼实际两手空空的情况持续了两年。 高三时,紧张的学习使我受伤的心多了一些释然。但是心爱的女孩的突然转学却让我再次失魂落魄。没有了精神支柱,第一次月考,我的成绩“莫名其妙”地下降了30名,老师们大惑不解,我自己也心急如焚,但就是调整不了状态。无疑,还是“不知内情”的老乡拯救了我,在她声东击西的婉言相劝下,我重新开始了跋涉——但是我依然躲避着。 岁月就在成长的烦恼中过去了,高考,然后上大学。老乡和我都考上了自己喜欢的学校,从此天各一方,故事只有无言的结局。成熟的我也慢慢地接受了现实,全新的生活环境迫使我逐渐淡忘而不再想念那个不知去向的长发女孩。 原以为自己的初恋只是一场滑稽的悲喜剧,就这样无果而终了,可是天下最无奈之事不过造化捉弄于人。有谁会相信大二时我还会收到这样一封时过境迁的来信?“但是,爱我的人我不爱,我爱的人又那样对我。他对我穷追猛打,你又没有办法,我只有转学朝三暮四,太没有良心了!” 一切都明白了,当年所托之人,不但不行所托之事,他还擅自偷换了我的情书,也篡改了我一世的爱情。手抚信笺,四顾茫然,惟捶心自问:在那一帧覆水难收的爱情故事里,愚驽无知的我是否确实曾弄丢了自己的良心? 前明月光 一张明亮而柔软的网缓缓地撒开,乳白的水域顿时分作两界,我拼命地挣扎,却只能听凭那无边的恐惧罩下来,罩下来 左冲右突,终得游离,惊醒了,却原来是南柯一梦。然而,梦中那皎洁得有些忧伤的轻纱似的网,居然真的就铺承在我的床前:今夜,竟然有这么好的月光。 月光是常在的,只是城市的天空早已被瓜分,高楼间流淌着霓虹的妖娆,纸醉的烟花,它们次第纷呈,使繁庶的夜晚几近永昼。何况,月光如期的造访,又往往受阻于高墙和厚厚的帘子,而一同被拒之门外的,还有有关疏帘高卷时,月影婆娑在陋室的淡淡回忆。于是,城市不再适合生长素然的月光,它们乐意捧着与生俱来的清逸,拂照在苍茫的山冈,流连于肃静的村舍,在那里,有一种生活叫纯粹。 而今夜,那亘古的玉盘,却轻舒广袖,将它清纯的银辉,毫不吝啬地施奉于这座城市,并将其中的一缕托入我梦展于我眼。只见它们仿佛一群精灵,疏密有致地歇息在我裸露的窗沿边、仿古的床头上,然后亲切地抚摸着我的臂膀。这些远道的客人啊,是怎样说服了乌云潮湿的心情,又历经了多少曲折,才来到我的斗室,作短暂的停留? 月光照大地,但或许只有我知道,这个夜晚因了月光而分外生动。黄昏时分,一场突降的秋雨,席卷了许多人的企图,原本喧嚣的夜生活,只好暂时蛰伏在难得的雨声里。屋后草隙一贯的鼓蛙鸣虫,也被堵上了喋喋不休的嘴。求之不得,我便如一条混沌的鱼,一头扎进深深浅浅的文字。困乏了,合衣而眠,梦醒时分,居然得望月斜照。此时,凝脂似的光影,玉乳般沐浴着我和周遭。窗外,白日里清晰的山石草树,也尽皆浸润在模糊空蒙的色彩里,又好像都漂浮在一层纯净的空气上。而袒露在我眼底的巴掌大的天空,宛如是受微荡的清流刷洗过,没有一丝云雾,蓝晶晶的,又高又远。而不知为何,往日争锋的闹市亮色,今夜也知趣地躲藏起来,由是,终得一见那远处公园的树林,在月光的衬托下,调出一方浓厚的黑影,显得神圣而肃穆,大概,它们也正醉心地接纳月光的洗礼吧。 独自沉醉在这如梦如幻的月色中,我突然觉得,自己依然是梦中那条从文字里诞生的鱼。只是,月之水已不再有诱惑与围捕,月光成了我的遁甲,月的世界就是我冥索的天堂。我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这超越时空的邂逅,任凭月的触手爬上我的脸颊。闭上眼,感觉月的光芒热乎乎的,好像它们的组合正是母亲的暖怀。我的潜意识中,还握着一份静静的期待,窗外果然有了风的气息,那舒徐的轻摇,让人相信,必是月光快乐的舞蹈;眼帘前还有星光闪烁,莫非,那遥远的星子,也在摇篮曲的节拍中姗姗降临了? 这么好的月光。“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只不知,今夜的月光可曾铭记,我童年的月夜里,那些散落在长辈身前身后的故事里的狐媚,那些乘驾着月光,窥视在房前熟悉枣树上的“鬼魅”以及一个孩子既惊且喜,忐忑难安的心事,和犹如被流泻的月光绑缚住,而不敢妄动的双腿。如果依然悠悠记得,它们是否也一同流转在了今夜的微光里? 至于后来,为了生计东奔西颠,月出之时早已疲累成眠,既无闲情,从此月夜无故事。而许多年后的今夜,当我再次看到这么好的月光,人生过往的点点情绪,便又不约而同地纷纷聚拢来,不过,徜徉于心的,已不单是“月是故乡明”的怀想“天涯共此时”的追思“对月题诗有几人”的寂寥,更多的是一轮“月光如水水如天”的清朗。 哦,从今往后,再不可辜负了这床前的明月之光,且和着它们的阴晴圆缺,塌实地走向我生命的远方。 召发正传 题记:当很多地方即将或者已经步入小康的时候,在我贫瘠的家乡——四川东北一个寂寞的小村子,许多人却连火车也没有见过,很多男人甚至只能光棍一生,对他们的遭遇,我无能为力的内心充满了同情。 