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眼爱上你的右眼》 序 基本上我喜欢短而快速的东西。 精炼、简洁、有力、铿锵。我喜欢写短篇小说,简单直接有point,像我的性格手起刀落,直出直入,毫不婉转,清清楚楚,来得快去得快,狠心决绝。 你大概会很喜欢看我的短篇小说。如果你像我一样,讨厌多余的东西。 生活那么忙碌,功课压力那样大,上司下属通通都令你不自在。我和你一样,渴望有像西瓜雪条一般可口清爽的阅读调剂,醒神美味使你心情好。 “正斗” 我也喜欢短速快捷的恋爱,轻松写意,无拘无束。 很难想像别人如何适应负累冗长、要生要死、费时失事的恋爱关系。所以我不喜欢写、也不喜欢看那些曲折离奇、离离合合、赚人热泪的小说。 短小精巧,不代表不能触动人心。擦身而过往往更加美丽。 当然,我也不会抗拒舒服自然的长久关系,正如我同样喜欢在客观条件许可下写一本经过深思熟虑、成绩有目共睹的长篇小说。 可能缘分和时机同样来到,以上两者还未能如愿。 终有一日吧!我是知道的。 没有理由做不到。 深雪 第一章EYES 怨恨他。 是这样的。默默地恋上一个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在最初的时候可能还会享受那种患得患失、若有若无,但时间一久,就会变得不值得,爱得太久的人始终会离去。 阿蓝与家桦的故事开始在六年前。六年,是很长的日子。六年前,阿蓝才十九岁。 二十三岁的家桦是教授陶塑的老师,开了一所陶艺学校,学生的年龄由五岁至六十五岁,生意不错,生活过得很好。 十九岁那年,阿蓝中七毕业,暑假时没事可做,参加了家桦的陶塑班。 课程由如何适当地混和水与陶泥开始,单是学习个中技巧,便用上一个小时。最初家桦与阿蓝交谈,就是在水与陶泥当中开始。 阿蓝做得特别差,水还是水,泥还是泥,一台都是,惨不忍睹。真是的,她想,她比前排七岁的小二学生还要差,没办法,应付不来,可能是毫无天分。 气馁--在这段关系开始的时候。 家桦走过来,站在阿蓝跟前微笑,说:“你是个水泥分明的人。” 阿蓝不好意思,从水与泥当中抽出一双手,傻笑。 家桦蹙了蹙眉,弯下身来替她把陶泥混合好,望了望她,说了句:“就是这样。”然后擦身步向她后排的小五女生跟前。 阿蓝斜眼瞄了瞄家桦的身影,决定要好好克服面前这堆东西。恒心,她决定要有恒心。 原本就只是这样。一堆泥和水。 后来,阿蓝每星期在家烨的教室出现一次,与其他的学生一样。 家桦一星期开设七班,总共有一百五十多名学生,阿蓝不算最漂亮,陶塑天分亦不高,理应是不甚显眼的,但他可能记得她毫无天分,所以特别照顾她,站在她桌前的时候总较其他人多。 渐渐地,家桦开始发觉这个女孩子那低下头的轮廓颇为特别。 睫毛长长鼻扁扁嘴细细,像个小孩子。不多说话不多表情、只会傻笑的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忽然,他很想知道。 她持续地低下头来,他持续地欣赏她低头的模样,在偶然的一次,她抬起头来,罕有地四目交投,他给触动了,为看那双清晰无杂念的眼睛。 那是第六堂,大家已经完成了两件小巧陶塑,阿蓝在认真地学习上釉。 家桦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 阿蓝说:“已经上了手,看,你站在我面前的时间比以前少。” 家桦暗暗地吸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说,他希望分分秒秒都站在她跟前。 看见他呆呆的,阿蓝便问:“怎么了?” 不知怎地,他回答:“你的眼睛很漂亮。” 她一怔。 噢。曾经,他的眼内有她。 曾经,他渴望与她一起。 后来,他开始约她去看电影、吃晚饭、逛赤柱逛庙街。一星期约会两天,通五次电话,在时间的打磨下,阿蓝渐渐喜欢了他。 都是这样的,只要稍稍喜欢一个人,然后就会轻易屈服在那个人的关心与爱护之下。 阿蓝想,家桦也不错啊,虽然他不算英俊,亦不富有,但他温柔、有艺术触觉、个性敏感,应该会是个好男伴。而最重要的是,阿蓝享受被别人喜欢。 在最初,阿蓝以为家桦是非常非常喜欢她的。不是吗?他追求自己嘛。年轻的女孩子总误会男人需要很大量的爱才会追求她,却没有考虑过,在某程度上,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动心。 当然,家桦也喜欢阿蓝,但那种喜欢来得太突然,完全没因由,只是某种简单原始直接的渴求。恋爱理应凭感觉,但感觉离开后,又如何为继? 当初他真的为阿蓝震撼过,然而随看每一次见面,心动的旖旋却一点一滴地减少。 他对自己说,阿蓝纯真又可爱,简直无可挑剔。 但是见着她的时候,却觉得面前这个女于于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种叫做“喜欢”的感觉已不存在,但肉体的接触却继续进行,拥抱接吻爱抚,每次见面都免不了。 阿蓝不介意,而且很愉快,在第六个星期的见面,她甚至不让他停下来,她准备交出自己。 家桦的手在阿蓝身上游移,那感觉真好,明知不是真正爱她,然而那感觉真好。他明白,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迟早会伤害她,愈享受便会愈伤害她。 罪疚感。他转头想走。 她知道不可让他走,她掀起自己的上衣。她的身体晶莹雪白。 就是在看了一眼之后,他知道自己非走不可。 留下非常错愕的她。 事后,他用尽一切理由向她解释,希望她明白,大家不可再继续下去。她不明白,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她哭了,不明所以。 其实她理应就此离去,当作没什么大不了,然后不了了之便好了。可是却又放不下,只好留在他身边。 她相信,既然曾经喜欢过,便一定有回头的一天。 那一年她下了这样的决定,要好好地守到底。 照样继续做她的学生,很大方得体地跟他说话,向他微笑,没有多余的举动,成视诋事,好来好去。 家桦对阿蓝也就放心了,不介意她留在身旁。从此,两人成了好朋友,顺顺利利地,感情平稳地加深。 阿蓝这位好朋友尽忠职守,真的做到为他分忧的角色。放榜后她没有升学的打算,家桦又需要人帮手,于是她便留在陶塑班做助手。 阿蓝觉得根愉快,暗地里有种夫妻档的快慰。 这些年来,阿蓝目睹家桦在不同的女人身边穿插,时间有长有短,有开心有不开心,但无论他与谁一起,阿蓝必然知道。家桦把阿蓝当成推心置腹的身边人,所有悲喜都与她分享。 她在上轴,他则揉着泥,娓娓道来日常大小事务,气氛和谐温馨。 阿蓝感到很甜蜜,她认为,家桦根本没有打算放弃她。 不是吗?他让她留在身边,工作上完全信赖她,感情上又继续与她分享喜与悲,这样的关系,很多夫妇也比不上。 虽然,他迷恋的目光永远都放在别的女人身上。 她自觉拥有他的80%,唯一欠缺的,是他的目光。 这数年来阿蓝每天细心地观察,客观地分析过后,她还是相信,家桦有朝一日必定会重新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正如当初一样。 死心眼的女子,把最初数星期的小火花,一直点燃至令。 有时候阿蓝也会疑惑,从家桦的眼睛看世界感觉会如何?为什么a小姐会比b小姐好?为什么d小姐又能令他藕断丝连?自己在他的眼中又算什么? 实在太神秘了。 阿蓝试过在说笑的时候对家桦说:“我要你的眼睛,你死后把它捐赠给我吧。” 家桦把陶塑推进烧炉,耸耸肩,嘻皮笑脸。“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瞪大眼,接着哈哈哈大笑,掩饰内心太过分的兴奋。 她知道他不过是说说罢了,但她愿意当真的来听。 不久之后,家桦遇上一次很重要的恋爱,对方是跳芭蕾舞的,刚巧失恋,便来找点东西学,以打发时间。家桦差不多是甫一见她便爱上了她。像她这种气质高贵长相娴静的女子,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 阿蓝知道,这次非同小可,家桦望着那女子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在得到与得不到之间,有最多的惆怅。 夜里,家桦蜷曲在沙发椅内,向阿蓝倾诉对别人的爱慕,说到遗憾处,一脸的失意,万分的难过。 阿蓝掩饰着自己的不愉快,鼓励他开解他。她心里的痛,比他所有的严重一万倍。 最终还是有幸与喜欢的人一起,只是闪过又隐没,芭蕾舞女子把家烨当作治疗失恋的特效葯,服用过一剂后,发觉病情好转便马上停服,以免有后遗症。前后不过两星期的事。 家桦严重失恋,他在泥塑堆中哭起来。 阿蓝站在他身后,既心痛又怨恨。为什么要爱上一个根本不认真的人?明知有一个真心的一直默默站在身后。 阿蓝把手按在他抖动的肩上,轻轻说:“为什么你不尝试爱我?” 家桦拍了拍阿蓝的手。“傻女。”他说。 阿蓝叹了口气。她怎会不知道自己傻?“你的眼睛里永远没有我。”她抱怨了。 家桦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那个晚上,家桦送阿蓝回家。 在车内,两人都默默无语。 多少年了?五年?六年?与这个男人一起的这些晚上,有星光没星光的,有月亮没月亮的,他都会有风度地驾车送她口家。多少次,她渴望他的举动不只是朋友间的关心,又或只是男人的风度。一直以来,她都认为那一天必定会出现,不是这个晚上便是明天的夜里,他的眼内会重新出现自己的影子。 车窗外的天空有颗特别明亮的星星,阿蓝合上眼睛,许了一个愿。 “希望他的眼内有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爱他。”阿蓝在心中默念。 家桦看到阿蓝的表情,以为她不舒服,正想开口问候她之际,忽然车轮一滑,他还来不及有任何应变的行动,整辆车已由山坡滚下,翻了数翻。结果家桦给压在方向盘下,一整块挡风玻璃碎裂了,割伤了阿蓝的脸。 两人还是清醒,但家桦明显比阿蓝伤得严重。 阿蓝替家桦拨开身上的玻璃碎,又替他抹去唇角溢出的血。她很害怕,不知道他是否要死了。 明明刚才许了个美好的愿望,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家桦颤动看跳动不定的眼珠,说了句:“快要死了,是吗?” 阿蓝抓住他的手,拚命摇头,急急地说:“不会的,你不会死,你知道我爱你,你不会死的。” 家样听到。也这么多年了,原来她真的没放弃过。 被压着的身体不合情理地空洞洞,在生命的最后一步,他的脑里闪过与阿蓝一起的片断。初相识时她那不自在的脸;那次约会她时看的电影,跟她分手后她的眼泪,他跟其他女人谈恋爱时她那隐藏着的失落,她平日的体贴温柔、耐性和关心。他一直都知道她重要,虽然不是爱,但也重要。 他记起她说过要在他死后拿走他的眼睛,于是便对她说:“告诉医生,他日你老了,患上白内障之后,便换上我的眼角膜吧。” 阿蓝掩脸,落下泪来。他还记得。 在眼泪滴在他脸上的一刹那,他已经不能再动弹。 死在一个爱他的人身边。 没有哭得更狠。阿蓝抹了抹泪,端视他的容貌。 她是高兴的,他临死前居然记起一个他俩才意会得到的承诺。原本,那不过是朋友间的笑话。 是临死前的反常,抑或是什么都好,总之,她很高兴。 她才不要老去才把他的眼睛融合在自己的身体里,渴望了这么久的东西,她才不要再等。 她拿起面前的碎玻璃,一把塞在自己的眼内。现在她盲了,稍后便可马上把他的眼睛据为己有。 很痛,血流满一脸。 但想到不久之后的快乐,便在所不计。 终于,她不用再害怕他的眼内没有自己。只要有一面镜子 第二章EGG 我以為,只不過是隻蛋。 近日,我時常為了一隻蛋而想起一個人。只是一隻普通的煎荷包蛋,白色的塊狀蛋白,落日般金黃的蛋黃。 可是,當美味鮮嫩的它放在我跟前的時候,我便發覺,我愛上了這只荷包蛋背后的黑手 其實,我有一個相識了一年的男朋友。 他是我畢業后第三份工作的同事,比我大兩年,我們在不同的部門工作。 據他所說,他第一眼看見我便马上愛上我,簡直簡直就是發光發亮的那種case。 他是在chafedeco認識我的,我依然記得他的眼神洋溢看無盡的興奮。而我,表情一貫傻呆,總覺得窗外的山頂景致更吸引。 按道理,被人愛慕應該血脈沸騰。但我沒有。 后來,我們還是拍起拖來。拍拖的日子平靜而和諧、正常而健康。他會陪我出席所有遠近親友的聚會,也會在星期天陪我的母親在茶樓等位。 他長得高大,笑容親切,不介意吃虧,尊重身邊每一個人。于是,所有人都說我“執到” 我不知道為什麼是“執到”只知道,或者,他會是長久陪伴我的那個。 表面條件完全適合。 有時候牽著他的手,依偎看他的時候,我會仔細認真地想,這一次大概可以長久一點。 總是沒法維持長久的關係。每一次戀愛我都可以找出一堆理由。每一次分手,也有一堆理由。 戀上他他戀上我,可以因為:(一)髮型;(二)身材;(三)眼睫毛;(四〕一件外套;(五)某種笑容;(六)昏黃的燈光;(七)一輛車;(八)bjork的cd,(九)做愛;(十)朋友推介;(十一) 而分手的理由,又可以因為:(一)聲音;(二)第三者;(三)寵物;(四)內衣;(五)工作;(六)髮型;(七)身材;(八)某種態度;(九)做愛;(十)朋友拆散,(十一) 總之,日常生活總在相戀與失戀之中交替,人來人去,來來往往,充斥著失敗的個案。 太多戀愛的結果是,討厭自己,覺得全是自己不好。 他們說:“你不夠溫柔你太過溫柔,你不會做愛你太擅長做愛,你太前衛你太老套,你太蠢你聰明累事” 是嗎是嗎?我久不久便頭痛一次,思緒開始混亂。 另一方面,我也會為一些不知所謂的理由拋棄別人。 究竟,戀愛是什麼? 我扳直身子,望進男朋友的眼里,拋棄他的意欲又再一次蔓延。 究竟,放棄一個人是不是罪? 我的頭很痛。我看見一隻蛋在半空猛烈地爆開,蛋黃蛋白蛋殼四濺。 忽然,我想吃蛋 苞aa認識了三個多月,我們是在朋友的聚會中認識的。起初,一大堆人喝酒聊天看電影,后來我知道他養了一隻英國短毛貓,話題便多了起來。 “它的眼睛是金色的。它睡覺的時候像人一樣肚子向天,cute得不得了!” 在aa不斷形容的催動下,一晚,我終于舉手大喊:“我要去看你的貓!” aa的家佈置得很清爽,米色地毯、米色沙發、米色碎花牆紙,窗前有一列芒齒植物,窗簾是粉綠色的。 “多像女孩子的家。”我對他說。 “是我從前的女朋友的主意。”aa說。 那隻金色眼睛短毛貓自房間鑽出來,毛茸茸的,又胖又可愛。 我蹲下來抱著貓吻了又吻。看看貓的樣子,心情總會很愉快。 “肚子餓不?”aa問。 “一點點。”我笑了笑。 就那樣,aa走進了廚房。 剎那間,本來正正常常的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貓在我懷中掙扎。而我,突然很渴望吃一隻煎蛋。 就是在這刻,aa由廚房步出,手上捧著餐碟。 當餐碟的位置下降到我眼睛的水平的時候,我看到那份溫熱鮮嫩的煎蛋,我的心是無比的感動。 輕輕蠕動而熱烘烘的內心。當我渴望煎蛋的同時,煎蛋便出現了。“吃吧。”他說。 我接過餐碟,用叉黏了些蛋黃,舐了一口。我那樣對他說:“想和你做愛。”aa望着我,滿瞼訝異的。 “可不可以?”我柔柔地捉著他的手。 那一個夜,我和aa發生了關係。 我一直因看這件事而困惑。本來我只希望和他做朋友。本來,只不過,是一隻蛋。 哪有人像我?為一隻蛋而跟一個男人做愛。 但是,因為這隻蛋,我常常想起他。 生蛋、燴蛋、炒蛋,通通叫我把他想了又想。 掛念一個人的痛苦其實可大可小。 我在事后告訴他:“只是一時糊塗,請別放在心上。” 然而他卻說了:“不如開始吧。” 我卻一直沒再復他的電話。 我想)這不是一腳踏兩船的困局,要挑選的話,中獎的一定是aa。真正煩心的是我不了解自己。 有過那麼多的戀愛經驗,可是仍然摸不透聚和散。 真的不願意再無故地墮入愛河,然后又無故地分手。 究竟,為什麼會因為一隻蛋而喜歡一個人?太不合理吧! 在開始痛苦的思考后,我與男朋友踏入了冷靜期。 每天我也在想,要再過多少個日子,我才會明白自己的思想和行徑。 星期六不再例行有人陪我。縱使天氣大好,我仍會躲在壁球場里打壁球。 球來球去,一下接一下,具有強烈的節奏感和生命力,而最重要的是,我能應付自如。 靶情,可否如壁球那樣? 驀地,有人從高處高聲叫我:“阿米”我垂下球拍向上望,他是 “是我!dave!” dave是不是 當dave走下來的時候,我才確定他是我的初戀男朋友。 一如十八歲那樣,dave依然熱情開朗,充滿魅力。 “你知不知道你拍球的聲音特別響亮,好像眼球有仇似的。”他站定以后說了這句話。 我歎了口氣。 “怎麼了,才二十三歲便變成婆仔?”dave笑。 就那樣,我們離開了壁球室,在場外的咖啡座坐下來。 dave要了杯芬達橙汁。 我說:“你就像初相識時那樣。” 他也說:“所以你應該要杯可樂。” 十六歲的時候,我認識了dave,那年他十八歲,在我就讀的女校旁邊的男校讀中六,正與我校的no。1 校花拍拖。每天放學后,我總看dave坐在快餐店前,等候美麗的校花,天天如是。直到一天,校花不見了,dave便攔在我跟前,對我說:“我想認識你。” 他要了杯芬達橙汁,在我結結巴巴的要求下,為我叫了杯可樂。 其實在那星期,校花要往外地探望病重的祖母,dave便趁著那七天空檔,走來招惹我。 因看是第一次有男孩子垂青的關係,我心如鹿撞,也顧不了自己極有可能只是七天代用品的問題。 “記不記得那塊星形煎蛋?”dave邊拍看球拍框邊問我。 “怎會不記得?”我呷了口可樂。 就是嘛,另外一個蛋的故事。 某一天,dave帶我上他的家。起初栈陶恐的我,在玩過兩次streetfighter之后便放鬆下來,大聲地喊肚子餓。 未幾,dave由廚房步出,在我眼前放下一隻星形煎蛋 “就是嘛,竟然為了那只星形煎蛋而說愛上我。” dave終于把他的芬達橙汁喝完。 烈日當空,陽光如針一般刺下來,我歎了一口氣之后伏在桌面上。 “怎麼了?”dave問。 “我又為了一隻蛋而愛上別人。”我告訴他。 原以為他會呵呵大笑,又或是對我說教一番,可是他只在溫柔地注視著我。 “我是不是變態?”我雙手抱頭。陽光快把我曬得嘔白泡。 dave這才笑出聲來。“我看不出有任何問題。” “我這次只是為了一隻普通煎蛋,比以前退步了。” 我呢喃。 “其實,這根本不是雞蛋的問題,”dave說:“這是從一隻蛋中你feel到對方是你想要的那個。” 