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上青云》 第一章 黄鹂匆匆地往家里跑去,一边跑,心里头一边念叨:“但愿阿爹阿娘还没到家,但愿阿爹阿娘还没到家!” 许是黄鹂的念叨起了作用,一口气冲回家之后,发现后门马棚处还是空荡荡的,显然她爹妈串门还没回来,顿时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幸好刘叔叔家离得远。 黄鹂正庆幸着,却听门一响,一辆马车骨碌碌滑进来,她拔腿想跑,却听到她娘钱氏的声音:“鹂娘啊,你怎么这个时辰才回家?” 黄鹂僵硬地扭过头,正想老实承认自己出去玩了,身后传来她大哥黄鹏的声音:“娘,我刚才托鹂娘帮我买山楂糕去了!” 不等钱氏说话,黄老爷便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边扶妻子下车,一边骂道:“懒的生蛆!买个吃食都要妹子跑腿,要你有什么用?” cddc 钱氏下了车,听丈夫乱骂人,忍不住替儿子说了句公道话:“老大读书辛苦,又不好放着媳妇不管,让鹂娘跑几步也不算啥大事儿……你问问鹂娘,她乐意着呢,又能赚跑腿钱了!” 黄老爷哼了一声:“呸,懒就是懒,哪里有这么多说道!”说着看也不看大儿子一眼,又骂鹂娘道:“白天也就罢了,天黑了也敢出门?被人迷晕了扛走卖了,你还找得到家?你哥哥不着调,你也跟着犯傻么?挺大的姑娘,就不能安生在家待一会儿?” 这话更让钱氏恼了:“家里屁大点的地方,你要憋死鹂娘么?有种你赚个大宅院,家里盖个大花园,让你闺女在院子里随便跑,就跟人家大户人家的闺女一样不出门都玩的快活,你看她还想出去不?”她说着,谁也不理,怒气冲冲地朝内宅走去,黄老爷顾不得一双儿女,急匆匆地追了上去,只剩下影绰绰地谈话声传到兄妹俩的耳朵里:“还说什么至交好友指腹为婚,我呸,让我也陪着跟你丢人去!”“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我回头就去找冰人……” 黄鹂跟黄鹏对视了一眼,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准是二哥的婚事出岔子了!怪不得爹娘跟吃了半斤火药似的,逮人就喷。 黄鹂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当日她爹曾跟他读书时的同窗,邻镇的刘老爷商量过,让自家的二儿子黄鹤跟刘家的二女儿刘二娘定亲,因为当时年纪都小,所以就先定下口头的婚约,准备等孩子十几岁再正式定亲。一转眼黄鹂的二哥黄鹤十四了,也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了,她父母前阵子就商量着该把亲事正式定下来。钱氏有些担心:因为那刘老爷三年前考中了举人,两家如今走动的少了很多,只怕会不认账,黄老爷却对老友的人品很有信心,拍着胸脯说他们打小儿的交情,哪里会因为这点事儿就改主意?没事儿的!要说这事既然没过了明路,就不该在孩子面前提,偏黄老爷爱喝点小酒,有一次喝醉了一时兴奋,当着黄鹏黄鹂的面儿扯着老二黄鹤的胳膊就念叨开了:“老二啊,爹爹可是给你定了门好亲啊,刘家二娘正经是举人的姑娘呢!你娶个举人家的女儿,也要考个举人哦……” 好了,这下全家人都知道这事儿了!因为这个,黄鹂笑话了黄鹤好几天,一见他就嘲笑“举人女婿来了——”只把黄鹤恨得咬牙切齿,偏偏是亲妹子,又不能像对别人家的臭小子一样揍一顿,好几天见了黄鹂都是黑着脸。 黄鹏黄鹂兄妹两个都知道父母今天是到刘家庄给黄鹤提亲,这会儿黄鹂想起自己这阵子干的事儿,后悔死了,侧过脸看看黄鹏:“大哥,二哥是不是做不成举人女婿了?” 黄鹏听了个大概齐,他妹妹都能听懂,他当然更明白了,沉着脸道:“你别再去气他了!” 黄鹂一听这话,越发紧张的快要哭了:“我要是知道二哥做不成举人女婿的话,打死我也不去拿这个逗他啊,怎么办,二哥一定讨厌死我了!” 黄鹏觉得弟弟被坑了,心里头也有些不爽,但这种事儿总不至于迁怒到妹妹身上,闻言伸手拍拍她脑袋:“二郎哪里有那么小心眼?你去给他绣个手帕,哄哄他,保证一扭脸就忘了!” 黄鹂瘪瘪嘴:“二哥才不像你这么好哄!” 黄鹏被妹子鄙视了,却还得好言好语地给她出主意:“那你再去给他做双鞋呗!” 黄鹂皱着脸道:“一双鞋要做半个月,累死了!” 黄鹏佯怒道:“懒死你算了!你就啥都别干,等着你二哥半年不理你吧!”说着大踏步地往前走,黄鹂在他身后捣腾着小短腿猛追,一边追,口中连连道:“做做做,我做就是了,我这不是怕大哥你吃醋么?” 黄鹏斜了她一眼,骂道:“我有你大嫂做鞋,稀罕你那破手艺!” 黄鹂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闭上嘴,再不敢胡说八道,闷头走着,到了自己住的院门口跟大哥道别,然后钻了进去。 说是黄鹂自己的院子,其实就是从黄老爷跟钱氏住的院子的东边拦了一道墙,把一溜儿正房隔出去两间,坐北朝南正房两间,外加靠着西院墙的两间厢房,加到一起四间房,中间的空地一共还没有一分地那么大,这还是黄老爷觉得姑娘大了,没个自己住的地儿实在不是回事儿,这才给她分了个地方出来。 小院儿不大,不过黄鹂还是很开心的:毕竟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啊!这种感觉太爽了!镇上别人家的女孩子谁有这么舒服啊?有个房间就不错了。她这样有独立的院子,有专门的一个丫鬟伺候,简直爽到家了好么! 黄鹂一进小院门,便看到自己的丫鬟月季正在扫院子,抬头看到她,叫道:“鹂娘你可算回来了,我都等得毛了,差点跑出去找你!” 黄鹂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我不在家,姐姐一定很轻松吧!” 月季跟着黄鹂走到屋里,一面给她倒热水洗脸洗手,一面回答道:“可不是,你上午在家里,一会儿要吃果子,一会儿要写字,一会儿要画画一会儿又要看书,什么东西都是干半截子就腻了,扔了满屋子东西让我收拾,看着就眼晕。你出去一下午,屋里干净清爽,我松快极了!” 黄鹂郁闷地说:“你也嫌弃我。” 月季笑嘻嘻地去衣柜里给黄鹂翻出来屋里穿的衣服,笑道:“哪里敢嫌弃你,我还要指望你吃饭呢!” 月季是黄家的雇工,并不是买来的贱籍下人,跟黄鹂相处起来也比较自然:其实黄家那不到十个的下人,年纪大的都是买来的,盖因买来的下人干活勤快又不用发薪水,不过这几年日子虽然天灾还是很多,但是各地逃荒的人口倒是少了,而且朝廷对买卖人口的管理也越来越严格,除了亲爹娘卖孩子,拐子什么的大为减少,几个缘故凑到一起,买人的成本增高,家里年轻的丫鬟五个里倒有三个是雇来的。 黄鹂换好衣服,便跑去隔壁找爹妈一起吃饭,钱氏的气似乎消了一些,倒是黄老爷的心情没比刚才强多少,倒是没冲黄鹂发脾气,把过来吃饭的黄鹤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先生三天没过来教课,你就出去野了三天!老子一年掏白几十两银子,不然让你祸祸着玩的!明天起给我老实蹲家里念书!再出去鬼混出去打断你的腿!” 黄鹂同情地看看二哥:明明是老爹自己办事不利,直接受害人还是二哥,丢了个未婚妻还不算,还要被老爹骂,真是可怜死了! 黄鹤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未婚妻飞了的事儿,只当是自己不好好学习被老爹责怪了,当下不敢顶嘴,老老实实垂首站在那里由着他老爹随便骂:当然,就算他知道是他老爹把事儿办砸了迁怒于他,也绝对不敢吭气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爹的别说骂儿子了,就算打一顿也得受着啊! 黄鹂睡了一晚上起来,洗漱完毕去找父母吃饭,迎面看到黄鹤,只见他满脸的苦大仇深,见到妹妹也没个笑脸儿,黄鹂顿时明白,他是知道消息了,心里头也替哥哥难过,她走上前,把自己前几日绣好的准备自己用的荷包塞给黄鹤:“二哥,送你的!” 黄鹤接了荷包,看看荷包上头绣着只黄鹂鸟,哪里不知道这原本应该是黄鹂绣好了准备自己用的?那荷包绣的精致,显然是是下了功夫的,这会儿舍得拿出来送自己,显然是为了安慰自己,当下强压了满心的郁闷,轻声说:“谢谢鹂娘了,你自己拿着用吧,这花花草草的,我用着不合适。” 黄鹂歪歪头:“那我回头绣只仙鹤的送二哥?” 黄鹤笑笑:“你送我一只荷包,要不要送大哥?要不要送爹,要不要送娘?就你那个磨蹭劲儿,今年什么也别干了,就绣荷包吧!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快不要瞎忙活了。” 黄鹂虽然被黄鹤笑话了做活儿慢,但看他脸上露出笑容来,便已经很开心了,兄妹两个走进父母正房的堂屋,只见黄老爷跟钱钱氏已经坐在了饭桌前,大哥黄鹏跟大嫂安氏也在一旁坐着,见兄妹两个过来行礼,钱氏招呼道:“好了好了,快坐下来吃饭吧!” 安氏笑着对黄鹂说:“谢谢鹂娘的山楂糕,辛苦你了!” 鹂娘想到自己中午出去,快晚上才回来,给嫂子买了三十文的山楂糕却收了哥哥半串钱,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顺便的事儿。” 黄老爷皱眉道:“家里是不是应该再雇个人了?有人干活,但是跑腿儿什么的就常抽不出人了,如今老大媳妇又怀着,最好还是早作打算。” 钱氏道:“最好还是买个人,不用付工钱,回头忙的开了还能卖出去!” 黄老爷哼了一声:“说得简单,你知道现在买个人多少钱?一个干杂活儿不论绣工灶头功夫的妇人就要一二百两,七八岁什么都要教的小丫头也得五十两银子,这还是长得难看的。” 钱氏道:“你还想买个好看的?” 黄老爷皱眉道:“你少打岔,我说正事儿!现在买人麻烦得很,正经门路的贵的要死,而且很少有人卖。来路不正的,一旦被人告了,那可就不是百十两银子的事儿了!” 黄鹏哦了一声:“那就还是雇人吧,唉,雇人也是贵!我们院里那个小草儿,一个月八百文钱,赶上我一个月的笔墨钱了!” 安氏小声说:“小草儿挺好的,虽然工钱贵点,可是一个人能顶两个人用!” 钱氏点头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家两个哥哥等着她帮忙给赚彩礼钱呢!她不勤快哪里行?” 黄鹂有些奇怪:“弟弟也就罢了,怎么她哥的彩礼钱也要她出?她哥哥自己不赚钱?” 钱氏笑笑:“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穷苦人家,想娶个媳妇,哪里是自己个儿赚钱就娶得起就行的?小草勤快,多赚点钱,帮她哥哥寻个好媳妇,他有嫂子了,家里过的好了,日后她嫁出去,兄弟们也好给她撑腰!” 黄鹂只觉得莫明其妙:“可小草出嫁不要嫁妆么?她哥哥没彩礼娶不到好媳妇,她没嫁妆的话嫁的人家也会差吧?我昨天还听说王大娘家的闺女因为没嫁妆,谈好的亲事都黄了呢!” 黄老爷把筷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小姑娘家家的,跟那些长舌婆娘学什么?” 黄鹂吓了一跳,见父亲是真的不高兴了,忙闭了嘴再不吭声。 ... 第二章 黄老爷名仁,字世仁,今年四十整,膝下两儿一女,长子黄鹏十九岁,去年才成亲,妻子已经有了身孕;次子黄鹤,今年十四,才经历了被老友悔婚的倒霉事儿;唯一的女儿叫黄鹂,小名儿鹂娘,今年十二岁。 黄老爷家是柳树镇上最体面的人家,他家在镇子边的柳树坑村儿有三百多亩地,在镇上除了正住着的这个三进的宅子,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宅子,一个两进半,一个一进半;黄老爷想的听好的:等自己老爷,俩儿子分家,老二正好就搬到这个小院子里去住,一进半的小院子给女儿黄鹂,直接给她也成,换成钱当嫁妆也成,总能值个一二百两。 要说这个家底儿,也算是富户了,可是黄老爷却愁为儿女的婚事愁的直掉头发:原本只是愁小女儿的,现在又加上二儿子的,真是愁上加愁! 当然,黄鹤的婚事这面,生气归生气,也愁,但这愁的程度,比起女儿的亲事,那简直是天上地下! 他这个宝贝女儿,实在是长得太好了!黄老爷不是自夸,自己老婆年轻的时候也是镇上一枝花,可跟自家闺女一比就成了渣渣,嗯,反正他死活想不起来自己老婆啥时候有闺女这么好看过!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连县里的吴主簿都喊着要是自己还有儿子,一定要跟他做个亲家! 嗨,要是吴主簿还有个儿子就好了!黄老爷心中无限苦逼:吴主簿的内弟是他的同学,吴主簿的太太也跟他妻子钱氏挺要好的,但凡他家有个适龄的儿子,自己也还就真能放心把闺女嫁过去了……可偏偏就没有啊!人家最小的儿子都成亲了,唉唉唉。 自己的闺女又懂事儿又漂亮还认字,说起来就算给县令做儿媳妇拿得出手!偏偏自家条件有限,能给她准备的嫁妆就那么点儿,除了那个宅子,撑死了再掏一百两银子给她备嫁妆,这种水平要说也不算差,可是这种档次真的只够嫁跟自家条件差不多的人家,再高一点的就攀不上了。偏偏附近这样的人家黄老爷看了一圈儿,硬是没发现哪家的儿子配得上自家女儿…要么读书不用功要么长得丑,要么家里兄弟一堆妯娌成打儿,实在没有合适的。 说难听点,男孩子娶媳妇相比之下真是简单多了,媳妇么,长得差不多,懂事儿点的,怎么都能凑活着过了,再说真遇到不懂事儿的揍几顿也就老实了,娶得不好了,退一万步还能休了呢!可女儿呢?嫁的不好了那是要命呢…… 黄老爷怎么想怎么烦,扭头看到老婆拿着针线缝虎头鞋,暴躁道:“又缝鞋!你有时间缝鞋不能去干点别的?你都多久没去过大哥家了!?” 钱氏怒道:“你有脾气到外头发去!少往我这里撒气,老大媳妇过了年就要生了,我现在不做活儿,过阵子忙起来还有时间做么?要去你自己去,我往你腿上栓绳子了?” 黄老爷平日里在老婆面前还是有点威严,只是这次黄鹤的事儿实在把钱氏惹急了,一向唯丈夫命是从的钱氏也犯了倔劲儿,跟他顶起牛来。黄老爷被老婆抽回来,想发火,可想到二儿子的事儿又觉得心虚,再想想自己也不乐意去大哥家,顿时泄了气,嘟囔了一句:“眼见着爹爹的忌日,你好歹让人送个信过去!” 钱氏冷笑道:“送什么信?难道我不送信他们就不去拜祭爹娘了?我吃饱了撑的才会这个当口撞上去,让人家笑话我攀高枝没攀上……” 黄老爷已经受了老婆两天的挤兑,一直忍着,人到这个时候算是忍够了,当即骂道:“这么点屁事儿,你有完没完!有本事你去给老二找个好媳妇?找不到你叽歪个屁?见天的正事儿不干唧唧歪歪嘟嘟囔囔的,看了你就烦!”说着甩袖子就走。 黄鹂并不知道爹娘吵架,她上午写了一页字,写完了看看,也看不出什么好坏,觉得怪没意思的,便又拿了绣花绷子出来绣花,绣了几下子一不小心扎了手,顿时什么心情也没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发现父母又是一个个全都拉着脸,小心翼翼地吃了饭,回到房间翻来覆去了半天,也睡不着觉,她估摸着父母都在午睡,见月季又在隔壁屋里绣花,便换了条出门的裙子,蹑手蹑脚地出了自己的小院儿,到厨房门前溜了一眼,发现做饭的胡嫂子在厨房里蹲着剥毛豆,只得从后门钻了出去。 她轻车熟路地绕了几个圈,摸到了镇上集市外的一个角落里,那里,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身上补丁摞补丁,破烂的衣服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却不是因为脏,而是洗了太多次洗的看不出原本颜色了。她脊背挺直地坐在那里,偶尔有人往她的碗里扔一两个铜钱,她便认认真真地拱手道谢,并不像其他乞丐那般磕头作揖。 黄鹂想了一下,先钻到不远处的炊饼铺子,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打开手帕数了六文钱拿给卖炊饼的掌柜,拿了两个才出炉的炊饼,这才走到那年老的女人跟前,小声说:“陈奶奶,您现在有空么?” 那女人顺着声音看朝黄鹂的方向“看”过来,她的眼睛污浊,目光涣散,显然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但她还是冲着黄鹂“看”过来,然后微微点点头:“我一直都有空的。” 黄鹂把炊饼地给她:“我带了炊饼过来,您要是没吃午饭就拿这个垫垫。”她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今天厨房没什么东西,我身边零钱也不多,只给您买了两个炊饼……”她没好意思说自家厨房有人守着所以没机会进去偷东西,只说厨房没吃的了。 被称作陈奶奶的女人却并没有介意这些,她轻轻点点头:“这天气,能吃上一口热炊饼,极好了!”此时已经是才进十月,平日里穿夹衣也就够了,只是昨夜刮了一晚上的风,今天一天都阴沉沉的,比前几日冷了不少,陈奶奶把炊饼握在手里,觉得半僵的手暖和了一点,轻轻笑笑:“多谢小友!” 她说着把一个炊饼摸索着放在面前的碗里,然后小口小口地咬起了另一个炊饼。她显然是很饿的,吞咽的动作比往日快了一些,但跟一般人比,那动作还是称得上细嚼慢咽,也比一般人看起来优雅多了。明明是在外头乞讨的人,可是双手却十分的干净,尽管起皮皴裂,却洗的干干净净。 黄鹂看看她的动作,忍不住小声说:“陈奶奶,您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动作也好看。” 陈奶奶一边吃饭,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来,却没有答话,慢慢地把一个炊饼吃光,又端起一旁的水罐,黄鹂忙伸手帮她往大碗里到了水,她喝了半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食不言寝不语,不止是为了规矩礼仪,也符合养生之道。人做事要一心一意,你的胃肠也是如此,吃饭的时候说话,它便分心了,消化不好,对身体无益。” 黄鹂听得似懂非懂,点点头:“嗯,我爹也说吃饭的时候少说话,把渣子喷到别人身上太难看了,可是他自己也可经常吃着吃着就忘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陈奶奶的嘴角弯了弯:“事有轻重缓急,真有急事儿哪里还非要吃完饭才说话?”她说着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想听什么?” 黄鹂想了想:“您上次跟我讲定国公善战,文人们说他无运筹帷幄的本事是扯淡……当时说了一半儿天就黑了,我就赶紧回家了,要不,您接着给我讲这个?” 陈奶奶笑笑:“好,那就接着讲这个。” “古人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话有道理,也不能说全对,居于上位早早掌权自然能防患于未然,但一般的战将哪里有资格参与到这个级别的防卫上去?前朝岳王爷一辈子立下战功无数,你能说他不善战么?只是他出生时国家就已经风雨飘摇,这时候再说什么防患于未然,亦或是以仁慈之心化解敌人的凶残,就太没意思了……” “像本朝老国公那样,面对的是一群因为天灾饿疯了了的蛮族,人家饿了当然要找吃的,那是说几句好话就能逼退的?后来小国公能不费一兵一卒稳定住边疆的居士,一方面是朝廷安抚蛮族,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另一方面还不是老国公先把他们打怕了?不把他们打怕了,便是给他们好处,他们也只会嫌好处少,越发的贪心……” 这个问题对黄鹂来说实在有些深奥了,毕竟平日里家里的先生也就能教点四书五经,她本人更是才十二岁。不过尽管听不太懂,她还是耐心听了下来:平日里陈奶奶给她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这次的故事虽然没有平时那么有意思,但自己总要讲个起码的礼貌,不能因为这次的故事不好听就不听啊! 那姓陈的老妇人?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题有些深了,又讲了几句,便停了下来,轻轻一笑:“嗨,这些事儿你要长大一点儿才能听明白,嗯,我给你讲讲开封的三月三吧!那儿的三月三可比咱们这里有意思多了。” “三月三那天,皇帝陛下会带着文武百官,坐着龙辇,沿着御街向城外行去。”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对百姓们开放的,三月三这天更是准备了许多许多的节目,让百姓们观看。一旁的演武场上还有马球比赛,驴球比赛,蹴鞠比赛,,马球是不分男女的,大家都可以参加,但是不允许男女混队,一支队伍要么都是男人,要么都是女人。嗯,驴球比赛只有女孩子参加。蹴鞠则是男女分开比赛……无论是那种比赛,获胜的队伍都可以得到陛下的赏赐。还有相扑摔角射箭什么的,这些都是个人比赛,陛下就不能一一的去观看赏赐了,当然重头戏还是龙舟竞渡……我在开封的那一年,第一名的舵手是一位县主。” 黄鹂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开封的故事,只觉得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真好啊,那里的女孩子居然也可以去打马球,还可以玩龙舟竞渡……在她们镇上,女孩子骑头驴都要被人笑话呢。 黄鹂看向讲故事的陈奶奶,只见她嘴角带着微笑,浑浊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着光:“那个时候,会试的成绩还没下来,留在开封的举人们全是满怀着希望,随着人潮,向金明池的方向走去。” “陛下站在金明池边,勉励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要继续努力,官员们好好为国家做事,读书人好好念书,农民们多重一点粮食,织工们多纺一些线……” “明知道站在人丛里,陛下是看不到自己的,却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看向她,期待着她能够看自己一眼。” “天气是那么的晴朗,偶尔有一朵白云飘过,让被太阳晒得有些燥热的心沉静下来,明明才三月,脸上却全是汗,汗打湿了眼睛,却舍不得眨一下,就那么傻呵呵地看着远处的高台,那里有陛下,有镇国公,太师,太傅,许许多多的官员都在那里,那么多了不起的人,都是这个国家的脊梁,哪怕多看一眼,都觉得与有荣焉……” 黄鹂心有所感,她忍不住朝陈奶奶看去,只见她眼角眉梢全都带着笑意,跟平日里礼节性的微笑完全不同。她仿佛沉浸在回忆当中,直到她的讲述停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恍然惊醒一般,收敛了笑容,低声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黄鹂一点都不想走,可是陈奶奶既然这么说了,她只好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轻声说:“我改日再来看您。”她顿了一下,有些苦恼地说:“先生放假回来了,我怕是不能像这阵子这样天天过来了。” 陈奶奶点点头:“学业为重。” 黄鹂笑笑,一溜烟地跑远了,留下老妇人孤零零地坐在街角,轻声叹道:“人说读书方知理,我被读书误一生。” ... 第三章 黄鹂并不知道陈奶奶的心思,她一回到家里,便听说刘先生探亲回来了,给她家递了话,明天恢复教课。 黄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可以上课了!” 月季也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可算能去上课了!” 黄鹂皱着鼻子道:“月季姐,你就这么讨厌我呆在院子里啊!” 月季道:“你若是老实呆在院子里,我才不烦!可你见天的往街上跑,不管是老爷还是太太,都不乐意你到处跑,我两头糊弄,时不时地就要被骂几句,当然不想你到处乱跑了!” 普通人家雇的女使,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月季跟黄鹂说起话来十分的随意,并不像那些奴籍的丫鬟大多时时低眉顺眼。也正因为这个缘故,黄鹂才比较喜欢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没有几个喜欢木头桩子一样的下人的,月季是雇来的,外头的事情懂得的不少,不像家里的老女仆一问三不知,连麦子什么时候收都不知道,实在是无趣之极。 既然明天要上课,作业什么的当然要好好整理一下。刘先生放假前给他们每个人都留了作业,黄鹂年纪小,先生并没有给她专门留什么作业,不过她蛮要强,按照先生对她二哥黄鹤的要求认真地抄了几十页的书,还写了几首诗——嗯,以她的年纪而言,做出的诗其实跟打油诗差不多。 第二天一早,黄鹂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先跑去父母房里请安吃饭,钱氏奇道:“今天来的这么早?” 黄鹂笑嘻嘻地说:“今天不是要上课么?” 黄老爷一听黄鹂这么说,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哼,连鹂娘都知道先生回来了,要早点吃饭早点去上课!那两个混账东西还准备睡到日上三竿么?” 钱氏道:“老大要跟他媳妇一起来,自然慢;老二昨天出去玩,回来的晚……再说咱们不也才起来?” 黄老爷知道自己是没事儿挑毛病,不过这年头严父慈母,当爹的骂儿子哪里需要道理?嗯,骂老婆也不需要什么道理,当下哼了一声,骂道:“慈母多败儿!这两个东西不成器,全是你惯的!” 钱氏小声嘀咕了一句:“说得好像自己考了个举人似的……”她声音极低,又是侧脸朝着黄鹂,黄老爷并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黄鹂倒是听了个清楚,差点笑出声来,勉强憋回去,扯了黄老爷的袖子撒娇道:“爹,我前天在您房里看到一个琴,爹您会弹琴么?您会的话教教我好不好?” 钱氏在一旁沉下脸道:“女孩子学这些东西干嘛?正经人家谁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黄老爷道:“不懂就别在这里胡说八道,女孩子学琴棋书画是正经事儿。” 钱氏道:“呸!哪里正经了?□□(注1)才弹琴呢!” 黄老爷头大如斗:“说你不懂你还不服气!风尘女子为什么要弹琴?还不是为了装大家闺秀的气派?你见过街上卖唱的弄个正经的琴弹?买得起么?他们都是弹琵琶玩阮……” 钱氏撇了下嘴:“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拿来讨好男人……你少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教闺女。” 黄老爷骂道:“头发长见识短,那琴还是当初城南的马老爷因为他老娘病的厉害没钱看病,典给我的呢!人家是书香门第,那琴是他夫人的陪嫁,正经的古董呢。” 城南的马老爷的妻子是一位退休县令的女儿,这样的人家,钱氏显然不敢说人家不是正经人家,虽然心里头有些不服气,但也知道这事儿应该就是她自己闹了笑话,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反正咱们家也没人会弹琴,改日卖了吧!” 黄鹂很想学弹琴,不过她并不想因为这种事儿闹得爹娘吵架,而且……她非常怀疑自己爹是不是真的会弹琴,毕竟她还只是看到那里摆了个琴,并没有见她爹弹过,看她爹的口气……咳咳,她觉得够呛! 说话间黄鹏带着安氏跟黄鹤前后脚地进来,黄老爷跟钱氏停下了争执,让儿女们坐下吃饭,当然,饭前少不了对骂儿子们一顿:不管有没有错,每天的训斥是不可以省略的,黄老爷文化水平一般,但是这一点上绝对不含糊: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啥的不用天天上,可多骂几句准没错! 黄鹂看看被训的脸都要钻到碗里的两个哥哥,觉得十分同情:每天饭前都要挨顿骂,这饭能吃得香才怪!怪不得二哥瘦的跟刀螂似的,大哥也就成亲后才长了几两肉:有老婆给开小灶啊!大哥算是熬出来了,二哥可真可怜,未婚妻也飞了,这还得瘦到什么时候啊? 黄鹂闷头吃了两碗饭,一堆的菜外加一碗汤,只吃的钱氏心惊胆寒:“鹂娘,你这么个吃法,长胖了可咋办?日后怎么嫁的出去?” 黄老爷最不爱听这样的话:“家里难道还差这口饭?闺女多吃几口怎么了!她吃的还没老二一半多呢!” 钱氏道:“老二是男孩子,又在长身体!” 黄老爷重重地放下筷子:“鹂娘就不长身体了?” 黄鹂见爹娘又要吵架,赶紧接话道:“胡嫂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娘您尝尝这小菜,腌的可入味了!” 钱氏对女儿也是很疼爱的,只是担心女儿吃的太胖罢了,这会儿听女儿夸小菜好吃,也顾不得跟丈夫争执了,夹了一口尝尝,笑道:“胡嫂要是有这个手艺就好了!这是前天你大哥去城里,在五味斋买的酱菜!” 黄鹤在一边道:“胡嫂那个破手艺,要是能做出这样的酱菜就出鬼了!熬个粥都能熬糊了。” 黄老爷怒道:“吃你的饭,哪里来的这些废话?你要是嫌胡嫂做饭难吃,你就好好读书,日后中举了买个大宅院,一个月掏十两银子雇个好灶头!” 钱氏跟丈夫拌嘴,心里有点不爽,闻言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你就胡诌吧!哪有那么贵的灶头?咱们家全家上上下下十几口子人,一个月也就花十两银子呢!” 黄鹏笑道:“娘,这就是您见识少了。我听人说,开封有好厨娘,做一顿席面就能赚四五百两呢!” 钱氏眼睛都要凸出来了:“赚五百两?你说的是席面花了五百两吧?五百两,我的天神呐,这些人吃的是金汁子不成?” 黄鹤道:“娘,恐怕还真只是做饭的钱,大哥说的应该是前朝的银锁襻膊宋五娘吧?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她的事儿,她到人家家做饭,做官的大老爷都要迎出门呢!五百两的手工做一顿大席,就这样,一般人还请不到呢!” 黄鹏摇头:“前朝有,本朝也有啊,听说开封如今风头最盛的陈八姐,出来做一个席面也要五百两了。” 钱氏被惊得够呛:“做一顿饭,就收五百两,这是抢钱呢?” 黄鹏笑道:“也不是光做一顿饭,这样的厨娘,出来做席面总要带十个八个打下手的,也不是只做一桌菜,比如人家招待客人,有时候要做百十人甚至几百人的饭菜。而且这些讲究的厨娘,都要自带菜刀案板各种物什,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安氏小声道:“那也总能赚上一半儿啊……” 黄鹤扭过头打趣黄鹂:“鹂娘,要不你也学做饭去?赶明也一顿席面赚他五百两,哈哈,那可就不用愁嫁妆了!” 黄老爷怒道:“放你娘的屁!有你这么教妹妹的么?正正经经的姑娘,能去做那种伺候人的活儿?有种你给我好好读书,中个状元,你妹妹还用愁嫁妆?” 黄鹂同情地看了看二哥:刚才还只是让他考中个举人呢,这会儿已经升级到状元了,爹爹对二哥的期待上升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其实她本人倒不觉的做厨娘有什么不好,他们全家两年的收入有五百两没有?做到陈八姐这个地步,做一顿饭赚她们全家两年的收入,有啥丢人的?当然她也只敢心里头想想,她不认为自己能做的了那种活儿,嗯,对宋五娘陈八姐这样的人物,她也只能在心里敬仰敬仰了! 吃罢饭,安氏帮着收拾碗筷,被钱氏拦住,让她回去歇着,黄鹏黄鹤黄鹂三个人则跑到西厢的小书房坐好,等着先生过来。 黄鹂把作业掏出来摆在桌上,拿出书本开始读,一边的黄鹤也把作业拿出来,抻脖子问妹妹:“鹂娘,你抄了多少页?借我几页怎么样?” 黄鹂翻了个白眼:“一共才三十页,你也好意思问我借?咱俩字迹都不一样,快算了吧!” 黄鹏闻言瞪了黄鹤一眼:“你也差不多点!要是没写够,就趁现在赶紧多写几个字,你比鹂娘大三岁,字写的还不如鹂娘呢,好意思不好意思?” 黄鹤小声嘟囔了一句:“说得好像你的字比鹂娘强多少似的……” 黄鹏怒道:“我字写的不算好,起码我认真写!” 鹂娘道:“大哥的字比我的字好看多了啊……” 黄鹏摇摇头,郁闷道:“不能这么比,我几岁你几岁?我都写了十年的字了,要再不比你写的好,那我也不用念书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字写的确实不如你的。”他说到这里,忍不住走到鹂娘跟前,拿起她桌面上摆着的那一沓儿纸,翻了翻,叹息道:“鹂娘写字确实认真,老二,你哪怕有鹂娘一半儿用心呢?” 黄鹤翻了个白眼:“她整天在家闷着,闲的要命,当然有时间写字了!我那么忙……” 黄鹂心说你忙个屁啊,忙着玩才是真的?又不像我,还得学做针线……当然她也只是心里头吐槽,并没有专门说出来跟哥哥抬杠。 说话间,刘先生一摇三晃地走了进来,咳嗽了一声,兄妹三人赶紧回到自己位置上,向刘先生行礼。 ... 第四章 刘先生五十岁开外,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他前阵子因为堂弟死了过去奔丧,所以请了半个月的假。鸡飞狗跳地帮着叔父忙完了堂弟的丧事,这会儿回来一看,顿时觉得平日里顽劣不堪的学生们也顺眼多了——再怎么说,教课总比办丧事省心多了。 刘先生先拿起黄鹏的作业,黄鹏年纪大些,作业当然不能跟弟弟妹妹一样只是抄书,除了练了几十页的字,还有两道简单的策问题目:要说本朝秀才考试其实是没有策问的,可是墨义跟贴经要是当作业的话,还得写很多字来出题,刘先生奔丧,哪里有时间现出题?所以匆匆留了两道策问题目,这会儿拿起来黄鹏的作业看看,刘先生的眉头皱成了个大疙瘩:即便他本人也不过就是个策问写不好,考不中举人的老秀才,可基本的文化水平摆在那里,好坏还是看得出的:这策问写的,四六不着!也就是勉强达到行文流畅,让人能看得懂,再有就是字迹还算工整,至于其他的,咳咳,不提也罢! 刘先生给黄鹏指出了几处用词不太好的地方,又讲了点写策论的注意事项,见黄鹏一脸认真地连连点头,越发显得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全是憨厚,不禁心中郁闷:这辈子科举无望,本想着做个先生,教出来个两个秀才也算过瘾了,谁知道偏偏学生们一个比一个挫,唉唉,只能多督促他们用功些了! 说起用功,刘先生扭头看向黄鹤,这孩子倒是比他哥哥天分好,脑子聪明些,可是也太不用功了……对,就是不用功!刘先生拿起他练字的那沓儿纸,数了数,正好三十张,一张都不多,再看字,前头几页还勉强算得上工工整整,翻到后来简直成了草上飞!刘先生越看越火:没天分的那个也就罢了,这勉强有点天分的却不肯用功,这不是坑我呢?老子还指望着你考个秀才出来,日后再找工作薪水能涨涨呢!当下再不犹豫,劈头盖脸地把黄鹤训了一顿。只训的黄鹤头晕目眩,恨不得飞天遁地:为毛我们三个一起上课,先生永远只盯着我一个人训啊口胡! 刘先生训罢了黄鹤,抬眼看到黄鹂正巴巴地看着他,这才想起来还没有检查黄鹂的作业,走到跟前随手拎起她练字的纸张,嗯,比黄鹤那叠厚多了,看样子起码有百十页,看看最上面那页的小楷,写的工工整整,刘先生点点头,笑笑:“鹂娘真是个用功的孩子!”说着便放下了那叠纸,扭头走回到桌子跟前,开始讲课。 刘先生的课说不上多有趣,不过他毕竟是经年的老秀才,底子还是不错的,四书五经这方面读的也算透,教黄家这兄妹三人挺轻松。老头儿一边讲课,一边时不时地把黄鹏跟黄鹤叫起来问问题。黄鹂本就因为认真地写了多写了一倍的字,先生却看都不仔细看,心里头不痛快,这会儿老先生讲课,看都不看她一眼,越发让她觉得无趣:上课真是无聊,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到街上去听陈奶奶讲故事呢。 想归想,黄鹂毕竟是个乖孩子,尽管先生懒得管她,她还是努力地坐直了听课,觉得不懂的地方还拿笔记下来,她这般行事,刘先生不是看不到,只是看到也不以为然:该用功的那个不用功,一个小姑娘,再用功又能如何?黄老爷可没准备让自家女儿去考秀才。 一上午的课上的没盐没醋的,黄鹂觉得无聊极了,下课前听到先生说下午要讲孝经,更是觉得腻烦,想了想,干脆跑去缠钱氏:“娘,下午我跟你学绣花好不好?” 钱氏大喜过望:“好好,你早该把你那个绣花手艺练练了,绣的那么慢,一块手帕子绣半个月,这要日后嫁人了,给公公婆婆缝个鞋子也要花三四个月的功夫,能不被嫌弃么?” 黄鹂原本是兴致勃勃地想要练练绣花,一听这话顿时又腻歪了:她想修花纯粹是觉得自己手艺不好被哥哥笑话了没面子,让她娘一说,嗯,练习绣花是为了不被婆家人嫌弃什么的,唉,明知道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的打从心眼里腻烦这说法。 十几岁的女孩子,还不太懂掩饰自己的心情,心里头不乐意,脸上立刻就带了出来,钱氏见她脸上不痛快,忍不住骂道:“你做那脸色给谁看?一说让你干点正经事儿你就不高兴!整天读书读书读书,你读书能读出个花样来?我就不该听你爹的,让你去跟着读书,懒得跟什么似的,日后怎么嫁人?” 黄鹂十分委屈:“娘,我哪里躲懒了?难道今日不是我自己个跑来说要跟你学绣花的?” 钱氏这几日正为二儿子的婚事闹心,闻言更是暴躁,伸手拿了正在纳的鞋底就冲黄鹂的肩膀上抽了两下:“你还顶嘴!翅膀还没长硬了就敢跟我顶嘴?等你大了还不得上天!” 黄鹂平日里在家也算得上是娇惯,爹疼娘爱的,哪里受过什么气?这会儿莫名其妙地先挨了骂再挨打,顿时委屈的受不了,呜呜地哭起来:“我过来说要学绣花您骂我,我跟您解释您就动手打人,娘您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此言一出,钱氏更是气个倒仰:“养你这么大,你倒说我不讲道理!我看是打你打得少了!”说着便要去抄鸡毛掸子。 一旁的丫头见势不妙赶紧过来劝,黄鹂从床架子上跳下来,哭道:“娘您就是不讲理,我不要跟您学绣花了!!”说着一边哭一边往外跑,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钱氏见女儿跑了,被气个够呛,恨不得伸手打两下身边的女使,可抬眼一看却不是自己用惯的小红,而是雇来的女使翠翠,镇上的姑娘,她哪里敢动一个指头?今天动手打一下,明天满镇的人都知道黄家奶奶打人了……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想买个得用的丫鬟都买不到只能高价雇人,儿子亲事麻烦,女儿又不懂事,真是烦死人了! 钱氏心中暴躁,想发脾气又无处可发,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想起女儿今天表现也算不错,竟然主动要绣花了,自己发脾气实在不该,转念又一想: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气性,不杀杀她的性子,日后还了得?打定主意要跟丈夫好好商量一下女儿的教育问题:女儿念书念出股子倔脾气,实在没必要继续念下去了:女孩子嘛,认几个字也就差不多了,哪里有必要读那么多?不小心读成那位陈举人的模样,那可真是哭都来不及! 钱氏正琢磨这事儿呢,便见丈夫晃了回来,赶紧迎上前去帮丈夫脱了外头的外套,然后提起今天的事儿:“老爷,鹂娘过了年就十三了,如今认的字也不少了,不如以后就别跟着上课了,这么大的姑娘,也该好好学学做点儿针线活儿什么的了,日后出嫁了也省的被人家挑剔!正好先生那边也能少花点钱……” 黄老爷十分无语地看着看老婆:“你脑袋是被驴踢了么?刘先生在咱们家当先生,一个月三贯钱,他一个秀才,每月赚这点本就不算高,你现在还想撤一个学生让他赚的更少,你当人家是傻子?这么闹能开心?” 钱氏不服气道:“我看过刘先生上课,鹂娘这边压根就不怎么管,当初就不该多掏那五百文!让她在一边随便听听不就得了?偏你要多掏钱。” 黄老爷揉揉太阳穴:“刘先生在咱们家教了七八年了,便是个女使,干这些年也该涨涨薪水了,何况人家一个秀才?当初每月涨五百文,顺便让鹂娘过去听一听,他得了实惠还不用多费多少工夫,咱们也正好让鹂娘学点东西,这不都是商量过的事儿么?你当时不也觉得划算么,怎么现在又不高兴了。” 钱氏也明白自己的抱怨没道理,只是心里头不痛快,就忍不住想要发点牢骚,闻言撇嘴道:“我就是觉得现在让鹂娘继续上课没必要,不让她上吧,又觉得不划算,怎么算都是亏,闹心。” 黄老爷头大如斗:“怎么算都是亏那你跟我嘟囔什么?让鹂娘跟着上课不就得了?女孩子多学几个字没坏处,日后嫁了人,好歹跟女婿有点话可说。” 钱氏嗤道:“我不识字,难道跟你就没话说了?” 黄老爷暴躁道:“有话说有话说,整天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烦都烦死了!”说着再不理妻子,抬腿迈到床上,扯了被子盖上头,再不肯听妻子唠叨。只把钱氏气得够呛,却没胆子再纠缠丈夫。 且不提钱氏跟黄老爷闹别扭,黄鹂被母亲骂了一顿,只觉得莫名其妙委屈的要命,想回自己房间又觉得还是在母亲眼皮子底下,闹心,便扭头跑去后院大哥二哥的住处:后院分成两半,一般黄鹏住一半儿黄鹤住,大白天的也没人锁门,黄鹂直接就走进了黄鹏的院子。走到哥哥的屋门口敲门,喊了声大哥,便听到黄鹏道:“是鹂娘么?进来吧!” 鹂娘走进屋,黄鹏放下手里的笔,笑问道:“怎么才下课又跑到我这里来了?有什么功课不会?” 黄鹂瘪瘪嘴:“哥,娘现在怎么这么不讲理?好好的要跟她学绣花,倒被她骂了一顿!” 黄鹏问道:“你说说怎么回事儿?” 黄鹂一向伶牙俐齿,记性又好,听哥哥问了,便一个字不拉地把刚才跟母亲地对话说了一遍,黄鹏听了也觉得母亲实在是没事儿找事儿,可当儿子的不能说亲妈的不是,只得劝妹子道:“你明知道娘不喜欢你读书,喜欢你多做针线活儿,你便在她面前装一装又如何?丁点大的事儿就又哭又闹的,娘每天那么辛苦,又被你顶嘴,能不闹心么?” 黄鹂嗯了一声,心中却想:街上的陈奶奶,过的那般潦倒,也没见她哪个时候乱发脾气来着,娘分明就是脾气坏! 黄鹏哪里知道妹妹的腹诽?其实他也觉得他娘这几年脾气糟糕的要命,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可是这年头讲究“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有儿子说母亲不是的?故而虽然觉得母亲脾气不好,也不能说出口,见黄鹂还是一脸不开心,便拿了一串钱出来,让她出门帮自己买一支笔,剩下的自己买凉糕吃。 黄鹂很想说自己不想吃凉糕,但见哥哥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只得压下嘛满心的郁闷,接了钱去给黄鹏买笔去了。 笔墨纸砚都是奢侈品,价钱从来就没便宜过,黄鹂拿了钱去了镇上唯一的文具店,挑了半天,总算找到哥哥平日里练字的羊毫,一问价钱六十文一支,她磨了山羊胡子的店主好一会儿,拿了一百文买了两支笔:这东西本就是消耗品,多买一支也用得上,反正她也不想吃凉糕,很没必要贪了哥哥的四十文钱。 黄鹂买了笔,抬头看看日头,已经到了正中央,原本想去找陈奶奶听故事,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只得直接回了家。 ... 第五章 因为跟母亲吵了架,黄鹂下午也没兴趣去绣花了,还是跑去听刘先生讲课了。刘先生讲的唾沫横飞,黄鹂听得昏昏欲睡,幸好刘先生原本也就不太在意她,故而见她一衣服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没有计较。 下午的课并不多,刘先生讲了两刻钟,然后就开始问学生们功课,外加留作业让他们练字,这种情况下黄鹂只能做陪衬,先生问黄鹏树上的内容,考了他不少问题,又过来让黄鹤写字,他站在一旁指导:比如这个字写的不错,只是下笔还需缓一点之类的。唯独到了黄鹂这里只是随便说句:再抄三五页……瞧瞧,连页数都不指定,黄鹂写成什么样子他就更不介意了,也亏得黄鹂有点好胜心,换了一般的姑娘,早就没兴趣学了。 这边刘先生挨个考校两个男学生,黄鹂便拿了墨块开始磨,磨好了便开始练字:闲着也是闲着,虽然先生懒得看她的字,可是她爹偶尔会夸她几句,写的好了还会给她点零钱花,钱不多,但是让黄鹂颇有些成就感,平日里总是被别人夸漂亮懂事儿什么的,听得久了也没啥意思,就只有字写的好了,被夸起来似乎心里更痛快。而且因为她过来上课,每个月她爹黄老爷要多掏五百文,五百文啊!就冲这五百文,自己也不能太懒惰了不是? 刘先生指导了两个男学生一大通,临下课的时候终于又想起来黄鹂了,走过来一看,小丫头已经写了整整五页字,他笑道:“鹂娘可真认真,黄鹤你真该跟你妹妹学学!”却依然半分不提哪个字写的好,笔法应该怎么改,黄鹂早习惯了先生这样子,一开始心里头还憋气,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再说刘先生也不是那种完全不负责任的老师:前几年她学基础的时候,老头教的蛮认真的,这两年她字也人的差不多了,四书五经也读了一遍了,老头儿这才放下她不管……时下重男轻女,黄鹂的亲爹娘都不在乎她学成啥呢,又怎么能怪老师不用心?人家领这份薪水,自然是要按照雇主的要求来啊! 当然这些道理黄鹂也说不太清,只是影绰绰地觉得没必要生先生的气,只是没人在意没人督促,她学习上没前两年认真了也是真的。 黄鹂在刘先生这里上了一下午的课,却把钱氏气了个够呛:说好了来绣花,一转眼又跑没影了,这死丫头眼里还有她这个娘么? 钱氏自己也觉得这一二年脾气大得很,火起来的极快,一扭头便又后悔自己乱发脾气太没道理;可等火气上来,她便又不管不顾了:这年头并没有更年期这个说法,更没人懂心理学上头的中年危机啥的,这个一辈子忙着相夫教子的普通中年妇女并不知道自己这得了什么毛病,身边也没什么人能够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所以尽管无奈,她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一天比一天面目可憎的事实。 钱氏心情烦躁,扭头见丈夫换了衣裳往外走,忍不住问:“你又去哪里?” 黄老爷道:“眼见着秋收,我得去安排一下收粮食的人手。另外年初的时候老杨借了我二百两银子,说好了收了粮食便还我,我得先去敲个边鼓,省得他到时候又有别的借口拖着这事儿。” 钱氏奇道:“老杨不是向来守信么?过去你帮他垫银子可从来没催过。” 黄老爷道:“此一时彼一时!他春天出去跑商赔了一笔,现在手头实在不宽裕,他老婆又盯紧了他的钱袋子,几个儿子又在闹分家,我不去打个招呼,天知道会不会出岔子?” 钱氏顿时来了兴趣:“好好的怎么闹开了分家?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听说他在外头养了个二房,还生了个儿子,前阵子那二房死了,他带了那奸生子回来认祖归宗,想是这件事儿闹的?” 黄老爷不欲说朋友家的短长,但话说到这里,与其让妻子胡乱揣测,倒不如直接说清楚,便耐下心来解释道:“老杨这事儿确实做的不地道,不过他老婆也不是善茬子,给那孩子上户籍的时候就说了:让他入籍可以,要先给她那几个儿子分家,本就是奸生子,给他上户籍就不错了,再想分家产是万万不行的。老杨当然不同意了,他还活着呢,哪里肯让孩子分家?这事儿颇闹了一阵子!要不然他跑商怎么赔了?做生意做半截听说老婆差点把他小儿子打死,生意都不顾了跑回来……嗨,造的什么孽!” 钱氏咋舌道:“好厉害的闫娘子!” 黄老爷没好气地说:“厉害个屁,有种跟男人撕扯去啊,这么作践个小孩子,也不怕遭报应!” 钱氏虽然有点小心眼儿,心肠却不坏,听到这话也跟着点头:“可不是,有种跟男人打架去,那么小的孩子,亏她下得去手……” 说话间黄老爷已经穿好了外袍,对妻子叮嘱道:“你莫要再因为读书的事儿骂鹂娘了,读书多了才懂事儿,别的不说,遇到像老杨家这样的事儿,起码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前年城东的老王打死亲儿子,被判了流放,这放在过去哪里能这么判?老杨家的媳妇还以为是过去,打死自家孩子跟没事儿差不多咧!这几年律法改的快,我这认字的有时候都搞不清朝廷又弄出什么新鲜事儿,鹂娘要是不读书,日后被男人骗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黄老爷说的话题跳跃性相当大,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钱氏也不是什么逻辑严谨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丈夫的话逻辑不太通,只是连连点头:“好好,我不管她,反正钱也花了,让她念就是了!”钱氏本也算不得那种厉害妇人,只是到了这个年纪便有些爱发脾气,这会儿丈夫闻言细语地跟她讲道理,她的表现也就恢复了以往的贤淑乖顺。 黄鹂下午的课一共才一个时辰,上完课太阳还在半空高高地悬着呢!黄鹂拿了两支给大哥黄鹏买的笔给他送去,黄鹏见她买了两支,便知道她是没买凉糕的,便又塞给她二十文钱让她买糖吃,黄鹂也没推辞,拿了钱便回了自己院子,盯着她爹娘的正房:她娘整天蹲在屋里做针线,并不怎么管她,唯一可虑的就是老爹是不是查岗,这会儿见老爹出了门,她便赶紧也钻了出去。 黄鹂从后门钻出去,一溜烟跑到集市上,果然看到陈奶奶依然像平时一样端坐在那里,她赶紧跑到跟前道:“陈奶奶,我今天来晚了,您吃午饭了么?” 衣衫破旧的老妇人听到她的声音,扭过头来冲她轻轻点头:“上午讨了几文钱,买了一碗杂面汤喝了。” 黄鹂松了口气,走到她跟前蹲下:“我今天上课了,所以来晚了。” 陈奶奶轻声道:“上课好啊,可以学很多东西。” 黄鹂对陈奶奶的一些事情其实是蛮好奇的,这会儿听她这么说,终于忍不住问了:“陈奶奶,我听您说话,觉得您懂得东西比刘先生都多呢,您是不是读过很多书啊。” 老妇人的嘴角弯了弯:“也不算很多,但应该比你先生多。刘八明嘛,三十二岁中的秀才,有点天分,而且足够刻苦,可惜家里太穷,上不起正经的学校,要不然,也不至于卡死在秀才这一关上。”她谈论起黄鹂的先生,态度并不算恭敬,可不知道为什么,黄鹂觉得她并不是瞧不起人,而是在阐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黄鹂道:“啊,我也听我爹说过,说刘先生挺不容易的,家里穷的要命,全靠刻苦才考中秀才,后来再没钱去请先生,又没门路进官学,只得一边给人坐馆教书,一边复习考举人,可惜运气不大好,一直都没考中举人。” 老妇人摇了摇头:“刘八明运气不好是一回事儿,才能也确实不足……考举人,排名在后头的或许有运气的成分,可正经的解元亚元这样的人中龙凤,除非遇到什么意外,否则无论如何都没有落榜的可能的。”她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这运气,向来只为有本事的人准备;没本事的人,便是天上掉下馅饼来,也够呛接得住的!” 黄鹂看看老妇人,轻轻点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最有天分最有本事的人,无论什么逆境都挡不住的,对么?” 老妇人轻轻一笑:“那倒也未必……天才未必一路通畅,庸才却一定不可能大放光彩的。”她说着,垂下头闭了嘴,却是不肯再提这个话题了。 黄鹂见她兴致不高,觉得这个话题怕在某个方面触痛她,便主动换了个话题来问。 “陈奶奶,前日我爹提起来一件事儿,我觉得不太懂,不知道您能否为我解惑?” 老妇人微微点头:“你说!” 黄鹂道:“今日先生讲课,说起如今的民生,他十分感慨,说这几年百姓的日子比过去容易多了,天灾虽然频繁,但国家的粮库充盈,百姓很少流离失所,百姓们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又说如今读书比过去更容易,他若早生三十年,说不得也有机会进官学,正经考个举人什么的。” 她说到这里,歪歪头道:“可是我爹却常说雇工的价格高了,想买个人都买不到,他说如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 “其实我倒是没觉得自家的日子有什么变差了的,只是想问问陈奶奶,到底我爹跟刘先生谁说的更有道理呢?” ... 第六章 老妇人听黄鹂问了这样的问题,略微沉吟了一下,轻声道:“这问题,不能从谁说的更有道理这方便来评价,而应该从角度来评价。” “刘八明出身寒微,虽考中秀才,但一直以来依然在为生计挣扎。他家中有地,本身又在读书,国家的新税制减轻了他家中的负担,新良种的推广让他家中的地收成提高了不少,几样加到一起,他的日子自然好过许多;而这些年官学越来越多,即便是咱们这样的穷乡僻壤,读书的难度也比原先降低了……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觉得日子越来越好。” “你的父亲家里也有地,但庄稼的收成再多也就那些,不会翻出花来。真正容易变化的是镇上的几个铺面的情况。开铺面的主要开销是雇工的钱,这几年人们日子过得好了,雇工也就贵了;同样还是因为日子过得好了,百姓很少流离失所,你父亲想要像过去一样贱价买人也难了……铺面还是那几个铺面,生意还是那点生意,成本高了许多,不光是店铺,你家里的开支也因为雇工越来越贵,买不到人而显得紧张起来。” “所以说穿了,是因为国家在变,你家却不变,跟不上趟了,所以才觉得比过去艰难。” 黄鹂听得似懂非懂,大概的意思是明白的,却还是觉得脑子有点乱:“你是说,是我爹说的不对?” 老妇人叹了口气:“也不是不对,只是国家变法的方向对他的生计没什么帮助,对他没帮助,却对别人有帮助,时间长了,你家自然也就显得差了。” 黄鹂歪歪头:“您是说,这么下去,我家会越来越艰难?” 老妇人摇摇头:“却也未必,毕竟雇工的钱涨价也是有限的,人们过得好了,你家铺子的生意也能好一些,两相相抵,也不至于就一定比过去差了。” 黄鹂皱眉道:“可这样几乎就是听天由命了……也难怪那位刘叔叔不肯把女儿许给我二哥了,他家越过越好,我家却越过越差,但凡疼女儿一点的,哪里肯应下这门婚事?”她说到这里,发觉自己说漏了自家的家事,便与老妇人解释道:“啊,我说的是我二哥的事儿,我爹曾跟一个朋友为儿女指腹为婚,说好让我二哥娶他家女儿,前儿我爹去提亲,那位叔叔反悔了。” 老妇人笑笑:“婚姻之事,聋婚哑嫁本就已经够靠运气,指腹为婚简直就是听天由命了,悔了也好,各自去找更好的。” 黄鹂笑笑:“我也这么觉得。唉唉,哥哥们确实要争气点了,要是考中个秀才,哪里还怕找不到媳妇?”她说着小声道:“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就可以给爹爹分忧,也去考个举人秀才什么的多好。” 老妇人道:“你本来就可以去考啊!国家几十年前就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她的话说了半截,却猛地收住,放缓了声音道:“你好好督促你哥哥读书吧!” 可是黄鹂已经听到了她的话,哪里肯放下,当即惊讶地问道:“您说女孩子可以参加科举?我怎么不知道?从来都没人跟我说过啊,爹娘都说让哥哥们好好读书,日后考中举人,家里就荣耀了,从来就没有说过我也可以参加!我看过去的书,考科举的也都是男人啊,我从来没听说过女人也可以去考,陈奶奶,陈奶奶,您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老妇人闭上眼睛,好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句:“在开封,女孩子几十年前就可以参加科举了,如今开封各衙门,女子官吏已经占了四成,现在全国各地,都允许女孩子参加科举。只是咱们柳树镇太偏僻,没几个人舍得让女孩子读书考学,身边也没什么好榜样,你才不知道。” 黄鹂已经兴奋的有些发抖了:“您是说,我也可以去考学,我也可以去当官?”她想起来县里的吴主簿来家里做客的时候,父亲那恭恭敬敬的态度:吴主簿是二十年前的举人,并没有再往上考,而是在县衙里做了个书吏,混了这些年最后也升到了八品的主簿,全县城除了县令就数他了……只要考中举人就能做书吏,说不得也能像吴主簿这般荣耀,天哪,想一想就觉得心跳的好快! 老妇人话一出口,却有些后悔了,这会儿听黄鹂的声音极度亢奋,虽不忍打破她的幻想,却还是轻声道:“你可以去考,但是,我不认为那是你该走的路。科举一途,本就是千军万马去过那独木桥,即便是男孩子,身上担负着全家人的期待,一家子勒紧了腰带供出来的男孩子,又有几个能考中秀才?举人就更不用说了!咱们这样的穷乡僻壤,女孩子能认几个字就不错了,真要读到秀才、举人,你知道要花多少钱,要投入多少心血?有哪个人家,能这样供一个早晚要嫁人的女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了!” 黄鹂原本十分兴奋,听到此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她家已经算是柳树镇上的富户了,可是她能得到的教育,也无非是蹭蹭两位兄长的课,老师甚至懒得多看她的作业一眼,这种情况下,想要去考秀才,简直痴心妄想!她想到此处,心中也觉得恹恹的好没意思,轻声道:“我只是想帮帮爹娘的忙,整天看着爹爹那般头疼,却不知道能帮他做点什么,难受的很。” 老妇人点点头:“你有这心思是很好的,你可以去你去你家的铺子里看看,学学算账之类的东西,不管是在家还是日后嫁人,懂得算账管家,总比只会做饭绣花强。” 黄鹂歪歪头:“这倒也是个好主意,唉,我还是更想考秀才!咱们柳树镇从来没有过女秀才呢吧,我要是考上了,多荣耀啊……” 老妇人垂了头,轻轻笑了笑:“倒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放在咱们柳树镇,却未必有多荣耀。”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黄鹂并没有听清楚,兀自觉得兴高采烈:“谢谢您啊陈奶奶,我一下子就觉得有好多事儿可以做了,嗯,先学算账好了,然后好好读书,日后磨磨我爹,兴许他就也能让我跟着大哥二哥一起去考秀才呢?考上秀才可以免一个人头税呢!”她说着,高高兴兴地跟老妇人告别,一溜烟地跑远了,留下老妇人在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科举什么的,不过是这小姑娘的一时兴起罢了。 黄鹂直到跑到家里,心跳还是非常的快,她站在自己的院门前,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把那种兴奋感给压了下去,这才稳稳当当地走回屋里。 月季正在缝衣服,见她进来,忍不住唠叨道:“天都快黑了才回来,当心被老爷骂呢!” 黄鹂嗯了一说,又道:“其实爹也只是担心我被拐子拐了,只要天黑前回来就没事儿。” 月季皱皱眉:“镇上都是熟人,这几年拐子什么的也少了许多,可还是小心点的好,毕竟年纪一年比一年大,遇到个泼皮癞子什么的也烦人得很。” 黄鹂嘻嘻一笑:“柳树镇上,哪个泼皮敢找我的麻烦?”她说的是大实话,黄老爷在镇上也有点地位,等闲的泼皮哪里敢找他女儿的麻烦? 月季也明白这一点,听到这里也觉得自己是瞎操心,忍不住笑了。 黄鹂想起来陈奶奶说的话,便试着问月季:“月季姐姐,我问你点事儿行不!” 月季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呗!” 黄鹂道“我今天出门去,听人说起来科举,我怎么听说女孩子也可以参加科举?” 月季正好绣完了一朵花,一边拿剪子剪线,一边笑道:“我当你要问什么的,闹半天是这个啊!老黄历了,几十年前就允许女人参加科举了,听说大地方许多女人都考中举人秀才什么的,然后去官府做事了。” 黄鹂奇道:“怎么没人跟我说过呢?” 月季笑笑:“说不说有什么区别?别说咱们柳树镇,咱们整个县,三十年来考中的秀才一个手都能数过来。咱们镇上唯一考中的还是三十年前呢……嗨,考中了又能怎么样?一口气考到举人呢!放到县里都是独一份,到最后还不是落到在街上讨饭的地步!” 黄鹂顿时愣住,她脑中的许多疑问在这一刻似乎被穿成了一条线,她试探着问月季:“您说考中举人还讨饭的的女人,她姓什么?” 月季见她表情认真,略一思忖,便猜出了个大概:“你是不是在街上看到陈举人了?就是在集市口坐着乞讨的那个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像乞丐的老妇人,我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嗨,你跟我说说就行了,千万别到老爷太太那里念叨,当心被骂呢!” 黄鹂只觉得自己的头轰的一下,简直要炸了!陈奶奶是举人,是柳树镇唯一考中秀才甚至中了举的女人,天哪,怪不得她懂那么多!可她怎么就落到讨饭的地步了? 黄鹂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的问月季:“她考中了举人,怎地不去当官,却落到讨饭的地步?” 月季道:“谁说她没去当官?她不但当官了,而且是在府衙当官呢!听说那时候国家动荡,进士一科只录取十几个二十个,一个州一年都出不了几个举人,那会儿举人难考,陈举人名次又好了,直接就被召到府里做了官了,当时似乎是专门负责税收这一块儿,她厉害得很,一路升到正六品呢!人那会儿她哥嫂得意死呢,靠着妹妹捎回来的钱,给家里盖了房子买了地,给儿子娶了媳妇……陈举人为娘家人拼死拼活赚了二十几年的钱,可结果呢?等到她年纪大了回家乡养老,眼睛一瞎就被她的侄儿赶出了门。” 黄鹂呆住:“怎么会这样?” 月季摊手道:“陈举人是心眼儿太实诚,往娘家捎银子从来都不知道留个底儿,只是闷头捎钱回来,等她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回来老家以后又得了眼疾,他侄儿说再没有给姑姑养老的道理,便把她赶出了门。” 黄鹂道:“难道就没人管这事儿?” 月季冷笑道:“谁会管?一个孤老婆子,认识的人都在府里,现在眼睛瞎了连封信都没法写,别说是给赶出门,就是养在家里弄死了,能有谁给她出头?要我说,陈举人的侄儿真是个蠢货!陈举人虽然眼睛瞎了,却还是正经的举人,随便教教他的孩子,不比送到外头的私塾强?偏他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没良心的事儿来,如今他家儿子都二十三了,还没定亲,不就是名声太臭正经人家不乐意攀扯么!又不肯随便娶个庄户人家的女孩子,就这种人品,还指望哪个好人家把女儿嫁到他家,呸,做他的春秋大梦呢!” 黄鹂道:“你说二十三了还娶不上媳妇,嗳?陈举人的侄儿,竟是陈有才么!” 月季哼了一声:“可不就是么,二十三了连个童生都不是,还以读书人家自居呢,好大的脸。” 黄鹂笑道:“怪不得他家跟你求亲你不答应,我当时还纳闷呢,这家家境也算不错,姐姐怎么就看不上。后来我爹妈都说这家人品不好,不答应是应该的,也没说到底怎么个不好法,我又不敢问,现在可算明白了!” 月季冷笑道:“但凡人品好一点,凭他家的家底儿,想娶个差不多人家的闺女根本不成问题,哪里就落到想要娶我这样穷到要出来当女使的姑娘头上了?前几年还痴心妄想地跑去亭长家求亲,被亭长娘子抡着鸡毛掸子打出来……活该!” ... 第七章 这一天的下午,月季跟黄鹂讲了许多许多事情,比如街上许多人家提起女孩子读书,都会拿陈举人举例子:女孩子读书有个屁用,考上举人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落到要讨饭的地步?还不如多备好好选个好人家,。又比如城里的女孩子倒是有不少去考秀才的,但却不是为了当官,而是为了嫁的更好些:有个秀才的名头,日后相夫教子肯定不成问题啊!娶这么个媳妇,日后都不用给孩子请蒙师了,多划算! 但那种情况只是在城里,像柳树镇这样的小地方,哪个女孩子要是说想要考秀才,那是要被人笑话的,要么笑话她痴心妄想,要么会被讽刺:考上秀才又怎么样?不寻个好人家,日后还不是要讨饭? 黄鹂听了一耳朵的八卦,心里头乱糟糟的,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位陈奶奶那么有见识,一方面心里头为她难过,一方面心里头越发的憋闷:男人考上了举人,基本上就是功成名就可以在乡里横着走了;可陈奶奶那般能干,怎么就落到这般地步了?柳树镇且不说,县城里的人应该是有见识有本事的,可是女人们去考秀才,也不过是为了嫁得更好些…… 这跟陈举人说的,开封的女人考中了举人就去官府里做事,一点都不一样啊! 黄鹂知道了那讨饭的老妇人是举人,心里头便对她换了称呼,“陈举人”这三个字可比“陈奶奶”威风多了。想到过去自己觉得奇怪:陈奶奶懂得很多,却并不怎么鼓励她读很多书……现在却是明白了。陈奶奶是真的好心,是怕她落到跟她一样的境地吧? 黄鹂虽然因为聪慧而比同龄的孩子早熟,但年纪跟见识摆在那里,对事情哪里能考虑的有多通透?想了一会儿,就觉得脑子里越发的混乱,不过有一点她是明白的:最好还是别在父母面前提想要去考秀才之类的话,要不然,搞不好连现在这样读书的机会都要被玩没了呢! 黄鹂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正好吃饭的时间到了,她便跑去父母的正房吃饭。 黄老爷还没回来,钱氏领着一大家子儿女吃饭。她今天心情不错,高高兴兴地问了儿子们功课做得如何,还专门让人给安氏做了她爱吃的腌鱼块儿。看的黄鹏直咋舌:老娘今天脾气真好! 只是吃完了饭,黄鹂就苦逼了,被钱氏拖着留下来做针线,黄鹂念着功课还没做完,可到底答应了母亲每天要做会儿针线活,也只得老实坐下来跟着绣花,黄鹂的性格就是这般,便是不喜欢的事情,也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认真做,只是她毕竟针线做得少,硬把马蹄莲绣的跟喇叭花似的却是没办法了! 正绣着花,黄老爷从外头进来,见黄鹂绣花,笑了起来:“哎呀真难得,鹂娘竟然绣花了!” 黄鹂吐吐舌头,被钱氏瞥见,骂道:“挺大姑娘,做什么怪样?”扭头冲黄老爷道:“她整日里坐不住,总是到处乱跑,让她绣绣花收收心。” 黄老爷道:“哦,多门手艺没坏处,鹂娘听你娘的话,别整天傻呵呵地到处乱跑!” 黄鹂一看到父亲进来,宛如见到了救星,听他笑话自己,顿时就不干了:“我哪里傻了?我背书比二哥背的还快呢!” 黄老爷笑笑:“好好,我闺女不傻,我闺女最聪明了,你那俩哥哥才是傻子呢,挺大岁数连个秀才也考不上!” 黄鹂道:“大哥挺好了啊,府试都考过了,现在就剩院试一关了,过去就是秀才了!” 黄老爷鄙视道:“童生满地都是,做童生有啥了不起的?你爹我当年还是童生呢!”他说到这里脸上一僵,自己这不是转着圈骂自己个儿是个傻子么? 黄鹂也想到了此处,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装作没听出来的样子认真说道:“我要多多督促哥哥们好好念书呢!”她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爹,要是我也能去参加考试就好了,努力读书,也给爹爹考个举人回来!” 黄老爷捻须道:“呵呵,鹂娘真懂事!”却并不再说别的。 黄鹂见黄老爷并不接这个话茬,越发确定月季说的没错,她爹确实没兴趣让她考试,心中颇有些失望,又跟父母说了几句话,便悻悻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黄鹂的失落感也就维持了一晚上而已,她虽然读过几年书,也相当喜欢读书,可要说多喜欢科举考试那纯属扯淡:每次看到考试前两个哥哥鸡飞狗跳地复习读书,她都觉得幸好自己是女孩子不用考试呢!要辛苦的备考,还要跑上几百里的回老家参加考试,考不中还要挨爹的骂,想想就觉得累,谁稀罕啊! 可是不稀罕归不稀罕,明明有资格去考试却没人让她去考,这一点还是颇让她不爽的:我不喜欢是一回事儿,你们不许我去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啊!当然小姑娘的逻辑没有这么清晰,她只是直觉地感觉到自己的权力被剥夺了,不痛快,但这点不痛快,只需要睡一觉,也就消散的差不多了。 黄鹂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起来,前一天的不快被她扔了个干净,收拾好书本,高高兴兴地去吃早饭,上课……一切都回到正常的步调上来了。 当然,要说黄鹂的日子跟过去一模一样,也不可能。黄鹂自从知道了陈奶奶曾考中过举人,黄鹂就对看望她越发感兴趣了:她身边文化水平最高的也就是她的老师,不过是个秀才。可这位陈奶奶,不但考中了举人,还在府里做过官,正六品啊,比县太爷品级都高!黄鹂她爹黄老爷一辈子也才就去过三次府里罢了,每每提起来府里的繁华,总是一脸的骄傲:老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这位陈举人,可是在府衙里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六品,据说年轻的时候还曾进京参加过一次春闱——虽然落榜了,可是一个女人居然能走上千里路跑到国都参加春闱,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啊! 黄鹂觉得过去的事儿恐怕是陈举人的伤心事,去看望陈举人的时候试图装作依然不知道这回事儿,可她心中对陈举人实在是仰慕,又兼年纪尚小,不懂得掩饰,言谈举止中一不小心便带出来了。陈举人再稍微诈一下,她便把底子都掏出来了。 陈举人并不意外黄鹂会知道她的过去,就算黄鹂的丫鬟不说,她身边照样有旁人会不小心提起这事儿:柳树镇就这么丁点儿大,哪里有什么事儿不是到处传的? 此时黄鹂知道了陈举人的过往,态度上对她越发尊重,陈举人对此不甚在意,小姑娘一直都挺讨人喜欢,对她也一直都很尊重,更尊重一点其实变化也没多大,她本人也是习惯了被尊重的人,并不会因为小姑娘更尊重她一点就万分欣喜。 虽然因为陈举人过的落魄而在背后里说怪话的人不少,但不过她毕竟是个举人,甚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放肆,也有不少人乐意帮她一把,更有读书人时不时地过来请教她问题:比如街上给人写信的李姓书生,没生意的时候会跑来请教她一点功课,黄鹂好几次撞到他给陈举人买吃食。 这日黄老爷出门回来,给黄鹂带了一把南方贩来的椰子糖,黄鹂尝了一块,觉得虽不是很甜,但味道蛮特别的,想到有两三日没有去看陈举人了,便拿了手帕把椰子糖包好,一溜烟地跑到街上去。 走到陈举人平日里乞讨的地方,黄鹂才蹲下来跟陈举人打了招呼,看到摆摊给人写信的李书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抬头一看,正看到李书生的脸,只见他眼角青了一块儿,嘴角也渗了血丝出来,忙问:“李四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书生没注意黄鹂蹲在地上,想着反正陈举人看不到,所以才想要跟平时一样过来给陈举人送吃的问功课,此时被黄鹂当着陈举人的面儿说破,十分尴尬,心里头越发恼恨老婆泼辣手狠不懂事,嘴上却道:“出门的时候滑了一跤!不当紧。” 李书生答完黄鹂的话,便伸手递了个用干净的纸包着的饼递给陈举人:“陈举人,我今日来晚了些,抱歉。” 陈举人听了黄鹂跟着李书生的对话,心中哪里不知道李书生怕是又跟老婆吵架了,吵架的缘故十有*与自己有关,当下心中暗叹,伸手接过饼子,对李书生道:“平日里给我买东西的人不少,你的心意我领了,不用这样每日都给我送吃的。” 李书生道:“不过是顺手的事儿,并不麻烦。”他心中暗道:街上给陈举人送吃食的人确实不少,可是大多都是像黄鹂这般隔三差五想起来才送的,陈举人真要靠这些人,还不得饥一顿饱一顿?每日里能跟一位举人讨教功课,这是多大的福气,一口饭算得了什么?便是老婆闹得再厉害,也万万不能把送饭的事儿停了。 陈举人见李书生坚持,也并没有再说什么,拿起饼子就这水慢慢吃了起来,李书生则拿了盆子去盛水,等陈举人吃完饼子,洗了手漱了口,又擦了把脸,这才恭恭敬敬地跟陈举人讨教起功课来。 李书生已经二十出头了,上了快十年的学,基础打的很扎实,问陈举人的功课十句里倒有九句是黄鹂听不懂的,黄鹂心下无聊,但还是蹲在一边等着,好容易等到李书生问完功课告辞走了,走了,黄鹂忍不住跟陈举人说:“李四哥天天都来请教您问题啊?他可真勤奋!” 陈举人道:“确实勤奋,天分也不错。你莫要叫他四哥了,他家就他一个。” 黄鹂奇道:“啊,就他一个?那为什么叫四喜啊?图吉利?” 陈举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四喜,那是谐音了!他叫张思熙,学而不思则罔的思,圣人非所与熙也的熙。” 黄鹂扑哧地笑出声来:“这么雅致的名字,却给人叫成四喜,也真够逗的。” ... 第八章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天气越来越冷,逐渐进了深秋。黄老爷这几日的心情越来越差,黄鹂偶尔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她爹年初借给他的老朋友杨老爷的二百两银这会儿收不上来了。 这些年全国各地到处都在推广种植玉米,番薯这些高产抗旱的庄稼,黄鹂家也种了些,别说,产量可真高!她家种了那么不到三百多亩地,每能收十几万斤粮食,虽然这东西口感实在不怎么样,但是跟麦子的产量一比,嗯,再难吃也忍了!更别说那玉米芯子还能喂牲口。 可那位杨老爷就没这个好运气了!他家的地全是上好的水田,杨老爷倔的很,觉得自家的地能种上好的稻谷,吃饱了撑的才改种那牲口才乐意吃的玉米呢……要说他想的也不算错:因为种玉米的人极多,玉米也就不值钱了,同时稻米,谷子的种植范围一再缩减,所以虽然全国范围粮食多了许多,但是精米什么的价格反倒高了:一斤好大米能换五六斤玉米,这么一算,种稻谷也还是挺划算的。 可是人有旦夕祸福,这话真是不假,杨老爷今年显然是倒了血霉了。 年初农闲的时候,杨老爷出去捣腾豆种,问黄老爷借了二百两银子做本钱,偏偏做生意谈好的差不多了,定金交了,正准备交割豆种呢,却得了消息,说他老婆把他那个才入籍的小儿子打了个半死,那孩子如今躺在床上没人管呢!他当下哪里还顾得其他,一路快马加鞭地飞奔回老家,把小儿子从柴房里救出来,请大夫治伤看病折腾了半个月:儿子的命是救下来了,可生意也黄了,等再赶到地方,都过了一个多月了,那贩豆种的老客早就走了,定金自然也被扣了,追都没地追去,况且追到了又能怎么样?打官司都打不赢呢!人家把豆种弄来了,你这边人跑没影了,行商哪里有功夫等你一个月,何况种子这东西是有时令的,过了时间卖都卖不出去。于是不但没赚到钱,连一百两的定金都废了,然后来来回回光是车马费用花了几十两,给儿子看病又花了一百多两……借的银子花光了不算,杨老爷连家里留的应急钱都动了几十两。 黄老爷跟杨老爷多年的交情,他做生意赔了的时候,别人都上门要债,黄老爷没去催:这时候去催债不是要人命呢?人家又不是翻不了身,还有几百亩好水田等着收粮食呢!做地主的,只要有地,每年怎么也有点固定收入应急, 黄老爷想的挺好的,而杨老爷也领他的情,诅咒发誓的说只要熬过这阵子,哪怕来年吃糠咽菜,也先把欠黄老爷的钱还了。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偏偏今年赶上百年一遇的大旱,旱到什么地步呢?上好的水田硬是给干的裂了缝,旱田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杨老爷后悔死去年朝廷派人帮忙修水车的时候舍不得那五十两银子了!可后悔有什么用呢?他家的地虽然挨着大河,可是河里的水干的只剩下往年的一半儿高,小渠根本引不上水来,别人家可以靠着水车引水,杨老爷这会儿就算先做水车都来不及了——况且他也没钱了……几百亩上好的水田,一大半都绝收了,剩下的那点收成还不够请人工的呢! 黄老爷家离杨老爷家也就那么一二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他自家种的是玉米跟番薯这些抗旱的东西,对旱情十分不敏感,等他听说杨老爷家被讨债的人堵了门的事儿的时候,杨老爷的家的地已经抵给别的债主们一大半了!黄老爷上门一问,才知道杨老爷他们一家十几口如今只剩下一个宅子外加一百亩旱地,尼玛的旱地!一亩旱地撑死了也就值二两银子,剩下的这些又都是分散在各处的小块地块,因为买不上价钱才被留了下来,一亩地连一两都不值! 黄老爷被气个倒仰,想与杨老爷理论,可杨老爷以手掩面,早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他老婆则是撒泼打滚地闹腾: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老娘跟了这个男人,他钱赚不到还给我弄出奸生子来,现在家产都赔光了,老娘先一头撞死好了! 黄老爷被这泼妇闹得头晕目线,要说他跟杨老爷也是多年的交情,但交情归交情,二百两银子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全家一年收入才几百两啊?手上的现银一共才三百两上下,这二百两原本是给黄鹂准备的嫁妆本,攒了多少年才攒下来这点钱,就是因为相信杨老爷,才把银子借给他,如今家里只剩下百十两应急银子。这个钱不要回来,他拿什么给鹂娘办嫁妆? 黄老爷看得出杨老爷也是想还的,只是他老婆闫氏太闹腾,根本没法跟杨老爷好好说话,黄老爷被闹得头疼,最后只好拿出来最终杀招,对那闫氏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儿,你要哭就哭,随你便,反正一个月之内我见不到钱,就去告官!总算让闫氏安生了一些,这才抽出空来跟杨老爷正经谈事儿了。 黄鹂打听到前因后果,只觉得老爹这次确实挺倒霉的:杨老爷家弄成这样,真要还债,大概也只有卖房子卖地了,可弄成这样,真卖了房子跟地怎么过日子?那就是要人家一家的命了。黄老爷嘴上说是要告官,可不到万不得已过不下去,他有哪里会把杨老爷往死路上逼?不过就是太烦那个闫氏,所以才放了几句狠话罢了!到最后杨老爷低声下气地一道歉,黄老爷哪里还能把狠话坚持到底? 黄老爷唉声叹气,钱氏更是心急如焚,想起来就念叨几句,想起来就念叨几句,只把黄老爷念叨的心烦意乱,也没心思在家里呆着,每日里早出晚归,见天地到铺子里躲清静。 这日黄老爷又大一早就出去了,中午饭也没在家里吃,家里其他的人在钱氏这里吃完了饭,丫鬟们把东西撤下去,钱氏简单问了儿子们功课学的怎么样,嗯,也只能简单问问,她自己还不认字呢!等儿子们走了,钱氏这才想起来问女儿:“你说要学绣花,怎么没来?” 黄鹂道:“我想起爹爹每月要拿五百文给先生呢!我要是动不动就缺课也太浪费了!”她对亲娘的脾气颇有点了解,对付她很知道对症下药。 钱氏早被丈夫说服了,这会儿见女儿懂事儿,十分开心,搂了黄鹂道:“鹂娘真懂事!你好好读书,日后说亲的时候,加上知书达理这一条,好找婆家!” 黄鹂对她娘能把任何一件事情都扯到她说亲的问题上这一点烦得很,听到这话题便没兴趣接话。钱氏却没想那么多,见女儿不吭声,便又把女儿叫到身边,与她讲些人情世故:“我前日听你说起,你哥哥给你钱让你买东西,多出来的让你留下花?” 提到这个话题,黄鹂顿时开心起来,颇有些得意洋洋地说:“可不是嘛!大哥最疼我了!” 钱氏道:“我知道你跟你大哥感情好,你拿了钱自己买糖吃,不要在你嫂子面前提,免得她知道了不高兴。” 黄鹂奇道:“嫂子为什么要不高兴啊?” 钱氏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傻丫头!你也不想想,你哥哥的钱本就是他们两个的,现在被你哥哥给了你,你嫂子怎么会高兴!” 黄鹂更纳闷了:“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嫂子也给过我钱啊!” 钱氏哼了一声:“哪能比么?她给你钱是讨好你的,你哥哥给你钱是你哥疼你,对她有什么好处?” 黄鹂道:“娘你这话说的,哥哥给我钱就是哥哥疼我;嫂子给我钱就是讨好我,这也太偏心眼了!” 钱氏道:“废话,你当哪个的心不是偏的?你哥哥是亲哥哥,从小一奶同胞看着你长大,不疼你疼谁?你嫂子才嫁到家里几天?对你好无非就是为了讨好你哥哥罢了!也就是你傻呵呵地真把她” 黄鹂听到这里确实有些不高兴了:“娘您这话说的不对,嫂子在哥哥面前对我好,背着哥哥对我照样很好的。譬如买东西,当着哥哥的面,我要是缺钱,哪里还轮得到嫂子掏钱,直接就掏了!嫂子几次给我钱或者东西做针线,都是私下里给我的……”再说嫂子哪里用得着讨好大哥?从来都是大哥围着嫂子转好不好!镇上正经读过书的小娘子有几个啊,大嫂要不是秀才爹爹早早死了,哪里能落到咱家啊,哥哥撞大运娶到这样的新妇恨不得把嫂子供起来才是真的……不过这些话黄鹂就只能吐吐槽了,傻了才说出来呢,那不是给大嫂找不自在么? 钱氏撇撇嘴:“傻的要死,她没当着你哥哥面给,难道回头不会告诉你哥哥?反正你长点心眼,以后你哥哥给你钱啊,你千万不要跟你嫂子说!” 鹂娘听母亲不停地说嫂子的坏话,挺烦的,到底忍不住反驳道:“凭啥不告诉,那是他俩的钱呢!” 钱氏顿时火了:“屁话!还没分家呢,什么叫他俩的钱?当媳妇的,谁也不喜欢丈夫拿自己的钱给别人,你日后嫁了人还要靠哥哥们撑腰呢,休要现在就把你嫂子给得罪了!!” 鹂娘顿时给气乐了:“娘您刚才还说没分家所以哥哥给我的钱不能叫他俩的钱,现在又说哥哥拿的钱是他们自己的钱所以不能让嫂子知道,娘,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钱氏怒道:“什么矛啊盾啊的,跟你说你就给我老实听着!我教你的都是正经的道理,一天到晚就知道傻呵呵的疯跑,日后吃了亏了哭都来不及!姑嫂什么的本来就跟仇人差不多,你要是不多长个心眼,得罪了你嫂子日后有你哭的!” 钱氏正跟黄鹂吼呢,不妨黄老爷正好一脸阴沉地进了屋,他才回来走到门外就从窗户里听到妻子说什么分家不分家的屁话,等脱斗篷抖落完灰进屋听到老婆还在四六不着地胡说八道,顿时火气蹭蹭地冒上来:“你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好好的姑娘,你这么往坏里教,你这不是害她么!!” 钱氏一听就炸了:“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教坏孩子了!” 黄老爷冷笑道:“还说不是往怀里教?姑娘跟她嫂子处的好那是姑嫂相得,是好事儿,你不说叫叫姑娘投桃报李也对嫂子好一些,两个人处的的更好点儿,反倒弄教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心眼!有你这么做娘的么!” 钱氏撇撇嘴,“我当你生什么气呢,哼,你一个男人懂什么?我讲的都是正经道理,哪里见不得人了?当媳妇的,哪有几个正经喜欢小姑纸的,对小姑好不就是为了讨好丈夫么?我说错了?真像你似的,教着姑娘傻呵呵地逮着谁都跟人交心,呸!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黄老爷差点气歪了鼻子:“哦哦哦,我可算明白了,你昔日对我妹妹好,也只是为了做给我看的!” 钱氏万没想到丈夫会把话头扯到她身上,先是一愣,接着便一蹦三尺高:“你个死没良心的东西,我对你巧巧怎么样难道你还不知道?她在家里的时候不用说了,她出嫁以后被婆婆欺负,难道不是我打上门去?你那会儿做生意在外头一年半载都不回来,我做给你看,我上哪里做个你看去!你说这话要不要脸!” 黄老爷看钱氏气得要死,反倒笑了起来:“是我说的么?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你说的做嫂子的哪有几个正经喜欢小姑子的……自己说的话,反倒来怪我?” 钱氏顿时给卡主,她脸上的肉抖了又抖,到底还是把话圆了回来:“你耳朵聋了么?我说的是‘哪有几个’又不是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能有几个?我让鹂娘防备点有什么错?” 黄老爷呵呵直笑:“说了半天就是你做嫂子那是千好万好别人必须要领情,你儿媳妇做嫂子呢,那就是管她做什么先防备了再说!你啊你,若是当初要是有人也这么教巧巧如此对你,你是个什么滋味?” 钱氏此时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她不认为自己说的不对,只觉得丈夫太善狡辩把她绕了进去,心里头越发不窝火,哼了一声:“日久见人心,巧巧要是听了别人的话跟我生分了,那是她眼瞎!” 黄老爷哼了一声:“巧巧未必不眼瞎,你现在却是变着法地想把鹂娘教成睁眼瞎!儿媳妇好不好的,日久自然见人心,用你在这里瞎捣鼓?” 钱氏被丈夫当着女儿的面这般埋汰,之觉得的又羞又恼,当即冷笑道:“你不眼瞎,那是谁把鹂娘的嫁妆钱借出去结果讨不回来了?” ... 第九章 钱氏这话说的,可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黄老爷登时就炸了:“谁借出去的?难道是我一个人借出去的,银子收在你那里,我去拿钱的时候你不也是兴致勃勃地扳着指头算计能拿几个利息钱?” 钱氏登时张口结舌:“你……你……你放屁!你一个大男人,家里什么事情不是你做主?难道杨老爷不是你朋友?这会儿居然推到我头上来!” 黄老爷冷笑道:“谁要推到你头上?咱们家的事情大事小情虽然都是我出主意,可是我哪次不与你商量?我捣鼓红薯秧子赚了钱,你满镇子地吹牛说是你给拍的板;这会子借钱赔了本,我是老老实实地与你赔不是,想尽办法地补救,你呢?你一推四五六也就罢了,还见天地拿了这事儿与我吵闹,一次两次不够,还要三次四次五次,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黄老爷说到这里,也是气的狠了,伸手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头发长,见识短,为人处世没担当,只占便宜不吃亏,还拿你这些歪理去教女儿!女儿若学了你,只怕嫁出去没几年便要让人休回来呢!” 钱氏闻听此言,如遭雷劈,她呆了半晌,然后大骂道:“天杀的黄世仁,我为你们黄家当牛做马几十年,临老临老了被你说成这样,你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喜新厌旧的狗杀才!” 黄老爷气的直翻白眼:“我又哪里忘恩负义哪里喜新厌旧了?简直不知所谓!” 钱氏此时心里头是又惊又怒又是怕的:她惊的是黄爹竟能说出休人的话,怒的是黄爹忘恩负义竟然如此对她,待要大闹一场,心里又怕男人在气头上真个休了她,叫她无法做人……只得歇了大闹一场的心思,转而哭闹起来。 所谓一哭二闹三上吊,想来是乡间村妇玩惯了的把戏,钱氏虽然是地主婆阶级,但骨子里毕竟也还是个村妇,并不能免俗,她一骂了一通之后,心里头一转念,便宜屁股坐到床上,便扯了嗓子哭号起来:“黄世仁,你在外头受了气没地方使,便回来冲我撒气……我嫁给你二十几年啊,每天当牛做马忙里忙外,给你生了三个孩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们仨拉扯大了,如今孩子大了,你用不着我了,便要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呜,你败家败光了女儿的嫁妆还不许我说,说一句你便要休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黄老爷被她哭的脑仁都要炸了,卧槽难道你嫁过来的时候我家没下人?什么一把屎一把尿,你洗过一块尿布没有!心里头气得要死,想要跟她对吼,但一看这位状态,忒玛哪里是能听到别人说什么的样子啊?纯粹就是想闹一闹!正火着呢,只听钱氏又哭道: “二百两银子啊,我紧衣缩食了多久才攒下这点钱,就为这给女儿做嫁妆,一转眼就被你败光了,黄世仁,你还有脸骂我,你还是人么?” 黄老爷简直被钱氏给气笑了:“闹了半天那二百两银子竟然不是我赚的,而是你给省出来的?我不给你钱你上哪里给我省出来?我辛辛苦苦养这一大家子,到头来养家的是你,败家的是我了?” 这夫妻俩这通吵闹,可把黄鹂给吓坏了,父母上次吵架,她是只听了一耳朵的,而这次却是当了她的面来吵得,她越听越难受,父母这般吵闹从开头到后来全都是为了她,这让她哪里受得了,一开始只是听着,到后来见父母越吵越火爆,她哪里还受得了?当即流着眼泪喊道:“爹,娘,你们别吵了,嫁妆银子没了就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先生说:迭金满嬴,不如留子一经……。我能背经书,想来已值万金,还要那二百两做什么?” 黄鹂这一插言,两夫妻哪里还吵得下去,黄老爷又是好笑又是欣慰,虽明知道女儿说的话纯粹就是孩子话,可脸上还是露出笑容来:“好好,爹不跟娘吵了,咱们鹂娘可真有志气!”他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又想到了别处:读过书到底强些,凡百女子与夫君争执,皆是不讲理的,男人自是喜欢□□添香。你道□□添香是做学问么?不就是温言软语么?好好的道理不讲,非要吵来吵去,谁个不厌?转而再看女儿,心下又生出几分愧疚,到底是败了她的嫁妆银子,这样的好孩子,总不能亏了她,还得寻个营生补上。 黄老爷心下正感动着呢,却听钱氏尖着嗓子道:“你又胡说些什么?叫你少读书,整日里橫针不动,竖线不拿,读得一嘴的怪话!烦死个人了!” 黄老爷冷笑道:“鹂娘说得好的很,明日我再给先生加二百钱,叫他好生教你!” 女儿说的话自己听不懂,丈夫又继续与自己做对,可把钱氏气坏了,她当即叫道:“黄世仁,你这是什么意思,偏要与我对着干么?在这里充阔佬算什么,你有本事把鹂娘的嫁妆钱要回来啊!” 钱氏话音才落,门砰地一声被退了开来,黄鹏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他进屋站定,沉声道:“爹,娘,你们别吵了,嫁妆的事儿从长计议,二老且消消气喝口水。” 黄鹏这边说这话,安氏挺着肚子走了进来,冲黄老爷跟钱氏行了个万福,然后扶了满面泪痕的黄鹂朝外头走去,小夫妻对视了一眼,都冲对方点了点头。 黄老爷轻咳了一声:“大郎啊,你怎么过来了?” 黄鹏冷笑道:“吵得隔了三道墙都能听到,我再不过来,妹妹就要被你们折腾死了!” 钱氏一听儿子这么说,顿时觉得自己找到了主心骨:“大郎,你可算说了句公道话!你这个混账爹,把你妹妹嫁妆给败光了还这么一说一蹦高满嘴都是理,他这是要往死逼你妹妹跟我啊!” 黄老爷气的七窍生烟:“我女儿是在乎这种事儿的人?她刚才还说压根就不在乎嫁妆银子的事儿呢!你少在哪里以己度人,你当女儿跟你一样没出息,屁大点事儿就寻死觅活?” 黄鹏简直被他亲爹妈给气笑了,这忒玛一人说了一句话,就又吵起来了,这俩人加一起几岁了?还当自己三岁孩子不懂事?当下不再客气,直接便吼道:“好了,都别吵了?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了!哪里有当着女孩子面因为她嫁妆吵架的道理?这也就是鹂娘大大咧咧惯了,换个心思重的,还不得给你们逼的找把剪子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啊!” 此言一出,黄老爷跟钱氏全都歇菜了,黄老爷虽平日里在儿子面前摆惯了谱儿,可儿子说的半分不差,顿时觉得讪讪的;而钱氏方才吵架的时候心里头就已经犯了怯,女人一辈子,没结婚靠父亲,嫁人了靠丈夫,老了不就是靠儿子么?钱氏潜意识里对大儿子是有些憱得慌,又想到刚才吵闹的时候声音大,保不齐儿子连他说道儿媳的话也听到了,心下更是发虚,便老实闭了嘴。 黄鹏也是心累,身为长子本就是家中的顶梁柱,上要孝顺父母,下要照顾弟妹,父母年纪渐大,而自己眼见着又是马上就要做爹的人了,他需要承担的东西也越来愈多……偏父母年纪越大越不着调:父亲是给给他们兄妹讲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平日里也算是个五好老爹,偏不能生气,只要一生气就不管不顾什么屁话都往外喷;母亲年轻的时候倒也算得上是温柔贤良的妇人,可这几年年纪越大脾气越大,偏心眼还越来越小,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炒个天翻地覆,神烦!爹妈一对儿不着调,真是累煞人也! 这会儿黄鹏看父母全都歇菜了,气儿总算顺了一点,走到黄老爷跟前道:“爹不是说要给先生加二百文么?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先生说说吧!鹂娘白受了一顿气,好歹让她开心开心。” 黄老爷其实刚才也就是气头上随口说一句,可儿子专门说出来,他最要面子,二百文算不上什么大数字,哪里又值得因为这点钱弄个出尔反尔的模样,再说这钱也不是白花的,便点头应下,还顺便夸了儿子一句:“大郎说的是,把这事儿定下来,回头你跟你妹妹说,让她别哭了,是爹娘不好。” 钱氏一听要每月多花二百文,简直是要挖了她的肉去呢,正想张口说点什么,一抬头看到儿子阴沉沉的脸,生生又给咽了回去。 黄鹏看爹娘的表情,哪里猜不到这俩人的想法,这一对儿不着调的,让他们花点钱大概能稍微长点记性。往好里想,加了这二百文,先生也就知道爹爹的态度了,日后教鹂娘好歹更用心点,也省的妹子上课的时候总是一副眼巴巴的模样。 这边黄鹏与黄老爷一起去找刘先生,而那边安氏则带了黄鹂回了房,黄鹂边走边哭,跟着安氏回了屋还在啪嗒啪嗒掉眼泪,安氏递了帕子给她,劝道:“好鹂娘,莫要哭了,些许小事,不值当这么哭的,哭坏了眼睛可了不得。” 黄鹂接了手帕过去,一边擦眼泪一边抽噎道:“嫂子,我真的不在乎什么嫁妆钱,我说了不在乎的,可爹娘为什么一定还要因为这个吵个不停?” 安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得含混道:“爹娘也是关心则乱。” “啊?”黄鹂愣了愣,我怎地没看出关心来? 安氏看黄鹂的神色,哪里不知道自己的话糊弄不住小姑子,自家公婆但凡多为女儿想想而不是只图自己嘴上痛快,又哪会在她面前吵成这样?自己这小姑的脾气已经是难得得了,但凡心思再重一点的,现在何止要哭了?可心里头想的明白,毕竟疏不间亲,她一个当嫂子的,又怎好在小姑面前说公婆的不是?只能缓缓劝道:“这事儿与你不相干,只是爹娘心里头气儿不顺了罢了!你莫往心里去。” 安氏说罢,从床头拿了点心盒子出来,拿了几块龙须酥出来放在帕子上,把帕子的四边的角儿系在一起递给黄鹂:“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了,这是早上买的,新鲜着呢!”说着笑了起来:“你哥哥看到我让小草买这个,念叨了好几遍,说这个吃多了伤牙,你吃完了可记得要漱口,要不然年纪轻轻把牙掉光了可是要丑死了!” 黄鹂这会儿已经止住了眼泪,接过手帕包成的小包,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嫂子,然后冲安氏挤出个笑脸来。 安氏看她总算露出点笑容,笑了起来:“这才对嘛!小娘子就该每天都笑容满面的才好看!去吧,你今儿的功课还没写呢,仔细明日先生打你手板。” 黄鹂低低地嗯了一声,跟安氏告辞走了出去,心里头却不知什么滋味:她娘说嫂子不好,可是看嫂子对她,虽不可能像哥哥那般什么话都说,可是对她有哪里有半分虚情假意? 她恍恍惚惚地晃回来自己的院子,院子里却一个人都没有,坐在桌前好一会儿,到底想起要做功课的事儿,拿出本子来开始练字,她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字又一个字,两页字写完,她的心情也终于基本平稳了。黄鹂长出了一口气,放下笔,正要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腕脖子,却听门帘子啪嗒一响,月季兴冲冲地冲了进来:“哎呀鹂娘,你今日没上街,街上可热闹了!李四喜那呆货闹着要休妻呢!” ... 第十章 “啊?李四哥要休妻?”黄鹂简直听傻了:“李四哥不是最怕老婆么?他怎么敢休妻呢?”她叫惯了李思熙四哥,这会儿一不小心又秃噜出来了。 月季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边往从挎包里往外头掏东西,一边说:“我娘说他读书读傻了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离了都看他怎么活!”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给黄鹂一个纸包:“我娘新炒的葵花籽,你别往地上吐皮儿啊,嵌到砖缝里可难扫了!” 黄鹂接过纸包,道了声谢谢,又想起刚才的话题:“可是,李四哥脾气挺好的吧,我就没见过他高声说话,他怎么会闹什么休妻呢?” 月季一边整理:“谁知道呢,我娘说他是坏了良心,李嫂子一个人把他家里八亩地侍弄的整整齐齐,还养了两头猪四只羊满院子的鸡,每日里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就是地里回来的路上都不忘背上一大篓子的猪草……谁不说李四喜娶到这个媳妇是烧了高香?就算脾气大点又怎么样?人家给他爹送终了呢!一张口就休妻,简直不是人!” 黄鹂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虽然没干过农活,却也知道无论是种地还是养猪那都是重体力活儿,她家雇的长工最能干的也就能一个人侍弄十亩地,李嫂子一个人能种八亩地还能养两头猪跟四只羊,简直太能干,却也太辛苦了!不由得也傻呵呵地跟着月季点点头:“李四哥确实太不应该了!” 月季挺黄鹂赞同她的话,越发得意:“可不是么?我娘说了,按照规矩,给公婆受过孝的媳妇是休不得的,李嫂子实打实地给李老爹养老送终,守了三年孝,如今李四喜竟然把休妻说出口,只怕李老爹都要气的从坟里跳出来!” 黄鹂被月季这一大套我娘说我娘说我娘还说给说的晕晕乎乎的,只能跟着点头:“哦哦哦……”心想李四哥看着挺好的一个人,怎地就这么不着调? 说话间月季已经把挎包里的东西全堆到了桌上,然后拎了挎包放到水盆里,,跟黄鹂发牢骚:“怎么还不下场雪?这也太干了,我回家一趟,来回还没有一里地呢,浑身都给刮的灰突突的。” 黄鹂深有感触:“可不是么?这黄土路不是一般的脏!要是能铺上石板就好了。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外头这么脏,可是陈举人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补丁打的也特别整齐……陈举人眼睛不好,应该没法缝衣服啊!” 月季笑道:“这却没什么稀罕的,陈举人又不是一个人住,她住的庙里头不是还有两个尼姑么?白天陈举人出来乞讨,晚上回去尼那两个尼姑便帮她洗衣服打补丁。” 黄鹂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想到这里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还觉得自己时不时给陈举人送点吃的做得挺好呢,跟两位师傅一比可真是差远了。” 月季立刻说:“你可别这么说,那两位师傅自己吃饭都要靠别人舍呢,也就是能给帮忙缝补拆洗了,正经吃喝拉撒,还不得靠你们这些肯花钱的!” 一说起肯花钱,黄鹂又想到李思熙了,她皱皱眉,脑子里晃了下神,随即又被月季放在桌上的东西给吸引了:“月季姐,你回家怎么不多呆一会儿?” 月季翻了下白眼:“我倒是想的,只怕出去的久了,你把屋里糟蹋成猪窝。” 黄鹂抽抽嘴角:“我哪里就那么邋遢了!” 月季道:“不邋遢不邋遢,我逗你呢!”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也就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今日我婶子跑到我家跟我娘絮叨个不停,说越勤快的人越苦命,你看看李嫂子多勤快,还不是摊上个混账男人要被休了?娇小姐哪里用得着勤快嘛!可这不是胡扯么?什么都不干的懒婆娘谁瞧得上啊!你倒是娇小姐,可每天坐在那里读书做功课一忙就是一整天,也照样辛苦得很。我懒得听她胡咧咧,就跑回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黄鹂的床前,从床底下拿出两双夹层的绣鞋来:“天冷了,今年估摸着穿不成绣鞋了,我把它们洗出来去,我去厨房洗东西,那边有热水,你看这点儿,别忘了过去吃饭。” 黄鹂点点头,看着月季走了出去。 黄鹂又看了一会儿书,看看时辰该吃晚饭了。她想到父母吵架的事儿,对过去爹娘的正房吃饭的就有些头疼:也不知道爹娘现在好了没…… 虽然黄鹂心里头闹心,可也没有因为不想看到父母闹别扭就不去吃饭的道理,放下了书,看看外头竟然飘起了雪花,扭头看看月季还没回来,便自己打开柜子找了去年的斗篷出来。往身上一批,发现只能遮到膝盖弯处,自己这一年的个子可真是长了不少。 黄鹂想了想,还是把斗篷又塞了回去,找了件洋红色的棉袍,又找了件儿杏黄?色织锦撒花的半臂,跑到铜镜跟前照了照,从匣子里找了两支暗红枝杈点缀着朵朵姜黄?色的腊梅相生花别在头上,铜镜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还是能看得出镜子里的少女柳眉杏眼瓜子脸,好看得很,黄鹂臭美地对着镜子笑笑,一溜烟跑了出去。 黄鹂的住处跟父母的房间本就是同一排,她的小院是硬把五间正房哥出去两间做成的,所以从她的房间到母亲的房间不过就是一抬脚的功夫。她打扮的漂漂亮亮,想着进屋就先问她娘好看不好看,兴许爹娘一分神,就不容易在闹别扭了! 黄鹂一进屋,看到黄老爷站在屋里,她娘拿了尺子正给他爹量呢,一边量,一边絮叨:“老爷最近实在是辛苦了,腰比去年这时候瘦了一寸呢!” 黄老爷皱着眉头道:“我去年的棉袍还能穿呢,家里钱紧,还做什么新的。” 钱氏道:“这话说的,家里再紧也不止与在你的一身衣服上抠抠索索,再说家里有现成的棉花跟料子,也就费个手工!” 黄鹂见父母心平气和地说话,大大地松了口气,正好黄老爷朝她看来,她赶紧叫声爹娘,然后笑嘻嘻地问两人:“我看下雪了,就把棉袍子找出来穿了,娘看看,好看吧?” 钱氏看了黄鹂一眼,有些不满:“怎么把这身衣服找出来了?挺好的料子,平日穿可惜了。” 黄鹂道:“我刚才想穿斗篷来着,翻出来一看,短了一截,正好看到这身衣服,想着要是不赶紧穿的话,回头也小了就可惜了。” 钱氏往黄鹂腿上看看,看到底下果然也遮不住脚了,瞪了她一眼:“衣服短了就不知道给衣服滚个边儿?挺大的姑娘这点事儿都不会——” 黄老爷在一旁听老婆又没事儿找事儿,冲着钱氏瞪过去,钱氏的话说了一半,看到丈夫的眼神顿时说不下去了,改口道:“罢了,你一会儿吃了饭换身衣服,把这件给我拿过来,我给你滚个边儿。” 黄鹂被钱氏这忽冷忽热的态度弄得无所适从,心想娘这是还没消气呢?可转脸一看,钱氏又扭头跟黄老爷说开话了:“老爷是喜欢石青色的,还是褐色的?” 黄老爷颇有些不耐烦:“随便随便,平日里不都是你给我做什么我就穿什么呢?” 钱氏道:“我这不是想选个你喜欢的么。” 黄老爷道:“你先把鹂娘的衣服弄好再说,挺大的姑娘了,穿的衣服小一圈儿像什么样子?我都几十岁了,胖一点瘦一点没什么变化,一身衣服穿上几年也不打紧的。倒不如省下来再给鹂娘添件衣裳!”要说黄老爷平日里虽然也疼女儿,但绝对不会细致到这份上,只是亏空了女儿的嫁妆,心里愧疚,所以凡什么事儿都要紧着女儿。 黄鹂一听这话就笑了:“爹,我衣服不少的,棉袍子哪有年年做新的道理,添点棉花滚个边就又是一件新的。您天天出门看铺子做生意,才该穿点好的!” 黄老爷捻着胡须道:“我家鹂娘真是懂事!对了,爹爹方才去找了刘先生,说好以后每月给他添三百文的束脩!” 黄鹂道:“咦,这是过年了所以给先生涨束脩?” 黄老爷笑道:“年年这么涨怎么受得了?当日你大哥一人听课,给刘先生的束脩是两贯,又来添上你二哥,加了一贯,到了你这里,却只加了五百文,当然多加的一个人未必就一定多费一整份功夫,但你这份确实添的少了,先生恐怕便以为只需随便教教你……亏得你大哥昨日提醒我说你很喜欢读书,唉,既然读了便读得好些,给你先生再添点,他教你的时候也更上心些。” 黄鹂没想到父母才吵了架就又想起为她操心,又是开心又是感动:“爹,爹,爹您真好,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我,我回头给二哥抄一套四书五经出来!” 黄家只有一套四书五经的。要说四书五经都是市面上流行的印刷书,也没多贵。但是加到一起总要好几贯,他们三兄妹一个月的束脩就要好几贯,再加上笔墨纸砚的耗材,每月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黄鹏黄鹤都是懂事的孩子,所以虽然基本教材只有一套,也没跟黄老爷抱怨过,反正又不是一本,总能错开用的。只是到了备考的时候就比较麻烦,先生讲同样的课的时候两个人只能轮流看。黄鹂此言一出,黄老爷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好,好,鹂娘真是懂事……只是此事不用急,你慢慢抄就行。” 父女两个和乐融融,而一旁的黄氏却是另一番心思,她自认为自己是做娘的,绝对比谁都疼女儿,与丈夫吵架却也都是为了女儿,如今跟丈夫吵的僵了,心里头发虚,这才小心翼翼地围着丈夫转,见了女儿也颇有些“我便是为了你才会给你爹吵架”的微妙心思在,这会儿见丈夫关心女儿,心里头更是憋屈:这是怎么个话呢?明明弄丢了女儿嫁妆的是丈夫,可现在怎么倒显得好似他才最疼女儿?女儿也是,跟爹爹这般亲,三百文就让她忘了谁才是真疼她……唉唉,自己这劳心费力的,是为了谁啊? 不多时黄鹏安氏还有黄鹤相继过来,钱氏便笑吟吟地让人摆饭,吃饭的时候不住地给黄老爷夹菜,黄鹂有些诧异地看看母亲:虽然平日里吃饭的时候钱氏也常给黄老爷夹菜,可也没这么殷勤啊,这吵了架,怎地比平时显得更好了?不过平日里黄鹂看父母这样不觉得什么,可今天却怎么看怎么别扭,闷闷地只在一边往嘴里扒拉饭。 钱氏虽脸上做出若无其事状,但心中到底没有完全顺过气来,看到黄鹂这一声不吭的样子心里头便有些不爽,待要训上女儿几句,抬眼看到大儿子正夹了一只鸡大腿给黄鹂,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 第十一章 冬季里人们不出门,晚饭吃得特别早,黄鹂吃了晚饭,决定去去看看嫂子,想起安氏白天又给她点心吃,黄鹂便想着也给嫂子捎点吃的过去。 安氏如今月份大了胃口越发的好,尤其喜欢肉食,不过晚饭后显然不适合再去吃大块的肉。黄鹂略微一忖度,便有了主意。她往荷包里塞了一串钱,对月季道:“我到嫂子那里坐坐!” 然后便出了小跨院的门,她的院子是在父母院子里隔开的,还要再过父母的院门,当然普通的乡绅人家也不至于每个院子都有个把门的,但即便如此,她出了父母的门还是长出了一口气:她爹娘看起来似乎是好了,但黄鹂总觉得她娘现在是个爆仗,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炸了,就出门这点小事儿,被她看见保不齐又要念叨半天。 大门当然有人看,看门的是后厨胡嫂子的丈夫胡大,胡大快四十岁的样子,长得黝黑黝黑的,一脸憨厚。胡大见黄鹂过来要出门,忙道:“姑娘,这下着雪呢,天都黑了,可不敢到外头去!” 黄鹂抿着嘴笑笑,指着大门外头道:“我就到对门江家铺子买点儿点心,马上就回来?” 胡大一听黄鹂只是想到江家铺子,便笑道:“那行,不过外头没有家里路好,还是点歌灯笼吧!” 说着跑回门房拎了个风灯出来,想了想又强调:“我不关门,就在门口看着姑娘!” 黄鹂抿着嘴笑笑:“谢谢胡大哥!” 黄鹂要去的点心铺子就在黄家的斜对面儿。黄家住的这个柳树镇不大不小,统共千把户的人家,镇上只有一条大街,便是黄鹂家后门出去一拐弯正对者的街,那条街街两边是铺子,赶集的日子人们也是在那条街上摆摊,黄家的三个铺面都在那条街上,而陈举人平日里乞讨也是在那条街上。 而黄家的后门在与大街垂直的一条小巷里,出门二三十丈就到了大街上,生活很便利。而黄家大门正对的则是一条普通的街道,街道两边都是住户,相对安静:本来嘛,有钱人只会在繁华的街面开铺子,谁没事儿在市集上住啊,可不是要闹死? 黄鹂要去的这家点心铺子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店铺,跟黄家斜对门,从黄家门口走到他家门口迈不了五十步。店主是本地人,姓吴,叫吴平,他新妇江氏则是从南放逃荒过来在这里落户的,这吴平虽然住在镇子上原本却是靠田地为生的,可自从交了好运从街上捡回来这个媳妇,田里那点进项反而成了次要的。他媳妇做的一手好点心,而南方点心在这里还是比较少见的,这位江嫂子的手艺在临近几个乡镇都是独一份,随便在门房摆了个柜台卖点心,生意好得很!平日里镇上的人常来买也就罢了,赶集的日子她丈夫推了推炉带她到集上卖,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家点心好吃,一天便能买出三四贯钱的点心。 黄鹂知道安氏最喜欢吃这家的点心,便想着给她买点儿肉馅的点心。走到那铺子跟前一看,此时虽然天都黑了,可铺门打开,隔着柜台看去,里头的烤炉还是红的,显然里面还在烤着东西,而江氏正在柜台后头的案板跟前和面,大冷的天还开着门,她却是满头汗。。 黄鹂轻轻喊了声吴嫂子,然后问道:“吴嫂子,铺子的可有新鲜的梅菜大肉千层酥?”吴嫂子抬头看是黄鹂,笑道:“是黄家大囡囡啊,稍等,马上便好。” 黄鹂笑道:“啊,我运气真好,刚出炉的最好吃了!您帮我拿五哥装盒子里,我回头给您送盒子回来。”天冷了,有些趁热才好吃的点心拿回家就凉了,这吴嫂子便在镇上的木匠那里订做了一批木头食盒,本镇的人可以拿盒子装回去,回头送回来就行。当然这吴嫂子十分会做生意,她还专门定了写更精致的,这就不是免费用的了,而是连点心一起卖的……要么她家怎么不在集上生意都好呢?不少人都是专门到她家订礼盒送人的,这才是赚的大头。 说话家东西已经烤好了,吴嫂子她便带上了厚厚的棉手套,跑去开烤炉,这梅菜大肉千层酥十文一块儿,江嫂子收了黄鹂五十文,,却装了六块出炉的梅菜大肉千层酥进去,黄鹂赶紧道谢,那江嫂子笑道:“鹂娘生的好看,说话也好听,侬看着就欢喜,一块糕,不值当谢!”黄鹂被夸了个大红脸,跟吴嫂子告辞,顶着冷风一溜烟地跑回家,到了门口看跟胡大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奔安氏的院子跑去。 黄鹂跑到安氏的正房一看,只有小草一个人在哼哧哼哧地擦地,黄鹂便问:“小草,我嫂子呢?” 小草抬起头:“在隔壁陪大郎读书呢!” 黄鹂点点头,出屋前忍不住道:“小草姐,你只穿了夹衣,不冷么?” 小草笑道:“干着活呢,哪里会冷?” 黄鹏的书房就在正房的东侧,她转身出门正房的门,来到东边书房门口,轻轻敲敲门,喊了一声哥嫂,里头便传来她哥哥的声音:“鹂娘进来吧!” 黄鹂走进来,只见她哥哥正在写字,嫂子拿了个一把丝线在一边打络子,黄鹏见她进来,眼尖地瞧见他手里的篮子:“哎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鹂娘竟然知道我读书辛苦,给我送吃食来了?” 黄鹂笑嘻嘻地说:“大哥你有嫂子照顾,哪里用我送吃的!我给嫂子带的点心,不过看在你读书辛苦的份上,可以尝一块儿!” 黄鹏站起来接过篮子,扭头冲安氏道:“我这次可是沾了娘子的光了!” 安氏抿嘴一笑:“多谢鹂娘,来,咱们也洗洗手,趁热大家一起吃!”她说着放下手中的绣绷子,便要去拎一旁的铁炉子上的水壶,黄鹏忙不迭地把她按回到椅子上:“坐着就是了,你现在哪里敢拎重东西?”一边说着一边往铜盆里原本就有的凉水里兑上热水,拿手试了温度,这才招呼妹妹跟妻子过来洗手。 黄鹂有些发呆,要说她父母虽然吵架,但是在外头人们提起来,哪个不说黄老爷钱太太两个人恩爱?可是他们的恩爱,跟哥嫂的恩爱,好像不太一样呢!比如今天母亲围着父亲团团转的时候,并不能让黄鹂觉得有多少温馨,而父亲对母亲的关心也就是给买块布,捎个点心……黄鹂看这哥嫂,觉得他们这种恩爱实在比父母那种恩爱看着顺眼多了。 说起来安氏跟黄鹏结婚也快一年了,平日里黄鹂也没少见这俩人秀恩爱,但因为今天钱氏才因为这个话题跟黄老爷掐过架,黄鹂这会儿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母亲的话,然后心里头叹了口气:嫂子哪里用得着讨好哥哥啊? 新出炉的梅菜大肉千层酥可口的很,一人两块几口就吃光了,吃完了,黄鹂才觉出不好意思来:“哎呀,我本来想着给嫂子买的呢,结果自己吃了这么多。” 安氏笑道:“这东西本就趁热才好吃,放凉了就算再热热也不是这个味儿了,那才可惜呢!这样子一顿吃光了最好。”她说罢冲黄鹏道:“你念书,我带鹂娘到隔壁说话去!” 黄鹏忙叮嘱道:“你今日已经打了好一会儿的络子了,回去莫要再做了,仔细腰疼!” 黄鹂笑嘻嘻地插嘴道:“放心好了,我看着嫂子,必不让她再动手!” 黄鹏看着姑嫂两人一起出去,笑着摇摇头,拿起书继续读起来。 黄鹂与安氏一起回了房,正看到小草拎了洗抹布的脏水桶往外走,安氏道:“小草,你忙了半日了,也歇歇!”小草笑道:“我倒了水就歇着!”说着拎着大桶朝外头走去。 黄鹂见状笑道:“小草姐姐真是又爽快又能干!” 安氏道:“你房里的月季还不是又爽快又能干!” 黄鹂点点头:“是啊,月季姐也又爽快又能干!今日她说回家看看,没两个时辰就回来了,生怕家里没人干活。” 黄鹂说到这里,想起李思熙的事儿,便问安氏:“对了嫂子,月季姐今天骂李四哥来着,听说他闹着要休妻……嫂子知道这回事儿么?月季姐说她娘骂李四哥没良心呢!”李思熙是本镇的人,他这李四喜的诨名被叫了十几年,黄鹂这会儿怕张口说李思熙反倒让安氏听不懂说的是谁,再说直呼其名也不尊重人,索性继续叫他李四哥。 安氏院中的小草就是本镇的人,七大姑八大姨都在街上住,消息十分灵通,这件事她可以称得上是清清楚楚了,听黄鹂问这个问题,轻轻摇了摇头:“这事情,却不能全怪李大郎。” 黄鹂歪歪头:“我也这么觉得,李大嫂太凶了,动不动就吵架动手,时间久了李大哥脾气再好也受不了的!” 安氏笑了笑:“脾气好坏放在一边,李大郎要休妻,却不是为了她脾气不好,而是因为她不尊重读书人。”当然还有她目光短浅只图眼前小利之类的问题,更有她半点不尊重丈夫恨不得化身螃蟹横着走的毛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能把李思熙这么个老实人气的说出休妻的话,那李大嫂确实是作的太过了!而这些安氏却不好说出来,黄鹂毕竟还小,这些东西还不适合跟她讲。 黄鹂一愣:“啊?” 安氏看看一脸懵懂的小姑,叹道:“鹂娘,你也是女儿家,日后也是要嫁人的,你需记得,日后要嫁了个读书人的话,定要尊重他,也要尊重所有的读书人……读书人,最见不得的,就是不尊重读书人的事儿了。” 黄鹂本就聪明,这会儿听安氏这么说,她脑子里的事情忽然穿成了一串,叫道:“嫂子,那李四哥要休妻,可是因为陈举人?” ... 第十二章 安氏没想到黄鹂的脑子转的这般快,她并没有说着黄鹂的话去讲李思熙的家事到底怎么与陈举人有关的,而是轻声对黄鹂道:“鹂娘,我知道你跟陈举人关系好,记得切莫因为人家是乞丐就失了礼数,对她要比对刘先生还尊重才行。” 黄鹂道:“我省得呢!我那会儿一听说她是举人,恨不得立时狂奔到她面前多看她几眼呢!嫂子啊,你说县里的那个吴主簿也是举人,怎么就只做到主簿,在我家喝酒的时候还说他做到主簿就已经到头了……而陈举人却那么厉害,能到府里做官啊!他们的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吧?” 安氏笑道:“年纪差不多大,可考上举人的时候可不一样!吴主簿是十年前才考上举人的,四十岁的举人,确实不太可能往上爬了。可陈举人却是三十年前的举人,二十几岁就考上举人,而且那时候举人又难考。”她说着笑了起来:“更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陈举人那会儿的举人,比现在的举人还要厉害好多倍……” 黄鹂点点头:“我明白,我见到吴主簿都要去磕头,对陈举人必须必对县太爷还恭敬就对了。”只是这么厉害的陈举人,怎么会被那么一个无赖侄儿给坑到?陈有才是什么东西?是个到里长家给儿子提亲都能被里长媳妇赶出来的货色,这种人也就是在镇上横一下,怎么就能弄得陈举人没有还手之力? 这些话黄鹂并没有问安氏,她估摸着安氏够呛知道,而且她对陈举人的尊重比过去更甚,并不太愿意在人后过多地谈论她。 第二日一早,黄鹂睁开眼睛便觉得无力冷飕飕的,睁眼一看,屋里头已经挺亮了,她吓了一跳,忙喊道:“月季姐!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起晚了?” 门帘一响,从外头走进来:“还早呢,才卯时中,昨晚上下了满地的雪,衬的屋里头比平日里亮。” 黄鹂一听没有晚,顿时松了口气,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雪停了么?” 月季道:“停了,我看外头云彩散了不少,估摸着快放晴了。” 黄鹂笑道:“雪厚不厚,够堆雪人么?” 月季摇摇头:“薄薄的一层,估摸着天一晴就要化光了。唉,等雪化了又要好几天不敢出门了,外头的路上肯定都是大泥巴!” 黄鹂也有点失望:“本来还想着能堆雪人打雪仗呢,唉,这不下雪了倒比昨天更冷。”她说着缩缩脖子,瞅瞅地上的火盆:“有火盆也还冷!好姐姐,你帮我把棉裤也找出来吧,冻得慌。” 月季打开衣柜,一边翻衣服一边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嘛!再说本来就是才入冬,肯定是一天比一天冷的。喏,给你!”她递了棉裤给黄鹂,却见黄鹂正两眼发指地发呆呢,她把裤子在黄鹂面前晃了晃:“鹂娘,鹂娘!你想什么呢?” 黄鹂一下子回过神来,对月季道:“月季姐,我这里有火盆都这么冷,没火盆还不是得冻坏啊……”她说着从床上蹦了下来,跑到柜子跟前,打开柜门翻找了起来。 月季看她翻东西,忙问她:“你翻什么呢啊!” 黄鹂道:“翻钱!” 她从一摞衣服后面拽出个荷包来,打开,里头是几个小银锞子和几块剪的乱七八糟的碎银子。她掂量了一下,把碎银子全都倒了出来,想了想,又添了个银锞子,然后把这堆东西都塞到月季手里:“月季姐,烦劳里出去帮我买上两个炭盆子,剩下的钱都买成炭。能买多少买多少……都送到陈举人那里去!” 月季大吃一惊,忙把钱塞回黄鹂手:“不行不行!鹂娘,太太知道的话要生气的!” 黄鹂道:“所以不能让娘知道啊!我倒是想自己去,可是我要上课呢,天这么冷,我怕再晚了陈举人冻出个好歹来,好姐姐,你便帮我这回吧!” 月季道:“你巴巴地攒下这点钱,平日里自己都不舍得用呢。花到别人身上倒是痛快!” 黄鹂道:“攒钱不就是为了花么!要不是为了像现在这样的时候能掏出钱来,还攒钱作甚?还不如吃了喝了痛快!” 月季道:“好好好,依你依你!反正花的是你的钱。”她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钱,看了看,又把银锞子跟一大半儿的碎银子塞了回去:“这几块散碎银子加一起就有一两半两了,足够买上两个炭盆子外加几百斤炭了。她们住的庙也没院子,我看我少买点,也省得着了贼!