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不了情》 第一章今世 公元2009年7月22日上午九时许。 江笑妍正骑着车子在街上溜达,根本没有意识到今日和往日有何不同。生活照样无聊,自己依然寂寞。 晓妍是一所三流高中的普通教师。上大学时校规虽然听起来很严,学生们谈恋爱似乎也没听说有被处分的。妙的是校园里女多男少,到处是万紫千红,繁花似锦,久而久之那些占少数的男性公民被逼得似乎不好意思往好了长,年年都来些歪瓜裂枣,本来还算周正的被熏陶四年后竟然也歪起来了,你说岂不奇哉怪哉?既然是个僧多粥少的局面,像江笑妍这样家无隔日粮、其貌也不扬的灰姑娘用脚丫子想都是注定呆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的。然而情商颇低的她大学倒是上得很自在,无蜂蝶之乱耳,无追逐之劳形。 大学毕业时,家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父也帮不上她什么忙,一心要离开缺水的黄土高原的她不远千里来到这个临海的城市应聘当了教师,也算达成老人的心愿。比较起在岁月艰辛的旱地上操劳一辈子,这好歹也是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啊! 罢毕业时,学生们看22岁的江笑妍年纪轻轻,个子小小,一句“江老师” 极不情愿出口---谁让她和全班学生站一起合影就像鸡立鹤群呢?然而越是不像老师,晓妍越是看重这点师道尊严。学生们心不甘情不愿地当面喊她“江老师”故意含糊其辞省掉中间的“老”字,看她不高兴马上美其名曰“去掉一个老,永远保年轻”还能一下子变成大学“讲师”两全其美。可怜江笑妍绝没有预料到天长日久,她就从“讲师”变成了扬名全校的“僵尸”了,这实在是让她郁闷的一件糗事。 堡作上笑妍倒是游刃有余,毕竟四年里算下来也有个两年半在认真读书---话说想要通过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试也不容易。上班伊始,十几个一起来的同龄人挣了第一份薪水,暂时又没人帮着花钱,所以口袋满满,腰板直直,闲暇时候去看看海爬山、上上网、打打牌,日子快乐得像是飞一般,不知不觉两年就过去了。其间许多名花凡草都陆续有了主,江笑妍才感觉到孤独的尴尬了。别人出双入对地上菜场、下厨房,她只好躲进宿舍或在街上闲逛,反正公用厨房成了她的禁地。 也不是没有热心的老前辈给她介绍朋友,问其条件,自卑而又自傲的江笑妍一句“我有的他得有,我没有的他也得有”就让人家退避三舍。也难怪,人家看她一个外地小姑娘无才无貌无靠山,自然应该是拣到盘里都是菜,哪里会想到她还要挑拣别人的学历、样貌和人品?从江笑妍的角度上想,自知独在异乡为异客,一定得本着宁缺毋滥的宗旨,自己严把关,免得误入歧途---反正我人样就摆在这儿,我也绝没有把自己当残次品降价处理的打算,任凭你千条计,我稳坐钓鱼船,愿者上钩吧! 正漫无目的地骑车溜达---真是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摆脱,忽然觉得街上的人格外多起来,男女老少都反常地涌出家门仰头看天,纳闷了半天才想起来今天有千载难逢的日全食。江笑妍对于这些天文现象毫无兴趣,决定在天全变暗之前早点回家。 正骑车狂奔,突然胡同里光亮全无,漆黑一片,她才意识到奇异天象已经开始,倒霉的是这条胡同竟然连一盏路灯都没有。脑子里想着为安全起见应该下车走一阵儿,脚下却还没来得及停下就感觉到自己被对面的强力一撞,人一下子飞起,后脑重重碰上胡同的水泥墙壁。完了,这下真的要成“僵尸”了!模糊中,看到天空乍现钻石般夺目光华,稍纵即逝,感觉到自己轻如鸿毛般缓缓上升,在接下来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际。在最后的记忆里,是被那昙花般的光华照亮的一名男子瞪大的双眼和不输星月璀璨的绝世容颜(真是色女本性,至死不渝。)。 天色再亮时,毫无知觉的“江笑妍”已经被那个不知名的摩托车手送进医院。半日后,她醒转过来,看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上的第一张面孔,发出第一声娇懦童音“敢问大叔是何许人?”大叔?帅哥一怔:有没有搞错?人家再老相些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哪能当这么大姑娘的大叔?是不是韩剧看多中毒了?还是脑子撞伤变傻了? 心灵从未遭受此等荼毒的“大叔”张口结舌,正在斟酌字句想法作答,那厢里回光返照般的江笑妍已再次倒下,转瞬沉入不可逆的深昏迷状态。除了清浅的呼吸和心跳外,她纹丝不动,恬静如宁馨儿。可怜江笑妍尽管没有一语成谶变成僵尸,却切切实实成了植物人。 第二章缘起 灵霄不知何年月,竟引凡人游碧落。 魂游天外的江笑妍但见四周白雾迷茫,了无人迹,不觉狐疑,前方恍惚看到人影绰绰,遂悠悠荡荡,随那幻影到了一个地方。只见朱栏白石,紫竹清溪,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是人迹罕至,飞尘不到,不觉心旷神怡,暗暗赞叹。正在满脑子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林中有人作歌曰:皎月随云散,嫣红逐水流。 寄言痴儿女,草木不寻愁。 江笑妍听那歌声近在耳边,却空灵幽远,恰如空谷回音,声韵悠长,竟销魂醉魄,不禁要鼓掌喝声彩,却发现两手竟拍不出声音来,心下纳罕,忍不住要打破这闷葫芦,遂高声询问:“这是哪里啊?有没有人哪?出来打个招呼先?不要这么藏头露尾的!既然请我来,就要懂得一点待客之道嘛!好吧,念在你似乎隐居多年、所以不通人情的份上,之前的怠慢我就不和你计较了,现在出来还来得及。别等我不耐烦发起火来,毁了你这神仙洞府可是罪过罪过啊!”胡言乱语半天,才听见有声音从飘渺中传来:“施主少安毋躁,待老衲为你细细解惑。说起来实在是你命中所招,应有此劫。皆因后世你与那人有些渊源,如今情势危亦,只好借这次三界共冥之时,巧使偷梁换柱之法,渡你前来,委以重托。不知你可明晓其中厉害?” 江笑妍不耐道:“你满嘴之乎者也、叽里咕噜,不知啰嗦些什么。我听不懂你的外国话,换个普通话好的和我谈谈。” 空蒙里似乎一滞,还是那个声音继续说了下去:“施主不必性急,听老衲这回慢慢道来。皆因下届中洲历经明朝时,有成祖曰朱棣者犯上作乱,篡权称帝,距今不过七十余载,已历经五帝。这五位君主无论文治武功如何,皆是成祖一脉所传。最近听说成祖亡灵无旨上天,我如来佛祖恐生事端,前去相询。朱家天子亡灵却已求到中天紫薇大帝门下,要求去除一张姓女子阳寿。据说这位女子将会祸乱朱家王朝,使其宗室不继,宗庙难享。紫微大帝虽然公正严明,奈何职司帝星,平生最厌红颜祸国,听得此言,不经翔实,就令门下急切通告冥君速办此事,凭空使一无辜幼女阳寿五载即归地府。 后经彻查,实情乃是朱棣篡位登基后,不免时时担忧帝位旁落。而今太子佑樘年仅六岁,命相堪忧,偏偏又将是一位痴情天子,终生只立一后,别无宫妃,因此子嗣上甚为艰难,唯有张姓皇后育有二子,次者又命定夭折,因此对独子宠爱异常,致良材毁损。待孝宗身后,武宗正德骄奢无度,致使朝政荒废,大权旁落。长期荒婬使其身体日益虚亏,刚至而立,轰然崩殂,因身后无嗣,帝位不得不落于皇室旁系之手,成祖一脉从此终结。永乐皇帝对此痛心至极,难免迁怒于孝宗皇后---假如孝宗三宫六院,香火鼎盛,怎至于把自己不惜背千古骂名得来的基业眼睁睁付与他人?因此才有上述之祸。” 对这一段历史,江笑妍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听那声音停顿,似乎等她发问,琢磨一下才找到正题:“那么这段历史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声音一声长叹道:“此事一出,玉帝震怒,所谓神仙不问人间事,何以轻率屠生灵?虽然天庭一向对紫薇大帝客气恭敬,也恼不得问了个失察之罪,令其闭门思过三日。但张姓幼女已死,要保历史不脱原轨,当务之急是使张女还阳。但据阴司禀报此女魂魄早过奈何桥,已投胎到别户人家了。事急如此,遵我祖明示前往五百年后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权借奇异天象引领你的魂魄至五百年后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隐入张姓女子体内,再生为人,以承天命。然你既是穿越而来,对此异世无知无识,要做非常人,历非常事,前世记忆不宜抹去,留于你随机应变。最后嘱你一言:尔来皆有定,毋陷迷津中。当去须速去,莫待心成空。” 听到那声音说到最后一言,江笑妍急忙洗耳恭听,却是满口荒唐言,难解其中味。突又想起一事,遂追问道:“既然我的魂魄来这里啦,那五百年后的我是不是死了?如果这样的话,我的父母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看着也忍心啊?” 那人似乎对她的问题早有预料,故而胸有成竹,只说“你看过来”就看到那空蒙之中出现电视屏幕大的一块镜子,镜子中的显像正是前文提到过的她昏迷初醒的一幕,只见自己开口讲话,却听不到说什么。江笑妍还想看得再仔细些,那镜像已经如轻雾般消散。 只听得那声音似乎喃喃“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江笑妍却不得其解。后又听他道:“也罢,事已至此,多思无益。现赐你舍利子一枚,乃是你归家之锁钥,莫失莫忘。时辰不早,你且随我来,老衲这就送你归魂,以完此差。” 江笑妍凝神看时,只觉一飘渺之物轻落颈上,但见红光隐隐,却难辨其形。正在踌躇是否要开口相问,只听得一声轻语“去吧,莫要怪责他人,所谓在劫难逃,天命不可违呵!”心下忐忑,人却不由自主再次向天际飘去,电光石火间,耳中依然清楚地听到一声悲悯长叹。 正值江笑妍的魂魄隐入灼灼光华的一刹那,五百年后的医院病床上的她在问了那句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之后,又沉入到无知无识的世界中了。 第三章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大明成化一十三年(公元1477年)。北京。 柄子监监生张峦今天格外高兴,微须的白面上堆满了笑容。他子着案上的那本薄薄的册子,在自己的书房里激动得坐卧不安,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吩咐小厮:“你去禀告夫人一声,说老爷今天出去会友,不在家用午饭,请夫人自便。”然后捧起那本历尽艰辛加上机缘巧合才弄到的法帖,小心翼翼地掩在袖子里,迫不及待地要去向那些酸儒们显摆。只听得一阵靴声响过,人已不见踪影。 夫人金氏自带着五岁的独女悦容用毕午饭,安置她进闺房歇息,自己就进了佛堂。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前脚刚出门,眯眼装睡的小丫头已经睁大毫无睡意的双眼,扮了个鬼脸,狡猾一笑。据说此女乃金氏梦月入腹而怀孕所生,因此闺名就唤作“月容。” 既出身于书香门第,张峦又是一介酸儒,当时膝下别无他出,便自教女儿读书认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谁知此女从小聪明伶俐,又兼胆识过人,小小年纪就有主见。四岁时已学了数千字在腹中,因说“月”字不好,月亮只有晚间才现,鬼鬼祟祟,不正大光明,现成有典“女为悦己者容”从此就自改成“悦容。”张监生听了认为有理,竟然也就随她去。妙在夫人金氏常年只好吃斋念佛,教养幼女竟也全凭夫君裁度。有这样一对绝配妙人做父母,张小姐长到五岁时,其顽劣异常竟是无人能管了。 悦容早起已偷听到自己乳母王妈妈午后要入宫去拜访宫中粗使的姐妹,早就打点好心思要随她去玩耍,因此这时哪里能睡得着午觉?听的房门一响,正是王氏前来打探自己是否熟睡。悦容一蹦下床,一叠声地喊疼,成功地把奶妈骗进了屋子。她也并不向王氏求告,只管手脚利索地把自己的长裙短袄脱下来,转眼换上小厮们所穿的利落衫裤,因年幼并不束发,就披在肩上,头一昂说句“走吧”就要领头出门。王氏明知自己拦不住,奈何职责所在,只得弱弱地劝一句“小泵奶奶,这样不行的!夫人要骂我呢?”但见那位小魔女嘻嘻贼笑,突然凑到她脸面前悄声笑语:“那么你是愿意让我娘骂你几句呢?还是想被赶出府呢?”说完,小手往头发上一顺,静观其变。王氏知道她又要拿自己偷典主子首饰的事情威胁她了,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就算明知那件事也是小魔女设的局,但说出去谁信呢?看她奶母一脸沮丧,张小姐再次露出胜利的微笑---真是屡试不爽的绝招!亏得自己聪明提前想出来,要不怎能如此屡屡得手啊! 王氏轻车熟路到了养蜂夹道的安乐堂,看到一起来京讨生活的姐妹自然有许多闲话要说,所以敬请那位小小姐自己随便玩耍,反正就凭她只要不欺负别人去,绝没有被人欺负之虞。两人长篇大套地说些家长里短、内宫八卦,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不禁有些疑惑今日那位小祖宗何以如此安静,没来聒噪他们一声儿呢?两人都有些纳闷儿,赶紧出来看看。一看就傻了眼,这满院里哪有孩子的踪影? 两人也不敢声张,只偷偷到各处寻找,还要瞒着人,不敢明说,只疯找了快两个时辰,却一无收获。王氏见事已至此,不敢回来通知主人,竟惧罪逃亡他乡了。 张监生夫妇见女儿半日未归,便要找奶妈问话,结果连奶妈也不见踪影,便知有些不妥。派人寻找,回来都说:连点儿音讯都没有,两人像是凭空消失了。张监生夫妻二人结缡至今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日夜想念?料是那奶妈拐带小姐而去,究竟也没得罪过她,何以如此往人心上插刀?虽然托人四处查寻,也知似大海捞针,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感叹人间事乐极生悲今方信,万般懊悔也枉然。 养蜂夹道尽头的安乐堂前,一小小孩童正蹲在墙角,专心致志地把从槐树上敲下来的槐虫喂蚂蚁,看一群蚂蚁蜂拥而上,把个青虫裹得密密麻麻,众口齐下,咬得青虫剧痛打滚,压破肚皮的、摔断胳膊腿的蚂蚁转眼就被新的一群踩在脚下。战况惨烈,小童看得出神,不觉日影西斜,暮色弥漫。 突有细微呻吟之声传来,不由让全神贯注的小男孩儿抬头四顾,眼前并不见有人,循声找去,声音乃是从另一墙角所堆的柴草下发出。那孩子心中害怕,急切入内唤来自己的母亲来看。掀开柴草,先入眼帘的是乌溜溜一双灵动美目,美目的主人乃是一身穿小厮衣衫的小小女童,虽然衣领及脸上血迹斑斑,倒看不出血来自身上哪里,看其神色也并不惊怕,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纪氏看这小女儿长符肩,又着男装,不由把眼睛向自己的儿子身上一溜,像是想起什么,心突突而跳,忙扶她回房,暂且找出儿子的干净衣服教其换上,又替她稍作梳洗,才令她坐下,慢慢套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地,父母是谁,那小女童却一概摇头说“不知道。” 要知道原来的小魔女此时早已香消玉殒,这五岁孩童体内藏的魂魄正是异世而来的江笑妍。用一副二十四岁的头脑掂量忖度目前的情况,是敌是友尚且不明,和盘托出似乎不妥当,更何况自己除了知道这副身体姓张外,其他也是一无所知,想说也没什么说的,只好用不知道来搪塞。倒霉的是一来就不知怎么弄得满身满脸血,自己又感觉不到哪里疼痛,可见这些血应该不是自己的,别是被当做妖怪泼了狗血吧?越想越怕,加上自己的确是来自五百年后的一缕幽魂,不免做“鬼”心虚,两股战战,几乎想要拔脚逃走。纪氏看她脸色凝重,不似孩童,心下讶异,突然又见她发起抖来,这个样子倒又像个受惊吓的孩子了,不由暗怪自己多疑,忙叮嘱儿子在屋里陪伴小客人,自己匆匆忙忙走出去。 这位纪氏正是后来的明孝宗的生母。七年前宠冠后宫的万贵纪知道她怀上龙种后,命令宫女银屏为她堕胎。所幸银屏心生恻隐,不忍下毒手,便谎报说她是“病痞”并未怀孕。万贵妃不放心,下令将她贬居至老病爆女等死的冷宫。在万贵妃的强权阴影下,她在这安乐堂偷偷生下了朱佑樘,万贵妃得知后又派门监张敏去溺死新皇子,但张敏却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她将婴儿秘密藏起来,每日用米粉哺养。当年因年轻气盛掌掴万贵妃而被废掉的前吴皇后也不时前来帮忙照顾婴儿。万贵妃曾数次搜查都未找到,就这样朱佑樘一直被偷偷养到今天已有六载。而赔上许多性命才保住的这一点成化皇帝血脉,今天竟然又差点命丧黄泉。那个不知来历的小女儿显然是被当做小皇子遭了万贵妃爪牙的毒手,怪在她满身是血,竟然逃过一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前去和吴皇后商量一下,看来万贵妃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小皇子走出养蜂夹道,走上朝堂,由他的父皇去保护他才是上策。 至于这小小女童遭此大难竟能神色镇定自若,举止谦和有度,想必不是寻常女子,堪做皇子良伴,同时慢慢替她寻找父母,送她回家,毕竟此地不是久留之处。 这厢里江笑妍看那小宝宝虽然面色不是一般孩童的红润可爱,气质里却有着隐藏不住的沉静高贵,那种不健康的苍白反倒使他显得更加质比冰玉,不由色心又起,双手不由自主就抚上他的小脸,但觉触手滑腻,粉粉嫩嫩,果然是个小正太,自己的侄子和他一比简直是给他提鞋都嫌寒碜。那位宝宝似乎对她的碰触并不反感,她便顺杆儿上又去抚摩那一头垂至腰间的乌发,更觉柔软如丝,手感更佳,不禁大乐:今天真是赚到了,不枉做了穿越女啊! 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这些举动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孩子心性,那小皇子自出生到现在从无玩伴,突然天上掉下个小妹妹陪他玩,岂有不高兴的?并且从她的抚摩看出来她蛮喜欢自己的,小小心灵第一次有了感动和担忧,只怕她又会凭空消失,所以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任由新朋友大吃自己豆腐。 直至晚间休媳,两人竟然如之前商量好的一般异口同声请求纪氏允许两人住在一处。在江笑妍,不过认为小孩子比较容易对付,就算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一样不占,自信凭她二十四岁的智商对付一个六岁孩童绰绰有余,说不准童言无忌能让她发现点小线索。当然了,搂着这样一个小正太呼呼应该也是蛮惬意的一件事了(鄙视,强烈鄙视,老少通吃啊在小皇子猪宝宝,好不容易有个喜欢自己的玩伴,一眼之下就恨不得日夜守着她,哪舍得离开一晚上,那得是多少个时辰哪?万一早上一醒来她又不见了,他可不能保证不哭。在纪氏,看到两个孩子如此亲厚,儿子第一次流露出那么恳切的神色,哪里还忍心伤他的心? 从此往后的短短一段幸福时光里,江笑妍自认为在兢兢业业地当保姆,哄孩子,教他唱小兔子乖乖,教他画米老鼠,晚上给他讲小王子的故事,把前世伺候小侄子的那一套发挥得淋漓尽致,哄的那猪宝宝一时半刻离不开她。猪宝宝更是成了她的跟屁虫,有江笑妍的地方方圆三步就一定能看到一脸灿烂的猪宝宝。 直到一月后的那一天来临。前面提到的奶妈王氏的姐妹正是做着往安乐堂送东西的活儿,因为张小姐在此走失,她怕惹嫌疑很久不敢来走动。后来也没听到宫里有什么张小姐的走失和这里有关系的传言,她便领了个差事又到这里来了。一进院门这个宫女就吓得差点尖叫起来,那在地上蹲着乱涂乱画的可不就是杳无音讯的张家小魔女吗?慢慢走近仔细观察,不是她又是谁?宫女只觉得心头扑通扑通乱跳,不知怎么按捺下去。看到一旁经常见到却一直不知其身份的小男孩弯着腰正看得有趣,她一下子有了主意:还是去找纪氏打问一下,看是怎样再做道理吧。 纪氏听说这小女童是张监生的小姐倒也没有惊讶,因为并不出她所料。既然已知来历,即刻送她回家让她与父母家人团聚才是正理。可是看到儿子和那古怪精灵、大异常人的小姑娘玩的如此难解难拆,这么当面把两人硬生生分开似乎心下不忍。莫若待晚上孩子睡熟后,把张小姐悄无声息地送走,似乎更妥当一些。那宫女能遇到张小姐本就是意外之喜,当然满口答应,自去安排人通知张监生一家。 夜间戌时,两个孩子早已熟睡。纪氏亲去抱那小女娃,看两个孩子并头而眠,睡相甜美,同样是粉妆玉砌的面孔,同样是浓密翻翘的睫翅,突然觉得两人长得真的好像。也正因了这份相似,自己的儿子才逃过一劫,而那代人受过的小女孩竟会大难不死,也许正是冥冥之中的刻意安排,这个孩子说不定就是上天派来襄助皇子的。这样一想,纪氏不由心中一动,静候片刻,取下头上唯一做装饰的青玉蝴蝶,轻轻塞进自己亲手为小女童缝制的衣服里,然后似乎怕自己会舍不得放手,紧走几步把那软软的小身子放进另一位夫人怀里。她不知道这位夫人正是张小姐生母金氏,她更不知道的是她们之间还会有那么深的渊源,可惜她现在不能先知先觉,后来却永远看不到了。 第四章斗 称孤道寡悲白发,可曾悔生帝王家? 大明成化一十三年(公元1477年)。乾清宫。 这日一大早,刚届而立之年的成化皇帝坐在惯常的椅子上,门监张敏正在小心翼翼为他梳头。看到镜子里自己的面容不复意气风发,这位成化朝的第一把手不禁叹息道:“朕眼看就要老了,可是膝下无子,真是对祖宗不孝啊!”张敏听到此种口风,马上想起几天前安乐堂纪氏所提到的要尽快使小皇子得见天日的事,不禁心下感激老天成全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连忙伏地道:“万岁切莫悲叹,圣上已经有儿子多年了。”皇帝大吃一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追问究竟。张敏叩头道:“奴才说了之后就会死,皇上可一定得为小皇子做主啊!”成化天子满口答应“那是自然”急切催他明说。张敏还未答言,侍立一旁的太监怀恩抢先说道:“张敏说的是事实。皇子潜养安乐堂,今已六岁,一直隐匿消息不敢传出去而已。”皇帝大喜过望,立即命令张敏去接皇子回宫,急切间连头发都没有梳好,穿宇度廊一路几欲狂奔来到母亲周太后所居的仁寿官内,让母亲共同分享这个好消息。周太后的反应更激烈,激动得直念着先帝的名讳痛哭失声道“哀家死后总算有脸去见先帝了”一边又不住嘴地喃喃念诵“阿弥陀佛。” 使者来到安乐堂,纪氏听得旨意皇上要见皇子,先是惊喜,继而落泪,抱着儿子哭道:“孩子,你去吧,母亲恐怕是活不了了。你见到一个身穿黄袍、面上有胡子的人,他就是你的父皇,叩见时的礼节可不能忘。”懵懵懂懂的小皇子平生第一次穿上鲜艳的小红袍,平生第一次坐着小轿子,平生第一次被前呼后拥到了大殿台阶下。因为长期幽禁,小皇子的胎发还没剪过,一直拖到地面上。不等那小小的身子跪拜下去,做父亲的已紧走几步上前拥住,又抱起他放在自己膝上,顾不得什么皇家体面,悲喜交加,涕泪齐下,连声道:“像我!像我!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儿子!和我小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当即口传圣旨于太监到内阁向诸位大臣宣告这件事。第二日,朝堂上颁诏天下,立朱佑樘为皇太子,并封纪氏为淑妃,移居永寿宫。一时普天同庆,九州生春。 而此时的昭德宫里,万贵妃正在大发脾气,高声怒骂:“一群饭桶!笨蛋!养你们就是糟蹋粮食!你们前几天不是说已经除掉了纪氏那个贱人生的孽种吗?如今怎会又跑出一个来?你们倒是大胆,敢于如此阳奉阴违藐视我?难道你们忘了银屏是怎么死的?那些妄想欺瞒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怎么,这些如今都忘记了?说话!都哑巴了?”被骂的不敢抬头的黑衣卫首领这才壮起胆子道:“属下并不敢欺瞒娘娘。前几天弟兄们的确在安乐堂结果了那个孩子,一剑封喉,绝对没有活的可能啊!至于为什么又出现,属下也想不明白。”“你当然不能明白。你要能明白了,也不会费了六年功夫竟然连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孽种都收拾不了,最后还是让他堂堂正正地当上了太子。这下天下皆知,你就是有胆去收拾他,也是白送死,没的拖累了我!”“属下认为也许天命不可违,他注定当天子,就算死了也可能复生的。”“胡说!死就是死了,复生之说全是鬼话连篇,本宫从来就不信这些因果报应、天命所归的屁话!本宫一生就只相信事在人为!本宫现在也乏了,你们都给我滚下去原地待命,谁敢胡言乱语或轻举妄动,就提早告诉家人来替自个儿收尸!”等黑衣卫走得毫无踪迹,万贵妃才一声冷笑,咬牙道:“纪淑妃,我看你这个淑妃能当几天?别乐过了头儿,摸不清风向了!真命天子?你的儿子离天子还差那么一大截呢!” 半月后的一天,成化皇帝刚一退朝就被万贵妃请进了昭德宫。万妃也不等皇帝落座,直截了当要求他下旨处死纪淑妃。皇帝犹豫片刻问道:“爱妃何出此言啊?我看那淑妃进退有度,何况从不出宫门半步,怎会冲撞于你?” 万贵妃一仰脖子,高声嚷道:“她若遵法度,怎会藏匿皇子于腌臜所在?这不是亵渎皇家体面是什么?她若遵法度,怎会在外私育皇室血脉六载而不向皇上禀报?这不是藐视皇权是什么?她犯了这样的重罪,皇上不赐死罪,竟然还加封淑妃,不是要让天下百姓看笑话吗?皇上难道就不怕天下悠悠万民之口吗?皇家脸面还如何保全?”话音甫落,将近天命之年的万妃已“噗通”跪倒,膝行至成化皇帝脚边,抱着他的双膝大哭道:“臣妾已陈述利害,皇上若还执迷不悟,对那贱人纪氏存恻隐之心,不忍降罪,那么就请皇上即刻赏赐臣妾一杯毒酒。臣妾诽谤宫妃,还欲加害其身,恶毒之极,罪已至死,不敢哭求皇上赦免!”成化皇帝一贯怜惜这位宠妃早年为照顾年幼的自己操劳过多,致使双腿落下寒疾,刚一登基就施以隆恩,特准她在后宫见圣不参,今日见她双膝猛然触地,已是心痛不已,怎禁得住她痛哭失声,自己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一边要扶她起来,一边安慰她:“有话慢慢说,何必如此呢?爱妃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如爱妃和皇后再行商议,毕竟皇后是内宫之首,这些事朕似乎不便插手。”一听此言,还未起身的万贵妃又就势跪下,斩钉截铁道:“今日皇上若不如臣妾之愿,臣妾绝不起身。皇上一日不赐死纪氏,臣妾就跪一日;一月不赐死纪氏,臣妾就跪一月;一年不赐死纪氏,臣妾就跪一年,直到跪死此地方休。”成化皇帝见情势如此,稀泥也和不下去了,无奈叫来怀恩道:“速传朕之口谕,赐纪淑妃鸩酒。”看到怀恩疾步而去,成化皇帝才回身搀扶万贵妃道:“爱妃这下总该满意了吧?”万贵妃“噗嗤”一笑,起身嗔道:“这么一点子小事儿就舍得让贞儿跪了这半天,当年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贞儿是再也不敢相信皇上了!” 永寿宫内,纪淑妃看到那杯鸩酒时,只是脸色微变,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如饮甘露般一饮而尽。在她目光涣散而失神时,过去发生在自己和当今天子间的短短情事一一闪现:藏书阁中机警敏锐的纪女史遇上那气质华贵的大明天子,关于史书对答如流后天子惊喜垂问“你姓甚名谁”小女史含羞带怯道“奴婢姓纪,小字兰昔”天子笑曰“好名字!果然兰心蕙质,谁人胜昔?”遂有燕好。记忆从此断,伊人杳如鹤。 正是:安乐堂里无安乐,长寿宫中命不长。 那小小新储君在听到母妃已被父皇下旨鸩杀时,表情竟与纪氏接过毒酒一般若无其事,在自己空旷而冰冷的东宫里独坐许久,毫无声息,眼眸空灵,似已神游太虚。直至晚间掌灯时,那枯坐如泥塑的小太子听的一声“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跟着皇祖母吧,皇祖母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了你去。”这慈祥的声音像是唤醒了外表强装冷漠的幼弱心灵,憋了一下午,不,是憋了六年的悲伤突然发作,惊天动地的哭声在殿里发出回声,像是把那孩童的委屈和悲伤加了倍,使人不忍卒听:我就知道,我不能想要什么,我一想要,那东西必定消失。安乐堂里从窝里掉出来的小鸟刚和我交了朋友,愿意吃我找的青虫时,那只凶恶的黑猫就一下扑过来,把它连毛带骨头一口吞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妹妹和我约好明天玩新游戏的,一觉醒来就不见踪影;虽然原本我并没有多强烈的愿望去见对我来说陌生之极的父皇,既然娘希望如此,我便觉得有父皇可能是件幸福的事,于是日日盼望父皇来接我们回宫。可是我见到了父皇、成为太子、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阳光下,这些原来都是要用娘的性命来换的。我为什么要奢求享受父皇和娘共同的关爱?我如果不奢求,也许娘就不会死得这么早。是我害死了对我最亲的人,我就像那些急着出生长大的小蝎子,把母亲的背部撑裂而生,一出生就以母亲的肉为食。我害死了娘,我也害了我自己,我成了一个可怜的没娘的孩子了。我不要东西了,以后我什么都不要了,世界万物得知我幸,失之我命,再也不要强求,再也不会哭泣。没了娘的孩子哭泣有什么用?不会有人心疼的,只会有人嘲笑。这高高宫墙里到处阴森可怖,娘,你怎么忍心丢下孩儿一人在这里任人宰割!你为何不来见孩儿最后一面?孩儿想跟你一起去你所在的地方,孩儿不想呆在这个看不到亲人的地方! 那万贵妃轻轻结果了纪氏,怎肯放过太子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奈何那周太后心机手段比她高明,当朝天子又事母至孝,知其不可犯,只能千方百计诱太子到自己宫中玩耍,只要能避开太后耳目,自己的手段尽可施展。一日,万贵妃又请太子去吃饭,这一次周太后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只叮嘱太子早去早回。宴中,那八岁的小太子却不沾任何食品,只称自己已经饱了。当宫人捧上汤羹时,太子说:“我怀疑此中有毒!”万贵妃既惊且怒,过后嚷道:“这孩子才几岁就如此,他日必加害于我!”此后,万贵妃一改对皇帝后宫生活的控制,不再限制他在妃嫔中走动,妃嫔们有孕也能顺利出生,皇子渐渐多起来。万贵妃想以此要挟皇帝另立储君,废掉朱佑樘皇太子的地位,改立邵妃年仅半岁的儿子朱佑杬为储。这一年的三月,被聒噪得不厌其烦的成化皇帝听信万贵妃谗言,决定将现任继承人废掉。太监怀恩苦苦劝谏,却被贬到凤阳去守陵。所幸当朝天子虽对万妃言听计从,朝中众臣却并非都是趋炎附势之辈,废立之事一经廷议,马上遭到诸多朝臣的极力反对。而此时泰山一带突然出现地震,占卜的人指地震的原因是上天警示如改立太子,必将引起动乱,动摇柄本。本就心虚的成化皇帝一听此言,心中大为恐惧,即刻下令不准再议废太子之事,同时为了安抚人心,特地前去登泰山祭天,着令年方九岁的太子随行,明确昭告天下储君地位的不可动摇。 祭天归来途中,天子特别准恩一路闷不作声的太子换上平民服装,带上两位护卫,尽情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出游机会,等到下一个行馆会合就是。九岁正是孩童好奇心重的时候,终年锁在深宫无人识的小储君便如第一次学飞的雏鹰,随心所欲,走走停停,自觉每一样东西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稀奇之物,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正在手忙脚乱间,突见路旁一群顽童正在戏弄一个满脸污泥的小乞丐,要他趴下直接用嘴去叼扔在地上被踩得稀烂的包子,一边拍手唱“北京城的早上雾茫茫,讨饭吃的乞丐排成行”看那小乞丐不理不睬,众顽童中又高又壮的一个冲上去就给了他一脚,一下子就把他踢得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只见那小乞丐一骨碌爬起来,势如猛虎般冲上前一把抱住那个顽童的腰,任他又踢又打,就是不松手,直到把那个身量大他两圈的顽童拖倒在地,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那脸上霎时就开了花。众顽童看见血都出来了,吓得四下里逃窜,边跑边喊“小乞丐打死人了!二胖被小乞丐打死了!快去叫三婶来,晚了就见不到活二胖了!” 旁边两名护卫见太子看顽童打架看得津津有味,倒也不忍催他。忽然一直驻足观看的太子抬脚走向小乞丐,轻声说:“你愿不愿意不当乞丐跟我走?我保证会对你好的,绝不欺负你。”小乞丐犹豫片刻,看到远处一群人正冲过来,想必是那被自己打得流鼻血的二胖的家人,此时不走还等着挨揍不成?所以眼珠一转,爽快地说:“好,我跟你走!”护卫还想阻拦,却抵不住太子一句“护卫大哥,帮帮忙吧”赶紧躬身道“属下不敢,这就带他走。”想着不过是救他离开是非之地,过两个小镇就留下他。太子也许是慈悲心肠,想要帮他脱困,未必真要带他回京。 所谓“君心难测”储君之心也不好测。虽经种种波折,这个自说名叫凌寒的小乞丐竟出乎意料跟回紫禁城,成为太子伴读。从此,一贯形单影只的朱佑樘有了自己一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既然朝堂上不再有另立储君的呼声,九岁的朱佑樘得以出阁讲学,开始接受正规的教育,由大批学养深粹的当代大儒担任教育职责,为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做准备。 第五章重逢 自古尘缘皆天定,廊坊四条啼笑逢。 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公元1486年)。廊房四条。 北国的二月依然春寒料峭。但现在已到巳时,又是一个艳阳天,因此市场上像往日一样热闹非凡,推车的、挑担的、南来的、北往的、买菜的、卖肉的、叫卖声、吆喝声响成一片,熙熙攘攘,此起彼伏。 向街头望去,只见两位年轻公子联袂迤逦而来。稍靠前的白衫青年头戴束发银冠,腰围攒珠银带,面如美玉,目似灿星,气质高华,谦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偏又自惭形秽,不敢稍有亵渎。看官要问是谁,除了当今太子朱佑樘,天下还有谁有如此风采?左侧紧随其后的男子身着青衫,剑眉入鬓,目露精光,冷硬逼人,举手投足别有一种令人欲离不舍、欲近不敢的风情,正是太子伴读凌寒。 这二人一出现在街头,熙来攘往的人群竟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倒使得二人不知所措。抬头目光一对视,那白衣男子含笑点头,二人就一前一后要走进旁边的茶社。刚刚举步,只听得里面“乒乒乓乓”桌椅乱响,紧接着“豁朗”一声当是茶具打碎,还有人不住喊叫求告“两位小爷高抬贵手,敬请移驾到外面去打,小店本小利薄,经不起折腾啊!两位爷,帮帮忙!”话音刚落,就见一人从门里直接飞出来“彭”地撞在地上,紧跟着跳出一位娇小少年,一脚踩在地上那人的右手上,咬牙切齿怒骂道:“小兔崽子,敢对小爷如此无理?你也不打听打听在这天子脚下,谁敢对小爷不敬?今天小爷心情好,特意开恩对你略施惩戒。下次胆敢再来犯我,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家小爷不打得你桃花满天红,你就不知小爷心花为谁开!” 那躺在地上的华服少年不住嘴地胡乱叫着:“娘啊!杀人了!肋条断了!腿骨折了!不行,头也晕了!我要死了!我真的死了!天子脚下,有人草菅人命,大家可不要放那小子逃走,否则我死不瞑目啊!”说完眼一翻,就此不叫也不动了。 此时围观的人中早有看出那挨打的华服少年乃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子端宁王爷朱佑楠。朱佑楠早死的父王端宁王爷朱见洛乃是宣宗皇帝幼子,成化天子亲弟,因喜爱武事,常年驻守南疆,只留娇妻幼子在京。谁知那一年南疆叛乱,因内奸坏事,端宁王爷竟遭暗算,英年早逝,是年仅二十七岁。成化天子痛失幼弟,大明山河将星陨落,一时天地变色,草木含悲。谁知那端宁王后黄氏惊闻噩耗,痛不欲生,竟然在灵柩前自尽身亡,追随亡夫而去,只可怜当时才五岁的小王子佑楠懵懵懂懂中已成孤儿,无所依傍。当朝天子怜其孤苦伶仃,特旨准其沿用王爷封号,即刻进宫,交由周太后抚养。也就在那一年,朱佑樘走出安乐堂,成为太子,继而失母,和小自己一岁的堂弟一起托庇于仁寿宫,自小一起长大,关系自然亲厚。 这位少年端宁王爷在皇室子弟中身份十分特殊,因怜其父母早丧,太后十分溺爱,又有太子匡扶,因此调皮异常,亦无人敢管。渐渐长到十岁,身为亲王不便再居宫中,成化皇帝便降旨把端宁王府整饬一新,选良辰吉日令其回府。此时诺大一个王府就只一位小主子,谁不巴结讨好?