我抬起頭來望向他。 “你十六歲時,非常討厭母親那些不考究的煎蛋,所以對于我那塊星形煎蛋喜出望外,認為我就是你那時候需要的人。現在,你渴望一隻普通煎蛋,而它又在你渴望的時候出現,于是嘍,他就是你想要的。“你應該覺得幸福,總在需要a的時候找到a,渴望b的時候得到b。” “真的只是這樣?”我狐疑。 “別告訴我你害怕繼續談戀愛。” 好像說中了。我怔怔地望向他。 “不要理會是何種原因令你愛上別人,只要愛的感覺存在,便走過去好了。”是嗎?真是這樣嗎? 最終我還是忍不住,又像是為了要證實些什麼,我跟aa見面了。 不見面還可,一見便頃刻心軟。 “還是不肯和我開始?”aa說。 我怔怔地望向他,不知道怎樣答話。 “並不是因為有了肉體關係才希望和你一起,”aa說下去:“其實早在當初認識你的時候我已非常喜歡你。” 我問:“你喜歡我的什麼?” aa眼珠一溜,想了想:“我很喜歡你鼻尖上那條陷人的凹紋,多麼的孩子氣。” 我笑了,真心地高興起來。 “我也喜歡你。”我說。 “那你喜歡我什麼?” “不告訴你。”我輕輕地笑出聲來。 我想是時候與男朋友分手了。是時候調整我的愛情觀了。 第三章BYE-BYE 知不知道bye-bye这两个字是多么的难说出口? 但一旦说出口,发音是多么的快和速。 她真讨厌这两个字!然而却必定要说出来。 每次她从床上坐起来,俯身在地上捡回内裤,穿上,然后扣好胸围,回头望一望他,他不是在瞪着天花板,便是在吸烟,偶尔才会抛来一个笑容,不知是表示满意抑或是谢意,总知就是没说一句话。 她把衣服整齐地套上,暗暗地深呼吸,故作轻松地说:“bye-bye。” 摇着小手袋,她拨了拨短发。 “bye-bye。”她说。极之讨厌这两个字。每次说过后便要走,非走不可。 门关上。她由楼梯走下去。她掩着脸。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忍不住哭起来。 楼梯的尽头就是阳光,她站在楼梯的中央位置,深深地吸一口气,以手挡住眼睛,像冲出火场地冲到大街上。 啊,又再离开了。 回头仰望他的住所,试图捕捉他站在露台的一幕。 他没有出现,理所当然地。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bye-bye之后就是bye-bye,不是再见。 他的名字是vince,职业是牙医。 女孩离开后,他伸伸腰,走到浴室,洗脸梳头喝一杯果汁吃一片涂上花生酱的面包,然后上班。 诊所九时正开诊,他很多时八时四十五分便到达。 坐下来第一件事是了解当天的病人数目,和他们所患的牙病。 vince请了三个护士,其中一个有张特别温柔的脸,雪白的宁静的,是男人看见便觉安详和放心的那一类。 她替vince穿上医生袍,然后婉约地站到她的岗位,开始协助牙医完成整天的工作。 他是一位很专业的牙医哩!不会吓怕病人,对病人和蔼,病人惊慌时他会安慰,永远心平气和。很有令病人安心的本事。 堡作压力其实很大,怎么说都是关乎人命的工作,一定要非常专注,手术刀放进病人口中的时候,牙医的生命全部倾注在病人的牙齿上,其他的事情不再重要。专业地集中精神四小时后,vince脱下医生袍,除下口罩,累极地坐在原本是病人躺下的手术椅上。他轻轻地合上眼睛,舒了一口气。 当那个温柔的护士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捉住了她垂下的手。他知道他不会错过她柔软的玉手。怎可能错过哩?永远都是这个角度。 护士笑,柔情地说:“怎么了?” vince睁开眼睛,看见她美丽的睑,瞬即变得开怀起来。 “坐上来。”他笑看告诉她。 护土小姐妩媚地既看眼睛,利落地伏在vince的身上,然后咯咯地笑了。 在嬉戏之中,vince回复了生机,女人的美丽,女人的灵巧,女人带来的快乐,永远是最佳的洽疗剂。 havefun。生命不外如此。 下午的工作重复着上午的程序。五对十五分他离开诊所,拍档来接替他。他走进洗手间好好地洗了把面,美丽的夜即将来临,他要以最高姿态来迎接。 他大多会约会他的女朋友们。他有很多女朋友,由a至z,电子记事簿内的名单很长。a没有空便找b好了,要不是c也不错,虽然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不太喜欢c的。没关系吧,喜欢不喜欢,都是女人一个,吃饭之后用来上床。 不知是谁这样分析过他,好像是一个女人,她告诉他,皆因他是巨蟹座,所以在性这方面他永远不满足,一、两个女人实在太少了,巨蟹座的男人都重视性多于一切。 乍听之下很有道理,似乎解释了为何他总是定不下来。 但若果真的只需要性,他可以找一些善解人意的妓女,那就更快更方便,连晚饭和交谈的时间也可以省回。 vince在事后细想,得出了结论:他是真心喜欢过a至z的,他不会忘记在最初认识她们时那种惊艳和震动,因着她们的笑容、她们美丽的眼睛,他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即时就地升华了。 开始的时候,他总会尽力讨好她们,令她们感到骄傲,他擅于这样做。然后在一个适当时机,他让她们脱去衣服。让她们在赤裸裸的时候感动。 曾经真心喜欢过她们,虽然不持久,但也真心,只是每次一下床便不喜欢了,原本美丽的身体,回头再望的时候只教他皱眉。 坐在状沿,他比她们更懊恼。怎么了?心动过后马上变同死寂。是因为太容易得到?抑或根本没有喜欢过?一个又一个女人,一次再一次地投人然后放弃。 是工作压力带来了爱的幻象?抑或只是想在无意义的生命里寻求某个落脚点?有的女人留有的女人走,转头又有新的加人。他兜兜转转,换上医生袍脱下医生袍,不见得太快乐,也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 大约在一年前他在朋友的家认识bye-bye孩,他看中她的娇俏甜美。头发那样的短,眼睛又大又圆,身材也出众。她有细细的腰长长的腿。 女孩叫娃娃,人如其名,教vince更欢快。 他与她说笑,请她吃鱿鱼丝,然后又送给她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的红酒。娃娃只喝了一口便醉了,分不清是酒精太烈抑或是vince喝过所致。 第一次约会的节目是看电影和吃晚饭,第二次他邀请她去他的家吃他亲手煮的煎银鳕鱼。饭后他们上了床。 那个晚上,凌晨一时,娃娃走的时候以为,那次美妙的性会是个感情的肯定。他是非常的温柔,他是额外的细腻,他轻易地触动了她的心。 那一次的bye-bye说得很浪漫,非常的愉快。 接着而来的三天,娃娃把全副精神放在等电话之上。当她痴呆了三天之后,vince终于打电话来,约她出去喝杯酒。 他的眼神不再浪漫,是三百六十度转变的陌生和强硬,像无数其他心意已决的男人一样。在娃娃还是笑着的时候,他向她解释,他们的故事可能已经结束了。 觉已经溜走、有缘无分、擦身而过诸如此类。他冷漠地说着,她失望地瞪着他。啊,原来又是一只肉欲兽。 不是没接触过向欲兽,平均来说,她一年会遇到四至五个。只是,这一个她抬起头,微笑地告诉他:“没关系的,若果你喜欢,我可以做你的sexpartner。” vince怔了怔,眼内闪出了光芒。他当然不会介意可爱的她的提议。他以为,她是真的不介意。 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由第一声bye-bye开始。 娃娃严格地遵守sexpartner的规条,诸如永远开朗、永远大方、永远表现良好、永远没所谓。 她也不知自己喜欢vince的什么,就算一个男人条件再好,也要愿意好好对待自己才会令她快乐,况且vince从来没有给予物质上的回报,付出的只有她一个。 “bye-bye了!”她迅速地、轻巧地吻上他的脸,他笑,眼睛溜向她单纯的眼睛,在她转身的时候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他轻蔑地扬了扬眉毛,没有留下她。初相识时的温柔变得遥远而陌生。 说bye-bye的次数愈来愈多,心病也一次比一次深。 他继续穿他的医生袍,做称职的牙医。偶然也会想起她,但那种思潮根本不会触动内心,想起她如同想起一种熟悉的运动。 诊所的女护士依然是午饭的美味调剂品,平均一个月便换一个夜间新女伴。日子没有改变,其实也颇为刻板。 娃娃有时候会想,他真是奇怪的生物,居然可以那样沉迷性事,居然可以那样无情。她重复又重复地想了十万次之后,得出以下的结论--是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疯狂行为,有的疯狂地喜欢阅读,有的疯狂地喜欢电影,有的疯狂地喜欢美食,有的疯狂地喜欢选焙衣服,有的疯狂地喜欢钻研学问,有的疯地喜欢金钱。 vince只不过是疯狂地喜欢与女人上床。 终于释怀了。她微笑,这回她真的完全接受了他。 原本她已给了他十分之九的心,现在她把第十份也交出去。 于是,娃娃定时定候与vince上床,脸上依然是温暖的笑容,眼睛濛濛的,脱得快热得快,一副没所谓的态度。 说bye-bye说得很愉快,愉快得令vince以为,她与他也是同一类人。 他以为她也不过是喜欢上床的女人,他很喜欢这一点呢,免得像别的女人那样,爱和性分不开,一有机会便哭哭啼啼。 但后来,vince又隐约察觉,娃娃的眼神比她的行为复杂和深沉。这一秒钟她的眼神是天真纯善,下一秒钟眼神却换上忧郁沉默。又有些时候,vince留意到,娃娃做ài后穿衣眼的速度特别慢,慢得不可思议,明显地在拖延时间。 然后她总是别过脸来,提高八度声线说bye-bye。 vince往往就在娃娃的懒音之中找到她那千分之一秒的依依不舍。 是喜欢我吗?抑或不是?vince躺在床上,思索了千分之一秒。 但思绪一过后,他便决定不再去想。太多女人喜欢他了,娃娃没有什么特别令他留有印象的地方。 牙医椅上继续进行性事,周末周日少不免在外头进行狩猎。 有一夜他喝得额外的兴奋,与新相识的女伴自disco走出来,两人抱着走在湾仔的街上。在接看吻看的一刻,给娃娃碰上了。 娃娃捧看夜宵的糖水,看见vince和那个性感的女人,顿时显得结结巴巴。 vince却是非常的惊喜,连忙空出右手臂,把娃娃也抱在怀里,左一个右一个。那并不是个好玩的夜,但娃娃还是勉为其难地躺在床上,像一个称职的员工,明知辛苦,明知老板“温笨”也毫无怨言地完成。 娃娃离开那张大床,背看躺在上面的一男一女。 她走进浴室,如常地沐浴,同样是vince惯用的escape沐浴露,同样是那种轻淡清爽的气味,可是这次,她决定好好讨厌这支沐浴露。她把瓶身倒转,让粉蓝色的液体化成泡沫,在身体上流走。 她落下泪来。粉蓝色的泡沫中加了三滴眼泪。是的,不能够讨厌沐浴露的主人,也可以讨厌这支沐浴露吧! 由落泪渐变成嚎哭,娃娃哭得崩溃,在墙边蹲下来,蹲到墙角去。 头顶莲蓬头的水热烘烘的。vince走进来,看见娃娃肿了的眼睛,还以为有什么意外,直至他也一同蹲下来,看见她汩汩的泪,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以为她不会动情,不会受伤,原来也是一样。 “傻女,你知道我是不能爱的。”他说。 她却轻轻摇头,苦笑道:“你怎么不能爱?” 他抹去她脸上的泪,说:“女人对我来说是怎么一回事你不会不清楚。” 她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手掌内,温柔地告诉他:“你疯狂地喜欢与女人做ài,正如我疯狂地喜欢你一样。” 他怔了怔,为她这句话而讶异。做了二十多年人,从未如此感动过。 娃娃还加上一句:“所以,我与你是平等的,亦是非常相似啊!”他凝视她的眼睛,然后轻轻地摇头,把毛巾盖在娇小的她身上。 已经一年了,还是首次产生爱护她的冲动。 他不能抗拒她刚才那句话。那样的无私,那样的无条件。 睡房内的女人已经走了。娃娃坐在床沿抹了抹身体,擦了擦头发,然后探身往床边拿回自己的衣服,逐一穿上。 到了把腰带也围上的时候,她向坐在身边的vince笑了笑,然后说:“bye-bye。” 她站起来,熟能生巧地背着他离开,心里默默记着他刚才替她披上毛巾的温馨,渴望着一次的例外。 “娃娃--”他叫住她。 她转身。 “今晚可否留下?”他问。 她垂下眼,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终于,bye-bye不只是bye-bye。 她走向他,温婉的细腻的。她知道,或许vince只会感动一夜,明天又会再次变回冰冷无情,但她不会介意。等了这么久的东西,珍贵无比。 又或许他会从此感动一世哩!谁知道啊!埋在他怀里的小睑孔,兴奋到不得了。 而抱着小脸孔的那个大男人也在想,其实心灵上有爱也感觉不错,好不好就在今晚开始学习好好地爱一个人,然后戒掉与不同女人做ài的习惯。 不知道哩。距离明天尚远 第四章送你一個蘋果批 我很小的時候,已經有人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一生也不會有人喜歡。 那人好像是我的媽媽,又可能是我的同學,更可能是我的老師。 沒有人喜歡我。小息的時候,我會獨個兒站在操場旁邊喝維他奶,看着其他小朋友跳橡筋繩、玩猜皇帝。在課室內的時候,我永遠獨自坐在最后一排,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坐。 老師問書不會問我,只因我試過一次在她發問后站起來,整整三十分鐘沒有說話,狠狠地把她瞪個半死。 自此,大家都說我難教、古怪。 我不介意,我知道當我長大之后,自然會有人喜歡。 不會是媽媽,不會是爸爸,他們怪我不對他們微笑、不親他們。我沒有怪他們不好好對待我;事實上,我也沒有好好對待他們。 終有一天,會有一個願意對我好,而我又願意對他說話和微笑的人出現。 小時候的日子就在大家“黑口黑面”中度過。我不介意,但其他人卻十分介意。 然后我升上中學,學校設有家政課。我十分喜愛家政課。在家政課里,我可以學煎蛋、沖奶茶、焗曲奇餅、蒸鯇魚、炒飯我終于找到一種可以叫我垂頭微笑的東西。 當我把火腿切絲的時候,我愉快微笑,加糖加醋的時候,我溫柔地笑,開爐爆薑蔥蒜蓉之時,我更會笑出聲來。家政室內的女孩子因著我的愉悅也齊聲笑了,而我從此成了家政班中的傳奇,被譽為天才廚師的接班人。 但我從不寄望自己成為天才廚師,也不希望可以享負盛名,亦沒想過要以烹飪賺錢,只是,我真的很喜歡烹飪的感覺。 請別叫我解釋,我不會知道為什麼我會願意在柴米油鹽之間微笑。 十四歲的我相信,原來快樂是沒有理由的。 后來,我依照烹飪書中的食譜,自行創作午餐飯盒,于是我的午餐往往是獨一無二的釀墨魚飯、酥炸軟殼蟹、酒釀丸子、冬筍燉蛋等等非家常小菜。 同學和老師都因而把我留意起來,但是,依然是沒有人喜歡我。 只怪我不開口和他們說話。 為什麼要開口說話呢?口只是用來吃東西的嘛。 十六歲的時候,我開始研習西式甜品的製法。 都說,西式甜品是最考功夫的。我也有好勝的一面,我願意好好挑戰自己的能力。 參考食譜,我買了半打蘋果、一斤麵粉,創製我第一個蘋果批。 我把蘋果切絲,加上蜜糖,釀在模子內的麵粉皮中,繼而蓋上另一層薄薄的麵粉,在邊沿扭上花紋,放進燒紅的焗爐里。 四十五分鐘后麵粉度呈金黃色,我的第一個蘋果批誕生了。 我看着金黃色的嬰兒,微笑了。 我切了一小塊,放進口里。味道剛好,不太甜,批皮也夠香。 就那樣,我以錫紙包好餘下的蘋果批,捧著它乘纜車往山頂。我要到山頂公園。上次我把煮好的蜜汁排骨帶到山頂公園,很受野狗先生的歡迎。這次我要再接再厲,以甜品表示我對無人飼養的野狗先生的致意。 我把蘋果批放在大腿上,心情很好。 纜車向上爬,像一個吊頸的人給人用力地扯動頸上繩索一樣,只剩半條人命地往上移去。中途站上,扯繩索的人手一鬆,車便停下,有人從中途站步進纜車內,像是毫無選擇那樣,坐在我的身邊。 是個男孩子,比我大兩、三年,高度是五尺九寸左右,架一副銀框眼鏡,穿寬身棉質白恤衫,像“無印良品”的那種,加上米色帆布褲和棕色織皮loafer鞋。 我望了望他,他又望了望我,他的目光由我的眼睛落到我大腿上的錫紙盤。 “很香。太香了。”他說。 “是蘋果批。”我告訴他。 “噢!”他滿眼的驚喜。“可否給我嘗一塊?” 我猶豫。“那是用來餵狗的。” “變壞了嗎?”他問o-“不,剛剛焗好,新鮮得不得了。用來餵狗,它們會很歡喜。” 他點點頭,好像很明白。 我感到很欣慰。 但我還是讓他吃掉我的蘋果批。他實在太想太想吃了,雙眼一直沒離開過我大腿上的錫紙盤。 于是,我們走到山頂公園,一邊喂野狗一邊吃蘋果批。 他啜看手指,不停地讚歎:“太美味了。” 我笑,奇異地開懷。 從此,我與他走在一起。從此,我只專心焗制蘋果批。 放進朱古力的、添上忌廉的、加進干葡萄的,我隔天便焗一個,送給為蘋果批死心塌地的他。 他告訴我他愛我,縱然我說話不討人歡喜、行動笨拙、樣子像木頭。 “從你焗制的蘋果批中,我看到那被人忽略的美麗與靈秀。” 我很感動,由心抖出來的感動,一點一滴,細細地、碎碎地,掩蓋看我整個人。除了這種感動,我猜我不願再為其他的感覺而活。 每次看到他飽貪蘋果批后酣睡在我懷中的單純,我真正領略到,不吃不喝一無所有也沒所謂,只要他依然在我懷內,什麼也不要緊。 終于找到一個我願意讓他走近的人。 我們一直快快樂樂,相安無事,直至半年之后。 原因不明地,他開始有食滯的迹象。他吃得比從前慢,表情也不見得太愉快,吃過后居然會有胃氣脹,一副怪不舒服的樣子。 于是我把食譜的材料改良,譬如少放些糖,多放些玉桂粉,改變熱度和發粉的份量等等。 我冷靜地試了又試,他卻仍然吃得眉頭皺。 “告訴我,有什麼地方出錯了?”我問他。 他呼出胃氣,沒打算回答我。 我開始不知所措,懇切尋求令他開胃的辦法。在食用之前跳一隻舞、聽一首歌、看一場電影,又或者在吃蘋果批后做人體按摩、說童話故事、玩十五分鐘器械操。 但這些方法似乎都不管用。他推開了我的蘋果批,發脾氣。 我很彷徨,把瞼埋在麵粉堆,直到差不多氣絕為止。 終于,我明白他嫌棄我的蘋果批的原因。 某個黃昏,我意外地在慣常買蘋果的攤子前,碰見他與一個女孩子走在一起。他倆手拖手,那個女孩挽看一袋天津雪梨。 他們看不見我,他們歡欣地有說有笑。 我把懷中的蘋果帶回家,依樣地削皮切絲,依樣地掛製麵粉。在悲哀的盡頭,我落下了淚,那點點眼淚,滴在混和成困狀的餡料中。 