拿七八钱银子买俩炭盆百十斤炭先送去……”她到底还是不想让黄鹂花太多的钱,便寻了这样的由头,倒也理直气壮。 黄鹂听了也觉得有理:“行,那就按月季姐说的办。啊,你还是再拿点钱,棉衣是来不及做了,你帮我给陈举人买双现成的棉鞋!对了,我昨天到斜对门吴嫂子那里买了饼子,你出门顺便帮我把盒子还了。” 月季说了一通,结果炭少买了点,却要多卖一双棉鞋,折腾一圈儿钱还是没少花多少,她心里有些郁闷,但到底对陈举人也是尊重外加可怜的,也就没有继续争执,而是痛快应下了。 黄鹂洗漱完毕,便去父母那里吃饭,走到父母门前,发现门口已经换了厚厚的棉帘子,进了屋,发现钱氏不在,却见黄老爷穿了件粗布的棉袍正对着镜子看呢,那棉袍显然是穿过好多年的,胳膊肘的地方打了个同色的补丁,袖口一抬胳膊,咯吱窝底下还露出撮儿旧棉花来,而且还有些瘦,系上腰带前襟都合不拢了。黄老爷见黄鹂进来,忙问:“鹂娘啊,你看爹穿这身,是不是显得挺穷的?” 黄鹂看看黄老爷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庞,怎么看也不是穷人模样,便笑嘻嘻地说:“爹,您生的便是一幅有福的样子,穿什么都是富态!好好的您怎么打扮成这样?从哪里翻出这么身衣服啊?” 黄老爷咳嗽一声:“我就问你是不是看着没平时体面。” 黄鹂点点头:“确实没平时体面。” 黄老爷松了口气:“这就行,嗨,去讨债打扮的油光水滑的,哪里还张得开口!鹂娘你放心,你爹我一定把你——”话说了半截子,忽然想起儿子前一天因为他们两口子在鹂娘面前扯嫁妆而发飙的事情来,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给吞了下去,改口道:“爹去你杨伯伯家看看,听说他前几日贩了批鹅去府里头,也不知道生意怎么样。” 黄鹂一听便明白了,她爹这是要去讨债。黄老爷跟杨老爷两人相交多年,如今杨老爷遭难了,尽管黄老爷是债主,要债天经地义,可毕竟两人相交多年,黄老爷有些抹不开面子,这才找了身旧衣服,也好开口些……当然这也未尝不是黄老爷式的精明。 早饭无甚话可说,黄老爷吃完了便到后院牵了家里那匹又当坐骑又拉车的老马出来,骑上去出了门。而黄家的兄妹几个,则各自回房。 上午上课的时间黄鹂依然是第一个来到书房的,她今日心情有点小激动,爹爹为了让先生教她教的更认真,专门给刘先生加了钱,她可要表现的好些。 她坐到座位上,把纸铺好磨磨好,然后拿起笔来开始练字。她练字颇为认真,写前头几个字的时候还想着不知道先生今后是不是会像对哥哥们一样认真对她,但写了还没十个字呢,她脑子里就已经万全放空了,眼睛里看的只有字,脑子里也什么都不想,只一心地把字写好。 黄鹂写的是小楷,她这个年纪,自然写不出什么笔走龙蛇气势雄浑来,但这小楷所需的势巧形密她却是有了那么几分的意思,她密迷地写了满满一页,把笔在笔洗里涮干净,却冷不丁听到有人问她:“鹂娘每日都提前过来写字?” 黄鹂被吓了一跳,差点把笔给丢了,扭头一看,却是刘先生站在她身后,她赶紧道歉:“先生早,我方才没注意先生过来,失礼之处还请先生不怪。” 刘八明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学习的时候专注一些是优点,我又怎么会怪你!你父亲昨日找了我来,希望我能多教你一些东西。你知道每天练字,这很好。以后下午也过来吧,跟着你哥哥们学学怎么作诗!” 黄鹂她早知道哥哥们加了学作诗的课,可是因为她一向都是上午上课下午回去做针线,竟然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课。自古以来提到才女,琴棋书画都要放在后头,有几首传世的诗句那才是常见的才女路线……这会儿黄鹂听说能跟着学诗,只觉得自己忽然就走上了才女路线,心下十分欢喜,脸上也露出大大的笑容来:“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学习!” 说话间她写好的字上头的墨迹也干了,刘八明拿起那张纸来细细地看了一遍:“可惜了!” 黄鹂有些惴惴:“先生,写的不好么?”刘八明已经有一年没有评价过她的字了,黄鹂并不认为是自己的字写到没缺点了,不过就是先生懒得管罢了。 刘先生一脸的遗憾:“你这年纪,能把字写到这地步已是不易了!你这天分,比你大哥强;这认真劲儿,更是你比二哥强之百倍。你大哥若有你的一半儿天分,你二哥若是有你的一般刻苦,就好了……可惜可惜!” ... 第十三章 刘先生自顾自地这么叹了一声,摇摇头朝自己的桌边走去,却不妨听到自己的小女学生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先生说可惜,是因为大哥不够聪明,二哥不够勤奋,而我却是个女孩子么?” 刘先生一愣,他转过头来看看黄鹂,皱了皱眉:“不错,我确实是这个意思,你这是听先生说了实话,不高兴了?”他心中有些不满,平日里因为鹂娘是女孩子,所以没怎么说过她,今日夸也夸了赞也赞了,不过是说了句可惜,这姑娘就受不了了……教个小姑娘,真是麻烦的紧。 黄鹂已经十二岁了,在这个十五岁就可以成亲的年代,十二岁已经是接近成年的时间了,虽然她衣食无忧家人娇宠所以并不像镇上其他十二三的姑娘那样需要操心很多事情,但是她读了这些年书,别的不说,理解能力绝对甩出同龄的女孩子八条街去,刘先生的话表面听来是夸她,可随即便又说出可惜二字,这两句话连在一起,可就不仅仅是因为黄鹏的天分欠缺或者是黄鹤的不勤奋,而是由黄鹂而起:这么好的天分,这么努力的态度,怎么就长在了她的身上,而没补在她的兄长身上呢? 这会儿黄鹂见刘先生皱眉,却并没有惧怕的意思,她心里头是有些生气的,父亲给他们兄妹几人请先生而不是让他们到镇上的蒙学随便读几天书,为的不就是自己家专门请个先生可以因材施教教的更好么?今日特特地加了三百文的束脩,为的不就是让先生除了关注两个兄长,同时也稍微顾及一下她的功课么?结果呢?看到学生有天分写字好,不但不开心也就罢了,反倒一张口就是惋惜这天分跟态度不是生在别的学生身上!这算什么? 这会儿先生沉着脸看着黄鹂,黄鹂却一点都不畏缩,她抬着头看向刘先生,清清脆脆说:“大哥不是非常聪明,但胜在刻苦;二哥性情聪慧,少的只是一点勤奋;我大哥学习的时候从不会因为自己的脑袋不够聪明而自怨自艾;二哥也会老实承认自己不够努力。而我虽然是女孩子,可我爹爹却肯专门掏了钱来让我读书,我脑子不笨也够勤奋,不会浪费父亲的一片苦心……”黄鹂一口气说了这些,然后顿了顿,脸上挤出笑容来:“先生觉得我说的可有些道理?”说到最后,黄鹂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老师的态度相当不尊重,试图稍微补救一下,可惜这表情配上她说的内容,哪里像补救,倒像挑衅了。 刘八明没想到自己会被学生教育,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哼了一声道道:“有道理,只是这点道理难道先生不明白,还用你来自作聪明!我教你这些年,你就是这么知书达理的?前几年教过你的东西都被你丢到哪里去了?所谓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这些东西你读了就读了,竟是一点都没往心里去么?回去把女诫抄上一遍,明日交于我看!行了,时间还早,趁你两个哥哥没来,继续练字去吧!” 黄鹂心道,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您嫌弃我是女孩子算什么?到底还知道尊师重道的道理,更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当下规规矩矩地给先生行礼:“先生说的是,我确实说话急躁了些,以后一定注意。”然后果然提起笔蘸了墨水,又一笔一划练起字来。 不多时黄鹏跟黄鹤一起过来了,见先生已经到了,吓了一跳,赶紧坐到自己座位上,刘先生其实也是一时兴起提前过来,倒也没怪先生刘先生便开始讲课。与平日里不同的是,这次讲课的时候刘先生除了指点两个男学生,时不时也会问问黄鹂。 黄鹂平日里读书认真,要说基础,比黄鹤还要扎实几分,刘先生问黄鹤的地方黄鹤还要磕磕巴巴,可是问黄鹂的问题却总是能答的干脆利落。纵使刘先生心里头对黄老爷专门加钱让他认真些教女儿的事情颇有些不以为然,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确实比她两个哥哥捆到一起都强,心中又有些忍不住想要顿足捶胸:怎么偏偏就是个姑娘,若她是个男孩子,少不得也考个秀才,再努力一把兴许能做举人,怎地偏偏就是女孩子呢? 这倒不是刘先生不知道女孩子可以考科举,可毕竟在柳树镇这种小地方,没有几个做爹娘的会想要女儿去科举:女儿日后是别人家的人,能让女儿读书的父母已经是相当难得了,考秀才?开什么玩笑!又不是府里大户人家让女儿考个秀才在谈婚论嫁的时候更有底气……而刘先生本人从小到大身边也没有一个女同学,他压根就没往这个方向想。 总的来说黄鹂这一上午过的是相当愉快的,虽然早上闹了一点不愉快,但一上午先生三次提问她全都答出来了这一点就足够她把那点不愉快全都给冲到一边去了。 一上午的课业结束,黄鹂高高兴兴地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屋看到月季正在做针线,赶紧跑到她身边叫道:“月季姐,你把东西送过去了么?” 月季放下手里正在纳的鞋底子,笑嘻嘻地说:“送去了,陈举人让我谢谢你!” 黄鹂忙问:“我没有去过陈举人的那个庙,你过去看了,那地方可还能住?” 月季道:“比家里是不能比了,但收拾的还不错,干干净净的,那两位师傅自己睡的草垫子,倒给陈举人弄了张羊皮褥子铺,阿弥陀佛,出家人真是慈悲!” 黄鹂听黄鹂这么讲,也松了口气:“这就好,要不然我心里总是惦念。” 月季又道:“对了,陈举人看到你送东西过去,让我给你捎份礼物”她说着从炕桌上拿起个小包来:“给你。” 陈举人送给黄鹂的包裹方方正正,还没有一本书大,倒是有点分量,黄鹂打开一层包裹,发现里头又是一层纸封,再打开,居然还有一层,黄鹂十分纳罕:“这是什么东西啊,弄这么严实……” 月季笑笑:“这我可不知道!大概是从她家里带出来的吧!就他侄儿那个德行,肯定不会让她老人家带什么金银细软出来的。” 黄鹂笑道:“我也没想从里头剥出一块金砖来的!” 说话间总算解开了二层纸,里头露出黑漆漆的一块儿,黄鹂愣了一下,抬眼看看月季:“这好像是个墨锭子?” 月季凑过来闻了闻:“看着像,闻着也像,嗨,这根本就是个墨锭子啊,想来该是黄举人从家里带出来的吧?读书人可真是奇怪,饭都没地方吃了,还巴巴地背了这东西出家门。”她想了想,又自嘲道:“我说的也是蠢话,别的东西那陈有才也得许他姑姑带出门!幸好这厮不读书,要不然只怕这墨锭子也不会让陈举人带出来呢!正好你的墨锭子快用完了,也不用买新的了,就用这块好了!” 黄鹂看看墨锭子的表面,虽然没有笔墨店里那些高级锭子那样描金镀彩的,却也不是她日常用的没花纹的净面儿墨锭子,似乎有浅浅的纹路刻在上头,纹路很浅,有些看不清,黄鹂把墨锭子侧过来看,才发现上头的花纹是岁寒三友,浅浅的,非要侧过来才能看清。黄鹂把墨锭子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墨香味里似乎还掺杂了花草的清香,闻着就让人觉得舒爽,黄鹂看看这东西,摇摇头:“还是先收起来吧,这怎么看都不像一般东西,随便用了可惜了!” 月季也这么觉得,闻言重新把墨锭子一层一层包好,找了个盒子装起来。 黄鹂到底还是不放心陈举人,又细细问了月季陈举人的情况,月季细细说来,原来这几日天气冷了,那两位尼姑师傅索性不让陈举人出门了,反正这种天气也没什么人上街,她们每天出去化缘回来都会给陈举人带些吃食。 “那两位师傅是正经的出家人呢,可不像东山那边庵堂里的假尼姑,见天就想着怎么赚钱……姑娘你可真不用担心了,这两位对陈举人尊敬的很,连陈举人的铺盖都是几天一拆洗,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再加上你给买的炭,陈举人是不会冻着饿着的!”月季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黄鹂也彻底放下心来。 ... 第十四章 黄老爷前去讨债,一去就是一整天,只等的钱氏心烦意乱:深秋的天气早晚这么凉,老爷出门的时候也没披斗篷,冻病了可怎么办?一边又骂两个儿子早上的时候怎地就不劝住他们的爹就让老头儿这么出了门!那老马那般的老,路又滑,万一撑不住自家老爷的那将近二百斤的分量,摔到了可怎生了得? 莫名其妙又躺枪的两兄弟十分无语:您自己还不是恨不得老爹立刻飞过去把钱讨回来啊?不过到底还是不放心,商量了一下,黄鹏便准备去牵上家里的驴子迎上去看看。 黄鹏正想着回去添件衣服就出门呢,黄老爷便回来了,他一脸的疲倦,进门便冲钱氏道:“拿了三十两回来,剩下的老杨打了条子,一定把钱还了,到时候就算砸锅卖铁也还钱!” 黄老爷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老杨在他们村里还算有点好名声,他跟人说好了,收了村里人的鹅去卖,钱先赊着!他路子广,多跑几步路把鹅送到府里去买,府里的人最认吃鹅了,鹅的价儿比咱们这边贵多了,他跑了一趟便赚了几十两,一文没留全交给我了。他说年前多跑几趟,说不得还能再还我几十两!” 钱氏连连点头:“杨老爷是做生意出了岔子,又不是吃喝嫖赌把钱花光的!他这样的勤快人,早晚能把钱还清的,乡里乡亲的,咱真没必要把人逼到绝路上去。” 黄老爷见妻子不再纠缠立刻把钱讨回来的问题,心里头也松了口气,把那三十两银子递给钱氏让她收好,又对黄鹂道:“鹂娘你等等啊,爹爹定不会少了你的嫁妆的!” 黄鹂只依稀知道父母因为她的嫁妆钱吵了一架,并不知道具体的,闻言也不甚在意,只是笑嘻嘻地说:“是不是没有嫁妆,我就不用嫁人了?那我宁可爹爹不给我备嫁妆,那样我就可以陪爹爹娘娘一辈子了!所以爹娘别急了,钱要不回来我就陪可以一直陪着你们了,多好?真要回来了全当发了笔横财嘛!” 黄鹂此言一出,一家子顿时全都给逗乐了!黄鹂这几年年纪渐大,又加上读了几年书,平日里总是装模作样地摆出淑女模样,这会儿露出调皮模样,让人爱的不得了。 黄老爷一面笑话黄鹂说的孩子话,一面越发觉得必须得把钱全都讨回来,亏谁也不能亏了女儿。可想要做是一回事儿,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儿,其实对于杨老爷捣腾鹅这件事儿,黄老爷心里头其实挺玄乎的,活物的买卖哪里是那么容易做的?从杨家村到府里起码要走三四天,这中间那么多鹅,这玩意要是闹个瘟病啥的,而且本县的这位县太爷十分不靠谱,明明挺好的年景,附近竟然多了两三个匪窝,去府上的路颇有些不太平…唉唉唉不去想了,先等等看吧!就那句话了,乡里乡亲又是多少年的老交情,还没到那一步就逼着人家卖最后一点活命的地,太不地道了!别人做得出这事儿,他黄世仁却是死活干不出来的。 黄老爷讨回了三十两银子,钱氏心情蛮好,谁知道这好心情坚持了还没半天,就给破坏了。 原来钱氏原本想着儿媳妇来年开春就要生了,那时候一定很忙,正好过年本身也就是个忙的时候,正好趁这个机会雇个能干的女使不就行了?结果踅摸了一圈儿,附近几个镇能找到的女使均价要一年十一二贯,而且快过年了,乐意在这个当口出来干活的人越发少。钱氏打听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了一个性价比最高的姑娘,叫做何翠娘,这何翠娘一年只要十贯,又是个手脚勤快的姑娘,相比之下最划算了,钱氏跟何翠儿的叔叔何二商量好了价钱,从十贯讲到了九贯,两人约好了先签上一年的身契,可钱氏寻了中人过来签身契,谁知道这家人却又忽然涨价,一年要十二贯,且一次至少签三年,在这还不算,这个价格每年随行就市再涨两贯,更坑的是要先预付一年的佣金。 钱氏本来都让人带了钱去的,闻言被气了个倒仰,这不是明摆着宰冤大头么?她本就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闻言冷笑几声扭头就回家了。后来一打听,这才知道缘故:原来这何翠娘爹娘前几年死了,这几年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她叔叔何二的儿子要娶媳妇,聘礼上颇有些捉襟见肘,所以就想了馊主意,让比自己儿子还大一岁,早该嫁人的侄女去做女使,先给儿子把聘礼钱凑齐再说,这事儿本就办的就够不地道得了,谁知道谈好之后,何二又踅摸了一桩“好事儿”,却是个路过这里的徽商在街上看到出来买菜的何翠娘,打听了她的情况,便找了冰人上门,却是要雇翠娘去做妾,何二似乎已经松口了。做妾的价格可比做女使高多了,何翠娘长得不错,三年的妾起码能赚一二百贯,难怪何二改主意呢! 钱氏听了这消息越发气的要死,忍不住大骂何二简直不是人,为了点子钱就要让自己侄女去做妾,做过妾的姑娘当然还是可以嫁人的,问题是一般姑娘做妾都是攒嫁妆,像何二家这样的,显然就是让侄女卖身养他们一家呢!就他们这样的人品,日后何翠娘三年契约期满保不准被他们再卖一次呢! 钱氏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出身,嫁的男人也只是读过点书罢了,黄家说穿了就是土财之家,并没有什么规矩,所以当母亲的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女儿,骂够了,又忍不住跟女儿唠叨:“这命啊,就是老天注定的!投胎到这种人家,再要强也没用了!爹娘留下的房子田产全被叔叔占了,做女使也就罢了,现在出去给个糟老头子做三年妾,回来再没个嫁妆,哎呦这日子可怎么过!” 黄鹂听到这种故事,觉得十分糟心,忍不住道:“吞了哥嫂的家产,还要把人家闺女卖给老头子做妾……这难道没天理了不成?难道不能告官么?” 钱氏瞪了黄鹂一眼:“你从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有做侄女的告叔叔?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黄鹂十分不服:“那她叔叔干这种坏事儿,不更该被戳脊梁骨?” 钱氏撇撇嘴:“这种人不要脸皮的,谁还能为个小姑娘当面戳他?就算戳两句又怕什么,又不会丢块肉,银子却是实实在在到手的!” 黄鹂道:“既然何二不怕人家戳脊梁骨,那何翠娘又怕什么?反正又不会丢块肉,实实在在把家产弄回来啊!” 钱氏哭笑不得,伸手点点黄鹂的额头:“说的真是傻话!她能跟她叔叔比么?一个大姑娘,弄个坏名声,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黄鹂哼了一声:“有房子有地,不嫁人也比被卖给个糟老头子做妾强!” 说话间黄鹤正好走了进来,听到黄鹂说话,伸手打了黄鹂的后脑勺一巴掌:“小姑娘家家的,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黄鹂本就只搭了个凳子边儿坐着,冷不丁被黄鹤从后头打了一下,屁股一下子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脑袋顺着摔下来的冲劲儿朝前栽去,正撞在桌角上,眼睛里顿时冒出泪花来,大叫道:“疼疼疼疼疼!” 钱氏吓了一跳,赶紧掰过黄鹂的脸看,只见额角上缓缓渗出血丝来,顿时吓到了,大声叫道:“翠翠,翠翠,快,快去叫王郎中去,大娘的头给撞破了。哎呀草儿,快拿白药来!作死的东西啊,这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办?” 黄鹂其实撞的不算重,只是冷不丁被哥哥打了一下,然后从凳子上滑下来,又撞在桌子上吓了一跳,这才掉下泪来,可一听钱氏说破相这两个字,顿时也慌了,额头又火辣辣的疼,她又疼又怕,眼泪流的更厉害了。 一家人鸡飞狗跳,钱氏慌慌张张地给黄鹂找药抹药,黄鹤怕翠翠跑得慢,索性自己一溜烟跑出去叫郎中,叫了郎中回来,正好赶上黄老爷从铺子里回来,听说二儿子手欠害的妹妹撞破了头,抄起鸡毛掸子追着黄鹤把他打了个满头包……一家人鸡飞狗跳闹了小半天,最后还是王郎中诅咒发誓地说伤口不深,不会留下疤来,大家才算松了口气。 这么一番折腾,钱氏哪里还记得跟何家的那点龃龉,满脑子只剩下女儿的伤口了,黄鹂本人则苦逼地被要求躺在床上静养,绝对不可以出她的房门,免得伤口受风,那伤口虽然很浅,可是面积却挺大的,大半寸见方的地方被蹭破了,看着挺吓人的,所以尽管医生说不要紧,一家人还是紧张兮兮的,黄鹂本人也一样,女孩子没有不爱美的,听了母亲的话,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养着。 ... 第十五章 养伤的日子分外无聊,尽管家里人一有空就会来陪黄鹂,可大部分时间,黄鹂都是一个人呆在屋里,大哥二哥要上课,连月季都要做活儿呢,哪里有时间专门陪她? 黄鹂无聊的要死,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一个人能干什么?绣花之类的所谓闺阁必修课黄鹂是绝对不要做得,她宁可念书去呢!无聊之下,她她学习的时间反倒比不受伤的时候多了许多,每日里练字背书,过的倒也充实。当然自己学习是很无聊的,幸好黄鹤每天下了课都会过来给妹妹补课:他心里头对妹子很是内疚,于是自报奋勇,每天过来把先生给她讲的课再给黄鹂讲一遍。 “先生今日讲的仍旧是《孟子》……”黄鹤解释了几句,便开始背书“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也,则知天矣”好吧,黄鹤的教学其实就是背书,当然刘先生平日里大部分的教学也是这一套,但是好歹刘先生还会给解释一下,到了黄鹤这里,他自己都才听先生讲了一遍,哪里解释的透,所以只是跟黄鹂摇头晃脑地给背书,外加发牢骚:“今天讲了好几页,六七百字呢,先生竟让我今天全都背下来,明天要检查呢,唉,快到年根了,人家书塾都要放假了,我的功课反倒多到这般地步……” 黄鹂蔫蔫地说:“开春就要县试了,哥哥连《孟子》都没背完,也难怪刘先生着急。” 黄鹤一脸苦逼:“我才十四,怎么可能考的上秀才?就是陪着大哥走一遭罢了!前阵子我才把《公羊传》背完,寻思着快过年了先生也要歇一歇了,谁知道先生今年居然不回老家!真是苦也,苦也!” 黄鹂被黄鹤的语气给逗笑了,但还是试图鼓励她哥哥一下:“先生也是为哥哥好嘛!再说《孟子》一共也没多少字,又是读起来朗朗上口的那种,两天背一卷,一天个把时辰也就背下来了,最多一个月就背完了!” 黄鹤正捧了杯子喝水,闻言顿时咳嗽起来:“个把时辰?你说个把时辰背下来,妹子你逗我玩呢?一卷怎么也有几千吧!而且背完了要是不复习的话,不出两天就忘了……” 黄鹂歪歪头:“那是二哥你太不专心了!先生总说你聪明,就是不用心,你就是这样,所以学东西才不扎实。《孟子》一共才三万多字,一天背一千字,一个月就差不多了。我这阵子每天都要背两三千字的《周礼》,眼见着就要背完了。二哥,先生说的不错,你就是太懒了。” 黄鹤平日里是个惫懒性子,可这会儿他哪里顾得开玩笑,他见了鬼一般看着黄鹂:“鹂娘,你说你每天背两三千字的《周礼》,你说真的,都背下来了?那鬼东西乱七八糟的又不和辙押韵,怎么背啊!” 鹂娘点头:“虽然不合辙押韵,可都是言之有物的东西,很好背的。我这几日也没办法去上课,每天都要背上两三个时辰的书。这阵子练字都是把每天背下来的书默写下来,《周礼》已经默写了八成了,就差最后不到一万字了!” 黄鹤怪叫道:“你莫不是哄我?” 鹂娘白了他一眼:“哄你作甚,要不然你考考我?” 黄鹤便念了一句“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 黄鹂当即接道“一曰治典,以经邦国,以治官府,以纪万民。二曰教典,以安邦国,以教官府,以扰万民。三曰礼典,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四曰政典,以平邦国,以正百官,以均万民。五曰刑典,以诘邦国,以刑百官,以纠万民。六曰事典,以富邦国,以任百官,以生万民。” 黄鹤又道:“小宗伯之职,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 黄鹂立刻接道:“兆五帝于四郊,四望、四类,亦如之。兆山川丘陵坟衍,各因其方。掌五礼之禁令,与其用等。辨庙祧之昭穆,掌三吉凶之五服、车旗、宫室之禁。掌三族之别,以辨亲疏。其正室皆谓之门子,掌其政令。” 黄鹤不信邪,索性拿起桌子上的那本《周礼》,直接翻到后头几页随便念了个开头来考她:“攻金之工,筑氏执下齐,”黄鹂毫不犹豫地背诵道:“治氏执上齐,凫氏为声,氏为量,段氏为鏄器,桃氏为刃。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种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参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 黄鹤越考越诧异,一开始他还试着多听妹子背几段以确定她确实都会背了,后来索性只要黄鹂接上一句,他就迅速打断继续再念一句新的……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片刻就对了几十个回合,考到后来黄鹤越说越慢:他自己是没有背完《周礼》的,这种全无规律的东西,背起来简直要人命!随手翻来翻去竟然还被他翻到了几个不认识的字,只好跳开不问,简直坑死!反倒是黄鹂被考的兴奋起来,语速越来越快,原本蔫搭搭的神色也兴奋起来:“二哥二哥,你还要考么?周礼很快就要默写完了,我回头请书店的人装订起来,你跟大哥学习的时候就一人有一本了!” 黄鹤这会儿正胡思乱想,并没有接黄鹂的话茬,他看向黄鹂,见了鬼一般喃喃道:“你竟然真的给背下来了,真的全背下来了!” 黄鹂并没有注意哥哥的表情,她正兴奋着,闻言得意洋洋地说:“怎样,我没哄你吧?书山有路勤为径,只要勤快点,背这点东西简直小菜一碟啊!” 黄鹤呆呆地看向妹子,轻声道:“鹂娘,这真不是勤快不勤快的事儿!”他说着随手拿起桌子上黄鹂默写的纸张,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失落越发明显。“鹂娘的字越写越好了!” 黄鹂得意洋洋道:“那是,我这阵子每天都要写好几千字呢,我自己个儿都觉得进步的飞快!” 黄鹤神色诡异地看看黄鹂,忽然窜到门口,把脑袋往外头钻去,看了一圈儿,确认院子里没人,赶紧关紧了门窜到黄鹂跟前:“鹂娘,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黄鹂歪歪头:“嗯?” 黄鹤小声说:“你想不想赚些钱?” 黄鹂愣了一下:“啥?” 黄鹤搓搓手:“鹂娘你也知道,咱家虽然还算富裕,可也就是还过得去,大哥还好点,成了亲的人,又在铺子里帮忙算账,每月总有那么两贯的进项……咱俩就惨了,月就那么紧巴巴的几百文,随便买点东西就没了,你就不想买点儿胭脂啊花啊朵啊的?” 黄鹂歪歪头:“我想买什么跟爹说就行了……” 黄鹤顿时噎住了,想了想继续忽悠:“可你也不好意思总是问爹要吧!” 黄鹂点点头:“当然了不会经常问爹要,反正我也不太喜欢那些东西。” 黄鹤挣扎道:“那你总有想买的书什么的吧?喜欢哪本书又买不起的感觉多难受……” 黄鹂道:“不会啊,书店的郑伯伯可和气了,我喜欢看什么书,在他那里看完就行了啊!” 黄鹤简直要跪了,怎么就忘了自己妹子人见人爱的属性了?小姑娘长得好看嘴又甜,人缘好极了,打小儿她在街上买东西就比他们哥俩儿便宜,要说她去书店白看书还真不是啥难事儿! 黄鹤发现自己妹子确实对赚钱没啥*,索性单刀直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咱们家今年年景也不算好,鹂娘啊,多赚点钱有备无患啊……” 鹂娘放下手里的书,翻了个白眼说:“二哥,你想干什么直说就好了啊!这么转弯抹角的累不累啊……” 黄鹤伸手去捏鹂娘的脸:“有这么跟哥哥说话的么?有这么跟哥哥说话的么?”捏了两下想起黄鹂头上的伤口还没好,赶紧松了手,然后小声说:“你给陈举人买了炭买棉鞋,怕是把零花钱花了不少吧?” 黄鹂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二哥,你怎么知道的?” 黄鹤翻了个白眼:“镇子就这么大,你三天两头往陈举人哪里跑,谁不知道啊?大哥知道,我估计爹爹搞不好也知道,也就是娘冬天懒得出门才不知道吧!” 黄鹂紧张地说:“爹没生气?” 黄鹤翻了个白眼:“我是猜着爹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知道我也不清楚。可我估计着爹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他恨不得你多懂点东西免得被人骗呢。娘就不好说了,我估计她要是知道肯定生气,镇上的老婆子们都不喜欢自家闺女跟陈举人来往,嫌晦气。” 黄鹂哪里不知道自己亲妈的性格,闻言苦着脸道:“二哥你千万别跟娘说……” 鹤翻了个白眼:“我吃饱了撑的呢!唉我问你正经的,别装了,到底想赚钱不想!” 黄鹂连连点头:“想想想,我都穷死了!” 黄鹤忍不住又想揪她的脸,抬起手,十分克制地放下,咬牙道:“那你刚才装什么装!” 黄鹂一脸天真:“先生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黄鹤简直快被自己妹子气死,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再捏她两下的*,咬牙切齿地说:“我是你亲哥!哎呀妈呀你真是我亲妹妹么?简直气死人,精的眼睫毛都是空的……跟你说正经的,你整天练字纸张笔墨花销也不少,干脆抄书卖好了,又练字还能赚点儿。” 黄鹂不太看好哥哥的主意:“一本印的论语才三百文,哥你上次抄了好几天才抄了一遍,光笔墨钱就花了不止三百文了,这买卖哪里做得?” 黄鹤得意洋洋地看着黄鹂:“这你就不懂了吧?抄这种满地都是的书当然卖不出价钱!要抄就抄书行没有出的啊,抄那些少见的只有手抄本的,你的字写的又快又好,一个月怎么也能抄两本来,赚个一两贯钱松松的!” 黄鹂看看黄鹤:“哥,我年纪小你莫哄我,钱哪里会这么好赚,这么好赚的话你怎么还总是哭穷……” 黄鹤道:“我这不也是才知道这法子么!前儿郑大伯家的郑大哥回来探亲,跟我说起来的。” 黄鹂道:“郑大哥?我记得郑大哥在县里开了个书店。” 黄鹤道:“可不是么,这倒是家学渊源了!郑大哥那书店开在官学对面,书卖的不错,我前日去书店的时候,正听见他们说起又快到过年了,书生们都忙着过年忙着准备明年的院试,买书的人多,肯抄书的人却少了……我听着眼热,便去打听了一下价钱,一打听下一跳,这可真是个好营生!” 黄鹂听着颇有些心动,但还是觉得不太靠谱:“真的行么?卖个读书人的书本,可跟平日里练字不一样。” 黄鹤笑道:“这你就放心吧!我拿了你的字给那郑大哥看,郑大哥说比常给他抄书的几个童生都好呢!要是我不说他都不肯信这是个小姑娘写的字呢!” 黄鹂哼了一声:“你这是先斩后奏啊!那你的字郑大哥怎么说?” 黄鹤咳了一声:“郑大哥说我该好好练练字。” 黄鹂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叫你不用功!这次可是把脸丢到外头了吧?忙活了半天却是为我忙的?二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黄鹤道:“哎呀,你赚钱了我不就有地方借钱了么?” 黄鹂哭笑不得:“出息呢!” 黄鹂到底还是决定跟着黄鹤一起抄书卖钱,她最近确实挺缺钱的,攒的那点钱花了一半儿,她想着再给陈举人做身棉衣都有些不凑手!可家里这几个月钱紧,她也不好意思跟黄老爷要钱,如今只觉得捉襟见肘,十分不便。 黄鹤跟妹妹说完了抄书的事儿,又细细地嘱咐黄鹂要注意身体,他笑着让妹妹回去躺下休息,自己则是缓缓地走出门去,合上门,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看看自己的手,轻轻叹了一下:自己的妹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聪明许多,先生总说自己聪明,可是自己还真没有妹妹一半聪明的。连这么一个小家里,都有一个比自己聪明那么多的妹妹,那整个县甚至整个府,要有多少聪明人?考秀才甚至举人……哪里那么容易。 ... 第十六章 黄鹂对自家二哥这不靠谱的性格十分清楚,不过他总归不会坑妹妹,写字的同时还能赚点零花钱绝对是个好消息,只是不知道她哥哥要找什么书来给她抄。 两天后,黄鹂知道了答案。 《陈喜娘迷路遇情郎》……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本小说统共也就那么三四万字,却把黄鹂抄的□□,不为别的,就为编故事这位的脑洞实在是太大! 这故事的大体意思是这样:一个叫做陈喜娘姑娘去踏青,然后迷路了,遇到个好心的书生,带她回家……然后就哄着她做自己老婆了,再然后她家里人找过来,因为书生家里穷姑娘的爹娘不同意,然后把姑娘带回家了。 故事的结局是书生中了进士,娶了宰相的女儿,然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相好,然后接了陈喜娘去开封,然后左拥右抱生了一共得了十个儿子,陈喜娘生了五个,宰相女儿生了五个…… 黄鹂一边抄书,一边止不住地吐槽:“二哥,你确定这书生真的是好心的书生?好心的话遇到人家姑娘应该是把人家送回家而不是软磨硬泡地让人家做老婆吧?” “还有两头大是什么玩意?不是只有哪些没规矩的商人才会干这种事儿么?而且他娶的是宰相家的千金啊!他想要两头大,宰相能同意?” 黄鹤在一旁东张西望:“你抄书就抄书,少说两句行不行?让爹听到了可了不得!知道我拿这种东西给你看,非打断了我的腿不可!” 黄鹂翻了个白眼:“二哥,先别说打断腿的问题,这种东西三岁孩子都不信的,二哥哪里淘换来的,浪费我这么多时间最后卖不出的话,我可不答应!” 黄鹤站在黄鹂身后,见她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刷刷写着,别提有多工整漂亮了,他兴奋地搓搓手:“肯定能卖出去的!这东西没有大批印的,都是手抄本,要说单买一本也确实贵,可是郑大哥的书店除了卖书,还租书呢!这种书好租的很,那些老童生最爱看这种书了” 黄鹂一边抄,一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官学里的学生,整日就琢磨这些东西?” 黄鹤哼了一声:“你以为官学有多厉害啊!咱们县本来就穷,官学的先生很是不怎么样!去官学上学的就没几个富户,整日都做被有钱人家小娘子看上的美梦!郑大哥的书店就开在官学旁边,提起这些破事儿就生气,说最瞧不起这帮白日做梦的东西了:比如有个童生三十好几了,媳妇靠给人做衣服养一大家子外加供他读书。他考砸了想想自己哪里学得不好,却骂媳妇没用,但凡娶个嫁妆多点的他能多买几本书,早就考上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真是半点没错的!” 黄鹂听到这里,放下了手中的笔,认真地说:“这些人已经这么坏了,我还抄这种书给他们看,这个钱赚的不厚道。” 黄鹤翻了个白眼:“就你想得多,那些人烂泥扶不上墙的,多这一本不多,少这一本不少!无非是多做一会儿梦罢了!鹂娘你多读几本这样的书,也就知道外头的那些男人多不要脸了!千万听爹爹的话,爹给你选的女婿才是最好的!” 黄鹤自己也就是十四五的少年,用这老气横秋的话来教训黄鹂,颇没有说服力,不过黄鹂还是承他的情,笑吟吟地应下了:“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一定都听爹爹跟哥哥们的话,不过二哥你下回还是找些好看的书让我抄吧!抄这种书太浪费时间,一点意思都没有。” 黄鹤道:“行,下回我给你找点有趣的抄,游记啊诗集什么的……对了,判案子的故事喜欢不喜欢看?” 黄鹂笑嘻嘻地说:“当然爱看了!断案子的书最有意思了,游记也还行,诗集就算了!” 黄鹤哀叹道:“人家家的姑娘读书的时候喜欢看诗词歌赋才子佳人,我的妹妹喜欢看断案子……真是人跟人不一样!” *********** 黄鹂头上的伤口长得很快,不过十几天疤就结了一层,中间还有了点裂纹,眼见着疤就快脱落了,虽然王朗中说不会留印,但黄鹂还是提心吊胆,每天都要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生怕疤掉了里面的皮儿不是一个颜色。 这日读了好一会儿的书,黄鹂有些累了,便放下书想要歇歇眼睛。把书放到一边,忍不住又取出镜匣子照来照去,头上的疤脱落了一个角儿,露出淡粉色的皮肤来,黄鹂叹了口气:这事儿须急不得,只怕还要等在过个几个月这层薄皮长厚了才能看不出来吧! 她正对着镜子看呢,忽然门嘎吱一响,月季裹着寒风冲了进来,一进门便反手关上门,蹦着走到桌边的火盆伸出手来烤:“可冻死我了!这天气,也不下雪也不刮风,干冷干冷的!” 黄鹂笑道:“月季姐,周婶婶身体好些了么?” 月季道:“有什么好些不好些的,本就没什么事儿,就打了几个喷嚏,我弟弟便急慌慌地跑来送信,我回去一看,早没事儿了!一碗姜汤灌下肚的事儿!我回去的时候在那儿跟我婶儿嗑瓜子儿呢,真是没事儿找事儿!” 黄鹂扑哧一声笑出来:“没事儿就好!你弟弟是想你了吧,这才变着法的叫你回去。” 月季道:“也是前年那场风寒把我弟弟吓到了,生怕再给疏忽耽搁了了。我回去路上还专门拿了五十文请王郎中走了一趟,也没开药,让再多喝几碗姜汤就行。嗨,就为这这个,我娘念了我半个时辰,说我不会过日子乱花钱……我哪知道她没事儿,明明是我弟弟瞎传话,扭过头全怪我!” 她说着气鼓鼓地坐到座位上:“刚才还跟我扯呢,说小草一个月七百文一文不留都交到家里,让我学学人家,被我搥回去了!我一个月赚八百文交给她五百还不够,不吃家里的不喝家里的,零花钱都不让我留一点啊!亏得她好意思说,小草那过的什么日子?辛辛苦苦每日干活,买瓶香脂的钱都没有!她那俩兄弟,有手有脚的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把妹子赚的钱全拿走,逢年过节连朵花都不给她买,日后她出嫁,还不定剩什么呢!想都不用想,这些话准又是我婶婶教的,每次她一过来串门,就跟我娘讲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整个一搅屎棍!!”她说着话锋一转:“对了你听说没,李四喜跟他老婆和离了!” 黄鹂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啊?真离了?李四哥不是随便说说啊!” 月季道:“可不就是随便说的么?谁知道人家顺坡下驴了!鲁老大一直就看不上这个女婿,穷的要死又不会说话,李大嫂那么能干,就算改嫁也能嫁个差不多的!” 黄鹂咽了口唾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月季道:“昨天的事儿啊!要不是这样我哪里会才跟你说!这次李大嫂回娘家的时候他正好去邻县办事儿,昨天回来听说李四喜把休妻的话说出了口,立刻请了当日的媒人,带了老婆女儿杀到李四喜家,逼着他签了和离的文书,把嫁妆家具都给抬走了!这下子李四喜可哭都来不及了!” 黄鹂喃喃道:“可不是,李四哥真要哭了……” ******************************** 黄鹂还在琢磨李四喜的事儿呢,黄鹤就又跑了来!他的行动力超强,答应了给黄鹂找断案子的书看,还真就跑去县上郑大的书店里拿了两本断案子的书来给黄鹂抄。黄鹂拿了书,羡慕的不得了:“哥哥可真自在,随便跑出去爹娘也不管,我都有一年没去过县里了!” 黄鹤笑道:“有甚羡慕的,改日跟爹娘说一声,我也带你玩去一趟。” 黄鹂扁扁嘴:“快算了吧,娘才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县里呢!跟大哥还勉强凑活,偏他现在有没空。”黄鹏每天要上大半天的课,还要去家里铺子帮忙,有点时间赶紧陪老婆,哪里有功夫专门带黄鹂去玩? 黄鹤一个半大小子,自己去县里都是下了课偷偷摸摸搭车去,快去快回生怕被爹娘逮住,刚才听妹子羡慕所以随口说了一句,说完了也就后悔了:自己哪里敢跟爹娘提这种不靠谱的要求?听妹妹这么说了,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口中道:“这倒也是!” 却不妨黄鹂话锋一转,正色道:“哥哥,男子汉大丈夫,做不到的事情不该随便开口的!你看李四哥,随便说了休妻,如今覆水难收,后悔都来不及了!” ... 第十七章 黄鹤听妹妹这么说,差点呛到:“咳咳,鹂娘,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注意这些事儿了?”这些鸡零狗碎的八卦事儿向来是老娘的最爱啊! 黄鹂叹了口气:“我是对谁家离婚谁家娶妻什么的没什么兴趣的,只是觉得休妻这么大的事儿,李四哥能随口说出来实在不妥,若他是真心想休妻也就罢了,若不是,说出这种话,不是自讨苦吃么?” 黄鹤看看黄鹂,念头一晃,拍拍脑袋说:“啊,想起来了,李四喜天天给陈举人送吃的嘛,怪不得你会在意他的事儿。嗨,这你可真是说对了,李四哥昨儿整个人都傻了!鲁大叔一家子走了多久还坐在院子里发呆。” 黄鹂说:“还说我,你自己还不是注意这事儿了么?” 黄鹤道:“就这么大的镇子,谁家有了什么事儿还不是眨眼间就传了满镇啊?好了,今日是我的不是,以后再不随便说话了!” 黄鹂补充道:“还要多练字多背书!” 黄鹤笑道:“好好好,都依你,多练字多背书!人家是长姐如母,咱家是妹妹什么都操心!” 黄鹂道:“又胡扯,明明是长嫂如母!” 黄鹤摆手道:“差不多差不多!好鹂娘,哥哥晓得轻重的,这几日都在家里认真温书的,连周三叫我出去玩我都没有去!”他说着叹了口气:“周三过了年就要到县里给人家做事了,他家就那么一个铺子,日后是要给他哥哥的;他二哥怕是也明白这个道理,早早就跟着人出去跑商了……镇上这么多人家,能像咱们家这样让三个孩子都读书的,有几家呢?爹娘为我们做到这份上,我若还不懂事,就太不像话了!” 黄鹂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好几年了,可算听到二哥说句正经话了!” 黄鹤佯怒道:“说的什么话,我一直都很正经的!” 黄鹂斜眼看他:“你什么时候正经了,我怎么不记得?” 黄鹤还要回去温书,笑闹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离开妹妹的院子,他又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李思熙离婚了,他读了十几年的书也没考上个秀才,他父亲死前不放心他,给他娶了个能干的媳妇……以为这样就可以闭上眼了。可怎么样呢?还不是离婚了。 黄鹤一向跳脱,虽然长了个好脑瓜却并不愿意认真学习,可这阵子,他却不由得认真起来,要说是忽然醍醐灌顶也不至于,只是毕竟长大了些,想的更多了,自然而然地懂事了:父母因为妹妹的嫁妆几次争吵的事情他亲见的,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开始寻日后的出路他看在眼里,连最小的妹妹都能赚钱了,可自己呢?想要抄书赚钱都被人嫌弃字写的的差!他可比黄鹂大上两岁呢!正正经经读了六七年书了,真的连字都写不好?无非是平日里练字的时候糊弄惯了罢了!问题是这样的糊弄还能糊弄几天?难道说真要跟李思熙一样,读了那么久的书,到最后不过是比别人多认几个字么?到最后连老婆都瞧不起他。就算不走一辈子科举的路,可便是刘先生,那也是考上秀才才能给人当先生的! 黄鹤心里胡思乱想,而黄鹂送走哥哥,心里头也并不稳当,她想了想,拿出哥哥送来的书翻了几页,却有些看不进去,然后她想到自己在屋里已经呆了七八天了,也不知道陈举人怎么样了,便有些想去看看。 黄鹂走到窗前推窗一看,只见外头晴空万里,往地上一看,前些天下的雪一点都不剩了。这么好的天气,出下门应该没问题吧? 黄鹂想了想,又跑到镜子跟前对着镜子看了看,伤疤脱落了大半儿,露出一小片粉色的皮肤来,黄鹂忍不住皱皱眉:这样子出门可真是难看死了!问题这疤痕明显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难道自己要几个月不出门?开什么玩笑嘛!她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伸了手七手八脚地把头发拆开,拿角梳带尖的那一头把头发前面挑了一层出来,对着镜子瞄瞄,又梳了几下把头发分的更整齐,又拿头绳把那绺梳到前头的头发整整齐齐绑好,然后左手抓着这绺头发,右手抄起剪子来,刷刷两下把梳到额头上的一层头发沿着眉毛剪了下去。 把被剪掉的头发是整整齐齐的一束,黄鹂拿在手上看了看,乌黑的一绺,她吐吐舌头,打开抽屉拿了个荷包把头发塞了进去。然后对着镜子一看,前头的短发,每一根都拼命往后头跑,于是一圈儿短发全都恨不得立起来,支楞八翘的,哪里有个刘海的样子!她赶紧拿梳子沾了水,往刘海上梳了又梳,总算把刘海压了下去,再抬头一看,好嘛,一个月牙形!中间短两边长,齐齐的一个弯儿,看着要多村气有多村气,她嘴角抽了抽,想起自己刚才为了防止头发散开,把头发绑了一下,也难怪会是这个形状了:幸而头发还有点长度,总算还有修剪的余地,她拿了剪子又修了一下,总算让刘海勉强能看了。 弄好头发,桌上却是一层的头发,黄鹂赶紧拿了簸箕过来,把碎头发都扫到簸箕里:幸好她是伸着脖子剪刘海,没有掉一地的头发,要不然头发茬子落到砖地上,那可难扫死了。 虽然平日里是月季给黄鹂梳头发,可是小户人家的姑娘,哪里就真的会一点都不懂梳头?而黄鹂正好还是个心灵手巧的,她对着镜子略一思忖,便动手梳头起了头发。自己梳头发,需要放支架的飞仙髻什么的就不要想了,费事儿:那玩意月季轻易都懒得梳,麻烦的紧,不年不节的黄鹂也懒得顶发架子。她把两边的头发分别束起,将两个发束分别挽了几个圈,用簪子固定了,一个简单娇俏的双螺髻就搞定了,黄鹂对着镜子一看,镜中自己梳着整齐的刘海跟和和对称双螺髻,显得比平日还俏了几分。想了想,又从梳妆台里找了两串白色的栀子花样式相生花来,沿着两只双螺的底边插了进去。对着镜子再看看,黄鹂顿时觉得完美了:很好嘛,这样子就不用担心几个月不能出门了,弄个刘海,谁能注意到什么伤疤呢? 黄鹂这几日总担心这个伤疤,这会儿发现伤疤能遮住,顿时乐了:别说几个月了,就算几年才能好也无所谓嘛,反正不影响出门!她向来心宽,见这伤疤不影响什么立刻就放心了。 收拾好头发,黄鹂便换了身棉袍,然后从荷包里里掏了两个银角子跟半串钱,蹑手蹑脚走出了院门:她住的院子实在别扭的紧,毕竟是从父母院子里隔出来的跨院,还得跟爹娘走一个门!提心吊胆地沿着墙根走出了父母的正院门,她抬脚一溜烟地就跑到后门,看到厨房的胡嫂子正在离后门不远的地方摘菜,钱家小户人家,哪里有专人看后门?平日里都是拿门栓锁着,谁从后门走便叫个门:打杂的婆子顺便管后门,干杂活的时候顺便盯一眼,这会儿胡嫂子在这里,显然是那婆子干活去了,胡嫂子帮忙给看着门了。 黄鹂蹑手蹑脚走到后门处,然后拿起门栓拉开门,扭头对正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她的胡嫂子小声道:“胡嫂子,我出去溜达一下,马上回来,你别跟我娘说啊!”说罢不能胡嫂子回话,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倒不是她没礼貌,而是平日里胡嫂子她出门定不管她,只是她才伤了头,只怕胡嫂子会不放她,只好先跑了再说了! 黄鹂跑出小巷来到街上,街上今日不是赶集的日子,但人也不少,满地熟人,她不敢再跑,只能老老实实快步走向陈举人平日里乞讨的地方,跑到街角一看,果然没人:月季曾提到的跟陈举人同住的尼姑因天冷不让她出来的事儿,黄鹂是记得这事儿的,只是怕玩意陈举人出来了,自己直接到庙里会扑空,这才老老实实先到街上来。 陈举人住的庙并不在镇上,但离镇子也不远,黄鹂转过头,朝北面走去,走到尽头,朝东拐,拐到了个黄土路的小巷上,这小巷已经是镇子边了,两边的房子并不像黄家的以及她家邻居那样青砖褐瓦的盖的整齐,也有砖头房,但看着就破旧很多,几栋砖房间还间或出现了一两个黄泥夹了稻草筑成的院墙,甚至有家墙都塌了半边,就那么放着,显然是多年没住人了。小巷很短,一共也就七八户人家,巷子东头不是墙,而是一大片空地,几颗大树,走到空地处往北一看,正好看到开着的庙门里,那尊破旧的菩萨像。 这庙其实已经荒废多年了,直到前年才来了两个尼姑在此处暂住,因她们并非此处的尼姑,所以并没有资格在庙里做什么法事,也只是把破庙收拾好作为落脚地,靠每日出去化缘为生。 这边因为在镇子边缘,所以尽管黄鹂知道此处,却并不怎么往这里走,上次来这儿还是前年跟着黄鹤和几个邻居哥哥过年的时候到处乱窜窜到这里的。这会儿走进来一看,似乎菩萨像反而比前年新了不少似的,仔细一看,却是因为上头的灰尘蜘蛛网都被扫掉了,黄鹂四下环顾一圈儿,发现庙里虽然称不上一尘不染,但是也算整整齐齐了,她正要迈步往一旁的房间里走,却听到旁边的房间传来呜呜的哭声。 黄鹂觉得心里毛毛的,这庙周围好多房子都没人住了,颇有点荒,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破庙里传出哭声总有点——不对!这声音怎么有点熟?这不是李思熙的声音么? 黄鹂紧走几步,走到侧面的门跟前,她轻轻敲了敲门:“陈举人,您在么?” 里面传来了陈举人的声音:“是鹂娘么?你进来吧!” 黄鹂听到陈举人的声音,彻底放下心来,推门走了进去,只见陈举人正坐在个蒲团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上摆着个火盆,而火盆的另一边的地上,坐着李思熙,他满脸鼻涕眼泪,看着狼狈极了,看到黄鹂进来,似乎有些尴尬,赶紧从袖子里掏东西,大概是想掏手帕,但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动作僵在那里,更尴尬了。 黄鹂也有点尴尬,硬着头皮走到跟前向陈举人行礼问好,然后又冲李思熙问好:“李大哥好。” 李思熙抽了下鼻子:“我,我一点也不好!” 黄鹂囧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搭话才好,却听陈举人哼了一声:“鹂娘,你不用理他!随他哭去!” ... 第十八章 黄鹂心里头依稀明白李思熙为什么哭,可她觉得李思熙活该,再加上陈举人说不要管他,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管他比较好,可是这么个大活人在这边抽抽搭搭的,搞得她也没法正经跟陈举人说话啊!黄鹂在陈举人身边傻站了一会儿,看看闭着眼睛不说话的陈举人,又看看还在抽抽搭搭的李思熙,终于忍不住劝道:“李四哥,你别哭了,有什么为难的总要想办法解决,光哭也不是事儿啊!” 李思熙听黄鹂劝他,哭声顿了一顿,紧接着哭的更厉害了。 陈举人虽然闭着眼睛,可是屋子里的情况她却听得清清楚楚,要说李思熙这样儿的,放过去她是真看不上:男子汉大丈夫,遇到事情只知道哭哭哭,哭有个屁用啊!可她偏又没法不管:毕竟李思熙跟鲁氏离婚这事儿固然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毕竟还是因她才闹起来;李思熙虽然有种种毛病,可对她却是没得说的,就冲这一点,她就得领情,如今李思熙因为她的事儿把老婆丢了,眼见着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了,她难道还真能不管么? 要说李思熙会落到这个地步,陈举人也并不觉得太意外,毕竟这俩人本就不是一路人:鲁氏不见得就刁的让人不能忍了,李思熙也未必就真的一无是处,只是这么俩货,一个是肩扛百十斤柴火不弯腰,大字不识一个,平日里说起话来半个镇子都能听见的利索人;另一个是温温吞吞和和气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这俩人离婚不奇怪,能在一起凑合了这四五年才是稀罕事儿呢! 可不管他俩是不是本来就不合适,可对陈举人来说,这事儿还真就是她的责任,看他哭得厉害,还是劝道:“好了,你莫哭了,哭有甚的用?连鹂娘这小姑娘都懂的道理,你却不懂么?” 陈举人的话还是比较管用的,李思熙闻言,哭声果然停了下来,黄鹂看他又要傻呵呵呵地去袖袋里掏那压根不存在的手绢,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抽出块帕子递给他,李思熙道了声谢,那了帕子先擦眼泪再擦鼻涕,一边擦一边说:“谢谢鹂娘,等我洗干净了还你!” 黄鹂看了看,赶紧把头转到一边去,口中道:“不用还了,没绣花的的素帕子,不值几个钱!”我才不要你擤过鼻涕的手帕呢! 陈举人道:“我且问你,如今事情闹到这地步,你可想好了以后怎么办了么?” 李思熙闻言,顿时又哽咽了起来:“我,我不知道,娘子走了,呜呜呜……” 这下别说陈举人了,连黄鹂都想抽他一巴掌了!你要是舍不得老婆你干嘛在和离的文书上签字盖手印?再往前推一些,你干嘛要说休妻的话?现在人家走了,后悔了?你要真那么后悔你跪求人家回来,人家要你做啥你做啥,人家要你怎么改你怎么改,你特么又没这勇气,光在这里哭,哭哭哭,哭有个屁用啊! 陈举人坐在那里,简直恨不得把手捏成拳头直接给李思熙两锤:她自己纵然落到这个地步,可那也是因为觉得陈家没了希望,心灰意冷之下才这么得过且过了,可即便她自己都落到讨饭的地步了,这阵子心里头过了钻牛角尖的灰暗期,心里头还不是开始为日后谋划了?她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可纵是年纪大了眼睛瞎了甚至自暴自弃过一阵子,但只要打起精神来,脑子里就又是一片清明!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心里头清除用的很。 可再看看这李思熙,二十几岁的年纪,有房子有地有家产,身体健康还认字,大好的男儿,偏就这般软蛋,遇到点事情只知道哭哭哭,这让陈举人怎么能不烦得慌?当即训斥道:“快快闭嘴吧!你也真好意思哭,要说人家犯了错想要改,那是负荆请罪跑去认错,你呢?却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李思熙止住悲声道:“她不讲道理在前,我才不要去跟她认错!” 陈举人道:“你要觉得你没错,那还哭什么?” 她说到这里,火气也上来了:“你读了这些年书,不懂得君子一言九鼎什么意思?又或者读了几句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你就准备全都反其道而行之了?” 这话就说的有些重了,李思熙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想那么多,就是火气上来了随口说的!” 陈举人哼了一声:“你是三四岁还是十三四岁?火气上来就口不择言?圣人说的硁硁然小人哉的,是那些不管情理道义非要按照自己说过的话一意孤行的人,可不是让大家全都把自己说的话不当一回事儿!便是没读过书的村汉,也懂得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的道理!圣人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可平日里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的人,有哪里能谈的上信?这样的人,谁知道他是在正经承诺还是在胡言乱语?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谁能信任你看重你!” 陈举人说到此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你方才说你妻子不讲道理,可你呢?你与你妻子相处,可讲得道理了?你若想跟她长长久久地过下去,那就好好与她谈事情讲道理,扯什么休妻?若你觉得跟她讲不清楚道理,日子过的没意思,那如今得偿所愿你又哭得什么?” 陈举人说到此处,摇了摇头:“你早就过了弱冠之年,可你知道什么才是真的成人?非是你长了多少岁念了多少书,而是说你是不是能够为自己负责!人生在世,谁能一件事都不做错?可便是,你是不是能担起自己做的事情来:无论对错!” 李思熙愣愣地听着,听到此处狠狠地抽了下鼻涕:“您说得对,是我自作自受!我说话不经脑子,我头脑发热胡言乱语。”他说道此处狠狠抽了下鼻涕:“我何止是嘴巴没有把门的!我岳父说得对,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多认几个字,又比旁人强到哪里去了?平日里家里家外全让娘子一个人操心,全无担当,我媳妇嫁了我,真是累也累死了……” 陈举人点点头:“你既然明白了,那明白了就改!” 李思熙点点头:“我明白的,陈举人,我是得改,得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又小声抽噎了起来。 陈举人无奈地揉揉太阳穴:“你又哭什么?还没想通?” 李思熙哭道:“我想通了,陈举人,我真是想通了,我只是忍不住,呜呜呜……” 黄鹂看他哭得可怜,小声道:“要不然,李大哥你也别管什么对错了,先负荆请罪去,把李大嫂劝回来再说?” 李思熙一边哭一边儿摇头:“没用了,我丈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我娘子也受够我了,这事儿是改不了了,而且日子过得也确实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忍不住,毕竟夫妻一场,就这么,就这么……”说着放声大哭:“我爹千挑万选给我找的媳妇,却被我弄没了,我没媳妇了!” 陈举人哼了一声:“鹂娘,你莫要乱掺和!这世上虽有破镜重圆的,可更多的却是覆水难收!做错事儿容易,可一步走错,再想要改回到正道上便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了!李思熙,我且问你,你是想这么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日后随便再娶个媳妇混完一辈子;还是想洗心革面,从此把你那些毛病改了去?” 李思熙收住哭声:“我自然是想改了去!” “可吃得苦?” 李思熙虽然脑子不算聪明,可这会儿也意识到了点什么,赶紧从蒲团上爬起来坐好:“我愿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什么苦都吃得!” 陈举人轻轻点点头:“那好,你跪下吧!” 李思熙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然后又是拽袍角又是掸灰尘,脸上满是激动的神色,噗通一声跪倒:“学,学生拜见……拜见老师!”他这句话说得千回百转,一边说一边看陈举人的神色,见陈举人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意思,明白这次自己是没有弄错陈举人的想法的,顿时喜出望外,咚咚咚地磕了一通头,也数不清多少个,激动地磕完了一大通,这才抬头眼巴巴地看陈举人。 陈举人听李思熙磕头的声音停了下来,正要说点什么,却听黄鹂在一旁问:“陈举人,您是要收李大哥做学生么?” 陈举人微微点头,黄鹂立刻叫道:“我也要我也要,陈举人,我最最最最佩服您了,您既然收李大哥做学生,便也顺便收我一个吧!” ... 第十九章 陈举人听了黄鹂的话,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她想要收李思熙做弟子那已经是把条件降了又降,可以说完全就是看在他人品好对自己不错的份上;怎么这还有个更绝的,要顺便儿!顺便?收学生是能顺便的事儿么? 虽然心中觉得荒谬,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陈举人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连李思熙这么不靠谱的家伙都收了做学生了,怎地就非要拒绝黄鹂呢?一个这么小的小姑娘,力所能及地去帮助她,拿了仅有的私房钱与她做鞋子买炭,这份心意又哪里比李思熙差了!小姑娘虽然连童试都未必有机会去考,可考不考是她的事儿,收不收她做学生却是自己的事儿!便是收她做个学生,要她高兴高兴也好,至于学成什么样子,就看她自己了! 想到此处,陈举人便板起脸来:“你要拜师,那还不赶紧跪下磕头?” 黄鹂赶紧跪在一旁,学了李思熙的样子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头,嘴里叫着老师,待陈举人应了,她又转过头来冲李思熙叫师兄,只把李思熙叫的瞬间就红了一张脸,呆呆地竟不知道如何回话才好。 陈举人闭着眼睛听两人的动静,只觉得越发的头疼:自己这个弟子收的真没问题么?黄鹂叽叽喳喳说了有十句话了,李思熙只呆呆地叫了一声:“师妹”……可转念一想,自己肯收李思熙做学生,不就是因为他心底纯善为人老实么?软弱是软弱了些,但人无完人,既然收的他做学生,自然要慢慢教育好了才是。 黄鹂毕竟是偷溜出来的,跟李思熙蹭了个老师之后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看看时间不早了便跟陈举人告辞,陈举人不放心她自己回去,便对李思熙道:“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儿了,思熙你送鹂娘回去!” 李思熙的连忙应下:虽然庙也在镇上,却是在镇子边了,让一个小姑娘自己走回去,别说陈举人不放心,他也是不放心的。只是他到底还是比黄鹂细心多了,临走前帮忙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去,有用火钳子帮忙把火龙拢好,见新添的炭火盆烟气有点大,便拿破布垫了手,把火盆拿道屋外烧了会儿,看着几乎不冒烟了这才端了回来。 李思熙把火盆放回到陈举人身边,这才告辞,带着黄鹂离开。 黄鹂走出了破庙,才忍不住叹道:“师兄,你可真细心,我就没想起来给老师添几块炭!” 李思熙闷闷地说:“你想不起来是正常的,你在自己家又何尝需要操心这些事儿?我家良人要养家糊口,忙得很,我要再不细心点的话,那可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黄鹂原本因为离婚的事儿,对李思熙的印象分下降了不少,刚才又看他哭了半日,对他的评分那真是一降再降,可这会儿这么一起走在路上,听李思熙这么毫无愤懑地提起前妻,黄鹂却有些明白为什么陈举人乐意收他做学生了:固然他有种种毛病,但为人确实宽和坦诚,别的不说,就冲他被岳父逼着离婚,虽然哭的一塌糊涂,对妻子却并没有任何诋毁之言,最严重的一句也不过是说自己觉得妻子做得不对。而刚才看他那细心体贴的模样,更可以想见所谓他在家里什么都不操心的说法只怕是有些偏颇了! 李思熙陪着黄鹂一路走到她家后门的巷子口,这才止住脚步:“到你家了,我就不跟着过去了,你快回去,我在这里看着你进门再走!” 黄鹂点点头,说了声师兄再会,一溜烟儿地跑到家门口,冲着李思熙摆摆手,李思熙点头走来,她这才推门进去。 小镇子就这么大一点儿,黄鹂也没有在陈举人那里呆的太久,加上来回路程一共花了也不过半个时辰罢了。她推门进来,瞧见胡嫂子正对着后门劈柴火,便笑着冲胡嫂子打招呼:“胡嫂子,我回来了!” 胡嫂子看看黄鹂,忍不住发牢骚:“我的小祖宗啊,你可算回来了!这要是让太太知道你伤还没好就跑出去,该多担心!赶紧回房去吧!” 黄鹂笑嘻嘻地应下,一溜烟地朝前头跑去,过了五六丈的一条甬路,然后往西拐走了几步,便到了正对着大门的黄氏夫妇住的正院儿,她抬步刚进了院子,迎面正看到钱氏走出来,钱氏看到黄鹂从外头进来,吃了一惊:“哎呀,这大冷的天你跑哪里去了?”紧接着便惊叫道:“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剪的跟狗啃的似的,这是作什么精呢?” 黄鹂知道自己亲妈的脾气,这时候你要是敢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那绝对没完没了,她赶紧打岔道:“娘啊我饿了,刚才去厨房找吃的去了!” 钱氏闻言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念叨了一句:“难得你知道饿了,这几日吃的比平时少多了,我还想着是不是要问问王郎中呢!” 黄鹂笑嘻嘻地说:“整天闷在屋里不动弹,可不是要吃不下饭?反正我头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多出门见见风,自然就好了。” 钱氏伸手撩起黄鹂的刘海看了看,看到刘海下面粉色的疤痕还蛮显眼的,叹了口气:“哪有见风好的说法,你在屋里呆不住就出来转转,我到鲍太太家做客的时候常看见她家一群小姑娘凑在一起做做针线说说话,你说你多久没跟她们玩了?整天就知道读书读书,都给读傻了!!” 黄鹂道:“娘,我就是串门少一些,哪里傻了啊?” 钱氏哼了一声:“还不傻?人家鲍太太家的大丫,跟你同岁,都能裁衣服了!你呢?到现在连朵花儿都绣不好!哎呀,可愁死我了,这样样不如人的可怎么办啊!” 黄鹂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娘您这是拿短处跟人家的长处比啊,哪有这样的啊?我是不会裁衣服,那是因为还没正经学这个呢啊,您怎么不说我做的鞋子爹爹哥哥都说好呢!而且我还念过书,正经的知书达理呢!我怎么就傻了,怎么就样样不如人了?” 钱氏伸手冲着她的额头点了点:“你说说你,我说一句你顶八句,也就我是你亲娘,懒得跟你计较,你这样的,嫁了人还不要被婆婆嫌弃死!”钱氏是要去鲍太太家做客的,随便教训了女儿几句,便脚踩风火轮一般跑了出去,弄得黄鹂颇有些郁闷:好好地就又被k了一顿,这是招谁惹谁了? 黄鹂心情不爽,回了自己院子,正好月季也在屋,见了她的刘海也是大呼小叫了一番,倒不是为别的,而是嫌弃她剪得不好:说完了便拿了梳子剪子过来,把刘海与后头的长发界限给重新分了一下,然后长度也修的更整齐了些,重新给她把头发梳好,黄鹂对着镜子一看,果然比一开始好多了,便笑着夸到:“月季姐可真厉害,头发剪的好看的很!” 月季得意地说:“那是,只要是动剪子的活儿就没有我做不好的!不过要说打络子什么的还是小草厉害!” 黄鹂道:“月季姐这就很厉害了,哪有什么都会的啊!唉,刚才我娘又拿我跟鲍大丫比,说她都会做衣服了……真是烦死了!” 月季眉毛一挑:“都一样,我娘不也是么?我三五天才回去一次,一回去她就挑三拣四,她被人欺负的时候要送信给我让我回去跟别人干架,等没什么事情的时候又嫌我厉害!昨天回去一趟,她又跟我念叨隔壁杜家姐姐给家里干的活儿多……嗨,每次都被我搥回去也不长记性:是,杜家姐姐做饭洗衣养鸡织布什么都干,问题是她能每个月给家里五百文呢?只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恨不得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嘛!” 她说到这里冲黄鹂笑笑:“你好歹也知足吧!太太只是爱念叨……嗯,我也该知足,我娘怎么说也比小草的娘强多了。”她下半截话没说出口,可黄鹂哪里听不明白?她娘再唠叨,好歹还是为她好,而月季的娘呢?女儿各种对家中付出,她却只是不知足!可即便是这样,跟小草的娘一比,月季的娘竟也不差了:好歹她偶尔还知道给女儿做双鞋买朵花,小草的娘却是恨不得把女儿剥皮拆骨,把油都榨干了给儿子喝呢! 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闷闷地,然后月季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哎呀,对了,你听说没有,何翠娘跑了!” “何翠娘?”黄鹂想了想:“你是说咱家原本要雇的那个何翠娘么?” 月季点点头:“可不就是她么!她叔叔黑了心,连年限都不定了,就为了多收那商人一百贯,竟然要把她囫囵卖了!那徽商直接拍了三百贯给何二,结果等到了选定的好日子派了小轿去抬人,何家却送不出人来了,却是何翠娘跳墙跑了……嗯,就是昨天的事儿!那徽商闹得厉害,要何二退钱,可他家把钱都拿来备彩礼修房子了,哪里还掏得那徽商人财两空,哪里肯答应,现在两家都闹翻天了!” ... 第二十章 何翠娘住的龙潭村离黄家的绿柳镇不过十几里的路程,绿柳镇本就是十里八乡赶集的地方,这种爆炸性的新闻一两天便尽人皆知了!黄鹂这边才得了消息,第二天早上的饭桌上,钱氏已经开始对此事发表看法了:“真是作孽!何老大当年但凡早点为女儿打算,哪里会闹到这地步?病了那么久,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不想着给女儿定个亲事!” 黄老爷道:“你这才叫事后诸葛亮呢,那会儿何家那丫头才多大?有十岁没有!自己的兄弟都靠不住,难道还能指望个外人好好对待一个童养媳!真是异想天开!” 钱氏十分不服:“自家人坑起自家人来,可比外人不要面皮多了!你那个——”她话到嘴边停了下来,撇撇嘴,往嘴里塞了块儿炊饼,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黄老爷哪里不知道钱氏是想吐槽他大哥一家,不过既然老婆能憋回去,他当然也不会去再去撩:那一家子坑货,也难怪老婆烦!这要不是分家了,这些年还不定闹出多少幺蛾子呢!可就算是早就分家了,这几年他大哥家哪一年不从他这里诈走几十两银子?说起来再把女儿嫁妆钱借出去之前,他们夫妻十次闹别扭就有八次是因为那家人,这门子亲戚,真是有还不如没有。 他想到此处,清了清嗓子,冲儿女们说:“你们呢,也别笑话别人家出乱子,想想自己!所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像何二这样子作践亲哥哥家的孩子的,难道就不遭报应?咱们家人口不多,你们一共就兄妹三个,可一定要记着,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你们是至亲骨肉,只有相互扶助的道理,窝里斗,算计自家亲人那点财产的,都是最没出息的!” 这个话题比较严肃,黄鹏立刻表态:“父亲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黄鹂这阵子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但这种话题哪里能不吭声,赶紧咽下嘴里的米饭,冲黄老爷笑:“爹啊,哥哥们最疼我了!我也很喜欢哥哥们,您不用担心呢!” 大的小的都开口了,反倒是平日里最跳脱的黄鹤比较安静,黄鹂忍不住看向黄鹤,却见他皱着眉毛盯着碗,黄老爷有些不满:“二郎!你想什么呢?读书不认真也就罢了,吃个饭也神游天外么?” 黄鹤抬起头来看看父亲:“爹,我想起件事儿来!照理说,当叔叔的,是没资格卖侄女的吧!而且,这几年买良为贱这种事儿不是管的很严么?怎么那徽商就敢直接买良家女子为妾?这……犯法了吧?” 黄老爷哼了一声:“难得你也有动脑子的时候,可怎么就不肯用在正地方?净琢磨这些没用的!” 黄鹏在一旁轻声道:“卖人是咱们这么说,明面上肯定是不敢说卖的,那徽商不还专门挑了日子弄了几个迎亲的抬轿子过去?文书上估摸应该写的是彩礼之类的,商人们弄个外室是常事儿,但这种的没有三媒六聘,不会去官府备案,只有彩礼没有嫁妆,就算拜堂了,说穿了还是妾。尤其这种行商,都是背井离乡的,做妻也好做妾也好,跟着走了,那死活就在人家手里了!户籍上是不是还是良民没什么用,反正实际上就是人家的奴婢了。” 黄鹤听了哦了一声,黄鹂却来了兴致:“哥啊,那说起来其实咱们家买人也是犯法的了?” 黄鹏顿时噎住,钱氏在一旁骂道:“胡咧咧什么,咱们一家子都是安善良民,怎么会做犯法的事儿?要是犯法,那做人牙子的老吴早就给带到衙门里去了!” 安氏在一旁轻声道:“国法是一回事儿,人情又是一回事儿,只要是你情我愿立了契约的,便是闹到官府去,收了钱的人也不占理。本朝倒是也出过自己卖了自己,过后又后悔了跑去告官想要做回自由身的刁奴,结果是主人被罚了银子,他自己却是因为骗人钱财给打了几十板子的。又譬如灾荒年活不下去了把自己卖了的,为的还不是条活路?人命关天的事儿,官府越发不会不通融了。” 钱氏连连点头:“对对,老大媳妇说的是正理!但凡肯身为良民肯卖了自己做奴婢的,还不就是为了过得更好点儿?更别说灾荒年买人就等于是救人!阿弥陀佛,做了好事儿倒犯法,再没有这样的道理!” 黄鹂心说嫂子说的可不是买人不犯法啊亲娘!没犯法跟你违法了人家懒得追究是两回事儿吧?但看看钱氏高兴的表情,再扭头看看面带微笑的安氏,她还是老实闭上了嘴:还是嫂子会说话,又把事儿解释的清楚,还能让娘一点都不生气,这一点挺不容易的,她娘亲如今的性子,你跟她闲聊的时候一句话不对都要大发脾气呢!直接拂了她的面子等着闹翻天吧! 这个话题上又扯了几句,黄鹂便对黄老爷道:“爹,我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明天便跟哥哥们一起上课去吧!” 黄老爷当然没意见,捻着胡子笑道:“鹂娘就是刻苦,伤才好一点就惦记着去上课,二郎你也学学妹妹,也在读书上多上点心!” 钱氏不太高兴,瞪了眼黄鹂:“我今日才说了鲍家大丫做得好针线,要你去跟人家多学学,你便说要去上课!你前些天干什么去了?就是不乐意做针线!老爷,姑娘都懒得成这样了,你还夸她,越发上天了!” 黄鹂莫名被k,哪里肯白受了,当即叫道:“我前几天不去上课不是因为头破了不能出屋子么?要是去认真读书写字就算躲懒,那爹爹只怕巴不得大哥二哥懒死呢!” 钱氏怒道:“又顶嘴!你还有个姑娘样子没有?从来就不肯好好听长辈的话!”扭头又对黄老爷道:“你看你,加这三百文有什么意思,连着十天都没去,钱白白地就这么飞了!” 黄鹤今日一直都闷闷的,这会儿听母亲又找茬挑妹妹念书的不是,当即放下碗:“是我的不是了,害的妹妹不能去上课!”他说着拿手帕擦了下嘴:“我吃饱了,先回去看书了!”说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钱氏没想到二儿子这么不给她面子,当即气的张口结舌:“这,这孩子怎么回事儿!你平日里说他多少句他都老实听着,我说他妹妹几句,他倒给我撂脸子了!” 黄老爷哼了一声:“我骂他那是为他好,你这算什么?我让他学妹妹刻苦你在旁边胡搅蛮缠,东拉西扯,一会儿针线一会儿三百文的,能怪孩子烦么?” 钱氏闻言眉毛都要立起来了,安氏见势头不对,忙插嘴道:“娘,您可真误会妹妹了!读书写字确实是辛苦的。再说了,你也说了才给刘先生加了三百文的束脩,她就缺了十天的课,妹妹平时最俭省了,想必早就心疼死了,快让她上课去吧,省的她心疼,也免得二弟因着她受伤的事儿心里头不痛快……” 钱氏本也就是一时脾气上来顺口找茬,并不是真的就对黄鹂有多大的意见,平日里吵架也多是话顶话堵死了,这会儿大儿媳妇说话和顺,她的脾气也就消了大半,转而询问其儿媳这阵子的身体状况了。 *************************** 吃罢早饭,黄鹂便拿了书本去上课。她虽然十天没来上课,倒也不至于拉下什么功课,因为黄鹏黄鹤是要备考的,跟她进度就不一样:好吧,严格来说她就没啥进度,从来都是先生跟两个哥哥讲什么她就跟着听什么。 如今刘先生多得了三百文,也是认真考虑了应该给黄鹂加点什么课,本来是没什么头绪的,正好那日黄鹂与他顶白,接着便因为受伤好多天没过来。刘先生经过这几天的考虑,觉得黄鹂基础文化知识没啥问题,但实在需要改改脾气增长点教养,于是给黄鹏黄鹤讲了会儿考试的课题之后,便开始给黄鹂讲开了列女传。 列女传其实跟个故事集差不多,也没啥难度,刘先生自己又是研究四书五经的,所以这个列女传讲的很是没意思,基本就是照本宣科。一刻钟讲了《母仪传》里头的几个小故事,黄鹂的小灶结束,刘先生宣布下课,下午过来学作诗,然后优哉游哉走了出去。 这边先生走了,黄鹏收拾了笔墨纸砚扭头看到妹妹兴致缺缺地坐在原位上不动态,顿时乐了:“哎呀,这是谁惹我们鹂娘了?怎么脸拉这么长!” 黄鹂噘嘴儿道:“没什么,我就是不想听列女传,又没有什么高深的东西,我都读过几遍了,上课专门讲这个,太浪费时间!” 黄鹏笑道:“那你觉得什么不浪费时间?” 黄鹂想了想:“我听你们做贴经策论什么的就挺有意思。” 一旁的黄鹤听到黄鹂的话,顿时囧了:“你说这贴经策论有意思?你说这些考试题目有意思?” 黄鹂理所应当地说:“当然有意思了,尤其是看先生点评你们做的题的时候!我就想了,这要是也让我去做题,做完了先生给我评个甲上,多开心!”她想到此处,拍了拍手:“对了,大哥你说我要跟先生说,干脆跟你们一起做这些东西,先生能答应不?” 黄鹤摇摇头:“我看够呛,先生专门让你学列女传,又让你抄女诫,这是明显想让你做淑女呢,你去说你要跟着学做策问,这不是上杆子找骂么?” 黄鹂道:“朝廷都让女人可以参加科举了,我就想跟你们上一样的课有什么不行的?刘先生讲列女传讲的太没意思了,根本就是念书啊,这种教法,我自己回去看就行了嘛!” 黄鹏笑道:“光听先生念书确实没意思,你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反正都是一样的东西,多看一个人的题目罢了!不过,你好歹过几日再说,等刘先生把列女传讲得差不多了再说,到时候正好先生也要想着给你讲得新课程,你便说不用专门麻烦了跟着我们一起做题就行,!要不然显得对先生不尊重。” 黄鹤跟着点头:“对对对,你别直说,好像嫌弃先生讲得不好似的!先生好歹也是个秀才呢,连爹跟刘先生说话都要给上八分面子的,你该更尊重些才是!” 黄鹂心里头本就因为钱氏莫名其妙训了她一顿的事儿不太痛快,偏过来上课又遇到先生敷衍,她心中越发不爽:这先生也未必太糊弄人了!这会儿哥哥又让他尊重先生,她当即便道:“秀才好了不起么?我还拜了个举人老师呢!” ... 第二十一章 黄鹂一时嘴快说出自己拜了个举人老师,黄鹏闻言顿时严肃了起来:“鹂娘!你说你拜了个举人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儿?” 黄鹂也是一时嘴快,但这种事儿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当即大大方方地说:“我昨日去探望陈举人,正遇上陈举人要收李四哥做弟子,我便蹭了个弟子回来!” 蹭了个……弟子回来…… 这句话一出口,黄鹏跟黄鹤宛如被雷劈了一般,两人齐齐发愣,到底黄鹏年纪大些,先反应了过来,表情严肃了起来:“鹂娘,你拜了陈举人做老师,怎么也不跟爹爹说一声?” 黄鹂小声道:“我就是随口说的,还没想好怎么跟爹娘讲……我怕他们不高兴呢!” “荒唐!”黄鹏狠狠拍了下桌子:“你这是要气死爹娘么?这么大的事儿,是能瞒过去的么?你要是真怕爹娘会不高兴,那干嘛还要拜这个老师?你既然专门拜师了,那就要把礼数做全了!今日要不是你一时说漏了嘴,是不是还要继续瞒下去?拜了个老师还跟没事儿似的想过去过去,不想过去就不过去?你当正经拜了师还跟你在刘先生面前一样?天地君亲师!老师跟爹娘也没多大区别了,你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拜了就拜了!” 黄鹏巴拉巴拉巴拉说个不停,只听得黄鹂头晕目眩,好容易逮住黄鹏两句话的间隙,赶紧插嘴进来道:“我没想瞒着爹娘,就是没相好怎么说罢了!” 黄鹏怒道:“少跟我强词夺理,说白了还不是你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黄鹂顿时萎了,她挺尊重陈举人的,但也确实没有太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本来嘛,这也不是什么她处心积虑拿到的机会,就像她说的,纯粹蹭来的机会! 这会儿见哥哥发了火儿,也不敢吭气了:她是女孩子,所以并没有被太多地灌输师道尊严这些东西,刘先生虽然不是什么靠谱的人,但也不是什么没本事就架子傻大的,所以黄鹂虽然知道要尊重老师,但并没有太直观的体会。但是黄鹏跟黄鹤不一样,他们比较小的时候那是去镇上上过几天蒙学的,蒙学教课的不过是个老童生,可是别说学生们了,便是学生的家长们,又有哪个敢在老先生面前聒噪?学生不听话了直接拿竹板往手心上抽的!黄鹏还好,老实刻苦先生几乎没有打过他,可黄鹤小时候调皮啊,经常都是手被抽肿了回家都不敢告状:告状的话准会被黄老爷再打一顿! 所以这会儿别说黄鹏了,连黄鹤都忍不住了:“鹂娘真是胡闹!拜师这么大的事儿也敢这么随随便便的!走吧,赶紧跟爹说一声去!既然要不然让人家觉得咱们家没礼貌。” 黄鹂苦着脸道:“爹会骂我的吧?一定会吧?” 黄鹏冷笑一声:“现在知道怕了?晚了!赶紧收拾东西,我带你找爹去!” 黄鹂扁扁嘴:“哥,你说能不能瞒了娘去?” 黄鹏冷笑一声:“你说呢?” 黄鹂闻言,垂头丧气把书包从桌上拽到手里,郁闷地说地说:“早知道就不加那三百文了……” 黄鹤深有同感:“可不是,举人老师啊!再落魄也是举人老师,这束脩哪里能轻了……啧啧,这哪里是要送干肉过去,这是要割娘的肉啊!” 黄鹤话音才落,黄鹏跟黄鹂便齐齐冲他叫道:“闭嘴!” 黄鹤拿手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封口的动作,然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哈哈哈,爹还总说你最省心呢……” 黄鹏气的伸手照着黄鹤的脑袋拍了一下:“有你这么当哥哥的么!就不能说几句正经话?” 几个人收拾好了东西,黄鹂蔫搭搭地跟着黄鹏黄鹤往黄老爷院子走,她倒不觉得自己拜陈举人做老师有什么不对,但是想到可能的花费,她就觉得确实给父母添麻烦了:她这会儿醒过神来了,拜师哪里是随便说说的,你拜了老师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哪有这样的道理?想到此处越发后悔自己的嘴快不谨慎:早点想到这点,自己掏了钱去送拜师礼也行啊……当然她也知道这种想法是胡闹,对老师的尊重哪里只是个礼物的问题,学生全家都要有表态才对的! **************************** 中午头上,黄老爷夹着账本子回来,想着一会儿让大儿子给好好对对账:俗话说,四十八,眼发花,黄老爷已经四十有五,眼睛虽然不至于花的厉害,但看东西已经有些吃力了。所以虽然很看重儿子们的学业,还是不得不让大儿子抽出时间来帮他看账,当然黄老爷这么做,也算是两手准备:毕竟科举虽然是正途,但怎么能保证儿子就一定能迅速考上?在此之前总要懂点经营之道,能考上固然好,考不上了,他这做爹的也不可能照顾儿子一辈子,把孩子养成李思熙那样子,这不是坑孩子一辈子么? 黄家三个铺面,一个卖布的,另一个卖杂货,最后一个铺面租给了一个的外地人。这几天临近腊月,集市上生意越来越好,黄家的铺子的销量也比平日里好得多。这会儿黄老爷见还没到饭点儿,便拿了账本自己先看:因眼睛看不清近处的东西,只得把账簿举的远远地,他一边看一边暗暗叹气:要不是借给老杨的钱讨不回来,说不得他也要掏上三五十两银子买上付眼镜,就算买不起眼镜,也要弄个拿在手里的单镜片儿才好。可现在这情况,他哪里舍得花这个钱?一个单镜片也要将近二十两呢! 黄老爷一边费力地看账,一边问翠翠:“太太去哪儿了?” 翠翠道:“太太去鲍太太家了!” 黄老爷皱皱眉,他是挺看不上鲍家人的,孩子生了一窝,各个大字不识,小子憨头憨脑,挺大的姑娘见了人连个招呼都不知道打:以为是大户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问题是正经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哪个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他心里头不高兴,却不可能在丫鬟面前发媳妇的牢骚,放下账本端起茶碗,又换了个话题:“我刚才路过隔壁,怎么这么冷的天,倒有人在休整房子?老王家的房子卖出去了不成?” 这打听消息却是翠翠的专长,她一听这话,八卦劲儿就上来了:“是卖出去了,而且卖了个高价钱呢!整整五百贯呢!” “噗!”黄蜡老爷一口茶水才喝到嘴里,闻言硬生生给喷了出去:“五百贯!就那破房子,卖了五百贯?三百贯我都不稀罕要!这是遇到冤大头了不成?你不是搞错了吧!” 翠翠道:“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会搞错呢?老吴做的中人,他都乐死了,一笔就抽了二十多贯,天降横财啊!” 黄老爷还是觉得说不通,略一沉吟:“哦,想来修房子也是买家的要求了?这要是正经修整一下,总也要花个一百多贯,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翠翠一脸纠结地说:“不,五百贯就是买那个破房子的,那买家阔的很,连家具都不稀罕要,还跟老吴说一定要把里头的东西都拿个干净,免得他们日后还要丢……”翠翠说到此处,看自家老爷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颇有些坏心地又丢了个炸弹:“那修房子的人是从县里过来的,说是这主家阔绰的很,只把房子修修就出了二百五十贯!嗯,就是翻修翻修,不重新盖的!” “二百五十贯!!!就翻修一下!!”黄老爷实在没法淡定下来了,把杯子往桌子一放:“我看这家人才是二百五吧!这什么人?做生意的?这么财大气粗!” 翠翠笑嘻嘻地说:“这次老爷可猜错了!要搬过来的,却是一个读书人家呢……听说祖籍就在咱们县,开国那会儿被遣到晋北,如今为着他家的两位小郎君进学方便,所以举家搬回来了!” 黄老爷喃喃道:“竟是回迁的炭老板啊!怪不得这么阔!” 每个朝代开国的时候,人口往往都会是大问题,盖因改朝换代,往往要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战乱。大郑也不例外。建国伊始,全国在册的只有不到四百万户人,偌大的国家,到处都是没人耕种的土地。当然人口的分布是不平均的,有些地方地广人稀,有些地方则人多地少,这种情况下朝廷往往会组织百姓大迁移。 当然,老百姓是很少乐意迁移的,但是国策所以是国策,某种程度上是强制性的,黄鹂家所在的章丘县,是大郑重要的兵源地,随着战争慢慢结束,大量的士兵解甲归田,而因为章丘在战乱之中正好是少有的比较安宁的地方,所以二十年里不停地有人搬到章丘……等士兵们解甲归田一看,卧槽,一人分不了三亩地!这可怎么过日子? 此时国家的迁移政策正好出台,苦逼的章丘一下子就得到了整整四千户的迁移指标,按照历代的惯例,这种迁移基本都是整村整镇的一起迁移:一方面好管理,一方面也降低迁移居民的恐慌感…… 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儿了,当时包括绿柳镇的两个镇子六个村子的居民被集体迁走,如今要搬到隔壁的,就是绿柳镇原来的老住户,如今叶落归根,搬回来了。 闻听隔壁要搬来个财主,黄老爷再想想自家可怜的积蓄,一时间竟有些顾影自怜:哎呀呀,当日我家怎地没有给迁到晋北去?要去了,说不得现在也要衣锦还乡了。 黄老爷心中正纠结呢,却听外头传来大儿子的声音:“爹,您在屋么!” 黄老爷忙道:“在呢,进来吧!” 门帘子一响,黄鹏走进门来,他进了门,却没有先冲父亲问好,而是黑着脸冲外头说:“你磨蹭什么!还不给我进来,自己干的好事儿,难道还要我帮你跟父亲说么?” ... 第二十二章 黄老爷听女儿稀里哗啦说完了拜师的事情,只觉得头顶都要冒黑烟了:我勒个去啊,自己这闺女简直太能干了,太太太能干了,一个没注意就让她拜了个举人老师,哦呵呵,真特么,真特么坑爹啊啊啊啊啊!! 没错,就是坑爹! 说起来,镇上有个乞讨的举人这事儿本身就是件非常玄幻的事情,自古以来,除非是兵荒马乱公主都不值钱的年代,否则哪会有饿死的举人?那是完全不合逻辑的!举人是可以免税的,是可以接收别人的田产投充的!做个举人,随便坐个馆教个书,一年束脩赚上百十贯跟玩儿似的 而且举人是可以免税的,各个朝代免税的额度不同,但基本上免的钱是绝对够n个人过日子的,。本朝举人免税的额度曾经降过两次,开国的时候是一百五十亩,后来降到了一百二十亩,十年前降到了现在的一百亩。可就算再降,一百亩的免税额度也是相当可观的,一个人中了举,就算这辈子啥都不干,光躺在那里接受投充的孝敬也可以扩扩绰绰地度完余生的! 这种情况下,按理说陈举人被侄儿赶出门这种事儿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啊,你特么有病么?家产本就是陈举人给赚的都不要提了,只说划不划得来的问题:你那二百多亩地,挂靠在你姑姑名下一百亩,一年省下的税钱能养几个陈举人了?更别说陈举人可不是一般的举人,她是当过官的!正六品,人家认识多少官面上的人啊!就算眼睛瞎了,可是人家是记录在案的退休公务人员,按规矩县令每年过年都要拜访的,你特么这么作妖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黄老爷是想不通陈有才的思路的,他也不准备研究一个神经病的心理,问题是这事儿现在还就跟他有关系了!尼玛,女儿拜了陈举人做老师!自己难道能装死么? 平心而论,能跟一个知州级别的离休公务员扯上关系,这绝对是黄老爷梦寐以求的事儿。可是陈举人的情况太奇葩了:你说你好歹一个举人,还是致仕的六品官,怎么能被个乡镇级别的无赖侄儿逼到这份上? 陈举人刚被扔到街上的时候,是有个小财主屁颠屁颠想要接陈举人回家的,那小财主一百多亩地地,想要挂一百亩到陈举人名下:只要把地挂在陈举人名下,一年能省五六十贯上下……而养一个老太太才花多少钱?更别说这是离休官员啊,六品啊我去!就算免税省下的钱全都花在陈举人身上也值得啊!在贴点都划算,人家是前济南府主簿,随便指点他家孩子一下那得值多少?更别说万一人家一高兴,写封信给自己昔日同僚啥的,让照顾照顾自己,那可不是要赚大了? 谁知道这小财主想的虽好,可前脚才跟陈举人商量了一下,后脚就被陈有才派人堵在了路上,打了个鼻青脸肿。小财主而已,能有多大的胆子,想到陈有才是出了名的滚刀肉,再看陈举人被赶出门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就缩了,不止是他,别的有这个心思的也不不做声了:,这陈举人眼睛瞎了,似乎脑子也别烧傻了,一个无赖就弄得她没办法……要只能投个一百亩没有其他收益,就为几十贯就招惹上个流︶氓,被打上一顿的汤药钱就多少了?这又是何苦呢? 别人能想到的事情,黄老爷一样能想到:举人值钱,致仕的六品官更不是一般的值钱!可是这陈举人…… 要是儿子拜这么老师,他恐怕这会儿会很兴奋的:陈举人再不靠谱,可是学问肯定是没问题的!自己儿子要是能拜这么个老师,他哪怕豁出来倾家荡产跟陈有才干一架,也要光明正大地请她回来!不为别的,三十年前的举人的难考程度,跟现在的进士有一拼!有这位做老师,自己的儿子别说考秀才了,连考举人都能想上一想!可是现在拜师的是女儿……而且听这情况,女儿明显就是死皮赖脸蹭上的老师,人家真正想收的学生是李思熙。 自己的女儿学得太多也没啥用处,而陈举人也未必有心思好好教黄鹂,可偏偏还就拜了师,自己的女儿拜了个举人老师,难道自己能挺尸装不知道?没这个道理!可要是上门拜访了……这事儿只怕很快就要传到陈有才耳朵里了……实惠占不到啥,却要招惹上这么个流︶氓……这事儿简直,简直坑死了好么? 黄老爷坐在那儿发呆,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太靠谱:这陈举人现在都落到讨饭的地步了……自己为这么个讨饭婆子惹上陈有才,也太不划算了!于是清清嗓子,对黄鹂道:“按说呢,你拜了个老师,爹爹也该亲自拜访一下才好,不过我听你这话头儿,好像陈举人也不是很乐意收你做学生的,无非就是哄哄你个小孩子!再说了,咱们家里请的有先生,难道你还真能天天跑去破庙里听陈举人讲课不成?她哪里有这个时间,有时间也是要教李思熙的!我要是专门过去,反倒显得打蛇棍上占便宜占不够了…倒好像逼着人家教你了一般。这样吧,陈举人把你当孩子哄,你呢,也就按照小孩子的办法来。爹给你两贯,哦,不,五贯钱,你去给陈举人做身衣裳,只说是自己掏了压岁钱孝敬老师的,也别提你把这事儿告诉了家里人……就按照原来那样,只需对陈举人更尊重些也就是了!” 黄老爷毕竟活了四十几岁,虽然称不上老奸巨猾,可是做生意的哪有几个傻的?他这办法可谓两全其美,既不会让陈举人觉得黄家对她不尊重——本就不知道嘛!也不会因为对陈举人殷勤了招惹上陈有才那个流︶氓……以后逢年过节多给黄鹂发点零花钱,维持个面子情,不就行了? 黄老爷心里头打算的不错,谁知道话音才落,门外就传来了一声尖叫:“五贯钱!黄世仁你疯了不成,竟然要拿五贯钱给那个老乞婆!” 黄世仁一听钱氏的声音就暗道不好,几个小的也都头皮发炸:额滴个天啊,怎么忘了还有亲娘这个茬! 钱氏在门外吼了一嗓子就冲了进来,怒气冲天地冲黄世仁骂道:“你是吃多了羊肉烧了心么?家里都穷成这样了,你还敢这么个花法!五贯钱啊,咱们家的杂货铺子半个月能赚来五贯钱么?你就这么糟蹋?” 黄世仁头大如斗,试图跟老婆解释:“鹂娘拜了陈举人做老师,总要有个表示的!咱们大人不出面也就罢了,总不显得孩子不懂事儿。” 钱氏怒道:“什么叫不懂事儿!没事儿拿了家里的钱给个老乞婆才叫不懂事儿!我说鹂娘怎么闲着没事儿就往外跑,闹了半天是跑去跟那老乞婆打交道!从今天起鹂娘你给我老实呆在家里学绣花,再不许到处瞎跑!” 黄老爷顿时恼了:“什么老乞婆老乞婆的,便是人家落难了,那也是个举人!你一口一个老乞婆的是什么” 钱氏道:“我说错了?她难道不是老乞婆?别人家的都管了自家姑娘不让与那老乞婆交往,你可倒好,竟掏了钱去让姑娘贴了她!” 黄老爷头大如斗:“鹂娘拜了人家做老师,就算我不出面,也总要讲个礼数!人家好歹是举人呢,做过那么大的官,跟她学学有什么坏处?” 钱氏冷笑道:“学她?学她什么?学她挺大年纪落到街上要饭,连个养老的孩子都没一个么!跟她学,倒不如老老实实在家绣花!”她越说越生气,指着黄老爷的鼻子骂道:“黄世仁,我就不该听你的,让鹂娘读什么书,读的脑子都坏掉了,竟跟这么个扫把星打交道!弄丢了鹂娘的嫁妆也就罢了,还把她教成这么个不懂事的样子,你日后做你的生意,少掺和我管教我女儿!” 黄老爷被钱氏骂出了火气,冷笑道:“我倒要让你少掺和我教女儿呢!鹂娘要真能学了陈举人的一半,我要烧高香呢!陈举人现在是落了难,可人家做到过济南府的主簿!放十年前,人家要是回乡,你在人家面前跪着人家都懒得看你一眼呢!一口一个老乞婆,生得几个孩子就真当自己了不起了?你也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你这样的哪里找不到,可能做六品官的女人全大郑才有几个!” 他说着站了起来,冲鹂娘道:“鹂娘,跟我出去,到咱们店里拿上四色的缎子,再去买上几条肉,我带你拜访陈举人去!” ... 第二十三章 黄老爷这话一出,钱氏哪里肯依,登时大叫道:“黄世仁,你什么意思,我说往东你费往西,我说打狗你去撵鸡!你到底想怎么样?” 黄鹂见父母又为自己的事儿吵起来了,正要开口劝劝爹爹哄哄娘,却听得自家大哥黄鹏一声暴喝:“好了,多大点事儿,吵什么吵!” 黄老爷跟钱氏被吓了一跳,齐齐看向黄鹏,却听黄鹏冲黄老爷道:“爹,这个点儿拜得什么先生?先把午饭吃了再说!” 黄老爷本就是说的气话,听儿子拦人,他就势站住,正想着顺坡下驴不再提这个茬呢,紧接着便听大儿子道:“待吃了午饭,换身衣服收拾一下再过去才妥当!” 黄老爷差点一头撞门框子上,他火气上来跟老婆顶牛,哪里就真想去拜见陈举人了?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可是话说到这里了,他哪里好意思说自己刚才是说气话,简直恨不得摇着肩膀问问儿子:看你老子跟老娘吵架,你就这么劝的? 黄鹏扭头又看向钱氏,无奈地摇头道:“娘,您知道能拜一个举人做老师有多不容易?平日里刘先生教我们固然尽心尽力,可许多东西他都不懂呢,怎么教我们?鹂娘拜陈举人做老师,您当她只是为自己么?她这么费劲心思求了陈举人做她老师,还不是为了我跟二郎,您反倒骂她,你看看把鹂娘委屈成什么了?” 黄鹂听大哥这么说,赶紧捂了脸,发出一声哭号:“娘你不讲理!”想要装的像一点儿,怎奈实在挤不出眼泪,索性拿了袖子遮了脸,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钱氏彻底傻了,她方才被丈夫说的气恼不已,正想发飙呢,结果被儿女们这么一打岔,竟不知道怎么发火才好,她发了一下呆,然后越想越憋气,气的直跺脚:“这算怎么回事儿,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为你们好,到现在我倒成恶人了!老大你也是,既然你妹妹是为了你们,你怎么不早说?” 黄鹏心说,我自己都是才想出这个说法来哄你,怎么早说啊,嘴上却道:“您哪里肯听我说了?一进屋就跟爹吵起来了!”说着又转向黄老爷:“爹,娘不懂的事情,您就不能好好说么?我都知道当面教子背地教妻呢,您这可倒好,竟连当面教都不是了,张口就冷嘲热讽!娘这么大岁数了,你好歹给她留个面子!” 黄老爷气鼓鼓地说:“她还不是一张口就冷嘲热讽?”到底已经弱了气势,想到今日竟又一次被儿子用话将住了,也有些羞恼,便冲儿子发火儿道:“你可真是出息了!跟父母说话就这么没礼貌?书都白读了么?” 黄鹏见父亲又开始口不择言,也火了:“于礼有不孝者三者,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我正正经经按着圣人说的话来做的,何错之有?” “!!!”黄老爷被儿子说了个烧鸡大窝脖,一旁的钱氏虽听不懂儿子说的什么意思,但看丈夫的表情便知道儿子把丈夫给噎住了我,想到儿子是为自己才跟父亲顶嘴,她心中顿时舒爽了:“大郎的书可真没白读!一张口就是道理,好了,莫要跟你爹这个不讲理的东西争执,你快去把你妹妹叫回来,该吃饭了!” 黄鹏点点头,冲黄鹤道:“二郎去叫鹂娘回来跟爹娘道歉!一点小事儿就哭哭啼啼的乱跑,多让爹娘担心!顺便让她准备身衣服,等吃了饭,爹还要带她去拜见老师呢!” 黄鹤答应了一声,立刻朝外走去,他这会儿觉得嘴角都直抽抽:虽然因为年纪小,对人情世故的理解没有大哥那么清楚,但毕竟读了这么多年书,脑子又聪明,那理解力也不是白给的,他这会儿心里头对自家大哥简直服气死了:一边劝爹娘一边将了爹一军,抓住老爹一句话不放,这下老爹是没法糊弄了,非得去拜访陈举人了!哈哈哈大哥果然是爹娘的克星啊! 对于父亲想把黄鹂拜师的事情糊弄过去的想法,黄鹏觉得根本就是自作聪明!他不像黄鹤黄鹂年纪小,对陈举人的处境不那么明了,黄鹏心里头可是很明白的:陈举人落到这个地步,简直匪夷所思,而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发生了,你敢保证事情就会一直这么发展下去? 若是陈举人还继续在街上讨饭就那么混着,那也就罢了,说明陈举人的脑袋确实是出问题了,指不定哪天就冻死饿死了;可是现在看来情况明明就有变了啊!陈举人收学生了,这是什么概念?这年月天地君亲师,收个正经的入室弟子是比认个干儿子还要严肃的事情!一个自暴自弃不想活了的人收的什么徒弟?再进一步说,陈举人落到这个地步,很大程度上是她压根就没跟她侄儿认真计较,真计较起来,一个乡镇级别的小流︶氓,能撬的动一个六品致仕官员? 所以,对于黄鹂拜了陈举人为师这件事,黄鹏随便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了!自己的妹妹可真是傻人有傻福,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这个简单的撒娇换来的是什么呢!一个做过六品官的老师啊,我了个去啊,一个小镇上的小姑娘,随随便便就拜来个六品官的老师,这简直比话本子都夸张!黄鹏为什么非要逼着妹妹跟父亲坦白交代?锦上添花不值钱,雪中送炭才是真情意!自家妹妹前头做的那些已经开了个不错的头儿了,眼见着就差临门一脚,怎么可以萎了?陈举人是瞎了,是落到在街上讨饭的地步了,可是她现在收徒弟了,能走路能送信的大活人!这种情况只怕是最后的雪中送炭的机会了,要多傻才把机会往外头推? 谁知道,谁知道自己的爹还就真犯傻了!这么搞,固然陈举人不至于迁怒到黄鹂身上,但也肯定不会痛快的!自家妹子水磨工夫,全凭一幅赤子之心,用了快一年的时间打动了这陈举人,蹭了个学生身份,结果自家老爹居然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老爹啊老爹,你光想着陈有才麻烦,怎地就不想想这事儿对妹妹的好处么?有这么个牛逼的老师,没有嫁妆算个屁的问题!运气好了的话甚至惠及家人,但这话他没法说,说了倒好像想占妹妹便宜一般,而且他的爹娘都不是什么能藏住话的人,你跟他们说清楚了,这两位搞不好就把能打好关系的事儿弄成明晃晃的讨好了!那简直是弄巧成拙!更别说他娘这边,能不能讲清楚还是回事儿呢! 所以从方才他父亲自作聪明想要让黄鹂自己去拜见老师的时候,黄鹏脑子就飞速地转开了,正想着怎么说服老爹呢,老娘忽然杀将过来,几句话话赶话,说的黄老爷当即放了话,说要去拜会陈举人。 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是傻子,黄鹏当即跟上这话题,把这事儿敲定了!事儿是敲定下来,心里头还是忍不住直叹气:自己这对儿爹娘,还能更不靠谱些么?娘没念书,见识短也就罢了;自己的爹呢,平日里一幅宽厚长者的模样,问题是一遇到点事儿嘴上就没把门的!吵架归吵架,你不相干的事儿胡扯扯个啥?这跟那嚷嚷着休妻结果把自己给栽进去的李思熙有毛的区别?也就仗着老娘没有李思熙的老婆那么厉害,要不然早把他治的死死得了! 要说黄鹏此人,也颇有些意思,按现在的话,他应该就属于那种被严重误解的品种。 黄鹏被误解的首要因素是长相。要说,黄鹏长相其实是不错的。当然,黄鹂漂亮的让她爹都觉得自己没本事给女儿找到个配得上她的女婿了,这得多好看?一奶同胞,哪有妹妹是天仙哥哥长成猪八戒的道理?所以黄鹏跟黄鹤的容貌也相当不错。 然而不错跟不错也是不一样的,黄鹤生得十分俊俏,虽然只得十四岁,可一双桃花眼儿总是带着笑,迷死了镇上的一干少女们不算,同时也是中老年妇女眼中最讨喜的那种男孩子:长得好又嘴甜,性格活泼爱说笑,怎么看怎么都顺眼…… 而黄鹏的长相跟弟弟完全不是一个类型,他生的一张方方正正四方连,鼻直口阔眉毛粗,皮肤略黑,一双虎目生的炯炯有神,任谁看了他,脑子里都会忍不住跳出一句话:“好一个正人君子!” 没错,黄鹏长了一张正气凛然的脸,随便一个人看着他,脑海里都会忍不住跳出来一连串的诸如:正直,诚实,淳朴……以及,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等一系列正面词汇。 而长着这么一张脸,成绩却不太好的黄鹏,自然而然就被刘先生盖了个:勤奋,但受天分所限所以成绩一般般。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黄鹏当然不会不好好学,但要说他勤奋……好吧,跟黄鹤比他确实勤奋,起码老师留的作业他从来都认真完成,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黄老爷跟刘先生死活都不会想到,长了一张勤勤恳恳正气脸的黄鹏,成绩不好的原因压根儿不是脑子不够聪明,而是他看不进去书本!他看书的时候会有一种吃力的感觉,字放在那里,可是凑到一起他就是看不懂什么意思,每次都要念出来需要去猜很多字词、文章的意思,他看书的时候很容易跳行或漏字,以至于必须用手指头指着每一个字来阅读…… 黄鹏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他不认为自己真的笨,因为如果书本以外的东西,他理解的都是很快的,他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出在看书上头,黄鹏不想让人发现他这个毛病,所以尽管他十分讨厌看书,但依然尽量掩饰了这一点,在刘先生眼里,黄鹏似乎永远都在看书学习,尽管字写的不算好,却一直都在努力写,尽管记性很差,但每时每刻都在努力看书。 而实际上,黄鹏看书的时候有一大半儿时间都在神游天外,刘先生问他问题他答不上来的时候刘先生会觉得他记性差,而实际上……他只是又走神了而已。 所以黄鹏从来就不是如他那张脸所表现出来的正直勤恳,他在学习上的笨拙只是因为他很难把书看进去……而这个问题,在他娶妻之后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解决:安氏认字,于是每天给黄鹏念书成了安氏的一项重要工作,安氏知道丈夫的问题,并把这个问题看做他们夫妻间的小秘密,有妻子的帮助,他每天随便背上一会儿书,便抵得上在老师那里大半天的妆模作样。当然,这也不仅仅是安氏的功劳,毕竟在过去的好多年里,黄鹏已经吃力地完成了基础的识字写字工作,在这种情况下,他才可能做到少看书还是能提高成绩:要是没打好基础的话,字都不认识怎么去写啊! 黄鹏的成绩,在这种情况下,终于开始了一次比较显著的上升:今年的县试府试他顺利地考了过去,成为了一名童生。刘先生以为黄鹏是勤能补拙,而实际上,他只是不那么受阅读的约束了!童试这玩意拼的就是基础,四书五经意外的书籍阅读并不会对成绩产生太大影响,黄鹏的基础打的不错,所以童试对他来说难度并不大,要不是院试三年两次今年恰好没有,说不得他就要高歌猛进直接考上秀才呢! 所以从头至尾,那个驽钝而勤奋的黄鹏只存在于刘先生的想象之中。而家里的人,对他的看法不至于像刘先生那么片面,但也往往被他那张一脸正气的面孔镇住,看着他就忍不住下意识地按照他的话来做。 在这张正气凛然的面孔之下,黄鹏本人脑子是相当灵活的,阅读上的困难并没有制约住她的脑袋瓜子,反倒让他用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各种问题。。而身为家中长子,黄鹏自认为有义务孝敬父母照顾弟妹,所以在大事小情上,他想的更多操心的更多。 这会儿,他拿话把父亲将住,又看看母亲,心里头越发想叹气:虽然子不言父过,可自己这对儿父母可真是……真是越老越糊涂! ... 第 25 章 李思熙虽然呆了点儿,倒也不至于人情世故都不懂,虽然摔的挺狠的,但站起来还是忙不迭地先冲黄鹏道谢:“多谢黄兄,多谢黄兄!” 黄鹏笑道:“些许小事,李大哥无需客气!日后还要烦劳您多多照顾鹂娘呢!” 李思熙一听这话越发的不好意思:“老师说鹂娘很懂事,反倒是我没用,总让老师操心。” 黄鹏囧了一下,心说这种情况你夸鹂娘一句就行了,我们都知道你笨了,真的不用再强调了! 黄鹂笑道:“师兄,老师在吧?我爹爹过来拜访她老人家!” 李思熙忙道:“哦,先生就是让我出来接人的!”他说着赶紧走到黄老爷跟前行礼:“黄老爷好!” 黄老爷伸手捻了捻颌下的山羊胡,努力摆出文绉绉的样子:“贤侄不必多礼,鹂娘日后就是你的同门了,都是自家人,你叫我一声黄叔叔就行!日后我们两家还要多多走动啊!!” 黄鹏跟黄鹂被黄老爷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差点给激出一身鸡皮疙瘩,黄鹂心说爹爹今日说话的语气好生奇怪;黄鹏倒是松了一口气:自家父亲这态度显然是很把拜见个举人当回事儿了,虽然态度上过于热情也挺吓人,不过阿弥陀佛,起码不用担心失礼了! 李思熙引了几人进屋,黄老爷环视四周,只见这小小的屋子里,正中央是个土炕,炕上的褥子灰突突的,倒不是脏的,只是太旧了而已,上头补了好几块补丁。炕头上整整齐齐摆着个被子卷,被子倒是挺新,红色底儿的花被面,看起来满暖和的样子。 而陈举人,却并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坐在床边地上的一个蒲团上,她面前摆了个火盆,火盆旁还放了另一个蒲团,蒲团上面放着本书,黄老爷老花眼了,实在看不清书名是什么,但也猜的出大概他们进来之前,陈举人应该是在给李思熙教课呢! 陈举人盘膝坐着,头上的白发整整齐齐梳了个发髻盘在脑后,身上穿了件褐色的缎子面儿对襟大袄,那棉袄略大,看着不像她本人的,上头的缠枝团花的图案虽然是十年前流行的,但棉袄本身却挺新的。黄老爷略一忖度,便猜到这半旧的被子跟陈举人身上的棉袄应该都是李思熙弄来的:那棉袄应该是他死去的老娘的衣裳。 黄鹂进了屋便熟稔地跑到陈举人跟前蹲下:“老师,我回家跟爹爹说了拜您做老师的事情,爹爹跟大哥今日过来拜访您呢!” 黄老爷一听女儿说话,忙把思绪拽回来,他虽知道陈举人看不见,也不敢怠慢,赶紧上前几步,冲着陈举人作了个揖,笑道:“昨日听鹂娘说陈举人收了她做徒弟,本该立刻过来的,却又怕时辰太晚耽搁了先生休息,便等了一夜,早上才过来,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陈举人轻轻点头:“无妨,鹂娘很懂事,我很喜欢她。” 黄老爷赶紧让黄鹏把礼物碰上前来:“鹂娘拜了举人我老师,我心里头欢喜的很,匆忙之中也准备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便先按照古礼,送了干肉来,另外还有几块料子,礼物简单,聊表心意。” 黄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不过那点墨水在他做了二三十年生意之后,也忘得差不多了:年轻时走南闯北,还称得上见多识广,这几年蹲在绿柳镇,接触的最高级别的人物也就是吴主簿这种本地官吏,这会儿见了陈举人,虽然对方现在怎么看都只是个乞丐,可说起话来还是忍不住努力让自己显得文质彬彬一点:这倒不只是尊师重教的缘故,而是读过书的人对身为举人做过官的陈举人天然的敬畏。 陈举人对黄老爷略有些紧张的态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微微一笑:“黄老爷有心了!思熙,拿几个蒲团来……黄老爷,黄大郎,请坐吧!” 黄老爷心里头原本对过来拜访陈举人是颇有些疙疙瘩瘩的,这会儿他见陈举人坐在那里,明明环境糟糕的很,可她还是在这破庙里坐出了一身的威严。黄老爷明知道对方眼睛是看不见,却还是颇有些紧张了,心中暗忖道:这做过官的举人老爷就是不一样,就算是落魄了也看着同旁人不一样!哎呀呀,这李思熙哪里来的好运气?这可是个举人啊!随便弄了几件老娘穿过的旧衣裳,就拜了个举人老师,这这这,这种好事儿,怎么就没让自己儿子赶上? 这会儿黄老爷倒也不是觉得自己的钱花的浪费了:拜个举人做老师,不到十贯钱的花销已经够少的了,他只郁闷自己的儿子们比这李思熙好了不知道多少,怎么就没遇到这等好事儿?当然女儿能拜个举人老师也不错,只是毕竟不比儿子拜个举人老师实惠。 黄老爷脑中乱七八糟地打着算盘,而黄鹂已经跟陈举人叽叽喳喳说起了话,她一手抄起旁边蒲团上的小册子,拿起来扫了一眼。笑道:“老师,您在教师兄作策论?咦咦?这是这几年考题集集?不是说考过的题目不会再考么?” 陈举人微微一笑:“我让你师兄看的倒不是题目,而是几个前几名的考生的答案,多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策问的,对他有好处。其实说起来,并没有什么考过的题目不可再考的问题,朝廷开科取士,本就是为了给国家选取良才,策论考的自然是学生们在国策上的看法。而这种问题总要切合实际才有用:比如前年北方春汛冲了两个县,附近的通化县院试第二年考了治水的问题。又比如我们县大前年翻修了官学,紧接着县令便要让学生们在策论里考试里谈兴学对国家的好处了。并不是说考过的题目不会再考,而是这些年科举考试越来越贴近时政,国家每年都会出现新的问题,所以说起来好像是考过的题目一会半会儿不会再考似的。” 黄鹂眼睛一亮:“如此说来,若是多研究一下时政,便能猜出来策论考试上出的考题了?” 黄老爷原本就是过来走个过场,谁知道才一过来,自家女儿便如此善解人意地问了这么重要的问题,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眼巴巴地盯着陈举人,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她因为有外人在场不肯认真讲这个话题。 陈举人对黄鹂向来都是相当有耐心的,闻言立刻达到:“谁也不能保证肯定能猜到的,毕竟出题的考官关注点不一样,喜好也不一样,谁也没规定非要考什么的,但做到这个位置上,又有哪个学政会胡乱出题?便是不考时政,也不能太过偏题。学生们只要多读书研究点国策时政,不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死读书,就算有可能遇到没仔细研究过的问题,心里头也大多会有点谱,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的。” 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当然偶尔也会有例外,譬如十年前,甘肃漳县那边去了一位南方学政,那位学政头一次到北方任职,才做了知州被挑来做院试的学政,他出的题目,一个是如何治理飓风,一个是人稠地少的情况下怎么让百姓填饱肚子,西北的学生能有几个知道飓风是什么?大西北什么都不缺就缺人!题目出的这般稀罕,答案自然是五花八门,因为没有一个把题目搞明白的,那次漳县的百十个童生全军覆没。” 陈举人说话的当口,李思熙已经冲了茶过来,他挨个黄老爷等人端上茶杯,然后义愤填膺地叫道:“这样的学政简直岂有此理,朝廷用人不谨慎,倒霉的还都是普通学子。” 陈举人抿了一口茶水,凉凉地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当然要重新安排考试的,并不会真的耽误了学生;那学政也落不到好,从甘肃给贬到海南去了。”国家自有国家的法度,哪里可能容得官员胡来? 黄鹂呆呆地说:“海南啊,这下子他可以好好研究飓风了……”她脑子一向好用,说完了呆话便认真起来:“所以学政虽然有喜好,但也不能全凭自己喜好出题,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只要基础扎实,?” 陈举人点点头:“是的,科举是给朝廷选拔人才的,只要真的有才干,很少有被埋没的。”她说着抬起头来冲黄老爷微微一笑:“我听说黄老爷家的两位小郎君来年都准备参加童试?” 黄老爷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家的两个犬子都要参加考试的。老大直接靠院试就行了,老二要从头开始!陈举人有什么意见教我么?” 陈举人微微一笑:“今年的明年院试的学政还没定下来,策论这方面现在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黄老爷若有闲钱,不妨给令郎定一份小报,虽朝廷命令禁止私下胡乱抄传邸报,但也没几个人会认真管这种事儿…你有相识的往来于济南府的朋友,去济南府做买卖的时候随手带上几刊回来就行,多看看朝廷的政策,看多了,考试的时候心里头大体也就有谱了。” 黄老爷这会儿脑袋已经点的如小鸡啄米:“是是是是,陈举人说的是,我这就跟到济南府跑商的朋友打个招呼,让他捎小报回来!” 黄老爷此人,虽然活了四十几岁,但脾气比年轻并没有太大的改善,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说话冲动,做决定冲动,而改主意,那也是改的飞快。这会儿他觉得陈举人实在太好了,提的意见太简单且有用了,这么简单易行的主意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呢?果然举人就是举人!艾玛自己闺女这老师拜的好啊!黄老爷想到此处,拿眼睛扫了一圈儿屋中的陈设:破褥子旧被子,满屋子连一个衣柜都没有,这么高的房子只靠一个火盆取暖,还四面漏风,矮油,这可怎么住啊!当即满脸讪笑地对陈举人说:“陈举人啊,您看您是鹂娘的老师,鹂娘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您这做老师的却在这种破破烂烂冷冰冰的地方住,这也太不像话了!这样吧,您便给我个面子,搬到我家住怎么样?我家虽然地方不大,可打扫出来个院子,请两个小丫鬟伺候您,这点儿还是能做到的!” 黄鹂差点喷了,心说爹您这脸变得太快了吧!李思熙也急了,特么我才是老师的开山大弟子,老师要住也是住我家!你们这么多人过来,原来竟是来跟我抢老师的……而黄鹏则恨不得以手掩面钻到地底下去:完了,老爹又犯病了! ... 第二十六章 陈举人当然不会答应黄老爷这天马行空的意见:她为官多年,最起码的察言观色还是懂的,虽然她现在眼睛是看不见了,但她的心却没瞎,黄老爷这话虽然并不是虚情假意,但谁规定真心话就不会变了?他这明显就是一时激动满嘴放炮啊! 若陈举人是真正走投无路的村妇,遇到这种情况,为了过得好点,说不得也就打蛇棍上赶紧同意了:管你日后会不会为自己一时口快而后悔,我能舒服一天是一天!可她哪里是这种人?她若想要过的好点儿,哪里找不到个好出路!又何必让自己的学生为难:尽管收下黄鹂只是意外,但她对黄鹂的喜爱却不是作假的……一开始没有考虑收她做学生也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除非黄鹂去科举,否则实在没有必要做她的学生:她陈易南的学问难道是用来哄孩子玩的? 但既然收下了黄鹂,陈举人也不会纠结,她收下黄鹂做学生的时候,心里头就已经拿定了主意:李思熙这边,她就算用鞭子抽,也要把他抽成个人样来!而黄鹂呢,她本就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若她想要读书,自己自然会好好教她;若她把读书做消遣,也无所谓,这么个好孩子,知书达理,明理善良,不管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都应该能过的很好的。她是喜欢黄鹂的,但也并不想过多地插手黄鹂的生活,她自己在人生幸福这个人生目标方面称不上成功,又何必对黄鹂的生活指手画脚? 陈举人是真的喜欢黄鹂,她每每面对黄鹂,就像面对另一个自己,黄鹂经常对她讲自家的事情,所以陈举人心里头对黄家的情况是有相当的了解的:这个看起来相当体面的家庭,实际上在经济方面已经捉襟见肘了。 这种情况下,陈举人不想接受黄老爷打肿脸充胖子的提议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多谢黄老爷美意,这边虽然简陋些,不过平日里有两位师太做伴,思熙过来听课也方便,便不麻烦黄老爷了!” 黄老爷忙道:“讲课的话到我家也可以啊!我家离思熙家还近点呢!”他很想说两位师太也可以到我家住么,总算这会儿脑子稍微冷静了一点,没有把这种蠢话说出口。 李思熙忙道:“我家也有地方的!侍奉老师本就是我的责任,要不然老师到我家住吧!” 黄老爷一听李思熙跟他抢陈举人,顿时急了:“我说李贤侄啊!你莫要搅乱了,你家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自己都吃不上口热饭,你把陈举人接过去,是你照顾她啊还是她照顾你啊!” 这句话简直称得上一击必杀,李思熙顿时萎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黄鹏偷眼一看,我擦,眼圈儿红了,这是要哭! 