因此更纵得他读书不成,武事不及,素性豪侠,不拘细节,喜好赌博吃酒,常常流荡花丛,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看他相貌,却是极好:面如傅粉,唇似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眼似桃瓣,睛若秋波,万般风情,独领風騒。因他长成如此好皮囊,常被人误作优伶一类,他也并不恼怒,反倒得意,自号天下第一风流王爷,无人能及,恨不得将自己的“端王”封号变成“花王。”如今正是一十五岁,因他常来坊间吃酒闹事,倒有大半的市井百姓认得他。 大家碰到这般千载难逢的王爷挨打的机会,谁不爱看,早已走近围成一圈,这才看到那打人的少年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地上的无赖小子装死骗人,微腮带怒,薄面含嗔,突然眼波一转,笑道:“打死人乃是死罪要杀头,那么把死人再戳上几个透明窟窿,脸上画上几只乌龟,那叫辱尸,更要杀头,反正小爷只有一颗头,随他杀上三百次也无妨。既然我要死了,不如恶人做到底,让你死得透些,以免留下祸患。”说毕,竟真的从衫袖里抽出一柄雕龙嵌凤的匕首“嗖”的一声拔出刀鞘,但见宝光流动,似有龙吟,光用眼看就知道肯定是削铁如泥的宝物。 那风流王爷看看装不下去,突然又睁眼大叫道:“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不愿意,就该提前和我说,为什么哄我出来打我?敢是嫌我给的钱少吗?”一听这话,周围众人马上窃窃私语,甚至于神色鄙夷、指指点点。那美少年气得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死,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熟可忍生不可忍,连羞带气,不管哪里只下死劲一踢,骂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的兔崽子,你认认张小爷是谁?此时你不说哀求我,还敢出口伤人,难道没人教导你识时务者为俊杰?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说完又是几脚,只踢得那小王爷满地乱滚,身上本来已连汤带水,和上烂泥菜叶,几乎脏成了泥猪。 看到他被打得如此可怜,一直旁观的太子朱佑樘就要上前出言相劝。谁知脚刚抬起,一旁的凌寒却伸手去止,轻声道:“且让他吃个亏才好,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走去干我们的事,不必趟此混水。”声音虽小,无奈那朱佑楠偏就生了一对尖耳朵,看到两位男子要走,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大叫道:“三哥,你还在那里看热闹,是不是等着给我收尸啊?小凌子,你再不帮忙,我欠你的花酒钱可就没法还你了?”青衫男子冷笑道:“你敢照着刚才的再叫我一声试试?说给你听吧,那钱我不要了,送给你买纸钱了!” 早就听惯了他们斗嘴,朱佑樘也不理会,只走上前去劝那美少年道:“舍弟无知,兄台贵手高抬。他既已知错,兄台就放过他吧。”美少年想是打得累了,围观的人又越来越多,因见四人均是少见的秀丽人物,更想不到机缘巧合凑到一起,便有好事者议论纷纷,你说他冷峻,我说他秀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拉帮结派,百家争鸣,简直要演变成为争“谁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打赌的荒唐闹剧。想到自己既然是私自出门,事情闹大,传到爹的耳朵里岂不招来许多唠叨,因此就坡下驴说道:“万望兄台此后对令弟严加管束,否则在下乐意代劳。告辞!”说完,一抱拳径直向南去了。 这边那名不副实的端王已自己爬起来,尽管灰头土脸,却脸不变色心不跳,彷佛刚才挨打的不是自己,依然笑嘻嘻地说:“还是三哥有魅力,愚弟自叹不如,妄称京城第一。我只不过拍了一下那母夜叉的肩头,就遭如此毒打,三哥三言两语就把她哄走了,看来还是对你有情有意啊!”凌寒笑道:“端王爷天天调情,今儿调到龙王庙了,必是龙王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你就碰到龙女的犄角上了。” 端王濑脸笑道:“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被她那花拳绣腿打这两下,权当给本王捶捶背,松松筋骨,这才舒坦。这种好处,你们这些粗人哪里会懂?” 太子听的二人斗嘴有趣,却莫名其妙,不禁斥道:“佑楠,你也太胡闹了。人家一个男子汉,岂容你如此调戏?真是活该挨打了!” 听了这话,另两人一起石化。半晌端王才笑道:“好我那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三哥,别告诉我们你没看出那小子是女扮男装吧?真是服了你了,想必程敏政华那帮酸儒天天教你些没要紧的治国治民之道,把你都教成木头了!” 听明白那美少年乃是女子假扮,佑樘也有些失笑,回想一下那一瞬间的羞恼的确大有女儿之风。凌寒看到围观的人还不走,赶紧把端王一扯,道:“你还不赶紧找个地方梳洗一下,换换衣服?没的让我们跟着你丢脸,这气息真要熏坏人了!” 谁知这一拉,从佑楠袖中掉出一件东西,险些跌在地上。说是迟那时快,凌寒出手如电,在那东西坠地之前,及时抄在手里。三人一起去看,却是一枚精致的青玉蝴蝶,其他两人犹可,独佑樘浑身一震,急切拿来细细打量,不禁问道:“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我以前怎么从没见你拿过?”那两人也没看出这枚玉蝶有何出奇,成色不过一般,为何让一贯处变不惊的太子如此失态?想着其中肯定别有隐情,平日里最爱这些八卦的佑楠赶紧说:“什么稀罕东西!我是从刚才那个夜叉婆身上偷来的,不过恼她如此矫情,本王拍一下肩膀又有什么了不起,犯得着那么往死里打我吗?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她打我半天,我偷个信物作纪念,真是风流佳话啊!”顾不上训斥他废话多多,佑樘劈头又问:“你可知那女子是什么来历?”佑楠不耐道:“我又没打算娶她回去当娘子,打听那么清楚做什么?哦,我明白了,原来三哥喜欢这种狠辣女子啊!那,小凌子,你的太子爷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你还不麻溜儿追上去查查是谁家闺秀?哎呀,不行,你不能去,这母夜叉将来要是当了我的皇嫂,还有我什么活路啊?拜托三哥千万别找她,你喜欢这种调调儿的我保证一月之内给你找上一百个,就是不能是她。太子爷,求求您了!要不臣弟现在就给您磕一个响的?”这回轮到另两个人石化:这个人的想象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强,估计连哥德巴赫都猜不过他! 佑樘见惯不怪,打断他的连绵不绝的想象,转回到原来的话题道:“少胡说。这件首饰的主人和我有些渊源,那女子既有这件东西,肯定和那人有些瓜葛。要找那人必先从她入手,所以才要查实。”两人看他说得认真,知道不能再开玩笑,佑楠便向凌寒一瞥。谁知凌寒一反常态并无动静,只双手抱胸懒懒地说:“省点力气吧。片刻之后,她必会自来!”佑楠吃惊道:“你何时又学会算卦了?”话音没落,那厢就传来一声大喝:“小贼不要走,快把东西还我!否则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凌寒无视佑楠那“你料事如神,我好佩服”的表情,一摆头道:“此地谈话不便。跟我来!”三人便一溜烟地向北跑去,边跑边看那女子是否跟来。直到跑进一精致小院,三人才停下来,静待那“小爷”前来。一转眼,便听到那女子气喘嘘嘘跑来,嘴里还在大呼小叫:“看你们往哪儿跑?别仗着你们人多。小爷告诉你们,像你们这样的纨绔子弟就是组上一百个人的团队,小爷皱一下眉头就不姓张。”佑楠无事还要生非,怎肯放过这斗嘴机会,可是一看佑樘摇头令其不可,只好压下昂扬的斗志,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只好重重地“哼”了一声,撅起嘴以示抗议。 佑樘看那男装打扮的女子跑得香汗淋淋,越发显得粉面滋盈,待她喘定,便和颜悦色道:“东西现在在我这里。引兄台来这里只想问几个问题,万望兄台不吝赐教。得罪之处,请多见谅!”那女子一看佑楠在侧,气恼难平,马上就想要大打出手,听的这句话,所谓举手不打笑脸人,不觉拿眼细细端详佑樘半日,看他闲适儒雅,举止有礼,不禁掩去怒色含笑道:“这位兄台有何问题只管问,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那一笑如春花初放,粉嫩娇娆,美妍不可方物,某风流王爷目瞪口呆,再次石化。 “敢问兄台,这枚玉蝶从何处得来?” “故人所赠。” “故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当然是女的。难道还有男人戴这样东西吗?在下是说在下怎会和男子私相授受?不是不是,在下” “兄台不必多心。敢问是何时何地得到此物?” “不多不少,正是十一年前。当时在下年幼走失,曾经寄居一妇人处数日,后来才得以回家和爹娘团聚。此玉便是她临别相赠。” “那么兄台可知她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在下只叫她纪妈妈,名字却不知道。当时大约将近三十岁吧。(声明:岁月艰难,人见老相,纪氏实际是二十有五) “那么她的住处你可知道如何找?” “不记得了。” 佑樘见她果然守信有问必答,不禁暗暗赞叹,遂即把那块青玉双手递过去。那女子伸出右手去接,鹅黄衣衫袖口处几叶翠绿兰草若隐若现又十分醒目,再次成功地吸引了授玉之人的注意。佑樘不及多想,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要看个究竟。那女子之前看他虽气质高贵,难得谦和有礼,对他颇有好感,所以言出必行。这时见他不顾男女大防,举止轻浮,不由把之前的好感一笔抹倒,并且罪加一等,认定他比那浮浪少年更加可恶,表面纯良,内心奸猾。自己平生最恨虚有其表之人,枉自己加上前世的二十四年已历经人世三十余载,竟然还以貌取人,以至于上这样的当,心下大怒,一把夺出右手,左手便要挥拳。 拳未出手,眼错不见那一直站在旁边闭目养神的凌寒形如鬼魅般欺近身前,将犹自发怔的佑樘拉至一旁,避开那记重拳。佑樘此刻心中如波涛汹涌,只顾得要把事情弄得清楚明白,看那女子怒气冲冲,犹然不知所为何事,还要继续发问:“姑娘右边袖口绣的可是兰花?是何人所绣?” 听的他人将“兄台”二字改为“姑娘”女子顿悟:亏自己还沾沾自喜手段高明,原来早被人瞧出了行藏,那青衣男子似乎武功不错,浮浪少年又有万般无赖招数,而这位谦谦君子貌似更加阴险狡诈,自忖对付任何一个都胜算不大,何况是三人联手,自己绝对占不了半点上风。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走为上,就算打不过,逃走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把诸事想个停当,这女子便一边摆出御敌架势,一边飞身向大门掠去。顺利出门后自己都不相信有这样好运,竟然不动拳脚就逃了出来,暗自庆幸那三人竟不来追赶,赶紧脚底抹油---溜吧! 院内,只见青衣一闪,三个人就剩下两个石化的男子,一个皱眉苦想---那女子到底是谁呢?一个目瞪口呆---真没想到那母夜叉能笑得如此好看! 第六章凤舞 雏凤应劫落九天,凡俗不识皆纳罕。 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公元1486年)。张府。 张悦容一路狂奔到家,看看太阳当头,几近未时,暗骂“可恨那小色痞无故招惹,使心劳力半天,倒连累得中饭吃不上,还免不了爹爹的一顿唠叨。下次等到他落了单,一定得再教训他一番,否则怎解我心头之恨?”她一边咬牙切齿地表决心,一边轻车熟路地翻过院墙,藏头露尾地向自己闺房踅摸,一边在口中不住碎碎念“菩萨保佑,千万让那俩臭小子上床睡午觉,千万让爹在外面和那些酸秀才多掉一会儿书袋,千万让母亲呆在佛堂不出来” 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看来也许真的诸事不宜。就在她离自己的闺房还差一步时,就听那边芭蕉丛里跳出一个愣头愣脑的精壮娃娃,嘴里大叫着:“爹爹快来,有个男子来找姐姐了!快点啊,马上就要进屋了!”慌得悦容冲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警告:“闭嘴别喊了,不是男人,是你姐姐我!”那孩子脸憋得通红,手脚并用,拳打脚踢,到底让他挣扎开去,一得解放,就如兔子一般蹦出老远,看看远离被控范围,立马又扬声高叫:“爹呀,你再不来,那个男人就要杀我灭口了!姐姐已经被他杀了,他还易容成了姐姐的样子骗我,问我家里金银财宝都在哪里,我不说,他就威胁要杀我啊!”悦容看着大弟鹤龄那副惫赖样子又一下子联想到早上的事情,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摔个仰天跤竟然跌破鼻子。既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干脆任天由命,要不还能怎样?鹤龄这般吵闹,无非是报复她出去玩不带他,想用这个方法迫她就范。哼,想得倒美!想你姐姐我玩这一套把戏时你还没个影儿呢,鲁班门前耍大斧,自不量力。本来自己去玩就要冒在外挨打、回家挨骂的风险,带着个鼻涕虫还不是麻烦多了,骂没少挨,这么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聪明伶俐如她张悦容又怎会答应呢? 那鹤龄一番大叫,竟然没引来半个人看热闹,不禁偃旗息鼓,抱头鼠窜了。有人要问,难道张监生也想仿效桃花岛主用些聋婢哑仆伺候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或是半否定的。确切地说,张府下人的聋哑只是间歇性发作,只在某些特殊时期集体群发,例如在碰到像刚才那样的和张大小姐有关的事情时。除了这个时期之外,他们在生理上都正常得很。今天老爷清早出门一直没回家,就算在家,顶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怪自己教女无方,天天眼睁睁看着她穿着男装在外面打架生事,不成个体统。今虽年已及笄,奈何并无冰人上门为她提亲,这才开始懊悔不该在她小时那么娇惯纵容,致使现在本性难易,只求她不惹上官司全家保个平安就行。至于夫人,自从生完鹤龄、延龄两个儿子之后一直精力不济,劳不得神,大小事务都是管家操持,平日里只管吃斋念佛,连儿女的晨昏定省都一概免去,还有谁敢去向她禀告大小姐的任性胡为呢? 悦容据刚才的情势料到父亲必定不在家,这番唠叨可免,立马高兴起来。这才赶紧回房,看到桌上留着饭菜,傲霜正在专心绣花,开心地叫道:“傲霜,我回来了,谢谢你给我留饭。待会儿我再告诉你因为啥事耽搁。真把我饿扁了!”一边说,一边抄起筷子风卷残云地吃起来。 镜头回到十一年前。却说那名小女童一觉醒来就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倒是没有大惊失色。张家夫妇看到爱女失而复得,数天不见似乎沉稳安静许多,想是受了惊吓所致,百般怜惜,更加爱如掌珠。再加江笑妍的魂魄所寄居的身体不过是五岁孩童,经历有限,平生所接触的无非是父母家仆。又因悦容小姐生前在府中恶名昭著,只要她自己不寻趁别人,谁敢去捋虎须?所以竟没人察觉今日的张悦容早已被偷梁换柱了。 就这样,江笑妍正式成为张家大小姐悦容,天天如鱼得水,快乐恣意,实现了当个超级大米虫的终极理想:睡觉睡到自然醒,不过没有数钱数到手抽筋,她根本连这件事都不必做,就这样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过了一年。人说静极生变,张小姐自然也不能免俗,时常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张氏夫妇早已是惊弓之鸟,随她在家如何造反均可,只一点,不许出大门。悦容乃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性子,几天就拘得她火星乱迸,在府里无所不玩,几乎不曾拆毁了房子,挖塌了庭院。 那日,张监生看到小小女娃一个人实在孤单无聊,想着买个丫头给她做个伴。一听此言,悦容欢呼雀跃,连说赞成。其实她心里无非是想趁机出去游玩片刻,做不做伴的她倒不在意---孤单吗?她江笑妍早就习惯了。为了能够出去一趟,小女娃振振有词说了半天,什么丫头一定得和自己脾气相投,否则还要调皮,所以一定得自己去挑选。看到爱女仍然聪明机变,张监生那还忍心说得出一个“不“字? 在市集上游走半日悦容只是四处看稀奇,早把出来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回府的路上,碰巧见有一小女童正哭得涕泪纵横,言及父母横死,家财散尽,流落至此,无奈自卖自身,愿意与人为奴讨口饭吃。悦容被她说得心酸不已,坚持有钱人做善事乃是常理,一定央求父亲买下她。张监生看那女童和爱女年龄无二,清秀面目,细巧身材,言辞爽利,像是书香之后,一问果然也会读书写字,自己非常满意。回家后,悦容问她年龄,不过长自己一岁,又问她姓名,却说既然卖身为奴,自然不便辱没本姓,只请小姐赐名即可。悦容因其生于九月初秋,其时菊花最盛,本人又有些清冷刚强的脾性,于是便借“秋菊能傲霜”之句唤她“傲霜。” 傲霜生性喜静,悦容偏偏好动,妙在两人竟能彼此相合,不久就要好得不许口头有主婢之分,只以姐妹相待。那年金夫人生了长子鹤龄,两年后又生下次子延龄,诸事繁芜,无暇顾及到大小姐,悦容便时常假扮男子偷空溜出去。如父母问起,就谎称派傲霜去买丝线,又令傲霜躺在床里冒充自己,不是偶感风寒不能下床,就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反正挖空心思把千奇百怪的理由都用了个遍,父母竟也从未怀疑。 却说那日正闲逛,遇到一江湖异人自号“钟先生”的要与她相面。悦容正愁没有乐子可找,正好借他醒醒脾胃,果然上前,听他如何捣鬼。那钟先生端详她半日,四顾无人,附耳轻轻说道:“姑娘之命贵不可言,他日必为国母,正位中宫。不过要担当大任,必要历一番艰险。如今你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可用之才,如何辅佐明君,开创世?不瞒你说,在下腹有经天纬地之韬略,身有鬼斧神工之绝技,愿意倾囊相授,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悦容听他之意早看出自己是女儿身,稍有讶异,之前要拿他取笑之心早丢到九霄云外。一席话更是让她越听越惊,难道此人果然是神算子?连她上承天命都知道,别的还有什么好藏掖的,不如大大方方摆明,看他如何说。打定主意,悦容便微笑道:“先生虽然如此说,我是不信的。我和你非亲非故,又不知是敌是友,我要信了你,你再向别人如此议论我,我可能落得身首异处,那时我还做梦呢!这样吧,我估计你也没准备什么取信于我的东西。既如此你有情我有意,我就先拜你为师,师徒名分一定,你就该爱徒如子,决不能做出害我之事。要知道虎毒不食子,你要设计于我便是禽兽不如!” 钟先生抚髯笑道:“果然是心较比干多一窍,老父倒不曾错看了你。老父平生所学繁杂无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文韬武略,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八卦算数,医卜星象,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农田水利,商经兵法,柴米油盐不能一一道来。要你全部学完,恐怕五十载不够。老父身上还有旁责,不便日日来教你,三五年后,老父又有一项大事,需要离开数年。因此你只用将自己所爱选出两种,两年时间能学完即可。” 悦容听他说得热闹,不禁兴致勃发---自己不管前生今世也曾不止一次梦想过做个盖世女侠,除暴安良,快意恩仇。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不用,更待何时?学会好本领,最起码出去玩儿能够管管闲事。可是学什么呢?对了,要打架得有功夫在身,我就要学点真的,比如什么惊涛掌啊、落英神掌啊、降龙十八掌啊等等。好,就是这样。想罢,悦容正要说话,钟先生已先知先觉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说那些功夫要练内力,没有十年八载不会有小成。内力要从小练起,现在她已满十岁,太晚了。那么学学点穴也好啊!像什么兰花拂穴手、葵花点穴手都不错,打架时只要隔空那么一点,他们都成木头人,我还不是想怎么练拳就怎么练?还是要内力?那就算了。要内力的不能学,那么哎,对了,易容术,这个肯定不用内力。想想学会以后可以扮成别人做坏事不担责任不能想,这个师父会妖术,让他知道可就不好了。抬头一望,钟先生果然一副“你知道就好”的神情。不过随后倒是赞同她学习易容之术,据说可以精妙到顶着一张面皮过去数年并不觉憋闷,就像自己本来的皮肤一样。另外再学什么呢?奇门遁甲?听起来很玄妙哦。学会了,要是捉迷藏,别人绝对找不到。可是我现在本来就有这个本事啊!要说打完架跑得快,让别人追不出线索倒是有点帮助,但这样也太没出息了吧?干嘛老想着跑,真给师父丢脸,学点厉害的,跑的不就是别人了吗?没用没用,不学不学。 用“读心术“读出悦容竟然如此藐视他的得意之作,钟先生不禁斥道:“谁敢说奇门遁甲无用?只是奇门之术博大精深,三年未必够用。看你作难,不如让师父替你做个决定。为师就教你一套近身短打的小擒拿术,借巧劲发力,比较适合你这种无根基的底子。这两种奇技即使资质愚鲁之人一年也可略有所成,精与不精全看你的悟性和定性了。所谓师父引进门,修行靠个人。你每三日子时到此地来学艺,其他时间要在家多加练习。你出来时间不短,这就回去吧。” 悦容可不想就这么被打发走,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脱口叫道:“师父,徒儿还有一事相求,您不能不答应。您要反对,就是对我不好,对我不好,就是那个啥啥啥啥。可我相信师父绝不是那个啥啥啥啥,所以师父一定对我好,也就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是吧?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那我可就说了。这两项绝技既然是传给我的,您就不能再教给别人。您想啊,假如人人都学会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师父您这样湛然若神的人物肯定是别人争相仿效的对象。到时候满大街都是您这样的神人,我要找您,就得一个一个拉住问‘请问您是我师父吗?’要是他竟然假扮您做坏事,对师父您的名声可是大大的不利。另外假若有人竟然审美疲劳,易容成我父亲的样子,那我怎么找爹呢?一样满大街拉住人问‘请问你是我爹吗?’要是各家女儿又互相易容成别人的样子,那街上就不仅挤满了找爹的,还有找女儿的,找儿子的,找夫人的,找老爷的。要是竟然兴起来易容成当今圣上,真就天下大乱了。到时候追究起责任,师父您连个从犯都没有,一个人独担!徒儿能力有限,却是救不了您的。您只能在劫难逃,那时再后悔可就晚了!” 钟先生听她说话干脆利落,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好不热闹,不禁莞尔道:“好吧,你不用危言耸听了,为师知道你的小心思。你怕自己学得杂而不精,被别人比下去。你只管放心,此生师父也只收两个徒弟,你还有一位师兄。你的师兄不像你这般调皮,不会无故欺负你的。除他之外,为师自信在这两方面无人能越过你去。” 悦容一听,不禁大喜过望:“ 我竟然有个师兄!这下可有人替我出头了。可怜我在府里做了大姐,上无文武双全之长兄护佑,下却有一个只知吃了睡、睡了吃的小弟(延龄抗议了:拜托大姐公平一点,俺才是一岁的婴儿,吃喝拉撒睡是我的专职好不好?)。师父,您告诉我我的师兄在哪里,现在能不能去拜访他?我很想认识认识他呢!以后打架的时候心里好有个底儿,以免大水冲了龙王庙,伤了兄妹情分!” 钟先生看她还只管想着打架,不免在心中叹道:难道你是南杀星君下界,这么好勇斗狠,哪里有一点国母凤仪?看来要入住中宫,劫难还不少。不过看到她一双美目满怀希翼盯着自己,却也不忍苛责于她,只道:“这个我倒不便现在告诉你,等得时机成熟你自然明白。你当务之急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尽快学好绝技,时间不多了。” 第七章巧思 巧设机关竞聪明,成就绝世不了情。 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公元1486年)。端本宫。 酉时的太阳已失却灼热,却是夕阳无限好,瑰丽幻彩,透过棋子格的窗棂,把阔朗的太子东宫照得有些紫烟弥漫的气息。只见殿内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昌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得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土定瓶,供着数枝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副范中正的雪景寒林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董香光墨迹,其联云:林表明霁色  积雪浮云端 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青锻靠背引枕。对面亦是半旧青锻靠背坐褥,坐着身着白色常服的东宫主人,面前正放着一张古琴,心身俱正,从容而抚,轻重急徐,卷舒自如,仿佛已身化物外,神游太虚。 一曲终了,佑樘才起身笑道:“难为你不嫌我丝竹乱耳,竟听了这半日,我倒有些疑心对牛弹琴了!” 听他如此奚落,佑楠并不恼怒,笑嘻嘻地从他身后转出,拱手道:“太子爷文韬武略、琴棋书画门门精通。佑楠不过是酒囊饭袋之徒,怎配做储君知音?不过,说真的,三哥,你今日所弹阳春却与往日韵致有些不同。” 佑樘听此一说,心有所动,遂笑问:“有何不同?请端王明示,在下洗耳恭听!” 佑楠笑道:“此曲取的是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今日三哥却奏得夏日炎炎似火烧。敢问太子爷这是何缘故啊?” 佑樘听他取笑,并不理会,半晌道:“你也听说今日朝堂上的廷议了?三哥诚心请教,你知不知道那尹阁老的千金是怎样的?” 佑楠失笑道:“三哥也太瞧得起臣弟了!那些千金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上哪里知道她脸长脸短的?你以为谁都像张家丫头那样没家教、满街跑地找人打架?不过,皇上倚重尹阁老,他的女儿据说与你八字是天作之合,你只怕是红鸾星动,在劫难逃了。不过你将来天天看着太子妃,肯定能比我清楚她长什么样儿,何必急在一时呢?看那火都要把琴烧掉了!” 佑樘忍笑斥道:“你就没个正经的时候!我来问你,那张悦容的事情查的怎样了?凌寒这几日神出鬼没,也不与我照面,你们常在一起吃酒,听到他怎么说?” 佑楠道:“这事儿你算问对人了!就是小凌子本人来都没我说得清楚!那天他跟到张家,偷听人家和婢女谈笑,好像被狂贬一顿,说是他长得对不起这么多年吃的白饭。你也该猜得到他那么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人听了这话得伤心成什么样儿!所以才半个时辰不到就被我灌倒,嘴巴不听大脑使唤说了大实话!” 想到平日嬉笑不行于色的凌寒竟然如此吃瘪,佑樘也不禁失笑道:“那丫头别的本事没有,奚落人倒是能干。且别说凌寒伤不伤心,关于那首饰和兰草他说些什么?” 佑楠道:“他都气成那样了,怎还有心打听别的?不过,三哥,你要真想弄明白,我倒有一个绝妙的主意。” 两人凑近咬了半天耳朵,佑楠才拍拍胸脯说:“三哥只要你同意,这事包在我身上,保管明日让你问得明明白白的!我就不信那不知死活的小丫头到了我们的地盘儿上还敢撒野不成,还不得乖乖听我们的?” ﹌﹌﹌﹌﹌﹌﹌﹌﹌﹌﹌﹌﹌﹌﹌﹌﹌﹌﹌﹌﹌﹌﹌﹌﹌﹌﹌﹌﹌ 竹林深中。悦容紧拉住钟先生的袖子,边走边抱怨:“师父真狠心,足足三个月没来看我了。我可想死你了!” “小丫头就是嘴甜。这阵子你不去忙着想情郎,想我这个老头子干什么?” “不理你了,真是为老不尊。人家哪里有什么情郎嘛!除我爹我弟外,我认识的男的就是你了。” “你前几天不是看见三个年轻人了吗?” “师父真是神仙,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多亏师父教我本事,我那天把那个登徒子好好教训了一顿,真是痛快!” “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我管他们是谁?有师父这些高强的本领在身,就算他是武林盟主,我照样不会堕了师父的威名。” “就会胡说八道,学本领就是为了打人吗?告诉你吧,你打的是端宁王爷朱佑楠,白衣人是当朝太子朱佑樘,青衣人是太子伴读凌寒。” “原来他就是未来的皇帝啊!”“看师父说的如何?小丫头春心动了。一见钟情吧!?” “师父再这么打趣我,我就恼了。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对我的青玉蝴蝶那么刨根问底的。师父你本事大,帮我参详参详?” “这个么,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你多和他亲近亲近,他自然会告诉你的。” “谁要和他亲近?天天和那个色中饿鬼混在一起,一丘之貉,能是什么好人?”(东宫的佑樘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谁骂我呢?最近没得罪什么人哪?) “你们之间肯定误会了。为师识人无数,看面相就知道太子绝对是谨慎守礼之人,将来一定是一个体恤民生、宽厚平和的有道明君。” 张府,翌日。一大早府门口就停了一辆朱轮华盖车。府里,一个小内监正宣读太后懿旨曰“宣国子监生张峦之女张悦容既刻进宫觐见太后。钦此。”那张家阖府跪着,战战兢兢,不知是福是祸,都偷偷拿眼看悦容。悦容心里忐忑,不是因为自己打了端王,太后要治我的罪吧?但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天了,当时怎么是了,太后肯定是刚听说,据说她对端王宠爱非常,说不准要治我死罪,那可真不值得!算了算了,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说“即刻”那就马上走吧! 果然一进宫门深似海,悦容只觉得下了车走了又走,半天才到了那仁寿宫。行完大礼平身,周太后就在炕上招手叫她走近,拉着她手满脸笑容地让她坐在身边。悦容也不懂该不该坐,恨不得有个熟人在场让她好请教一下---哪怕是那个讨厌的登徒子也好啊!要说老天对她还真不错,她在心里刚嘀咕了这么一下,突然一个声音就在背后响起:“大胆民女!竟敢忤逆太后旨意,想掉脑袋吗?”不是那个讨厌的朱佑楠却又是哪个?太后看悦容不敢坐,正要叫她不要拘束,看佑楠又来吓她,不由嗔怪道:“楠儿不要胡闹,看吓着人家姑娘!你既说喜欢人家,巴巴儿地叫我宣她进来,怎能如此待她?”一面安慰悦容道:“楠儿从小被我惯坏了,不知轻重。不过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你,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他要我见见的姑娘。我一看你就喜欢,楠儿看中的人肯定错不了。以后要成一家人了,可一定得常来我这儿走动。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谁爱听我这个糊涂老太婆的唠叨呢?”悦容正要说话,佑楠已经抢上前,就势滚在太后怀里,撒娇撒痴地不依道:“皇祖母太冤枉孙儿了,我可不像他们,我最喜欢陪着皇祖母了。要不皇祖母就下旨留孙儿在身边伺候您,保证比那些奴才强百倍。”周太后看他斑衣戏彩,乐得老怀大慰,连连说:“是我的楠儿最孝顺,比你那个太子哥哥强得多。这樘儿都多长时间没来看我了,我都记不得了。”佑楠说:“太子哥哥要帮皇上处理政事,自然忙碌些,哪像我这样整天闲着。不过我三哥确是天天在嘴上挂的说要来看您的。”太后笑道:“这话虽然好听,我却不信。祖母也年轻过,怎么不知道年轻人天天开心不了,哪会记得老年人挂念?” “皇祖母又在埋怨孙儿了吧?我就说在来的路上,恰好走到台阶边,突然耳朵发烧,接着打了两个大喷嚏,险些儿不曾掉下去。我就知道皇祖母又怪我了,赶紧就跑过来了!”佑樘一边说着一边跨进殿门,看到悦容似乎愣了一下,笑道:“皇祖母到哪里找了个小姑娘陪着,就喜新厌旧排揎起孙儿了!这样孙儿可太伤心了。”太后看他来了,自然十分欢欣,自笑道:“怪道昨晚灯花爆了几下,原来真的应在今天,你们赶一起来看我这个讨人厌的老太婆,这殿里多长时间都没这么热闹了。你看楠儿和这个小姑娘可般配?说是监生叫什么来着,我也记不得许多。到底是书香门第的姑娘,温柔娴静,知书识礼,看着就让人喜欢。”三人恭恭敬敬地听了这些考语评价,佑楠先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悦容满面通红,如坐针毡,偷眼看看佑樘,心想:“不知这些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葯,不是这小色痞又要想法捉弄我吧?此时如果太子能助我脱困,我便相信师父的话,从此当他是好人!” 那佑樘似乎也懂得读心术,马上似乎很关切地问道:“张小姐为何脸色发红,敢是染了风寒么?”聪明机变如悦容怎会错过此等良机,马上顺着杆子就爬上去,故意皱眉道:“民女昨晚受了一点凉,今天本该卧床休息,谁知”佑樘也不等她说完,脸上变色道:“佑楠,你也太胡闹了。既然早知道张小姐身体不适,就该异日再让她觐见太后。这段时间时气不好,太后上了年纪,要是被张小姐感染,不说让她过意不去,皇上怪责你受得起吗?张小姐今日只是认认门儿,就不多留你了,赶紧回家休养,以后有空再来陪太后解闷儿。我正好要处理一些杂务,顺道送张小姐出宫。张小姐,请!佑楠再陪太后多坐一会儿,也替我尽尽孝心。”说完,向太后行完礼,自己先出了宫门。悦容也匆匆行了礼,赶紧跟出去。 一见天日,悦容先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笑道:“可憋死我了!总算活着出来了!”佑樘看她如释重负,哪有半点病态,故做诧异道:“张小姐的病好奇怪,只要深呼吸就可治,是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悦容知机,就势一抱拳,真心实意说:“多谢太子爷相助!今日多亏您,改日一定置薄酒相谢。”佑樘正要说话,就听得那边大叫:“不好了,快来人救命哪!小皇子落水了!”等两人跑到那儿,只看到水面犹泛涟漪,却不见孩子踪影,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只吓得跪在地上又哭又叫。佑樘顾不得斥责他们,只问清人从何处落水,扯下外袍就跳进湖里寻找。悦容看到他一人在水里出出进进,不禁替他着急,自己也学样跳进去帮忙。谁知天不遂人愿,只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往下沉,挣扎几下到底游不起来,这才慌了神儿:敢情这一世的张悦容根本就不会游水,自己一时情急糊涂倒是帮了倒忙!心里想着,冷水已经开始从鼻子、耳朵灌进来,一张嘴,又喝了一大口。眼睛涩得睁不开,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就这样慢慢沉入黑暗的世界里。 第八章玉媒 凰自早醒鸾自梦,犹记当年泪偷零。 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公元1486年)。端本宫。 似乎沉睡了一个世纪,好像一直在做梦,看见很多模糊不清的面孔,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想要走近些,那些面孔却又向后退去,悦容急的直喊“别走啊,不要扔下我一个人。你们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啊!”而那些人似乎听不见,越走越远,突然一张放大的太子的面孔凑到眼前,生气地说:“你做事儿前究竟知不知道用脑子想想!”