那一晚,他板著臉走到我的家,像炭一樣坐到餐桌前。 我端出新鮮的蘋果批,放在他跟前。 他別過臉,不想吃。 “你吃吧,求求你。”我垂下眼,以近乎乞求的聲音說。 他勉強地吃下一口混和了眼淚的蘋果批。奇怪地,蘋果蓉還啃嚼在口,他卻突然雙眼發光,原本不屑的表情頃刻變成悲傷,眼淚如瀑布般瀉下來。 “怎麼了?”我非常緊張。 “我對不起你!”他掩臉痛哭。“我愛上了冰糖雪梨。” 我垂下眼來,沒有訝異也沒有哀痛。我早早知道了,亦在悲痛的盡頭落下了淚。 我只是,非常的怨恨。 “你明明喜歡蘋果批的,怎可能突然愛上冰糖雪梨?”我咬牙切齒。 他的淚不住地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某天開始,我不再為蘋果批而感動。” 我看看完美的蘋果批,沒再言語。 “我也不再從蘋果批中領略到你的真善美。”他續說。 我憤恨地望看他,發覺他那一臉的淚與那副名正言順的表情毫不吻合。 他說:“我也不明白為何我會流淚,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悲傷。” 自此我又回復往昔那樣,非常的沉默寡言,臉色如鍋底。 我依舊焗制我的蘋果批。我放不下。 我走遍各大書局搜羅最詳細的蘋果批資料。我的蘋果批,依然要做得最精最好。 在上環的一間閣樓書局內,我看到一本塵封的古老食譜。當我看到蘋果批的那一頁,赫然發現以下的文字:若果你把悲傷的眼淚加進餡料內,享用的人便會頃刻流下悲傷的淚。 若果你把仇恨的血液滴進餡料中,享用的人便會马上七孔流血致死。 這一小段文字是蘋果批製法的備註,我仔細翻閱整本食譜,就只有蘋果批這一頁有那項額外的節錄。 我的心一震,莫非我竊笑,繼而奸險狂笑,把食譜買回家。 我又再削皮切蘋果,以最上乘的材料做批皮,我要送他最后一個蘋果批。 當然我不會忘記,加進一滴血。 在指頭上割一刀,為甜美的蘋果批加添味道 那年我十六歲半,剛好經歷初戀。 初戀的男孩曾經瘋狂地喜歡我的蘋果批,他曾令我以為找到了注定愛我的那個人。 可是后來他愛上了冰糖雪梨。這是你們都知道的事實。 他曾為我的蘋果批而落淚。因為他中了蘋果批獨有的魔法。而當我發現那魔法時候,我炮製了一個鮮血蘋果批給他。 但到了今天,他依然生存。我也十八歲了。他和冰糖雪梨快樂地生活,滋潤得不得了。 我仍然繼續研究食譜,焗蘋果批的技術簡直出神人化。 我時常笑,開朗動人。 因為,我並沒有把那帶有仇恨的血的蘋果批交給他。 那天我捧著蘋果批在他家樓下徘徊片刻后,便打了退堂鼓。 我突然想,他不愛吃,自有其他人愛吃,只是真命天子不是他罷了!我不相信真的沒有人喜歡我。即使再差勁的人,都有上天注定的那個人。 讓他有新開始之餘,自己也好好重新開始。于是這些日子以來,我製造蘋果批時,總不忘加上祝福。 或許,祝福亦是咒語的一種。 第五章牙 小玫二十岁的时候两边牙床长出智慧齿。 结结实实的痛,一阵一阵的,由牙床钻上脑,痛得小玫眉头皱。 在律师行任职秘书的她,工作非常繁重,合约一份又一份,永远没完没了。 老板是个精神紧张的年轻律师,三十岁左右,拥有新马师曾的身形、苦瓜干脸孔,在心情极好的时候表情也是一贯的痛苦。 同事告诫小玫:“你愈来愈似你的老板。” 小玫哭丧似地笑着,没办法,实在痛。 其实长出智慧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找个牙医脱掉便好了。这个小玫当然知道,但她似乎不愿意这么做。 她既没有牙医恐惧症,亦不害怕做手术,她顾虑的是身边的人。 charles近来说话的语气特别温柔,小玫穿的裙太短他没有责骂,小玫的唇膏与衣服不配衬他没有讥笑,小玫加班他亦不再抱怨。看看小玫胀胀的两腮,他特别有恻隐之心。 “吃了止痛片没有?”他轻轻托起小玫的脸庞,怜惜非常。 小玫把肩合得紧紧,乖巧地点点头。 破例地,charles这样说:“星期天来不来与阿森他们吃饭?” 小饱很高兴,从前charles禁止她与他的朋友见面。 想了想,小玫还是摇了摇头,实在痛得厉害。 charles拖着小玫的手,叹了口气,与地往雪糕专门店买了两大桶雪糕,给她做晚餐。 小玫捧着雪糕,心极甜,虽然脸上还是不懂得笑。 不脱智慧齿的决定,她觉得是对的。 很委屈,是不是?留着肿痛的牙齿,为的是博取身边人的关怀。 你可否明白小玫身边人的和颜悦色是多么珍贵? 就算痛得发疯,小玫还是一万个情愿。 这就是故事的开端,不肯脱掉智慧齿的女主角。 十七岁的时候,小玫拍过一次拖,对象是二十岁的加拿大留学生。他暑假回来,在某大专的舞会碰上小玫。他非常喜欢她,结识了十分钟之后便决定不放她走。 小玫那年升中五,很顽皮,人是伶俐的,但长久地不专心,读书成绩不算太好,却不看紧,唯一愿望是玩,就算拍拖也抱着同样宗旨,非尽兴不可。于是与留学生的那段感情,她故意敷衍了事,赚了一堆平价小礼物和免费的晚饭、音乐会门券、戏票。总数不超过一万元的得益,却伤了男孩子的心和第一次拍拖的温馨。 在许多个月后,小玫突然醒觉自己的幼稚,然而再不好意思,也补救不了。 她看过一本爱情,桥段人物铺排都不怎么样,但男女主角的长情认真很教小玫感动,因而她想像,认真地做一件事,可能使生活更愉快。 于是她决定,下一次恋爱,态度要非常认真落力,无论发生什么事,也要坚持到底。 在秘书班毕业的那年,小玫遇上charles。 charles比小饱大五年,他二十三岁,小玫十八岁。 二十三岁的男孩子大学毕业一年多,从外国回来,意气风发,在美资银行受训,职位与薪金都不算高,然而就是自信心满溢,以为不久之后,顶多三十岁,世界一定归他所有。 可以预料,有这样性格的人做事一定拚搏,然而他气焰之大,一点也不好相处。外形好家底好有学历有前途,名正言顺的不可一世。 小玫是他朋友的朋友在某一天带来的聚会伙伴,他看上她除了因为她长得可爱之外,还因为她有柔弱的气质,像只小黄莺,又或是三个月大的小白兔。小黄莺声音悦耳个性乖巧,小白兔柔顺温婉沉默内向,像小黄莺小白兔便好了,不用似人。charles也不是对小饱不好,他会买小礼物,也会付清用膳的账单,从不忘记坐的士时拉车门,上小玫家也大方地伯母前世伯后地叫个不停。但不久之后,小玫发觉,charles就只会做这么多。 他从不愿意聆听小政工作上的难处,她一切困难在他眼中都是低能幼稚,仿佛秘书的工作不是工作,只有他的工作才对社会经济有贡献。 小玫会得体地想:也是的,无必要当着男友面前每事抱怨,成人身份证已在手,任何困难也应自己解决,于是她会笑盈盈地面对着男友的不屑。 charles常常将小玫与其他同龄女孩子比较,她们通通不是学历比她好,就是性格比她上进、人比她聪明。 charles常以自己的标准做准则,小玫穿衣买cd看电影的品味偶一与charles不同,便会捱骂,情况惨烈得如小玫老板在法庭内应付某宗心知肚明永远赢不了的官司一样。 芭括一句:charles很大男人,处处剥削小玫的柔顺。 说不难受是假的,但小玫会替charles解释,那是因为条件上乘的男朋友立心改进她的见识程度,一切的呼喝与不屑,全是为了她好。于是每次小玫看见朋友的男朋友那种温柔细心、那种平起平坐的舒畅,她只有羡慕的分儿。 所以当小玫知道牙病能激发charles的笑容和温柔,她宁愿痛死也不愿把牙拔掉。 晚上痛得乍醒,脸庞痛得变形。曾有一次在律师行打文件的时候,眼泪不试曝制直流了三十分钟,吓得老板差点要替她拨999。 也半年了,牙肉开始流血。 终于,charles的和顺体贴到了尽期,小饱的痛楚不再令他感动。 小玫的皱眉、小玫发胀的腮、小饱的眼泪他都习以为常。他甚至怀疑,根本没有牙痛这回事。 他的说话回复单单打打,十问九不答,呼呼喝喝。 小玫捧看两盒冰冷的雪糕,垂下委屈的脸,跟着铁青着脸走在前方的charles。他因小玫不肯尝试酒味的雪糕而发脾气。 想着想着,小玫凄然地哭起来,眼泪滴滴嗒嗒地滴在雪糕盘面的中央。 明知她不爱洒的味道嘛,干吗偏要人家吃众酒味的雪糕?小玫意想愈凄凉,牙床神经线给触动了,刺痛了她的两腮。 那刺痛来得太急太狠,小玫松下原本捧看雪糕的手,慌忙接到腮的两旁。那两盒雪糕“彭”的一声掉到地面,紫色的雪糕倒满一地。 charles转头,看见这个情形,正准备开口谩骂。 小玫抬眼,看着面前人这副熟悉的怒火中烧的样子,她竟然不合情理地心平气和起来。 又是这样,没完没了的脾气,究竟要伸延到何年何月?变好也只得那段短时间。爱情和怜悯之间居然存在看一个等号。 她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可能改变,奢望是愚蠢的行径,忍耐亦有个限度。 于是,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转身跑得老远。 跑进了一间牙医诊所请医生替她脱掉两腮的智慧齿,共四只! 施手术后的一星期,小玫的脸肿如澳洲啤梨。睡一个午觉,半边枕头尽是原本积在口腔的瘀血。 charles有打电话来表示关心,然而小玫托母亲推掉来电,她想正正式式地休息两星期。 想起了那个加拿大留学生,不知他可好?想必一定很美满,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这两年也报够了吧。小玫暗笑,她受了两年的苦。 一个月后,她与charles见面,他堆满一脸笑容,和谐欢欣。小玫看后,反而很不习惯。他摆出一副见客的模样作甚?分明是虽然瞧不起,但也为求目的尽力讨好的格局。 就那样,小玫提出分手,把一只拔掉的智慧齿交到charles的手中。 “这只牙能有今天的肥大,完全因为你哩!” 她带笑向面前人解释故意不脱智慧齿的原因。 他听得瞳孔放大,完全猜不到,这段看似没有意义的感情,原来有看那些他错过了的特质。 怎么她竟然有那样的敏感度?怎么她曾那样看重自己 今天,charles已是二十九岁了,转眼又过了数年。 与小玫分开之后,他拍了两次散拖,一个是英国女孩,另一个是本地女孩,前后不过两个月,一直也没遇过可以认真的对象。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只指环,粗粗的,用银镶着,内里有凹凸的白色一小块,似是象牙又似是牛骨,很多人以为这只指环是非洲土人的工艺品。然而这是小饱的智慧齿哩!charles磨平了牙脚,制成一只每天戴在手上的指环。 后来他也长出智慧齿,在小玫离开后的一年。他左边牙床局部肿痛,牙医告诉他,那刚长大的智慧牙顶头原有的牙齿,挤破了牙肉。 他耐心地忍了忍,痛楚每天一点一滴地渗出来,他苦着脸,一下子瘦了十磅。他想像不到小玫怎么可以忍上半年。 当他把牙脱掉之后,他便把小玫交给他的牙齿镶成一只指环。他要自己记住,曾经有过这样爱他的女孩。 这几年里也不是没有事情发生过。他转了一次工作,同样是美资银行。一年前他升了职,现在他是某部门的经理。可是他知道,一切都不过如是,一个小部门,无数个上司老板在头顶,他顶多只是个没过失的小薯头。 单是香港区,一间美资银行起码有三十个副总裁,个个年轻有为,都是三十多岁,就是没有charles的分儿。渐渐地,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中庸之资,起码还有十多甘年要捱。世界没有他想像般简单,原来幼稚的是自己。 那天在街上看见小玫独自在街上截的士,她很漂亮,神采飞扬。不知她可好?charles下意识轻抚小玫留下给他的牙齿,细细地叹了口气。 第六章巴士 离家出走的那年,绘绘十五岁。 不是不良少女,学业成绩中上,家庭背景良好,身边没有害群之马。 她偏偏要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一个月。 那一天,绘绘带了三筒马莎杏仁饼、一支柠檬味矿泉水、两套内衣、一件上衣、一条牛仔裤,还有一包卫生巾,忽忽上路去。 绘绘在公厕把校服裙脱下,抱着大布袋走上一辆由观塘驶向尖沙咀的巴士。 她坐在上层最后排靠右的窗口位,摇摇摆摆地看看窗外,心情变得很好。 巴士由总站驶到总站,然后又驶回原处,来来回回,绘绘坐在巴士内开开心心了半天。 有需要的时候便趁着巴士回厂时去洗手间,或者买些干粮,然后又坐回巴士上,等待巴士沿旧路驶去。 晚上她趁清洁人员打扫时躲到座位下,或者下车到车厂走走,在夜阑人静时又坐回巴士上。 第二天巴士再次开出,绘绘依然抱看她的干粮衣服大布袋坐在巴士上层后排靠右窗口位,笑眯眯地望街,摇摇摆摆又一天。 家里没有什么不好,父母有正当职业,算是关怀备至,零用钱充裕,没打没骂把绘绘抚养了十五年。 学校也没有特别不妥当的地方,每个科目都是同样的沉闷,同学是预料中的无聊。绘绘没有什么特别不满意,老师亦没对这个内外也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特别注意。 一切都好端端的同时,绘绘忽然什么都不想要了,宁愿衣衫褴褛,坐在同一辆巴士上过日子。 是什么都没所谓的心态。是什么都觉多余的心态。 是死蛇烂鳝消极无聊的心态。 不想做女儿,不想做学生,甚至,不想做人了。 睡在巴士上,不洗澡漱口的十五岁少女,像不像人? 然而绘绘很快乐。晚上左门右近地躲开打扫巴士的工作人员,她视之为高级刺激娱乐,当然偷偷溜到公共浴室洗脸如厕然后从窗口爬回巴士睡觉又是超劲量级节目。 年轻少女爱上了流浪汉的生涯。 巴士来回观塘与尖沙咀,路程时而畅通时而阻塞。 每天一样的景物,绘绘看在眼里,却是趣味盎然。 她考虑以巴士为家。 巴士这边来那边去。在左摇右摆的某一天,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在拥挤的六时上了绘绘的巴士。 这个男孩子有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很有点霸气。他挤过人堆,走到上层,选了绘绘面前的位置站立。 绘绘留意得到他垂下的右手背上有个星形的疤痕。 随疤痕向上望,是他英气的下颚线条。 他也看着绘绘,她衣衫褴褛,面如死灰。 他俩看看对方,没有笑意没有触动,只是好奇。 他同绘绘;“你多久没洗澡了?” “十天左右。”绘绘以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离家出走?”他又问。 “是呀。”绘绘咧嘴笑着回答。 男孩子点点头。“在哪里逗留?” “这里。巴士上。”她回答。 他再点点头。他站了十分钟,她坐了十分钟,然后他对她说:“明天再来看你。” “好呀。”绘绘不介意。 男孩子下车,抄下巴士的号码,打算遵守他的诺言。 第二天同一时候,男孩子又在人挤的时分出现。 绘绘看到他也感觉高兴。她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有与别人谈话的渴望。 “我买了焗薯给你。”他把焗薯递给她。 “要不要坐下?”绘绘把预先以大布袋霸占了的位置让给他。 他坐下来,看看她吃焗薯。 绘绘一口一口悠闲地吃。很久也没吃过如此美妙的食物了。她享受着。 在绘绘用膳之时,他只是看看这看看那,没有打搅她的意思。到绘绘吃完整个薯仔,他已到站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替她收拾剩下的发泡胶盒和胶匙,然后走到下层下车。 绘绘从窗口望下去,微笑地朝他挥手。 翌日,他再走上这辆巴士,他俩开始热络起来。 绘绘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阿衡,也知道他在旺角一所中学读中四,寄住在尖沙咀姨母的家,父母的家则在长洲。 阿衡告诉绘绘:“以前我也试过离家出走,但不像你这样,我是很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她问。 “我为了一个女孩子。”他答:“这就是印记。” 阿衡伸出他的右手,题不手背的星形疤痕。 那女孩子叫星星,她离开阿衡的那个夜,阿衡在喝醉后用刀片把图案刻在手背上。 绘绘用手指轻抚那凸出的星形肉疤,感受到他的痛楚之余,也领会到他曾付过的爱。 “那么激烈。”她说:“那女孩子模样如何?” “很高很漂亮但很坏。”他说:“不像你,你平凡点、古怪点,但很乖。” “乖?”绘绘笑。“我不回家哩!” 阿衡望看绘绘灰灰的脸,笑了笑。“你回家,你天天都在家。” 对啊,巴士是绘绘的家。 阿衡探望绘绘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到了第七天的时候,绘绘发觉自己实在渴望见到他。 那一天,阿衡坐上车之后,便欢欢快喜地陪伴绘绘来来回回地由观塘坐到尖沙咀,直至三小时后他有点忍受不了才作罢。 “你真厉害,我已想吐了。”他说。 绘绘嘻嘻嘻地笑。 忽然,阿衡执起她的手,告诉她:“来,我们一起下车。” 绘绘缩回手,她皱眉。 “要和我一起还是不要?”他问绘绘。 绘绘疑惑地望看窗外,不知怎样决定。 然后他俩没再交谈,半小时后他下了车。 绘绘从窗口看到他口望的眼神,刹那便有点心动了,然而脚却贴紧地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下车。 就在那个夜里,在巴士车厂里,绘绘挂念看阿衡。 她睡得不好,心里也不愉快,她但愿现在已是明天下午,好让阿衡上车坐到她的身旁说说话。 可是,阿衡翌日没有出现,他没有踏上这摇摇摆摆的巴士。 就是在意识到他不会再出现的那一刹,绘绘忽然想吐。她晕车了。 那夜她在车厂内呕吐了好几回。 第三天,阿衡仍然没出现。就在巴士之上,绘绘偷偷地哭了。 不是以为世上一切皆没所谓的吗?不是以为什么都不想要的吗?怎么现在哭起来了? 绘绘痛苦,也后悔。那一天,她应该跟他走出这辆巴士。 原来,世上有些东西绘绘还会看紧。从前的她并不知道。 三天后,绘绘在观塘步下这辆她住宿了一个月的家,她像“污糟猫”船返回自己的家。 最初,她不习惯那阳光,也不习惯身边那些不是坐着站看而是向前行走的人,在路上她左倾右跌,有点晕眩。 然后,她回到家,母亲骂了她数句又呵她数句,循环不息地哭哭笑笑,最后叫她好好睡一会,睡醒了后便有炒饭吃。 绘绘怀念那炒饭,也觉得母亲的举动煞是有趣。 好好睡了几天后,绘绘前往长洲,希望能找着阿衡,让他看看自己洁白整齐的样子。但最终她没找看他,是失望,也是意料之中。 案母体贴地替她转了校,她也就乖乖地上学放学,再也没有离家出走的欲望。