黄鹂见势不妙,赶紧冲到李思熙跟前叫道:“师兄师兄,你别急啊!过了年就童试了,师兄一定没问题,到时候直接考中个廪生,每月二两银子,再随便接个做馆的活儿一个月又能赚几两,到时候你想照顾老师,直接雇个丫鬟就行了!别哭了嘛!” 她不劝还好,这一劝,李思熙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可我现在就没钱了……” 陈举人头大如斗,自己收的这个学生真的没问题么?过去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爱哭?怪不得鲁氏总喜欢揍他,听他这哭哭唧唧的动静,自己听着都觉得心浮气躁,恨不得想要给他几下! 黄老爷这会儿正处于亢奋期,一听李思熙没钱了,恨不得拍着胸口说大话:“不就是吃口饭的问题么?贤侄啊,我接陈举人回家,你就天天到我家来,我家别的没有,一天三顿饭还是没问题的!平时读书写字,你正好还能教教我家这仨!” 李思熙哭道:“谢谢黄老爷,不必了,吃饭的钱我还有的!我,我教不了他们仨的,黄鹏都是童生了,我连县试还没过呢……” 黄老爷道:“那是你没去考啊,我家大郎,那笨的,先生都说他读书全靠死记硬背,我估摸着他考试过了两关纯粹撞运气!你看他都这么笨了,家里老师也就是随便教教,就这样,还能考过县试府试,你有个举人老师,还愁什么?肯定能连胜三场啊!” 黄鹏坐在那里,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麻酥酥的:我了个去,就知道今天这事儿不会这么顺利,但搞成这架势也是没想到的:有木有搞错,这李思熙才是爹的亲儿子吧?啊?你俩到底怎么把话题从接老师回家一直歪到秀才考试上,最关键的是我找谁惹谁了?爹你给我撞运气连过两场试试?县试一考就是五场,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诗,赋,策,论,性理论,圣谕广训这么多内容考个遍儿……确实难度不大,可你要说撞大运,爹,你当年咋没撞大运考过去呢?你好歹参加了三次童试呢…… 且不提黄鹏心里头疯狂地吐槽,陈举人也是哭笑不得:自己的学生就够不靠谱了,可另一个女学生的爹更没谱儿!当着自己的面,你们俩这是在干嘛?脑子都被狗吃了?这傻的。 陈举人正想着这俩人犯傻的事儿,可想到傻这个字,却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的侄儿。 黄老爷确实嘴上没有把门的,而李思熙也是又没注意又软弱,这两个人都不算聪明人,可就这么两个称不上聪明的人,跟自家侄儿相比,那简直都是人中龙凤了!虽然他们各有各的小毛病,比如冲动比如懦弱,还有嘴上没有把门的这些问题……但是他们分得清好歹,就算是为着私心,人家的私心也能够用在正确的方向上。 而自己的侄儿,却蠢的连自私都自私不到正地方上去。 昔日她刚回绿柳镇,并不知道自己侄儿已经被被惯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且习惯了横行乡里,鼠目寸光不自知。就算是后来因为眼疾躺在床上的时候,虽然明知道自家凭侄儿的脾气,肯定很难好好照顾自己,但也没想到他会愚蠢到把自己赶到街上去! 对,就是愚蠢。 相比陈有才没良心不干好事儿这些事儿,真正让陈举人失望的是他的愚蠢。其实人心坏也不算太可怕,只要不是坏穿了肚肠,些许心坏可以往好里教,说的更难听点,坏,但是有才干的人,只要安排得好,照样可以是有用的人:朝中那些能臣有的是心底狡诈的,但还不是该用就用?坏人只要脑子聪明,为着自己的前程,也总要做出点好事情来!甚至可以说,许多脑子里完全没有底线的人,因为脑子聪明,所以反而不会随便作恶。 心坏的人足够聪明有时候还能干点好事儿,足够的利益甚至能把不那么坏的人往好里拉回来;可如果坏心又愚蠢,那就真的无可救药了!所谓蠢就是恶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对蠢人来说,好心都每每办坏事儿呢,更别说是坏心的蠢人! 如果陈有才只是坏,他最多也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就算再怠懒奉养自己这个姑姑,但就冲着姑姑能给他带来的好处,也应该捏着鼻子忍了,稍微聪明点的,说不得还得各种想办法讨姑姑喜欢……可他却偏偏恰好是又坏又蠢! 她的侄儿啊,昔日也曾拽着她的衣角笑嘻嘻地说:“姑姑姑姑,给我买个风车嘛!”再大一点的时候,他也曾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对着她说:“不嫁人就不嫁人嘛,有什么大不了,以后我给姑姑养老!” 她一辈子没成亲,多年没有回故乡,很多年以来,她心里对侄儿的印象都停留在那个对着要远行的她泪汪汪地挥着手喊着“姑姑,姑姑”的小少年。。而她在外做官,一下子就是二十多年,回到故乡的时候,昔日的小少年已经成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连孩子都有他当年那么大了。而侄儿名声也算不得好,竟然成了流︶氓一样的人物,可即便如此,陈举人也没有太担心自己的生活:自家的孩子,便是坏一点,那也是自家的孩子,反正有自己管着,总能慢慢把他的毛病扳回来,人皆有私心皆有*,谁不想过得更好点?若他不做坏事会比做坏事儿还过得好,又有什么道理再去做坏事儿?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她总有办法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好点,所以她对侄儿的那贪财如命鼠目寸光的毛病也就没有看在眼里。 但她终究还是算错了一步,她看到了侄儿的坏心,却没想到他同时还长了个愚蠢之极的脑袋。 她是真的没想到侄儿会在知道她眼睛瞎了之后直接把她赶出门去,也没想到侄儿愚蠢到认为养她是亏本的:是的,她是偶尔会拿了家里的钱资助几个书生读书,可难道她陈益南是傻子么?她资助的几个书生,都是于读书上有相当天分的,都是至少有希望考上秀才的,这些人里,随便谁考上举人,不都会记着陈家的好儿?她已经老了,陈家现在没有什么读书人,日后这都是他给侄儿一家留的人脉啊!可笑侄儿嫌她败家,却不想想,光是挂在她名下的那一百亩地,省下的税钱就比她给那几个书生的仨瓜俩枣多多少了? 陈有才像防贼一样防着陈举人,竟偷偷找了人把那一百亩弄回到到自己名下,他赶姑姑出门的时候骂着说天知道她会不会把家里的房子地都给了外人…… 她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已经懒得说了,她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处处操心,想尽办法做些好事儿,帮些该帮的人,固然有提拔后辈的意思,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侄儿一家日后的出路?她还能活几年?陈有才本事平平胆子也说不上大,能横行乡里仗着的就是做官的姑姑的势……他得罪那么多人,等她死了他可怎么办?然而这些话掰开了揉碎了与他讲,他却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 小小的一个陈有才,便是她眼睛瞎了,但只要她乐意,两个手指就能把他碾碎。可是她却没那个精神了,所谓的万念俱灰,说的便是她那会儿的想法了:不会读书没关系,还可以看下一代;心术不正很糟糕,但她还是有信心让他没法往坏里继续走下去……唯独愚蠢,唯独愚蠢!这一点她没有半点法子!愚蠢的人没办法讲道理,愚蠢的人没有半点可能教好,他们甚至连损人利己都做不到:因为他们根本算不清最简单的账! 不是没有人想要把她接回家,想这么做的人太多了,何止是黄老爷知道的那么一两个,是她自己拒绝了,她的心冷透了,所以宁可在街上乞讨了此残生:有什么,比自家子侄是蠢货,自家后继无人更让人心灰意冷的呢? 陈举人闭着眼睛,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眼眶发热,然后她听到黄鹂叽叽喳喳的声音:“爹,师兄,你们别聊了,你们都把老师给忘了!老师老师,喝茶吧,温度正好不凉不热,师兄泡的茶比我泡的好呢!” 陈举人把心思拉了回来,听着黄鹂清脆的声音,心中一松,然后她把脸转向黄老爷:“多谢黄老爷美意!两位师太把我照顾得很好,虽然这庙里条件差些,但还算方便,就不挪来挪去了!” 黄老爷挣扎道:“但两位师太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住着啊,您以后怎么办?” 陈举人微微一笑:“黄老爷放心,日后的事情,我心中自有计较。”. ... 第二十七章 黄老爷听陈举人拒绝了去他家的意见,十分的失望,又是劝又是哄的又扯了好一会儿,看陈举人的态度十分坚决,这才罢了。 黄老爷没达成心愿,郁郁地跟陈举人告辞,留下礼物,带着一双儿女上了车,然后唉声叹气道:“唉唉唉,这么好的事儿,偏让李思熙得了大头去!陈举人也真是倔,怎地就不肯跟咱们回家呢?” 黄鹂囧囧有神,但是考虑到老爹顶着快二百斤的体重大冷天地跑来跑去,还不全是为了她,尽管心中无数个神兽在咆哮,到底还是念着老爹的好,生生给咽了下去。 可黄鹏却是不管这些的,听着老爹的抽风劲儿还没过去,立刻给他泼了桶冷水:“好了,爹,你就偷着乐吧!幸好陈举人没答应,这要是答应了,那可真是乐极生悲了!” 黄老爷把眼一瞪:“呸呸呸,什么话,啥叫乐极生悲啊!” 黄鹏直直地看向父亲,问道:“爹,别的且不提,我就问您一句,您把陈举人接回家了,住哪儿?” 黄老爷立刻叫道:“随便收拾个院子,不就——”他话说了半截,僵在了那里,张口结舌的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了。 黄鹏叹了口气,想要批评自家老爹两句,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自己爹的这脾气,一辈子了,要能改早就改了,如今四五十岁的人了,就是说上一百遍,他能改?憋了半天,他也只憋了一句出来:“爹爹日后,还是三思而后言吧!” 黄老爷被儿子用一句改了的谚语教育,却半点不敢反驳,这事儿确实是他理亏,差点就把好事儿做成了坏事儿,哪里还敢吭气?虽然心中郁闷自己又被儿子教训了,可到底还有脸皮,做不出那等没理搅三分的事儿,只是郁闷地闭了嘴,往那里一坐,不吭气了。 黄鹏跟着老爹走了一趟,那心情犹如做了一场过山车,这个上上下下颠颠倒倒啊,幸好陈举人是个明白人,这特么要是答应了,真把陈举人接回家里,亲妈还不得闹死啊! 平心而论,但凡自家的情况不是现在这么糟糕,黄鹏怎么会不希望自家老爹把陈举人接回家,举人啊,那可是举人啊!整个济南府三年才能出几个举人?这要是能接回自家,自家兄妹三个的前程还用爹娘操心?自己跟弟弟的科举之途肯定会顺利许多,而妹妹的婚事也不用操心了!绿柳镇小地方的人不懂,但是外头有的是有眼光的!有陈举人教黄鹂,凭黄鹂的脑袋瓜子,她只要考上个秀才,往济南府一戳,地方上的读书人家还不得抢破头? 一想到这种前景,黄鹏激动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但是他毕竟不像黄老爷那样一激动就不顾一切:要接陈举人回家,那不是说接回来放在那里就行了,你不让人家过的痛快怎么行?现在家里钱,而且娘又那个样子,冷不丁把陈举人接回家,她还不要闹翻天?要说,搞定钱氏也不是什么很难的问题,但是再简单,你也要搞定再说!玩这种先斩后奏,说服钱氏的难度一定会直线上升。而且以她的脾气,风一阵雨一阵的,就算现在想通了,指不定哪天就又抽风。自家人偶尔被她抽风闹闹也就罢了,人家陈举人到家里住,是来受气的? 好吧,这些都放在一边,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他跟他父亲说的没地方住问题:小镇上的乡绅人家,能有多大的地方?三进的小院子,进了大门,就是一溜房子,东边是待客的客厅西边拿墙隔开两间,做了三兄妹念书的书房,这大排的房子后面是黄老爷夫妇带着黄鹂住的院子:黄鹂的院子就是从正院隔出来的两间,说起来根本不算一进。在往后是是面对面的东西俩院儿,一个黄鹏住,一个黄鹏住,每个院儿三间正房两间厢房。这俩院儿再往后头,就是挨着后院墙的倒座房了,一溜儿的倒座房,外加一个马棚,倒座房里住的是胡三夫妇还有马夫兼打杂的苗二喜。 家里就这点地方,真要把陈举人接回去,稍微挪动一下倒也勉强挤得开,可黄老爷一张口就是收拾个小院子给陈举人住,这不是信口开河么?这特么但凡脑子稍微转上一小圈儿,就说不出这话啊!自己这个爹,简直没救了好么! 黄鹏心中郁闷,也懒得再开口了,黄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其实今天的效果不错,起码老爹在自己老师那边表现的蛮热情,嗯,这么一想其实也挺好,有点想要逗老爹开心一下,抬头一看自家大哥的黑脸,额,还是等等吧…… 马车晃晃悠悠往回走,一家三口全都安静了下来。黄鹂撩开车棚侧面挂的油布,往外头看看,见天色十分暗沉,乌云黑压压地压到头顶上,虽然是上午,可看起来却像傍晚天快黑了一般。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爹爹,看样子要下雪了呢!” 黄老爷闷闷地嗯了一声。 黄鹂又道:“爹爹,这么冷的天,让你为我的事情跑来跑去,真辛苦您了!让您为我费心了!还有大哥,大哥也辛苦了!谢谢爹,谢谢大哥!” 黄老爷的脸上立刻绽开出笑容来:“不辛苦不辛苦,为我自己闺女的事儿,有甚辛苦的!” 黄鹏脸上的表情也松弛了下来,微微点头道:“分内的事儿,没什么好说的,你以后要好好地听陈举人的话,她是做过二十几年官的,便是本县的县尊也比不得她见多识广,你千万不可怠慢了去!” 黄鹂连连点头:“我省得,我省得!” 黄老爷见大儿子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便又有些苦逼了:这等话,本是他这个做爹的该说的嘛!真是嘴快误人,要不是刚才又犯了信口开河的毛病,说不得现在认真与女儿讲道理的就是自己了! 他正纠结呢,忽然觉得车厢咕咚地晃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呢!紧接着车厢便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倒了过去。 前头说了,黄家的马车是最普通的架子车,就是个两个轮子的木头托架上头罩了个油布棚子,并不是什么正经的木头车厢。而车里头的陈设也很简单,就是一面一个宽面的长板凳。因黄老爷太胖,所以肚子坐在了车的左边的那条凳子上,黄鹏跟黄鹂两个人则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会儿车朝黄老爷的坐着的方向侧翻过去,坐在他对面的黄鹂首先坐不稳了,一头就扎到了黄老爷的怀里。黄老爷原本是想找个东西抓一把的,一见女儿扎过来,哪里还顾得别的,赶紧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拿自己一身的厚肉护住女儿,一颗大脑袋使劲儿往前伸:好歹别撞了后脑勺啊! 车厢里三个人,要数黄鹏反应最快,他挨着黄鹂坐着,因地方小腿长,与黄老爷面对面只觉得腿都没地儿放,再加上妹子打了,贴在一起坐着也不太自在,于是便坐在了板凳非常靠前的那头,车一晃荡一倒,他见识不妙,直接就伸了长腿从车里跳了出去,反手就去扶车架子。可是他自己都没站稳呢,哪里扶得住车?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歪倒在一边,车篷子直接就从车架子上散了开来,散了架的车篷子里头,他老爹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呲牙咧嘴地叫道:“哎呦我的腰啊!”,两只手却把女儿的脑袋捂了个严实。 黄鹏赶紧冲到跟前,伸手想要把妹妹拽起来,苗二喜也赶紧过来想要搀扶黄老爷,怎奈黄老爷人高马大还挺着个将军肚,苗二喜干干巴巴地哪里拽的动?还是黄鹏腾出手来,这才过来帮忙把黄老爷搀扶了起来。 黄老爷一边站起来,一边哎呦哎呦地叫唤着:“哎呦我的老腰啊!二喜你怎么搞的,拐弯都不会了?拐个弯能拐翻车!”黄鹂赶紧冲到老爹面前又是拍土又是问情况:“爹啊你没事儿吧?我把你压疼了吧?”黄老爷给摔的灰头土脸,还是直摆手:“你才几斤啊!我是硌到腰了,不是你压的!” 苗二喜也委屈的很:“老爷,我驾车这些年了,哪里就不会拐弯了啊!您看看这路上,巷子口堆了一地的东西,这冷不丁一拐弯,谁能有防备啊!” 黄老爷往地上一看,可不是么,巷子进去没三尺远的地方,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堆的东西,自家后门对着的这条巷子,两边都是高墙,拐到巷子里之前是看不到里头有什么的,一拐弯就迎面碰上这么堆东西,到哪里躲去? 黄老爷这个恼火啊:“谁家这么缺德?把东西摆在这种地方?” 苗二喜平日里嘴茬子就溜,一件老爷生气,忙扯开喉咙就喊开了:“这谁家在拆房子啊?你拆房子拆就拆,把东西堵路口这算怎么回事儿啊!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拐弯就撞上么?”他一边喊,一边往四周扫了一圈儿,正看到巷子口北面的那户人家大门虚掩着,门边的地砖被掀起来几块,这明显是在修整,他指着那院子道:“老爷,老杜家的房子有人在修啊,肯定是他家的东西!他家房子这是也卖出去了?” 黄老爷点点头:“去问问,虽然是邻居,但也得要个说法!” 苗二喜一溜烟地跑到那门前,正想冲里头叫人呢,却不妨虚掩的大门猛地被推了开来,里头袅袅娜娜地走出个妇人来。 只见这妇人身穿深绿色的缎面袄裙,外头罩了个夹金织锦的秋香色比甲,头上斜斜地梳了个堕马髻,发髻上只斜斜地插了三支一个样式的玳瑁簪子,她生得颇有几分姿色,瓜子脸柳叶眉,一双杏眼黑白分明,什么时候看去都像带着笑。一眼看不出年纪,说三十多吧,那皮儿倒是满嫩;说二十多吧,却有些年长妇人的成熟风情。 她出了门,冲着苗二喜笑道:“这位大哥,可是我家的东西挡了你们的路?这就挪走!” 苗二喜本想吼一句:“何止是挡路,还害得我们翻了车呢!”可抬眼正看到那妇人弯弯的笑眼,声音便缓了下来:“这位大姐,你家的砖头瓦块堵在巷子口,害的我家翻了车!我家老爷跟姑娘都给摔到了呢!” 那妇人闻听此言,哎呀了一声,一溜烟地跑到翻车跟前,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抬头冲着一旁站着的黄老爷行了个万福:“这位老爷,真是对不住,我家才搬过来,新买了乡亲的房子,因为实在太旧了,就想着把院里的地砖翻一下,因为今天才把家具运来,堆了一地,拆下来的砖就没地儿放了!我让下人先放门边上,谁知道他们竟给直接堆路中央了!这是我的不是,请问镇上可有郎中,有的话我叫人请了来,给老爷姑娘看看,该掏多少钱,我给出!实在对不住了!” 黄老爷原本一肚子气,谁料出来说话的是个女人,长得还挺好看,猛一眼看去竟有几分他老婆钱氏年轻时候的风情。他活动活动腰又伸手摸摸背,自己的肉厚,当时虽然硌的生疼,似乎倒也没什么大问题,自忖好男不和女斗,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没啥事儿,不用麻烦了,你赶紧叫人把东西弄走!这要是一会儿下雪了落上一层,别人才看不清是啥东西以为是雪堆,撞上去才要出事儿呢!!” 那妇人见黄老爷没计较,也松了口气:“多谢这位老爷了!”,又赶紧冲门里头喊到:“愣头青,小三,喜子,你们赶紧出来!帮这位老爷把车子扶起来!” 门里头呼啦啦跑出三四个仆人,打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剃了个大光头,头皮青青的,说起话来还有点大舌头,:“大姨,来咧!”黄鹂只看了他一眼,就猜到那妇人叫的愣头青一定是说他了! 果然那妇人叫道:“你这愣头青,我说了几次咧,到了这边厢就好好地说这边厢的话,叫太太!”她说着说着,一口官话便走了音儿,带出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音来。 愣头青道:“那太太您还说什么这边厢那边厢,这也是咱那边边滴话咧!”他嘴巴碎,但手上的活儿却没停,和另外几个人一起,三两下就把马车扶正了,然后开始摆弄变了形的车棚。 那妇人有些羞恼:“说一句你顶八句,早知道你这么烦人,说什么也不带你来!”这次倒又拐回到正经官话上了。 愣头青道:“饿也不想来,早上下街去,街上的面食难吃得很咧!” 黄鹂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好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妇人看向黄鹂,也笑了:“小妹子生的真好看!你也是镇上的人么?”她本想问问黄老爷是谁,但看小姑娘笑的可爱,索性就从小姑娘问起。 黄鹂见她说话亲切,便也笑嘻嘻地答到:“是啊,我家就在巷子东,大姐你长得也好看!” 那妇人笑道:“巷子东啊,莫非你是黄家姑娘?” 黄鹂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妇人笑道:“因为大家伙儿都说黄家的姑娘生的最好看啊!” 饶是黄鹂平日脆爽惯了,被这么个夸法,还是闹了个大红脸,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接。一旁的黄鹏看这妇人的做派,心中没来由地便有些不喜,插嘴道:“我听我们隔壁新搬来的苏家的下人说,他们家并不是自己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几户老乡。想来这位太太也是从晋北回迁的老乡了?” ... 第二十八章 那妇人听了黄鹏的话,眼睛又笑成了弯弯的月牙:“这位大哥说的没错,我家确实是从晋北迁回来的!” 一旁那青皮的愣头青正在砰砰砰地把车棚子往车架子上钉,一边钉,一边叫道:“太太又说错话!这地方不兴叫大哥的,人家这年纪,你得叫小郎君!” 那妇人被这愣头青再次打岔,颇有些羞恼,冲着愣头青叫道:“你嚷嚷个甚咧!再多嘴,我把你卖到矿上去!” 一旁年纪大些的男仆笑道:“他才不怕呢,路上就念叨了,这边没有矿,太太再不能拿把他卖到矿上这句话吓唬人了!” 愣头青叫道:“对,卖不到矿上了,两千里地呢,把我送过去路上的花销就得几十两!太太才不会干这种赔本事儿!” 那妇人跺脚道:“真是气死个人,人家买个小厮,是干活的,我家买个小厮,专门气人的。黄老爷,黄大郎,黄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我家这几个懒货,别的不行,就是嘴巴利落!简直气死个人……”她长得好,便是生气,那张俏脸也不会让人觉得面目可憎,蹙眉的模样反倒多出几分俏丽来。 黄老爷不由得心神一晃,曾几何时,钱氏生气也是这般模样,便是吵架,那张脸配上清脆的嗓音,看着都是俏生生的分外可爱,那会儿两人还年轻,每每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争执起来,钱氏的俏脸一沉,杏眼一瞪,他就恨不得把心肝都捧上,忙不迭地又是道歉又是哄,哪里还生得起气来?从什么时候起,她看着钱氏发脾气的样子有了不耐烦的感觉的?从她脸上也起了褶子,还是她那条窄窄的水蛇腰长成了水桶腰?黄老爷随即在心里给这个答案搭了个叉:虽说老婆没原来好看了,可他自己还不是给长成了大腹便便的胖子?人都会老,哪有因为这个嫌弃老婆的道理,但凡她能像过去一样体贴温柔讲道理,自己何至于跟她三天两头的干架? 黄老爷胡思乱想了一下,赶紧把这念头甩出去:真是见了鬼了,自己又不是没见过美人,这么个半老的媳妇子有啥稀罕的? 那妇人见车篷窝成一团,看样子是够呛能修好了,便建议道:“几位在门口等着也不是回事儿,要不然进家里坐坐吧!院子里虽然乱了点儿,屋里倒是收拾好的,我沏个茶,几位坐下来暖暖身子,这棚子看来是够呛能修好了,我让他们把车棚子拿到街上换个一样的去!” 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哎呀呀,看我,光顾着说这些,却忘了介绍我自己了。我夫家姓窦,我武,你们叫我武娘子就成了!我家老汉是这地方的人,他活着的时候心心念着回章丘,可惜那会儿朝廷管得严,不许他们这些北迁的人回来……如今朝廷放宽了,许我们回来了,我那边也没啥娘家人了,便带着孩子到这边来,好歹这边进学容易些!几位屋里坐吧!” 黄老爷一听,好么,又一个为了孩子进学回来的,不是说山西人少更容易考么,怎地都往这边赶?但毕竟不熟,也不好多问,更没有往屋里去的意思,而是摆手道:“算了,一个棚子而已,不值几个钱,不用修了,我家就在前头,几步就到了,自己走回去就成。” 那武娘子忙道:“那您先回,我把棚子弄好了给您送去!” 黄老爷摇摇头:“算了,我家就是卖布的,这棚子是自家做的,花不了几个钱。你才搬过来,正忙呢,我们就不添乱了!”说着扭头招呼儿子女儿:“走吧,咱回家去!”又冲苗二喜道:“你把棚子随便装上,回家再收拾!” 那武娘子一看这架势,可不干了:“哎呀,黄老爷,您不让我请郎中也不进屋坐也就罢了,这车棚子可必须让我赔!一个起码也得二两银子的东西就这么给摔散架了,我可不能装了没事儿人!小三,喜子,你们把棚子拆了拿回家去,明儿照样子买个新的再给黄老爷送去!” 黄老爷连连摆手:“不必不必!” 武娘子哪里肯依:“黄老爷,我一个寡妇,千里迢迢地带儿子回来,为的就是这边是我家那老汉的家乡,可我们回来却不是为了给邻里添麻烦的啊!这点小事儿都要占人家便宜,说出去让别人怎么看我?” 她话说的有些重了,黄老爷也不坚持了:这位一看就是个要强的,算了算了,看她家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买新的就买新的吧,不然回去还要挨老婆骂! 事情谈定,黄老爷再次跟这位武娘子告别,黄鹏黄鹂也跟武娘子施礼,这会儿黄鹂可不敢叫人家大姐了,老老实实叫了声婶子。几个人寒暄完毕正要走人,忽然西边巷子口传来清脆的马蹄声,黄鹏一听那马蹄响的速度,就吓了一跳,赶紧冲着巷子口大喊道:“路上有砖头,快把马拽住了!!” 随着他的一声大吼,一声马嘶传来,马蹄声也乱了,一匹马出现在巷子口,那马儿显然是被扣紧了缰绳,前半个身子都给拽的忍不住跳了起来,马蹄在地上跺了两下才停稳,然后一声少年特有的公鸭嗓传了过来:“娘,你们这是干甚儿咧,把东西堆在路口上,差点摔死你儿子!” 武娘子笑骂道:“你哪里摔到了?就在这里贫,还不赶紧跟黄大哥道谢,今儿咱们家东西害得人家车都翻了,这会儿反倒又救了你!” 说话的少年从马上蹦下来,翻着白眼走过来:“你让人堆的东西坑了人,与我有甚儿关系?”嘴上这么说着,还是走到黄鹏跟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这位大哥,多谢了,要不是您这一嗓子,搞不好我就要摔个狠的!”他跟自己亲娘说话还是古古怪怪的外地口音,跟黄鹏说话却已经迅速地切换到官话的频道上了。只是虽然说的是官话,还是带了浓重的口音,比他娘说的官话还不如。 黄鹂听他口音有趣,忍不住嘴角一翘,那少年正好行完了礼,一抬头看到黄鹏身旁有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冲他笑,却不像镇子其他的少年那样见了黄鹂笑就发呆,而是颇有些羞恼地叫道:“你笑什么笑,没见过脸上起疙瘩的么!” 黄鹂没想到对方这么爱生气,先是一愣,接着也发火了:“谁笑你长疙瘩了!我看你冲我哥行礼我总不能哭吧?笑一下不是礼貌么?圣人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呢,我干嘛要笑你脸上那几个疙瘩?”她说完了话,这才认真观察起这说话的少年,只见他穿了一身浅绿色的锦袍,袍子边露出一圈儿灰色的毛边,那毛长不长短不短,看着又像灰鼠皮又像灰貂皮,绿色跟灰色掺和在一起,衬得这少年因为起了痘痘而疙疙瘩瘩的脸上越发的又显黑又泛红。 看着这位的模样,黄鹂脑子里就冒出了“惨绿少年”几个字,然后她忍不住就想摇头把这奇怪的念头甩出去:人家惨绿少年说的是风度翩翩打扮得体的美少年,可不是穿的惨绿的少年……不过这惨字用他身上还真合适,这张脸确实是被一脸痘痘搞的好惨!要说他也是容长脸大眼睛,底子并不差,可惜被那一脸的疙瘩给坑的,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那少年脸上的状态惨,脾气更是惨不忍睹,黄鹂冲他笑,他发脾气,黄鹂呛了他几句,他倒顺毛了:“咦,你个小妮子还知道圣人言呢!你知道子羽是干嘛的么?” 黄鹂翻了个白眼:“我要是不知道圣人的话到底啥意思,会用到此处?你这话真是说的可笑!” 那少年再次被黄鹂呛了,心情反倒更好了:“咦咦咦,你还真会说话啊!娘啊,娘啊!你说的没错咧,这边女孩子都读书呢,还好看,这可真是好地方!” 黄鹂一听这话越发火了,特么这什么人,有这么说话的么?正要发飙,武娘子已经却已经发火了,她抬手冲着儿子的脑袋就削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没礼貌,快跟人家姑娘道歉!” 那少年被他娘不轻不重拍了下脑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兀自嘟嘟囔囔:“亲娘咧,你是我的亲娘咧!我爹死了你就这么对我啊,是准备弄死我再找个老汉么……啊啊啊啊娘啊你怎么又打我!” 武娘子已经气的脸都涨红了,第一下只是意思意思,第二下却是真下了重手,一巴掌糊在那少年的脑门子上:“我怎么又打你?你好意思问我怎么又打你?你听听你说的什么鬼话!人家姑娘长得好,难道是给你看的?一张口就这么轻浮,你这样子跟善阳那些地痞无赖有什么区别?”她说着发了狠,一把拽过那少年手上拎的包袱丢在地上:“你买书,买什么书?你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连最起码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读书还有什么用!立刻跟黄姑娘赔罪!” 武娘子说着,脸已经涨的通红,对着黄老爷一家三口又是行礼又是道歉:“真对不住,真对不住,我家就这么一个,从小被我们给惯坏了!他真不是什么轻浮浪荡子,就是嘴欠,窦英!你还不愣着干嘛?快给黄姑娘赔不是!” 叫做窦英的少年一开始还没当回事儿,可武娘子说到他跟善阳那些地痞无赖有什么区别的时候,他脸上嬉皮笑脸的笑容就收了起来,等到武娘子低声下气地跑去道歉的时候,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三两步走到黄鹂跟前深施一礼:“黄姑娘,对不住,刚才是我说话太轻浮了,你别生气,我真不是故意的。”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没说服力,便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阵子水土不服,起了一脸疙瘩,又疼又痒的,所以心情一直不好,脾气大了些,你,你要是实在生气,就打我几下好了!” 第三十章 黄鹂听二哥说了数字,喜出望外:“吓,一下子就赚了这么多啊!果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黄鹤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就这么点钱,你就想到黄金屋了,出息!” 黄鹂冲他吐舌头:“我就这点出息了,怎么着啊!难道你写的比我赚得多?”自己二哥最近也算刻苦,写字比原来认真多了,但毕竟荒废的太久,写的字跟黄鹂没法比,所以黄鹂说的非常自信。 果然黄鹤一听这话,立刻哭丧着脸道:“我的字太烂了,抄的那两本一共只卖了五百文,要不是郑大哥是咱邻居,都够呛收呢!唉,勉强卖够个本钱,只能当是练字了!” 黄鹂见二哥这么惨,也就不落井下石了,安慰道:“只当练字也是划算的,省了几百文纸笔钱呢!” 黄家这兄妹三个虽然长相脾气都不一样,共同特点却是心宽,黄鹤听妹妹这么说,立刻表示赞同:“对对,好歹节省出个纸笔钱!”这么说着,脸上的沮丧就已经跑的没影了,他说完就打开挎包,伸手拎出来一大串钱,然后又拽出个纸筒来:“这里是五百文,你收着,其他的钱我已经买了纸了,喏,就是这个,正经的好竹纸,三十文一大张的,我让他们给裁好了,县里纸张又便宜又好,事先没跟你商量我就做主买了,要不然还得再跑,我想着你肯定也没意见。平日里练字的纸太差了,卖不出好价钱……抄写才子佳人也还凑活,用来抄诗集就太不上档次了,那玩意买的最贵了,我估摸着我的字肯定不行,但你的字郑大哥说抄啥都卖的出去的。要想卖出好价钱就要舍得出本儿,鹂娘你说呢?” 黄鹂连连点头:“二哥说的是!” 虽然这次赚的钱几乎都被拿去买纸笔了,但黄鹂的热情却被彻底激发出来了:开神马玩笑,她一个月的零花钱才三百文好么?抄书大半个月就赚了这么多,还练了字,简直不能更爽了! 她拿了那八百文,又把自己剩下的俩小银锞子添上,到自家铺子用进价拿了二斤棉花跟一匹布:要说过了明路就这点好,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从自家店里给陈举人买东西了!二斤新棉花三十二两重,按自家的进价只要掏七百文,这要是去外头买,起码得一贯钱;布料更不要说了,靛蓝色的厚缎子,一身棉袄的料子只花了八百文,放外头没有不添上三四百文谁给你啊!黄鹂问了陈举人的尺寸,又拿了棉花跟缎子找了镇上的裁缝孙大娘,掏了二百文,约了三天取衣服。 黄鹂把钱花出去了,抄书越发有劲儿,大半天上课,除了吃饭睡觉,剩下其他时间都用来背书抄书,她到底不乐意把时间都用在抄闲书上头,还是抽出了一部分时间继续抄四书五经:她答应了要给哥哥们抄一套四书五经出来,就得说到做到啊! 因为又要赚钱又要给哥哥们抄教材,黄鹂每天花在抄书上的时间一下子增长了不少,过去一天也就写大半个时辰的字,现在一下子涨到了两三个时辰,每天先抄上两千字的四书五经,再抄上两千字要卖的书……半天下来手腕子都酸了,自己的字看着进步挺快,但写到后面手腕子累了总要难看些,废上几张只能当练习。 黄鹂这阵子资金紧张,给陈举人做棉衣花光了积蓄跟才赚的钱,此时明明赚钱有望,却比过去每月只有几百文零花钱的时候更节省,过去练字废上几张不心疼,这会儿知道可以卖钱了,顿时就舍不得了。 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手腕这几天总是胀疼,过去只是写到后来酸,现在是总酸,写字水平反而下降了。 这么一来,黄鹂顿时紧张了,也不敢跟爹娘说自己把手腕累疼的事儿,趁着给陈举人送棉袄的时候,跟陈举人也提起了这个问题:“老师,我是想多写点字的,可是写多了就手腕子疼,越写越难看……怎么努力握笔也稳不住,这怎么办啊?” 陈举人小口小口喝着黄鹂拎来的热汤,听到她的问题,把汤碗放下,拿了帕子擦了下嘴角,这才认真地说:“你年纪小,手腕子的力量有限,提笔提上几个时辰,手腕子会酸也正常。你这么个写法对练字没好处,倒不如缓一缓。” 她说到这里想了想:“先把每天的五千字减到两千吧,等把腕力练上去再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家里有驴子么?去学学骑驴,然后在手腕子上垂了小石头在墙上贴纸练字……把腕力练上来,写字才会稳。我当日考上秀才之后,在官学里是专门学了射箭来练力气的!你的话,年纪小,这里也没处学这些,也只能先这样了。” 黄鹂听的连连点头,然后又疑惑道:“可是这还不是累手腕么?” 陈举人笑道:“不一样的,你写字,手总是同一个动作,时间长了手腕子自然受不了。你现在做点别的事情,虽然也是让手腕子吃力,可是动作不一样,吃力的方向也不一样,把整个手腕胳膊全都活动开了,又涨力气还不至于把手腕子累坏。我说的那个悬腕不要现在做,过阵子手缓过来,力气涨涨再说……你要是把悬石写字练好了,日后凭你写了多少字,就算再累握笔都是稳稳的!” 黄鹂对陈举人的话那是相当信任的,回到家里,便缠着黄鹏教她骑马:黄家好歹也是小康之家,家里头还是有那么两匹马的,虽然一匹老一匹丑……但还真不用从骑驴开始学了。 黄鹂学骑马的事儿是背着钱氏进行的,黄鹏其实不太赞成黄鹂现学骑马的,他觉得女孩子学这个没必要,也太危险,就算有陈举人做后台,黄鹏还是觉得妹妹娇娇小小的,学这个太累了。 但是黄鹂多精啊!小姑娘直接把自己才抄好的《周礼》跟《论语》塞给黄鹏了,黄鹏一看那一叠装订的整整齐齐的册子,哪里好意思说不教?自己做哥哥的,妹子为自己的学业操心到这份上,连个骑马都不肯教那也太不厚道了!再说自家妹子的脾气自家知道,不教的话,扭头黄鹂跑去让黄鹤教,那可是麻烦大了:黄鹤那个皮猴子自己骑马都骑不好呢!真要逞能去教黄鹂的话那可是要出大事儿的! 黄鹏给自己找了一大堆的理由,到底还是偷偷地带着黄鹂跑到镇子外头练骑马去了!家中的那匹老马是矮脚马,稍微调整了一下马镫,即便是黄鹂也能轻松地跨到马背上,这老马在黄家呆了有十年了,跟家里哪个人都熟得很,尤其黄鹂很喜欢摘果子给它吃,所以这老马很给黄鹂面子,黄鹂骑上去的时候从来不尥蹶子使绊子,十分温和地带着黄鹂稳稳地走……黄鹂本以为学骑马要好一阵子的功夫,谁知道没一会儿工夫就能拽着缰绳慢慢走了! 黄鹏看黄鹂骑马看的只发愣:就算是家里的马,这学的也太快了吧?小姑娘学骑马一般都会比男孩子慢点,可当初黄鹤骑马可是才走到跟前就被老马一橛子给踹出去几个跟头的! 这会儿黄鹂兴致勃勃地在田野里溜了一圈儿回来,轻松地跳下马:“我还以为骑马多难呢,闹半天这么简单!” 黄鹏摇摇头:“不是骑马简单,是我家鹂娘太聪明了!”他一向宠着自家妹妹,这会儿见妹妹骑马骑的高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想骑马的时候一定跟我说,我带你出来遛弯儿,千万别自己骑,会骑马跟能骑好是两回事儿!” 黄鹂点点头:“我晓得的,再说了,我自己骑马要被娘逮到的话,还不要给念死啊!” 黄鹏伸手弹了黄鹂一个脑瓜崩:“又胡说八道!” 黄鹂吐吐舌头:“好了我说错话了,大哥轻点敲,敲傻了可了不得!” 骑马这事儿天天去总是太招眼的。所以黄鹏就找了借口说自己练骑马,君子六艺嘛!男孩子练骑马不是基本功么?然后又说顺便带妹妹出去透气,每天早上装模作样地牵着马载了黄鹂出去。黄老爷懒得管这些事儿,而黄鹏带黄鹂出去的次数多了,钱氏倒是不太高兴,只是才一开口,黄鹏就说妹妹平日里在家也闷得慌,她自己走远了也不放心,索性他这个当哥哥的带着出去溜溜……小姑娘还能玩几年呢? 黄鹏坚持,钱氏也就也不吭声了:儿子的个子越来越高,脸越来越方,看着越来越吓人了!黄老爷这阵子都把饭桌训儿子的毛病给戒了呢,钱氏又哪里敢招惹他。 黄鹏也是个痛快人,既然教妹子骑马了,那就做到底!他练了几天马之后就说,自己可以顺便帮老爹遛马,所以每天早上都带了两匹马出去。黄家的马夫苗二喜还兼任家里打杂的干粗活的,并没有什么时间遛马,他当马夫就真的只管喂马跟给马刷洗的!黄老爷也不是天天骑马,老马憋在家里本身就气闷的很。现在可好了,每天天没亮黄鹏就带了两匹马还有一个妹妹出门去,练马的同时还能让马儿在外头啃啃草……虽然深秋的草基本都是干草,不过聊胜于无,两匹马每天在外头撒撒欢,眼看着精神了许多。同时变精神的还有黄鹏跟黄鹂,早上一个时辰折腾下来,连饭量都涨了几分。钱氏照例念叨黄鹂这么吃会长胖之类的词儿,然后被黄老爷k了回去两次,也就不提了。 黄鹂本来只是按照陈举人说的练习练习骑马,对骑马能让她手腕不那么容易酸疼还是将信将疑的:一开始练习骑马,紧张兮兮地拽缰绳,连着几天胳膊都越发酸,这真的没问题?谁知道又骑了几天马,胳膊上的酸疼下去了不算,连手腕因为练字太多而弄出来的酸胀劲儿也消去了。 黄鹂心中纳罕:骑马适应了胳膊就不酸了,可是怎么练字的疲惫就不会消下去,只会一天比一天累?看来陈举人说的没错,总是一种动作确实对身体负担太大。她这么想着,就百爪挠心地想要学射箭,可惜这个条件就太难达到了:黄家小门小户,哪里会有这么高端的游戏器材? 黄鹂的心中十分地佩服陈举人:果然读书多了什么都懂,自己也该多读书才是,就算不能考举人,日常多懂一些还能多赚几个钱呢! 说到赚钱,哎呦呦,赶紧把手劲练上来吧,这样子就可以多赚点零花钱了! 黄鹂一边抄书一边想着零花钱,月季打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进屋就念叨:“咱们新邻居也太阔了,刚才我看到他们家小郎君过来招呼人搬家具,随随便便就撒了五贯钱做赏钱。那小郎君跟咱家二郎年纪差不多,手上带着玉扳指,穿着银鼠皮戴着貂皮帽,还围了条狐狸尾巴的大围脖,看着好生俊俏!” 第三十一章 黄鹂想象了一下月季描述的造型,怎么想都觉得那就是个大毛球,死活跟俊俏联系不到一起去,便问:“月季姐啊,你这是觉得衣服俏啊还是人俏!”前几天天阴的厉害,可到最后也只是刮了场大风,今年到现在还没下雪呢,这天气带毛皮围脖跟帽子,不是毛病么? 月季道:“衣裳俊,人更俊,那小郎君站在门口,白生生的脸儿从帽子下头露出来,看着真叫个秀气!鲍家大娘多腼腆的一个人,路过他身边愣是看呆了。人家跟他打招呼,她连话都不敢答,红着脸一路跑回家!”她想了想,补充道:“其实要只看脸吧,也未必就比二郎俊多少,这不是人靠衣装么!” 黄鹂扑哧一笑:“你直接说他穿的阔所以显得越发俊嘛!鲍大娘那呆子,见到我二哥都脸红得不敢说话呢,有啥稀罕的吗?” 黄鹂对美少年什么的是真没啥感觉,她自己长得好,两个哥哥也长得好,过去跟镇上小伙伴玩耍的时候,别的小姑娘也会提到谁家的小郎君长得好之类的,只是每每让黄鹂评价,她心里头都只剩下一句话:切,还不如我哥呢! 黄鹂完全没把传说中的隔壁新搬来的美少年当回事儿,第二天早上照常天蒙蒙亮便跑去喊黄鹏一起出去骑马,当然名义上依然是出去遛马。 兄妹两个牵了马出了后门,黄鹂蹭地一下子窜到马背上,黄鹏无奈地摇摇头:“懒丫头,做戏都不肯做全套了!” 黄鹂笑嘻嘻地说:“这时候哪有几户人家起来?没人看的!” 黄鹂说的是实话,这个点儿街上倒是有人卖早点,可是他们俩又不往街上走,直接除了后门朝西去出镇子,连着拐两条巷子就到地方了,巷子里都是住户,根据以往的经验,最多能碰到个起得早出来倒马桶的勤快媳妇。总归骑马也不是什么丢人事儿,早晚也要被黄老爷夫妇知道的,无非是知道了大概会争执几句,但黄鹂也不过是不想听钱氏聒噪才遮掩一下,并没有把这事儿当做什么需要竖起浑身的汗毛来戒备的事儿,所以连着半个月没啥事儿,便不肯牵着马走这一大段儿了。 黄鹏虽然看着稳重,毕竟也不过就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他也对每天需要牵着马走上一大段儿的窄巷这一点不太耐烦,听妹妹这么说,自忖就算被谁家嘴碎的媳妇告诉他妈,他搞定这事儿也没啥大问题,便笑着说:“也是!”然后便跳上另一匹马去。兄妹俩高高兴兴跑出了镇子,进到林子里,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儿,下了马让马儿吃草,两个人各拿出一本书,一边看马儿吃草一边晨读。这是兄妹俩新近养成的习惯,外头的空气好,虽然有点冷,但毕竟只是初冬,冷也冷的不厉害,环境那是又安静又敞亮,大声读书也不会吵到别人:尤其对黄鹏来说,妹妹在一旁大声读书,比他自己看书要省劲儿多了:黄鹂脑子好,念上四五遍基本就背会了,黄鹏在一旁装模作样地看书,其实完全就是竖着耳朵听妹妹念书,正好增强一下记忆,虽然比不上安氏专门给他念书的效果,却也比他自己看书效果好多了! 黄鹂倚着大树念了半个时辰的书,轻轻松松背下来四五页,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把书本收拾了起来,冲黄鹏说:“哥,我觉得可以叫二哥一起出来背书!他懒得冒泡了,早上比咱俩多睡一个时辰,少骑了半个时辰的马,也少读了半个时辰的书呢!” 黄鹏笑道:“那个懒蛋,让他冬天早起,赶得上要他的命呢!”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还是做出了决定:明日拖也要把黄鹤从床上脱下来! 这季节外头早就没有绿草了,两匹马啃了一肚子干草,倒也把肚子装满了,兄妹俩上了马,出了林子走到镇子外头的黄土路上,黄鹂心情爽快,冷不丁抽了马儿一鞭子,骑着马飞跑起来,把黄鹏的脸都吓绿了,忙不迭地打马在后头追她,一边追一边喊道:“鹂娘,慢点,当心摔到!” 黄鹂笑嘻嘻地放慢速度,兄妹俩骑着马进了自家的巷子,黄鹂跳下马来牵着,冲黄鹏笑道:“还是骑马好,风驰电掣的多痛快!” 她话音才落,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公鸭嗓:“就你这小矮马,还风驰电掣呢!我在后头都一鞭子没抽,就赶到你跟前了!” 黄鹂扭头一看,正看到一身绿衣的窦英,他脸上的红肿下去了大半,虽然还有点红斑,但已经能看出清秀的底子了,这会儿他正从他那匹高壮的黄骠马上跳下来,一脸嫌弃地对黄鹂说:“你人挺漂亮的,怎地不挑个好看的马骑?”说着又冲黄鹏笑道:“黄大哥早啊!” 黄鹂心说我的马不好看关你啥事儿啊,再说我骑的马可比我哥的好看多了,他那匹才难看呢,尾巴都是秃的!你咋不说他呢,这是柿子捡软的捏么?哼,又忘了什么样的柿子捏不得么!正想还击,却听得巷子口又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的清亮,还带着一丝笑意:“英郎,你又欺负人家小姑娘,当心我回去告诉窦婶婶啊!” 黄鹂循声看去,正看到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年骑着马走上前来,只见他一身湖蓝色云锦的箭袖,领口袖口露出毛茸茸的皮毛边儿,腰上系着一条织锦嵌玉的腰带,头上顶着高高的皮帽子,脖子上还围着个只整狐狸皮围脖,脚上穿着高筒的皮靴子……毛皮帽子跟狐狸围脖之间,露出张秀气的脸来,他扫了黄鹂的马一眼,冲着窦英解释道,“黄姑娘骑的是云南的矮脚马,虽然矮点,耐力却好,脾气也温顺,最适合小姑娘骑了!”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从马上下来,冲着黄鹏跟黄鹂拱拱手:“两位是黄家的大郎跟姑娘吧!在下苏悟,前阵子买下了贵府隔壁的房子,这几日按正在修整房子,过几日便要正式搬过来了,以后还要请令兄妹多多照应呢!” 黄鹏赶紧回礼,黄鹂也急忙行了个万福,心中却有些懊恼:哎呀,我今天怎地穿着最旧的这身衣服出了门呢,忍不住抬眼又看了苏悟一眼:虽然是一身的皮毛,可看着……才不是个毛球呢! ********************** 这一天半下午的时候,天上飘飘洒洒地下起了雪,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啊!下了雪,我也就可以放心了……要不然这一季冬小麦可要完蛋了!”黄老爷叼了个烟袋,坐在院子的台阶上跟黄鹂唠嗑儿。 黄鹂在回廊里扯了条皮筋儿在挑,闻言最后翻了个花,从两条皮筋里蹦了出来:“爹,你坐在这里冷不冷啊!不然我陪你进屋说话?” 黄老爷把烟袋在台阶上磕了磕:“不进去了,屋里才糊了纸,白净净的跟雪洞似的,我进屋抽烟,几天就熏黄了,到时候你娘又要跟我吵!” 黄鹂歪歪头:“那您就先别抽了呗!我听说抽烟抽多了对肺不好!” 黄老爷咳咳咳地咳嗽起来:“你还知道肺?刘先生倒是什么都教啊!哦,或者是陈举人教你的?” 黄鹂小声说:“没有,是我自己看的杂书。” 黄老爷哦了一声,因为黄鹂过去经常在镇上唯一的书店蹭书看,所以他也并没有多想,以为女儿又是在镇上的书店看来的闲书,自家女儿自家女儿长得好,却不是特别喜欢在穿衣打扮上下功夫,更喜欢钻到书堆里看书,要说这听起来跟别人家姑娘挺不一样的,不过黄老爷在这一点上跟妻子钱氏的心态完全不同,还是蛮骄傲的!本来嘛,知书达理的姑娘可比只会打扮的姑娘讨人喜欢多了! 黄老爷在心里悄悄骄傲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发牢骚:“但凡你二哥有你一半爱看书,我也不用这么愁了!我也不指望他考举人了,考个秀才成不成!起码能把他自己的劳役跟税钱免了啊……你看他瘦的跟个猴子似的,不读书能干嘛?” 黄鹂笑嘻嘻地说:“二哥聪明得很,现在是没逼到头上,不知道读书有多重要!他最近已经刻苦多了!” 黄老爷哼了一声:“不知道?他不知道才怪!他要是读书读的好,那刘家会死活不肯认这门婚事?这会儿知道后悔了,晚了!” 黄鹂正要劝,却听到她母亲的声音:“书读的再好,也不可能十三岁就考上秀才!刘家退婚这事儿跟老二读书好坏有什么关系!自己没出息少往孩子身上推!” 黄鹂扭头一看,正看到钱氏顶着一头的雪花,正从外头走过来,她狠狠瞪了黄老爷一眼:“老二挺大的小伙子,你在他妹妹面前把他说的一钱不值,有你这么做爹的么??” 黄老爷今天出奇的好脾气,闻言叹了口气:“我自己学问不大好,说起来也没道理非让孩子考上个举人,可是你看看,咱们铺子里这几年的进项几乎就没变过,今年还又少了点,孩子们越来越大,家里开销越来越多。日后老大老二再分分家,只凭这点家产怎么能过好?好歹考个功名,哪怕只能免个税也能轻省不少,总不能黄鼠狼抱窝一代不如一代吧!” 钱氏刚才因为黄老爷说老二的不是,颇有些生气,可听到黄老爷这么一说,忍不住又笑了:“放屁,你要当黄鼠狼自己当去,我不跟你搅乱!”她说着话看看黄老爷的烟袋:“怎么回事儿啊,不是说戒了么?怎么又抽开了?你还嫌嗓子好是不是?”说着劈手把眼袋锅子从黄老爷手里抢过来,扭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走了几步,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钱氏慢慢转过身来,冲着黄老爷皱眉道:“老爷,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说要去老杨家要债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钱要回来了?” 第三十二章 钱当然没有要回来,这也是黄老爷为什么在大冷的天找出了几年没抽的烟斗蹲在在门外抽烟的原因。 杨家彻底完蛋了。 杨老爷十月的时候弄了批鹅想到府里卖,他当时已经没了本钱,二百多只鹅全都是从乡亲们手里赊来的。济南府里的人讲究吃鹅,一只烧鹅能买到二三百文,而乡下收鹅再贵也不超过一百文,到府里转手就能卖个一百五十文,他过去也做过这种生意,想着几个酒楼随便卖卖就能下去一大半,再去街头烧鹅铺子转一圈儿,几百只松松地就能卖光。 杨老爷的行动力也确实不错,一个月里连着弄了两批鹅,净赚了四五十贯。然后杨老爷就栽了跟头,第三次贩鹅的时候,他为了省过路费,绕开了县城跑去走上路,结果的路上遇到了劫道的,现现钱带的少,劫道的便把拉鹅的几辆车全都给拖走了:对,连车拖走,别说鹅了,连雇来的驴车都没了。 三百只鹅也就三十贯,充其量把前头两次的赚的钱赔进去大半,可是马车就不一样了,再便宜的驴也得几十贯,车厢又要一二十贯……几辆驴车下来,几百贯没了。 杨老爷的债务,新增的加上过去没有还的,总共将近五百贯!这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他家的田地本就在上次出事儿的时候赔的差不多了家底也不剩什么了……这次再加上这么大笔的外债,别说翻身了,连日子都没法过了! 黄老爷其实出门前就得到了一点风声,到底心里头抱着侥幸,可是到杨家一看,杨老爷病倒在床上,闫氏则是又哭又闹,家里头彻底成了家徒四壁的模样:原来是那些赊给他鹅的老乡闻讯而来,把他家的家什抢了个精光。 黄老爷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了!杨老爷欠他二百两银子,上次还了三十两,现在还剩一百七十两……一百七十两啊,就杨家现在这个状态,就算把自己卖了都够呛能还清了! 这些事儿黄老爷不想当着女儿的面说,所以听钱氏问他,他便让黄鹂回自己房间读书去,等女儿走了,他才跟妻子一五一十的把情况说了。 钱氏听闻一百七十两打了水漂,顿时呆了,一百七十十两啊,开什么玩笑!他们这一大家子,看起来也算是镇上的富户,说起来一年也能赚个几百贯,可是架不住家大业大花的也多,没到年底一核算,能攒下几十贯就算不错了! 去年为了给黄鹏娶媳妇,于是翻修房子,一下子花了一百多贯,三个孩子一年上学的束脩跟学习用品就要上百贯,家里家外八个下人,买断的每月二三百文零花钱就行,但又要给准备衣服吃食,雇的人每人每月现钱就要付七八百文上下,加上衣服吃食,养这八个人一年起码二百贯!而老大媳妇要生孩子,增加一个丫鬟的话一年又要多支出一二十贯……想想头都大了!本想着收回这些钱死活也要到别的村买个便宜的小丫鬟来做事,这下全泡汤了! 钱氏丢了这么一大笔钱,哪里还忍得住火气,虽然丈夫已经放低了姿态连连说自己的不是,她还是发飙了: “就你滥好人!上次去讨债的时候他家好歹还有点家什有点地,你说什么老朋友不好把人往死里逼,你倒是不逼啊,家什田地都归了别的债主,你屁都没拿回来!交情,交情值几个钱,真有交情他怎地不先把钱给你?” 黄老爷本就是个暴脾气,刚才放低姿态也是自知理亏,但老婆说的过分,且这件事他们之前就吵过几次,这会儿又听到老一套,他顿时也火了:“你说得轻巧,这事儿让你做,做得出么?你是能带着人过去抢东西还是能撕破脸皮逼着人家卖房子卖地?什么都干不了,你在这里叽歪什么!” 钱氏闻言哭叫道:“我是没本事叫人家卖房子卖地还钱,可我也不会把钱借给不相干的人。一百七十两啊,鹂娘的嫁妆本都被你赔光了!”她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大郎这里,我好好地给相看,娶的媳妇又贤惠又懂事;二郎那里呢?听了你的鬼话等你那狐朋狗友,结果人家考上举人不认账了!拖到现在十里八乡好人家的女孩子都订的差不多了,要不是你添乱,二郎这么好会娶不到媳妇?” 黄老爷冷笑道:“大郎的媳妇是他自己看上的,你不就帮忙给找了个冰人么?得意什么!二郎过了年才十四,急什么!他要是有出息考上个秀才,什么媳妇找不到,用你在这里号丧!” 钱氏气了个倒仰:“你有脸说,你没本事还要怪孩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黄老爷怒道:“你嫌我窝囊你别跟我过啊!你要觉得过不下去,说一声,我立刻带你去官府办和离!” 钱氏万没想到黄老爷会说出这种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猛地站了起来,一头撞向黄老爷:“杀千刀的没良心,我跟你拼了,我跟给你生儿育女给你娘养老送终,你现在看我老了不好看了就想跟我离!我不活了,死了也要带你一起去!” 黄老爷没想到钱氏会突然发飙,被她一头撞倒坐在地上,脑袋磕在炕沿上,顿时肿了,他本就火上心头,撞了头越发地火大,顺手就推了钱氏一把:“你又作什么死!” 夫妻打架最怕动手,一旦动手那就乱套了,虽然黄老爷本来只是想把钱氏推到一边,可是撕扯间哪里那么准?一个不小心正扇在钱氏的脸上,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钱氏傻愣愣地捂了脸,然后大叫一声:“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说完这句话猛地扑上前来一口咬住了黄老爷的手腕子,黄老爷吃痛,赶紧去拽钱氏,可钱氏哪里吃了这么大的亏,挨打不算,失了面子才是真的,心情激荡之下哪里肯让步,叼着黄老爷的胳膊死也不松口,这要不是冬天,只怕当时就能咬下一块肉来!两个人撕扯间碰翻了桌上的花瓶又打了一旁的碗。 两个丫鬟都只是十几岁的小丫鬟,见势不妙,飞也似地去找几个小主人了! 这夫妻俩成亲也有二十多年了,说不上相敬如宾,但总的来说也是最多小打小闹一下,哪里有过这样的大打出手?黄鹏黄鹤黄鹂闻讯赶来的时候,看到黄老爷脸上一道道的血痕跟钱氏披头散发的造型,全吓了一跳。 钱氏这会儿咬着黄老爷已经咬的牙都酸了,见儿女回来,趁势松开牙齿,拽了黄老爷的胳膊嚎啕道:“我的老天爷啊,你们爹要休了我呢!这个乌龟王八蛋,自己把鹂娘的嫁妆本借了人要不回来,还不许人说,我说了几句他就要休我,还打我!我活了四十岁,到现在连这点脸他都不肯给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是死了吧!” 黄鹏头大如斗,谴责地看向黄老爷,黄老爷也给气疯了:“谁要休你,你自己说不要跟我过了我才说你要不肯过那就和离的,我提都没提休这个字,你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钱氏哭道:“你把我打成这样还说我望你头上扣屎盆子?黄世仁,你要脸不要!” 黄鹏看看父母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突地跳: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过去就说过,不要在妹妹面前因为嫁妆的事儿吵架,这可倒好了,不吵架,改打架了! 黄老爷见孩子们都过来了,奋力甩开钱氏,跺了跺脚:“我懒得与你聒噪,不就是鹂娘的嫁妆钱么?一二百两银子罢了,我还赚的出,过了年就去跑几趟商,趁着现在还跑得动,好歹给鹂娘把嫁妆钱赚回本!” 钱氏闻听此言,尖叫道:“放屁,老杨贩几只鹅都差点丢了命呢,你还准备凑热闹?你死了不要紧,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几个怎么活?” 纵是黄老爷习惯了老婆平日里的牙尖嘴利口没遮拦,听到这样的话也也只觉得心凉:“说了半日,你是不在乎我死,只怕我死了没人养你!” 黄老爷这话说的可就重了,钱氏略一想,也发现自己刚才的话说的有问题,她跟黄老爷成亲这么多年,感情也一直都不错,哪里会不在乎对方的死活?只是气上了头,说话不经脑子,这会儿后悔自己口不择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清楚,只能嚎啕道:“黄世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过去出去跑生意,我在家里烧香拜佛的担心,一个安生觉都没睡过,这会儿你说这样的话。亏心不亏心!” 黄老爷呵呵一笑:“今日不同以往,我便是死了,你不是还有儿子养?” 黄鹏忍无可忍:“爹!您说的什么话?娘是什么样的人您难道还不知道么?她说的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您真听不出来么!” 黄老爷心情本就糟糕,见儿子帮老婆说话,冷笑一声:“真心不真心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为着这笔钱,恨不得拿把刀子往我心窝子上戳两下呢!”他说到这儿,竟是连儿女都不理了,大踏步地走出门去,狠狠地摔上门,留下钱氏看着几个孩子,放声大哭:“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就这样没良心,就这样没良心!” 黄鹏吼道:“好了,当了弟弟妹妹的面儿,娘你就少闹闹吧!不就是嫁妆么?难道我还能亏了妹妹么?爹当初说三个铺子两个给我,我现在分妹妹一个,这一个铺子怎么也比那一百多两银子值钱吧?娘你放心了吧?” 黄鹤也慢吞吞地说:“您不就是担心妹妹的嫁妆么?我去给妹妹赚嫁妆啊,我前天还听说呢,在府里头做个跑堂的一个月都能赚两三贯呢,要是认字的话还能更高!我去府里做上三年工,妹妹的嫁妆就全了。” 钱氏急道:“呸呸呸,你个死老二,胡言乱语些什么,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就算家里再穷也轮不到你不上学给你妹妹赚嫁妆!你休要再提这种话!你们爹弄丢了鹂娘的钱,关你们什么事儿?便是再紧也轮不到你们瞎操心!老大你也是,你那俩铺子挨在一起,多好的地段,以后要传给我孙子呢,可不能拆开了!” 第三十三章 黄鹏听了母亲的话,简直是槽多无口!这话说的怎么这么气人啊?横扫一大片啊!他看了眼黄鹂,见黄鹂闷不吭声地给钱氏拢头发,心道这也就是鹂娘了,她心宽,而且只怕也是真的不在乎钱,这要换了别的姑娘,还不要被你们俩给气死啊! 钱氏兀自不肯罢休,嘟囔道:“鹂娘,鹂娘!你怎么连句话都不说?为着你的事儿你哥连书都不想读了,你说你连个屁都不放,还有良心么?” 黄鹂的手顿了顿,轻声说:“我早就说了,我不用什么嫁妆,过得好不好,也跟嫁妆没甚关系!娘全当这钱已经给我花了,不要再因为这事儿跟爹吵了!” 钱氏怒道:“放屁!你说得轻巧,你没嫁妆怎么嫁人?嫁要饭花子么!” “那就不嫁!我读书认字,随便抄本书一个月都能赚个两贯钱!”黄鹂站起身来,冲黄鹏黄鹤福了福身:“哥哥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事儿,断没有拖累哥哥们的道理。大哥在这会儿陪娘吧,我出去透透气。”她说着,自顾自地也走了出去,钱氏瞪着眼睛气的浑身发颤:“这丫头,这丫头,我跟她爹闹成这样都是为了谁啊,这死没良心的小丫头!” 黄鹏叹了口气:“好了,娘,你就少说几句吧!您伤了爹的心还不够,又来伤鹂娘的心,你拿刀子割鹂娘的心,还不许她难过么?” 黄鹤也站了起来:“我去看看鹂娘!”说着跑了出去,钱氏见两个儿子竟然也向着妹妹,简直气死了:“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几个?我难道对鹂娘不好了?咱家给鹂娘准备的嫁妆比谁家差了!要不是你爹,我犯得着为难么?他惹的麻烦他去解决,凭什么让我儿子倒霉?” 黄鹏看看母亲:“那要是爹解决不了呢?要是爹病了老了没力气给妹妹把嫁妆赚出来了呢?” 钱氏张口结舌:“那,那……” 黄鹏不等她想出合适的词来,便接着说道:“家里的那二百两银子,借出去之前您想过那个是鹂娘的嫁妆么?若鹂娘的嫁妆就非得是那二百两,那拿她嫁妆赚回来的利息钱是不是也该添到她的嫁妆里去?” 钱氏道:“这,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啊,说是嫁妆钱,那也是鹂娘出嫁的时候才归她的啊!这笔钱放在这儿,也不只是做嫁妆,” 黄鹏点头道:“对啊,说是嫁妆钱,也不过就是个说法,家里放着笔闲钱,就是应对各种突发的事情,不管是盖房子也好谁生病也好,还不是从那笔钱里出?花了再攒就是了!我记得我成亲前,娘你提起家里的余钱,就会说我准备的娶媳妇的聘礼跟修房子钱,对不对?若我成亲前家里除了别的事儿把钱花光了,您能说我成亲的钱没了,不让我娶媳妇了么?” 钱氏道:“那肯定不能够啊,这么大的事儿,砸锅卖铁也得给你办了啊!” 黄鹏点点头:“是啊,就算是砸锅卖铁,您也得让我娶上媳妇……那怎么到了鹂娘这里,你的说法就变了?都是一家人,又没分家,什么时候规定这笔钱就非要花在这里那笔钱非要花在那里了?家里借钱出去赔了,那就是我们全家一起陪了,凭什么全推到鹂娘身上,一张口就是她没法嫁人了?娘,家里鹂娘最小,还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本就比男孩子艰难,您现在可好,赚了钱算大家的,赔了钱从她身上出……您天天把这些话挂在嘴边,拿了她的婚事挤兑爹,现在我跟老二把这事儿扛下来你还不许,非要让她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事儿!鹂娘才十二!这也就是她懂事儿,按我上次说过的,换了别人家姑娘,但凡心眼稍微小一点,被你跟爹这么闹腾,兴许早就拿根绳子吊死了!” 钱氏的脑子不算好用,可是黄鹏这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哪里还听不懂,张口结舌了半天,讪讪道:“我,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我就觉得本来就是你爹的错,凭啥让你俩……” 黄鹏打断了她的话:“凭我俩是爹的儿子,凭我俩是鹂娘的哥哥,凭咱们都是一家人!!娘,这个事儿到此为止!我现在也十八了,家里赚钱的事儿不止是爹一个人的事儿,我也能搭把手的,明年若是过了院试,我就去收几个蒙童,一边念书一边教书,一年总能攒点,黄鹤那边也是,他脑子聪明着呢,一边读书一边帮忙打理个铺子不成问题!娘,一家人的是就一家人一起承担!您再不要说什么爹赔了鹂娘的嫁妆这种话!要不然别说爹了,只怕鹂娘都得跟您不亲了!” ********************** 那边黄鹏跟亲娘发飙,这边黄鹤一溜烟地追到黄鹂的房间,推门进屋一看,黄鹂正拿着本书看,他走到跟前把书抽走:“咦咦?怎么是诗集,我以为你会看《孝经》压压火气呢!” 黄鹂翻了个白眼:“压什么火气,我又没生气!” 黄鹤笑道:“还说不生气,你腮帮子都鼓成□□啦!好了好了不生气了,我跟你讲,别听娘的,也别听爹的,嫁妆算个屁啊!有哥哥们呢,再说了,退一万步,你现在有个举人做老师呢,日后考个女秀才,就算没嫁妆,也会有一群读书人家哭着喊着要你娶你进门呢!” 黄鹂扑哧笑出声来:“讨厌!” 黄鹤笑道:“谁讨厌啊,我跟你讲的都是大实话,我上次去卖书,听到个八卦,说是十年前县里有个老童生,读了一辈子书也没考上个秀才,年纪大了心里头不甘,说哪怕有个儿子考个秀才出来呢,他死了也就甘心了!结果几个儿子都不行,唯独从小侍奉他读书女儿,听了他这话就越发刻苦的读书,还真就给考上了秀才!县里的人都说她孝顺,琢磨着把她写到县志的列女传上头呢,然后她名声传到府里,府里的一个大户人家就瞧中了她,也不嫌弃她家穷,送了十六抬彩礼把她聘回去做了媳妇!” 黄鹂问:“然后呢?” 黄鹤笑道:“什么然后?” 黄鹂认真地说:“秀才哪里是那么容易考的?十年寒窗考上了,还是县志上的人物,后来就没个动静了??” 黄鹤挠挠头:“她嫁个好人家不就挺好的了么?” 黄鹂嘴角翘了一下:“昔日娘嫁给爹,想必人家也都觉得是门好婚事,可那又如何呢?还不是整天吵吵吵,吵吵吵!好亲事有什么用!就为嫁个人才去考秀才,那也太埋汰了这十年寒窗!”她 说着把书往桌上一放,腾腾腾几步走到床边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黄鹤抓耳挠腮地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他虽然聪明,但也只是男孩子的小聪明,男孩子本就不必女孩子早熟,黄鹂的脑袋瓜子又不是一般的聪明,他虽然比黄鹂大了两岁,可要说懂事,他还真未必就比黄鹂懂多少,这会儿见黄鹂的心情反而被他劝糟了,顿时傻了,苦着脸蹭到黄鹂跟前:“我说……鹂娘,鹂娘,你别装睡啊,我跟你说,其实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我是真烦了读书了,等我考上秀才,死也不往上考了……我就去给你赚嫁妆去!” 黄鹂睁开眼睛白了他一眼:“你先考上秀才再说吧!”说完又闭上眼睛,黄鹤推了她胳膊两下:“你又闭眼睛,我跟你说正经话呢,喂你书抄的怎么样了?说实话啊,我是真觉得爹让咱念书,比准备啥家产都有用,你看我院子里的小虫姐,还有你这边的月季姐,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也就赚那么几百文……你每天随便抄一两个时辰的书,一个月松松快快地就能赚两贯钱。我捉摸着我把字练好了,一个月赚上几贯也不成问题。鹂娘啊,你别生爹娘的气,爹虽然把钱给弄没了,可是从来也没委屈过你对不对?娘呢,她那张嘴你也知道的,逮着什么说什么,上次因为退亲的事儿,她还不是在爹面前念念念念个不停,半点面子都不想着给我留……” 黄鹂心情确实不好,她是心宽,但要说她对母亲的话完全没感觉那也是不可能的。这些日子来,钱氏拿她嫁妆钱的事儿做借口,跟黄老爷掐了不知道多少次,可到头来哥哥们真的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了,她又不把这件事儿当回事儿了。黄鹂如今年纪渐大,对这些事情心里头也有了些自己的看法:她的嫁妆问题,钱氏确实是担心的,但钱氏整日这么闹,却有一大半不是为了她,只是想发泄罢了! 老实说,黄鹂本人其实对嫁妆没啥感觉,但是母亲这样子,还是让她不太好受。家里三个铺子日后两个小点的归黄鹏,一个大点儿的归黄鹤,她从来没有过什么意见:毕竟这年月嫁女儿,不管明面上说的怎么花团锦簇,但给女儿的嫁妆往往绝大部分都是消耗性资产:小户人家,衣服家具这些抬出来好看的占大头,至于田产铺子,不好意思,那是正经可以产生收入的家产,当然要留给儿子的!肯把家里零碎的田产贴给女儿做日后产出的,那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把正经地产铺子给女儿,别开玩笑了,只有那些钱多的烧手疼女儿疼到家的人家才能干出这种事儿来!黄鹂的爹娘,能让女儿读书,肯放话把家中最小的一处宅子搭给女儿做嫁妆,真的已经相当疼女儿的! 黄鹂的不快并非是因为钱,而是为母亲的态度……可扭头看到黄鹤这样子,她的气儿又全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闭着眼睛听二哥说话,她的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黄鹤絮絮叨叨地跟黄鹂说话,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儿,自家妹子那话多的程度仅次于自己的,怎么今儿半天都不理他?就这么生气?往身旁一看,顿时火了:“黄鹂!你给我起来!我好心过来哄你,你居然给我睡着了!!” 第三十四章 黄家这场争吵算是被两个儿子给压了下来,晚上黄老爷很晚才回来,倒头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一起吃饭的时候,钱氏被儿子教训一通,也知道自己不对,赶紧变了态度,忙不迭跟丈夫嘘寒问暖,黄老爷却没多大的兴致,无精打采地听老婆絮絮叨叨,自顾自地吃自己的饭。 钱氏自觉无趣,扭脸看到黄鹂穿了一身旧的几乎绷到身上的衣裳,赶紧又来问女儿:“鹂娘,怎么不穿新衣裳?” 黄鹂蔫搭搭地说:“上课呢,随便找一件就穿了,新衣服蹭到墨洗来洗去多心疼!” 钱氏听到一愣,随即想起自家今年从春到冬一共就给黄鹂做了四身衣服,两套夏装,一套秋装,还有一身年初的时候做的厚衣裳,因为一直没穿,勉强称得上是新冬装。想到今年因为亏了钱,从秋天到现在,她都没给黄鹂添点什么东西,再想到儿子说的话,她不由得心虚起来:“那套新的你该穿就穿,快过年了,我明儿叫裁缝过来,给你裁两件新衣裳!” 黄鹂这一二年年纪渐大,并不像小时候那样听说有新衣服就开心,听到母亲说做衣裳,她皱了皱眉毛:“去年过年裁的那身洋红色的袄裙有些大了,当时没穿,今年过年穿正好,再加上年初做的那套可以平日里穿,家里这阵子钱紧,就不用给我做新的了!” 钱氏叫道:“这怎么成?哪有过年不做新衣裳的,那两身衣服都拿出来穿!过年再做新的!要不然出来进去的总穿那些旧的东西,哪里像个体面人家的小姑娘!老爷你说是不是?” 黄老爷当然没意见,他是信奉女孩子要富养的道理的,且自家就是开布料店的,有的是料子,做个衣服也就是搭个人工,闻言点点头:“哪里就差这一点了?过年就图个喜庆,去年的衣服放到现在怕是颜色也不好了,鹂娘明儿就到店里挑料子去!哦,也顺便给老大,老大媳妇,老二他们每人做一身。再晚了挤到年根,老张那边怕是忙不过来了!” 黄鹏放下筷子:“不用给我和英娘做了,英娘前日还说呢,挺着个肚子什么衣服都穿不出样来,说等明年开春了裁两身好看的,现在就算了。我这一二年没怎么长个子,衣服都能穿,不像老二跟鹂娘他们一年蹿三寸,衣服不做新的不行。”安氏前几天肚子有些疼,喊了郎中过来,说是没什么问题,但钱氏害怕,死活不让她出门了,吃饭也是端到她房间的,所以并没有过来。 黄鹤听哥哥这么说,赶紧叫道:“我的也不用做!娘去年给我做衣服的时候衣服都是往长里做的,现在把抿起来的袍角放下来就行了。” 黄鹂忙道:“我也不要——”话没说完就被黄鹤打断:“你不要什么啊?你看你这衣服难看的,跟从破烂儿堆里捡的似的!亏你好意思穿出来!” 黄鹂这身衣服是去年做了,确实小了很多,她翻出来也就是为了趁着勉强能穿几次赶紧穿,反正上课嘛!又没人看,穿新衣服袖子在桌面上磨来磨去的太心疼了。这会儿听见黄鹤这么说,顿时恼了:“哪里就像从破烂儿堆里捡来的了,又没有破,就是颜色褪了点嘛!你真是烦死人了!” 黄鹏笑道:“好了好了,鹂娘你也知道二郎那张臭嘴,别理他!你该做新衣服就做,不用管我们,女孩子就要打扮的跟鲜花一样才好,你听说过谁家臭小子整天喊着要穿新衣服?不用争了,你要过意不去,回头帮我念几天书就行了……二郎你笑什么笑!好话让你说出来都欠抽!什么毛病?” 黄鹤嘻嘻地笑:“亲妹子,哪有那么多讲究,反正鹂娘不会真生气,对不对啊鹂娘!” 黄鹂翻了个白眼:“我不生气,就是烦……” “喂喂喂你成心的吧鹂娘,你故意气我不是!” 黄老爷看看笑闹成一片的几个孩子,心中叹了口气:不想办法不行了,这几年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可是进项却没啥变化,别说自己心焦,孩子们心里只怕也都是有谱的,如今又赔了这么一大一笔,每每想起来,简直犹如刀架到了脖子上!不趁着自己还能跑得动出去跑两趟,等过几年老二跟女儿的嫁娶可怎么办? 一家人正大眼瞪小眼呢,小红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太太,隔壁苏家来了人,说是苏家的大郎,他带了礼物要见太太呢!” 钱氏一听这话吓了一跳,隔壁的种种土豪行径她也有耳闻的,这会儿听说人家的儿子要过来,顿时紧张了,她抬眼扫了一圈儿,第一个反应就是:“鹂娘,你赶紧去换身鲜亮点的衣裳!” 黄鹂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苏怡那张小白脸来,心道人家一个男孩子都打扮的人比花娇呢,自己这灰突突的像什么样子?便答应了一声,朝门外走去,哪知道才出了正房的门,迎面就看到披着大红斗篷的的苏怡笑吟吟地走过来,冲着她拱拱手:“烦劳黄姑娘出门相迎,真是不敢当!” 黄鹂:…… 苏怡笑的如花灿烂,却把黄鹂郁闷到了:这家伙腿怎么这么快?每次都遇到她最灰头土脸的模样,真烦人!她这身衣服连黄鹤都看不下去了,可见有多旧!确切地说这身衣服根本就是她衣服里最旧的一套,前年冬天做的,因为喜欢,所以总是穿,料子都洗的褪色了,裙角放过一次,但还是有点短了,衣服瘦的紧贴在身上,早上她换上的时候,月季还念叨说,说这衣服太小太旧了,上课穿几天,等过了年就可以彻底不要了。这种衣服,别说待客了,就算是出门买个饼子都要让人怀疑她家虐待女儿咧! 苏怡只扫了一眼黄鹂,只觉得小姑娘俏生生的十分好看,半旧的桃红色的琵琶襟的小袄紧贴着身子,显得少女的身材格外窈窕,他哪里知道黄鹂穿成这样只是因为衣服穿久了变小了,只觉得小姑娘打扮得又朴素又俏丽,他扫了一眼,便赶紧把目光移开,虽然小姑娘年纪不大,但自己盯着不放也很失礼的,随即冲着黄鹂微微一笑:“我家后天就正式搬过来了,乔迁之喜,想要请邻居们都过来坐坐,黄姑娘有空也来坐坐吧!”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黄鹂虽然对自己打扮的还没有个男孩子整齐略有些不爽,但还是露出得体的笑容来:“恭喜苏公子乔迁!我爹娘在里头呢,你进来坐吧!” 苏怡微微一笑:“当不得公子二字,大家都是邻居,没必要这么生分!”他想了想,又问道:“我是鼠年生的,想来应该比姑娘大些,你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苏大哥就好。” 黄鹂扯扯嘴角:“苏大郎请进!”鬼才要叫你大哥呢!我们才认识好不好!就算你长得好也不能这么沾人便宜!她心中不爽,前日苏怡给他带来的惊艳的好感早被她甩到爪哇国去了!其实这方面倒是黄鹂误会苏怡了:晋北风俗就是如此,善阳那里,便是下人往往都要叫小主人一声大哥大姐的,比如窦太太家里的年轻仆人在晋北的时候会叫窦太太大姨,而苏怡管窦太太也是直接叫婶子而不是窦太太,非是苏怡轻浮,风俗习惯的问题罢了! 苏怡听她不叫自己大哥,哪里知道自己被人家嫌弃了?只当小姑娘面皮薄,不熟悉所以不肯那么叫他,心中更是舒坦:在善阳那会儿,那些小姑娘见了他,哪个不是追着哥哥哥哥的叫?他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道那些姑娘是想要嫁进来做苏家少奶奶呢!被人喜欢没什么不好,但是因为自家有钱才被人惦记就没啥意思了!这黄家姑娘可真不错,明明家境也就是一般般,却不会见钱眼开,嗯,还不错!他心里这么想着,便笑着点点头:“黄家妹子先请进!” 黄鹂哪里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听到他就这么自顾自地把对自己的称呼换成了黄家妹子,越发觉得前日自己会觉得这少年好生彬彬有礼的印象绝对是错觉!这帮子晋北回来的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那个窦英是见面就要找茬撩她一下气气她,这个苏怡则是来不来地就认开了妹妹,虽然表现各有不同,但也都够自来熟的了! 苏怡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跟了个打扮的整整齐齐的小厮,那小厮长得端端正正,十六七的年纪,一身靛蓝色的缎子料长袍,头戴着束发的网巾,鬓边还插了朵绒绒花,长得周正也就罢了,竟比一般人家的小郎君收拾的还整齐,若不是手里拎着个大漆盒,又跟在容貌跟穿戴都华丽的会发光的苏怡身后,只怕黄鹂都没法猜得出他竟然是个下人! 这边钱氏紧张兮兮地跟黄老爷在堂屋坐定,听到女儿跟苏怡说话,紧接着门一响,她抬头一看,矮油,哪里跑来这么个美少年?只见这少年头戴着双龙戏珠的束发银冠,身披盘金祥云纹的大红色蜀锦斗篷,这少年一进屋,便解了斗篷递给一旁的丫鬟。露出里头同样大红色的一身:身穿着一件半长的缂丝紫衫,脚蹬一双黑色的高筒马靴,细细看去,马靴上竟然也用金银线绣了花,马靴的千层底足足有寸半厚,钱氏一瞅那材质,竟是皮子绷的千层底!腰间系着红色的一条金线绣了的宽锦带,两只手上带了四个玉扳指,这一身行头,那个满满的富贵气啊,钱氏虽然没什么见识,但好歹自家也是做布匹生意的,虽然自家小本生意卖不得豪华料子,可认识的客商也曾拿了好料子给他们显派,所以尽管钱氏穿不起高档料子,可也大概认得出苏怡身上的东西,她心里头略略一算,便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来:光他身上这套衣服,大概就能买下自家这个院子了!再看苏怡,便觉得简直看到了一棵会走路的招财树,脸上的笑纹都深了几分。她听苏怡跟黄老爷和他问好,口称黄老爷黄太太黄太太,她忙不迭地说:“是苏家大郎么,快请坐快请坐,日后都是邻居了,不用这般客气,叫黄叔黄婶就好!”紧接着便抬高了嗓子叫道:“翠翠啊,快给苏大郎倒茶!小红啊,去端果子!” ... 第三十五章 苏怡对钱氏过于热情的态度并不觉得奇怪,基本上他走到哪里,那些大婶但凡有女儿的,都会把他当做未来的女婿一般看待,他见翠翠端上茶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冲钱氏笑道:“黄婶婶,我家后天便要正式搬进来了,到时候黄婶婶若有空,还请到我家喝上一杯呢!我爹娘早想认识认识邻居们了,黄叔叔黄婶婶一定赏脸啊!” 钱氏忙道:“那是那是,你们一家子乔迁之喜,这是大事儿,我们到时候一定去的!” 黄老爷没有钱氏那般激动,但对苏怡第一印象也不错,捻着胡子道:“都是老乡亲,自然是要过去的。” 苏怡笑道:“那敢情好,我可留着您一家的位置了,对了,前阵子我家修房子,没少吵到您一家,我娘想起来这事儿就觉得十分的过意不去,准备了一些礼物,聊表寸心!”他说着往身后看了一眼,那端着礼物盒子的小厮赶紧走上前来把漆盒放下。 钱氏忙道:“啊呀呀,苏太太太客气了!隔了几道墙,坐在家里压根就听不到什么动静,可不用送什么礼物,你拿回去吧拿回去吧!” 苏怡笑道:“我娘特特地让我出来拜访邻居,若连个礼物都送不出,回去可是要挨骂的!黄婶婶总不忍心我被我娘骂吧!” 钱氏笑了起来:“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收下了,代我谢谢你娘!”她越看苏怡越喜欢,瞅瞅自家三个在一旁一声不吭的孩子,笑道:“你今年多大了?我看你跟我家老二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 苏怡笑道:“我属鼠的!不知道二郎属什么?”他说便看向黄鹤,只见黄家这老二穿着一身石青色的棉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的,上头的一半儿梳起来在头顶攒了个小髻,却没有用簪子,而是用绸布带子缠了,绸布带子垂下来,跟另一半头发一起披散在肩膀上,容长脸,白皮肤,一双桃花眼总是带着笑,虽也只是少年,却颇有几分风流态度,顿时心生好感,不等黄鹤回答,便猜测到:“二郎看起来应该比我小一点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黄鹤这一家子长得都好,对美的标准也比一般人高,黄鹤平时少有看得上眼的人物,这会儿见苏怡长得好,打扮的漂亮又讲礼貌,心里头便有几分喜欢,闻言笑道:“我也是属鼠的,四月生的。” 苏怡笑道:“那比我大呢,我六月生的,我可得叫你黄二哥了。” 黄鹤道:“随便啦,你叫我二哥也行,二郎也行,直接喊我一声黄鹤也没关系,你怎么顺口怎么叫,无所谓啦!” 苏怡笑道:“那我叫你二郎了!我听说家里请了位秀才做先生呢,真是羡慕!” 黄鹤向来口无遮拦,闻言便道:“你家可比我家有钱多了,请个举人做老师也不成问题吧!” 苏怡微微一笑:“晋阳穷乡僻壤,便是掏钱,人家也不乐意过去教我!” 黄鹏闻言抬眼看了下苏怡,心道这些晋北回来的家伙,一个一个全精的跟猴儿似的!说起话来通没有句实话,这世间有钱能使鬼推磨,举人如今虽然也金贵,但比起二三十年前凡是个举人几乎都能当官的盛况已经差了许多,除非特别有门路的可以当官,大部分举人还是要自己谋生的:当然举人可以开馆,可以免税,这些都很来钱,但是如果不是走仕途,那中举最基本的好处不就是来钱容易受人尊重么?苏家这做派,难道会缺钱?一年开出一百贯的价钱,就算是举人也会趋之若鹜的!再不济可以去府学里读书,说什么没人肯教他,简直扯淡! 苏怡并不知道自己的人设跟言辞产生冲突惹人怀疑,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回了家。走出了门,他叹了口气:其实这绿柳镇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比不得大城市繁华,但是胜在安静麻烦少,父亲的身体眼见不行了,母亲看着厉害,毕竟是个女人,小事情上麻利,大事情上就晕头了。可恨自己年纪小,要不然但凡早点接过家里的生意,懂点这里头的门道,何至于被逼的落荒而逃?偌大的家业生生地被人啃了一大半去,别说报复了,能全身而退都是运气……又或者哪怕不懂生意,好好念书也行啊!偏偏整日玩耍,直到被逼的如丧假犬一般逃了,才明白为何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自家就算再有钱又如何?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罢了!可笑自己小时候以为家里有钱便万事不用操心,各种的顽劣,仗着母亲疼爱,竟把父亲请来的好老师一连赶走了三个,到最后想要读书都没人肯来教……在看看人家小户人家的女孩子都认真读书,真是 苏怡想到这些,狠狠地甩了甩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了出去,大踏步地走回家里。 这边钱氏见苏怡走了,忙不迭地走到桌前,叹了一句:“哎哟,就是个见面礼而已,还装的这么好看!”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盖子,然后惊叫一声:“老爷,老爷,你瞅瞅,我怎么看这像是妆花锻啊!” 黄老爷站起来往盒子里一看,大木头匣子里放着整整齐齐四块用菱花纸包了半截的布料,那布料光华灿烂,简直能闪瞎人眼,他嘴角抽了抽:“像什么像啊!这就是妆花锻!” 钱氏的眼睛都直了,她伸手把其中的一块布上的菱花纸解开,一抖落,天水碧的缎子料刷地展开,在盒子上甩出一条碧水波儿一般的:“这么大块儿,全展开了得有十几尺吧?” 黄老爷扫了一眼:“应该是十六尺,西北送礼的规矩,这种叫做四样锦,四色料子,每样八尺十六尺都行,再往上就要整匹了……只是拿妆花锻做四样锦,这也大方的太过了!” 黄鹤夸张地叫了一声:“妆花锻啊,爹啊,你做了这么多年布料生意,卖过一匹妆花锻没?” 黄老爷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上:“臭小子,你有本事,日后你妹妹成亲,你给她弄上几匹妆花锻做嫁妆!” 钱氏听到嫁妆几个字顿时激动了:“对对,做嫁妆做嫁妆!这么好的料子,可以给鹂娘凑一抬嫁妆了!”她转头一想,要说女婿,这苏怡可不就是最好的女婿人选了?又俊秀又懂事还有钱,若能把自家女儿嫁到他家去该多好?那那样的话又怎么能把人家送的见面礼又当嫁妆抬过去?而且人家这么有钱,自家女儿连嫁妆都没有,嫁过去岂不是要被人瞧不起?顿时又觉得矛盾起来,又想起丢了的那一百七十两,越发的心疼:总不能日后成亲,自家女儿的嫁妆都是人家的聘礼吧!这也就比卖女儿强那么一点点了,哎呀呀,难不成真的要吧儿子的铺子分女儿一间?哎呀呀,这有钱的女婿有哪里是这么好攀的……真是愁死人了 钱氏的思维片刻间已经飞到了爪哇国去,冷不防听到女儿在耳边说:“这么重的礼物,咱家可怎么回礼!” 钱氏闻言哪里还顾得女婿的问题,赶紧道“不是说算是赔礼么?…” 黄老爷也皱了眉毛:“这么些布起码几十贯了。他家有钱,咱们回礼没必要攀比,可回礼也不能太寒酸了!”眼见着过年了,正处处用钱的地方,又多出一笔开销,真是烦烦烦! 黄鹤以头抢桌:“这苏大郎长得挺好,怎么这么没分寸?哪有才见面送这么重的礼物的,这让人家怎么回礼?” 黄鹏摇摇头:“我听闻晋北巨富甚多,只怕并非他出手没个分寸,而是那地方本就这风俗吧!” 几个人正说着呢,又有下人来报,说是巷子尾家的窦大郎过来了,黄鹂一听,好么,才走一个又来一个!不等黄老爷说请人进来,便赶紧说:“我这身打扮不好见人,回房去了!”说着一溜烟跑出门,谁知道刚出门,就听见窦英标志性的公鸭嗓:“哎呀,黄鹂你也太客气了,还出门接我啊!” 黄鹂抬眼一看,正看到一身蓝缎子长衫的窦英,他笑嘻嘻地指挥着两个下人抬了个黑漆漆的车棚进来:“车棚做好了,你看看喜欢不!” 黄鹂嘴角抽了一下:“多谢了!”还没请你呢你就自己跑进来了……而且车棚子都是黑漆漆的,有毛喜欢不喜欢的!你把这么个大家伙端院里干嘛啊!放后院就行了啊! 窦英又道:“我家大后天搬进来,邀请你们一家过去做客呢,你爹娘在家么?我去拜见一下。对了黄大哥在不在?我得好好谢谢他,可不就是风疹么?我随便吃了两贴药就好了,这会儿看不出来了吧?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全好了?” 黄鹂看看他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蛋儿,点点头:“是看不出来什么了!” 窦英哈哈大笑:“所以我得好好谢谢黄大哥……咦?你袖子上有点墨啊,我说你去苏怡家做客可要打扮打扮,要不然他家丫鬟都比你收拾的整齐呢!” 第三十六章 这要是按黄鹂平日的脾气,搞不好要发飙的,这会儿人家毕竟是来做客的,又是在爹娘门前,她只是笑了下:“做客的礼仪我还是懂的,穿戴得体言辞得体那是起码的!”她说着用嫌弃的目光看了看窦英:脸上的风疹块儿下去了,这副模样看着也算人模狗样的,可惜是个绣花枕头,一张口就讨人嫌。 中二期少年最不缺的就是敏感,听了黄鹂的话,再看她的表情立刻炸了:“喂你什么意思,说我言辞不得体么?你说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自己打扮的乱七八糟的就来见客还不许我说了?” 黄鹂冷笑道:“见客?我好好的走在自己家里,可没见到什么没经通报就自己走进来的客!” 窦英闻言一滞,但还是强自道:“哼。小丫头就是死要面子!一听别人说你打扮的不体面立刻就受不了了。” 黄鹂冷笑道:“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这是让孔圣人赞颂的美德,我虽然是平民百姓,不敢说事事按照圣人言,但也不会认为居家过日子打扮朴素是缺点。我倒是不知道,你的老师是怎么教你的!” 窦英虽然不至于跟苏怡当初似的不学无术来一个老师打跑一个,但晋阳的大气氛摆在那里,这家伙读书的认真程度也确实没法跟黄鹂比,嗯,比黄鹤都差了一点呢,头次见面黄鹂说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还能听懂,这会儿听到“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他立刻歇菜了,卧槽这句我会背,但是这是啥意思来着?啊啊啊当时老师讲的时候我在干嘛?睡觉?还是干脆就逃课了? 要说吵架什么的,其实很多时候气势最重要,气势一旦泄了,也就别扯什么占上风了,端看对方是不是会乘胜追击了!窦英听不懂黄鹂的话,顿时脸上就有些呆,黄鹂那是什么脑袋瓜子,一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他没听懂,哦呵呵,上次能听懂这次听不懂,那就不是没读书,是没好好读,眼珠一转,黄鹂的促狭劲儿就上来了,笑吟吟地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这段话选自《论语》即便是圣人都找不出大禹的毛病:他自己吃得很差,却把祭品办得很丰盛;穿得很差,却把祭服做得非常讲究;住得很差,却倾全力于兴修水利,圣人说他对于禹确实没有什么挑剔的了,嗯,你现在听懂了吧!” 窦英平日里犯中二病,面对的要么是家奴要么是他那堆炭二代的傻阔小伙伴,就算吵架那也是明枪重炮直着来的,哪里见过这种吵嘴都要引经据典一口一句圣人言的小姑娘?先是呆呆地顺着黄鹂的话说了声:“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谢——”紧接着暴跳道:“用你讲啊,不就是论语么,我倒背如流!” 黄鹂成功地把他坑到了一把,本来就不多的气儿早早散了,闻言笑吟吟地点点头:“哦哦,真厉害真厉害,窦大郎好渊博,我都只会正着背呢!” 窦英不大不小地才出了一个丑,在听到黄鹂这话,哪里听不出来她在反讽,可是气势已经弱了,哪里还吵得下去,哼了一声:“好男不跟女斗!”便匆匆冲着正房门前走去,走到门前忽然想起来正事儿来,忙冲着两个小厮叫道:“青哥!我不是让你拎提盒么?提盒呢?” 依然是一头青皮的愣头青才把车篷放下,闻言叫道:“大郎!你不是让我抬车篷么?我只有两只手,当然是把提盒先放家里了!” 窦英跺跺脚道:“那还不去拿!哪里登门拜访不带礼物的,快去快去!” 黄鹂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窦英的脸涨的通红,冲着黄鹂叫道:“你还笑!我娘给准备的礼物是专门给你挑的好颜色的料子,你再笑我不让他回去拿了,你新衣服可就飞了!”他发现忘带了礼物,也不好直接往屋里走了,站在花廊下头继续跟黄鹂拌嘴。 黄鹂原本没怎么生气,刻闻听此言却不由得沉下脸来:“不劳你操心,我家难道穷到连身衣服都做不起?”说着扭头就往自己的跨院门走去。 窦英一看这架势,哪里不知道对方这次是真生气了,一想自己说的话确实没礼貌,忙追了上去:“你别走啊,是我说错了话,别生气了好不好,你要是生气,再打我两下!” 黄鹂脚步不停,嘴上反驳道:“什么叫再?我难道打过你?” 窦英道:“我上次惹了你,不也让你打我么?你连两次的一起打了不就是再了?” 黄鹂猛地转过身来,正色道:“窦公子,我们也不是很熟,你这样说话,未免轻浮了些!”黄鹂虽然年纪不大,但一向聪敏,尽管在生窦英的气,但也能感觉得出这家伙只是口无遮拦罢了,并没有什么坏心,所以才有心思转过头跟他认真讲道理。 窦英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着,你信我,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只是见到你就觉得格外亲切,就跟遇到老朋友似的,忍不住就胡说八道了!啊你别走啊,哎呀我又说错话了,黄鹂,黄姑娘,黄家妹子……你等等哈,我给你赔不是,我明儿给你买匹好马骑成不成?” 黄鹂再次转过头来,一脸无奈:“你因为说要送我布料被我骂,现在赔礼竟然要买马?”你是不是傻!!! 窦英也要抓狂了:“我也不知道啊,我过去惹人家生气都是买点东西人家就不生气了啊!”再说我也不是逮谁都送马啊,我又不是苏怡,一匹马对我来说也是很贵的好么…… 黄鹂哼了一声:“狐朋狗友!” 窦英连连点头:“对对就是狐朋狗友,你看像你这样的才是真朋友对吧?我知道好歹的,我娘说的没错,你家人都是正派好人,应该好好结交的,求求你别生我的气了,要不然回去我娘知道我又惹你生气,要打断我的腿的!” 窦英在这边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正闹着,不妨身后传来一身咳嗽:“窦公子在干嘛呢?怎么不进屋?” 窦英扭头一看,黄鹏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窦英自觉没干啥亏心事,就是,就是嘴巴又欠了一次,但还是不由得心虚了起来,打着哈哈道:“黄大哥啊,咳咳,我还没谢谢您呢!多谢你提醒,我的脸才能好的这么快!回头我……我请黄大哥吃饭道谢,黄大哥千万要赏脸!”他习惯性地又想送东西,总算意识到黄家兄妹不是过去围着他转的那些伴当,也不是苏怡那样比他家更有钱许多的土豪,硬生生把话给赶了回来,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可要把这个乱送东西的毛病改改!唉,还是老娘精明,自己还觉得送的料子一般呢,老娘却说再贵了送出去只会让人为难…… *********************** 黄家的院子就那么点地方,外头的动静黄老爷跟钱氏虽然没全听到,但起码前半截拌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的,黄老爷听到女儿拿圣人言跟人吵嘴差点没给笑歪了嘴,钱氏听得云里雾里,却也知道自己闺女没吃亏,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家丫头这般牙尖嘴利,只怕苏家会看不上,正犹疑在女儿厉害点不吃亏跟太厉害了找不到好人家的念头间,却见门一开,先是大儿子走了回来,紧接着又一个美少年出现在她面前。 这窦英跟苏怡全然不是一个风格,同样是唇红齿白美少年,但眼睛更圆,个子更高,皮肤虽然也算白皙但不像苏怡那样跟在粉里打过滚儿似的,一身蓝色锦缎的长袍做的干净清爽,袍角用双鱼佩压着,头发用网巾束着,脚下的皮靴擦的甑明瓦亮,简直能映出人影来。他一见黄老爷跟钱氏,便笑嘻嘻地说:“黄叔叔,钱婶婶,马车棚子修好了,我让人放院子里了。我家大后天就正式搬进来了,叔叔婶婶有空,可一定要赏脸到我家喝几杯!”他说着又冲黄鹏黄鹤以及才走进来的黄鹂一一问好,收获笑容两个,外加白眼一双。 钱氏少见的没有为女儿在客人面前失礼而发火儿,她这会儿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窦家看着比苏家似乎差点,可是小伙子看着可亲切多了,嘴也甜,哎呀笑起来还有俩酒窝!哎呦呦,真是愁死我了,到底选哪一个做女婿才好?” 屋中其他人当然不知道钱氏的纠结,窦英认完人打了招呼,便让愣头青拎了礼物上来,他跟苏怡的风格不太一样,张嘴就先笑,随意的好似跟黄家人认识了七八年一般,笑嘻嘻地把提盒的布掀开,露出跟苏家一个模式的四块料子来:“我家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就选了四色料子来,这是来的时候路过开封的时候买的,倒也不值什么钱,就是普通的散花锦,胜在花样还算时兴,婶子莫嫌简薄,随便给您跟妹子裁身衣服穿!” 便是看着窦英有些不爽的黄鹂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不犯二的时候可真会说话,更别提已经进入丈母娘模式的钱氏,这几块料子明显没有苏家送的值钱,但人家的态度摆的漂亮啊!可把钱氏乐的,满脸是笑,忙不迭地连连道谢:“可当不得,你娘实在太客气了!代我谢谢她啊,我们大后天一定过去!”啊呀呀,这孩子虽然没有那苏大郎俊,可要做女婿,却实在多了! 第三十七章 送走两拨客人,钱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兴奋期:这两家好有钱,这两家的儿子真漂亮,礼物怎么处理,去做客穿什么衣服……她喋喋不休地念叨了足有一刻钟,家里另外几口人终于吃不消了,黄鹏咳嗽一声:“娘,你早上的时候不是说要去鲍大娘家里打牌么?” 钱氏醒过神来,惊叫道:“哎呀,这可是要晚了!”说着飞也似地冲了出去,黄老爷正要开口喊她,她已经又冲了回来,口中连声道:“我得换身衣服!” 黄老爷看她的样子实在不靠谱,赶紧叮咛了一句:“你莫要去去鲍家显派这两家的礼物!” 钱氏莫名其妙:“这算什么显派?都住一条街上,一样是邻居,难道会拿不到礼物?” 黄老爷对老婆的抓不住重点早就习惯了,连叹气的*都没有,直接说重点:“苏家大郎送东西时说的是修房子吵到我们所以送赔礼的招牌,窦家没直说,准备礼物的时候肯定也考虑到前几日害我们翻车的事儿了……你说鲍家是住在苏家隔壁了,还是家里有人被窦大郎打破头了?那礼物能一样么?别人家还好,鲍太太一向小气,你休要自找麻烦!”更别提苏家窦家都是生意人,做生意的人哪个傻?哪能真的就真的去当冤大头呢?自家虽然不算富裕,但三个孩子都是读书的,尤其让女儿正经读书这种事儿,整个镇子都是独一份,这两家打了方便孩子进学的名义搬回来,对这样的黄家哪能不另眼相看?当然后面这些话黄老爷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毕竟只是自己的推测,没必要说出来,万一这苏家真就这么冤大头,咳咳,这也保不准嘛! 钱氏听了丈夫的话也觉得有道理,忙点头道:“可不是,鲍太太小心眼儿,打牌输几个钱都气得要死呢!万一她家接到的礼物没这么好,还不得连咱家都记恨上啊!” 黄老爷道:“她打牌输几个钱都气得要死你还找她打牌?” 钱氏道:“就那么几个牌搭子,再说她家又近……总不能在咱家打牌吧?那可不是要闹死你们了!”说着钻到里屋换衣服去了。= 打发走了钱氏,黄老爷咳嗽了一声:“大郎啊,给这两家怎么回礼,你心里有章程了么?” 黄鹏看看亲爹,哪里不知道他这是黔驴技穷了,他自己其实也有点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心里一边想着主意,一边儿看向黄鹤:“你有主意么?有什么又省钱又体面的礼物!” 黄鹤蔫搭搭地说:“钱花哪儿哪儿好……” 黄鹂道:“可惜没时间,要不然咱们抄几本书送他们其实挺好的,他们两家都是为了进学而来的,又风雅又花钱少还显得用心。” 黄鹏想了想:“你前阵子送了我《论语》跟《周礼》,《孟子》抄完了准备装订的不是?《大学》跟《中庸》一共才几千字,你抄过好几遍的,我把《论语》拿出来,《孟子》又现成的,剩下两本你随便找找翻出来抄的最好的,正好一套《四书》,一并送到书店订个好封皮,拿个漂亮匣子装了,一份礼物就有了!《四书》虽常见,可是手抄的又不一样了,拿得出手了。” 黄鹂点头道:“不错,苏家他家礼物这么重,咱家本就不可能原价回礼,只是给哥哥抄的书又要晚些了。” 黄鹏笑道:“本是家里回礼,都让你一个人忙了,该我不好意思的。” 黄鹤嘻嘻一笑:“大哥你有啥不要意思的,这些礼物全是小姑娘的颜色,别人压根没法穿,她这是自己给自己赚衣服钱呢!” 黄鹂瞪了黄鹤一眼:“不然你去抄!!” 黄鹏也瞪了黄鹤一眼:“再嘴欠,一天罚你抄一万字!”说着又转回正题:“窦家这边就没办法送书了,《周礼》只有一本,也没别的书跟它凑成整套,还好窦家送的布料不那么贵,赔礼也比苏家更师出有名,咱家不是新进了厚呢子料?直接拿上两匹,再加上两坛即墨酒,不说多贵,做到实在也不错!” 黄鹂笑道:“好主意!即墨酒补气养神,武娘子也能喝的。” 黄老爷见儿女们自顾自地搞定了礼物的事儿,全没自己的事儿,又是欣慰又略有失落,一转眼孩子就大了,自己也老了……一转念又有些自暴自弃:回个礼都为难开销,唉唉唉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 搞定这些事儿,黄鹂便换了身衣服出门去看陈举人,到地方一看,陈举人正给李思熙讲课呢,她不敢捣乱,赶紧坐下来跟着一起听,听陈举人正在讲作诗的关窍,她耐心听了一会儿,便有些走神:“四书五经是教人做人,不会做人自然不能当官,可吟诗作赋,跟能当好官又有什么关系?朝廷取士考这个真是莫明其妙!”黄鹂读四书五经一点都不会不耐烦,但对吟诗作赋却是没多大兴趣的,而且这方面似乎也没啥天分,反正目前为止她勉强诌出的几句诗跟打油诗没啥区别,刘先生说这是因为她才学的缘故,但黄鹂觉得不全是,她是真的不喜欢这些东西。 好容易等李思熙走了,黄鹂便拿了《春秋》上的几个问题问陈举人,陈举人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讲清楚了,黄鹂忍不住叹道:“唉,我要是能天天过来听老师的课就好了,刘先生那边讲的好生无趣。” 陈举人摇了摇头:“这阵子就算了,这边太僻静,你总是过来也不□□全。等过阵子吧,也就三四个月的事儿,你就可以跟你师兄一起好好听课了!” 黄鹂先是一喜紧接着便好奇了:“三个月?老师,你要搬到哪里去么?去师兄家?” 陈举人微微一笑:“自然不是……你不用多操心,别把功课拉下就成,来日到了我这里,可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了。” 黄鹂连连点头:“我肯定好好读书,对了,老师,我家左右搬来两家从晋北回迁的老乡,说是为了孩子进学,晋北的秀才那么难考?值当全家一起搬回来?” 陈举人微微一笑:“晋北过去贫瘠,想念书困难的很,几百里地都找不到个书院,凡是求学的无不远走他乡去读书。现在嘛,遍地炭老板,有钱的可以请外头的先生来教,但凡用点心,倒比咱们这里好考,毕竟念书的少……说什么为了进学,躲灾才是真的!” 黄鹂惊道:“啊?躲灾!” 陈举人点点头:“不错,就是躲灾。过去石炭用得少,因为朝廷允许矿主商人自己开采,可现在用石炭的地方越来越多,老百姓烧火能用多少炭?主要还是炼铁用,铁是朝廷才能炼的,石炭的开采经营又哪里能一直留在商人手里!从十年前起就有人提石炭官营的事儿了,我离任的时候这已经就是早早晚晚的问题了……现在看来,只怕朝廷已经颁布新政了!” 黄鹂想了想:“也就是说炭老板的生计要没了?可不就是没钱了么?他们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吧,实在不行换个行当,干嘛怎要跑?” 陈举人冷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士农工商的条框摆在这里,要只是有钱却没后台,还不是别人手里待宰的羊?官员愿意给没后台的炭老板面子,还不是因为他们能源源不断地带来钱?做官的有几个蠢到做杀鸡取卵的事儿的地步,可要是鸡不会下蛋了,那宰了吃肉还会觉得可惜么?” 黄鹂歪歪头:“所以炭老板们这个时候就会成为人家嘴里的肥肉了?” 陈举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全是这个问题,也看人家,你说的这两家能住到你家隔壁,想来也是人丁稀少的人家,人丁兴旺的人家,往往不止一条路子,兄弟几个这个卖炭那个可能就卖绸缎,而且……一下子也没法全弄死。” 黄鹂悚然而惊:“弄死?” 陈举人冷笑道:“国家不是白白收回矿的,要给炭老板钱的!当地官员,对付这些炭老板,压价肯定是第一步,这时候为了多换几个钱,炭老板就要私下给主事的官员送礼。送上五万贯的礼,收购价哪怕只涨上六万贯那也是值得的……心软点的官员到这一步就行了,但遇到狠心的呢?本地矿主亲戚多,可是外来的人家亲朋好友本就少,再遇到独苗苗的人家,只要把弄死一两个男人,正赶上这个乱七八糟的时候,剩下的女人孩子还不是任他们揉搓?” 黄鹂嘴唇发颤:“这两家一家是寡妇,只有一个儿子;另一家的老爷听说病怏怏的,也只有一个儿子。老师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呢?朝廷就不管么?” 陈举人笑了笑:“已经算不错了,这是现在,这些蛀虫只敢趁着国家政策调整的时候趁机作乱,两家老乡能带着些许家产跑回来,就说明对方没有做绝。放在二十年前,多少炭老板带着儿子到矿上看情况,这边在矿上被砸死,那边当地主官就带人上门去把人家财产充公了,可到底哪些进了国库,哪些进了他们自己家,谁又能说清?”她说着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冲向了黄鹂的方向:“有的人做官,想的就是做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但这种人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有私心的,有私心也不可怕,可怕的就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想着私心,把朝廷法度当摆设,这种人多了,国家也就……”她说着又是一笑:“幸而还是越来越少了。” ...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七章 送走两拨客人,钱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兴奋期:这两家好有钱,这两家的儿子真漂亮,礼物怎么处理,去做客穿什么衣服……她喋喋不休地念叨了足有一刻钟,家里另外几口人终于吃不消了,黄鹏咳嗽一声:“娘,你早上的时候不是说要去鲍大娘家里打牌么?” 钱氏醒过神来,惊叫道:“哎呀,这可是要晚了!”说着飞也似地冲了出去,黄老爷正要开口喊她,她已经又冲了回来,口中连声道:“我得换身衣服!” 黄老爷看她的样子实在不靠谱,赶紧叮咛了一句:“你莫要去鲍家显派这两家的礼物!” 钱氏莫名其妙:“这算什么显派?都住一条街上,一样是邻居,难道她家会收不到人家的见面礼么?” 黄老爷对老婆的抓不住重点早就习惯了,连叹气的*都没有,直接说重点:“苏家大郎送东西时说的是修房子吵到我们所以送赔礼的招牌,窦家没直说,准备礼物的时候肯定也考虑到前几日害我们翻车的事儿了……你说鲍家是住在苏家隔壁了,还是家里有人被窦大郎打破头了?那礼物能一样么?别人家还好,鲍太太一向小气,你休要自找麻烦!”更别提苏家窦家都是生意人,做生意的人哪个傻?哪能真的就真的去当冤大头呢?自家虽然不算富裕,但三个孩子都是读书的,尤其让女儿正经读书这种事儿,整个镇子都是独一份,这两家打了方便孩子进学的名义搬回来,对这样的黄家哪能不另眼相看?当然后面这些话黄老爷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毕竟只是自己的推测,没必要说出来,万一这苏家真就这么冤大头,咳咳,这也保不准嘛! 钱氏听了丈夫的话也觉得有道理,忙点头道:“可不是,鲍太太小心眼儿,打牌输几个钱都气得要死呢!万一她家接到的礼物没这么好,还不得连咱家都记恨上啊!” 黄老爷道:“她打牌输几个钱都气得要死你还找她打牌?” 钱氏道:“就那么几个牌搭子,再说她家又近……总不能在咱家打牌吧?那可不是要闹死你们了!”说着钻到里屋换衣服去了。乐-文- 打发走了钱氏,黄老爷咳嗽了一声:“大郎啊,给这两家怎么回礼,你心里有章程了么?” 黄鹏看看亲爹,哪里不知道他这是黔驴技穷了,他自己其实也有点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心里一边想着主意,一边儿看向黄鹤:“你有主意么?有什么又省钱又体面的礼物!” 黄鹤蔫搭搭地说:“钱花哪儿哪儿好……” 黄鹂道:“可惜没时间,要不然咱们抄几本书送他们其实挺好的,他们两家都是为了进学而来的,又风雅又花钱少还显得用心。” 黄鹏想了想:“你前阵子送了我《论语》跟《周礼》,《孟子》抄完了准备装订的不是?《大学》跟《中庸》一共才几千字,你抄过好几遍的,我把《论语》拿出来,《孟子》又现成的,剩下两本你随便找找翻出来抄的最好的,正好一套《四书》,一并送到书店订个好封皮,拿个漂亮匣子装了,一份礼物就有了!《四书》虽常见,可是手抄的又不一样了,拿得出手了。” 黄鹂点头道:“不错,苏家他家礼物这么重,咱家本就不可能原价回礼,只是给哥哥抄的书又要晚些了。” 黄鹏笑道:“本是家里回礼,都让你一个人忙了,该我不好意思的。” 黄鹤嘻嘻一笑:“大哥你有啥不要意思的,这些礼物全是小姑娘的颜色,别人压根没法穿,她这是自己给自己赚衣服钱呢!” 黄鹂瞪了黄鹤一眼:“不然你去抄!!” 黄鹏也瞪了黄鹤一眼:“再嘴欠,一天罚你抄一万字!”说着又转回正题:“窦家这边就没办法送书了,《周礼》只有一本,也没别的书跟它凑成整套,还好窦家送的布料不那么贵,赔礼也比苏家更师出有名,咱家不是新进了厚呢子料?直接拿上两匹,再加上两坛即墨酒,不说多贵,做到实在也不错!” 黄鹂笑道:“好主意!即墨酒补气养神,武娘子也能喝的。” 黄老爷见儿女们自顾自地搞定了礼物的事儿,全没自己的事儿,又是欣慰又略有失落,一转眼孩子就大了,自己也老了……一转念又有些自暴自弃:回个礼都为难开销,唉唉唉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 搞定这些事儿,黄鹂便换了身衣服出门去看陈举人,到地方一看,陈举人正给李思熙讲课呢,她不敢捣乱,赶紧坐下来跟着一起听,听陈举人正在讲作诗的关窍,她耐心听了一会儿,便有些走神:“四书五经是教人做人,不会做人自然不能当官,可吟诗作赋,跟能当好官又有什么关系?朝廷取士考这个真是莫明其妙!”黄鹂读四书五经一点都不会不耐烦,但对吟诗作赋却是没多大兴趣的,而且这方面似乎也没啥天分,反正目前为止她勉强诌出的几句诗跟打油诗没啥区别,刘先生说这是因为她才学的缘故,但黄鹂觉得不全是,她是真的不喜欢这些东西。 好容易等李思熙走了,黄鹂便拿了《春秋》上的几个问题问陈举人,陈举人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讲清楚了,黄鹂忍不住叹道:“唉,我要是能天天过来听老师的课就好了,刘先生那边讲的好生无趣。” 陈举人摇了摇头:“这阵子就算了,这边太僻静,你总是过来也不太安全。等过阵子吧,也就三四个月的事儿,你就可以跟你师兄一起好好听课了!” 黄鹂先是一喜紧接着便好奇了:“三个月?老师,你要搬到哪里去么?去师兄家?” 陈举人微微一笑:“自然不是……你不用多操心,别把功课拉下就成,来日到了我这里,可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了。” 黄鹂连连点头:“我肯定好好读书,对了,老师,我家左右搬来两家从晋北回迁的老乡,说是为了孩子进学,晋北的秀才那么难考?值当全家一起搬回来?” 陈举人微微一笑:“晋北过去贫瘠,想念书困难的很,几百里地都找不到个书院,凡是求学的无不远走他乡去读书。现在嘛,遍地炭老板,有钱的可以请外头的先生来教,但凡用点心,倒比咱们这里好考,毕竟念书的少……说什么为了进学,躲灾才是真的!” 黄鹂惊道:“啊?躲灾!” 陈举人点点头:“不错,就是躲灾。过去石炭用得少,因为朝廷允许矿主商人自己开采,可现在用石炭的地方越来越多,老百姓烧火能用多少炭?主要还是炼铁用,铁是朝廷才能炼的,石炭的开采经营又哪里能一直留在商人手里!从十年前起就有人提石炭官营的事儿了,我离任的时候这已经就是早早晚晚的问题了……现在看来,只怕朝廷已经颁布新政了!” 黄鹂想了想:“也就是说炭老板的生计要没了?可不就是没钱了么?他们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吧,实在不行换个行当,干嘛怎要跑?” 陈举人冷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士农工商的条框摆在这里,要只是有钱却没后台,还不是别人手里待宰的羊?官员愿意给没后台的炭老板面子,还不是因为他们能源源不断地带来钱?做官的有几个蠢到做杀鸡取卵的事儿的地步,可要是鸡不会下蛋了,那宰了吃肉还会觉得可惜么?” 黄鹂歪歪头:“所以炭老板们这个时候就会成为人家嘴里的肥肉了?” 陈举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全是这个问题,也看人家,你说的这两家能住到你家隔壁,想来也是人丁稀少的人家,人丁兴旺的人家,往往不止一条路子,兄弟几个这个卖炭那个可能就卖绸缎,而且……一下子也没法全弄死。” 黄鹂悚然而惊:“弄死?” 陈举人冷笑道:“国家不是白白收回矿的,要给炭老板钱的!当地官员,对付这些炭老板,压价肯定是第一步,这时候为了多换几个钱,炭老板就要私下给主事的官员送礼。送上五万贯的礼,收购价哪怕只涨上六万贯那也是值得的……心软点的官员到这一步就行了,但遇到狠心的呢?本地矿主亲戚多,可是外来的人家亲朋好友本就少,再遇到独苗苗的人家,只要把弄死一两个男人,正赶上这个乱七八糟的时候,剩下的女人孩子还不是任他们揉搓?” 黄鹂嘴唇发颤:“这两家一家是寡妇,只有一个儿子;另一家的老爷听说病怏怏的,也只有一个儿子。老师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呢?朝廷就不管么?” 陈举人笑了笑:“已经算不错了,这是现在,这些蛀虫只敢趁着国家政策调整的时候趁机作乱,两家老乡能带着些许家产跑回来,就说明对方没有做绝。放在二十年前,多少炭老板带着儿子到矿上看情况,这边在矿上被砸死,那边当地主官就带人上门去把人家财产充公了,可到底哪些进了国库,哪些进了他们自己家,谁又能说清?”她说着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冲向了黄鹂的方向:“有的人做官,想的就是做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但这种人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有私心的,有私心也不可怕,可怕的就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想着私心,把朝廷法度当摆设,这种人多了,国家也就……”她说着又是一笑:“幸而还是越来越少了。” 本国人自古以来就是非常重视故土的,一家人举家迁到外乡,可能在别处住了好几辈子,人家他们来还是外乡人…… 在这样的大环境里,这些才在晋北住上四十年的章丘人,实际上在当地人眼里依然是外乡人的,而且外迁的章丘人实际上并不是都在一处,在晋阳的章丘人一共才几百户,这几百户又给打散了分到各处去种地,其中大部分也就是成了农民,最好不过小地主,跟成为炭老板的章丘人也算不得亲近。 晋地闭塞,向来排外的,昔日鲁人北迁,算是把晋北的农田开垦出来了,那会儿外地人跟本地人的关系还算不错,毕竟人少啊:来些富裕的外乡人,娶媳妇嫁女儿都更容易找对象呢!但是从二十多年前起,随着石炭开始被大江南北的人广泛使用,矛盾就出来了:穷地方的人往往容易随遇而安,而外迁过来的人一般都有些冲劲儿,所以二十年下来买房子置地开山的有的是,普遍比本地人富裕。石炭一开始走俏,这些有钱的外乡人立刻买山的买山雇人的雇人,一面做矿主一面组织了车队联系了渡口船队做起了石炭生意,这东西的差价大啊!于是很快便出现了一大批暴富的石炭矿主,人们习惯称这些人叫做:“炭老板”,然而对于晋阳本地人来说,这些炭老板当中的一大半竟然是外乡迁来的这一点就让他们很不爽了:如果没有这些人,如果没有这些人,搞不好我也能成为炭老板呢! ... 第三十九章 苏家跟窦家关系很好,买房子不至于住到一起,但租房子暂时住到一处再正常不过,不过毕竟是两家人,所以租的一个大宅里头个占了一半,一家占了院子,苏家的大些,窦家的小些。 苏怡跟窦英进了大门就分道而行,窦英直奔后头的小院儿,苏怡则老老实实地去拜见爹妈 到了地方,苏怡不出所料地得知亲妈上街购物去了,顿时松了口气:他的纠结情绪主要来源于同时面对老爹跟老娘,但是单独相处的话就没什么了!身为独子,他爹妈都把他当宝贝的,就算彼此掐成乌眼鸡,但单独与他相处的时候也一定是努力表现出“俺才是对儿子你最好的那个”的态度,尤其单独面对父亲更是轻松,苏蕴虽然已经三十几岁了,却是天真烂漫十分的好哄,而且目前的苏怡,正处于认为读书有用,有权比有钱更重要的状态上……所以这阵子对父亲的态度比过去尊重多了。 苏怡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由于家中环境的特殊性,还有这次遇到危险落荒而逃的狼狈京里,他的人生观已经打碎回炉了好几次了 这会儿苏怡坐在苏蕴床前的一个椅子上,跟他细细聊着街坊的情况:“除了咱家跟窦家,并排的另有四户人家,最东头挨着街口的是个卖饼的,小户人家,窄窄的一个院子,临街一共也没五丈宽,为了做生意把门开到了朝东正对着大街的那面,虽也算并排的院子,其实很少跟巷子里的几户打交道,我过去的时候,他家正忙着蒸炊饼,说是没时间到咱家做客了,我送了一盒子果子,他们直接回了一篮子炊饼;挨着卖饼便是鲍家了,他家五个儿子三个女儿,我过去的时候,他家的孩子都躲到厢房里伸脖子看;接着便是挨着咱家的黄家了,嗯,就是那家请了秀才教孩子的黄家,窦英这几日天天念叨说他家小姑娘长得好……” 苏老爷咳嗽了一声:“窦英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儿?人家姑娘好看不好看是你能随便讲的么?嗯,当真长得很好么?” 苏怡一点都不奇怪老爹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德行,十分干脆地点点头:“好看!而且知书达理,我倒是没怎么跟他说话,可窦英见了她好几次了,说她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的,肚子里墨水不少!”至于黄鹂引经据典是为了跟窦英吵架这个茬,苏怡提都没提,好歹窦英是他哥们,跟他说起这些八卦是跟他亲近,哪能把这些糗事儿都跟爹说了! 苏蕴听罢垂了头,好一会儿没说话,苏怡知道自己老爹这个动不动就神游天外的毛病,也没有催他,好半天,才听到苏蕴再次说话,却换了个话题:“我今日去看了县里官学的情况,实在说不上好,山长是位举人,却只是挂名,快七十岁的人了,那里有精神教课?