悦容虽想不起什么事,心里不自觉地感到对不起他,只是一个劲央求:“佑樘,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说着不禁痛哭起来,一下子就哭醒了,睁眼一看恍惚是太子的面容,还以为在梦里未醒,使劲揉揉眼睛,看清楚了,眼前可不就是他? 原来佑樘刚抓住小皇弟的衣领把他拖出水面,就看到后面悦容已经灭顶,只剩下头发漂在上面。当下急忙踩水把已经没了呼吸的孩子交给赶来的太医救治,自己又赶回去把水底的悦容拖出来。悦容当时似乎还有知觉,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死不松手,险些把他勒得闭过气儿去。佑樘也知此时最好是给她一拳,让她彻底晕过去才好把自己解放出来,否则两人都要没命。可恨自己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僵持半晌才由最后赶来的侍卫救起。悦容虽然昏迷不醒,但两手犹不松开,并且无知觉的人会因全身痉挛而力大无比。万般无奈,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太子爷只好手里抱着同样落汤鸡一样的无名女子一路招摇回到太子东宫。宫中本来就是闲人多,女人多,所以是非多。在悦容昏迷的几个时辰里,长舌妇们已经把那一幕的胜景一传十‘传百,传得千变万化,脚本多多,精彩纷呈到没人相信正本的真实性了。 却说那落水的皇子朱祐楷却是成化皇帝的老来子,今年刚刚三岁,平日十分受宠,他的生母杨恭妃因活泼伶俐也很会讨宪宗欢心。今日太子不顾身份跳水救人,因救得及时,儿子已无生命危险,恭妃自然十分感激,亲自带宫女送来衣衫给悦容换上。宫人都是一双势利眼,最能审时度势,拜高踩低。太子爷将是天下共主,恭妃是当今皇上的宠妃,祐楷又是老皇帝的心头肉,他们连成一体自然风头最健,谁不趋奉?连带着悦容都受到青睐,人还没醒,拜访的人已经挤破了门,大有把悦容当做太子妃一样巴结的势头。佑樘平时对自己的皇弟们虽然关爱有加,但看到这些父皇的妃子们只是敬而远之。今日虽不胜其烦,却不便发话。那杨恭妃可不会客气,直截了当说:“姐姐们的心意,妹妹替太子爷领了。等张姑娘醒了,妹妹自然会说给她。现在太子爷受了寒,要宣太医,各位姐姐在此不便,都请回吧。”那些妃子们尽管气恼,谁敢说“我们不便在场,难道你就不避嫌疑吗”都怏怏不快,各自回宫。 这边悦容刚醒,那杨恭妃早已得知消息,第一个跑过来问候,长篇大套奉承个不了,把悦容弄得一愣。不容她开口,恭妃继续自说自话:“今日多亏太子爷救了楷儿,皇上十分喜悦,已经答应明日在我的宫里摆一个小小的家宴让我对太子爷聊表谢意。张小姐是太子爷的好友,自然更是贵客,千万要赏光。小姐今日就不要回家,住到本宫那里。虽说宫外女眷不得留宿,但你须比不得他们。皇上也已经答应了。太子爷折腾了半天,也该休息一下,本宫这就带张姑娘过去。张姑娘,我们走吧!”不由分说,携起悦容的手就走了。 一夜无话。那杨恭妃是明白人,看出悦容并非庸脂俗粉,不惯听奉承话,多说无益,惹她反感反倒不妙,因此只叮嘱最得意的侍女红袖好好伺候姑娘,端茶倒水殷勤些,不要让姑娘不自在。翌日,永和宫里热闹非常,虽说是小小家宴,除了万贵妃自恃身份贵重,素来不与他们往来,最近据说身体不适,更是不会出席,其他各宫主子包括名存实亡的王皇后都到了场。一时间花团锦簇,莺声燕语。午时一到,已显老态的成化皇帝在笑得娇艳如花的恭妃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因是家宴,不行国礼,大家只是站起来躬身,等皇帝就坐后再一起坐下。太子乃是今天的主角,位子就在父皇旁边,左手边就是悦容。老皇帝似乎对宴席毫无兴趣,一直闷闷不乐,想是为万贵妃的病体烦恼。众人齐来捧场,无非是想看看悦容是何许人,摸一摸脾气,看看能不能巴结得上。一见之下,姿色也倒过得去,只是面无表情,神色冷淡,似乎不易结交。宫妃们大失所望,看到皇帝也从头到尾没看她们一眼,不禁兴味索然,恨不能先走。 大家正各怀心思,食不知味,只听得门外喝道:“什么人!站住!有刺客!”然后殿内众人就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宫妃们吓得都恨不得没来参加这要命的家宴,两股战战,摊在地上。顷刻间只见一黑衣蒙面人破门而入,手持长剑直奔皇帝而来,剑上鲜血兀自滴落,那杨恭妃吓得娇呼一声就要跳起来躲开。说是迟哪是快,佑樘迅速抓起地上摊着的两个妃子,也不看面目“嗖”“嗖”两下扔过去,压在犹自发楞的皇帝和刚爬起来的恭妃身上,把皇帝遮挡得严严实实,骂道:“都不知道怎么护驾吗?真是毫无用处!”这厢那刺客手腕一转,剑尖又奔向佑樘而来。悦容此时早已跳起,握着一柄短刃从后面向刺客偷袭。刺客似乎身后长有眼睛,就在悦容近在咫尺时突然转身,一招“回头望月”把悦容的短剑震飞,径直陷入远处的朱红梁柱中。悦容右手虎口犹自发麻,不禁感叹:此人好深厚的内力!怎样想法子把他的长剑打掉,比比拳脚,照师父的话说,自己应该很有胜算。可是,如何才能使他弃剑呢?急中没生出智来,却见那剑尖又奔太子而去。佑樘没有刀剑防身,只好绕着柱子躲闪。眼看就要躲不过去,只见悦容一个纵身,扑在太子怀里,那柄长剑便从后面整个没入她的后心,把她单薄的身子刺了个对穿,胸前还露出大半剑身。悦容却并不倒地,反倒伸手死死抓住剑身,不让那刺客拔出。看到此时的悦容长发散乱,浑身鲜血,突然又转身死死盯住刺客,势如嗜血煞星,那刺客失却长剑,似乎无心恋战,转身逃走。悦容这才在大家如释重负的叹气声中僵硬地倒下。 佑樘看着面前悦容的尸身已经发了一下午呆。他不允许任何人碰她,自己把她带回东宫,亲自为她细细擦去满脸、满手的血污,亲自为她割得剑痕累累的双手上了最好的金疮葯,亲自除下她满是鲜血的外衣。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她时,正是因为佑楠拍了她的肩就挨那么重的毒打;后来据佑楠说,因自己情急抓了她的衣袖,要不是凌寒在旁,险些挨了她的拳头。她原是这样洁身自爱的人,如此看重男女大防,如今他碰了她的脸,摸了她的手,又替她换衣服,要是她还有口气在,不把他大卸八块才怪---可是,如果她真能跳起来大发脾气,就是给她剁上三千六百刀凌迟死了,自己又怎会有半句怨言?不但不会皱眉,反倒会甘之如饴! 难道又是因为自己抱了非分之想才会有这个结果吗?难倒真连想一想都不行吗?可是,在冰凉的湖水里被她搂住脖子的一刹那,他的确感觉很温暖,感觉自己很强大。这世上还有谁知道他是多么珍惜这种被别人需要和依靠的感觉?所以,他不想欺骗自己,他并不是无可奈何才抱她回宫让人议论纷纷的,他真的是舍不得放手。哪怕就抱那么一会儿,反正他就要遵照父皇的意思迎娶尹直的女儿了。他明白父皇的苦心,缔结这样的政治婚姻是为了他的帝位更牢靠。他从来都是孝顺父皇的,因为父皇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父皇需要他,但是需要父皇的人太多了,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是众皇弟的表率,他怎能去和别人争抢父皇的关爱?一直以来,他都以为从母妃死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学会了不去爱。他也知道,这就意味着不被爱---有谁的关爱不要回报呢?即便是一时不要,时间长了肯定是要连本带利收回的。 可是这个偶遇的姑娘是不一样的。她爱憎分明,快意恩仇,你对她彬彬有礼,她便最是通情达理,你对她谑笑轻薄,她便加十倍回敬给你。不知为何,想到她就会觉得原来和她相与过,很舒心,很亲切,就像想到亲人一样。在她溺水昏迷时,自己情急之下抱怨她两声,却分明听到她唤他“佑樘”对他来说这是多么亲切的称呼啊!从前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这样唤过他,一个已经永远离开他了,还有一个不知多久没唤过他的名字了!他是别人口中的太子、储君、三哥,再没有人能唤他唤的如此娇懦,如此温馨,如此让他怦然心动、无力自拔!的确怪自己私心作怪,竟然忘了自己那天的誓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竟然会希望上天好歹眷顾自己一次,既然自己是天子,做父母的哪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其实上天又何时眷顾过他一次?为何还会如此心存侥幸? 是他的奢望,害死了母亲,换来了人人觊觎的储君地位;同样是他的奢望,害死了这么好的姑娘,换来的注定是今后岁月中永无休止的自责和痛苦。想到她那娇小的身子扑在自己怀里的一刻,倘若换个环境,那该是多么甜蜜的回忆,可惜这回忆顿时被鲜血染红。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救他?因为他是储君吗?因为他是未来的天子吗?那么父皇的那么多妃子有谁想过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天子的挡箭牌?她做到了,既不是他的妃子,也远非他的知交,自己几乎还不怎么了解她---只因为他是她口中的“佑樘”只因为她对他的情意就像母妃对自己的一样,只因为她无条件地爱他,好像爱他是她的天命一样不能背叛,爱到可以为他舍了自己的性命。 “容儿,我知道没有资格这样唤你。反正你也不能抗议,我为什么就不能任性一回?我就要这样唤你,容儿,容儿,容儿你不高兴就跳起来打我啊!你会拳脚功夫,我双手只有缚鸡之力,就等着挨你的打。你不是很会打人吗?看到你打佑楠简直太好看了。他说得对,被你打两下的确会很幸福。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却躺在这儿不动。对,我想起来了,你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得罪你,你是不会开打的。好吧,你不是最恨别人轻薄你吗?我就亲你一下,看你起不起来?”说完,真的凑上去亲她的脸颊。刚凑近,就看那紧闭的美目突然睁开,宝光流动,薄唇里很清晰地威胁到:“你敢试一下,我就剥了你的皮,割下你的舌头,拆了你的屋子,然后在你的英俊脸蛋上刻上几个小乌龟,再用颜料染上颜色,让你出不得门,求生不能,求死不成!” 佑樘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听到那么狠辣的话从那毫无血色的小嘴里奔涌而出,这才相信自己没有神经错乱,顿时惊喜道:“原来你没有死啊!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太医拔你身上的剑时说你血都不流了,没救了,你怎么突然又活过来了?”悦容笑道:“我也纳闷哪!我本来是要去冥界的,可是正跟着两个鬼差大哥走着,只听得你唠唠叨叨,没完没了,闹得他们脑仁疼。他们便告诉我说有人还打着辱尸的主意,叫我赶紧回来,晚了就保不住清白了!看来人家的确没骗我!那么我问你,你之前说的话还算不算啊?你是不是该做好凌迟的准备呢?不过好像我上了你的当了。等我扎完那么多刀之后,你要还活着,你肯定要治我的罪,残害太子,罪至凌迟;你要是死了,你父皇要治我的罪,谋杀储君,株连九族,说到底还是我倒霉,活过来死过去,要是连冥君都烦了,我就没地方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安身之所找不见,那么我岂不是太可怜了?这样吧,既然咱俩有缘,我可不可以留在宫中保护你?你看,我虽然本事不及,关键时候能救命的。就连死了,听你不高兴,都赶紧跑回来,这样的护卫你上哪里找去?” “本太子却不缺护卫,你自信抢得过凌寒吗?留你在宫中却不难,我正有一个绝佳的职位给你坐,这个重要位置可是非你莫属,不过还要假以时日。现在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可知我的母妃是谁?” “这坊间谁不知道啊?纪淑妃呗。” “那你可知我母妃名讳是“兰昔”二字?”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来仔细看看这块玉蝶上面是什么字?” “你竟敢乘人之危搜我身?” “不是不是,昨天你落水昏迷,是恭妃帮你换的衣服。看到这块玉就拿给我了,后来她急匆匆带你走了,我就忘了给你。话说回来,你那么凶猛,我也没胆在太岁头上动土!” “你知道就好。玉上有字吗?我天天带在身上,怎么从来没发现?” “我指给你看。看,就是这两个字,你这么多年怎会没看到?” “这是字吗?什么字写得这么像花儿一样?我可不认识这种字。” “这是先秦大篆,懂书法的人都认得的。” “对了,傲霜天天帮我在袖口上也绣这样的字,那也是‘兰昔’两字吗?” “正是,袖口还有兰草。这下你明白了吗?” “你是说那个纪妈妈就是你母妃?那么你就是那个跟屁虫了?哎呀,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原来我刚来这里就认识你了!” “正是如此。当时你就亲口答应我永远不走了,可是你说话不算话,不打招呼就不见了,后来我可哭了好多天呢!” 张悦容心道:俺要那时候就知道你就是他,现在的你可就早归我管了。还能容你自在逍遥这么多年,让那个自不量力的尹家小姐打你的主意! 第九章钦差 峥嵘初显传令名,雏凤清于老凤声。 大明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6年)冬。太和殿。 罢届不惑之年的宪宗皇帝最近常常感觉疲惫不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痛恨早朝,痛恨和这些只会夸夸其谈、不务实事的大臣们面对面地交流。宪宗只觉得自己花钱养了一群废物,捞钱的时候争先恐后,有事就互相推脱,就像今天这样。 自年初陕西省下了千载难逢的第一场暴雪以来,西北诸省陆续奏报多年来极为罕见的持续降雪天气目前仍没有结束的迹象。据邸报所估灾情,此次雪灾已造成八百多万人受灾,因灾死亡数百人,紧急转移安置数万人,农作物受灾五十万多亩,因灾倒塌房屋九千多户。像这种降雪时间长、涉及范围广、温度低的持续降雪天气只在永乐初年出现过,当时引起大恐慌,谣言四起,均说因成祖弑侄篡位,天怒人怨。如今又出在本朝,敢是因为自己亲小人远贤臣、不能勤政爱民么? 看自己宠信的这些肱骨之臣平日里一个个摇唇鼓舌,要为国为民,事情紧急都异口同声“皇上圣明,请万岁裁决,微臣不敢妄言。”他圣明吗?他要是圣明,又怎会让朝堂上挤满了这一群沽名钓誉之徒?他们摆明任你风高浪急,我自岿然不动,等着看我这个“圣明”的孤家寡人出丑。可是自己的确是该被看笑话的,慢说臣下束手无策,他这个一国之君、万民之父坐在朝堂上就只想着快快退朝,好去看看贞儿的病到底怎样了。唉,人老了,一件开心的事都没有,要是她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活头? 佑樘站在丹墀下,又担心又同情地看着眼神没有聚焦的父皇。曾几何时,在他心目中高大强势的父皇已雄心不再,垂垂老矣。其实在两年前他十五岁起,父皇就已经把部分奏章交由他来处理。他知道,父皇累了,当了二十多年的乱世天子,任谁都会心力交瘁的。古来天子皆寂寞,称孤道寡实堪伤。天子的痛苦也只有天子知道,正如他在这朝堂上依傍父皇一样,父皇何尝不需要自己的全力扶持?这个时候人人都可以缩头,他身为当朝太子、国之储君,他不出头谁出头? 带着凌寒回到东宫,佑樘又开始为悦容的事发愁。自己即将作为钦差赶赴陕西安抚灾民,这事情绝对要对她隐瞒,否则以她的性子,她又怎会放过这样“好玩儿”的机会?那天她死而复生固然奇怪,自己正在兴奋头上也无暇多想(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出悦容有佛之舍利护体,寻常刀剑只能让她受些苦楚,岂能伤她性命?这也正因渡她之人心存愧疚,才力保她平安)。鉴于当时天色已晚,宫门已关,不便送她回家,只好让她在东宫留宿一晚。提这个建议时本来做好被她臭骂的打算,谁知悦容竟然风平浪静,只是严令他对她当晚留宿端本宫的事守口如瓶,等到次日一早再故意放出风声说她活过来了。可是怎么解释她的死而复生呢?如果只说不知什么缘故自然苏醒,别人难免会认为她有古怪。 悦容虽然一时醒转,到底精力不济,还没等参详好一个合理的解释,已经神思恍惚,摇摇欲坠。佑樘看她强绽星眸,几番挣扎,不免心疼,便谎说自己已有计较,让她自管休息。看她要追问,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明日一早自见分晓。”这才使她放心去睡,还不忘警告他不得打别的什么坏主意。苦笑,他就算想,也得有这个闲暇! 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在佑樘苦思冥想,找不到好法子时,多日不见踪影的凌寒竟然深夜回来了。问他何处逍遥,只说替师父跑了几天腿,办了点小差事。佑樘半信半疑,又不便拆穿,直埋怨他出门也不打招呼,哪里还像个替人当差的?一时说得顺嘴,便把当日险些遇刺的事给抖搂出来了。凌寒听他如此一说,心下自愧,但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是淡淡说:“凌寒知错,下不为例。”忽然看到那满口毒牙的小丫头竟然在太子宫熟睡,就算他再冷面冷心也不由诧异道:“她怎么会在这里?”佑樘便把前因后果简述一遍,又请他帮忙想个天衣无缝的说辞。凌寒似乎有些落寞,只答非所问道:“既然太子爷喜欢,那就这样吧。凌寒先告辞了。”没等佑樘再开口,一缕青影已消失在弥漫的夜色中。 这厢佑樘也有些纳闷:凌寒今晚似乎有些古怪,不过他这一来倒是提醒了自己。听说他的师父乃是一江湖奇人,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从五年前凌寒机缘巧合遇上那位高人,蒙他指教,如今武功诡异高绝,罕有敌手。几年来宫中风云变幻,自己屡遭毒手,全凭凌寒寸步不离保护他。因此佑樘待他如同兄弟,看他和佑楠一般无二。知他性情狂傲,不惯拘束,平日里从不约束于他,因此凌寒正如“大隐隐于朝”的闲云野鹤般来去自由。这次说是为师父办事,不妨就借他这师父一用。只说是这位江湖奇人感于徒儿和太子兄弟情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果然灵丹妙葯不同凡响,那已经死透了的张悦容硬生生地被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事后凌寒固然不悦,奈何消息已传得阖宫皆知,他也只好默认了。佑樘既知悦容口舌锋利,凌寒又性情孤绝,两人碰面便势如水火,自己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便费尽口舌把悦容哄回家去,只叫她稍安勿躁,待他把头绪理顺,禀告父皇,然后就让她名正言顺地进宫。 太子将代天巡守、前去赈灾的消息在坊间早已传开,可是自回家后就一直呆在闺房里的悦容却毫不知情。原来佑樘怕她回家后又到街上生事,对自己以后的计划造成不良影响,因此故意说十分珍惜母亲原来在自己每件衣服袖口上刺绣兰草和篆字的关爱,如今竟是再也享受不到了。悦容正在心热,自然如他所料自告奋勇回家跟傲霜学习刺绣和篆书,并且纺一定会精益求精,要做就做到最好。尽管傲霜是好老师,有耐心有爱心,奈何悦容的双手似乎只适合打拳,遇到和绣花针打交道,淌的血似乎比打架受伤还多,简直是伤痕累累,不忍目睹。可是悦容生来言必行,行必果,并且越挫越勇,拗劲上来,还真让她开了窍,半月之后已经把那架势学得十足十的像,至少不再扎手了。反正佑樘给她半年时间学习,她就不信自己没这个本事。 等到那一天因鹤龄无意间说漏嘴,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悦容想到全天就她一个人不知道这个消息,不禁气得火冒三丈,拍桌子打板凳,大发脾气,厉声怒骂别人为什么都瞒住她。谁又敢告诉她是因为太子爷临走前特意派人来叮嘱大家保密的。两边都得罪不起,那就赶紧躲起来吧。等到风平浪静大家出来一看,闺房里早已人去楼空,连傲霜都失了踪影。 却说佑樘一行初到陕西境内便见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路上流民络绎不绝,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地不动了。然而既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号,也听不到呼儿唤女的寻找,只有麻木,只有冷漠。大自然真是力量惊人,能顷刻之间把人变成木头和石头。漫山遍野白雪皑皑,天上犹自在扯棉撕絮地下着大雪,那些倒地的尸首转眼就被雪埋。佑樘平生第一次看到此种惨状,不由胃肠翻涌、恶心欲呕。凌寒在旁看他脸色苍白,知道所为何事,当下并不多言,只暗暗握一下他不自觉拳起的右手,低声说:“前面就到官衙,我们速去查探救济物资的情况吧。这里面肯定有问题,物资早已到了地方,按理说不该还有这么多灾民啊。”佑樘不发一言,只默默向前走去。 不想官衙又是另一片天地。衙内四角各一个大火炉,炉火正熊熊燃烧,烘得满屋温暖如春。当中摆着一张大圆桌,上面已经放了几碟精致的凉菜,也有几坛看不出名目的醇酒。一看到太子一行进门,富平县令刘渝就赶紧迎上前,满脸堆笑道:“太子爷一路风尘,可是太辛苦了。下官已经备好酒饭,特为太子爷接风,请太子爷上坐。这位是侍读凌大人吧,大人也请上坐。”佑樘没看惯谄媚笑脸,今日一见不由要呕,联想起刚才所见,不由心下不悦,几步上前揪住刘渝的衣领,喝道:“外面难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却在这里拥炉饮酒。感情朝廷下发的救济物资都填了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本钦差前来督办赈灾事宜,你竟敢想陷我于不义。刘渝,你如此欺君罔上,藐视钦差,该当何罪?”刘渝一腔热情遭冷水,马屁拍到马腿上,见面相温文尔雅的太子声色俱厉,吓得“噗通”跪倒,连连叩头道:“下官不知轻重缓急,耽误赈灾大事,太子爷教训的很是。太子爷只管放心,留下官这颗狗头戴罪立功,只要物资一到,马上施粥、搭难民棚,保证把他们安排得好好的。”听得此言,佑樘不由一愣,诧异道:“救灾物资半月前已监管派送,何以到现在没到你这里?难道富平监管韦兴还没来吗?”刘县令一愣:“韦监管倒是来了,可是不曾见到物资啊?”佑樘不信,喝道:“一派胡言!定是你们两人狼狈为奸,侵吞公物,见事已败露,韦兴知机先逃了,留你在这里虚与委蛇,欺上瞒下!”刘县令叫屈道:“绝无此事啊!请太子爷明察。下官只听他说是来为内相梁芳梁大人采办寿礼,所以以礼相待,并无勾结之事。况韦兴并不曾逃,正在后衙午睡。下官派人去叫他,太子爷一问便知。” 请了半晌,因酒沉大睡的韦兴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后面踱出来,倒是白白胖胖一身好肉适合拿来救灾,边走边强睁醉眼道:“老刘你也真是的,什么事不能等我睡醒再说吗?”刘县令看他衣冠不整,满眼惺忪,忙凑近一点,好心提醒道:“是太子爷要问你话,你稍微注意下形象!”那韦兴听得此言才抬眼望去,看那太子满面怒色,不知所为何事,酒还未醒,头脑糊涂,趔趄上前,说道:“太子爷何时到的?早一点的话,咱们就可以一起来个一醉方休了!”佑樘早已忍了半天气,也顾不得他君前失仪,只喝问道:“韦兴,我来问你,你监管的救灾物资现在何处?为何不交给刘渝让他尽快行事?”韦兴看问到此事,头脑一激灵,酒醒了大半,怔了半日才道:“梁大人寿辰将近,说暂且借用一下那些物资,还要奴才到此地采买寿礼。那些物资还在京城梁大人手里,奴才并不曾带来。”佑樘气得痛斥:“果然有了天灾,必有人祸。圣上体恤百姓之心生生被你们这些奴才糟蹋了。罢了,你们既然良心全无,还配做什么人?不如自去给因你们而死的灾民陪葬,倒是死得其所。”那韦兴平日里在宫中跟着梁芳耀武扬威,贪赃枉法,连万岁爷都碍着万贵妃的面子不与他们为难。在他们眼里,太子不过是个懦弱无用、与世无争的娃娃,何曾将这小储君放在眼里?如今事已挑明,韦兴并不惧怕,只挺着脖子道:“那些草民不过是蝼蚁一般,死上几个省点粮食不好吗?死了以后变成肥料滋养土地,来年还有好收成,倒真是如太子爷所说死得其所。太子爷千金之躯,为了他们万里奔波,值得吗?更不值得为他们伤了和万岁爷的感情啊。韦兴一心为爷着想,太子爷可要识得好人心哪!”佑樘听他言语冒犯,越听越气,咬牙道:“我把你这狂妄的杀才!皇上天天挂在嘴上说‘民乃国之根本’,你一个下作的阉人竟敢如此藐视万民,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既然想死,你家太子爷就送你一程!”话音刚落,佑樘已将佩剑送进了韦兴的喉咙,瞬间血花四溅。韦兴吃惊地看着自己鲜血喷涌,似乎不相信这凌厉狠辣的一剑果真出自文弱的太子之手。不知他泉下有知,是否该荣幸于太子初次杀人是以他的血祭剑的! 看到太子突然发难诛杀韦兴,屋里的其他人等吓得集体跪倒,各个魂不附体,抖如筛糠,只怕触了霉头,成为第二个韦兴。一位胆小体弱的师爷干脆“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也无人敢去掐人中施救。佑樘将还在滴血的剑身指着众人道:“从今以后,诸位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刘渝,你作为一县首脑,责无旁贷,我只说与你听。物资既无,我们不宜久留,当火速赶到临近的合阳县,将那里的物资调集一部分来支援富平。在物质调来之前,刘渝你要想法设法自筹粮米,马上搭建粥棚和简易房舍。你要给我保证富平县在这一月之内不许再出现一个死人,就算要死,也是你刘渝带头。听明白了吗?”刘渝脑门淌汗,点头如捣蒜,天知道他多想问一句“那么人要阳寿已尽、年老而死可怎么算?” 看到太子一行马上就要离开,刘渝赶紧爬起来道:“太子爷不吃酒席也罢,多少在下官这里用点便饭,到合阳要两个多时辰,太子爷可不饿坏了?”佑樘知他一片好心,随行的人想必也都饿了,便笑道:“我替你诛杀韦兴,省的他在你这里吃喝玩乐,花你的钱财,吃你一顿便饭是应该的。不过事不宜迟,你既有心,就替大家准备一些好带的干粮,我们好在路上边赶路边吃。其他人也别跪着了,都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你们要是跪出了毛病,皇上的差事还找谁来干?那位装晕倒的也起来吧,感情你觉得躺地上舒服啊?”听到太子开起了玩笑,跪了一地的人才还了魂,又听他说得如此平易亲切,有那多愁善感的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送出大门,大家都说:“请太子爷回鸾时一定要再来小县,我等一定不会辜负太子爷的殷切希望,决不让富平县再有饿殍。”天知道他们是平生第一次把客气话说的如此诚恳。凌寒落在最后面,招手叫过刘渝悄声道:“煮粥可不要清如水,明如镜。那样柴火也浪费了,饥民们还跟没吃一样,这样传到太子爷耳朵里,岂不伤了感情?我教你一个法子,煮米粥快熟时加点芡粉进去,煮好的粥会变得又稠又厚,扔个铜板进去都不会沉,这样的米粥才能顶饥。每天施两次,每人一平碗,一月下来,就算不能白白胖胖,保证健健康康。你可记好了!”刘渝感激道:“多谢凌大人指教,下官一定照此执行,绝不偷工减料。” 在去合阳县的路上,佑樘一直闷闷不乐。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意气用事、迁怒于人了。就算赈灾期间侵吞物资是死罪,毕竟韦兴只是从犯。主犯梁芳还在京城挥霍,自己先把从犯就地正法,就算是太子,似乎也太草菅人命了。可是就连一个如此卑贱的小太监也敢不把他这个一国储君放在眼里,可以想象那些手握重权的大臣们会如何看他。固然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母妃出身并不高贵,朝堂上是最讲究“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的。另一方面,可能全在自己努力不够。做了十一年太子虽然无过,却是寸功未建,固然因为父皇根本就没给过自己机会建功立业,难道还不是因为在父皇眼里的他原本就是无用之人?自古册立储君无非是立嫡、立长、立贤,自己不嫡、不长、不贤,怎怪别人轻看?只因万贵妃的长子夭折,柏贤妃生的次子悼恭太子遇害身亡,而其他的皇弟现年都不满十岁,他这个出生于冷宫、身份卑贱的宫人之子才得以登上大雅之堂。朝中那些正直大臣们说是拥护自己,恐怕同情的成分更多,因为作为一个皇子,他的童年的确太坎坷了。 可是,这一切他除了一忍再忍,还能怎样?除非他能漂漂亮亮地办好差事,让朝堂上那帮老于世故、见风使舵的权臣佩服他,觉得跟着他干有出路,他才能真正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千岁爷,才真正能在父皇仙去后力挽狂澜、重振朝纲。其实何必和一个无知的宦官过不去,非得杀了他不可?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杀生,小不忍则乱大谋,致使朝堂再起废立争端,他岂不是得不偿失?杀了韦兴固然大快人心,自己也出了一口恶气,但他的主子梁芳岂肯善罢甘休?那梁芳的靠山万贵妃固然时日不多,也正因为她要油尽灯枯,对爱昏了头的老父皇的影响只会比以前更大。当年她能一通哭闹就送了自己母妃的命,如今她估计不用哭闹,只要淌一滴眼泪,就能使自己在离成功一步之遥的地方迅速滚落下来,能不能保住小命还在两可之间。只怪自己一步走错,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可是也正因为他下马伊始就雷厉风行,诛杀颇有后台的韦兴毫不手软,使得以后的督导一路顺风。各地监管物资的官员有了前车之鉴,自觉犯不着为了发点国难财送了小命,一个个兢兢业业做得像模像样,很有些鞠躬尽瘁的架势。其中有汉中县令李范最为典型。李县令光棍一条,别无家眷,干脆把自己的家当全部捐出,反正特殊时期也不升堂办案,干脆让难民们住在县衙里,自己和大家一起喝粥,在地上打地铺,一大早还起来帮着熬粥,就算是沽名钓誉之徒,做到这种地步也确实不容易了。 看到杀一个该死的宦官能换来如此成效,佑樘倒有些喜出望外。到了澄城县,太子爷兴致勃勃竟亲自动手施粥,引得无数灾民蜂拥而至,粥已施完犹自围观,纷纷赞叹国家有幸,得此储君,治世有望了。每到一处,虽然风餐露宿,略见憔悴,然因心有喜事精神爽,丰神不输从前,另加别样自信,颇引些小姑娘芳心暗许,一见误终身。 第十章闹宴 算无遗策酣战前,运筹帷幄谈笑间。 大明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春。端宁王府。 佑楠正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喝着香茶,含笑看着一旁气鼓鼓的悦容。跟她一起的那位不认识的姑娘倒是十分恬静淡然,中规中矩地坐在一旁。 半天,看大家都不说话,到底是悦容沉不住气,逼近佑楠道:“说,把本姑娘请到这里,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葯?本姑娘不惯打哑谜,趁早给我讲个清楚明白好多着呢!” 佑楠笑嘻嘻地说:“不是和你说了嘛,太子爷是怕你有危险才不许你去的。现在你是三哥跟前的红人,不知多少人要打你的主意对你不利呢?三哥走前特意托我照顾你呢!” 悦容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我没你照顾恐怕还多活几年。你这样一个肩不能抗≈不能提的无用王爷,凭什么能看住我?” 佑楠一笑道:“本来是没有这个胜算的。不过既然有你的这位朋友一起来了,本王忽然发现事情简单多了。张小姐诡计多端尽可以走,不过你这位朋友就要在本王府上多盘桓几日。本王看她温柔娴静,很是符合本王的喜好呢!” 一听这话,悦容马上叫得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你敢!如果你胆敢动傲霜一根头发丝儿,本姑娘一定叫你死得很难看!” 佑樘涎着脸道:“本王敢不敢,试试不就知道了?”说着竟真的站起来,作势伸手去拉傲霜。傲霜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红着脸急忙向悦容身边躲去。佑樘笑道:“傲霜姑娘躲得了一时,躲得过一世吗?你家小姐马上要扔下你去找死了,你何不趁早换个主人?本王平生最是怜香惜玉,姑娘这样闭月羞花,留在王府,本王绝不会亏待你的!” 悦容早就领教过这位端王的惫赖浮浪,也自知只要他存心阻拦,自己绝没有本事带傲霜一起走,无奈妥协道:“好吧,我不走,不过你也不许聒噪傲霜。她须比不得旁人,乃是我最亲的姐姐。得罪了她,我不会饶你!” 佑楠马上向傲霜深深一揖,陪笑道:“事情紧急,无奈出此下策。本王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慌得傲霜急忙回礼道:“王爷切莫如此。傲霜只是一个下人,当不起王爷赔礼。” 佑楠正要再客气几句,只见他的心腹管家拿着一封信匆匆走进来,低声道:“西北来的。”然后马上出去打发那送信人了。 佑楠且不忙看信,先唤来一个丫鬟道:“小喜,你把傲霜姑娘请到后堂休息片刻,不可怠慢。” 看到傲霜跟着小喜走入后堂,佑楠才迅速把书信浏览一遍。悦容见此,不悦道:“我早说了,傲霜是我姐姐,什么事还要避着她,摆明把她当外人,诚心让她难堪吗?” 佑樘正色道:“此事机密,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既是局外人,不知道反倒对她更好一些。如三哥信上所说,他诛杀韦兴之举一出,势必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之上必有异动。如今京城内能够真心帮助三哥的无非你我两人,所以我们一定要精诚合作,帮着三哥过这一个坎。” 悦容听他说得郑重,便把傲霜的事撇在一边,急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讲与我听。” 佑楠道:“你也知道,现如今皇上身体大不如前,万贵妃更是日薄西山,所谓树倒猢狲散,梁芳等人为求自保,必然要另找大树好乘凉。三哥一向崇尚节俭,因此一直以来就深恶痛绝于他们挥霍靡费、卖官鬻爵之诸般恶行,他们又怎会坐以待毙,等着丧钟敲响?所以,梁芳便巧借天灾,使得三哥离宫督办赈灾事宜。他虽然贪赃枉法,私库充盈,并不在乎小小一个富平县的救济,但为了激三哥诛杀朝廷命官,就安排了韦兴这枚小小棋子,而三哥果然正中此险恶圈套。” 悦容虽说小事聪明机变,奈何朝堂大事诡谲多变,岂是一小小女子能够参透的?不由急道:“那怎么办?我们现在能做什么?事不宜迟,你三哥在信中必然告诉你该做什么了吧?我们就马上行动吧!” 佑楠看她着急,不禁笑道:“此事有些难度,倒不能急在一时。三哥既已识破圈套,杀人不过是将计就计。你仔细听我讲,不要插嘴。三哥走前特地带凌寒来找过我,我三人已参详出上中下三策,只等梁芳出手。其一,梁芳之所以能够胁迫群臣唯他马首是瞻,无非是靠着手中那本官员之间私相授受的密册。如能把密册掌于我手,便能在朝堂上携密册以令群臣,使他们力保太子,以求戴罪立功,此为上策。不过梁芳阴险狡诈,府内豢养的鹰犬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韦兴被杀,等于他与三哥之间的战斗正式开始,他必然加派人手保护这本谁拿到就对谁有利的帐册。凭我们的身手就算能混进去,估计还没查到密册在哪里就身首异处了。这样得不偿失可不是三哥所乐于看到的结果,所以上策不用也罢。另一计策便是按兵不动,以静制动,任他们上蹿下跳,坏事做绝,等到最后一刻再突然发难,给他们来个异军突起,使其措手不及。亲兵都护府掌控京畿军防,其首脑周文奇乃是先父旧部,感于先父对他有知遇之恩,早已与我歃血为盟,誓死追随三哥。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朱骥虽然持狱公正,风评不错,无奈万妃的弟弟万通乃是他的前任,再加上万妃多年积威,常年培植党羽,与外臣盘根错节,势力不可小觑,连朱骥也未必能辖制所有人等。情势所逼打起来,势必两败俱伤,且对三哥令名有损,使得名正言顺成了逼宫篡位。因此这是下下之策,乃是万不得已的保命之计,如今情势却不到这一地步。第三策乃是利用一个浑水摸鱼之理。万妃既是强弩之末,梁芳也是色厉内荏,那帮依附他们的滑贼恐怕异心早起,只是苦于把柄落于人手,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谁也不能往外摘得干净。然而虽一贯认为太子积弱,难做靠山,毕竟身为储君,登基称帝的胜算也不是没有。如今情势不明,人心浮动,纵为朋党,也互相猜忌,唯恐站错了队伍,跟错了主子,正是行此妙计之时。我们只用如此这般动动嘴皮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事半功倍,这便是最为经济实惠的中策。” 