她发现生命中还有些东西是值得期待,好好地生活还是很有价值的。 后来,绘给像其他女孩子那样长大了,找了份工作,也有个男朋友,日子极度正常。 一天,她在闹市中走过之时,忽然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正伸手拨拨前额的头发,那手背,有一个星形肉瘤。 擦身而过,绘绘忍不住回望。 他没有把她认出来,只是很有自信地向前行。绘绘也没有叫停他,但心里有一阵温暖,久久不能散去。 她的男朋友问:“怎么了?” 绘绘笑:“碰上了初恋对象。” “什么?”男朋友转头,在人群中找寻有可能性的背影。 绘绘依然在笑。她想,好不好告诉男朋友小时候的那段经历,突如其来地做了一个月不良少女。 那是绘绘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月哩,由消极变积极。她亦发现了,原来心动是那样可贵的经验 第七章血 由一碗牛腩河开始。 十七岁,广东话也未能说得纯正的日子,梓心在姑妈的大排档帮手。 旧了的t恤、及膝的裤子、咖啡色的塑胶拖鞋。 梓心惯用最原始最普通的橡皮圈把长发束好,每天汗流浃背地在大排档走来走去。 也没有所谓什么快乐不快乐。姑妈一家对她不算差,有屋可住,有饭可吃,在大排档帮手又有钱可赚。 总之,日子就是这样地过。 泵妈对她说:“阿梓,收工后可以去上夜学,多读些书也是好的。” 梓心感激地笑了。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一定会再读书,迟一点吧。 在大排档帮手也不是太差。如果姑妈是开士多的,她便要在士多帮忙。若果姑妈开的是车房,她可能要学修理汽车。无论是哪一行,梓心也是要帮忙,那是父亲答应姑妈的。 最初两年梓心住在姑妈家,替姑妈工作,另外领取一点点零用钱。 真正辛苦的是,起初不习惯太早起来,切花椒八角洗向腌肉煲水烹调,她非熟手,被滚油滚水烫伤,切肉切伤手指时有发生。姑妈总是笑说:“人家吃了,身体内便流着你的血。” 听上去多浪漫,他们嘴里吃看她做的食物,身体内流着她附加的血。 每天十一时许,牛腩准备好,大排档便开工了。 大排档位于西区一条斜路上,环境算是清静,最旺的时分是中午,附近的学生午膳时间中都会要一碗牛腩河。 梓心的姑妈煮面滚汤,梓心捧着碗来来回回,阳光洒在头上,雨水从铁皮顶上病下来,她双手的指头都起了茧。 坐下来打开饭壶,一口一口地吃,眯着近视的眼睛细看从斜路步下的人。 学生多是中学生大学生,神情多是愉快。在国内的时候她也是学生,初中毕业,成绩不过不失,但非常喜欢外文。梓心的英文说得不错。是的,有机会要再读书,这个地方这个饭壶,只可以相对两年。 中午时分忙碌完毕,午后五时许又是多客人的时候。放学了,从斜路走下来吃一碗面,然后归家。 起初留意他,是因为他放在台面的一本书,impressionism。 梓心也学过印象派的理论,颇喜欢印象派的作品,只嫌保守了一些。她也曾想过做画家,不过想归想,明知是不会做到了。 他穿着毛衣牛仔裤,戴一副银框扁身的眼镜,高高的、秀气的,一副大学生的模样。 他简单地叫了一碗牛腩河,吃得很慢很悠闲,从来不赶时间。 他有多大呢?二十、二十一?看他那种气质,家中环境一定不错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优游、他的闲适,梓心把他留意起来,他像是无端端的慢镜重播,在一堆急速的人中央,少不免惹人注目。 后来,他对梓心笑了,在叫食物之后会说“谢谢”有时候会把目光停留在她的眉宇间,看一会又吃两口河粉,也不怕梓心尴尬。 梓心也大看胆子,在他没开口叫东西之前已把一碗牛脯河放在他面前,明显地表现出某种默契。 她是喜欢他的,她知道。但有多喜欢他,便难以推测。 许久以前,十三岁的时候,她喜欢过一位学长,但当他拒绝她的心意之时,心情却不见得怎样难过。 大概,她并不是太喜欢他吧! 而这一个,她真的不知道 当梓心也摸不清自己的喜恶的时候,一天男孩子与一个短发女孩子手拖手来到大排档中。 那一天,梓心首次感到,她其实是讨厌这大排档的,那一天的汗,从背部流出来之时,居然是痛的。 那女孩子不算美亦不算丑,但她和他一样,同样拿著书本,同样把书本放在台面上。 她对梓心说;“他要什么我要什么。” 梓心在心中不屑说说:“好--好的--”然后她捧上两碗牛腩河。 在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她已经非常喜欢他。 妒忌是最好的证明。 从此,梓心遥望他的眼光变得复杂。有爱,亦带恨。 有些时候,他会拖看女孩子出现,温馨的,惹人羡慕的。有时候,他会单独一人,照样把书本放在台面上,也如旧把目光停留在梓心的眼眸里。 究竟这算什么呢? 梓心懊恼,而汗,也流得更炽热,就如针从皮肤中钻出来一样,一点一滴细细碎碎的痛。 应该怎么做?明知这个男人是得不到的。 在惆怅间,梓心弄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滴在牛脯河内。红色混入香浓的咖啡色中,溶为一体。 忽然,她觉得安心了。 是的,就这样吧,把我的血流人他将会吃下的食物中,让他享受我体内活生生的、流动的、甜美首饴的血。 溶合在深爱的人的身体内。 不知道味道是否更好,看看他吃得一口不剩,梓心心里很满足。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翌日,男孩子在台面上放下一张戏票。 没说什么,只在放下钱的时候,清清楚楚正大光明地一并放下戏票,实实在在的,就在她的面前。 他抬起头来看她,温柔的,微笑的。 那天是星期四,梓心记得很清楚,她过往所认识的星期四,从没如此特别过。心跳得厉害,差点站不稳。居然,他居然约会自己。 是否因为那滴血的关系?梓心望着自己的指头,怀疑这种做法会否与降头有关。 若果真是降头,好不好顺理成章? 还是在星期天晚上准时赴约。 站在戏院门外的梓心,看到男孩步近,心里想道:“来了来了,中降头的人来了。” 他一睑的和颜悦色,礼貌周到温温柔柔地与梓心并肩进场,在漆黑的环境内把嘴唇埋在梓心的耳畔说话。 听说,相敬如宾的夫妇都有着这种舒适的和谐。 哈哈哈,真多心,第一次约会便想到宇宙的尽头。 梓心合上双眼,好好享受这次难脑粕贵的约会。 然而男孩子在那晚道别后,整整一星期没有在大排档出现。 天色阴暗下来,梓心指头的血不知滴往哪里。 也是的,明知是高攀不起。 只是,他可有因那夜的约会而兴奋?若他也曾快乐过,那已是最完美。 直到男孩子再出现的时候,梓心的心情已不一样。 男孩子在她走近之时对她说:“我上星期有要事去了新加坡,那是父母移民的地方。” 梓心嗯了声,微微笑。 “这个星期天再看戏好吗?”他问她。 她说:“迟点再说。” 那天,梓心没有再把血滴在牛脯河中。她偷偷看他的食相,依样满脸滋味。 --若果,他喜欢自己是因为那一点一点的血,从今开始,便不再滴血好了。不现实的东西,她不想要。 她非常喜欢他,亦非常不配衬他。她知道,若果真的开始,一定会很不快乐,还是放弃好了。 就算不尽是那点血的关系。 星期天的约会她没有去,留下了那张他放胆地塞进她手里的戏票,给珍而重之地压在柜中那堆证件之下,秘密的隐蔽的。梓心的意思是,把戏票与身份证明文件放在一起,他日假若忘了那张戏票,亦即是忘掉了自己的时候。 忘掉自己,大概不可能会发生,若果真的发生,也该是很老很老的时候了。 在没有赴约的星期天晚上,梓心怎么也睡不着。 男孩子在梓心爽约的翌日,走到大排档找梓心问她原因,她推说她不舒服,言谈间对他也很冷淡,加上那时候非常忙碌,很自然地便把他打发走。 男孩子自此没有再出现了。 啊,被拒绝了,心里不好受,又不是没有女朋友,干吗要受气 这便是梓心在十七岁时的爱情故事。她喜欢了一个她认为高攀不起的男孩子。后来梓心替姑妈工作的期限完毕,转到传呼台做了一阵子,又在商营机构当过中文电脑程序员,晚上则到夜校进修。辗辗转转换了几份工作后,生活逐渐安定。 二十三岁,她的样子依样清纯,但比同龄的女孩子多了一份沉静深邃的气质。和一些男孩子约会时,对方通常都能轻易察觉她的深沉,每当男孩子感到不安而提出疑问的时候,梓心总会想起滴血的那一段。 是的,她自小已不是心灵简单的女子。 在一个傍晚,梓心往大学上她的专业会计校外课程时,在红砖石阶上遇上那个牛腩河男孩。他成熟了、外形世故了,穿着西装的他,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她比他站高了一级,她转身回望。 他没把她认出,像一阵风那样直往下走。 已经不再高不可攀了,梓心想道,她甚至比他站得还要高。 下回再遇见他的话,好不好打招呼? 啊!或许吧,视乎心情而定。 梓心咬着指头,或许,好好部署一个新的开始,在充满信心的今天,手指滴下来的血,再没有叫她罪疚的余地。 第八章10001的1 那堵在厅中的墙,被画得五颜六色。 密密的花斑的,全是大约五寸长的“l”字。阿拉伯数目字中的“1” 尖尖与阿德是屋主,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已有两年。 原是尖尖想出来的主意:“挂念我的时候便往墙上画吧。”她把一支粉彩笔递给阿德。 阿德笑,望着白墙上孤零零的“1”字,粉红色的。 尖尖与阿德的工作时间不吻合。尖尖是牛仔裤店的售货员,朝十一晚八,不须要加班。阿德是酒吧的伴奏乐师,晚七朝三。每晚四时左右回家后,阿德也会尽快休息,六小时之后他便要醒来,与准备上班的尖尖说一阵子的话。 虽然是一起居住,独自一人的时间却多着。 是同住半年后的事吧,尖尖在一个下班日来的晚上,吃过买回家的饭盒后,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百无聊赖,盯着白墙发呆。 搬来之初,他俩合共花了两天时间粉饰屋内所有的墙。尖尖记得,那是很好玩的两天,两人齐心合力装修新居。 但望墙的夜委实太多,完美的白墙不再令尖尖心情愉快。她伏在椅背上,叹了口闷气。 忽然,她想到,在墙上画点东西,心情便顷刻兴奋起来。她蹲到士多房的角落寻找侄儿两个月前遗留在她家的粉彩笔。 她打开盒盖,拿了一支粉红色的。举笔望看白墙,努力地想,究竟要画些什么。 画一个心可好?似乎太肉麻。画阿德的样子?她却毫无绘画天分。 最后,她在白墙上中央偏右的位置,笔直地,由上至下画了一条线。五寸长的粉红色线。 “1。”尖尖呢喃。这个“1”宇,她知道,代表了她对阿德的一次思念。 她合上眼睛,为自己对他的挂念而感动。 自此,在难以相见的日子,墙上的直线,随着恋人的牵挂,一天一天地增加,缤纷的,随意的,布满原本白白的墙。 在这项活动高峰期间,尖尖与阿德合力搜罗不同的颜料,务求令他俩对对方的思念更独特更考究。 在假期一致的日子,两小口子拥抱着欣赏那堵墙,一边东拉西扯,就是最佳的享受。 两年后的今天,墙上大概有超过一万个挂念,杂乱而斑斓,像一张充满艺术味的墙纸。 今夜又是尖尖一个人。她刚洗完头,泡了一个杯面,又炒了一碟菜心。 她吃了一条菜,吸了一口杯面内的味精汤,双眼斜斜盯看墙。 大前天,前天与昨天,她也没有朝墙上画,提不起兴致。 为什么会提不起兴致呢?她问自己。她想了想,会不会是因为她不再挂念阿德? 有这个可能。做面膜时脑海是空空一片,谁也没叫她想起。 冰凉的滋养素敷在脸上,心情松弛下来,思想也就海阔天空了。 脑海掠过了如纱的继云,连绵的雪山山峰,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漫山遍野的翠绿松柏。尖尖睁开眼睛,感觉奇怪,怎么,景象像是外国摄制的旅游节目。 奇怪归奇怪,然而她向往。 她告诉阿德:“去旅行好不好?” 阿德瞄了她一眼:“好,去哪里?” 她却答不上来。她怀疑其实自己并不太想去旅行。 说得实在一点,尖尖并不了解自己的心情。她只知道,她除了对在墙上画“1”字的活动失去兴趣外,也觉得五百尺的居住环境太挤迫,尤其是半夜阿德爬到床上来之后,总把她挤醒。 从前她可以转身拥抱阿德然后再去睡,现在她却要眼睁睁地清醒半小时或以上。 独自拥有的夜变得祥和,饭盒也好杯面也好,尖尖不再介意。没有阿德的时光,似乎不再寂寞。 起初尖尖很为独立了的情绪而高兴,吊在心头的铅减轻了,人也自然地清醒起来,看电视看得更投人,砌拼图能够更快完成。只是,这样的心情持续下去后,她隐约地知道,事情不太妥当。 独个儿的心情远比与阿德一起时愉快。尖尖懊恼地望看阿德在莲蓬头下淋浴的动作,试图了解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令她不再如从前般喜欢他。 他依然是没肥没瘦,对她也温柔如昔,性格也是一贯的随和友善。 尖尖不是寄望伴侣能赚大钱的女人,只要阿德能够负担屋租,她一定不会有怨言。 她真的不知道,何以阿德维持原状,但自己的心情却不再一样。 许多个晚上,尖尖都在思想离开阿德的可能性,渴望一飞冲天,愈远愈好。 一天,阿德问她:“我看不见墙上有你新画的挂念符号。” 尖尖抱看膝看电视,不知怎样回答。 阿德看着她的眼睛,也就哀伤起来。他走进房间,拿来广告彩笔,在调色碟内蘸上红色,大大力地往墙上扫上一条粗粗的直线。这个“1”字,比其他的同伴要巨型一倍。 “我代你画,我知道你时常挂念我的。”阿德对看墙说。 尖尖垂下头来,不敢看也不敢说话。 阿德更使劲地继续往墙上画,红色、紫色、黑色。 蓝色 他画着的时候,双眉紧扣。 尖尖流下泪来。她知道她非走不可。 这局面完全对阿德不公平,他没变,她却变了。 很多时候感情出现问题,不一定因为有第三者,彼此相安无事,也可以处死一段感情。 尖尖依然喜欢阿德,只是,潜意识里,她希望离开。 她决定到欧洲一趟,花尽这数年的积蓄也在所不计。 或许,生命中总有些奇怪的驱使,因着那声音,你会实行一些不可能的事情以求某些转变,你甚至不清楚渴望转变背后的动力是什么,你感受到的,就只有转变的渴望。 一个新环境,一种新生活。 提看行李离开与阿德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家,尖尖转头,依依地望着那堵墙,心情复杂而难受。 假如她留下的话,便可拥有爱惜自己的人。但留下来,她知道,她一世也会不甘心。 在欧洲的日子一共半年,她走过德国、意大利、法国、瑞士、比利时、芬兰、荷兰,住平价的旅店,打黑市工。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只知道,来了不会后悔。 在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城镇,风光好得不能形容,狭小的街道,满山的斜路,漂亮的男孩女孩踏看单车并肩而过,每个清晨飘来面包香味,中午则是番茄混和辣酱的意大利粉的气味。 落日在两间楼房中滑下,寄居在别人家里的尖尖,凝望那圆圆的火红大心,惊叹世界之大。同一斜阳,在香港看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模样。 寄宿的家庭以造鞋维生,楼房的地下是鞋店及工场,楼上两层则是自住。 房东的侄儿比尖尖小三岁,刚好十九岁,他对这个东方女孩好奇得不得了,在猜猜度度的尽头,他甚至怀疑自己爱上了她。 尖尖也觉得,那高大漂亮的男孩子目光怪异,说是迷恋好像严重了一点,说是欣赏又不尽是,就当他是好色吧,简单直接。 尖尖帮忙煮意大利粉,她爱煞橄榄油的味道。 水刚到达沸点时,他又站到厨房来,握住一个洋葱,眯看眼睛看她。 很难不心动的,这样漂亮的男孩子。尖尖望看他那双闪亮的眼睛,当下食欲大增。 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家单纯地站在一堆美味食物的跟前时,尖尖还以为她不会抗拒跟这个男孩子做ài,谁知当事情真的发生以后,她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的。 在狭小但温暖的床上,他们很热情愉快地接吻,温柔酥软地爱抚,可是最后,尖尖还是推开了他,原因不是怕染病又或是道德问题,而是,她在悬崖之巅,挂念起阿德来。 眼前出现了无数个“1”字。1111111,挂满一堵白墙。 “我有一个爱人,”她告诉意大利男孩。“他给我画了许多个美丽的1。” 役多久,她离开意大利,继续她的流浪之旅。 甭单寂寞的时候很多。虽说风光人情千奇百怪,但在目不暇给之后往往便把阿德缅怀起来,想看他的种种,他可有在寒冷的日子用暖炉?有否在外出前关掉厨房的煤气? 心里还是他。只不过,不想回去。 在墙上的每一条直线都出自真心,就算后来提不起劲再画,也不能够忘掉从前经营过的珍贵。 终有一天会回去的,她知道。虽然回去后一切不会再相同。 在心神不再恍惚的一天,尖尖买下一张回香港的机票。 她以剩余的小量金钱租住一间小房子,积极寻找新的工作。任性的时代始终要过去,二十三岁,也是开始好好做人的时候。 阿德的影子依然左右穿插。不知道他怎么了?有没有把她恨得人骨? 尖尖用力地摇了摇头、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他不再是身边人了,纵使他还是心上人。 未几,她在一间咖啡店找到一个店务经理的职位,负责打理店内大小事务,由门面的装修、咖啡豆的人货、冲出来的咖啡品质、咖啡的价钱等等,她一概参与其中。 尖尖发觉自己很享受个中的乐趣,她长大了,愿意承担责任和工作上的压力。在某一个假期里,尖尖坐巴士往尖沙咀区购物。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很蓝,阳光暖洋洋,空气指数也尚算正常。 车行得很急,尖尖在车内摇晃,脑里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既无往事又无将来,是只有这一刻感受般的空白。 在交通灯前,巴士停下。尖尖随意朝窗外一望,她怔住了,她看到--路边大型广告板上有密密麻麻的“1”颜色不同,粗细不一,由上至下,如雨洒落。 是卖什么广告呢?“视力无价”是板上开首的句子,眼镜广告吗? 尖尖紧盯着广告板,继续找寻蛛丝马迹。那明明就是从前那堵墙的回魂。 交通灯转黄色,车快要开动。 就在这一刹那,尖尖看到广告板后走出一个人,他举看一把大大的油漆帚子。