几个做先生的秀才,通没有一个比得上你过去的几个老师,我已经让人去打听周边各地有没有什么特别会教学生的先生了,现在反正快过了年了,这时候官学快放假了,也很难请到老师,不如细细选选,你莫急,真想学习,这么几天也耽误不了什么,在家多背背书也好。” 一提起过去的几个老师,苏怡就有种屁股上长钉子的感觉,他爹虽然做生意理财是个渣渣,但对他读书这方面的态度那可真不是一般的认真跟靠谱,过去给他请的那三个先生无不是教出过秀才甚至举人学生的好先生,可惜他那会儿太顽劣,生生全都给气走了。这会儿又听父亲说读书的事儿,苏怡赶紧站了起来:“是我不懂事,气走了那么多的好先生。” 苏蕴满不在乎地说:“你就算懂事,现在照样要重新找先生,你能想通了我就挺高兴了,没什么!我刚才实在想,既然黄家有个秀才老师,你能不能先到黄家上几天课……他家老大头一次童试就连过两关,说明这老师应该还算过得去。就算水平一般,也总比闭门造车强,反正是权宜之计。而且——”他说到这里再次走神,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他家还有个长得漂亮还能读书的姑娘,这小地方想要找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只怕不容易,你能近水楼台那是最好了!” 苏怡囧囧有神:“爹,人家姑娘才十二!” 苏蕴哼了一声:“废话,十五六的姑娘人家肯让你随便见么?不行,这事儿还要从长计议……等搬家以后我得亲眼看看那姑娘才能放心,万一是个跟你娘一样的可就麻烦了!罢了罢了,你还是先自己在家读书吧!” 这两口子在儿子面前向来都是不遗余力地埋汰对方,苏怡早就习惯了,全当耳旁风,至于他爹一个问题一炷香里变了三次主意这一点他也早就习惯了:要不然他爷爷怎么死活都要给他爹娶个厉害老婆?这位压根就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么不靠谱的家伙没有个能强力镇压他的人怎么行?只怕家产早败光了。 苏怡不在乎亲爹口无遮拦,可不代表别人不在乎,苏蕴的话音刚落,就听窗外传来了一声冷笑:“跟我一样,跟我一样怎么了?总比跟你一样是个书呆子强!哼,三十几岁也没考上个秀才,也有脸嫌弃我!” 紧接着门被推开,一身盛装的欧娘子走了进来,只见她身穿百蝶穿花的织锦大袖,下面是滚雪细纱的石榴裙,身上披着大红色的斗篷,头上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仙髻,上头插着五凤朝阳挂珠钗,脖子上戴着赤金璎珞圈,粉面桃腮丹凤眼,俏脸带煞却依然动人,猛地看去,华丽的犹如神妃仙子! 即便夫妇多年,苏蕴依然还是被老婆的美貌给闪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快就稳定了情绪,哼了一声:“你是恨不得把绸缎庄子梳妆盒子全都戴在身上了!俗气!” 欧娘子冷笑道:“我本就是大俗人,可难道不是你苏老爷自己看上的?”她说着看向儿子:“大郎,别听你爹的!找老婆哪里有这么找的?男人读书读多了都成书呆子呢,小姑娘读书读多了岂不是更傻?一个女孩子,不知道打扮不知道说笑,一张口全是之乎者也,多没意思!我嫁你爹都快无趣死了,可不想你也这样过一辈子!” 苏蕴怒道:“那是你听不懂,所以才觉得无趣,你当儿子跟你一样粗俗?” 欧娘子呵呵一笑:“像不像我没关系,只要不像你就成!你说你是傻还是呆,屋里冷成这样不知道让他们添熏笼?”这么说着,随即抬高声音吼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打量老爷脾气好,你们就犯懒是不是?” 几个丫鬟在门口早听到了欧娘子的话,忙不迭地冲进来,端火盆的端火盆,抬熏笼的抬熏笼,又有眼明手快的,赶紧拿了盖毯盖在苏蕴膝盖上。 一群人忙活完了,欧娘子才哼了一声:“多大的人了,一点儿都不操心!”说着腾腾腾地走了出去。 苏怡看了眼父亲:“爹,娘只是嘴巴快,对您还是很关心的。” 苏蕴哼了一声:“废话,若不是她本性还算不错,就冲她的脾气,我早就休了她了!”他话说的理直气壮,到底还是把声音压低了许多,苏怡哪里不知道他是不敢大声以免被老婆听到,他哪里敢休妻?心里十分想笑,到底压了回去,跟父亲又寒暄几句,赶紧跑去找母亲汇报搬家进展去了! 这边苏怡一回家就再次碰到父母拌嘴,那边窦英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妈,您是我亲妈!这地方的官学这几天你也不是没看,那是个啥状况啊,又简陋,人又少,关键是先生也不行啊!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您好歹让我过个安生年呗?” 武娘子冷笑一声:“年前你要过个安生年,年后你是不是又要说官学的人都忙着考童试先生没空教你?一推二推你又能自在大半年了!想也别想!搬完家你就去官学里住着去,一个月十两银子的零花钱,没事儿少回来烦我!” 窦英大惊失色:“十两银子!您逗我玩呢?还不够我吃顿饭呢……娘啊,我知道爹去的早您寂寞,真的,我不管你的,你要找个新老汉随便你啊我不管的,咱家虽然没有苏怡家那么阔,可你养那么三五个小白脸的钱还是够得,您真的没必要为了不好意思就把我赶到学校里去啊!艾玛我的屁股,屁股要开花了,娘你轻点啊!!”窦英捂着屁股在屋里乱窜,武娘子拎着鸡毛掸子咬牙切齿地满屋子追他:“叫你胡扯,打死你算了!我揍你总比你爹托梦揍你一顿强!” 窦英叫道:“娘,你要打死我我爹才要托梦找你了,哎呦,娘……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开个玩笑嘛您也太小心眼儿了!我” 大冷的天,武娘子追着儿子揍硬是给折腾出一身汗,气喘吁吁地坐回到椅子上,只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突地跳:这熊孩子简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混账!可到底也不再提让儿子去官学的事儿了:她也让人打听了,本县的官学确实不怎么样,她虽然要强,到底只是认几个字,没有正经读过书,对于怎么安排儿子的学业问题她心里头也是有些打鼓本就是决定等搬了家再从长计议的:苏老爷为人不靠谱,读书上的事儿倒是可以问问他;还有黄家似乎也是请了秀才教书的,也可以问问……说让儿子去官学住着,不过是吓唬他罢了! 第四十章 黄鹂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自己的造型没啥问题,高高兴兴地出了门,走到黄老爷跟钱氏的房间里去。 她一进屋就看听到里间传来钱氏的念叨声:“哎呀,都忘了还有这么件衣裳了,那时候做好了不舍得穿,一放就五六年!” 黄老爷道:“买了衣服就是让你穿的,你偏不舍得,这可好了,你现在想穿也穿不上了吧!” 钱氏羞恼道:“你几年前的衣服不也穿不上?去去去,我挑衣服你少添乱!” “难道不是你逼着我给你出主意?你也快些,虽然人家是请中午饭,但也不好踩着饭点儿才过去啊!” 一个阶段的对话结束,棉帘子一晃,穿了一身半新蓝袍子的黄老爷走了出来,迎面看到女儿,见女儿穿了嫩黄?色的袄子浅绿色的裙儿,头上岔了几朵栀子花的相生花,瞅着跟水葱一般水灵,笑了起来:“穿这身挺好的挺好的,怎地没带你娘去年过年的时候给你的金簪?” 黄鹂笑嘻嘻地说:“我看那苏家人傻有钱傻有钱的,咱们就算打扮的再华丽也没法在人家面前显出富贵来,既如此,何必非往阔气里头打扮?我本就年纪小,打扮的得体,清清爽爽就行了。”最关键的是,那根金簪是鎏金的,老样子,为了显示“我是根很贵的金簪足足用了有三两铜,插在头上傻极了好么! 黄老爷赞许地点点头:“我闺女就是聪明!”话音才落屋里传出钱氏的叫声:“那我怎么办,不带金簪子难道只戴花不成?” 黄鹂赶紧冲黄老爷点点头,扭身钻进屋里去,进屋一看,钱氏正对着镜子愁眉苦脸,黄鹂笑道:“娘这年纪,便是插上满头的金簪子也不会有人笑话您故意摆阔啊!” 钱氏顿时松了口气,看着女儿从匣子里挑出来个茜草的华胜,一个钿头云篦,两个花鈿外加一个衔珠金钗,几样首饰有全金的也有鎏金的,几乎是钱氏金色系首饰的三分之二了。但毕竟总量也不太多,插到钱氏的牡丹头上倒也不会显得太多了,黄鹂拍拍手:“就这几个,要是嫌太少了就插朵牡丹花,也就行了!” 钱氏赶紧叫翠翠与她插戴,插戴好了果然庄重还不显得太招摇,黄鹂又道,“娘这身衣服挺好的,咱们都是邻居,以后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打扮的太隆重,床上那身大红的固然好看,却有些抢主人风头的意思。娘,您真的不要那么紧张,以后要处半辈子呢!” 黄鹂哪里知道钱氏还存了相看女婿同时也被对方相看的心思!钱氏本人当年也是出名的长得漂亮会打扮的,哪里真不懂怎么收拾?就是想得太多反而紧张了罢了,真让她好好打扮,也没有不会这一说,不过女儿会操心这些事儿了还是让她蛮开心,便给足了女儿面子:“鹂娘最近长大了,会打扮了!”黄鹂笑道:“前天去先生那里,请教了穿衣打扮的规矩来着!被人笑话了一次,我总要长记性的!” 钱氏不甘不愿地说:“你这先生拜的还有点用处。”说着又赶紧哄女儿:“你别理那窦家小子的话!我女儿最知礼了,他那是鸡蛋里挑骨头!” 黄鹂笑道:“我省得,他就是嘴欠罢了,倒也没恶意。这两户人家的小郎君家教其实都不错的,那位武娘子为人挺好,爽快得很!不知道苏太太怎么样,若好的话,娘也不妨多与她来往,跟这两位来往,应该比整天跟鲍太太打牌有意思!”黄鹂是真的不太喜欢自家亲娘跟鲍太太多来往,那鲍太太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把两个大一些的女儿嫁出去好赚笔嫁妆,给儿子翻修房子准备彩礼。自家亲娘虽不是那样的人,在家的时候也没少八卦鲍太太不把女儿当人看,但黄鹂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算亲娘觉得鲍太太不好,但整天与这样的人相处,越来越小家子气那是很有可能的。 钱氏并不知道女儿在打什么主意,听她说多跟两家阔太太来往,心道女儿真是长大了懂得人情世故了,又听女儿说两家的小郎君都不错,心中更是欢喜了:虽然她打定主意一定要给女儿弄个有钱的女婿。可若女儿不喜欢,反而不美。如今见女儿虽然说那窦大郎嘴欠,可随即又说他家教好,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自家女儿虽然脾气孤拐了些,但大路子上却是没问题的! 钱氏收拾好了,便赶紧让人通知大郎二郎一起出发:俩男孩子更是没啥讲究的,穿得整整齐齐就行,黄鹤甚至没穿缎子,就是一身比较新的细布长袍,蹬上双小虫儿给他新缝的布靴子,头发依然是束起来一半儿梳成个小髻用布带子系好了,配上他高高瘦瘦的身材,清秀的面孔,虽然跟华贵是扯不上边了,书卷气却是迎面扑来。 黄鹏倒是没走弟弟这种文青路线,他容貌方正身材魁梧,随便穿一身长袍就显得很整齐了。苏家就在隔壁,一家人也不用坐车,只领了个翠翠传话用,便一起杀到了苏家。 一家人走到苏家门前,把礼物交上去,便有下人赶紧进去通报,接着苏怡便领着两个丫鬟迎了出来,冲着一家五口挨个打招呼,又问听说黄大哥已经成亲了,怎地不领大嫂来,得知黄鹏快做爹了,赶紧又祝他早生贵子,一行人走到院子里一看,哎呦,这满院子的青砖铺的真整齐!看样子是全都换了,怪不得翻新费要二百五。 苏怡领了几个人一边往里走一边介绍:“本该移些花木过来的,只是现在季节不对,要等开春了。” 说着话,仪门里走出个漂亮妇人,冲苏怡道:“大郎,你领黄老爷他们去苏老爷那里吧,我带黄太太去你娘这边!” 苏怡忙道:“烦劳武婶婶帮忙了,不然我家可真忙不开!”他家毕竟是仓皇出逃,下人并没有全带来,便是买断了身契的都没敢全带,嘴巴松的性格刁懒的都转给了别人,上上下下一共带过来二十几个人,其中有一半还压根就是负责外务的,就不是伺候人的!这会儿一下子确实忙不开。 武娘子笑着冲黄老爷钱氏行个万福,黄老爷赶紧作揖回礼:“怎敢劳武娘子亲自来接!”武娘子笑道:“苏太太本该自己出来的,不过她正待客实在忙不开,只得我出来了!明儿我还要借苏大郎到我家帮忙呢!” 钱氏原本看到一个娇娇俏俏的媳妇出来跟黄老爷搭话,心中颇有些不喜,心道这家也未免太不讲究,仔细一听知道这是窦英的娘,心想这两家关系还真好,再想想便又觉得凄徨了:就算有钱又如何?若大的家业,招待个客人都没几个孩子拿得出手!多可怜!这么一想,便也不觉得苏家随便让别人家的女眷帮忙出来迎客有什么不对了。 苏怡领了黄家父子三人去男人们吃酒的地方,武娘子则领了黄氏母女,翠翠跟另一个苏家的丫鬟往女客们聚会的地方,她一边走一边笑道:“黄太太好福气,家中儿女双全!我当日是很想要个女儿的,怎奈没这个运气,如今想要找个说体己话的都没有!” 钱氏最爱听这种话,赶紧也夸夸对方:“我家孩子虽然多,但哪里有你家儿子懂事!前日到我家送礼物,说话跟大人似的,长得也好看,窦太太好福气!” 武娘子笑道:“哪有鹂娘好!我一看到她,便恨不得自己也生这么一个女儿呢!”这话并非客套,黄鹂的长相绝对是万里挑一起步,年龄尚小还有极大的发展空间。 苏家房子虽然比黄家大些,但也大的有限,两个巷子间本就只隔了不到二十丈远,撑死了修成三进的院子,苏家比黄家大就打在东西宽些,院子的深度却没啥区别。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到了花厅。 钱氏一进花厅,差点被浓郁的脂粉气熏了个跟头,抬眼一看,顿时囧囧有神:本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谁知道竟落到了最后!这一厅的人,只怕满镇子但凡体面点的人家都过来了,而且家家都带了至少一个女儿!最夸张的鲍太太,竟然连自己只有十岁的小女儿也带来,还给那孩子抹了胭脂!鲍太太一看钱氏过来,不但没打招呼,反而往后头缩了缩,钱氏莫名其妙,武娘子却看得分明:哈,这黄鹂是太好看了,谁都不乐意让她坐在自己女儿身边呢! 钱氏正寻思着无处下脚呢,迎面便走过来个打扮的跟皇妃似的女人,当然钱氏没见过什么皇妃,但她觉得皇妃也就这样了!这一身的珠翠好生耀眼,而且长得真是美!便是对自己年轻时候的容貌十分自信的钱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年轻二十岁的时候,也没人家漂亮。哎呀这是苏怡的娘?这是怎么保养的! 苏太太,也就是欧娘子这会儿不爽极了,儿子受欢迎她是很开心的,但也要看档次。在晋阳的时候,有勇气觊觎他儿子的起码也得是士绅阶层,做生意的人家那必须是土豪起步价……现在这算什么?满屋子劣质的脂粉气要把她熏死了好么? 其实欧娘子并不歧视普通人,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开旅馆的小生意人的女儿,可虽然她不会瞧不起穷人,却不会瞧得起蠢人,一看这些不自量力的太太们,她心中就便烦了。 虽然心烦,她脸上却半点不露,笑嘻嘻地与绿柳镇上的的乡绅太太们聊天说话,听到有人通报说黄家来人,她立刻想起被儿子看在眼里的那会读书的小丫头,倒也打起了一点精神,抬头一看,正看到清清爽爽的两母女走了进来,当娘的庄重得体,当女儿的天生丽质打扮的清清爽。娘俩往人堆里一戳,眼见着就把一旁满厅的人给衬的更村气了! 欧娘子有些不服气的承认:这读过书的小娘子看着是比别家的强!紧接着又暗想:看着挺文静有什么用?老娘当日还装了半日文静哄得苏蕴同意了婚事呢!且看看再说! ... 第四十一章 苏家跟窦家所以选择在小镇里居住,是存了避风头的念头的。 他们来到章丘之前,并不知道本地民风如何,对当地的主官更是完全不清楚。一边走一边打听,路上略微弄清楚章丘县现在的知县是个世家子弟,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头次做外放的实差,世家子,年纪大这几个要素一钻进耳朵,两个女人还在自己琢磨呢,苏蕴的头皮已经炸了:卧槽这简直是盖了昏官的章啊! 苏蕴虽然是书呆,但他毕竟是苏半城的儿子,他爹当日对苏蕴也是抱有很大期待的,尽管儿子各种对经商不感兴趣,但老爷子却是各种想尽办法给儿子灌输商业经验,即便最后对儿子的态度已经变成了放任自流,但老爷子也是直到人生的最后几年才停止对儿子的洗脑:不为了他出息,只是希望他多懂一些事儿,起码不要被人轻易地坑了去…… 苏蕴本人对经商不感兴趣,但既然是一心读书的,对官场就不会不感兴趣,他爹生意做得那般大,又怎么会不跟官员打交道?给儿子灌输的官场上的知识可不是一般的多。让苏蕴融会贯通把这些知识用起来那太难为他,但让看懂利害关系啥的还是没问题的:他只是情商低点,智商还是高于平均水准的。当日武娘子跑到他家说起迁户口的事儿,欧娘子还有些犹豫,可苏蕴稍微一打听情况,立刻同意:他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 这会儿他一听说章丘的这位甘县令的情况,顿时就斯巴达了:这把年纪才做了七品县令的世家子弟,基本上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分分钟就要致仕的岁数,还巴巴地求个外放的官职,总不会是为了远大前程……那是为了啥?千里为官只为财!别以为世家子弟就不缺钱了,这把年纪还没混出个名堂的世家子弟,十有*在家里也不太受重视,熬到这把年纪家里才给安排个七品官就已经是很明显的现实了。这种情况下巴巴地跑上一千多里地,从开封跑到章丘这么小县城,这不为了捞钱为了啥?明显就是家族里给没啥能力的子弟留点赚棺材本的机会么! 当然这些分析可不是苏蕴自己的能力,依然是他爹苏半城的遗泽,老头儿就怕儿子日后犯蠢,也知道让他去洞察人心是扯淡,所以专门给他总结过什么样的官员必须要绕着走,其中就包括了这种明摆着来刮钱的官员。老头儿当日说的特别明白:“这种人,少年时锦衣玉食,年纪越大日子越难过,越老越想弄来钱。又没本事,只怕所有的人情都用在了这一任官位上……当然这种人本事不大,放在他自家都算小人物!可是对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不一样了,破家县令灭门知府,你当时白说的?咱们晋阳若是有朝一日调来这样的主官,你什么都不要讲,找机会速速逃了去!这种人胆子大得很,家里又有后台,三五条人命不放在眼里的!咱们在晋阳是外来人,死了也没人管……” 当然其实这种官员有许多,哪里可能都是丧心病狂是人命如草芥的?但苏老太爷没法子啊,便是有三成的可能,那也是能要儿子的命的,儿子这般蠢,如果再加上其他什么判断因素搞不好他就又听不明白了!索性直接告诉他遇到这种人就跑路,就是简单粗暴的法子最有效! 苏蕴牢记老爹的教诲,打听到情况就赶紧把亲爹当日的推断跟欧娘子跟武娘子说了,然后叹道:“想不到在晋阳没遇到这种人,逃回章丘倒遇到了。好在他任期到明年年初就结束了,躲上三两个月也就混过去了!咱们还是别打眼,乖乖回老家绿柳镇吧乡!” 武娘子倒是无所谓,欧娘子可是郁闷死了:真是越混越回去!自家在晋阳那可是高墙大堡,虽然只有三口人,可大宅足足占了一百多亩地!当日因为嫌弃晋阳城太憋屈,索性在晋阳城边起了个大宅,院墙足有五六丈,比晋阳城墙都矮不了多少……这可倒好,要住到镇子上,哈?镇上能买到的宅子最大的才有四个小的跟可怜的小院子的破房子……我了个大擦,苏蕴你是故意给老娘添堵的吧? 以欧娘子的残暴程度她当然是直接就这么问苏蕴了,苏蕴眼睛一翻:你爱信信不爱信拉到,反正我是不在乎钱的,我最大的志向做一个自由的文人,走遍千山万水,披星戴月食风饮露什么的多爽啊。你要不在乎想要嘚瑟被人盯上那随你便啊,反正我不在乎啦啦啦…… 欧娘子气了个半死,到底还是信任去世的公公,捏着鼻子把房子买了,然后忍着强烈的消费*,将一家人的花销的档次降了又降……好吧,柳树镇上的人们现在看到的哦这户花钱如流水的土豪,其实已经是各种降低生活水准之后的样子了。 这个宅院实在是太局促,这会儿满屋子的人,欧娘子笑吟吟地跟钱氏打了招呼,又问黄鹂几岁,可曾读了什么书,一听黄鹂把四书五经都读了两遍了,欧娘子只觉得头皮发炸:饿滴娘,家里有那么一个书呆就够讨厌的了,这姑娘才十二就读了两遍,再过几年岂不要成了女博士?娶这么个姑娘进门,我儿子不是要被欺负死……可要是能督促儿子读书其实也不错! 这次仓皇出逃,受到触动的又何止是苏怡?别看欧娘子在苏蕴面前各种放嘲讽,可是心底里也是认可了让儿子进学做官的这条路子的:再不想想办法提升一下自家的阶级地位,便是腰缠百万,也不敢露富,只能这么憋屈低蹲在乡下,有甚意思! 黄家虽然提前了大半时辰过来,可实际上却是到的最晚的,欧娘子见人到齐了,便道:“我家地方小,都挤在一起吃不好喝不好的,既然这会儿人也到的差不多齐了,大家都打了照面,不如干脆散开来,咱们这些大人呢,在花厅里吃酒聊天,让孩子们别的屋子玩去!” 诸位太太们一听这话有些扫兴,本就是带了女儿过来撞运气的,谁知道不等把女儿推倒人家跟前,人家就把锅给甩出去了。唯一的安慰是,准备带女孩子们离开的却是窦英的娘:窦家虽没有苏家那么豪富,可放在镇上也绝对够看了!想到此处纷纷小声跟女儿叮咛一番,要求女儿们务必在武娘子面前也好好表现……嗯,广撒网嘛,大鱼捞不到小鱼也凑活,反正不管捞到哪个都是他们赚! 黄鹂倒是蛮喜欢到别处去,这里太挤了,也太不自在!于是便笑着跟走过来的武娘子道:“武婶婶,你要有什么事儿忙不开,便与我说,我也能帮点忙呢!” 武娘子笑道:“好啊,你认识这些姑娘,一会儿帮我安排座位也顺便帮我招呼招呼好不好?到时候你们要嫌我在那里不自在,我便走开,莫要不好意思,我能躲懒高兴着呢!” 欧娘子在一旁听到动静,忙扭了脸道:“快把你那脸皮沾回去!才过来帮忙就想躲懒!人家姑娘是过来我家做客的,你想抓壮丁我还不依呢!” 武娘子笑骂道:“黑心的东西,我难道不是过来给你帮忙的?让人家鹂娘伸手也是为了不让你办不好宴席砸了摊子,真是不知好歹!罢了罢了,鹂娘你今日好好玩,千万别给她帮忙,你明儿我家待客,你到我家帮帮婶子如何?婶子回头给你买花儿戴……哎呦,我就想要个女儿啊,一看到鹂娘就喜欢!” 欧娘子一品这味道似乎不对,再看武娘子,两个人的眼神就撞出火花来,她猜到武娘子的想法,顿时给气到了:你这家伙也不好好考察一下,就这么急赤白脸地去拉割人家小姑娘,也不嫌没面子!再说万一姑娘不靠谱,你这么着急不是坑儿子?我才不像你这般没骨气呢!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道:“我也对鹂娘一见如故呢,少不得要跟你抢一抢,我是不舍得使唤鹂娘的,鹂娘啊,婶子一看见你就喜欢,来来,这个先收下,婶子回头给你买副好头面!”她说着直接从胳膊上撸下个金镯子,不由分说给黄鹂套在手上,然后得意洋洋地看了眼武娘子:哼,交情归交情,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挖我儿子墙角那是绝对不行的! 黄鹂感受着手腕子上沉甸甸的分量,只觉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位漂亮婶子我们今天头回见吧?要不要这么夸张啊!其实你才是窦英亲妈吧!你俩画风可比武娘子跟窦英的画风契合多了!吐槽归吐槽,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不能收,人这么多,不像这回事儿!她这么想着赶紧把镯子往下拽:“苏婶子,这太贵重,当不得!”谁知道两只手却被欧娘子死死压着根本没法使劲儿,顿时大惊失色:我去!这漂亮婶子力气好大!不行,回头我还得练力气,要不然太尴尬了! 且不提黄鹂的思维是如何拐到要练力气这等奇怪的回路上的,钱氏这会儿却有些不爽了,这是干嘛?你要摆阔凭啥拿我女儿做靶子,她当即开口道:“苏太太太客气了,只是这礼物太重了,小孩子当不得!” 欧娘子笑道:“不重不重,就是个掐丝的镯子,一块宝石都没有,素的很!我就是觉得素净才给鹂娘的,这叫什么来着!一见如故!” 武娘子笑道:“既然一见如故,你不如收个干女儿?” 欧娘子心中简直想破口大骂了:武蕙娘你又给我挖坑,打量我收了干女儿就不要惦记她做儿媳了?你这是明知道拼儿子拼不过我你就锅底抽柴火啊!老娘就算不能确定她适合不适合,也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好么?她正要想办法推脱,却听钱氏道:“这可不是小事儿,便要认女儿,也好歹混熟了再说,我家这个傻丫头也就长了张好脸,真处起来,只怕不出三天,欧娘子就要烦死了呢!” 欧娘子长出一口气,赶紧笑道:“瞧您说的,这么好的姑娘,我喜欢都来不及,哪里会烦呢!”两个人连消带打把话题扯开,武娘子也不再提这个茬,只是促狭地看着欧娘子,欧娘子冲她翻了个白眼:你从几岁起就跟我掐,掐掐掐掐了半辈子,烦不烦啊!武娘子也冲她翻了个白眼:彼此彼此!你不想跟我掐干嘛要送黄鹂镯子?两个人从小在一条街上长大,嫁的人家又是一处做生意的,这些年处下来,对彼此的性格简直都摸透了,一个表情就知道对方什么意思了!这会儿眼神撞到一起,简直火星四溅! 第四十二章 送走两拨客人,钱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兴奋期:这两家好有钱,这两家的儿子真漂亮,礼物怎么处理,去做客穿什么衣服……她喋喋不休地念叨了足有一刻钟,家里另外几口人终于吃不消了,黄鹏咳嗽一声:“娘,你早上的时候不是说要去鲍大娘家里打牌么?” 钱氏醒过神来,惊叫道:“哎呀,这可是要晚了!”说着飞也似地冲了出去,黄老爷正要开口喊她,她已经又冲了回来,口中连声道:“我得换身衣服!” 黄老爷看她的样子实在不靠谱,赶紧叮咛了一句:“你莫要去去鲍家显派这两家的礼物!” 钱氏莫名其妙:“这算什么显派?都住一条街上,一样是邻居,难道会拿不到礼物?” 黄老爷对老婆的抓不住重点早就习惯了,连叹气的*都没有,直接说重点:“苏家大郎送东西时说的是修房子吵到我们所以送赔礼的招牌,窦家没直说,准备礼物的时候肯定也考虑到前几日害我们翻车的事儿了……你说鲍家是住在苏家隔壁了,还是家里有人被窦大郎打破头了?那礼物能一样么?别人家还好,鲍太太一向小气,你休要自找麻烦!”更别提苏家窦家都是生意人,做生意的人哪个傻?哪能真的就真的去当冤大头呢?自家虽然不算富裕,但三个孩子都是读书的,尤其让女儿正经读书这种事儿,整个镇子都是独一份,这两家打了方便孩子进学的名义搬回来,对这样的黄家哪能不另眼相看?当然后面这些话黄老爷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毕竟只是自己的推测,没必要说出来,万一这苏家真就这么冤大头,咳咳,这也保不准嘛! 钱氏听了丈夫的话也觉得有道理,忙点头道:“可不是,鲍太太小心眼儿,打牌输几个钱都气得要死呢!万一她家接到的礼物没这么好,还不得连咱家都记恨上啊!” 黄老爷道:“她打牌输几个钱都气得要死你还找她打牌?” 钱氏道:“就那么几个牌搭子,再说她家又近……总不能在咱家打牌吧?那可不是要闹死你们了!”说着钻到里屋换衣服去了。 打发走了钱氏,黄老爷咳嗽了一声:“大郎啊,给这两家怎么回礼,你心里有章程了么?” 黄鹏看看亲爹,哪里不知道他这是黔驴技穷了,他自己其实也有点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心里一边想着主意,一边儿看向黄鹤:“你有主意么?有什么又省钱又体面的礼物!” 黄鹤蔫搭搭地说:“钱花哪儿哪儿好……” 黄鹂道:“可惜没时间,要不然咱们抄几本书送他们其实挺好的,他们两家都是为了进学而来的,又风雅又花钱少还显得用心。” 黄鹏想了想:“你前阵子送了我《论语》跟《周礼》,《孟子》抄完了准备装订的不是?《大学》跟《中庸》一共才几千字,你抄过好几遍的,我把《论语》拿出来,《孟子》又现成的,剩下两本你随便找找翻出来抄的最好的,正好一套《四书》,一并送到书店订个好封皮,拿个漂亮匣子装了,一份礼物就有了!《四书》虽常见,可是手抄的又不一样了,拿得出手了。” 黄鹂点头道:“不错,苏家他家礼物这么重,咱家本就不可能原价回礼,只是给哥哥抄的书又要晚些了。” 黄鹏笑道:“本是家里回礼,都让你一个人忙了,该我不好意思的。” 黄鹤嘻嘻一笑:“大哥你有啥不要意思的,这些礼物全是小姑娘的颜色,别人压根没法穿,她这是自己给自己赚衣服钱呢!” 黄鹂瞪了黄鹤一眼:“不然你去抄!!” 黄鹏也瞪了黄鹤一眼:“再嘴欠,一天罚你抄一万字!”说着又转回正题:“窦家这边就没办法送书了,《周礼》只有一本,也没别的书跟它凑成整套,还好窦家送的布料不那么贵,赔礼也比苏家更师出有名,咱家不是新进了厚呢子料?直接拿上两匹,再加上两坛即墨酒,不说多贵,做到实在也不错!” 黄鹂笑道:“好主意!即墨酒补气养神,武娘子也能喝的。” 黄老爷见儿女们自顾自地搞定了礼物的事儿,全没自己的事儿,又是欣慰又略有失落,一转眼孩子就大了,自己也老了……一转念又有些自暴自弃:回个礼都为难开销,唉唉唉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 搞定这些事儿,黄鹂便换了身衣服出门去看陈举人,到地方一看,陈举人正给李思熙讲课呢,她不敢捣乱,赶紧坐下来跟着一起听,听陈举人正在讲作诗的关窍,她耐心听了一会儿,便有些走神:“四书五经是教人做人,不会做人自然不能当官,可吟诗作赋,跟能当好官又有什么关系?朝廷取士考这个真是莫明其妙!”黄鹂读四书五经一点都不会不耐烦,但对吟诗作赋却是没多大兴趣的,而且这方面似乎也没啥天分,反正目前为止她勉强诌出的几句诗跟打油诗没啥区别,刘先生说这是因为她才学的缘故,但黄鹂觉得不全是,她是真的不喜欢这些东西。 好容易等李思熙走了,黄鹂便拿了《春秋》上的几个问题问陈举人,陈举人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讲清楚了,黄鹂忍不住叹道:“唉,我要是能天天过来听老师的课就好了,刘先生那边讲的好生无趣。” 陈举人摇了摇头:“这阵子就算了,这边太僻静,你总是过来也不太安全。等过阵子吧,也就三四个月的事儿,你就可以跟你师兄一起好好听课了!” 黄鹂先是一喜紧接着便好奇了:“三个月?老师,你要搬到哪里去么?去师兄家?” 陈举人微微一笑:“自然不是……你不用多操心,别把功课拉下就成,来日到了我这里,可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了。” 黄鹂连连点头:“我肯定好好读书,对了,老师,我家左右搬来两家从晋北回迁的老乡,说是为了孩子进学,晋北的秀才那么难考?值当全家一起搬回来?” 陈举人微微一笑:“晋北过去贫瘠,想念书困难的很,几百里地都找不到个书院,凡是求学的无不远走他乡去读书。现在嘛,遍地炭老板,有钱的可以请外头的先生来教,但凡用点心,倒比咱们这里好考,毕竟念书的少……说什么为了进学,躲灾才是真的!” 黄鹂惊道:“啊?躲灾!” 陈举人点点头:“不错,就是躲灾。过去石炭用得少,因为朝廷允许矿主商人自己开采,可现在用石炭的地方越来越多,老百姓烧火能用多少炭?主要还是炼铁用,铁是朝廷才能炼的,石炭的开采经营又哪里能一直留在商人手里!从十年前起就有人提石炭官营的事儿了,我离任的时候这已经就是早早晚晚的问题了……现在看来,只怕朝廷已经颁布新政了!” 黄鹂想了想:“也就是说炭老板的生计要没了?可不就是没钱了么?他们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吧,实在不行换个行当,干嘛怎要跑?” 陈举人冷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士农工商的条框摆在这里,要只是有钱却没后台,还不是别人手里待宰的羊?官员愿意给没后台的炭老板面子,还不是因为他们能源源不断地带来钱?做官的有几个蠢到做杀鸡取卵的事儿的地步,可要是鸡不会下蛋了,那宰了吃肉还会觉得可惜么?” 黄鹂歪歪头:“所以炭老板们这个时候就会成为人家嘴里的肥肉了?” 陈举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全是这个问题,也看人家,你说的这两家能住到你家隔壁,想来也是人丁稀少的人家,人丁兴旺的人家,往往不止一条路子,兄弟几个这个卖炭那个可能就卖绸缎,而且……一下子也没法全弄死。” 黄鹂悚然而惊:“弄死?” 陈举人冷笑道:“国家不是白白收回矿的,要给炭老板钱的!当地官员,对付这些炭老板,压价肯定是第一步,这时候为了多换几个钱,炭老板就要私下给主事的官员送礼。送上五万贯的礼,收购价哪怕只涨上六万贯那也是值得的……心软点的官员到这一步就行了,但遇到狠心的呢?本地矿主亲戚多,可是外来的人家亲朋好友本就少,再遇到独苗苗的人家,只要把弄死一两个男人,正赶上这个乱七八糟的时候,剩下的女人孩子还不是任他们揉搓?” 黄鹂嘴唇发颤:“这两家一家是寡妇,只有一个儿子;另一家的老爷听说病怏怏的,也只有一个儿子。老师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呢?朝廷就不管么?” 第四十三章 黄鹂心情正烦闷,听窦英说话气人,勉强压了火气道:“苏怡家的礼重了,镇子上买不到合适的东西回礼,时间又紧,才拿了我抄的书去回!你凑什么热闹?” 窦英先是一愣,接着不服气地叫道:“闹了半天是我家的礼轻了?好,我回头补份重的,你也给我抄一套!” 黄鹂冷笑道:“你爱送什么礼是你的事儿,收不收却是我的事儿!你要是喜欢手抄的书,自己到县里找个秀才抄去,花上二十贯,有的是人给你抄,少来我这里聒噪!” 窦英急道:“这不公平!苏怡送的礼物你就收了,还回了自己抄的书,凭什么到我这里就不一样!我都说了要把礼物补上了,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黄鹂冷笑道:“我小心眼?你当我是什么人?抄书是专门给你们抄的?这次给苏怡的书原本是抄给给我大哥的,时间紧,我大哥这才让出来送了苏家,我有空还得再给我哥抄一套呢!你又算什么人!”黄鹂这次是真的恼了,自家做买卖卖布料赚钱那是正经做生意,自己抄书卖到书店里赚零花钱也是堂堂正正,可窦英这样自以为是地说送点礼物要她辛辛苦苦抄书回送这又算怎么回事儿? 窦英对黄鹂的恼怒兀自不觉,依然絮絮叨叨地凑到她身边念叨:“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儿?给谁抄不是抄?我昨天跟你二哥打听了,你天天都练字,一天要写几千字呢,既然如此,花个十天半个月给我抄几本书怎么就不行了?苏怡他家送的是妆花锻对吧?我家也有啊!路过开封的时候买了四五十匹呢,还有云锦,还有缂丝,你帮我抄套四书,你到我家库里随便挑,喜欢什么挑什么!这样行了吧!” 黄鹂怒极反笑:“你当我是你家丫头么,你赏点东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说着拂袖而去,留下窦英呆立当场,好一会儿,这少年才反应过来,懊恼地连连跺脚:明明是想要问黄鹂讨一套书,免得在苏怡面前太没面子,怎么就弄成这样子了?他心中也隐隐觉得自己做的不对了,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黄鹂说的丫头的问题他觉得挺扯的,他让丫鬟干什么能给一堆妆花锻啊!一匹妆花锻好几十贯呢!自己这么有诚意她还生气,简直莫名其妙嘛! 窦英心里从来藏不住事儿,他跟苏怡好,可这事儿本就是跟苏怡较劲的,哪里能跟苏怡说?想来想去,等送走了客人家里头打扫的差不多了,他蹑手蹑脚地凑到正拿了账本看单子的武娘子跟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武娘子一边看账一边说:“有话快说,我正忙呢!要不然就过来帮我算账。” 窦英讪笑道:“这有啥好算的,吃的喝的都这么便宜,这几桌子菜还没二十两银子呢!” 武娘子道:“多少都要算清楚,你不算清楚,底下的人便知道可以糊弄你,今天是二十两,明天就是三十两,二三十年下来,多少银子都要掏空了!”她说着放下账本扭过头看向儿子:“虽说你想的是走科举的路子,可你耽误了这些年,只怕一时半会儿是考不出什么的,况且若做不了官,便是个举人一年能多多少收入?你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日后家里不做生意没了大进项,再不精打细算,咱家这些钱还真不够你糟蹋的!” 窦英缩了缩脖子:“娘,我以后一定悠着点,不这么大手大脚了!”阿弥陀佛,幸亏黄鹂没答应,要不然她去库里挑上几匹料子,一二百贯就飞了,这,这算是大手大脚吧? 武娘子揉揉太阳**:“我也只是提醒提醒你,再怎么节流也没法无中生有,须得开源才是正路!咱家毕竟不比苏家的家底儿,趁我还能动弹,必须再想个营生,只是人生地不熟,总要再看看情况。”她说着站了起来,在屋中转了几圈儿:“我踅摸了一圈儿,在街上看上个铺面,原先是买家具的,那店主是个外地人,想要去府里了,铺面还有一年的租子,我回头把它接下来!” 窦英莫名其妙:“街上?娘你说的是镇上的街?这地方人这么穷,你在这里做生意能赚几个钱?” 武娘子无奈地摇摇头:“谁告诉你开铺子就只能卖零碎东西了?咱们镇子挨着官道,往东走就是章丘县城,往西又是去济南府的必经之路,咱家现在人生地不熟,不敢到城里打眼儿,但在个镇子上做点中转生意,却是没问题的!只是咱们初来乍到,须得找个本地人合伙儿才稳妥……也是巧了,我问了一下,那铺子的房东正好是咱们邻居黄老爷,这也算近水楼台,人品看着又不错,只是不知道他还有做一场的精神没有!你没事儿多跟黄鹤黄鹂交往交往,想合伙做生意,关系亲近总是更好些,我也抓紧时间打听下他家的情况,总要有谱才好开口!” 窦英一听自己自家老娘想跟黄家合伙做生意,先是一喜,接着又纠结了,还说多跟黄鹂交往呢,自己才又把黄鹂给得罪了! 武娘子一见儿子的表情,便知道这混球玩意儿大概又干嘛了,沉着脸问:“你哭丧着脸是怎么个意思?你又干嘛了?” 窦英小声说:“我没干嘛,我就是,就是听说黄鹂送了苏怡一套手抄的四书,给咱家的却是点普通的料子黄酒……我心里头不舒坦,就去找她说理了!” 武娘子差点给儿子气死:“你脑袋被驴踢了?这种事儿也做得出!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跟人家姑娘说什么了!” 窦英腆着脸凑到武娘子跟前:“娘我知道我不对,我刚才过来就想跟你说这事儿,我就想问问我哪里不对了……”这家伙情商不高,记性倒好,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跟黄鹂的对话复述了一边,大意说的*不离十,语气学的颇有些惟妙惟肖的意思。 武娘子听儿子说完,抬起手捂到脸上,挣扎着哀叹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笨蛋!” 窦英道:“我笨这种事儿我早就知道了,娘你跟我说说我笨在哪里啊,也好惩前毖后不再犯啊!” 武娘子道:“我且问你!咱家跟苏家的礼物是送给谁的?” 窦英道:“送给黄鹂……哦,不,黄家。”他听到这里就已经有些觉得不对了,脸上就露了怯,武娘子瞪了他一眼:“对啊,虽然我挑料子是按照适合黄鹂的料子挑的,可那也是打听了他家疼女儿,投其所好才选的适合她的东西!他家回礼难道是黄鹂拍板儿的?按她说的,分明是苏家的礼物太重了他家没办法,这才把黄鹂抄给她哥哥的四书送了苏家!”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黄家两兄弟,明年要参加童试,这应该是黄鹂给哥哥们的童试做的准备。苏家这礼送的重,只怕真是把人家给难为到了,这才不得不把家里女孩子给哥哥抄的东西当礼物回了!你说你个混球玩意儿,还问人家再要一份儿,像话么!” 窦英讪讪道:“也不是要,是换啊……”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武娘子简直抓狂:“换你个脑袋!你是不是瞧不起人家姑娘?” 窦英急道:“怎么会!我要是瞧不起她又怎么会巴巴地问她要东西?我,我就是气不过她给苏怡的东西比给我的好,也想讨一份啊!” 武娘子冷笑道:“你那叫讨?你跟你韩家妹妹也敢说你给我抄本书我送你两匹料子?” 窦英道:“她家又不缺料子!” 武娘子道:“好,那不说料子,换成你韩妹妹喜欢的首饰呢?你敢不敢这么说!” 窦英道:“她家有钱啥买不来啊,她问她爹要就行了!” 武娘子点点头:“对,她问她爹要就行了!那你觉得黄鹂缺什么,可不可以问她爹要?或者你觉得她爹买不起,所以你就帮一把?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人家姑娘就一定稀罕?以为人家为着几块料子就会高高兴兴给别人家小子抄书送礼物!你还说你没有瞧不起她,你看你说的这些话,哪句瞧得起人家了!人家说的一点不错,你这是把人家当自家丫头使唤呢!想给点小恩小惠就张牙舞爪地让人家做这个做那个!你总说你不喜欢韩翠翠,可你对她却比对黄鹂尊重多了!” 窦英讷讷道:“我没这个意思,那些好料子就算娘你也是很喜欢的,我想着她也应该喜欢。” “那还不是瞧不起么!”武娘子恨铁不成钢:“好东西谁不喜欢?昔日你外婆家穷,恨不得把我切成块儿了卖出高价去!你爹之前,开价最高的一个财主要花五百两买我过去做续弦,你外婆已经很满意了!到你爹这里,其实随便出个六七百两你外婆就要乐疯了!可你爹明知道这个情况,还是不肯那么做,像个傻子似的,三媒六聘,十二台彩礼,像个冤大头似的细细地给我做足了面子!就这样还怕我不乐意,偷偷去见我,问我到底乐意不乐意,不乐意的话他一定不勉强!窦英,你看看你!你对人家姑娘的态度,能比得上你爹一个指头不能!” 窦英小声道:“我就是找她抄本书,跟爹要娶您这件事儿不能比吧……”他这么说着,却有点不确定了,娶媳妇什么的,黄鹂,哎呀,听起来好像也不差,哎呀呀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啊!那小丫头才几岁嘛! *********************** 窦英这边老老实实听亲娘的训,黄鹂却没有找别人诉苦的意思,她回到家里二话不说,拿出《榖梁传》就开始背,背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情绪总算稳定下来,这才放下书,看向窗外。 没有钱,家里也没有个有功名的人,随便一个半大小子,对她的态度都会如此轻慢! 黄鹂知道窦英没有恶意,可越是这样,她越是憋闷。这种不自觉的轻视,才是最能证明自家卑微的现实:别看镇上的人提起他们一家,都是老爷太太郎君姑娘的叫着,可实际上呢?他们家不过就是个小生意人,接了人家贵重点的礼物都还不起;抄个书还人家,看似风雅,可难道人家真看不出自家的窘境? 所谓安贫乐道,不过是安慰自己的鬼话罢了! 第四十四章 黄鹂从来不是生闷气的人,她生气没一会儿,那点儿气就成动力了,拿出来书本抄抄抄: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怎么说也得给哥哥抄出份四书五经来!但凡哥哥们考上个秀才甚至举人,谁还敢与她这般轻浮地说话?然而一边这么想着,黄鹂心中总还有些不足,总觉得别说秀才的妹妹,便是举人的妹妹听起来也不甚威风,倒不是说非要做个土豪的妹子才满意,只是觉得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要靠哥哥们涨声势有些无趣! 黄鹂到底没理清能让自己觉得有趣来劲儿的做法是什么,便先把这事儿放到一边。第二天一早,黄鹂又按照习惯跟着黄鹏出去骑马,依然是遛马完毕就开始念书背书,天气越来越冷,黄鹂在外头骑马的时间增长了一些,背书的时间缩短了一些:毕竟傻站在那里念书背书实在时容易着凉。 兄妹两个晨练晨读完毕,笑吟吟地骑了马往回走,刚拐到自家的巷子口,眼前忽地冲过一个人拦住了黄鹂的马,黄鹂吓了一跳,赶紧把缰绳扯住,低头一看,却是窦英一脸讪笑地看着她。 黄鹂见到窦英就没好气,哼了一声说:“你拦着我的马干嘛?窦大郎身娇肉贵,玩意撞坏了我可赔不起!” 窦英的脸涨的通红:“我,我是来道歉的!” 黄鹂翻了个白眼:“你跟我有什么好道歉的,让开,我要回家!” 黄鹏在一旁看妹子跟窦英拌嘴,因窦英没做什么不妥的举动,他也不知道前因后果,便没插话,静静地看着。 窦英来之前想好了一堆道歉的说辞,可真的见到黄鹂的面儿,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再加上黄鹏在一旁跟个门神似的盯着,他便有些紧张,看看黄鹂的俏脸,他把手里的东西猛地往抬起来往黄鹂手里一塞,看黄鹂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他立刻把手送开背到身后,说了一声:“赔罪的礼物,你别生我气了!”然后扭头就跑,一溜烟地跑回自己家,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黄鹂简直无语,有这么道歉的么?扭头看看大哥探究的表情,无奈地三两句说清楚怎么回事儿,把手里的小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两本诗集,普通的雕版集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看内容是前朝的诗集,翻到后面一看落款,果然是前朝印的,五十多年的老东西,值几个钱,但批量印刷,也不至于太珍贵。 黄鹂看看东西,递给黄鹏,有些懊恼地说:“总值个二三十贯的,要不然我去敲他家门,把东西还回去?” 黄鹏摇摇头:“十有*是武娘子的意思,你去还,少不得惊动他们家人!反正也不是很贵,你收下便是。日后想要跟他说话就说话,不想理他就不理,把这事儿揭过也就是了!” 黄鹂对兄长的应对方式颇有些怀疑,直直地看向黄鹏:“大哥,我觉得有点占便宜!” 黄鹏咳嗽了一声:“本就是他惹了你,赔礼也是应该的,你不收,只怕他没完没了地跟你道歉呢!你想那样?” 黄鹂想了想,觉得哥哥说的也有道理,便点点头:“也是,那就这样吧!”她还是觉得不太对,但是见一向靠谱的大哥这样说了,也就不再追究了。 黄鹏在心里默默地擦了把汗,自己这妹子别处聪明,可就是太聪明了家里也惯着,所以某些方面反倒完全不开窍,这窦英的态度,分明是喜欢上她了啊!只是妹子没意识到,那小子自己只怕也还没意识到,这种情况下他哪敢让妹子态度太生硬,这人都是犯贱的,你越不给好脸他搞不好越上杆子往前扑,一来二去的想明白了怎么办?而且他还不敢跟黄鹂说,跟黄鹂一说,黄鹂行动间只怕要害羞,一害羞,搞不好就提醒了对方了……万一他一时激动撺掇了他娘来提亲怎么办?答应还是不答应?条件是够好的,但是为人却这么二,当然这一点过几年大概能改,但总要过几年不是?先这么混着最好,免得弄得太尴尬。 黄鹂并不知道就这短短的片刻功夫,她哥哥心里头已经转过了一堆的念头,一边打马往前走,一边跟哥哥念叨着:“诗集,诗集……他还不如给我弄本史记看看呢,我看书的时候常看到人说史记有云史记有云,却一直没机会看全了,咱们镇上书店却只有半套。” 黄鹏笑道:“好,等过了年我给你买一套去!” 黄鹂赶紧摆手:“算了算了,挺贵的,总有机会看到的!” 兄妹两个骑着马从窦家门口走过,却不知道窦英正躲在门后,拼命竖起耳朵想要听这兄妹俩说了什么,可毕竟隔了一道门,只听到了黄鹂正好从门口经过的时候说的那句“他还不如给我弄本《史记》看呢!”一面懊丧自己送错了东西,一面又想,哦,原来她想看《史记》,回头找一套,找机会送给她去! ************************** 这几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十一月底下了一场小雪,而腊月初的晚上则飘起了鹅毛大雪。 腊月初八的早上,黄鹂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得屋里冷飕飕的,急忙喊月季:“月季姐,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睡过了?” 话音刚落,月季就提着个大铜壶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笑:“没睡过,才卯时中!” 黄鹂道:“这么暗,还下雪呢?” 月季道:“可不是,雪大得很,” 黄鹂坐在床上,沉思道:“天冷的话为什么会下雪?而不是下冰块??” 月季囧了一下:“下冰块那叫冰雹!好了快起床吧,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黄鹂叹道:“我只是前天抄书抄到连太傅的随笔,他说人跟畜生最大的区别就是吃饱了喝足了还会思考……” 月季扑哧就笑了出来:“读书人真有意思,居然写这种东西。畜生要是会想事情那还是畜生么?早成精了!” 黄鹂也笑了起来:“我就是随便说说,放下畜生不提,我觉得那些大人物跟小人物最大的区别就是想的更多……每天只想着吃喝拉撒,自然也就只会吃喝拉撒了!想都不去想,当然也就做不了什么大事儿。” 月季笑道:“哎呀,这么说我们鹂娘可是要做大人物的啦!” 黄鹂正色道:“你明白就好,一定好好对我,要不然等我发达了,月季姐姐可要顿足捶胸了!” 月季哈哈大笑:“这不是前几天二郎带来的那个什么酸书生的故事里头的调调么哈哈哈哈,哎呀那个可笑死我了……” 黄鹂也笑了起来:“月季姐姐也看了啊!” 月季道:“趁你去上课的时候看的,有几个字不认识,但是大体意思是看懂了的!” 黄鹂道:“哪几个字不认识,你给我指指,我教你!” 月季笑道:“先赶紧洗脸去吃饭,还得上课呢,等有闲工夫再教我。” 黄鹂点点头:“好!” 她一边洗脸一边又问月季:“对了月季姐姐,前阵子我听说又有人跟你家提亲了啊!怎么又没答应?” 月季道:“我才十六,那家儿子都二十四了,跟他家定亲就要我立刻嫁过去,我才不要这么急呢!” 黄鹂歪歪头:“我听人说他家有点钱呢!” 月季白了她一眼:“有钱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兄弟九个呢!说给我的是大郎,呵呵,我娘让人去打听,结果听说这家的娘在外头说做过女使的手脚勤快,还认字,她家几个小的都不用请先生了,直接让我教认字就行……哼,知道我这么难得还在我娘面前摆谱,好像我高攀她家似的,谁稀罕嫁过去累死累活还要给一群孩子当老妈子啊!便宜不是这么占的。你当他家为什么娶不到新妇,蟑螂似的生那么一窝,谁敢嫁过去!” 黄鹂噗嗤笑出声来:“所以月季姐嘴上说着嫁人是为了养老,但是还是尽量要找个好人家过得快活嘛!” 月季道:“你这不是废话?嫁人是为了有个伴儿日后有人养老,也可是也不能为了以后有人养就现在憋屈死对不对!我家是太穷,要不然啊,但凡我有个小店,哪怕是个豆腐摊呢,也要招格个上门女婿,那才叫爽快!” 黄鹂道:“我娘说没几个正经男人肯做上门女婿的。” 月季道:“那是你要求高啊!知书达理还肯做上门女婿的当然没几个——有钱读书的谁穷到做上门女婿的地步呢?我就好说了,要是我有个小铺子啥的,我呢,就捡那些家里遭了难的,或者是分家被欺负了的老实人,这种人大把的啊。”月季说到这里,忍不住拍拍自己的嘴:“呸呸呸,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太太听到了要不肯雇我了可了不得了!” 黄鹂扑哧就笑出声了:“我娘才不管这个,她自己还在我面前整天假装嫁妆的念叨呢!再说了,月季姐你在我这里干了好几年了,工钱才七百,小草去年来的还八百呢,我娘才不敢不用你!你扭头就能找到价儿更高的活儿。” 月季点点头:“能找到价儿更高的活儿是真的,但比咱家更省心的就难了,更别说你还教我认字……外头去蒙学认几个字就要多少钱啊?镇上那个蒙童馆,一屋子二三十人,一个人一个月就要四百文,我弟弟过去上的,教的是个什么啊,就会背三字经百家姓,有用的也就是认几个字,日后签个契书不会被人骗了,除此之外再多一点都没有!我在这里学了认字还读了一堆书,闲来无事还能用你的纸练几个字,便宜占大了!” 主仆两个说说笑笑,黄鹂很快就收拾好了,然后便去父母那边吃饭,吃罢饭便去上课。 因为黄鹏开春要再一次考秀才,而黄鹤也准备下场试试水,所以讲完基础的课程之后,就开始对两个准考生展开特训。说实话,考秀才的内容实在不算难,墨义贴经就是个死记硬背,比较坑的是作诗跟策论:苦逼的是刘秀才自己都对策论十分不擅长呢,闭门造车能懂多少国策?写不策论是寒门学子的通病;反倒是写诗不容易被条件限制,刘先生酸诗倒是很做上几首,不过黄鹂对这玩意是真不感兴趣:便是朝廷都把吟诗作赋从乡试跟会试里剔除了出去,可见这东西确实于治国无益!只是刘先生多收了那三百文后,对黄鹂的要求也高了,竟有些要她做才女的意思,每每逼着她跟着吟诗拽文,黄鹂只得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去背“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黄鹂这日听完了课,挎着放了文具的小挎包朝父母的院子走去——前文说过,她自己的院子是从父母院子旁隔出来的两间,她才跨过那道小小的月亮门,就听到父亲气急败坏的叫声:“不行,这事儿我不答应!” 黄鹂抬头一看,正看到一个人晃荡荡地从黄老爷屋里掩面冲出来,紧接着黄老爷窜了出来,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老杨你给我站住,要走把你儿子带走!你这么做,让我怎么见人!” 黄鹂定睛一看,那被拽住的人有些眼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杨伯伯么?一阵子没见老成这样了!她不知道具体情况,不敢贸然开口,便闪到一旁听两人说话。只见头发花白脸色枯黄的杨老爷哽咽道:“老黄啊,没脸见人的是我,怎么也轮不到你!喜儿就放在这里了,我这个当爹的没用,没好好地照顾过他一天,日后我死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我家那个夜叉你知道,只怕我前脚走了,后脚他就要被折磨的跟我一起去!我知道我这是强人所难,我也不用你他当成故人之子,就当他是买来的下人,你是让他扫院子挑水也好,喂马割草也罢,只要给他口饭吃就行!” 黄老爷不知道怎么拒绝才好,人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怎么说?只能急得跳脚:“老杨我是上辈子欠你的!你这么坑我?” 杨老爷冲着黄老爷鞠躬作揖:“是我对不住你,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还欠你的!”他说着冲着黄老爷身后喊道:“喜儿,还不赶紧给黄老爷磕头!日后跟着黄老爷,好好的干活,替你爹我还债!” 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上前来,噗通一声跪在黄老爷面前,冲着黄老爷砰砰砰就是几个响头,黄鹂定睛一看,却是个骨瘦如柴的孩子,那孩子身上的衣服极为单薄,外头披着件显然不是他自己衣服的肥大的羊皮袄,脸瘦的只能看到双大的吓人的眼睛,他也不说话,只是磕头,连着几下子脑袋眼见着就青了,黄老爷也是为人父的,哪里见得了这个,当即松开拽着杨老爷袖子的手,冲到孩子跟前想拉他起来:“哎呀你这傻孩子,用这么大劲儿干嘛!把头磕破了可怎么了得!” 那孩子个子小,瘦成一团,却出奇的倔,黄老爷拉了几次都不肯起来,甚至还要费力地冲他磕头,黄老爷死拉硬拽地把孩子从地上拽起来,再往门口一看,哪里还有杨老爷的影子?急匆匆地冲出门去,外头满天的飞雪,两丈之外就看不到人。哪里还有杨老爷的影子! 第四十五章 早上的时候,黄鹏的媳妇安氏有些腹痛,钱氏不放心,就赶过去陪儿媳妇,陪了一会儿确认的确不是要发动,便没有叫稳婆,到底不太放心,让人去街上请了王郎中过来看。这边杨老爷过来的消息她也知道,但是外债再重要也没有媳妇肚子里孙子重要啊!所以她也就没过去。反正再坏也就是没法把钱要回来了,她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钱是哪里知道有些事儿那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的,她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赶过去看情况!无奈世上没有后悔药,等她确认儿媳妇情况很好,只是普通的吃坏了肚子之后,赶紧赶回前院的一看,我去!债要不回来不算,还多了一个讨吃的! 钱氏听黄老爷说完情况,当场气了个倒仰,简直恨不得再跟黄老爷打一架,想到杨老爷欠债不还竟然还给她甩了这么个锅,怒气先冲杨老爷去了:“杀千刀的姓杨的,!他坏事做尽却让咱家来烧香,黄世仁,你是面捏的么?就由着杨老三这么坑你!” 黄老爷心中也是一团乱麻,跺脚道:“我有什么办法?他把孩子丢下就走,这么大的雪,我到哪里追去?” 钱氏一看这孩子瘦的那小模样,还有身上的那单薄的衣服,只恨的牙根痒痒:“这也是当爹能干的事儿?这大冷的天就给孩子穿这点衣服丢别到人家!”这要冻死了病死了是不是我家还得摊上人命关死? 那叫做喜儿的男孩子闻言怯生生地说:“太太您别生我爹的气,我的衣服被我家太太都拿走了当掉了,爹爹躺在床上病了几天,今早才勉强爬起来,我身上的羊皮袄,还是他路上脱给我的呢!” 他说到这里,跪了下来:“太太您就留下我吧,我会干活的,我会砍柴火,会洗衣服,真的,我家的下人都跑了,这阵子全家的衣服都是我洗的,我很能干的,我吃饭也很少,您留下我,肯定不亏……”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却不敢哭出来,他使劲儿大喘着气,想把这阵子哭劲儿憋回去,却怎么也憋不回去,反倒打起嗝来。 黄鹂在一旁看着不忍,轻声道:“爹,娘,要不然,就留下他吧!咱家不是本来就要再雇个人么?” 钱氏怒道:“你懂个屁!咱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天底下竟有这般道理,欠了人家的钱,不但不还,还要把儿子丢给人家养?当我们是冤大头么!黄世仁,你立刻把他送回去,立刻!” 黄老爷也被为难死了,他长吁短叹地说:“好孩子,你快起来吧,这不是你的事儿,我得去找你爹!” 喜儿哭了起来:“黄老爷,黄太太,我求求你们了,就留下我吧!我爹是真没法子了,但凡有一点办法,他又怎么会这样难为人……我,我胆小,我没出息,我怕死,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他说着实在找不出什么词了,也实在忍不住眼泪了,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黄老爷跺跺脚:“罢了罢了,你起来!你起来!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爹的!” 钱氏见丈夫这么说,顿时急了:“黄世仁,你什么意思?” 黄鹂见母亲要发火儿,赶紧过来搂了钱氏的胳膊:“娘,娘,我知道你最好心了,你看他这样子,真送回去只怕连年都过不去了!” 钱氏虽然爱生气,但同时也是个容易哄的人,不过今天的事情显然超出了她的忍耐限度,便是女儿撒娇也不能让她得到什么安慰,她甩开女儿的手,冲着丈夫冷笑道:“你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恶人!你们这些好人,好好想办法怎么安顿他吧!”说着腾腾腾地迈步走了。 黄鹂见母亲走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钱氏这么说了,其实就是同意了,甩脸子不怕的,要是咬死了不许留下才麻烦!黄鹂实在做不到不管这男孩子,她从一开始,对他就一个感觉:这也太可怜了! 柳树镇的经济还不错,镇子上虽然有不少铺子,但是大部分人的主要收入还是靠在乡下的田地。这几年随着抗旱作物的推广,村里的收成越来越好,虽然还是有穷人,但也就是吃的好坏的区别,只要不是懒的冒泡,基本上不会饿肚子的。而镇上几个讨饭的,几乎都是残疾人……小孩子是没有的,又不什么战乱年代,人口是很值钱的,家里真的养不起孩子了,哪怕卖了都算一条生路呢,有几个能让孩子沦落到要饭的地步?当然一些大城市专门有人让乞儿乞讨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但是柳树镇这样的地方,外人很少,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要组织什么职业乞讨那是扯淡,谁还不知道谁是谁啊! 所以黄鹂是真没见过给作践成这样的孩子,颧骨高高的,淡淡的眉毛几乎看不清楚,倒是眉骨支楞八翘的十分显眼,眼睛更是大的惊人……整个人看起来,就好似骷髅架子上罩着一层皮。 黄老爷见妻子走了,也松了口气,冲一旁的丫鬟小红叫道:“你去二郎那里,找几件他小时候的衣裳来!”又对翠翠道:“你带他去厨房那边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暖和暖和,我一会儿让人把衣服给你送去!翠翠啊,你带喜儿过去!” 翠翠闻言赶紧答应了一声,对喜儿道:“你跟我过来吧!”喜儿赶紧又要冲黄老爷磕头,被黄老爷拽了起来:“罢了罢了,你赶紧去吧!”他虽然收留了喜儿,可此时也是心烦意乱,只想自己静一会儿。 黄鹂见母亲走了,父亲又一脸烦躁,便也告辞说要回去,当然她不会真的回去,而是跟在了翠翠和喜儿身后,一路跟到了厨房。 翠翠到了厨房,在灶台旁边放了个小桌子,让胡嫂盛了一碗热汤过来,又从笼屉里拿了两个馒头,加上一碟子咸菜,几样东西摆好,便让招呼喜儿坐下吃饭。 外头的雪相当大,而喜儿还没换上合适的衣服,只是胡乱地套了件挺大的羊皮袄,袄子晃荡着四处漏风,他一路走过来早就冻得只打哆嗦,这会儿见了热汤,哪里还忍得住,咕咚咚一口气就给喝完了,只把翠翠吓了一跳:“哎呀哎呀,喝的这么快,仔细烫着了!” 小桌子放在灶台边儿,胡嫂刚做了饭,这会儿虽然没有用风箱,但是灶里的石炭却也还是通红的。喜儿身上的还都冷着,后背又被灶里传来的热气烤着,两厢一冲,他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哆嗦。 黄鹂在门口看他好一会儿了,这时候忍不住轻声问:“你很冷是不是?我去把窗户关上?”天气再冷,厨房的窗户一般也是不关的,不然烧石炭太呛了。 黄鹂刚才就为喜儿说过话,只是喜儿刚才忙着冲黄老爷跟钱氏行礼磕头,虽然听到了黄鹂的话,却不敢抬眼仔细看她。黄鹂跟了他一路,他也不敢搭话,此时听到黄鹂问他话,抬头一看,正看到着一身红衣裳,跟年画里观音座下的龙女一般好看的黄鹂,小声答了一句:“不冷,这屋里很暖和了!”他说着下意识地把脚往后挪了挪:那双鞋破的连脚趾头都露出来了,他实在不好意思让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看到自己的烂乎乎的脚趾头。 他不动弹还好,一动弹,眼尖的黄鹂立刻看到了:“哎呀,你脚趾头都露出来了,我去让人你给找双鞋!天哪你的脚怎么都破了,疼不疼啊,我去给你找伤药!” 胡嫂听到动静,也过来看,她看了两眼便道:“这不能用伤药,这是冻伤的,要用冻疮膏!我记得太太那里就有的。” 翠翠道:“我一会儿去问太太要!” 那喜儿听到翠翠说钱氏,越发不自在,小声说:“不用了,不疼!” 胡嫂子道:“哎呦,可不是不疼么!都冻僵了当然不疼了,只要脚还来凉着你肯定不觉得疼!等你觉得疼了,整个脚都烂光了!” 黄鹂急道:“这么厉害么!!那赶紧拿药啊!” 翠翠道:“一会儿洗了热水澡再抹药!” 胡嫂子道:“我的个观音菩萨啊,姑娘们就别出馊主意了,这脚冻成这样,敢直接用热水那还能保得住了?得先用雪搓,再用凉水泡,缓过来了才能用温水,算了算了,我一会儿叫我家那口子过来帮忙弄,他去年脚冻伤了,王郎中教过他怎么弄,正好让他带这孩子洗个澡,可怜见的,七八岁的孩子遭这么大的罪!” 喜儿在一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听到胡嫂子说他七八岁,忍不住小声说:“我十二岁了……” “什么,你十二岁了?”没等胡嫂子搭话,黄鹂就惊叫道:“你跟我同岁?怎么会?我还想让你叫我姐姐呢!我是戊寅年生的,你也是这一年?” 喜儿低下头小声说:“嗯,我也属虎!” 黄鹂十分纠结,看着喜儿道:“你,你看起来这么小,应该比我小吧?我是二月二生的,龙抬头那天!你总不至于比我生日还大吧??” 黄鹂惴惴不安地看着喜儿,生怕他说出个小月份来,喜儿抬头看看黄鹂,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我是五月生的……” 黄鹂顿时喜出望外:“太好了,我就说嘛,你应该叫我姐姐的!” 喜儿小声道:“这不合适,我该叫你姑娘的。” 黄鹂叫道:“有设么不合适的?月季姐姐都还叫我名字呢!你只管叫我鹂娘姐姐就行,或者阿鹂姐也行!” 喜儿低低地叫了一声阿鹂姐,黄鹂立刻笑盈盈地掏了个小荷包给他:“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把你当弟弟喽,喏,见面礼!”” 喜儿接过那荷包,只听黄鹂道:“里头是我大哥前几天给我买的麦芽糖,你拿块尝尝,可甜了!” 喜儿手里托着荷包,他的手干巴枯瘦,每个指头都顺着指甲缝裂出口子来,丝绸做的荷包放在手里,稍微一动,就挂出一条线来,喜儿死死地盯着那干干净净的的粉白色荷包上被挂出的丝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浑身上下硬是找不出地方来放这漂亮的荷包。 黄鹂看喜儿发呆,以为他不好意思,便伸手把荷包有拿过来,从里头掏出一个小纸包,麻利地打开,塞到喜儿的嘴里:“你尝尝,我没骗你吧?是不是挺甜的?” 喜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张嘴含住糖糖,然后赶紧低下头。黄鹂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笑嘻嘻地说:“我家两个哥哥,我早想要个弟弟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儿就找我啊,不会让你白叫我一声姐姐的!” 她高高兴兴地说话,说了一大段儿,见喜儿一点动静都没有,朝他看去,却见他垂着头,脸对着的桌面上,已经聚集了两片水光。 第四十六章 喜儿的名字是他娘给起的。 他娘是个从良的□□,当初在济南府里也红过一阵,后来年老色衰身价一降再降,就被杨老爷这个土财主花了六十两银子买回去做了外室。 喜儿的娘一辈子命苦,小时也是小康之家,甚至还读了几年书,后来父亲犯了事进了大牢死在里头,家里欠债还不清,祖母就把她卖了还债。 她觉得自己命苦,儿子托生在自己肚子里也命苦,对儿子的期待也很简单,希望儿子命好,多遇到点好事儿,过的欢欢喜喜的,所以她给儿子起了个俗气至极的小名:喜儿。 喜儿的大名叫杨熙,本来应该叫杨喜的,可是杨老爷觉得这名字俗气了些,要知道喜儿的娘当初也是个会作诗会画画的才女呢,她的孩子,小名叫喜儿也就罢了,大名叫杨喜也太不上太面了。所以给他上户籍的时候,就按照发音改了“熙”字。 这会儿,杨熙正蹲在厨房里头拉风箱:虽然黄老爷没说怎么安排他,可他还是早早就起了床,自发自觉地跑来帮忙干活了! 杨熙身上穿的是黄鹤的旧衣服,小红按照黄老爷的吩咐去黄鹤那里拿他的旧衣服,黄鹤便亲自抱了一堆他前几年的衣服棉鞋过来,把衣服给了杨熙,表示自己那里没棉袄了只有外衣:棉花这种东西,在黄家这样的家庭还没有到可以浪费的地步,孩子个头长得快,第一年做的棉衣,就算放放衣角也最多穿两年,往往外头已经不值得重新做了,但棉花弹弹还能继续用,所以黄鹤那里穿过的外衣,没有多余的棉衣,反倒黄鹂这边还找出来一身。小户人家没有那么多的顾忌,黄鹂一听哥哥那里没有棉袄,就把自己前几年的没有拆了重做的件棉袄翻出来给他送了过来。 杨熙一早上起来穿衣服的时候,没舍得穿黄鹤拿来的比较新的衣服,缎子的更不肯上身,找了身松江布做的洗的发白短衣罩在了棉袄外头,便急匆匆地跑出来找活干。 杨熙在杨家这两年过的是真正的苦日子,早就养成了看人脸色的习惯,如今他是被亲爹赔钱赔给人家的,他再怎么年纪小也懂得这起码的道理,要是只吃饭不干活那叫赔么?所以虽然没人叫他干活,他还是早早地就从床上爬起来,不敢去主人们的房间里捣乱,索性钻到厨房里帮忙。 风箱很重,杨熙拉了一会儿就出了一头的汗,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冷了,一会儿早饭做好,胡嫂子就一样一样地把东西往食盒里装,有汤有菜还有干粮,零零碎碎的好几样,食盒显然放不下,胡嫂子便嘟囔道:“哎呀,又得跑两趟,一下雪全都在屋里挺尸,连个过来催早饭的都没有,就等我给送。” 杨熙忙道:“胡婶,我帮你一起送吧!” 胡嫂子皱眉道:“你的脚给冻成那样,哪里还敢走路?” 杨熙道:“没事儿,上着药呢,要是疼的不能走路的话我早上怎么走过来的?” 胡嫂子想了想也有道理,便把比较轻的只放了馒头的提篮递给他:“走吧。一起去!” 杨熙的脚虽然上了药,有哪里会不疼?每走一步都钻心般的疼啊,只是他脸上却是一点都没露出来,一路跟着胡嫂子到了黄家一家吃饭的正厅。胡嫂子把食盒放下,摆饭什么事儿有小红接手,胡嫂子便带着杨熙往回走。 杨熙才一转身,迎面正看到黄鹂从外头走进来,见到他,挺开心地打招呼:“喜儿!” 杨熙赶紧冲这黄鹂叫了声阿鹂姐,黄鹂心情极好:“你的脚还疼么?” 杨熙小声道:“不疼了。” 黄鹂哼了一声:“撒谎!你我昨天看见了,你叫上烂了那么大的块儿不疼才怪!” 杨熙声音更小了:“真的不疼,抹了药,感觉不出的。” 黄鹂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到黄老爷的声音:“喜儿过来了啊,你的脚不是受伤了么?就好好的在屋里歇几天吧!” 说话间黄老爷从里屋走了出来,胡嫂子赶紧跟黄老爷解释:“他不肯歇,一早上就跑到厨房帮我拉了大半个时辰的风箱!” 黄老爷笑道:“怪不得今天的饭比平日里早了呢!”正想说一句喜儿你不必干这些活儿,钱氏撩门帘走了出来,黄老爷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钱氏见喜儿肯干活,心里头也平顺了不少,被人当冤大头的感觉糟透了,根本难以抵消做好事儿的愉悦感,这会儿见这喜儿是正经会干活的,心理平衡之余,慈母心便冒了出来,冲喜儿道:“我昨天听翠翠说了,你的脚冻得厉害,这几天别到处乱跑,每天记得擦药!” 喜儿见钱氏肯搭理他了,心里头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赶紧轻轻答应一声,正好黄鹤走了进来:“哎呀,喜儿过来了?小家伙胆子太小,好歹说话大点声啊!小姑娘似的,这幅样子要受人欺负的!” 黄老爷骂道:“谁欺负他?这家里头也就你是个毛小子!一屋子大人谁会欺负个孩子!你给我老实点别欺负人才是真的!” 黄鹤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笑嘻嘻道:“我才不欺负小孩子,这不是怕鹂娘欺负人家么?” 黄鹂道:“喜儿叫我姐姐呢,我怎么会欺负她!” 黄老爷道:“你们今天起得都这么早啊!” 钱氏道:“哪里早了?是你起晚了,翻来覆去快天亮才睡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老爷叹了口气:“胡思乱想呗!”他说着看看喜儿:“喜儿啊,你吃早饭了么?” 杨熙道:“吃了,刚才在灶下胡婶子给我下了碗热汤面!”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好大的一碗,吃的撑死了。” 黄老爷笑了起来:“胡嫂实诚人,太太从来不敢让她盛饭,总是碗有多大都要盛满!”他本想说让杨熙跟他们一起吃饭,不过杨熙已经这么说了,也就没说出来,而且他估摸着说出来大概钱氏又要不高兴的。本来她对这孩子的态度已经不错了,何必添乱呢? 杨熙讷讷地说:“老爷全家都是好人。” 黄老爷道:“别老爷来老爷去的了,你爹跟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还是叫叔叔婶婶吧!” 杨喜儿抬眼看看黄老爷喝钱氏,低下头来:“我还是叫老爷太太吧!” 黄老爷正要走再劝,钱氏打断道:“好了,胡嫂子先带他回厨房暖和暖和吧!脚没好,我也不给你专门安排活了,先给胡嫂打个下手! 待众人都出去之后,钱氏瞪了黄老爷一眼:“怎么着!人家拿儿子抵账,你还准备把他当少爷养了?” 黄老爷叹了口气:“过去去他家的时候,这孩子都是叫我叔叔的。” 钱氏道:“他自己爹妈也没把他当少爷养呢,你倒想帮人养出个少爷?你也不想想,这事儿咱家本就吃了这么大的亏,现在杨老爷说是拿儿子抵账,说白了其实还不是给儿子寻条生路?咱们好事儿已经做了,但也不能太滥好人了吧!以后别人家欠咱们钱,也都不还,直接把儿子丢给咱们帮忙养行不行?” 黄老爷闻言也不再坚持,点头应下,然后重重叹了口气:“这老杨,造的什么孽!” 钱氏冷笑道:“自作自受的孽呗!自己不要脸在外头养小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节了!” 黄老爷知道自己妻子说得有理,只能连连摇头:“是啊,自作孽,自作孽,只可怜这孩子!” 提起孩子,钱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交的什么朋友啊!姓刘的是发达一点儿就悔婚,姓杨的这个是只管生不管养!什么时候你能跟我说你哪个朋友发达了提携你一把啊!你说啊你说啊!!” 黄老爷又惹了大麻烦,闻言也不生气,只是连连苦笑。钱氏正想再来几句,正好黄鹏走了进来,她只得憋了回去。 那边胡嫂领着杨熙走出门,离开正房挺远了,才问杨熙:“喜儿啊,你刚才没吃饭,怎么还说吃过了?” 杨熙轻声说:“我就是觉得那么说更好些。” 胡嫂叹了口气:“唉,你这孩子真招人疼,走吧,婶子给你下面去!” ********************************* 家里多出一个杨熙,对黄鹂的生活平没有什么影响,她依然按照平日里的习惯,早上去骑马,上午去上课,下午背书抄书,每隔一天就跑去陈举人那里听听课说说话请教请教问题。 黄鹂过去跟陈举人认识大半年,对陈举人的印象不过就是见多识广气质好,可现在正经做了她的学生,虽然隔日才去请教点问题。却也能明显地感觉到陈举人厉害的水平! 四书五经那是基础的,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各种典籍中的典知识典故提起来全都是是信手拈来,同样是说策论问题,陈举人对国家政策方针十分了解,随便一个题目都被她深入浅出讲得头头是道! 黄鹂面对这样一位老师,黄鹂觉得又幸运又遗憾:幸运的是自己举手之劳的善良举动竟然给自己赢得了这样一位好老师;遗憾的是自己的哥哥们不能够像李思熙一样得到这样高水平的教育…… 自家哥哥的天分说不上好,刘先生的水平她都能感觉到不过尔尔,可以想见整个章丘县比刘先生好的老师一定很多,而扩大到州府,只怕能跟陈举人相提并论的先生都不会少! 科举之路,拼的不止是天分,勤奋,更是出身家世所带来的另一项重要的红利:教育水平的差异!她的两个哥哥,显然在这第一关上就已经落后了不少。 黄鹂想要帮哥哥们,但又不想对陈举人提出非分的要求,想来想去,增多了自己在陈举人这里上课的时间,几乎把整个下午都泡在了这里:陈举人给李思熙讲课的时候她多听多记,觉得有用就回去给大哥二哥唠叨;在刘先生这里遇到什么刘先生讲的不明白的东西也拿去问陈举人,问完了回去再跟哥哥们讲。可这样一来,她自己的时间就更少了,陈举人授课讲的深课程紧,专门背书的时间只剩下早上,抄书的时间挪到了傍晚,绣花的时间早就没了……而上午刘先生的授课时间,竟然成了她一天里最悠闲的时段。 第四十七章 陈举人对黄鹂认真读书这一点还是很满意的,黄鹂的天分比李思熙好的多,别看差了几乎有十岁,可是好多东西她稀里哗啦讲下来,李思熙还在忙不迭地记笔记呢,黄鹂已经不慌不忙地开始问问题了。,这还是黄鹂每天只来半天的情况下,两人的读书天分方面的差异,不可谓不大。 在陈举人看来,李思熙在读书方面不是没有天分,但天分这东西,百里挑一可以叫做有天分,万里挑一仍然可以叫做有天分,十万百万里挑一照样还是可以用个有天分来形容,所以有天分跟有天分能一样么?李思熙这种百里挑一的资质,不拼命哪里可能在科举一途上走多远!倒是黄鹂天分极好,起码是万里挑一起步价,只是目前来看她似乎还没有走科举路子的意思,自己这个做老师的也就先让她这么混着:上进这种事情,别人再怎么说都是白扯,须得自己先有这个念头才管用!更何况她现在的情况,说服力确实不大,总要再等等,再等等再说! 李思熙对于黄鹂每天下午过来听课这一点那是亚历山大,他原本觉得小师妹过来听课应该就是听着玩玩,谁知道几天下来,我去!小师妹竟然是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才!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家老师好歹也是做过六品官的举人,哪里会随随便便收徒弟?自己大概是太惨了老师实在不忍心不管,而黄鹂呢,看老师的表情就知道对她那是万分满意了,老师是准备再交出个女举人徒弟吧?是吧是吧没错吧?搞不好自己才是顺便的吧? 李思熙一想到日后小师妹做了举人自己甚至连秀才都还没考上的可怕前景,就觉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不行,绝对不能过混到这么挫的地步!我可得好好读书了,起码也得考上秀才先!于是读书学习越发认真刻苦。 要么怎么说陈举人毕竟是做过官的人呢?除了在侄儿这里栽了个跟头以外,人家这辈子绝对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的一辈子,一个小镇女子,能做到六品高官,在本朝说起来也是凤毛麟角的,她看人的眼光绝对是刁毒的,本朝女子虽然可以参加科举甚至可以做官了,但是社会大范围里还是重男轻女的,而且鲁地的情况格外糟糕,鲁地是孔圣人的家乡,鲁地人在整个北方来说最重读书的地方了,可即便如此,章丘县的官学也没有女学部,具体到柳树镇这样的小地方,明明镇上有蒙学也不算贵,但肯送女孩子去认一年字的家庭一个手的手指头都能数的清!在这样的环境中,对会读书的女孩子能够表现出尊重而不是拿人家是女孩子这一点来莫名自傲的李思熙的表现还是挺不错的:毕竟本国男性文人,尤其是不得志的文人最不缺的就是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的的心态:毕竟这年代读书依然是奢侈品。 当然黄鹂感受不到这一点,她家算是柳树镇上最不重男轻女的人家了,镇上再挫的男性也不至于到个小姑娘面前叽歪,而新来的两户土豪也对她另眼相看,她虽然出身不过是乡绅人家,可却颇有点后世小公主的心态,幸福而骄傲,不为饱暖操心,不担心父母试图榨干了自己的血来补贴兄弟,她觉得李思熙真是个很体贴的师哥,但凡她回家晚一些,都会一路送了她家去,只是有些迂腐,死活不肯上门做客。 黄鹂在陈举人这里读书的直接受益人是黄鹏跟黄鹤,这兄弟俩每每在学习上遇到什么刘先生讲的不太清楚的问题,便偷偷来问黄鹂,黄鹂问了陈举人之后再告诉哥哥们,虽然比不得亲自去听课好,但也有些进步,黄鹏还好,黄鹤没事儿就念叨自己为啥就不知道每天给陈举人揣个饼去呢?那样的话,说不得他也能蹭个学生的身份回来呢!当然这种话被黄鹏听到,少不得又被k了一顿:你当举人是什么?你想要拜就能拜得? ************* 这日一早,黄鹂跟黄鹏再次骑马回来,一到巷子口便差点又撞到人,低头一看果然又是窦英,黄鹂本想发火,想到自己前阵子收了人家礼物,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不计较这事儿了,便压了火气问:“窦大郎有事儿么?” 窦英见黄鹂的脸色还好,立刻摆出那副拽的二五八万的中二少年脸,扯着公鸭嗓道:“我听说你想要看史记,翻了翻我家书柜,正好找出来一套,反正我也不看,给你看吧!”说着把书往黄鹂手里一塞,然后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黄鹂先是一愣,紧接着大叫道:“窦英,你偷听我跟我哥说话!” 窦英的脚步一滞,差点绊倒,也不回头,气急败坏地叫道:“谁,谁偷听你们说话了!你嗓门那么大,隔几道墙都能听道,哼!”说着急匆匆地冲回自己家,走到门前的时候还绊了一下,但还是以最快速度关上了门! 黄鹂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一旁的黄鹏却真是哭笑不得,窦英这少年,二是二了点,可真的是天真烂漫,一点心机都没有,真要说给妹妹做女婿,却是比那娇娇弱弱的苏怡强得多。 黄鹂却是不知道自己大哥已经进入到跟她老娘同步的心理状态,气急败坏地跳下马,朝窦英追去,跑到窦英家门前敲门:“窦英我知道你在门后听着呢,快开门,我不要这书,你把它拿回去!” 窦英隔着门叫道:“凭啥不收,你上次就收了!” 黄鹂哭笑不得:“你上次是赔礼啊,我要是不收只怕你没完没了地道歉!” 窦英从门缝朝黄鹂看去,却只能看到黄鹂的肩膀看不到脸,不知道黄鹂的表情如何,心中也是打鼓。强自道:“这次你不收我也会没完没了的!” 黄鹂被他气死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无功不受禄,好端端地我总收你的东西算怎么回事儿?” 窦英被老娘教训过,正是半开窍半不开窍的时候,也知道自己非让人收东西似乎没道理,听黄鹂这么说,简直急死了,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急忙叫道:“上次赔礼的东西你不是不喜欢么?那,那个就不算了,这才是赔礼的东西!你心里实在过不去,可以把不喜欢的东西送回来啊!”他说完自觉这办法好极了,眉飞色舞地叫道:“对,就这样了!以后我送你东西,你不喜欢就退回来,跟我说你喜欢啥,我就换啥,要不然干脆就直接跟我说想要什么嘛!唉唉你可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咱们是邻居啊,邻居嘛,逢年过节总要互送个礼物是不是?我跟苏怡就是这样,你送我个蝈蝈,我送你个斗鸡……礼尚往来,礼尚往来!” 黄鹂简直被雷死了,斗鸡,蝈蝈,这不是典型的纨绔子弟瞎混的玩意儿么。这俩人整天就玩这些啊,我去,他们回来真的能进学呢?真的没问题么?心里这么想着,觉得自己隔着个门跟这个二百五讲道理真是太傻了,决定立刻简单粗暴地结束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我不跟你扯,你不开门,我就把书房门口了!” 窦英闻言急了:“别介!我都说了你要是不好意思可以把诗集退回来啊!” 黄鹂冷笑道:“没问题,我回头把诗集也送回来!” 窦英立码歇菜,赶紧把门栓打开,冲着黄鹂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我求求你了收下吧,这大雪天的我去买本书容易么?赔罪送的东西还让人不喜欢,我心里也不舒坦啊,你就让我把这礼物送出去吧!” 黄鹂虎着脸道:“你刚才不是说这书是你从你家藏书里翻出来的么?” 窦英再次被ko,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黄鹂低头看看手上的几本书,翻到背面一看,有雕印的书局名字,却是济南府出的,知道这确实是窦英专门出去买的,心里头也是一软。却还是黑着脸:“好吧,这礼物我收了,我回头把诗集退回来。” 窦英连连点头:“好,好……其实你不退诗集……”他本想说不退诗集最好,但一看黄鹂的表情,明智地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他自己都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儿,当日在晋阳的时候,身边一群人除了苏怡跟韩霜,谁不是哄着他捧着他?小姑娘们见到他无不窦哥哥英弟弟的叫着,被他脖子里塞个毛毛虫吓哭了都不敢告状,扭头还要继续对着他笑。便是韩霜,虽然有时候会冲他瞪眼睛,可是他买朵花送她,她还兴高采烈地显派了好几日呢!可到了黄鹂这里,自己来回几十里路,特特地给她买了喜欢的书本回来,竟然还要求爷爷告奶奶地求她收下! 此时还没有抖m这词儿,窦英并不知道自己得了抖m这种经常与暗恋症并发的典型病症,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犯贱了,当然犯贱跟抖m其实一定范围内是差不多的,这却不是窦英能明白的了。此时的窦英少年,只是傻傻地地看着黄鹂重新上了马,跟黄鹏并排朝巷子东走去。心中又开心又懊丧:看样子她是挺喜欢史记的……只是,她好像更烦我了…… 黄鹂一大早又被窦英雷了一遭,心中也是说不上什么滋味,说讨厌他?还真不至于,见过几面,她对窦英的性格也有些了解了,知道他是真的没有恶意,而且本质确实不坏,虽然对她的态度怪怪的……好吧,黄鹂却是是被娇养大的,虽然她娘总喊嫁妆嫁妆,但家里就没有一个人确切地提过她的婚事问题,她在这方面实在不敏感,所以二了吧唧的窦英不知道自己对黄鹂是有点喜欢了,黄鹂本人也只是觉得奇怪:所以这窦英实在是说不上好运气还是坏运气:换了镇上任何一个适龄的姑娘,只怕早就意识到他这精神状态是啥了,正常的早就转换成羞答答地娇羞模样了,当然,放在黄鹂这里如果意识到这个问题,搞不好会干脆不搭理他了。 黄鹂被窦英雷到,黄鹏对窦英的印象却好了一点:虽然傻了点,却也只是在黄鹂面前格外傻,苏家窦家的两次宴请中,窦英的表现还是相当不错的。在妹妹面前犯傻,那明显就是因为在乎了,总比对着妹子满脑子算计强!毕竟哥哥这种生物,是绝对不会喜欢在妹子面前抖机灵的男孩子的。 兄妹两个各怀心思地回了家,然后一起去父母的房间吃早饭,吃罢早饭正想去上课,却听小红传话说隔壁苏老爷过来拜访。 紧接着,披着洁白的斗篷,打扮的犹如谪仙的苏蕴飘然而至,也不管屋子里还有一桌子没收拾的碗筷,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对莫名其妙的黄老爷跟目瞪口呆地钱氏道:“黄兄,在下贸然来访,却是有事儿来求您的!” 第四十八章 苏蕴说完话,才发现黄家人似乎才吃了早饭,顿时有些尴尬:“哎呀,我来的不是时候了!扰到你们吃饭了!” 黄老爷忙道:“没扰没扰,是我家吃饭太晚了!”他心中暗骂看门的胡三:怎么这边让人传话,那边就直接把人放进来了?正想着呢,胡三一溜烟地跑进来,拿了张帖子递给黄老爷:“老爷,这是苏老爷的请柬!”胡三低垂了脑袋,心中也是郁闷:自家门口没啥正经可以让客人休息的房间,就那么一张长六尺宽的小房子,来个普通镇上的大老粗可以随便在门口坐坐等等,可是人家苏老爷,一身雪白的衣裳,他哪里有勇气请苏老爷到门房里坐,简直怕蹭脏了人家的衣裳呢!只说让人稍候,自己一溜烟地跑进来跟主人传话,遇到小红让她禀告黄老爷,这边再一扭头,好嘛,人家苏老爷看没人招呼,已经溜溜达达自己进去了!可把他惊得,拿起苏老爷下人手里端着的请柬一溜烟就追过来了! 苏蕴也是突发奇想地想要过来的,他一早上起床,就听见老婆发牢骚说绿柳镇上真穷,自家送出去的礼物最差的也是四色在县里龙庆斋订的好点心,可镇上的人给送的回礼里头,最值钱的也就是姜家送的两坛卤味,一坛子肉的一坛子素的,大概能值个三五两银子,其他的好一点的无非就是些黄酒啊,布料啊,都是些家里下人都未必用的便宜货!差一点的索性就在街上买点便宜点心包上就给拿来了!倒是黄家的礼物似乎倒是挺讨儿子喜欢,好像是一套书,据说还是手抄的,宝贝儿子直接给截胡了,她连影子都没见到。 要说苏老爷跟欧娘子在某方面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方面因为性格爱好不一样,平日相处的时候简直烦死对方,可另一方面,他们就是闹得最凶的时候,也没有分开住过几天,尽管当日苏家大宅的可以住的房间随随便便也能找出一二十个,但俩人死都不肯离开主卧室:美其名曰我是名正言顺的男/女主人,凭啥换地方住?而实际上呢,这俩货其实就是两个色中饿鬼,甭管吵得多厉害,两天不滚上圈儿床单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欧娘子再厉害也是传统的封建社会的妇女,苏蕴又是个胆小没本事的,俩人全都没有向外发展的心思,当然是内部消化了! 所以尽管苏蕴嘴上说着嫌弃欧娘子,却雷打不动地每日在苏娘子的唠叨中醒来,苏娘子一幅烦死了苏蕴的样子,可每天照样一边算账理家一边念叨丈夫。 苏蕴平日里对老婆说的话大多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哦哦嗯嗯知道了这种模式化回复状态,要么就是跳转到:“你个俗人懂什么”得欠抽频段上,可这会儿一听到手抄书这几个字,苏蕴立刻兴奋了:艾玛这家人看打扮一般般,两个孩子言谈举止倒是很不错,一看就是有文化的,想不到这么讲究啊,一出手就是手抄本!不行,我得看看! 于是早饭的时候,他便假模假式地问儿子:“听说苏家给咱家的礼物是一套手抄的珍本,是什么书呐!” 苏怡闻言差点把满嘴的粥全都喷出来,他吃力地把一口银耳桂圆莲子粥咽下去,苦逼兮兮地说:“爹,不是什么珍本,就是一套四书。” 苏蕴翻了个白眼:“你休要骗我,一套普通的四书,你会巴巴地讨了去?你娘都说了,是手抄本!” 苏怡郁闷地说:“是手抄本,但也确实就是四书,只是里头的注释和咱家的不太一样。我问了黄鹤,那几本书本是他大哥的,因为咱家礼物送的重,他家人不知道怎么回礼才好,这才把黄大哥的东西拿出来做了人情送了咱家。就因为这个,他妹妹这阵子点灯熬油地赶工,说要再给他哥哥抄一份补上。爹你别瞎捉摸了,就一套四书,我没扣了什么奇珍本子不给你啊!” 苏蕴还没醒过神呢,欧娘子已经炸了:“啥?那套书是苏家姑娘抄的?你怎么没早说?她家这是看上你了?” 苏怡差点一头扎到饭桌上,他一脸苦逼地看向母亲:“娘,一套书至少要抄个把月,咱家才搬来几天?咱家礼物送的太重,把人家难为到了,这才没法子送了自家姑娘抄的书,没别的意思,这事儿已经够麻烦了,窦英因为他家没送书,硬是跑去跟黄家姑娘闹了一场,搞得人家姑娘挺尴尬的,您就别添乱了!” 欧娘子哪里肯信儿子的话,一脸八卦地叫道:“哎呦,给窦家小子没送啊,那还不是把你看的跟旁人不一样么?再说,没这意思干嘛把女儿抄的书拿过来,咋不拿儿子抄的!” 苏怡脑袋都大了:“娘!那是给咱家的回礼,要不是我正好不小心看到,只怕早被您随手收库房了,哪里就正好给我了?人家就见我一面,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家疼女儿疼得要死,我问了黄河了。黄鹤说黄鹂的字在他们三兄妹里头是最好的,要不是这样他们才不舍得让妹妹辛苦呢!随便拿几本自己抄的书送过来不就成了?娘,人家回送这礼物是尊重咱们,您千万别在黄太太面前露出这个意思,人家要生气的!” 欧娘子悻悻道:“生什么气,我儿子这么好,就是喜欢上也没啥丢脸的啊!” 苏怡抬高声音:“娘!” 苏蕴在一旁听这母子俩说话,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大郎啊,你把黄姑娘抄的书拿过来。” 苏怡见父亲还不肯放弃,简直郁闷死了了:“爹我没骗你,真的就是四书!” 苏蕴翻了个白眼:“我就想看看她写的字,十几岁的小姑娘,家里人敢拿她抄的书送人,字一定写的很好,你拿来给我看!” 苏怡简直要泪奔了,他所以把书扣下,一方面因为那是个人家漂亮姑娘写的,另一方面可不就是就是怕亲爹看到么?他从小就被人夸聪明,可是哪里在读书写字上下过什么功夫?窦英还只是敢走神不敢逃课呢,他当年却是气走了三个先生超级混球儿!所以他那一手字字真的是差的彷如狗刨,虽然如今也想要发奋了,可还是生恐老爹看到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女孩子字比他好上百倍会再k他一顿,那也太没面子了,本以为自家老娘胡搅蛮缠会把老爹的兴致给搅和没了,谁知道老爹关注点这么执着,还是非要看不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苏怡意识到自己是逃不过了,只好尽量摆出平静的表情回房从书柜中把黄鹂抄的那套书翻出来:别看他长得跟他爹一个风格,跟谪仙是的,但也就是一张谪仙屁,根本不是那等刻苦读书的孩子,就算是现在觉得读书有用了,见到四书也没啥见猎心喜的赶脚,只是觉得姑娘抄的挺珍贵的于是藏起来,却也不至于因此就发愤图强就好好读书了! 苏蕴只看了一下封皮就觉得这字写的好生漂亮,心道这姑娘该是请别人代做的封儿吧?可是翻开一看,里头也是一模一样的字字体,只是把大楷换成了小楷,那字写的啊,说不上笔走龙蛇也绝对配得上铁画银钩了!再看那纸,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竹纸,墨,也并不是什么好墨,墨色连匀都不算很匀呢,他虽然自己的字也说不上好,但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看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眼儿子,叹了口气:“这才叫善书不择纸笔,人家是穷,却比你刻苦多了!” 苏怡满打满算要被神仙爹批个狗血淋头,谁知道神仙爹只说了一句,便又低下头看字了,又翻了许多页,看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把书合上:“这字当真是他家姑娘写的?” 苏怡心中打鼓,点头道:“是!” 苏蕴道:“可打听了他家的先生一个月多少钱?” 苏怡想了想:“一个月不到四贯吧!”他心中依稀猜到自家父亲想要做什么,心情也有些小激动,赶紧又加了一句:“好像里头有八百文是黄家姑娘去听课才加上的!” 苏蕴的脸僵住了:“一个月八百文,就教出这样一手好字?” 苏怡解释道:“黄鹤说他妹妹的字是自己习字帖写出来的,他俩们两个哥哥的字捆一起也不如她呢!” 苏蕴冷笑一声:“你懂什么!照着字帖写是一回事儿,可没有先生在一旁教导只怕连笔都握不好呢!学生写的好,那定然是先生也写得好;学生学得不好,哼,那可未必是先生教的不好了!”他说着瞟了儿子一眼,苏怡顿时大汗,可不是么,他前头三个老师有两个是举人,他照样屁都没学出来不是?不过黄家哥俩看着也不像不好好学习的啊,咋就没妹子写得好?苏家这爷俩,苏蕴喜欢读书但更擅长吟诗作赋,苏怡据被气走的先生说是聪明,但却没用功过,他们毕竟是一家子商人,压根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在读书上又刻苦又天才的人物,此时压根没想到这世上还就是有老师指导一下,对着什么档次的字帖就能把字写得差不离的主儿! 苏蕴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太太:“让阿怡跟黄家兄妹一起上课,该出多少束脩比较好?” ********************* 苏蕴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也知道儿子去蹭课势必会影响人家黄家孩子的课程,于是跟自家夫人商量了敲定了这事儿,二话不说,先拿了礼物跑去黄老爷家做客去!谁料黄老爷家的孩子们有晨读晨练的习惯,所以尽管一家人起得早,吃饭却比苏家晚了不少。跑到人家家,正堵到人家收拾饭桌的时候,也实在够尴尬。 不过苏仙人毕竟是苏仙人,片刻的尴尬之后,立刻调整好表情,冲着黄老爷提出有事儿求他的话。 黄老爷闻言忙道:“苏老爷有话尽管说,若是我能帮上忙的,一定不含糊!”黄老爷到底存了个心眼,没一口应下。一面赶紧让丫鬟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一面招呼苏蕴坐下说话。 苏蕴自知自己的要求在注重孩子读书的爹娘眼里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儿,哪敢张口就说要求,先说好话啊!“前日尊府一家到我家做客,带来的礼物当时由贱内收了起来并未见到,我今日听她提起,才知道那礼物竟是令爱亲手抄写的四书,我方才看了。令爱可真携带的一首好字!”他说着巡视四周,一眼看到俏生生黄鹂,笑道:“这位就是贤侄女吧!一看便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难怪能写出那样的好字!我可真是羡慕极了!” 黄老爷一听苏蕴夸女儿,心下也是得意,钱氏在一旁则是心中打鼓:好好的专门上来夸我家女儿作甚,难道是要为他儿子求亲?他儿子一眼看去倒也还不错,可这才认识就提亲,也未免太草率了!莫不是有什么毛病生怕别人混熟了知道了底细不肯应下婚事? 黄老爷心中也有些莫名,他倒不认为苏家人会二到才认识就提亲,可是自家女儿字写得好,到底有啥让苏蕴激动的?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的字,再好又哪里只得专门跑过来夸?想到此处,他打着哈哈道:“小姑娘写字,也就是比她两个哥哥更死心眼些的练字,哪里值得这般夸!” 苏蕴道:“这可不然!若是刻苦些死心眼些就能写好字,那天底下岂不是遍地书法家了?”他说着袖子一抖,手中便多出一本书来,正是黄鹂所抄的《孟子》,他一脸赞叹地说:“里头的蝇头小楷能写好还可以说是多谢多练的缘故,可这封皮上的大字,手不够稳,不懂运笔的技巧,哪里能写的好!黄兄你看看这子字,越是这般比划少的大字,想要写好越不容易,我写了一辈子的字,笔也没这么稳啊!更难得的是这中规中矩的楷书,竟然也能被她写出灵气来,难得,难得!黄兄真是教女有方,教女有方啊!” 黄老爷听着也兴奋起来,他虽然读过几年书,但是也只是蒙学水平,装模作样地去考了两次童试,连第一关都没过去!他能看出来黄鹂的字比黄鹤的好,整齐啊!但是却看不出她的字跟黄鹏的有啥差异,这不都是一个是一个的整整齐齐的?有啥不一样?啥?闺女的字有灵气?对不起啊,俺凡人一个,真看不出灵气是个啥玩意!可这不妨碍咱骄傲一把啊!他夸的可是我闺女,亲闺女!尽管面对的依然是那本送出去之前他试图检查一下错字但不到一刻钟就放弃的手抄书,但这本书在他眼里瞬间就高大上起来,捻着自己的几根胡须。故作矜持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她的先生教的,我哪里知道多少!” 苏蕴一听卧槽,还真配合,赶紧打蛇棍上:“听说黄兄家里请的的夫子是位秀才?” 黄老爷点点头:“刘先生是本县二十几年前的老秀才了,因家计故,所以不再去参加乡试,我运气好,听闻刘先生想要做馆教书,便请了他过来教家里的几个孩子。这些年亏得有刘先生,要不然就这么几个皮猴子,还不知道要把人闹腾成什么样子呢!” 苏蕴一听这话,立刻眼睛放光:“黄兄家里有三个孩子,还好说些,我家就这一个,小时候顽皮得很,请了先生也不知道好好读书,如今大了,总算知道读书是有用的了,却是拉了不少功课,我最近正忙着找先生,可是初来乍到,一时半会儿哪里能请来合适的,说不得还要求黄兄帮个忙,让我家孩儿蹭上几节课了!”他来之前欧娘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缓缓缓,先拉关系再提这个,但苏蕴哪里是能耐下心来拉关系的人?说了几句便进入正题,然后不等黄老爷回答,便大手一挥:“墨香,快把给几位小郎君跟姑娘的礼物端上来!” 然而他的手在面前回过,话也说完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他带着礼物的下人过来:却原来是这位苏神仙没等人家通禀便走了到人家屋里,可他的下人被欧娘子操练多年,行动举止甚是规矩,哪里敢造次,还老老实实蹲在门房呢! 第四十九章 苏仙人毕竟是苏仙人,虽然每每想要展示仙人气度的时候经常由于他不靠谱的行径而原形毕露,但人家毕竟有着一颗仙人的心,岂能因为凡人的烦恼而烦恼?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的一瞬间,他的尴尬还没露头呢就又被他维持仙人形态的执念压下去了! 他刷地一声展开个扇子轻轻一扇,微微笑道:“下人蠢笨,让黄兄见笑了!麻烦让贵府丫鬟去门口通传一声让他!” 苏老爷的画风实在雷人,说的话干的事儿更是雷人,黄老爷简直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我还没准备答应这事儿呢好么?这时候让丫鬟去通传苏家下人把礼物送进来,这不等于是答应了?好吧,让人通传进来,然后再拒绝,这不是折腾着玩么,看不上人家的礼物还是咋?卧槽,苏老爷你故意的吧?这简直是左右为难,但毕竟不能装哑巴,黄老爷只能苦逼兮兮地说:“苏老爷,不必这般客气,礼物您拿回去吧!我——” 他话音未落,苏蕴已经接话道:“哎呀,这怎么是客气?我难道能让孩子白白地蹭课么?不但要送黄老爷礼物,我还得给刘先生加些束脩呢!我听说您家里是每月给刘先生四贯钱,我也不好主次不分,每月给刘先生添两贯,正好快过年了,给先生带些过年的年货。” 黄老爷原本是想把这事儿拖拖,仔细考虑考虑再确定同意不同意,可是苏蕴此言一出,黄老爷顿时没法拒绝了:人家直接都说了给刘先生的钱数,实在不算少了,更别说他家送年货那一定是好东西!自己若不同意,让刘先生知道了,还不得埋怨自家断人财路?那教孩子的时候心里能不留疙瘩么?卧槽啊,这招太损了,让自己拒绝都没法拒绝,这货是装傻的吧?这货是故意的吧?怎么摊上这么个坑爹邻居啊,这特么也太损了! 黄老爷打心眼里是不乐意的,自家请个老师,那是为了儿子的前程的,说明白点,就是为了应对科举!让儿子考上秀才甚至举人,这是提高自家阶层的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他那么疼女儿,可是一开始刘先生有意无意地忽视女儿的课程他也没怎么在意,就算给女儿的课业加了钱,但刘先生教课的重心依然在儿子们的身上他也觉得正常,为什么?因为在科举面前一切都要让路。 学生的进度不一样,老师不可能全都放在一起讲,势必要分出精力来单独辅导,家里虽然三个孩子,但实际上刘先生教的其实是两个,黄鹂从来都是先生给哪个哥哥讲课就听哪边,所以刘先生教这几个孩子并不吃力。而且两个孩子都是自家的,没啥吃亏不吃亏的。可要来个外人呢?自家交的钱不变,但是得到的老师的指导肯定会少一些啊!当然在学业面前,钱都是小事儿了!马上就要童试了啊,苏家这时候送儿子过来,不是捣乱么? 相比之下,钱氏对儿子多个同学什么意见不是特别大,她不太懂考试,感觉就是一只羊也是养两只羊也是放!毕竟苏怡家条件那么好,孩子本人看着也挺不错,自家儿子多跟体面人打交道,可不比跟镇上那些混小子夹缠强?更别说她心里头还存了考察准女婿的心呢!可一码归一码,我家请个家庭教师是为了孩子的前程,你过来蹭课还这么强买强卖简直可气!你还这么炫富挤兑人,简直叔可忍婶也不能忍了!就算这事儿必须得答应也得敲打这老不正经的苏先生一顿:没错,在钱氏眼里儿子都是半大小子了还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苏仙人根本就是老不正经,你一男人炫什么美貌?她哪里知道人家追求的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气度,只觉得这货打扮的风骚,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此时见丈夫一脸便秘,她立刻接话道:“苏老爷可真会说话,您这么直接就说送刘先生礼物,我们却只有直接问刘先生,自己这边是没底气说什么同意还是不同意了!!” 黄老爷一听,卧槽这话说得好解气,但是也太直白了啊多尴尬,谁知道苏仙人却是一副万分赞同的表情:“钱太太说的是正理儿,尊府果然都是尊师重道之人!” 黄老爷:囧 钱氏:== 黄家三兄妹:== 他是故意的吧?是故意的吧?这特么不是故意的我把头切给你看啊!黄老爷心中咆哮着,简直要被这个新邻居雷死了!跟这种货住邻居时间长了会不会被气死啊! 说话间胡三又一次奔了进来,禀告说苏家大郎过来了,黄老爷一边说请苏大郎进来,一边在心中暗骂,你家做客还分拨,什么毛病?殊不知正在门口等着的苏怡也在心中暗骂:混蛋老爹,我回去换个衣服的功夫你就直接跑出来了!你忘了你说要带我一起来的事儿了么?天哪,你还把墨香跟礼物给丢门房了,这是求人么?阿弥陀佛,我也就晚了这么一炷香的功夫,你可不要已经黄家全家人都得罪光了啊。 苏怡从小到大,对自家老爹的印象除了不着调就是不靠谱,如今虽然因为读书的事儿对老爹某些方面的看法表示赞同,但这不能改变他心底对他爹的不信任啊!当然他爹也确实不太值得他信任,在晋阳的时候大家伙儿都知道他爹不着调,他也就觉得无所谓了,所谓破罐子破摔嘛!如今到了新地方,认识了新的小伙伴……这种微妙的不想让人知道他爹是二货的心态就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了。 苏怡得到胡三的通知,带着墨香急匆匆走进院中,颇有些早来一吸便多一分挽救自家脸面的可能的心态,然而他才进了客厅,便听到父亲的魔音贯耳:“阿怡啊快过来,赶紧跟黄叔叔黄婶婶道谢,以后你在这里读书,还要两位长辈多照顾呢!” 咦咦,老爹这次这么给力?已经搞定了?苏怡心中很是吃惊,但动作没有停,赶紧规规矩矩给黄老爷跟钱氏行礼,黄家夫妇简直已经无语了,此刻他们的脑电波不由得产生了同步: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苏老爷这张脸,好看是好看,特么皮真厚,真不要脸啊!啊啊啊我们家输就输在太要脸面上了,但凡脸皮也厚些,能被他挤兑住?一边想着要检讨一下自家过于要脸面的风格,可两人还是忍不住齐齐对苏怡说了句:“贤侄免礼”“好孩子,不用这么客气!”说完了两两对望,均是一脸苦逼。 苏怡行礼完毕,抬头看到黄老爷跟钱氏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再扭头看看黄家三兄妹整齐划一的囧脸,哪里不知道自己爹一定又干了啥奇葩事儿,心中一万头神兽在咆哮:爹你到底干嘛了,给个提示啊,我总觉得心里头踩不着底儿,你真的是正常的提出请求说通了人家的么?喂,我不会过来上课的时候被他们兄妹三个套麻袋揍一顿吧? 苏怡又是开心又是担心,摊上这么个不照例出牌的爹每一天都在考验自己的心脏。好早苏蕴总算想起来赶紧让墨香把礼物端上来。 礼物是分成三份的文具,倒没有太出格,黄老爷略略推让一下也就收下了,苏蕴则问清楚刘先生家的住处,得知刘先生在离镇上三里地的刘家庄,立刻兴致勃勃地扯了儿子跑去找刘先生去了,留下黄家人面面相觑:妈蛋我们上午还有课呢,你现在跑去堵门,还让不让我们上课了? 黄家一家都不太爽,这种不爽总算在查对礼物的时候稍微减轻了一点,苏家这次送的礼物不像上次那么花哨,三个礼物盒子贴了签子分开,黄鹏黄鹤是每人一个瓷镇纸跟一个石头砚台,材料一般做工不错;黄鹂这边则是一套笔两块墨,一套十二支笔,大中小狼毫羊毫紫毫兼毫搭配着,用个皮插袋装着,两个墨块用一个木盒子装着,闻着就比家里的味道好闻些。 三个人的礼物都挺实用,尤其黄鹂,一看到那笔就喜欢上了,她写字很多,虽然挺注意保养笔,但是平日里用的三五十文一支的笔实在是做工太一般了,每次去买都要挑上半晌,虽说选笔有尖、圆、齐、健的四原则,可是买笔的时候最多看个尖圆,齐这一条回去拿水化笔锋的时候才能看到,至于健,不写字压根甭想确定!在这种情况下,买到坑爹笔的几率实在不低。笔头散的是常事儿,用两天笔头就掉了的也不少见,虽然沾上还能再用,可越发的不好用了也是真的。这会儿一看这十二支笔的模样,就知道比自己平时买的笔的做工就好了太多了!当然也有些心中打鼓:“爹,我看了看笔杆子,是宣笔呢!会不会很贵?这能收么?” 黄老爷看了一眼笔,没好气地说:“就是普通的宣笔,你尽管用,他家这事儿办的不地道,就算送个名师造的笔也是应该的!”他嘴上说着,心里头到底有点心疼,自家女儿看那笔的眼神儿,简直跟见了宝贝似的,就这样还担心自家收的人情太重……不行不行,过了年一定要找点别的营生,再这么下去绝对不行! 刘先生上午果然来晚了,过来以后连连跟黄老爷道歉,说是因为苏家人上门拜访所以耽搁了一会儿,他满面春风,显然苏家送的礼物让他很满意,只是满意过头了,上午剩下的一个时辰的课,他恨不得立刻化身名师,对黄鹏黄鹤那个吹毛求疵啊!理由当然也很充分:马上就要来新同学了,你们莫要坠了老师我的名头! 黄家三兄妹被苏家这么强买强卖地来了这么一下子,虽然接了礼物,但心中还是有点不爽,他们却没想到,这事儿居然还没完!晚饭才过,下人来禀告,隔壁窦太太带了礼物过来了。 武娘子却是没弄什么帖子的,她本就只是认几个字罢了,哪里有那么多讲究?但人家不送帖子,举动上却比苏仙人讲究多了,等下人正经传了话,这才慢悠悠地走进去,走到内院儿门口,钱氏已经带着几个孩子迎了出来:“哎呀,窦太太过来了!快请进!” 武娘子笑道:“嫂子不用这么客气,叫我武娘子就成,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过来,怕是扰到你们了吧?” 这武娘子一开口便让人觉得熨帖,钱氏听了就笑了起来:“有什么扰的,又没什么事儿,大冷天的无非就是在家里聊天罢了!快请进!” 一群人回到屋里重新坐下,武娘子便说起了今天的来意,却原来也是想把儿子送过来上课。她的态度可比苏仙人让人舒坦多了,先是赔不是,说自己也知道这要求有些难为人,接着又提到自家儿子没父亲,自己这些年疏于管教,觉得实在不能这么下去了,但是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找老师去?好歹让他蹭上两个月的课,明年开春儿以后再寻老师。且她的要求也很低,只每天上午过来上一个时辰时辰的课,也不用刘先生专门给他讲什么,跟着听四书五经就成,上午剩下的时间,也就是刘先生开始给黄家兄弟进行科举专项复习的时间,让他坐在一边练字就行了。至于下午,他干脆就不用过来捣乱了! 连苏仙人那种神经病的要求都答应了,面对人家武娘子好言好语且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的请求,黄老爷夫妇哪里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自然又给答应了。 等收下了礼物送走了武娘子,钱氏才反应过来,苏老爷这种流氓拒绝不了,武娘子这样好言好语的怎么同样拒绝不了呢?这,这,这……怪不得杨家的钱讨不回来!待想要埋怨黄老爷几句,可想想自己同样拿别人没办法,顿时泄了气,自己安慰自己道:好歹这两家孩子还不错呢!自家孩子多个伴儿也不坏。 第五十一章 黄鹂来到父母这边,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饭。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黄家的一些多年的习惯已经悄悄地发生了改变:黄老爷已经很久没有在饭桌上训斥儿子了,而钱氏最近的新习惯则是上桌就问大儿子儿媳妇的情况:因为最近连着下雪,钱氏非常担心安氏过来吃饭的路上滑倒,所以早就提出来安氏做完月子之前都就在自己院子吃饭就行了:而现在产期还有一个月呢。 这顿饭相比之下还是相当安静的,黄老爷这两天自觉又让孩子受了委屈了,心情低落懒得吭声;而钱氏确认了儿媳妇状态很好,便心满意足地开始吃饭,黄鹂想到自己收了个小学生觉得心情不错,黄鹤的心情说不上好坏,隔壁的那两位虽然是俩学渣,但是人不讨厌,跟自己同龄,倒比镇上的那些小子更处得来,反正上课别捣蛋就行! 黄鹏倒是想的多些:黄鹤基础还差着点儿,毕竟年纪小,能过了县试这关就不错了,而他本人,今年无论如何也要通过院试,通过了院试,自家就可以不再雇刘先生了,毕竟秀才很教出来个举人,自家弟弟自己顺手就可以辅导了,便是实在有不会的,还可以托妹妹去请教陈举人的!自己考上秀才的话,相比两家土豪是会很愿意接手刘先生的,这样刘先生肯定不止于生计无着,甚至还能赚的更多,而他们自家一年省下这些钱,便能宽松不少,这样说起来,这两个家伙过来蹭课也未必是坏事儿,当然前提是这俩家伙上课别捣蛋。 一家人吃罢饭,苏怡跟窦英就一起过来了,这俩家伙今天打扮的倒是挺朴素,全都是中规中矩的深蓝色棉袍,花色一样款式一样,明显是一批做出来的,齐齐地跟黄家一家问好,看着跟亲兄弟似的!钱氏看衣服同款,一问,果然是武娘子一并让人做的,提起这个窦英满腹牢骚:“黄婶婶啊,您说我娘矫情不矫情,上个课而已,非说上课要有上课的样子,一定要我打扮的像个学生,还给苏怡也送了一套。你看我俩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似的,这多傻啊!” 钱氏对窦英的印象一直挺不错,闻言笑道:“哪里傻了,多俊的两个小郎君,一看就是好好读书的模样。”她越看窦英越喜欢,心道也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一点差了些,否则这窦英做女儿的夫婿简直是没得挑了,一点都不拐弯抹角,这多实在啊! 寒暄了片刻,几个学生们便一起朝书房走去,窦英一进屋就叫道:“啊?就在这屋学?这么多人,挤不挤啊!” 黄鹂没好气地说:“你想要多大的地方?让你坐着读书,难道让你翻跟头打把势来了?” 苏怡当了好一会儿壁花,盖因想到自己学渣的本性马上就要在大家伙儿面前暴露,心中无限苦逼,这会儿勉强打起精神道:“阿英,你别捣乱了,先生要教我们好几个,全都隔了八丈远,你让先生扯着脖子喊么?” 窦英这会儿想起他娘让他在黄家兄妹前表现好点儿的话了,讪讪道:“我就是随便说说嘛!” 虽然原本就准备让这俩家伙坐第二排,不过安排座位的时候黄鹏还是问了他俩一句:“你们坐第一排么?前头听得清楚些!”苏窦二人齐齐摇头: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在先生眼皮子底下蹲着呢!窦英跟苏怡分别在第二排坐下,窦英靠东,在黄鹤后头,苏怡靠西,在黄鹏后头,黄鹂一个人占了最后头中央一个大桌子。当然期间也不是没有插曲,比如窦英就闹着要做最后好离先生远些,被黄鹂一句话顶回来:“虽然是最后,却是在中央,先生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确定你要坐这里?”窦英当然不乐意,老老实实回到黄鹤身后坐下,心里头无限苦逼:自己是脑抽了还是咋的啊?为神马一听说苏怡要来蹭课就也忙不迭的跟过来啊!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吵吵闹闹间,刘先生晃晃地走进来,一看屋子里有了五个学生,一个个全是美少年,哦,好吧,黄鹂是女孩子黄鹏是一脸正气的……少,少年?总而言之这么严值超高的一堆人坐在屋里,无疑是赏心悦目的。而两个土豪家庭肯送儿子过来上课,显然也是说明他的教学能力得到了一定的肯定。 刘先生想到这些心情甚爽,简单地跟学生们打了招呼之后,便兴致勃勃地开始教课, 上午统共两个时辰,前头一个时辰是讲经,这个可以所有人一起听:没听过的算学习,听过的当复习;后头一个时辰则是针对童试的专项练习:黄鹏跟黄鹤虽然要面对的考试不太一样,但童试三关,无论县试府试还是院试,考的无非都是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诗,赋,策,论这些东西。刘先生知道这俩新学生基础只怕不算好,便要求自己给黄家兄弟讲课的时候让这俩家伙抄书练字,反正你现在不抄回去也得抄,一天写五百个字,回去还要背三页论语,每天都是这些东西…… 刘先生教课颇有些填鸭教学的的意思,趣味性基本等于零,干巴巴的一上午讲下来,他口干舌燥,学生们也几乎快听成蚊香眼了!苏怡跟窦英哪里这么苦逼过,听课的时候必须集中精力,时不时就要被老师叫起来问问题,要说他们不会也正常,问题是人家黄家哥俩都会啊!黄鹏也就不提了,黄鹤跟他们同岁啊,而且人家小姑娘就坐在后头呢,什么都答不上多没面子?好不容易开始给黄家兄弟讲课了,他家还必须在一旁练字,老天啊五百个字呐,这起码要写大半个时辰啊!这特么还不够,还要背书?一天三页?艾玛要了我的命啊! 一上午过去,两个家伙全成了霜打的茄子。当然他们也没有表现很差,尤其苏怡还是暗下了决心决定以后要好好学习的,可毕竟两个人都半大不小了,前头多少年都是荒废过去的,压根就没有体验过刻苦的生涯,而且刘先生教的课也是在称不上生动,冷不7丁这么一体验,这哥俩儿真是苦逼透了!。 下了课,刘先生一出门,苏怡跟窦英齐齐地趴倒在桌子上,两个人一个脸朝东地趴着,一个脸朝西地趴着,目光碰到一起,窦英有气无力地说:“苏怡,你坑我……”苏怡苦笑:“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地方又没有石炭可以买,不老实读书,还有什么出路呢?”当然还是可以做生意的,可是苏家哪里缺钱?缺的是护身符啊!窦英家里到不至于肥肉到这份上,毕竟他家还是比较低调的,但他也知道弄个功名见官不用下跪比较爽,于是听苏怡这么说,也趴那里不吭声了,嘀咕了一句:“是啊,小老百姓,向往上头爬,除了认真考学没别的出路啊!黄鹂,你怎么还在写字啊,写写写一直写,你也不嫌腻!” 黄鹏黄鹤下了课都坐在那里没有动,两人正练字呢,黄鹏听到这对儿难兄难弟说话,想想他们今天的表现,心里也是松了口气,虽然一个骚包一个二,但起码还有那么点读书的心思。他正想着呢,只听自家妹子在后面哼了一声:“写字有什么腻的?你知道没别的出路,就认真点儿念书,光在这里熬时间有什么用,你好歹把字写的认真点!” 窦英没事儿都要找事儿呢,听到黄鹂强省立刻叫道:“我怎么不认真了?我写了半个时辰的字呢!” 黄鹂站了起来,走到窦英面前拿起最上头的一张纸,哼了一声:“一张纸,不过百余字,你看你涂改了多少地方?还敢说认真!” 窦英一看自己这张纸上头乱糟糟的墨疙瘩,也觉得心虚,不过到底死鸭子嘴硬,叫道:“练字写错有什么奇怪的么?童子试考试还给个草纸呢!” 黄鹂点头道:“对,童子试考试还给个草纸呢,可那是写文章让你打草稿用的,你这照着抄都能写错,往卷子上写的时候就不会错了?不管是县试府试还是院试,误写添改哪怕一个字,整张卷子都要作废!把字写成这样,还考试呢,你去街上给人写信都赚不到钱呢!” 黄鹏一听妹妹的语气不对,赶紧站了起来:“鹂娘,你有话不会好好说么?这么大火气可不是要找着吵架?” 窦英向来都是打蛇棍上的脾气,一听黄鹏为他说话,他立刻来劲了:“是啊是啊,我字不好难道是我乐意的?你一张口就冷嘲热讽,哪里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窦英不说女孩子几个字还好,一提女孩子几个字,黄鹂立刻炸了!她今天简直不爽极了,刘先生为了新学生各种无视她,不就是因为她是女孩子么?一上午的课,刘先生从头到尾全都围着四个男学生转,当然过去刘先生也更多地围着黄鹏黄鹤转,可好歹也是理理她的,尤其最近还是专门教了她点东西的。现在可倒好,这待遇,一下子掉的没影了!整整一个上午,只早上打了个招呼叫了她名字一声,其他时间连理都没有理她一下!虽然原本她搬到后面坐,就是存了宁可耽误了她的功课也不能让两个哥哥受到影响的心思,可耽误一点跟被完全无视是两回事儿好不好!!我爹也是为我掏了八百文的!黄鹂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上午的课下来,她的耐心早就用光了,下课想写几个字平静下心情再走人,谁知道窦英又嘴欠,再看到窦英那几张皱巴巴的练字纸,哪里还忍得住:刘先生就为这么个家伙完全不管自己的功课了! 她本就不高兴,这会儿听窦英竟然还敢拿自己是女孩子说事儿,哪里忍得住?当即冷笑道:“也轮得到你说我有没有女孩子的样子?