悦容凝神听他说完,迫不及待地问道:“我们如此一搅,不怕打草惊蛇吗?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在西北对你三哥不利?” 佑楠说:“打草惊蛇正是三哥初衷。就要把这一池浑水搅得更加糊涂,让奸党做贼心虚,自乱阵脚,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至少让他们不能踊跃向前力挺废立之举,只要拖到三哥回鸾便可大功告成。至于三哥安危自有凌寒负责,我们不必挂怀,相信凌寒不会让他的太子爷涉险。明日便是那梁芳寿辰,我们便去趟趟这池浑水,顺便推波助澜,让那些老家伙们都热闹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悦容听他如此说,沉思片刻,眼珠一转笑道:“ 给人家拜寿怎能空手?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一份绝妙的礼物,保证会给你们的妙计增色添彩。” 佑楠一听大喜道:“果然如此?赶紧说来听听。” 虽然屋里并无他人,两人还是不自觉地把头凑到一处咬了半天耳朵,完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佑楠边笑边说:“想不到你不光长了双会打人的手,更可怕的是长了一副会算计人的脑子。真乃诸葛再世,孔明重生,在下佩服得紧!”悦容也一口不让笑道:“王爷过奖,小女子担不起!小女子不过有些雕虫小技,怎比得上王爷们算无遗策、安邦定国呢?”嘲笑几句,各行其事。佑樘前往玉器坊采买礼品,悦容自去定制那件捧盒。临走佑樘叮嘱道:“如今你不宜在市井露真面目,切记!”悦容不耐道:“这个我自然晓得,大萝卜还用屎浇(死教)?你且干你的去,我这里绝不会误事!” 翌日,佑楠一早就来敲门,谁知傲霜出门道:“小姐昨日受了点风寒,整夜发烧,恐怕今日不能起身,特让傲霜随王爷前去。”佑楠听的此说,半信半疑,向里问道:“可有大碍?要不要请医诊治?”悦容马上在内答道:“不必麻烦,休息半日即可。你自带傲霜去,她从不出门,料那梁府无人认识她,不会出差错。”佑楠听她说话中气十足,知她装病,却不知她又要使什么诡计。若说还想趁机逃往陕西,又何必主动把傲霜留给自己?何况昨日一番话应该已经使她明白境况险恶,一步不能走错,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断不会故意犯险。也许那小丫头真的不舒服,干脆随她去吧。 辰时刚过,梁芳的府邸已是门前车水马龙,厅堂高朋满座。大家见面作揖打躬,互灌迷汤,彼此心照不宣,知道今日这顿鸿门宴便是表明立场之时了。不来的固然是胆小怕事或道不同不相与谋,来的一样心下忐忑,不知是福是祸。这时只听得门口一阵喧哗,想是有要紧的客人来了,梁芳赶紧亲自迎出门去,抬头一看,不是太子一党的端宁王爷又是哪一个? 佑楠看那梁芳堆起来的笑僵在脸上,不知该继续笑下去还是收起来,弄成哭笑不得,自己不由要替他笑下去,潇洒地一抱拳,故作正经道:“老内相似乎不欢迎在下前来贺寿啊?怎么这样一副尊容?”梁芳毕竟老奸巨猾,马上楞过神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边躬腰往里请,一边说道:“端王爷说哪里话?您是咱家请都请不到的贵客,你老一到,蓬荜生辉,咱家都受宠若惊了!”佑楠笑道:“老内相此言差矣。京城人人皆知本王是最好凑热闹的。今日前来一为贺寿,二为看几个好朋友,好久不见他们,正要借老内相的寿酒和他们好好亲近亲近。这不,带点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价虽不高,乃是本王亲自挑选,老内相请即刻打开,看看比起别人的如何?” 梁芳不知何意,从来没有客人送礼要求当面打开的。不过这位端宁王爷是个难缠的小表,不好拂他“美”意,再说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可能傻到暗算自己,因此接过跟随王爷前来的小姑娘手里的檀木捧盒,提着一边的小锁环向上一拉,奇怪,竟然纹丝不动,又使上全力去拉,依然不动。看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佑楠接过捧盒从另一边轻轻一揭,把盒子打开,一边说:“原来是老内相找错了方向啊!解决问题要三思而后行,不能瞎费力(废立)。如果只管跟着感觉走,不去好好想想方法,如何费力(废立)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老内相,本王说得可有道理?“梁芳听他句句刺心,显然早有预谋要摆自己一道,奈何他说得又毫无破绽,只好忍气吞声道:“端王爷教训得很是,刚才老奴的确老眼昏花了。” 佑楠看他吃瘪,心里乐得一跳,又笑嘻嘻地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金光灿灿的小物件,双手奉上道:“刚才只是和老内相开个玩笑,这才是在下特意备办的寿礼。”多少人都伸长脖子争着看,却是一个精巧逼真的金棺材。梁芳一看此物,几乎不曾当场气晕过去,颤着问:“端王爷送这样的寿礼究竟何意?”佑楠故作惊讶道:“怎么老内相不喜欢金棺材(进棺材)吗?难道连升“棺”发“材”都不想了吗?老内相固然仓廪丰富,但钱财之物,还是多多益善啊!至于不想升官,莫不是老内相的官已升无可升、无须再升?哎呀,这天下升无可升的位置让本王好好想想难道是哎呀,不好,是小王失言了,差点说出冒天之大不韪的胡言乱语,老内相绝不会有此株连九族的想法。好了,礼物送完了,本王要去吃酒了,可不能做赔钱的买卖。” 佑楠一席话半真半假、半疯半傻,搅得在座的宾客们议论纷纷:对呀,天天听那梁监谈废立,只说要废太子,从没讲过要立哪一个皇子,原来竟然包藏改朱为梁的不臣祸心。哎呀呀,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何苦陪遭殃?这厢佑楠一路走过去,各桌上的客人见他都有些瑟缩,恨自己不能像土行孙来个地遁。躲他吧,得罪了太子;迎着他吧,得罪了万妃,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哪还禁得住他随意点人,亲热地打招呼栽赃:“王尚书,自上次和太子爷我们一起喝完酒,两月没见你,怎么,躲哪儿琢磨鬼点子了?李学士,怎么脸煞白啊!记得上次我们喝那么多,你的脸是红的,敢情太子爷的酒能把人喝红,梁大人的酒偏偏把人喝白,真是奇哉怪哉!周御史,你给本王的那点家当根本就不顶用,可见没用心,看来还是劲往两处使啊!” 被点到的几乎被吓死,没被点到的怕被点到又希望快点被点到完事,真是心如油煎,身似火烧,没一个坐得稳当的。正在熬煎,突听门上奏报又有礼来,引进来一看,乃是一个下人打扮的,自说是尹阁老派来送寿礼的,奉上拜帖和东西就回去交差了。梁芳此时早无心待客,而这尹阁老据说马上就要成为太子的老丈人,自然也是铁杆太子党,怎么突然想起来结交自己?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一个端王就闹得沸反盈天,再来一个阁老,自己寿辰还怎么过?今日真是倒霉,不知黄历上是不是写着诸事不宜? 佑楠闹完梁府心满意足,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府,看到那个替尹阁老送礼的下人站在厅里不由一愣,再仔细看那张脸,可不就是卧病在床的张悦容!突然恍然大悟:小丫头倒会抓时机,打柴顺便搂兔子。这样一搅和,梁贼一党固然疑心,更妙的是把尹阁老弄得里外不是人,跳进黄河洗不清,浑身是嘴说不清,自然尹小姐也没资格再谋太子妃之位了。 悦容看到佑楠回来,马上迎上去,口中笑道:“看端王爷喜气洋洋,肯定大功告成。怎样?我帮你出了这口恶气,你欠我一个人情。所谓来而无往非礼也,你可要义不容辞地帮我这个小忙。” 佑楠懒散地往椅子上一倒,笑道:“虽说太子妃之事并不在这次行动之列,不过本王可以卖你这个面子。至于条件嘛等事成之后要你答应我一个请求,这点不过分吧?” 悦容看他趁火打劫,不悦道:“我帮你时可是从没想到什么条件。况且同为你家太子爷办差,凭什么叫我还人情?我就不信你三哥真想娶那尹小姐为太子正妃!” 佑楠看她要恼,赶紧另起炉灶道:“太子爷如何看尹小姐,本王愚鲁却不知情。不过如本王所料不差的话,你替尹阁老送给梁贼的礼物可一定是出自本王府库,这笔账又如何算?” 听得此言,悦容无话可说,只拿凤眼向佑楠狠狠一瞪道:“好了好了,算我欠了你,可以成交。只要不是掉脑袋的勾当,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本姑娘也不怵!” 佑楠本要与她击掌明誓,想想到底不敢,只笑道:“爽快!本王现在就去办姑娘的差事。” 趁着热灶好烧水,佑楠并不耽搁,马不停蹄赶到尹府,也不等门上向里通报,直闯进去,看到匆匆赶来迎接的尹老头不容寒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好尹大人,做的好事!圣上如此器重你,太子爷对你也是恩遇有加,你怎能在紧要关头临阵倒戈,认贼作父,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太子爷?” 尹直阁老被他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道:“端王何以发这么大的火?是尹某那件差事办差了?“ 佑楠气得要跳脚,喝道:“你还装得挺像!你在青天白日之下大张旗鼓地给那梁芳贺寿,百官都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么?” 尹直听得此言,唬得六神无主,百口莫辩,急道:“哪有此事?尹某冤枉啊!尹某什么也没做过呀?” 佑楠看他着急,心里暗笑,脸色稍稍和缓,安慰他说:“我相信圣上和太子爷都不会看走眼。据本王所料,肯定朝中有人要暗算你。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人又是一个仁厚君子,何必跟着趟此浑水,和那些为身家性命不得不博的屑小辈处一堂?本王敬你德高望重,又为朝廷鞠躬尽瘁,才与你说些肺腑之言,老大人不知能不能听进去?” 尹直听他刚才声色俱厉,吓得半死,如今又听他说得诚恳贴心,不由老泪纵横道:“端王设身处地为尹某着想,尹某要是不知感恩戴德,岂不是非人所为?端王直管指教,尹某一定言听计从。” 佑楠等的就是这句话,立马打蛇随棍上,正色道:“如今朝堂敌友不分,朋党之间都要处处提防。就算本王能说服太子爷相信你是遭人陷害,依然倚重与你,那么在其他大臣眼里太子爷岂不成了赏罚不公n非不明的糊涂储君?又如何去放手处置那些依附权监的国之蠹虫?因此,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本王认为大人最好向圣上请辞,告老还乡,寻一山明水秀之地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此乃上上之选。你此时急流勇退,算是为了保全太子,本王以后自然不会亏待你。不知老大人意下如何?” 尹直忙不迭地答应,突然想起一事,急问道:“那小女和太子爷的事?” 佑楠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成竹在胸答道:“秦晋之事只是廷议,并未下定,如今也算不得毁约,对令嫒清名并无大碍。你放心,只要你去意已决,万岁爷以人君之度一定会体谅你的。切记,今日贺寿之事可不能再提。如此,在下就告辞了!” 悦容看到佑楠回来,急忙迎上去问道:“如何?” 佑楠得意道:“本王出马,一个顶仨。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个九成九了。那尹直敦厚老实,胆小怕事,听我一顿先打后揉、声情并茂的言辞,现在恐怕正忙着在上疏上挖空心思找借口呢!” 悦容松了一口气,这才笑道:“亏你巧嘴,改天一定置酒相谢。” 佑楠也笑道:“我却不要你来请酒,只要听我一言,正是之前所提的条件。”顿了一下,神情变得少见的郑重,使习惯了他谑笑轻浮的悦容也不由正色,听他缓缓说道:“我们既然同为三哥奔命,算得上是知己,如有冒犯,还请谅解。我虽不知你只见了三哥两面为何肯为他拼了性命,但也明白你是真心待他。三哥自小有多少悲苦,我知无人能比。正因如此,三哥轻易不会将心许人。但是至今能为他把命都舍得掉的除了他的母妃,另一个就是你。你既如此待他,他必然已对你情根深种。我要求你的就是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始终诚心待他,绝不负他,不要再让他伤心。你现在对他了解不深,日子久了,你自然会发现我的三哥实在是世上十世修行的好人,值得得到全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 第十一章结缡 如花美眷成大礼,无奈木兰学宫仪。 大明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春。端本宫。 一大早,一向冷寂的东宫已经布置得彩绣辉煌,焕然一新。来往宫人络绎不绝,笑逐颜开。那东宫的主人一夜不曾睡着,此刻却依然了无睡意。也难怪,今日乃是他大喜之日,他又怎能睡得着? 佑樘是元月底完差回鸾。因是第一次独自办差竟颇有成效,朝中诸臣不由第一次对这位初显峥嵘的少年刮目相看。皇帝看到太子有此才干,在群臣那里替自己争了脸面,心病去了大半,精神也有几日健旺。原本打算等办完这趟差事就与太子完婚,无奈原本廷议的尹家小姐身染重病,其父言及京城风沙大,不利调养,那老东西便上书告病,一家人竟往那南省去了。 成化皇帝自知身子不稳,太子生母即已仙逝多年,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皇帝,在驾鹤仙游之前由自己亲自操办太子成人之礼乃是他职责所在。太子今已十八,皇室子弟这么大不曾纳妃的还从未先例,说到底怨自己这个做父皇的对他关心太少了。自愧良久一举目,见太子站在跟前,神采飘逸,温雅端方,想起他母妃死得冤枉,不由得勾起那早已陌生的舔犊情怀,半晌道:“你这次办差勤谨,增了历练,父皇替你高兴。太后在病中一直念叨你的亲事,父皇也希望你能尽快完婚,了却父皇唯一的心事。父皇听得恭妃说过你与国子监生张峦之女过从甚密,可是对她有意?果如此,父皇就依你的意思办如何?” 佑樘不承想此事如此容易,喜出望外道:“张小姐对儿臣有救命之恩,儿臣与她也志趣相投。儿臣谢父皇成全!” 成化皇帝看眼前的年轻人瞬间喜形于色,不由想到自己也曾经这么年少青涩、不善掩饰,可惜自己却不能如儿子一样好命,可以把后位双手奉给最喜欢的那个她。神思迷离中,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飒爽英姿的贞儿身着戎装,骑着马为他前驱,或佩刀侍立他左右的前尘往事。相比六宫粉黛的柔姿弱态,她是多么与众不同的女子啊!大他十七岁又如何,究竟又碍别人什么事呢? 太子的大婚给沉闷压抑的紫禁城平添一抹亮色。照周太后之意匆匆议定婚期,就定于二月初六日行嫁娶之事。 说不尽的规程,道不完的繁琐。悦容平生第一次穿上隆重的凤冠霞帔,想是前晚没休息好,一大早就觉得神思恍惚,木偶般任人摆布,直到坐床撒帐还不清醒。忽然眼神聚焦,看到佑樘一身红衣坐在自己身旁,想到什么,不自觉地有些脸上做烧,刹那满面红晕,妍压海棠,暗骂自己没出息,露了怯,可千万别让他瞧了去!偷眼看看那位太子爷,这么大冷天的难为他竟能汗流满面,似乎比自己还紧张,不由胆气大壮,看他神不守舍,忍不住“噗嗤”一笑。佑樘兀自发呆,听她一笑,吓了一跳,以为她看透自己怯场,强作镇定道:“笑什么?当上太子妃就这么高兴?”悦容看他俊脸飞红,心里大乐,笑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个笑话。太子爷博览群书,想必听说过‘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之句了?”佑樘不知她捣什么鬼,不甘示弱道:“你想考较夫君也弄点高明的来。这诗经#8226;东山你家太子爷三岁就倒背如流,那时的你可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呢!”悦容笑道:“知道来自哪里并不高明,但解释其意就贤愚可见了!”佑樘今日诚心要将她一军---就算拳脚不能和你比,连诗文都不如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还有什么脸面做人?因此打起十二分精神,立志要把这描述迎亲场面的名句解释得花团锦簇。谁知费了半天唾沫,悦容但笑不语,只等他委靡不振、赌气不发一言时才笑道:“太子爷果然博闻强志,悦容领教了。不过太子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他不甚理自己,悦容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读到这一句感觉余香满口,十分向往,就读给简简听。谁知简简这个不学无术的新新人类听完竟然笑得惊天动地、人仰马翻,原来在她耳中听到的是‘侄子与龟,王八骑马,亲家骑驴,就是骑你’”不等她这边编排完,那边佑樘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忍住笑问道:“简简又是哪一个?怎么你尽能碰上如此有趣的玩伴?既然和你交好,不妨哪一日请她进宫来玩!也让我们认识一下?”悦容兴味索然道:“她几年前早已远嫁,多年杳无音讯了,如今却去哪里找她?”心道:简简是五百多年后的人,你再过几辈子也未必有缘见到! 佑樘看她语笑嫣然,娇俏可人,转瞬又峨眉轻蹙,惹人怜爱,忍不住要去握她的手安慰几句。看他伸手过来,悦容就如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感叹,心里不断念叨:“镇定,镇定,今晚决不能挥拳!”可是双手痉挛般紧攥,情不自禁就要动粗。佑樘看她侧脸咬牙,知她紧张,想要取笑两声,到底心里不忍,只得收回自己的手,苦笑道:“悦容,你不必紧张。你我今日既已结成良缘美眷,以后便要相互扶持,彼此信任。我乃是你的夫君,你不必这么怕我。你若心里还不能接受我,我绝不怪你,我会一直等你的。”悦容平日的尖牙利齿早跑到九霄云外,不敢多说一句,听此一言,大喜过望,赶紧一揖道:“多谢太子爷!”说完赶紧躲到榻里和衣而卧。佑樘看她把头埋进丝被,一面觉得好笑,一面长出一口气:亏得小丫头面嫩怕羞,倒让自己少做些难。 佑樘自知呆在这里又将不眠,奈何花烛之夜怎能避往别处?徒增宫人是非口舌。万般无奈只好依样和衣躺在外面,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恨不得没有了这些累赘。两人都大气不出一声,比赛着装睡。躺了没半个时辰,手脚也僵了,浑身骨头都似散了架。佑樘忍不住提议道:“悦容,你不会睡着吧?你不是很会说故事吗?小时候记得每晚临睡前你都会说的。反正都睡不着,就劳驾你一下,行不行?”悦容在被子里闷得半死,听这提议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想了一会儿,笑道:“那就讲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吧。话说西方有个很大的城池,城中两个大户人家,一家姓罗,另一家是你的本家。这两家五百年前因为误会起了争端,于是形成世仇,时时械斗” 正讲得热闹,却听得传事的云牌连叩四下,正是丧音。两人知道稍后必有人来请,迅速起身,找出外面的常服换上,就听得有人奏报宠冠后宫的万贵妃暴病薨逝,享年五十又八。这位成化皇帝的宠妃终于熬到油尽灯枯、撒手西去了。遥想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直到她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依然历历在目。 当时年方二十的她还是孙皇后的陪嫁丫头,因聪慧谨慎特被派去照顾刚刚三岁的太子朱见深。这小太子年纪小小就已历经废立风波,精神紧张,全靠她如亲母、如长姐、如奴婢、如严师、如保护神般寸步不离地陪伴他长大。既然同样是长着鲜艳明媚的面容、有着绮丽梦想的宫中女子,难道就因为她身份卑贱就不能奢想成为他的妃子、成为他的皇后吗?她偏不服这口气,她就是要那些靠祖荫趾高气扬、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女子看看,她万贞儿虽然年老色衰,虽然身为下贱,虽然心狠手辣,但她就是能让成化皇帝对她从头至尾言听计从,舍不得稍有违拗,就连她屡屡荼毒他的皇室血脉,他也从没有加一句重话在她身上。那年轻气盛的吴皇后敢负气打她一巴掌,其结果就是把自己的凤冠打落在地成为废后。能得一代天子如此隆宠,除了她万贞儿,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可是,风头正健又如何?万千宠爱又如何?老天把她的儿子、天生的太子带走了,而自己处心积虑要除掉的纪氏的儿子反成了一国储君,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个可怜人!是啊,她的确是活到头了,与其将来仰人鼻息屈辱而死,不如死在爱自己成痴的天子之前这样赫赫奕奕、尊贵荣崇! 一切也正如她所预料,本就心事重重的成化天子惊闻噩耗,伤感欲绝,哀叹道:“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并罢朝七日,谥万氏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按照皇朝制度,只有皇帝和皇后死后才能葬于天寿山陵区,像万氏这样的妃子只能葬在西郊的金山。但是宪宗皇帝痛得恨不得跟了她去,怎舍得把她归葬到远离自己陵寝的地方?所以坚持将自己的爱妃安葬在十三陵陵区,就在定陵西南约两公里处的苏山脚下,选了一块占地约两万平方米的万年吉地,墓碑上雕云凤纹,中间一“卍”字,既表墓主“万”姓,且寄吉祥之意,真是宠尽于生前身后!朝中大臣虽有非议,奈何自己的主子自万氏薨后日日痛哭,不能临朝听政。下葬那日更是哭得像个六神无主的孩子,几度昏厥,谁又能再说些什么? 悦容刚刚新婚便逢丧事,皇家规矩大如天,天天跟着跪拜行礼,只折腾得她眼冒金星、不辨东西。她本就不耐繁文缛节,平日习惯的是干脆利落,这几日到处听人提点,看够了别人的白眼,受够了别人的闲气。无奈因她不能熟稔宫中规矩,常常做出惊人之举,惹人鄙夷。 这一天悦容从外面回来,想是又在哪里受了数落,边进门边愤愤不平道:“子曾经曰过‘三十不学艺’。人家已经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了,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没要紧的规矩嘛!天天骂我,不知道是个人都有自尊的吗?惹急了我真要打人了!” 傲霜听她嘟嘟囔囔,一边倒茶给她,一边笑道:“你是不是气糊涂了?你不过才十六岁,怎会算到三十多?快别胡说了,看人家听见笑话!” 悦容高声发泄道:“别人看不起我也就罢了,他们无知无识,有眼不识金香玉。可恨连你们口中那位人人称道的太子爷也抱怨我,说我脑袋是榆木疙瘩,连个跪拜礼都学不像。他在人前这么说我,你说我能不伤心生气吗?” 傲霜看她发小女儿脾气,笑劝道:“太子爷也是恨铁不成钢。他巴不得你好,这样大家都好过。” 正说着,佑樘脸色不善走进来,喝令众人都下去,没有传唤谁也不许进来。悦容心虚,又不惯向人低头,为求自保,先发制人道:“你不用冲我吼。我知道我身份低贱配不上你,这些玩意儿我既学不会,也不打算学了。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张悦容只会昂首打架,不会低头叩拜。本就不是宫中之人,你还是把我赶走,另娶个知书达理、能够母仪天下的大家闺秀来陪你叩拜吧。我张悦容从今往后不伺候了!你只管另请高明,我绝不怪你!我虽救你一命,你也让我当了几天太子妃,咱俩两不相欠,这就分道扬镳,永不再会!” 佑樘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来兴师问罪。刚才那么多人看着,自家这位猪头竟然行错了礼,别人都捂嘴偷笑,自己实在忍无可忍上前提点,这小丫头竟然爬起来不发一言径直跑了,这让他堂堂太子爷的脸往哪里搁?本要回家教导她两句让她人前多少给自己留点面子,谁知自己还没开口,她倒说了一大堆,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听她还句句强词夺理,气得无话可说,只点头道:“好,好,如你所愿,咱们永不再会!你让我赶你走,我却丢不起这个人,好歹要留下脸面出去见人!你只管在此居住,我从今以后不来见你就是!”说完,气哼哼地摔门出去了。 悦容听的重重一声门响,忍了几天的委屈再也忍不住,马上嚎啕大哭起来。佑樘还没走远,听她哭得撕心裂肺,犹豫半晌,到底不肯再进去,只叮嘱傲霜好好劝说,然后才头也不回地走得不见踪影。 悦容大大发泄了一通,感觉胸口不再憋闷,早把吵架的事忘了大半,想到自己做了一宫之主还没有正式训过话,趁今天有空且走走过场,省得闷得发烦再想起伤心事。说干就干,转眼东宫里的宫女太监就整整齐齐地陈列在她眼前了。 悦容先轻轻嗓子,用自认为很真诚的腔调开讲:“同学们(不对,应该是说各位好一点,适用范围广),嗯,各位,请坐下。(大家虽然纳闷,但都老老实实地席地而坐,江笑妍吐吐舌头,对不住各位了)从今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为了我们这个班集体(好了好了,把班字去掉),为了让我们这个集体能够在新的一年里取得良好的成绩,各位都要遵照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这十六字方针。下面介绍一下班委(不是班委,叫什么好呢?就叫管理部门吧),介绍一下管理部门,傲霜就是你们的班长(不对,是领班,更不对,那就总管,等一下,总管似乎都是男的,不管了,就叫总管),傲霜就是你们的总管,大家有什么事都要向她禀报,她听命于我一人,负责传达我的处理意见。大家都听明白了吗?(鬼才明白呢!)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现在你们都出去听傲霜的调遣安排吧。”(此乃江笑妍每学年开始时必做的开学训词,自认为此言一出,不愁一班猢狲不感激涕零,愿为班级荣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晚间,万籁俱寂,春寒阵阵,悦容独自坐着,只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无抵抗、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着内心,悦容突然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傲霜看她哭得可怜,无奈走来劝道:“你就是孩子脾气,有口无心,太子爷还不了解你?就是一时面子上下不来,过几天自然来看你了。” 悦容抽泣道:“他说了那么狠的话,肯定不会再来了。好,你就去当你的逍遥太子,我把自己闷死在宫里看你良心上过不过得去!” 傲霜皱眉道:“太子有怎能逍遥得了?你还不知道太子爷的境况吧。前朝后宫现在都在议论小姐的事情。说小姐出身低微,不堪母仪天下。还有更难听的说辞,涉及到太子,说什么好马配好鞍,太子母妃乃是充掖宫室的罪奴,能找个国子监生的小姐已经心满意足了。” 悦容一听,不觉怒道:“他们编排我就算了,我是出身寒微,干嘛要牵三扯四糟蹋太子?” 傲霜叹气道:“你既然背后如此维护太子,为什么当面就不能说话和气点?不管愿不愿意学那些陈规旧习,好歹想着为了太子面子上好过就委屈一下自己不行吗?” 听到此言,悦容皱眉不响,发了半晌呆,一语不发,自去梳洗睡觉。一夜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朦胧睡着,突觉有人走近,睁眼一看虽然模糊,那身形不是佑樘又是哪个? 悦容打一激灵,头脑清明,翻身坐起来,沉下脸道:“太子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贵足又踏贱地,赶紧请回吧,别让人家笑你言而无信!” 佑樘故作长叹道:“原本想看你想了这半日,是不是预备从今以后待我好一点。谁知还是这样无情,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看我还是走吧,别在这里讨人嫌!”说完作势要走。 悦容不疑有诈,起身一把揪住他一只衣袖,满眼的泪险些就要夺眶而出,依然嘴硬道:“你今儿要是敢走出这宫门一步,以后永远都别想再见到我!” 佑樘见她真情流露,目的达到,就势坐在塌边,拥她入怀道:“你要早这么待我,就是挨拳头我也要一天来八趟,看你烦不烦!”心里暗暗佩服佑楠神机妙算,原来欲擒故纵之计对付悦容如此好使,真不知她算计梁芳的诡计如何想来,如今竟然这么容易就上了自己的当。可见一物降一物,自己一定能把她吃的死死的,让她乖乖听话,少给自己惹事,将来才能有望做个母仪天下的贤后。 悦容看佑樘留步,心里踏实,突然回想自己刚才的大胆举动,不觉脸红心跳。想到几天来受的委屈,不由又悲从中来,哭道:“你今天那样对我,说那样伤人的话,真是好狠心!我是为你来这里的,你不要我,我又不知道怎么回去,你叫我怎么办?你可知道如果离开你身边,我的存在就是毫无意义的吗?” 天知道悦容只是实话实说,毫无渲染,可是听在他人耳中,却是最深情的内心告白。佑樘不承想悦容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心里感动莫名,不禁有些后悔在她身上使计,当下把她拥得更紧,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悦容犹自不忿道:“你不知道。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不过是个长着榆木疙瘩脑袋的傻瓜!” 佑樘见她以眼还眼,拿自己数落她的原话回敬自己,不由想起她学不来宫廷礼节而愁眉苦脸的小样儿,心里一乐,打趣道:“正是因为你的夫君是个傻瓜,所以才会这么奋不顾身地娶了你这个打遍天下的母夜叉!” 悦容听他如此奚落自己,柳眉倒竖,挥拳就打:“你说什么?你敢照那样再说一遍?” 佑樘把她的双臂箍在怀里,笑道:“当真把你家夫君当病猫了?提醒你一句,你如今可不能再随便打我了。你要打我就是谋杀亲夫,要杀头的!何况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佑楠编排你的!你明日去找他算账,质问质问他!”(某风流王爷咬牙切齿:好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这么卖友求荣,今后还想再让我帮你搞定你的母夜叉,门儿都没有!) 悦容半天没挣出手来,面红耳赤道:“佑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只问你怎么想?” 佑樘看她第一次在自己眼前束手无策,不免得意,笑道:“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夜叉?我听说夜叉都是青面獠牙的,我的太子妃娇艳如花---可是名副其实的胭脂虎!” 悦容先听他赞自己美,不由又甜蜜又害羞,等听到最后一句,只气得要暴跳,却是动弹不了,嘴里狠道:“总有一天我要结结实实打你一顿,打到你端正思想,客观评价你姐姐我!” 佑樘占了上风,并不回嘴,心道:你今天打不到我,以后还能舍得? 第十二章御极 触目伤怀成化去,无限山河臣新君。 大明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夏。乾清宫。 佑樘伤感地看着病榻上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父皇,眼泪似乎不是从眼睛里而是从心里汩汩而出。难道自己真的就要永远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了吗?难道自己真的就要永远成为孤儿了吗?难道天子就一定得是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吗?难道做皇帝就一定要摒弃天伦之乐、一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吗?看看自己的父皇操劳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难道这也将是自己的宿命吗?是每一个被上天选中承担大任的人君的宿命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孟子可真会说啊,可是他可知道追求快乐是人之常情,躲避忧患是人之本能,即便是一代天子,同样是凡夫俗子,同样有生老病死,同样有旦夕祸福,同样会痛,同样会累,同样渴望关爱和亲情。试问苍天,人皇驾崩,普天同悲,泪即便流成河,其中又有几滴是因为他做了他自己,而不是因为做了明皇英主、治世之君而得到的? 成化皇帝早已昏聩多日,汤葯不进,一时清明,都知乃回光返照之兆。那些嫔妃不能进殿探视,自知无人顾得她们,再加皇子公主年纪幼小,不惯熬夜,便都无奈回自己宫中暗自饮泣。如今看到只有太子跪在病榻前哀哀欲绝如孤子,自己就只想着早日解脱去见贞儿,却忘了身为人父人君的责任,想到这一节,成化皇帝也不由辛酸,想伸手去摸摸儿子的头发,无奈手抖得厉害,半日都没够着。佑樘猜到父皇心思,赶忙把头凑到跟前,想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竟然梦想成真,可是又要转瞬即逝,不由得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成化皇帝的手无力而沉重地压在儿子头顶,触摸着那块小小的光秃,秃发乃是在母腹中被毒葯所害,所幸真命天子命不该绝,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宠爱贞儿之故造成,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只觉得自己身形飘渺,却依然用飘忽的声音说道:“你没了母妃,现在又没了父皇,可是你马上就是这九州百姓的父母,是你那些幼年丧父的皇弟皇妹的兄长。长兄如父,你要把他们照看好,要把天下子民照看好。父皇相信你一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父皇对不起你,让你少小吃了那么多苦,你未及弱冠又抛给你这么一个烂摊子。我一生对不起的人中一个是你的母妃。她为我生下继承宗祹的储君,却担惊受怕了一辈子,临了也没个好结果。而我最对不起的就是贞儿。我一直都在让她等待。我小时候她等我长大,我称帝后她等着我封她为后,好容易有个孩子又夭折,上天对她太不公平了。她的孩子死了,原来的她也跟着死了。我疼她宠她惯着她,由她做她爱做的事情,希望她能因此快活些,可是她没有一日不是活在恐惧和嫉妒中。如今她解脱了,永远离开我这个让她等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独自走了。我不能再让她等了,那个地方那么黑那么冷,又有那么多恨她的人要咬她的肉、剥她的皮,这是她梦中经常看到的,每次都吓得尖叫发抖,怎么安慰都无法使她不怕。现在她真的去了,我怎能放心,怎能让她久等。贞儿,莫急,慢慢行,我就来陪伴你,再也不会让你等待了” 大明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明宪宗在位二十四年后去世,时年四十又一,谥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庙号宪宗,葬北京昌平茂陵。这位生于忧患死于忧患的天子天生性格安静谨慎、仁厚宽和,在后人所修的明史中说他“恢恢然有人君之度”确是肺腑之言。只因后期过信权监,弄得毁誉参半,争议颇多。 柄不可一日无君,依照祖制,一个月后的九月壬寅日,太子朱佑樘在太和殿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弘治,自明年开始新朝纪年,称为弘治元年。太子妃张氏被正式加冕皇后,即日起移居坤宁宫,并追封生母纪氏为孝穆皇太后。 新皇即位,普天同庆,据说南京孝陵山上,有祥云如伞扒,瑞兆既出,天下归心。登基大典时,弘治天子头戴明黄簪缨银翅皇冠,身着明黄九龙飞天皇袍,天家风度,不怒自威,身稳势重,高坐明堂,百官叩拜,山呼万岁,即日起大明朝的万里锦绣山河就归于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天子朱佑樘之手。 