她不会看错,那是阿德。 他转行画广告画吗? 绿灯。巴士开行。 尖尖掩面。 教她如何视而不见? 无论阿德是在工作抑或纯粹怀念,都已叫尖尖感动万分。那堵墙成千上万的思念,一下子全部涌出来,挤进她小小的心房里。 她吸上一口气。 是时候了!是时候返回他的身边,无论他接受不接受,也要让他知道她此刻心里所思所想。 再回头,大概可以一生一世吧。责任、坚持与尽心尽意,就在这一刻决定了。她在下一个巴士站下车,步向那块大大的广告板。广告板是给所有路过的人观看的,阿德定必料到尖尖会是其中一员吧。想到这里,她加快了步伐 第九章美男魚 他有強壯健碩的身體線條:寬闊的背肌、結實的胸膛、貼服的腹肌、強而有力的雙臂。這全拜游泳所賜。每天龐大的邉恿浚炀土怂麆尤说纳硇巍6嗌侔渡系呐19樱吹桨肼冻鏊娴乃豢|長松發披在背后,健康陽光的臉,男性化得要命的上身,都不自覺地被他吸引住,雙眼瞪著他,任由他在海中游來游去潛出潛入,一雙雙渴望的眼睛都不願離開。 這模樣的男孩子,惹人遐想。 但若果當中有少女的眼睛由渴求閃動而驟變失望掃興,那必定是因為她們的目光銳利,看到他的下身一條魚尾。 噢,又是一條美男魚。 女孩子都不喜歡美男魚。 不因為有魚尾的男人怪相,相反,倒是可愛得很,魚尾在海中拍上拍下,不知多趣怪。況且,在這個靠海的地方,人魚是司空見慣之物,就如小貓小狈一樣。 問題是,魚尾不實際。魚尾一大條,不能走又不能上岸活動,難道要人類的少女潛到海底生活? 所以,在這個陽光普照四季如春鳥語花香的境地,人類有人類的生活,人魚有人魚的世界。 千百年來海水不犯陸地,沒有不應分的浪漫。尤其是許多百年以前,發生了人魚公主愛上人類而自殺的慘劇后,人類與人魚,已沒有什麼具體的交往。 基本上,人類對人魚的世界也不大有興趣。千百年如一日,終日在海中游來游去,獨沽一味,與轉變萬千的人類世界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相反,人魚嚮往的,是人類的生活。千載不變,有人腦的,都愛好高蜻h。 人類的世界多進步稀奇,居然可以飛上天空,更能夠衝出地球,但謙卑的魚尾,只能在水中拍來拍去。 阿字便是人類影迷會的忠實支持者。一如其他人魚,他美麗、健壯、善良,但比其他人魚多一點點特性:他非常的浪漫。 崇拜歸崇拜,人魚公主的案例叫絕大多數人魚知道,對人類只能望而卻步,尤其是人類的愛情,聽說都是由自私自利、橫蠻無理、不懂珍惜、只懂霸佔這三大要素作基礎,所以,渴望人類的愛情是危險的。 但阿宇偏偏被人類迷倒,從小至大,他唯一的理想,便是與人類的女孩轟轟烈烈地談一次戀愛。一次便夠了。 他甚至不介意重蹈人魚公主的覆轍,事實上,他認為,為所愛的人而死是非常浪漫的。 于是,他放棄了眾多人魚少女的追求。她們把美味的海產食物、豐厚的珍貴寶藏,以及有前途的海中職位送給他。他認為,他不需要這些庸俗的愛意。他要的,是一觸即發蒼天動地的感情。 洶湧澎湃來勢洶洶的愛,終于有機會發洩。 阿宇愛上了以拾貝殼為生的人類少女。 阿宇想,大概他從前也曾見過她的,但印象不及這些日子來得深。她大概是其中一個在海邊村落居住的女孩,跟看父母依靠大海生活,和其他海邊小孩一樣,終日留連海岸,混在一起游泳跑跳。 如今,她已是亭亭玉立的美艷少女。長而細卷有如瀑布的頭髮、瀟灑自然的舉止、美麗健康細緻的臉,還有,那雙難脑粕貴毫無瑕疵的修長美腿。 阿宇望看她那雙露在短褲之下的長腿,真有種想哭的衝動。啊,會活動的雙腳真是要多好有多好,配在美麗絕倫的她身上,真是上天對世人的恩賜。 她的美腿叫他驚艷,他知道,他一生等待的就是她。 發現了少女之后,阿宇每天都留意看她。他躲到海中心,只露出頭頂和雙眼,觀察少女在岸邊的舉動。 以拾貝殼為生的她時常在海邊和湠幪暨x美麗的貝殼,偶爾也潛到海底,看看有否別緻美麗的收穫。 阿宇看着,不時為她在岸上留下特別大特別珍貴的貝殼,好讓她滿載而歸。 伶俐的少女每次發現那些珍異的貝殼,總會認真地檢視良久,然后放到籃子內帶回家。 沒有什麼特別興奮表情的她,使阿宇對她多了一分尊重。他終于明白什麼叫做cool。 阿宇暗地里留意了她大半個月,他決定上前介紹自己。 少女正在溗帍澤硐村浑b螺貝。他游近,剛好看到她垂下的圓領口內深深的乳溝。 他的身體機能马上呈現變化,瞳孔不期然放大。 真奇怪,裸露上身的美人魚天天生活在他周圍,他半點反應也沒有,倒是她半露乳溝,便令他死去活來。 他更肯定自己是多麼喜歡她。 她沒待他開口,倒是先說起話來:“謝謝你的貝殼。”她說,並沒有抬眼看他,隱在長髮下的臉孔,也沒有半點表情。 他很靦腆,只好回應:“喜歡嗎?” “很好哇,”她這才抬頭看他。“賺了錢。” 然后,她燦爛地笑了笑。 他看在眼里,以為自己要昏了。 “我早知道你在這里,我時常看到你的魚尾在撥來撥去。”她說,面上依然堆滿笑容。 他也笑。真失敗,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未幾,女郎扳直身子伸了個懶腰,然后提起籃子,對他說:“我要走了,時候不早。” 他點點頭,像個小學生似的,看看她轉身,看着她離去。 噢,這次在近距離細看,那雙美腿真的無懈可擊。 有一雙腿多麼好。他當下想道。有一雙腿的話,他可以站起來,名正言順地跟著她回去。 她走了很遠很遠以后,他的雙眼仍在緊隨著她的背影。他捨不得。 就在這一天,阿宇游到很遠很遠,花了一日一夜,找尋傳說中與人魚公主以生命換取雙腿的巫師。 巫師躲在大蚌內,正憩睡千年。 阿宇在蚌邊游來游去,心里盤算看如何是好。 巫師正酣睡,在自己有生之年必定不會醒來,若果要她醒來,必須敲破她的大蚌,但大蚌一旦破了,她必然會亂發脾氣,那麼,換取雙腿的代價可能不只是生命。 會否是他所有親戚朋友的生命?抑或是他愛人的生命? 他感到為難,猶豫了片刻,他惆悵地離開。下意識里,他知道人魚公主的故事,正慢慢地復活了。 后來,女郎與他成為朋友。 女郎叫阿仙,有著堅定勤奮的個性,很聰明,說話斬釘截鐵的,十分辛勤工作,知俚識儉。 “沒辦法啦,這年頭生活艱難嘛。”她常常說。 后來,他又知道美麗的她已有一個親密男友,對方在城中工作。 得悉以后,他失望了一陣子,但后來他告訴自己,愛不是佔有,只要她快樂便好了。 阿字很高興,他知道自己成長了,也感激她,無形中使他上了一課。 阿宇與阿仙一起的日子很愉快。 事實上,只要愛著一個人,無論做些什麼,過怎麼樣的生活,日子都是愉快的。 他倆一起在海中心暢泳,一起捕捉海產烹調,一起說笑,一起分享彼此的世界。生命從未如此充實過。 以往的每一天彷彿白活了。 阿仙造了一條以貝殼串成的項鏈給他,他珍如拱壁,天天戴著,雖然這樣的飾物,活在海洋的他天天都會接觸,但因為是她所造的,他非要每天親過它不可。 在他非常快樂的當兒,閒言閒語四起。 各界人魚都知道阿宇愛上了一個人類的女孩,自然地,大家都勸他放棄,叫他不要這樣傻。 他委屈得很,告訴她:“沒有人讚成我與你交往。” 她坐在岸邊大石上、搖動雙腳,不以為然:“我的家人、朋友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和你做朋友。” 他望着她的眼睛,感到無形而殘酷的阻力。正在無恍失望之際,她忽然又說:“這有什麼關係?是我和你交往,又不是他們。” 阿宇心中一暖,阿仙垂下頭來朝他開懷一笑。他看看,心更暖了。 在陽光之下、閃爍的海水之中,他想,她的心這樣堅定,會不會也是溢滿愛意? 好老套好老套!但阿宇已樂上半天,倒豎蔥“撲通”一聲栽進海的深處,露出銀光閃閃的尾巴,不能自制地搖呀搖。 女郎坐在大石上以手托著下巴,風吹來,她的長髮跋扈地飛揚,她的臉是出奇地冷。 她的眸子在陽光中輕微地亮了亮,她望着樂得發瘋的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未幾,這靠岸的地方鬧了一次瘟疫,大半的村民都死了。 阿宇心急如焚,他聽說過陸上的瘟疫,而阿仙也失蹤了一個月。 他每天沿海岸線往來數十次,寢食不安,遙望岸上居民抬過一具又一具的棺木,他的心難過得要命,只想着那些木箱千萬不要盛載看她。 擔憂的日子難受而可怕,阿宇日想夜想,若果他有雙腿多好,他可以跑往岸上找尋她。 他怨恨自己是人魚,連這個也辦不到,哪有資格說愛她。 悲愴的心決定豁出去,他不理會任何代價,誓要和巫師來個交易。 他花上一日一夜,游至巫師憩睡的大蚌旁,找來一塊巨型石頭,高舉朝蚌面擲下去。 大蚌碎裂了,巫師半睡半醒地抬眼望向他。 “我是來換取雙腿的。”他說。 巫師揉揉眼睛,依舊蜷曲在蚌內看他,她說:“你把我弄醒了。” “是的,我需要一雙人類的腿。”他再說。 “但你把我惹怒了。”巫師睡眼惺忪語調平靜地說了句。 “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他悲憤莫名。 巫師再看了他一眼,突然,從蚌中衝出來,帶動四周湧起的水泡。 “不要去,沒有好結果。”巫師苦口婆心地說。 阿字緊握堅決的拳頭一深心不忿:“你為什麼這樣說?” 巫師答:“因為,他們是人類。” 阿字不屑地望向巫師:“她是與眾不同的。” 巫師為他的愚昧搖了搖頭,然后對他說:“我可以給你一雙腿,但只能維持三日,到了第三日,你會化成一串泡沫,消失在海中心。” 阿宇想了想,說道:“條件比從前那美人魚的苛刻許多,分明是死路一條。”巫師沒有回答。條件苛刻,無非是不想他到岸上去。她感到無奈,怎麼悲劇都是恆久不變的? 阿宇再想了想,要求巫師給他時間考慮。 巫師笑了笑,阿宇遊走了。 他游回岸邊,思想掙扎了好久。 究竟,好不好以一生交換三天的快樂? 一直想着想着,落日沉到大海中央。在這金色和紫色交替的時候,阿仙出現了。 “是你!”他不可置信地指看她,驚喜得臉也發白。 眼前出現在海邊的真的是她,只是,她比從前樵悻和瘦弱。阿宇當下心痛起來。 阿字緊張地說:“這些日子你往哪里去了?我每天也在擔心你。” “我全家都死了,我也三天沒吃過東西。”她說完后,虛弱地蹲在沙灘上。 “這里的人快全部死光,發生瘟疫,食物也缺乏。” 她的臉伏到沙上呢哺。 “不會的,你不會死,我上來陪伴你。”他心痛極了。 她把眼珠溜向他,明顯的,她瘦得眼珠也快凸出來。“你如何上來?”她問。 “我向巫師要一雙腿。” 她望看他,想了片刻,接著說:“不,我不要你有雙腿,就這樣也可以了。”他狐疑:“你說什麼?” 她再說一遍:“像這樣有魚尾也可以了。” 他不相信剛才聽到的話:“你不嫌棄我的魚尾?” 她搖頭。 太好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她愛上了他!若果不是,她怎會願意與一條人魚一起生活? “我稍后回來接你。”她吃力地爬起來,本無表情地說了句。 不久后,阿仙果然推來一輛木頭車,把阿宇載回家去。 推了一段路,阿仙已顯得有氣無力。阿宇呼吸不順暢,他脫水。 然而他還是心情愉快。他被她一寸寸地抬進屋內。 他隨意往屋中一望,看不見任何準備給他棲身的木桶和海水,但是他不以為然,只關心她此刻的心情,是否與他的一樣。 于是他問:“你愛不愛我?” 她聽到,望了他一眼,然后把沙發推向前,坐到他面前。她也問了句:“你又愛不愛我?” 他張開雙手,肯定地說:“我愛你,非常愛你。” 她凝視看他的眼睛,半晌,她又說:“你知道愛的至高境界是什麼?” 他閃著溢滿愛意的雙眼,深情地問:“是什麼?” 她回答:“犧牲。” 他正要細想 她卻一手從沙發墊子下抽出菜刀,砍到他的腰下魚尾之處。 她一刀又一刀地砍下去,然后掩住耳,不想聽他慘烈的叫聲。 她只知道,她很肚餓,她不要餓死。 肥美的魚尾,大概可烹調出十來個菜式。 若果阿宇真的愛她,他應該覺得光榮 第十章鄰居 丸丸住在十九楼,楼下十七楼住了一个举止怪异的邻居。 他见看九九的时候总是特别的害羞,平日不敢正视别人的目光更加不知哪里放,打招呼时结结巴巴的,像个对自己欠缺自信心的十三岁男童,面对成长的一切、面对把握不了的对手,显得不知所措。 但丸丸这个邻居,听说最低限度也有二十五岁了,大学毕业,在中学教书。但当他对着丸丸的时候,仿佛一切后退十多年。 丸丸一直不喜欢他,她喜欢大方成熟有气势的男人。 丸丸今年二十二岁,去年大学毕业,现在银行当见习经理,骄傲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她最近交上了一个当律师行合伙人的男朋友,比她大十一年,是她拥有过的男人当中条件最好的一个。 他长得不算英俊,但一举手一投足蛮有皇者气派。 在这种男人面前,你会甘愿收起作为女人的霸气,舒舒服服的,做个大智若愚的小女人。 丸丸是认定了他,若果他不放弃自己,便一世跟着他。 所有人都羡慕丸丸有个条件如此出众的男朋友,简直是传说中的社会栋梁、未来社会主人翁的格局。 丸丸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十七楼的邻居真如外表般的内向害羞,守着年迈的母亲,于着安稳的工作,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他十分酷爱古典音乐,家中有架钢琴,每天他总会弹上两、三小时。 母亲说:“人家不知多喜欢你,他的母亲说,他自从见过你一面,便嚷着要结识你。” 丸丸失笑,他凭什么结识我?说话结结巴巴,外表不出众,职业不高尚,又没有钱。他凭什么? 是故,每次丸丸见到她的邻居时更觉好笑。 有一回,邻居与丸丸在升降机内遇上,他从十七楼走进升降机内。 丸丸不会忘记,当升降机门打开时,他看到她时的兴奋神情,那双眼发亮得如目睹救世主再生。这样的表情,吓了丸丸一跳。 她还是礼貌地敷言拼:“陈先生,上学吗?” 邻居说:“是是的,胡小姐,你也这样早?” 丸儿说:“啊,今天公司要开早会,我要在八时正回到银行。” 邻居说:“你的工作真忙。” 丸丸说:“所以我羡慕你这种教书的人。” 升降机到达地面,丸丸说罢再见便潇洒步远,邻居因看她那一张三分回头的亲切笑脸,惊异地呆了一呆,震撼久久不能平服。无可选择地,对她更着迷。 丸丸却是踏看从连卡佛买回来的价值二千三百元的三寸高跟鞋健步如飞地走进地铁站,希望把刚才的一幕忘得一干二净。想起他那迷恋的目光便作问。 午饭时丸丸把一切告诉男朋友,当作笑话一样:“我居然惹来如斯不堪的暗恋者,真的面子尽失。” 谁料男朋友却这样说:“他或许会很适合你。” 丸丸讶异。“你说什么?” “这样的男人会很爱你。” “你难道不爱我吗?”丸九放不下这段感情。 男朋友笑,抱歉地笑。 九九噤声,不敢再问下去。再蠢的人,也应该知道另有内情。 邻居自那次升降机相遇后,对丸丸更加积极。他开始埋伏一角等待丸丸下班,然后藉故乘坐同一班升降机,争取三分钟的相处机会,有时候,他会多堡一些糖水汤羹,送上一壶来,藉故多见她一面,在十七楼弹琴时他会弹得特别的落力,希望十九楼的她会得听见。 丸丸真的听见了,但只觉无聊。 三个星期后,丸丸在一个闲荡的星期五晚上,发现她的皇帝男朋友在一间珠宝店内与一名艳丽女子挑选红宝石项链,两人态度亲密,一看便知道是什么事。 丸丸认得那个女郎,她是电影明星。 一张脸忽地挂下来,这么大了,还是头一回如此不知所措。 她在珠宝店外看了一会,便落寞地回家。 究竟,那电影女明星与他的关系有多深?不会太深吧,自己与他一直也相安无事,她顶多是一件虚荣的饭后甜品。自己的外形风采丝毫不比那女的逊色,应该不会有问题。要认真,当然是选自己,传说中的女明星,不外是给人包和玩。 理所当然地想了又想,丸丸的心好过了点。复来,在一个气氛恰人的晚上,丸丸技巧地向她的男朋友提问:“有人看见你与那出动作片的女主角一起在珠宝店内,我告诉那人,一定是他看错了,那女的形象那么差,顶多是找你替她打官司,怎可能在珠宝店内与你一起?” 男朋友放下手中的酒杯,望进丸丸的眼里,这样对她说:“你的朋友没有看错。” 什么?九丸瞪大双眼,不敢相信面前的男人会如此坦白。 他还再加一句:“我很喜欢她。” 就算丸丸平日再老练世故,还是控制不了骤然苍白的脸色,毫无招架能力的,她“啊”了一声。 “我送一件礼物给你好不好?”半晌后男人温柔地对她说。 “我们分手。”他再加一句。 她垂下眼睛,放下手中的刀叉,就那样哭了。 算是什么呢?送一件礼物?一年的感情用一件礼物换回?说不要便不要,把她看成什么呢? 丸丸拚命地摇头,她不要礼物,她想要回面子。 但他一定不会给她,已经到了分手的地步,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回到家里,她疯狂地哭了一场,全家人都知道她失恋了。她不停地把前因后果想了又想,他怎么会舍得放弃自己?那新的女人又有什么地方比自己优胜? 丸丸讨厌失败,这次的失败令她讨厌自己。 她想了一整夜,翌日早上,她晕倒在浴室的瓷砖地板上。 母亲、哥哥、父亲一涌而至,朦胧间她看到她的男朋友在那次工作会议上对她一见种情的神态。那时候她以为:感情只要认真过,便一世不会改变 邻居听见丸丸的挫折,忿忿不平得要替她报仇似的。他守候在楼宇大堂里,等待丸丸归家,诚恳地告诉她:“你要振作。” 她再次瞪大眼睛。她实在讨厌每次看见他也要瞪大眼睛。她礼貌地问候他的工作情况,又说了两句现令教育制度的弊处,然后到达十九楼,回家后马上把母亲大骂一顿。 她讨厌母亲把她的私事外传。母亲苦着睑。“男人,还是要找个可靠的。” 丸丸头痛。她钻进房内,不肯吃晚饭。 不知邻居是否得悉丸丸不喜欢看见他,他开始写信给她。 丸丸收到他的信,起初她不想看。这么大了,还写什么信?但一次她百无聊赖时还是看了。她发觉,他的信是出乎意料地令人感动。 严格来说,那不算是一封信,反而像一篇小说:百多年前,在一个法国的村落,那里流奶流蜜,人人健康漂亮丰衣足食。在那样的环境下,一名少女长大了。她金发碧眼,美貌举世无双。她与其他村民一样不用为生活担忧。只是一天,她突然发觉她原来不知道真正的快乐是什么。她想了又想,始知原来她欠缺了爱情。尽管全村的人都反对她的决定,她还是离开了村落,寻找传说中的爱情。 几经辛苦,攀山涉水,她到达城市里。但城市不像是个有爱情的地方,到处只见喷黑烟的工厂;贫穷而肮脏。少女为了生活,迫于无奈地到工厂工作,而神奇地,爱情就在这样卑劣的环境下降临,她爱上了一个年轻工人。 相爱的日子令她心满意足,原来从前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算是最开心的,有了爱,生命才算完美。可惜好景不常,数年后,爱人病死了,少女带看碎裂的心,重回昔日的村落。 