你倒是知道女孩子该是什么样子了!” 窦英哼了一声:“女孩子就该绣绣花养养草,像你这样子牙尖嘴利的,日后要嫁不出去的!” 黄鹂:“女孩子就该绣绣花花草草?我这还是头次听说呢!感情朝廷三十年前颁布的女子可以参加科举的政令竟然是不应该的?你可以嘴欠捡什么说什么,到我这里说句你反驳不了的大实话就成了牙尖嘴利?呵,照你说的,兰台寺的女御史们才是各个牙尖嘴利呢!” 窦英叫道:“女御史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各个都嫁不出去!”这话却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当日在晋阳的时候,别人讽刺他很熟的青梅妹子韩霜的时候说的话。韩霜也挺喜欢读书的,她家也是做石炭生意的,这次朝廷赎买的过程中被官员坑了不少去,她发了狠,说日后要做个女进士当御史,晋阳的纨绔子弟开起玩笑,便嘲笑她做女御史嫁不出去。这会儿他现炒现卖,说完了便觉得有些后悔,这话好像很伤人啊,当时韩霜气坏了,直接就把一碗汤扣在那肖明脑袋上了……不过他后悔也晚了,黄鹂看他的眼神已经成了全然的蔑视,她冷哼了一声:“女御史是没什么了不起,也不过就是各个都是寒窗苦读多年全都考中了三年才一百个的进士罢了!窦小郎这般大的口气,考上个秀才先!”她说着扭头就走,留下窦英颇有些懊丧地跺脚:“苏怡,苏怡,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苏怡蔫搭搭地看看他:“你该问我,你哪句话说对了?” 苏怡本来在一旁没吭声,相比有厉害老娘罩着的窦英,从小看着家里几个大人掐架长大的苏怡要有眼色的多,刚才看黄鹂发脾气就估摸出来了原因,心中也是一群神兽在咆哮:刘先生你有木有搞错,我们家里送礼是为了让你收下我们俩学生,可您这么弄不是喧宾夺主么?你把人家正主儿家的姑娘晾了一上午啊人家能不生气么? 本来先生偏的太过就够囧的了,窦英又没事儿找事儿,好吧,他没事儿找事儿是常态,不找事儿才怪呢!可自己一个放松,窦英就把话说到这份上,这表现简直不更糟糕啊! 黄鹤也扭过头来看向窦英,无奈地摇摇头:“我家里妹子最大,我爹都要哄着她,我大哥都不舍得说她一句重话” 窦英抱着脑袋道:“完了,回去又要被我妈揍了!” 苏怡也在心里哀嚎:完了,这可不是晋阳,人家一家子没必要捧着窦英,才第一天就这么火爆,难道日后自己天天给他救火? 黄鹂心情不好,回了房间好一会儿也静不下心来,此时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她实在没心思吃饭,便跑去钱氏那里说自己想吃街上的馄饨面,顺便出去逛逛散散心。钱氏看她一脸不开心,问她怎么了,黄鹂蔫蔫地说了句人多吵得慌,钱氏当真,想着女儿那么多人一起念书确实挺吵的,大中午的女儿要出去就出去吧,反正胡嫂做的饭也不怎么好吃,女儿偶尔出去吃碗馄饨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便随她去了。 黄鹂上了街,尽管并不是真的想吃馄饨面,还是去买了两碗,问摊主借了竹子提桶,装好了馄饨面一路拎到了破庙 (本章未完待续,说好一共一万的现在还差点,中午修文半截子就跑去蛇先生店里了,出去整整一下午,才回来,看说好的更新时间到了就凑活先更新,免得大家傻等,大家提前买了也不吃亏,一会儿我整理好了再把后头的发上来,后头大概至少送一千字,大概还会多些,反正今天说好至少更一万的……哈哈……) 第五十二章 黄鹂听到陈举人的话,先是一愣,紧接着差点高兴的跳起来。 “老师,老师,您让我过来上课?真的让我过来上课?” 陈举人听她的声音都要飘起来,也笑了:“我哄你做什么?” 黄鹂叫道:“我全天都过来?跟师兄一样?” 陈举人点点头:“你要是有空,最好全天都过来,我本想着你念书的时间短,跟着你师兄一起上课只怕跟不上,不过这阵子看来还不错,除了诗诌的实在不成样子,你背的东西倒也不比你师兄少了。思熙,你师妹虽然年纪小,书读的可不少,你们以后一起读书,要相互扶助,谦让友爱。” 黄鹂跟李思熙忙一起答是。 陈举人有条有理地慢慢说着他们日后的学习安排,黄鹂简直要乐死了,抬头看看陈举人,侧过脸看看李思熙,觉得拜师这么久了,好像今日才真正算作了老师的学生。 陈举人嘱咐了一通,想了想,又道:“鹂娘,我其实本来是想过几个月再提这个事儿的,毕竟我这边偏僻,你一个女孩子总是往这边走也不方便。你过去来的时间没个准儿,以后按时来去,还是让个人送你,绕小路或者坐车,不要弄得太显眼。” 陈举人说的理所当然,黄鹂却有些疑惑:“老师,虽然你这里稍微偏了点,可是就在镇上啊,全镇子有几个人我不认识,没事的。” 陈举人摇摇头:“没人会打你的坏主意,但我这边却不好说,家门不幸,被我那侄儿知道你拜了我做老师,只怕要给你家捣乱的。” 黄鹂想起家里人提起的陈有才的事迹,皱皱眉:“老师,他这般混账,您就不告他?” 陈举人道:“我想惩治他,何须用告?也就再忍两三个月吧,以后就无所谓了。”却不再提这个话题。黄鹂看她的神色,觉得自家老师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虽然仍有疑虑,却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决定按照老师的意思来:“那我从西边巷子绕过来吧” 陈举人点点头:“可!” 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传来动静:“陈先生,您在么?” 陈举人说了句请进,外头便走进了个光头的尼姑。这尼姑三十上下,皮肤黝黑,手里拎着个陶壶:“才烧了热水,冲了些茶过来!这就是先生收的那个女学生吧,真是姿容出众!!” 黄鹂赶紧冲那尼姑施礼:“我好几次过来都没见到师傅,只知道师傅们一直照顾着老师,心中十分感激!实在是多谢您了。”她说着冲那尼姑行了个作了个揖,要说女孩子一般行的是万福,但读书人之间作揖更常见,便是女性也是如此,黄鹂如今是作为陈举人的弟子来感谢别人,作揖这会儿却是比万福更适合的。而李思熙则跑过去把尼姑手里的陶壶接了过去,然后拿了放在一边破桌子上的几个杯子挨个倒满。 那尼姑见黄鹂跟她打招呼,也赶紧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黄施主客气了,我们虽然是出家人,也知道陈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能为她做点事情,心中十分荣幸。贫尼法号静慧,施主称我的法号便好。”这尼姑却是提也没提什么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些话,显然对她来说,能够照顾陈举人并非是自己发挥善心,而是真心尊重陈举人,未能够照顾她而荣幸。黄鹂敏锐地感受到这一点,心道果然有本事的人别管多落魄,总是被人尊重的,行动上却是赶紧又冲那尼姑再次作揖,口中称“静慧师傅”。 说话间,李思熙已经十分乖觉地给陈举人盛好了馄饨面,认出那馄饨桶是卖素馅馄饨的老张家的桶,便干脆给静慧师傅也盛了一碗,然后招呼静慧师傅跟陈举人一起吃饭。他则老老实实跟黄鹂一起在一旁侍奉。 陈举人的举止向来优雅,此时虽然坐在炕桌前,却跟参加宴会似的,十分从容,她小口吃着馄饨面,半点声音都没有。静慧的动作就没这么讲究了,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吃得快,鼻尖很快都冒出了一层汗,显然是饿了,不过大概是因为坐在陈举人身旁,黄鹂看得出,她其实也是尽量让自己吞咽的声音小一点的。这位静慧师傅虽然长得黑,眉眼却很端正,皮肤黑估计也是常年在外化缘风吹日晒闹的。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炕桌上,一言不发地吃东西,吃完了馄饨面,李思熙忙不迭地把碗筷收拾好擦干净了桌子,把刚才倒好的茶端了上来——他在这方面是在是细心,茶端上来正好不冷不热适合入口。陈举人抿了口茶,这才问静慧:“静慧师傅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静慧叹了口气:“我跟静思走到了城门前,才知道县尊又给增加了个城门税,四尺以上的孩子都要交。有读碟的僧人可以免,我没有度牒,要掏二十文。正好看到有镇上的车出城来,静思干脆就让我搭车回来了,毕竟去的晚了,天气也不好只怕能化到的不多,实在不值当掏这个钱。先生,您说这县尊大人怎么这么能折腾啊?从来都是进城的商贩才要交钱的,他竟然按人头全都收,简直是一点名声都不要了。算了,我明天早点去,要不然半天就交二十文太不划算了!” 陈举人笑了笑:“他本就是来刮钱的,要什么名声!不过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了,一个王家的旁支子弟罢了,年纪这么大吃相还这么难看,只怕也是用尽了人情才弄来的实差,刮完这一笔,也够呛有机会谋到实差了!好在他胆子不算大,并没有做什么欺男霸女的混账行径,就是糊涂点贪财点……就算日后被追究,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静慧师傅,你跟静思师傅最近也不要去县里了,天气冷,路又滑,每天来回在路上就要两个时辰,万一遇到大雪给困住可不是玩的!城门又乱收税,实在不够折腾的!” 静慧笑道:“官路上总是有车的,真遇到大雪也不至于真给困住,虽说城门收税,可是年根儿了店铺人多,人们手头也宽,化缘得到的吃食钱物也比过去多了不少。待我们凑够了钱,就去给我正正经经买个度牒!有读碟讲经办事都方便,唉,因为我没度牒,可没少拖累静思。” 陈举人笑道:“你们相依为命,她是不会觉得你拖累的。” 黄鹂听得耳朵都快要竖起来了,别看两人说的是静慧遇到的事儿,可她忽然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一点疑惑:陈举人这样的身份,随便让人给县里递个帖子,还制不住个陈有才?现在听来,陈举人一直这么忍着,只怕跟这县尊是个混账糊涂蛋也是有关系的,怪不得先生总是说过阵子过阵子,这是要等县令换人? 她并不明白,以陈举人的身份,便是县令糊涂,要跟黄有才较真也有的是办法。只是当日她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做,而现在则是懒得跟他打交道罢了——毕竟他任期马上结束了。 吃了午饭,按习惯陈举人要午睡一会儿,黄鹂便拿了提桶跟陈举人告辞,李思熙照例跟着陪着黄鹂往回走。走在路上,她忍不住文李思熙:“师兄,你最近没到街上摆摊,” 李思熙挠挠头:“还有两贯钱,凑活过年没问题的。家里有米,你家送的肉,先生给了我一大半,” 黄鹂道:“可你也不能只吃这些啊,师兄,你衣服袖子都破了!” 李思熙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脸红了:“我回去打个补丁。” 黄鹂小声说:“不然你去求求鲁大嫂呗!” 李思熙摇摇头:“她不会回来了,我也没必要勉强她,两个人在一起总是吵架,日子也没什么意思,她委屈,我也不舒服,何必互相折磨呢?”他说到这里闭了嘴,不肯再说,黄鹂却有些意外,当时哭的一塌糊涂的李思熙,现在倒是很明白啊!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李思熙把黄鹂送到巷子口,看着黄鹂进了屋,这才扭头走了。 黄鹂一进自己的屋子,就见月季一脸八卦地凑到她跟前:“热闹了,真热闹了!那个何二,你还记得吧?就是把咱们太太气的够呛的那个何二!” 黄鹂歪歪头:“你说的是那个卖侄女的何二?他怎么了?” 月季点点头,满脸兴奋地说:“对对对,就是那个黑了心的乌龟王八蛋,这老家伙倒霉了!今天早上被抓到县里了,今天一群衙役跑到他家,家里东西都给搬空了,大门直接给封了封条!全家人都给赶到大街上了!说是何翠娘去衙门里告他夺产卖人,他大哥家当日可是有二百多亩地的,而且当时已经分家了,按国法这些都该是何翠娘的,他这样霸占了侄女的家产还要卖了侄女,犯了国法的,过来逮人的衙役说,这要敲定了只怕要流放呢!阿弥陀佛,这县尊真是个青天大老爷啊!” 黄鹂闻言一愣:“县尊?他不是一向糊里糊涂的,怎么这次这么明白了?” 月季笑道:“管他是为什么呢,反正何二是遭了报应了!” 鹂皱皱眉:“要说是告状,把家产讨回来,那衙役们办差,也该是把何二家封了封条,等何翠娘回来再说,便是有浑水摸鱼的,也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啊,这直接就上门抢东西的,这事儿怎么听都不对!难道是县尊的意思?” 月季愣了一下:“好像是不太对。哎呀鹂娘,我就这么随便说几句,你就能听出不对劲的地方来,真厉害,我刚才还觉得县尊是青天大老爷呢!” 黄鹂笑了笑:“我也说不好,今天正好听老师那边的静慧师傅提起来县尊贪财的事儿,这才觉得不对劲儿的……今天静慧师傅进城,结果又拐回来了,县尊的新规矩,凡是进城,无论是不是做生意都要交二十文,你看看着有多贪?” 月季听了啧啧嘴:“还真是够贪财的!看来何翠娘就算赢了官司,也要被刮走不少钱。” 黄鹂笑了笑,也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等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把陈举人让她去那边上课的事情跟黄老爷说了。 第五十三章 黄老爷听了黄鹂的话,愣了一下:“你全天都去陈举人那里,不上刘先生的课了?” 这话题黄鹂回答起来却是理直气壮地:“上不上都一个样,白费时间!还不如去陈举人那里,我师兄今年也要参加童试,老师正讲童试的东西呢,我听完了回来还能跟大哥二哥说说,这比在刘先生这边干耗强多了。” 黄鹤在一旁表示支持:“对对对,鹂娘何必在这里跟那两个臭小子混呢?一个嘴贱一个骚包,整天围着鹂娘转,赶紧躲远点!” 黄鹏伸手敲了黄鹤脑袋一下子:“说正经的呢,你别瞎打岔!爹,刘先生精力有限,要给苏怡窦英补课还得给我们两个备考,他俩连四书都没通读一遍呢!要补的东西太多;偏偏我跟黄鹤的进度又不一样,先生还得分开讲。一来二去的,留个鹂娘哪里还有多少时间?鹂娘偶尔回来跟我们说的一些东西,都是很有用的。”他顿了顿,轻声道:“举人怎么说也比秀才厉害些,何况陈举人还做过官。” 钱氏撇了撇嘴:“她自己还讨饭呢,我可没看出哪里厉害了!再说鹂娘这里八百文就白交了?”而且这要不去了,岂不是跟那两个小郎君接触的少了?可要是总过去上课也不是回事儿,就像老二说的,大姑娘了啊! 黄老爷无奈地摇摇头:“你说不白交,那怎么办?总不能把钱再减下来吧!多不好意思。咱们一共也就是三贯八百文,人家一个孩子两贯呢!” 钱氏道:“账不能这么算,那两个是来蹭课的,咱们家出地方还备茶水,还管顿午饭呢!一个月下来何止五六贯?” 黄老爷咳嗽一声:“人家送礼物了!” 钱氏道:“咱们没送么?一年还做四套衣裳呢!” 黄老爷瞅瞅钱氏:“那你去跟刘先生商量把钱减下来?” 钱氏道:“去就去,你当我不敢么?”说着又泄了气:“减钱是应该的,可大郎二郎快考试了,这时候不敢惹先生不痛快吧。”她说着烦躁地叫道:“真是烦死人了!跟读书人讲不清道理,买东西还能讨价还价呢,偏遇到他们就没法儿了!” 这要不是自家的事儿,黄鹏一准儿能笑出声来,他爹娘跟谁能讲得好道理啊?遇到不要脸的讲不清,遇到讲道理的讲不过,遇到读书人不敢讲。哪里是对方的问题?是他们自己就是这么个脾气!自家爹娘,可真是一对儿老好人,可好人总是吃亏的。 像今天这种事儿,本就不是自家的错,刘先生多教了学生,之前的孩子课程受到了影响,尤其其中一个完全不管了,你不管,那减点钱本就是情理之中的。自家爹娘只要说话得体些,提个合理要求人家有什么计较的!当然要是觉得不想让老师不痛快,决定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那就别磨叨嘛! 黄鹏正想着呢,就听自家妹妹脆生生地说:“爹娘不好意思的话,那我去跟先生说。我就说看先生太忙。也没空教我,我就先不去添乱了,等先生忙过这几个月阵子再说!至于几个月以后,不再提这个茬就行了。” 钱氏道:“你本来就不去了,这专门说一道有什么差别啊?” 黄鹂笑道:“自然不同,我要是不打招呼就不去了,那是缺课逃席;我这么直接说清楚,先生难道还好意思收我这份学费?总归上课也好不上课也好都是我的事儿,我去处理,肯定不会让先生生气的,爹娘就别操心了!”黄鹂知道自家现在财政紧张,觉得想跟着刘先生念书的是自己,不想去了的还是自己,爹娘钱是给自己出了,如今自己不想去了,这种爹娘为难的话自己去说,应该的。 黄鹤在一旁嘿嘿笑道:“哎哟哟,不得了,鹂娘越来越能干了,赶明儿嫁人的时候大概能自己准备嫁妆了!” 黄鹂瞪了他一眼:“二哥你再提这个茬我要生气了啊,怎么跟窦英那小子似的,不是嫁妆就是嫁人,烦死人!!” 黄老爷摇摇头:“算了算了,你别去了,这事儿就算提也该我去提,再说你两个哥哥马上就要童试了,这当口别折腾了。” 黄鹏也点点头:“父亲说的是,鹂娘,我知道你想给家里省些钱,但事情不是这么办的。你现在过去说这话,倒不像是跟先生商量,更像闹气了。会过日子是对的,但也得考虑下人情世故。童试没多久了,等童试过了,再作打算吧!”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其实我们家也没吃什么亏,苏家窦家都是大方人,人家送的礼物,难道还抵不上个学费?我跟黄鹤的课程,刘先生没有半点耽搁;鹂娘你呢,到陈举人那里上课,难道不开心?这事儿,直接让爹去,就跟刘先生把鹂娘跟陈举人拜师的事儿说了就成,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刘先生是读书人,读书人只要不是小心眼的,都是最敬重有学问的人的,鹂娘,你觉得刘先生会以为你跑去陈举人那里上课不开心?” 黄鹂的脸腾就红了:“刘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她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刘先生每每忽视她,她心里头也憋屈,但是世俗风气如此,又哪里是刘先生一个人的习性?况且连她自己的爹妈都觉得这样没什么不正常呢?这年头没啥商业理念,按照二十一世纪的说法,其实人家刘先生是根据顾客需求来调整策略的!刘先生为人什么的真的没得说,教几个孩子也都是兢兢业业地,今天多了两个学生,他觉得对黄鹏黄鹤这边不公平,下午那两个走了,他就赶紧给黄家这两个又多教了一阵子。 黄鹏看黄鹂的神色,就知道她想通了,冲她笑道:“真是小心眼的小丫头,来不来的就想跟先生闹一闹!你忘了你才学写字的时候,刘先生手把手的教你握笔练字的事儿了?” 黄鹂冰雪聪明,脑子稍微一转就品出味道来了:“是我的不是,我刚过来读书认字的时候刘先生教的很认真的。这几年也是哥哥们要考学了,咱家又没说让我去考秀才,先生这才对我差了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虽然只是个开蒙的先生,可我也该尊重她,不该这么斤斤计较的。” 黄鹏笑道:“你明白了就好。”其实就算是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刘先生对黄鹂投入的精力也没有对他们两兄弟的多,这一点黄鹏清清楚楚,他也知道妹妹心里头也清楚的。但是为人处世,要知道情况,却也要懂得道理,凡是斤斤计较只会让自己的心越来越窄,过的越来越不快活罢了!黄鹏一只觉得父母所以这些年吵吵闹闹但是感情一直很好,不就是因为都只记好不记仇么?前阵子所以闹那么僵,不就是母亲开始各种计较么……当然贫贱夫妻百事哀,家里经济出了问题所以矛盾闹的越发严重也是真的。但越是这个时候,心态上才越是要好,要不然一个不小心,一家子人就往蝇营狗苟斤斤计较的小人堆儿里扎去了! 这边兄妹两个一个老怀大慰露出微笑来,一个宛如心灵得到净化般也露出笑容来……黄老爷在一旁却颇有些酸溜溜:自己真是越来越没用处了,教训不了儿子也就罢了,教育女儿的乐趣也被儿子给抢走了,真是太可悲了。 当然比他更郁闷的是钱氏,黄鹏各种算账,算的全家男人外加一个黄鹂都连连点头:对啊对啊我们没吃亏。可钱氏才不信自己儿子的忽悠:事实就是每个月的钱不少花,然后女儿不在那儿上课了,自己还要多接待俩别人家的孩子……混账小子,以为你黑着脸我就不敢细琢磨你的话了?全是胡搅蛮缠的歪理!心里这般想着,但是考虑到自己拙嘴笨腮说不清楚,再加上儿子的黑脸实在很有压迫力……算了,还是闭嘴吧! 黄鹂被哥哥说了一通,心里总算不那么闷了,其实正如黄鹏想到的,她何尝不知道刘先生有点问题?可是刘先生对两个哥哥的态度是真的没的说的 黄鹂被自家大哥教训了,心里反而敞亮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兴致勃勃的就跑到书房的小院子,走到那院子里一看,正看到杨熙趴在门口廊下的地上对着个火盆吹啊吹的,见黄鹂过来,抬起头来看她,露出一张给炭灰蹭得花里胡哨的脸。 黄鹂忍笑道:“你这是干嘛呢?怎么这个时辰弄火盆?” 杨熙笑了笑:“等先生过来上课的时候再把火盆端进去,那一时半会儿都暖和不起来的,所以每天大郎房里的小草姐姐早上把火盆弄好提前放进去个把时辰的。我想着反正我早上要过来跟阿鹂姐念书,就把这活儿接过来了!”而且这样子的话鹂娘过来念书就不冷了,要不然等小虫儿过来烧盆子,那都要吃早饭了。他自己当然不怕冷的,却没有道理让鹂娘冻着给他讲课,这才把活儿抢了过来,谁知道今天的炭有些潮,烧了好一会儿还乌烟瘴气的,真是恼死人了。 黄鹂略微一想就知道了杨熙的想法,笑嘻嘻地说:“这下好了,一会儿写字的时候不用怕冻手了,走吧,把火盆端进去吧。咱们念书去。” 黄鹂也不知道怎么教学生,从陈举人那里学的东西显然太深了,这么一想,倒是昨日刘先生给苏窦二人从头讲的论语比较适合说给杨熙,于是黄鹂今日便拿了本论语过来,现炒现卖地给杨熙讲起了论语中的各种典故。 杨熙也够聪明,黄鹂讲的东西他本就倒背如流,这会儿稍微一解释,他就明白了,黄鹂讲完了问他,他虽然答的磕磕绊绊,但基本没错。黄鹂自己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对这种听上一遍就能记个大概的好记性并不觉得有啥稀罕的,反倒越发觉得苏窦二人不用心:刘先生讲东西讲的那么清楚,讲完了问他们,还各种疏漏,切!真是蜜罐子泡大的纨绔,一点都不用功! 而此时被她腹诽的窦英,正苦逼兮兮地抱着砖头厚的几本书,披着斗篷躲在巷子口,一边跺着脚,一边使劲儿地伸头往西边看,左看不见人,右看不见人,腊月的早晨十分的冷,他大大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谁念叨我了?”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四章 黄鹂当然不知道巷子口有个苦逼的少年快给冻成望夫石了,她给杨熙讲了半个时辰的课,心里各种的爽快,准备去到院子里踢毽子之前,嘱咐杨熙道:“你屋里没桌子,就在我这个桌上练会儿字再走吧!写完了记得把砚台洗干净了。” 杨熙看着黄鹂走出去,走到黄鹂刚才做的椅子上坐下,想了想,吹起儿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冬天天亮的晚,黄鹂带着他进来读书的时候屋里头还很黑呢,不过这会儿亮一些了,当然就算没亮一些,他也不准备浪费蜡烛。他伸出手来,拿起黄鹂刚才随手练字用的笔,颤巍巍地写了两个字“杨熙”,这几个字却是用的行楷,竟比黄鹂的字更多了几分飘逸灵动。他想了想,又在一边写上了“黄鹂”两个字,这两个字写的就比前两个字逊色了一些,与杨熙两个字并排放着越发显得死板。他歪头看看,抬手就用笔划掉了前头两个字,然后黄鹂黄鹂黄鹂的一路写下去,写完了一页,看最后写的两个字,比前头的似乎好了点,可他却仍旧不满意,扭头看看外头的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叹了口气,伸手把那张纸扔到了脚下的火盆里:这么丑的字,配不上那漂亮的名字。而他比字还丑。 黄鹂并不知道这么个冷冰冰的早上,有两个男孩子心里全是想着她,她这会儿正惭愧着呢,因为刘先生正坐在他父亲身旁,提起先吧束脩减下去一些的事儿呢! “我想来想去,觉得无功不受禄,鹂娘这边,我实在没精力多管了,再收这份钱实在心里头不安。” 黄老爷则在连连推辞:“哎呀呀,哪里这样的道理?您快别提这样的话,您这阵子忙活,不也是有大浪二郎要童试的缘故么” “有大郎二郎的缘故,却不全是为了他们啊!我现在多收了两个学生呢,光是现钱每个月就多了四贯,别说鹂娘了,连大郎二郎这里,我都觉得比原来疏忽了,现在不过是把鹂娘那八百文减了罢了,应该的!鹂娘,我不收你的钱,却不是要赶你走,这是你的家,我也还是你先生,你只管还来听课,该怎样就还怎样,我只是没时间专门给你讲课了,你在一旁写字也好读书也好,都随你。” 黄鹂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在发烧,这要不是哥哥提醒,自己若是傻不拉几地跑去跟先生说不上课了,该多气人?自己只顾着怄气了,却连刘先生是什么人都不去考虑了,他多正派的一个人啊!哪里会沾别人小便宜? 哥哥说的一点没错啊,所以,所以这件事就该按照哥哥的说。想到此处,黄鹂轻声道:“先生,有件事儿,我想着今早上了课跟你说呢,既然您提前来了说起我上课的事儿,正好我也跟您商量一下。” 刘先生点点头:“你说吧!” 黄鹂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前阵子,拜了个老师,然后吧,这事儿不好到处讲,再加上这老师我又是蹭来的,格外不好意思说,前日我老师提起来想要我去她那里上课…我想了想,老师这回是真的当我是学生了,可以跟你说了。” 刘先生听得莫名其妙:“蹭了个老师?这老师也能蹭得?鹂娘,你拜的是哪位先生?” 黄鹂小声说:“陈举人。” 刘先生似乎没听清:“你说谁?” 黄鹂放大了声音:“陈举人!就是咱们镇三十年前考上举人的那位陈举人!” 黄鹂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刘先生已经坐到了地上。 黄老爷原本一直老老实实坐在一旁听女儿唱念做打表现很好的跟老师交流,不妨刘先生一听到陈举人几个字急匆匆地就站了起来,用力过猛把凳子给碰翻了,凳子腿又打在膝盖窝上,小老头儿没防备,当即就坐地上了!黄老爷一看这情况,赶紧扑过来搀扶刘先生,刘先生一边往起爬,一边颤声叫道:“你说的陈举人,是陈益南陈先生?陈大人?” 黄鹂愣了下,她还真不知道陈举人的名字,但既然是刘先生说陈大人,那应该没错了?她犹疑着答道:“如果您说的陈大人是咱们镇上那位陈举人……” “什么陈举人!真是胡闹,胡闹!陈先生是做过官的人,这举人对她来说早就是明日黄花没甚好说的东西了,你哪怕称一声先生,也比直不愣登叫什么陈举人强!”刘先生从未跟黄鹂高声说过话,此时却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黄鹂没想到刘先生反应这么大,弱弱地解释道:“我当面叫她老师的……” 刘先生气的直跺脚:“她她她,她是谁?我叫你尊师重道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他说到这里觉得不太对,好像自己还是黄鹂的蒙师呢,我的学生被陈大人看上了? 刘先生原地转了几个圆,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懊丧:陈举人被陈有才赶到街上的时候,他是动过把陈举人接到家里的念头的,当然只是动了下念头,然后就歇下了心思:一则是出了陈有才派人把去跟陈举人套关系的小财主揍了一顿的事儿;二则是他本人已经断了往上考的心思了,家里的孩子又在府里读书,弄个瞎了的致仕官员回家也没啥实惠:刘先生是有些怀疑陈举人脑袋糊涂了的:秀才无非是见官不败,而举人却是正经的踏进了统治阶级的,尽管是最底层,但绝大部分读书人,举人这两个字,就可以满足了他们对人生的最高追求了:只要是举人,就可以做到衣食无忧,老有所养的。而这位陈举人甚至做到了六品官,六品啊!六品的致仕官员能被侄儿给欺负到这份上,这不是脑子坏了? 刘先生本就不是什么很有主意的人,他要是,那也就不会甘于做个家庭教师了,他也曾幻想过或许自己可以学学吕不韦玩个奇货可居的把戏,趁着陈举人落难帮一把……可是又觉得风险大收益渺茫。所以尽管他心里头也对三十年前就考中举人的陈益南各种佩服,但又对落到如此地步的陈益南颇有些不齿:她落到这个地步简直是对努力上进的读书人莫大的讽刺啊!都像她这样我们还读个屁的书?所以到最后,刘先生做的,也只是每逢上街,给这位陈大人买几个炊饼,或者放几十文钱到她的碗里去。 而此时,刘先生心中曾有的所有疑虑都化作了一种叫做懊恼的情绪,身为读书人,一个已经成为秀才的读书人,他对考上举人,乃至当官是什么概念,比黄家人清楚得多!尤记得昔日他中了秀才之后参加学政大人主持的宴会的时候,学政大人对着一大群准备下跪行礼的秀才说:“从此你们是正经的士子了,不必向我下跪!”他在宴会上喝的酩酊大醉,却听到学政说:“希望日后,我能在鹿鸣宴上看到您们。” 正六品的京东路提督,这是他刘八明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第一次见他是考前,他又是跪又是拜;第二次是院试后,他是秀才了,不必跪了……然而这辈子,他都没能成为举人。可陈大人致仕前,却是跟京东路提督平级的六品官啊! 刘八明曾无比期待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学政这般威风的人,他对自己所憧憬的那个阶层,是费劲了心思去了解的,他比黄家人更清楚,一个看似没用了的致仕官员,一旦动起来,会有多大的能量。 按照本朝的规矩,凡是致仕的官员,当地的政府是要管的。当然此时的社会是人治,所谓的政府要管,落实下来就是县令需要管的,当然不是管理,而是照顾。 按照惯例,一个县令新到一个地方,首先要干嘛?差人口查库房看案卷?不,都不是!是拿了本地的士绅名录,挨个把有影响的人物拜访一圈儿!而在整个章丘,陈举人甚至可以说是现存的级别最高的致仕官员了,县令如果来拜访她,那是要称晚辈下官的!不止如此,每年大年初一,县令们都要挨个拜会这些退休官员,是的,表示国家没有忘记你们这些退休老干部对国家的奉献的?这种事儿刘八明怎么知道?他当然知道!读了那么多年书,光是在县学里就蹲了十五年,中间换了三任县令,哪一个不是到地方就先去拜访他们山长的叔叔:一个退休的七品官!也就是现在的这个县令太混账了,才会连个表面工作都不肯好好做。 刘八明影影绰绰听说李思熙最近总去陈举人那里,心里头已经有些开始怀疑了,这会儿听说黄鹂拜师,他头皮都要炸了!我去,陈大人的脑子压根没有坏! 刘八明影影绰绰听说李思熙最近总去陈举人那里,心里头已经有些开始怀疑了,这会儿听说黄鹂拜师,他头皮都要炸了!我去,陈大人的脑子压根没有坏! 刘八明又是懊丧又是激动,简直恨不得拽着黄鹂让她赶紧带着自己去拜会一下陈大人,到底用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控制住了自己,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对黄鹂叫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去上课啊!说完这句话,又赶紧扭头对在一旁站着当壁花的黄鹏跟黄鹤道:你们两个,每天轮流送鹂娘去上学!不,一起去,一起去安全,到了地方多跟陈大人说说话,多请教请教啊!他”刘八明一面说,一面觉得心都在滴血:吾想同去,吾为何未能早生二十年?不,哪怕早生十年也行啊,只要再年轻一点点,我一定哭着喊着也要求大人收了我做学生,我也想考举人啊! 第五十六章 这会儿黄鹂看看自己桌上的一小碗红烧肉,整个脸都抽抽了:她爹娘今天一起去县里采购年货了,所以让孩子们自己吃饭,黄鹏自然是缩回自己院子里陪老婆。黄鹤一听说爹娘出门了立刻撒欢地跑出去,只剩下黄鹂坐在黄老爷跟钱氏住的正房饭厅里,对着桌子上的一大碗红烧肉发呆:胡嫂子简直坑爹!做的红烧肉简直肥死了!而且另一道菜居然是扣肉,红烧肉配扣肉,这是要腻死人黄泥鼓着脸么?” 黄鹂苦着脸叫月季过来一起吃,月季一看这两道菜立刻退散:“难怪大郎总说胡嫂子不会做饭,这东西咱们看着都腻死了,大奶奶怎么能吃得下! 黄鹂一脸苦逼地说:“你当我那阵子天天跑出去给大嫂买零食是因为什么啊!还不就是因为大嫂吃不下胡嫂子做的饭么?不过,这阵子还好,大嫂最近特别爱吃大鱼大肉的,大哥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大概是我的小侄儿或者小侄女馋肉了?” 黄鹂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还操心大嫂吃的怎么样干嘛啊?自己都吃不下呢!” 月季想了想:“要不我去柜子里给你拿点酱菜?” 黄鹂点点头!:“好!”然后一脸讨好地看向月季:“你帮我吃几块肉呗?一点不吃这么端回去胡嫂看了该不好受了!” 月季翻了个白眼:“她做饭做的难吃难道还要怪你嫌弃?” , 黄鹂嘻嘻一笑:“也还好了,就是做肉太喜欢肥肉,一口不吃的话,胡嫂看到了,晚上该睡不着觉了!我娘说过过苦日子的人都格外喜欢肥肉,嗨,平时荤素搭配也还好了,今天是恰好碰一起了,胡嫂也不是故意的,” 月季哼了一声:“不是故意的,只本来就蠢!谁做饭不知道搭配啊!而且就算是都做肉,你好歹做的好吃点啊?做了一辈子的饭还是做不好,不会搭配,也没有个拿手菜,也就是咱家太太脾气好,换别人家早卖了重买个灶头了!” 说话间小红走了进来,冲月季笑道:“月季姐,,还生胡嫂的气呢?你那个事儿,胡嫂其实也是好心办坏事儿!” 月季重重地把手上的抹布往桌上一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冲着小红道:“好心办坏事儿?哼,最怕的就是这种好心办坏事儿的!正经的坏人你还能防着,这种好人蠢起来最要命,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冷不丁坑你一下!她,明知道那赵寡妇难缠还要把我说给她那傻儿子,让我被我娘闹了好几天,这不是没事找事儿么!我要她操心?” 小红道:“年纪大的人都喜欢做媒啦!也不只是胡嫂这样的!” 月季冷笑道:“她喜欢做什么没关系,可怎么就不肯想想别人喜欢不喜欢呢!我想着快过年了,买点东西回去看看我娘,花了整整五百文呢!结果一回去就跟我娘吵了一架!胡嫂子是没坏心,就是不干好事儿!我是上辈子欠她的还是怎么的,她这么坑我!” 月季说到这里,气的站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那赵寡妇嘴皮子利索的很,把我娘给哄的啊,要不是我发了狠,对我娘说她要是敢把我订给那家,我就抡了菜刀上门砍人,砍完了自己抹脖子,我娘还就真敢答应了!,她现在在家里又哭又闹的,说我不孝顺,不听话,翅膀硬了不要娘了,简直气死我了!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胡嫂子这么不是故意的一下子,差点坑我一辈子!把那寡妇家的木头儿子夸的天花乱坠,硬把赵寡妇那么个铁公鸡夸成会过日子会算计,我娘也是个蠢货,信了赵寡妇的忽悠,觉得她抠门都是为了省钱给孩子!她也不想想,哪个寡妇攒钱是为了给儿媳妇花?这不是笑话么?这种抠抠搜搜的老寡妇,恨不得把儿媳妇身上的油都榨干了存起来呢!这要不是我硬气,我娘早就已经找冰人把事儿定下来了!” 黄鹂在一边听的囧死,赵寡妇是全镇子出了名的小气鬼,还死要面子,儿子被她养的憨头愣脑的,二十二岁了还没定亲,一张口就是“我娘说”,胡嫂怎么想的啊?怎么把这么个人物介绍给月季娘?黄鹂见月季生气。很想劝劝她,但是看她的泼辣模样又觉得人家压根儿不需要自己劝…于是咳嗽了一声,冲月季道:“月季姐,别生气了,来吃块肉?” 月季抓狂道:“你这是存心的吧?我才说这肉肥死腻死!” 黄鹂扁扁嘴,扭头正好看到玻璃窗外好像是杨熙走过去,急忙大声喊道:“喜儿,你过来一下!” 玻璃窗外的影子站住,然后向后走,接着门开了,这时门开了杨喜走了进来,杨熙走了进来:“阿鹂姐,什么事儿啊!” 黄鹂笑嘻嘻地说:“吃午饭没有?没有的话跟我一起吃饭啊! 杨熙确实没吃午饭呢,平日里黄家一家人吃饭,黄老爷也曾几次叫他一起吃,他都拒绝了:想让人家接受自己,就要知道分寸:黄家一家没有把他当做真正的仆人,而是这样子让他干点活儿的同时还把他当朋友家的孩子,这态度已经足够好了,他自己可不能真把自己当客人了!人家一百七十两飞了,难道是为了换回个大爷养着? 但是今天的情况又有不同,偌大的饭桌上,只坐了黄鹂一个主人,这会儿小姑娘穿了一身大红的棉衣,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一个人吃饭不香,你陪陪我?” 杨熙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正犹豫着,却听黄鹂又道:“都是大肥肉,月季姐姐跟小红姐姐都不乐意吃,你好歹帮忙吃几口,也免得浪费。,胡嫂子看都没动也不开心不是?”他最后一句话却是故意说的,为的是杨熙跟胡嫂子关系不错。 胡嫂子虽然人有些糊涂,但对杨熙是很好的,黄鹂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杨熙也就不矫情了,他轻轻点点头,小声说:“阿鹂姐等一下,我去洗洗手。” 杨熙说完了就扭头走了出去,小红忍不住叹气:“哎呀,怎么看都是好人家的小郎君的教养,真是可惜了!” 月季也点点头:“是啊,杨老爷家的那个老三,跟喜儿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难怪杨老爷对这个儿子放心不下,巴巴地塞到咱们家,这孩子真招人喜欢。” 说话间杨熙已经洗了手回到了饭厅,他略为拘谨地坐到了桌子的另一头,黄鹂皱着眉看看他:“就这俩菜,你坐那么远干嘛?菜都够不到了!过来坐我旁边!” 杨熙嗯了一声,往黄鹂这边坐了坐,但还是隔了一个圆凳。黄鹂蹭地站起来,走了半步,扑腾坐到杨熙旁边的圆凳上,然后伸手连着几筷子,叨了好几块红烧肉到杨熙的碗里。杨熙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低了头,安安静静地吃饭。 黄鹂被他搞得气闷,这家伙平时挺可爱的啊,怎么今天这么闷啊。她有些怄气地夹了几口咸菜吃了两口饭,到底忍不住了,冲杨熙道:“喜儿,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倒不理我了!” 杨熙刚把一口饭扒拉到嘴里,闻言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想要说话可是嘴里有东西,赶紧费劲地咽下去,又差点噎到,还是月季有眼色,赶紧端了碗温水送到杨熙嘴边,杨熙喝了几口顺下去,先冲月季说声谢谢,然后才转过脸对黄鹂道:“阿鹂姐,我没有不理你啊,只是在吃饭。” 黄鹂皱着眉道:“可你好歹也说句话啊!” 杨熙其实是坐在黄鹂身边觉得不好意思,可是这种话哪里说得出口,脸顿时就红了,他心中慌乱,索性胡乱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黄鹂顿时呆住,然后脸腾地一下子也红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她早知道,陈举人还专门跟她说过这其中养生的道理,可是黄家也只是普通的土财家庭,一家人吃饭要的就是个热热闹闹,谁会在意说话不说话的问题啊?所以尽管黄鹂知道这一点,在陈举人那里也努力做到这点,但是回到家里不自觉地就放松了,这会儿被杨熙说出来,黄鹂顿时觉得自己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杨熙说完了也就后悔了,自己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这是掉书袋的时候?本来黄鹂请他吃饭就是对他客气对他好,他不理人还拿这种话笑话人家没规矩,这也太不像话了! 想到这里杨熙便有些着急,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对着黄鹂道:“我,我乱说的……”他很想扯个谎说是杨家有这个规矩,可是对着黄鹂他这种话根本说不出口,只能胡乱地说了句自己乱说,然后便张口结舌地不知道怎么圆下去好了。 黄鹂看看杨熙那局促而焦虑的样子,歪了歪头,然后轻声问了一句:“喜儿,这些也是你娘教你的吗?!”他这些规矩肯定不是杨老爷教的。 杨熙没想到黄鹂会问这个问题,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娘也是随口跟我说的,说她记得小时候外公跟她提过这句话…她就记住了,其实平日里我们在家也做不到的,爹娘总是要说话的。” 他说的“家”,显然是杨老爷为他亲娘准备的外宅,而口中的娘,自然是他的亲娘。 黄鹂有些惊叹:“你娘认字,还能教你食不言寝不语,好厉害啊!你娘还会什么??” 杨熙的娘是好人家出身,后来做了□□走的又是才女路线的□□,自然是认字的,甚至还会作诗呢,可这从来不是杨熙能够拿出来显派的东西:别人只要一句话“你娘是□□”就足以把他所有的骄傲都踩到泥里。 他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他的娘好厉害,一时间竟有些发愣,想了想才回答道:“还会弹琴……” 黄鹂大喜:“你说弹琴?你娘会?那你会不会?” 杨熙依然是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会一点。” 黄鹂欢喜地跳了起来:“呀,太好了,我爹,我娘我爹那里有只琴,全家就没人会弹!天哪天哪,等我爹回来我就立刻跟我爹商量把琴抱到我房里去,你教我弹琴好不好!” 杨熙有些杨曦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只会一点啊!” 黄鹂斩钉截铁道:“一点也比不会强!就这么定了!”她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呀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吃饭!”别的女孩子或许会为这句话别扭一会儿,可黄鹂却是十分爽快地立刻现炒现卖,低头就开始大口吃饭,果真不说话了。 杨熙赶紧低下头继续往嘴里扒拉饭,一时间也不顾得平时小口小口的形象,狼吞虎咽恨不得三四口就吃完,看的黄鹂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要打趣,可想到食不言寝不语几个字,到底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杨熙虽然个子小,饭量却不小,毕竟是长身体的年纪,他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那碗红烧肉被他吃了一小半,连扣肉也吃了一小半,看的黄鹂眼睛都要凸出来了:“哎呀,这么肥的肉,亏你吃得下这么多,下回胡嫂再做大肥肉,我就叫你帮我吃!” 黄鹂哪里知道这还是杨熙强忍着不敢多夹肉的结果,只觉得他这么小小的个子却这么大饭量很厉害:当然黄鹂不是没见过饭量大的人。黄鹤吃的比杨熙还要多一半,只是黄鹤比黄鹂高了一个头呢,可杨熙的身高才到黄鹂的鼻子,看着就像七八岁大的孩子,这饭量就显得很大了。 黄鹂等杨熙吃完了饭,让人把碗筷收拾了,又拽了他开始问他又开始打听他娘的事儿:“喜儿,你该有大名吧?你大名是什么?” 杨喜道:“杨熙,熙游的熙。” 黄鹂一愣:“啊?你不的名字不是欢喜的喜啊!哎呀对不住,我一直都念错了。” 杨熙细声慢语道:“这个是我的大名儿,是我爹给我起的。我小名儿就是那个欢喜的喜,我娘希望我欢欢喜喜的,所以给我起名熙儿。你没有念错的!” 黄鹂松了口气,双手拍到一起:“我说嘛!喜儿叫起来多亲切,熙儿可没有喜儿听着可爱!你娘起的名字好!” 杨熙的嘴角弯了起来,他最喜欢听别人夸他娘,这比直接夸他都让他开心。 说话间月季过来收拾了碗筷,把东西都放到食盒里准备拎回到厨房里,杨熙急忙站起来说:“月季姐,我去送吧!” 月季摆摆手:“你跟姑娘说话吧,这么点东西,我送去厨房就行了。” 第五十七章 月季跑去送个盘子碗,本是最简单的事儿了,谁知道没一会儿,小红便飞也似地跑过来:“姑娘,姑娘!月季姐跟胡嫂子吵起来了!” 黄鹂一听吓了一跳:“啊?怎么回事儿?!” 小红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吵了起来,刚才我去拎水,听到动静,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大郎过去了!” 黄鹂站了起来:“我看看去!”杨熙在一边听说胡嫂子跟人吵架,早就坐不住了,急忙也跟着过去。 黄鹂匆匆往后头跑,他们家一共也没多大地方,几步也就跑到了厨房处,正听见胡嫂子万分委屈地说:“明明是月季娘自己念叨着说发愁月季的婚事,我就那么一提,我这一片好心啊,可真是给当成驴肝肺了!” 黄鹏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要扯这些,我就问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知不知道这个点儿少奶奶在睡觉?正经干活的时间吵来吵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嗓门大?今天就算了,可下回再这样,那就甭在这儿干了:胡嫂我分你们两口子二十亩地去种,每年交粮食就行;月季你直接回家!我家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么多菩萨!” 月季气鼓鼓地瞪了一眼胡嫂,冲着黄鹏福了福身,先开了口:“我知道错了,大郎,我下回一定不在家里跟她吵了,还请大郎原谅则个。” 胡嫂在一旁叫道:“我说月季姐(注1),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在家里跟我吵,是想到外头再跟我吵?” 月季也是个暴脾气,这边才跟黄鹏低眉顺眼认了错,一听胡嫂的话立刻呛声道:“只要你不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自然不跟你吵。” 胡嫂叫屈道:“大郎你看看,你看看,这哪里是我的错,这月季一过来就挑三拣四说我做的东西不好吃,天地良心,我在咱家做了二十年的饭,老爷太太也没嫌弃我做的不好吃,她倒嫌开了!” 黄鹏哪里耐烦管这些事儿,他听胡嫂夹缠不休,也烦了,猛地抬高了声音:“我刚才说什么了?再闹就别干了!她说你说错了?你觉得你做的东西好吃?一顿饭两个菜,全是大肥肉,这是肥肉便宜不要钱了还是怎么着?” 胡嫂唬了一跳,随即便叫起屈了:“大郎这话说的,谁家肥肉便宜来着?后腿的精瘦肉二十七八文就能买下来,好五花起码四十文!也就是我经常买肉跟那卖肉的鲁大熟了,咱家买的肉又多,他好坏全都给我三十文,让我随便挑,我每次都跳最肥最好的五花,生怕费了太太给的钱,这怎么倒错了?” 黄鹏简直给气笑了:“对对,反正给你一个价,你就拣人家卖的最贵的来挑!你也不想想家里人爱吃不爱吃么?” 胡嫂道:“怎么会不爱吃,肉吃的不就是个油么?我给卖到咱们家之前,最盼的就是过年的时候我娘做红烧肉,让我能尝一块儿,可惜最肥的要给弟弟,轮不到我吃……”她说着抹起了眼泪。 胡嫂这人向来不算聪明,做饭做了几十年也做不好,人心好但是不会看脸色,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这边哭唧唧可是黄鹏的脸色已经越发难看了,此时站在一旁的杨熙脸色都变了:胡嫂太糊涂了!老天啊她搞不搞得清状况!你是给主人家做饭呢还是给自己做饭呢? 杨熙急的要死,他虽然知道黄家人都挺好,但同时也明白这三兄弟里眼睛里最不揉沙子的只怕就是黄鹏了,他看看黄鹏,有看看黄鹂,急的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哼,扭头一看,却是个漂漂亮亮的少年郎。 杨熙是认识窦英的,毕竟是天天来自家做客的客人,但也只是认识,他这才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窦英。窦英比杨熙大两岁,与发育不良的窦英相比,他却是比同龄人要高大一些的,里外里这么一差,他就比杨熙高出了有一头,他皮肤是健康的粉白色,鼻梁高挺,眼睛很大,此刻他的嘴唇微微紧绷,看到黄鹂和她身边的小跟班一起扭头看他,小声说了一句:“这要是在苏家,这样的下人,早被欧婶婶直接送矿上了!” 胡嫂没少帮杨熙,杨熙一听这话就急了,一时间也顾不得规矩可:“我家老爷太太才不是这样的人!” 窦英翻了个白眼,冲黄鹂道:“我说你家这样子可不成,下人一点规矩都没有!算了,我不跟小孩子计较,就说正经的,鹂娘你说你就不生气么?一个做厨子的,不好好琢磨主人爱吃什么,全按照自己口味来还理直气壮,这是哪国规矩?别说欧婶婶了,就放在我家,这种的也是直接发卖么没商量!难道你家买人雇人不是为了过得舒服而是为了添堵的!我娘前几天还说呢,说你爹租给别人的铺子,居然十年没涨过房租!我的老天啊,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们跟个租户就算是关系好,那比市价低个一成半成就足可以了,十年没涨价啊,周围的价格都翻一番了!鹂娘,你家是不是钱多的烧手啊!” 窦英虽然已经略微压低了一点嗓音,可是就这么大点地方,他说的话谁听不到?胡嫂哇地一声就哭开了,噗通跪倒在地上:“大郎,大郎,您可别卖了我,我在咱家呆了二十年了,老爷太太们也没曾嫌弃过我,我,我离开这儿可怎么活啊!” 窦英翻了个白眼:“主人都网开一面了不计较了还不停地叽歪自己的委屈,委屈个屁,二十年都没摸清主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有脸哭!” 胡嫂子本来是真的觉得自己委屈的不得了,可窦英这话一出,她顿时僵在那里,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跪坐在地上硬是动都动不了了。 黄鹂觉得自己该生窦英的气的,这混球总是瞎搅和,自家的事儿关他屁事儿?可是这会儿她却有很有些解气:正如窦英所说,自家大哥虽然训了两人,可是也就是训了两句,没追究没责罚,可她还是不肯老实认错。胡嫂做饭不用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娘也不是没提过,可提了没几天也就故态重萌,窦英说的没错啊!一个做饭的,最起码的不是想着做什么能让主人喜欢么?自家爹娘,总是教他们以和为贵宽以待人,可是这世上除了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规矩人,更有得寸进尺的小人或者笨人,当然小人是故意欺负人,笨人则是压根意识不到别人对她的宽容。而胡嫂显然属于后者。 杨熙这会儿彻底反应了过来,他赶紧紧走几步,蹲到胡嫂身边,小声说:“胡嫂,快跟大郎赔个不是吧!” 胡嫂还有些没转过圈儿来,杨熙抓住了她的胳膊道:“大少奶奶这阵子天天吃不好睡不好的,饭吃不香,总要出去买零嘴儿,好容易睡个午觉还给你吵醒了,胡嫂,跟大郎赔不是吧!”他的手微微用力,掐的胡嫂生疼,她总算反应了过来,赶紧冲着黄鹏磕头赔不是:“大郎,是我的错儿,不该这么大吵大闹的,我日后做饭也一定用心些!大郎,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回头给少奶奶做她喜欢的粘豆包去!” 黄鹏看看胡嫂,点点头:“粘豆包就不用了,她这阵子肠胃本来就不好,吃不得这个。你以后多用些心吧!要不然我真要跟娘商量商量换个人做饭了!”他说着扭头冲窦英问道:“阿英,你怎么这点儿过来了?没睡午觉么?” 刚才还嘴炮技能慢点的窦英听黄鹏问他为什么过来,却忽然扭捏起来:“也没什么,就是,那什么,早上过来鹂娘总不在……我还没跟她道歉呢!”他说着扭头看黄鹂:“我上次说错了话,一直想跟你道歉,可是总碰不上你……那个,我才从我家书架里翻出本《汉书》来,你拿去看着玩吧!” 窦英说这,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个包裹来,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伸直了胳膊把书往黄鹂怀里一塞,接着眼巴巴地看着黄鹂:“鹂娘,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黄鹂哼了一声:“现在是不生气了!” 窦英松了一口气:“现在不生气了就行,我嘴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惹了你,你要是生气也别憋着,一定直接骂我一顿,让我知道你生气了才好……” 黄鹂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位什么毛病?喜欢挨骂? 黄鹏在一旁看着,心中对窦英又满意了一分:他是真心喜欢妹妹的,也只在自家妹妹面前格外傻,日常别的事儿上还是蛮明白的。反正至少比自家爹娘还明白些呢!瞧家里这些人给惯的呦!幸好鹂娘不像她。 黄鹏还惦记着没睡好午觉的老婆,训话完毕就撤退,杨熙赶紧把胡嫂子从地上缠起来,胡嫂子又羞又怕,这会儿才觉得身上冷,可不是,烧火做饭都在厨房,厨房多暖和啊!她只穿了夹袄。这会儿在外头冻了半晌,在就冷透了。 杨熙窦英在黄鹂身边絮絮叨叨地献殷勤,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可他却更不能放着胡嫂子不管,跟黄鹂打个招呼,掺了胡嫂子回屋去。 而这边窦英开始缠着黄鹂提要求了:“鹂娘,你不生我的气了,就回来上课呗!书房里空了张桌子,别扭的很!” 黄鹂道:“好说,你要觉得别扭我回头让人把那张桌子搬回我爹书房好了。” 窦英tt:“,你还在生我的气!” 黄鹂看他一脸可怜样,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没生气的,只是最近的课对我没甚意思,去了也耽误时间,再说马上过年了,你们的课也要停了不是?” 窦英扁扁嘴:“是要停了……那,那不上课的时候我能来你家找你玩么?” 黄鹂笑道:“你不是经常找我二哥玩么?” 窦英道:“可你二哥不许我来找你啊,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让我理你远点儿。” 黄鹂莫名其妙:“二哥这话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这典哪里是这么用的。”七岁不同席,说的是男孩子女孩字岁数大了得有个估计,不能在一张床上睡觉了。可窦英跟自己明显是普通的交际啊,黄鹂觉得二哥这典用的真扯淡。 窦英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他瞎用词儿!”看到黄鹂瞪他,又赶紧说:“还是有点道理的……” 黄鹂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窦英有时候还是蛮可爱的,她并没有意识到眼前少年那微妙的心情,也并不知道,在她的夫婿人选上,她两个操心太多的哥哥已经发生了某种分歧…… 唔…… 第五十八章 黄鹂家里闹了这么一场,这边赶回家来的黄老爷跟钱氏的心情也十分不美妙。 黄老爷跟钱氏是憋了一肚子气回来的。 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夫妻俩的脸色比天色还黑。知道儿女们已经吃过了晚饭,他们自己没吃,也没叫上饭,只是大眼瞪小眼地生气。 钱氏越想越窝火,到底首先开了口:“早知道他们是这幅样子的!干嘛非得年年顶风冒雪地回去找气受!” 黄老爷也是一脸郁卒,闻言叹了口气:“总归是亲兄弟,过年都不回去一趟让人笑话!” 钱氏冷笑道:“正经的走亲戚,那是正月里去,你带礼物,他们也六个碟子八个碗的招待这才是!!这可倒好,你这年前巴巴地送年货,一窝人吃上那么一只鸡,饿着肚子回来,还要被人家酸溜溜地说你小气!” 黄老爷闷声道“大嫂就是这脾气,你不要跟她计较。” 钱氏骂道:“呸!你信她不懂多交一个学生就要多给先生一份的钱?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就是不提,一口一个顺便多教一个,好像不用给先生价钱,她儿子在咱们家不吃不喝似的!明摆着要咱家掏钱还生怕承咱家的情,什么东西!你说你这都是些什么破亲戚!” 黄老爷道:“又不是我想有这样的亲戚的!你损也损了骂也骂了,别生气了。”他知道自家嫂子不厚道,可他能怎么说,总不能火上浇油吧? 钱氏道:“我凭什么不能生气?凭什么不该生气?你这些破亲戚,一点忙不帮也就罢了,整天就想着从你身上刮油!呸,什么东西!”她说着站了起来,大步朝卧室走去,边走边道:“以后想回老家你自己去!我不去受那个气!”走进屋 黄老爷今日是跟钱氏回老家探亲去了。 说起来,绿柳镇跟和周边几个村镇的情况挺特殊的。本国自古以来在户籍管理方面就相当严格,人口流动性很差。一个村儿全是一家子,一个镇上只有两个姓的的情况非常常见。而绿柳镇则完全不具备这个特点,这里的原住民在四十年前因朝廷的北迁政策局举镇迁移,当时的县太爷直接把周围几个村镇成了一个整个的迁移区:当然这是一种又方便又相对人性化的办法,这样做,能尽量让一家人甚至一族人一起迁移,这样到了新的地方不至于举目无亲,也相当程度地减轻了迁移的居民到新地方被本地居民欺负的情况。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有点就是省事儿,一大片儿的人统一组织统一赔偿统一安置,多省事儿? 而等到绿柳镇几乎搬空以后,再搬进来的居民就不像原住民迁走那么整齐划一了,那时候兵乱才过,相对和平的章丘在战争期间聚集了大量的难民,等情况稳定又有一大批士兵退伍回家,所以章丘地界可以说是处处人满为患,缺房子缺地的情况十分严重。柳树镇上腾空了,立刻便有需要房子需要土地的人掏了钱买了镇上的房子搬进来。当然掏得起钱的主要还是以本地人为主:外地的灾民只有少数能在逃难途中还保有大量财产,而普通的大头兵又能有多少钱? 而黄老爷的爹便在那个时候趁绿柳镇的房子都被政府回购成了无主空房,价格极低的时候买了个小铺子。而黄老爷,则是在分家的时候得到了家里头在绿柳镇的这处房产,而这也是他分家到的唯一的固定资产。 黄老爷家里是地主出身,他原本也是从小读书的人,他爹觉得小儿子有天分,想着他日后能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光宗耀祖。黄老爷也确实想着自己好好读书走科举的路子的,谁知道他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时疫里双双病故,分家的时候哥哥都娶妻生子了,嫂子早就看这个没少烧钱读书的小叔子不顺眼了,撺掇着哥哥分了家。 一个十五六的孩子,分家哪里挣的过已经成年的哥哥?也就是仗着黄家确实有点家底,他哥哥黄世礼一方面还有那么一丁丁良心,一方面也不好意思做的太难看,祖宅是不能分的,便把家里在镇上唯一的一个铺面分给了黄老爷,当时绿柳镇才迁移完没几年,镇子上稀稀拉拉地住的全都是图房子便宜的穷光蛋,那铺面一年租金也才十几两,另外还有二十亩地——坡上的旱地,而他们家是正经有着一百多百亩好水田的。 黄老爷当时才十二岁,被哥嫂赶出门,拎了个衣服包裹就到了镇上。拿着房契也没地方住:房子是租出去的,而接下来整整一年的房租已经被他哥嫂收走了。 要么说黄老爷怎么对让孩子读书这么执着?他当时也是被父母寄托了希望,想着日后能够读书上进光宗耀祖的!可是生存都做不到那还谈什么理想,饿着肚子没法读书的!到最后他只能一咬牙,干脆拿了契书,把自家的铺子抵押出去,然后带着抵押的五十两银子跑去做起了生意,最后赚了些钱,索性回来定居在绿柳镇上,此时他早把四书五经忘得差不多了,最后也就变成跟他爹一样的开了几个铺子有着几百亩地的土财主。 年轻的时候,黄老爷憋着一口气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让对不起他的兄嫂好好看看,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心里的戾气也就散了大半儿。再说这年头都在乎宗族血亲,黄老爷既然还在方圆几十里内住着,完全不跟兄长来往的话,只会被人嚼舌根:谁管你过去受了多大委屈?你现在过得这么好,却不与亲戚来往,普通人只会更喜欢编排为富不仁的戏码……他本来就是个脸皮薄的,所以明知道哥嫂拿他当冤大头,也没法做到完全不管,每年年前还要回家一趟,带点年货给哥嫂,也给自己爹娘坟头填把土。他自认为不欠哥嫂什么,走的也就是个面子情,倒是跟自家妹子关系还不错,妹夫是他给挑的,因为这个还跟大哥干了一仗,最后他把妹子接到自己家,掏了五十贯嫁妆把妹子嫁了个差不多的人家:要不是他出手,搞不好妹子就得给他大哥随便找家彩礼多的人家给嫁了。 而跟因为没有完成昔日梦想而感到遗憾的黄世仁比起来,一直在乡下生活的黄世礼的则压根没有心思琢磨别的!因为周围只有旱地的人家纷纷种上了高产的玉米小麦,粮食产量高了,价格也越来越便宜,虽然大米比这些耐旱作物出产的粮食还是贵些,但在绝大部分人对粮食的要求都止于饱腹的情况下上,普通水田出产的普通稻米价格一路下滑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再加上他妻子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后,日子就更加紧了。两百亩地看着不少,分到每一个孩子也就没多少东西了。 家中每况愈下的黄世礼的老婆李氏看着黄世仁家的情况,眼红的快要烧起来,每每都要想办法刮点便宜出来:前年是他家小女儿生了病,巴巴地雇了马车,走了几十里地送到镇上王郎中这里,然后跑到黄老爷门前哭:说儿子要病死了没钱看,硬是从黄老爷这里榨出去二十贯;去年则是说老二要成亲,死活问黄老爷要了二十两银子做彩礼…… 大概是想到今年还没有刮黄世仁两口子一笔,见黄世仁夫妇带了年货回来,李氏便在饭桌上便提起了要把四儿子送到黄家念书去,提也不提束脩的事儿,直接就说自家儿子到了读书的年纪,叔叔家有先生何必在到别处折腾,去叔叔家上两年课正好的。 钱氏火的要死,直接就问她给多少钱,隔壁的小郎过来上课一人交了两贯,你准备给多少!李氏压根不接这个话茬,倒提起黄鹂了,说黄鹂已经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了,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多掏那五百文,还不如就算到他家老三头上,好歹老三读好了书还是给黄家光宗耀祖呢的。钱氏气了个半死,当场就骂黄氏不要脸,自己的儿子想要丢给别人养…… 好么,一场家庭聚会,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两口子走的时候,只有黄世礼家的老二夫妇偷偷跑出来送了一段儿。 因着这件事儿,钱氏前阵子的暴躁状态又一次回笼,第二天一早就跟黄老爷又干了一家,黄老爷本就心烦,索性就又躲到店里去了!钱氏无处撒气,在家里闷了一天,打量着女儿从外头上课回来,一张口看着女儿也又不顺眼了:“读书读书读书!你说你认个字也就是了,现在还整天读什么读!要不叫你读书的事儿,你大伯娘能那么眼红?她家儿子都没正经读书呢!” 黄鹂在陈举人哪里才刚请教了一堆问题,觉得挺有意思,正心满意足地在心里琢磨新知识呢,就被亲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硬是一下子没反应过劲儿来,抬头一脸茫然地看母亲,钱氏更火了,伸手指点在她额头上,一脸就是几下子:“你挺大的丫头了,整天往庙里跑,像什么样子?明天老老实实呆家里绣花!” 黄鹂简直莫名其妙:“说好了我以后好好跟老师读书的,您让我绣什么花啊!” 钱氏道:“谁跟你说好了?那是你爹满嘴放屁,你读书是能嫁个好人家还是怎么着!你哥哥们的功课自然有刘先生教,你老实回来做针线,好歹日后过得不好了,还能补贴个家用呢!” 黄鹂不想跟母亲吵架,便耐着性子解释道:“咱们镇上针线最好的姑娘该数鲍大丫吧?她一个月能赚两贯钱么?我一天随随便便写上一两个时辰,一个月抄的书也能赚两贯的。你非要说补贴家用的话,这比绣花来钱快!” 钱氏道:“这是赚钱的事儿么?谁家姑娘不会做针线,说出去不让人笑话么?你前阵子还装模作样绣绣花,现在整天都是读书读书读书!你还准备考个女秀才么!!” 难道不是你先提补贴家用的事儿?黄鹂简直抓狂了!早上父母吵架的时候黄鹂听了一耳朵,当时就觉得不好,自己亲娘最近几个月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一不小心钻了牛角尖就要闹上好一阵儿,这一个月因为苏窦两家过来,她有事情忙活有热闹凑,总算是心情好些了……一扭头又遇到这不顺的事儿了,立刻就就故态重萌了! 黄鹂也不是什么好性子,每次母亲没地儿发火儿都找自己发脾气这一点也让她很烦的,这会儿见母亲胡搅蛮缠,她索性也不跟她讲道理了,直接顺着她的话抬杠:“考就考,不行么?大哥考得二哥考得,我怎么就不能考了?” 钱氏先是一愣,接着嘶声叫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竟然要考秀才?你不想嫁人了么!” 黄鹂本就是随口一句话,可是说完了,却觉得脑袋忽然像被劈开了一般清明!! 是啊,考就考,我怎么就不能考秀才了?连窦英那样的惫懒货色都要靠秀才呢,连杨熙这样落难的孩子都想着考秀才呢,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去考?我为什么不能去考?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又清明又混乱,她听见自己轻声说:“比起嫁人,我觉得考秀才更有意思些。” 钱氏本是乱发脾气来着,可是看女儿服软也不跟她对着发脾气,这么静静地与她说着话,她反倒紧张了:“你胡说些什么!考秀才有什么好,你看看陈举人,这么大的年纪还在要饭,这是什么日子?啊?你莫要犯傻了!”她说到这里似乎找到了主心骨,猛地拽住了女儿的手腕子:“不行,我要找你爹去,我要找他算账,我好好一个女儿,都是听了他的话,给教成这样,我跟他没完!” 黄鹂站住不动,钱氏拽了两下也没拽动她,扭头看女儿,只见黄鹂眼中已经隐隐有了泪光:“陈举人现在过的是不算好,可她好歹笑过傲过风光过!便是现在也有的是人尊重她。娘,你天天说嫁人嫁人,可你说的全都是怎么讨婆婆一家的欢喜,而你自己,又可让我看到嫁了人的半点好?!” 第五十九章 钱氏听黄鹂说完这些话,当即愣住了,紧接着,她鬼使神差地就抬手给了女儿一个耳光:“我养你这般大,你便这样与我说话!” 黄鹂挨了这一巴掌,本已经在眼圈晃荡的眼泪却反而缩了回去,她看向自己的母亲,轻声道:“我为什么要读书?就算朝廷像前朝、前朝的前朝那样不许女孩子考秀才,照样有无数女孩子读书?而于我而言,别的不说,就为不变成娘这样,我就得读书!” 钱氏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黄鹂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若说做父母的对这句儿女说的什么话最没法忍受,这句“我不要像你一样”杀伤力应该能排进前十位,看似简单,里头所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钱氏伸手指着女儿“你你你”的连说了几个字,却到底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只能外强中干地吼道:“你想气死我么?” 黄鹂扭过头,不忍再看母亲色厉内荏的模样,她的母亲也曾是十里八乡著名的美人,也是别人口中出了名的贤良妇人,别人提他们家来,大半都是羡慕他们家庭幸福父母和睦的。而实际上直到今天,母亲在外头表现的也都非常体面,可是回到家里,无论父亲还是自己,谁又乐意跟与她她好好聊天,谁又敢与她多做交流?深一点的听不懂,浅一点的不知道哪句就会惹了她,让她自己讲,那不是邻居八卦就是逮着绣花做饭攒嫁妆,永远都是一地鸡毛。 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可此时此刻,黄鹂甚至羡有些慕窦英了!窦英虽然二的没边儿了,可他的母亲却是个能够讲道理的母亲。黄鹂想到这里,心中越发郁郁,她轻声道:“我我没想气您,娘,我还有功课要去请教,你休息吧!” 她说着,不管钱氏在她身后如何大喊大叫,快步走出了正房,她走到院子里,往左手边看了一眼,那是她的小跨院,可是此时此刻,她怎么也不愿意回到那逼仄的院子里头,于是她迈开步子,一路走出了院子,走出了家门。 黄鹂走出门,呆立在家门口,有些茫然,又有些兴奋,她脑海里隐隐地在为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而兴奋,而兴奋中又带着一丝惶恐: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从未想过的路! 这条路是她的哥哥们一直以来理所应当毫无疑问地在走的路,而她,跟哥哥们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接受着同一个老师的教育,甚至她比哥哥们还多了一个举人老师,而她,竟然到今天,才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考秀才,举人,甚至——进士。 她抬起头看看天,此时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黄鹂走在巷子里,金红色的霞光洒在她的脸上,明明是腊月,黄鹂还是觉得能从阳光里汲取到一丝暖意。 她抬着头看着蓝天,还有天尽头镶了金边儿的云彩,尽管才跟母亲吵过架,心情却无比的畅快,长久以来一直需要依靠父亲依靠哥哥的那种无力感在她想通了的这一刻一扫而空:她的天分难道不是比身边任何一个人都好么?她的勤奋难道落在谁之后了么?那些天分不如她的,勤奋不如她的男孩子们,纷纷都把科举当做改变自己乃至改变整个家庭的途径,而她却一直如此被动地等待着哥哥们来改变她的人生,这是多么的可笑!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回过头来,看向自家的大门:只怕今天还有一场闹的,她须得打起精神全力应付!与其等母亲跟父亲夹缠不休,不如自己先与父亲说个明白! 她想到此处,迈开大步便朝自家的铺子走去。 黄家的铺子位置很好,在绿柳镇的主街道上,三个铺面有两间挨在一起,一间卖布一间卖杂货,另外一间在对面,黄鹂直接冲到自家卖布的店里,看到她爹正站在个小梯子上往下拿布,下头一个穿着葱绿色掐腰小袄的妇人娇声娇气地喊着:“我要的是那匹蓝的,黄老板给我拿绿的做什么?” 黄世仁连连道歉,赶紧拿了旁边的一匹:“是这匹么?” 那妇人答道:“哦,是这个,你与我扯上十尺,连着刚才桃红色的料子,一起给我送到我家去!”她说着扭身往外走,出门前看了眼黄鹂,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扭了出去。 黄鹂见那妇人出去,赶紧走到黄老爷身边扶住梯子:“爹,店里别人呢?这么高的梯子,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这么上上下下的,万一摔上一下子可了不得!” 黄老爷见女儿过来,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哪里就那么容易摔了?这梯子稳的很!杂货铺的活计病了,我让三郎去隔壁看摊儿去了!” 黄鹂点点头,又有些疑惑地问:“爹,刚才那女的是谁啊?我看着眼生。” 黄老爷小声说:“眼生就对了,她前日带着俩孩子到镇上租的房子,说是寡妇,过来投亲的,可她说的亲戚名字整个镇上就没人听说过……鬼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路数,你少要与她来往。鹂娘啊,今日怎么想起来看爹?” 黄鹂小声说:“我又跟娘吵架了。” 黄老爷一愣,随即叹道:“你娘老糊涂了,你别跟她计较。” 黄鹂摇摇头:“不是这个问题,我是来跟您说一声,我估计您要回去娘得跟您闹,先跟你打个招呼。爹,我今天跟娘吵架的时候说我要考秀才。” 黄老爷吓了一跳:“哎呀,你这孩子,说什么不好,偏说这个,这也是乱说的?你回去跟你娘赔个不是吧!” 黄鹂轻轻地摇了摇头:“爹,我不是胡乱说的,我是认真的。” 黄老爷搓着手道:“好好的你怎么就想起考秀才了,鹂娘啊,跟着陈举人读书明理是好事儿,你可别钻牛角尖啊!” 黄鹂道:“这算什么牛角尖?哥哥们是为了前程而去参加科举,我的想法跟他们差不多。我过去只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罢了,如今想通了,自然就要去考了。说书的先生不都要讲几句什么‘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么?小时候是不懂这些,只是觉得读书挺有意思,后来知道了女孩子可以参加科举,还是没往自己身上想。如今才忽然想通了:整个柳树镇上,十几岁的孩子比我读书更多的能找到几个呢?连随便上了几年蒙学的,家里都要让下场考考呢,我这正经读了六七年书的,为什么不去搏一把?就算考中个秀才,名次好了每个月都有二两银子拿呢,若中了举,全家都能免税,见官不拜……大哥二哥都在为这个努力,我一样让爹娘掏钱读了这些年书,干嘛不去试试!” 黄老爷没想到黄鹂的想法这么现实:“就为这个?鹂娘,你实在无需这样的,你还有俩哥哥呢,实在无需这么好强。考秀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难的很,你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黄鹂道:“爹,这算什么委屈?难道哥哥们会认为去考试很委屈?说是为了咱们家,可同样还不是为了自己?考上个秀才见县太爷就不用下跪了,考上举人的话谁敢惹我!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去考一下我也不甘心啊!而且我也不想把自己的事儿全压在两个哥哥身上!” 黄老爷心里头简直愁死,自己女儿向来有主意,这打定主意了要考秀才,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拦。正犹豫着,忽听到外头一片嘈杂,喝骂声夹杂着乒乒乓乓的东西摔打的声音,然后便是他熟悉的自家雇工李三的喊声:“陈大郎,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啊!好好的就过来砸摊子,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这儿我就是王法!回去告诉你们那老黄,以后看紧了闺女,少管闲事儿!要不然这次是砸杂货摊子,下次就是砸你们的布店了!哎呀,黄老爷,您在这儿啊!” 黄老爷听到动静跑出门,却已经晚了,只是这么片刻的功夫,自家隔壁的杂货铺子已经给砸了个稀烂:那杂货铺子里最多的就是各种盘子碗陶盆之类的东西,全都整整齐齐放在架子上,砸起来叫个方便,把架子一推就全完蛋!此时四五个架子倒了一地,黄老爷看着一地的碎瓷片,再看看领着三四个地痞站在一旁吊儿郎当看着吊眼青年,气的浑身发抖:“陈大郎,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人名唤陈明,正是陈有才的独子,陈举人的侄孙。 陈大郎翻了下眼睛:“没啥意思,黄叔,咱们两家乡里乡亲的,认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爹叫您一声兄弟,您好歹也该给我爹点面子不是?哎呀,这是黄家妹妹吧,一阵子没见,这都成大姑娘了,啧啧,咱绿柳镇怕是找不出比妹妹更俊的姑娘了吧?这么好看个大姑娘,可不要没事儿往那些犄角旮旯的野庙里钻,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您哭都来不及,对不对啊黄叔?” 第六十章 cpa300_4();  黄老爷被陈明气的浑身发抖,他就黄鹂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一样的姑娘,陈明拿黄鹂做威胁,他怎么能忍,可是他心里又有些隐隐的恐惧,万一这混账真的对女儿做出点什么可怎么办?,可没等他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了女儿脆生生的声音:“蠢货!” 陈明没想到黄老爷没吭声,黄鹂倒骂他了,哎呦一声,嬉皮笑脸地说:“呦呦呦,黄家妹子还真是辣啊!打是亲骂是爱,你这是爱上我了?” 陈明说完,自以为有趣地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身边的几个地痞也跟着哈哈地笑了起来。黄老爷气得够呛,简直想去跟陈明直接厮打一番,又想让女儿赶紧退回屋里去,可扭头一看,却见女儿嘴角竟然是带着笑的,只是这笑容十分嘲讽。 黄鹂的嘴角微微翘起,看着陈明,不紧不慢地说:“二十几岁了,连个媳妇都娶不到,这么可怜,也难怪只敢在街上欺负欺负老实人,再对女孩子沾点口头上的便宜了!” 黄鹂这话正抓到陈明的痛处,他爹黄有才这几年为他四处张罗提亲,已经提了一大圈儿了,硬是没人答应!要说他家有钱,彩礼高些找个媳妇也不是难事儿,但陈明又不愿意将就,长得不好的不肯要,脾气大的不肯要,长得好脾气但家里穷兮兮肯卖女儿的那种人家陈明又嫌丢人,于是这事儿就僵住了。 陈明被黄鹂的话戳到痛处,气的要命,张牙舞爪地叫道:“你嘴巴倒是厉害,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家的这家店也砸了!” 黄鹂笑了笑,往黄老爷身边一闪:“砸啊!赶紧砸啊,无所谓的,反正你砸了多少,最后都要你爹来赔的,正好我家有些货存的挺久了,你都给砸了烧了,回头从你家拿了钱我们进新的!” 陈明火儿了,伸手就要来抓黄鹂,被黄有才一个耳光子扇了个转圈儿:“你敢动我女儿试试看,我打不死你个小兔崽子!” 黄老爷虽然年纪大心宽体胖身体也不算好,可是毕竟吨位摆在这里呢,往门口一堵,跟个肉墙似的!他一向都是好脾气,从来都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可是自己忍让是一回事儿,别人欺负女儿是另一回事儿! 陈明被扇倒,爬起来立刻一蹦三尺高:“黄老财!你敢打我,我今天饶不了你,来,大家一起上,把他的店砸了!” “谁敢砸我家的店!”黄鹂抬高了声音:“我爹爹跟县上吴主簿是发小儿,我家哥哥识字懂律法,写个状子告你一状连讼师都不用请!你在柳树镇上横着走,不知道闹到县里可能请的动县太爷跟我家打擂台!” 陈明万没想到黄鹂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而且不光嘴巴厉害,句句还都说到了点子上,他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僵着,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笑:“这是干嘛呢干嘛呢?黄老爷,我来跟你谈事情呢,你家今天还做不做生意啊?呦,这不是陈家大郎么?你爹喊你回家吃饭呢,还不赶紧回家!” 陈明扭头一看,说话的却是才搬来镇上的寡妇武娘子,武娘子这话说的带了十足的嘲讽气,可陈明连个屁都没敢放,因为他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武娘子身后站了四个彪形大汉,每个人手里拎着条大木棍,八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他看看离武娘子最近站着的那个光头的青皮汉子,咽了咽口水,胡乱说一句:“哼,今天就放你们一码!”说着灰溜溜地带着人跑了。 黄老爷看人跑远了,赶紧上前几步冲着武娘子作揖:“多谢武娘子,多谢武娘子!” 武娘子摆摆手:“谢什么谢啊,那小子本来就想跑了,我也就是给他个台阶下!哎呀鹂娘啊,快给婶子瞅瞅,真是泼辣姑娘,甚至太稀罕你了,婶子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是头回见到这么像我的姑娘呢!” 黄鹂刚才发飙的时候虽然厉害,但是心里头也是紧张的要命的,这会儿见人走了,才觉得腿有些软,然后冷不丁地就听见武娘子这么奇特的夸人方式,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武娘子歪头瞅瞅杂货铺,有些懊丧地说:“哎呀,这是他们给砸的?我过来的晚就听见你骂他了,没注意他砸了你的店,愣头青,你过去把那姓陈小子扣住,让他掏了钱再走!” 黄老爷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就当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武娘子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你是怕我家因为你家得罪人吧?这你可就想多了!我寡妇人家,初来乍到,若不让人知道我不好惹,只怕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要爬到我头上呢!正好我要与黄老爷你谈生意,便借我个由头,也让我亮亮刀!免得日后那些不长眼的小贼惹到我头上,我虽不怕事,却怕麻烦的!愣头青,小三,你们俩过去,我瞅瞅啊,黄老爷,你这些罐子能值多少钱?” 黄老爷闭着嘴不吭声,黄鹂却不客气:“年前生意好卖的快,前天才又进的货,一共是三十贯的陶器跟粗瓷,卖出去的大概十二三贯,爹我没说错吧?你昨天说卖了七八贯,加上今天白天的,应该有十二三贯了吧?”这数据黄鹂是随口报的,哪里就那么准了,不过既然武娘子要拿陈明立威,她自然顺水推舟搞得名正言顺些! 武娘子立刻一挥手:“去吧!逮住那小子,他拿不出二十两银子不许走人!” 愣头青当即带着小三狂奔而去,看的黄鹂目瞪口呆:那么大的块头,往人堆里钻的时候动作那叫个灵活,跑的那叫个快啊! 黄老爷颇有些不安:“这这,这太麻烦武娘子了,也太得罪人,他们人多,万一伤到你家愣头青跟小三可怎么办啊!” 黄鹂一听这话,也有些不安了,这两位大哥虽然壮,可是陈明认识人多啊,便也赶紧说:“是啊,我刚才光顾着解气了,武婶婶,不然还是让人把他们叫回来吧,咱回头多叫几个人再说!” 前半截说的还好,最后一句话顿时暴露了黄鹂吃什么都不吃亏的本性,把黄老爷给气的啊!伸手就去敲黄鹂的脑袋:“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不是火上浇油么!武娘子你别听她胡扯,快把人叫回来吧!”第一下用了点劲儿,紧接着想起闺女不比小子抗揍,接下来几下就变成了象征性地推她的脑袋,把黄鹂的脑袋推的拨浪鼓一样的晃。 武娘子一看这父女俩的表现就给逗乐了:“伤到愣头青跟小三?就他们,就这么几个小混混?哎呀黄老爷你轻点儿,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打不得……愣头青跟小三是我专门买来看家护院的,最擅长的就是打架了,这要不是怕人跑散不好逮,去一个就能把那三五个全收拾了!行了咱们别站门口了,屋里说去!大飞,小宝,过去隔壁帮忙收拾收拾,把架子摆好把这些碎瓷扫扫,看看还有能用的么,注意别扎了脚!” 她说着拽了黄鹂的手:“走走,咱们进屋,婶子跟你爹谈生意,你也过来听听,小姑娘日后要当家过日子呢,可要学点这些正经的,比洗衣服做饭有用!” 黄鹂一听此言,深感遇到了知己:“武婶婶你说的对,这些才是正经事儿,洗衣服做饭什么本事,八百文就能雇个人干!” 两个人拉着手就进了屋,留下黄老爷冲着街上的人做了个罗圈儿揖:“今儿对不住大家,扰到大家做生意了!回头请大家吃茶!” 众人纷纷说没事儿,不用请吃茶了,然后速度散开!废话,这当口还能说你就是打扰我们了?都一个镇上的,眼见人家被欺负,一个个连个屁都没放,人家客气一下,哪里还真能打蛇棍上了?倒是有几个关系好的,对刚才的事儿略有些过不好意思,主动拿了扫帚,跑到隔壁帮着一起打扫屋子。黄老爷再次跟这几位道谢,这才退回到自家布料店里。 他一进屋,就听见武娘子在笑:“竟然是这么回事儿!鹂娘你可真是好福气,拜了个举人做老师,日后也要考个举人才行啊!” 黄鹂有些不好意思:“我没跟大家说这事儿,武婶婶别生我的气。” 武娘子笑道:“看今天这样子,我哪里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说!只是这位陈大人也未免太面了些吧!哎呀黄老爷你来得正好,我听说你对门老刘不准备干了?你是准备把房子收回来自己做生意还是继续租啊!” 黄鹂不好说老师的不是,她也觉得自家老师太姑息这家子了,幸好武娘子十分机灵地转移了话题,她也就从善如流地不吭声老实听父亲跟武娘子说话。 黄老爷道:“还是租出去吧,我俩两个铺子就挺忙了,老大老二还得考学,没精神再多管了。” 武娘子道:“那就好,有人租没有呢?没有租就给我吧?就按市价来,一年五十贯怎么样?!”  直上青云 ———————————————————————————————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武娘子的出价还算公道,都是邻居,还刚帮了他家的忙,黄老爷也懒得因为三五贯的问题纠缠,立刻拍板定下了。只是对武娘子想要在镇上开鞋店的想法不是特别赞成:镇上才几个人?而且已经有好几家买鞋的了,摆摊的都要卖几双草鞋,这能卖出几个钱来!武娘子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就说这生意就是开给儿子做来玩玩让他赚零花的,这小子花钱的本事是不小,赚钱的本事还没看出来,她前几年才死了丈夫,一天到晚忙生意,没工夫管儿子,儿子给毛驴的脾气,一个不小心就尥蹶子,也不知道赚钱艰辛,给他找个难赚钱的营生让他随便赚点零花,省得一说他乱花钱他就说自己比苏怡强多了!熊孩子咋不跟刘大桶比呢? 黄鹂在一边简直哭笑不得,武娘子嘴巴太毒了!拿谁比不好,拿刘大桶比!她在父亲弄来的小报上看到过刘大桶这个名字,后来专门问过陈举人他的情况,张大桶是开封首富,做过盐商卖过良种贩过丝绸倒过石炭,反正啥有钱他干啥富得流油,太有钱了就开始做妖,竟然效仿已故的那位大长公主,在自家盖了五面全是玻璃的水晶宫……好吧你盖就盖呗,你特么还吹!弄个玻璃房顶,还说坐在屋里可以看星星! 看星星,看星星……看你妹的星星啊!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这年头除了司天监,谁敢没事儿看星星?你特么没事儿看天象干嘛?想造反么?人家公主当年是充满浪漫情怀地说了一堆月色啊星光啊,你特么直接看星星,你能跟公主比么?水晶宫这边盖好了,那边御史把他参了,直接就是个心怀不轨窥视国运意图xxx的一串儿罪名,也就仗着今上是是明白人,知道这货就是个傻有钱的二货,最后申斥了一番也就作罢了!不过也把刘大桶吓了个半死,从此知道了没文化瞎显派是要出人命的,赶紧把水晶宫上的玻璃拆成一块一块儿的上交皇帝,哦,不,上交国家,皇帝也没要,直接以刘大桶的名义捐到开封的几所官学里,给好几所官学都换了玻璃窗,也算全了他一个好名声! 虽然这件事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但是开封还是多了句俗语:“花钱胜过张大桶”这句话绝对不是夸人钱多的,是放嘲讽的! 黄鹂觉得武娘子逗乐儿损儿子,黄老爷心里可有些不是滋味的,人家给儿子开个店当零花儿,自家几个孩子一共这么几个铺面,到现在混到连女儿都想要去考试往上爬的地步,谁家女儿不是娇养的,要多憋屈才会想去考试啊!当然他这么一路走到黑地钻牛角尖的想法里头是选择性忽视了一般人家想要受这个委屈还没这条件呢!谁家能请得起先生让女孩子读六七年书啊!整个镇上的女孩子有几个不羡慕黄鹂的? 武娘子是个爽快人,跟黄老爷谈妥了租房子的事儿,当场就让人去请保人签租约,饶是黄老爷活了四十几岁,麻利人见了不少,但麻利到这份上的还真是头次见!决定了什么事儿立刻拍板做完,绝对不耽误时间! 比保人来的更快的是跑去追陈明的愣头青跟小三儿,这俩家伙直愣愣地冲进来,愣头青直接把一个金子打的小菩萨往桌上一拍:“从他脖子上拽下来的,我刚才去称了,十五钱,按现在的世家应该值十一两银子”他说着又拿出个荷包,往外一抖落,一堆银角子滚了出来:“六两十二前银子外加五十文钱,还差点,我把他头上银簪子拽下来了!簪子一两三钱重。他那里本来有好几百文钱,我算了算留了一百文,正好凑够二十两银子的数目,其他的让他拿回去了。”说着又从自己脑袋上拔了个簪子下来往桌上一拍,接着解释道:“我让他打了条子,写明了这是赔黄老爷的钱,也省的日后聒噪!”说着又从袖口里套出张纸来递给武娘子:“大姨你看看?” 黄鹂看得目瞪口呆,讨回钱来不稀罕,可能把这么多零钱算的这么整齐的却不容易了,更别说还知道直接打个条子以防后患,这只是个看家护院的?我去,看家护院的办事都这么滴水不漏,怪不得炭老板们有钱!这种人不发财什么人能发财啊! 武娘子瞄了眼那张纸,:“这是还黄老爷的钱,你给我看什么,给黄老爷!!” 愣头青把条子递给了黄老爷,黄老爷扫了一眼,果然说得清楚,讲明了这些钱物是陪砸坏的自家东西的,后头还盖了手印。他家杂货铺各种杂货,陶器瓷器农具木头器皿都有,那几个架子上都是不值钱的陶器跟粗瓷,好点的细瓷数目不多,都在里头柜子里头,并没有被砸到,算起来最多也就十几两银子的损失,这么一算反倒赚了。 等请了中人过来,几个人又到对面的铺面巡视一圈儿,把契约写了个清清楚楚,全都搞完了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了,黄老爷便做东请前来做中人的里正蒋平和武娘子吃饭。同时也让人捎了信儿回去,说带着孩子在外头吃了。 这是黄鹂头一次跟着父亲在外头吃饭,过去虽然也出门做客,可都是男女分开,男人在外头讲他们的生意公务,女人们凑在一起讲些家长里短,要不然黄鹂念书之后越发讨厌女孩子们之间的聚会?全都是针头线脑的小事儿。这会儿她坐在饭桌边儿,看着容光焕发的武娘子跟两个男人推杯换盏,侃侃而谈,觉得这感觉新鲜极了。 武娘子这会儿提起了发财的路子:“说来咱们章丘其实位置好极了,官道畅通,离海边才几百里!与其在内陆奔波,其实还不如直接从海上走,我听说朝廷想要重修胶澳港呢,这要是修好了,日后出海可不是一般的方便!胶澳的海运自几十年前兵乱毁了胶澳港之后就一直半死不活的,人早穷了,哪怕胆子小不敢出海,过去胶澳买点地做货仓也是个好营生呢!” 蒋平虽然只是小小的里长,家里却是有几个钱的,他这个里长纯粹是他的官瘾发作,拿钱砸出来的,他本就做过行商,这两年因为老寒腿犯了才没有到处跑,一听这个消息就觉得心里痒痒了:“娘子这消息可靠?” 武娘子抿嘴儿一乐:“我回来的时候路过开封,听说朝廷上正在商议这件事儿,修港口不是小事儿,胶澳地方上出不起这么多钱的!户部只怕还要有的拖拉……蒋里长若在府里有熟人,也可以打听下,我是觉得若是此时靠谱,趁现在地价还没涨得厉害的时候,过去港口附近买点地是个法子,大仓建不起,小仓库还是可以试试的,再不济买点地先存着,日后开个店铺之类的也好赚钱!且不说海商全是富豪,连水手们都很能花钱的,我是听说过,南方的港口经常有外国人过来,花钱跟流水似的!” 黄老爷有些郁闷:“可惜没本钱啊!” 蒋平笑道:“胶澳港虽然还没修,可琅琊港却是好好的,若消息可靠,我就拼一把,出去跑两次海,然后拿了钱在胶澳置地!在那种大港旁边有块地,我就可以躺在上头养老喽!” 黄老爷也笑了起来:“说得轻巧,你那个老寒腿,地上走都费劲儿呢,还敢下海,这两条腿是不想要了?” 蒋平叹道:“是啊,也只是说说而已,要不是这两条腿不争气,我少不得也要再跑个十年,好歹赚份好家业给孩子们!” 黄老爷苦笑道:“你要是这么说,我可不是要羞死了?我当年可是没病没灾的,纯粹就是自己懒得跑了!嗨,真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如今家里头日子一天比一天紧,才想起后悔了!你好歹给你家老大老二一人在城里弄了套宅子,一个铺面,你家俩闺女嫁妆也都够体面,你看看我家,你看看我家!” 黄老爷显然是喝的有些高了,眼泪都流下来了:“但凡我当初别这么懒,再跑上几年,现在不也能把老大老二送到府里念书了?还有鹂娘,鹂娘呦,爹对不起你,把你嫁妆都给赔光了!” 黄鹂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自家爹爹这真是喝醉了,她赶紧拿了手帕递给黄老爷:“爹你别哭了,你哪里对不起我们了?你看看绿柳镇上,能让三个孩子全都读书读上这么多年的,除了咱家还有谁?人家都说黄金满籯,不如遗子一经。您给我们的而是安生立明的本事,可不比钱更好?” 蒋平在一旁激动的一拍桌子:“大侄女,你这话说的可太好了!哎呀我的天啊,这读书跟没读书是不一样啊,这要不是我儿子太不争气,我现在非得跟你爹哭着喊着求你给我做儿媳妇不可!老黄你哭啥啊,听见没有,我给我家孩子准备的东西在你面前就是个屁!” 武娘子也乐了:“我是知道一句话,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男人有还要伸伸手!我们做女人的,都须得自己又本事才能过得硬气,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咱们现在赚钱,就不能只想着给孩子赚,咱要不然怎么赚都赚不够,我家孩子就一个还好,你们又都好几个,你说你赚得再多,分成几份,那每个孩子分的钱肯定比你自己的少啊!于是便觉得孩子过的不如自己了……这不是难为自己么,他们有手有脚不会自己赚啊!咱们呢,该辛苦辛苦,可应当就当给自己赚的,该吃吃该喝喝,养他们长大教他们做人就够意思了!还给家业,已经很好了啊,再多的都是他们投胎好白赚的……这还敢不知足,统统赶出去!” 这三个人吃喝了一阵儿,酒席快要散了的时候窦英匆匆赶过来,看到他妈喝酒了顿时脸就绿了,先跟黄老爷跟蒋里长打招呼,然后哄了武娘子回家去。武娘子见儿子来接,心情挺不错,便告辞和儿子一起回去了。 窦英搀扶着武娘子上了自家的马车,扶着她在车里坐下便埋怨她:“娘你又喝酒,忘了上次喝酒把姥姥家给砸了的事儿了?还敢喝!” 武娘子笑的花枝乱颤:“你懂什么?我那叫借酒撒疯,趁着喝酒才好砸了你舅舅的脑袋啊!这点酒算什么,我一点都没醉!” 窦英满头黑线:“你这还没醉!这种话你过去可没跟我说过!娘,你是不是要把你私房钱都藏哪里了说出来才算醉了啊!” 武娘子瞟了他一眼:“我藏个屁的私房钱,我用藏钱么,我用么?臭小子你藏钱才是真的吧!” 窦英苦逼死了:“娘你小点声啊!给我留点面子!” 武娘子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她轻声说:“阿英,你莫要总惹鹂娘生气。” 窦英叫道:“娘,这事儿您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知道,以后一定管住嘴不惹她生气!” 武娘子的脑袋靠到了儿子的肩膀上,含含糊糊地说:“光是不惹她生气怎么行呢?你得对她好,要不然……”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窦英则傻呵呵地问道:“我得什么啊娘?娘?娘?……还说没醉呢,这就睡着了,也不怕被人劫财劫色。”窦英嘴里头一边念叨,一边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了武娘子身上,虽然路程很短,但毕竟睡着的人很容易冷。他揉揉鼻子,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心里忍不住想:这也不冷啊,谁又惦记我了? ****************************** 柳树镇西,破庙内: 李思熙坐在陈举人面前,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最后就这样了,我没亲眼见,不过听说武娘子让人把钱追回来了,师妹家应该也没什么损失。” 陈举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她家虽没什么损失,可这,却不是她该遇到的事儿。是我的错。” 李思熙急忙劝解:“老师,这怎么是您的错呢?是您的侄儿他——” “是我的错!”他的话才说了半截就被陈举人打断:“我明知道陈有才居心不正,却没有及时地约束他管教他,使得他越来越坏,这是我的一桩错;他把我赶出家门,我明明不是没办法惩治与他,却自暴自弃甚至萌生去意,这又是一桩错;我收了你跟鹂娘做学生,却只教你们学问,不为你们的处境考量,这更是一桩错!学子们十年寒窗是为的什么?为国为民说得太大,普通人还不就是为了过得好些?看着我这样,绿柳镇上的父母再送孩子念书的时候难道心里不打鼓?因为我又有多少人觉得读书无用读了也是白读呢?这难道不是大错特错!” 李思熙噗通跪倒:“老师,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对学生已经很好了!” 陈举人摆摆手:“不,不好,差的还远呢!我明知道陈有才可能给你们捣乱,我却只是让你们过来时小心点!若我没有法子也就罢了,可我明明有!我拖来拖去,不过是因为懒得跟那位纨绔出身的县尊打交道而已!我因着自己这点儿傲气,却全然不顾学生们的处境,我算什么好老师?!” 李思熙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再次俯下身来颤声道:“老师,老师莫要这么说,您这么说,想必鹂娘也会不安的!” 陈举人道:“要不安,也是我不安!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思熙,你去磨墨,我说,你写,明日帮我送封信!” 第六十二章 章丘县县令王文栋早上一睁眼,就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新纳的小妾何氏赶紧帮他把夹袄披上,何氏并不是做惯这些活儿的人,颇有些笨手笨脚,但她青春年少颜色好,对王文栋这样已经开始往老年迈进的男人来说,是最有吸引力的,这种系扣子速度慢的小问题,反倒能让他趁机多摸何氏的胸脯两把。 王文栋收拾完毕便去正房吃饭,走在路上看着嘴巴里呼出去的白气,心中又是庆幸又郁闷:庆幸的是再在这个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忍上一两个月就可以回开封了!郁闷的是回家虽好,只是也再没这样的捞钱机会了。 王文栋的出身不错,大世家王氏家族的子弟,当然他本人没啥牛的,要不然也不至于五十岁了才某到个外放的实差,章丘这种地方,经济一般但事儿也少,他那么点儿人脉那是绝对不指望搞到什么江浙一带或者开封周边的,能弄到这么个赚养老钱的地方他已经很满意了。 世家子弟这个词,听起来光鲜亮丽,但其中的大部分人也就是顶了家族的名头不容易被欺负,但也真光鲜不到哪里去。王文栋本人不过是王家的旁支子弟,年少时也是鲜衣怒马的张扬过的,可惜没把心思多用在读书上,等到意识到没有个功名就算姓王也不太好找工作的时候,再想读书已经晚了。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尽管三十多岁才考中个秀才,还是通过家里谋到了个礼部的小主事的位置。八品的主事混了十几年,终于打通了关节弄到了个外放的位置:他这把年纪是不指望往上升的,本就是为了捞一把赚个养老本儿。 当然捞一把也要有捞一把的技巧,什么钱该捞什么钱不该捞须得清楚;做官懒一点糊涂一点儿也没关系,但你得知道什么事儿上能躲懒什么事儿上不能糊涂! 王文栋一早上就连着打喷嚏,吃了早饭往前衙走的路上正好听见乌鸦叫,忍不住骂了声晦气,心道今天莫不是有什么倒霉事儿? 他一路走到前衙办公的书房坐下,心里正犯嘀咕呢,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汤先生求见。 汤先生是王文栋的幕僚,地方官带着幕僚上任是很常见的事儿,王文栋从来没有过做地方官的经历,差事一定下来他就求了自家在朝中做三品侍郎的堂叔给他推荐个靠谱的幕僚,侍郎大人便顺手给他推荐了这位汤先生。 汤先生的脸色不太好看,见到王文栋也顾不得行礼,进了屋就递给他一封信:“明府(注1),您看看这个!我刚才来衙门的时候在门口的时候一个书生送来的。。” 王文栋看他脸色严肃,想着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儿,打开看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遍,整个脸都成了“囧”字儿:“这是什么事儿,也太稀罕了,够上快报的资格了!这事儿有什么猫腻么?” 汤先生也很囧:“没啥猫腻,但事情本身挺麻烦的。” 王文栋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个致仕的女官儿被侄儿给赶出家门了么?可真够窝囊的,我派几个人,把他侄儿拎回来下狱不就得了?还能有什么麻烦?” 汤先生道:“明府,我刚才查了一下,这位陈大人是前年致仕的。” 王文栋道:“那又怎么样?” 汤先生无奈地说:“她前年致仕,到现在过了两年多了,明府可曾去拜会过?” 王文栋脸色一僵,总算反应了过来。不禁骂道:“见了鬼了,就偷个懒就搞得一身腥!” 汤先生心道你这哪里是就偷一次懒?在这里做了快三年的官儿没有去拜会一次致仕官员,懒得要升仙了好么! 王文栋摆摆手道:“罢了,我这就派人去那镇上把她侄儿抓了!哦,你再帮我送五十两,哦,不,一百两银子过去,就说我快过年了公务繁忙,不能亲去。你代劳了!” 汤先生有些不赞同:“事情都到这地步了,明府自己不过去一趟??” 王文栋道:“我两年没去拜会,现在过去干嘛?反倒显得心虚!我又不准备往上爬了,再有两个月就要致仕的人了,难道还怕她给亲朋故旧写信给我穿小鞋么?讨好的事儿留着后头的人做吧!我是不要麻烦了。这陈大人也是的,好歹也是个六品官,退休了不说到应天府买个房子跟女官们做伴去,回到这穷乡僻壤不是自己找气受么?怨不得混了三十年还在济南府窝着!算了算了,一百两还是太少,拿二百两吧!你去请吴主簿一起去,总归是个六品呢,再落魄也不好轻慢了去,好歹得有个有品级得过去才像话。”他这槽吐的,把自己也吐进去了,陈益南中举快三十年混到个六品,而他却是一样大的年纪还在七品蹉跎,不过他向来想得开,从来就没拿自己跟那些正经科举路子上的人比——三十年前的举人,跟现在的进士也差不了多少了。 汤先生一听这话便知道王文栋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还是把这事儿往心里去了的,只是本人确实太懒且确实没啥好攀扯的,这才一推四五六,便又问:“那她侄儿这边呢??” 王文栋说:“先生怎么看?是把人逮回来还是吓唬吓唬私下解决了?” 汤先生道:“若是当时便闹起来,那就得看陈大人的意思,她要想私了就私了,她想上公堂就上公堂。但是拖了这么久,陈大人又特特地写了信过来,心里又分明夸了明府秉公办事,那就是不顾姑侄情分了,要大人要公事公办了!” 王文栋道:“行,那就带人去抓人吧!依我说,这陈大人就是自作自受,当日看到她侄儿露出个不孝的苗头,就该直接递个条子过来,让我派人把她侄儿揪出来打一顿板子罚了家产赶出门也就是了!不就是个侄儿么?要养老哪里过继不到个孩子,犯得着跟个侄儿摽劲儿么?这事儿我拿回去可以当半年的笑料了,竟然有混的这么惨的六品官,还有这么蠢的村汉,能把六品官儿的姑姑往街上扔,别人摊上这么个亲戚做梦都要笑醒呢……” 汤先生意见王文栋又开始扯没用的,赶紧插嘴道:“我问了送信的那位陈大人的学生,听说陈大人当时是眼睛刚瞎的时候才被赶出门,想来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陈大人一时没提防她侄儿会有这么蠢的吧!”他说着便把李思熙跟他介绍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跟王文栋说了一遍。 王文栋听了这话皱皱眉:“瞎了眼睛啊,这倒是有些情有可原了。再厉害也得能把信送出去啊!怪不得拖这么久,嗯……罢了,你查查今年的度牒还有剩余没有,要是有的话想办法弄两张给这两位,住野庙的尼姑十有*没度牒,她们帮了我这么个大忙,送她们两张度牒,也算是帮这位陈大人还人情!” 汤先生也有些后怕:“可不是!若没这俩尼姑,让个致仕的六品官不明不白的死了,咱们手上再没个记录,等到下一任的过来查当地士绅名录上门拜访什么的,那可是麻烦大了!” 王文栋没好气地说:“可不是麻烦大了?这才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呢!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白白地就要这么出这么一大把的血!啧,真是倒霉透了!” 王文栋确实肉疼,他正经是只铁公鸡,向来秉承的都是:“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原则,这次竟然不得不割肉出学,其心中的郁卒可想而知,汤先生此时倒有些理解他不乐意去见陈举人的远心理了:没见面呢就让他这么大出血,见什么见,没的心烦! ************************** 而与此同时,黄家一大早也闹腾了起来: 钱氏前一晚都气炸了。女儿跟自己拌嘴跑出家门,天黑了都没回来,让人一打听,去店里了,还跟陈明骂架了,她简直想去把黄鹂逮回来,可是又听说里长过来了,跟丈夫他们喝酒呢,再大的火气也没法立刻发出来,只能憋着!好容易等到丈夫女儿回来,她想发脾气,可是丈夫已经醉成一团,她只好压下火气给丈夫换衣服擦脸洗脚,都收拾好了,女儿早溜回房里睡了,只把钱氏气的,躺在床上等着眼睛看着帐子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鸡叫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大人们的酒桌上当然没有让孩子喝酒的道理,黄鹂没碰酒,但一晚上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武娘子给她的印象很好,而她自家遭了这样的事儿,要说对陈举人没有想法也是假的:却不是为了自家的损失,而是对陈举人自己的遭遇的不满:怎么能对恶人如此纵容?武娘子说她面,黄鹂心里也是有些赞同的。病重的时候被赶出来一时半会儿反应过来也是正常的,可是等缓过劲儿来居然就这么凑活过了!哪有这样的?就算是自家侄儿,这样待她也没必要计较什么情分了吧! 黄鹂想到这里有些郁闷,早知道如此,前几天缠着老师问问她准备怎么做的,现在家里出了事儿,她反倒不好去纠缠这个问题,不过还是得防备着陈有才,唔,今天跟大哥说一下这个事儿,看看他怎么说。 收拾好了去了父母正房,黄鹂一进屋便觉得乌云盖顶,钱氏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正死死的盯着她:“你还知道过来?” 黄鹂没吭声,母亲不痛快,她还不痛快呢!钱氏见女儿不吭声,越发的火大,猛地拍了下桌子:“早说不让你跟那老乞婆打交道,你不听,死活不听,还拜她做老师,现在好了,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你开心了?全家人都想着省点省点儿攒出你的嫁妆钱来,你可倒好,一个麻烦热下来,半个铺子的东西给砸没了!你还想怎么着?”钱氏让个丫鬟过去打听消息,那丫鬟哪里打听的那么清楚?只知道自家被砸了,黄鹂跟人掐架了,武娘子给解围了,武娘子跟蒋里长跟他们一起吃饭了……这算什么事儿?闹成这样还吃酒,吃个屁啊! 黄鹂看了眼母亲,慢吞吞地说:“铺子是给砸了,家里倒没赔什么钱……武娘子让她家护院追出去,问黄明要了赔咱家的钱,砸了的东西有十几两,他赔的倒有二十两,爹爹昨晚还说今日要出去进点儿货来卖呢!” 钱氏一听这话,越发恼火了:“问黄明要钱!这是疯了么?还嫌得罪他家得罪的不够,非要弄成仇人!” 黄鹂的脖子立刻梗起来了:“什么叫得罪他家?明明是他家得罪咱家吧?好好的过来砸了咱家的店,他要是不给咱家赔钱,那才是成了咱家的仇人呢!” 钱氏气的发抖,怒道:“放屁,不是你没事儿跟那老乞婆来往,陈家会记恨咱家?你做错了事儿,不说赶紧老实认错,还嘴硬!你要气死我么?” 黄鹂的声音顿时也抬高了:“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认错?陈举人是我的老师,娘不要说她坏话。他家的事儿,明明就是陈有才父子两个王八蛋,他们做下这种不要脸的事儿,凭什么反倒要我绕着陈举人走?” “咱家铺子都给砸了!你还嘴硬!” 母女俩正吵着,黄老爷揉着眼睛出来了,没好气地说:“鹂娘不是说了么,钱都拿回来了,那陈明也认了怂,昨儿武娘子可是帮了大忙的……嗯,帮忙把陈明吓跑了,还把赔的钱要了回来,事情都过去了,人家帮忙把事情解决了,你在这里还吵什么呢!” 钱氏十分敏感,闻听此言立刻炸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是嫌我没用了!你这是觉得武娘子能干会做事比我强了?!” 黄老爷本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闻言立刻冷笑道:“人家就是比你能干啊,你不服气?” 钱氏简直被他气死:“黄世仁,你个黑心烂肺的。我还活着呢,你就看上别人家的小寡妇!” “自家吵架,扯外人干嘛?”黄鹏从外头走了进来,满脸黑:“爹您说话就不能管着点嘴?娘发脾气您不说哄着还故意拨火,这是干嘛啊?娘,你说的什么话?自家吵架干嘛把外人扯进来?人家帮了咱家这样的忙,不说谢谢人家,还这样编派人,您这样有意思么?” 可钱氏这次面对儿子也不肯服软了:“怎么就没意思了?他昨天领着鹂娘跟武娘子喝酒喝到半夜还不许我说了?” 黄老爷道:“那是谈正事儿!人家要租咱们家东面的那个铺子,一年九十贯呢,本就是要谈事情的,人家又才帮了咱们,请人喝几杯不应该?” 钱氏冷笑道:“谁家正经女人在外头跟男人喝酒?” 黄老爷真是火了:“放屁!人家死了男人,孩子还小,不自己在外头应酬还能怎么办?一个寡妇本就不容易,你说这种话亏心不亏心!” 钱氏脾气早就被彻底勾上来了:“到底谁亏心,我才说了她一句不是你就顶这么一大通!黄世仁我告诉你,房子租给谁都行,就是不能租给她!” 黄鹏简直给气笑了,这一对儿,当着儿女的面就拿这种话题来吵嘴,喊了一声好了,看向母亲:“娘,武娘子才帮了咱家,你这话传出去,让人怎么说咱们?” 钱氏冷笑道:“行得正走的端怕别人说?” 黄鹏点点头:“好,您是行得正走的端的,现在我告诉你鲍太太背地里说你不正经,你痛快不?”他不等钱氏回答,便接着说道:“武娘子丈夫死了好几年了,人家便是想再找,也碍不着别人的事儿!可娘你担心什么?咱家是有钱?是爹年轻英俊?还是家里头有人做官攀上来做靠山?都没有,人家凭啥看上爹?!没有影儿的事儿您闹闹闹的,非要闹的爹真动了这个心思才痛快?” 钱氏嘀咕道:“我看他现在就动了这个心思!” 黄鹂心烦的要死:“昨儿爹跟武婶婶谈的租房子的事儿,还请了蒋里长过来做中人,正经谈的都是正经生意!她没用夹缠这些乱七八糟的。” 钱氏总算想起正事儿来,冲黄鹏道:“老大,我正要跟你讲呢,你妹妹跟那陈举人来往,给家里惹了祸事不算,还闹着要考秀才呢!” 黄鹏一愣,他倒是不知道这一节,扭头看看妹妹,他柔声问道:“鹂娘,娘说的是真的?你想考秀才?” 黄鹂点点头:“我是认真的。大哥,家里掏钱让我读了这许久的书,我总不能让爹娘这钱白花了!反正每天同样是读书写字这点事儿,干脆考考试试呗!” 钱氏道:“你要闲着没事儿干,就把绣花学学去!少在这里躲懒!”她还想继续说点什么,看儿子沉着脸不吭声,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黄鹏脑子里飞速地转着,妹妹的嫁妆问题,确实是横在他心头的一块儿石头,一百七十两银子,转眼变成个半大小子送回来,杨熙又没法折现,家里给黄鹂的嫁妆也就剩下那座一进半的小房子:镇子上的房子值几个钱?还那么小那么旧!妹妹离出嫁的时间还远,但是定亲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自己三五年里最多考上个秀才,对家里的经济不会有太大的缓解……秀才的妹妹谈婚事的时候并不会占多大的便宜,嫁妆不像样照样被人挑剔。 可是,如果妹妹自己考中了秀才呢?黄鹏觉得换一个思路看,眼前简直一片光明!这几十年里县里也曾有过三四个女秀才,全都嫁的极好,最夸张的一位直接就被当时的县令挑去做儿媳,嫁妆?娶这种姑娘要的就是这个人本身,谁在乎嫁妆?一个秀才媳妇娶进门,家里头至少两代的基础教育问题不用操心了!一个女人考中秀才,便是嫁到官宦人家,便是家中条件再怎么一般,只要你顶着个秀才的名头,带上百十本书过去,家中的婆婆妯娌谁敢小瞧? 黄鹏想到此处,对黄鹂柔声道:“鹂娘,你可想好了?科举可是很辛苦的。” 黄鹂道:“难道我现在不是在读书?除了大哥,那几个谁比我刻苦?还不是各个都喊着要考秀才呢!” 刚才摸进来的黄鹤闻言苦着脸道:“完了,妹妹也要考秀才了!我最后一定是咱家唯一的白丁,这日子没法过了!” 钱氏见黄鹏的态度不对,忙问:“大郎,你怎地问这个,难道你还真让你妹妹考秀才去?” 黄鹏道:“娘,鹂娘的想法,说起来还真不错!” 钱氏急道:“不错什么不错,你看看那陈举人的下场,一辈子没成亲啊,她在讨饭,讨饭啊!一个女人,随便嫁个人,只要不是遇到天灾*,哪里就能落到讨饭这地步?还不是因为她考举人当官去了!” 黄鹏摇摇头:“再没有当官反而要讨饭的道理,陈举人这事儿是特例!而且鹂娘只是要考个秀才而已,不耽误成亲……反倒对成亲有好处!娘你知道章丘县里那几个女秀才都嫁到什么人家了?” 钱氏道:“什么人家?” 黄鹏笑了笑:“一个被当时的县尊选中做儿媳妇,一个被济南府的祁连氏聘去了,祁连家那可是出名的书香门第,这几十年里出过两个进士七八个举人的!” 钱氏对什么祁连氏不清楚,只听到县尊两个字就激动了:“你是说,鹂娘考中了秀才,就能做县尊的儿媳妇?” 黄鹏轻轻咳嗽了一声:“是有资格做县尊的儿媳妇,不过也要看当时的县尊有没有儿子……”他跟母亲没法讲的太清楚,只能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一下。但这已经足够钱氏兴奋了:“就算县尊没儿子,那县里其他体面人家总会有儿子的!是不是鹂娘中了秀才,这些人就都会很乐意娶她进门?”她说着有些犹豫:“可这样的人家,咱家只怕拿不出像样的嫁妆……” 黄鹏对母亲这跳跃性的思维哭笑不得,但还是继续认真解释道:“秀才这个功名比什么嫁妆都金贵!您想想,咱们家请刘先生一个月要掏多少钱?这要是赶上个大家子,一群孩子只怕要开个家塾呢!娶个秀才娘子进门,一个月的束脩钱就能省多少?”专门去聘秀才做媳妇的大户人家还真不一定让媳妇给孩子当老师,只是黄鹏认为这么跟母亲解释最直观最容易让她理解! 钱氏顿时又肉疼了:“哎呀呀,这不明摆着占媳妇便宜!这是娶个会下金蛋的儿媳妇啊……” 黄鹏咳嗽一声:“会下金蛋的媳妇一般人家娶不起……” 钱氏点点头,然后忽然兴奋地叫道:“那就是说!鹂娘考中秀才,咱们过去高攀不上的人家,便反倒由着咱们挑了?” 黄鹏点点头:“可以说是这样吧,不过县尊家的儿子未必一定会让你挑……” 钱氏道:“废话,真有县尊的儿子那还挑什么,早就直接应下了!”她说着冲黄鹂叫道:“你还愣着干嘛,坐下吃饭,吃了饭赶紧上课去!考中个秀才,你娘我也要给县尊夫人做做亲家呢!” 第六十三章 黄鹂一向对母亲把这种事儿都跟嫁人联系到一起非常反感,然而此时她却有些感谢哥哥把话题往这方面拉了!对付老娘这招太管用了!好容易盯着钱氏热切的目光吃完了饭,黄鹂觉得自己简直要得胃病了。 直到儿子送女儿出了门,钱氏才觉出不对:“秀才哪里有这么好考的?她若是一直考不上,岂不是白白耽误功夫!” 这一次黄老爷总算是福至心灵的接上了茬:“反正原本这两年也就没准备给她议亲不是?大郎跟二郎随便哪个考上秀才,不也能连带这她成了秀才妹子?总归是要等的,都去试试,谁考上都是好事儿!”钱氏这才作罢。 黄鹂来到破庙,敲门进屋黄鹂就是一愣,陈举人孤零零地坐在火盆旁正端了杯茶水小口抿着,而平日里一定会比她早到的李思熙并不在。她行了礼,然后拿了个蒲团坐在陈举人一边,询问道:“老师,师兄没过来呢!” 陈举人道:“我让他出去帮我做点事儿,很快就回来了。” 黄鹂本来是有些担心陈家父子再扭头找李思熙的麻烦,听说是陈举人让他出去的,便放心了一些,她低头拿起火钳把火盆里的炭块拨拉了拨拉,然后小声说:“老师,我想考秀才!” 黄鹂本来是已经拿定了主意要考秀才的,可是真的把这话说出口,还是觉得忽然就紧张起来,她咬紧了嘴唇,等着老师发表意见。 然而陈举人却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黄鹂咬着嘴唇等了好一会儿,觉得嘴唇都咬疼了,却看到老师还在不紧不慢地吹着手中茶碗里的茶。 黄鹂有些委屈:“老师!您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黄鹂冲陈举人问好,也拿了个蒲团坐到她身边,便听陈举人问:“这屋里光线是不是很暗!” 黄鹂不知道陈举人为什么忽然提这个,十分干脆地答道:“还好了,反正只是听听课,读书写字在炕桌那边呢,不耽误!” 陈举人轻轻摇摇头:“这却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是我的疏忽了,读书认字,也须得有个像样点的地方,起码要光线好,不至于坏了眼睛;桌椅也要舒坦,免得还没考上秀才呢,就先把自己给弄成了驼背!” 黄鹂愣了一下,看向陈举人,只见陈举人嘴角含笑:“怎么,家里吃了这么大的亏,不想着跟我告状,倒想着考秀才争口了?” 黄鹂的脸腾就红了,讷讷道:“老师,您都知道了啊!” 陈举人点点头:“是啊,你师兄都跟我说了,是我的不是,没有为你们着想,以后再不会这样了!”她以这个口气说话,倒像是在跟黄鹂道歉了。 黄鹂赶紧说:“不关老师的的事儿,还有,考秀才也不是因为昨天这事儿,我其实早该想要考才对呢!居然到昨天才想明白这一点。我跟师兄,还有我的哥哥们一样读书,他们能考,我为什么不能考考试试呢?” 陈举人笑道:“你不怕因为考学耽搁了婚事?” 