新朝伊始,百废待兴。正如宪宗临终所言,他留给自己儿子的的确是个不堪收拾的烂摊子,不仅朝政紊乱,而且山河也已千疮百孔。对于这些情况,佑樘早在做皇太子时已经有所了解,且深思熟虑过如何解决。他即位之初,当务之急就是就着手改革弊政,而改革弊政的第一步就在朝廷要员的人事安排上。 佑樘深知事不宜迟,要尽快杜绝奸佞小人再祸乱朝堂,必须雷厉风行,铁血洗牌,将成化朝通过贿赂、溜须拍马发迹的官员一律撤换。改革首先从内阁开始,罢免了以外戚万安为首的“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选用徐溥入阁;十一月,录用刘健入阁;十二月,敕旨为于谦建旌功祠, 旌表其忠勇之事,为万民表率;吏部尚书王恕在成化朝的时候就因平大藤峡瑶民起义、安抚荆襄流民而名满天下,但因为敢于直言,得罪了权奸汪直,一直只能在南京做官。虽然作为六部官员只是闲差,但是他在南京尚书任上仍然是敢于言事。成化末年,官场上就有“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 之说,佑樘自然对他早有耳闻。所以如今刚一即位就听从群臣推荐,召王恕为吏部尚书,官居诸卿之长,掌管对官员的考察与任命,权势颇重,高于其他各部。而王恕在吏部果然不孚他望,所荐用的都是正人君子,自上任至退休回家的六年间,他得人善用,为弘治朝培养了大量人才。 由于明宪宗在位时期宠信佛道,致使许多佞幸小人混入朝中,李孜省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以方术、房中术进献皇帝得到宠幸,然后与太监梁芳狼狈为奸祸乱朝政,打击忠臣,扶植朋党,是当时朝廷中的第一大害。佑樘等吏治稍清,立即下旨逮捕此两人。梁芳当时已惧祸谪居南京,不久下狱。继而再接再厉裁汰传奉官,罢免右通政任杰郎蒯钢等千余人,论罪戍斥。革除法王、佛子、国师、真人封号,处死妖僧继晓。 都知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狡猾如狐的官员自知和新皇打交道日浅,摸不透脾气,并不贸然出击,上朝只是例行公事,绝无本奏。那急功就利之徒靠得就是见风使舵,先下手为强,不摸脾气又如何?反正投其所好必是没有差错,看到新皇处置梁芳毫不手软,自以为嗅到了气味,把到了脉,纷纷上疏要求惩办已死的万贵妃及其族人,建议将不遵祖制葬于皇陵的万氏削溢议罪,自认为这一炮打响,至少能躺在功劳薄上吃上三年五载。可惜天不遂人愿,新皇只说先帝尸骨未寒,怎能违背先帝意愿,旧事重提?奏本之人可见是个睚眦必报的真小人,念其无知,可不降罪,但务必赶出朝堂,削职为民,此生永不录用为官,以儆效尤。 佑樘登基伊始,大刀阔斧,整顿吏治,肃清奸佞,使得无论是朝中还是宫中都为之一新,时称朝序清宁,短短数月让天下人刮目相看。和父皇的疏于朝政不同,年轻的佑樘精力充沛,勤于政事,不仅早朝每天必到,而且重开了午朝,使得大臣有更多的机会协助皇帝办理政务。同时,他又重开了经筵侍讲,向群臣咨询治国之道,不久再开辟文华殿议政,其作用是在早朝与午朝之余的时间,与内阁共同切磋治国之道,商议政事。斥佞用贤的弘治初政,给成化后期混乱的朝廷打了一针兴奋剂,使明朝有了中兴的希望。 佑樘在前朝新君上任三把火,忙得顾头不顾尾,相比之下,新皇后张悦容在后宫简直就清闲得要撞墙。皇后虽说是一宫主位,掌管后宫一切事宜,奈何后宫至今除她自己这个光杆司令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要她管。前朝的太后太妃们整天吃斋念佛,要不就闲坐说宪宗,和她是八竿子打不着。那些小叔子小泵子们倒是愿意与她亲近,只是悦容最近突然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天天和孩子们胡缠,不是又重操旧业成了孩子王了?何况皇子们都要到开国皇帝朱元璋所专门修建的大本堂里读书,成年的公主们也都要学些针线女红。悦容武不能保家卫国,文不能运筹帷幄,针头线脑就是自伤的利器。佑樘不想自己的皇妹们像悦容一样蛮横无理又身无长技,更不想皇弟们认为天下女人都像悦容的做派对赐婚有抗拒之心,所以也不赞成悦容接近这些孩子。刚刚住进太子宫的时候悦容感到新鲜兴奋,天天偷偷出门,无处不去,把个紫禁城逛了个底朝天。如今新鲜劲儿早已过去,又发掘不出新的东西来玩,天天白天蒙头大睡,晚上瞪眼等天亮,苦不堪言,暗暗抱怨佑樘真是没良心,人一阔脸就变,不过当了个皇帝,就忙得白天不吃饭,晚上不睡觉。她就不信做皇帝要做的如此辛苦---敢情天下那么多人都是傻子,梦想着讨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难怪在东宫两人一起住得好好地,非要让她搬进坤宁宫,就是为了下“宁”人,把她往这儿一晾,彻底成“闲”妻! 悦容这样埋怨了一月有余,突然有一天开了窍:他不来,脚长在自己身上,我就不能去吗?佛曰:山不来就我,我自就山去,难不成他还能把我赶出去?自己前去俯就与他固然会让他取笑,一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说干就干,这日看看天色已晚,自己便打算独自一人去往乾清宫。一路越走越怯,想到空手去了摆明是专为找他,他若斥责,没个借口找;如带上件东西,第一好搭讪,第二可以见机行事,如他不高兴,便说送东西给他,完了就走,既不伤和气,又能给留点体面。可是送什么呢?自己是一无是处之人,不能像别人穿越过来琴棋书画、柴米油盐样样精通,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就算纺学起来,似乎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正着急得团团乱转,突然周围争奇斗妍、清香扑鼻的各色菊花映入眼帘,灵机一动,随意扯上几朵盛开的,喜滋滋地一路哼唱着“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我的他”兴冲冲地一溜烟儿而去。 大殿门口的带刀侍卫看到皇后娘娘亲自来了,自觉替她把门打开。只见佑樘正坐在北边的案子前全神贯注,笔走龙蛇,而半日堆积如山的奏章似乎还不见少。随侍太监怀恩看悦容窘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倒了一杯茶递给忙得头也不抬的皇帝,轻声道:“皇上忙了一天,也该歇息片刻,皇后娘娘来了。老奴先告退了。”佑樘这才抬头,看悦容手里胡乱拿着几枝白菊,玉面飞霞,红白相映,更显人比花娇,不由心中一荡。多日不见,看到她才发觉自己也十分想她,因此就势把奏章往旁边推推,拉她在身边坐下。悦容看他动作亲昵,不知该喜该羞,路上想好的说辞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只管低头不语。佑樘以为她气自己冷落,陪笑道:“好啦!别再生气了,怪我最近太忙没顾上看你去。等忙完这阵子,我带你出宫去散散心。你可高兴?”悦容逼自己拿出点骨气,说两句响亮话给自己撑撑场面,谁知出口还是酸不里几,不像个样子:“万岁爷还认得出小女子是谁,小女子已感激不尽,哪里还敢生万岁爷的气?”佑樘想到一年前的她睥睨万物,顾盼神飞,何等洒脱爽利,如今跟了自己数月就旗纛渐倒,柔弱无助,不禁心痛多过得意,温柔揽她入怀,轻声道:“你看,没有我你就不行了吧,这是显而易见的。还敢说让我把你赶走吗?过去像狐狸一样狡猾,像刺猬一样扎手的难道不是你吗?如今变成这样我真的差点儿没认出来!其实我还是希望你永远是一年前的那个潇洒不羁的你,永远不要为任何人改变,即便是为我也不要。你已经很好了,真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好!”悦容听他说得情深,刚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自卑此刻烟消云散,当下笑逐颜开,嗔道:“你才是个心机深重、老奸巨猾的狐狸呢!连我都算计,真没良心!人家那叫天纵英才、冰雪聪明(我呕,我呕,我呕呕呕,平生最不能听的就是“人家”两字)! 佑樘看她脸上刚刚一扫阴翳,马上眉飞色舞,不由在心里赞叹她变脸之快,那禁得住提起那晚之事,不由得意道:“敢问你这位聪明绝顶的天下奇才,又是怎样上了老狐狸的当呢?” 悦容一下子羞得满面通红,举手便打,佑樘双手护住脑袋叫道:“你说过不再打我,怎么说话不算话?” 悦容听他提起花前月下的情话私语来自卫,心里暗笑,却并不收回双手,只笑嗔道:“万岁爷放心,小女子虽然行事鲁莽,却一生不会言而无信。何况圣上现在是万金贵体,小女子哪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不过看到圣上为亿万子民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特地要为您揉揉肩、捶捶背、捏捏腿,让你松快松快,谁知你不识好人心!” 佑樘听她如此一说,赶紧顺杆儿就上,凑过去央求道:“娘子有心,夫君感激不尽,如此就劳烦娘子了!” 悦容知他确是劳乏,飞个娇嗔的眼风,抬手轻轻地替他揉肩,一边探头偷看他手里的奏章。佑樘笑道:“这里没有旁人,想看就正大光明地,不要藏头露尾,一派小家子气!” 悦容一撅嘴道:“我才不稀罕看。我要傻乎乎看了,你肯定过后又拿‘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来要挟我!” 佑樘“嗤”地一笑道:“你以为参政议政那么容易啊?就你那点些微见识,想参也得参得了啊!你不过是好奇奏章是个什么样,看看又何妨?”说完起身,拉悦容到案前和自己并肩而坐,一本一本讲给她听。 其中有礼部侍郎孟涟所奏贡奉松江府所造大红细布之事。看悦容好奇,佑樘就解释道:“先帝生前最爱穿用此布裁制的衣,每年要向那里加派上千匹。而这种织品用工繁浩,名虽为布,实际却用细绒织成。用这种布缝制的一件衣服抵得上几件锦锻制品, 左右不过是衣服,能蔽体保暖既可,何必如此靡费?”当即提起朱笔刷刷写上“无须织造”四字,又向悦容一笑道:“你的夫君还是很会过日子的,不是吗?我可不想听那些尚书御史天天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国库空虚之事!” 悦容听他发牢騒,似乎心里想起什么,不由“噗嗤”一笑。佑樘不知何意,追问道:“参政议政有这么好笑吗?”悦容连连摆手,强忍着笑说:“不是不是,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好玩儿的。”佑樘平日最爱她的风趣谈笑,此时正有些困乏,就势靠着悦容道:“何妨说来听听,给夫君解解乏?”悦容正想要他从公事中解脱片刻,笑道:“臣妾领旨。话说一天周御史和刘侍郎一起在王尚书家喝酒。刘侍郎平日自恃才高,老是在言语上取笑别人,深受其苦的王尚书和周御史就打算今天让他吃个亏,学个乖。正喝得兴高彩烈,恰好有条狗从门口跑过,王尚书就首先发难,用手一指门外,故意问道:“是狼(侍郎)是狗?”刘侍郎知机却并不翻,只不动声色道:“是狗。”王尚书和周御史相视一笑,暗暗高兴自家阴谋得逞,不免洋洋得意。周御史还要痛打落水狗,继续追问:“何以见得是狗?”刘侍郎慢条斯理道:“其实很简单,第一看尾巴---上竖(尚书)是狼,下垂为狗。 ”王尚书偷鸡不成蚀把米,霎时满脸通红。周御史大笑,以为自己骂了人,王尚书却替自己挨骂。只听得那刘侍郎继续说:“第二看饮食。狼只吃肉,狗却杂食,见肉吃肉,遇屎(御史)吃屎!” 佑樘不等她说完早已绝倒,笑不可抑,指着悦容道:“容儿实乃夫君的开心果、解语花。说得这么好,应该赏点什么给你。说说看,容儿想要什么?” 悦容不屑道:“你的那些东西本来就有我的一半(夫妻共同财产),拿我自己的东西再赏给我,万岁爷真是惠而不费,打的好算盘!” 佑樘笑道:“容儿既然如此说,这赏赐之物倒要费些心思。有了,今儿你就留宿乾清宫,不必回坤宁宫受冷清。容儿认为这份赏赐如何?” 悦容自知此时原该说两句硬话的,可是实在不愿自己一人回宫,只蚊子哼哼般说:“那我也得回去给傲霜打个招呼!”佑樘看她明明喜极还要强装矜持,老早就摸透她的这点小脾气,不禁笑道:“朕的皇后娘娘如此多情,深更半夜还来送花,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难道容儿的宫女就傻到会替你等门到天亮吗?” 第十三章静好 流光容易将人抛,红了樱桃绿芭蕉。 大明弘治二年(公元1489年)。乾清宫。 自那日悦容把自己送到乾清宫后,从此就在那里安营扎寨,天长日久只把坤宁宫变成了冷宫。而经过数月励精图治的整顿,前朝政务已步入正轨,佑樘也便得以忙里偷闲,在每日早朝、晚朝和平台召见等或正式或随意的四次议政之余,日日便是和皇后谈古论今,诗酒唱和,听琴观舞,沐风赏月,双栖双飞,朝夕与共。 这日午后,悦容正慵懒地靠在榻上,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心里叹道:画幅画儿要这么长时间,早知道打死都不上当。看来模特儿不光得相貌出众,还得身体强健,要不天天这么端着还不很快翘辫子?正坐得浑身不自在想要发作几句,只见对面的佑樘已站起来,伸一下懒腰笑道:“画好了,可把我累坏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没坐上一个时辰倒有多少借口,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出恭,害得我多费多少工夫!过来看看,看在夫君的眼里容儿是个什么样子!”献宝似地双手奉上。 悦容只巴不得听他说声“好了”听的此言马上和解了紧箍咒的猴儿一样一跳老高,冲过来装模作样、冒充内行地细细赏玩。只见画绢上用细匀的淡墨线绘成仕女,画面清雅、秀润,运笔细劲古拙,流动多姿,画中人衣裳简劲,风格典雅。悦容不通丹青,不知佑樘画风全仿唐代周晦叔手法,造型上注重写实求真,只觉得画中的自己身材婀娜匀称,面容端庄清丽,身着贴体紧身的明服,更增强她体姿的修长与典雅的风致,不禁啧啧称道:“不错不错,虽然还没画出本娘娘的三分神韵,也已经够难为你了,毕竟‘意态生来画不成’啊!”佑樘看她装模做样,并不戳穿,知道她是这样惯了的,只笑道:“皇后娘娘仙人之姿,我等凡俗丹青自然只能描画一二皮毛。不知娘娘哪日闲了可否祭神来之笔为你家夫君绘一副形神俱备的佳作,让我等凡夫俗子也开开眼界?” 悦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笑道:“拣日不如撞日,不必改天,就是今日今时,娘娘我不惯久欠人情。”嘴里一边说,一边从笔架上挑一只合用的细笔,就着一张写废了的纸,刷刷几下就画完了。自己拿起来端详半日,笑得合不拢嘴。佑樘看她忍俊不禁,知道定不是什么好定西,奈何好奇心盛,一把夺过来看,见是一只身着奇装异服的小猪跃然纸上,虽看不出师从何门何派,却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肥肥壮壮,憨态可掬,旁边还留了款曰“给我最爱的猪猪侠” 。 佑樘不禁又气又笑,顺手揪过悦容就要拧她的脸。悦容边笑边躲边告饶:“万岁爷,绕了臣妾吧,下次不敢了!”佑樘哪肯轻易放过她,只说:“不行,还得说得好听些!”“夫君”“还想我饶你”“佑樘”“看来真是皮紧了”“好哥哥”“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眼色。东西没收了,记着没有下次。” 两人正笑闹,殿门打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今儿似乎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臣弟一向只听说皇后娘娘专门欺负万岁爷,可今儿怎么风向变了,东风反倒压了西风?敢是臣弟老眼昏花了?或是出门撞鬼了?也未可知!” 悦容一见佑楠就要斗嘴,伸手把稍有散乱的鬓发随意抿抿,接口笑道:“你何止今天才撞鬼!就因为你天天四处游荡,阴曹地府的鬼卒都被你撞死的八九不离十了,当心阎王老爷捉你去做白无常!” 佑楠笑道:“皇嫂好生怠慢!臣弟今日特来为皇嫂贺寿,酒没喝着,倒先挨顿骂!万岁爷,你可不能偏心,一定得为臣弟做主!” 佑樘这才想起约佑楠前来的缘故,刚才一顿混闹把正事都忘了。亏他提醒,赶紧拿自己刚做的仕女图给他赏鉴,道:“此乃是贺寿之礼。不知六弟送她什么?” 佑楠看过笑道:“万岁爷确是国手,臣弟却不能。臣弟想皇后娘娘眼高于顶,轻易不为外物所动,还是不讨那个麻烦。将来有一天一定送皇后娘娘一份无人可及的大礼,今儿就把自己送来陪皇兄皇嫂饮个一醉方休,不知可否?” 悦容这才想起今天乃是她在这一世的生日,难怪傲霜一早就说家中遣人送来一百寿桃,自己当时还犯迷糊不知何故。但她绝不肯承认自己竟会忘了生日,偏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道:“ 万岁爷如此勤俭持国,身为国母自然应该带头拥护,摈弃奢靡,小小生日不过也罢!” 佑楠看她嘴上装蒜,笑道:“明君贤后,夫唱妇随,真是羡煞臣弟了!臣弟的那些个姬妾美人就没一个有这样的心胸,到底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境界确实高不可攀?” 彼此嘲笑一番,三人便到早已安排好的湖心亭吃酒谈天。凌寒这几日又闹失踪,不提也罢。 饮到妙处,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其中两人就开始随意议论些朝堂国政,听得悦容昏昏欲睡,兴味索然。她原本不碰杯中物,顶不住佑楠劝酒,无奈尝了两口,便有些神思恍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夜幕降临时,悦容肠胃翻滚,难以睡稳,靠在佑樘怀里,不由又想起远隔时空的父母,心里难过莫名,眼泪汪汪道:“生日有什么过头?没良心的人才会在母难日大肆庆祝、逍遥快活呢!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你说,这是不是天下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好想再看看我的父母啊!真的好想好想” 佑樘听她醉中呓语,从未听过,细品其味,不由五内俱焚,痛彻心扉:难道不是吗?母亲的灾难可不就是从有了自己的那天起开始的吗?如今自己虽贵为天子,难道不是一样没有双亲可以奉养了吗?确是世人无论何出身,千古伤心一般同啊!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第二日早朝时,佑樘亲御奉天门,大臣们言事,都从左右廊庑入门内面君而奏。御史言官周渤因路湿地滑,一个不小心就摔了个仰面朝天,半天爬不起来。朝臣们见他君前失仪,狼狈不堪,想笑又不敢,不胜惶恐,都偷眼看正襟危坐的天子脸色如何。佑樘本也忍不住要笑,想起昨夜之心痛,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忍问罪,反而温言宽慰,令其不必惊慌,叫内侍速速扶起,所幸并无大碍。谁知周渤好了伤疤马上忘了疼,一马当先要求上疏,却是劝说天子不要耽于声乐,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修养身心之上。只因在士大夫们看来,皇帝喜欢乐曲,爱好绘画与琴道,恐怕将来会滑入贪图享受的深渊中。只因悦容自己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没想到自己的夫君竟能如此“色艺双绝”天天美得冒鼻涕泡儿,虽然嘴上不敢说,心里巴不得他把上朝当做副业,能日日在自己的陪伴下专攻这些风流雅事。所以自然而然地,悦容在此事的看法上跟佑樘少有的夫唱妇随,常常替他打抱不平道:“弹琴与政务又有什么冲突呢?要他们多嘴,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平时该干的正经事儿都推给你一个人,逼着你一天到晚批那么多没要紧的折子。你这样大包大揽把活儿都干了,把他们当老爷子供着,还成天听他们唠叨个没完,真是花钱买罪受。亏你好性子,不欺负你欺负谁?你这样的人到底会不会当老板哪?”佑樘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自己的皇后娘娘虽然常出惊人之语,对自己确是真心实意地心疼,得此娇妻,夫复何求?那些朝堂上的聒噪只当是蚊子哼哼算了!那周渤的劝谏自己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奈何周渤是个死心眼,得理不饶人,一而再、再而三不屈不挠地上疏。佑樘虽不以为然,却也不以为忤,毕竟言官就是专门负责纠察朝政的,提点君主失德之事乃是他们的分内之事,反正你且说,我且听,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浪费他点唾沫,究竟害不到自己什么。 晚朝散归后,天色已黑,当日四方灾情、各边报警颇多,佑樘又忙至深夜,那个日日纺要陪他“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瞌睡虫早就缩进暖床冬眠去了。批了几份奏章,觉得天气更加寒冷起来,佑樘突然想起什么,便问侍立在旁的怀恩道:“这个时辰可还有大臣入宫办事正在回家路途上的吗?”怀恩想了一下回答说:“想是还有。”佑樘急道: “如此凛冽且昏黑,如果是清贫之吏,回家路上没有灯火照明,要是不慎摔倒,那可怎么办?”遂立传圣旨,命令从今往后如果有在京官员深夜归家,不论职位高低,一律由铺军执灯传送,不得迟误。完了以后,佑樘才心下稍安,继续埋头于公务中。 一直忙过了春节,进入弘治元年。这一日正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只因当今天子素恶奢华,宫中自然只是稍事应景,并无多少节气景象。前日佑樘便答应带悦容逛灯会,在宫中憋了一年多的她一听此言兴奋得几日没睡好觉,且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只怕一着不慎惹他生气,自己便捞不着出去看热闹。等到正日子这一天,悦容起了个绝早,睁开眼就唠唠叨叨,只嫌时辰过得慢,眼巴巴盼着天黑。佑樘自登基以来无一日辍朝,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寅时便在奉天门早朝;辰时前往文华殿和众大臣共议章奏,写出批词后,自己再批改颁发,因是节庆之日,特赐诸位臣工一起吃茶;午时过后稍事休息,就到了经筵侍讲之时,佑樘对此十分重视,向讲官咨询了许多治国之道;未时是例行的平台召见,只和几位阁老随意谈了近来朝中的一些新动向;申时便是晚朝,又有大臣奏报吐鲁番地方乱象迭出,着严密查探,另有开封黄河决口一事,着减免灾区粮赋,命户部左侍郎白昂领五万人即刻前往修治。这一通忙完回到寝宫,远远就看到悦容在门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是跺脚,又是翘首,没一个宁时。等他走近,悦容便急得快要哭出来,埋怨道:“万岁爷真是日理万机,逢年过节都不让人家休息休息,你当家家的夫人都像我这样好说话的?赶紧换衣服走人,再晚的话天都亮了!” 佑樘因生性节俭,不喜华丽,临朝议事皆穿丧服,与寻常百姓毫无二致,只有在正式场合诸如祭天大典时才穿黄袍。今日不过出去闲逛,且是晚间夜行,自然无换装之说,因而笑道:“如此性急,还换什么衣服,这就去吧。”悦容等这句话等了一天,如何不高兴?于是一行人便南出宫门,往那最热闹的廊坊四条迤逦而去。 一路只见处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爆竹社火,络绎不绝,人声嘈杂,语笑喧阗,好一派太平世、歌舞升平之景象!好不容易挤到那承办灯会的财主张百万所搭的牌楼前,大家心里都不免暗暗赞叹: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柱侧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往外照,看得分外真切。窗槅门户一起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麻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除此处最为豪华外,周围另有无数富户搭建牌楼彼此斗富,只把整条胡同装点得如同李后主词中所云: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真成水晶洞天,琉璃世界。 悦容憋闷多时,这一出来便如野马脱缰,如鱼得水,东钻西窜,专拣人多热闹处去挤,不一会儿就跑的不见踪影。佑樘四下看不到人,不免着急,让凌寒赶紧去找。凌寒却说她原来在此地一天都要逛八趟,还能丢了,跑够了自然知道回来。佑樘看凌寒不动,急道:“不是怕她迷路,怕的是她惹事。她一年来没机会动拳脚,又不知天高地厚,凭那点三脚猫功夫处处想要打抱不平。今晚这么多人难免有些挨挨擦擦之事,她要说人家轻薄与她,一言不合打起来,吃亏倒是小事,闹得满城风雨可就不值了!”凌寒本不愿管这闲事,看佑樘如此着急,只好自去各处乱找。 谁知天公倒是作美,凌寒刚转过街角,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处不知看些什么,悦容几次三番想挤进去都没成功,试着跳起来似乎也只看到一堆后脑勺,正急得四处乱转,感觉被人抓住了右臂,自然而然使出一招“顺手牵羊”继而接上续招“太公摆棋。”这两招是自己最得意、也是练得最炉火垂青的绝技,一向是此招一出,所向披靡。谁知今日竟然失手,那人不光躲开,还顺手来了个“罗汉折枝”擒住了她的右手,虽并未使劲,已使她虎口发麻,动弹不得。悦容又惊又怒,琢磨是否应该先告个饶,等他得意忘形时再出其不意制住他,所谓兵不厌诈,哀兵必胜,自己有了准备,不愁收拾不住他。等到抬头看清来人是凌寒,知道纵使诡计也无胜算,马上大叫道:“凌寒,都说好男不跟女斗,你敢欺负我,回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凌寒冷笑道:“你也算得上是女子吗?天下哪有像你这么野蛮泼辣的女子?知道你要回去向皇上告状,我劝你有点骨气,别让人家看不起。有志气的话咱俩就在这里较量一番,你若输了,以后不许再到处卖弄拳脚;你若赢了我,我就权当自己从未习武,以后见到你就绕道走,你看这个条件如何?你可一点不吃亏!你的本事本来就跟没有一样。” 悦容翻个白眼道:“你以为我那么傻?我要真能打过你,你怎会做这赔钱的买卖? 你千方百计诱我和你动手,不过是想逼我答应你的条件,从今以后不打人,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凌寒看她识破自己本意,犹不死心,继续激她道:“你常说你的擒拿手天下第二,只有你的师兄才是对手,如今你连我都打不过,估计排到第三都够呛!你不会这么容易就认栽吧!”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悦容,想到此事的可能,不由激动地发抖,当下急切地追问道:“凌寒,我不开玩笑,你老实告诉我,你师父是不是自称钟先生?” 凌寒饶是城府深沉,听得此话也不由一惊,脱口道:“你又如何知道?” 悦容听他承认,简直不相信天下还有这等巧事,只语无伦次道:“没想到,没想到,我早该想到的,师父说能打得过我的就是师兄,我真是糊涂” 凌寒看她兴奋得如同得到了天底下最稀罕的奇珍异宝,就算本性清冷凉薄,也情不自禁受她的情绪感染,竟然也有一点前所未有的激动。 元宵佳节早已过去几月,悦容的情绪才渐渐正常。这几个月来她白天缠着凌寒问东问西,晚上逼着佑樘和自己谈论凌寒的丰功伟绩,遭了佑樘的白眼也假装不知,气得佑樘三尸暴跳也熟视无睹,恨不能把自己的师兄当成天神一样崇拜,就差高唱“you are my superstar”搞得堂堂天子日日吃干醋,看到凌寒都不知该给他个啥脸色。 只因朝堂上有奏苏松河道淤塞,泛滥成灾,佑樘斟酌再三命工部侍郎徐贯主持治理,无论历时几载务必讲求实效,永除水患,确保鱼米之乡。 政务一忙,悦容在后宫便更加闲暇。平日琴不成调,书不成字,画不成形,至于棋嘛,似乎还略有小成,也就是说围棋达到了精通五子棋的程度,象棋知道诸如“当头炮,把马跳”、“双炮一线马卧槽”等等初级口诀。说起来她的象棋乃是父亲所授(当然不是张峦这位父亲),算得上家学渊源。只因父亲是村子里有名的臭棋篓子,偏又下棋成瘾,实在找不到陪练,只好加紧培养自己的女儿,因此悦容棋艺如此也就顺理成章了。琴棋书画都和自己没缘分,悦容便日日愁思,想要发明一种新玩法。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一天还真给她想到了---打牌。 打牌估计是今世最老少咸宜、男女皆通的一门手艺。江笑妍在大学四年、工作两年间,几乎是日日操练,技巧日益精进。如今悦容身边现成有傲霜、佑楠(他反正是逍遥王,没一点儿正经事)和师兄凌寒三人,加上自己正好凑成一桌。悦容原来梦想的吃完饭打牌、打完牌睡觉、睡醒了再打牌的幸福日子唾手可得,怎能不激动得彻夜失眠?傲霜看她天天无所事事,想着有个消遣也没啥坏处,倒是十分赞同。佑楠是最喜欢新奇玩意儿,自然毫无异议。凌寒新任师兄,似乎不该拂她美意。于是四人同心、其利断金,竟然利利索索地被悦容拉下了水。 只因急着要开战,悦容特意拣个最简单的“拱猪”牌戏教给他们。凌寒傲霜无可不可,反正一无所知,左不过是舍命陪君子罢了。佑楠出身皇室,到底还算有点头脑,一听这名字就连叫不好---这不是公开造反吗?不光自己人头落地,弄不好还要株连九族。他倒没多想一步:人家凌寒傲霜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没有九族可诛,而当朝天子既是他的同宗,又是皇后的夫族,若是株连起来岂不是连皇帝也一网打尽?悦容只要有人答应陪她玩儿,早高兴得忘乎所以,第一次对佑楠的建议没有嗤之以鼻,而是从善如流地把名字改成“拱羊。”为求山高皇帝远,高乐无人管,悦容又挖空心思找个借口搬回坤宁宫,只把寝宫当成了葡京大酒店,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牌。真是悠闲岁月容易过,乐极不论年和月。 第十四章别宠 皇嗣事宜大如天,深宫怒放并蒂莲。 大明弘治三年(公元1490年)秋。昭德宫。 河套,史指今内蒙古自治区和宁夏回族自治区境内贺兰山以东、狼山和大青山南之间的区域,只因黄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弯曲,故得此名。此地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因而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可耕可牧,蒙古部遂长期住牧于此,不时侵扰明边,套寇自然而然成为明中期以来的严重边患。弘治三年西蒙古各部发生矛盾,各个兄弟部落相攻内讧,其中的土尔扈特部为了避免各部落互相残杀的局面,退至伊犁河西岸和额尔齐斯河以北放牧。鄂尔多斯封建主库图克图彻臣洪台吉行兵四卫拉特于额尔齐斯河,借征剿土尔扈特之名大肆犯边,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弘治皇帝在这一年的秋天擢按察史张添为右佥部御史,巡抚辽东,监管新筑自山海关迄开原叆阳堡千余里的一段长城,同时进行明前期陆续所筑的辽西、辽河套、辽河东三大部分边墙的修缮工程。张添之外另派颇受皇帝隆宠的端宁王朱佑楠代天抚恤边民。从这个不同寻常的举措看来,当朝天子虽然年未弱冠,的确有爱民如子的仁君之度。 按理说这样的好皇帝绝对应该得到上天的眷顾,但天公偏偏不随人愿。虽然天下处处盛传帝后情投意合,鸾凤和鸣,但二人结缡三年仍无所出,也是不争的事实。民间尚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说,皇后专宠后宫却不能为皇室开枝散叶,皇家子嗣关乎国体,岂能儿戏?自然是朝堂内外众说纷纭,八卦满天。据说御史言官们的特点便是无论在骂人还是颂圣方面都口才一流,平日无事还要鸡蛋里挑骨头,如今碰上这个施展才华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这一帮子大男人自然分成两派,天天揎腕挥拳慷慨陈词,压根儿没觉得这样大张旗鼓地高调讨论别人隐私有何不妥。甲方以御马监左少监郭镛为代表,力主皇帝即刻征采淑女以备嫔妃之选,事不宜迟;乙方以左春坊左庶子翰林院侍读谢迁为代表,认为皇帝选妃自然是应当的,但是宪宗的陵墓尚未完工,皇帝居丧的草庐还是新的呢,怎么就谈起选妃的事来了?(“六宫之制,固所当备。而三年之忧,岂容顿忘。今山陵未毕,谅阴犹新,奈何遽有此事?”)当朝天子号称以孝治天下,曾经定下了为宪宗皇帝守孝三年之制—“三年不鸣钟鼓,不受朝贺,朔望宫中素服”金口玉言,自然不能食言而肥。一时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唾沫星子四溅,情势几近失控,只溅得堂堂天子兼大男人朱佑樘脸上身上都是口水,颜面尽失,如坐针毡,几欲先走。奈何自己既是当事人又是主办方,人家在这里浪费唾沫都是为国为民为天子,他除了乖乖儿坐在龙椅上言听计从别无选择。 到底是甲方人多势众,辩论结果如下:三年之制指日可待,充盈后宫势在必行。但为了避免天子沉溺声色,新进宫人的数量就限制为两名。佑樘经过这几日的洗礼巴不得此事早早尘埃落定,迫不及待点头称是。就算明知此事一出,悦容那里必然难以交代 ,只是皇嗣事宜关乎国体,就算他身为天子也不能任性自专。也许顺应民意,虽然她短时期内会生气,但从长远看不失为周全她的良策。这几日她必然在气头上,自己还是不要触她的霉头,干脆缓几天避过风头再去见她。 无论朱佑樘这位大老板心里怎样矛盾,下属部门的负责人可不敢怠慢。没两天便打听到武成卫的一名家境贫寒的士兵郑旺家中有一对姊妹花,姐姐郑金莲年方二八,妹妹郑玉莲年少一岁,二人不仅能歌善舞,琴棋书画也是不俗。虽然阁老们不赞成皇帝玩物丧志,但妃嫔本来就是为了取悦天子,天子既然喜欢这些雕虫小技,投其所好自然是没错。佑樘本来无心此事,干脆权利下放到底,随他们自去安排。 可是想要对此事做个甩手掌柜何其难哉!别的事儿有人替他奔走,皇后娘娘的心病除了他本人去医治别人可没那个本事和胆量。佑樘早已熟稔悦容的惯用手段无非是赌气不睬他,过几天她明白自己纯属无理取闹就会自找台阶了。可是这次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皇后娘娘竟然气得生了病,看来自己不现个身这事儿不能算完。 佑樘想着悦容既然闹到装病的地步,想必是要引他前去大发雌威一番,自己便由着她发发脾气,让她消了气就好了。一路上想了这个头脑简单的小丫头的千万种雷霆反应,却没想到一见人却是出乎意料的悄无声息---悦容竟然是真的卧病在床,看到他来依然纹丝不动。佑樘一时以为她病得严重,不免又急又怒又气,平生第一次顾不得什么君子不怒形于色,冲着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大发雷霆道:“你们这一干不中用的奴才,嫌自己的脑袋多余了吗?”正好看到傲霜端着清粥过来,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良葯,火气更大,一把将盘子挥落在地。正要再发作两句,原本躺在那里半死不活的悦容却抢先叫道:“你不必骂他们!也不必摔东西吓唬我!你愿意糟蹋粮食随你便,你想怎样发落我也随你便,反正我本来就不打算吃你的东西!” 佑樘本怜她病体缠绵,弱不禁风,只好拿不相干的人撒气,偏她不知死活还要犟嘴,气得疾步上前,咬牙切齿道:“你给我闭嘴!再敢多说一句,我、我、我”转了几圈,想要再摔个东西渲染一下自己的情绪,加重一下自己的怒气,可惜没找到可以配合的,只好就自身取材,挥拳重重砸在塌边上。悦容自与他相识以来从未有幸目睹他大发雷霆的样子,颇识时务地闭上嘴,一时倒有些不敢言语,看他凑近不知他要怎样收拾自己,不自觉地瑟缩一下。佑樘把她的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觉得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毫无预警地突然如同针扎,暗忖:“她抗拒和恐惧自己的靠近为什么会使得自己如此心痛难忍?” 想到自己原本的来意,佑樘不由得要缓和气氛,便顺势坐到榻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刚才是我不好,不是冲着你的,你别害怕。”悦容最会察言观色,遇强就弱,遇弱则强,看他和颜悦色,马上嘴硬道:“我为什么要怕?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半夜鬼敲门?