然而,她发觉,她生活了十多年的村落里居然不再有人认识她。 最后,她在河中的倒影内发现了答案;原来,爱已把她变成了他,河中的反影是已逝去的他。原来,爱使人失去了自己,变成深爱的对方。 信末有一句:“每一个人都在为爱而试凄,我也一样。” 丸丸感动得不得了。没料到自己一直看扁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令人感动的说话。她忘记了他外表的拙劣,忘记了他小人物式的态度。丸丸拿起笔和纸,回信给他,向他诉说心事。 于是这一对十九楼和十七楼的邻居,开始成为笔友。 三封信过后,丸丸下去探望他,听他弹奏了两首巴哈的乐章,又与他年迈的母亲倾谈了片刻。 觉是出奇的舒服。原来和平民百姓一起,也可以这么的惬意。 丸丸并没有爱上她的邻居,她只是接受了他。她愿意与他结伴看电影,与他倾电话,也对他的教学生涯多了几分尊重。 后来,邻居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丸丸在一个闲若无聊的星期日,走到十七楼探望邻居。 他清减了,愁意未退,厅中放着亡母的照片。 他端茶给她,她道谢,说:“老朋友了,不用客气。” 他听见“老朋友”三个字,不知怎地,看见她的喜悦瞬间消散了一半。 大家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 当丸丸说到从报章看到旧男朋友与女明星订婚的消息,原本微笑着的脸就挂了下来,一边说一边抖头看声线,最终按捺不住,哭了起来。她自己也愕然,原来创伤还未消灭。都差不多四个月了。 他安慰她,轻抚她的短发,她干脆偎到他怀内哭泣。他感受到丸丸软绵绵的身躯,既害怕又惊慌,只懂好好地抱住她,任由她哭得更狠。 那一刻大概是很心乱的,她抬起头,把后凑到他的唇上。 当她感觉到她控制了他之后,她开始吻得更急。 只是吻,似乎又显得不够,她把他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而她的手则放在他的下胯处。 丸丸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要他。而他,身为她的邻居,一直明显地爱慕着地,但想不到,居然有这一天,一切来得太快太惊奇。在进人不到三秒后,他早泄。 丸丸退开,望着他温柔地笑了笑,默不作声地穿好衣服,返回十九楼。 他可是处男吗?她没有问。问来干啥?原本只是下来安慰母亲死了的他。这样的事大概不会再有第二次。 十七楼的邻居登门造访,丸丸拜讬母亲不要开门,邻居写信给她,她没有看,一手抛到废纸箱,不知多准确。 邻居挡在升降机前,她视而不见,一手推开。 她惊异自己的狠心。说是完全不喜欢他又不尽是,只是她不会愿意就此屈服下来,心甘情愿地喜欢这个男人。 只是一次性爱罢了,而且他又不是做得好。她对自己说。 一天傍晚回家,丸丸的母亲气急败坏地挡住她,说:“丸丸,楼下十七楼那个人被送到医院去。” 丸丸问:“什么事?” 母亲回答:“听说他绝食。” 丸丸赶到医院,邻居还在抢救中。他会是因为自己而绝食吗?或者是因为失去母亲?再不是,可会为着失去处男之身?丸丸知道自己可耻,但她真有这种想法。 坐在病房门外的她想道:好吧!你若是肯为我死,我也不会视若无睹。待你康复后,我会把你的身份由邻居提升为朋友。至于男朋友,那可要一段长时间和许多的缘分。还有,她一定要教导他,不可以用死来威胁别人 想着想看,丸丸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抑或感动。一个男人接二连三地做出些故意的事来,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效果。 邻居是姓陈的,好像叫陈家龄。会不会陈嘉伶? 待会他由手术室出来后她一定要问清楚。 第十一章THEANGELFACE 二十岁的时候,我正在本地的大学读一年级,住宿舍的单人房,梳一个到下巴的直发,修哲学和历史。 那时候,天空有种很清很爽的气息,抬头吸一口,然后呼出来,脑袋与心交换而来的笑容,是分外的真。 我是很平凡的女孩子,对小事很认真,一份功课可以前后改三次,改完又改,a和a对我的分别,是天与地。 对于大事,阿博说,我就是水渠上飘流的枯叶,生死由命。 升哪间大学、读不读硕士、他日毕业后做什么工作,我完全没有概念。但笔记我会做三次,一次铅笔版本,一次精细版本,然后一次电脑版本。我不是想考第一,只是,我真的想认真对待我的笔记。 做笔记一定要认真,考试时会否用得上,甚至记不记得有那样的纪录,反而不重要。 我有一个哥哥,比我大四年,性格跟我有很大的差距。他和阿传本来是大学的同学,但哥哥读了一个学期便退学,说大学教育没有意义,走到一个摄影师那里学摄影。那个摄影师是法籍的,替很多外国时装杂志拍照,很有名,是哥哥的偶像。那时候妈妈十分反对他这个决定,而我,不知怎地竟因此更加喜爱哥哥。他做了没有低头的事。 我和阿博走在一起已两年了。他是物理系的研究生。 阿博最爱把脚放在桌面上,双手枕在脑后想东西。 沉思过后,他会转动眼珠,搜索我的存在,然后微笑地招我过去。 我像女儿,像猫儿,又像幼稚园生。他宠爱我。 阿博时常在宿舍房间里抱着我,细看我的手指。 他常说:“你是个古典的女孩子。”我没有异议。其实,古典是怎么样的? 生活宁静而优游,唯一的放纵就是在课堂上吃士多啤梨味的pocky。对,那时候我爱吃百力滋。 空气中,有pocky的气味。 后来,当哥哥开设了自己的影楼后,我常常在那里留连。 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模特儿和明星,他们对我涸仆气。 某一天,我在众多美丽笑脸当中,发现了那张angelfaceo我不是为浪漫而浪漫的人,但那张睑 很柔和很柔和。眼睛的颜色是黯然的灰。不笑的时候高贵,笑的时候像婴儿。怎能够清楚形容一张真正令人着迷的脸?再多的句子也不及脸孔的真实。其实那数句形容词,是我历尽艰辛翻遍中学时代的日本漫画才找到的,樱花碎落之下是男主角赤裸的侧影,翅膀由他的背部长出,伸到天上去。 旁白是另一个男子的嗟叹:“我可以肯定他是从天降下来。” 我抱看那本漫画,走到阿博的宿舍去。 阿博说:“二十岁了,还舍不得少女漫画。” 我躲进他的怀里,问他:“信不信有天使?” “什么?” “从背部长出翅膀,然后‘啪啪啪’地飞上天。” “我相信。”他吻了吻我的眼睑。 “啊?”我说。 “你就是我的天使。”他告诉我。 我把阿博抱得好紧好紧。 anselface的名字是xavier,爸爸是法国人,妈妈是中国人。他与我同年,正准备上大学。他在哥哥那里拍照,是某本男性杂志的专用品摸del。 在哥哥处留连之时,我除了笑之外,也偶然会把握机会,和他聊上数句。 正在学习初级法文的我,以“jem'apghleshowy,etvons?”为开场白,然后他以中文回答我,间中教我几个法文单字。 每次我抬头望进他灰色的眼睛,也感受到神召的圣洁,继而产生了幻觉,看到羽毛在他的头上四周飘散。 我觉得很奇怪,虽然我的表情是一贯的恬静。 我的表情没有出卖我,我甚至没有脸红。 在那里留连的第三天,哥哥悄悄在我的耳畔说:“那张睑,很厉害吧!” 我瞄了他一眼,没作声。anselface穿着麻质上衣,抱看一个金发美女拍大头照,人造风把他的长发吹得很厉害。 往化妆间打了个转。舞台灯泡下的我有一双不大不小的圆眼睛,小小扁扁的鼻,小小圆圆的嘴,加上那娃娃发型,看上去很傻。 二十岁了,人家参加香港小姐竟选的平均年龄才是十九岁,我比人家老,又比人家笨。 我冷着一张脸走出来,对哥哥轻语:“别告诉阿博。” 扮哥顺了顺我的短发。然后我再问他:“我是不是很肤浅?那只不过是一张比常人美丽的睑。” 扮哥正在换镜头,说:“用诸多藉口不去把握生命的人才肤浅。” 然而我和angelface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在宿舍内抱着我的仍是阿博。 “升year2要选科了。”他对我说。 “我知道。”我回答。 “选什么?”他问。 “想主修法文。”我说。 “突然对法文产生兴趣?”他说。 “我一向都喜欢外文。”我抱住膝头。 “这阵子你总是闷闷不乐。”他又说。 “没有嘛。”我倚着他。“不用担心。” 阿博却这样说了:“怎能不担心?你是我最亲的人。” 我转头盯紧他的眼睛。不知是否望得太久的关系,我的眼睛红了起来。我负了他。 在一个留连的午后,angelface约我喝下午茶,地点是那时候大学生必到的catstreet。 我要了杯strbettymilkshthe,他则要blackrusian。 我的天使喝酒,我突然觉得很浪漫。 他对我说:“你有张很宁静祥和的脸。” 我笑。我的心很不宁静祥和哩。 “你哥哥说你的功课很好,中学时代年年考第一。” 我低下头,忽然为这些事感到很惭愧。 我抬起头来之时,问他:“xavie叫,你对你的将来有什么盼望?” 他想也不想,这样告诉我:“我希望可以简单宁静地到永远。” 啊,我在心里说,这也是盼望吗?不是要成功成名人所景仰才是盼望吗?我知道,阿博渴望到最有名气的大学教书,并致力研究,在五十八岁之时手握诺贝尔奖状。到时候,他说,他会把荣耀归于我。 我透过窗户望向不远处的立法局大楼,在这日与夜的交替间,天是浅浅的柠檬茶色调,映衬在棕榈树后,情调忽尔变得慵懒热情、不再像香港。 “法国的黄昏是怎样的?”我问他。 他就这样说:“是不是想去?我可以带你去。一直想要像你这样安宁美丽的脸。” 奶昔的味道,变得奇异地甜美。 两星期后,大学开始考试。接着之后的两星期,考试完毕,angelface和我期间见了三次面。 在宿舍之内,我放下书本,洗了把脸,对坐在我的椅子上的阿博说:“我想跟别人到法国。” 阿博抓了抓颈旁。“我已从你哥哥那里知道,你这阵子疏远我的原因。” 我坐在床沿,轻轻说:“你容许我去吗?” 阿博回答我:“我爱你,我能容许你做所有令自己快乐的事。” 我扑到他的怀内。 虽然心是变了,还是忍不住伤感起来。“我没有你想像那般乖。”我低声说。阿博在我耳畔轻轻地哼:“别说了!别说了!我明白。” 他的拥抱仍如往昔的紧。 我是不是太不可理喻了?放弃一个安全可靠的怀抱 然而后来,我还是去了法国,在那一个沿海小镇波ulognesurmer学了三星期的法文,又与angelface走遍法国上下,暑假过后才回来。 回来以后,我与阿博分开,然后,再与angelface分手。 今年我已不再是二十岁,也毕业了,做看不高不低的职位,穿着上班的高跟鞋,脸上却尽量坚持少化点妆。 不知阿博在美国可好?博士课程大概完成了吧,他有一个从北京来的女朋友。至于angelface,哥哥说他留在希腊的小岛上,开了一间小小的玻璃店,vogue请他做摸del,他拒绝了。 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我不会担心。自从我知道从心所欲掌握自己命运的快乐,便从没担心过。 第十二章心形故事三則 红心1(疯狂拼图游戏) 炎炎在某年某月失恋了。 心碎了,给撕成一片片,零零星星。 然而碎了的心依然会痛,不是整个地痛,是一阵阵的,骤来骤去,像心脏病发,三秒过后又来三秒。 带着碎了的心,炎炎的生命继续。 于是她依然结识男朋友,a、b、c、d、e一个又一个。然而心里还是痛,很痛。 究竟要一个怎样的男孩子才可以把碎裂的心并合? 炎炎按住发痛的心房,她真想知道。 于是,炎炎随身携带小巧的心形拼图,放在衣袋内,每遇见一个人,她都把拼图拿出来,告诉他:“请你在一分钟之内把拼图完成。” 第一个尝试这个玩意的男孩子只当是拍拖的游戏,很乐意地把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色纸张拼拼凑凑,一分钟内完成了二分之一。然而当他抬起头来之时,发觉炎炎双眼发红,表情极之失望。以后,炎炎没再赴这个男孩子的约会。 遇上第二个男孩子,炎炎再度把拼图拿出来,同样地,男孩子兴致勃勃地埋首左并右井,在一分钟内没法完成,炎炎再度失望了。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渐渐地,炎炎以心形拼图考验男朋友的事情传开了,大家都知道要追求炎炎,便要通过一分钟的拼图考验。 第十一个男孩子在一分钟内完成了。望着他的一脸沾沾自喜,炎炎却皱起后来,她认为皆因这幅拼图的内容已广泛流传,那男孩子得到通风报信才成功。 于是从第十二个男孩子开始,炎炎每日均在口袋里放着不同的拼图,那是形状不一的心形,有大有小,不一样的切割,不一样的花纹。不同的男孩子各有一颗不同的碎心。 玩拼图的男孩子们无一不咄咄称奇,与炎炎的约会,简直就像参加中学的游艺会摊位,排着队伍一人玩一次。 到了最后,炎炎吸引了一班只为玩拼图的男孩子,他们对她的拼图更加看迷。一个拼图天才在一分钟内完成那三十七块绘上猫儿睡姿的心形拼图后,围在四周的人群马上传来欢呼声,从天降下十多串彩带和数百块纸碎,拼图天才咧嘴大笑,在人群的拥戴下登上颁奖台,发表以下的一番说话:“很高兴能在数百名对手中胜出,赢取这个一分钟之内并合炎炎心形拼图的荣耀” 射灯照在男孩子的身上,炎炎站在台下黑暗的一角,深知事情已不是当初预料的那样,遇见过数百个男孩子,再艰难的拼图也有完成者,只是,身体内那颗有血有肉的心却依然碎成一片片,拼图天才没有同时把她的心拼凑好。 看看男孩子兴奋地向四周送飞吻,炎炎苦笑。算了吧,心是修补不了的。她想。 地球依然在转,每日有成千上万的心被人打碎,而心形拼图亦不再流行了。炎炎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眼睁睁地做她的白日梦。 突然,有一天,一个男孩子走到炎炎的床边,从牛仔裤的后袋亮出利刀,二话不说地指看她。 炎炎还来不及尖叫,那男孩子已一手把刀插进她左边的胸膛,然后刀在胸膛上旋上一圈,弄了一个大大的洞。男孩子把炎炎的碎心一片一片地拿出来,在她面前拼成一个完整的。 炎炎因惊吓过度,只懂在血泊之中掩住嘴,看看男孩子恭敬地把完整的心呈上。 “这是真正治本的办法。”男孩子温柔地说。 炎炎双手捧着并得完美的心,感动得流下泪来。 男孩子用胶水把炎炎的胸膛黏好后,他们双双捧着那颗重生的心细意欣赏,终于,碎裂的心变目完整了。 (公主、王子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红心2(心形钻石癖)diane实在太喜欢心形钻石了,一卡拉两卡拉三卡拉,耳珠垂下两颗大大的,颈上挂着一串,手腕上又是一圈。 所有追求她的男孩子都需要以心形钻石打动地,她不一定要大大的,但它一定要是心形的。那闪闪发亮的小心形,照亮了diane的灵魂。 但心形钻石所带来的快乐并不持久,每次接受一颗新的钻石之后,diane总会循例眉开眼笑。然而麻烦的是,当她收过五十多份礼物之后,她脸上的笑容便变得不持久,有时是五分钟,有时是半小时,甚少可以持续一整天,但也试过只维持了十秒,然后她便骤然收起笑容。 快乐不能装出来,diane也意会到她的心形钻石问题。收到钻石她当然开心,然而总是不能满足似的。 究竟心形钻石带来的快乐是否真正的快乐?抑或在心形钻石之外还要再加上什么? diane把她收到的三百多个心形钻石饰物挂满一身,钻石冰冰凉凉的,含在口中的感觉也清凉如薄荷糖。钻石的光芒反映在diane的身体和脸容,就如拍摄优美的电视广告,活色生香的女主角和她的珠宝玉石齐齐躺在镜头前。但和广告片有一点不相同的是,我们的女主角眼神无奈而疑惑。 “究竟我要这么多的钻石用来干吗?”她问自己。 一直都相安无事的,男人供应,女人接受,直至某天当男人发觉diane望看心形钻石时的笑容不再灿烂之后,他们纷纷传开去,都说diane厌倦了心形钻石。 于是他们开始构思送些星形钻石、花形钻石、八角形钻石等等来讨好diane。 diane看着那一堆堆稍有创意的赠品,却不见得开朗。 在某个等待约会的周末,一个男子携同礼物走到diane的住宅,她见是个陌生人,便问:“你带了些什么来见我?” 男子有甚具魅力的笑容,他说:“你猜?” diane扬起一边眉毛。“除了钻石还会是什么?” “嗤嗤嗤,”男子摇头。“你不会猜到的了,是真心一颗。” diane一听,狂笑起来:“真心?哪里找真心?”她的笑声震天。 diane语毕,男子却在西装内袋中拿出一把漂亮的匕首,脸带笑容,满目温柔地望看diane,然后往自己的心房处割下去。在diane目瞪口呆之间,男子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 “送你一颗真心作见面礼。”他流而地伸出握看心脏的手,那心脏新鲜优雅“噗通噗通”地在他手上跳动。 diane娇美地惊叫一声,然后接过这份独特的见面礼。她端详这活生生的心脏,十秒之后,表情由原本的兴奋变成眉头深锁--她实在不知道应否接受这份礼物。男子甚有自信地说:“是否很感动?” diane瞄了他一眼,在心里想道:有人送我真心不是坏事,然而还是那些心形钻石比较漂亮。 就这样,她把真心交还,并对他说:“我不习惯人家对我真心。” 男子很失望,没料到diane居然会丝毫不感动。 在男子血流满身的当儿,他听见diane的说话:“如果多加五卡拉心形钻石会好一些。” 说完diane开门送客,看看男子失望地捧着他的心离开自己的家,她忽然感觉很好。 是的,在有过选择之后她真的明白了,虽然她见惯了心形钻石,可是那还是她最想要的。心形钻石带来的快乐再短,也比真心带来的快乐长。 人各有志,怪不得。 (从此公主快乐地生活下去。)红心3(交心的结局)小黑和小白已相识了三年。 三年来大家一直相安无事,和谐惬意。事实上他俩是友挤公认的一对,大家都同意小黑、小白有壁人般的气质和外形,小黑鼻高高腿长长,小白下巴尖尖腰细细,两人都甚具时代感,工作上各有千秋,均出身良好家庭,性格又细心温柔,无时无刻不笑眯眯,是传说中的天作之合的样版。 小黑和小白也很满意现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和睦舒适的恋爱生活,是上天赐予的福气。 只是,小黑和小白都知道,在和谐温馨的背后,他俩有着大多秘密,不是天大的秘密,而是日常生活小事的秘密,可能是性格的问题,又可能是故意的避忌,总之,平日积累的不知情实在多不胜数。 