中国有多大?福财说有可能大得没有谱儿,听说火车跑得飞快,大概没个十天半月的也甭想从南跑到北。富贵却不以为然,于是抢白道,净瞎说,你没看过地图啊,也就是一只鸡,鸡能长多大? 召发才懒得理会这帮短见识的争论不休,不管咋地,自己出过远门,也算有身有份的人,跟这群光棍扯不出个什么理。昌全不明白召发的心思,以为他嫌吵,就止住大伙说,你们就像活在笼子里的青蛙,懂个啥名堂?召发老弟什么不知道,听他讲。召发本来不屑一顾,但还是很乐意被捧成焦点,经人一忽悠,顿时来了兴致。于是,咳了一声嗽,镇住场子,又开始正儿八经添油加醋地抖露打工的见闻。 此时是秧子抽穗的时节,磨房前那几亩薄田正挣扎出一年最耀眼的风景,绿油油地煞是好看。晌午的阳光忒毒,蒸得蝉鸣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召发精彩的讲演,却让一群没着没落的汉子听得兴致盎然。召发也有意勾起和满足他们的欲望,于是,破旧的磨房前的院坝里一时充满了生气。召发讲火车,讲飞机,讲飞机的时候天上正好有一架飞机飞过,大家就抬头观看,隆隆的响声将每个人都吓住了。眼见为实,大家不由得从心底对召发产生了敬畏。倒是召发被自己所讲的大话弄得有些失落,他并不知道飞机是否真的能像鹞子一样在天上来去自如,也没有见过飞机场,熟悉的只有城里乱糟糟的工棚。想着心中不免添堵,竟暂时无话,听众也暂时愕然,于是场面一时平静下来,村子也马上陷入寂寞。但是沉寂很快被打破。召发接着说,城里连捡到的垃圾都能换钱,有钱了,还愁弄不到婆娘,靠钱买! 阳光从一片残瓦的缝隙里落下来,灰尘如同无头的苍蝇在光束中游荡,光束呢,又似针一样捅向每个人的心窝子,搅动起大家对女人的向往,那想法扎得这群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光棍血脉贲张。他们的眼光开始迷离,神情也更加后悔,琢磨着老天爷不公平,那疯女人咋就没让自己摊上,却让召发这小子拣了个落地桃子。拣了个落地桃子,就是指召发白拣了个婆娘。 召发白拣了个婆娘的事发生好久了。在村里闹饥荒更闹“女人荒”的年岁里,召发是幸运的。虽说没花多少聘礼的女人有些疯癫,但是,对于打光棍的人来说,只要是女人就行,谁还顾得上其他呢,村里十有八九的女人要么肥水流进了外人田,嫁往了别村,要么私奔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很多光棍连这样的女人也摊不上呢。其实之前召发也盯上了一个垂死的痨病汉的女人,原以为等她成了寡妇,自己就有了盼头,可偏偏又冒出来几个上门汉,而且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这在依然光棍的召发看来,实在是无法忍受的,可又无计可施。然而,召发毕竟念过初小,也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便用村里人惯用的却又显然与众不同的方式,向自己的对手发动了攻势。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召发的讨伐有别于骂街,且带着文化人的气息:“球没名堂吴国双,酒囊饭袋张永昌,斯文笨蛋李祈瑞,好吃懒做王英芳。”攻击上门汉也就罢了,偏还扯进一个女人,加之朗朗上口易于传诵,刻画入骨富于感染,召发一手制造的新闻顿时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十里八乡。 一同传开的还有一个光棍的名气,这是召发始料不及的。而更让召发未曾想到的是“四大天王”中的李祈瑞据说当过小学的先生,自然也不是好惹的,此人马上针锋相对,以牙还牙:“一上朱家梁,有个疤子王,年满三十岁,没个孬婆娘!” 召发家住在朱家梁上,人多地瘠,儿时跌入火塘,半边脸被烧得彻底变了型,他娘本指望儿子多念些书,以弥补缺陷,但书理没帮上多少忙,召发三十七了依然不娶,眼看一辈子打光棍是铆上钉钉成了定局,谁曾想一场口水之战让召发成了名人,也救了召发:居然有人替成名之后的召发提亲了。于是召发总算脱离了光棍的行列,虽然那不明来处的女人疯疯癫癫。 拣了个孬婆娘,针对召发软肋的攻势没了由头,倒是“四大天王”被召发戴上的“紧箍咒”勒得紧紧的,在村里安生不得。后来听说有两个上门汉实在呆不下去了,只好抛家舍业,出门谋求生计去了。有谁能想到,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里,有人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孤苦伶仃漂泊异乡。 