黄鹂笑嘻嘻地说:“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男人们同样要考虑婚嫁的问题,比如我二哥,他现在就到了议婚的年纪,之所以干脆拖着,等童试完了再说,我估计就算我哥哥今年考不上,我爹也一定会让他再拖上几年的,若是能中了秀才,议亲的时候也更好说话……当然也可能过几年依然中不了秀才,那时候再去谈婚论嫁肯定条件又要差一些,但也不至于就找不到合适的可。这世上本就没有两全的事情,想把便宜占尽了那是不可能的!再说多读几年书,我字肯定写得更好了,就算考不上学,抄书都能过的舒舒坦坦的!我就没听说过哪家一个月能赚十贯八贯的姑娘嫁不出去——再说嫁人其实也挺没意思的……我好歹也是您的学生,中秀才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努力努力估计就中举了!成了举人老爷我还愁什么嫁人啊,直接说招个上门女婿都有人排队的!” 陈举人万没想到自己只问了一句,学生便稀里哗啦答了这么一大通,话说了一堆,别说,虽然有歪理,但是总的来说还都在点子上,她愣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你倒是想得清楚了!你爹娘怎么说?” 黄鹂笑道:“没问题,都说通了!可惜了,我要是早点想明白这点多好啊,说不得过了年就能跟师兄他们一起去考呢!真是可惜了。” 陈举人笑道:“二十多年前府里琅琊那边出来个十二岁的秀才都,人们都以为他是神童,他的家人也是到处夸耀,结果,到我致仕的时候也没听说他考中举人。开秀才这事情急不得,要把基础打好,要不然就算是侥幸考中了,后头考举人照样为难。”她说着叹了口气:“我让你师兄给本县县令送信了,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能有回信儿了。你不用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黄鹂听说老师给县令送信,忙问:“您是说让请县令主持公道么?” 陈举人摇摇头:“也说不上什么主持公道,就是递个话罢了!本想着等下一任县令过来再说,却没为你跟思熙着想……现在这位县令虽然混账了些,不过我的事儿他倒也不至于耽搁。” 黄鹂心里头又是激动又是紧张:“老师,那,按规矩,这件事儿要怎么处理的?” 陈举人叹道:“镇上的房子是我买的养老房子,房契上是我的名字,没我按手印,应该没人敢帮他改房契,我这些年大半的俸禄都是通过朝廷的邮路捎的,捎了多少钱回来全都清清楚楚……”她说着苦笑一声:“他有做坏事的心,却没做坏事的脑子,也没做坏事儿的胆子,只敢把我赶出门,想着等我死了这些东西自然就可以转到他名下了。却不想想,我就他这么一个侄儿,难道我不把这些东西留给他,还能留给别人么?我年年捎钱回来,为的不就是叶落归根时有几个亲人陪着,也为着趁着我还有口气,帮着他们把路铺好么?要不然凭我二十几年的俸禄,开封的房子买不起,在应天府妇好街上买个小房子,还不是能过的舒舒服服的?那地方连开水都有人送到门口,可不比咱们这里方便多了?也是我矫情,非要回来……罢了,不提这些!今后你要好好补补诗赋了!” 黄鹂顿时苦了脸:“为什么要考诗赋这种东西啊,真是烦死了!” 陈举人哼了一声:“等你考上了秀才自然就不用再学诗了,算你运气好,我那会儿秋闱的时候还要做诗的……如今朝廷越发注重实务,诗赋这些东西只剩下童试里头还考这东西!你也不要小瞧乐这个,别说官员们凑在一起应酬的时候要吟诗作对,便是府里头体面人家里姑娘们在一起还不是要吟诗作赋耍乐子?你听说过哪个才女不会作诗!” 陈举人说到这里,放缓了声音道:“你不喜欢诗,其实也还是年纪小的缘故,比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样的句子,非是经历了人生种种的,又哪里读的出其中三味?可若经历过这些东西的人,心有灵犀,听到这句只怕便要泪流满面了。”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陈举人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环境与见识的问题。黄鹂的成长环境其实是相当闭塞的,而她家的家境也是一种表面光的家境:看着体面,但是远做不到万事不操心,那些出名的才女,要么是家境富足衣食无忧,为赋新词强说愁,有的是闲情逸致去玩这种高雅的调调;又或者身世飘零的苦命女子,要么有感而发,要么把诗词也作为谋生的一种手段,故而也能做出相当水平的诗赋来。 而黄鹂的情况明显是两不靠,她能读书,但她周围也没有什么能把吟诗作赋当雅事的朋友:刘先生黄鹏黄鹤的水平都不过尔尔,她到目前为止还没陶冶出什么诗词歌赋上头的情趣来。 这方面的问题陈举人并没有提,在她看来这其实也不算问题,反正童试的难度摆在那里,作诗这方面中规中矩就行,考个秀才而已,各项基础都达标了没道理不过,努力就够了,这种等级的考试真还轮不到拼天分,至于以后,见识的广了,在这方面有天分自然会才思泉涌,没天分也无所谓,应酬往来,中规中矩的诗赋水平足够用了。 说罢诗赋,陈举人开始讲策论的问题:“你既然要走科举的路子,那策论便是重中之重!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这些东西拼的不过就是个勤奋,诗赋倒是能看出人的才气来,但也只是童试里□□作用,而策论则是从县试一直到殿试都要考的东西,说穿了,国家选取贤才,还不是要选能为国家做事的人?你的想法你的主张,都在策论中体现,你须得有自己的想法,还要懂朝中大势,譬如陛下锐意改革积极进取,你偏要跳出来说祖宗的法度不可改,这名次能好的了么?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一般没人这么蠢!可你心里要有谱才行!” 因黄鹂今天才刚刚决定考秀才,陈举人讲的全都是些大范围的东西,各项内容一项一项说来,听得黄鹂的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般点个不停:她只大概知道童试的考试内容,可是具体的还真不清楚,现在这么一听,还真是不难:六成的考试内容都是背书就能解决的,背书嘛,黄鹂最不怕了,那剩下就是做个诗写个策论了!啧,不好好作诗还真不行…… 因着黄鹂突然决定要考秀才,陈举人今日也就没专门讲课,而是给她介绍科举考试的大体情况,师徒两人随便地说着聊着便到了中午,黄鹂想到李思熙不在没人侍奉老师吃饭,便提出去买些汤饼回来吃。 黄鹂跑到街上,照例跟卖汤饼的王婶子说要个提桶装了去,那王婆婆忍不住八卦了起来:“鹂娘啊,我听说你现在整日去那陈举人处念书?” 黄鹂点点头:“是啊。”黄鹂早料到会有人问,这么丁点个镇子,昨天的事儿只怕都传到隔壁镇上去了! 那王婶子忍不住道:“鹂娘啊,你难道也想考举人么?” 黄鹂嗯了一声,那王婶子就忍不住絮叨开了:“这又是何苦的,鹂娘你生的这么好看,哪里还找不到个好人家?何必考这个呢,又没什么用……” 黄鹂不愿意跟个不识字的女人多扯这个话题,她亲妈都搞得她很烦呢,哪里有心情哄别人的妈。闻言只是含混道:“还是有用处的。”说着便收了脸上的笑容站在一旁等着王婶子盛汤饼。 这王婶子却是个没眼色的,还在继续唠叨:“有什么用处呢?一辈子连个儿子都没有,累了一辈子到最后只肥了陈有才……”她话说了半截,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因为远处奔来了一大队穿着差服骑着马的衙役,柳树镇离县城怎么说也有一二十里路,平日里便是有官差过来,也最多就是三两个,这样子一来就是七八个的情况还是头一次。一群衙役走到街心站定,为首的衙役把马鞭抬起来指着一旁的一条巷子,问一旁卖烤红薯的老头儿:“陈有才家是在这个巷子里吧?” 那老头儿赶紧连连点头:“是是是,是在那里住!”接着便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官差,陈有才家里犯了事儿么?” 那官差没好气地说:“废话,不犯事我们来干什么?真是蠢的没边儿了,六品的大人也敢惹,都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么?”他说着一摆手,一行人连直奔着巷子里去了。 那王婶子看的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这陈有才,要倒霉了?” 一旁的人群也在短暂的安静后炸了锅:“听见没有,刚才说他惹了正六品的大人!这说的该不是他姑姑吧?” “还能有谁,哎呀我就说嘛!陈大人好歹也是做过官的人,哪里就这么好欺负了?” “少在这里马后炮,你当时不还说当官怎么样,老了照样没人管么?” “我说错了么?她就这么个侄儿,把侄儿逮了她还不是没人养!” “行了你们都少说几句吧!哎呀,街那边又来人了……哎呀今儿这是怎么了?!” 远处走来一群人,一看就不是镇上的,七八个人全都穿绸裹缎打扮的十分体面,为首的两鬓斑白的男人更是身穿淡绿色的曲领大袖,头戴着黑色幞头,脚下一双黑色的高筒靴子,众人一看这位顿时静了下来:小老百姓分不清官服的品级,但好歹还是能认得出官服的!这位的打扮,分明正经是有品级的官员的模样!更别说跟在这人身边点头哈腰说这话的,是平日里并不住在镇上的里长蒋平。 别人不认识那带头的官员,黄鹂却是认识的,这是本县主簿吴主簿。 吴主簿名叫吴丰,跟黄鹂的父亲黄世仁是老朋友,当日黄世仁出去做生意,正好吴主簿去府里考举人,吴丰路上丢了钱,是黄世仁把自己那点钱挤出来些帮着吴丰在府里租了房子,才不至于让他没办法参加考试。那一年吴丰还是落了榜,但跟黄世仁倒成了好朋友。吴家家贫,黄世仁当时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有这么个雪中送炭的事儿在,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两家交情还不错,吴丰中举做官之后也没有忘了黄世仁这个老朋友,前些年黄世仁还经常带了孩子去县里做客,但毕竟离的远,又各自有家室,关键是身份悬殊,慢慢的便有些淡下来的趋势。 除了吴主簿跟蒋平,还有个人黄鹂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的师兄李思熙,今天李思熙打扮的格外整齐,一身靛蓝色的袍子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头发整整齐齐,他神态略有些拘谨,步履却很从容,那吴主簿跟他说话的态度,倒比与蒋平说话和气的多。 黄鹂看到了吴主簿跟李思熙,吴主簿跟李思熙倒是没看到他,,倒是蒋平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在人堆里踅摸道黄鹂的身影,正想眼睛一亮,正想冲黄鹂喊一声呢,就见黄鹂冲他摆摆手,然后反身钻到人堆儿里一溜烟地跑了! 黄鹂一口气跑回破庙,气喘吁吁地对陈举人说:“老师,我看到师兄了!他带了县里的主簿过来!” 陈举人本来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听了黄鹂的话,便站了起来,摸索着朝床边走去,黄鹂赶紧扶着陈举人在床上坐定。 还没等说点什么呢,却听到外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老师,我回来了,这里有两位客人……”他的话才说了半截便被打断了“下官章丘县主簿吴丰,前来拜见陈大人!” 陈举人朗声道:“吴主簿请进!” 紧接着,门一开,吴主簿走了进来,见到陈举人坐在床上,他拱手深施一礼:“下官吴丰,奉明府之命,前来拜见陈大人。明府这阵子风湿犯了,走路艰难,不能亲自过来,还请陈大人见谅。” 陈举人轻轻点头:“烦劳吴主簿了,还请带我谢谢你们王县令,麻烦他了。” 吴主簿满脸不安:“明府对大人的事情十分愧疚,派了衙役与我一起前来,方才已经派人去将那陈有才锁拿了,请问大人对他的处理有什么要吩咐的么?”吴主簿是知道绿柳镇上住了个退休的六品官的,但是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并不怎么喜欢出门赶路。县令不过来拜访,他一个主簿又有什么理由特地过来?不过事情闹得如此奇葩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陈举人叹了口气:“依法办事就行了!”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他该享受的也享受了,是时候过他该过的日子了。”到底是兄长唯一的儿子,罢了,饶他一命吧! 黄鹂站在陈举人身旁,她轻轻地环视了一圈儿,这地方既然昏暗而破旧,而她的老师,依然是衣衫破旧白发苍苍。 然而满屋的人,只有她的老师在稳稳地坐着,便是一县的主簿,她父亲所有朋友中最最体面的一个,在她的老师面前,也是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在父亲面前色厉内荏的母亲,想起了自己打理生意,在酒桌上跟男人们海阔天空地闲聊的武娘子,然后她看向稳稳地坐在那里,接受吴主簿谦卑的道歉与代表县尊送上的重礼,甚至没有露出什么欣喜的表情,与她而言,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读书,参加科举有什么用?便是为了能这样地坐着,也是值得的吧! 第六十四章 就在陈举人接收了县令的礼物的同时,陈有才早就被衙役拿枷锁锁起来了,而他家里的其他人也被衙役们拖着扔到大街上,此时不管是已经吓尿了裤子带着镣铐抖成一团的陈有才,还是哭号着的陈有才的老婆,还是仓皇四顾的陈明,他们昔日有多张狂,现在就有多仓皇。 陈有才的老婆侯氏试图扑回自己的家,却被衙役直接甩倒在地上,有好事儿的闲汉便跟认识的衙役打听情况:“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陈婆子把他侄儿告了?” 那衙役见了鬼似的瞅瞅那镇民:“县尊提起陈大人都要自称一声下官,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称呼陈大人!是屁股痒痒了也想挨几板子么!” 那闲汉唬了一跳,赶紧闭嘴,领头的衙役班头则清清嗓子嗓子,对着恨不得打滚儿哭号的侯氏道:“夺人家产的罪名,真算起来,你们这一家子全是陈有才的从犯!陈大人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就老老实实夹着尾巴滚出去!要是闹到陈大人生了气,把亲戚情分全都扔了,一并将你们都送到牢里,看你们还能到什么地方哭去!” 侯氏骂道:“亲戚情分,什么亲戚情分,有才是她亲侄儿啊,她却要把有才往死里整!” 班头冷笑一声:“你们两口子趁着陈大人病重的把她丢出门的时候,难道不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害死陈大人?这会儿有脸说情分,我呸!赶紧滚出绿柳镇!你家乡下不是还有房子,赶紧滚过去,再在这里晃荡,惹恼了陈大人,随便写封信,把你们一家子都抓到大牢里又不是什么难事!” 侯氏还要再说什么,远处跑来个穿着抽衫的山羊胡中年人,那中年人冲班头喊道:“王班头,且等等!陈大人传了话过来!” 那班头忙问:“传了什么话过来?是不是把他们一家子全都逮起来?” 侯氏闻听此言,下意识地就去抓儿子的手,而陈明何尝不是面色仓皇?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是自己给家里惹来了麻烦,他一早上起来,心里头还是觉得不忿,想来想去没胆子去找黄家的麻烦,就想着带人把李思熙堵在巷子里揍一顿,可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后来问了住在李思熙家巷子口买馄饨的老汉,才知道他一早上就打扮的整整齐齐搭了驴车去县城了。此时不知怎地,脑海里浮现出祖父去世前拉着他的手说话的样子,祖父说什么来着?让他好好读书;还说什么来着?让他,好好孝顺姑奶奶,家里吃的用的都是姑奶奶给他们赚的…… 他的脑袋里乱糟糟的,然后他听到那穿绸衫的中年人说:“陈大人说了,天冷,让他们回去收拾一下行礼,带些衣服铺盖走。” 那班头愣了一下,然后啧了一声:“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罢了。你们进去吧,一人收拾个包裹出来,不许多拿!” 侯氏闻听此言,哪里还顾得上被锁在一旁的陈有才,撒开脚丫子就往院子里冲,陈平愣了愣,也拖了沉重的步子跌跌撞撞地往宅子里走,他走到门口,听到背后那中年人叹了口气:“也就是最后这点香火情了,烧光了,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 陈举人,哦,不,现在应该叫她陈大人了,举人这个称呼是镇上的人对陈益南最后的光辉印象,只知道她中了举,然后呢?然后在外地当了官,当官当的有多么的体面多么的厉害,他们并不懂。而当陈有才被衙役们拖走,侯氏跟陈平如丧假犬一般各自抱着个包裹步履蹒跚地走出绿柳镇的时候,镇子上的人才猛然意识到,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何止是个老举人! 而当吴主簿亲自护送这陈益南坐着马车走到陈家宅院前下车的时候,镇上的居民终于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是致仕的也一样! 陈家的宅院是陈益南当日捎钱回来买的,房契上是陈益南的名字,当然被赶出门的陈家母子倒也不至于流离失所:他们在乡下还有一套老房子,陈有才名下好歹也还有那么一二百亩地。 陈家的仆人分为两种,买来的跟雇来的,买来的身契都属于陈有才,这些人全都跟着陈有才的老婆儿子走了;而雇来的这些,陈益南点明让三个人留下,其他的全都发了两个月的薪水遣散。 这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太阳也才从正当空滑到了地皮边……不过是半天的功夫,黄鹂觉得像过了半年那么长,此时她正老老实实站在陈益南的背后,听陈益南对吴主簿做最后的吩咐:“你代我谢谢县尊,这次的事儿实在是麻烦他了!另外,我想麻烦主簿将邸报与我抄上一份,无须你送,我每隔五日让人去县里取。” 吴主簿忙道:“些许小事,哪里还需要您派人过去取?我托邮差送过来也就是了!”他脑子转的极快,立刻提起了另一件事儿:“我过来的时候,跟您的这位学生相谈甚欢,我听说您准备让他过来年参加童试?不知道可曾找好了互结之人?”(注1) 陈益南闻弦音而知雅意:“现成的有两人,是黄鹂的两位兄长,还差两个人,吴主簿手头可有人能够借来一用?” 吴主簿笑道:“小儿不才,今年也要参加童子试,另有一个外甥,正好凑足五人!” 陈益南点点头:“吴主簿又省了我一桩麻烦!思熙,还不向吴主簿道谢?!” 李思熙赶紧冲吴主簿行礼,吴主簿见陈益南接了他的好意,也松了口气,这次的事儿绝对是县令失职!可真追究起来县令讨不到好,他更讨不到好!照顾致仕官员的生活是地方官的责任,陈益南被赶到街上讨饭简直是扇朝廷的脸!王文栋后头有王家扛着,他吴丰却是彻头彻尾的草根,如今举人不吃香,他能蹲在家乡做个不入流的县主簿纯粹就是因为是本地人人脉广,异地任职的县令往往需要这样的人来帮忙协调与地方上的关系!可像陈益南的这种事儿,要说替罪顶缸,那他吴丰也绝对是首当其冲!此时见陈益南态度和蔼,又应承了他拉关系的小手段,顿时觉得身子都一轻:阿弥陀佛,这位还真是个大度的! 天色渐晚,吴主簿便与陈益南告辞,陈益南也不留他:留什么留啊?偌大的宅子就剩三个下人,厨娘都给辞退了,明天还得赶紧找中人重新雇人呢!晚上少不得还得出去买东西吃! 送走吴主簿,陈益南一直紧绷着的后背也松了下来,她倚到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真是年纪大了,稍微一折腾,就累得厉害!” 黄鹂赶紧凑到陈益南身边给她捶肩膀,陈举人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你别折腾了,出来一整天了,赶紧回家去吧!” 黄鹂道:“这房子空荡荡的,我陪您吧!” 陈益南笑着摇了摇头:“这里难道能比那破庙更吓人,别乱操心了!你明日不用过来,我这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要雇人,还要让人把家里收拾一下,你先在家里读书吧!!” 黄鹂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那我明天更要过来了!选人什么的我要给您把关啊,要不然那中人指不定塞什么歪瓜裂枣过来呢!” 陈益南一听也笑了:“有理,我虽眼不见心不烦,但万一太难看了吓坏了客人也是麻烦!” 李思熙在一旁终于忍不住了:“我也能帮老师选人的!” 黄鹂鄙视地看看李思熙:“算了吧,师兄最滥好人了,指不定人家眼圈一红,你就心软了。” 李思熙涨红了脸:“长得丑的便是眼圈再红又能多好看啊!我怎么会心软!”说完了觉得不对,赶紧解释道:“老师,我不是以貌取人啊,是师妹说不能选太难看的啊!” 这下陈益南也忍不住笑了:“真是,别人随便挖个坑,不是给你挖的你都往里跳!你这性子要是做官可真是要撞的满头包了,罢了,等中了秀才,抽空学学算学,大不了中举以后学我的样子先谋个书吏做做,然后走制科往上爬,不当主官,做个查账算账的,又或者运气好了,日后能做个专门查人的御史,倒也不错。” 陈益南的口气十分笃定,李思熙的天分实在一般,考到举人绝对就是烧高香了,进士这种勤奋与智慧缺一不可的成就他想都不要想,制科倒是容易多了:当然制科衰落多年,但也正因为如此,瞄准了制科的人也不多,好考的很。制科再衰落也是正经的出身,虽比不得进士荣耀,却是底层的做专业性工作的小官吏非常有效的上行通道。尤其今上十分注重实务,制科举行的频率越来越高,眼见着就有可能从临时举行变成按照固定规律举行,这对举人秀才出身的基层官吏,以及没有功名的小吏来说是个相当好的消息。对自己的这个大弟子,也是个相当不错的消息。 此时的陈益南,终于完全投入到了老师这个身份中来。 她曾想着自己便是女子,同样也能让陈家光耀门楣,可到头来自家却落到后继无人的地步。 她伤心过颓唐过,然而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天,都被她彻底地甩到了脑后。人总要向前看,教不出出息的子侄后辈,那做个桃李满天下的好老师倒也不错! 第六十五章 黄鹂本想着以后可以好好地跟着陈益南念书读书了,不过显然是她太天真了。从第二日起,陈举人家里就没安生过,先是镇上零零碎碎地有人过来拜望陈益南:这个人数不多,小小的绿柳镇,原本体面人家就不多,脸皮略薄些的就不太好意思过来。当然黄家首当其冲肯定要过来溜一圈的,才收了武娘子预付的一年租金,黄老爷手头还算松快,当即,而欧娘子武娘子一听说镇上居然还藏了如此牛掰的人物,飞也似地个子带了儿子备了厚礼前来拜访:当然这两位不至于才拜了老师就得陇望蜀,但是也都暗暗别劲:等陈大人这里安静一点之后,说什么也要让儿子多多过来走动!说不准人家一高兴,主动收了自己儿子做学生呢? 第三天起就更热闹了,县里士绅稀里哗啦地来了十几家:有章丘县这三十年来唯一的进士杜老爷,有致仕的举人出身的七品官王老爷,另外几家也是做过□□品官,又或者是县里的大户……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空着手来的,金银财帛是最基础的,在济南府做生意的杜老爷甚至直接就带了两个丫鬟两个小厮送过来!黄鹂见宾客盈门,一开始还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跟师兄吐槽了:这些人早干什么去了!黄鹂只是跟李思熙吐槽,李思熙这个直肠子却是忍不住直接就跟老师发牢骚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呐!虚伪!” 陈益南倒并不觉得奇怪:“我家祖籍并不在这里,是胶澳的,四十年前朝廷组织百姓北迁的时候,我父亲为了躲避兵祸带着一家子避居在章丘,看这里空下来地便宜,就买房子住下了,我考举人的时候,户籍并没有迁到章丘来,举人的名头又不算在章丘县,本人又未在章丘择婿,章丘县的读书人就算听说我也未必在意,后来我很快便去了济南府做事,当时不过是去做个没品级的小吏,又有谁会专门结交我?后来我为了方便以后回来养老,把户籍签到章丘来,但那会儿我在外做官,估摸着也没几个人注意这事儿……我回来的那阵子正好生病了,因为实在没精神交际,并没有大肆宣扬,只跟县里报备了一下,县里的这些人只怕之前都不知道有我这号人物,又或者知道,但根本不知道我已经致仕了,县里这些人不比咱们镇上那些没读书的愚夫愚妇,不至于蠢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伸手的。” “况且便是有那么一两个明知道却还不伸手的,也没欠我什么,左右是我自己糊涂在先,怨不得别人。” 陈益南的把情况稍微解释了一下,顺便又给李思熙跟黄鹂科普了一下常识:“像我出的这种事儿,绝对是十万里挑不出一份来!我若是像你家这样是本地人,陈有才前脚把我赶出门,后脚族里就要赶来一群人为抢我打破头!他要敢谋害了我,族老能在他门前吊死!一个六品官,那是够全族做上几十年靠山的!胶澳那边当年打的厉害,老家实在不剩什么人了么人,……要不然那就算隔了几百里,又哪里会没人寻过来?这种事儿,也就在绿柳镇这种全都是外乡人会出,也就是遇到我侄儿这样蠢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能闹得起……”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这事儿要是写在县志上,日后却是能让后人当笑料看的,太稀罕!” 陈益南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十分自然洒脱,显然是真的不介意这些事儿了,接着便又笑道:“况且我也不是那么大度的,不知道我情况的也就罢了,得了我的帮助,可却在明知道我的境遇的时候连问都不问一句的那等凉薄之人,我是不会再理的!” 陈益南随便说了这么一句,黄鹂不太明白,李思熙却清清楚楚,私下里便跟黄鹂吐槽:“老师回来的时候便因为路上辛苦病倒了,但即使病倒在床上,有那么两个上门求援的读书人,她还是会帮一把的,柳树根村的柳平,为了读书连地都给卖了,求到老师头上,老师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他去年考上秀才的时候,正好是老师被赶出门的时候……呵呵,他连个屁都没放!昨日居然还有脸过来拜访!真不要脸!” 黄鹂听了也是觉得可恨:“秀才的话想要帮老师一把并不难啊,秀才想要见县尊一面不难啊,这人真不要脸!师兄,那老师帮的还有其他读书人么?怎么也没见谁伸手?师兄你跟我说说,还有谁这么不要脸啊!” 李思熙的脸顿时绿了:“还有一个,就在你面前!” 黄鹂顿时喷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绝对没有说师兄你不要脸的意思……师兄你大仁大义的!” 李思熙叹了口气:“我算什么仁义,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没帮上老师什么。说起来我那会儿家里倒是不缺钱,只是想要上门请教老师些问题,不过陈有才两口子脸酸,很不喜欢我过去,老师又病着,后来就送了我一些她上学的时候标注过的书本,要不然你以为我哪里来的那些书?这可比银子值钱多了!” 因为年前实在太忙乱,陈益南索性停了课,让黄鹂他们自己学习,反正也马上过年了,本就该放假了。黄鹂知道陈益南这里才安顿下来,许多事情需要打理,她索性还是每天过来,帮着安顿下人们收拾宅子,当然她也是穷操心,她在自家都没管过事儿呢,也是现炒现卖!家里头地方大人都是新的,颇有些忙乱,这种情况在小年的前一天发生了改变: 腊月二十二这天,一个穿绸裹缎的中年妇人坐着马车来到陈家门前,求见陈益南,自称叫做砚台,等听到陈益南让她进来的话儿,她飞也似地冲到了陈益南屋里,抱着陈益南放声大哭:“我的大人啊,我要不是正好过年了想要来看你,还不知道您出了这样的事儿呢!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离开您的啊……我就该跟着您回来,要么缠着您就留在济南也行啊,都是我的错啊!”陈益南哭笑不得,伸手摸摸那妇人的头:“我糊涂,又关你什么事儿,莫哭了。”那妇人见陈益南动作僵硬,发现她眼睛竟然是看不见的了,越发受不了了,哭的几乎把房顶掀开来! 黄鹂一打听,原来这位是陈益南的侍女,跟在陈益南身边快二十年,陈益南退休,便并没有把这在济南府土生土长的侍女带回来。这砚台是赶着快过年了,想着几年没有见到陈益南了,所以让人套车,赶了几百里路过来看前主人。结果路上随便一打听,变听说自家主人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当时气得脸都青了!匆匆赶到陈益南的跟前,见她几年前还只是白了鬓角的头发如今几乎全白了,一脸的褶子,跟街上的普通老太太没啥区别,顿时心都碎了,中气十足地哭了足足一个时辰! 这位姓马名唤砚台的妇人的一到,黄鹂立刻就没事儿可做了!这位简直一个人顶八个,没等陈益南说什么,就自动自觉地把管家的任务接了过来,只过了两三天,黄鹂发现房子连库房上的房梁上头都没灰尘了!唯一装玻璃的书房的玻璃更是给擦的闪闪发光!原本跟自家没啥区别的几个侍女,走路都规矩了几分,来了客人行礼问好,主人说话的时候规规矩矩地站着,端茶倒水多了几分眼色。 黄鹂觉得这位砚台婶婶蛮厉害,可这砚台却对这地方不满极了:“房子大是大,可什么都不方便!我想买只鸡都不给现杀,大人,咱们干脆还是搬回济南吧!” 黄鹂吓了一跳,生怕老师一高兴就真的走了,好在陈益南只是笑却没应下。那砚台嘴上说不喜欢这地方,却还是让人给儿子送了信回去,表示自己不回家了,自己还年轻,还要继续给老主人工作上十年! 有马砚台在,陈益南的日子顿时就舒坦了,也用不着黄鹂在这里张牙舞爪地添乱了,直接便把她赶回家去:“老实回去给你娘帮忙,过了十五再过来上课,休要再过来聒噪!”尽管黄鹂对李思熙可以在这里住下并且继续天天在这里念书表示抗议,但还是被老师无情镇压:你师兄再不考上秀才就娶不到媳妇了!你急什么?明年这时候你想休息我都不会给你放假的!黄鹂一听老师的口气,觉得似乎前景挺可怕,嗯,算了,回去玩几天吧! 黄鹂回到家里,发现自家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跟隔壁那貌美如花的苏怡成了好友,苏怡经常过来找黄鹤玩,两个人也不知道哪里看对了眼,凑在一起还挺窦英十分吃味,也每每跟了过来,可嘴上说着苏怡喜新厌旧,却也不怎么去找自己的竹马兄弟,反倒缠着黄鹂不放: “鹂娘我听说你要考秀才?考秀才好啊,你考上秀才我就可以吹了:我家隔壁住了个女秀才呢!” “鹂娘我才做了身新衣服,你看好看不好看?” “新出诗三百,给你,你看完了给我讲讲呗!……” 黄鹂觉得放假在家简直比上学都累! 日子如流水一般,新年很快就到了,小地方的新年没什么讲究,也就是热闹热闹,吃个团圆饭,放个鞭炮守个岁什么的,再就是大年初一要拜年,接下来就是在正月里头悠闲地到处做客串门什么的——要干的活基本年前都干完了。 不过黄鹂一家子今年这个正月算是悠闲不起来了,黄鹂的大嫂安氏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发动了,镇上唯二的两位产婆都被请了过来:黄家好歹也算是这镇上数得上的人家,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当年大过年的让人家跑到别人家接生,红包肯定要大一些。 而一家人的集体守岁也被拆分开来:钱氏跟大儿子黄鹏一起跑到安氏产房外头守着,而黄老爷则领黄鹤跟黄鹂继续守岁。 钱氏不在,剩下这一家三口也甚是无聊,另一个院子传来回话,说安氏的情况还不错,产婆说按部就班地生就行了,目前一切正常有点……这三口人齐齐松口气。 守岁最无聊了,原本买了点烟花准备放,但是这会儿安氏生孩子,几个人要是还在这边玩那就太没心没肺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黄鹂说了一句:“爹,咱们也没啥事儿干,要不然把喜儿叫过来一起说说话!” 黄老爷本就喜欢喜儿,一听这话忙道好好,便让人去喊杨熙。没一会儿杨熙便进了屋。 杨熙一进屋,黄鹤就笑开了:“哎呀,平时穿着旧衣服看不出来,今天换了新衣裳,可是正经少爷模样了!” 杨熙身上穿了一身锦缎的新衣裳,料子不比黄鹤身上的新衣服差。这倒不是黄氏如此大方,而是这衣服本就是给黄鹤做的,去年的过年衣裳,谁知道黄鹤个子长得太快,没等穿就稍微短了些,钱氏一看索性不让他穿了,穿一次半次就小了,还成了旧衣服,何苦呢?还不如留着做人情。 而且过年本就要给大家做新衣服,而杨熙最近的表现实在喜人,黄氏想着反正给杨熙做衣服就得比下人们好点,好棉布也不少花钱,既然如此不如做的更好看些,索性把给儿子没穿的新衣裳送了他。 这会儿杨熙穿了新衣服,蓝色的缎子,里头还鼓鼓囊囊罩着棉袄。要说这缎子也不是啥好缎子,就是两贯钱一匹的大路货,但对黄家这种普通的小财主来说,这种料子也不算便宜了。棉袄更不要说了,虽然本朝一直在推广棉花种植,但是棉花的价格依然不算很便宜,一两从五十年前的一百多文降到了现在的三十文上下,但一身棉衣总要几百文……许多人恨不得两斤棉花穿上小半辈子。这还是镇上,村里人大部分冬天干脆就是靠着羊皮过冬:老羊皮富人们不稀罕人家最多只穿羔羊皮,所以农户们宰了羊,羊肉卖出去,而成羊羊皮因为不值钱,常常被他们请人硝好了做衣裳,也省的再专门买。所以这会儿黄老爷一看杨熙身上的料子,还有头上微微冒出的汗,心里头也暗自开心:甭管衣服是不是新做的,自己老婆确实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黄鹂可想不了那么多,一看杨熙冒汗就笑了:“早上你说穿棉袄太热我还不信,这会儿信了,看你这满头汗!” 杨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至于那么热的,很暖和,比羊皮舒服多了。只是刚才我在砍柴火,接到小红姐送信赶紧跑回去换了衣裳过来的,这才弄了一头汗。” 黄鹤翻了个白眼:“就你忙,大过年的砍什么柴?” 杨熙道:“是大少奶奶那里要用很多热水……也不是我一个人砍,胡叔砍了半日了。” 黄鹤对生孩子用热水的问题不太明白,不过他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当即不再提这个,而是笑嘻嘻地对黄老爷道:“正好凑足四个人,咱们打麻将怎么样?” 黄老爷瞪了他一眼:“屁话!你嫂子生孩子呢,咱们一堆人倒在这里打麻将,像话么?” 黄鹤一头栽到桌子上,哼哼唧唧地说:“可是困啊,困死了这样下去我要睡着了啊,怎么守岁啊?” 黄鹂眼睛一转,两手一拍:“哎呀,我想起来了,喜儿你说过你会弹琴?正好我那里有琴,我把琴抱过来你弹弹怎么样?兴许我还能跟你学学琴呢!” 杨熙没想到黄鹂一开口就说提起弹琴的事儿,顿时吓了一跳,他有些仓皇地看了黄老爷一眼,要知道他的嫡母没少把他娘琴棋书画都懂一些的事情拿出来骂,说这是□□做派。他是生怕黄老爷认为自己带坏了黄鹂的,谁知黄老爷一听就乐了:“什么?喜儿还会弹琴?哎呀这可了不得了!我这阵子还琢磨么,那么贵的东西放在那里白落灰,你要是会弹的话就弹弹看!” 这年月古琴绝对是奢侈品,造价高维护费用也高,一般楼里的姐儿都是抱个琵琶,有几个能玩这么高雅的东西的?所以别看前阵子黄老爷跟钱氏说起琴来说的理直气壮,他本人其实也是个亲眼看见过人家弹琴的土鳖。 杨熙见黄老爷没有生气,心里头也大大地松了口气,看到黄鹂跳起来说要去拿琴,赶紧站起来说要帮忙拿,结果被黄鹂一个眼刀撇回来:“就这么几步,用你帮忙?我哪里就那么没力气了!” 黄老爷无奈地摇头道:“你这孩子,跟别人都知道个礼数,偏就在喜儿面前张牙舞爪的!” 黄鹂道:“我哪里张牙舞爪了?我当他弟弟呢,当姐姐的哪有没事儿就折腾弟弟的道理!算了喜儿,你跟我一起过去看看也好,我正好有别的东西给你。”说着拽着喜儿吧嗒吧嗒地跑了出去,留下黄老爷继续无奈地摇头:“这活蹦乱跳的样子,真是托生错了!” 黄鹤吐槽道:“快算了吧,爹,她要是男孩子您得愁死,又臭美又娇气!也就是在喜儿面前装大头蒜,平日里恨不得我给她端茶倒水呢!” 黄老爷冷笑道:“你怎么不提你妹妹比你刻苦的茬?当我不知道你给她端茶倒水是因为她抄的书卖钱最多!” 黄鹤缩了缩脖子:“爹你怎么知道?” 黄老爷哼了一声:“你妹妹这俩月从文具店里多买了两贯钱的纸笔,她一天到晚都闷在屋里写字,却没拿出来练字的字帖过来跟我献宝……你当我傻?” 黄鹤大为惊叹:“爹啊你就从这蛛丝马迹就猜到了我们抄书卖钱?” 黄老爷唾道:“你这也算蛛丝马迹?都恨不得写脸上了!你妹妹都说了几次抄书能卖钱了?这也用猜?。” 黄鹤十分失望:“我还以为爹爹有断案子的本事,闹了半天是我想多了。” 黄老爷:“你会不会说点人话?还嫌我没断案子的本事?!你们有点谨慎的样子没有咱们全家估计也就你娘猜不到!” 黄鹤哭丧着脸道:“爹我知道您最好了,千万别告诉娘!她要知道我们已经开始赚欠了准要把零花钱全都给扣了!” 黄老爷唾道:“瞧你那点出息,我要告诉你娘早告诉了!她倒未必扣你的零花钱,只怕要把你妹妹的钱扣光呢!” 黄鹤心中大定,自己爹娘暗地里喜欢为在子女心中的地位拔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时候抬亲妈出来真是英明神武! 父子俩闲扯了几句,黄鹤有些坐不住了:“也不知道大嫂那边怎么样了……咦,鹂娘怎么还没回来?我去看看!” 黄鹤说着便窜出门去,黄老爷对自己那个琴宝贝的很,专门放在隔壁书房里,走出门拐到旁边的书房,敲敲门问:“鹂娘啊,你拿个琴怎么这么久?” 黄鹂在屋里脆生生地答道:“二哥啊!你进来吧!这琴今天弹不成了,喜儿正擦琴呢!” 黄鹤推门进来一看,只见屋里头点了好几盏灯,杨熙正拿了一块软布,细细地擦着那琴,听见黄鹤的动静,杨熙抬头道:“二哥,这琴进了灰,我得收拾一下。” 黄鹤奇道:“不是一直盖着布么?” 杨熙道:“没有遮盖严实,时间久了还是会进灰的。” 黄鹤笑道:“算了算了,大过年的擦什么琴,先回去,以后慢慢再说。” 黄鹂道:“哥你别捣乱,喜儿正教我怎么保养琴呢!回头我学会怎么保养琴,再让喜儿教教我弹琴,哈哈,我就是琴棋书画全通才女了!” 黄鹤一脸黑线:“你除了写字,另外三样都不会呢,就敢说琴棋书画全通……还才女!” 黄鹂哼了一声:“我现在不会,不代表我以后不会!哼!” 黄鹤也哼了一声:“还才女呢!整天忙着骑马遛弯的才女!” 黄鹂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黄鹤抽了抽嘴角:“每天说是大哥牵马出去喂,结果每次回来都额头见汗,谁看不住来啊!再说你当苏怡跟窦英是哑巴啊……只怕全家都知道,就娘一个人不知道!”黄鹤说完这句忽然觉得好耳熟,一想,这不是刚才黄老爷说的话么!嗨,娘这真是岁数大了么?要放过去,这种事儿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 黄鹂悻悻道:“这俩大嘴巴,回头再找他们算账!” 喜儿没擦完琴就被黄鹤拖回了黄老爷那个屋,兄妹俩跟黄老爷提起喜儿懂琴,黄老爷立刻拍板让黄鹂把琴抱回去,这东西在县城里也卖不出什么价,倒不如让喜儿抽空教教黄鹂,弹好弹坏无所谓,会点儿就比不会强。黄鹂闻言大喜,扯着黄老爷的手爹啊爹啊爹最好了撒了好一会儿的娇……正撒娇呢,却见翠儿喜洋洋地跑了进来:“老爷!太太让我给您报个喜!大少奶奶方才生了个小郎君!” 第六十六章 第一个孙子的出生让黄老爷跟钱氏颇兴奋了一场,头胎就是男孩子,而且还是大年初一生的,这听着就是个好兆头!这么高兴的事儿哪能不开心?饶是钱氏一向会过日子,这次给稳婆封的红包也破了纪录:一人两贯钱! 两个稳婆见钱氏出手大方,心情也颇爽,这钱赚的真是痛快:安氏是个勤快人,平日里总是走来跑去的做活儿,身体极好,除去阵痛守在旁边的几个时辰,从羊水破了到生出来花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全程顺当的很!活儿轻松钱还赚的多,哪能不开心,登时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洒出来,只恨不得把刚出生的小娃娃夸成文曲星下凡!哄的钱氏恨不得再掏几贯钱出来撒了,到底还是忍住了。 打发走了稳婆又把屋子打扫的差不多,众人也疲惫的要疯了,眼见着太阳快要出来了,也顾不得守岁不守岁,赶紧抓紧时间回屋儿眯一小会儿。大年初一要拜年呢!就算自家不出门拜年,保不住别人到自家做客啊! 当然黄鹂跟黄鹤这兄妹俩不至于这时候才睡,这俩家伙半夜得到大嫂生了小侄儿的消息,过去道个喜就被赶回来了!帮不上什么忙添什么乱?这时候也别扯守岁了,谁还有心思啊,黄老爷得了孙子,兴高采烈地去拜祖宗牌位,然后就赶了两个小的去睡觉。黄鹂好歹也睡了两个多时辰,天一亮便匆匆忙忙地穿戴好新衣服,跑去跟安氏和黄老爷拜年。 黄老爷迷迷瞪瞪地刚醒,看到女儿跑过来拜年,笑嘻嘻地给了黄鹂一串钱,钱氏则压根没工夫跟女儿闲扯,一边听这父女俩说话一边匆匆忙忙梳洗,梳洗完毕就窜出去看孙子去了。留下黄鹂郁闷地冲黄老爷发牢骚:“娘都不肯看我一眼!” 黄老爷笑道:“你出生的时候,你娘也懒得看你二哥一眼的。”要说重男轻女虽然是时下通病,不过这夫妻俩都算厚道人,家里又缺儿子又不缺钱,很没必要视女儿为草芥。且这些年下来,女儿越长越好看,且又讨人喜欢,所以这两口子很多时候反倒对女儿更着紧些。这会儿见女儿吃侄儿的醋,黄老爷忙不迭地哄她。 钱氏出去没一会儿就喜洋洋地跑回来,一进屋便兴冲冲地说:“这孩子真省心,一大早醒了就吧唧吧唧地吃奶,也不哭也不闹的,长得也壮实!我就说嘛,娶媳妇哪里那么多屁说法,就老大媳妇那样身体好又能干最保险!你看那刘举人家里的那姑娘,看着就一副没福气的样子,尖嘴猴腮,腰细的跟水蛇似的,仗着认几个字恨不得把眼睛翻到天上去!还看不上老二,呸,这种东西给我当儿媳妇我都不稀罕!” 黄老爷见老婆进屋就胡说八道还没完没了,赶紧咳嗽了一声,黄氏扭头看到女儿,有些尴尬,接着便板起脸来:“小姑娘家家的,大人说话在这里听什么听!” 黄鹂道:“可我本来就在屋里啊!明明是娘说话不看场合吧!” 钱氏有些尴尬,但还是嘴硬:“说一句顶十句,就知道犟嘴,你看看你有个女孩子样么!” 黄老爷道:“好了好了,闺女本就没干什么,大过年的你乱发什么脾气,也不嫌晦气!” 一听晦气两个字钱氏立刻收声,赶紧呸呸了两声,又冲到屋里去拿他早就给孙子做好的鞋帽。黄老爷头大如斗:“你究竟急个什么劲儿呢?哪里就差这一天半天了!” 钱氏道:“我让苗二喜给亲家送信去了,亲家只怕没一会儿就得过来,我可得把我给孙子做的东西拿出来,总不能让亲家觉得我对而人家姑娘不上心!!” 黄鹂忍不住吐槽:“娘,你给自己孙子做东西,到底哪里能显出对嫂子上心啊!您要是想要安婶婶觉得您疼嫂子,您该给嫂子准备东西啊!” 钱氏道:“我疼孙子不是跟疼你嫂子一个理儿么!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黄鹂翻翻眼睛:“赶明儿您过生日,我爹给我做身好衣裳,然后说这是疼您行不行?我也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呢!” 钱氏被黄鹂噎住,黄鹂不等钱氏再说什么,赶紧撤退:“我去给老师跟拜年去!爹你跟大哥二哥说一声,去刘先生那里的时候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去!我先去我老师那里了!”说罢不等父母回话,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钱氏终于反应过来,气得跺脚:“你看看你看看,这死丫头,整天气我!” 黄老爷翻翻眼睛,那神态跟黄鹂几乎一模一样:“好了好了,明知道闺女说的对,你还非骂她几句,你说你这是什么毛病?” 钱氏道:“她跟我顶嘴,我说她几句怎么了?自家闺女,又不是旁人。” 黄老爷叹了口气:“错了就是错了,除了自己闺女谁稀罕说你?由得你得罪人去!你怎么不跟老大这样呢?就是柿子捡软的捏!闺女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你老这样,时间长了闺女不乐意跟你说话了,你可不要找我哭!” 钱氏想要反驳两句,可心里莫名地有些发虚,不要说以后了,就是现在,她也能感觉得到自己在女儿面前越来越没威信了,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肯服软,总想在女儿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子来,结果适得其反,女儿反倒更不乐意跟她说话了。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说不出个究竟,只能迁怒到女儿读书这上头:女儿就是读书了,才会变成这样吧?别人家的闺女可不是这样……当然她现在没法反对女儿读书,女秀才这个胡萝卜在她眼前晃啊晃,她一面觉得女儿考上秀才日后能过得更好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一面又会惶恐地觉得女儿考上秀才,或许会离自己越发的远了。 跑出门去的黄鹂并不知道母亲的心情,她一出门便加快脚步往陈家跑,路上不断地遇到熟人,不停地站住跟人问好,好不容易跑到陈家门口一看,吓!门房一溜儿人:一部分是镇上过来拜年的,更多的不认识的人,大多是仆役打扮,都是递了帖子过来:有点身份的人,除非是有急事儿,否则是不会做不速之客的。 黄鹂到老师这里是不用通告的,她自己就是半个主人,一溜烟地跑进去,走到二门正看到马砚台送了武娘子跟窦英出门,武娘子一边走一边笑:“人家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嫂子是六品官家里的管事,这本是却要比一般的当家太太还厉害呢!” 马砚台笑道:“怎比得上武娘子一个人做下偌大的生意!” 两人几乎同时看到黄鹂,黄鹂赶紧冲着两人行礼文新年好,马砚台赶紧闪到一边,然后冲黄鹂回礼,武娘子则动作麻利地拿了个荷包塞到黄鹂手里:“才见到个老文曲星,一扭头就看到个小文曲星!来来来,状元及第的锞子拿去,我们鹂娘要考个状元啊!” 黄鹂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说要她中状元,一时间竟然愣了,连套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好好,我努力考状元!”说完了脸就红了:“武婶婶,这要求难了点,我,我先努力考个秀才试试!” 武娘子笑的打跌:“难得你这孩子也有这么逗的时候,行行行,先考秀才!唉,我家这个东西,能考上秀才我就要烧高香了!窦英!你还不赶紧跟黄姑娘问好!” 黄鹂跟窦英赶紧都向对方行礼,黄鹂还好,窦英说话的时候别别扭扭的不肯看黄鹂,也不知道又闹什么气,黄鹂懒得琢磨一二货犯神经的方向,而武娘子则是压根没注意儿子的眼神儿,她看着两个粉妆玉砌般的孩子对拜,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要都是自家的该多好,忍不住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黄鹂两眼:多好的孩子,怎奈自家儿子不争气,但凡他赶紧考上个秀才,自己就立刻跟黄家提亲!可看这情况人家姑娘自己要考秀才呢……哎呀呀,人家要是比儿子县考上秀才,自己儿子哪里还有希望?不行,不行,这事儿还需得早作打算,回头多跟黄家走动走动! 送走了心怀鬼胎,哦,不,心事重重的武娘子,黄鹂赶紧跑到陈益南屋里,进屋就跪下磕头,陈益南也不含糊,直接送了她一只端砚做礼物,把黄鹂乐了个够呛:自己那里有苏家送来的好笔,再配上老师送的端砚,唔,对了,老师当初还送了自己一块好墨呢,明年童试的时候就带这套行头过去!她在陈举人面前远比李思熙更随意,想到这个立刻就说了,把陈举人逗乐了:“好啊,宣笔端砚漆烟墨,你这童试的行头,赶得上人家考进士了!” 黄鹂被漆烟墨的名字唬了一跳:“老师送我的是漆烟墨?哎呀,这可不敢用了,这么好的墨,我要留下当传家宝!” 陈益南倒是不以为然:“不过就是块墨罢了,该用就用,笔墨纸砚这些东西,造出来就是让人用的,要是为了当摆设,买个盆景摆着不好么?”她说着又对李思熙跟黄鹂吩咐道:“你们两个今天不要到处走,就在我这呆着!我这里有客人,你们帮我招待。” 黄鹂想想门外那些人,也觉得老师这里需要人帮忙,便老实留下。 镇上的人左右都是相互认识的,那马砚台,嗯,现在要叫马管事了。马管事出去一趟,便领了五六个人进来,这几个都是镇上的人,大家一起跟陈举人拜年,互相也见见礼,便散了开来;如此反复三五次,镇上的客人基本也就散的差不多了。 至于来送帖子的就更简单了,一堆帖子拿进来,陈举人让黄鹂挨个念给她,然后口述回信让两个学生帮忙写:这种礼节性的回信不需要回复的很复杂,都是套话,一个回信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写好了:写上几个,便要按顺序请送信的仆人进来,当然这个应酬就很简单了,也就是下仆磕个头,跟陈益南拜个年,然后代表主人说几句客套话,李思熙把回帖递回去,搞定!说起来这里头还真颇有几个人物,比如本县的县丞,主簿,全都送了礼过来,知县的没有,但想想他前几天已经送了二百两银子过来,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一个时辰的功夫,客人们就送走了七七八八,剩下零零碎碎过来的,也不至于再排队了。师徒几个才喘了口气,侍女便匆匆忙忙地冲进来,说是县尊到了。 县令带领手下在大年初一拜访辖区内的致仕官员是朝廷的规矩,王文栋偷懒了两年,在任期马上结束的时候终于意识到偷懒可能给他带来的严重后果,老老实实地带着一群人团拜来了! 县令亲来不算小事,李思熙赶紧冲到门口迎接县尊,黄鹂则按照陈益南的吩咐把她搀扶到大厅门口:毕竟对方是一地主官,总要迎一迎的。 这王县令名声不好,办事也确实不怎么样,但长相却是没得说的!凤目修眉,白面长须风度翩翩,说起话来声音柔和非常有分寸,他甚至亲手把准备下跪的李思熙给扶了起来,还夸了黄鹂颇有其老师的风范,并笑着祝她早日成为跟她的老师一样的女官员。总的来说,这是个只要愿意,就能让你觉得如沐春风的家伙,更别说他的模样颇有些名士风范,要不是黄鹂知道他的底细,只怕真要当他大好人呢! 王文栋夸了几句黄鹂跟李思熙之后,便进入正规程序:他十分庄重地向陈益南传达了朝廷没有忘记致仕官员们的意思,表示值此新年之际,代表朝廷给陈大人送些过年的年货,祝陈大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额,基本都是套话。陈益南也立刻表达了对陛下的耿耿忠心,以及对诸位官员大年初一不在家中陪伴家人而是过来看望她这一点表示感谢,额,当然也是套话。黄鹂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觉得十分有趣:能把套话说的真诚无比也是本事啊! 等大队人马呼啦啦地走了,黄鹂才接过礼单一念:二百斤大米,一片猪肉一只羊十只鸡,还有六匹布六斤棉花,另有果子,糖若干,外加二十两银子……县令这次带来的东西跟上次的不同,上次送上的财物,其实是王文栋自掏腰包,颇有点道歉的意思,而这次则花公家钱的钱做慰问,东西零碎的很,黄鹂念着念着就忍不住笑了:“跟置办年货似的,零零碎碎什么都有!” 陈益南道:“本就是年货的,这是朝廷的规矩,地方官每年过年要给致仕官员拜年送年货的。而且按规矩应该是年前把年货送来,年后再人过来拜年。不过一般也没人计较这个,致仕的官员有几个指望这些东西过年?要的不过就是个体面罢了!反倒是大年初一让地方官一并带来显得好看些,时间长了也就都这么做了。” 马砚台在一旁吐槽道:“其实不过就是地方官犯懒罢了!各家是不缺这些东西,可是何必准备重了?对了大人,咱们家的光是活鸡就收了几十只,一时半会儿哪里吃得完,回礼的时候都送出去算了!这地方人怎么这么喜欢送活物,还有送兔子的!” 陈益南摆手道:“这些你做主就行了,思熙,鹂娘,你们一会儿先回家,该拜年该走动赶紧走完,然后回来帮我跑腿儿,我不方便出门,你们代我走一圈儿!别的地方不说,王县尊,李县丞还有吴主簿家里头你们必须过去一趟。” 黄鹂的眼珠子差点凸出来:“我,我也要去么?”艾玛我自己家出门拜年都轮不到我站前头呢! 陈益南听到学生对话,笑了笑:“怎么,鹂娘不敢去?” 黄鹂咳嗽一声:“也不至于不敢,就是有点紧张。” 李思熙正色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份内之事,紧张也要去!我上次去县里送信,站在县衙门口紧张的腿都抖,最后还是把信送进去了!为老师做事,别说紧张了,就算吓死也要去!” 黄鹂顿时跪了,自家这个大师兄一本正经的样子跟大哥好像,那啥,您真的不是在拍老师马屁?! 定下了两个学生初三替老师去县里拜访一圈儿的事儿,陈益南便赶他们回家:毕竟大过年的肯定也要走自家的亲戚,回去忙吧!记得初三过来跑腿就行。 黄鹂一溜烟地跑回家里,正看到自己老爹在跟吴主簿说话,闹半天吴主簿没有直接跟着知县走,而是拐到他家来了,吴主簿看到黄鹂冲他拜年就笑了起来:“上次来得急,也没跟侄女说话!过来,鹂娘,给你压岁钱!”说这果然掏出个荷包递给黄鹂,黄鹂赶紧道谢,黄老爷继续挽留吴主簿在家吃饭,吴主簿摆手道:“我下午还得跟着知县会县里继续拜访呢!我也就是趁着知县陪着他那爱妾回家看一眼的功夫才趁机偷偷跑来看看你,可不敢拖的太久了!” 黄老爷摇摇头:“这县尊大人也忒不靠谱!办公务也要带着小妾!” 吴主簿笑道:“县尊大人是悠闲惯了的人,出门一次这么辛苦,当然要把该做的都做了。” 黄老爷道:“可那位姨奶奶的来路也实在太不好说,县尊大人就不怕么?” 吴主簿笑道:“怕什么怕?他又不是那等清流,在说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谁为了这么个七品官去得罪一群高官?再说这事儿看怎么说,遇到会讲故事的,搞不好还是段风流轶事呢!又不是他抢占民女,讲好了就是救风尘嘛!”他说着摇摇头:“说起来这位姨奶奶也实在了不得,小小年纪主意正的很!一般人闹到这田地便是官司赢了也没法在家乡立足了,她可倒好,看势头不对直接求县尊收留,娇滴滴地往那里一站,未语泪先流……啧,别说县尊了,换我也——”他到底想起来黄鹂还在一旁,咳嗽了一声,冲黄老爷拱拱手:“我得赶紧回县里了,县尊大人说了,下午还得在县衙碰头,继续各处走呢!等回头我在请你好好喝几杯!” 第六十七章 黄鹂告诉爹娘要去替老师拜年之后,钱氏第一个反应就是:“胡闹什么!你一个姑娘家的,到处抛头露面,以后还嫁人不嫁人了?” 黄鹂如今对母亲的思维方式已经相当了解了,应对的十分利索,一句话就让钱氏闭嘴了:“我要和师兄一起替老师去县尊家,县丞家,还有吴伯伯家拜访……嗯,娘你要觉得我不该去,那就算了!” “去知县老爷家?”钱氏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没哄我?” 黄老爷道:“她哄你干嘛!今天县尊大人还去陈大人家拜访了呢!老吴他们都跟着呢!蒋平见了陈大人都要磕头的!” 黄鹂道:“县尊还夸我来这,对了,还送了我两只笔!” 钱氏反射性的地叫道:“县尊儿子多大了?”接着讪讪道:“我去给鹂娘找几样首饰!”说着忙不迭地冲进卧室去,至于女儿抛头露面的问题,早被她甩到爪哇国去了。 初一这一天实在是费灰常忙碌的一天,黄老爷跟钱氏在家里不停地招待客人,孩子们也没闲着,黄鹂上午跟着哥哥们跑到几个邻居家拜访了一圈儿,下午则和黄鹏黄鹤苏怡窦英一起去拜访刘先生,刘先生如今学生多,手头也宽裕,见到四个学生十分开心一人给发了一百个大钱,虽然羊毛出在羊身上,总归是个好兆头! 回家的路上窦英照例开始犯贱,他犯贱的方法总是层出不穷,这次是问压岁钱,跑去问苏怡今年得了多少压岁钱,得知苏仙人给了苏怡一百两银子做压岁钱,而欧娘子为了压倒丈夫直接拍出去二百两之后,顿足捶胸道:“怎地我爹死的那么早啊!没亲爹娘也就不是亲娘了,我娘只给了我俩小金元宝,一个才一两啊!跟给你的,给黄鹂的没差别啊!” 黄鹂这一天忙忙叨叨的,早把武娘子给的荷包给忘了,闻言顿时吓了一跳,赶紧从袖袋里掏出荷包来:“啊!真的是金子的,武婶婶这压岁钱也太重了!” 苏怡奇道:“你接了压岁钱都没看么?” 黄鹂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天一直在老师那里,那边忙成一团,把这事儿忘了。” 苏怡笑道:“说起这个来,我爹爹因为陈大人的事儿,在家里哭了好几场呢……说他早该知道大隐隐于市的,生生错过了好机会。” 黄鹂的脸顿时就有些烧:“我不是有意瞒你们的。” 苏怡道:“我当然知道啊,你不用解释的,若有可能,你自己只怕也不想那么偷偷摸摸地过去上课吧!” 两个人正说着话,窦英不满地叫道:“你们俩什么意思啊,当着我的面说悄悄话!” 黄鹂翻了个白眼:“窦英你又瞎扯,这么大的动静,算个屁的悄悄话!” 黄鹏在一边咳嗽了一声:“鹂娘!” 黄鹂赶紧拿手帕这了嘴,脸上露出笑容来:“窦郎真是说笑呢,既是当着你的面,又哪里算得上是悄悄话呢?” 黄鹤顿时笑的前仰后合,苏怡也给逗乐了,黄鹏忍不住拿手敲黄鹂的脑袋:“促狭鬼!”唯有窦英红了脸,抽了自己的马一鞭子,迅速地跑到牵头去了,搞的黄鹂莫名其妙:这就生气了? 大年初一的下午,安氏的亲娘终于赶到了,倒不是她不疼女儿,实在大年初一太忙了,她好不容易才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毕赶紧坐车赶了来。 安氏的亲爹是个秀才,妻子儿女文化水平都不错,安太太本人也是个颇文雅的妇人,知书达理还认字,要不然钱氏怎么总想安太太面前表现一下?实在是不想在人家面前露怯。 安太太带着儿媳前来看望女儿,少不得带了一堆礼物,无非是鸡蛋红糖小米之类的补品,以及亲手给外孙做的两身小衣服:安老爷一辈子也就是个秀才,无非就是能免个税而已,家里有几十亩地组给人种,平日里赚些润笔钱罢了!安氏的大哥虽然也已经中了秀才,如今跟他家老二一样,还在继续学业,并没有什么收入……安家收入不多花销不少,安太太能拿了这些东西过来,已经是相当疼女儿的表现了。 安太太跟黄老爷钱氏打了招呼,又给了黄鹤黄鹂一人五十文压岁钱,便跟着钱氏去看女儿,钱氏想着总要给人家母女留个说体己话的时间,便叫了黄鹏一起出去,给人家娘俩腾地方。 安家离黄家足有五十多里路,交通不方便消息传的慢,并不太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听女儿提起黄鹂拜师的事情,她立刻反应过来:“看这意思,你这小姑是要考秀才了?” 安氏点头称是:“应该是的!鹂娘聪明,学东西比大郎倒要快许多,我看她最多也就是考秀才要晚点,日后考举人一定会赶到大郎前头去!” 安太太叹了口气:“你莫要嫌弃大郎不聪明!他过了年才十九,就算今年考不上秀才也不打紧,便是再晚几年又如何?你爹中秀才的时候都二十四了。” 安氏笑道:“我省得!我若嫌弃他,又怎会同意嫁他?大郎已经很好了,读书认真为人也好,对我也体贴,我很知足。” 安太太又道:“你明白就好,夫妻之间,切要记得相互尊重,他对你好是情分,你也要领情才是。还有,若是鹂娘考到大郎前头去,你也不许不高兴!” 安氏笑出声来:“娘!你看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你养我十几年,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什么脾气?小姑知书达理好处的很,她若能考中,我开心还开不及呢!” 安太太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要不然怎能把女儿养的如此又有主意又讲道理?虽然明知道自己女儿好,但还是不放心,殷殷嘱咐了一番过日子的道理,又抱着外孙亲了又亲,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毕竟过年,家里还一堆事情,虽然十分舍不得女儿,也只能赶紧回家了。 按照本地的风俗,初二这天,出嫁的姑娘是要回娘家的,当然一般年纪大的妇人未必回家:一则是可能年纪大娘家二老不在了,二则是她们本人可能也是有出嫁的女儿的,自己跑回娘家了闺女咋办?不过钱氏显然不用顾及这个,她年纪不算老,亲娘还在,初二一般都回去,只是今年情况又有不同,儿媳妇前一天才生了孩子,又赶上过年,家里还处于一种鸡飞狗跳的状态呢!可怎么回?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黄鹂劝她:“娘想回就回吧,左右就那几个时辰,有客人哥哥招待,我去嫂子那边盯着。” 钱氏其实十分想要把闺女带回去显派一圈儿,可是这边实在走不开,只得让人收拾了礼物,第二天让苗二喜驾车,自己带了黄鹤回去了:黄鹤比较苦逼,他作为小叔子不太可能去到安氏那边帮忙,而招待客人这种事儿,家里人宁可用黄鹂都不会用他呢!这么个活猴儿,也就是比窦英好那么一咪咪,实在不可靠! 黄鹂挺乐意陪安氏的,她还没认真看小侄子呢!跑到安氏房间里就开始逗孩子,逗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才出生的孩子,也逗不笑,实在称不上好玩儿。安氏看她无趣,便让她回去拿了书过来念书:“月子里不能费眼睛,你背书,正好我也听听!”只是没念了一会儿,黄鹂便被人黄鹏叫人叫走了:家里来了亲戚,而黄鹏还要招待别的客人,实在忙不开了,让黄鹂搭把手! 上门的亲戚让黄鹂挺意外的,是她的二堂兄跟二堂嫂。 黄鹂的二堂兄叫做黄熊,好吧,其实这名字提起来也满是槽点:黄世礼的四个儿子,分别是黄虎黄熊黄狮黄豹,女儿是黄梅□□黄莲……也就是说黄家老大里头是四只兽三朵花,老二家里头是三只鸟。黄鹤曾经跟黄鹂吐槽:虎熊狮豹这顺序也不知道事咋排的,他怎么不叫豺狼虎豹呢?还有啊给姑娘起名黄连这是多大仇…… 当然这话是扯淡,豺狼这些词儿从来就不是夸人的,正常爹娘当然不会抽风给孩子起这种名字——不过能给孩子起名叫虎熊狮豹的也没正常到哪里去,而跟着哥哥给孩子起鸟名的黄老爷也够让人哭笑不得了,纯粹是置气:你儿子只能在地上跑,我儿子能在天上飞哦…… 黄熊过来的时候声称是爹娘让他们过来看望叔叔婶婶的,只是黄熊的媳妇冯氏并不肯配合他,黄鹏稍微一询问,冯氏立刻把实情说出来:他们今天出门的名义是黄熊陪冯氏回娘家!两个人是打着这个旗号偷偷过来看叔叔婶婶的,他们过去看望冯婆子之后,也没在那里吃饭匆匆搭了车,拐了个大弯儿过来看叔叔了! 黄熊成亲的时候,他娘李氏以没钱备彩礼的名义从黄世仁这里刮去二十贯,当然是有借无还。这次过年李氏又想沾小叔子一家便宜,没占到便宜气个半死,在家里头骂了好几天。别人不觉得什么,黄熊是觉得挺对不住叔叔婶婶的:所以当时黄世仁跟钱氏负气走了,也只有他跟老婆冯氏偷偷追出去送。 这会儿两口子又来拜年,虽然礼物简单,但黄鹏心情还是不错:怎么说也是亲戚,发现极品亲戚堆里还有个正常人总归是好事儿的,虽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好歹不是求人还不知道谢的! 是的,黄熊跟冯氏是有事儿相求的,但也不是借钱之类的占便宜事儿,他们两个是想来跟黄老爷讨个主意:家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他们两个算计了一下,日后分家也只能分到那么一二十亩地,房子?要么就是从老大院子里隔出来,要么就是各人在村里再弄块地自己盖,就他家现在这情况,日后能分到六十贯不能?盖房子也只能盖三五间房子一个院儿,当然你想盖大点也行:前提是,砖房别想了,你盖泥瓦房算了!也就是说,如果黄熊再不想办法,分家之后,他们两口子的阶层,会迅速地从地主阶层落到普通的靠天吃饭的农民阶层! 黄熊是个老实人,而冯氏脑子却赚的快,想到二叔的发家史,便撺掇丈夫去跟二叔讨主意,若是能在镇上租个小房子做点小买卖,怎么不也比土里刨食强?这才找了机会跑来看望叔叔婶婶。 第六十八章 cpa300_4();  随着李想一点点的表现出明白了一些言语的意思,小桃对他提起的话题也越来越谨慎了,更多的时候,是对他讲一些青州的习俗。这一点李想也很满意,他确实需要外部信息,而他又毕竟是个男人,虽然对周边的环境很好奇,但是窥探别人的*这种事儿还是算了吧! 小桃虽然很爱唠叨,但真是个非常勤快的姑娘,李想曾见她拎了整桶的水,想去帮忙,结果却被小桃很认真的拒绝了“小乙哥(注1)莫要这样,折煞奴(注2)了,若是娘子在,定要骂奴慢待客人的。” 李想默默退到一边,看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使过来帮小桃一起抬了水桶进去,叹了口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人家十三四的小姑娘,四五十的老大妈都要干活赚钱,自己一个二十出头的大老爷们,整天在别人家白吃白住不赚一文钱实在不是回事儿。他现在身无长物,什么穿越男可以制造的各种东西暂且放在一边,没本钱没基础那是扯淡,自食其力是最基本的。过去,他受够了想自食其力而不能的苦,这一次,他绝对不要走老路。 来到宋朝的第三十天,李想走出了栖身的宅子,开始了为自己生计奔忙的第一天。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对于回到古代变成半文盲,且绝对没有什么本钱的李想来说,苦力活是他唯一的选择:当店小二还需要伶牙俐齿呢,他话都说不利索,只有干活了! 到镇边上修路的地方搬了大半天的石头,李想拿到了回到古代第一份劳动得来的收入:十九文。在此之前他的收入来源要么是上学时候的奖学金,要么是研究院的工资奖金,从绝对的高精尖人才,到搬石头的苦力,更可怕的是到了这么一个科技极其落后的时代,使得自己的专业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许是可怕的倒退。可对于李想来说,这是完全可以忍受的:这是一份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教育的缺失与信息的缺乏流动,使得来这里干这种零活的外乡人大部分只能用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这对于有着轻微的交流障碍的李想来说甚至是一种解脱。 李想看看自己的手,手掌用力的部分有些红,如果再干一天可能会蹭破皮,应该弄双手套。这样的劳动其实很好,累起来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回到住处也就可以沉沉睡去,这样就应该不会再被噩梦惊醒了吧?挺好。 这地方说是青州,其实离青州城还有二十里的路程。李想敏锐的发现这里的大部分人的口音与他在赵宅见到的老仆人们的口音并不一样,而小桃的口音显然介乎于两者之间。而小桃透露出的消息表明:赵家人应该是从京城搬来的,而小桃显然是在本地雇佣的,但是为了方便在赵家的生活,也尽量学习了赵家人的口音。 李想的思维从来不愿意停歇一分钟,他无时无刻都在胡思乱想,很多明明可以一句话问出来的东西,对于有轻微交流障碍而脑子又实在聪明李想来说,反倒宁可自己去猜测推论:他这项技能的级别显然不低,绝大部分情况下,他都能猜中真相,聪明的脑子使得他越发不需要跟人交流很多就能得到许多信息,这一点也是当初让他的交流障碍这个小毛病发生的重要原因。 很显然,交流障碍这个在二十一世纪让他举步维艰的破毛病在这个时代反而成了小问题,李想在制衣店里跟老板娘一通比比划划,三十岁上下的老板娘给了他一堆的碎布头儿,他拿了五文钱给她,老板娘接过来,想了想又给他拿了根针,和一把线。这几年年景不大好,青州这个风调雨顺的地方来了不少外乡人,语言不通是常事儿,李想这样靠手势表达意思的外乡人一点都不稀罕。 李想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有卖饴糖的,拿了两文钱买了两块,慢悠悠的走回赵家。看门的冯四哥是认识他的,笑嘻嘻的与他开了门,看清了他的模样后吃了一惊:“小乙哥是去了哪儿?这一身灰突突的!”李想慢慢地说:“我去搬砖,赚钱……” 冯四哥愣了一下,又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叹道:“你哪里像是能干这些活的人?阿郎跟娘子过两天就回来了,他们都是善心的人,你有什么为难的尽管与他们说去。” 李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养活自己。” 这些日子家里人都知道了他沉默寡言的性子,也都习惯了他一次只说一句话的毛病,冯四哥想了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道:“小乙哥,是个好样的。” 这个世界的人情味儿显然比他曾经待过的世界浓的太多了。别看只是一句鼓励的话,李想却很领情,只是他不善于表达,所以也只是冲冯四哥笑笑,便进了宅子。 这是个三层的院子,第一层住的是男仆,第二层则是客房跟一部分女仆的住处,第三层院子是主人的住处。李想算是李娘子带回来的客人,住在第二层院子——这层院子南北向很窄,东边是下人的房子西边是仓库,正屋最东边就是李想的客房。李想进了屋,看见小桃正在擦桌子,便喊了声小桃,然后把用干净的苇叶包的饴糖递给了她。 “给你!” 小桃愣了一下,看看李想身上灰突突的模样,再往他手上一看,十分肯定地说:“你去搬石头了!” 李想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小桃叹了口气:“这几年年景不好,到处都是讨生活的外乡人,府里怕他们过不下去,生了事端,便修路招人做活,这不是正经的劳役,给的钱自然少……一天赚的也就是让人饿不死罢了,这是外乡人最常见的活儿了。小乙哥,你不要去了,太辛苦了,手都快破皮了,这糖给奴,奴又怎么吃得下。” 李想把小桃递回来的糖又推了回去,说:“下不为例”。看小桃一脸的迷茫,显然是听不懂他的意思,就又解释了一句:“就这一次,已经买了,谢谢你。”李想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小桃已经习惯了去猜他剩下的半截话,倒也不觉得别扭。 小桃总算接过糖,却还是没有吃,她小心翼翼的把苇子叶打开,用手捻起了一块儿,递给李想。 “小乙哥一块儿,奴一块儿。” 李想有些想笑,可又很感动。小桃的工钱都被父母拿走给她弟弟上学用了,平日里全靠主家的饭食跟发的衣服度日,偶尔得几文赏钱也都被她藏的好好的不敢花一分。这年月糖不算贵,但是小桃一定不会舍得买的,女孩子哪里又不喜欢吃甜食的,可她却一定要他一起吃。 李想拿起饴糖,咬了一口,不算甜,麦芽糖的甜度本来就不高,这么一块儿一寸见方,切的方方正正的饴糖,倒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吃完会腻死人。不过小桃还是没舍得吃完,她咬了两口,就又把剩下的包好。 “奴明日再吃吧!谢谢小乙哥,这糖真好吃。” 小桃不过十三四,在李想那个时代,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都还是在家里被娇生惯养呢,可她却连块糖都舍不得一口吃完。宋朝女孩子十六岁就可以嫁人了,不过显然小桃嫁不了这么早,她做女使的契约是整整十年,这才是第三年。她虽然看着叽叽喳喳的,可其实过得非常辛苦,钱都给她弟弟念书用了,等她出嫁哪里还有嫁妆?她也曾在她认为李想听不懂的时候跟李想抱怨过父母偏心太过,可抱怨完了,却又说自己攒了五十文,可以给弟弟买两支差不多的好笔了。 李想拿了那堆碎布试图做双手套,自从一个人到外地上大学以后,他偶尔也会给自己补个袜子订个扣子什么的,毕竟家里不宽裕,能省就得省。不过显然做一双手套的技术含量比补袜子高太多了,更别说他还试图在手掌的那面多缝两层来提高它的耐用度。他堆了一堆的碎布引起了过来送哺食的小桃的注意,细细的询问了他究竟要做什么之后,小桃把那一堆的碎布拿到了院子里,搬了小凳子晒着半下午的柔和的阳光缝了起来。天色开始变暗的时候,一双十分趁手的五指手套已经缝好了。 “今天赶得急了,针脚不细致,实在是怕耽误了小乙哥明日用,先凑活着用,奴明日再给小乙哥仔细缝缝。” 李想又去干了几天活儿,他的动作逐渐麻利了起来,第二天赚了十八文——虽然带了手套,但是前一天磨伤的地方确实很疼,搬东西很吃力,不过第三天就变成了二十文,第四天二十一文,等到他搬了半个月的时候的时候,已经每天都能拿到三十文上下了。 三十文,以当地的消费水平,倒也够一天的吃喝,但也只是能吃饱,吃好是不要想了。可是生活哪里是光吃饱就行的?不过李想目前还没有想到别的能干什么,他需要用工作来填补内心的焦虑与不安,于是也就这么一天天的干下来了。 这天下午,李想拿了新赚的三十一文钱,慢慢地走回了住处,才到门口便看到门口停了几辆马车,家里人来人往的正帮忙卸车,小桃也在其中,小桃一撇便看到李想,笑嘻嘻的走过来对他说:“阿郎跟娘子回来了,小乙哥先去房里歇着吧,奴忙完了便给你送饭。” 第六十九章 陈益南当然不可能把两个学生直接丢出去就不管了,她让马砚台陪着两个学生一起去,马砚台好歹也是见过点世面的,指导两个学生如何跟县里的官员们打交道还是没问题的。 此时黄鹂正坐在车上,正在跟马砚台闲聊:“马姑姑,女官儿的官服跟男官儿一样么?” 马砚台点头道:“差不多的,就是官袍下面的裤子改成裙子,还有就是不是什么重大场合的话可以不戴帽子。不过咱家大人从来都是打扮的规规矩矩的,但凡穿官服一定带幞头。别说大人了,我那会儿柜子里的男装都比女装多!” 黄鹂有些不开心:“一样当官,凭什么女的当了官就得打扮得像男人一样?” 马砚台笑道:“主要还是看地方,济宁毕竟三十年前才从州升成府,说白了还是个小地方,整个衙门里有品级的女官算上咱们大人一共才两个,小吏也就勉强有那么二成是女的,出头难得很。偏又挨着孔圣人的家乡,盛产酸儒,你也知道的,这些人屁事儿最多!大人这些年做官做的这叫个小心翼翼,你日后尽量别在山东呆,女官们都不乐意在这儿的,事儿多,山东男人跟别处比,也就是个子高脸好,细究起来全是事儿妈!倒是大郎无所谓,在家乡做事更容易些。” 黄鹂听得差点乐出来,马姑姑这话说的,横扫一大片呐!扭头看看李思熙,她这大师兄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被群嘲了,坐在那里两眼发直,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 黄鹂十分奇怪:“师兄,你很紧张么?” 李思熙嗯了一声。黄鹂又道:“可是我记得当初师兄你为老师送过信呢,那会儿你带着吴主簿还有衙役们回来镇上,我也没见你有多紧张啊!” 李思熙小声说:“我那时候只怕不能把老师的事情办好,哪里顾得自己的举止是不是得体啊!” 黄鹂差点笑出声来,她这师兄委实可爱!马砚台也笑了起来:她的大人也就是栽在自己亲人手里一把,可脑子一旦清醒下来,看人真是准的!这李思熙读书一般,可确实是一颗赤子之心,日后为大人养老送终,在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实际上拜访上官们这件事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当师兄妹两人来到县衙后头的知县官邸的时候,知县王文栋对待他们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热情的,他大大地夸了一番李思熙与黄鹂的仁义,又预祝李思熙在这次考试中能够得到比较好的名次,又夸黄鹂有出息,他的四个女儿没一个肯认真念书的。 王文栋只有四个女儿,并没有儿子。实际上他的三个女儿也没有一个是嫡出的。四十无子可纳妾的规定摆在这里,但实际上有几个人能照章办事?王文栋的妻子生头胎的时候摔了一下子早产了,孩子没活下来,接下来的十年里就成了习惯性流产,怀一个掉一个。王文栋三十岁的时候,他的妻子彻底放弃了自己生一个儿子的想法,选了两个丫鬟做妾,然而整整十年,王文栋也只多了三个需要备嫁妆的女儿。去年王文栋在任上新买的妾又生了一个女儿,王文栋凑足了四朵金花,常自嘲说自己辛辛苦苦便是为了给女儿们凑嫁妆。 黄鹂早打听了他家的情况,一听王文栋说女儿全都不肯认真念书,真是哭笑不得:你小女儿才一岁多,就不用凑数了吧? 当然说王文栋的不至于真的对两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平头百姓多热情,无非是姿态摆的够好看罢了!所以当他礼节性地留两人吃饭的时候,黄鹂跟李思熙都十分自觉地拒绝了:人家意思意思,不能打蛇棍上啊! 两个人准备走的时候还是遇到一点意外,却是王文栋的爱妾何姨娘前来给他送点心,王文栋也并不十分讲究,直接便让何姨娘进来了,何姨娘断了盘子娉娉婷婷地进来,看到黄鹂便是一愣,王文栋见爱妾满脸疑惑,便笑道:“这是陈大人的高徒黄姑娘,说起来你们还算老乡呢!我记得你家离绿柳镇也才一二十里吧!” 那美人听王文栋这么说,立刻笑了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黄姑娘,我当日差点儿到黄姑娘家做事呢,那会儿我还挺高兴的,想着黄家老爷太太出名的好脾气……可惜我那叔叔不同意。” 黄鹂一听这话,哪里还不知道这美人便是何翠娘?还真是漂亮,也会打扮,杏黄色的袄子水红色的裙儿,头上斜斜地梳了个堕马髻,让她整个人显得越发妖娆。人虽然漂亮,可黄鹂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行百里者半九十,她都把叔叔告倒了,就算是家乡没法呆,卖了房子田产换个地方住也行啊,哪怕找个上门女婿呢?怎么就绕了个大圈子还是做了妾呢?她当初跑了就是因为不想做妾,到头来自己却又主动做妾,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王文栋一听何翠娘的话,也笑了:“你们倒是有点缘分!你再晚来一会儿,黄姑娘便要走了,那可就碰不到了!” 何翠娘一听这话,忙挽留黄鹂在此吃饭,黄鹂再次拒绝了去,表示自己还要去另外几位大人家。王文栋不再挽留,而何翠娘则跟着黄鹂送了出来。 这种情况,李思熙自然是躲得远远地,出了王文栋的小院,他便大踏步地走到前头去了,黄鹂实在不知道这位何姨娘在想什么,好好的跟自己套什么近乎呢?正胡思乱想,却听何翠娘轻声道:“黄姑娘,麻烦你代我我多谢你二哥,亏了他帮忙,要不然我怕是连县城都去不了!” 黄鹂吃了一惊,扭头看向何翠娘,却见何翠娘一脸的泫然欲泣:“我知黄姑娘瞧不上我,可我又能怎样呢?有家不能回,便是要回了家产也无处可去了!”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黄鹂确实不大瞧得上何翠娘,但是这会儿她竟然提及自己的二哥,她便没法儿无视了,只得开口问道:“何姨娘见过我二哥?” 何翠娘道:“我当初是被关在家里的,能跳墙逃出来就不错了,浑身上下只带了二十文钱。连夜赶路不敢搭车,脚又在跳墙的时候给扭了,又不敢随便求救,怕遇到心怀不轨的人,我走在官道上只觉得想死的心都有。幸好遇到你二哥,他给了我半两银子,还帮我叫了车。若没有他,我只怕走在路上就被抓回去了,便是逃到县里也没钱住店落脚……总而言之代我多谢他!” 黄鹂听到此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还好只是随手帮了一把,还当是什么事儿呢!虽然心情不那呢紧张了,但黄鹂毕竟还是有了心事,何翠娘的事儿总让她觉得不是很痛快,她本是很佩服这个姑娘的,谁想到她竟然选了这样一条路!再加上扯上二哥,不管到底怎么回事儿总归有点犯嘀咕,因为心情不太好,便是吴主簿的太太送了黄鹂两支很漂亮的宫花也没让她开心多少。 黄鹂回到家里便赶紧问黄鹤情况,黄鹤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怎么回事儿:“啊?那是何翠娘啊!我看她一个姑娘在路边坐着,可怜兮兮的,就问她怎么了,她跟我说她去县里投亲,在镇上包裹被人偷了,我看她可怜,就把身上的钱掏给她了。” 黄鹂没好气地说:“你可真行,掏钱给县太爷送去个爱妾!我要是不过去拜年,只怕你这辈子都等不到她一声谢了!”她心里头对何翠娘的做法失望,口气上就带了出来。 黄鹤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妹妹的不快:“也没什么啊,总归我当时是做了好事儿的,再说我一开始借她钱也没指望她还我,现在她过的开心不是挺好的。” 黄鹤一向粗枝大叶,黄鹂跟他实在没啥好说的,扭头忍不住跟黄鹏提起何翠娘的事儿,黄鹏的评价倒是挺简单的:“这位何姑娘,聪明过头了!” 黄鹂道:“聪明什么啊!折腾这么一大圈儿还是跑去给人做妾!” 黄鹏笑了起来:“给个商人做妾,跟给县太爷做妾能比么??更何况前者是给卖去,后者是她正经带了嫁妆做二房的!请了媒人念了嫁妆单子的妾,跟知县老爷家里头那几个小老婆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更别说县太爷去年才生了个女儿,又只有女儿……她心里头清楚着呢!你也不要气了,她一个姑娘,把叔叔告了,在咱们这块儿那算是做了捅破天的事儿了!就算她不做知县的妾,你以为她的名声就好了?乡下人言能杀人的!而且乡下人眼里压根就没王法,她回来卖自家的房子还被她婶子带人上门来打,口口声声说要捆了她卖到山里去,要不是她早猜到情况,求了知县派了衙役偷偷跟着,只怕命都要丢了!” 黄鹂倒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儿,她气恼道:“这都什么人啊!生生把好人也逼的没法做人了!” 黄鹏笑了笑:“一般人也想不出自荐给人做妾,她也算是求仁得仁,你就不要为她操心了!” 何翠娘的事儿跟黄家没多大的关系,黄鹂很快便把这事儿甩到脑后了,可是另一个问题,却是全家人都躲不开的,那就是钱氏的脾气。 钱氏又一次进入了暴躁高峰期,这一次却是为了家里头忙不开的问题。 镇级的小财主家庭在当妈的奶水充沛的情况下本来就很少奢侈到请奶妈的地步的,尤其钱家现在钱紧……但不请奶妈,不代表就不需要人照顾孩子了!在安氏需要给孩子哺乳的情况下,哪里敢让她白天黑夜的带孩子?把奶水累没了哭都来不及! 安氏那边的小草挺能干的,可是现在多了一个孩子,她一个人确实忙不开,小户人家的女使,本就是又要打扫房间又要端茶倒水还得做针线活儿,现在安氏坐月子本来就需要照顾,黄鹏又要念书备考也怠慢不得,再加上个吃喝拉撒都要伺候,整天有一堆尿布衣服要洗涮的小婴儿,小草一个人实在忙不开。黄氏想来想去,决定让自己屋里的小红去儿媳妇这边帮忙,然后半个月后,小红撂挑子不干了! 小红一个月的薪水是八百文,要说一个月八百文钱也算是市价了,问题是那是做普通丫鬟的市价,可不包括看孩子洗尿布啊!小红干活儿的时候虽然也称得上是任劳任怨,可却不傻,伺候一个抱在怀里的孩子比伺候俩大人都麻烦好不好,大冷天的又要洗尿布又要帮着抱孩子,累死了好么? 要说这小红也提过加钱的事儿,钱氏小气,说最多也就忙这几个月,人家想加二百文,她只给加了五十文,结果小红回家过个正月十五,就让人捎信说不来干了……卧槽这可太坑爹了,本来就人手不足,正月里到哪里找新的雇工去? 本就人手不足,小红又来了这么一出,钱氏发脾气都没法发去:毕竟是她小气造成的,随便发个脾气还被丈夫嘲讽了:叫你小气,好了吧,人家跑了吧?原本钱氏想的挺好的,把小红调到自己儿媳妇这边帮忙,然后小草小红两个人在儿媳妇这边照顾,自己那边还有个翠翠,人手足够了!这可倒好,小红直接甩手不干了,翠翠一个人,每天光是自己这边的活儿就忙死了,哪里还能去儿媳那里帮忙?月季倒是会去给小草搭把手,而俩小姑娘跟一个年轻媳妇哪里带过孩子?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鸡飞狗跳地过来问钱氏,结果钱氏一天倒有半天在儿媳妇这里帮忙。 钱氏当年自己生孩子的时候家里还是请了奶妈的呢!虽然也抱孩子,但是主力是奶妈啊,哪里这么辛苦的什么都亲力亲为过??虽然一天要她照管孩子的时间不会超过俩时辰,可是她自己院子里的丫鬟们也给调到儿媳妇这里帮忙了!能不耽误她的事儿么?自己累,家里有乱,钱氏前阵子的烦躁劲儿便又上来了。 可是额外多出在儿媳妇这个大功臣面前她还勉强忍着:毕竟丫鬟也是她自己小气所以才给跑了的,又在月子里,钱氏再暴躁也知道这不是跟儿媳妇闹不愉快的时候,当然惹不起儿子也是真的再说对着孙子她虽然累,但是心情总归能得到一点抚慰的:“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这话在任何时代都是颇有代表性的!尽管钱氏的年纪还称不上老太太,但她对这第一个孙子的喜爱也绝对是不打折扣的。 钱氏在儿媳跟孙子这里忍着,于是回了自己院子火气越发蹭蹭的。整个正月里钱氏都处于抓狂状态,像大年初一冲黄鹂发脾气那样的事儿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了好几遭。当然她虽然脾气暴躁,但是脾气来得快去得快,过后就忘了,只是她忘得快,可家中别人却很难适应这种状态:任谁天天都处于这种随时都可能被k一顿的状态心情也不会爽了。黄鹂如此,黄鹤如此,黄鹏如此……整天对着钱氏的黄老爷更是如此。 黄老爷白天在店里忙活一天,晚上回来就想歇一歇享受享受天伦之乐,这可倒好,回到家里跟坐到火药堆上一样,随时就被炸一炸,几次下来,黄老爷就被烦的不乐意在家呆了,于是每日早出晚归,连中午饭都宁可在店里吃了。他本就不是个能忍的好脾气,这会儿儿子们考试在即,他不乐意闹得太凶,可心里头却打定了主意:等孩子们考试一结束,不管考的怎么样,他都要出去做生意去!一则给孩子们赚点钱,二则也实在是够了自己老婆。 而另一个受影响比较严重的就是黄鹂了,她的院子就在母亲的院子里头套着,便是在自己屋里带着都能听到母亲暴躁的骂声,于是心烦了索性中午也不回家吃饭了:如今李思熙住到了老师家里备考,从早到晚都是读书,黄鹂索性也跟着一起,早出晚归,中午饭在老师那里蹭也就罢了,有时候晚饭都要在陈益南那里吃了再回:陈家怎会在乎顿饭钱?马砚台发现黄鹂留在家里吃饭,自家大人能多吃几口之后更是喜笑颜开,每天早上都要问问黄鹂今天想吃什么呢! 时间过得极快,没几日到了二月,黄家一家,紧张兮兮地迎来了童试。 第七十章 吴知州来这里,一方面是看修路的情况,另一个很重要的目的是考察灾情。 没错,是灾情,青州是农业重镇,快两个月的干旱绝对算得上灾难了。吴知州的心情并不算好,虽然五月份收的那茬粮食的普遍收成还不错,但是如果再不下雨的话,秋收一定会受到很大影响的。青柳镇还算不错,但是再往东,已经有两个村儿因为争水产生了械斗了。当然这种事儿自然有分管的县令处理,但是吴知州还是要自己亲眼看一下灾情的。 修路这边李想做的非常好,吴知州很是赞赏,大手一挥,给了李想一百贯的额外奖励。“小郎君替府里起码省了一千五百贯,这点儿奖赏是应该的。”修路这边只剩下最后的收尾工程了,而田地的灌溉成了大问题,吴知州跟汤主簿一合计,干脆把大部分的外乡人组织起来到四周几个缺水的村子帮忙挖渠浇地,剩下的人把路修完也去帮忙。 里正听说知州过来,慌忙赶过来拜望,又想请知州到他家里吃饭,知州摆摆手:“你有几个钱?供得起这些人吃喝,我去赵先生家讨口吃食就好,你只带我到地里看看就成。”说罢又叮嘱李想:“小郎君忙完这里,就到城里找我,临淄西天寺的阿育王佛舍利塔前阵子被雷劈了,明觉主持想找人修缮,却在清理塔顶的废料跟往上头运石头上做了难,我看小郎君很懂这些机关制造,我与你介绍给那秃贼,好好赚他一笔!” 李想想笑又不敢笑,吴知州跟那主持是熟人,开个玩笑叫声秃贼不打紧,他们这些人可不敢乱开玩笑,明觉师傅可是有名的高僧。不过那些和尚有钱那是肯定的!东城寺的猪肉可是很出名的:开封有和尚卖猪肉,美其名曰烧猪院,青州的和尚也不例外,明觉主持的徒弟净慧师傅带领一群和尚们几乎霸占了青州一大半的生猪市场,所以东城寺富得流油……这话题有点远,不过确实挺有意思的,和尚卖猪肉,这是李想没来到宋朝前想都没想过的奇怪事儿。(注1) 吴知州跑到地里看旱情,这回李想就没再跟着了,工地上现在是收尾阶段,许多细致活儿都需要他一一查验。汤主簿与他打了个条子,让他下次进城的时候去衙门领他的一百贯。“够买三十亩好地了!”汤主簿笑眯眯的拍了李想的肩膀:“可惜小李哥实在不爱说话,不然荐你到下面县里做个九品主簿,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这样也好,自己做事情,赚钱来的痛快些!” 申时才过,冯四就跑到工地上叫李想:“小乙哥,娘子叫你回去呢!知州在咱家吃饭,炖了鸽子,烧了羊羹,还有湖里才捞的螃蟹。娘子说你回来晚了螃蟹就要被抢光了……” 李想哭笑不得:“阿姐恁促狭!知州又不是没见过螃蟹……”说完心里也是纳闷,赵先生跟李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对这些官员的态度如此的随便,而不管是吴知州还是汤主簿,都对这家人极为尊重——明明赵先生整天宅在家里,只管写写画画的,没什么正事儿的。 回到家,才进院子便听到热闹的说笑声,扭脸一看,廊下摆了桌子,几位衙差正在吃酒,看李想进来,相熟的赵衙差便喊他过来喝两杯,李想摇头说要去换衣服,赵衙差也就不再勉强:不过是礼节上招呼下,李想肯定要到内院儿吃饭的。 李想换了衣服,到了内院儿,见树下摆了几个矮几,吴知州跟汤主簿已经坐下了,赵先生跟李娘子正笑呵呵的与他们说话。李想正要开头打招呼,却听吴知州击节唱道: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吴知州唱罢,笑道:“好一个欲说还休,好一个又添一段新愁!这凤凰台上忆吹箫,再没有比娘子填更好的了。” 李娘子骂道:“恁的该打!这哪里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唱得的东西,被你一唱,儿以后再唱都唱不出口了!” 赵先生喷笑道:“可不是!他还最爱唱这些缠绵悱恻的东西,去年上元,他在席上唱韦端己的《女冠子》,结果回家被郑娘子胖揍了一顿,问他是何处的小姐这么惦记他了?” 吴知州怒道:“德甫兄好不厚道!别人的闺房之事,也值得你拿来与李娘子说笑。” 赵先生笑道:“莫生气莫生气,谁不知道你脾气好?郑娘子好福气。” 这几人说笑着,可李想的脑袋早就嗡成了一团,他听到了什么?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是李娘子填的?开什么玩笑!他虽然是理科生,可也知道:“多少事,欲说还休”出自著名词人李清照的早期作品。李娘子,赵先生——李娘子做得凤凰台上忆吹箫,赵先生的父亲曾官至宰相!他们的身份还用说么?不就是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对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人夫妇么。 李想退后几步,退回到二道院子,他的头很疼,见到著名历史人物的带来的惊喜绝对赶不上他对即将到来的未来的恐慌。他其实早就隐约的判断出了自己所在的时空已经是北宋末年,有花石纲,北面局势不稳,这些很明显的告诉了他自己所处的时代。但是,于他而言,比起还看不到影儿的国难,迫在眉睫的生计问题才是他能够解决的问题。可是就在刚才,对李娘子赵先生夫妇身份的确认,却让他一下子惶恐了。 李清照之所以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女词人,绝不仅仅是因为她作为婉约派的代表人物做出了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词章,她的伟大,更多地在她颠沛流离的后半生里时时表露出的爱国之情。“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沼,直入黄龙城。”更不要说她最著名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诗句。 李清照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以说,大半因不幸而来!李想想到此处,心如刀绞,这个亲切的叫他阿弟,写的一手好字,却连基本的捞纸都捞的乱七八糟的大姐,是李清照?而她将在北宋覆灭后度过颠沛流离的下半生?! 开什么玩笑!李想狠狠把拳头砸在树上:不,绝对不要!上辈子,他眼睁睁的看着最疼他的人一个个离去,没有一点的办法,这辈子,这辈子他绝对不要再这样轮回。 李想回到自己的房间,稳下心神坐了好一会儿,觉得心跳的没那么厉害了,这才又走到后院儿。这次他一探头就被李娘子看到了。“阿弟过来了?快坐下,螃蟹都凉了。幸好我与你藏了两只,不然还不得被这些吃材抢光?” 赵先生喝的有点醉了,瞅着李娘子吃吃发笑:“大夏天的,没膏没黄,就那两爪子肉,亏得你还特特的给他留……” 李想道:“我还就喜欢吃爪子上的肉呢,谢谢阿姐。” 李想落座,吴知州便又提起李想的专长问题。“我听娘子说你从小就喜欢这些机关制造的活计,还会造纸……你想不想开个自己的纸坊?” 李想呆了一呆,比起什么工程监督,设计简单的工具,造纸才是他最熟悉最擅长的。只是这东西需要本钱,他又不擅管理,哪里敢去考虑这个呢? 李娘子拍手道:“这是个好主意,瞧我,整天让阿弟帮我弄这些东西,怎么就没想起掏钱与你开一个纸坊呢?” 李想摇头:“不,我只会造纸,不会管这些东西,这也太花钱。” 李娘子豪气的一摆手:“管它花多少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这里有三千贯,你拿去用……” 喝的半醉的赵先生附和道:“拿去拿去,这是你姐姐的嫁妆钱,她放着也是放着。” 李想一听更不肯答应了,开什么玩笑,这是李清照的嫁妆本儿,他怎么能随便用去。 “哪里用得了那么多!”吴知州也醉了,趴在桌上嘿嘿的笑道:“你们真是姐弟,一样的榆木脑袋。要这么多钱,你准备让你家小郎开多大的纸坊啊?依我说,且不弄那些便宜货色,只需花个千把贯,精精致致的弄个小院子,雇他一二十个人,专做薛涛笺这类最贵的纸……” 吴知州说着打了个嗝:“你要去做那一贯钱十几刀的纸,别人只当你是卖纸的!可你只做一贯钱三五张的玩意,别人想要还得排着队来讨,那你就是个雅致人……” 李想听得目瞪口呆:谁说古代文人迂腐来着,这吴知州简直是天生的生意人脑瓜!可不是,宋朝商业发达,相比之下商人地位比后面几个朝代强多了,但依然不算体面事儿。可做某些买卖却并不被人视为低贱的,比如高档的笔墨制作,比如有名的造琴老店,再比如,去造高档纸……因为这些都是文人,而且是有钱有地位的文人才玩得起的东西,他们很有钱,却又是最风雅的一群人,做这些人的生意, 第七十一章 找到一个好沟通的铁匠,李想顿时轻松许多,更难得是这铁匠居然认字,李想拿了张笺纸把需要的尺寸数据都拿炭笔写了,那工匠听了一遍就记得清清楚楚,看着笺纸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任何差错。<> 到了衙门门口,却看到冯四在一旁候着,一见他就笑:“陈知州跟另外几位官人请了阿郎去吃饭了,阿郎本来想等小乙哥的,哪知道你竟去了这么久,实在等不及,便让我在这里等。阿郎怕你去的太晚吃不好,索性让我带你找个好店自己吃去。” 冯四冲树荫下面的几个人招招手,便有其中一个人挥着鞭子赶了辆马车过来,对李想唱了个肥喏:“官人哪里去?”李想侧过头来看冯四,冯四便道:“去徐家老店。”这车夫抽了个小矮凳放在马车边,冯四扶李想上去,自己也跟了上去。 李想有些奇怪:“既是在城里也要坐车,为什么咱们不驾自己家的车?反倒把车寄存起来再来雇车。” 冯四笑道:“若用自家的马车,无论逛到哪里都还要找放马车的地方,每次都要专门叫人打理,反倒麻烦;倒不如进城就寄存起来,叫个马车,走上几里路不过十几文,坐上几次也花不了三五十文,自家的马又能舒舒服服的休息,回城的时候也有精神拉车。”说罢笑道:“这样算下来钱一点儿没多花,自家的马还不会累到。不过也只是我这么算,阿郎怕是只为了省事儿的。” 片刻到了徐家老店,冯四数了十几个铜钱给那车夫,车夫笑嘻嘻的收了钱走了。 虽然冯四上午的时候吵吵着要看女相扑,可实际上他带李想去的地方却是再正经不过的一家酒楼,别说相扑,连最普通的唱曲儿的都没有。“非是我小气,不带小乙哥去消遣。只是阿郎不许,他说我要是敢带坏了小乙哥,定要叫人打断我的腿。徐家老店虽只卖饭食,可他家的羹汤是全青州最好的!” 一旁一个头上簪花,脸上敷粉的俊秀少年郎便上来唱喏道:“这位哥哥真是行家,徐家老店卖的就是饭食,在青州若说好羹汤,徐家店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小郎君是头次来么?若只有两人,不如楼上坐,有靠窗的小座儿,正好能看到后头的云门山。” 冯四笑道:“善!”那少年郎便领了二人上了楼,领二人坐下,殷勤的先端了热毛巾过来让二人洗手净面,又端了了几样盘盏过来,却是林檎片儿,杏子干儿,糖渍梅子等物。这些东西端上来,便又来了个头上裹了布的年轻人过来询问要什么菜,李想心里有些奇怪:这店里服务人员还分类么? 先前的俊秀少年笑吟吟的端了一旁用过残水的下去,新来的青年便报上店里的招牌菜,又说了如今时令的果蔬。李想听不太懂,便由冯四做主,点了几道菜。那青年口齿伶俐的重复了一遍,便退了几步,扭过身,冲着下面楼梯口喊道:“丁号桌,细料馉饳儿,百味羹,麻腐鸡皮,酒醋腰子,醋芹各一份儿!另烫邵家小酒一斛配白瓷盏,烤竹鸡不放茴香要脆皮!”声音又脆又亮拉着长音儿十分的好听。 青年报罢菜,又回身对李想笑道:“小郎君稍候,饭食片刻便到,您若还要什么便与小岳哥说——便是方才与您帮闲的小哥儿。” 李想点点头,依稀明白了刚才那个俊秀少年是干嘛的:宋朝一些专给人做些帮闲零活的人,一般称作厮波,也叫闲汉。那小岳哥显然就是这样的人。李想暗叹:那少年虽办事老道,可一脸的稚嫩,最多不过十三四的样子,说不准比小桃还要小一些呢!再想想自己家虽然不宽裕,可从小妈妈哪里舍得他干什么活儿?大学之前最多不过是洗洗自己的内衣袜子罢了。这么一想,那少年再转回来的时候,李想便不再因为那少年抹粉带花而看他别扭了,毕竟这是宋朝男子的习惯,少年郎十个有八个都要在头上插花脸上抹粉,并不是娘娘腔。 这时节管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叫哥哥并不是稀罕事儿,所以李想也很自然的叫那少年小岳哥,请他一起坐下来吃饭,那少年笑嘻嘻的道:“我半个钟头前才吃了汤饼,并不饿,郎君自用吧!您要是觉得我服侍的还算精心,到城里玩的时候也可以叫我给您做向导啊!” 正说着便有一旁的客人喷笑道:“小岳哥又逗笑了不是,你上个月还迷路了呢,这会子倒想给这位小郎君做向导了?” 那小岳哥的脸腾就红了。“郑三郎真不是好人,你也说那是上个月的事儿了,我那会儿才来青州,哪里认得路!” 李想奇道:“你不是本地人?”这少年穿戴很是利索,并不像逃荒的流民啊。 旁边的客人是个方脸大汉,一听这话笑得更厉害了:“这位小哥,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小岳哥在徐家老店可是出了名的,他想去清河去找亲戚,谁知道给走到青州了,盘缠也花光了,只得在街上耍把式赚钱。正好徐掌柜路过,他一枪把掌柜新买做的衣裳给捅了个洞……如今只得在楼里做帮闲慢慢还衣服钱了!” 李想差点把嘴里的梅子干给喷出来,这位小岳哥也太奇葩了吧?清河在河北青州在山东,到底怎么迷路能迷到这里啊?他一脸纠结的去看小岳哥,小岳哥的脸更红了,可却还是认真的解释道:“徐大叔并没有要我赔衣裳,他还要借我钱让我回家呢!只是我想着这么远,到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把钱还回来呢?还不如做上几个月的活儿,自己把盘缠赚够了。郑三郎你莫要说徐大叔的坏话……” 郑三郎哈哈大笑:“逗你呢,你就是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最好玩了……小岳哥,你真的不肯跟我几天?只要几天就够了盘缠了,好过你在这里苦熬。” 小岳哥气的够呛。“再胡说我可把你扔下楼了!” 楼里一片大笑,有人便起哄道:“扔,快扔!我们天天蹲在这里就是等着小岳哥你发威把这泼才扔下去呢!”又有脸皮更厚的:“小岳哥,你莫要理那郑三郎,与他耍实在吃亏,黑三姐很是爱你,你去陪她耍两日,人财两得,不比跟这泼才划算?” 李想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这鬼地方的人也太开放了吧?正纠结忽听“通”的一声,顺着声音一看,李想的嘴角都抽了,一支铜簪子正钉在窗棂上颤呢!扭头往回看,那郑三郎披头散发的坐在椅子上,笑的十分谄媚:“小岳哥,小岳哥,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全当我是个屁……”这会儿小岳哥早没了起先的温柔腼腆,他一脸煞气的站在那儿,手里还拿了一把筷子:“再看我,一根筷子一个眼珠子,你信不信?”又抬起头往四周扫了一眼:“这筷子,能戳得眼睛,也戳得喉咙,谁还要嚼舌头?” 方才还闹成一团的酒楼刹那间鸦雀无声,李想也目瞪口呆,随便逛个酒楼,也能遇到武林高手,还是个跑到酒楼里打工的武林高手,这也太玄幻了吧?正愣着,忽然听到有人怒吼:“岳六郎,混账东西,又惹事,你定要把我这里的客人都吓跑么?” 方才还一脸煞气的小岳哥当即变了副模样,丢掉筷子惨叫道:“徐大叔,徐大叔,我今天很乖的,没有打破盘子也没有吓到人……” 郑三郎小声说:“难道我不是人……”却被小岳哥一眼扫过,忙高声喊:“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屋里静了片刻,忽然爆发出比之前更大的笑声:“今天没白来,没白来,赶上了小岳哥发威郑三郎犯贱……”“小岳哥,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莫要怕打坏东西,我与你们掌柜付账!” 才走上楼的大肚子掌柜鼻子都要气歪了:“什么再来一个,我这里是吃饭的地方,要看把戏去沈楼!”楼里果然又是一阵爆笑。 直到离开徐家老店,李想还是忍不住想笑,冯四哥更爽快些,一出门就大笑起来:“今天不去沈楼就对了,沈楼的肥妇看得多了也没什么稀罕的了,这小岳哥可比她们有趣多了……” 两人说笑着叫了马车去百食阁去找赵先生,果然赵先生也吃完了,正在看歌舞,见他们过来了,便与陈知州道了别,到车马行取了马车,一起上车出了城。马车上冯四忍不住又把这事儿叨咕了一遍:“别看那那小岳哥生的腼腆,那身本事却好生了得!听说他只用一只手,便能把徐家店门口的拴马石从地底下给□□……”说到这里忽然大叫一声:“糟了!” 李想忙问他怎么了,冯四哥哭丧着脸道:“今儿光顾着看热闹,竟忘了给那岳小哥辛苦钱了,白麻烦他了半晌。” 赵先生笑道:“我当什么事儿呢?无碍的,过两天小乙哥不还是要进城么?你跟着过来把钱给他便是了。”说罢便问李想在徐家老店吃的可好。 李想点点头:“味儿做的很是不错,就是太贵了,两个人就花了四百钱……”赵先生不禁莞尔:“百年的老字号,这个价儿算公道的了。” 第十章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李想不可能在三天之内学会骑马,所以他依然是坐了马车去的青州。 这一次赵先生没有跟着去,很显然,被马车的颠簸程度吓到的不止李娘子。 依然是先去了衙门,汤主簿又细细的问了工程进度跟那些做工的外乡人的状况,然后叹道:“小乙哥真是个做事儿的人,你来这半个多月,赶得上过去一个月干的了。” 李想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汤主簿问什么答什么,汤主簿见他实在是不善言,也就不多寒暄了,直接派了两个衙差去帮他运送东西,不过最后李想告辞的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今天怎么打扮的这么朴素?” 李想很是不好意思。“今天先去的工地安排事情,出来的时候嫌麻烦就没有再换衣服,正好一会儿搬东西也能搭把手。” 汤主簿点点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对李想却越发喜欢了。两个衙役一个姓张,一个姓王,姓张的那个就是上次陪李想找铁匠的人,一见李想就乐了:“三天不见,怎么小郎君就成了村汉了?” 李想只好又解释了一遍,那张衙役便叹:“但凡认几个字的人,有几个舍得下面子去做这些粗活儿?小郎君懂得的东西多,有个好家世,却从不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摆架子,实在难得。” 李想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好家世?我自家也并不算富裕,没有阿姐收留我,怕早就流落街头做苦力了……” 众人也都隐约知道李想是李娘子的族弟,似乎是亲戚都死光了才来投靠的李娘子,这么一想,又觉得这位李小郎君的命也够苦的了。 铁匠家里衙门并不算远,几步便到了。李想看了那铁匠做的东西,果然做的十分精细,滑轮的尺寸分毫不差,配套的架子钩子也磨的光光滑滑的看着就趁手。 李想连连道谢,这比他想象的好多了,这位杨师傅把牛家村那位老牛的手艺不知道要甩出几条街去!他问了价钱,原料加工费一共三十七贯,比全用纯铁估算的的五十多贯少了三成,这还是因为用的铁桦木比较少见的缘故,若是一般的硬杂木,还会更省钱。 “不贵,不贵!”李想托起最大的那个木滑轮连连赞叹:“再怎么说也比铁便宜,而硬度上一点儿都不比铁差,一般的硬木用不了多久就会坏了,可这东西的耐用性一点都不比铁差,处理好的话耐腐蚀性比铁还要更好,而且这么轻,用来作动滑轮的话,上上下下能省很多人工的!”他说的话总是有各种新鲜词汇,众人也懒得去追究。 这些东西加到一起确实挺沉的,尤其铁三角什么的很占地方,俩衙役索性跑到车马行雇了一辆用骡拉的板车把这些东西装上去。这么一折腾就已经是申时了,冯四向来是个会来事儿的,立刻代表李想请大家一起去徐家老店去吃饭——赵先生知道李想不擅长这些,所以特地给了他几贯钱让他帮忙打点这些零碎事情。 一行人把骡车先放到车马行,一行人溜溜达达的向徐家老店走去,路上经过街市的时候,李想惊喜的发现路边有人摆摊卖制作染料的原料——确切的说是一些山民采摘了一些可以做便宜药材的草类在卖,而其中茜草跟蓝草什么的其实也是非常不错的植物染料。李想问了价格,正想掏钱,却被冯四拉住了袖子,冯四替上前去一顿胡侃,八百文的茜草五百文的蓝草还有其他二百文的零碎草木,统共只花了七百文拿下,看的李想十分佩服。整整两大捆的东西实在不好拿,便又扯了路边的一个闲汉,与他十个铜钱,让他送去车马行放到赵家的车上。 李想看那闲汉走远,便问冯四:“四哥认识那人?便把东西给了他?”冯四笑道:“不认识,可但凡做这个的,周围的人一定都认识他,这些东西他便是拿走了也没什么用,谁还因为这种事儿砸自己的招牌。” ... 第七十二章 袁氏听到儿子如此说,不禁微微一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现在可是知道了?”她说着拿起黄鹂抄的那本书,轻轻地翻了几页,也忍不住叹道:“若是相同年纪也就罢了,偏人家还比你小,只论字这一样,你输了。” 魏彦道:“这姑娘穿戴打扮很是寻常,她像是专门给书店抄书来卖的,这样看来她的家境只怕称不上好,这样的境况还练出这样一手好字,确实让我自愧不如!” 袁氏没有继续打击儿子,而是认真分析道:“真正穷的哪里会有钱让女孩子读书?只怕是小姑娘闲来无事赚些零花钱吧!鲁地虽然是北方文风最盛的地方,但却并不太时兴让女孩子读书的。这姑娘字这般好,只怕有些来历。”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外头的侍女走了进来:“夫人,七舅老爷过来了。” 袁氏轻轻点头:“请他进来吧!”说着又冲魏彦笑道:“可惜时间太紧,否则少不得要去打听一下这姑娘的来历!” ********************** 对于遇到魏彦这件事儿,黄鹂也是要找人八卦一下的,只是她却不会找亲妈八卦这个话题,而是找到了陈益南念叨这件事儿。 “老师啊,我竟不知道我的字这么值钱了,唔,我日后就是考不上举人也饿不死了吧!” 陈益南哭笑不得:“看你这点志气!”她说到此处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可惜我的眼睛看不到,要不然也能看看你的字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直在一边充当摆设的李思熙闷闷地开口道:“师妹的字比我的好的多。” 陈益南闻听此言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你说过许多次的。”李思熙与陈益南认识的时候,陈益南的眼睛还没有坏,那会儿李思熙曾拿了自己写的文章请陈益南看,他学问一般般,字却是很不错的: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又在街上一边帮人写信一边练字。李思熙说黄鹂的字比他的好,而且不止一次这么说,那黄鹂的字一定是极好的了,再考虑到黄鹂的年纪,即便陈益南眼睛看不到,也可以断定黄鹂的一手好字绝不仅仅是刻苦就能练出来的:这个年纪,再刻苦又能写过多少字?勤奋是一方面,也绝对跟天分有关。 陈益南想到此处,微微一笑:“比思熙好上许多的字,一本卖上五两银子确实不算贵,毕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写的嘛,换了我也乐意多掏点钱!”她如今过的舒服,也有心情开玩笑了。 前半截子话黄鹂听得还挺开心,听到后来顿时垮下脸来:“老师,您笑话我!老师,老师,我跟您说认真的,我觉得他真的不是看我的脸的,真的,他的眼睛一直都盯在字上头,我觉得一定是我的一手好字让他惊呆了!” 李思熙噗地笑出声来,陈益南也无奈地摇摇头:“真是不能夸,一夸就上天!对了,你刚才说那人姓魏?是沂州人?” 黄鹂点点头:“是啊!穿戴打扮看着也不是很贵,可就是让人觉得舒服,文质彬彬的,一眼看去就像书香门第出来的。” 陈益南微微一笑:“琅琊魏氏,果然名不虚传,随便一个孩子便如此气度不凡……” 黄鹂一下子反应过来:“哎呀!我说哪里不对呢,我光使劲儿想着沂州沂州,却忘了沂州过去也是属于琅琊地界的,琅琊魏氏,我的天,不会这么巧吧?我随便卖本书就卖到魏家人手里了?” 陈益南道:“也不稀奇,魏家是几百年的大家族了,外头的子弟随随便便就能扫出来百十个,这会儿正童试呢,魏家的孩子往回赶再正常不过了!” 黄鹂想了想陈益南说的情况,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幸好我不是沂州人,要不然参加个考试,光是魏家王家这群人就要占去多少名额啊!” 魏家是从前朝便十分兴旺的大世家,近百年来,科举盛行,世家的势力开始衰落,但所谓的衰落其实也是相对的,世家子弟,资源摆在那里,就算在直接选官员方面收到了限制,但是想要读书走科举的路子,□□却是比普通人强的太多的!而魏家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魏家从几十年前便开始转型,兴办族学,延请名师……几十年下来,成功地让魏家从金碧辉煌的传统世家变成了正正经经走科举路子的书香豪门。三十年里进士出了八个,举人多的数不清,从朝堂到地方,有品级的魏家官员手指头脚趾头加一起数不清。 黄鹂也是最近才开始知道这些东西的,当然,都是陈益南教的。而此时陈益南听到黄鹂这么说,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会怕的,不过是自己书读的不够好罢了!我也是琅琊人呢!你休要胡思乱想,好好念你的书,正经乡试才开始见分晓,为个童试操心也太没出息了!” 陈益南对自己的学生考过童试抱有相当大的信心,然而黄老爷跟钱氏心里头却没什么谱……因黄鹏已经是童生了,并不需要参加考试,所以正式报名之后,只有黄鹤跟着李思熙去了县里备考:县试整整五场,要是每天来回奔波也太麻烦,而且出现意外的可能也大大增大,所以吴主簿便捎信过来,让黄鹤跟李思熙到他家暂住。 黄老爷跟钱氏十分想要跟到城里去陪考,可是却被黄鹏给按住了:“县试而已,用不着这么紧张!有吴叔叔照看,还有李大哥在,黄鹤那么大个小伙子,还能饿到自己么?你们过去只会让他更紧张。” 黄鹏这话说的没错,就黄老爷跟钱氏那无事忙的性子,跟过去确实只会添乱。不过即使两人不过去添乱,黄鹤考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在苏怡窦英面前形象再高大,也没法改变他学渣的本质。县试五场,只有通过前一场的才有资格考下一场,黄鹤磕磕绊绊地通过了四场,倒在了第五场上头,却是连参加府试的资格都没有了! 而李思熙倒是不出意料地连过了五关,而且进了县前十,排名第七,这个名次不算很好,但也不差,基本正常发挥的话通过院试应该是没问题的。而吴耀祖跟于泽这对表兄弟那边,吴耀祖不需要参加县试,于泽则是以第二名的好成绩张牙舞爪地宣告了他是学霸的这个事实。 一起勾连的五个人,只有黄鹤一个没法继续下头的考试,黄鹤蔫搭搭地回了家,黄老爷跟钱氏都有些失望,但也明白这种事儿强求不得。黄老爷想照例训他几句又觉得不是时候,钱氏看黄鹤蔫搭搭的可怜,还特特地炖了鸡给他补身子,想着让他开心点。只是这年纪的孩子,你越搭理他他越来劲,钱氏炖了鸡,黄鹤却把自己关在屋里死活不肯出来吃饭了了!最后还是黄鹏得了消息,拍开门进去训了黄鹤一顿:你没考好你还有理了是吧?怎么这考砸了比考中了还嚣张呢?你脑子有坑还是咋的?然后通知他明天老老实实去上课!今年考砸了那就明年继续啊! 得,大家越是对黄鹤小心翼翼,他越是矫情来劲儿,等被黄鹏抽了一顿,这家伙赶紧老老实实跑去上课去了,这态度看的黄鹂手痒:自家二哥这欠抽程度,跟窦英有一拼了! 对黄鹤落榜的这个事实,其实黄老爷早有心理准备,反倒是刘先生十分的失望,唉声叹气了好几天:他自己在科举上的路子是断了的,如今的念头就是教出几个好学生……什么是好学生?考不上秀才你吹破天也没用! 刘先生心里头郁闷,教课反而更认真了:黄鹤今年算是完蛋了,可是黄鹏这边还有一一场院试等着呢!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只要黄鹏考上秀才,黄鹤落榜那就不算事儿! 而黄鹂呢,她对二哥落榜也早有心理准备,被黄鹤气到之后便跑去“安慰:了二哥一下,热情洋溢地表示明年陪二哥一起考试,把黄鹤气的恨不得蹦起来揍她一顿。 因为过了年天暖和了,黄鹂便恢复了骑马的习惯,但这么一来便有个问题,那就是杨熙的功课!她说好了每天早上教杨熙念书,可要是去骑马的话,就要耽误给杨熙上课的时间了。想来想去,便把时间挪了挪,每天放学回来以后,晚饭前教杨熙——反正这个点儿其他人已经下课了,她想学弹琴或者去教杨熙都不会打扰到别人。 黄鹂对杨熙的感觉与对苏怡窦英完全不一样,他看起来太小了,黄鹂几乎是把他当弟弟的。而这个小弟弟,人品端正,学习刻苦,脑子还很好使!黄鹂一开始还没觉得,时间长了,发现杨熙的脑子虽然比不上她自己,但记忆力明显在黄鹏黄鹤之上。更让她惊讶的是,这小子会作诗! 没错,杨熙会作诗,虽然做的诗还很稚嫩,却不是黄鹂那种看山只念山看水便吟水的写实打油诗,黄鹂看到雪,最浪漫的想象大概是这雪花颇似绵糖,而杨熙看着雪花,却能随口吟上几句诗,弄一句“却输梨花一缕香”来作总结。 这会儿杨熙正拿了松香擦琴弦,一边擦,一边叮嘱黄鹂:“阿鹂姐,你一定要记得雨雪天千万不要弹琴,弄不好的话就把琴给毁了!” 黄鹂草草地点头,十分苦恼地说:“唉,我现在看着琴就头疼!宫商角徵羽这些东西真是麻烦。喜儿你怎么就弹得那么好?” 杨熙有些不确定地说:“弹得多了自然就弹的好了吧” 黄鹂有些疑惑:“是么?可我怎么觉得我再弹上三年也够呛弹好呢?我平时学别的都挺快的,偏这玩意学的好生费劲,我还是爱听你弹琴。!””黄鹂从小到大,也只见过杨熙弹琴,实在分不清他弹的好坏,反正觉得听他弹琴挺安宁的,所以夸起来毫无压力。 杨熙细声慢语道:“阿鹂姐是要考秀才的,弹琴这些东西是小道,喜欢了就弹弹,不喜欢了就不弹,总归阿鹂姐想听琴,叫我来给你弹便是了。” 黄鹂点点头:“没错,我是不指望当什么琴棋书画俱通的才女了,老老实实考秀才吧!唉,但愿哥哥们能考上!” 杨熙想了想:“其实阿鹂姐弹的也挺好的,从来不跑调的。” 黄鹂点点头:“对啊,不跑调,但也只是不跑调而已,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听你弹琴,你说呢?” 杨熙的脸一红,低了头嗯了一声。 黄鹂看杨熙擦了琴,看看外头天还没黑,便笑道:“走吧,去去书房那边,去写几个字,你好几天没练字了!” 杨熙对黄鹂向来言听计从,闻言立刻把松香放回到盒子里,然后跟着黄鹂去了大书房。 大书房里,黄老爷那张大桌子还放在后头,因为黄老爷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在家也不看书,所以也就没提把书桌抬回去的事儿,所以杨熙每天都是在这张桌子上学习。 黄鹂拿了一本书在一旁默背起来,而杨熙则磨墨开始练字。两个人都是十分认真的人,一开始还偶尔看看对方,没一会儿便全都沉浸到学习中去了,黄鹂头也不抬地背书,杨熙则一板一眼地练字。 不知不觉间,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过去,杨熙抄完了最后一段论语,把纸摊在桌子上晾干,然后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却不妨抬头正看到一双放着光的眼睛,却是刘先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字,是你写的?” 第七十三章 刘先生今天下课以后并没有直接离开绿柳镇,而是去了隔壁苏老爷家里观赏他新买的一幅画,却是一副鲁地如今风头正盛的书画大师萧子石的工笔花鸟。 刘先生只是个秀才,但是读书人嘛,很少有对书画类的风雅之物不感兴趣的,连苏蕴这个半点功名都没有的土豪都要买副画儿挂挂呢,何况刘先生这个正经读书人? 两个男人对着一幅画吹捧了一番,刘先生灌了一肚子的茶,拒绝了苏老爷留饭的邀请,告辞了之后回到黄家拿草鞋:黄家到苏家就那么几步路,全是青砖铺的,好走的很;可是从绿柳镇到刘家庄的路却并不好走,这几日雪化,满地都是泥泞,刘先生虽然骑了驴,但是进出家门的时候总要从驴子上下来的,所以索性穿了厚草鞋出门,到了黄家以后再换棉布鞋——乡下的条件就是这样,出入行走很不方便。 刘先生去苏家的时候是直接穿了棉布鞋过去的,要回家自然得换回草鞋来,黄老爷在孩子们念书得大书房隔壁给刘先生准备了一个小卧室,小小的一间房,简简单单摆了一张小榻跟几样其他简单家具,刘先生中午在此处午休,天气不好的时候也可以暂住下来。