小黑和小白从不细说与对方相处的感受,工作上遇到困难亦从不分享,当然也很少过问对方的私生活。 很潇洒很现代的关系,只是,缺少了相爱应有的亲密感。有时候,当小黑和小白一同看电影或电视时,都会一同讶异男女主角的激情透彻,他们哭叫、他们厮杀、他们拚个你死我活地相爱,纵然血淋淋,但真实。 小黑、小白互望一眼,会意地笑了笑。一经比较,更觉目前拥有的感情中空如无形。 小黑怀疑小白其实不爱他。小白怀疑小黑有没有她也无所谓。 小黑知道小白怕黑,但不知道背后有个怎么样的故事,小白清楚小黑最易被小提琴音触动,但她不明白小黑内心的痛楚究竟是什么。 当初相识时,所有的不知情都可归纳为神秘感,但日子久了,便变成没有安全感。 于是,小黑、小白决定剖开对方的心,真正地互相了解。 在那个夜里,小黑、小白各持一刀,面对面端坐,把刀插向对方,整齐地挖出血洞,把对方的心拿出来。 两人的手各在对方体内抽掏,两人都兴奋得不得了,眼看很快便能把对方的心看清楚。 小黑、小白正把对方的心掏出来,跳动着的心连着对方的动脉、静脉,温暖的血液一点一滴地淌下来,鲜嫩腥香,馥郁无比。 心终于被掏出来了,两人脸上呈现一片喜悦的色彩。 “我们很快便可以了解对方!”小黑、小白想道。 可是,就在把心交到对方手上的一刹那,小黑。 小白在同一时间昏倒过去,握看对方心脏的手不住抖动,胸膛的伤口流血不止。他们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眼球不规则地翻白。 小黑、小白快要死了。 他们猜不到吧,原来互相了解也可以致命,原以为当清楚了解对方以后,恋爱会变得更快乐,料不到刚把心交出来,便一命呜呼。早知如此,他们便应一直糊涂胡混下去,知道当作不知道,不知道当作知道,就像其他的恋人一样。 (公主、王子因“诸事八卦”从此长埋墓地。) 第十三章一把雕上天使的木發刷 在她留著一把長髮的那段日子里,他們是相愛的。 剛剛中學畢業,合租一個小小的房間,做看職位低微的工作,每天臨睡前仔細地計算當日的花費。 天凌十八歲,姿姿十七歲,真正的兩小無猜。 經濟極甚拮据,但那時候的快樂,在以后環境充裕之時,卻再也捉摸不到。 像那個熟悉的故事一樣,天凌在一個重要的日子中,買一把美麗的發刷給留著美麗長髮的姿姿。他鍾愛她的美麗,看着她用廉價的三元一把的膠發刷刷頭,長髮絲絲掉下,他很心痛。 他告訴她:“這木發刷有按摩頭皮的作用,加快新陳代謝,頭髮會變得更有光澤。” 她不懂這些,看看那與自己一身裝扮格格不人的美麗刷子,只覺得感動。 一定是很昂貴的,那樣輕而實的木質,刷背上還精細地雕上雙手合十睫毛垂下的天使像,伸手往發上一擦,發間的感覺是這樣的輕和柔。 只是一把木發刷啊,怎麼感受會是這樣的完美? 姿姿落下淚來,天凌握著女朋友的手,說:“記看八月十四日,我們搬出來生活的一個月紀念日。” 姿姿點點頭,眼睛溜過零星的傢具,然后說:“應該先買電飯堡。” 天凌以手指擦了擦她的臉蛋。“還是你重要。” 座颱風扇殘破而落力地吹呀吹,這一男一女緊緊地相擁,就這樣抱著抱著,慶祝這個只有他們才著緊的日子。 相愛是件多美妙的事。無論日間的工作多沉悶多受氣,回到家里,只要看見對方,心便放鬆下來,笑容自自然然地綻放出來,沉重的生活,突如其來地有了獎勵。 即使世界再大,他們想擁有的不過是對方。 像流落在孤島的兩個人,互相依靠,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對方。 沒有什麼特別刻骨銘心的事,沒有說出口的山盟海誓,只知道,生命不可有再多也不要緊。 后來,錢多了點,他們搬到大一點的單位。在加薪升職之后,姿姿剪短了頭髮。但依然,那把木發劇是唯一每天把它握在手心中,像握看天凌的手一樣,任由它在發上順順滑下。受了客人的氣,給老闆責罵之后,刷一刷頭髮,她也就心安理得。 生命,沒有更可靠的治療劑。 天凌的工作一直都順順利利。他倆偶然會結伴出外旅行,手牽手地見識世界。他們發現,原來發刷有那麼多的款式。 圓形的、尖的、錐形的、樹枝做的、檀香木做的。 鐵做的但那一把舊的她仍舊珍而重之。 祈褥的天使肖像,永遠都刻在心中。 漸漸,天凌和姿姿長大了。轉工、加薪、工作不斷地加重再加重,想着對方的時候也就減少了。 午飯的時候大家在電話中匆匆說兩句,晚上加班后回家,兩人精疲力盡地躺下來,疲憊地朝對方笑笑,說不到半句鐘便各自睡去。 不是故意,只是順其自然的,姿姿不再是天凌心目中的首位,天凌也不是姿姿的唯一。 老闆的稱讚是何等的難脑粕貴,下屬的服從原來亦得來不易。是命撸只蚴浅砷l? 天凌和姿姿隱約察覺到,除了對方之外,尊重、愛護和關心亦可以來自其他人。 世界的闊度,忽然與他倆扯上了關係。 也六年了,在六年后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不算過分吧。 大家各自結識了令自己開心的朋友,也培養了自己的嗜好。 姿姿愛上陶塑創作,每星期花一個週末做陶瓷,由怎樣搓泥到上色,前后已完成了十多件作品,當中有花瓶、有心口針、有咖啡杯。她搓了個煙灰缸送給天凌,那個煙灰缸內有只立體的貓兒,它在“咪噢咪噢”地夢囈。 天凌在辦公室用著姿姿的煙灰缸的同時,也發現了一樣他從前不肯定的東西:虛榮心。 給女孩仰慕大概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她們笑語盈盈神神秘秘地在他背后稱讚他。一起工作的時候,她們又顯得特別服從。她們閃亮的眼睛,掠過又掠過仰慕和渴望的神色。 好不好試一個?就只是一個。于是,天凌與一個別的部門的秘書小姐約會了。她“嘻嘻嘻”地笑,笑起來時露出小齒牙。天凌覺得她狠可愛,亦覺得很溫暖。這女孩子有動人心魄的本事。 在第四次約會之時,他們在車廂內急急地做了一次愛。可是在做愛之后,天凌由穿回褲子到駕車回家,怎樣擠也擠不出笑容。 家里姿姿剛洗過頭,正用那把木發刷梳頭髮。天凌看在眼內,眼眶熱烘烘的。他苦著臉,上前擁抱那個曾是他生命全部的人。 “又快到八月十四日了。”姿姿提醒他。 他點點頭,心里閃過不祥的預兆。 這八月十四日的慶典,還可以繼續多久? 在那慶祝的一天,天凌送姿姿一套紅寶石首飾,姿姿打開搴校煌5卮蟠舐曅Α? 他問她笑什麼,她這樣回答:“哎,我以為我已徐娘半老。” “七年了。”天凌說:“今年我也二十五歲了。” “嗯,一起也七年了。”姿姿低語。 然后,大家笑意盎然地在高級的場所內用膳,然而兩人也感到。這環境這氣氛,似見客多一點。懷念那連吃牛肉粥當夜宵也要考慮的日子,但當然,沒有人會說出來。 廣闊的世界自有它的美麗。他們是知道的。 下意識地,天凌和姿姿感覺到,有一種東西,他們要多關注一點。 譬如,提早下班,然后去看一場電影,譬如,在週末的日子,作短途旅行。 電影是看了,旅行也實行了,那愉快感覺卻來得那樣故意。 在一個東南亞小島的晚上,姿姿告訴天凌:“在所有你送給我的禮物中,我最喜歡的,仍是那把發刷。” 天凌垂下眼,也說:“我最渴望你會喜歡的,也是那份禮物。” 忽然,大家都感到很悲涼。于是,天凌逃避地往外頭走去,姿姿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偷偷地飲泣。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沒所謂驚喜,最矚目的那件事,是姿姿無意地敲破了木發唰的一角,那天使的翅膀斷了。 像失去一個親人那樣,姿姿呆了半天。在清醒之時,她小心翼翼地把木發刷放進一個黑色的首飾盒中。 以后,她沒有再碰它。 不再磨損它。算不算是保護這段褪色感情的方法? 不再和天凌討論感情的問題,可避則避的途徑是好好開放自己,不再將感情投資在一個人身上。 她買了一把新發刷,銀造的,很重,雕了玫瑰的圖案。新發刷也不錯呀,感覺很新。 和新相識的朋友感覺也好,有一回和一個男子擁吻完畢,忙于整理衣裝和擦頭髮之時,她忽然感到非常安慰。 若果仍是那把木的,她準會哭上來。現在一看是銀光閃亮,最沉重的回憶也不再輕易難倒她。 那個夜,姿姿很晚才回家,而天凌也像過去的三數個月一樣,在週六晚一定不會回來。 這很好,非常好。大概,什麼也毋須挽救,早早已救不了。 他大概有無數個女人,而我,只要偷歡一次就好了,姿姿在心里說。 一次的偷歡已令她很快樂,一次的偷歡已足以證明,他要捨棄這段關係之時,她也一樣。 第八個八月十四日快到了。 姿姿預早兩星期通知天凌。 “八月十四日。”她告訴他。 “是,八月十四日。”他夢囈般念看。 “這次讓我來送你禮物。”她說。 他倆把車駛到郊外一間她指定的餐廳。吃過晚飯后,她平平靜靜地與他手拖手在郊外散步,在沒有說話的十五分鐘過后,她拿出一個黑色的首飾盒子。 “禮物。”姿姿說。 天凌微笑地翻開盒蓋,剎那間,他表情變了。 是那雕有天使的木發刷哩!舊事往往是最可怕的,尤其舊了壞了發霉了的是曾經美麗光亮的感情。 “讓我們好好埋葬它。”姿姿說。 她俯下身,在山坡的泥濘上用樹枝挖一個坑。 把感情一起埋葬。不要了不要了。 那真是個難捱的夜,這一男一女,抱著哭了一個晚上。 明天便各走各路。 第十四章送你給她 杂志说,令年流行六十年代的touch,例如剪刘海、画粗眼线、涂肉包口红和肉色指甲油。 星期六,百无聊赖。 上午佣佣懒懒地上了四小时班,然后吃了份三文治,到艺术中心买了两张当晚日本电影的戏票,然后过海往加连威老道逛。 变过一间又一间已经不是出口店的出口店,穿插的地点亦包括那些廉价化妆品店铺。我站在一堆指甲油前,缓慢地拣选。 本来我没有什么寄望(生活本是如此),但却意外地让我在无数五颜六色中找到那瓶我想要的人肉色。 我以手指拈着长长的瓶盖之时,听到一把尖尖的女声:“是这种颜色了。我要找的就是这种颜色。” 我抬头。是一个长发女孩,她剪了一领厚厚的刘海,画了黑黑的两圈眼线。大概她所欠缺的,就只有我手中那瓶指甲油。 她指看我,对旁边的售货员说:“我就是要这种颜色。” 我伸手把指甲油递给她,我说:“给你,我不要了。” 她接过后,我掉头便走。 就是这样。原本,只是一瓶指甲油。 我在街上兜了一圈,最后站在麦当劳门口用公共电话约别人看电影。 找着叫tammy,tammy说:“不出来了,约了人。” 家华说:“五十年代日本电影。哗!多闷啊”jojo告诉我:“看电影?好!那间戏院的冷气够不够?座位舒不舒服?我今晚要去manhattan,之前睡两小时也不错。” 于是,最后,星期六晚上陪我的仍是marc。“日本电影?好呀,开场前等。”开场前,艺术中心大堂内,marc微微笑着等待我。 他高高瘦瘦,衣着不过分前卫却不老套,气质永远温和,尔雅有礼没攻击性。平心而论,他应该值很高分。 “snowy。”他叫我。 我笑了笑。“不打搅你的freelancejob?” 他轻轻摇头。“只是一场电影罢了。”他说。 我点点头,他拖着我的手,与我步人剧院内。 --我曾经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而感动,也以为,我和会有那样的一天。 灯光调暗。我把手放回自己的膝盖上。 那是一出叫浮云的电影,内容是一个女人花掉半生去苦缠一个不怎么喜欢她的男人,后来岁月渐逝,男人终于愿意对她好,然而她却病死了。 女人的眼光如梦,也永恒地充满怨恨与不甘。 我伸了伸腰。我想,我分享不到女人的心情。 怎会这样痴心?怎可能这么坚决?决定爱一个人之后便肩负了对方的一生。 我希望可以走进电影里问问她,如何才能用情这么深? 完场的时候marc问我喜不喜欢这出电影,我告诉他,我一点也看不明白。 他诧异:“这是一出很浅白的电影啊。” 我知道。愈浅白的东西我便意看不懂。 在人群中我们步往出口,在梯间转角,一个女孩子转过头来向我展示灿烂的笑容。 啊,是下午那个指甲油女孩。 三秒过后她转头,大踏步向上走。 为什么?我的心情哀伤起来。她能有那样极快乐的笑容。 “她是谁?”marc望着那个女孩问我。 “我不知道。”我答。 后来,我还是认识了她。 我走到johnny那里把头发剃得更短,而洗头椅旁躺着的是长长头发的她。 我一躺下来,她便说:“又是你!” 我笑了。“也是你。” 她撑起上半身,淌着一头水珠。“我知道你跟踪我。”她呵呵笑。 啊?是吗? 她的名字是闪闪,说话很多。 “是啊,今年流行60's嘛。”她指着杂志中的介绍。 “我不行,我化这样的妆会很妖。”我说。 她打量我。“不是嘛不过你的样子的确‘串’了点。” 我笑。她说得对,我是面串心懵。 “你是干什么的?”她问。 “证券公司的行政工作。”我回答。 “啊?”她听不明白。 “中环白领。”我简化看说。 “啊。”她点点头。 “你呢?”我问她。 “我在海洋公园表演杂技。” “海豚?”我即时反应。 “在集古村表演扭腰顶碟。高难度工作。”她竖起v字手势。 我目瞪口呆。我想我是同意的。 接着的一个小时内,她在焗油修发期间,向我仔细地描述她工作上的种种。 “有些外国人会把零钱抛到我的碟上,我知道我不应该接,好像很低贱似的,但每次我都忍受不了让抛下来的东西跌到地上的感受,于是我一定会接,无论难度再高,我也一定要接到。” 在她叽叽呱呱的说话和笑声中,我感受到她的生命力。 她看上去不会比我小太多,但为什么我会像个千年老人? 我喜欢她,她与众不同。 我和闪闪开始常常见面,逛街看电影吃饭做头发护理,仿佛回到中学时代,与邻座的同学建立深厚的友谊。 与闪闪一起,比与marc在一起的时光快乐。 但不见得我会变成同性恋者。 只是,每次想起marc,总想逃避。 “上次在artcenter见到的男孩子是不是你的男朋友?”闪闪问我。 我放下手中的mekicanl摸nade,笑了笑。 “很斯文有型哟。”闪闪说。 初初认识marc的时候我也曾为自己的好运气而喝彩。在大学一年级的迎新营内,他是长得最英俊、笑容最具魅力的男孩子。 “要是我能有个像他一般的男朋友便好了。”闪闪把一大撮送酒的花生塞进口中。 我把她牢牢望了一会,然后将marc的身份背景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乖巧地点点头,用心地聆听。 灵光一闪,我决定,就是她。 “依然觉得他很好?”我问。 “嗯,很好哇。”她说。 就那样,我对闪闪说了:“送他给你,好不好?” 她瞪了瞪明亮大眼睛,却只就那样瞪了瞪便回复自然的绽放笑容,对我说了声:“好!”若果这个女孩子有本事令一切突如其来变得自然,我相信,她一定可以令任何麻烦的男女关系变得畅顺而和谐。 我没有这种本事。我只擅于沉沦。闪闪是死而复生,而我是死上加死。 我叫了marc出来,他依然是笑容可掬温柔和顺。我连忙把头低下来,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再为他的笑容感动?从前,我曾经因他的笑脸而感觉幸福。 “怎么了?这阵子你常常默不作声。”他说。 我流下了泪。我被罪疚感触动了。 为什么我会厌倦他?为什么不再爱他?我讨厌自己,非常非常地讨厌自己。 泪流得更急。为什么我会这样渴望放弃面前这个人?他对我那么好,而我也曾经真心爱过他。 但是我的心呢?去了哪里? 我知道,我不会舍不得他。 我为自己的狠心哭得更凄凉。 marc显得手忙脚乱。大概,他永远不会明白。 我抬起落泪的眼睛,看进他温柔怜惜的目光,心痛地对自己说:“我要把你送给别人了,都是为着你好。” 我扑进他的怀里。谁叫我已不懂得去爱他? 我开始向闪闪解释marc的日常大小习惯,诸如他喜欢蓝色、爱吃鸡扒汉堡、是超级可乐迷、讨厌女孩子戴耳环和穿白色以外的内衣裤 “我觉得认识了他很久。”闪闪对我说。 我把她的脸轻轻移到我的肩膊上,叹了口气。 挑选了菲律宾这地方,想起了当初恋爱的时候,与他一同看了阿飞正传。椰林,音乐声,追寻的男人和女人。 我们投宿的酒店位于一个小岛之上,酒店外是有珊瑚礁的海。 在露台上我回头望望marc,他坐在床头整理潜水工具。 “运动后,今晚准会睡得好。”他说。 我点点头。希望你会睡得好。 我不会忘记这个夜。 marc在竹制的床上就寝,我蹑手蹑脚走到外头,与在邻房的闪闪会合。她剪了和我一式一样的发型,穿着白色的性感内衣,朝我甜甜一笑,之后便准备钻进我和marc的房里去。 --以后,他便属于别人了。 我转脸,急急跑到闪闪身旁,在她耳畔轻声说:“靠你了。她纯真的笑容如花绽放。我挽起行李。这回真的要走了。marc会喜欢闪闪的,没有男人会抗拒她。尤其是,让他在我与闪闪之中选择。我抱看行李走得很快很快。我走出酒店外回望二楼marc的房间,心情刹那间变得非常轻松。从小到大,我也喜欢送礼。 第十五章GIFTS 初相识的那天,在漫天风雪的苏格兰。 他是香港来的学生,有一个普通但富泰的名字:陈富荣;而她则是美丽的苏格兰女子,取名曼尔。 爆荣像许多富有的香港留学生那样,功课不是十分好,在彼邦考过a-level后,得以入读苏格兰小镇上的大学,读市场避理或者是经济的学位课程,功课依然不是十分好,但因家庭环境充裕,有车有屋有零用钱,于是日子过得很好。 也没什么的,上学放学做功课,周末或长假期到伦敦玩两天,要不然到法国也可以。 曼尔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认识富荣那年她十七岁,比富荣小四岁。 盎荣读yearz,还有两年便可以毕业回香港。 曼尔的长发是金黄色,贴服柔顺地垂到肩上。她的眼睛是透明清澈的蔚蓝,是上了色的玻璃珠。小巧的脸形,形态优雅的红唇,还有,身形是罕有的轻巧修长,绝对有健康超模的风范。 碰上这样的女子,大概会令人变得虚荣。 碰上这样的男子,心理状况大概也差不多。 那天,雪刮得涸岂,然而曼尔工作的焗薯小食店依然继续营业。她站在食物柜后,漫无目的地望看店外的风雪,看着雪一层层地在地面上积累。 她在想:不工作赖在家中好不好?明天试着告诉老板因为积雪太深所以无法回来吧! 但片刻后她又想道,赖在家中还不是看电视。于是,偷懒的念头作罢了。 她拿起抹布,抹在原本已被抹得发亮的食物柜上。 其实曼尔的日子过得一点不坏,小康之家,父母都有工作,还有一个哥哥在曼彻斯特。 只是,她有点闷。 像今天,整个早上也没有客人。 悬在大门上的钢铃响起,她抬眼,看到一个衣看人时的东方男子垂头步进。他正伸手拍去头顶上的细雪。 他抬头,看到正准备展开笑容的她。 那个绽放的笑容很甜美、很诚恳。 他的心情刹那间愉悦起来。 她真是个夺目的美女。 “雪很大。”他对她说。 “嗯,下了一个早上。”她回答。