反倒是你听信谗言,要陷自己于不义。孔子不饮盗泉之水,我张悦容行得正坐得端,绝不吃背信弃义的人的一粒米!你趁早把我打发回家,省得我一肚子不合时宜在这里碍你的眼!” 佑樘听她说的如此新奇,简直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凑上前去笑道:“你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就算你回到娘家,难道吃的不是朱家的饭?” 悦容气结,半日恨道:“那我就不吃,饿死才好。” 佑樘第一次看到她以死相胁,总算带了一点儿小女人气,忍不住继续逗她道:“好啊,你把自己饿死,以皇后之尊贵,葬礼不可简慢,你这一宫奴才这一世没伺候好你,就让他们跟你去那一世将功折罪吧。” 悦容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翻个白眼给他道:“别想拿这招威胁我!我死都死了,还操心他们的死活?” 佑樘看她依然伶牙俐齿,根本毫无病态,仔细想一下她的话音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随即命令傲霜再送来稀粥,他亲手拿过来笑道:“容儿还真是不同常人,越长越小了,连饭都不会自己吃了?好吧,今天夫君就让你心想事成,亲自来喂你!”不等饭递到嘴边,悦容早已将头扭到一边,鼻子哼哼,死不张嘴。佑樘看她依然只会耍孩子脾气,当下忍俊不禁道:“难不成你想我用别的方法喂你?其实也未尝不可,皇后娘娘的懿旨和圣旨一样理当毫无异议地尽快执行” 悦容看他不怀好意地凑近,赶紧坐起身来将他使劲推开,大叫道:“你走开,我自己会吃。天下人都能吃你朱家的饭,我凭什么不吃?我不光吃粥,还要大吃特吃山珍海味,把你吃穷,叫你破产” 佑樘看到目的达到,笑嘻嘻道:“好,就是这样,这才是言而有信的容儿该说的话,记着千万不要食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皇后对这件顺应民意的事情反应激烈到了绝食的程度,使天子参透平生所学也百思不得其解她何以如此倔强,不过至少佑樘明白了一点:这件自己本来认为随随便便的事情,如今看来还得谨慎对待,没个周全之计日后麻烦多多。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这事儿是一干臣工所起,自然还得他们解决。 转眼就到了郑氏姐妹进宫之日。遵天子之意,宫中空前绝后大肆铺张,礼仪繁复隆重优胜当年娶太子正妃之仪。就算一些人心里难免嘀嘀咕咕,谁又敢多嘴非议---当年他只是个太子,如今他是天子,身份今非昔比,自然亲事操办也不可同日而语。面圣时天子看到这对姊妹花果然丽质天成,温柔娴雅,龙心大悦,当即赐二人入居昭德宫。这昭德宫乃是成化皇帝宠妃万贵妃生前所居,富丽堂皇不输正宫,可见这对姊妹花在青年天子心中的地位不同一般。按理说新进宫人要在当日参见皇后,可是据说皇后卧病在床,一切礼仪全免,虽说违制,既然有皇帝兜着怎容他人置喙?是夜,天子早早驾临昭德宫,与新宠诗酒唱和,通宵达旦。正是:觥筹交错美人笑,翌日君王不早朝。 第二天一早寅时已过,一贯准时的皇帝却没有出现。早朝的大臣们空着肚子等了半个时辰,早已又累又饿,可是没有接到通知也不敢走,年纪大的干脆不顾体面就地而坐。听的耳报神传说皇上的一夜风流,阁老们议论纷纷,简直等不及平台召见,直接豁出去要在早朝上上疏,哪怕弄个身首异处,也算以身博得“文死谏”的天下美名。谁知那位风流天子干脆让他们把这些忠言逆耳憋在心里自己消受,早朝期间压根儿就没起身。早膳后又说是要陪着两位夫人游幸南苑,连之后的经筵侍讲都省了,这下子憋了一肚子气的大臣们彻底炸了锅。 王恕、刘健和徐溥几人不顾回家,现场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对策,连郭镛也不得不临时倒戈同仇敌忾。 好不容易等到那位新任风流天子临朝听政已是数日之后的事儿了。大臣们看到自己新婚的主子再次现身,宛如久别的夫妻再见,山呼万岁的声音格外凄婉,投向龙颜的目光格外哀慕,集体长跪不起,泪流成河,誓死要说服自己的主子千万别做那昏庸无道的汉成帝,致使飞燕合德祸乱后宫。 所幸自己的主子倒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昏君,不仅没有埋怨他们出尔反尔,反而下了罪己诏,把过错大包大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并信誓旦旦半年之内不再踏进昭德宫一步,只感动得一干臣等恨不能当即肝脑涂地,纺今后一定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十五章盟誓 默守云开见月明,从此君王解专情。 大明弘治三年(公元1490年)冬。乾清宫。 所谓福祸相依,因果报应,对自己的皇后情深意重的弘治皇帝恐怕一生唯一做下的昧心事就是将那无辜的郑氏姐妹作为棋子,表面上对她们极尽荣宠,实际上未施二人一丝恩泽,最终还放任臣下将其冤枉成红颜祸水,似乎老天都觉得这位宅心仁厚的天子做的太不地道了。所以在后来张皇后生下皇子不久,就有流言说皇子其实是郑金莲所生,并被张皇后强行抱了去。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郑旺也日日以“郑皇亲”自居,恨不得见人就抬出自认为货真价实的国丈身份。十几年后,即弘治十七年,佑樘考虑到这种说法会影响到储君的政治地位,遂命人将郑旺一干人等捉拿到官亲自御审,结果是同党刘山以干预外事的罪名被处死,郑旺以妖言罪、冒认皇亲罪被监禁,郑氏姐妹被送入浣衣局。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算完,随着孝宗的去世和武宗的即位又有新的发展。正德二年,被释放的郑旺仍然坚持他的女儿生了皇子,因而谣言再起。他的同乡王玺打通关节,闯到东安门,声称上奏当今天子“国母”被囚禁的实情,郑旺、王玺因此被捕入狱。审判之时,郑旺多次声称自己无罪,但这次他运气到头,最终以妖言罪被判死刑。为何两次都是妖言罪,结果大相径庭呢?第一次审判,自然是弘治皇帝自知愧对郑氏姐妹,因此判罚宽松,似乎有意保全郑旺;第二次审判,孝宗已经驾崩,武宗刚刚即位,而且嫡长子身份又是何等神圣的光环,对于自己的政权十分重要,他又怎肯让污水泼到自己身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如今且继续说时事。一贯以老实人的形象迷惑众生的弘治天子朱佑樘第一次略施小计摆了这么多人一道,心里不免沾沾自喜,恨不能听人扎扎实实地夸奖一下自己的神机妙算。可是唯一能充当这个角色的悦容这次因气大胆子更大了,干脆将他这个堂堂天子和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语一并拒之门外。佑樘不能强行闯宫给人看笑话,只好老老实实呆在寝宫里全力办理前段时期积压的公文。 悦容受言而有信的原则所限不能绝食施威,又不可能还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只知玩乐。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滴酒不沾的她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独自一人借酒浇愁。每年年关将近时诸事繁杂,再加各地灾情迭起,君臣都会日日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前段时间前往北方苦寒之地抚恤边民的端宁王回京复旨,佑樘一时也无暇顾及到后宫那位的琐事。却说这日君臣数人正在商量派员前往灾区之事,就听的外面吵吵闹闹动静异常。几位户部和工部的堂官就是猪脑子也能猜出敢在皇帝寝宫前大肆喧哗的除了皇后娘娘绝无他人,自然明哲保身赶紧请退。佑樘不知悦容又要玩什么花样,等不得他人走尽,急忙赶出去看。只见大雪纷纷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显得更加孤苦伶仃、娇小柔弱,一刹那间神思恍惚仿佛身化物外看到年幼的自己在母亲的忌日,好像也曾站在同一个地方想着要见见唯一的那个亲人。内心深处油然而起的保护欲使他不能自持,也不顾多少双眼睛看着,只想要把那个曾经为他舍生忘死如煞星、如今六神无主如孩子的女子紧紧拥在怀里,让她不再孤单,不再寒冷。悦容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好像神智又有些清明,想起自己正在赌气,理智逼自己转身要走,可是心里却万分舍不得。佑樘却不能等着她继续别扭,长臂一伸已将那小小的身子裹进大氅里。 悦容头脑中明明气愤难平,恼他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原计划要借着酒劲大大发作一通。谁承想一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孔,积攒了数日的盛气瞬间土崩瓦解。喝了冷酒又在雪地里站了半日,她早就冻得如寒号鸟一般,一碰到热源,理智早已荡然无存,身不由己地要迎上前去向热源靠得更近些。一时间矛盾得六神无主,满脑子成了浆糊桶,不知如何是好。这种陌生无措的情绪让她羞愤难当,下意识地做出自己一直鄙视的示弱之举---流泪。明知这样哭得毫无骨气,显见得原告成了被告一般,可是想到在这个生活了十几年依然找不到归属感的异世空间,除了眼前这个让自己爱恨交加魂落魄的人之外,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能让她毫无戒心地去依偎的怀抱,万千委屈一瞬间都化成了眼泪。 回到大殿,佑樘看她双眼迷离,只管痴痴地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越发显得前所未有的娇痴,两颊冻得如胭脂一般鲜红,更添几分艳色,知道她酒沉了,赶紧打发怀恩去弄醒酒汤来。这厢里悦容双手搂在他的腰间一刻不肯撒手,嘴里犹自嘟嘟囔囔含糊不清道:“原本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彼此之外没一个亲人,所以理当相依为命、白头偕老的。谁想到你这样薄情寡义没良心,忍心把我一人扔在半路上,自己左拥右抱去了。同样是个人,凭什么你背信弃义还那么理直气壮、万民称颂,我老老实实不敢多走一步还要听同一班人诽谤?这样颠倒是非的鬼地方我再也不要呆了。反正我本来就是来自异世的魂魄,饱食终日毫无用处,本来就不该赖在这里不走。如今你有更好、更适合你的人陪伴,样样比我强百倍,我还有什么理由在这里混吃等死?你放我回家好不好?我要回到原来的家,去做回原来的自己,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要在这里勉强自己,为难别人 ” 醉者无心,醒者有意。悦容的醉言醉语阴差阳错地解了看似清醒实则糊涂的那一位一直深埋内心的谜团:她到底有什么魔力吸引自己如此恋恋不舍?为什么会看不得她伤心?为什么会想要一生一世保护她不受他人伤害?却原来因为他们本是同病相怜的孤儿。相处三年多,佑樘惊讶地发现本以为难以捉摸的悦容心思竟然单纯到根本不懂得后宫之道和防人之心的程度。如果这后宫真的硝烟四起,她必然是第一个被算计的对象。她那种超然于物外的与众不同使他没来由地认定她像是天外飞仙,随时都会御风而去。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她当成了唯一,特意种植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光是想象一下将她从那个不自知的角落连根拔起,都会痛彻心扉。正是这种对未来没有把握的不确定才使得他心里眼里放不下她。就算如今佳人在抱,依然惴惴不安:假如真有一天她乘风归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却落得两处茫茫皆不见,那时的他该如何自处? 一直以来这个性格变幻莫测的小女子一不高兴就会威胁他要离开,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正害怕过。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原来她口中的离开是真的不光在心理上不容他靠近,而且连形体都要永远消失不见。她为了他勉强自己呆在这个格格不入的地方委屈多年,自己却从不曾真正了解她的想法或者吃去了解她的内心世界,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温柔体贴、诙谐幽默、娇痴依恋和单纯善良,就连她大发雷霆也只当她是耍孩子脾气一笑了之。原来自己所谓的宠爱宽容竟是懒得从灵魂对等的角度去考虑她的感受,如今才明白其实这是对她的付出报以最大的不公。她原本是那么独立自我的个性,她的喜怒哀乐以他为中心绝非她的使命。她这样做只是因为她爱他至深,愿意为他无条件付出,无论是生命还是灵魂。即便是爱他良久不曾得到过触及心灵的回应,她依然毫无怨言地守着灵魂深处默许的承诺,静待他的醒悟。她的确是不为难别人,但她为了爱他何曾做到过不勉强自己?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她一个小女子能如此坚如磐石,自己一个堂堂男子便许她个一生一世的誓言又有何不可? 看着似乎无意识地向怀中紧缩的人儿双目轻合、睫翅忽闪,不知是睡是醒,心潮澎湃的弘治天子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些,轻轻吻上她的耳轮,喃喃自语道:皇天后土在上,我朱佑樘以天子之尊发下此誓:从今以后就算是沧海桑田、山崩地裂,我的心里永远只容我的妻子一人驻扎,我的怀抱也只允许她一人偎依,我的山河只能是我和她的孩子来继承!唯愿上天感我誓言,保佑我们同生共死到白头!悦容,无论你能不能听到我的这番话,我都会学你言而有信,永远遵守今夜对你所做的承诺,此生绝不会再辜负你的深情厚意! 第十六章西狩 数载文治肃朝堂,一朝武功征沙场。 大明弘治四年(公元1490年)春。坤宁宫。 悦容自那日一早发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在乾清宫的龙榻上醒来,记忆虽然模糊,却也依稀记得确是自己投怀送抱、自投罗网,不由得羞愤难当,一肚子的火气不知朝谁去发,简直是落荒而逃回到自己的寝宫。日后静思时,彷佛也能想起几句佑樘在耳边所说的喃喃情话,心里油然而起无法为外人道的甜蜜。为阻止自己继续白日发梦胡思乱想,正好那位闲王也已回京,几位狐朋狗友重聚一起再操旧业日日玩闹,悦容自然再不涉足乾清宫一步。佑樘晚朝回去,满宫冷冷清清,只觉自己凄凄惨惨戚戚。想到以前只嫌悦容聒噪不休,千奇百怪的想法层出不穷,使自己应接不暇,无法安心批折子。如今人去楼空,清净无比,自己反倒更加心烦意乱。不知该与谁生气,只拿手里的奏章出气,言辞锋利,下笔无情,过后一想似乎不妥又要改抹。想到自己的皇后娘娘此刻也许正玩得不亦乐乎,自己更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怀恩在旁伺候笔墨茶水,看着平时雍容平和的主子气色不善,自知是为皇后娘娘的冷落所致。也难怪主子生气:皇后娘娘前段时间为着后宫新宠之事和皇上闹些别扭,可是那日明明皇后娘娘已经前来低头认错,皇上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往日又对娘娘宽容迁就,想必两人是和好如初了。谁知第二日皇上散早朝后急匆匆回来,娘娘却出乎意料地躲得不见人影,之后一个月过去也不见再来。因皇上遵守制之礼,宫中不宴群臣,不请戏乐,这新年便过得无一丝喜气,皇上独自一人难免会觉得冷清了。 佑樘脾气温和,不惯向外人发火,五内郁闷不知如何排解,只能自己坐着干生气。怀恩劝道:“主子想是累了,老奴陪您到外面走走?”佑樘也不答言,起身就走。怀恩赶紧疾步跟上,帮他披上外袍,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不自觉竟到了坤宁宫。站在门外就听得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只听得悦容笑问道:“上一把谁是猪?赶紧起牌,我们好跟着!”凌寒的声音道:“我是猪,我是猪,该我,都别抢。佑楠你给我争点气,咱俩若输给女子,明天就不用见人了!” 佑樘在门外喝着西北风,咬牙暗道:好呀,我在朝堂上忙得灰头土脸,你们在后宫里聚众取乐,就没想过替我解解闷儿吗?当即不容通禀推门就进,也不看四人表情,冷着脸道:“这个时辰你们也该各回各家,朕要和皇后说几句体己话,你们要留下来一起听听吗?”其他三人做贼心虚,暗道:谁有毛病才继续呆在这儿挨骂?遂即脚底抹油,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悦容本来就为心虚才日日躲他,如今看他气势汹汹而来,自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躲过今日躲不过明日,一边心里暗骂:狐朋狗友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就扔我一人给瘟神,太不够意思了!一边把那些陈年旧账扔到一边,打点十二分小心,软语讨好道:“好哥哥,容儿知道错了,这次就饶过容儿,不会有下次了,好不好嘛?”平时这一招最管用,无论做错什么事,此语一出佑樘保管眉开眼笑,既往不咎,更何况这是两人赌气以来悦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服软,理应所向披靡。可是佑樘生了一个多月闷气,灌了一肚凉风,喝了一腔酸醋,哪肯像往日一样轻易饶了她?悦容看他不依不饶,毫不松动,只好继续去想别的招数,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压抑不住地低头干呕。佑樘以前从未见过她生病难受,怒气早跑到九霄云外,赶紧扶住她问:“敢是吃坏东西了,还是受了凉?快躺下,傲霜,速速去传御医!” 当值御医高廷和听得傲霜只言片语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一诊脉自然十拿九稳,当即跪倒在地高声贺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不是生病,却是大喜了!”佑樘一听此言,犹自不信,一把将他揪过来,急道:“此话当真?你可有把握?”高廷和不敢稍动,就这样被揪着脖领子回道:“娘娘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盘走珠,正是滑脉。触及到足少阴肾经所属的尺部脉搏动滑利有力,明显有别于寸部。中医云:少阴动甚知有子,乃是明显喜脉,受妊已有月余,老臣绝不会错的。”佑樘这才松开御医,把悦容的双手握在手心,百感交集,几乎失语,半晌才道:“悦容,谢谢你,你真是朕的福星,是大明的有功之臣。朕要即刻大赦天下,为你母子祈福保平安!”要知道帝后二人虽一直如胶似漆,亲密无间,奈何多年无子,宫里宫外早已谣言四起。如今皇后有孕,这些谣言不攻自破,怎怨得佑樘如此失态呢? 自从悦容身怀有身孕后,佑樘舍不得她奔走劳累,不许她到处乱走,又怕她拘在宫里发闷,日日除了上朝外都流连在坤宁宫陪她,晚朝后也把折子搬到悦容处批阅。夜半无人私语时佑樘常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等他一天天长大,直到他出世。以后我还要亲自教他学文,让凌寒教他习武,让他成长为一位文武双全的储君。”悦容又甜蜜又好笑道:“连御医都说日子尚浅,无法辨别男女,你又如何得知是皇子?假若是位小鲍主呢?难道你要立她为皇太女吗?”佑樘一拍胸脯道:“我就是知道。那天我做梦的时候,听他亲口告诉我的!”悦容笑道:“敢情咱这孩子是神仙下凡,没出生就会讲话了!” 两人正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时,西部边陲小镇哈密偏偏此时纷乱又起。假若跟悦容提起哈密,她肯定只会想起香甜可口的哈密瓜,然而在佑樘乃至其他所有大臣眼里,哈密印证着一段交织着辉煌与苦涩的历史。在明朝洪武、万历等强时期,哈密是嘉峪关外的缓冲地带,更是抵抗蒙古部落騒扰入侵的桥头堡。哈密曾经与明王朝“万国来朝”的盛景紧密相连,它是西域属国乃至中亚西亚国家使节进京朝见中国皇帝的中转站,也是西方商人进入中国内地的必经之路。它曾经一度商旅云集,经济富庶,它的存在见证了丝绸之路最后的繁荣与辉煌。明朝中期以后,在蒙古瓦刺部的騒扰下,哈密曾一度落入瓦刺之手,后来,随着瓦刺的衰落和明朝的反击,哈密重新回到明政府的控制下。明宪宗成化时期,哈密西北的吐鲁番强大起来,成化八年其首领阿力汗带兵占领哈密,驱逐驻守此地的哈密都督罕慎。罕慎在向明王朝求救无果的情况下,自隐苦峪卧薪尝胆,十年后终于集合众多忠实于明朝的蒙古部落, 乘阿力汗新死、阿黑麻继位立足未稳时,联合关西七卫中赤金、罕东二卫,拥兵万人,于成化十四年进军哈密。驻守哈密的牙兰乃是阿力汗妹夫,酒囊饭袋之属,手下驻守军士也只有少得可怜的六十几人,自然天兵一到便不战而逃。罕慎顺利收复八城,并因功高被成化皇帝进封左都督。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宪宗驾崩,九月弘治皇帝即位,十月罕慎晋封为忠顺王,此举惹得吐鲁汗番阿黑麻极度不满。就在当年十一月,他率兵至哈密,威胁利诱,最后杀死了罕慎,仍令自己姑父牙兰据守。为了打击阿黑麻的嚣张气焰,佑樘立发诏书申斥吐鲁番,继而采取薄其赏赐、或拘留使臣、却其贡物、敕责令悔罪等措施,最终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方式迫使阿黑麻交还哈密,并辽安定王族人陕巴继忠顺王。 谁知四年后的今天,贼心不死的阿黑麻再次兴兵攻占了哈密。佑樘听得边报吐鲁番人背信弃义再次犯边,不禁大动肝火:凭你一个小小弹丸之地,竟然几次三番挑起事端,致使哈密地区战火频仍,敢是嘲笑大明无人也?看来不一举拔除此毒瘤,西疆就永无宁日。佑樘当即和主持军务的兵部尚书马文升等谋国老臣一拍即合,力主收复哈密。为了让阿槌沟壮挤竺鳎院蟛辉偻筛辏娱叹龆ㄓ萸渍鳎筛仕嘌哺斫苯岫骄瘢煳逋蛲跏x乇咕常癖匾构芑毓榇竺鳎哟艘酝推桨捕ā?悦容听得前朝的出兵檄文,虽然不愿此时与佑樘分开,自己又身怀六甲不便随行,不免日日闷闷不乐。佑樘自知失信于她,理亏在先,也不敢与她多见面。出征在即,诸事杂芜,为避免打搅悦容休息,佑樘又把阵地转移回乾清宫,只暗中交代傲霜贴身悉心陪伴,上托仁寿宫太皇太后周氏代为招呼,又特旨将悦容的母亲金氏接进宫来帮忙开解照顾,万事俱备才心下稍安。前朝还是托佑楠代为摄政,只不过坐个纛并不理事,诸多政务自然还是由阁老大臣们共议,实在无法定夺的便飞报前线由佑樘亲自处理。 几日无话。直到出征的前一晚上,悦容才出现在乾清宫,进门只痴痴地看佑樘半天,未语泪先流。佑樘看她玉容惨淡,不知此时还能说些什么,也只管呆呆地看她。沉默半晌,悦容才把贴身常带的那柄短剑交给佑樘道:“此剑乃是我师父所赠,用以近距离防身最好。我现在不便身佩利器,恐凶险之气影响胎儿。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人不能陪你去凶险之地,此剑我已随身佩戴数年,就让它代替我去保护你吧。就此别过,明日我便不去送行,等你凯旋之日,我和孩子一定会第一个去迎接你。”看到凌寒在侧,只说:“师兄,皇上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同时我和腹中的孩子也都交给你了。征前不听哀音,我不再多说,总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又亲自交代怀恩要时时注意皇上身体,西北苦寒,万不可让他染恙。 此次征西原为展示圣朝天威,使得化外之民能知难而退,并不愿多屠生灵,因此佑樘特别身着缕金九龙飞天明黄龙袍,头顶明黄簪缨银翅王冠,腰悬龙吞夔护珠辉晶莹天子宝剑,大军一律甲胄鲜明,案鞯簇新,在太庙祭过祖先灵位后,旌旗万卷浩浩荡荡向西而去。当日胜景有诗为证:天下风云出我辈,中兴社稷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刀挥雨,白骨如山鸟惊飞。马革裹尸酬山河,笑卧沙场何须回? 明军到达哈密境外已是傍晚,天上犹自大雪纷纷,瀚海阑干,愁云惨淡,正所谓山回路转不见人,雪上空留马行处。当即就地安营扎寨,千户以上将官齐集虎帐共商却敌之策。据已遭驱逐的哈密忠顺王陕巴所说,几月前吐鲁番汗阿黑麻处来了一位自称断机的头陀,说与弘治初年所处死的妖僧继晓师出同门,最善夜观星象,因看紫薇帝星黯淡无光,乃是受客星冲犯,预示天下将要易主。自开天眼看有祥光乍现,追寻至此发现隐入阿黑麻营帐。断机等得阿黑麻现身,见其头顶隐约龙形腾跃,知是真命天子之象,不顾身家性命自荐为阿黑麻幕僚。阿黑麻与他促膝长谈数日,情投意合,三日后便尊其为“国师”之后便有侵占哈密之举。 佑樘不想有此一节,叹道:“此辈妖僧专能妖言惑众,为祸人间。上次驱逐犹不思悔改,竟然挑动他人犯上作乱。看来阿黑麻亦是受人蒙蔽,倒是可惜了一个骁勇善战的将才!” 陕巴听了不以为然,回道:“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阿黑麻本是桀骜不驯之人,久有不臣之心,屡屡抗命不遵。如今与断机勾结不过是狼狈为奸、互相利用而已。皇上不必为此獠伤神!” 凌寒此时上前一步道:“皇上和诸位将官只管运筹明日战事,凌寒今夜便去敌营取断机项上人头,既给阿黑麻一个小小警告,也可卸他一条臂膀。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佑樘知他智勇双全,堪当大任,只叮嘱道:“此举甚妙,你可便宜行事,只是万事小心,不可轻敌。事若不成,速速回营,切不可恋战,确保全身而退。” 话说阿黑麻睡醒一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夜之间已痛失国师。再想到杀人者在自己军中如入无人之境,那么取自己首级同样易如反掌,不禁又惊又怒,差点要打退堂鼓。可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缩头也是一刀,还会声名扫地;若硬着头皮拼死一战,所谓哀兵必胜,不一定自己会一败涂地。既然决定作战就要打点精神,依照战表所言卯时初刻便走上哈密城楼。只见城外明军黑压压一片,军威整肃,士气高涨,不由在心里暗暗叫声好,但阵前绝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因此虽然心虚,依然高声叫嚣道:“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那朱天子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靠着祖荫才坐上金銮宝殿。我阿黑麻雄才大略,吐鲁番兵强马壮,凭什么就不如一个上不得马、拉不开弓的娃娃?” 阿黑麻正在信口开河,说得高兴,早惹恼了城下数万明军。所谓君辱臣死,只见从下面人群密集处“嗖”地飞出一只响箭,不容躲闪已到眼前,却并不奔他面门,只从侧面窜过,将他左耳所戴的赤金大耳环射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阿黑麻左耳顿时鲜血淋淋,好不愧狈,又听得下面叫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反贼阿黑麻听着,我大明天子乃是仁厚之君,怜你受妖僧蒙蔽,已替你手刃此妖。看你也算当世枭雄,不忍取你性命。谁知你不能知恩图报,反倒口出狂言,满嘴喷粪,这一箭是给你个教训,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你背信弃义,犯上作乱,如同螳臂挡车,自不量力;所谓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乌合之众,焉敢猖狂言兵;萤蜹之光,怎与日月争辉?我大明乃礼仪之邦,不屑靠强权取胜。你若识相,既可滚鞍下马,上呈降表,大明天子饶你不死,两下休兵,免得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阿黑麻听凌寒所言句句带刺,还未交兵,就把自己当半死之人一般轻看,气得大骂道:“小子不必像娘们儿一样逞口舌之利,能真刀真枪上阵厮杀的才是伟丈夫、真汉子!让你们那位缩头天子出来,有话我只和他计较!” 佑樘听他言辞侮辱,忍无可忍,挺身扬眉道:“反贼阿黑麻你看好了,朕实乃当今大明天子朱佑樘,你有话可以痛快说。不过朕先劝你一句: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为一己之私驱无辜之牛羊,置于虎狼之口。此举岂不有伤阴德?” 阿黑麻看那朱天子果然受激中计,以身犯险,怎肯轻轻放过这不可失的良机?顿时恶向胆边生,暗暗一拉弓弦,一只羽箭流星赶月直向佑樘窜来。凌寒听得破空之声,早从马背上腾身而起,一脚将那只夺命箭踢飞,怒道:“反贼何其大胆阴险,竟敢在两军阵前偷袭暗算,今日再不能饶你!”叮嘱侍卫勉力尽责,自己飞身跃上城楼,腾挪转移,紧追阿黑麻而去。 笆肃巡抚徐进看到凌寒当先发难,当即号令五万精兵一起出动,上有云梯,下有滚石,齐心攻城,片刻城破。那吐鲁番兵士人数虽少,奈何负隅顽抗,以死相拼,王师急切间倒不能轻易取胜。只见阵前杀声迭起,雪雾弥漫,人在阵前,身不由己,心狠手黑,肆意砍杀。这一仗足足打了三个时辰,阿黑麻左肩中箭,双腿均有露骨刀伤。两军交战主帅受如此重创,知大势已去,只想留得青山,以图日后东山再起。阿黑麻的亲兵均是虎狼之士,誓死效忠,拼死用身体为他铺就一条逃生血路。酣战终了近黄昏,但见日照旌旗,腥风阵阵,真是:雪埋白骨血染透,月冷黄沙鬼守尸。 这一战后,哈密重归大明行政区域,但不再隶属关西七卫,而是自成一家,特设哈密卫,仍敕令忠顺王陕巴总督全卫事务。弘治五年又派名将王越出任三边总制,肃清流寇。阿黑麻逃出生天,元气大伤,几经波折,最后于弘治十五年秋郁郁而终,此是后话。 大局已定,大军班师回朝。 第十七章骄妒 皇家自古重嫡长,怎怨子夫霸天下? 大明弘治四年(公元1491年)。坤宁宫。 大军班师回朝时,悦容并未如愿第一个去迎接天子,甚至连前十六强都没排上,这个郁闷啊!这也难怪,其时她已经有了四个多月身孕,动作稍见迟缓,本来四处走动并无大碍。可是傲霜、金氏和身居后宫的周太后受皇帝重托,不敢稍有差池,恨不能让她天天卧床休息,省得她到处溜达还得有人寸步不离、提心吊胆地跟着。虽说宫中并无其他利害相关的偏妃暗害于她,毕竟人心隔肚皮,小心防范总是没错。而悦容本身是个闲不住的个性,行事鲁莽,走步如飞。十天半月偶尔出去一次,总会插曲迭起,险象环生,不是扭了脚,就是撞了头,最险的一次竟然被石头绊了个狗吃屎,亏得她自己身手矫健及时用手撑起身体才没出大事。也许她自己并未多想,只把傲霜和金氏吓得魂飞魄散,纺不管她如何软硬兼施、花言巧语,再也不许她走出宫门一步。 佑樘回鸾之后自然先要临朝听政,把近来积压的可以缓办的事务一一听奏落实。因有户部所奏江南水患之事,当即选派户部侍郎张英前往督办,又下旨在各地设立常平仓为应付灾荒未雨绸缪。刑部所奏宪朝乱臣之事,也令有司衙门谨慎施刑,不可暴虐。这一忙就悠悠过了半月。 悦容老老实实地在宫里眼巴巴等着孩子他爹来将功折罪,想着要怎样撒娇撒痴诉说委屈。可是心急如焚地等了又等,越等越灰心,最后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小心眼儿丢在一边,暗暗许愿只要见到他就好,自己绝不说一句让他内疚的话。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这日晚朝后总算让她见到了望眼欲穿的真命天子。 佑樘见她看到自己出乎意料没给脸色看,反倒和颜悦色,嘘寒问暖,不禁心里暗暗称奇,只道她即将身为人母,怕生气动怒对孩子影响不好,因此将性格都改得温柔和平,实乃望外之喜。反观自己为父为夫所做的似乎都不能和她的付出相提并论,心里越发愧疚,对她越发疼爱,即日起便效法从前新婚时与皇后双宿双飞于坤宁宫。 却说那日朝中无事,下朝早了一刻,佑樘兴冲冲回来准备带悦容到御花园赏玩荷花。一进院墙,就见悦容鬼鬼祟祟地从墙角的茉莉花架下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青瓷小碗,看到他此时进来不禁目瞪口呆,满脸偷偷摸摸做坏事被人当场撞破的窘相,连掩饰都忘记了。佑樘自走到墙角查看,只闻到一股强烈刺鼻的中葯味儿扑面而来,看来这几架茉莉已经喝了不短时间的安胎葯,只不知来年是能多衍生幼株出来还是熬不过今年就要香消玉殒? 悦容看无法隐瞒,赶紧讨好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敢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累了?不如让容儿替你揉一揉肩?” 佑樘一边面无表情地向殿里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地质问道:“巴不得我身体不舒服,敢是想让我替你喝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老实实说吧,几次了?” 悦容看不能蒙混过关,撅嘴道:“我身体强健的很,哪里需要安胎嘛!那些葯光闻着就恶心死了,我不要喝!可是他们非要逼着我,还说是皇上您的旨意。我才不信他们的鬼话,三哥对容儿这么好,才不会忍心让容儿受这样的活罪呢!所以” 佑樘听她说得可怜巴巴,也不忍心责怪她,自管在塌边坐下,接口道:“所以你就一次都没喝?哪些御医不是每日给你请脉,你又如何瞒过他们?” 悦容看他脸色稍霁,知道雨后天晴,赶紧跑过来挤到他怀里坐着,嘴里犹自不停:“其实也不是一次没喝。第一次我鼻子不通气,没闻到味儿,看那葯黑黑浓浓的似乎很好喝的样子,就使劲灌了两大口,结果恶心得我把早饭全吐了,以后就再没喝了。也许我和那些葯不对脾气,喝了吃不下饭对咱们孩子肯定不好,没喝我这不好好的,连御医都看不出来,说明那些葯本身就是毫无用处,喝了只是个心理安慰罢了!” 佑樘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禁笑道:“鸭子煮熟了嘴都是硬的!不过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既然对你无用,就说给他们从今往后不用费事了,免得糟蹋了那几株茉莉!此事如你所愿了,现在是不是该陪夫君出去散散心、解解闷儿了?” 悦容故意起身行个大礼,笑道:“臣妾遵旨!万岁爷请起驾!” 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弘治皇后张氏悦容于弘治四年(1491年)的九月二十四日在坤宁宫生下皇长子朱厚照,即后来的武宗,年号正德。悦容头胎生产自然吃了不少苦头,等在外面的孩子他爹弘治天子朱佑樘更是听得心神俱裂,几欲晕倒,稍事休息后还试图闯宫,几次三番,弄得众人哭笑不得,乱上加乱。亏得凌寒早得悦容嘱托,看那天子被堵在门外如同困兽,似乎不亲自去接生誓不罢休,只好勉为其难、以下犯上给了万岁爷一指头,让他安静个几个时辰,也顾不上怀恩在旁杀鸡抹脖子地给他使眼色了。 据说皇长子一生下来面貌就非常清秀,明史云:粹质比冰玉,神采焕发,举止非常,又加上嫡长身份,自然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皇后悦容本来就是专宠后宫,如今一举为大明朝生下继承皇统之嫡子,更是被宠上了天,一时间便是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贵人嗔。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后得宠给张家带来了极大的荣华富贵。十月,佑樘把自己的老丈人张峦进封为寿宁伯,十一月又封侯,十二月,敕旨在兴济为张皇后立家庙,工程宏伟壮丽,耗时数年。弘治二年张峦病逝,他的天子女婿在十三年后亲自为他御制太保昌国公先茔碑,其词云:朕闻宣尼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所谓积善者,非止一人之身,一世之期而已,必其族孙父子德善相承,历数世其不已。水源之益深木本之盛,则其庆之发也。优厚有余,自不能已盖世理之必然也。故推诚宣力翊运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宁侯、赠太保、追封昌国,谥庄肃张峦,其先本河南人,后徙山西之徐沟,再徙河间之兴济。自上世纪以来,佩仁服义积善。