然而,更没有人能料想,当年悲戚外逃的人却能因祸得福,逃难在外竟然让他们闯出了一片新天地——他们成了这个村落中最先吃螃蟹的人——打工,而且“黄鹤一去不复返”他们改变命运的壮举如同导火索,很快点亮了更多人的打工之路。村里绝大部分劳力都加入到了打工谋生的行列,有的扔了几亩薄田,拖儿带女举家外出,也不再回来,有的光棍干脆也投了他乡做了上门汉,村子就此慢慢空落荒芜了。 召发不是光棍,但是守住了家守不来钱,有了媳妇的召发的心也终于开始花了,后来也像一头混沌的鱼,懵懵懂懂地扎入了打工者的洪流。可是,召发的女人在穷窝里,别人可以不回来,他必须回来。随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山外精彩的故事和纷呈的诱惑。一经讲出,它们就像无形的手,将没有勇气也没有本事出门而留守的光棍们的心挠得直痒痒。 在这样一个晌午,几个光棍尤其对召发关于女人的神侃沉醉不已,一时陷入痴迷而忘了言语。召发也觉得没了心情,于是急急回家去扒拉自己的女人,他盼望着疯女人能为他生个娃。剩下的人们就呆坐着咀嚼和品味各自的心事。一朵云飘过来,在房顶洒下一片阴凉,酷热退了,正午的一切顿时美好起来,就连召发洒在人们脸颊上的唾沫星子也仿佛散发着甜味。 偶忆孩提时 喀嚓一声,我的孩提时代结束了,而那也已经是发生在近二十年前的事情。漫过记忆的河堤,浅浅荡漾着的,仿佛一幅写意的油画,背景是那种诱人的青葱翠绿,隐约在广阔的重峦叠嶂间,飘忽着一群孩子轻烟似的痕迹。画面或单调,却婉约着几许丰腴,或明快,又浸润着一些伤感。 自打记事起,我就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孩子,因为那时的我已经顺理成章地拥有了自己的“事业”除了要把牧牛打草作为额定的任务,我还有很多编外的事情要干:拾掇柴禾以减轻父母农活以外的工作量;趁雨后水浑时下河塘抓鱼虾以丰富餐桌;上山采集蘑菇或药材以补贴家用。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多与村里的同伴相约而行,因为毕竟是孩子,与其说人多胆大,还不如说是为了自由自在地聚会游耍而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春天,山里还没有东西可供解谗,我们就挖甘笋;或砸出一种苦树皮的浆液猎鱼。夏天,先是在小河潭里赤裸嬉戏,然后便诡秘地潜入繁茂如林的玉米地,偷了不知谁家的,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玉米,逃到另外的山凹里烤了吃。莽苍的山野最善解人意的季节还是秋天。那时,各种山果应有尽有,栗子裂口了,只需摇晃树干就能掉下来;山葡萄睁着黑黝黝的大眼睛;最甜的是一种香蕉形的瓜,开着小口,味比哈密瓜还浓呢。而卸除了拘束,玩得最尽兴的时节是在冬日里。山已经褪去繁华,不用再在挥霍时间的时候惦记着去找药材,不用再在寻牛的路上留意山菜,因为藉可换钱的各种植物已枯萎隐迹,再则,即使还有零星的吃食,也已落入鸟雀野兽的腹中,我们能做的便是,在炽热的灰烬中爆炒从家中偷偷带来的玉米或黄豆,然后半天半天地玩扑克,而今念及,就算不用在漫山遍野的疯跑中享受时光,哪怕一幅残缺不全的扑克牌,却也能带给我们无以复加的快乐。 感激大山,它不仅毫无保留地了满足了孩子们好玩的天性,还为食不果腹的我们无偿提供了天然的盛宴。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无形中还让我们得以尽一个孩子应尽的责任:家里的柴垛每天都在长高,爸爸卖鱼片、药材换回的钱里有一份我的功劳这份责任对于外人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对于一个生于山野,出身寒门的孩子来说,却是庄严而神圣的,何况玩耍让劳动变得轻松,劳动又为玩耍增添了意义。更主要的,还是镶嵌在天真童年的艰辛,为一颗懵懂无知的童心埋下了不能屈服于现状的种子。 作为一个孩子,在成长中承担一份帮扶家庭的责任,有时候也并不好玩。我最要好的儿时玩伴就是在一次采药时,不慎掉下悬崖摔死了,而另一位女孩则在打猪草时,被马蜂活活蛰死了。我也遭蛇咬而遇过险,但是毕竟顺利地长大了。尤为幸运的是,在小学毕业、大多数伙伴都被贫困撵回了家后,我却能离开“百草园”继续走向“三味书屋”虽然,读书也是一件苦差,但是比之与大山为伍,我还是愿意忍受读书的清苦,因为我已逐渐意识到,除非在书中找到“黄金屋”、“颜如玉”我也别无出路。 一年年花开花落,不经意间,我的孩提时代走了。