而他的换鞋,自然也是回到这里换,路过书房的时候也没注意,毕竟一点声音都没有,等换了鞋再次路过书房,斜眼一看,发现门没锁,溜达进去一看,黄鹂坐在那里低头念书,那个被临镇杨老爷送来抵债的杨喜儿正在收拾纸笔…… 黄鹂要考秀才这件事儿刘先生也听说了,要说没有一点失落那是假的,黄鹂的脑袋瓜子比黄鹤好,刻苦程度不比黄鹏差,这么个孩子,真要认真走科举路子的话,考上秀才那是起步价,说不定就能中举呢!不过要说有多后悔倒也不至于,女孩子考学,一般秀才也就顶天了,本县的几个女秀才不都是考上秀才就找个好人家嫁了么?同样是秀才,黄鹏考秀才明显会早一些呢,也不差这一个。当然如今黄鹂拜了陈益南为师,这种情况下很可能不会止步于考秀才了,可这跟他刘八明又有什么关系了?黄鹂要不是换了老师,那连秀才都未必考呢! 这会儿刘八明看到昔日的女学生放学回来还在读书,心里头原本并不强烈的纠结情绪刹那间翻滚了起来:但凡黄鹤有黄鹂八分的刻苦,凭他的脑袋瓜子,又怎么会在童试的第一关就给刷下来?再看一旁正在收拾东西的杨熙,刘八明更纠结了:一个被亲爹仍过来抵债,沦落到成为下人的孩子,竟然还在学习!甭管学成什么样子,人家这份心思那是没得说了,黄鹤跟人家的态度一比,那简直是可恨了! 当然黄鹤考前这阵子表现还算不错,但既然他落榜了,刘先生自然而然地翻起了旧账:熊孩子早干嘛去了?临时抱佛脚不管用了这不是活该么?不行,明日起一定要好好地督促他,要是黄鹏今年考上,他明年也考上了,自己一下子教出两个秀才,日后黄鹂中了秀才人家提起来也算半个学生,唔,一门三秀才,全是我教的,岂不美哉? 思维已经跑到爪哇国的刘先生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下意识地就走到杨熙的跟前,两个孩子全都在认真学习,竟然没有一个注意到他过来的,刘先生心中更是酸楚:黄鹏若是考上秀才,未必还让会让他教了,而黄鹤苏怡窦英这三个混球儿,这阵子看起来似乎也算是认真,可哪个学习的时候又能做到这般专注? 刘先生是知道黄鹂在教杨熙认字的,好两次他走得晚一点,在隔壁起居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听到黄鹂带着杨熙过来讲功课的,讲的还都是基础的论语,可见这孩子是没什么学习基础的,应该是黄鹂这孩子好为人师才教他的。存了这份心思,他对杨熙的学习程度也就没啥期待了,才开始学论语的孩子啊……等他低头一看杨熙的字,眼睛珠子差点凸出来:我勒个去!这字写的这么好看! 杨熙的字只给黄鹂看过,黄鹂自己写的一手好字,看杨熙的字也就那么回事儿,哦,凑活而已,比我还差那么一米米呢,还需多练!可刘先生却不一样,他也是教了几个学生的,自己又念过那么多年的书,杨熙的字他一扫眼就看出来了:这字是下过功夫的,而且写字的人绝对在字上头有天分! 天分这东西十分微妙,刘先生其实不得不承认,他过去没有注意到黄鹂的天分真的是他疏忽,黄鹏难道没有黄鹂刻苦么?可他的字就只能用整齐来形容,而黄鹂的字,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舒服……虽然因为年纪小,并没有形成什么明显的风格,但确实是看一眼就知道是黄鹂写的:不光是字体的问题,还有那字里头的精气神儿!而此时杨熙的字,在刘先生看来,便也有一股自己的精气神儿:与黄鹂硬朗的看不出是个女孩子写的字的风格比,杨熙的字更柔润些,倒也不是女气,而是颇有些行云流水的感觉。 杨熙听到刘先生问他,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讷讷道:“是我写的。” 刘先生忙问:“你过去念过书?” 杨熙小声说:“未曾正经读过书,只学过写字。” 黄鹂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书,笑道:“刘先生莫听他胡说,他哪里只是光学过写字,四书都背的差不多了。” 刘先生顿时愣了:“四书都背的差不多了?” 杨熙点点头:“勉强能背下来,但是并不太懂!我没上过学,只是我娘教了我认字写字,顺便背了些书,阿鹂姐最近教了我论语,挺有趣的。” 刘先生有些不信,便问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这后面是什么?” 杨熙略一思索:“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中庸 刘先生又问:“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这次杨熙连想都没想便接了下去:“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 刘先生原本半信半疑,此时哪里还有疑问?看来这杨熙是正经背过书的,他叹了口气:“真是个好学的孩子,如此的境遇还能不忘读书……我这几个学生,竟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向学之心的!”他看着杨熙,满心都是惋惜,这要是自己的学生该多好?就他的水平,就算现在考秀才只怕都比黄鹤考得好! 杨熙垂了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好,而黄鹂却已经拍手笑道:“先生既然喜欢喜儿,便让他给您端茶倒水伺候笔墨如何?” 杨熙的万没想到黄鹂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惊诧地看向黄鹂,又看向刘先生,紧接着垂下头去不敢再东张西望,只是躲在桌面下的双手,已经紧张的握出青筋来! 黄鹂也是突发奇想,话一出口也略有些后悔,自家给刘先生配个伺候的下人原本应该算是福利,可是这种情况下说出来,颇有些让刘先生白教学生的意思。 刘先生的眼睛往桌面上那张纸上一扫,心里头便有些发热,想想自己手头本就好几个学生,多一个在旁边伺候的能碍什么事儿?说不准……说不准黄世仁就又发了疯,让这孩子也去考秀才呢?多个伺候笔墨的,自己又能有什么损失? 想到此处,刘先生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事儿你须得跟你父亲说一声,他应下了便定下来!” 杨熙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全是狂喜跟不可置信,他说话的时候几乎是磕巴的:“刘先生,谢谢,谢谢您,谢谢您……” 刘先生摆摆手:“不要谢我,先让鹂娘去问她爹娘,此事于我又没什么坏处,平白多了个端茶倒水的小书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若黄老爷同意,你也自管谢他去!”黄老爷的为人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儿只要刘先生同意了,他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话说到这份上,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第七十四章 事实证明,刘八明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 黄老爷对黄鹂的提议并没有什么异议,对他来说,杨熙本就是个小孩子,你能指望个小孩子干嘛呢?做个小书童跟在刘先生跟前端茶倒水顺便学点东西挺好的,所以他听说刘先生夸奖杨熙的字好,并且愿意让杨熙跟在一旁伺候笔墨顺便蹭课的事情之后,顿时笑了起来:“好啊,那两家小郎君想来听个课,还要送上一堆礼物交上两贯钱呢!现在喜儿能不掏钱蹭个课,还占便宜了呢!” 他说着又冲杨熙道:“你好好跟着先生学点东西,能给人家写个信抄个书,也能赚点养家糊口的钱!若学得好了——写的字也更值钱些呢!”黄老爷话说了半截子,到底把若学的好了也去考个秀才的话吞了回去:秀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考的,哪个秀才不是钱砸出来的?写字背书各种花销,便是请人做个保都要掏上几两银子呢!自家女儿照顾杨熙,教他点功课,那是小孩子之间玩得好;去刘先生那里蹭课,也可以说是反正不花钱大家都便宜……可供杨熙考秀才这个程度的话就不能乱说了! 杨熙已经高兴死了,他这几个月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形容”!本以为自己日后最好的下场也就是被舍不得钱的继母卖出去……后来父亲说要把他送到好友家里,当然他父亲说黄老爷一家都是好人一定不会难为他的时候,杨熙还在想呢:便是难为又如何?只要能比嫡母少打他两下他就知足了。那会儿杨熙做梦也没想到,他的日子能快活到如此地步! 此时他听到黄老爷这么说,他红着眼圈跟黄老爷道谢,然后又提起钱氏来:“老爷,我想着我应该再跟太太说一声!” 黄老爷想起自己早上才又跟钱氏吵了一小架,觉得现在是再不是说这事儿的好机会,当即拒绝道:“多大点儿事儿啊,你自管上你的课去,我跟太太打个招呼就行了!” 杨熙没想到这么点事儿黄老爷居然没同意,说实话,他是真的信不过黄老爷的沟通能力,这家里谁不知道黄老爷跟钱太太压根就不会正经商量事情,但凡意见不同意那一定是先干一仗再说呢!干仗完了然后还总是让儿女们收拾残局……要闹到那个地步,他怎么能安心? 黄老爷对杨熙的意见拒绝的十分干脆:“我还没死呢,这点事儿我能做主!你别瞎操心了!” 黄鹂一看这架势便知道自家老爹打肿脸充胖子的毛病又犯了,赶紧劝道:“爹,喜儿说的有理,家里现在忙乱的很,娘忙的脚打后脑勺,您看,她到这个时辰还在嫂子那里帮着照看侄儿呢,多累啊!这件事儿确实应该跟娘商量商量!”这会儿黄鹂缓过神来,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多养个闲人,这是多大的事儿啊!她怎么就拍拍脑袋就决定了?可转念一想,这么好的机会,不让杨熙抓住也太可惜了! 想到此处她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应该赶紧跟娘说,但也用不着喜儿说,一会儿我跟娘说去!喜儿,这事儿你别管了,包在我身上,你留在这里我跟我娘说话也不方便,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去给刘先生伺候笔墨去!” 杨熙对黄老爷十分不信任,但对黄鹂还是很信得过的,听黄鹂这么说,想到今天还没帮胡嫂子劈柴火,也就乖乖走了。 杨熙一走,黄鹂便笑嘻嘻地跟黄老爷道:“爹,你看这样行不行,回头我掏钱给娘雇个丫鬟,娘有人使唤应该就不生气了!” 黄老爷的胡子差点立起来:“哪有让你掏钱的道理?” 黄鹂嘻嘻一笑:“谁揽的麻烦谁处理嘛!而且我也不止是为着喜儿这事儿,喜儿虽然能干,可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咱们家其实没多少需要他干的活儿,反倒正经需要个丫鬟,您看,娘总是发脾气也不是回事儿,爹你都多少天没在家里吃午饭了?雇个丫鬟,娘不那么累了,心情好点,也少跟你吵些。” 黄老爷万没想到女儿竟提起这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苦笑道:“好孩子,爹没白疼你!只是这事儿不止是钱的问题,也不该你出!你能有多少钱呢?快别瞎操心了!” 黄鹂笑道:“雇个差不多的丫头一个月也就一贯钱,加上吃喝拉撒一年花不了二十贯,我手头的钱够雇个丫鬟干三年呢!我总说孝顺孝顺,这孝顺可不是说说就算孝顺的,总要做点什么,您就让我孝敬一把嘛!我掏钱的话,娘肯定更快活些!” 黄老爷正要说点什么,门边传来钱氏的声音:“呦,好好的鹂娘怎么要掏钱给我雇丫鬟了?” 黄鹂赶紧站起来:“娘,你回来了?侄儿睡了?” 钱氏道:“这个点儿他哪里肯睡?你嫂子把他接过去抱着了!月子里没看出来,这竟是个磨人精,放到床上就醒,哭个没完没了,真够闹腾的。”她说着喜笑颜开地看着黄鹂:“我前几天说帮你存着你压岁钱你都不肯答应呢!这会儿居然要拿来给我雇丫鬟,算了算了,反正你嫂子现在也能动弹了,还雇什么丫鬟,你要孝顺我呢,便直接把钱给我,我替你攒着!” 饶是黄鹂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自家老娘这天马行空的想法给镇住了!我勒个去,我为什么要雇人啊?还不是因为你累了之后会心情不好乱发脾气么?你把钱拿走了,还不雇人,累了照样生气,我钱没了还不得清净,这图什么啊? 黄老爷也听不下去了:“你就这么穷?巴巴地点击姑娘这点钱!” 钱氏怒道:“你说什么呢?我是怕鹂娘不懂事,拿了钱乱花!” 黄老爷冷笑道:“这话亏你说得出口,你自己的女儿,懂事不懂事你还不知道?她现在连零用钱都不问你要了,你还好意思把她自己攒出来的那点钱收了去?” 钱氏骂道:“呸,你少在这里放屁!我拿钱什么时候乱花过?家里钱放在我这里安安稳稳的丢不了,可放到你手里呢?你闺女这点最像你,手松的很,拿了钱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拿在手上,日后给她攒着做嫁妆呢?” 黄鹂简直被自家爹娘弄得无语!好好的说话,这又吵起来了!开始还忍着,听到她娘说到嫁妆,终于忍无可忍地插嘴了:“都别吵了!爹,你少说几句!钱的事儿娘你不用操心,我会花就会赚,娘大哥二哥正备考呢,你们动不动就这般吵闹,是生怕他们考得好么?” 黄鹂说到这里,心情已经相当暴躁了,忍不住就直接把杨熙的事儿说出来了:“对了,刘先生看中了喜儿,想让他跟着一起上课,不用掏束脩,顺便伺候先生笔墨就行。我回头多雇个丫鬟干杂活儿,您不用担心!” 钱氏先是一呆,接着叫道:“啊?欠债不还把儿子扔给咱们养还不算,还要供他上学?鹂娘你这是疯了?你拿了嫁妆钱就是为了雇人好替这么个讨债鬼干活儿!” 黄鹂站了起来:“娘!您不要再提嫁妆的事儿了,这钱跟嫁妆钱没关系!我记得我早跟您说过,考中个秀才,比什么嫁妆都管用,这些话您都忘了?喜儿这边,我随便抄几本书也就供出来了,花不到家里的钱,您要实在气不过,还是觉得想不开,您就现在跟我直说,我这就去把喜儿送到老师那儿去!老师最爱才,知道喜儿爱读书,肯定乐意收下他!!” 钱氏怒道:“那你去啊!能把这个讨债鬼赶出去,我要烧高香呢!” 黄鹂点点头:“好,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日后喜儿考中举人,娘你莫后悔!”她说着大步朝外头走去,才走了几步被黄老爷一把拽住:“瞎说什么呢?咱家怎么也不能做这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 钱氏见女儿这般硬气,心里头其实也发虚了,这会儿见黄老爷拦了女儿,口气便不由得软了下来:“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这么大个家,一个个都是只顾着花不想着赚!我能不操心么?”她说到这里也十分委屈,眼圈儿红了起来:“我这是图什么,我这是图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个这个家?” 黄鹂被父亲拦下,也知道自己冲动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然后轻声说:“爹,我不出去,我回我自己院儿里去,你松开手吧。” 黄老爷看女儿脸色不好,也不敢再多啰嗦,送开了拽着女儿的手,然后看着女儿走回到西边的跨院里,这才松了口气,扭头看向钱氏:“你要发脾气冲我来,整天在女儿面前嫁妆嫁妆的,你是嫌她在家里呆的时间长么?你也好意思说一家子全都只顾着花不知道赚,鹂娘过了年以后问你要过零花钱么?一文钱都没要过吧!” 且不说黄老爷跟钱氏又因为这件事儿继续纠缠多久,黄鹂心里头却一点儿都不想再琢磨这些事儿了。 她想起来,觉得也挺荒谬的,这世上最让她憋闷的地方是她自己的家,最没法讲道理的对象是她的娘。 黄鹂心情不好,胡乱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想起杨熙的事儿,赶紧收拾了一堆东西跑去看杨熙,叮嘱了他一番要尊重老师,别搭理窦英那个嘴欠的家伙这类的话……然后又把收拾好的一挎包笔墨纸砚递给他:“我以后早上不能陪你念书了,你记得自己练字。苏怡跟窦英这俩家伙虽然一个嘴欠一个爱显派,但人都不坏,你在他们面前不用露怯,该咋样咋样……要是谁敢欺负你,你回来跟我说,我替你讨说法去” “还有啊,你不要傻呵呵地真的光在那里伺候笔墨,没什么事儿的时候就坐下来听课记笔记,本来让你伺候笔墨这就是个说法而已,你可别真当真了!” 黄鹂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通,最后说的杨熙眼泪都掉下来了才停住:“哎呀,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了?” 嘱咐完了杨熙,黄鹂回了自己房间,想了一会儿,又跑去找安氏,把昨日的事儿跟安氏说了,然后拿了十两银子出来:“嫂子你帮忙叫中人给踅摸个靠谱的丫鬟,你把把关,反正是你用人,你自己挑个喜欢的!我娘挑人我不放心!” 黄鹂说完,不等安氏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留下安氏哭笑不得地对刚从外头回来的黄鹏叹气:“还是这般脾气大性子急,幸好她是讲道理的姑娘。” 黄鹏闻言笑道:“就讲道理这一条就够了!” 安氏也笑了起来:“是啊,谁没个脾气,肯讲道理就行!” 一早上处理了一堆的事情,硬是忙的让黄鹂的烦恼都给飞的差不多了!黄鹂的心情顺畅了一些,回到父母房里草草地吃了早饭,然后就表示要去上课,一溜烟地跑出了门。 陈益南这里的课最近挺松的,她忙着给李思熙补课呢,所以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黄鹂都是自学。今天也不意外,陈益南给黄鹂讲了半个时辰的诗韵方面的东西,就给她出了两个题目,让她在午饭编出两首看的过眼的诗,抄十页公羊传………黄鹂跟李思熙耳语说她愿意抄写二十页公羊传也不乐做一首诗,不幸被耳朵变得很灵的陈益南听了个正着,于是公羊传变成了二十页,而两首诗一首都不能少! 虽然被老师罚了,黄鹂心情却挺好的,高高兴兴地练着字,抄书一边还竖起耳朵听老师给师兄分析今年县试的策论。唔,兴修琅琊港的利弊?这可是正经的时政题……然后她就又被k了:“鹂娘,你的书本好一会儿没有翻动了!你是不是走神了?嗯?” 黄鹂:tt师傅的耳朵好可怕! 黄鹂学习学的十分开心,一上午一晃眼就过去了,中午她在陈家睡午觉,等迷迷糊糊醒过来,往外头一看,吓!太阳都要落山了! 黄鹂又是着急又是奇怪:下午的课准定耽误了,可是为什么没人来叫她? 急匆匆地穿好外衣,一路跑到陈益南的书房门口,却见门外规规矩矩地站了好几个人,却只有一个是陈家的丫鬟,黄鹂恍然大悟:怪不得没人喊她去上课,原来老师这里有客人! 黄鹂站在门边,正想敲门,却正好听到里头传来爽朗的笑声:“陈大人肯接下这山长的位置,实在是学子们的福气!我这就让人把房子重新粉刷修饰一番,等府试过后,我便正式请陈大人过去坐镇!” 第七十五章 cpa300_4();  几个人边吃边聊,总算彻底把小岳哥家的事儿给弄明白了。 原来小岳哥家有兄弟两个,小岳哥排行老六,上面还有个五郎,前面的四个哥哥都夭折了。小岳哥的五哥出生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就已经年过四十了,所以如今二老都是五六十的老人了。五郎的未婚妻是岳老爹很多年前跟自己的老朋友口头约定的,比五郎大些,算算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这几年北面不太平,岳老爹不放心,就想让五郎先去把媳妇儿接回来在家里养着,等五郎年纪大点儿再成亲。可是五郎的武功师傅病了,岳老爹夫妇年纪大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五郎便不肯去,岳老爹只得让自己小儿子去接未来的儿媳——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讲究,岳六郎还是个孩子呢! 这岳老爹觉得小儿子年纪小不用忌讳就让他去接未来的大儿媳,却不想想小岳哥年纪这么小,个头儿长得再高,心思上也是个孩子啊?小岳哥走错了路,跑到了青州,又想到自己不能按时接嫂嫂回家,搞不好回家会被哥哥一顿胖揍,这么一想,便做了鸵鸟,赖在青州死活不肯走了。 几人听得面面相觑,这家人忒不靠谱了?哪有让这么小的孩子做这种事儿的理儿!小岳哥什么性子难道他们不知道么?这不明摆着要捅娄子么! 小岳哥越说越委屈:“我爹天没亮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去,让我趁着哥哥练功的时候跑出去。他说哥哥知道了一定不放心,肯定不许我去的,到时候连累他也得被哥哥念叨……”几人更是狂汗,得了,罪魁祸首是当爹的,小岳哥这性子估摸也是随爹了——难道岳五郎找不到弟弟就不会生气了么?这掩耳盗铃的习性真是一摸一样。 小岳哥个子再高,也是小孩子,喝了几口酒,趴在桌上就呼呼大睡起来。上菜的小二见了,便去叫了掌柜,一会儿掌柜的带人把小岳哥扶走了。张衙役皱眉道:“老徐,这孩子这么呆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啊!他爹娘得多着急啊!” 徐掌柜一脸无奈:“有什么法子?我总不能赶了他走啊,他这昏头转向的样子,真让他离开我这里,保不齐明年这个时候他就跑到越州去了。我一直打听着有没有往汤阴那边去的,上个月底找到了个老客,托了他给小岳哥家里送了信去。也不知道那老客什么时候能把信捎到。” 徐掌柜说到这里,越发的愁了:“这孩子是真懂事儿,可也真不是一般的能惹事儿,他天生力气大,磨个刀都能把刀给磨断了……” 虽然刚才就听小岳哥提过这档子事儿,可这话从肥头大耳满面愁容的徐掌柜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喜感,几人又憋不住想笑。李想却被触动了,想了一下,他慢慢地说:“徐掌柜,小岳哥在这里帮闲,每日能赚多少?” 徐掌柜苦笑道:“哪里赚得几个钱?帮闲帮闲,帮的就是闲事儿,赚的就是个讨喜的钱儿。小岳哥虽然勤快,可毕竟不是本地人,年纪又小,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零活儿,也就是他性子讨喜,许多人看他小,照顾他,过来这里专门找他,这样下来每日也能赚个四五十文,听着到也能过得去,可他那饭量,也就混个肚儿圆吧!”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发育期的青少年的饭量,往往比成年壮汉都要大,更不要说小岳哥这样天生神力的。李想对此十分理解,就他这么个不爱运动的宅男,十二三岁的时候一顿饭还能干掉四个馒头呢!他心里隐约有个念头,可毕竟跟人家不熟,转而又想到小岳哥的年纪,到嘴边的话就咽回去了。倒是冯四看他的表情,一拍大腿,喜滋滋的叫道:“小乙哥,你昨儿不是还说你那个什么,对,滑轮组旁边的地方太小,人站多了施展不开么?还说要是有俩大力士就好了,我看小岳哥在这里也不是很合适,不如把小岳哥带去你那里,他一个人的力气能顶仨,还怕什么没地方呢?你那里是按照活儿发工钱的,就小岳哥这样的,一月下来三贯钱也赚得!” 徐掌柜一听,忙看李想,李想十分不好意思“我前儿听说小岳哥一手能拔起拴马石的力气,这才有那么一说……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他才十一二,哪里能去做那些苦力活儿。” 谁知徐掌柜却很赞成“他自小儿就是出惯力气的孩子,倒不是个怕吃苦的。我方才听张哥哥的话儿,李郎君在青柳镇管着修路的事儿?若是这样,让小岳哥去你那里倒比待在我这里强些。” 李想道:“哪里强?都是粗活。” 徐掌柜叹道:“小岳哥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整日拘着他在这里,那些伺候人的活儿谁不能做呢?白白耽误他读书练功的工夫!去李郎君那里,好歹能让他骨头疏散下,现在这样子,憋着早晚憋出事儿来。这孩子看着整天都是穷开心的,可心里哪能好受呢?别人家这么大的孩子,宝贝还来不及呢!亏他爹竟舍得让他一个人走这么远。” 张衙役附和道:“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等小岳哥醒了,老徐就问问他的意思吧,我估计他能答应。说实话,也就是这孩子功夫好,不然,就他这张好面皮,哪里还能安生的待到现在!” 王衙役也很赞成“可不是!那岳老汉(注1)真是在乡下待的,不知道外面有多乱,这么漂亮个孩子也敢放出来乱走!前几年官家下令禁了男娼(注2),本意是好的,可什么事儿到了下头便走了样儿!虽没人敢直接开男娼馆了,可私下蓄养男孩子的反倒多了。知州因为这个也颇生了几回气!只因这几年的拐子不单拐女孩子跟年幼的男孩子,半大的男孩儿但凡生的俊些,也常被拐了去卖到大户人家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儿。亏得这小岳哥有一身好本事,要不然,就他这模样,早被人拐了卖去。” 王衙役说罢叹口气,扭头对李想道:“小李郎君,若那小岳哥肯去你那里,你便给老徐个面子,让他去你那里做工吧!我虽今日才见他,可实在觉得这是个好孩子。他如今名声太响了,我们在衙门都听说徐家老店来了个外乡的标致小哥……这么下去可不是要出事儿?” 李想听得汗毛直往起竖,小岳哥确实长得好,可他怎么看都是个可爱的小少年,怎么就有人能往那处想呢? 不过说来说去都只是大家这么想,小岳哥还醉着呢,就算李想稀罕小岳哥,也得看人家肯不肯到他那里做活儿啊!于是口头上约定了若是小岳哥醒了乐意去他那里,就直接到青柳镇赵家找李想——当然,老徐会派人送他过来,不然谁知道他会走到哪儿去! 李想面上不显,心里是很开心的。每个男人心中都曾有过一个大侠梦——李想也不例外。他想着若能拐了小岳哥去自己那里,闲来无事向他讨教几手功夫,别的不说,若能把那伸手甩个筷子就能钉到墙上的功夫学了来,那该多爽快! 回去的路上李想的心情极好,连颠簸的路况都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一想到他有可能学武术了就忍不住嘴角上翘。可正走着,冯四却又苦了脸。“小乙哥,我们又忘了给小岳哥钱了。” 李想嘴角一抽,脸也垮了下来。“四哥,小岳哥醒了以后会过来么?他不会以为我这儿习惯拖工钱吧。” 冯四认真地想了想:“我估摸着他得来,咱们欠他钱啊……” 李想:“……” 两位衙差一直把李想送到了青柳镇,到了工地上帮忙卸了车,冯四热情的请这两位到家里吃饭,不过俩人赶着要在城门关闭前回去,便不肯留下,只说喝口水就走。李想陪了两人坐在棚子里喝茶水,冯四却跑没了影儿,一会儿又回来,手上拎了两只草兜子,却是满满两兜儿海棠果儿。“自家园子里收的,我家娘子让我与两位哥哥带些回去给家里孩子尝个鲜儿!” 两位衙差心情挺好,高高兴兴道了谢,上了骡车回城了。李想却很是惭愧:他压根就想不到这些细节,若没有冯四哥,他今天这一天不知道又要办砸多少事儿!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他觉得自己比过去过的强的太多了,可事实证明,在人际交往这方面他依然没什么长进,这实在是让他挫败不已。 尽管心情有些低落,李想却还是认真向冯四道了谢。冯四见他不太开心,便问他怎么了,李想叹气道:“今天全靠冯四哥了,我连个客套话都不会说,也不会应酬,我觉得自己挺没用……” 话未说完就被冯四打断了:“小乙哥说的什么话!这天底下冯四有多少个,小乙哥又能有多少个?什么都能做的人,那还是人么。便是咱家老相公,当日去越州,也曾听不懂当地的土话闹过笑话,也曾被下头的人哄过,也曾因办事不利被官家骂过……可难道有做不到的事儿,就不算有本事的人了?就是头等的厨子,也有只管镂葱花不管切肉末的,小乙哥自去做小乙哥该做的事,冯四也只做冯四能做的事,有甚么想不开的!” 李想听罢呆立当场,好半天才缓了过来,深深的对冯四作了个揖。“冯四哥说的是,我受教了。” 第七十六章 解开了心结的李想一下子开朗了许多,第二天的一大早,他吃了早饭便高高兴兴往工地上走。 然而李想的好心情没一会儿就给弄没了:滑轮组的安装比他想象的麻烦得多,主要的原因是沟通的问题,来干苦力活的基本都是外省逃荒来的,这年月隔着两个村,口音可能就大不一样了,何况这些外省人?李想自己的当地话都是现学现卖的,平日安排个活儿自然有钱奎——可钱奎能跟这些人说清楚也是因为都是简单的交代干什么活儿,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可这次不一样啊!李想对这种操作的精密度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可这些人压根不知道他说的长度宽度哪个位置打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连尺子都不会看,怎么说得清楚? 李想只得自己上阵,测量,定点,爬上爬下的侧角度,折腾了一上午,勉强只打了几个桩子,李想焦躁极了,这么简单的活儿都麻烦成这个样子,没有文化底子,就是做苦力也是做不好的! 下午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小岳哥跑来了,这小家伙背了个大包袱,一路跟着骑马的徐掌柜跑了过来。一见李想便笑嘻嘻的说:“李家哥哥,我来投奔你了!”李想大喜,可老徐这会儿却舍不得了,絮絮叨叨的叮嘱小岳哥乖乖听李郎君的话,天气变化记得增减衣服,有空让人给他捎个信儿,要么怎么说小岳哥懂事呢,一般的孩子怕是三五句还成,说多了准不耐烦,可小岳哥却乖乖听着,时不时还递了帕子给徐掌柜擦眼泪擦汗,李想被雷的只想呲牙,这徐掌柜长得一副奸商样,偏对人最实在不过,他才认识小岳哥多少天,却真是把他当自己家小辈儿一样的疼。 徐掌柜絮叨够了,便又吃力的爬上他那头矮马往回走了。那马又矮又瘦,徐掌柜又高又胖,看得李想心惊胆战:真的不会把马的脊梁压塌么? 赵先生听闻小岳哥过来了,也跑到工地上看新鲜,围着小岳哥转了几圈,啧啧称奇:“这么俊的小哥,真的有一身神力么?”小岳哥也不吭声,俯身把路旁尺半高的石头轻轻松松搬了起来,走了几步往远处石头里丢了过去。这石头起码一百多斤,力气大的汉子能抱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可绝对做不到这么轻松,更别说丢出去了。赵先生看得连声赞叹,又让人把小岳哥的行李搬回家去。 “小六哥正好与小乙哥住个邻居搭个伴儿!”赵先生笑吟吟的说道。李想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赵先生这个正太控果然又犯病了:村里的孩子谁都知道赵先生最好哄,果子玩具什么随便就能要来,他实在太喜欢孩子了。对于他这样子中年无子的男人,小岳哥这样的可爱少年哪里能不喜欢?昨天跟赵先生提了小岳哥的事儿,他就气的直拍大腿。“我若有这么个儿子,疼都来不及呢!他父亲怎么就这么狠心……”当时便与李想说了,若小岳哥过来,就直接住到他家没问题的。 小岳哥的到来绝对不仅仅是增加了个壮劳力的问题,他是认字的!他把李想画的安装图看了一遍,又细细的问了几个地方的安装要点,二话不说,扛着一捆子绳子蹭蹭几下子就窜到那截断崖上了,很快找好了固定的东西,把绳子拴上,连着拉了几个人跟一堆工具材料上去,没一会儿就开始安装滑轮架子了。 小岳哥的力气极大,固定用的铆钉别人要锤上几十锤,他叮叮当当一二十下就搞定了。一摞儿滑轮别人要一只一只的抬,他一搂就是好几个,收工的时候一计算工作量,他小半天就拿了四十九文,让当初凭体力赚钱一天只能赚三十文的李想十分的纠结。 等第二天滑轮组装好了,小岳哥的表现就更让人崩溃了,矮崖上面一推车足有七八百斤的石头,他一手轻松的推了绞盘就给稳稳的托下来了。一群过来看热闹的人全傻眼了。“这,小李郎君做的这个机关,也太神了吧?” 李想连连摇头:“不是我的机关厉害!是小岳哥力气大!我粗略的算了下,这个滑轮组能省七成左右的力,所以虽然会比实际上轻,但是这些石头起码还是需要二三百斤的力量才能拉得动的……” “二三百斤?二三百斤就能把那么一大车的石头托住?”钱奎十分惊讶,但又十分的纠结“可我怎么看小岳哥的样子,都不像用了二三百斤力气的样子。” 李想笑道:“不然下一车,你们试试?” 小岳哥轻轻松松拽了一车石头下来,见李想冲他摆手,便高高兴兴走过来,李想问他沉么,他笑嘻嘻的道:“正趁手!就是绞盘绞的太久了,那么一点点高的距离,我觉得我绞下来的绳子足有十丈长!” 李想笑道:“用的力气少,自然就要多拉一截。就跟咱们上山,盘山路省力,但是走的要远些是一个理儿。” 小岳哥点头道:“哥哥说的有理。” 钱奎带了几个民夫到那绞盘跟前,冲矮崖上的人摆手,用一圈儿的抓勾又绑了一车石头,他伸手推那绞盘,有点沉,倒也能推动,连推了两圈儿,绳子抽紧了,那绞盘便怎么也推不动了,钱奎使出吃奶的劲儿,那绞盘依然一动不动,不得已又喊了两个民夫过来,三人一起推,这次那石头车被稳稳的被提了起来,三个人摇了片刻,一车石头慢慢地落到了地上。钱奎松开绞盘,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冲李想笑道:“小乙哥果然厉害!这么一大车的石头,我们三个人就给弄下来了,统共花了没半柱香的功夫。”说罢又冲小岳哥笑道:“小岳哥的力气真不是吹得!我们三个人推起来都不轻省,你一只手就转开了!” 李想的滑轮组加绞盘的设置很是把众人都惊了一把,连李娘子都忍不住跑到半山上来看了半日,村里头更是三三两两地总有人过来。就这么几个滑轮一个绞盘跟零碎的一堆架子拼起来,竟然就让两三个人能提的动千斤的东西,这太稀罕了!施工现场总有人看热闹,李想觉得这不是个事儿,万一砸到人问题可就大了!虽然他在绞盘上做了反向阻滑的设置,可这年月的东西谁能保证呢?绳子架子他怎么看怎么觉得玄乎。于是让人拿了白灰在地上划了线,又派了专人看着人们不要靠近吊钩转动的那片区域。 小岳哥如今不干别的,专门负责转绞盘,一车石头六个钱儿,一天二十几车的石头,轻轻松松赚到百几十文。不过没人妒忌他,那绞盘一天转一天下来胳膊都转酸了——不仅要把石头绞下来,还得把车子绞回去,车子放下来还得用撬棍挪到一旁装车的平台上,到了半下午,上山的人手工,还得一车车把这些人也托下来。所以冷不丁听着似乎活儿不多,其实非常累,更何况小岳哥的活儿换了别人就的三个人做,合下来一个人也就那么点钱儿,并不比别的活儿多赚多少。 小岳哥是干得很高兴,别人觉得很累的活儿对他来说那是毛毛雨,更因惊喜的是他发现这工地居然包饭!只要每日给衙差交二十五个钱儿,他高高兴兴地交了钱,放开肚皮开吃,结果当天负责做饭的富户就不干了:“我做十人的饭两日,顶我一年的役。可这位小哥一顿饭便吃了十个蒸饼,六碗粥。结果饭不够,我只得跑回家把我浑家给我一家子的晚饭都给端来了,才让大家伙儿勉强吃饱。小乙哥,这可不成,我再做一天,岂不比别人多出好几个月的役了?”李想听了哭笑不得,不过这种小事儿他还是做的主的,便把小岳哥算作三个人的分量,这样凡是给他做饭的人家,以后都只有八个人去吃。这才算把这个事儿揭过了。 钱奎早就领人把那条上山的路给平整了,工作不算复杂,不过是除除草罢了,这个工作花了三四天的时间。而修路的进度也出现了暂时的停顿。可这三四天一过,工程的速度蹭的一下子就蹿上去了:其实铺路本身耗费的工时不到三分之一,大部分的人工都耗在了采石跟运输上头,上山下山是二十几里的羊肠小路,连个车子都不能推,一块块只能肩背人扛,这得多少人工啊?如今上山下山全是独轮车,山上运石头的人推了车子,到了矮崖的地方把车里石头全堆到个大滑车上面,就扭头再上去运石头。下面有专人负责重新装车,推车上山的人并不用等着装车,只需要把车留下,随手推走已经装好的一车石头就行——就算没学过效率学,这种最简单的流水作业分配对从现代而来的李想来说也是信手拈来的。 这么一来,如今三分之二的人都在修路,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采石运石头。而修路那边,杠杆,滑轮,绳子,甚至水——这些人们经常能见到的东西,在李想的手中就像变戏法似的有了各种神奇的功用,增加了一倍的人手,效率又提高了三四成。 李想算了算,这样一来,八月份竣工应该是没什么困难的了。 第七十七章 武娘子闻言点头道:“成,黄老爷你什么时候用,跟我打个招呼,我随时拿得出,只是三百两够了么?其实跑这么一趟,好歹总要有个上千两银子才值得折腾一遭!” 黄老爷道:“三百两足够了,我也没想着发多大的财,能再买几百亩地,给孩子们多添份产业也就罢了!”黄老爷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头却另有一番其他的计较: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在家中坐,祸还能从天上来呢!更别说自己出去做买卖,赔了赚了且不用说,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一千两银子要孩子们还到哪年哪月去?三百两不多不少,赚了钱能给孩子们置办些产业,真赔了的话,家里也不至于就撑不下去了———家里铺子一年的毛利多多少少也有几百两,攒不下来纯粹是花销大,如今孩子们多多少少都能赚些了,三百两银子足以让黄家伤筋动骨,但也只是伤筋动骨,不至于养不回来。 武娘子也略略能够明白黄老爷的想法,虽然以她的脾气并不太赞成这种瞻前顾后的态度,做生意没有大开大合的勇气怎么能赚的了大钱?不过想到黄老爷家中的情况,她也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黄鹂方才出言阻止父亲,可父亲真正跟武娘子说起借钱的事情来,她反倒不好继续阻拦了。她是黄世仁的女儿,骨子里比她的父亲更多了几分执拗,易地而处,她自己只怕也不可能眼见这自家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坏似一天地滑落下去,此时听父亲如此说,估摸着黄老爷琢磨这件事只怕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恐怕是很难说服他的,索性直接转过话题直接问他:“爹爹,海上生意固然容易赚钱,但您心里可已经有了计较?要贩卖些什么东西?总不能拎着银子就上海船吧?还有,您准备走多远,去多久?爹。海商不比其他,您出了门,我们想知道您的情况都难啊!” 黄老爷笑了起来:“我想等你大哥院试结束,先往北走走,收些山货过来,然后从琅琊港出海,到广州府,粤地的人十分喜欢北货,皮毛山参卖的都是极好的,在那里把皮毛山参甩了,换上瓷器丝绸之类的。”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看情况,路过浙江的时候看看停在哪个港,要是合适的话可以直接甩些货下去,那边的丝绸便宜,不过山货不比广东能卖出价来。嗨,边走边看,这东西哪里是事先都能想清楚的?我是想去趟南阳的,咱们的丝绸瓷器在南阳卖的都是很好的。如今邮路发达,我每走到一个港口,都给你们写封信回来如何?当然,要是离开了大郑,写信就难了……不过去趟南洋没多远,我带的货少,卖起来也快,来回一年都用不了,应该年底就能回来!” 武娘子笑道:“嗨,我还想着黄老爷未曾做过海上生意,我回头要先去趟沂州打听打听情况呢,现在看来您倒是比我懂多了!” 黄老爷苦笑道:“我当年好歹也是做过好几年行商的,那会儿跟我一起做生意的,后来好几个都发了大财,我胆子小,又不喜奔波,赚了点钱便回家买房子置地娶妻生子了!这里毕竟里海边没多远,我当初颇认识几个做海上生意的人……嗨,海商没有不富的!” 武娘子点头道:“我是准备整的大发些,回头跟人联络下,进些好北珠来。北珠在南方卖的还不错,省地方好携带,也不打眼……嗨,可惜苏老爷是个懒货,欧娘子胆子也不大,要不然撺掇撺掇他家出面,直接买条大船有多好?有大船可以直接运木料,这东西虽然利薄一些,但是胜在稳定……这些大宗的货物就没有卖不出去的时候!” 黄鹂真吓了一跳:“买船?那得多少钱啊!我听说小船在海上没法走的,海船一艘至少要好几千两银子啊!苏怡家里真有钱!” 武娘子笑了起来:“几千两银子的商船也就在咱们大郑转转,下南洋都是不敢的!那些去欧罗巴,东大洲(注1)的大船,至少都要四五万两银子,装了铁壳子跟火炮的十万两都不止!普通万把两的小海船我家都买得起呢,只是你问问你爹,这种船他敢坐么?遇到场大风一下子就拍到海里头了!更别说要是走海陆还除了开船的的一干人等还得买兵器请护卫,这还得打点官府——随便民船安火炮备刀枪,被人告个造反也不冤枉!!这一套下来,没有十万两银办不成事的!我忽悠了欧娘子几个月也没把她忽悠动……也难怪,毕竟苏老太爷留下的产业虽然折损了大半,可留下的也够他们花八辈子了,他们两口子根本没必要冒险,尤其苏怡脑袋还不错,他爹指望他走仕途呢!” 黄鹂早知道苏家有钱,但没想到苏怡家有钱到这份上,闻言咋舌道:“我还道苏怡臭美爱打扮胡乱花钱,现在看来,他已经够朴素了!” 武娘子嘻嘻一笑:“别说苏家了,我家要没栽跟头,也买的起大船的,现在却是不敢折腾了!嗨,所以说要狡兔三窟,我要是当日早点做打算,早早转行干别的,何至于事到临头才跑路?”如今几年混的熟了,武家苏家的情况早就不瞒着话黄家人了!武娘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打趣道:“欧娘子很喜欢你呢,好像还跟你娘旁敲侧击地问过你的婚事,不过你娘说你年纪小,混过去了………平日里看不出,黄太太心里头可真是爱惜你,镇上别的人家都恨不得把苏怡绑回去做女婿呢!他家那么有钱呢!”武娘子倒是毫不避讳这些东西,笑吟吟地就说出来了。 黄鹂脸上带笑,心中却是哭笑不得:她娘哪里是不喜欢钱的人?分明是不知道苏家的底细好么!她老人家还琢磨着女儿考上秀才就能跟知县老爷家攀亲戚的问题呢——隔壁有一万两家产的独生子比不上做官的人家;可要是有百万家财呢?额,算了,嗯,决定了,死也不告诉老娘苏家比她想象的还有钱的事儿! 黄鹂想到的问题,黄老爷也想到了,不过他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儿:只是有钱的话,那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任谁都能随便抢了去!苏家再有钱,只要苏怡考不中举人,那就要离他家远远的!百万家财又如何?还不是龟缩在个小镇上连花都不敢花?不过话说回来,放在谁家都是一样:读书跟赚钱哪一个都不能放下,自家要是没点儿家底儿,怎么供三个孩子读书?反过来要是孩子们不读书,日后也跟他一样只能当个小财主……而想要更进一步,便又要面临苏家窦家的困境:有钱,但是没社会地位,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眼里的肥肉。当然若是本事大交往广阔也能混的风生水起,可这毕竟还是没有抗风险能力——便是像武娘子这样长袖善舞的人物,遇到贪心的不顾吃相的父母官还是要落荒而逃呢! 几个人各怀心思,黄鹂此时对出海也有些期待了,想想就觉得广阔的很,忍不住又问武娘子:“对了,如今大船上备火炮是防海盗的?每个海船都要备火炮才行么?” 武娘子道:“往东去东大洲还好,只到南洋问题也不大,主要是再往西,离欧罗巴越近,越危险,现在欧罗巴的海盗越来越不像话了,听说那边也曾经有个什么女王,当初会给海盗册封官位,撺掇着他们抢别的国家的东西呢!” 黄鹂听的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女王,竟然跟强盗一样!爹!你不要出海了,太危险了!” 武娘子说的兴起,忘了人家黄鹂本来就不太赞成父亲出海,顿时有些尴尬,黄老爷咳嗽一声:“别胡思乱想,欧罗巴的海盗很少往咱们这边来的,咱们大郑的铁甲船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不过马六甲,便没什么事儿,我们跟着大商船走,最多也就到马六甲那边,绝对再不往西走了,碰不到欧罗巴的海盗。周围的海盗早被咱们大郑的水师打的老实了,再说我们肯定坐有火炮的大船,小海盗才不敢碰呢!鹂娘你不要担心。” 武娘子赶紧接茬:“是啊,我们只坐大船!哎呀不行,我得回去再打听打听,这方面的东西我还没黄老爷在行呢!”武娘子又说了几句,便告辞出去了,黄老爷便跟黄鹂一起到门口把歇业的挡板拆了继续营业,才拆了挡板进了屋,父女两个一边说话,黄老爷一边整理柜台,黄鹂见父亲弯腰费劲,便叫父亲谢谢,她自己钻到柜台底下帮忙整理东西:柜台底下堆着的都是些小块的布料,卖剩下的布头什么的,拿轻便的罩了布的藤箱装着,倒也不重,年初里正是换季的时候,小块布料拿出来也还是很好卖的:好料子可以做手帕肚兜,厚的粗的能做套袖鞋子什么的…… 黄鹂正在柜台底下整理东西,忽然听见一个拐了八道弯的声音:“老黄,你帮我找块儿水红色的料子!要汴锦的!三尺见方就够了” 黄鹂顺手便把装汴锦碎料子的藤箱拖了出来,黄老爷弯腰接过小箱子抱到柜台上:“汴锦都在这里了,四娘子自己挑挑!” 黄鹂正想从柜台底下钻出来,却听见那妇人娇声娇气地说:“老黄你帮我挑挑嘛,你看看哪块儿颜色更衬我,是水红的,还是桃红的这个?我是要拿来做肚兜的!” 黄鹂脸色大变,这是什么规划?黄老爷也十分尴尬,好声好气地说:“四娘子自己穿的东西,你自己挑就行!” 被黄老爷叫做四娘子的妇人笑嘻嘻地说:“哎呀,自己又怎么看得到,还是要别人看了好看才行嘛!” 黄鹂听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冲着那妇人呲牙一笑:“我看这位四娘子年纪不小皮肤又黑,这俩颜色都不合适!” 第七十八章 蔡四娘正冲黄老爷抛媚眼呢,不妨柜台底下钻出来个大活人,定睛一看,却是泼辣得出了名的黄家姑娘,心中顿时暗暗叫苦:本想着这黄老爷跟那武娘子交往密切,定是个好色的,想过来摸摸门路,怎么就撞到人家姑娘手里了?真是倒霉透顶!待要跟黄鹂吵上一场,转念一想,还没得手就闹得满城风雨,日后可还怎么处下去?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且忍她一忍,总有一天教我把这老黄握在手掌心里,这丫头自然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想到此处,蔡四娘手帕一甩,脸上露出委屈来“哎呀呀,我不过是买布问问颜色,黄姑娘怎地说的这么不好听?” 黄鹂奇道:“你问颜色,我就说颜色啊!水红桃红都是一二十岁的大姑娘小媳妇穿的,而且皮肤白穿了才好看,您本来就有三十了,又黑,穿了这颜色难道不是又显老又显黑啊!我爹说,做生意要实在,我觉得他这话说的有道理,不能为了买东西就昧良心!” 好嘛,黄鹂这话损的,等于是说如果自己夸对方年轻长得白那就是昧良心,可把蔡四娘气死了,她确实不算很白,但也不至于黑,而且她生平最讨厌人说她黑,依她过去的脾气,少不得要跟黄鹂撕扯一番的,可到底想到如今自己初来乍到,算不得本地人,又兼想要搭上黄老爷,所以并不敢显得太过刁蛮,想到这里眼珠一转“老黄,你也是太老实了,哪能这么教孩子?多得罪人了,好鹂娘,听婶子的,你以后在外头做生意,可不能这么说话!做生意啊,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黄鹂打断了蔡四娘:“鬼话我没学,拿人话跟您讲话,让您听不懂了实在对不住啊!” 蔡四娘本想着好言好语别闹得太僵,谁知道这姑娘竟然半点面子都不讲,竟干脆骂他是鬼了,顿时黑了脸,到底不乐意跟小姑娘直接对骂,眼睛盯着黄鹂,口气却是对冲黄老爷说话:“老黄,你这什么意思,我到你家买东西,东西没买呢,被你闺女夹枪带棒地作践了一通!我好心教她怎么做生意,怎么放这是遇到我了,我好脾气不跟你闺女计较,遇到个脾气不好的,还不得打起来啊!” 黄鹂哼了一声:“我遇到您这样又不许我说你年纪大,又非要攀扯着让我叫婶子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也没发脾气,我这才叫脾气好!你的生意经拿回去教你儿子,我就不劳你操心了!” 黄老爷一看这话头不对,赶紧打圆场:“好了鹂娘,你别说了!”他扭头看看蔡四娘,尴尬地说:“四娘子莫生气,你看看这些料子喜欢哪块儿,自管拿回去!小孩子家家的脾气冲,你莫与她计较!” 蔡四娘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这多不好意思!” 黄老爷现在只想让她赶紧走,便道:“碎布本就不值什么钱,四娘子自管挑一块儿拿走!” 蔡四娘笑道:“那我挑两块行不行?” 黄老爷脸上一僵,正要说什么,只见黄鹂把碎布藤箱伸手搬了起来,砰地一声扔到柜台底下:“一块都没有,我要拿回去缝手帕!” 黄老爷十分无奈,想要说点什么却见女儿看向他:“爹,您这是要送她肚兜?”闻听此言脸顿时僵了。 黄鹂此完了父亲扭头看向蔡四娘:“好了,没布可拿了,四娘子可以回家了!” 蔡四娘给气的脸色铁青,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在黄老爷面前装好人,咬牙叫道:“你个给脸不要脸的死丫头……” 她的话才开了个头,只听砰的一声,一把剪刀大头朝下地被钉在了柜台上,黄鹂满脸阴沉地看着她:“大郑律,十三岁及十三岁以下的孩子犯罪,罪减三等,不可着肉刑于身…我不会骂人,跟不要脸的浑人又讲不清道理,惹急了我就只好动手了!我才十三,就算是失手把谁的脸划花了。最多也就是判我爹赔个百十两银子,连板子都不用打一下!你想试试?” 蔡四娘哪里懂什么刑律,闻言早给吓破了胆,冲这黄老爷喊了一声:“哎呀可欺负死我了!”然后抹着眼泪冲出门去。 黄老爷看蔡四娘跑出去,简直要疯,想要追上去又觉得不是这回事儿,只得扭头冲女儿发脾气:”“鹂娘!你这是做什么?” 鹂娘恼火地看向父亲:“这话我该问爹!这种不要脸的女人,你不说离她远远地,还要送她布,是嫌家里头□□生了么?” 黄老爷气的跺脚:“你当我乐意送她布,还不是你说话太难听,我怕她生气了到外头讲你的闲话,这才想着送块布赌她的嘴!” 黄鹂冷笑道:“一个半掩门(暗娼),她说什么也得有人信!” 黄老爷简直被女儿气死了:“你也知道他是半掩门啊,知道你还惹她!这种污糟人,只要她嘴里提一提你,那就不是好名声!你说你,你说你好好的惹她干嘛啊!” 黄鹂仰起头来看向父亲:“爹你哄我玩呢?我惹她?她都勾搭到我亲爹头上了,我还要装瞎子?” 黄老爷道:“她跟谁说话都那个德行,你何必跟她当真!”说到这里,口气已经软了下来。 黄鹂哼了一声,一边伸手想要把扎在柜台上的剪子拔下来,一边嘟囔道:“您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什么都不懂,她那个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是想要勾搭您……上次在您这里见到她我就觉得她跟您说话的口气不对,我在街上看到她买东西,她在别人面前可不这么娇滴滴的!也就是跟您,还有……让我想想,上次看到苏老爷也是这个德行,不过苏老爷比她美多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哎呀爹,这剪子扎的太深了拔不出来了,您帮个忙!” 黄老爷被黄鹂这神来一笔给雷得够呛,哭笑不得地过来帮忙拽剪子,纵是他这么个胖子,拽剪子也用了吃奶得劲儿,一下子拽出来,用力过度之下,他往后还退了一步!之后看了剪子心疼:“我的李三麻子的好剪子呦,一把就要二百文啊,你个败家孩子!伸手就把我用了十年的老剪子给弄弯了尖儿啊!鹂娘刚才说那什么大郑律,可不许当真啊,就算杀人不用偿命你也不能干犯法的事儿!” 黄鹂翻了下眼睛:“假的!” 黄老爷:“啊?” 黄鹂又翻了一下眼睛:“我就没读过大郑律,刚才瞎编的。” 黄老爷哭笑不得:“你这丫头,你这丫头……唉,你莫要做傻事便好!” 黄鹂笑了一下:“我是要考秀才的人,自不会为这种人自毁前程。” 黄老爷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女儿又道:“待我考上举人,再敢惹我便没有这么便宜了!”顿时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人家姑娘是岁数越大脾气越小,自家姑娘反过来长! ********************** 这边黄老爷被女儿弄得哭笑不得,那边蔡四娘心里头却是满腔的怒火,她冲出黄家铺子的门口,很想当街哭闹上一场坏坏黄鹂的名声,可想到那姑娘手里的剪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年头,愣的怕冲的,冲的怕不要命的!碰上这种不照理出牌的丫头,且先躲躲,日后再做计较。 心里头这么想着,毕竟意难平,气呼呼地一溜烟跑回到家里,推门正看到女儿小兰在院子里踢毽子,顿时气了个半死,冲进院子伸手就照着女儿后背锤了几下子:“我才出个门,你就又玩开了!眼睛瞎了么?院子里这么脏不知道扫扫?我让你做的针线做完了?让你劈的柴火劈完了?比猪都懒,我是造了什么孽,养你这么个赔钱货!”捶完了还不解气,又照着她胳膊拧了两下。 小兰被她娘狠命地一拧,疼的眼泪当即溢满了眼眶,可到底不敢哭出声,怕她娘再打她,赶紧低了头往屋里走。蔡四娘见女儿不理她,越发生气:“你个死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听到我跟你说话么?” 她正发脾气,一旁厢房的窗户猛地被推开了,里头传来少年的声音:“娘,我读书呢!你不能少吵几句么?小兰刚才一直在做活儿,是我让她歇歇眼睛的!” 蔡四娘听到儿子发脾气,立刻叫道:“我又不知道她一直干活,这不是一回来就看到她在玩么?一个女孩子,不勤快点儿,日后怎么找到好人家?” 蔡四娘的齐永冷笑道:“您少在外头勾搭点儿,小兰就还有希望找到好人家!!” 蔡四娘闻言,掐了腰骂道:“你这是什么话?这是嫌弃我了?我一个寡妇,做针线能赚多少?不寻个人,如何够养你读书的?” 齐永气的面皮发紫:“你,你就没别的法子么?我是要考秀才的人,你这样子我日后就是进了学,又怎么在同窗面前抬起头来!” 蔡四娘道:“你又听谁放屁?念书都念傻了不成?英雄不问出处,你若是有本事做大官,别人管你娘是做过什么的?可我要是不赚钱了,你别说读书,饭都吃不上,日后街上讨饭去吧!到那时候你给我抬头看看啊!” 齐永涨红了脸道:“这种赚钱法,我宁可饿死!” 蔡四娘冷笑了一声:“行啊,你这么有骨气,今儿晚饭别吃啊!!”说着咚咚咚几步走回到正房里,留下齐永扶着窗框子站着,想要摔了窗户硬气地说一声不吃就不吃,可肚子里实在空的慌,硬是没勇气把话说完。 晚上吃饭的时候,齐永到底还是讪讪地去了蔡四娘屋里吃饭,蔡四娘见儿子不闹气了,也放下心来,她毕竟宝贝儿子,见儿子只吃饭兴致不高,便开始逗他:“大郎多吃点儿,你啊,好好念书,日后考上举人,娶个漂亮媳妇,我也就安心了。” 齐永闷闷地说:“光漂亮有什么用?”您倒是好看呢,爹娶了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一辈子绿云罩顶。 蔡四娘笑嘻嘻地说:“漂亮还不行啊?你还要啥样的?你这是心里头有人了?跟娘说说,是谁家姑娘?” 齐永不耐烦地放下碗:“没有,我吃饱了,回房了。”蔡四娘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少装,你跟我说说!” 齐永说:“说没有就没有,你让我回去读书!” 蔡四娘叫道:“你不说清楚就别想回去!” 齐永有些心烦:“说了又怎么样?我说了你能去提亲么?” 蔡四娘道:“你起码得说说啊,不说我怎么去提亲?便是天王老子的闺女,也要先试试看!” 齐永冷笑道:“我还喜欢黄鹂呢,您给我去提亲试试??” 蔡四娘叫道:“那死丫头有啥好的!” 齐永道:“没啥好的,可人家有个六品官的老师,日后是要考秀才的!你倒是去提亲啊,提给给我看看啊! 蔡四娘骂道:“呸!这是谁的婚事啊?你幸灾乐祸什么?”她说着皱起了眉头,然后猛地跳了起来,骂道:“杀千刀的小贱人,竟敢哄我,她是要考秀才的,怎么敢做犯法的事儿!小贱人,别落到我手里,要不然看我怎么整治她!” 齐永听蔡四娘话头不对,忙问她出了什么事儿,蔡四娘丢了这么大的脸,哪里肯说,只摆手让儿子少管,心中则暗道:死丫头,我若不把你爹搞上手,我便不姓蔡! 第七十九章 cpa300_4();  跟着追猪的人全都十分的纠结,这叫什么事儿啊,猪没杀掉,还让猪把杀猪刀给带跑了。不过这事儿也真的不能怪小岳哥,他力气够大了,可是猪脖子上的肉那么厚,没杀过猪的人哪能一下子找到准地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这么头挨了一刀的大肥猪,不发狂才怪呢! 虽然是一群人在追,可除了岳翻,根本没人追得上那头发狂的猪。话说回来,就算能追上,谁又敢往跟前凑?无非跟上去看看别出什么乱子就是。 一群人里,冯四跑的最快,跟着狂奔的猪和小岳哥就顺着路转了弯,李想等人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却听见冯四的隐隐绰绰惊叫:“小哥儿小心!”紧接着传来猪的惨叫,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非常清晰的传了过来:“还愣着干嘛,快去找个盆!” 紧接着岳翻迎面冲了过来,大声喊:“小桃姐姐,快跟我回家找个盆,盛猪血!”众人一愣,还是小桃反应快,一溜烟的跟着岳翻回去了。 李想紧走几步,拐过挡着视线的几棵树,便看到了那头猪。那头猪已经侧翻在了地上,拼命的挣扎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因为它的肩颈处被人用脚踩的死死的。这一脚踩的角度很是微妙,明明只踩住了那么一个地方,可整只猪却完全没法挣扎起来。李想顺着那只穿着靴子的脚往上看,是一条修长的腿,再往上,普普通通的深蓝色的松江布直裰,可穿在这个人身上,怎么看怎么挺括怎么看怎么精神,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个穿衣服的人生的太好了! 李想一直觉得传统小说里形容人长得好的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皓齿丹唇这类的描述过于抽象,可这会儿他却忍不住想把这一拉溜的词儿统统用在面前这个美少年身上,这实在是一个太过出众的美少年:与岳翻有些稚气的俊秀不同,这个年纪稍长身材高挑的少年表现出的是纯男性的阳刚之美,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这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一脸的刚毅之色让人没法把他当孩子看,尽管他的脸还带了一点点的婴儿肥。 几个人目瞪口呆的功夫,岳翻已经端了个大盆子回来了,本来就没几步的路,他跑的又快,自然片刻间就转回来了。岳翻把盆子往猪脑袋跟前一塞,抬头问那英俊少年:“五哥,要帮忙么?” 那少年微微皱眉道:“你别给我添乱就行了,闪远点!”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却十分的好听。 岳翻连忙退后许多步,老老实实垂首站在一边。那英俊少年弯了腰,却没去拔那把插在猪身上的刀,而是伸手从靴筒里抽出把牛耳尖刀来,另一只手拽着猪皮把那猪头往起一提,尖刀一刺一划,那猪连叫都没叫一声,只是剧烈的抽搐起来,血就汩汩的流了出来,一滴都没往外溅,全都流进了岳翻才端来的大盆里。 猪血足足放了一柱香的工夫才放干净,那头猪从一开始的剧烈抽搐,到后来一动不动,期间那少年只是用膝盖压住了而已,那猪便连大一点幅度的挣扎都做不到。猪血放尽,少年松开猪头,把那牛耳尖刀在猪皮上蹭了一蹭,重新又插回到靴筒里,又把插在猪肩颈上的杀猪刀拔了出来,冲着岳翻扔过去。小桃不禁“啊”了一声,可随即又赶紧收了声,因为岳翻已经伸手握住了刀把。 岳翻接了刀,往前走了几步,规规矩矩的垂手站好,小声叫了一声:“五哥。”英俊少年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说道:“还不把猪送回去!” 岳翻忙提了那死猪的两条腿,往身上一搭,一溜烟儿的跑回赵家去了。 而这少年则又走了几步,冲李想等人行礼道:“在下岳飞,舍弟岳翻,给诸位添麻烦了。” 直到坐到饭桌前开始吃杀猪菜,李想还是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在被李清照夫妻收留之后,他又不小心拐了岳飞的亲弟弟做苦力?不不不,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居然加见到了岳飞,这是岳飞啊,活着的岳飞啊! 每个宅男心中都有个军国梦,这一点是大部分女孩子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对于李想来说,李娘子是李清照这一点或许让他震惊,但更多的原因是由此而来的对未来的恐慌。可是岳飞对他的意义则完全不同,他曾是这个王朝复生的希望,他是中国历史上最出名的悲剧英雄,他是李想的偶像——特别是当李想意识到自己穿越的时空已经是北宋的末年的时候,岳飞这个偶像的地位就越发的牢固了。 小桃第四次给岳翻盛饭,他已经吃了两大盘子莱菔烩猪肠(注1)跟整整一小盆的猪肉炖菘菜(注2)还有三碗米饭五个蒸饼了;相比之下他的哥哥岳飞的饭量真的很正常,而且吃相很文雅。 岳飞吃了一碗米,两小碟烩菜跟一碗炖肉就停下了,打了手势阻止了小桃给他添饭,扭头看看自己的弟弟,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岳翻刚吞下最后一口米饭,正拿了帕子擦嘴,看岳飞瞅他,惊得一下子噎住了,忙不迭的比划着让小桃给他端水。岳飞十分的无奈,走到他跟前轻轻给他拍拍背,缓缓的说了一句:“总是吃这么快,又没人跟你抢。” 岳翻勉强把那口饭咽下,听了岳飞的话,忽然“哇”的大哭了起来:“五哥,我对不起你,我,我,我没找到嫂子……” 岳飞听罢愣了一下,慢慢摇摇头。“没找到就没找到吧,没把你自己弄丢就好,以后不要再听阿爹的话瞎胡闹了。” 岳翻哭的抽抽搭搭的:“我不是瞎胡闹,哥哥本来就该娶媳妇了,可你整天忙着家里的事儿,要照顾阿爹阿娘,要服侍老师,还要教我功课。这么拖来拖去的,六娘姐姐等不到你去接她,嫁了别人了怎么办?哥哥你别管我了,快去清河把六娘姐姐接回来吧。” 岳飞小声说:“这事儿以后再说。” 岳翻伸手拽了岳飞的袖子。“什么以后以后,咱们明天就出发,一起到清河把六娘嫂子接回来。” 岳飞顾左右而言他:“翻云的个子是不是又长高了?我觉得你快赶上我了。”说罢扭头冲李清照笑道:“我这弟弟饭量大,府上的厨子这阵子可真辛苦了。” 赵李夫妻二人都是人精了,一看这样子便知道这岳飞的婚事怕是出了什么问题,也便也打着哈哈准备聊些别的。岳飞便站起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谁知道岳翻却是个没完没了的,伸手就拽住了岳飞的袖子。 “五哥,你先答应我去接嫂子,阿爹说了,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岳飞一脸无奈,只得低下头,小声冲岳翻说了声什么,岳翻面上一僵,随即大声吼道:“太欺负人了,刘伯伯不讲信用!五哥,你怎么就能答应退亲呢。” 众人十分无语,岳飞尤其尴尬,只得重又坐了下来慢慢与他弟弟小声解释,声音压得很低,可这屋里静悄悄的,众人还是把他的话听了个十之□□:原来是岳飞未婚妻家的老邻居的儿子过来岳飞的未婚妻家提亲,那年轻人在外面做生意,颇赚了些钱财,因从小与岳飞的未婚妻刘六娘青梅竹马故而念念不忘,已经连着过来提了几次亲,那刘老丈因为与老友口头定了娃娃亲,虽然多年没有联系却还是不愿意失信,所以一推再推,岳飞过去的时候正赶上那青年又上门苦苦相求。人家在南方做生意,家产也赚了不少了,为了这个事儿专门跑回清河已经是第三次了,岳飞的未婚妻刘六娘比岳飞大三岁,都十八了,那小伙子二十了,这怕是人家最后一次努力了。岳飞一看这情况,算了吧,自己家穷的叮当响,而六娘家里也不富裕,人家干脆的提出要带了六娘父母到南方奉养。这份真心是没得说了,这种情况下刘家还能坚持等着岳飞已经够意思了。岳飞也是个爽快人,直接便与刘家解除了婚约:其实也就是口头上说一下,毕竟当时订亲也是嘴上说说,并没有正式的手续。 众人听了个大概,又赶紧吃的吃喝的喝全当什么都没听见,这是人家的私事,提起来也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儿,也就是岳翻这个愣头青,才会非要在大庭广众下逼着他哥哥说这些。 岳飞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逐渐就完全听不清了,只是岳翻的大嗓门时不时的窜出一句半句十分清楚地回话:“阿爹又去当活菩萨了?难不成今年的收成又被他……” 随后声音便降了下来,岳飞轻声跟他又说了什么,谁知道紧接着岳翻索性大声惨叫了起来。 “两千斤!两千斤还不够我一个人吃呢!阿爹老糊涂了么?五哥,我看我还是别回去了,我回去了咱们一家都别想吃饱了,还不如让我在外面随便找点活儿干呢!”  直上青云 ——————————————————————————————— 正文 第八十章 黄鹤这个成绩一点都不让人意外,甚至可以说,他能通过府试成为一名童生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至于排名不好秀才无望这种事儿简直就不能算个事儿!他才十五岁,考不上秀才才是正常的好么?对黄家人来说黄鹤成为童生就已经赚了,今年的府考大可以随便考考了!一家人欢天喜地的凑在一起庆祝黄鹤得了童生,当然,也没忘了请刘先生跟苏怡窦英:老师跟师兄弟嘛!总要凑一起的! 刘先生心情好极了,一高兴就连着跟黄老爷干了好几杯,喝完了眼泪汪汪地说:“我现在就盼着这两个孩子能考中秀才,只要他们都能中秀才,只要都能中,我这些年的心血变没白费!若是来日哪一个能中了举人,我便是死了也甘心了!” 刘先生说的十分动情,搞得黄老爷也要流下泪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大概是年纪大了想的多了?去年大郎考中童生,名次比老二还好些呢,我也没这么高兴!今年老二考中了,我却觉得简直要飘起来了!” 刘先生虽然醉了,但思考能力还在,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童生考的本就是基础,黄鹏当日学的的扎实,考中童生是应该的,真正难的在后头;反倒是黄鹤这小子,整天就知道玩,我本来想着他这次童生够呛呢,谁知道竟然考上了!花钱买馅饼没什么稀罕的,天上掉馅饼给接到了,那才欢喜呢!”他说着看向苏怡跟窦英,眼神在两个小学生之间转来转去,最后指着苏怡大笑道:“你看这小子,别看人模狗样的,可他若是能明年考中童生,苏老爷能美得在门口开流水席!脑子虽然聪明,可前头五六年都给荒废过去了……那个窦英比他强点,也有限,大好的年华全都给浪费到狗身上了。老黄啊,我跟你讲啊,我这些学生,就属黄鹏最笨,但就属他省心!” 苏怡本来心情不错,他也挺为黄鹤开心的,而且事实摆在眼前,说明刘先生还是挺有本事的!谁知道刘先生好好的夸人,忽然就损到他头上了,他本就要面子,被喝醉的老师当着一群人的面这般说,脸腾就红了;窦英更惨,虽然刘先生说的是他比苏怡强些,可即便是苏怡,也没有给说成年华浪费到狗身上啊!黄鹤也是郁闷,虽然中了童生,但先生判断是天上掉馅饼砸到他了,连唯一正经被夸的黄鹏也得了个“最笨”的考评…… 刘先生一席话,把四个学生全损了,黄鹂在一旁,心里头笑的肚子疼:怨不得刘先生说自己不能喝酒,说喝酒误事儿,感情由头在这里呢!喝了酒就胡说八道啊! 在刘先生身后站着随时给倒酒的杨熙也忍不住脸上带笑,这种场合,他作为刘先生名义上的书童那肯定是要站着侍奉,不过他还是很开心:一起学习的几个人都比他大,每个人都挺照顾他的,如今黄鹤也中了童生,杨熙恨不能自己也去敬黄鹤一杯呢!扭脸看到黄鹂,却见黄鹂坐在窦英身旁,正笑嘻嘻地与他说话,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好心情顿时飞了大半:总是千好万好,可是自己这出身,只怕这辈子都没法堂堂正正坐在阿鹂姐身边了! 窦英正在跟黄鹂嘀咕她生日的事儿:“鹂娘,我才知道,二月二是你生日啊,你怎么也没说一声?黄鹤昨天说把你生日给误了……怎么样,你说地方,咱们去吃一顿,给你补上!!” 黄鹂并不意外黄鹤这个大嘴巴把她生日说出去的事儿,听窦英提起来,也小声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好补的!” 窦英叫道:“那怎么行,本命年啊!这么重要的生日错过去也太不像话了!” 坐在窦英另一边的苏怡也把脑袋伸过来:“阿英说的没错,本命年的生日,哪里能随便混过去?我本命年的时候,我爹在街上摆了流水席,请了五百多桌呢……” 窦英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家比苏怡家穷多了,可没办流水席照样请了戏班子呢!鹂娘我跟你讲啊,这个事儿不能混过去,前阵子是你家忙着两位黄兄考试,把你生日给忘了,这没法子,但我们既然知道了,那当然就要补办了,不然也太没义气了!说好了,过几天休沐日,咱们一起去县里,我做东,请你吃……吃什么你说!” 苏怡小声道:“螃蟹,螃蟹!听说全章丘最好的酒楼就是卖螃蟹的醉蟹居,去那里吃螃蟹去!” 黄鹂满头黑线,过个生日请戏班子,窦英你家可真穷啊!还有苏怡,四月份吃螃蟹,亏你想得出!她正想拒绝,却见黄鹤从她这边把脑袋伸过来:“喂喂,你们说啥呢?要给鹂娘过生日?你请客么窦英?那我可得过去好好吃一顿!” 窦英鄙视地看看他:“你也是个做哥哥的!能把妹妹生日忘了!还好意思蹭饭!” 黄鹤垮下脸来:“我也不想忘啊,可那几天马上要县试,我走路的时候都在背书,这不还是我跟你们说的么……对了我头回听说春天吃螃蟹?这有啥说法么?” 窦英嘿嘿嘿地笑出声来:“有什么说法,他胡说八道的!听说醉蟹居的螃蟹最贵最好就说吃螃蟹呗!他过去在晋阳,哪里吃得到螃蟹?懂什么啊!” 苏怡的小白脸刷就红了:“说得好像你知道似的!” 窦英翻翻眼睛:“我不知道我会问啊,哼哼,我为了请鹂娘,可是求我娘把全章丘的好馆子有啥好菜都给列出来了,知道什么是诚心么!我这样就是了!!” 四个人在底下嘀嘀咕咕的,看的杨熙羡慕不已,不妨黄鹂忽然抬起头冲他笑:“喜儿,清明节我们要去县里玩,你跟我们一起过去吧!” 杨熙先是一愣,紧接着下意识地便摇头:“我,我就不去了!” 窦英叫道:“什么不去不去啊,大家一起念书,一起玩,我给鹂娘补生日宴呢!你舍得不去?” 阿鹂姐的生日?杨熙顿时呆了,虽明知道自己跟着过去吃饭不合适,可一想到是黄鹂的生日,不去这两个字就卡在喉咙里死活说不出口。黄老爷听到动静,醉眼朦胧地看向孩子们:“哎呦,我怎么把鹂娘的生日给忘了?这可怎么行啊……他说着摸摸索索的到怀里掏了一阵儿,拽出个大荷包扔个鹂娘:“鹂娘,你拿去随便买点东西,当爹爹给你补的生日礼物!” 那荷包砸在桌子上,旁边的盘子碗都给震得跳了跳,黄鹂拿起荷包,嘴角就是一阵的抽,里头沉甸甸鼓囊囊的,起码有四五斤重,黄鹂略略一猜就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分明是黄老爷刚从县里兑换回来的银子——黄家做的是小本生意,大部分时间收的都是铜钱,铜钱花起来方便可是攒钱保存的时候就麻烦了,所以黄老爷每隔个把月就去县里的钱庄兑换一次银子,他今天白天才去过一趟,这一荷包足有五六斤的样子,分明是这两个月店里的毛利都在里头了! 黄鹂把大荷包拿在手中,腹诽道:还说刘先生喝醉了没谱呢,自家老爹更要命!起码人家刘先生不会喝醉了到处乱扔钱啊!得了,一会儿捎给老娘收起来吧,省的一会儿弄丢了。 黄家兄妹如今跟苏窦二人混的相当熟,一顿饭的事儿,也无需太过客气,朋友之间非要在钱上可丁可卯的算清楚也没意思,所以并没有拼命地拒绝窦英的好意,这小子本就神神叨叨的,你拒绝的狠了他又要发神经了!黄鹂现在对他的脾气也算是摸透了:抽他骂他都可以,别不搭理他就行。可惜这会儿心理学学科还没建立,黄鹂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抖m人格,反正就知道跟这家伙打交道别太客气就行,跟他客气他反而浑身难受。 这会儿窦英见黄鹂不跟他客气,果然喜不自胜,热情洋溢地继续对杨熙展开攻势:“喜儿你就一起去吧!要不然鹂娘肯定不开心!” 黄鹂急忙也跟着说:“是啊,喜儿,过生日就想图个乐呵,本来人就少,你也不去的话那也太闷了!” 杨熙听到黄鹂也叫他去,心中暗喜,可到底还是有些士大夫,嗫嚅道:“算了,你们去吧” 黄鹏本来注意力集中在父亲跟刘先生身上,不过弟弟妹妹们的对话他也听了一耳朵,听到黄鹂跟窦英都在劝杨熙,便也扭过头来 冲他笑道:“好了,别推来推去的了,你能过去,鹂娘也会高兴地! 杨熙见黄鹏开了口,便轻轻点了点头,黄鹂忍不住叫道:“喜儿!明明是我过生日,怎地你却只听大哥的!” 黄鹏瞪了黄鹂一眼:“好了,你又欺负喜儿!” 杨熙忙道:“大哥,阿鹂姐没欺负我!她对我最好不过了!” 黄鹂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好喜儿,不枉姐姐疼你!” 窦英在一旁哈哈大笑:“你俩唱戏呢么?真能逗!喜儿你也是,听不出黄大哥是在开玩笑,急什么啊!这傻的啊!” 苏怡扭头看了看窦英,心里简直要为这家伙的愚蠢折服了!人家杨熙看着是个孩子,可人家就是知道怎么讨黄鹂喜欢了,你钱花的再多又怎么样?人家还当你是好兄弟……啧…… 窦英在黄鹂面前总是想表现而表现不好,最后弄成一幅傻子样,但是跟别人说话,交际水平立刻就恢复水准了,他听黄鹏开口,忙道“黄大哥,休沐日你有空吧?鹂娘生日,咱们一起聚聚!” 黄鹏闻言微微一笑:“眼见着就要院试了,我得准备准备,就不去了,你们玩的开心些!”黄鹏虽然只大了黄鹤窦英苏怡他们四岁,可是早已经成亲,心里年龄上差了一大截,在这几个小家伙面前,他比刘先生都更有威信呢,几个小的明显想要出去自在地聚聚,他去的话大家都玩不开,索性不去。 刘先生很快就喝醉了,杨熙扶刘先生回房休息,黄鹤送客,而黄鹏则帮着驾着老爹往里屋走,黄鹂拎着荷包跟在一旁,幸好大家喝酒就是在院里摆了酒,院里走到卧室一共也没几步,再加上黄鹏劲儿颇大,这才没有给他爹压趴下!到了卧室见到钱氏,黄鹂伸手把荷包递给她:“爹喝醉了,我看他揣着钱硌得慌就给掏出来了,娘赶紧收好!” 钱氏一看丈夫的状态,眼睛一瞪:“你少替他说话,这是他喝醉了钱没揣好掉出来了吧?就不能喝酒,灌上几两猫尿就乱丢东西!下次再去换钱非得一回家就让他把钱就掏出来不可,丢了可了不得!”说着赶紧把荷包接过来,从床底下拽出个箱子来,打开了把钱扔进去。黄鹂哪敢告诉她妈实际情况更糟糕,他爹压根就准备把钱送她呢,只是干笑了一下,然后就跟着黄鹏一起出了门。 走到门口,正看到送客人回来的黄鹤,黄鹤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哥,咱们是不是得提前去济南府啊,今年调考,只怕去晚了找不到地方住呢!” 黄鹏想了想:“倒也不用太早,学政大人是四月初才传的令,现在估计好多地方都才知道这事儿呢!二十二日日开考,咱们十二三日出发就很已经很早了!一共一百里地,一天就到了,咱们提前□□天过去怎么也够宽松了!行了,你不用担心这些,好好地去给鹂娘过生日吧!” 府试结束的时候,济南知府就告知了这些新晋童生这次院试的时间地点:今年的院考不像往年一样在本府等待学政过来主持考试,而是把山东辖区内所有州府的童生们都集中到一地统一参加考试,考试时间同步,题目统一,当然放榜的时候要分榜,也就是说,今年的院试,是整个山东的考生在一起考的,沂州,济南,滨州,淄博,青州,泰安等十一府的考生都聚到一起,选址则在山东中部的济南,一方面济南是首府,一方面也是尽量方便各省童生赶路,而院试的时间定在了四月二十二日,二十日报名截止。 其实一般情况下,院试是本府学政辗转各地,一个府一个府的主持考试,所以院试没有固定的时间,端看学政安排。而全省的秀才凑在一起考试,则被称为“调考”,调考这种事儿不常见,也不被鼓励,但作为一种考试形式也是时常发生的,当然一般的学政不敢这么搞,读书人本就是一群龟毛至极的家伙,童试又不像乡试那般人少,一个省凑到一起起码上千个考生,凑在一起没事儿也能找出事儿来。当然,缺点明显,优点更明显,要不然作为学政,一个月要跑好几个地方主持考试也就罢了,还要出好几套考题:几场考试不是同步进行,哪里敢用同一套题?而且批改卷子也要从别处调人。譬如济南的考试卷要让滨州的主官来批改;滨州的试卷可能要让淄博主官来批改,如此种种,一场院考,能把整个省的各级官员们跑的肉都要掉几斤!所以在学政比较忙或者比较懒的时候,调考就会成为不错的选择。 熊杰今年已经是第三次主持山东的院试了,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年底任期结束他就要回开封述职了,他倒不是什么懒人,只是出了点意外,不调考不行了。 过了年,这位学政大人觉得院试还有一阵子呢,想要放松一下,于是跑去琅琊台观海,到海边一看,哎呀那个春水共海天一色啊,哎呀那个波光淼淼不见尽头啊,哎呀那个大鱼小鱼争前恐后的往水面外蹦啊!哎呀看起来真好吃啊……没错,他老人家海产吃多了,拉肚子了!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应天府人,熊翰林前些年哪里吃过正经的海鲜?熊翰林这几年虽然在山东做学政,但大部分时间都蹲在山东首府济南,海鲜能吃到,但才出水的跟放了几天的压根就不能比啊!这位资深吃货见人家本地的主簿生吃牡蛎跟鱼片,那叫个馋!虽然也吃过生鱼脍,可那种切的薄薄的吃不出鱼味儿的东西哪里能跟这大块大块的厚肉比啊?熊翰林兴奋劲儿上来,不顾大家当地的陪同官员不停地提醒他头一次吃生海鲜不能多吃的提醒,一口气吃了一盘子牡蛎半斤生鱼片……额,然后就从三月初拉肚子拉到三月中,险险地没把命交代在海边儿,三月底拖着病体赶回济南,实在没精神继续跑了,把实现准备好的六套题往火盆里一扔: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呢,不跑了,调考! 熊翰林不用跑了,全省的童生可要跑断腿了!要么说穷人真的玩不起科举呢!笔墨纸砚都不少花钱,书不便宜请先生更是贵,更别说就算考个秀才都可能遇到这种要跑到省城的坑爹事儿!若普通的院试还好说,也就是周围县区的人赶到本府去,最远的也就百十里,可调考的话那就是全省以千记的童生往首府赶!所以黄鹤才会有提前过去的说法,实在是怕去晚了连住都没地方住。 黄鹤听了调考的事儿,觉得挺有意思的,第二天到了陈益南家,便跟陈李思熙念叨:“唉,师兄你们运气真好,能赶上调考!” 李思熙莫名其妙:“调考有什么好的?人多的要命,贡院只怕要挤死了!吃的用的都涨价……” 黄鹂笑道:“可是能见识好多人啊!说不得明年的解元公就在里头呢!我是觉得挺好的,好多人一辈子也就是个秀才了,赶上调考这种盛世,说起来跟别人不一样,多好啊!” 李思熙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孩子脾气!” 陈益南听两个学生聊天,笑了起来:“确实挺难得的,山东这几十年还是头次调考呢,整个山东都热闹起来了!袁知县过几日也要到济南,所以我得提前去章丘了。” 黄鹂有些纳闷:“院试又不需要县尊们阅卷,怎么县尊也要过去?” 陈益南笑道:“院试这么大的事儿,袁知县怎么能不闻不问?今年又是调考,济南府只怕不安宁,所以他要过去济南看看,免得本县童生招惹了什么麻烦没人照管。” 听到袁知县,黄鹂立刻想起了魏彦:“啊,那魏彦也是要去济南考的了??他是县试案首,府试想来一定是能通过得了!” 李思熙在一旁笑道:“我才给老师念过快报,魏彦不但通过了府试,而且又拿了一个案首。” 黄鹂急忙问:“又一个案首?他这架势,是直奔着小三元过去啊!师兄,咱们省还有谁是前头得了两个案首的?”快报说的是省内的快报,院试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既然提到了沂州案首,那肯定也要说说别的州县的知名学子。 李思熙想了一下:“十一个府试案首里头有九个都是连中两元的,毕竟能在府里得头名的,基本上在本县就应该已经露了锋芒了,这些人都可能是院试的案首……但真论起来,只怕沂州跟济宁这两地的前三名拿到别处都是府试案首的料。小三元可不是这么好拿的!” 黄鹂叹道:“科举这条路可真是披荆斩棘!”紧接着声音便又坚定起来:“小三元不敢说,我好歹也要努力朝案首努力看看!人生在世,回头看来总要有点可说的才有趣!” 陈益南微微一笑:“那你就要努力了!” 因县尊大人要去济南,所以陈益南去官学任职的事情便提前了:实在是前任山长重病,官学如今已经好一阵子没人管了。 陈益南要去县里,黄家自然又是一通忙乱,钱氏恨不得把黄鹂的房间都给她搬空了带去,总算黄鹂好说歹说,讲好了这次过去只是踩一下点儿,去看看缺什么东西地方有多大,回来在收拾,钱氏这才作罢,但到底还是搜罗了两大包的东西给她带上,月季自然也还要跟去的。小丫鬟心情极好,哎呀,可以跟着去上学,这可真不错! 再怎么舍不得,钱氏也是没法子不让黄鹂去章丘的,心里头再不舍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哄着眼圈儿收拾东西,时不时地跟黄老爷哭一场,弄得黄鹂简直不敢直面亲娘:好心虚的样子…… 陈益南准备四月初九去县里,四月初七,钱氏跟着黄老爷一起,备了礼物去了陈益南家中拜访:自家女儿跟着人家去上学,家里头怎么能没有表示? 黄鹂拜师这么久,钱氏还一次都没去过陈益南家里呢!去之前颇有些紧张:今日不同往昔,连着两任县尊大人登门拜访陈益南,再加上如今都知道她过去竟然做到过六品官,谁还敢把她当普通的老太太? 上一任王县尊卸任前把陈有才的案子结了,因家中房契写的是陈益南的名字,所以判了个夺人家产的罪名,打了五十板子,又罚了二百两银子,然后给放了:这个判决其实还是轻了,但在陈益南没有专门要求从重处罚的情况下,王文栋也不敢判得太重:打断骨头连着筋,罚到这个地步,陈有才这个人已经废了,这家子的日子也好过不了,也就罢了! 这个事儿传出来,众人更是对陈益南十分的敬畏:眼睛都瞎了病的快死了给扔街上,一口气缓过来随便抬抬手,就把没良心的侄儿拍趴下了!这会儿人们才真正意识到,陈益南是正正经经做过官的人,比县里任何一个举人老爷都体面!就算是县尊大人都要称人家一句大人呢! 钱氏同样对陈益南有些敬畏,平民老百姓,谁能对官儿不敬畏呢?别说六品官了,吴主簿才八品,可钱氏见到人家太太还不是的低眉顺眼叫人家太太,在一起吃饭说话都要捡着人家爱听的说?幸而陈益南是个瞎子,钱氏的紧张情绪才不至于爆满:要不然只怕她光时要穿什么衣服就要研究上一晚上!不过这也没强多少,前前后后换了四五身,总算定下来穿一身姜黄色的袄裙。 黄家这次还是头一次按照体面人家的规矩去做客呢!这却是黄鹂教他们的,先写了上门拜会的帖子,让下人递到陈家的门房,然后等陈益南传了肯定的答复出来,这才上门拜会。 上门做客自然不好赶到快中午饭点儿,半上午的时候,黄老爷跟钱氏按照帖子里写的时间,坐了马车到了陈家门口,到门口,夫妻俩下了车,便有陈家的门房迎上来笑道:“黄老爷,黄太太好!”这门房本就是镇上的人,自然是认识黄老爷的。 黄老爷咳嗽一声:“陈大人现在可有空?” 门房笑道:“黄姑娘方才还到门口跟我说呢,二老到了就直接请进去!”门房说这话,已经有个丫鬟低眉顺眼地走过来,引了黄老爷跟钱氏往屋里走。 往院里才走了几步,便有一个四十上下,穿绸裹缎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见到黄老爷跟钱氏便行了个万福:“两位可是到了,快请进!” 黄鹂事先说过陈家的情况,所以钱氏立刻猜到这位应该就是陈府的管家了,便问道:“您就是马嫂子吧!鹂娘提起过您,你这些日子没少照顾她,我一直没谢您呢!” 马砚台笑道:“我做的都是份内的事儿,没什么好谢的,倒是我家大人当日落难的时候,亏了尊府帮忙呢!” 黄家哪里帮过什么忙?也就是黄鹂那时候挤了自己的零花钱给陈益南买吃食,后来送礼物也是因为拜师……所以马砚台这话让黄老爷颇有些不好意思,钱氏倒是松了口气:这家架子倒是不大的。 几个人往屋里走去,迎面却碰上个熟人,却是镇上唯一的大夫,王郎中,王郎中见到马砚台,满脸堆了笑:“马管事,那我就先走了!谢谢您帮忙,亏了您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回头给您弄两大坛去年泡的药酒来”王郎中医术一般般,药酒做的却颇有点名气。 马砚台笑了笑:“举手之劳罢了,药酒就不必了,你正经该谢大人!” 王郎中道:“一码归一码,大人要谢,马管事也要谢!我明儿就给您送药酒来!” 马砚台笑道:“你实在要送也可以,只是莫要弄那傻大憨粗的大坛子过来,倒起来麻烦不说,不等喝完味儿就散光了,又难看。你就用那小小的玻璃瓶装上两斤过来也就是了!反正你又不搬家,我喝完了再问你要!” 王郎中点头哈腰道:“成,成,我给您用双岗窑的好瓶子盛!”他说着又拱手冲黄老爷打招呼:“黄老爷来了啊!听说你家二郎考中了童生了,恭喜恭喜!” 黄老爷也赶紧拱手回礼:“嗨,只是个童生罢了,还要看院试啊!”两个人简单寒暄两句便各走各的。 黄老爷见王郎中走了,便问马管事:“马管事,王郎中这说的是那家子无赖的事儿吧?已经解决了??” 马砚台轻轻点头:“解决了,这种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能讹一把是一把,正经衙门来人立刻就吓软了!王郎中也是太客气,其实就凭他过去帮过大人好几次的份上,大人就不可能不管他,我就是传个话请了衙役仵作过来走一趟,他跟我客气个没完。” 黄老爷笑道:“这是应当的,换了我也要谢谢马管事的!” 黄老爷过去就是见过马砚台的,说话比较随便,钱氏此时心里头却是百感交集:这王郎中在绿柳镇也有点威信,毕竟是唯一的大夫,可在陈家,跟个管事说话都要点头哈腰.而且王郎中看病被无赖讹上的事儿,这才几天啊,就没事儿了?还以为他家这次算是完了呢!那可不是一般的讹诈,是两个村里的无赖抬了尸体上门讹诈王郎中庸医害命的那种大麻烦!一般人碰上这种案子,不死也要倾家荡产!谁知道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解决了! 钱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抬头看看院子,普普通通的院子,修缮的还未必有苏家华丽呢,可是就是怎么看怎么舒服!下人们走路都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短短几步路,遇到的三四个丫鬟全都是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黄老爷闲不住,又问马砚台:“马管事,鹂娘在陈大人那里呢?” 马砚台笑道:“大人要去官学做山长了,这消息已经传开了,这几日家里热闹得很,不少人都来送大人,顺便打听官学的情况。大人怕李大郎跟黄姑娘分心,让他们到后院看书去了。” 马砚台说家里客人多,黄老爷跟钱氏到地方一看,好家伙,果然一地的人!略略扫了一眼,隔壁的欧娘子跟武娘子,里长蒋平,还有地主老刘他们,热热闹闹的坐一屋,另有几个眼生的,却不是本镇的人了。他们进来的时候武娘子正在说话:“嗨,我前几天一听说年您要去官学就觉得坐立不安的,想着老师没拜上,好歹近水楼台,让孩子跟着去您的官学呢!!不管不顾地就跑来问您了,您可别笑话我,我是真不懂这些!。” 她话说完,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马砚台趁着众人都没说话的间隙,走到陈大人跟前低声说黄老爷跟黄太太到了,黄老爷跟钱氏赶紧上前行礼,陈益南口称免礼,让他们坐下,笑道:“我估摸着你们也该过来了,我要把你们的心头肉带走,你们不过来看看怎么放得下心?” 黄老爷满脸堆笑:“鹂娘能跟着大人学习,那是天大的福分!我们哪里能不放心!最多就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武娘子看到黄老爷跟钱氏进来,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黄老爷,黄太太,我刚才想说呢,你们家黄鹂都准备去官学了,我便有些坐不住了,想着让窦英也过去呢,不过被陈大人劝住了!” 陈益南微微一笑:“官学的老师只管讲课,学生学得如何却没办法一一顾及,而且也不讲基础的东西,考上童生之前过去听课效果并不好。刘八明的底子很不错,你看黄鹏跟黄鹤,都是一次就考上了童生吗,稍安勿躁,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至于先生能不能管住孩子的问题,也不是上官学能解决的,官学的先生,管的只会比自家请的老师更少。” 众人纷纷点头,其实今天过来的这些人,好多都是打了让孩子去官学的主意,过来探口风,虽然明知道陈益南不可能挨个照顾他们的孩子,但人就是有这个心理:自己的邻居做了山长,那学校一定比过去更值得上! 只是听陈益南说了这个情况,众人心里头也有点明白,官学不比私塾或者自己请老师,确实不适合他们当中大部分的孩子现在去上。 其实按规定,官学本就只是让秀才上学的地方,为啥秀才又叫生员?说的本就是在官学里的占了名额。考上秀才就有资格进入官学,然后在此学习,接着参加下一级考试。 所以黄家人过去说的去官学上学,其实说的是官学的童子部,是官学的衍生出来的附属班级,好老师一般都去教官学里的正经秀才班了,所以童子部的教学水平并不算高。 陈益南并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今日过来的人几乎都是在打听读书进学的问题,这是正经事儿中的正经事儿,所以她并没有拿架子,而是非常认真地跟诸位家长讲起了孩子进学方面要注意的问题。 这些问题许多都是钱氏这阵子跟人打听过的,但谁能比陈益南讲的清楚?比如特科什么的,小老百姓谁懂啊!到今天钱氏才知道原来自己孩子除了考秀才考举人,其实还可以试试制科……当然许多东西她还是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心中又得意又欢喜:你们的孩子连童生都不是呢!我却已经有了两个童生儿子一个拜六品官做老师的女儿! 钱氏想到此处,抬起头来看向陈举人,忽然觉得让女儿考了秀才继续考下去,考到举人然后做官也不错,像陈大人这样多威风?儿子们都说她脑子好考上的可能更大呢!她若做了官,不也能关照关照哥哥们?对啊!家里不拘哪个孩子,只要靠上去了,就能提携别的孩子一把!鹂娘虽然是女孩子,也可以啊!她若自己做官,岂不是比嫁个当官人家的儿媳妇更能照顾到家里头? 钱氏心里头七上八下,心思一时间都飞到爪哇国去了!一时间想到女儿做了官,自己成了老封君,连县太爷都要冲她行礼称老太太的盛况,一时间却又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开什么玩笑,我闺女可不能学这陈大人一辈子不结婚!不行不行,我得赶紧琢磨琢磨她的婚事,要不然有朝一日真的考中举人,翅膀硬了,硬是拗着不嫁人可怎么办? 第八十一章 钱氏去了一趟陈家,回来之后态度大转弯,对黄鹂的态度一下子从各种嘱咐衣食住行上升到类似对对儿子的学业的关心程度。 “鹂娘你好好好念书!有这么个老师你要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中那可丢死人了!你总要考中个举人才没没白白拜这么个先生!”钱氏对着黄鹂斩钉截铁地说。 黄鹂觉得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她娘过去对她读书的事儿没有太过反对,只不过是因为花出去的钱没法要回来,再后来是因为拜了这么个老师,胳膊拧不过大腿,但是对黄鹂学成啥样,最大的期待也就是万一考中个秀才呢?那不是更好找婆家了!!这会儿居然想起让她好好读书了? “鹂娘你不要以为你是女孩子就不用好好读书了!专门让你读书,你读不好也是让人笑话的!哼,当初你大伯娘想塞他那个老五过来念书,提都不提束脩的事儿,想让他到咱家蹭吃蹭喝蹭课上!我就直说了,说请先生随手教教你还要多掏五百文呢,读书这么烧钱,一般人家哪里读得起?你过去花了多少也就不说了,现在呢?不但家里花钱,你看陈大人补贴你多少了?先生还送你这个送你那个带你去官学里念书,你要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对的起她么?” 黄鹂抽了抽嘴角,这话说的既冠冕堂皇又充满了老娘的特色,但是……怎么还是觉得不对劲儿?钱氏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人,钱氏不是能藏住心事的人,一看女儿奇怪的眼神就忍不住了:“你这是什么眼神?觉得你娘我说的没道理?” 黄鹂咳嗽了一声:“娘说的很有理很有理……” 钱氏哼了一声:“知道我说得有理就乖乖地照着做!鹂娘,我过去是不懂,这次算是真见识了。你那老师可真不是一般的威风,蒋平平时拽的二五八万的,在她老人家面前,屁股都不敢在凳子上坐实诚了!还有那个,那个赵郎中,哎呦,摊上那么大的事儿啊,陈大人随便说句话就办好了!鹂娘啊,你们老师中了举能做到六品官,我说你,你也不用做到六品那么高,你做个县太爷就成啊!那我还有什么愁的!” 黄鹂满头黑线:“哪有那么容易?一个省一次秋闱就能出炉上百个举人呢,能做官的两成都没有!能混上品级的又要少一半儿!没有关系根本走动不出来,要是举人做官那么容易,大家伙儿还干嘛全都费劲儿考进士?”黄鹂天赋甚好,陈益南在她面前从来都不把考秀才当做难关来说,她本人也是颇为骄傲的,只是有两个哥哥跟师兄等人摆在前头,她评论起这些东西也不至于像一些天才那样全然不把别人的艰难看在眼里。 钱氏张大了嘴:“那你老师怎么一下子就做到六品了!” 黄鹂纠结道:“哪里就一下子做到六品了啊,老师也是一点一点升上去的,一开始只是没品级的书吏,后来补了八品的缺,再后来参加了制科的考试,被选了七品的主簿,当时是在附郭济宁的任县做主簿,做了十几年,然后才调到济宁府,升到六品。娘,老师她都快六十岁了!再说了,您难道觉得做知县没什么了不起?” 钱氏总算稍微冷静了一点,咂着嘴道:“能做到县尊那当然了不起了,别说县尊了,做到主簿那就厉害死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明白了,咱们县举人也有那么几个,可做到主簿的也只有你吴伯伯嘛!”她又想了想,不觉泄气道:“遍地都是童生,可有几个考上秀才的?秀才里头考上举人的更是少!我这是失心疯了,竟把上学考举人看成是种瓜果呢!” 黄鹂简直想抹一把汗,自家老娘这思维,想一出是一出的简直了!这心情上上下下的一句话哭一句话笑…… 好歹哄好了钱氏,黄鹂往书房的方向跑去:她可是记得跟窦英他们约好了十日那天去县里呢,现在自己要提前过去,总要跟窦英他们打个招呼。她因为要准备去县里的事儿,所以陈益南已经给她放了假,故而才能在半下午的时间跑来堵窦英。 走到书房门口,黄鹂正好听见窦英熟悉的嗓音和刘先生顿足捶胸的呵斥,只是气氛虽不怎么好,内容却差点没把她乐死:“《江南》里头还写‘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呢,我这个怎么就不行?” 刘先生怒道:“人家那是乐府诗,你知道什么叫乐府诗么!那是乐府收集的民间小调!譬如这江南,就是一群渔夫唱的歌儿!你考个秀才,做的诗竟然跟渔夫们唱的小调一个模样,能成么?!?” 窦英十分委屈:“也不是一个模样啊,他们说的是荷花跟鱼,我说的是蝴蝶跟腊梅啊!蝶绕腊梅前,这差的远了啊!” 黄鹂实在忍不住了,扑哧地笑出声来,刘先生扭头看到黄鹂,正要说话,却听窦英气哼哼地说:“你也好意思笑!你当你那个春雨贵如油,惊蛰满地流比我强多少么?” 黄鹂老神在在地说:“我好歹知道腊梅开的季节没蝴蝶咧!再说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我现在作诗好多了!” 刘先生怒道:“上课呢,鹂娘你过来捣什么乱?行了,你既然来了,就也把这个题目做做!写季节的,压敬字韵!” 黄鹂顿时傻了,虽然有进步,可她还是很怕作诗的啊?再看窦英一脸坏笑,苏怡拿扇子捂了嘴,眼睛弯成了月牙形,黄鹏黄鹤黄鹏齐齐扶额——这会儿这俩可真是一看就是亲兄弟了!黄鹂本是蛮郁闷的,可以看着帮人的态度,脾气顿时就上来了:我作诗是不怎么样,可是最近进步也不小了好么!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黄鹂此人,向来是越挫越勇,一看大家全都对她的诗不抱期待,反倒把一开始的郁闷甩到了一遍,站在那里沉吟了片刻,便也拿花做题目,做了一首应景儿的吟石榴花的七律来描绘春天。她确实不擅长作诗,一首诗做的平平淡淡殊无新意,刘先生听罢却叹了口气:“陈大人果然会教,你前阵子做的诗比窦英强不到哪里去,如今竟然也能把诗诌的像模像样了!” 黄鹂略有些不好意思:“老师说我做的诗总是干干巴巴没甚意境。” 刘先生满不在意地说:“那是陈大人要求高!试帖诗要什么意境?应景儿就行!考个秀才而已,考官们难道还能指望童生各个有有李杜之才么?”他说着扭头看向窦英,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嫌鹂娘笑你,她笑你有什么不对?鹂娘几岁你几岁,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有苏怡黄鹤你们俩也是!过去说你们刻苦不如黄鹏,天分不如鹂娘,作诗不如杨熙……现在看看,鹂娘作诗都跑到你们前头了?脸红不红!鹂娘,你也别得意,你的诗比起杨熙来,可以填炉灶里烧了!想要考个好名次,还得再练!” 黄鹂早知道杨熙作诗比自己强,闻言也不生气,黄鹤大大咧咧更不在乎,苏怡窦英做惯了学渣,,骄傲的东西都集中在别处,哪里在乎这个?倒是黄鹏听了皱皱眉,扭头看看拎了个小凳子坐在一旁,脑袋几乎垂到桌子下头的杨熙,心里头有些觉得刘先生有些过了:刘先生对杨熙的喜爱溢于言表,可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这样,杨熙越发的畏畏缩缩了!想也知道,他一个被送来抵债的孩子,上课都是以书童的名义过来,却被老师各种夸,风头盖过了主人家的孩子,盖过正经的其他学生,能不心虚么?时间长了没心病也要给憋出心病来!话说回来,杨熙的天分确实很好,不读书可惜了……可是他那家子人,实在麻烦! 此时已经到了下课的点儿,刘先生给苏怡窦英留了作业,宣布下课,至于黄鹏黄鹤,开什么玩笑,这俩家伙过几天要去参加院试呢!作业不作业的还有必要么? 众学生冲刘先生行礼道别,窦英等刘先生一走,迅速冲到黄鹂跟前叫道:“我怎么听说你要去县里官学念书了?说好后天我请客的,这怎么办?我们直接去县里找你?” 苏怡笑吟吟地说:“这么说起来,鹂娘你却是成了地主的!” 黄鹂笑道道:“不就是地主之谊么,行,我请客,只是我没你们俩有钱,别嫌我简薄!” 窦英瞪了苏怡一眼,没好气地说:“给鹂娘过生日呢,哪有她请客的道理,你别瞎添乱!” 苏怡顿时哽住,见了鬼似的看向窦英,心道这位今日是吃了人参果不成?这般开窍?要平时那傻样,早就顺杆爬了好不好!紧接着便听窦英叹道:“别看我家没有苏怡家有钱,可是我真觉得,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连我娘都要去出海做生意了,我还剩什么?就剩下钱了!” 窦英正努力做出寂寥状,不妨黄鹤在一旁揭了底儿:“我怎么记得你前几天还说终于自由了没人管了么!” 窦英纠结道:“自由是,我成了孤家寡人是另一回事儿啊!那是我亲妈,再凶再不讲理也是亲妈……” 黄鹂看看窦英,心道你娘已经很讲道理了好么!又想到武娘子竟然狠得下心把儿子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去海上闯,一时间又觉得窦英可怜,又觉得窦英幸运!! *********************************** 跟几个少年约好了过几日在章丘县城再见的事儿,黄鹂总算又放下一段心事,跟第二天一早,便带着月季,跟着陈益南上了马车,朝县城过去。李思熙没有跟着过去,他考试在即,约好了几天以后跟黄鹏黄鹤他们一起去济南,这时候还是不要分心比较好 绿柳镇到县城也不过就是十几里,马车跑起来半个时辰都要不了。黄鹂坐在车上,心里头兴奋极了:“老师,咱们过去县里,就直接去官学么?” 陈益南笑了起来:“你觉得呢?” 黄鹂想了想:“大概不会?县尊大人总要给您接风的吧!” 陈益南微微点头:“今天是去不了官学的,不过也没什么大张旗鼓的接风宴,前几日我与袁知县书信往来,与他商量了一下,我去县里先安顿下来,等院试完了再就任!”马砚台来到陈益南身边,对她最直接帮助就是读书写信都有马砚台来做,她是跟了陈益南二十年的侍女,对陈益南忠心耿耿,陈益南也对她十分信任。 黄鹂愣了一下:“为什么啊?不是说前头那位李山长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去官学里了,官学现在一团糟,急需人管束么?” 陈益南点了点头:“官学今年确实一团糟,咱们县的案首,这次府试连前十名都没进去,所以袁知县才特特写信过来,让我等院试结束了再接任!” 黄鹂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李山长病重,官学的成绩再糟,也怪不到他的头上,若是老师这个时候接下来这个烂摊子,今年咱们县的童生们在院试中成绩差了,老师少不得要跟着担责任了!” 陈益南笑了起来:“你倒是比你师兄通透,他昨日便知道这事儿了,硬是要我点透了才想明白!其实公道自在人心,我现在接任,明眼人都知道院试考的好坏与我关系不大。尤其我已经致仕了,好歹我过去也是个六品官,在这里做个小小的山长,好坏都没人敢聒噪什么!不过就是从功绩上看,接任前是什么成绩,接任后又是什么成绩,这样说起来更好听些罢了!” 陈益南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毕竟也是个俗人,天伦之乐这辈子是盼不到了,便想着教出几个好学生,本想着把你跟你师兄好好的教出来,能交出来两个举人,我便也能骄傲一番了!而现在有机会做山长,说不得便能落一个桃李满天下的美誉……便忍不住想要把这虚名做的更好看些。” 黄鹂也笑了起来:“这怎么能是虚名?在没有比这更正经的事儿呢!那老师,我们是不是还要趁着别人不认识您,偷偷去官学看看?” 马砚台在一旁绷不住笑了起来:“姑娘可真是举一反三!大人,这却是个好主意!咱们过去看看?” 陈益南笑着摇摇头:“你们去还好办,我这么一个瞎子,太打眼了!只要过去官学里,只怕别人就要打听我是谁,只怕不要半个时辰大家就都知道我是来干嘛的了!!”她说着皱了皱眉头道:“鹂娘,你入学的事情却是要等一等的。县里头颇有几个老朽之人,对袁知县想要开女学部的事情耿耿于怀,拿出什么男女混杂实为不妥的说法来糊弄。章丘县里读书的女孩子不多,且都是在家里读书,本地风俗女孩子读书不多,袁知县问了一圈儿,乐意把姑娘送到官学里来的寥寥无几,你直接入学太招眼,只怕会被扰的不得清净!先跟着我把功课再补补,晚些再入学!你是我的弟子,又是女孩子,要么不进官学,要进,你就非要把那前十位的“廪童”的名额抢出一个来才行!” 这“廪童”的说法其实章丘等地对官学附属的童子班里有资格领柴米的童生的戏称,仿照秀才里的廪生而来,放到外地只怕没人懂什么意思,是周围几个州县特有的东西。 其实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官学本就只是让秀才上学的地方,为啥秀才又叫生员?说的本就是在官学里的占了名额。考上秀才就有资格进入官学做官学的学生,也就是生员,然后在此学习,接着参加下一级考试。 但是实际上各地官学发展到现在,固然有专门让秀才上课的班级,但许多学校也另外开了童子班,专收童生。 其实章丘这地方还是比较牛的,整个山东,在北方都算上是科举大省,经济也比较发达。所以官学的福利待遇比别处好得多。 比如秀才上官学的费用这一项吧!其实应该是只有廪生才能领到米粮的,要不怎么叫廪膳生员呢?仓廪可不就是米仓的意思嘛!按规定章丘有二十个廪生名额,这名额是浮动的,在岁考科考(注1)的都取得好成绩的官员按定额成为新的廪生,排在后头的可能被取消领钱的资格,当然你要是考中举人那就自动取消,同时这个廪生如果不再上学而是有了固定收入的工作,那廪生资格也同样会被剥夺。所以举人以下,廪生可以说是读书人们最期待的资格了:有这个资格,就可以衣食无忧的稳稳当当学习了……节省一点的话廪生的米粮还能多养活个老婆孩子呢! 比起朝廷规定的待遇,章丘的官学的条件更加优厚,那就是只要你是准备继续进学的秀才,那就可以免费吃住在学校里,廪生在固定的廪米之外还可以免费在官学吃住。当然这种同样有类似廪生的限制:需要该秀才没有稳定的工作,同时保证一个月至少二十四天全天在学校上学,还有就是有年限限制,一个非廪生的秀才最多在官学里头免费上三年学——三年过后你还没考上举人,嗯,要么掏钱要么滚蛋。当然你要是在这期间被递补成廪生了,那就无所谓了,可以继续白吃白喝,还能从免费的四人间的宿舍搬到免费单间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别看章丘每年都有一二十个新秀才出炉,但实际上官学需要负担的免费学生其实一直都维持在五十人上下,并不会太多。而整个官学里上学的秀才足有一百五十人上下,这些人每个月束脩两贯钱,食宿费另算。 普通秀才再往下,那就是童子班了,章丘的童子班常年保持在二百人左右,大部分是童生,也有小部分不是童生的——这种的需要通过入学考试才能进来。黄鹤当初说的“官学教的不好”说的就是童子班的情况,官学里的举人们都在教秀才,童子班则由秀才来教,可是有希望考举人的秀才有几个会来当老师?基本都是科举上无望了的年纪大的,再加上学生?多,秀才班一个班二十人,童子班一个班三十五人,所以童子班的教学质量实在称不上好。 教学质量一般,束脩自然也要便宜些,一个月束脩一贯。看起来不算贵,可是笔墨纸砚衣食住行什么不花钱呢?而且童生基本上都是成年人,放在家里应该成为养家糊口的顶梁柱的……在这里上学不赚钱还要家里补贴,一个学生一个月最低最低也要三贯钱了,秀才好歹能免个税,也有些特权,对前途也有些盼头。可是童生连科举的门槛子还没跨过去呢!这样的长期投资对一般家庭的压力确实太大了!所以黄家兄弟过去才没有考虑去官学念书:花费上多不了多少,在自家吃住多方便,一个专门的老师教可不是要比教一大群精心多了? 而当地官员为了鼓励童生们认真读书,便仿照廪生资格,在童子班也弄出了个排位赛,三个月一考,前十名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每月能领到两贯钱的补贴,下次若落到了十名以外,便失去这份补贴。 因为这制度是仿照廪生获取资格的方式建立的,又加上童生们对成为生员的期待,于是这种类似奖学金的获得者就被大家成为“廪童”。含义上一目了然,同时也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期许:今日廪童,明日之廪生也! 廪童定额只有十个,当然这个数额也不是一定的,比如县尊大人到官学里视察,跟某个学生交流一番,觉得这个学生很不错,便可能会说:“这学生是个读书的苗子,便给他个廪童的资格吧!让他领写柴米钱,好安心读书!” 而在这种情况下,是额外另给这学生一个名额,还是占了那十个名额中的一个,县尊是很少专门提的,这种情况就要看下头具体执行人员怎么操作了:小气一点的直接从是个人里头扣,那这个被县尊点明的童生只怕要被所有童子班的人记恨呢!而遇到大方的,直接多一个名额,你好我好大家好,都开心! 当日袁知县曾说让黄鹂领一份柴米钱,说的就是这个:如果她入官学,会是官学第一个女学生,作为鼓励,给她发一份柴米钱也是说得过去的!而陈益南明显不想让自己的学生承担这种过分的压力,这可是虎口夺食啊!要夺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自己也要做老虎才好!做更凶的老虎,别的老虎才不敢乱咬,所以陈益男想要黄鹂堂堂正正地考取这个资格。当然这种想法也是得到了袁知县的支持的:毕竟他对黄鹂的实际水平也不是非常了解,光为了兴女学而直接给她太多照顾,日后考不好了岂不是他识人不明?这样子倒比他一开始的想法更好。 黄鹂听到老师的话,先是一愣,接着便点点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非要让那些人看到我的厉害,没脸阻我进官学才好,老师是这个意思么?” 陈益南微微点头:“不错,是这个意思。” 黄鹂听到老师的肯定,笑了起来:“那争什么廪童呢?不伦不类的东西,没甚意思!还不如我就跟着老师您读书,明年直接考出个秀才来!那才是一往无敌呢!若成绩再好些,去申请入官学,名正言顺!到时候谁敢阻我?” 第八十二章 不要看不要看,我很晚了才开始写,估计明早才能彻底弄完 我讨厌假期嘤嘤嘤………… 大家早上再看早上再看啦 陈益南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是傲气十足” 黄鹂笑道:“若连这点傲气都没有,老师可是白白教了我这么久了” 陈益南闻言笑了笑:“你今年只得十三岁,已经正经上了六七年学了,那些官学里的童生,十之七八在上官学之前之念过蒙童馆,全靠闭门造车死记硬背考上个童生,考中了童生,这才勒紧了裤腰带掏了高价去上童子班,可童子班教的不好,偏的又不便宜,大部分人能读个二三年还考不中秀才也就回家自己学习了。这些人里头,比得上你学的扎实的未必有一成呢” 陈益南说到这叹了口气:“是我说错了话,不是你傲气,而是知道自己水平罢了果果是一个小小的秀才罢了,科举路上的第一关,又怎么挡得你?” 黄鹂听到老师这么说,笑了起来“我倒是没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在明年童试之前,我应该能够把四书五经全都烂熟于心,策论方面,我这些日子看了您给我哪来的这几年济南府的府试跟各县县试题集,真正让我觉得写的极好的也就那么几篇,案首不敢说,可是考中总归不是什么难事的。剩下一个诗赋的问题稍微有点麻烦,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也就是诗赋这方面头疼点,不过还有大半年呢,总还能进步一些的。” 陈益南轻轻点了点头:“能知道自己长处跟短处在哪里是很重要的。你说的没错,你明年中秀才是没问题的,就看名次了也罢,反正县尊办女学的事儿大概也不会一蹴而就,一个女秀才都没有,在官学里弄什么女学部简直就是笑话” 师徒二人一边说这话,车慢慢朝前走,走到城门微微降下了速度,却也没有慢多少:袁知县上任以后,城门收税的方式又重新规范起来,不会见人就收了。 黄鹂坐着车穿过城门,忍不住扒着车厢上的窗户往外看,叹息道:“真好,过城门不会堵在一起了过去王县尊乱收钱,城门挤成一团,进门麻烦死了。” 马砚台也跟着念叨:“可不是么,那次我进个城,在门口足足排了一刻钟的队。” 陈益南忍不住笑道:“什么叫何不食肉糜,你们俩这样就是了小老百姓因为多了笔进门钱,心疼得要命,你们却只在乎耽误了时间。” 黄鹂嘻嘻一笑:“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也是钱啊咦?”她趴在窗户上,说了半截子的话忽然停下了,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她才有些纳闷地说:“街上有好多乞丐。” 陈益南皱皱眉:“乞丐?怎么,忽然多了许多么?” 黄鹂点点头:“是挺多的。” 马砚台撩开另外一面的窗户帘子往外看,然后十分笃定地说:“拖家带口的,不像本地人。” 说话间,外头传来女人的哭声跟男人的大吵声。叽里咕噜的,黄鹂听不太懂。 马砚台道:“大人,我听着这好像是安徽话。” 陈益南点点头:“嗯,是安徽海州话。这大概是海州过来的流民吧?袁嘉有的忙了。” 流民?黄鹂悚然而惊,赶紧趴在车窗处再次朝外头看去,只见街边三三两两的衣衫褴褛或坐或走的乞丐打扮的人,许多都带着孩子,又或者相互搀扶,明显是亲眷的样子。 她咽了口口水:“是流民,老师,这,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陈益南叹了口气:“去年东南一些临海的州府九月份的时候遭了飙风,风刮的厉害,海水倒灌,淮河也跟着漫堤了,光是江苏浙江安徽这些地方,就有十几个省几乎绝收。当时国家即使拨了粮食,在加上鱼米之乡便是普通的农户家里也有些存粮,所以情况还算稳当。谁知道前阵子春雨厉害,淮河再次决堤,又把去年糟灾的州府淹了好几个……秋冬本就在吃家里剩下的粮食,春天又把从官府手里贷出来的良种给搭进去了,朝廷虽有救济,但毕竟也要个时间,耽误上十天半个月,便是数不清的人命填进来……淮河两岸的百姓都是遭灾遭怕了的,见情况不好就先跑出来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黄鹂有点紧张:“不会出什么乱子吧?”她也读过点史书,知道许多时候朝廷更迭都是从流民动乱开始的,所以一听到流民就紧张的要命。 陈益南笑了笑:“城门没戒严,想来流民数量有限,县尊大人应该还是能处理的。民以食为天,饿了肚子想寻条生路很正常,只要给口饭吃,就不会有大事儿。” 黄鹂吐了吐舌头:“这样啊,那袁知县最近确实要忙起来了,也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陈益南的表情严肃了起来:“都是大郑子民,谁又算城门谁有算池鱼?为官一任,运气好了三年下来风调雨顺,明明庸庸碌碌说不定还能得个优等的考评;而有的官员兢兢业业,但是赶上天灾**,不被罚就不错了袁知县的运气已经很好了,这些流民出处的地方,知县只怕已经火烧眉毛了” 师徒两个正说着话,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外头的车夫禀告道:“大人,县尊大人派了人过来接您。” 陈益南点头让那人过来,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走到车厢前头,冲陈益南行礼道:“陈大人,我家大人让我跟你道个歉,他今日有些事情,只怕不能给您接风了,让小的陪您去宅子。” 陈益南并不在意,微微点头道:“公事要紧。” 略略寒暄了几句,那管事便上了马,引了黄鹂师徒朝官学的方向走去。 官学,县衙这两处离的其实并不算远,走路也就一刻钟就能到,同在章丘县城比较中心的位置,而袁知县给陈益南准备的宅子,则正好在官学跟县衙之间,离两处都只有半里地的样子,并没有邻着大街,而是在一条宽阔的巷子里,章丘县整个也没多大,一行人说话之间便到了这处宅子,马车直接从没有台阶的侧门拉了进去,黄鹂跳下车,在车下头伸手准备搀扶老师,马砚台则在车上慢慢地搀扶了陈益南下来。 这当口黄鹂随便扫视了一下院中的情况,只见外院墙是足有两丈高的青石砖墙,二道墙则矮了些,也有一张半的样子,走过的地方是侧门,前头则是仪门,地上青石铺路,有人引着车夫把车往侧面走去,却原来是把马厩修到了大门跟二门之间,主人出门用车十分方便。大门跟二门之间的这块空场明显就是主人上下车,客人们来做客停车马的地方,这房子倒是简单实用,虽然制式上不太符合当地人的习惯,但是实用性非常强,至少出门不用让马车从后门绕到前头。 那王管事陪在陈益南身边,开始跟她介绍这座房子的情况:“这宅子是去年年底充公的,事主赔了宅子跟一大笔银子,已经回乡了。剩下这座宅子一直无人打理。我家大人前阵子才让人把房子拾掇了一下,时间赶得紧,只怕许多地方收拾的不那么周全,大人先凑活住着,有什么不好的,我再让人过来改。” 陈益南轻轻点头:“烦劳你们大人了”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王管事,我听你说话,言语之中颇有些忧心忡忡,袁知县那边,遇到什么麻烦了么?是因为流民?” 王管事点点头:“是啊,南边来的流民这几日加到一起有二三百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说,养着他们倒也不难,主要是太乱。流民一多,市面上就安宁不起来。”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穿过了了二门,来到一个宽敞的院落里,院子同样是青砖铺地,干干净净的,沿着院墙东西两侧中了几棵大树,树荫几乎把大半个院子都笼了进去,王管事笑道:“这是会客的大厅,再往后是主人起居的地方,左右马管事已经提前过来看过了,我就不陪着往后头走了。” 前几天马砚台已经来过了一趟,把行李物品送进来安顿下来,同时也把下人们安排了一番,她对此处已经是相当熟悉了,闻言笑道:“是的,后头我已经挺熟了。王管事费心了,这院子打理的极好。” 王管事又跟陈益南客套了几句,便告辞先走了,毕竟府衙里头事情也挺多的。他这一边一走,黄鹂顿时兴奋了起来:“老师老师,咱们到后头去吧您做了一早上车,也该歇歇去。” 陈益南笑道:“分明是你好奇想要到后头看看去,偏要扯上我,好了好了,砚台,我记得你说起居的院子里隔出来了个跨院?后头还有几个小院子?” 马砚台到:“起居的院子里是隔出来个跨院,只有两间房,我打算住那里呢,也方便照顾您。后头小大还有三个院子一排房,两个挨着你院子的并排的两个小院让鹂娘跟大郎住过去正好。” 陈益南微微点头:“你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住吧鹂娘,你跟带着月季到自己院子去收拾一下吧” 黄鹂早就忍不住了,闻听此言说了声好,然后赶紧扭头冲一直跟在后头的月季叫道:“月季姐咱们一起过去吧” 月季一路上跟着其他下人坐在后头的马车上,早就跃跃欲试了,闻言扛着两个大包,一溜烟地就跑到黄鹂跟前,陈益南便叫了下人把两个小姑娘领到后头去:“两个院子,你先来了便先挑吧,看喜欢哪一个就住哪一个。” 黄鹂主仆二人一路朝后头走去,招待客人的院子往后是主人起居的正院,两人并没有进去,而是沿着外侧院墙往西走,西边还有个小院,跟正院并排,穿过正院跟西边小院中间的巷子,后头果然有并排的两个小院,带路的下人道:“两个院子,东边光线好,但是小一些;西边夏天热,不过比东边多了一排西厢房。” 黄鹂先进了西边的院子,之见小小的一个院儿,也就是那么两丈深,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黄鹂没有进屋,而是直接便出了房门,又往东边的小院过去,东院同样三间正房,只是没有西厢房,只有两间东厢房,与西院不同,这个院子的窗户并不是明瓦,而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黄鹂一看这窗户,心里头便有了谱:“我还是住刚才的院子吧” 月季忙道:“姑娘,这院子虽然房间少点,可咱们也住不了那么多啊,玻璃窗可比明瓦强多了” 等我写完就换 陈益南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是傲气十足” 黄鹂笑道:“若连这点傲气都没有,老师可是白白教了我这么久了” 陈益南闻言笑了笑:“你今年只得十三岁,已经正经上了六七年学了,那些官学里的童生,十之七八在上官学之前之念过蒙童馆,全靠闭门造车死记硬背考上个童生,考中了童生,这才勒紧了裤腰带掏了高价去上童子班,可童子班教的不好,偏的又不便宜,大部分人能读个二三年还考不中秀才也就回家自己学习了。