至其曾祖希信、祖迪、父绶尤克承先志,孚于乡邦之人,无远近咸称善人焉。绶在群从中与其兄缙最知名。缙尝为交城教谕,生岐,景泰甲戌进士。仕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绶隐德弗耀,生峦,名成,贡太学,未仕。娶昌国太夫人金氏,实生今中宫,为朕佳配,诞育皇储,绵我国家亿万年这祚。朕用是推恩,追封希信、迪、绶俱推诚宣力翊远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宁侯,妣皆封夫人。峦二子长鹤龄,袭封寿宁侯;次延龄,进封建昌伯。子孙簪缨相承,与国同休,无有穷也。所谓 积善余庆者,不于是而见哉?峦之卒,赐地都城西之香山,已命有司备上公之礼以葬。而其祖父之葬兴济先茔者,恤典未举。乃于弘治十一年四月特命司礼监太监李荣、内宫监太监李兴等往会巡抚直隶、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高铨督工修之。茔凡五冢,自其祖迪,而下至歧皆以次封殖。中为享堂,前为廊庑,护之以重门,绕之以周垣。其规制及凡仪卫、品式,视香山之葬有加焉。荣等以次年五月十九日毕工,悉具始末,请文纪石,用示将来。维兹茔域,实张氏积庆之源。凡其子孙善行之成,福履之盛,皆本于是。修茔之后,冥灵有知,当其荫护。自是子子孙孙维承善庆于无穷,而我国家亦有赖矣,祀是为后来之征,并系以诗曰:于穆苍穹 ,诚以不二; 作善降祥,响应以类。 其善伊何,曰仁曰义; 豹行实践,乃为善人。 维尔张氏,畿民之杰; 自祖乃孙,始终一节。 昌国继起,善行弥敦; 祖恩先泽,萃于厥身; 笃生淑女,轩龙作配; 诞生皇储,臣民欣载。 五等高爵,三代选封。 善庆之报,于焉以隆。勋纪丹书,居连戚里; 与国同休,何干岁祀! 弘治十五年二月二十六日 长篇大套姑且不说,其中赞金夫人“生了当今的中宫皇后,而皇后是我弘治天子的良配;又为我大明生下皇嗣,使我天朝可以绵延亿万年”可见佑樘确是为了悦容一人给足了自己岳家面子。不过话说回来,佑樘的这位老丈人倒是和他脾气相合,如此荣宠却并不跋扈,仍然保留着酸秀才的谨厚老实本色,非常尊重读书人,礼敬士大夫。糟糕的是其子张鹤龄、张延龄兄弟骤然富贵,不免气焰嚣张,纵容家人掠夺民田、鱼肉乡里,干了许多犯法的事情。弘治朝的大臣们多是耿介正直、一心为国之人,一向嫉恶如仇,眼睛里不揉沙子,连天子有错都敢痛批龙鳞,怎会放过不知好歹的张氏兄弟?一时朝堂“倒张”之说甚嚣尘上。佑樘万般无奈只好派侍郎屠勋和太监萧敬去查实。其实还用查吗?本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实!佑樘平生第一次觉得在朝堂和后宫间和不了稀泥。从内心讲他自然是偏向大臣们这一边,毕竟他不是糊涂天子,倒一直趁着治世明君的令名。可是,一向通情达理的悦容这次就是不同意处置她的兄弟们,他又有什么办法? 想起前天,佑樘不过提了一下能否当面申斥小舅子几句,毕竟姐夫也是为他们好,可是悦容马上就生气了,还唠叨不休,说什么“小孩子不懂事,父亲一大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怎能让白发人为黑发人操心?我身为长姐,所谓长姐如母,天下哪有母亲不护着自己孩子的?”并且牵三扯四提到月前御马监左少监郭镛上疏要他广纳嫔妃,以求多为大明朝开枝散叶之事,说着说着就痛哭失声道“大臣们早就散布谣言说我恃宠而骄,妒如明光,怕我反对纳妃之事,借故摆布我的兄弟,逼我就范,我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你要娶谁只管娶,我又没拦你,为什么还让我背混账名儿?说什么母仪天下,要是天下女子人人都像皇后,无论贩夫走卒还是朝堂大员都能享受娶个皇后的待遇,岂不是九州男子都是皇上,这么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还敢出言不逊,挑拨帝后,早该凌迟处死了。”佑樘明知她是含酸泼醋,不想自己纳妃,可是两人交心这么长时间,别人不了解他,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吗?自己是吃够了后宫争斗的苦楚,也不想让自己所爱的人赴生母后尘,更不愿让儿子再受自己受过的煎熬,这些难道她都忘了吗?看来自己真是白操了半世的心,人家还不领情!想着想着不由也跟着气起来。 佑樘不想得罪群臣,又得罪不起悦容,只好在事后将萧敬找来,对他说:“你们说的我都相信。你们也辛苦了,这事不必再提了。”然后,赐给萧敬一些银子,这件事情就算不了了之。当晚下朝后,佑樘回到坤宁宫,看到悦容和傲霜正在逗刚刚半岁的永淳公主玩耍。自弘治四年佑樘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此后十年间悦容又陆续为皇室生下三位千金,分别是长女太康公主(弘治九年生)、次女永福公主(弘治十年生)和幺女永淳公主(弘治十四年生)。这永淳公主据说天生身有异香、玉雪可爱,最要命的是长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灵动美目,刚满半岁就已明艳惊人,一颦一笑都把自己老成持重的父皇迷得颠三倒四、不辨东西,正是弘治天子的掌上珠、心肝肉。 看他提早下朝,傲霜料到皇上必然有事和皇后相商,便识趣地把小鲍主抱到自己的房内,留他们自在说话。佑樘看悦容依然满面冷霜,想着好男不跟女斗,低声下气陪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因此走近笑道:“还生气呢?我今天已经驳回选妃之事了,并申斥他们以后都不许再提。” 悦容一听此话心里暗喜,偏要嘴硬道:“那有何必?当真我就是那拈酸吃醋之人吗!你便纳几个嫔妃充掖宫廷,只怕我还少为你操点心,宫里也热闹些!” 佑樘正色道:“娘子自然是大贤大德,奈何夫君心里再进不去别人了!你难道忘了我们曾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朝堂政事便有身不由己之时,但娶妻生子是我的私事,既不影响国体,他们能奈我何?从今以后我俩中间不许插入第三人,就我和你两人一起如影随形,直到变成老公公、老婆婆可好?” 悦容听他分明情话殷切,感人肺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当下并不答言,只低头不语。 佑樘笑道:“按你的说法,不吭声就是默认了。既然你同意了,那么你是不是该考虑将淳儿交给奶妈,至少交给傲霜,把你自己腾出来照顾我呢?自从有了淳儿,你日日只想着她,连续几天不睬我一下。所谓世法平等,你这样一心为她,对夫君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悦容“噗嗤”一笑道:“你也不害臊,和自己的女儿争风吃醋!你又不像淳儿那么听话,谁会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佑樘故作委屈道:“可你也从没像对待淳儿那样对我啊!你看,她半夜刚哭一声,你就醒得双目炯炯,一骨碌爬起来去看她。我原来半夜睡不着叫你说说话,喉咙都叫哑了,你睡得就像晕过去一样不省人事!你要对我也一样这么尽心尽力,我保管比她还要听话十倍百倍!” 悦容笑道:“淳儿会大声哭叫惹人疼爱,可我从来没见你哭过,怎么心疼你呢!” 佑樘脸色稍变,沉默半晌道:“我在母后死的那一天就纺再不哭泣了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可能哪天我真的又会哭出来也不一定。咱可说好,到那时你可不许不理我!要不我现在就哭一个,看你会不会心疼我?” 第二日,皇上在皇后、太子、皇后的母亲金夫人以及张氏兄弟的陪同下游幸南宫,这正是佑樘昨晚和悦容商量好的。席间,皇后、太子及金夫人离席,并把张鹤龄单独叫去,只留皇后幼弟延陵陪着佑樘。等走得周围不见外人,悦容顾不得母亲在旁,马上变脸作色,喝令大弟跪下,接着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张鹤龄,你真是找死不拣时候!想你原本不过是一介草民,做梦拣个金元宝,寸功未建就封侯列爵,不过全赖皇上善心体恤,你还不知惜福,不说安享富贵,竟敢胡作非为,大胆糟蹋皇上的心血!你可知道皇上是如何为大明朝的山河子民起早贪黑操碎了心?我如今虽贵为皇后,须知国法大如天。身为你长姐,不能眼看着你专横跋扈、自取灭亡!等你闹到自作孽不可活的田地就算皇上仁慈,看我几分薄面饶你不死,我做姐姐的可背不起这红颜祸国之千古骂名,更不会让皇上生前身后遭人耻笑,一定取你狗命!如今你给我带着延陵滚回府去,先把拿人家的东西如数退还,并登门赔罪,完了之后给我闭门思过半年刹刹性子。如若再让我听到因你们所为惹人说三道四、有损皇上令名的言语,你可仔细你的皮要紧!”鹤龄听得长姐发威,魂不附体,唯唯而退。 相比那边暴风骤雨,这厢便是风和日丽。佑樘看着小舅子那张和悦容长得如此相像的面孔,怎么也硬不起心肠厉声斥责,斟酌半晌才开口道:“你姐姐年少时也这般调皮鲁莽,不过她能听进忠言,知错就改,并且只要保证过就绝不再犯,不知你能否学得像?” 延陵看到姐夫口气松动,赶紧摘下乌纱帽叩头道:“皇上,微臣知道错了,这次就饶过微臣,不会有下次了!” 佑樘心里叹道:到底是一奶同胞,连告饶的话都说得一模一样,但愿他真能像他的姐姐一样言而有信,也不枉费悦容的保全之心! 第十八章琢玉 储君粹质人称绝,金玉良材须细琢。 大明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秋。乾清宫。 农历九月在自然界正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季节,乡野间处处是欢声笑语的秋收胜景。朝堂国政似乎也沾染上了这无处不在的丰收喜悦,对后世影响巨大的大明会典凑趣般地在此时完成。这部汇编皇朝典章制度的皇家修著是在弘治十年(1497年)由弘治皇帝亲自下令编撰,大学士徐溥被任命为编修的总裁,经过五年辛苦搜集整理而成。应当说这部会典的编定为弘治朝的制度建设提供了一个基础,而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弘治天子又有过许多制度创设,例如规定太庙的庙制为“各室一帝一后”此项太庙制度就一直流传至封建王朝结束。 想到这部会典可能给后世带来的巨大影响,佑樘自然十分高兴,简直有点不知如何排遣这种兴奋的心情。晚朝后,他特意着人将与自己意趣相投的宫廷画师吴伟叫来,当面一挥而就一幅秋意图,似不耐烦听吴伟那些毫无新意的阿谀之词,直接叫怀恩拿来几匹彩缎和这幅御笔丹青一并赏赐予他。吴伟不知喜从天降所为何故,只知无功不受禄,手里被硬塞进一大堆东西,犹自直着眼睛发楞,连谢恩的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佑樘虽不能猜得吴伟的心思,却突然想到另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大臣们知道此事后的反应---定然是先没完没了当做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热烈讨论,说什么帝王所具备的学识应当集中于对伦理的把握和对历史的领悟,而不是诗文画、琴瑟之类小技等等,次日便免不了要忍受言官们那些让人耳朵起茧的唠叨。唉,谁让自己老抹不开面子,不愿用身份压制这些士大夫,处处想给他们留情面呢?这下倒好,这些穷酸们被自己惯得日日鼻孔朝天,斜眼看人,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堂堂天子偶尔也是需要点好脸色的。罢了,自己反正一贯孤掌难鸣,只好万事小心一点,让那吴伟不管是藏着还是掖着都赶紧拿去,别让那些酸腐的书生们知道就是了。 打发走吴伟,佑樘依然不能静不心来批阅那些没完没了的奏章---批了十几年,是个人都会烦的,更何况这几年天下清平无事,折子里就尽讲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废话,老百姓丢只鸡地方官都能洋洋洒洒扯上老半天,简直是把他当成老妈子使唤。当老妈子谁不会啊?家里现有的一帮孩子还不够他操心的?对了,此时不妨去看看那位接班人近几日来学养究竟有没有长进!每日光听李东阳、刘健几人夸赞太子聪明强志,前一天讲官所授之书次日便能掩卷背诵;数月之间,能将宫廷内繁琐的礼节了然于胸。太傅自得表功,难免夸大其词,不过根据自己几次问视学业时所见,那十岁的孩童率领宫僚趋走迎送,中规中矩,确实有一代贤明之君的风度。而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嫡长子好像的确不同凡响,他的生辰用干支表示是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时,按照时、日、月、年的顺序读就与地支中的“申、酉、戌、亥”的顺序巧合,在命理上称为“贯如连珠”主大富大贵,与太祖洪武皇帝的生辰极为相似。当年悦容说是梦白龙入腹而生厚照,依照传统说法,白者乃主西方,为兵象。这小孩子生性好动,自幼贪玩骑射,看来全力将他培养成为太祖一样文武兼备的旷世圣君并非空中楼阁啊! 这么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走近大本堂,此处正是皇子们日常读书之所。只因成化朝的皇子业已长大离宫,弘治皇帝子嗣单薄,宫中唯有太子一人在此读书。佑樘认为学习时有一二知己一起各抒己见,互相切磋,学业必能突飞猛进,因此不拘一格地特意降旨遴选若干与太子同龄的王公大臣之子入宫伴读。 只因今日乃是半月一次的休息之日,孩子们都放了学,却并不各自归家,依然聚在院里一处玩耍。佑樘远远就听得宫墙内喊的、叫的、哭的、笑的吵成一锅粥,不由心下诧异,信步走近一看,只见七八个孩子围成一圈不知在闹些什么。看他走来,眼尖的一个大叫一声“皇上来了,快逃啊!”转眼众顽童作鸟兽散,包围圈外只剩下自己的两位小鲍主还呆愣在那里,圈里的地上躺着的看似佑楠十二岁的长子朱厚琨,此时浑身是土,发髻散乱,满鼻子满脸都是鲜血,面目都看不真切。而那位依然骑在他身上作威作福的却正是自己梦想中未来的“旷世圣君!” 一路想得云里雾里的弘治天子一眼之下就变成风里雨里,只觉得全天下的凉水都招呼到自己身上了,情不自禁要打个寒战,心道:难道真是乐极生悲,连天家也不例外吗?饶是佑樘一贯温和迁就,孩子们都不怕他,谁承想今日从云端里突然掉进雪窟,此时的脸色又能好到哪里去?太康和永福看父皇脸色不善,不敢多言,反正事不关己走为上策,互相使个眼色,手拉手溜之大吉。佑樘无奈摇头,长叹一口气,示意跟在身边的凌寒将皇侄拉去稍事梳洗,好生送回家去,这厢再亲自发落自己这位出息大大的国之储君。 佑樘黑着脸跨进坤宁宫时,一岁多的永淳公主正在地上蹒跚学步,看爹爹进来马上裂开没几颗牙的小嘴咯咯娇笑,一边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地向他扑来。佑樘生怕她跌倒,赶紧快步上前抱她入怀,亲亲她粉嫩的小脸,一边问道:“怎么一人在这里?家家呢?”悦容此时正好从后面转来,听佑樘问起,在他身后笑嗔道:“天下哪有你这样宝贝孩子的?半分钟都不能离人?小孩子经摔经打才皮实,像你这样恨不得天天把他们抱在怀里以防跌倒,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人?傲霜,你来抱走淳儿,让皇上歇息一下!” 一展眼才看到太子倚在门边神情沮丧,不是平日摸样,悦容不免在心里犯嘀咕,遂走上前将他拉进门来,小声问道:“你又做什么事让你爹爹生气了?”这边未及答言,那边佑樘已在榻上坐下,板起脸道:“太子,你过来,朕有话问你!”悦容第一次在寝宫里听佑樘用这种口气说话,心里一跳,不由担心地看向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朱厚照自知是祸躲不过,硬着头皮走近几步,在父皇脚下跪倒,低头不语。佑樘忍气问道:“说说看,今日所为究竟错在何处?”厚照闷不吭声。看儿子不像平日神采飞扬,佑樘到底有些不忍心:毕竟太子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这个年龄的男孩儿以打架斗殴来发泄过剩尽力也是常事,似乎没有必要过于苛责,当下缓和语气道:“照儿,你这样做可对得起爹爹的期望和太傅们的教诲?” 厚照知道雷声已过,并无大雨,暗自庆幸再次轻易过关,马上巧舌如簧道:“爹爹放心,孩儿一定不会让您失望。今日之事是厚琨有错在先,他自认为比我大上一岁,便不服我管,竟敢对堂堂太子出言不逊。我已经警告他‘本太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可他就是置若罔闻。我当然不能再任由他以下犯上,自然要教训他使他懂些礼数,以防他以后铸成大错,殃及皇叔!” 佑樘听他三言两语把责任全推给别人,自己倒是抖落得清白无辜,如此狡赖怎能纵容?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熊熊燃烧,怒道:“一派胡言!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歪理?难不成是你的太傅教你的?” 厚照自认护身符在旁,依然洋洋得意道:“是母后教我‘拳头里面出政权’,还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还有那个什么‘大丈夫行事要快意恩仇,该出手时就出手’,还说‘无毒不丈夫’” 厚照在这边不知好歹、滔滔不绝,那边悦容早急得恨不能去捂他的嘴巴,当下在旁跺脚恨道:“那前半句‘量小非君子’你怎么不说?母后还教你‘做人要厚道’,你怎么全忘了?” 厚照日常耳濡目染,斗嘴本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即接口道:“可是母后接着就说无论何时何地老实人就是吃亏,就像”偷眼看看自己父皇的脸色不是很好,而且非常不好,噎了半天才就此打住不说了。 悦容自嫁得才貌仙郎,事事遂心,平日里恨不得连吃饭都让傲霜代为斟酌。和佑樘相处日久,情分匪浅,早知他待自己毫无二心,哪里还要再去处心积虑与自己的亲人勾心斗角?即便是一头猛虎,假若被关在笼中逸乐三年,也会忘记自己曾是兽中之王的身份,更何况悦容自忖无才无德却能在生活中有如此成就,不是“傻人有傻福”又是什么?既然认准这个理儿,悦容便干脆把自己的脑子束之高阁,坚持将有一说一进行到底,行事更为随心所欲,最后殃及下一代的教育也就在所难免了。 说起来佑樘这位中兴之主的过人之处莫过于把自己的臣工捧得像老太爷,把自己的皇后纵得像小孩子,把自己的孩子惯得像更小的孩子,舍不得一点风雨洒到他们头上,只苦心劳力自己一个人,十几年如一日地奔忙却依然不让人听到半句怨言。 可是他这样做,就算不说对别人影响如何,对自己的接班人来说是不是有点教育失当呢?想当初自己曾建议凌寒教授太子武艺,凌寒出乎意料坚辞不就,说什么自己武功走的是诡谲一脉,与帝王恢弘气度相悖。帝王武学当以强身健体为要,学一点兼有修身养性功效的防身之术既可。当时自己虽内心不悦,却不便勉强,只好将此计划搁浅。如今看来凌寒的先知先觉倒是在他之上,否则太子心性尚未养成,却已有绝技在身,岂不比今日更加任性妄为,说不准能做出草菅人命的祸事! 佑樘看着自己有幸拥有的这一对活宝,无力得连气都不知该怎么生了---佑楠真是倒霉,自己年少时挨悦容打,如今自己的儿子再挨悦容的儿子打,真是一辈子没法翻身了!不行,这大的是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从来不能母仪天下,究竟也没多少人以她为表率,倒是碍不着什么大事;小的可不能任他胡为,山河社稷可不是什么小事。心内五味杂陈地看着依然跪在脚下的儿子,佑樘习惯性地伸手抚摩着那一头柔顺的黑发,温言诱导道:“身为人君,自当以德服人,恃强凌弱岂是君子所为?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更是匪类行径,不足为人钦敬。你平日即便不能严以律己,至少再不要像今日这样横蛮霸道。你若长此以往,今后怎会懂得亲贤臣远小人,叫爹爹如何放心将这大好河山和亿万子民交予你手?太傅们日日夸你聪慧,想必大道理你知道得不少,此时你便回去好好反省今日之事,明日一早亲去你王叔府上致歉。你可记下了?” 看到儿子点头诺诺而退,悦容自知马上就轮到发落自己了。难的是罪证确凿,估计不易狡辩脱身,当即讪笑道:“那个啥!这个点儿了,万岁爷想必饿了,我这就去帮傲霜给你收拾点儿清淡小菜,顺便照料一下淳儿!”说完也不等他发话,慌不择路地向门口奔去。佑樘看自己的皇后娘娘多年来在心机上不光毫无长进,反倒一落千丈,不禁又气又忍不住要笑,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掩去笑意道:“傲霜不是在后堂吗?皇后娘娘难道在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寝宫也会转向?”悦容并不理会他的嘲笑,只管健步如飞往外走。眼看就要出门,只听佑樘在后长叹一声道:“皇后娘娘如此不辨东西,看来这次南行的确不能带你同去了!”悦容一听他话中有话,立马好奇地停下脚步,再听到“南行”两字,忍不住啊想联翩,那禁得住他再说“同行”一词,当下心花怒放,转身飞一般飘回到皇帝身边,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使尽浑身解数,势必要将天子一举拿下。战况“惨烈”战果辉煌,不能目睹,恕不多赘。 第十九章私访 啼笑鸳鸯共南行,白龙鱼服觅旧踪。 大明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秋。大藤峡。 农历九月二十六日,三十三岁的弘治天子微服出巡广西东南部的浔州府、梧州府与平乐府西部及柳州府南部在内的大藤峡地区。 张皇后与凌侍读做民间装扮贴身随行,另有百名锦衣卫四散在侧司暗卫之职。朝堂上自然由十一岁的太子朱厚照代理监国,朝中大事还是大臣同商共议解决。 罢出宫门佑樘已被悦容吵得头痛,只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一时发昏答应了她的哀求。悦容在宫中老老实实刹了十几年性子,好不容易能够出远门大大地透上一口气,只兴奋得如度迟来的蜜月一般,自然一心想着随心所欲、纵马狂奔。佑樘既是私访,谨慎起见,坚持低调行事,只愿意乘坐马车,不愿过多抛头露面。两人意见相左,讨价还价了半日,最后才达成协议在进入广西境内可乘马而行。 一路南下,风景各异。悦容在车内闷得日日长吁短叹,叹气叹累了就隔着车窗和骑马并行的凌寒喋喋不休,上下五千年纵横五万里不知编了多少瞎话。佑樘一路上大多是在自在读书,似不受俗世干扰,偶尔又像满怀心事,沉思良久,两人倒是相安无事。 好不容易才熬到广西境内,佑樘便先行下车,留悦容在车内自在改装。一盏茶的功夫后,从车里跳出一位身着宝蓝色衣衫的翩翩佳公子,眼波四下流转一圈,迅速凑近车旁的那匹白色俊马,迫不及待地翻身跃上马背,姿势倒是十分潇洒利落,当下三人三骑继续南行。 悦容得偿所愿,满脑子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豪情,不知不觉就颠了半日,只觉得新鲜好玩,兴致勃勃。可是等到晚上在客栈歇媳,刚一挨床悦容便开始叫苦连天,只说全身散架,碰哪儿哪儿痛,不知自己明日收拾收拾还能不能是个全乎人。佑樘好心替她捏两下,她更是哭爹叫娘喊得惊天动地。折腾一夜,次日悦容便死活不肯再独自骑马。看看佑樘似乎不太兜搭,心里气恼,只好转而央求凌寒。凌寒知她骑术拙劣,昨日显然吃尽苦头,看她装得可怜巴巴似乎要哭的样子,那位一向对她容让迁就的人不知犯什么糊涂心思偏偏此时对她不理不睬,当下也不便多言,伸手轻轻一提,将她安置在身后的马背上。因为悦容是男装打扮,两人一骑倒也不觉尴尬。 悦容平生没受过佑樘如此莫名其妙的冷落,定要气气他给自己捞回面子,接下来的路上故意将“师兄”两字喊得山响,频率之高让凌寒都有些疑心她是不是突然之间移情别恋爱上自己了。悦容自知凌寒骑术了得,绝不会让自己摔下马去,偏还要用双臂紧紧抱住凌寒的腰,显见得两人更加亲密无间,一路上又笑又叫,阿谀奉承的话说了几箩筐,也不怕把凌寒腻死。凌寒明知她耍小心思要激佑樘吃醋,反正长途跋涉闲极无聊,看看人家夫妻斗气也能聊作消遣,故而一反常态助纣为虐,对悦容是言听计从,她让行便行,她让停便停,只气得那位万岁爷脸色越来越难看,自己在心里暗笑:真是一对儿棋逢对手的嬉笑冤家! 这样你追我赶到了一个颇为繁华的小镇,正是午饭时分,佑樘也不发话,只把另两人当做空气一般,自行下马走进一家客栈,凌寒两人强忍笑意随后跟进来。三人刚刚落座,一个跑堂的马上喜眉笑眼地迎上来殷勤问道:“不知几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佑樘阴着脸道:“先开一间上房,即刻带我去!”悦容听了此言,早把斗气的事儿忘到脑后,一把攀住佑樘左臂,满眼都是渴望,喜出望外道:“下午不走了吗?太好了,我可以好好检查检查自己的骨头是不是都在原来的位置!”不等“他”高兴完,佑樘惜字如金道:“跟我来!”也不看店里其他人眼光,反手紧紧拉住“他”的右手,跟在跑堂的后面,几乎是把“他”连滚带爬地拖到楼上。到了房间门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将“他”向里一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换女装”然后径自下楼去了。 草草吃了一顿辨不清内容和滋味的午饭,三人两骑继续出发。这一次悦容自觉走到佑樘身旁,正要手脚并用爬上马的后背,突然腾云驾雾一般凌空而起,反应过来时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佑樘的怀里。悦容没想到气他没两个时辰就能梦想成真,反应之快让自己一时都有点措手不及,脸红了好一会儿,不知有没有被他看到,反正凌寒笑得暧昧不明,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日午后,三人便到了长江中下游的武宣县。从此县至桂平县间约长百余里,两岸崇山峻岭,江水迅疾。在桂平县碧滩与弩滩间,有藤粗如斗,连接两岸,居人赖以渡江,故称此峡江为大藤峡。以其为中心的方圆约六百余里聚居着瑶等少数民族和部分汉人,尤以瑶族为多。明朝政府较早地在这一地区实行改土归流政策,用武装夺取瑶族居民土地,又利用食盐垄断和专卖,对当地居民进行苛重剥削,甚至以封锁食盐进入广西,作为迫使瑶族人民就范的手段,因此激起大藤峡地区各族人民的激烈反抗。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右佥都御史韩雍、都督同知赵辅等率军十六万前往镇压,起义军近七千人被杀,义军首领侯大苟被俘牺牲。韩雍命人砍断大藤,改大藤峡为断藤峡,在其地置武靖州,加强控制。次年,侯大苟余部侯郑昂和胡公返又举义旗,坚持至成化八年。此后,大藤峡地区各族人民的反抗斗争转入低潮。佑樘的生母孝穆皇太后纪兰昔作为当时战败而亡的瑶族土司纪勇贵的娇女,在这次大藤峡之役中成为战俘,因面容姣好且知书达理,后来就作为罪奴被送进宫中做了掌管内库的女史。以后的事情前文已经尽述,此地不再累赘。 佑樘在初登大宝时的弘治元年就曾派人前来查探生母一族的下落,最终无功而返。当时朝中大事不断,自己并无多余精力尽力彻查。十几年过去,如今的他已经是享誉朝野的圣明天子,大明以孝治国,自己自然应该替母后寻找族人,好让母后在九泉之下安息。 三人到达桂平县时,只觉得处处热闹非凡,一打听,原来农历十月十六日正是瑶族一年一度的盘王节。在此盛会上,男女老幼都身着盛装集中在一个叫大同社的地方斗歌。年老的歌人们齐聚一处触景抒怀,随编随唱;青年男女彼此对唱情歌,互倾爱慕之情;如碰到外族人来凑热闹,热情好客的瑶族人会用“见面歌”“迎客歌”来表示欢迎,真正是一路欢情一路歌,通宵达旦不停歇。 悦容听说三人来得如此凑巧,岂能轻易违背天意,一力撺掇佑樘前去见见世面。佑樘也知盲目查探毫无头绪,既然那边人多,假如老天愿意成人之美,说不定会在那里得到点线索,所以并不勉强地答应了。凌寒按在京中安排好的计划,带上部分暗卫自去循着已知线索多方查探,临行叮嘱悦容在瞧热闹时两人一定要寸步不离,看她点头如捣蒜,差点发个毒誓给他,这才放心离去。 傍晚时分,悦容照样换上男装,和佑樘一起随着盛装的瑶民们向那边涌去。只见沿途的瑶族女子均是节日盛装,对襟交领式长衣,衣侧开衩,领襟、衣摆、袖子皆施以精美的红色绣饰,下着青布短裤、织锦绑腿、木屐,青布帕、白帕包头,颈尖佩带银圈等饰物。男子们均蓄发挽髻,头包红布,插饰野鸡尾,服装却更加多样,有对襟、左大襟短衣或长衫,束腰带,裤子也有长裤和短裤之分,以兰色为主,也有男子穿白色灯笼裤的,其宽臀紧腿,造型甚为奇特。 悦容一路看得眼花缭乱,口中啧啧称奇,不知不觉就到了斗歌的大同社。只听得那一边人多处有娇脆的女子声音唱到:山歌好唱山里长,山歌好听田里生。歌苗长在连情树,歌藤长在连心根。马上有男声接唱到:很早就想同妹连,只因隔河难拢边;今日赶场得相会,唱歌认识才得连。歌声一落,四下里掌声、喝彩声一片。 悦容天生缺乏音乐细胞,听了半日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便要招呼身后的佑樘转往别处,谁知回头一看就傻眼了---篝火通明,可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悦容一时急得浑身冒冷汗,抬脚就要奔去找人。偏偏一个注意“他”多时的瑶族小姑娘雌雄难辨,想必对“他”青眼有加,看“他”突然要走,赶上几步就唱起来:金山银山万宝山,家家都有果树园;人家果园结满果,你园为何还结单?悦容听她唱得情真意切,又急又窘,奈何人多处不好发威,只好悄声说:“此处人多,不如我们到幽静之处去如何?”那小姑娘不承想一个品貌俱佳的外族人竟然如此识情知意,不禁喜出望外,带着悦容曲里拐弯儿进了一幢临时搭建的簪花缠草的绣房。悦容也顾不得欣赏这女子的精美闺房里有些什么稀奇,轻轻一招小擒拿将她制服在怀里。那女子显然还没迷瞪过来,犹自瞪着大眼看“他”如何施为。悦容随便抓起一团不知什么布料,不分青红皂白把她的嘴堵上,然后三下五除二给她来个五花大绑,再揭起床上的绣被将她向里一塞。看那女子还是云里雾里,不由要恶作剧一番,低头在她颊上轻吻一下,口中笑道:“你家大爷今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你自己好好休息,改日大爷再来与你相会。”说完一溜烟跑得人影不见。 悦容经此奇遇,此时已有些猜到佑樘说不定遭遇了和自己一样的“风流佳话”想他一个大男人要不是心甘情愿谁能将他强行带走?心里又急又气,看到旁边无数类似绣房,横下一条心,今日就是豁出去被人打得吐血身亡也要誓死保护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悦容缩在门外听了第三个墙角,竟然就听到那熟悉之极的声音。悦容也不管屋里进行的是什么形式,焦躁得一脚将门踢开。那门本来就是用些花花草草缠在藤条上纠结而成,形同虚设“他”这一脚上去,那门立马变成了一堆残花败草委顿在地。屋内两人惊得一跳,悦容只看见那女子似乎正在弹奏一种奇怪的乐器,自己的私有财产竟然靠她那么近,一边听曲还一边询问,气得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冲那懵懂的女子叫道:“你们瑶族男子数都数不清,哪一个都是你的良配,只是这个汉家男子却是归我所有,你想都不要想,趁早不要为他一见误终身!”慷慨激昂发表完宣言,悦容一鼓作气,推推搡搡地把自己的所有物弄出了门儿。 悦容经过这一惊一气,游兴早无,气哼哼地回到客栈,抢先一步进到房里,把门“砰”地一声关上,恨不能把跟在后面的那人的鼻子撞歪,作为他不先行告知、私自招蜂引蝶的报复。佑樘却并没有坚持跟进来,似乎往凌寒的房间走去了。悦容不由更气,客栈里又不好摔盆砸碗,只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偏偏那个出气筒就是不回房挨骂,真真气死人不偿命啊!好啊,算你有志气,好事被我搅了,恼羞成怒了,赌气不睬我!哼,谁怕谁啊!咱们骑驴看唱本,看到底谁向谁赔礼道歉! 后来几天两人真的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悦容多年来早已习惯出门在外有佑樘陪伴在侧,只是这一次自己有理走遍天下,绝不愿向他低头妥协,宁肯窝在客栈生闷气。奇怪的是往日即使错不在自身也会俯个低但求下宁人的佑樘,这次却坚持要学习她没理强三分的“优良”品质,就是不来给她说两句好听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地的水土不对劲,能把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变成无理取闹的卑鄙小人? 这一日闲极无聊的悦容正在床上睡这天的第四次懒觉,只听得房门“豁朗”一声被大力推开,悦容赶紧翻身向里装睡,心想他要是唤她,自己开始可绝不能理他,无论如何都要晾他一会儿。谁知来人并不叫醒她,只几步冲到床边将她抱在怀里,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是个活人还是死人,就如濒死的人想要抱住一点温暖的东西一般,痉挛般地手上加劲,只勒得悦容装不下去,大叫道:“你快点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佑樘哪肯放手,依然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处,瓮声瓮气道:“不要动,悦容,求你不要动,就一会儿,你让我这样抱一会儿就好了!” 悦容听他声音似带前所未有的哭腔,不知所为何事,心里不免害怕,乖乖任他紧紧拥着,一边轻声安慰道:“佑樘,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你愿意抱多长时间都行!”感觉到环绕自己的双臂似有松动,悦容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佑樘,出什么事儿了?我听到凌寒回来了,是不是他查到什么线索了?” 佑樘似在努力控制情绪,半晌才道:“没有线索,再也不会有任何线索了!纪氏一族早在大藤峡一役中就已经被大明王师灭绝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姓纪的人和我有关了!我的母族在母后死的那一刻起就绝灭无人了!其实我早就知道的,可是我就是不愿相信,就是不愿相信啊!悦容,你可知道这世上除我之外再无人明晓母后曾经存在过,除我之外也再没有人在意她曾经存在过!我是半个瑶族人啊,可是还有谁记得我这一半瑶族血统继承于何人?” 悦容知他平生最痛之事便是少年丧母,一生最亲敬的也正是他的母后。奈何自己生性散漫,和他的母后没有半分相像,无法帮他填补这份感情上的空白,当下心里也痛苦难当,只能伸手将他拥紧,哽咽道:“佑樘,你的存在就是对母后最好的证明啊!你如今是万民爱戴的一国之君,天下百姓称颂你的同时都会记起母后所做的一切!你看,母后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而在你眼里还有容儿,还有我们的四个可爱的孩子。即使有一天我们不在了,还有他们替我们记着母后的生平事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伤心,你这样伤心,容儿和母后会很难过的!” 佑樘一只手无意识地轻拍她的背,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好,既然容儿难过,我便不伤心了。容儿说得对,我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便是给母后最好的交代和证明!其实这一次私访只不过是为了坐实这个虚无的念想,又何必如此伤痛?” 悦容看他情绪稍安,不愿再留在这个伤心地,赶紧接口道:“既然事情已了,我们不如尽快回京。一别十几天,我早就想念我们的四个孩子呢!” 佑樘此时同她心意相通,微微点头道:“好,我这就叫凌寒召集暗卫,快马加鞭,即刻回京!” 第二十章惊变 变生不测端宁逝,惊惧交加蔚悼生。 大明弘治十七年(公元1504年)。交泰殿。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转眼佑樘已经做了十七年的勤勉天子。所谓天道酬勤,付出总有回报,经过弘治天子这些年的励精图治,大明王朝政治清明,经济发达。在今年的六月,佑樘一改以前京官十年考核一次的制度,命南北两京五品以下的官员六年一考。这项制度的实施,对于整顿官场的颓弊起了很大的作用,因此一直沿用到了明亡。