回想起来,彼时的我还算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生于清贫人家,从小明白“一等人忠诚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的道理;苦中作乐,缺少见识,顽劣愚昧,这些共同构成了我生命最原始而真实的画卷。时间不可储藏,但记忆必有意义,当那早已烟消云散的似水流年,偶尔闪现在生命之梦的边缘时,想要触摸,又无可抓获,只淡淡地感到,儿时的岁月是开在我身体里的花,已谢,却依然清香美丽。 先把自己当回事 他们肯定以为我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了。包括父母在内的许多人,在我长期因心怀抵触而对他们善意的规劝或打骂表现出“顽强”的无所谓后,别无良策也就只好将我放任自流了。但是,在失去了管教后本该觉着轻松的我却反而感到并不好玩。整日被人忽略的情状如同被铐上了枷锁的流囚,因心无所凭而空虚害怕。加之老师们明里暗里对我“坏菜的坛子烂酒的缸”的定性,常常像一根无形的针,挑剔着我本就脆弱的自尊,慢慢地,内心深处聊以自慰却不愿示人的桀骜的锋芒,也仿佛要被挫平了。我明白,恶作剧似的报复心理后,虽然还搏动着一颗尚未完全泯灭的良心,然而,面对残酷的现实,我只不过是一壶裸露的水,如果依然无人问津,仅存的良善或许也要逐渐污染变质。而最折磨我的还是,彼时的我,既要死撑着一副我行我素不屑一顾对抗到底的姿态,又要心不由己地招架那灵魂底层暗涌的自责与懊悔,我担心,它们如同沉默的两极,终有爆发或死亡的时候。况且,无论愿意与否,初三还是翩然莅临了,人生十字路口的压力,也在一个叛逆少年的内心留下沉甸甸的阴影。是自暴自弃叛逆到底,还是幡然回头改过向新?面对种种抉择和层层负重,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不断充气的皮球,眼看就将炸裂了。 而人生无可奈何事,偏生无可奈何时。就在这个时期,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情愫竟然也魔幻般地缠缚住了我,叫人不能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捉弄那个屡屡被我气哭的女孩子?她那些因我而卷角折损的书具还在,那被我涂污的红舞鞋还在,但那些我故意找茬的念头呢?它们又都躲藏到哪里去了?而更让我难以自喻的是,自己以前何以会愚蠢到去伤害这样一个令人魂不守舍的女孩!是不是,如今腾挪跌宕在我最隐秘深心的那些情愫,原本就蜷缩在心灵的某个角落,只是被我用另类的举止伪装在了青涩岁月的青纱帐里,或者,针对她的恶劣行径本身就是一种有意中的无意表达? 我这是怎么啦?背负着“坏学生”标签的我曾经那么无所畏惧,而现在连正眼看她一次的勇气都没有了,而从前对她的无情戏谑,现在就像一块块显赫的补丁,放大了我的羞愧与悔恨,也阻挡了我神经质投向她的视线。另外,我暗自哀鸣自己的一无是处,而她那无需任何浅薄、堕落相衬,就显得鹤立而完美的优秀对我来说,也不啻于一顶硕大的帐幔,将我捆缚笼罩其间,而她的光彩却熠熠于空旷的碧草蓝天之外。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时不在念想有关青春时节的那些最神圣的字眼,可是外强中干的灵魂和自惭形秽的现实,使我遑论将它们说与她听,就算潜意识里刚有所萌动,另一种直觉也会马上硬生生将其摁下去。一个多灾多难的少年,就这样箭熬在各种难以自拔的情感交织的轮盘上,惶惶不可终日。 别无选择,要维持现状,我只能伪装到底。只是我相信自己迟早会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是那不争气的眼神吗?还是因忐忑不安而磨磨蹭蹭在她身后的脚步?抑或是从不觉羞耻的厚颜,却因她的无意一瞥而突绽的红晕?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一颗顽劣异常的心正如翩翩起舞在春日的蝶影,再难对怒放的温馨表现出无动于衷。像脱胎换骨似的,不再逃课,河边垂柳下的草床,原野醉人的果脯,都让我失去了兴趣,而几年来被我视为地狱的教室却如磁石般吸引着我,自习课时,我甚至比那帮勤学嗜读的优等生去得还早。虽然,我明明知道学习对于改变命运的真实含义,但数理化课本上那些七颠八倒的繁难公式与我的隔膜已然太深,而天书般的外语,更是一道让我望而生畏的鸿沟。信心丧失的直接后果,就是加深了我对学习的绝望,而这暂时的“勤奋”不过是源于那些正在抒发或将要抒发的平平仄仄深深浅浅的心事,是它们让我废寝忘食。我辛苦却是自愿地写着,工整而富有条理。我把它们呵护一新,我祈望有一个人能“偶然”看到,又生怕她看到,我想直白地表述,落笔处却又莫名其妙地变得委婉含蓄。