然后她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有点紧张。 “有什么可喝的?”他问。 “喜不喜欢牛肉浓汤?我们的咖啡也不错。” “两样都要吧,再加一个烟肉碎焗薯、一个松饼,我快饿死了。” “是的。”她马上转身替他倒咖啡。她又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震。 懊不是因为天气冷吧。 后来,他们躲在这小小的焗薯店内东拉西扯地倾谈了一个钟。 两天后,他再光临之时,他邀请她一道去看电影,她爽快地答应了。 那只是一出很普通的商业电影。甚至是不大好看,可是这两人却一直微微笑着,心情好得不得了。 那是个很美丽的夜晚,两人各自在家中挂念着对方,他们都对这段感情有开始的准备。 能够互相吸引,必然是因为有某些条件作引导。 可能是曼尔的美貌,可能是富荣的架势风度,理由可以很肤浅,但就是因为那一点点,从而得到发展。 很快地,两人相爱起来。 在漫天风雪中,要爱上一个人应该不会太难。 忘记了可否真正相处,能否有长久的将来,总之,他们需要一段恋爱。 小桥下是结了冰的河,杨柳弯身家串水晶颈链,古堡在雪山之巅,各家屋前点缀着丛丛的红花,一如童话故事的国度,来自香港的男孩子爱上了如童话公主般的美女。 他们共同生活的两载,和谐惬意。他爱慕她的温柔她的美貌,她愿意迁就他的任性他的霸道。 在炉火烘烘的夜里,他们抱着喝酒看电视。他们以为,可以这样一世继续下去。 后来他回香港去,两人在机场抱着哭得像猪头。 起初富荣每日打一个电话,一星期寄一封信。每次曼尔听到他的声音,也禁不住哽咽,读看他的信,更是一字一泪。原本,她已经很爱他,当他不在身边,她更加知道,没有他,她根本活不下去。 当初相识时,曼尔只当富荣是个富有、英俊的东方男子,她不介意有个东方恋人。但日子久了,当爱一点一滴地加进去,她渐渐知道,对他的感情是意料之外的坚定和深厚。 她会害怕独自走过与他常到的街道;站在他爱到的唱片铺前她显得不知所措,她甚至辞去了焗薯店的工作,她抵受不了回忆的历历在目。 夜里是饮泣、是徘徊踱步的失眠时分。 拨通电话告诉他自己的思念,却换来轻松的笑声,说快会回来看她,他有的是时间和金钱,看她忍耐一下。 当她对他说要到香港看他而遭拒绝之后,她下意识地知道,或许,一切已不再一样了。 盎荣进了父亲的公司,尝试努力地当一个接班人。 新环境加上压力,令他对曼尔的挂念渐次减退。本来把她接到香港来也未尝不可,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迟些再算吧,横竖,她也不过是个女朋友。 是的,不过是个女朋友。他对她的爱非常自然地褪色了。 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富荣托着头,他也搞不清楚。 他不会知道,当他的爱逐点逐点地湮没时,她抱着的一份却不公平地增加又增加。 曼尔握着富荣的信,日期是五个星期前,而她,已一星期找不着他了,佣人总在电话里说他很忙,留了口信也得不着回音。 这是他离去后十个月,她数着手指,是十个月。 信内只有七句说话。我很好,你好吗?工作很忙,天气渐冷请好好保重。上星期我到了北京一趟,你有到过北京吗?替我问候苏格兰的朋友。 曼尔滴下的眼泪比富荣所写的字还要多。 她把信按在心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久后,曼尔重重地病了一场,在医院躺了三个星期,瘦了十磅。 家中的书桌上,看不到他寄来的信。 她仰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就此决定忘记他,好不好? 曼尔找到一份在商场的精品店当售货员的工作。 精品店售卖高级瓷制品,而其中一件,是一只白瓷的右手。 曼尔捧着那仿如实物的右手,记起富荣曾经称赞过她:“无人能及你的手漂亮。”想看想着,眼眶红了起来。 怎么,他们曾经那样相爱过,现在竟然可以无声无息地忘了? 她把那只右手买了回家,准备寄给他。她写了封简短的信,寥寥数句温柔而客气的说话。她想向他表达,她依然怀念他,温婉地、轻柔地,让他感觉到。 信写得那样温柔,然而一颗心却禁不住激动,泪又像瀑布般泻下。 是永远放不下。 在被眼泪模糊了的视线中,她凝视着自己的右手,究竟该不该把白瓷手寄给他呢?他喜欢的是她真正的手啊! 念头一转,曼尔下了个决定。 她走进厨房,拿出圣诞节用来砍火鸡的大刀,坚定地以左手举起,砍向右手手腕。 她尖叫。刀斩不断手腕,骨头吊在半天。 她忍着,再斩一刀。 一只真的右手,一只瓷器右手,放在寄给富荣的信旁。 曼尔包扎右手的伤口,血流满了一身。在痛楚中她微笑,反而觉得释放了些什么似的。 她为自己那强烈的爱感觉自豪,她知道此生悠悠,富荣也不可能找着一个比她爱得更深的女子。还说要忘记他?曼尔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可笑。 她把斩下的右手放进礼物盒内,考虑着以速递送给富荣的可能性。“他喜欢我的手。”她喜滋滋地想。 可是她随即又想到,自己的原意是要令富荣感到她的温柔,把真手送给他,岂不会吓怕他? 反反覆覆地想了又想,曼尔最后决定,还是把白瓷手寄给他,真正的那只,用来凭吊自己对他的爱好了。 自己的手给吊在床前,发紫了发霉了,就像这段感情一样。 曼尔没有再工作,领着伤残津贴,生活开始陷入断续的歇斯底里状态。她明白所有事情不再一样,不因为失掉了一只手,而是因为无尽的思念所带来的沉痛。 原来,她已受得没有回头的余地。 不久后,曼尔收到富荣的电话,寥寥数句,显出他的优游愉快,曼尔因着他的快乐也感觉舒泰,庆幸没有把斩下来的手寄给他。 爱他便不能叫他难受。 纵然最后难过的是自己。 那数分钟的电话,成了曼尔以后十多天的精神支柱,每当情绪波动,想起了他还记得自己,心情便平静起来。 下意识地她知道了,要听他的声音,便得主动一点,虽然他的说话,只是客气的道谢和问候句子。 某一天,曼尔在玩具店看到一只派对用的塑胶耳朵玩具,心念一动,她把塑胶耳朵买下来。 又是送礼物的时候。 十二月,圣诞佳节。那时候他在她的身旁,在白色圣诞夜里,他送她漂亮的红宝石耳环,还亲自替她戴上,并告诉她:“你永远是我此生所爱。” 曼尔落下泪珠,用余下的一只手掩住哭肿了的一双眼睛。 她买下那只塑胶耳朵,她知道应该怎样做。 回家以后,她对着镜子,把自己左边的耳朵割下来。 照旧,她把塑胶耳朵寄给富荣。 “我的身体每一部分都是他的,他曾经深深爱过。” 血流满一身,却不觉得痛,心中满载了他会来电的希望。 果然,富荣在收到礼物后致电道谢,虽然他一万个不明白,为什么曼尔会送来一只胶耳朵。 曼尔把早已挂上线的电话接在心上,心情兴奋得不得了。富荣的声音是瑰宝,珍贵地遗留在她余下的一只耳朵上。 忽然心意已决,情人节吧,情人节多送他一份礼物。 甚至不用走在街上慢慢细选,这一次,她知道要送他什么。 一个女性娃娃头。 她知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非常的快乐,自己竟然可以这样无尽头地深爱他。 等待二月十四日 第十六章鬼故事 会否理解渴望抛弃别人的那种心情? 儿玉在中四时读过一篇叫杨修之死的课文,因而学会了“鸡肋”二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鸡肋、鸡肋,这名词读音造作,一直用不上。 可是现在,却可用在情感之上。 她和子樽的感情,已成了鸡肋。 儿玉不会否认,子樽是很好很好的男孩。不是不喝酒不吸烟的好,而是,他真正关心她、爱护她,令她觉得,他会永远守在身边的那种好。 是安全感,这年头已难求了。 从中六那年认识子樽开始,儿玉身边所有人都不断告诉她,这男孩子是如何的好好好。儿玉会反问:“他真的这样好吗?” 他们都说:“那样真心,有什么不好?” 连黄大仙解签婆也对儿玉的母亲说:“你女儿的男朋友是好人,对你的女儿很专一,千万不要放手。” 这段感情在万千拥趸呵护下成长。可是儿玉不觉得子樽有什么特别好,她不明白为什么全世界都认为她“执到宝” 在中六、中七这两年,这段情也不是无风无浪,他们之间曾经出现过一个第三者,是外形性格都比儿玉出众十倍的女同学,差不多是明刀明枪地要把子樽抢走。那女孩子又送礼物又主动献慇勤,完全把儿玉当作透明。小息时,只要儿玉一离座,那女孩子便马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坐到子樽身旁。儿玉看看子樽受宠若惊的睑,只觉好笑。 她心想:抢吧,抢走他吧。我半分妒忌也没有。 当然,那女孩子没得手,儿玉没有还击,已是全场壁军。 事后,儿玉仔细地把子樽从头到脚研究一番,看看这四平八稳的男孩子到底有何魅力,令全世界也喜欢他。最后,儿玉发觉,原来四平八稳已是至高境界,大家推崇的就是这些。 他不特别英俊,气质也只是戆戆直直的,运动也不特别好,读书成绩只是中上,家庭环境一般,唯一令人有深刻印象的地方是,他的笑容很灿烂。 儿玉狐疑,原来平均便是最好。 但她不知道,她是否也如其他人一样,但求平均便已心满意足。 别误会,儿玉不是每当听到香港小姐音乐前奏便会心跳加速的女孩,小时候玩游戏,她从来没玩过香港小姐。她绝对不是好高骛远的女孩,她没意思追求更英俊有型、更有钱、更有才华、更出众的男朋友。 其实儿玉也会感到害怕。有时候,当地握看电话简听着子樽的声音时,她会希望电话突然发生故障,或者突然停电,好让子樽的声音消失在电话的另一端。 在戏院看电影时,黑暗的环境令儿玉安然。在这黑暗之中,她脸上的表情释然了,不屑的不屑,不满的不满,都趁着他看不见的当儿,尽情表露出来。 是的,儿玉从不忍心伤害于樽。儿玉对子樽的不满,他一概不知情,他以为只是女朋友比较沉默罢了。 若果不是逃避子樽的心态加重,儿玉也不确定自己原来并不喜欢他。 但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害怕了。 她听过中森明莱的一首歌,叫什么“红宝石指环”之类,歌词的背景是一男一女同在参加巴西的嘉年华会,那个女人一早已不喜欢那个男人了,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趁着嘉年华会的人潮,扔掉手中男方所迭的红宝石指环,然后随着人潮逃跑。 儿玉很被歌词触动。 趁着 究竟她要什么,究竟她不喜欢他什么,她不知道。 只是,她很渴望很渴望抛弃他。 子樽和儿玉一起考入香港大学。 子樽接到成绩单,欢快若狂;儿玉却没有什么反应,心里只是想道,入不了还好,再不用走在一起。 然而他们还是在一起。子樽牵着儿玉的手去报到,牵看她的手参观各幢宿舍,牵着她的手报名参加各项社团活动。 她的手不停渗汗,她的眉是紧紧扣着,她的样子像苦瓜干。 是不是已由不喜欢演变成讨厌了?但她究竟讨厌他什么? 他和她一起报名参加学生会迎新营,住宿地点是太古楼宿舍。 她说肚子痛,不肯去。她说选科手续未办妥,不肯去。然而她还是去了,她抵挡不了他关怀备至热心满溢的笑容。 她感到更讨厌了,她讨厌自己的不忍心。 迎新营的活动除了一般的集体游戏、煲煲糖水。 烧烤唱歌外,旧生还流行在夜半和新生谈心。 这夜,大家围在一起,说自己的初恋故事。 都是平凡而温馨的爱情。说故事者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脸露陶醉,有的一片迷惘。本来听人家的私隐或多或少都有些快意,但儿玉却是一脸愠色,每隔两分钟便示意要离开回房睡觉,每回都是子樽以目光叫她留下。 “这样很没礼貌。”他对她耳语。 儿玉本想逃避,因为:(一)她不想向陌人暴露自己的过去;(二)她亦不想听见子樽以他的版本陈述大家的历史,(三)她根本不认为她与子樽的一段是什么爱情故事。 虽然他们会拖手、接吻、上床。 儿玉抬起眼,灵光一闪,忽然她知道了,原来,她心底的讨厌是因为爱意从未产生过。 她没有爱过他。不是爱情故事。 子樽开始说话了,脸上带看心满意足的笑容:“我第一次看见儿玉的时候是中六开学的第一天,当我踏进课室,第一眼便看到她,也就是在这一刹那,我已喜欢了她。我觉得儿玉很美丽、很沉静、很吸引,差不多是从一开始,我已发誓要对这个女孩子好”他的手紧握着她的,他的侧脸含笑但认真。儿玉心里是一阵恻隐。 围坐着的男男女女,目光好不羡慕。儿玉看见,头垂得更低,别人可能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只有她才知道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真的不是那样,你们全部猜错了。 子樽把故事说完,转过头来朝儿玉一笑。 卡在喉咙的唾沫给吞下去。儿玉的心在说:子樽,你也猜错了。你一直都错了,怎么你这么迟钝,竟然一直不知道? 为什么你一直不知道我根本一点也不爱你?嗯,其实我也是如今才知道。 别人可以咬牙切齿恼恨填胸又或是自我沉醉,而我,一直都在怀疑,一直都在厌恶。 对不起,子樽,迟钝的是我。 交换初恋故事完毕,有人提议回宿舍吃糖水,又有人提议找个僻静的地方说鬼故事。 于樽想回去休息,儿玉见他说要回去,便自然地想留下。 一行数人走到纽鲁诗楼,乘升降机到六楼,然后再折回梯间。 梯间灯光微弱,是说鬼故事的好地方。 一坐下,楼梯外传来一声喊声:“儿--玉她不其然打了个寒颤。那是子樽,不知何故又折返了。他背着光步过来,有同学说:“真恐怖,黑暗里看上去真像鬼。” 大家起哄一会,子樽坐到儿玉身边。“我怕你有危险。”他对她说。 她望看他,没答话。温馨的说话听在耳里,又觉讨厌。 “这鬼故事,”讲鬼故事的人开始了:“是有关这座纽鲁诗楼六楼及七楼的。” “这里?” 有点不寒而栗。“哎也,不要说了,很邪门!” “嘻嘻,”说故事的人傻笑两声,很满足地继续下去:“话说有一年的九月初,亦是这样的迎新营,一班人像我们一样,在六楼梯间说鬼故事。” “鬼故事的内容环绕六楼及七楼的传闻。大家都知道,这幢大厦的设计迂回曲折,走进来如同走人迷宫一样,所以鬼故事甚多。而在众同学之中,其中一名男孩子表现得特别惊慌,脸青唇白,大家看在眼里也觉好笑。” “未几,鬼故事说完,大家趁看那胆小男同学去洗手间时,商量如何作弄他。就在他回到梯间之际,一伙人便开始玩捉迷藏,要那个胆小的男孩子做捉人的那个,于是他便伏在墙边,合上眼睛开始倒数。”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只有儿玉东张西望。是否早早应该和身伴这个人分开,怎么他一在身边,总会如此纳闷,连鬼故事也变得不吸引。 她分了心,双眼瞄到梯间旁边的升降机去。 升降机有绿光渗出,却是一闪而过。 她狐疑,再看,绿色的余光犹在。她转头朝子樽看去,他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反应。他看不到。 说故事的旧生仍在说:“男孩子在倒数后,睁眼一看,发觉六楼梯间的电灯全熄了,他马上呼唤其他人,可是没有回应。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便扶着墙壁,摸黑走到七楼。” “七楼”儿玉听到这两个字,双眼不期然又溜到升降机前。那升降机在动,信号灯亮在“7”字。 “男孩子发觉,墙很湿,但太黑了,他看不清楚,他心胆俱裂。他爬到七楼来,那里倒是灯火通明。他一看到灯光,心便安定了。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意外地发现手上竟是一片血红色,他猛然转头,刚才扶着的墙明明是白色的。再看看前方,七楼的墙上全挂着一幅幅怪诞的心理学图画。他大惊,尖叫起来。” 升降机的门缝中,一抹绿光又在忽隐忽明。儿玉轻碰子樽的手肘,对他说:“看,那升降机!” 子樽望了望,随即答道:“没有什么呀,别吵,这故事很紧张。” 明明有光芒在闪动,怎么他看不见? 笔事继续下去:“男孩子一叫,其他人听到便马上由六楼走上来,看见他一脸惊慌,大家忍不住笑了。可是大家都誓神劈愿,他们只是躲在六楼的洗手间里,并没有把梯间的灯关掉,而六楼梯间的墙,也不是血红色。” “哗!很恐怖哩!” “唔,故事还未完,高潮现在才开始。众人玩够了,要返回宿舍,便沿楼梯往下走。那男孩子问:‘怎么不进升降机?’有人回答他:‘升降机有“污糟野。’接看便嘻嘻哈哈地继续走,但是那男孩子不甘被取笑,于是一踏步便走进升降机” 升降机。儿玉这才把精神集中过来。 “怎知道,”故事说下去:“男孩子一进人升降机之后,马上尖声大叫。此时,已走到五楼的同学们闻声跑向升降机前,他们看到十分骇人的场面:那男孩子在缓缓下降的升降机内抱头乱窜,不断尖叫说话,但是说什么却听不见。升降机的门不断地开合开合,内里透着神秘的绿光” 儿玉心一寒。绿光。 “众人叫唤他,可是他听不见,只在抱头尖叫。大家急步往下走,每走下一层,都见他在开开合合的升降机中不停张口叫喊,直至走到最下的一层--” “怎么了?” “男孩子消失掉,只余下开得大大的升降机门,绿光也隐没了。从此,没有人再见到这个新生。” 这可算是恐怖的鬼故事。各人在故事完毕之后,都静默下来,不作声,尤其是大家身处组鲁诗楼,又在事发的六楼。 为免气氛僵起来,有新生建议:“不如上七楼看看那批心理学挂画好吗?” 不知怎地,大家都一窝蜂地答应了,举步上七楼。 儿玉走在最后,她站定,打量六楼的升降机。 它的门在一开一合。 绿光-- 这回绿光散发在儿玉的眼眸中。 她深呼吸,也随大队走上七楼。 众人走到七楼走廊的尽头,她看到,子樽回头在找她。 “你往哪里去了?”他问。 “我冷,可否为我回去拿件长袖衫?”她说。 他微笑,反射性地答应了。 她跟在他身后。 “坐升降机。”她说。 --会否理解渴望抛弃别人的那种心情? 升降机的门开启了。 他朝她挥手,走进去。 门合上,升降机向下移。 她合上眼。 --“啊!”她听到叫声。 她往下跑,跑到六楼。她看见,于樽在一开一合的升降机内抱头张大嘴叫。 她的心,没有一丝不忍。 反而松了一口气。 --会否理解,终于摆脱一个人的心情? 她直奔到地下,溢满绿光的升降机内,子樽已不见了。 再见,子樽。 非常抱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