这几年朝野政通人和,文化上也出现了李东阳的茶陵诗派、邱濬的理学,因此皆称太平世,弘治中兴,四海宾服,八方宁静。 相对于朝堂上佑樘的春风得意,后宫里的悦容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打击。这几年帝后伉俪情深,安享天伦,真是花前月下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所谓否极泰来,乐极生悲,上天惯于羡极生妒,怎会听任皇家有如此逍遥的神仙眷侣?自然天谴接踵而至。 弘治十七年三月,太皇太后周氏崩,谥曰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睿皇后,与英宗合葬裕陵。这位历时三朝的仁厚宫妇出身并不显赫,平生也无什么光照千古的丰功伟绩,只是为明代朝保护了一位流传千古的好皇帝而名垂青史。也正因此功成化、弘治两朝天子都事她至孝,恭敬有加。悦容在宫中独来独往,一向蒙她青睐照顾,彼此亲如祖孙,如今看她一病不起,撒手西去,怎能不悲伤痛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同年四月弘治皇帝的长女太康公主朱秀荣病夭,年方八岁。这个沉重的打击使得神经极度紧张的悦容呈惊弓之势,几近崩溃。其时她已怀有一月身孕,惊闻噩耗,伤痛过度,险些流产,卧床保胎半月才渐渐好了。但很快佑樘便看出端倪,悦容的身体看起来是没什么大碍,精神却是明显与往日不同了。她刚刚能下床行走便突发奇想要太子和永福公主、永淳公主都搬到坤宁宫和自己同住,遭到反对后就开始茶饭不思,时时噩梦连连、夜半惊哭。佑樘耐心劝解,无奈她内心模糊,似乎不懂。最后只好各让一步,让三个孩子每日早中晚都来给悦容请安,好让她放心。 悦容如今真是完全换了个人,以前的她能粗枝大叶到什么程度,现在的她就能疑神疑鬼到什么地步。她常常突然半夜起来叫佑樘,黑魆魆的看不清楚,几声叫他不醒,便慌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直到把他折腾醒了,她才放心去睡,还嘱咐他赶紧睡,别耽误了第二天的早朝,睡了没半个时辰又故伎重演,只把佑樘折磨得神经衰弱,夜不能寐。傲霜有日好心劝她多为腹中的骨肉想想,平日多多保重自己身体,悦容听了反倒更加紧张,在原来担心的四个人中又加进一个,只把太医院的御医们指使得团团转,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宣五六个御医前来会诊,一个接一个,要是说法稍有不同,就必须从头来过。诊完了不管说好说坏,都必须开安胎葯给她,不开就拿大帽子给他们带上,说些什么玩忽职守、忽视皇室血脉等等的话。这样几次三番折腾,结果是胆小的御医被吓得纷纷告假,太医院险些没人值班了。 佑樘看她任性胡闹,喝葯时偏偏如饮甘露,想起前情心如刀绞,只恨自己不能钻到她的脑子里把那些痛苦记忆彻底清洗掉。正自怨自艾,突然灵机一动想起悦容的生日就要到了,过去几年几乎从没给她庆过生日,平时宫里她没有可以排解烦闷的同龄人,就一个傲霜还得天天照顾她的饮食服饰,忙得不可开交,她便连个说话人都没有,难怪她会这么患得患失。不如借她生日之名,将皇弟皇妹们请来为她祝寿,也许人多热闹,她心事一散,心病自然就好了。 却说十月初八日这一天,交泰殿前清流一带,势如游龙,檐上高悬各式崭新宫灯,华彩缤纷;阶上均是小株盆栽花木,因时令未到,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形做成,粘于枝上。远远看去,只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近来一看,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九华之蕊。殿内人声鼎沸,笑语盈盈。 明朝皇帝一贯以孝治天下,长兄如父,佑樘旨意一出,宪宗皇帝健在的十个皇子和五位公主加上各自的王妃驸马共有三十余人都遵旨齐来为皇后贺寿。其中最大的皇子乃邵太后所生的宪宗四子朱祐杬,就是万贵妃生前曾力主要册封为皇太子、死后谥兴献王的那位。后来只因孝宗单传,武宗无子,他的长子朱厚骢天命所归,以正德皇帝堂弟的身份入继得以登上皇帝宝座。刚刚改年号为嘉靖没几天,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藩王皇帝立马下旨追赠自己的先父为睿宗献皇帝,以示自己乃是皇室嫡子,做皇帝身为正统,天经地义。所以从后人的角度看,这一屋子的天潢贵胄的确人才济济,共计有三个皇帝(孝宗、武宗和睿宗),两个皇帝的妈(一个自然是弘治皇后张悦容;另一个就是兴献王妃蒋氏,她将于三年后的正德二年生下未来的明世宗嘉靖帝)。 在座年纪最小的皇室血脉乃是岳静妃所生的仙游公主。这位小鲍主是宪宗卒年所生,今年才十八岁,去年年底新尚海西亦马剌卫故野人指挥佥事阿兰哈之子写称哥为驸马。写称哥年仅二十三岁,已袭父职继任佥事,于辽东自在州安置支俸。仙游公主性格活泼,写称哥年少老成,因是燕尔新婚,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去的浓情蜜意。佑樘看着这一对少年夫妻男的丰神玉朗,女的娇艳如花,和自己当年新婚何其相似啊!当年的稚龄垂髫均已成人,父皇临终给自己的重托也已兑现,相信父皇泉下有知,该是十分欣慰吧! 悦容虽然依然无精打采,接触到佑樘不时递来的恳切目光也不得不强装笑脸,勉力应付这些大大小小、脾气迥异的小叔子、小泵子们。佑楠虽然不是宪宗亲子,因与皇帝关系密切,故今日也在被请嘉宾之列。他一贯说话诙谐幽默,行事潇洒不羁,不仅堂弟们愿意与他吃酒嘲戏,连几个公主以前都和他交好,所以他简直就成了今天的主人,来者不拒千杯不醉,只把皇家酒窖的琼浆玉露当水一样牛饮。 正喝得热闹,只见仙游公主的驸马写称哥站起来击了几下掌以示有话要说,大家就陆陆续续静下来听他要说什么。等到大家都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写称哥才扬声说道:“今日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庆典,大家既来贺寿,就应该拿出点让人耳目一新的体己礼品。如此滥饮无趣,要是醉倒更是对娘娘不敬。写称哥听公主所说宫中一向绝少歌舞,今日特带来天魔舞姬一名,最擅西域胡旋舞,堪以佐酒助兴,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佑樘看悦容依然愁眉不展,心里焦躁,听他提议,本来并不热心,但看到十八岁的小皇妹眸子里满怀期待,自然是想让自己的夫君能漂漂亮亮在亲戚们中间露个脸,还是承她盛情好了!谁知自己还未答言,佑楠已经抢先笑道:“皇后娘娘好歹开恩,让那美人舞上一曲,给臣弟们开开眼界也好啊!您不让皇兄看那美人,不妨把他眼睛蒙上。要知道臣弟府中姬妾成群,就没一个会跳胡旋舞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望皇嫂成全!” 悦容也知佑楠一片好心逗自己高兴,微微苦笑道:“原来皇后娘娘在你们眼中就是这么个形象?也罢,今日人多,哀家也没精神和你理论,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皇上的眼睛也不必蒙上,臣妾就陪您一起看看这位异域美人到底如何迷倒皇上和各位王爷!” 仙游公主看皇后同意,欢呼雀跃,马上双手轻击三下,示意舞女上场。只听得一阵银铃清脆响起,一个面蒙轻纱、身材曼妙的女子踩着鼓点赤足旋进大殿,也不停下来行礼,径自轻舒玉臂,旋转踢踏,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要说舞得如何,现有诗为证: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佑楠自那舞姬出场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舞姿美则美矣,为什么总是感觉不对劲儿?只看那舞姬越舞越快,真象诗中所云如雪花空中飘摇,又象蓬草迎风飞舞,直转得在座的男女老少头发晕、眼发花,还舍不得少看一眼。而她舞得越快,佑楠心头的不安就越加一分:自己赏过的歌舞何止成百上千,可没有一个舞姬让自己有过这种心中没底的感觉。到底是哪里不同呢?电光火石间,脑子里一下清明:对,是眼神!那眼神没有舞姬该有的柔媚或清冷,却有着深重的杀机!杀机?她要杀谁?在座的什么人是她的目标?佑楠想到这一点不禁心神俱裂,惊恐莫名,再抬头时只见那舞姬不时有意无意将手中的彩带轻抛向坐在最上面的天子,若是不看她的双目,她的这些动作任何人都会以为是在向皇帝挑逗邀宠,估计悦容早就气得七窍生烟了!对!她的目标一定是自己的皇兄! 佑楠正在绞尽脑汁揣度她会使用什么招数杀人,一曲已尽,只见那舞姬摆了一个“麻姑上寿”之姿,右手顺势猛挥,一道寒光已向挨了悦容的白眼犹自发愣的佑樘疾驰而去!说是迟,哪是快,早已有所防范的佑楠侧身而出,几乎将身体横倒在皇帝的案前,那支袖镖不偏不倚没入他的胸口! 那舞姬一击而中,奈何并没得偿所愿,早知袖箭一出,无论能否命中目标,自己都绝无生理,因此并不仓皇逃跑,只愣在当场,直到被闻迅赶来的锦衣卫五花大绑也没再动一下。几天来被悦容折腾得反应迟钝的佑樘简直有点看不懂出了什么事,看到御医匆忙赶来,似乎是明白有人受伤了,并且这个人好像还伤得不轻。直到把眼神聚焦到地上躺着的佑楠身上,似乎才想到原来受伤的竟真的是自己在皇族里唯一的好兄弟。看自己的兄弟躺在阶下一动不动像睡着一般,佑樘便轻手轻脚走过去,短短几步路仿佛走了几个世纪,好不容易才能伸手将他揽在怀里,柔声安慰道:“佑楠,你不要怕,一切有皇兄!皇兄会保护你的,皇兄绝不会让你死的!”思绪彷佛又回到仁寿宫,六岁的哥哥拉着五岁的弟弟一起过家家、玩打仗,摔了跤或者打疼了,哥哥也总是这样柔声哄着弟弟。 被箭上剧毒麻木得浑身无力的佑楠看着一向温雅持重的皇兄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心里难过,却依然艰难地笑道:“皇兄,对不起,臣弟不能再陪你了。你要好好保重,臣弟能这样死很高兴,你不要难过。就算为你死一百次,臣弟都是愿意的。告诉悦容,我和她一样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看我送她的大礼她喜不喜欢?让她看在我的面子上,好好待你,从今往后她对你的好要加上我的一份,要对你好上加好。告诉她有我去陪着太康公主,保证不让我的小侄女受一丁点儿委屈。让她不要再为已逝的人伤心难过了,告诉她要惜取眼前人” 佑楠目光已涣散,口中紫血不断溢出,佑樘胡乱拿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拭,顷刻间两袖都已浸透。佑楠自知毒已攻心,神仙难救,然心愿未了,不肯就去,当下又将目光投向那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舞姬,轻声问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我的皇兄到底在哪里得罪了你,你要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暗算于他?” 那舞姬此时面纱已除,面容清秀,并非绝色,却自有一种遗世独立、让人不敢斜视的风采。此时见佑楠发问,她似乎从沉思中猛然惊醒,惨淡一笑道:“人人皆道端宁王爷浮浪不羁,游戏人生,看来盛名之下,必有虚词,道听途说,不可轻信。今日你虽坏我大事,使我父仇未报身先死,我仍然打心眼里敬你是个重情重义的真汉子。所以绝不肯让你死得不明不白,必要等着给你个交代。你可好好看清我的面目,你无辜死于我手,若觉冤屈,尽管到阴司找我报仇。我名苏努尔,乃是吐鲁番汗阿黑麻之女。我父汗哈密一战,精锐尽失,从此整日郁郁寡欢,直至意气殆尽,英年早逝,这一切都是拜你皇兄所赐。也许因你皇兄阳寿未尽,命不该绝,今日我才一击不中,有辱使命。虽说如今无颜告慰父汗英灵,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难违,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话音甫落,口中鲜血狂涌,乃是吞服了藏在衣领里的剧毒所致。 佑樘感到手中的佑楠触手冰凉,渐渐僵硬,只觉得天地变色,不知身处何地,心中悲痛欲绝,却一声哭不出来。他就是不相信他那整日笑嘻嘻的不知愁滋味的皇弟就这样去了,去得如此突然,如此惨烈,叫他愧疚满怀,情何以堪?又看到御医们丢下早已气绝的佑楠纷纷奔向上边,才醒悟悦容遭此惊变早已昏过去了。 此时纷乱中,无人注意到仙游公主夫妇二人面色苍白,跌倒在地,两眼发直,口中喃喃:“她不是那个舞姬!她不是那个舞姬!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啊?” 弘治十七年十月初八酉时,悦容的次子在母腹中呆了仅七个月就早产出世,赐名朱厚炜,也就是后来的蔚悼王。 第廿一章伤逝 杜鹃啼血望帝悲,星君彻悟大梦归。 大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坤宁宫。 这一年的紫禁城分外肃穆清冷,就连新年也不能增添一丝喜气。因端宁王爷薨逝,天子悲痛,突然对佛道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日日便是参禅打坐,讲些远离尘世喧嚣的话。现有弘治天子此间所作的静中吟为证:习静调元养此身,此身无恙即天真。 周家八百延光祚,社稷安危在得人。 等到后来,天子似乎玩物丧志更甚,竟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早朝迟到的现象。众阁老大臣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怎能眼睁睁看着皇上前功尽弃,将自己呕心沥血打理的山河社稷毁于一旦?他要一不小心又步了宪宗皇帝的后尘开始宠信宦官,到那时再挽救可就来不及了!不行,一定得马上想个办法让皇上幡然醒悟,重拾雄心。事不宜迟,在当日平台召见时,平时与皇帝如师如友的吏部尚书马文升毫无征兆地在地上长跪不起,叩头有声,将皇帝吓了一大跳。 这也难怪佑樘吃惊,平台召见并非正式朝会,就如和亲朋好友拉家常一样,大家都是随意散座,素来不行国礼。今日看那耿直的马尚书大礼参拜,不知又是什么缘故?这段日子天天没个高兴事儿,人都愁得变笨了。正在纳闷,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也见样学样一起跪倒,异口同声道:“万岁爷好歹体恤臣下忠勇之心,不要怪罪臣等多管闲事。皇上励精图治了这么多年,难道如今就舍得把这大明山河、天下臣民抛到脑后,自己自在做神仙吗?圣上春秋正盛,太子年幼,可千万不要抱别的心思啊!”佑樘一听是为此事,不禁苦笑道:“ 朕前几日不过是心情烦闷,无法排解,偶然翻到五灯会元读了几句,一时头脑清明,心里舒畅了一点,并没有打算真正去学它。你们既说不好,朕从此不看就是,又当什么大事紧张成这样?你们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一向老成持重,如今怎么如此焦躁?不怕传出去失了顾命大臣的体统吗?”话虽如此说,佑樘心里知道大臣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早知一入朝堂,身不由己,自己都勉为其难了十八年了,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认命呢?谁让自己忝为社稷之英主呢?罢罢罢,大丈夫处事有始有终,怎能半途而废惹天下人耻笑?即日起弘治天子就开始了生命中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勤政时期。 后宫。那早产的小皇子朱厚炜在母腹中因母体心绪不宁、大悲大痛,自然先天不足‘分虚弱。自生下来那一天起,后宫几乎听不到他的哭声。比起自己那精力充沛、哭声震天的太子哥哥在襁褓中的情形,他实在是个很乖的宝宝,不哭不闹,整日昏睡,连饮食都很少进。悦容初次做母亲时最常说的是“傲霜,你去看看照儿为什么哭?”而如今换成了“傲霜,你去看看炜儿为什么不哭?”所以虽然小皇子如此省事,悦容反而更加劳神,几乎整夜不睡陪在他身边,看他悄无声息就怕,不时用手去探他的鼻息。所谓母子连心,别人看在眼里也许笑她神经过敏,可是悦容的直觉告诉她,他们母子的缘分不会很久了。天意弄人,弘治十八年正月二十日,朱厚炜在尘世仅仅生活了三个月,也许连母亲的容颜都没看清,就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悄悄离开人世。此时他的母亲经过三个月的煎熬终于累倒,直到第二日醒来才明白自己的直觉是多么准确,准确得让她发狂。 佑樘自佑楠死后几乎很少去见悦容。伤心人对伤心人,彼此内心里都自私地认为失去佑楠的自己比别人更痛苦十倍,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安慰对方。照佑楠的遗愿悦容是该对佑樘加倍好,可是她该怎么对他好呢?除了抱头痛哭还能做什么?佑楠用自己的死换来佑樘的生,言而有信,给她送了份大礼,还要问她喜不喜欢,你叫她情何以堪?自己除了暴打过他一顿之外,平日从没对他说过一句中听的话,他又何必如此待自己?佑樘自愧于佑楠为他而死,虽然死得冤枉,奈何冤冤相报,那阿黑麻之女为父报仇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要取我的命也合情合理。这样思来想去,五内俱焚,可是又哭不出来,只憋得心口剧痛,险些昏晕。既然和悦容每见一次面就不由得把陈年往事重新回忆一遍,使得两人痛上加痛,干脆躲起来不见面恐怕还好些。 佑樘刚下早朝便惊闻幼子夭亡,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悦容肯定会发疯!”不出他所预料,等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坤宁宫时,空旷的大殿已是一片狼藉。悦容一见到他的身影就马上扑过来,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语无伦次道:“佑樘你来了,你快救救我们的孩子吧!你是天子,你说话老天爷会听的,你快求求老天,让他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他要不愿意,告诉他我一命抵一命,拿我的命去换总行了吧?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对了!我不该阻拦你纳妃,佑樘,我错了,求求你,你赶紧选妃,越多越好,我再也不生气了!真的,我一向言而有信!你为什么还不去?你想让我的另外三个孩子也遭天谴吗?我就知道你恨他们,你恨我喜欢他们不理你,你的心好狠哪!说到底他们也是你的骨肉啊!还有还有,是不是鹤龄延龄又干坏事了?我的确不该纵容包庇他们!你现在就叫人把他们抓来,你把他们杀了好不好?反正他们的罪死上十次也不冤枉!你怎么还站着不动?你不想救我的孩子,我如今才知道!因为佑楠死了,你一直在怪我,几天都不理我,佑楠是为了遵守对我的承诺才死的,所以你恨我,连我的孩子一起恨!我真傻,还盼星星盼月亮,直把你当观音菩萨一样盼,等你来救苦救难!你既然恨我,我就不恨你吗?要不是你,我现在好好地和我的父母在一起,天天逍遥自在,没有打打杀杀,没有提心吊胆,我的孩子生病了,我可以带他去看医生,有先进的医疗技术,我的孩子绝不会死,不光是炜儿,连我的秀儿都不会死,包括佑楠,还有我父亲,还有太皇天后,所有这些人都会活得好好的。都是因为你我才来到这里,天天住在这没点儿人气的大屋子里,挖地三尺都找不出个情趣相投的人聊聊天!你说,我为什么要为你受这些罪?我做这些无用功到底为了什么?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凭什么母仪天下,凭什么陪王伴驾?我累了,我要休息了,你们全都给我出去,离我远远的,不要让我眼里再看到一个奇装异服的人!包括你,万岁爷,你也走,我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了!你下次再来,我不敢保证不伤着你!” 早在看到皇上走进大殿,那些闲杂人等都如蒙大赦疾步退出去了,只剩下佑樘面对着摇摇欲坠的悦容。悦容大大发作一通,看佑樘还站着不动,气得上前一步就来推他,奈何浑身无力,身不由己向前栽倒。佑樘连忙伸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任她拳打脚踢,好不容易才把她瘫软的身体连拖带抱挪到床上。悦容三个月来神经绷紧,几乎不吃不睡,体力早已严重透支,刚才又发泄了一通,心力交瘁,再无一丝气力和他拗劲,只窝在他怀里嘤嘤哭泣。 佑樘看她镇定下来,轻轻抚摩着她依然黑亮柔顺的青丝,柔声道:“别说伤我,你就是想杀了我,我也不会躲的!如果我死了你能快活些,我死不足惜!是我对不起你!你为我做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你也永远不要怀疑我的感情!就算你再怎么恨我,再怎么赶我走,我也不会对你放手的!我们说好一起到老,我们都要说话算话。我这就去替你祷告上天,让他怜悯我们,不要再折腾我们了!你睡一会儿吧,你太累了。等你睡醒了,一切就雨过天晴了!佑楠不会愿意你为他的死整日以泪洗面的,有他在那边照顾秀儿和炜儿,你还不放心吗?我们应该快乐起来,这样才对得起佑楠的牺牲,你说是不是?” 看到悦容倦极沉沉睡去,佑樘才长叹一声走出大殿。傲霜跟上来轻声道:“皇上,外面电闪雷鸣,不宜出行,您还是等一会儿再走吧?”佑樘摆手道:“我不走,只想到外面透口气!要下雨了,里面很闷热!”真是好生羡慕悦容可以任性发泄,还可以躲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独自舔舐伤口,自己却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没有痛痛快快发泄的福气。躲起来更不可能,朝堂上须臾离不了他。想想年前自己不过读了几句佛经,做了一首歪诗,内阁大臣们就如临大敌,不住嘴唠叨;他要真像悦容这样发个疯,只怕就要名扬千古了!可是,这一腔悲痛淤积于心,迟早会把他逼疯的。谁说天子就不能任性一次?趁着这电闪雷鸣之际,避开无处不在的耳目,我便和上苍说说心里话又有何妨? 心里这样想着,身体就不由自主跪在地上,要与这老天争个长短:“上天,你为何对我如此不公?你让我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子,如今四处乱起,你又让我的好兄弟离我而去。我自认为不是昏君,我用人唯贤,从善如流,体恤民生,勤力朝政。我究竟哪里做错了让你如此厌弃于我,如此折磨我?我的炜儿,我的没来得及经历这昌平世的孩子,他有什么错?既然你要这么快带走他,你又何必送给我?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我的妻子,我的可怜的容儿,她从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你让她这么心碎?她就要死了,她要随儿子而去,她要离开我了!你要是把他们都带走,还让我活着干什么?继续为你们当牛做马吗?要我爱民如子?谁又爱我如子?你说我是天子,你可知道父母是应该如何疼爱儿子的?他们会为儿女去死的!看看我的妻子,她就是因为太爱自己的孩子就要死了!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倾盆大雨和电闪雷鸣。而在他身后,两条黑影几乎同时从檐顶跃下,二话没说就缠斗在一起。刚一交手凌寒就知对方身手比自己不知高明几倍,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想到皇帝还在院内,不禁着急回身喊道:“皇上快回去!”高手过招,怎能分神?这一回身,那黑衣人已猱身而近,一剑封喉。如此凌厉的剑法这世上除那人之外绝无他人,凌寒不禁瞪大眼睛诧异道:“师大帝!”那黑衣人微微点头,轻声叹道:“痴儿总算觉悟!”迅速撤剑,回头怔怔地看看呆立在门边的悦容,与她双目对视良久,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师兄”“凌寒”回过神儿的两个人一起奔来,奈何离魂远去,再无回音。 天上无月也无星,没人知道那北斗七星的第五颗星突然幻发耀光,由暗复明。 第廿二章缘灭 九州挥泪辞英主,故地重游万事休。 大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乾清宫。 “师兄是最疼我的,相信师兄也不是那畏惧强权的人。别说是皇上欺负我,就算是天王老子对我”两双大手齐出捂住她的嘴,警告道“不许再瞎说,同意就点点头。”点头如鸡叨米,嘴刚刚解放,马上压低声音道“别说是皇上”两人眼中杀机顿起,故伎重演去捂她的嘴,严重警告“活腻味了吧你!害人不是这样害的!再胡说我们就不来陪你玩了!”“知道知道,背后议论皇上是大不敬,要杀头的,就算小声都不行,就连想都不该像想,要彻底把这种亵渎皇权的思想扼杀在摇篮里!”“对了,对了,孺子可教也!”佑楠!凌寒!往事依然历历在目,你们却都已弃我而去了!我如今口无遮拦,一心想要亵渎皇权,如果你们的三哥要杀我,你们是不是会回来救我?你们若能回来,就让他杀了我吧! 师兄,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他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那么熟悉!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黑衣,蒙面,长剑,对,想起来了,二十年前太子遇刺那一次,就是这双眼睛!可是感觉还是不对,我如果只见他一次,怎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此人肯定和我相处时日不短。那会是谁呢?你为什么叫他“师?”是了,一定是师父!又叫他“大帝?”那个接引自己的老和尚怎么说的?---“紫薇大帝问了失察之罪,闭门思过!”难道他就是中天宫的紫微大帝?难怪他自称钟先生! 这么说我一切都明白了!为了成就一代帝王,师父你可真是机关算尽,煞费苦心哪!可笑我们天天自诩高明,原来不过是你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肯把我放在帅棋旁边做个小小的士。你那次现身原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刺杀皇上或是太子,你只不过要创造机会让我迅速抓住太子的心!像他那样淡定从容的个性,估计只有为他舍生忘死才能使他打开心扉!你还怕我对他没有好感,之前还特意在我面前替他说好话!你之所以勉力教我些微本领,就是要我能够自保然后去为他的帝业奔走吧!凌寒也是你的一步棋吧!你教他绝世武功,无非让他做个马前卒子,生死为你要成就的人卖命!我就奇怪凌寒怎么神出鬼没,该在的时候总是不在!当年有他跟着太子,绝对轮不到我去舍命救人!佑楠身亡时也是你故意安排凌寒离开的吧?你趁他伤痛之时再刺杀凌寒,让他以为凌寒也是为他而死,让他痛上加痛!你让他失去左膀右臂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内疚?让他心力憔悴?你到底想要他做什么?他遭受的坎坷还不够做一代帝王吗?他也是个凡人,他快坚持不住了,难道你真的想要他的命吗?你要有这个打算,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他命在我不由天,你想取他性命经过我同意了吗?你如此苛责于我,难道忘了我拜师时说的话了吗?你要想让他死,我绝不独活。别以为我永远死不了,凡人刀剑就算不济事,你送我的那把短剑想必不是凡品,我就试试拿自己的血祭它,看它会不会知恩图报!我一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也决不妥协,就是做了鬼也要一天咒你十次啥啥啥啥,让你耳根不得清净!不过你放心,看在你是我师父的份上,我绝不会让你前功尽弃,就算我要陪他死,我也会把身后事安排得好好的,绝不会让你为难!那老和尚嘱我牢记“尔来皆有定,毋陷迷津中。当去须速去,莫待心成空”我怎能忘记?看来我的确该速去了,没有了他我难道不是坐等心空? 这日晚上,早已搬去乾清宫照顾皇上病体的悦容意外地回到坤宁宫,一见傲霜就大礼参拜,慌得傲霜急忙去拉她起来。悦容坚持跪着,异常冷静地说:“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姐姐了。你莫要推辞,你绝对受得起我的大礼,因我要托付你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大事。都说自古艰难惟一死,可如今我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自知死比生更容易,可是我一向自私,所以我便拣个容易的。你比我坚强,是个有担当的人,我就自作主张留给你艰难的。从今以后我的三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他们都是我们两人共同抚养,本来就和你的孩子一样。我到时候会替你我易容,你的妆容三五年后自然脱落,但那时恐怕就是悦容在世也必然面目全非,无人会记得我今日模样,你尽可以真面目示人,绝无他人怀疑。我以你的身份死了之后,自然不能以皇后之礼大殓。为了全我与他同穴安葬的心愿,你只需如此这般告诉他们就行。”傲霜看她执意如此,明知她主意一定,绝无回旋余地,也只好含泪点头。 却说那日弘治天子已到弥留之际,刘健、李东阳、谢迁等被召入乾清宫接受顾命,命传位于十五岁的皇太子朱厚照,并叮嘱诸卿道:“太子人很聪明,但是年龄还小,又好逸乐,诸卿要好好辅佐他,使他担当起大任,朕死也瞑目了。”诸位大臣看到皇后坐在榻前,知道他们还有话说,就鱼贯到外面待命。佑樘看悦容神态自若,不像平日情形,料到她必有不测主意,不由颤声道:“容儿,你可要好好保重,不要让我担心!”悦容微微笑道:“好哥哥,你不要再操心了,好好歇着吧。容儿纵然不能与你偕老,但绝不会让上天将我们硬生生拆散,我绝不要人鬼殊途,更不要天人永隔。从执子之手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许下生生世世的誓言,我张悦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心去吧,我随后就到。你不用担心照儿他们,我自有两全其美的安排,难道你还不相信容儿的聪明才智吗?”忽然又凑近他的耳边轻声笑道:“你这样好的人,这样温暖的怀抱,我怎舍得与他人分享?你要去的地方难免有些狂蜂浪蝶觊觎你的好,光是想想这种情景,我都嫉妒得连死的心都有了。所以我绝不会听凭你得偿所愿去左拥右抱红倚翠!”佑樘看她双目泪光晶莹,闪烁不定,偏偏笑颜如花,宛如初见,痛不可抑,口不能言,目光交接良久,眼角慢慢溢出一滴期盼已久的帝王泪! 大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初七,三十六岁的弘治天子与世长辞,上庙号孝宗,谥“达天明道纯诚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同年十月十九日,孝宗被安葬在泰陵。孝宗是明代中叶唯一的较为励精图治的贤君,晚明学者朱国桢就说:“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明之孝宗皇帝。”认为孝宗是夏商周三代以后,与汉文帝、宋仁宗相比肩的贤主,评价很高。明史的评价言简意赅,主要有八字即“恭俭有制、勤政爱民。”他的勤政、宽容、尊礼儒臣、体恤民生,使他赢得儒家士大夫的一致好评,被视作明代历史上最符合儒家伦理的君主典范。 英主西去“哭声震野”“深山穷谷,闻之无不哀痛。”更让人拍案称奇的是,张皇后的一个女侍竟然在皇帝宾天半个时辰后于坤宁宫中饮剑身亡。张皇后大为哀戚,特与太子商量道:“傲霜与哀家一向情同姐妹,对皇上十分尽心尽力。如今皇上宾天,哀家还有未了之事,身负教养之责,不便胡为。姐姐肯替我完成心愿,还要仰仗她在那边服侍先皇,如今不可再以奴婢看待。依哀家之见,虽然这样做有违祖制,皇儿就全了她的诚心,让她陪侍在皇上棺椁之侧吧。”太子朱厚照听得此言,沉思良久后面无表情答道:“就依母后所言,儿臣绝无异议。”据说张皇后当时沉默不语,再无他言,没人知道她在心中默念:悦容,你千算万算,就没算到你所生的儿子既上承天命,又取你两人所长,就算你手段高明,母子天性,我不是你,他又如何不知道?他既然知道你们弃他而去,怎肯听我提点?他固然年少,然而心机深沉不输成人,这般不动声色,才是令人胆寒啊!他今后便要任性恣肆,不听人言,自是心中苦楚无人言讲啊! 中天宫。钟先生和凌寒,或者说是紫微大帝和武曲星君正在对弈。武曲星君明显心神不定,刚走了半个时辰的棋就失了好几个角,干脆推开棋枰道:“今日无心绪,改天再来过。想来他们尘缘已尽,但情缘未了,她若真的不服天命,如此天天谩骂成何体统?毕竟师徒名分已定,天子又一生孤苦坎坷,如此辛苦为国为民,积劳成疾。所谓因果报应,我们强撮成这异世姻缘,本来就是有愧于他们。不如发个慈悲,找一清净和平之地,渡他们去过平凡人的生活,我们恩怨两清,再无纠葛不好吗?”紫微大帝神色莫测,盯了武曲星君一眼,笑道:“你不听她说天子之命在她不在天吗?她既如此说,又干我们什么事?我们自管逍遥自在做神仙便是!多管闲事多招祸,我就是前车之鉴,你还想重蹈覆辙?”武曲星君诧异道:“我怎么感觉你今日笑得特别不怀好意?你果真又算计他们了?”紫微大帝大笑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通人性吗?好歹那丫头叫过我几声师父,徒儿有难,师父哪能坐视不管?你放心,你的小师妹从今往后天随人愿,只有好没有坏,连此间坏的记忆都没有,轻轻松松做凡人!” 却说悦容自裁后只觉魂魄飘飘荡荡到了一个熟悉的所在,不同的是今日已有良伴在侧,彼此执手,相视而笑。只听得头顶梵音高唱,异光乍现,一抹红光自悦容颈间飞出,没入虚无。混沌从新笼罩一切,天地之门开阖之间,一切归于沉寂。那一段不了情永远封存在这人迹罕至的绝世,神仙所在再不许凡人偷窥。 第廿三章惹人家眼红全书完 公元2012年。上海。 “你舍得醒了!” “我睡了好久吧?” “也没有,就三年。” “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是美梦吧,看你笑得!” “不是,是不好的梦,所以醒过来才高兴。我记得梦到你了!” “胡说!你根本不认识我,怎会梦到我?” “就算不认识,我初次见你就觉得亲切,就算旧相识久别重逢吧。” 半年后。 “明远啊,怎么你老是一个人?你的家人呢?” “我父母常年在国外我姐姐那里,很少回国的。怎么,你做好见我父母的准备了?” “少胡说,我见你父母干什么?” “害什么羞嘛!丑媳妇儿迟早要见公婆的!” “谁是你媳妇儿!?” “不是我媳妇儿,你怎么没事老跑来替我洗衣做饭?” 一年后。 “笑妍,我们结婚吧?” “好!”“我们去‘乱世佳人’拍婚纱照怎么样?” “好!”“我们在仙客来请客行不行?” “好!”“我知道你天天讲话累,但也别这么惜字如金,多赏一个字好吗?” “好吧!” 两年后。 “十二床!十二床的家属在不在?生了!母子平安!” “我生了!?太好了!男孩儿女孩儿?” “你高兴糊涂了吧?你会生吗?是你老婆生了好不好?告诉你母子平安,还问男孩儿女孩儿,没见过高兴成傻子的!” “两个都是?” “是啊,两个大胖儿子,你不高心啊?” “高兴高兴,哪能不高兴呢?” “喏,抱回去乐吧!别在这儿惹人家眼红了!” 十分钟后。 “哎呀,怎么回事啊?下电梯多下了一层,上楼梯又多爬了两层,我真是晕了头了!这病房到底在哪儿呢?” 二十分钟后。 “护士护士,我家两个孩子一个婴儿床不够放的,麻烦再加一个!” “你稍等一下,马上给你调床!你先把一个放那大床上吧!” 二十分钟后。 “小伙子,你那床上还有个孩子呢,你怎么把这么重的衣服劈头盖脸就扔上去了,也不怕把孩子砸着?” “哎呀,我给忘了。谢谢您提醒!宝贝对不起,是爸爸不好,爸爸检讨;爸爸不对,爸爸有罪。但说好了,你可千万不能向妈妈告状!你如果乖乖听话,爸爸就算你是大的!不过你俩到底哪不一样啊?到时候搞错了,你可别怪爸爸,谁让你俩长那么像呢!” 七日后。 “开出生证明吗?孩子叫什么?” “还没顾上起名儿呢?” “你两口子都在,现商量着起一个不就行了?” “那就叫明照、明炜吧!” “你俩倒真是夫妻,给孩子想个名字都能异口同声,不简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