粗糙却饱蘸了我所有情感的文字里,还夹杂着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愧疚,对父母和关心我的人伤害的歉意,而那魂牵梦绕的秘密心语,更是浓情如水,仿佛流泻的月光,它们用淋漓的痴情无数次地淹没了我,同时也清爽着我。奇怪的是,渐渐地,我感到充斥于胸的戾气在消弭,别样的和风又慢慢地吹拂着我荒凉的心野,那是一种如此言之不明的美妙,以致于终于温暖得我在课堂上泪流满面,抽噎成声。 自己失态的尴尬暴露无遗纸老虎一旦让人看清了本质,要么恼羞成怒,要么一败涂地,我属于后者。为了尽量挽留些颜面,我狼狈地掩面而逃。我精神恍惚地奔出教室,慌不择路,孰料一脚踏空 等我醒来时,才知道因左腿骨折而躺在了镇卫生院的病床上。空落落的病房里,弥漫着一种无可抓获的寂寥。秋天的阳光自木窗户斜斜地铺陈进来,被水渍过的墙顶角颓废着蛛丝的残网,不安分的尘埃惬意地流浪在散淡的光柱中,好像在嘲笑我的无助与失落。然而,当我轻轻地转过头,一种比“这辈子是不是就残疾了”的恐惧更能于瞬间击垮我的,是发现床头柜上正躺着我那本落在教室的可怜笔记本!顾不得身心的刺痛,也来不及多想,我将它抓在了手中。 我血脉贲张,那些渴望的却又担心的,想诉说的却又无人倾听的心事啊,是否已经被人亵渎地撒在了风中?而被人识破的结局,是不是将使我落魄无助的处境雪上加霜?我酸楚地抚摩着它们,阵阵忧伤随呼吸浸入肺腑,泪水便再次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染湿了面颊和被单。突然,一张被刻意夹放的字条映入我的视线!“要让别人看得起你,先要把自己当回事。”就在瞬间,那熟悉得让我窒息的娟娟字迹,就像天外来客,时而紧张地望着我笑,时而讪讪地朝着我狠,它们好像充满了绵软的却是无穷的力道,将我所期待的无尽温暖与所畏惧的茫茫冷意,一起传遍我的全身,使我一时麻木无措 后来很多事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一场有关初恋的罗曼史必然局限于此:“我是差生”的身份注定了我的自卑;而我的自卑必然演绎出爱恋的苦涩。但是,这自卑与苦涩催生出的,却是一段浪子回头,重塑人生轨迹的艰难经历。那是一章有关我生乎情又止乎爱,立志以人的姿势行走,且值得我典藏的真实故事,故事在我的一生中都将掷地有声,因为它具备如此不同寻常的主题:“要让别人看得起你,先要把自己当回事。” 老屋 昨夜,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屋——虽然,那只是一帧久违的梦。老屋还是老样子,却又与从前很不一样了,就好比我梦归故里,却已很难找回从前的我。 是清晨的光景。房前的荷塘好像略微缩小了些,有一些早起的蜻蜓在清烟似的雾里绕行。曾经枝繁叶茂的荷叶有些模糊,大概是秋令折服了它们的高贵吧。但是毕竟有一株让我看得格外清晰“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多少有点黯然。幸亏“秋来犹有残花艳,留得年年纸上香”只是梦里依稀,我已分不清是纸墨呈香还是残花含情了。 荷塘是我儿时的乐园。那里本来是一片空地,是爷爷辈修筑老屋时掘土留下的遗迹。后来爸爸说荒芜了怪可惜的,还不如“废物”利用,于是堵住了东南隅的豁口,清除了横陈的乱石,顺势成塘。不用刻意蓄水,天的恩赐就足可以让椭圆形的坑饱满起来。荷是二叔种下的,夏天到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但是居身其间,丰饶的景致已激不起像我一样的农家孩子的兴趣,拴住我们的心,既而让小伙伴们缠绵于荷塘边的是水里的鱼。这些鱼是母亲从临村的婶子家要来放养的,其时并不指望能吃到多少鱼,后来证明也确实如此,一场大雨往往使稍大一些的鱼都逃逸了。然而,即使鱼刚盈寸,也能让我们将少时所有的精力铺撒于此了。用缝衣针烧制的钩穿一根麻线,蚯蚓又有的是,就算将就,也钓得有模有样且乐此不疲。也许,我今天嗜钓的启蒙就源于此吧。 梦里的老屋岿然不动。一抹清新的阳光洒在西边的屋顶上,为老屋的沧桑与古旧平添了几许亮色。老屋老了吗?又好像没有。但是,我深深地知道,老屋确实已老了。偌大的一栋房子,本来是爷爷拟与他三个儿子的全部财富,可是如今除了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还如同一只留鸟,继续缱绻偎依不肯离去,属于二叔的房子早已易主,三叔一家也定居城市一去不返,那几间泥坯的老屋屡有人求购也没有卖掉,或是为了留存些许精神的挂念。爷爷是老屋的根,可是十年前,在他老人家80高龄时,为老屋投下了最后一丝关注,然后便安详地驾鹤西归了。人活百岁,难免一死,爷爷的老去也就罢了,可谁又能料想,曾为老屋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的母亲,也会在儿女出林时撇下尘寰而去了呢?我和弟弟为了寻梦走得更远,亦难言回首,老屋,就这样褪化得仅仅只是我们依恋故土的一抹符号。虽然,老屋曾为我们这一辈人的起飞蓄养过那么多旺盛的精气,但是于我们这些已经飞离乡土的游子,我又实在难以说清,老屋还能在岁月的洗刷中将我们的牵念凝聚多久。 然而老屋又的确没有老去。老屋在我贫瘠的家乡是一个奇迹。在200多人的村子里,近年考上了8个大学生,而自老屋里就走出了6个。于是,于朴素的乡邻,老屋无异于一种象征,老屋是我们的,老屋又是全村人的,是它引领着所有渴望蓝天的孩子从这里学会了飞翔。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屋如同夏日的荷花,正亭亭玉立,香远益清呢。也正因为如此,父亲才一次次谢绝了我的邀请,撇开城市的繁庶,而要替代爷爷,固守一抔老土,于他,物质清贫,却是心灵的圣殿。 相伴老屋的竹林也在我的梦中摇曳。正是这片竹林,不仅仅满足了一大家人众多的衣食所需,更是陪伴我成长的趣园。用竹箭诱捕夜宿的飞鸟,拿了爷爷的鸟铳追打机敏的松鼠,而夹在其中的那几株梨树,将永远馥郁氤氲在我记忆的深处。而实际上,竹林在数年前就在花开花落后谢去了。是为了答谢已然故去的栽种人而尾随而去?还是这些无言的精灵有意要割舍我们渐行渐远却又难分难解的乡愁? 我蒙尘的性灵还畅游在老屋的四周,熟睡的女儿却一脚就踹醒了我的好梦。小家伙也正在酣酣的梦中乐呢,想来她的梦正是我未完之梦的延续?可是,物是人非,相隔邈远,又怎能轻言她再踏上那与之未曾谋面的籍贯?也许,老屋又真的老了。 丝丝怅惘袭来,今夜怕是再难成眠。 母一株飘在风中的没娘藤 我与母亲的关系一度弄得很糟,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恨不得和她打一架以解心头之愤。 别看母亲身材瘦小,嗓门却出奇地大,每次打骂我和弟弟的声音都传得远远的,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受了气,家里的牲畜便成了我的“出气筒”撵得鸡飞狗跳还不解恨,暗地里还要骂一句:“母夜叉” 家有严母必有慈父。每次惹是生非之后,村子里的大人小孩上门“兴师问罪”父亲常常为我遮挡一阵子,有时无奈之余也会说:“我告诉你娘去。”但好在这样的时候不多,他对儿子的顽劣表现出了足够的宽容,从而成为我们的“庇护所”和母子之间缓解矛盾的润滑剂。 想起来,母亲还是爱我们的,只是没有文化的她不知道怎样表达罢了。有一次村东的二娃跟我抢铁环吃了亏,他爹上来就气势汹汹地要我下跪求饶。受了委屈是断然不敢告诉家人的,却不知母亲为什么得了风声,她不由分说拉着我一边往二娃家跑,一边喊叫二娃他爹的名字。我吓得魂飞魄散,然而不仅出乎我的意料,更令全村人都刮目相看的是,暴跳如雷的母亲竟刷刷刷给了那男人三个大嘴巴 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我一直不知少言寡语的母亲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对于一个连村里蛮横出了名的男人都敢打的人,身为她的儿子,除了屈从她的“霸权主义”我别无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如此一来,我的玩劣好斗的脾性收敛了不少,对母亲的畏惧也与日俱增。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成绩单上慢慢有了起色。第一次获得老师“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评是在六年级的上学期,更使我喜形于色的是那张“学习标兵”的奖状,往烟熏火燎的墙上一贴,简直有种蓬荜生辉的感觉。满以为终于可以赢来母亲的一些赞许,但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考上大学。” 自此,对于母亲的不近情理不可理喻,与母亲的怄气更是有增无减。倔强的我初中毕业以649分(满分680分)的优异成绩考取了县里的省重点高中。村里沸腾了,要知道,这可是当地有史以来考上的第一个重点高中生啊。母亲却还是那句话:“有本事考上大学。” 面对母亲的无动于衷和“冷酷无情”我被彻底激怒了。“天下哪有你这样的母亲!我一定要证明给你看看!”第一次在母亲面前不顾一切地发泄自己的不满,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挑衅地等待又一次皮肉之苦,然而这一次,母亲没有与我发生激烈的冲突,倒是在我启程那天,破天荒托送我上学的父亲转交给我5元零花钱。 随着弟弟住读,家境越发拮据。对高中生活的清苦,我倒并不十分在意,让我寝食不安的却是,与母亲的隔阂使我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和失落,谁愿意“父母不爱,舅娘不亲”呢。我多么希望母亲能放下家长的威严,为我故作桀骜却是外强中干的虚荣之心松松绑啊。但母亲依然如故。我只好强迫自己摆出一幅无所谓的态度,与母亲的话就更少了。 高一下学期暑假回家,怀揣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到村里转悠了一圈,便“赋闲”在家,潜意识里与母亲较着劲,人为制造一种养尊处优目中无母的架势。母亲却不为所动,父亲便出来“斡旋”一天晚上,父亲面有难色地说,新学期的学费还差点,明天咱爷仨上山采没娘藤吧。 没娘藤是一种藤本植物,因其无根寄生而得名。要么挂在荆棘丛中,要么依附在树身上,采起来十分艰难。但是出去透透气,总比遭遇“冷战”强,于是我欣然答应。 开始还有点新鲜,鸟鸣山幽,疏影横斜,山里的一切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可是挂彩的细皮嫩肉遇汗钻心地疼不说,体力更经不起折腾,一天下来就有些坚持不住了。母亲却还是那句上了瘾的“口头禅”:“没出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决不能示弱!我便苦撑着。伴随着采回的没娘藤的数量的增加,一种凭借自己劳动换来的成就感使我紧绷的神经得以稍微放松。对劳动的艰辛也有了新的认识。不知为何,对母亲的成见竟没有那么浓烈了。 最后一次上山,中午吃干粮的时候,我对父亲说,多亏您领我们出来,挣了钱,学会了吃苦,身体也有劲了。父亲却笑着说:“是你娘说念书得好身骨,要锻炼你们” 那天晚上,我央求父亲去买了点酒。晚饭时,我艰难地端起酒杯,对母亲说:“娘,谢谢你的良苦用心,儿子明白了” 父亲怔住了,母亲也惊愕地看着我,既而语无伦次地说:“娃,娘说啥呢,我去盛菜。”但好长好长时间都没出来。 对母亲多年的误解与对抗在那一刻完全消融,长期横亘在我心头的与母亲的沟壑在瞬间弥合了。我不禁泪雨滂沱,只为对母亲的宽恕、容忍的感激;对一位平凡母亲在挽救和培养一个顽劣孩子的过程中,所付出的不平凡的努力的崇高敬意。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的学习并未因家境的困顿而松懈,劲头反而前所未有的足,重新拥抱母爱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啊。 然而母亲却病了,是那种不治之症。我只有发疯地读书,我决意要用母亲期盼的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回报她,藉此温暖那颗默默承受生活之重,却不忘向自己至爱的人付出全部的苦心。 母亲看到了,可是她却要走了。弥留之际的母亲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她那被生活和病痛熬干的身躯就像一株风干的没娘藤,轻飘飘的。 去年夏天,在母亲的祭日我赶回了家。久久伫立在母亲的坟头,突然,我惊奇地发现坟侧的树上竟然生机勃勃地长着一株没娘藤,粉红色的花间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我顿时泪如泉涌。没娘藤还在,我却再也没娘疼了 黑之小品 在道德评判的尺度中,人们用正大光明来标榜君子,而以黑心烂肠来唾骂奸邪,黑白泾渭,可谓分明。在其它方面,白往往受人垂青,黑大体上总为人所不齿,但是,以公心论之,黑也有背黑锅的时候。 就说昼与夜,其实“白天不懂夜的黑”在我看来,黑暗比白昼更为壮丽。首先,黑让浮华归于本位,在黑那深沉的宁静中,充满了幻想,弥漫着希望,什么都没有,却包含着一切。而一贯在白日里喧嚣、狂妄的那些东西,在黑的笼罩中,马上收敛、匿迹甚或萎靡了,这种效果出自黑本身的神秘力量,可见,白并不具备黑可戳穿所有名不副实的神话的无畏的勇气。再者,有人说,生命的灵性在于拥有光明,我说,光明的灵性源自黑暗。光明的一切自黑暗的母腹中孕育而生,又在黑暗的怀抱里生息、壮大,由是,黑暗表象的虚伪、恐怖与懦弱,是其与生俱来的母性的谦恭,隐忍的品性使然,可以说,正是因为有黑的过程,才使明亮得以光大,得以盎然,才使飞奔的时间停滞,给了明亮一个蓄积能量的机会,以便站上新的高度。 相对于其它明亮的色彩,黑是朴素而原始的,但是,谁也无法否认,一切繁复都起始于朴素。在缤纷的色彩世界中,黑最经受得住岁月的考验,每当那些耀眼的光环已然褪去,黑却愈发彰显着顽强的生命力,好比现实生活中,人的肤色苍白是为病态,而皮肤黝黑乃是健康的标志。另外,在诸般色彩中,黑最具包容性,凡是亮色反而具有排斥性,一些小的事实就可以证明这一点:黑可以吸光,其它颜色却不同程度地反光;黑衣服不易弄脏,浅色调的布料却正好相反。在意识领域,明预示着已知,它会将人们探索的激情与欲望拉下水,而黑昭示着未知,它激发人们探索,由此成为引领人类文明前进的某种潜在的动力,比如天文学上的黑洞,幽暗的海底世界。同时,科学实验已经证明,黑色能使人谨慎、紧张,这种情绪在某种程度上对于安全至关重要,据统计,黑色车主动或被动肇事的比率要明显低于亮色车,因为明使人随意,并放松警惕。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黑确实存在许多优点,如能辨证地对待并加以利用,我们的生活将因“锦上添黑”而更加美好。 文字的虚伪 “文字具有时间所赋予的魅力,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是的,文字的两重性一如白天的光明与夜晚的黑暗,这是文字与生俱来的虚伪特质,或许没有人能够改变。 好比说谎,便是人人可以亲身体察到的文字虚伪的最好明证。当谎言被人用自以为完美的巧语装潢时,其实已经注定,后来只能继续以伪装的手段才能让最初的花言自圆其说,而且这种肥皂泡撑得越大,表现出来的虚伪就越强,接近破裂的时间也就越短。 而表现文字虚伪的最大演绎场莫过于历史。由于历史“是胜利者的赞歌,更是失败者的咒语”所以历史细节的真实性本身就是一个谜,就算有人给出了谜底,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谎言中偶现的一抹真实”既然书写历史是为他人做嫁衣,那么我们读历史的人不妨说,文字记载的历史存在虚伪是一种无奈的必然,以史为鉴,只能借鉴。 而现实中文字的虚伪更是无处不在。前些年研修外语,发现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为什么与猪、牛、羊等牲畜的肉有对应的英语单词pork、beef、mutton,而诸如狗、兔、驴的肉却没有这种待遇,只能分别是直言不讳的dog 、rabbit、donkey meat?对于这种现象不是没有揣度,但是始终不得要旨,直到最近,一篇文章才使我恍然大悟:这是餐桌文化假装的仁慈。于人而言,作为主食的生灵必遭“涂炭”而一旦有了文字虚伪的避讳,在大快朵颐时人们便心安理得了。这里,文字成为了寻求心理平衡的道具。 无独有偶。众所周知,历史长河中流淌的战争的鲜血,无疑都是赤裸裸的,但或许是得益于文明的进程,今天,同样的血腥已经进化到就连侵略也显得斯文了。对于强权,为了将独裁的权利“发扬光大”又不至于作茧自缚,于是文字的虚伪又马上派上了用场,因而也就被包装出了文明的玄光:入侵成了“政权更迭”毁灭成了“垂直打击”诸如此类,文字被欲望玩弄于股掌,当伪善借此长出了冠冕堂皇的翅膀而一飞冲天时,没有人在意游戏背后有多少人充当了文字的炮灰? 可见,文字是需要管束的。遗憾的是,文字总是势利眼,它们从来只接受强势的管束。有例为证。小时候,家里的火柴、铁具等物件大都被冠以“洋”字,意即源自西洋。彼时不明就里,等稍稍懂事了,便不免奇怪,火药是中国人的专利,冶铁术更是早于西方,缘何经过列强的一番洗礼后,就统统认贼作父了呢?真实答案不得而知,但另一个例子或可佐证为解。改革开放初期,乡村闭塞,但是父亲购置的物品却都焕发着时代的光辉,因为每样东西几乎毫无例外地都贴着洋文说明。没办法,月亮是人家的圆啦,好在,只要知道用法,比方鞭炮,噼噼啪啪一放了事,管它厂家是西洋还是崇洋,弱势的老百姓懒得理会,逐渐地,文字所炮制的这些怪胎也就显了原形销声匿迹了。 但是,文字曾经的洋为中用,据说如今又都进化作出口转内销了,而且,声光电所营造的文字秘籍更具杀伤力。君不见“超级”、“绝佳”满天飞舞“帝王气象”、“皇都派头”四处泛滥,简直都成灾了,这些文字虚伪的把戏见怪不怪,只是不明白,有那功夫装腔作势,为什么不把浮躁的心冷却下来干点正经事,比如以质取胜?消费者不是可以愚弄的上帝,被无聊熏染久了,人人都有了防伪鉴真的免疫力,文字的花招还哪里有什么市场? 文字是虚伪的,但是文字又是无辜的。它们伪善只因为它们天生就是被人举着的木偶,所以呀,指着文字的脊梁骨开骂,还不如用真善美的指头一撮,那虚伪的画皮也就破了,而掩盖下的真相也就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