这些人里头,比得上你学的扎实的未必有一成呢” 陈益南说到这叹了口气:“是我说错了话,不是你傲气,而是知道自己水平罢了果果是一个小小的秀才罢了,科举路上的第一关,又怎么挡得你?” 黄鹂听到老师这么说,笑了起来“我倒是没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在明年童试之前,我应该能够把四书五经全都烂熟于心,策论方面,我这些日子看了您给我哪来的这几年济南府的府试跟各县县试题集,真正让我觉得写的极好的也就那么几篇,案首不敢说,可是考中总归不是什么难事的。剩下一个诗赋的问题稍微有点麻烦,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也就是诗赋这方面头疼点,不过还有大半年呢,总还能进步一些的。” 陈益南轻轻点了点头:“能知道自己长处跟短处在哪里是很重要的。你说的没错,你明年中秀才是没问题的,就看名次了也罢,反正县尊办女学的事儿大概也不会一蹴而就,一个女秀才都没有,在官学里弄什么女学部简直就是笑话” 师徒二人一边说这话,车慢慢朝前走,走到城门微微降下了速度,却也没有慢多少:袁知县上任以后,城门收税的方式又重新规范起来,不会见人就收了。 黄鹂坐着车穿过城门,忍不住扒着车厢上的窗户往外看,叹息道:“真好,过城门不会堵在一起了过去王县尊乱收钱,城门挤成一团,进门麻烦死了。” 马砚台也跟着念叨:“可不是么,那次我进个城,在门口足足排了一刻钟的队。” 陈益南忍不住笑道:“什么叫何不食肉糜,你们俩这样就是了小老百姓因为多了笔进门钱,心疼得要命,你们却只在乎耽误了时间。” 黄鹂嘻嘻一笑:“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也是钱啊咦?”她趴在窗户上,说了半截子的话忽然停下了,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她才有些纳闷地说:“街上有好多乞丐。” 陈益南皱皱眉:“乞丐?怎么,忽然多了许多么?” 黄鹂点点头:“是挺多的。” 马砚台撩开另外一面的窗户帘子往外看,然后十分笃定地说:“拖家带口的,不像本地人。” 说话间,外头传来女人的哭声跟男人的大吵声。叽里咕噜的,黄鹂听不太懂。 马砚台道:“大人,我听着这好像是安徽话。” 陈益南点点头:“嗯,是安徽海州话。这大概是海州过来的流民吧?袁嘉有的忙了。” 流民?黄鹂悚然而惊,赶紧趴在车窗处再次朝外头看去,只见街边三三两两的衣衫褴褛或坐或走的乞丐打扮的人,许多都带着孩子,又或者相互搀扶,明显是亲眷的样子。 她咽了口口水:“是流民,老师,这,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陈益南叹了口气:“去年东南一些临海的州府九月份的时候遭了飙风,风刮的厉害,海水倒灌,淮河也跟着漫堤了,光是江苏浙江安徽这些地方,就有十几个省几乎绝收。当时国家即使拨了粮食,在加上鱼米之乡便是普通的农户家里也有些存粮,所以情况还算稳当。谁知道前阵子春雨厉害,淮河再次决堤,又把去年糟灾的州府淹了好几个……秋冬本就在吃家里剩下的粮食,春天又把从官府手里贷出来的良种给搭进去了,朝廷虽有救济,但毕竟也要个时间,耽误上十天半个月,便是数不清的人命填进来……淮河两岸的百姓都是遭灾遭怕了的,见情况不好就先跑出来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黄鹂有点紧张:“不会出什么乱子吧?”她也读过点史书,知道许多时候朝廷更迭都是从流民动乱开始的,所以一听到流民就紧张的要命。 陈益南笑了笑:“城门没戒严,想来流民数量有限,县尊大人应该还是能处理的。民以食为天,饿了肚子想寻条生路很正常,只要给口饭吃,就不会有大事儿。” 黄鹂吐了吐舌头:“这样啊,那袁知县最近确实要忙起来了,也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陈益南的表情严肃了起来:“都是大郑子民,谁又算城门谁有算池鱼?为官一任,运气好了三年下来风调雨顺,明明庸庸碌碌说不定还能得个优等的考评;而有的官员兢兢业业,但是赶上天灾**,不被罚就不错了袁知县的运气已经很好了,这些流民出处的地方,知县只怕已经火烧眉毛了” 师徒两个正说着话,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外头的车夫禀告道:“大人,县尊大人派了人过来接您。” 陈益南点头让那人过来,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走到车厢前头,冲陈益南行礼道:“陈大人,我家大人让我跟你道个歉,他今日有些事情,只怕不能给您接风了,让小的陪您去宅子。” 陈益南并不在意,微微点头道:“公事要紧。” 略略寒暄了几句,那管事便上了马,引了黄鹂师徒朝官学的方向走去。 官学,县衙这两处离的其实并不算远,走路也就一刻钟就能到,同在章丘县城比较中心的位置,而袁知县给陈益南准备的宅子,则正好在官学跟县衙之间,离两处都只有半里地的样子,并没有邻着大街,而是在一条宽阔的巷子里,章丘县整个也没多大,一行人说话之间便到了这处宅子,马车直接从没有台阶的侧门拉了进去,黄鹂跳下车,在车下头伸手准备搀扶老师,马砚台则在车上慢慢地搀扶了陈益南下来。 这当口黄鹂随便扫视了一下院中的情况,只见外院墙是足有两丈高的青石砖墙,二道墙则矮了些,也有一张半的样子,走过的地方是侧门,前头则是仪门,地上青石铺路,有人引着车夫把车往侧面走去,却原来是把马厩修到了大门跟二门之间,主人出门用车十分方便。大门跟二门之间的这块空场明显就是主人上下车,客人们来做客停车马的地方,这房子倒是简单实用,虽然制式上不太符合当地人的习惯,但是实用性非常强,至少出门不用让马车从后门绕到前头。 那王管事陪在陈益南身边,开始跟她介绍这座房子的情况:“这宅子是去年年底充公的,事主赔了宅子跟一大笔银子,已经回乡了。剩下这座宅子一直无人打理。我家大人前阵子才让人把房子拾掇了一下,时间赶得紧,只怕许多地方收拾的不那么周全,大人先凑活住着,有什么不好的,我再让人过来改。” 陈益南轻轻点头:“烦劳你们大人了”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王管事,我听你说话,言语之中颇有些忧心忡忡,袁知县那边,遇到什么麻烦了么?是因为流民?” 王管事点点头:“是啊,南边来的流民这几日加到一起有二三百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说,养着他们倒也不难,主要是太乱。流民一多,市面上就安宁不起来。”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穿过了了二门,来到一个宽敞的院落里,院子同样是青砖铺地,干干净净的,沿着院墙东西两侧中了几棵大树,树荫几乎把大半个院子都笼了进去,王管事笑道:“这是会客的大厅,再往后是主人起居的地方,左右马管事已经提前过来看过了,我就不陪着往后头走了。” 前几天马砚台已经来过了一趟,把行李物品送进来安顿下来,同时也把下人们安排了一番,她对此处已经是相当熟悉了,闻言笑道:“是的,后头我已经挺熟了。王管事费心了,这院子打理的极好。” 王管事又跟陈益南客套了几句,便告辞先走了,毕竟府衙里头事情也挺多的。他这一边一走,黄鹂顿时兴奋了起来:“老师老师,咱们到后头去吧您做了一早上车,也该歇歇去。” 陈益南笑道:“分明是你好奇想要到后头看看去,偏要扯上我,好了好了,砚台,我记得你说起居的院子里隔出来了个跨院?后头还有几个小院子?” 马砚台到:“起居的院子里是隔出来个跨院,只有两间房,我打算住那里呢,也方便照顾您。后头小大还有三个院子一排房,两个挨着你院子的并排的两个小院让鹂娘跟大郎住过去正好。” 陈益南微微点头:“你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住吧鹂娘,你跟带着月季到自己院子去收拾一下吧” 黄鹂早就忍不住了,闻听此言说了声好,然后赶紧扭头冲一直跟在后头的月季叫道:“月季姐咱们一起过去吧” 月季一路上跟着其他下人坐在后头的马车上,早就跃跃欲试了,闻言扛着两个大包,一溜烟地就跑到黄鹂跟前,陈益南便叫了下人把两个小姑娘领到后头去:“两个院子,你先来了便先挑吧,看喜欢哪一个就住哪一个。” ... 第八十三章 黄鹂听这凌波说改了名字就不怕水了,不觉一愣,柔声问道:“你弟弟几岁了?你是安徽人么?怎么就你们两个来到章丘了?” 凌波愣了一下:“我没有弟弟啊!” 紧接着,她反应了过来:“姑娘说的是我侄儿吧!他长得跟我像,不熟的人时常把他当我弟弟。” 马砚台在一旁懊恼地拍拍额头:“却是我弄错了,前几日过来的时候你正好出门,府上其他下人说你去看弟弟,我也就信了。” 凌波解释道:“我也没专门跟大家说这件事儿,我侄儿今年六岁,我家在东海县,前阵子东海刮飙风,然后又是大雨,石梁河上头的大坝决堤了,大水冲过来的时候,我大哥把我推到后院的老树上去,我娘把我侄儿抬上去递给我,他俩都想抱着树,可是抱不住,被冲走了。我抱着侄儿在树杈上坐了三天,水才退下去,我家没了,整个东海县都没了,城墙倒了,连县衙都给冲平了……我娘,大哥,二哥,嫂子,妹妹全都没了。” 黄鹂顿时呆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对不住,我不该提这个,你,你别太难过了,你还有侄儿呢!” 凌波抹了把眼泪,强把哭意吞了回去:“是啊,县尊大人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么大的水,全县活下来的人连一成都够呛有,我家八口人活了两个,是家里人拼死救了我们,也是老天给我们家网开一面,我得好好做活儿,赚了钱,日后把弟弟接出来照顾他,供他念书,有朝一日,要回东海去拜祭爹娘哥嫂他们!” 黄鹂听她言语清楚思路清晰本就有些意外了,听到这儿发现她说话的时候用词还颇文雅,心下有些诧异:“凌波,我听你说话文雅,难道你读过书?” 凌波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我没读过书,可我大哥是从小读书的,他每每放学回家总会教我一点,所以我也是认得几个字的。”她说着终于绷不住放声大哭:“我家穷,爹爹又走得早,这些年大哥一面读书,一面还要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他十年前就是秀才了,当日是东海县的案首,若不是我们拖累了他,他又怎么会直到前年才中举?大哥乡试的时候得了五经魁,他会游泳,虽然是在洪水里头也能挣扎着游上一段,要不是为了救我,又怎么会用尽了力气爬不上树硬是被水卷走!是我害得侄儿没了爹,是我害的大哥白白地丢了性命!他是想要考进士的人呢,他还没去过国子监呢!”凌波说得又快又急,声音渐渐模糊,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几个人万没想到袁知县随便送来的一个灾民姑娘,身后竟然有这般故事,一时间听的呆了,马砚台年纪大一些经的多一些还算好点,心里头也猜到了凌波被送到这里只怕并非偶然,应该是袁知县特意的安排,这样的姑娘,哪里能随便安排?袁知县没有带夫人上任,把个好人家的姑娘放在府衙里颇有些瓜田李下的意思,只得送到黄鹂这里了。听这姑娘说的可怜,便轻声劝道:“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大哥拼死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下半辈子总是心存愧疚的!好好的照顾你的侄儿,你大哥在天有灵,想也就能安心了!” 而两个小姑娘却不会想那么多,一向的月季已经跟着抹起了眼泪,黄鹂也哽咽了起来:“是我不好,我不该问你这些,让你想起伤心事儿了!” 凌波虽然还在哭,却还是哽咽道:“没什么不该问的,我运气够好的了!虽与自己的父母缘薄,可不管在哪里,遇到的主官却总是好父母!我侄儿年纪小,袁大人把他安排到了携幼局,有人专门照看,虽然不能事事相伴,可是那里有儿科的大夫,也有教蒙童的先生,倒比跟着我强多了!”(注1) 黄鹂忽然想起问凌波:“光知道你现在叫凌波,过去叫三丫,你姓什么啊?过去没有大名么?” 凌波道:“我姓洪,当日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不好养,最好起个贱名或者干脆不起名,免得夭折。我娘就没给我起名,说等及笄以后,再让我哥给我起个体面名字。谁知道,谁知道……”她说到这个话题,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了。 其实这洪凌波是个颇坚强的姑娘,她亲眼看着哥哥跟母亲先后被洪水冲走也没掉一滴眼泪,只紧紧地搂了侄儿不许他乱动,硬是在树杈子上呆了三天三夜,撑到了县衙的人划着船过来救人。后来她带着侄儿走了上千里路,累的要死饿的前心贴后背的时候,还会笑眯眯地哄侄儿:“你睡着的时候,姑姑已经吃了一个饼了,这个是给你的!!” 这么一个半大孩子,领着小小的幼童,辗转上千里,几乎只靠着一双脚,从东海走到章丘,需要的何止是坚强毅力?她虽然现在时骨瘦如柴,可原本的容貌却是颇秀气的,漂亮女孩子带着幼童逃难,但凡脑子差点,早不知道被哪个拐了卖到哪里去了!。即便是被袁知县从街上捡回府,给她起了名,说会给他们姑侄安排合适的去处,她也没有松下劲儿来:她信这世上有好人,但自己一个女孩子,又带着侄儿,轻信最要不得!直到被派到这个宅子里,直到自己要在一个致仕女官家中做事,这才松了口气,再后来被分配给黄鹂做侍女,她是彻底地相信了袁知县却是真的在为她着想。而此时跟她年纪相近的黄鹂询问她家里的情况,周围的几个人态度都非常的和蔼——正经人家,体面身份,又都是女性,她的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开来,这一哭,简直是哭的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好容易勉强把洪凌波劝好,月季哄了她去洗脸重新梳头发,黄鹂则跟马砚台一起回去见陈益南:陈益南此时已经来到了她坐卧起居的正房,一个小丫鬟正站在一旁拿着册子念着什么。黄鹂侧耳一听,念得却是官学里廪生的名录履历。 这种东西若是光看的话十分枯燥,无非就是某某人某年某月某日生,某年第一次下场,某年考中秀才,名次是多少,某年去参加乡试,落榜;某年又参加乡试,再次落榜,某年又…… 所有履历几乎都是以:“某某年参加乡试,再次不第”之类的话做结尾,当然这也正常,要是考中了那就是举人了,哪里还会在廪生名录里出现? 念完了廪生名单,开始念附生,陈益南摆了摆手,对那丫鬟道:“罢了,先就这些吧!我先琢磨一下。” 黄鹂趁机跟老师打招呼,有些好奇地问陈益南:“老师,您怎么想起弄来这个读啊!” 陈益南笑了笑:“一所官学,按理说能考中举人的,八成都是要从廪生里出的!” 黄鹂歪了歪头:“嗯,看官学办的好不好,就是要看能考中多少秀才的……所以老师才要关注这些廪生么?不过这名单上的人也太差劲儿了,前头的还好,好歹都是没几年的新廪生,排在后头的这七八个怎么搞的啊!乡试一考就是七八次,刚才还有个考了十次的,这年纪都当爷爷了吧?明显是不会有什么好前程了,怎地还耗在县学里!” 陈益南冷笑一声:“可不就是耗么!可以免费在官学里吃喝,还能多领一分柴米钱补贴家用!按照官学的规定,每次岁考可靠考在前头的自动递补成廪生,可是后头的却并不严,一所官学里头,前十个廪生定然是考出来的,这个是经过府试的,谁也不敢作假,可是后头几位,或许是后三个,或许是后五个,却是县里就能定的,知县可以点明一个两个的,同样官学里的教习们也能举荐……刚才你注意倒没有?第十一名起便是屡考不中的老秀才!廪生的一半名额被这种人占了,咱们这官学还真是出息!” 黄鹂虽然没上过官学,可其中利害稍微一听便也明白了:“官学里廪生评定舞弊严重?” 陈益南点点头:“廪生好坏,是一所官学出成绩的最重要的标尺了,如果在这上头都作假这么严重,那这所官学的风气可不是一般的糟糕的!” 黄鹂道:“那老师,该怎么办?如何改?” 陈益南哼了一声:“不怎么办!按规矩来就行!让生员们也像童子们一样一季考一次,每年四月廪生重新评定的时候,前头的自然还是按府试成绩,看府里发回来的名单,后头的么,就看前一年的成绩!” 黄鹂有些犹疑:“就如您所说,这里头只怕涉及到几乎大部分教习,这么直白地改了,怕会出乱子吧?” 陈益南冷笑一声:“能出什么乱子?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举人也没强哪里去!有本事的早就去做官了,还得着在官学里靠着廪生名额这点事儿踅摸外快?”“ 黄鹂听得眼睛发直:这跟她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啊!忍不住问道:“老师,这,这么容易?” 陈益南:“容易不容易,端看谁来做,县里那么多举人,难道各个学问都不如我?袁知县为什么偏要请我一个瞎子做山长,你能想明白么?” 黄鹂脱口而出:“因为他们不敢招惹您!” 陈益南微微点头:“总算还不算朽木!” 黄鹂歪歪头:“其实老师去做山长,可以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压根不用在乎别的教习的态度,这便是所谓的一力破万法了?” 陈益南先是一愣,接着笑出声来:“一力破万法?这说法倒是有趣,用到这里还蛮贴切的!你啊,就喜欢读些杂书,学一堆奇奇怪怪的说法出来。也不能全然蛮干,教习人少,年纪也都大了,不敢太过分是肯定的,那些把廪生的位置一占就是二三十年的生员,也没甚真本事。可要是我没本事把官学整肃好,那么多生员童子要是一起闹起来,那可不是好玩的。” 陈益南说完这个,又问黄鹂:“你的房间看过了,有什么缺的直接跟砚台说,让她给你置办,不用替我省钱!我前几日让人把国债赎出来了,如今手头松的很。” 国债这事儿黄鹂也是知道的,陈益南当日虽然每年都要往哥哥那里捎钱,但是一群乡下人能花多少?再说她送钱回去是为了让家里人过的松快点,并不是让他们尽情挥霍的,所以除了买房子置地给了几笔大的,平时每年也就是捎那么百十两回去,陈益南做到六品,虽然不是贪官,可是这个级别的官员,便是不拿钱做亏心事,光是年节的时候当地豪绅联络感情送的普通节礼,加到一起便不是小数目。 陈益南一辈子没结婚,没有丈夫孩子需要花钱,攒下的银钱数目颇为可观。她的工作便是主管财政,所以对理财这些东西颇为注重,并没有把钱都攥在手里,而是购买了大量的国债。 这几十年国家新政颇多,其中便有国债方面的改革:国债自古就有,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受欢迎:购买国债,可以得到的利息在由七厘到一分二之间浮动,当然比不上放贷,但是这钱赚的光明正大。官员购买国债可以免去手续费,而普通的百姓如果购买国债达到一定数额,则在免去手续费之外再享受到免税等政策,巨额国债的持有者甚至可以得到当地主官亲自题字的牌匾,譬如“积善人家”之类的。 本国民众自古以来的习惯便是有钱便买地,觉得这个稳当,但实际上田地这东西是靠天吃饭的,收入并不稳定,在全靠人力耕种的年代,买一亩地,便是风调雨顺也要十几年才能收回本来:当然老百姓一般不这么想,便是二十年才收回本又如何?能传给子孙孩子,还是划算。当然城市市民的观念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原本也不是靠种地为生的,家里头做点小买卖或者给人做事的,攒下前来如果没有买房子的需求,那买点国债是很不错的。 陈益南主管经济,更是喜欢算经济账:家里已经有一二百亩地了,小地方再想多买地也没处买去,国债收益稳定,起码是买地收益率的两倍。而在有些人看来的国债也可能出事儿的问题她完全嗤之以鼻:国债的发行方是朝廷,国债的根基在国库上,如果国库出问题了,那朝廷也就快完蛋了!这种情况下你就是买的不是国债而是土地又有什么用?有动荡想跑路你还能带着田地跑么?更别说她做官,对朝廷大方向还是把握的很清楚的,反正她有生之年是不会有什么乱子的。 陈益南买的国债数目跟那些巨商不能比,但是也不少,不同种类的一共买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她前阵子让马砚台去济宁府,把去年年底,今年年初到期的国债全都赎了出来:国债是朝廷统一发行的不不错,但各地政府都很在乎现银储备,如果在济宁买国债,在济南提现,那要多交两厘的手续钱,这可不是小数目。这一万五千两银子有三年期的,也有五年期的,甚至还有八年的长期国债,这个因为年限极长,利息达到了最高的一分二厘,一万五千两银子,光是利息加到一起便有一万一千两。三月份的时候马砚台拿着陈益南的印鉴去了济宁,把银子提出来,然后跟着往济南来的军报邮差到了济南,直接用陈益南的印鉴在济南又买了一万两五年期的国债,一万两三年期的国债,然后把剩下的六千两带回了章丘。 这些事情陈益南是不瞒着学生们的,她顺便还给学生们上了一次经济课,黄鹂倒还好,李思熙下了课就忍不住跟黄鹂吐槽:“可见人不可太贪心。你看陈有才贪心过度,就为点房子田产便赶了老师出门,结果呢?他们若不这么折腾,日后能得的何止那点房子地……” 这会儿陈益南提到让黄鹂不用省钱,黄鹂十分领情,但还是笑道:“马姑姑已经把房子收拾的很好了,不缺什么。” 马砚台笑道:“有个东西是要绣的,大姑娘选的院子里窗户都是明瓦的,读书怕是不透亮。” 陈益南点点头:“行,那你回头给她改改。” 黄鹂忙道:“不用改了,明瓦的也挺好,改玻璃只怕还要拆窗框,太麻烦了!” 陈益南摇摇头:“眼睛的事儿大意不得,砚台你回头便找人改了吧!还有,以后鹂娘在我这里,每月给她拿五两零花钱。” 黄鹂正抱着个杯子喝水,闻言差点呛到:“老师!不用,我有钱的!” 陈益南道:“我知道你抄书赚钱,但如今到了县里读书,你经常要出入家门,花销肯定会大一些。别的不说,官学里别人请你吃饭,难道你不回请?” 黄鹂略有点郁闷说:“哪里能请几次?官学还没女学部呢,我又不正式入学。哪里有这么拜师的?不奉养老师还要问老师要钱。” 陈益南道:“老师把学生当子女教养的有的是,我又没孩子,这点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至于官学的事儿,你虽然不正式在官学上课,但是需要跟在我身边,你当别的学生会不想办法跟你打交道?你却也不要多考虑男女大方,日后做官,身边大部分都是男人,忌讳这些的话趁早别走科举路子。我不想你因为银钱方面的事情分心,要念书就得好好念书,抄书换钱这种事顺便做也就是了,专门去抄些没用的书换钱太耽误时间!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好好念书!日后赚了钱,想给我买什么买什么!”陈益南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要说情分,当日你就那么点零花钱,还要挤出来与我买汤面,才学会抄书赚钱,把钱全都拿出来给我做了棉衣买了炭。鹂娘,这些事儿,我都记得!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日后还是要收学生的,可是便是再收学生,都没法跟你和思熙比的。” 黄鹂听陈益南提到那时候的事儿,一时间竟有些恍然,不过是半年的功夫,自己抱着瓦罐跑到街角给老师送汤饼的事情已经像是隔了几年一般!如今的老师,头发虽然依然花白,但是却是健康的泛着银光的花白,脸上的褶子倒比那时候更少了些。坐在这里,端庄,而又威严。 陈益南并没有让自己伤感的情绪蔓延的太久,而是立刻转了话题笑道:“鹂娘,你看这个宅子怎么样?” 黄鹂想了想:“很好啊!” 陈益南点点头:“你马姑姑也是这么说的,地段好,闹中取静,衣食住行都方便。你觉得我日后就在这里养老如何?绿树镇的宅子回头卖了去。” 黄鹂一愣,随即恍然,镇上什么都不方面,陈益南当时选择回去也不过是为了跟家人住在一起罢了,如今家人都不算家人了,住在那种地方又不方便,想起来还触景伤情,何必呢?但她还是有些疑惑:“这个宅子当然是极好的,可这不是公产么?能一直住着么。” 陈益南笑道:“公产当然不能一直住着,不过要是自己买下了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这房子本就是抵债充公的,按规矩是要重新卖出去,收钱入国库的。我是看不到的,不过既然你跟砚台都说好,想必是真的很好了,,等住一阵子看吧,若是住得惯,就直接买下来,章丘房子又不贵,撑死了两千银子。” 黄鹂连连点头:“好好好,买买买!” 陈益南笑骂道:“好好说话!” 黄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地说:“老师,这房子真的太好了,您一说我就觉得买下来最好了!这院子里的大树足有合抱粗啊,夏天一定很凉快!再说了,您还要让马姑姑给我改玻璃持窗呢,一个院子的玻璃窗,好几十两银子呢!这要是不买下来,白白地给人家换窗户,也太划不来了!” 陈益南愕然道:“我竟没发现你还是个财迷!” 黄鹂嘻嘻一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嗯,也不能乱花钱嘛!” 陈益南哼了一声:“得了吧,你那大手大脚的脾气当我不知道么?但凡有钱,哪里存的住?不过这个倒是无所谓,如你所说,不乱花就行。” 师生两个说了会儿话,午饭时间到了,便在一起吃饭:袁嘉给雇的厨子手艺破好,比在黄家做饭的胡嫂强之百倍,比陈家的厨子也强一些,黄鹂吃的十分香甜,一口气吃了两碗白米饭: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爱活动,倒也不用担心长胖,陈益南听她说添饭,忍不住也让人添了小半碗,加到一起竟也吃了一碗米饭。 师生二人吃了饭,正要各自去午休,下人前来回禀,说是袁知县到了,陈益南忙说请,不多时,袁嘉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黄鹂朝袁嘉一看,只见他穿着一身官府,打扮的到依然是整整齐齐,只是眼睛里都是红血丝,脸色也不太好,平日里风度翩翩的一个人,今日看上去却颇有些形容憔悴的模样。 袁嘉一个人前来,并没有其他官员相陪,一进来便向陈益南告罪:“陈大人,下官没去迎接大人,实在失礼,还望大人海涵。” 陈益南道:“公事为重,况且贵仆一大早便去接我了!袁大人请坐!不知灾民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袁嘉坐到一旁,端起丫鬟端来的茶咕咚咚喝了一大通,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刚才统计了一下,这半个月进城的灾民大概有四百人左右,总人数倒是不算太多,但其中有两百人都是昨天早上到今天来的,这样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人数只怕会增加的很快。” 陈益南皱眉道:“南边的水灾这么厉害么?咱们又不是挨着安徽的。而且怎么忽然人就多了起来?” 袁嘉苦笑道:“南方的情况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一开始只是飙风,可是后来听那边过来的灾民说水库垮了……前阵子听说那边的路已经断了,朝廷的车马进不去,现在看到有灾民出来,估摸着路应该勉强能走了,但是具体情况还是不知道。不过咱们这边灾民忽然多起来,却不全是天灾的事儿,而是本在曲阜莱芜滕州等地落脚的灾民都跑到咱们这里了!”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陈益南沉吟了片刻,问袁嘉:“想来当地主官不愿意照管灾民想办法赶人了?就是不知道,是不给吃饱,还是让他们做苦役。” 袁嘉叹了口气:“都有!各地知县都想要争个好考评,收留的灾民多了肯定影响本地治安,粮库压力也大,又不能直接把人赶出去,便想尽了各种办法。曲阜那边是粥越熬越稀,但这个也是没法子,曲阜去年夏天遭了冰雹,确实缺粮。莱芜倒是不缺粮,可是两天前,莱芜的士绅们给灾民允诺,凡是投奔别处的就给发足量五天的口粮,外加一双赶路草鞋!!” 陈益南愕然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这当口竟然玩祸水东引的把戏,莱芜主官是嫌乌纱帽戴的太牢靠么?” 第八十四章 出去两天下午才回来,然后一口气睡到晚饭,起来以后头一直都是蒙的,这会儿才缓过来点………大家国庆节过的开森么?出去玩了还是在家宅着?tt,老蛇已经快死掉了……带着孩子出去玩什么的简直要命…… 大家不要看,我才开始写……明早再看吧,我明后天抽空把昨天的补上……今天这章老样子,我会增加字数的……现在六千,明天会变多的 袁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种主意,若没有一地主官的首肯,当地的士绅怎么会这么干?这法子是饮鸩止渴,一旦被人抓住小辫子,和平之的仕途也算到头了。”他说着苦笑道:“其实我现在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也是可笑我自己的乌纱帽都快带不稳了,还管别人呢?人家起码现在是稳当的,我若处理不好,转眼就要完蛋的”他说着正正头上的幞头,冲陈益南深施一礼:“下官今日过来,是想求陈大人帮下官一个忙。” 陈益南微微点头:“你说” 袁嘉沉吟了一下:“我估计这几日城中流民还要增加,县里的衙役只得那么几十人,守城的兵丁又只管守城,职责里并没有维持秩序这一项,我想跟西大营的杨将军商量一下,麻烦他通融通融,借些兵丁与我稳定人心。” 陈益南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怎么轮得到我帮忙了?” 袁嘉道:“我听闻这位杨将军曾经在济宁呆了许久,想问问陈大人,与他是否熟悉,若有交情的话,可否帮下官写封信?这位杨将军跟我一样,都是刚刚调到本地,他上任还不到十天呢,我担心他对当地情况不熟悉,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援手。若大人与他有旧,说起话来总会比我管用些。” 陈益南听了微微皱眉:“你说杨将军?曾经在济宁呆过的杨将军?你说的该不是杨弘毅吧” 袁嘉轻轻咳嗽一声:“正是杨弘毅杨将军,他半个月前才调到济南来,如今西大营由他管着呢。” 陈益南的表情颇为微妙:“他前年才调回到开封去,还没两年就给踢回来了……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么??” 袁嘉轻轻咳嗽了一声:“具体的下官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在朝会上打了一个御史一顿。” 陈益南的嘴角一抽:“他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打人就打人,还在朝会上打罢了,离开开封也好,就他那破脾气,留在开封得罪的人太多,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罢了,这是正事儿,我先把信写了,免得耽误你的事儿。香函,备纸笔鹂娘,我说你写。” 这种信自然是官话套话,重要的是写信的人,借兵进城这种事儿哪里能随便干?袁嘉本人要去借,还真未必能借的到,毕竟吃力不讨好,而且又没啥交情:本朝的几位皇帝比前朝更重视武官了,武官地位不像前朝那样要比同品级的矮上好一截,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文官集团越发对武官集团不爽,当然反之也一样。所以袁嘉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跑到一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跟前姐兵,十有**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态度:你谁啊…… 而陈益南如此干脆地接下了写信的差事,显然是对自己的面子有一定信心的。她口述的时候,并没有直接提袁嘉遇到的麻烦,而是先听说你又闯祸了?真是狗改不了□□,哦不,陈益南在信里的说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提到自己这阵子颇得袁嘉得照顾,现在在章丘县城里居住,如果杨将军有空的话欢迎过来坐坐,最后才话锋一转,提起最近出现的流民潮,需要兵丁稳定情况,举手之劳,希望杨弘毅能够帮个忙。 一封信很快写好,黄鹂又念了一遍,让老师确认没问题,她这才把信递给袁嘉看,纵是袁嘉心事重重,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句:“真是一手好字” 陈益南笑道:“字好不好无所谓,反正杨弘毅看不懂。” 黄鹂差点笑出声来:自家老师也太损了 袁嘉拿着信,赶紧又冲陈益南行礼道谢,陈益南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再说我还住在章丘县里呢县里流民若是生事的话,对我又何尝有半分的好处?只是这样一来,你却是没法儿去济南了吧?” 袁嘉叹了口气:“是啊,本想着好歹我跟着过去,学生们有什么麻烦我还能帮一把,现在看来是没法子了。我要是敢离开上十天八天,县里要是出什么事儿,我后悔可来不及。” 陈益南笑了笑:“去不了就去不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咱们县这次府试前十名都没进去一个,院试……也就是凑个热闹,弄几个秀才罢了,别而想都不要想了” 后面正在写 袁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种主意,若没有一地主官的首肯,当地的士绅怎么会这么干?这法子是饮鸩止渴,一旦被人抓住小辫子,和平之的仕途也算到头了。”他说着苦笑道:“其实我现在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也是可笑我自己的乌纱帽都快带不稳了,还管别人呢?人家起码现在是稳当的,我若处理不好,转眼就要完蛋的”他说着正正头上的幞头,冲陈益南深施一礼:“下官今日过来,是想求陈大人帮下官一个忙。” 陈益南微微点头:“你说” 袁嘉沉吟了一下:“我估计这几日城中流民还要增加,县里的衙役只得那么几十人,守城的兵丁又只管守城,职责里并没有维持秩序这一项,我想跟西大营的杨将军商量一下,麻烦他通融通融,借些兵丁与我稳定人心。” 陈益南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怎么轮得到我帮忙了?” 袁嘉道:“我听闻这位杨将军曾经在济宁呆了许久,想问问陈大人,与他是否熟悉,若有交情的话,可否帮下官写封信?这位杨将军跟我一样,都是刚刚调到本地,他上任还不到十天呢,我担心他对当地情况不熟悉,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援手。若大人与他有旧,说起话来总会比我管用些。” 陈益南听了微微皱眉:“你说杨将军?曾经在济宁呆过的杨将军?你说的该不是杨弘毅吧” 袁嘉轻轻咳嗽一声:“正是杨弘毅杨将军,他半个月前才调到济南来,如今西大营由他管着呢。” 陈益南的表情颇为微妙:“他前年才调回到开封去,还没两年就给踢回来了……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么??” 袁嘉轻轻咳嗽了一声:“具体的下官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在朝会上打了一个御史一顿。” 陈益南的嘴角一抽:“他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打人就打人,还在朝会上打罢了,离开开封也好,就他那破脾气,留在开封得罪的人太多,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罢了,这是正事儿,我先把信写了,免得耽误你的事儿。香函,备纸笔鹂娘,我说你写。” 这种信自然是官话套话,重要的是写信的人,借兵进城这种事儿哪里能随便干?袁嘉本人要去借,还真未必能借的到,毕竟吃力不讨好,而且又没啥交情:本朝的几位皇帝比前朝更重视武官了,武官地位不像前朝那样要比同品级的矮上好一截,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文官集团越发对武官集团不爽,当然反之也一样。所以袁嘉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跑到一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跟前姐兵,十有**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态度:你谁啊…… 而陈益南如此干脆地接下了写信的差事,显然是对自己的面子有一定信心的。她口述的时候,并没有直接提袁嘉遇到的麻烦,而是先听说你又闯祸了?真是狗改不了□□,哦不,陈益南在信里的说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提到自己这阵子颇得袁嘉得照顾,现在在章丘县城里居住,如果杨将军有空的话欢迎过来坐坐,最后才话锋一转,提起最近出现的流民潮,需要兵丁稳定情况,举手之劳,希望杨弘毅能够帮个忙。 一封信很快写好,黄鹂又念了一遍,让老师确认没问题,她这才把信递给袁嘉看,纵是袁嘉心事重重,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句:“真是一手好字” 陈益南笑道:“字好不好无所谓,反正杨弘毅看不懂。” 黄鹂差点笑出声来:自家老师也太损了 袁嘉拿着信,赶紧又冲陈益南行礼道谢,陈益南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再说我还住在章丘县里呢县里流民若是生事的话,对我又何尝有半分的好处?只是这样一来,你却是没法儿去济南了吧?” 袁嘉叹了口气:“是啊,本想着好歹我跟着过去,学生们有什么麻烦我还能帮一把,现在看来是没法子了。我要是敢离开上十天八天,县里要是出什么事儿,我后悔可来不及。” 陈益南笑了笑:“去不了就去不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咱们县这次府试前十名都没进去一个,院试……也就是凑个热闹,弄几个秀才罢了,别而想都不要想了” 袁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种主意,若没有一地主官的首肯,当地的士绅怎么会这么干?这法子是饮鸩止渴,一旦被人抓住小辫子,和平之的仕途也算到头了。”他说着苦笑道:“其实我现在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也是可笑我自己的乌纱帽都快带不稳了,还管别人呢?人家起码现在是稳当的,我若处理不好,转眼就要完蛋的”他说着正正头上的幞头,冲陈益南深施一礼:“下官今日过来,是想求陈大人帮下官一个忙。” 陈益南微微点头:“你说” 袁嘉沉吟了一下:“我估计这几日城中流民还要增加,县里的衙役只得那么几十人,守城的兵丁又只管守城,职责里并没有维持秩序这一项,我想跟西大营的杨将军商量一下,麻烦他通融通融,借些兵丁与我稳定人心。” 陈益南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怎么轮得到我帮忙了?” 袁嘉道:“我听闻这位杨将军曾经在济宁呆了许久,想问问陈大人,与他是否熟悉,若有交情的话,可否帮下官写封信?这位杨将军跟我一样,都是刚刚调到本地,他上任还不到十天呢,我担心他对当地情况不熟悉,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援手。若大人与他有旧,说起话来总会比我管用些。” 陈益南听了微微皱眉:“你说杨将军?曾经在济宁呆过的杨将军?你说的该不是杨弘毅吧” 袁嘉轻轻咳嗽一声:“正是杨弘毅杨将军,他半个月前才调到济南来,如今西大营由他管着呢。” 陈益南的表情颇为微妙:“他前年才调回到开封去,还没两年就给踢回来了……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么??” 袁嘉轻轻咳嗽了一声:“具体的下官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在朝会上打了一个御史一顿。” 陈益南的嘴角一抽:“他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打人就打人,还在朝会上打罢了,离开开封也好,就他那破脾气,留在开封得罪的人太多,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罢了,这是正事儿,我先把信写了,免得耽误你的事儿。香函,备纸笔鹂娘,我说你写。” 这种信自然是官话套话,重要的是写信的人,借兵进城这种事儿哪里能随便干?袁嘉本人要去借,还真未必能借的到,毕竟吃力不讨好,而且又没啥交情:本朝的几位皇帝比前朝更重视武官了,武官地位不像前朝那样要比同品级的矮上好一截,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文官集团越发对武官集团不爽,当然反之也一样。所以袁嘉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跑到一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跟前姐兵,十有**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态度:你谁啊…… 而陈益南如此干脆地接下了写信的差事,显然是对自己的面子有一定信心的。她口述的时候,并没有直接提袁嘉遇到的麻烦,而是先听说你又闯祸了?真是狗改不了□□,哦不,陈益南在信里的说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提到自己这阵子颇得袁嘉得照顾,现在在章丘县城里居住,如果杨将军有空的话欢迎过来坐坐,最后才话锋一转,提起最近出现的流民潮,需要兵丁稳定情况,举手之劳,希望杨弘毅能够帮个忙。 一封信很快写好,黄鹂又念了一遍,让老师确认没问题,她这才把信递给袁嘉看,纵是袁嘉心事重重,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句:“真是一手好字” 陈益南笑道:“字好不好无所谓,反正杨弘毅看不懂。” 黄鹂差点笑出声来:自家老师也太损了 袁嘉拿着信,赶紧又冲陈益南行礼道谢,陈益南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再说我还住在章丘县里呢县里流民若是生事的话,对我又何尝有半分的好处?只是这样一来,你却是没法儿去济南了吧?” 袁嘉叹了口气:“是啊,本想着好歹我跟着过去,学生们有什么麻烦我还能帮一把,现在看来是没法子了。我要是敢离开上十天八天,县里要是出什么事儿,我后悔可来不及。” 陈益南笑了笑:“去不了就去不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咱们县这次府试前十名都没进去一个,院试……也就是凑个热闹,弄几个秀才罢了,别而想都不要想了” 袁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种主意,若没有一地主官的首肯,当地的士绅怎么会这么干?这法子是饮鸩止渴,一旦被人抓住小辫子,和平之的仕途也算到头了。”他说着苦笑道:“其实我现在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也是可笑我自己的乌纱帽都快带不稳了,还管别人呢?人家起码现在是稳当的,我若处理不好,转眼就要完蛋的”他说着正正头上的幞头,冲陈益南深施一礼:“下官今日过来,是想求陈大人帮下官一个忙。” 陈益南微微点头:“你说” 袁嘉沉吟了一下:“我估计这几日城中流民还要增加,县里的衙役只得那么几十人,守城的兵丁又只管守城,职责里并没有维持秩序这一项,我想跟西大营的杨将军商量一下,麻烦他通融通融,借些兵丁与我稳定人心。” 陈益南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怎么轮得到我帮忙了?” 袁嘉道:“我听闻这位杨将军曾经在济宁呆了许久,想问问陈大人,与他是否熟悉,若有交情的话,可否帮下官写封信?这位杨将军跟我一样,都是刚刚调到本地,他上任还不到十天呢,我担心他对当地情况不熟悉,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援手。若大人与他有旧,说起话来总会比我管用些。” 陈益南听了微微皱眉:“你说杨将军?曾经在济宁呆过的杨将军?你说的该不是杨弘毅吧” 袁嘉轻轻咳嗽一声:“正是杨弘毅杨将军,他半个月前才调到济南来,如今西大营由他管着呢。” 陈益南的表情颇为微妙:“他前年才调回到开封去,还没两年就给踢回来了……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么??” 袁嘉轻轻咳嗽了一声:“具体的下官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在朝会上打了一个御史一顿。” 陈益南的嘴角一抽:“他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打人就打人,还在朝会上打罢了,离开开封也好,就他那破脾气,留在开封得罪的人太多,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罢了,这是正事儿,我先把信写了,免得耽误你的事儿。香函,备纸笔鹂娘,我说你写。” 这种信自然是官话套话,重要的是写信的人,借兵进城这种事儿哪里能随便干?袁嘉本人要去借,还真未必能借的到,毕竟吃力不讨好,而且又没啥交情:本朝的几位皇帝比前朝更重视武官了,武官地位不像前朝那样要比同品级的矮上好一截,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文官集团越发对武官集团不爽,当然反之也一样。所以袁嘉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跑到一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跟前姐兵,十有**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态度:你谁啊…… 而陈益南如此干脆地接下了写信的差事,显然是对自己的面子有一定信心的。她口述的时候,并没有直接提袁嘉遇到的麻烦,而是先听说你又闯祸了?真是狗改不了□□,哦不,陈益南在信里的说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提到自己这阵子颇得袁嘉得照顾,现在在章丘县城里居住,如果杨将军有空的话欢迎过来坐坐,最后才话锋一转,提起最近出现的流民潮,需要兵丁稳定情况,举手之劳,希望杨弘毅能够帮个忙。 一封信很快写好,黄鹂又念了一遍,让老师确认没问题,她这才把信递给袁嘉看,纵是袁嘉心事重重,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句:“真是一手好字” 陈益南笑道:“字好不好无所谓,反正杨弘毅看不懂。” 黄鹂差点笑出声来:自家老师也太损了 袁嘉拿着信,赶紧又冲陈益南行礼道谢,陈益南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再说我还住在章丘县里呢县里流民若是生事的话,对我又何尝有半分的好处?只是这样一来,你却是没法儿去济南了吧?” ...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六章 新住处比原来的小院子宽敞的多,三间正房两间西厢房,这让院子里的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房间,唯一不太合意的应该是窗户上的明瓦了,这东西确实暗了些,不过此时已经是暮春,完全可以开窗户读书了,而且马砚台表示这请匠人,最多十天给她换上玻璃窗,所以这点小问题几乎可以完全忽略了。, 尽管院子很好一切都很舒服,可是黄鹂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想家,翻来覆去好半天睡不着,正翻身呢,忽然听见月季问她:“怎么了,鹂娘,换了新地方睡不着么” 黄鹂小声说:“也不是新地方的缘故,是一下子不在爹娘身边了,觉得有些不习惯。” 月季轻声笑了起来:“其实想一想,也没多远,你看,我在镇上的时候,虽然我家离了也那么半里地,可是我一个月也回去那么一两次你算不出来读书,以后也要嫁人,早晚都要离开家的,现在在县里,离家又不远,抬脚搭车回去了不过这房子确实大了点,我觉得跟你说话,屋里都要有回音了” 黄鹂扑哧笑出声来:“哪里那么夸张啊,不过这么说话确实有点费劲,月季姐,这床大得很,你也过来睡呗,咱们说话方便” 月季一听这话扑棱从床上蹦了起来,抱着被子枕头一溜烟跑到黄鹂的床边跳了上去,动作麻利的要命。在黄鹂身边躺好,月季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这架子床真好看我早上看到的时候想过来躺一躺了可惜你没选东边那个院子,听说那个院子里的床是拔步床呢鹂娘,你是不知道,我娘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是出嫁的时候带了个架子床做嫁妆我从小时候听她吹,吹了十几年了,烦死了我想着日后我非得自己也弄个架子床住” 黄鹂扑哧笑出声来:“看你这点出息” 月季小声道:“你觉得听着好笑,可我却是真心话,前阵子你跟我学了武娘子的话,我觉得真的太有道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我娘出嫁的时候还有个架子床做嫁妆,你觉得我出嫁的时候,她会给我备个架子床做嫁妆我其实觉得满纳闷的,我外公对她这个女儿没的说的,虽然家境也那么回事儿,硬是给她打了个架子床做嫁妆可我娘呢这要不是我厉害点,她只怕早朝着小草娘的模样冲过去了” 黄鹂轻声道:“我知道,所以月季姐你看不上小草她可怜,可也确实太软了。” 月季轻声道:“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可你看小草,她身上可有半点儿骨气干了三四年的活儿了,一文钱都没攒下,她娘让她全交到家里,她乖乖全交到家里,但凡她有点骨气,说一声我自己要留三百文,她娘还能上门抢而且她做的一手好针线,干起活来任劳任怨的,还会做饭在咱们家里赚的虽然一般,可也不少了,但凡胆子大点,凭她那个灵巧劲儿,到县里寻个成衣店做活儿,一个月少说能赚两贯冲她能赚这个钱,还能任凭她娘把她卖了,这不是蠢么她还不如小红呢” 小红当日是钱氏的丫鬟,因为钱氏不肯涨工钱所以辞职走人了,此时月季提到小红,也颇让黄鹂有些百感交集的意思:“是啊,她还不如小红姐姐呢小红姐起码知道要什么要去争什么只是小草也确实倒霉,她娘比你娘糟糕多了。” 月季闻言嗤笑了一声:“鹂娘,不怕你笑话,我说真心话啊,我娘还真未必比小草娘强人都有贱毛病,你越对她千依百顺,她越上脸我刚出来做活的时候也是把钱都交给我娘的,结果回到家里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大过节的回去看我娘,她乐颠颠地立刻出去打牌,让我给一家人做饭后来把我惹火了,一个月只给她一半的钱,回家的时候高兴拎点东西,不高兴空手回。不给我做饭我扭头走呵呵,我娘立刻屁颠屁颠地围着我转了再往后我跟着你认了几个字,回去还能帮邻居念个信,弟弟写字写的不好了我还能说上几句,她彻底不敢惹我了从那会儿起,我便明白了,这世上固然后我敬你一尺你敬我一丈的规矩人,可更多的是得寸进尺的人,即便是亲妈,你要对她百依百顺,她也会蹬鼻子上脸” “还有,咱们家大少奶奶脾气那么好,我不信,小草想要学几个字,大少奶奶会不顺便教她又比如这次的事儿,哪怕她真的胆小不敢跟她娘争执,难道不会求求咱们少奶奶,少奶奶做事一向妥帖,我不信一点忙帮不上毕竟她娘把她嫁给个傻子,也是要被邻居们戳脊梁骨的事儿,能不心虚可她只是哭哭哭,自己不开口,指望别人主动帮忙么譬如这次跟着你来县城里的事儿,我娘不同意,那我怎么办难道我来找你让你跟我娘说去凭什么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遍地都是,你到县里掏点钱,哪里顾不到个好丫头这种事情原本该我自己解决的所以我娘吵着要我嫁人,我直接掀了桌子,我娘原本在那里撒泼打滚地哭,见我发了火儿,啥也不敢说了” 月季说的又快又急,听起来好大的火气,可是黄鹂还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难过来:被自己的亲娘这般对待月季心里头能没一点难过么只是她把这些不舒坦都放在一边,先搞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再说所以固然她有不痛快的时候,但照样能日子过的痛痛快快的 黄鹂自从读书以来,跟镇上的女孩子交往越来越少,身边接触最多的女孩子,主要是几个丫鬟,家里头曾经的四个小丫鬟,小红翠翠月季小草,凑到一起正好够打一桌麻将,而这四个人的脾气,可真称得上是千差万别:翠翠是很小的时候被买来的,山里的姑娘连户籍都没有,脾气好;小红手脚麻利,脾气如爆炭一般,不吃亏,钱氏让她多干点活儿又不涨工钱她立刻辞职不干了;小草简直不是小草,而是一头吃草的老黄牛,任劳任怨全无一点脾气 而月季呢黄鹂想了一圈儿,还是觉得月季的脾气最好不过了她聪明伶俐性格讨喜,不会任人也不会咄咄逼人最关键的是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前阵子提到涨工钱的事儿,她会明确地说黄家工钱确实低,但是她在这里能读书认字,所以其实是占了便宜的,所以工钱不涨无所谓;而现在呢知道黄鹂应该会一路往高处走,她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如同黄鹂问她要不要到大床上睡睡时她的反应一样,她想要什么,那大大方方地要 初八的月亮是还只有半个,半个月亮从开着的半扇窗户上露出脸来,月光洒在两个小姑娘的脸上,黄鹂小声说:“月季姐我想当官,像老师一样,嗯,也不全是,我不太清楚老师做官是什么样的,所以我觉的要做官,要做袁知县这样的官,还有,那位顾大人也很好,要是能做他那样的官也很不错。” 月季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啊,你做陈大人,我做你的马砚台” 黄鹂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伸出手指头:“那说定了啊,你可不要半路反悔” 月季翻了个白眼:“你赶我我都不会走的唔,等你做了官,会给我买个雕花架子床睡吧” 黄鹂笑嘻嘻地说:“我要是做到老师这么高的官,别说架子床了,你要个拔步床我都给你打一架啊” 两个小姑娘说着说着,便各自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黄鹂跑去老师的房间请安外加一起吃早饭,顺便问老师今天上课否,陈益南笑道:“昨天才折腾了一天,明天又是休沐日了,你明天不是还有饭局么那今天去买东西吧,想想屋里缺什么,便到外头买点去,去跟你马姑姑要钱” 黄鹂囧囧有神:“老师,我怎么觉得我每次过来您都要给我钱” 陈益南笑道:“我现在是看不到了,也没法买什么古籍珍本之类的把玩了,钱放在那里也没什么用,我能吃多少喝多少呢还不如让你们花了,我也跟着高兴高兴。” 黄鹂听陈益南说看不到了,想到在她哪里看到的慢慢的不知道多少箱子的书,心下一酸,轻声道:“老师喜欢书,还是可以买啊,我念给你听。” 陈益南笑了起来:“你有这份心意好对了,等我把房子买下来,会让砚台去镇上把那房子里的书籍都运来,总放在箱子里也容易受潮我过去搜集过许多有意思的书,只是公务繁忙,许多都没来记得及看,回头让人给我念念听,你也可以拿走看那些书里头颇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甚至还有些谁都看不懂的外国字我当时是没琢磨出来是什么,你要是乐意,回头抱回去看看” 师徒两个又闲聊了几句,黄鹂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拿了几两银子,叫上月季一起出门,月季简直爽爆了:来县里是好过去在镇上的时候哪里敢随便出门要是每次都跟着黄鹂一起出去玩,钱氏早要冒火了好么 主仆两个人一起出了门,月季问黄鹂:“想去哪儿” 黄鹂道:“官学” 月季吓了一跳:“啊官学那地方咱们能随便进么” 黄鹂老神在在地说:“怎么不能里头的学生许多都吃不起食堂,要家人送饭呢我说我是给我哥哥送饭的嘛他们还能不放我么” 月季嘴角都抽抽了:“人家要是问你给谁送饭,你总要报个名字啊,这能混过去么” 黄鹂笑道:“怎么需要混了,我是真的要找人啊,吴耀祖啊,难道他不是官学的学生” 吴耀祖还真是官学的学生,但月季还是忍不住嘴角直抽:“我不信门房不知道吴主簿的闺女长啥样” 黄鹂笑嘻嘻地说:“我可以是他表妹堂妹啥的么嘛你看我连饭盒都拎出来了” 月季低头一看,黄鹂手上果然拎着个藤箱:“这不是你的书箱么” 黄鹂点点头:“是啊,不过我要说里头放着饭盒,他们还会翻么” 月季以手掩面:“我现在回家还来得及么这要被人戳穿了也太丢人了”说着往后退。 黄鹂一把拽住月季的袖子:“吴主簿家的亲戚,连个丫鬟都不带那也太不像话了走啦走啦,多好的机会,可以去官学看看啊” 月季不为所动:“过几天陈大人过去当山长,我可以随便去看” 黄鹂道:“那不一样啊,现在去看才比较真切嘛你不想看你想想啊,全县的秀才,童生汇聚一堂全都是书香啊” 月季哼了一声:“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童生秀才有什么了不起么日后看你行了” 黄鹂见忽悠不动月季,只好换了态度:“好姐姐,亲姐姐,你便陪我去看看嘛我一个人去,怪害怕的” 她一双眼睛闪亮亮地看向月季,月季立刻败退:“这一次下不为例” 黄鹂立刻喜笑颜开:“这一次,以后都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进去” 陈益南住的地方离官学还没半里地呢,出了巷子往东拐,不多时便到了官学门口,月季原本一脸不情愿地跟着黄鹂,可是走到官学门口,月季的脸上却也露出不自然的潮红来:“这是官学啊,我娘一直念叨,说想让我供我弟弟上官学来着,想不到我却是也有机会进来的可惜,不是进来读书” 黄鹂看月季的神色,心中不禁一动:“月季姐,你其实也是很想读书的吧” 月季笑了笑:“这还用说么我整天跟着你读书认字,不是因为喜欢读书么” 黄鹂心中念头飞转,可转念一想,自己还没考上个秀才,过去靠父母养,现在靠老师养,此时实在没资格慷他人之慨,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伸着脖子看了看大门:“还没到吃饭的时间,他们应该正上课呢等一会儿,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咱们在混进去” 月季点头:“是得这样,只是咱们现在去哪里” 黄鹂指着藤箱嘻嘻一笑:“卖书去啊” 月季顿时笑出声来:“你这财迷,算是没法子” 主仆二人走到黄鹂常去的那家书店门口,正要进去,黄鹂忽然听到一个颇熟悉的的声音:“怎么今年府试的试题又卖光了” “矮油这位小郎,确实是不巧了,昨天才卖光,您要是乐意等等,我这让人去抄,最多也是” 黄鹂心中念头飞转,可转念一想,自己还没考上个秀才,过去靠父母养,现在靠老师养,此时实在没资格慷他人之慨,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伸着脖子看了看大门:“还没到吃饭的时间,他们应该正上课呢等一会儿,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咱们在混进去” 月季点头:“是得这样,只是咱们现在去哪里” 黄鹂指着藤箱嘻嘻一笑:“卖书去啊” 月季顿时笑出声来:“你这财迷,算是没法子”~搜搜篮色,即可全文阅读后面章节 ... 第八十六章 黄鹂笑道:“罢了罢了,上次魏案首出的价太高了,今日这本便送你吧!” 这少年正是袁嘉的外甥魏彦,因今年是调考,所以他也需要到济南考试,沂州到济南的途中正好又路过章丘,索性在这里住两日,探望一下舅舅,本想着跟舅舅好好聊聊,谁知道袁嘉这几日焦头烂额的没空理他,魏彦闲着无聊,只好自己出来逛书店:他要问舅舅要的话,什么府试的答题县试的答题肯定都能弄到,可是袁嘉那火烧眉毛的样子太凄惨了,魏彦实在不想给他添乱了,便想着自己到书店里踅摸踅摸,谁知道竟然又碰上了黄鹂。 几个月不见,小姑娘似乎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今日没有梳上次那种典型的小女孩的双丫髻,而是梳了个秀秀气气的垂挂髻,前头是刚刚盖了眉毛的齐刘海,两侧的长发各自束成一束,梳到头顶,分别在左后绕了个圈儿又缠上去,用两只镶嵌了碎珍珠的鎏金梳子笼住,整个头上就这么一点简简单单的装饰,看着又秀气又俏皮。 魏彦上次见到黄鹂,还觉得对方是个小女孩子,现在再看她,却似乎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了。当然,其实魏彦所以会有这种感觉,除了黄鹂个子确实长高了换了个发型的缘故以外,上次是早春二月,天气颇冷,小姑娘穿戴的圆滚滚的也是原因之一,要不然就隔了两个月,哪里就能有这样大的变化? 虽然魏彦一向对身边的女孩子不甚在意,此刻也不禁呆了一呆:这小姑娘生的实在好看!偏还写的一手好字,难怪圣人要说有教无类,这种偏僻的地方,也能生出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孩子,舅舅想要兴办女学真的是没错的! 转眼的工夫,魏彦心里头已经转过了几个念头,只是面上却不显,:“姑娘切莫这么说,姑娘这笔好字,我花五两不算贵,二两银子已经是沾了便宜的了!姑娘若觉得卖贵了,改日随便给我写个挂轴如何?” 黄鹂笑道:“好啊,只是我大字写的不太好,魏案首可莫要嫌弃!”她一边说着,一边大大方方结果银子来塞到荷包里,动作行云流水一般。 只看的跟在一旁的月季眼睛都要凸出来了:有木有搞错,那本薄薄的册子,自家姑娘两天就抄完了好不好,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收人家二两银子?你谦让的也太没诚意了!抬头再看魏彦,只见他穿了一身蓝色茧绸长衫,脚下踩了双乌黑锃亮的牛皮靴,头上并没有戴冠,只拿了只玉簪子固定了头发……便是月季这不识货的,也觉得那玉簪的颜色通透的很,心中顿时又想:哦,有钱人啊,不宰白不宰……要说魏彦长得真的很不错,一般少女看了他只怕都会脸红一红,怎奈黄鹂月季身边都不缺美男子,黄鹤苏怡窦英哪一个不是翩翩美少年?可惜黄鹤,苏怡是个草包,窦英二到天边去了……有这么三个金玉其外的家伙摆在那里,月季对魏彦的感受就是:哦,又一个钱多烧的…… 实际上魏彦身边就充斥了大量见到他走不动路的女孩子,在开封如此,到了沂州依然这样,到最后他娘不得不闭门谢客,以防七大姑八大姨打了走亲戚的名义过来推销女儿。这会儿魏彦见姑娘大大方方地收银子说话,心里头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这姑娘知道他便是沂州案首魏家的五郎,便也作扭捏小女儿状,唔,幸好这姑娘不是这样的人!想到此处越发神清气爽,便问黄鹂:“姑娘认识我么?怎么知道我得了案首?” 黄鹂笑道:“你上次不是告诉我你的名字了么?沂州今年的府试案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叫魏彦,全山东十一个府今年最年少的府试案首,这事儿很容易知道的!” 魏彦笑道:“姑娘知道的这么清楚,想来家里今年也有人参加童试?” 黄鹂的点点头:“我大哥二哥还有我师兄过几天都要去济南参加府试。” 魏彦肃然起敬:“原来姑娘家中也是书香门第!”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头拼命地回忆本地可有什么出名的姓黄的大户人家,只是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又听黄鹂笑道:“我家哪里是什么书香门第?农户人家罢了,我爹爹年轻的时候读书读了半截子,生计所迫不得不放弃学业,后来有了我们三兄妹,便豁出来供我们三个都念了书!” 魏彦顿时肃然起敬:“令尊真是目光远大!” 一旁的郑大郎听了半日,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失敬了失敬了,这位竟然是沂州的案首!魏案首啊,您能不能给小的写几个字?” 魏彦笑道:“写什么字呢?我字很一般的,还不如黄姑娘的字呢!” 郑大郎搓搓手道:“我这挨着官学呢,您给签上个大名,兴许日后您先是连中小三元,接着再中个□□,到那时候我这里有您的墨宝,也能吹上一吹‘当日那位魏状元,便常来我这里买书呢!’” 黄鹂在一旁噗地一下就笑出声了:“郑大哥你可真是深谋远虑!” 魏彦也笑了起来:“托您吉言!”说这果然结果郑大郎递来的毛笔,在一个册子上留下个某年某月某日,沂州魏彦途经此书店,见书店雅致,进来一观,购书数本云云…… 郑大郎见魏彦留了字,赶紧又从柜台底下抽出套《状元诗集》来双手递上:“魏案首肯给小的题字,小的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这是本历年状元诗,还请魏案首收下,望有一日,魏案首的名字也能在状元诗集里续上几页!” 魏彦一开始只是随手提个字,却没想到这小小的书店店主这般会说话,接过了书,这次却是规规矩矩地冲郑大郎作了个揖:“托店家吉言,在下若有一日真的金榜题名,在路过此处定然要到这里请大哥喝杯酒水!” 郑大郎忙不迭地回礼:“案首折煞小人了!”抬起头来便又道:“我在这官学门前开书店,也略略读过点书,见过点人物,可直到今日见了魏案首,才知‘竹未出土之前便有节,待到凌云总虚心’这话的意思!案首果然是案首!” 又冲黄鹂道:“鹂娘啊,你今日怎么又进城了?” 黄鹂笑道:“老师搬到县里来了,我就跟来了!” 郑大郎先是一愣,接着蹭地窜了出来,手里拿着本子冲黄鹂道:“来来来,鹂娘你也给我留个字!” 黄鹂一呆:“怎地也让我题字?” 郑大郎嘿嘿一笑:“我好歹也在官学门口开了这么久的书店,消息还是有点的,鹂娘啊,陈大人是不是要过来当山长了?” 黄鹂咳嗽一声:“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郑大郎咧嘴笑道:“陈大人都搬到县里了,还从长计议什么啊!鹂娘你是不是要考秀才?是不是要考举人?既然要考,那当然得让你留个字啊!日后兴许就是女秀才女举人了,那墨宝可比一般的举人什么的值钱多了,你说是不是?” 黄鹂翻了下眼睛:“怎地不祝我考上状元啊?” 郑大郎哈哈大笑:“你先连中个小三元,我准要祝你考状元的,现在嘛,先祝你明年连中小三元!来来,快写字!” 黄鹂接过笔,眼珠一转,提笔便在那册子上写到:“章丘官学门前有一书店,店主聒噪至极——” 郑大郎伸脖子一看,正看到黄鹂写下这句话,顿足捶胸道:“我的小姑奶奶啊,你这是捣什么乱啊!”郁闷得要死却也不敢抢,怕黄鹂一个不小心给写花了更难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黄鹂在上头刷刷刷地编排他一通,最后龙飞凤舞地写上黄鹂二字,接着一把将册子抢走:“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黄鹂笑嘻嘻地说:“魏案首才给你写了四十二个字,我给你写了一百五十三个字,我这么有诚意,你还不高兴,郑大哥,你这可不对啊!” 郑大郎如丧考妣地说:“我的册子,我的册子,鹂娘你知道不知道,我这本前头可有三任知县老爷的墨宝啊,你就这么给我糟蹋!” 黄鹂呵呵一笑:“说不准回头我就做个知府呢!到时候你就偷着乐吧!。” 魏彦在旁边看着,先是发愣,接着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姑娘太逗了,但仔细一想便想到关键了:“您的老师是陈大人?是前济宁主簿陈大人么?” 黄鹂微微点头:“正是!” 魏彦肃容道:“原来是陈大人的高足,却是在下失礼了!” 黄鹂笑道:“没甚失礼的,我也没有因为魏案首是县尊大人的外甥便多礼不是?” 郑大郎在一旁又是一声惊叫:“魏案首是县尊大人的外甥?哎呀在下太失礼了,我还想着怎么能从袁知县这里弄到墨宝呢,这下好了,回头要是县尊大人到官学里来,我可以拿魏案首的字给县尊大人看,县尊大人大概就能给几分面子了吧!” 魏彦笑道:“千万别!你想让舅舅写字,自管说去,我舅舅脾气好的很,若正好路过你的店,这点小事,他十有*也就答应了……可你要把我的字拿出来,少不得让他觉得我招摇,兴许一生气,还就不给你写字了呢!” 第八十七章 郑大郎闻言连连点头:“多谢魏案首提醒!” 又说了几句话,魏彦便告辞要走,走前想起问黄鹂:“黄姑娘可要记得还欠我一幅字呢!” 黄鹂笑道:“好,我回去就写!你要什么内容的?怎么交给你?” 魏彦想了想:“你想自己写诗也行,懒得写了,随便抄录个能挂在墙上的劝学诗也成。” 黄鹂笑道:“我的诗拿不出手的,回头抄个劝学诗好了!只是你难道真准备把我的字挂在墙上?我的字虽然不差,但也还没到值得挂墙上的地步。” 魏彦道:“值不值得看怎么说,要跟大师名作比自然不如,可于我而言,抬头看看你的字,想想写出这一手好字的是个比我还小几岁的小姑娘,大概浮躁气便能下去不少。”他说着话题一转:“姑娘明年要考秀才?那明年秋闱要不要下场试试?” 魏彦对黄鹂能不能考上秀才压根就没有疑问,他这等级的天才人物,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天之骄子了,他在考秀才这一关上只有名次的问题而没有考上考不上的问题,而他显然把黄鹂放在了跟差不多的层次,直接就问秋闱,压根就没考虑她童试有可能落榜的事儿。 而黄鹂虽没魏彦那么傲气,这种程度的自信还是有的,听魏彦这么说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不过还是摇了摇头:“明年的秋闱是肯定不行了,我直到去年才开始正经跟老师学科举的东西,之前不过是跟着家里的先生背书罢了,底子太差,秀才还好说,考举人基本没戏的。便是四年以后的秋闱,我大概都够呛能考呢!这种东西,考个孙山的名次也没意思,反正我还小呢,慢慢来。你呢?明年要下场么?” 魏彦正想回答,黄鹂却呀了一声:“官学下课了!” 魏彦朝外头一看,果然官学外头开始有人出入,有书生打扮的往外走,也有些衣着或普通或局促的妇人,也有普通的少年或者女孩子,还有仆人打扮的人拎着饭盒往里头走,黄鹂赶紧招呼月季拎起书箱赶紧走:“哎呀,我得先走了,回头再跟你聊,我得趁现在人多混进去!” 魏彦闻言一愣:“混进去?” 黄鹂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老师还没就任呢,我想趁着没人认识我过来看看情况!” 魏彦急忙跟上:“你想去官学里头么?带我一个吧!我也想看看这里官学什么样,还没进去过呢!!” 黄鹂道:“我自己都要混进去呢!哪还有本事带你,你要能把我带进去我才要谢谢你呢!” 魏彦立刻说:“好啊,我带你进去!” 黄鹂本来已经恨不得跑起来了,闻言停下脚步,扭头看向魏彦,狐疑道:“你不是说没进去过么?” 魏彦微微一笑:“是没进去过,不过,带几个人进个官学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着轻轻抖了抖袍袖,脊背似乎一下子挺直了许多——尽管之前也是很挺直的,但现在就是莫名地显得更直了,他微微侧脸看向黄鹂:“你现在是我的表妹了,随我进去吧!”说着稳稳当当地朝官学大门走去。 黄鹂先是一呆,接着赶紧跟在他身边,她反应快得很,一句话都不再多说,只紧紧跟在魏彦身边一起走过去。 官学自然是有人看门的,那看门的人主要是盯着外头进来的人,毕竟是官学,哪里能让闲杂人等随便进?这些送饭的人,都是熟面孔,若有生面孔,那必然是要盘问几句的。 生面孔啊……咦?看门的定睛一看,只见街对面走来一个少年,那少年身穿宝蓝色的袍子,外罩鹤氅靛蓝色的鹤氅,头发简单地束起一半,用玉簪簪了,另一半随意地披在肩上,脚蹬着乌黑的牛皮靴,袍角用个双鱼佩压着,一身打扮猛地一看普普通通,可细看起来没有一处不讲究,而少年那张脸更是面白如玉,目如点星,长眉如鬓,说不出的俊俏。这少年身边跟着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一身鹅黄色的纱衣,头插金梳,左臂上带着个缠臂金额头上点了个梅花印,配上那娇美的容貌,看着跟观音坐前的玉女一般,两人后头,跟着个明显是丫鬟打扮的年长一些的姑娘,那丫鬟虽比不上这小姑娘绝色,却也相当秀气…… 这门房原本正想高声呼喝询问身份,可一看这几位的架势,到了嘴边的呼喝硬是给吞了下去,一溜烟地跑到那魏彦面前,作了个揖,这才问道:“请问这位小郎来官学是求学,还是找人?” 魏彦微微一笑:“我是要去济南参加调考的学生,途经此地,想起父亲的老友邵先生曾在这里教课,邵先生提起章丘,曾说章丘官学的梨花甚是好看,我一时兴起,便想带我妹妹过来看看。” 那门房犹疑道:“您说的邵先生,是邵良平邵先生?” 魏彦矜持地点点头,门房忙道:“我们学校的梨花确实是极好的,可惜现在梨花已经败了,倒是月季花正当季!” 魏彦皱了皱眉:“月季花……罢了,既然过来了,便去看看吧!” 那门房忙道:“不知这位小郎君如何称呼,可要找人带路?” 魏彦微微一笑:“我姓魏,你叫我魏五郎便好,我跟表妹随便进去走走便好,不必多麻烦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很随意地往那们手里塞了两个银瓜子。门房接了赏钱,越发喜笑颜开,忙不迭地趁着魏彦往里头走的几步路程里介绍到:“东边靠着门是童子班,往北走是生员们的地盘,西边靠门这边是宿舍,院子在西北处!” 魏彦微微点头:“多谢。”说着便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 黄鹂老老实实地跟着魏彦走了好一段儿,见魏彦停下脚步,这才也跟着停了下来,月季在后头实在忍不住了:“这就进来了?这么简单啊!” 魏彦微微一笑:“主要还是邵先生的面子。” 黄鹂点了点头:“这主意也只有你能用,你是正经开封人,我便是知道邵先生,也不能拿他扯谎,日后还要在这里出入呢!不过我觉得这么容易就进来了主要还是你这张脸的缘故……” 邵先生邵良平是现任吏部郎中,从五品,中举以后曾四处游学,走到章丘正好盘缠花光了,便在章丘官学谋了个教习的差事,做了三年的老师。章丘是个小地方,对本地官学来说,有这么个后来做了京官的牛掰人物在本校做过老师,那是一定要吹一下的:“我们官学里的教习,那是做到郎中的!”这种事情看门的那是最清楚的了,所以一口标准官话一看就身份不凡的魏彦提到自己父亲认识邵先生,那门房立刻反应过来了:必然是官宦子弟啊!一个县官学而已,又不啥重地,不让乱七八糟的人进去也就是了,有毛病才拦这一看就气度不凡的小郎君呢!啥?骗子?谁家骗子专门骗个门房啊,再说就算是扯谎,人家这个气度,难道还能进去打劫么……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放行最好。 黄鹂夸魏彦的脸好,说的十分自然,魏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轻声咳嗽一声:“邵先生确实跟我家挺熟的……”他正要再仔细解释解释自己没撒谎的问题,却听黄鹂幽幽道:“你身上不止二两银子啊!”顿时差点绊倒,刚才就有点想要泛红的脸彻底红了,慌乱地冲黄鹂道:“那两个银瓜子一个只有二钱,我手上一共四个,我是觉得有些拿不出手,所以只说了整银子,你看这不是派上用场了?” 月季忍不住吐槽道:“我家姑娘本想打着给吴二郎送饭的名义进来呢,那压根不用掏钱呢,四钱银子啊,干什么不好……”她话说半截,终于意识到自己跟这位不熟,赶紧闭了嘴。 黄鹂咳嗽一声:“我家丫头没见过世面,你别生气啊!” 魏彦倒不觉俩姑娘小气:有多少家底就摆多大的谱,他魏彦一个月零花钱几十两,摆个谱无所谓,可小门小户的小姑娘手头一共才几个钱?当主人的都要巴巴地抄书来卖呢,人家过日子仔细点没什么不对的。不过这主仆俩是真不把他当回事儿啊!自己难道最近变丑了不成?“这有什么好气的,你这丫鬟倒是直爽……对了,你刚才说要来找人?” 黄鹂笑笑:“也就是个由头罢了,我爹的一个老友的儿子在这里念书,嗯,我爹的这个朋友,说起来你也是知道的,就是本县的吴主簿,你舅父的佐官。” 魏彦笑道:“啊,闹半天你们要冒充的吴主簿家的亲戚?这倒是好办法,谁敢查主簿的亲戚啊……不过倒也真是,随便说起来都是熟人!” 黄鹂笑道:“章丘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到熟人了?对了,吴二哥过几天也要去济南呢,要跟我哥他们一起走的,我既然过来了,总要去打个招呼。” 魏彦点点头:“好啊,我可以跟着一起过去么?虽然调考不是一个考区,但说不得秋闱的时候就能混成同年了,先认识认识,到了济南有什么事儿也能照应一下。” 黄鹂当然不会反对,于是几个人溜达到了童生们上课的地方,稍微一打听,便打听到了吴耀祖的上课的教室,几个人走到教室门前,黄鹂外里头一扫眼,很轻易就找到了坐在前排,正捧着饭盒子吃饭的吴耀祖,她正要打招呼,吴耀祖已经抬起头来朝外头看去,正跟黄鹂看了个对眼,黄鹂立刻脆生生地喊道:“二哥!” 吴耀祖正吃着饭,听身边人嘀咕:“哪里来的小姑娘,这般美貌,谁家的妹子啊赶紧说啊,要没定亲我一定上门提亲,大不了等几年……”他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正看到黄鹂笑嘻嘻地冲他乐,顿时差点喷了,忙不迭喝了口茶把饭压下去,一溜烟地跑到门口:“鹂娘!你怎么跑来了?家里有什么事儿么?”他说的含含糊糊的,好似说自己家一般。 黄鹂摇摇头:“没事儿啊,我就是过来踩个点儿,顺便看看二哥嘛!” 吴耀祖嘴角都抽抽了:“你要劫道还是怎么着,还踩点儿!这位是?”他早就注意到黄鹂身边的美少年了,心想这少年气质不错,比黄家那俩土豪少年文气多了! 黄鹂笑嘻嘻地说:“这位可不是一般人,沂州的案首魏彦,你听说过吧!”她并没有提魏彦跟知县的关系,不需提,吴耀祖也肯定知道,这种场合还是少扯这些比较好。 吴耀祖果然一听就明白了,赶紧冲魏彦作揖:“魏案首,久仰久仰!” 魏彦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吴兄比我还年长几岁呢,叫我魏五郎便好!”文人交往,平日里一般互称字号,比如吴耀祖的这耀祖二字,就是他的字,可是魏彦年纪还小,并没有字,直接叫魏彦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大家一般都叫他五郎……同样情况的还有黄家的两兄弟,窦英苏怡也一样。 吴耀祖见魏彦风度翩翩还态度谦和,好感度蹭蹭地涨,他倒不奇怪黄鹂怎么认识魏彦,陈大人的学生,认识知县的外甥有什么奇怪的?当下半问起两人来意,得知这两人只是好奇章丘官学什么样,便笑道:“罢了,我正好也吃过饭了,便领你们到处走走吧!” 黄鹂魏彦自然乐意。于是吴耀祖便一路领着几个人往西边花园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这个时候其实最没看头,上个月的话能看到梨花,再过一个月又能看到荷花,如今却只有月季了!” 黄鹂笑道:“就是要看月季嘛!”说着促狭地看月季,月季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吴耀祖便问:“怎么月季有什么说法?” 黄鹂指着月季笑道:“月季姐的名字啊!” 吴耀祖慌忙告罪:“哎呀,是我失礼了!竟把姑娘的名字挂在嘴边。”魏彦也跟着道歉。月季本来不觉得什么,这会儿见两人都道歉,顿时脸都涨红了:“没啥,就是个名字罢了,我本就是因着有月季花才被起了这个名字的,叫叫没什么。” 几个人就这个话题又客气一番,黄鹂想起方才问魏彦的话题来:“魏五郎,刚才说了半截,你今年童试完了,明年就去参加秋闱么?” 魏彦轻轻点头:“虽然沂州离开封不算远,但总是跑来跑去也耽误功课,我父亲的意思是,明年三月份再过来一趟,参加科考,然后直接待到秋闱下场,中了举之后就可以回去安心读书了,后年的春闱是不参加的,再积蓄几年,一鼓作气考个好名次!” 吴耀祖笑道:“不愧是沂州案首,我还在担心能不能考上秀才呢,你已经想到进士上头了!” 正说笑着,忽然旁边传来了一声冷笑:“好大的口气!连秀才还不是呢,便扯上进士了!且你沂州的案首,跑到我们章丘显派什么?!” 第八十八章 魏彦闻听此言,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倒是吴耀祖颇为恼火,冲着眼前走来的青年道:“尹宏斌,我们好好的聊天,你跑出来插什么嘴?” 出言讽刺吴耀祖的尹宏斌是个身穿绸缎长衫的年轻人,二十岁上下,长得倒还端正,跟他走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皮肤苍白身体瘦削的年轻人,同样穿着绸衫,看着家境都还不错的样子。尹宏斌听吴耀祖这么说,立刻冷笑一声:“大庭广众,你们这么大的动静,我倒是不稀罕听,怎奈你们的声音直往我耳朵里钻!吴耀祖,你好歹也要点脸面,马屁拍的山响,阿阿谀奉承到别的府的案首头上,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这年纪的年轻人,最要面子不过,被人说拍人马屁,那是直接骂到了品性方面,吴耀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可不等他开口,早就看这人不顺眼的黄鹂已经先开口了:“我可长见识了,原来自己的朋友比自己成绩好,有考上进士的雄心壮志,是不能佩服更不能说出来的,否则就是阿谀奉承?哦,是不是要冷嘲热讽泛泛酸才算正直?这说法倒是挺有趣的,吴二哥你这同学还真是正直的很!” 黄鹂这话说得刻薄,尹宏斌沉下脸来,也没对黄鹂说什么,而是看向吴耀祖:“这里是官学,吴耀祖,你领了沂州的学生过来也就罢了,还把女孩子带进来,你当这官学是什么地方?” 吴耀祖哼了一声:“官学有说不让人进么?黄家妹子自幼读书,过来官学看看学圣人言的地方,这又犯了哪条规矩了?我知道你府试考砸了心里不忿,可你要是想争口气,那你院试争个头五名回来啊,在这里阴阳怪气地跟个小女孩儿较劲算什么本事?” 尹宏斌怒道:“呸,谁与小女孩较劲了!你带了沂州的学生过来在这里口出狂言,我身为章丘学子自然不能坐视!” 魏彦一开始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却不知道在下如何口出狂言了?我细细想来,方才似乎只说了希望想要日后考了举人之后回去好好读书,缓几年再考中进士。这又与是不是章丘学子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哪句话说章丘不好了?” 站在尹宏斌右边的青年冷笑道:“尹兄难道说错了?你连个秀才还不是呢,就把举人进士看做囊中之物,说你口出狂言难道冤枉你了?得了一个小小的府试案首,便视天下读书人为无物么?” 此时正是午休的时间,不少人吃了午饭便过来园子这边散步,见这边似乎有人争执,纷纷聚了过来。吴耀祖见这个情况,心中有些不安,此时正是院试前夕,官学里头的所有童生都是紧张兮兮的,这当口这话题,对方是要挑事儿啊,可一旁的魏彦却并不紧张,他听了这句话,收起了笑容:“视天下读书人如无物?若照这么说,那所有有志于考中进士的读书人岂不都是目中无人了?我倒想问问,在场的每一个人,有谁不想金榜题名!” 方才说话的年轻人再次冷笑:“你少在这里东拉西扯,我们说的明明是你口出狂言不把考举人当回事儿,你却提什么想不想金榜题名,这是一回事儿么?” 魏彦微微一笑:“不是一回事儿如何,是一回事儿又如何呢?”他环视四周,声音微微抬高:“你觉得考举人费力,便认为天下人都觉得考举人费力?又或者明知道别人未必费力,可就是说出来就让你浑身不舒坦?可我便是说了,你又待如何?” 这下不要说一开始挑事儿的尹宏斌等人了,在场围观的其他童生们也给刺激到了,登时纷纷窃窃私语:“这是哪里来的小子?太狂妄了!” “刚才听任正清说他是沂州人,沂州人跑到这里耀武扬威,简直岂有此理!” “看起来才十五六吧这个年纪的小子,童生名次考得好了,狂一点也不奇怪的。” 尹宏斌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的父亲是七年前的同进士,如今在外地做县令,尹家在章丘县里也算是数得上的人家,在官学里头是一等一的体面身份,而吴耀祖则是本地主簿的儿子,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孔宏斌跟吴耀祖相比,虽然都是地头蛇的性质,但他家颇有那么点外地龙的味道,县官不如现管这几个在这两人身上有一定程度的体现:对大部分学生来说,本地的八品主簿对他们的影响远远高于一个外地的七品官。所以学生中便是有那么几个比较会来事儿的,奉承吴耀祖的也比奉承尹宏斌的多一些。 当然尹宏斌看吴耀祖不顺眼,最主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而是他家里人总拿吴耀祖跟他比:偏巧他的成绩又跟吴耀祖差不多,所以经常较劲,去年吴耀祖先是考了第三,而他拉肚子没考成,今年参考也得了个第三,听起来好像挺不错的,问题是接下来的府试他他连府里的前五十都没有进,一下子被甩到了第九十七位,这成绩真不算好,他父亲在外地,昨日斥责他的信才发到,整整骂了他十八页,尹宏斌的心情简直垃圾透了正垃圾着,偏撞到吴耀祖领着个外地府试案首过来显派,他哪里能不火儿? 这会儿尹宏斌听到魏彦说得狂妄,火气实在收不住了,立刻大声说:“我自然不能如何,只是你牛皮吹得这么大,考不上了又待如何?府试案首自然不愁考秀才,可是你可有胆子说一句:你若秋闱落榜,这辈子都不再去考了么?” 尹宏斌此言一出,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那个外地童生固然狂妄,那这种事儿来挤兑人,尹宏斌也实在是不地道! 黄鹂没别人那么多顾忌,直接就骂了一声:“不要脸!”就为着一点嫉妒心,便想拖累人家一辈子的前途,太混账了! 周围正安静呢,显得黄鹂的声音格外清晰,尹宏斌破罐子破摔,哪里在乎她说什么,冷笑道:“怎么,这位沂州案首,你没胆子应承,只敢让一个女孩子为你出头了?” 魏彦看着尹宏斌,忽然笑了起来,他慢吞吞地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应承呢?” “你又凭什么让我做出这样的应承呢?这世上哪有只押一方的赌局,你要我应承这样无理的要求,那你自己呢?是不是也该照办?说一句明年院试不中的话你这辈子都不再考举人?当然了,或许你府试都有些头疼呢,那要是连秀才都考不过的话,是不是更该立刻回家去不再提科举儿子?怎么样,你敢说这样的话么?” 尹宏斌顿时僵住,他身边的任正清见势不妙,急忙嗤笑一声:“我们哪里敢跟案首比?再说我们也没跑到别人面前吹牛,又凭什么跟你应承这些!” “说得好!”魏彦轻轻拍手:“你也知道你们不能跟我比啊!” 他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那你们有哪里来的资格让我应承什么?别说你们没有一个人有胆子与我赌,便是有胆子与我赌,我又凭什么陪你们赌?我前程远大,为什么要为一时之气跟几个连考个秀才都能憋出一肚子气的庸才赌气!” 魏彦说的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只把尹宏斌气得脸色涨红却又没法反驳,他被人羞辱到如此地步,愤怒有之,羞恼同样有之,想要发火,可气势早在刚才不敢应承魏彦的时候给败下去了,一时间又羞又气,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一旁的任正清却是不管这么多,当下冷笑道:“牛吹的那么大,连这点事儿都不敢赌,你也好意思说别人庸才?” 魏彦收起笑容,冷冷地扫了任正清一眼:“对,我是不敢,便是有与我旗鼓相当的人与我对赌,我也不会做这种蠢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乡试对我来说确实不难,但天有不测风云,我怎知道我当时会不会风寒腹泻出疹子?甚至说如果跟我对赌的人心思阴暗,会不会雇人打断我一条胳膊?” 任正清怒道:“你血口喷人!” 魏彦冷笑道:“你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么?我说的是便是有与我旗鼓相当的人与我对赌的情况,你是那种人么?”说着他看都不再看任正清一眼,扫视了周围的书生们一圈,缓缓道:“科举一途,如逆水行舟,又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十年寒窗都是少的,多少人为着个举人的功名考了一辈子!普通人家,每每举全家甚至全族的力量供出一个走科举路子的学生来……这种情况下,谁要是为了一时之气拿这种事情与人置气,也少提什么少年意气,那就是混账罢了!在场诸位要是谁觉得这是面子,尽可以赌着玩,那请自便,只是却别拖上我。” 魏彦说到这里,嘴角又是一弯,讥诮的冷笑变成了正经八百的微笑:“话说回来,便是我今日上了套,应承了,又如何?假设我明年秋闱真的摔断了胳膊腿,落榜了,我再过三年还回来考,谁有能把我怎么样?金榜题名时,在场诸位还有谁能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讲信用么?便是有,说这话的人只怕先要被人骂一声小人,我只需一句少年气盛不懂事,写篇文章自嘲一下,只怕日后说起来,还是一桩趣事呢!” “成王败寇,就是这么简单,对府试没把握的话,便赶紧回去抱抱佛脚,着这里与我聒噪,有甚屁用!” 第八十九章 任正清虽然经常挑事儿,可他这种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了,顺着尹宏斌的话头讽刺个外地的案首不算啥事儿,可有哪里有胆子惹本校的头号学霸?邵藻是举人在望的小三元啊,全县学这二十年也就出了这一个,人家日后起码是个举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中个进士呢!上一个小三元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正是尹宏斌的爹,人家后来中了同进士,如今是正经的七品知县,而且尹宏斌的爹当年小三元的时候也二十三四了啊!邵藻才多大?前年小三元的时候才十七岁!教习都轻易不敢招惹邵藻呢,他任正清算个屁! 任正清不愿招惹邵藻,又不敢得罪尹宏斌,只得垂了头不敢作声,心里头暗骂:不是说文人相轻么?你们两个案首凑在一起好歹先骂上一场啊,居然特么冲我们这些学渣来,搞毛啊? 尹宏斌脸上忽青忽白,他毕竟出身好些,不至于像任正清这般在外人面前蹦跶的欢一看到本地学霸就歇菜,所以虽然不敢跟邵藻打擂台,却还是冷笑一声:“我比不得你邵案首能考中案首,但考个秀才也不至于为难到哪里去!”他说着声音虽大,却也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思,说完了匆匆扭头跑了。任正清看看邵藻看看尹宏斌,赶紧也一溜烟追了上去。 邵藻看着这两人跑远,冲着魏彦说:“魏案首天分不凡,出身不凡,注定的前程远大,又何必跟这些人做口舌之争?” 魏彦笑了笑:“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总不能因他们比我差得远,我就随便他们说去吧?一只苍蝇咱跟前嗡嗡尚且讨厌,何况两个大活人?” 邵藻似乎是个很喜欢皱眉的人,听魏彦这样说,又皱了皱眉:“他们好歹也是官学的学子,魏案首拿苍蝇比他们,未免刻薄了!” 魏彦笑了笑,没说话,吴耀祖哼了一声:“有什么刻薄的?好好的游园聊天,这俩人冷不丁蹦到跟前说些三四不着的话,比苍蝇可烦多了!自己挑衅在先,见说不过对方就出言相激,坏心到想要阻人前程的地步,说他们苍蝇都太客气了!” 邵藻对于吴耀祖跟尹宏斌之间的龃龉十分清楚,闻言心里头也就明白了大概,轻轻点了点头:“我过来的晚,没有听全,不知道前因后果便随便评论,魏案首勿怪!” 魏彦笑了笑:“邵兄为人端方,在下没什么好计较的。” 邵藻微微点头:“好了,我也该走了,提前祝魏案首此次院试能够将小三元摘到手中——明年秋闱与君再会!” 魏彦微微一笑:“好,秋闱再会!”两人说的又何止是再会?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状元解元案首,这些不都只有一个?他们这些读书人,能把全省三十年来的解元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又有几个人能记得两年前的第二名第三名?别说解元了, 邵藻冲几个人拱手告辞,转身离开。 黄鹂见他走远,长出了一口气:“他就是邵藻啊!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明明穿戴得如此普通,可站在那里就是不一样!”她说完扭头看看魏彦,轻轻咳嗽一声:“魏案首气质也是很好的,只是实在表里如一,所以我才没专门夸赞。” 魏彦微微一笑:“邵兄气度确实很好。”接着转了话题道:“吴兄,黄姑娘,我们也算相识了,便不要案首案首地叫着了,这东西转眼便是明日黄花,没甚好提的。我家中行五,二位叫我魏五或者魏五郎便好。” 此时人们平辈交往中是习惯用字号来相互称呼的,没成年的孩子没有字,人们便往往用“某某郎”“某某娘”来称呼,而行了冠礼有了字之后,便可以用字来称呼了:比如吴家的耀宗耀祖耀国,其实就是字,所以可以直接叫,当然他家耀国还不到二十,但是他们爹图省事,一并把字都起好了。黄鹂跟魏彦不熟,又比他还小,既不知道他家里排行,直呼其名又太不礼貌,这才魏案首魏案首叫个不停,这会儿听魏彦这么说,也笑了起来:“你比我大好几岁呢,直接叫你魏五或者魏五郎好像不太礼貌,不然我叫你魏公子?” 魏彦笑了笑:“公子公子的也太生分,叫我魏五便好!” 黄鹂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还是叫你魏五郎吧!”魏五什么的,确实太随便了。虽然说今天闹这一场,感觉跟魏彦似乎熟了一些,但毕竟不比身边那几位可以十分随便。黄鹂说完这句话,看着魏彦,又看看吴耀祖,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哎呀真火爆,来一趟官学就见到这么一场热闹!” 吴耀祖没好气地说:“热闹什么热闹,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看我回头告状去!” 黄鹂笑道:“你告谁?我爹娘在镇上呢,不然你跟我老师告状去?” 吴耀祖哼了一声:“你忘了我要跟你哥哥和师兄们一起去济南府考试了?我大后天去找他们!告诉你大哥!”黄家最恐怖的不是爹娘而是大哥,这一点吴耀祖无比的清楚。 果然黄鹂听了这话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好二哥好二哥我错了,你可别跟我大哥说,不然他又要唠叨我呢!” 魏彦闻言笑道:“哦,你们是几个人一起去啊?” 吴耀祖笑道:“五个,我们五个互结的,我跟我表弟,黄鹂的两个哥哥跟师兄,我跟黄鹂的大哥是去年考的童生,另外三个是今年的,我们想着大后天一起上路。” 魏彦笑道:“五个同时通过童试,果然是物以类聚,个个都是好读书的!” 吴耀祖笑道:“在魏案首面前可不敢称什么好读书!” 魏彦笑道:“吴兄还叫我魏案首?” 吴耀祖笑着拱手道:“魏五郎!” 魏彦也拱拱手:“吴二哥!” 吴耀祖摇头道:“还没有呢,反正准备提前十天过去,应该不至于找不到住处。” 魏彦想了一下,便建议说:“家仆前阵子便在济南租下了一个院子,若是不介意的话,诸位可以直接到我租住的地方去,虽然不甚宽敞,总还是比外头逆旅强一些的。” 吴耀祖有些犹豫:“这,只怕太麻烦魏兄了!” 魏彦笑道:“没什么麻烦的,本来我舅舅也是要一起去的,所以租的院子大一些,可是他最近太忙,去不了了,空下来那么多房间,实在浪费,你要是过意不去,便掏上几两房租好了!” 吴耀祖依然有些犹豫,一旁的黄鹂听了魏彦的话直接问魏彦:“你租的地方该比逆旅清净些吧!?一个人要交多少房租?” 魏彦道:“这是自然,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十几间房,我家中下人是照着能住二十人的样子租的……可现在我们要过去的算上我才五个人,挺空的。房租嘛,一个人交二两银子如何?”这价钱就是意思意思,济南今年因为调考的缘故,房租翻了几乎两番,本来可以二十两租下来的院子,足足花了七十两,只是这种事却没必要跟黄鹂说。 他不说,黄鹂也知道,上个月黄鹤去济南参加府考,三天就花了八百文的住宿费呢!这可要住大半个月呢!故而听到这价钱就笑了:“二两银子,我们可占了大便宜!还是再添添吧!” 魏彦笑道:“改日黄姑娘再给我写几幅字?” 黄鹂笑道:“我的那字值什么?吴二哥,这时候房子要多少钱?”她见吴耀祖脸上依然有些犹豫,便道:“魏案首一番好意,吴二哥便应下了吧!我听说往年院试济南就已经很挤了,这调考可是平时人数的十几倍,你们便是住到逆旅里头,恐怕也是满地都是人,吵吵嚷嚷的可怎么能复习的好?你答应下来,我替我大哥二哥和师兄答应下来,嗯,你再问问于大哥,不过我估计他肯定不在意这些事情的。我知道你不想麻烦魏案首,只是十年寒窗,为的不就是金榜题名?要是因为这些细枝末节影响了考试,那才划不来呢!” 吴耀祖听到此处也不再矫情,笑着对魏彦拱拱手:“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方才跟邵兄一起过来的是我的表弟于泽,他是今年的新童生,也要去考试的,脾气直了些,倒也安静,我们一共要五个人,只怕都要叨扰魏案首了!” 魏彦笑道:“如此最好,我正好也可以与大家一起讨论一下功课,取长补短!” 吴耀祖又道:“去归去,只是一人二两银子是万万不行的!我们五个出三十两银子吧!这时节的房价摆在那里,便宜不了,我们自己去,掏钱都未必租得到地方!这价钱我们还是占了魏兄的便宜的,魏兄以为如何?” 魏彦听了微微一笑:“吴兄太客气了,都依你!” 因魏彦后天一早便要出发,于是便跟吴耀祖说清楚了在济南碰面的地方,说好到时候在租住的地方见面,说完了正事,几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看了月季花,又到书馆食堂转了转,在官学里约略转了一圈儿,黄鹂与魏彦便与吴耀祖告辞了。 吴耀祖把两人送到官学门口便回去了,黄鹂便与魏彦告别,魏彦笑道:“黄姑娘,我明日可否到府上拜访?正好拿上姑娘的墨宝!” 黄鹂笑道:“好啊!想来老师见你过去,也会开心的。” 两个人约了明早巳时见,黄鹂要与魏彦道别,魏彦却道:“我还是送姑娘到府门处吧!城中最近不算安宁。” 黄鹂听了也觉得有理,便带着月季与魏彦一起朝老师的住处走了过去。一路顺利,到了门前,黄鹂请魏彦进门,魏彦笑道:“今日太仓促,我明日备了礼物再正式拜访!”说罢再次行礼告辞。 黄鹂与月季在门前站着目送了魏彦走远,看着他拐出了巷子口,月结这才拍着胸口叫道:“哎呀哎呀,过去在书上看到人家写美男子,我寻思着像苏怡那样就不错了,今日才知道还有这样的!!” 黄鹂笑道:“怎么,觉得苏怡不够美了?” 月季笑道:“要说脸嘛,当然还是苏怡最好,不过要说气质,还是这位魏公子!那个邵秀才也不错,只是总皱眉,看着老气!话说回来,其实窦英看着最精神了……” 黄鹂扑哧笑出声来:“苏怡真可怜,让你说的只有一张脸了!” 月季道:“只有脸又怎么了?哪里可怜了!有脸就够了啊,他脾气又好,草包一点怕什么?我但凡有本事考个举人做个官,就找这样的就行了!哦,不用这么有钱,有钱的弄不到……” 黄鹂爆笑:“还说他不可怜,本来有钱也算是他的长处了,被你说的连这都成短处了!” 主仆两个说说笑笑回了家,黄鹂跑去见陈益南,说了明日魏彦要过来拜访的事儿,陈益南笑道:“你倒是跟这个魏彦有缘,总是能碰到!” 黄鹂笑道:“是挺巧的!”师生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黄鹂为明日出去吃饭的事儿请了假,然后告辞回了房。 回了房间,黄鹂简单把午饭补上,然后睡了一小觉,醒过来觉得神清气爽,立刻到隔壁书房找出笔墨来,铺了纸磨了墨,提起笔来,想了想,提笔写道:“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想了想,把那张纸撕了下来扔到一边:人家魏彦才十六,盛年还没到呢,再来什么啊! 再次提笔,写了“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黄鹂把这首诗写好了晾干了,看着挺不错,可她想了想,再次伸手把这张纸拽了起来,这次直接揉成了一团扔到了纸篓里:什么叫“正是男儿读书时”啊!难道就不是女孩子读书的时间了?真烦人! 黄鹂转念又想到神童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呸呸呸,又是男儿!虽然魏彦是男的,可是让她写这种东西送人,黄鹂心里不爽。 黄鹂坐回到椅子上,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最后提笔写道:“读书患不多,思义患不明。患足己不学,既学患不行”写了一遍,看着想了想,喊了月季过来,让她去找几章程堂毛竹纸来,裁好了形状,在桌上摊开,正正经经把这首韩愈的劝学诗写了下来,写了诗,加上韩愈的字,最后落款写上黄鹂与某年某月写此副字于某处,特赠与某某……最后加了个戳。 黄鹂写完了,看着铺在桌上的字,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觉得写的实在还是不够好,果然以后有空还是要练练大字的!首先腕力要重新练起来,也不知道军马什么时候能送来,嗯,还得在墙上钉几个钉子挂纸用,垂石悬腕练大字去!虽然不甚满意,但她也知道再写也不会更好了,要想写得更好,明年这时候还差不多,晾干了字,让月季捎出去找郑大哥裱上,往窗外一看,天色已经晚了。 第二天一早,黄鹂早早起来,在院子里随便溜达了几圈儿,然后去给老师请安。一起吃了早饭,黄鹂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便准备直接到门口等魏彦:窦英他们说好了快中午过来,这空当正好招待魏彦。 她轻快地一路走到大门口,才走出门口,正想张望一下,便听见一声公鸭嗓在耳边炸雷般的响起:“哎呀鹂娘,你跟我们可真是心意灵犀啊,我们才到门口你就接出来了啊!” 第九十章 这嗓门实在太大,吓得黄鹂差点跳起来,扭头看到窦英笑嘻嘻地看着她,那张脸离她最多一尺,连鼻子上新长出来的痘痘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没好气地说:“窦英,你干什么!我耳朵要被你震聋了——你又吃什么了?” 一听黄鹂问他吃什么,窦英立刻苦了脸:“还不是我娘,说是过阵子要出海了,怕她走了没人给我做好吃的,然后天天变着花样给我炖这个蒸那个,炖好吃的也行,她倒是让厨房做啊!她非不,跑去自己弄,一只鸡里炖了一整根老山参,我两碗汤下了肚儿,前儿流鼻血流半夜,好不容易不流鼻血了,又起疙瘩了!这次是真的火疙瘩,不是什么风疹了……” 黄鹂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一整根老山参?!武婶婶简直太厉害了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黄鹤带着杨熙与苏怡也走了过来,苏怡笑吟吟地说:“还放了半碗枸杞呢!” 苏怡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长衫,头发上插着玉簪,手里拿着个折扇,面如桃花目若朗星,冷不丁一看,整个一小号的苏蕴。黄鹂看着他的模样先是一呆,接着就笑了起来:“穿着夹衣用折扇,苏怡你这是抽的哪门子的风?” 苏怡正轻摇扇子的手顿时僵住,郁闷地看看黄鹂,心道爹娘坑我!说什么这身打扮黄鹂见了一定喜欢,喜欢个屁啦,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二傻,你们就不能出点靠谱的主意? 苏氏夫妇整日掐架,但有一点是从来不掐的,那就是彼此都认为自己/对方貌若天仙/美若潘安,全都对自己的容貌充满了无法言表的自恋,对对方的容貌也万分喜爱……所以在苏蕴眼里自己就是帅字的具现化,在欧娘子的眼里,自己丈夫虽然是个绣花枕头,但在英俊潇洒这方面绝对无人能及。所以当苏怡对老爹让他拿把扇子的建议产生质疑的时候,欧娘子十分坚决地站在了丈夫一面:“你懂什么!女孩子最喜欢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了,你娘我当日便是看到你爹收起折扇冲我微微一笑,立刻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你听我们的,拿上扇子准没错!” 苏怡郁闷,窦英在一旁扯起公鸭嗓笑的更厉害了:“哈哈哈我看你这扇子不顺眼一路了,就想着到地方让鹂娘嘲笑你一番,果然不枉我憋了一两个时辰!” 苏怡简直想掀桌:憋着不说就为了等黄鹂笑话他,这什么人啊! 黄鹤忍了笑,扯了杨熙过来,冲黄鹂笑笑道:“你看喜儿今日打扮的可好看?” 黄鹂往杨熙身上一看,只见他一身淡绿色的绸衫,看着料子极好,头发也用同色的绸带扎了,杨熙这阵子物质条件提高了好几个台阶,正是长个头的年纪,三四个月就窜了一寸多,脸上也有了肉。他皮肤白皙眼睛极大,眼睫毛一根一根的全都弯弯的翘上去,配上这身新衣裳,怎么看都是漂漂亮亮的一个好人家的小公子,头她看了便觉得有些狐疑:“这谁给做的新衣服?咱家可不卖这样的好料子!” 窦英得意洋洋地说:“我的衣服啊,我衣服太多,许多都是没等穿就小了。昨天黄鹤带喜儿到我家找我商量今天过来的事儿,被我娘看见,嗨,她立刻就让人翻了一堆的衣服给喜儿……” 杨熙红着脸道:“让窦太太破费了!” 窦英摆手道:“破费什么破费,这些东西放着也没用,我看我娘最近也没有改嫁的意思,我成亲还早着呢,家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小孩子了,留着衣服干嘛啊,你穿了好看,我娘高兴着呢!”前头几句还好,后头说着说着就又跑到天边去了,黄鹂早早习惯他这个胡说八道的毛病,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还是忍不住想笑,勉强把笑容憋回去,冲着杨熙道:“喜儿,你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念书?” 杨熙顿时红了脸:“昨天想着要来看阿鹂姐,心里头高兴,上课的时候走神,被先生训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窦英叫道:“你怎么这么实在?八百年不走神一次,就这么一次也要告诉鹂娘!” 黄鹤坏笑着补刀:“不是训他一个人,窦英也挨骂了,我们上课前商量去哪个馆子吃饭来着,说的热闹,窦英上课了还忍不住小声跟喜儿讲话,结果两个人全都挨训了!先生还打了窦英的手板!” 窦英简直气死了:“黄鹤你个大嘴巴!” 黄鹤嘿嘿一笑:“你有胆子上课聊天,就别怕别人说啊!” 杨熙也小声说:“阿鹂姐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黄鹂闻言立刻笑了起来:“还是喜儿实诚!知错就改那就没问题,喜儿你想要什么,跟阿鹂姐说,我这就你买!” 几个人正热热闹闹地说话,一旁的苏怡却有点走神:黄鹂挺好的,不过她似乎并不怎么喜欢我…… 黄鹂长得好看又知书达理,苏家夫妇都觉得她不错,只是私下里提了提,人家黄氏夫妇说不着急,这两口子一想,自家要是有这么个姑娘,那也肯定要挑挑拣拣的,完全可以理解,于是转而跟儿子鼓劲儿:努力啊儿子,要是黄鹂自己喜欢你的话,估计她爹妈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咱家这么有钱呢!其实苏怡也不是就多想娶黄鹂了,这年纪的少年最多春心萌动,但是涉及到成亲什么的,总觉得还是挺遥远的,可是爹娘这么已提醒,他就觉得好像,好像挺不错的,早上会乖乖地听了爹娘的话傻呵呵地拎了个扇子也是这个缘故:他平日里对父亲一年四季都拿着个扇子的行径屡屡腹诽,谁知道因心里头惦记上了黄鹂,脑袋也就抽了,竟也拿了个扇子。 这会儿他看着窦英叽叽喳喳地围着黄鹂说个不停,心里更有些郁闷:想当年我可比窦英受欢迎多了…… 黄鹂跟苏怡说句话便被窦英缠住,扭头看苏怡闷不做声,忍不住笑道:“你又想什么呢?整天都一副呆像!” 呆像,呆像,呆像!苏怡简直纠结死了:“鹂娘,我,我看起来很呆么?” 黄鹂笑道:“嗯,呆了点,不过比窦英的傻样强!” 窦英哈哈大笑,伸手搂住苏怡的肩膀:“咱们一呆一傻,多好的一对儿啊!!” 苏怡奋力挣开他:“谁要跟你当一对儿呆子傻子啊!” 黄鹤叫道:“好了好了,要闹进去再闹,在大门口闹什么啊!鹂娘,我得赶紧喝口水,渴死了!窦英这二愣子天才蒙蒙亮就冲到咱家叫人,说要早早过来让你高兴高兴呢……嗨,困死我了。” 黄鹂鄙视地说:“那是二哥你起的太晚了!我跟大哥从来不会天亮还不起床的,每天都出去要么遛马要么晨读,只有你要睡到吃饭的点儿。” 一提起这个黄鹤更郁闷了:“那能怪我么?咱家就两匹马,大哥跟你骑了,我到哪里找第三匹去?” 黄鹂双手合十:“我错了我错了,可以后我不在家了,二哥你该能起床骑马了吧?” 几个人虽然才两天没见,却好像隔了好久一般,正热热闹闹一起往府门里走呢,黄鹂忽然听到有人叫她:“黄姑娘!” 叫黄鹂的人嗓音清朗,令人印象十分深刻,黄鹂立刻扭过头,脸上露出笑容来:“魏五郎,你来了!” 窦英一向大大咧咧,可这会儿仿若福至心灵,忽然就紧张起来,蹭地蹿到黄鹂前头,满脸警惕地盯着正走过来的少年,拽拽黄鹂的袖子黄鹂:“鹂娘,这谁啊,你才到县里就认识新朋友了?” 窦英一向口无遮拦,黄鹂也习惯了,只是使劲儿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这位是今年沂州县试府试的案首魏彦,也是县尊的外甥,窦英你好歹也跟人家学学,刻苦点嘛,一样的年纪,人家都是案首了!魏五郎你过来了啊!” 魏彦大老远就看到几个少年在门口,想起黄鹂说的中午要跟哥哥跟同学聚会,依稀猜到这些人的身份,笑着问黄鹂:“看样子你正忙?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黄鹂笑道:“有什么不是时候的,是我没算好时间,撞到一起了,不过也无所谓,正好你跟我二哥认识认识,回头他还要麻烦你呢!这是我二哥黄鹤,二哥,这位是今年沂州县试府试的案首魏彦,也是县尊大人的外甥,过几天也要去济南参加调考的。昨天吴二哥跟我都和魏案首商量好了,你们几个去济南直接住到魏案首租的院子里去,清净还宽敞,我正想着今天跟你说呢,你们就碰上了!” 黄鹤没想到还跟自己有关系,顿时啊了一声:“这可太麻烦你了!初次见面,我是黄鹂的二哥,我听说过你,沂州案首,只比我大一岁!我家先生听说你之后念叨了我们好几天呢!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学问好的人气度也好!” 窦英在一旁嘟囔道:“要长相跟学问有关系,那苏怡早该中进士了……” 黄鹤简直想踹窦英两脚,自家大哥还说他要是能争气些,做自家妹夫挺好的,我呸,就冲着张嘴,就不能同意!弄这么个人杵在家里头,这不是没事儿找气受么? 苏怡这会儿也恨不得拿块帕子堵了窦英的嘴!多大仇啊!好死不死地现在又提我干嘛?〒〒,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黄鹂对窦英向来不客气,一看他发起疯来没完了,直接就冲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比苏怡强多少?就一张好脸还……还总起疙瘩!”她本想说就一张脸还能看,到底还想给窦英留点面子,再说窦英最近学习还算挺认真的,于是话说了半截硬生生把想说他除了脸什么都不行硬生生扭成了脸上起疙瘩,然后又对魏彦道:“魏五郎,让你见笑了啊,窦英跟苏怡都是我家邻居,又跟我哥哥们在一处念书,平日里随便惯了,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你见谅!” 魏彦闻言笑了起来:“有几个青梅竹马的朋友是极好的,可惜我从小在家里读书,身边只有自家哥哥,平日里可没有你们这般有趣。看你们这般热热闹闹的,我好生羡慕呢!” 黄鹂笑道:“你是五郎呢,家里竟有四个哥哥不成?那一定也很热闹!” 魏彦摇摇头:“那四位里有三位是堂兄,不在一起住的,还有一位大我六七岁,也说不到一起去。” 窦英一向嘴欠,但也没什么恶意,说完就忘,又自来熟,闻言立刻说:“你是案首,那一定是整天读书读书读书吧?那就算有伴儿估计也没时间玩……你们这些案首啊,解元啊,家里头一定管的很紧,想一想就觉得累。” 魏彦笑了起来:“也不至于,我也贪玩的,昨天还从舅舅家溜出来呢,要不然也不会碰到黄姑娘。”魏彦说话比窦英有技巧的多,压根没提自己溜出来是去了书店找府试题的事儿,黄鹂似笑非笑地看看他,魏彦顿时觉得脸上发烧,赶紧咳嗽了一声:“我去见陈大人,大家一起?” 魏彦并不是自己过来的,他坐了马车,身后还有家仆拎了礼物捧了帖子,却是正经八百做足了小辈上门拜访的礼节,只是撞上了这一群人,也没法全都按照礼节来了,也甭递帖子了,一群人乌泱泱地一起朝屋里走去,走在路上黄鹂把魏彦提供房子的事儿说了,黄鹤自然又是一番感谢。 魏彦本想正经八百地拜见陈益南,赶上这时候却也没法子了,把礼物奉上,也不过是说了些考试,功课上的事儿,当然,免不了再当一次邻居家的孩子,被陈益南拿出来鞭策另外几个人。 年轻人凑在一起混熟的很快,从陈益南这里出来,几个人随便又聊了几句,魏彦便已经接收了窦英的邀请准备中午一起出去吃饭了:黄鹂的生日嘛,热闹热闹也好,聚一聚,下午抽空出去买份给黄鹂的生日礼物让人送到黄宅补上也就是了。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县衙后头那条街上的宁楼上吃饭,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几个人便一起出了门:黄鹤他们是坐了苏家的马车过来的,魏彦也是坐车来的,几个人重又上了马车,不多时便到了宁楼。 几个人到了宁楼一看,好么宁楼里满满登登的,而且放眼望去全都是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掌柜的一溜烟地跑到门口文众人:“几位也是章丘官学的学生么?” 窦英摇摇头:“不是啊,怎么了?” 掌柜一脸歉意地点头哈腰地道歉:“实在对不住,劳驾几位换个地方吃饭吧,我们这里已经满了。你看,这马上就要府试了,官学童子们把这儿包了,在这里践行呢!” 窦英十分扫兴:“特特地过来吃饭,真是扫兴!” 黄鹂笑了起来:“好啦好啦,哪里不能吃个饭呢?换个地方一样的。” 苏怡黄鹤也都觉得无所谓:“是啊,这地方不行,换个地方好了,想必鹂娘也不会介意的。” 窦英说:“问题是去哪里你们想到了么?”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都没了主意,倒是魏彦开口道:“我上次过来的时候,舅舅带我去的一品斋,那里菜做的也不错,就是清淡些,地方倒是很干净,也不远。” 黄鹂立刻拍板:“清淡也没问题,窦英脸上起疙瘩,正要吃清淡的,你跟二哥明天后天都要赶去院试,吃东西还是注意点的好,干净最重要,走吧!” 正说话,忽然大厅里跑出一个人来,冲着魏彦笑道:“这位可是沂州案首魏彦?我今日招待要去童试的同学们吃酒践行,你也是要参加童试的童子呢,不嫌弃的话也进来坐坐!” 说话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白白胖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随时都是一副笑模样,他冲着魏彦举起胖乎乎的爪子拱拱手:“在下薛凡,前几天才考上童生的,相逢就是有缘,魏案首给我个面子,也跟您的朋友们进来吃杯酒吧!” 魏彦笑了笑:“多谢薛兄美意,只是我这里也不是我做东,是朋友过生日要聚一聚的,却不适合在这里凑热闹了!” 薛凡忙道:“哦,那喝上一杯再走也好啊!”说着冲黄鹂等人行了给我罗圈揖:“几位也进来喝一杯再走吧!马上院试了,我好歹跟案首碰个杯,沾沾喜气,说不得就撞运气考中秀才了呢!” 他一笑起来越发看不到眼睛,整张脸跟个白面包子似的,喜气的很,再加上态度也讨喜,黄鹂等人相互对视一下,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魏彦便笑道:“那我便厚者脸皮讨杯酒喝了!只是我只喝杯酒就走,薛兄莫要声张了!”他昨日才跟章丘官学的学生起了点龃龉,今日黄鹂过生日,他不想节外生枝。 薛凡连连点头:“成,成,就喝一杯!交个朋友便是!” 几个人并没有往大厅中间走,薛凡直接领了他们走到一边用屏风隔着的一个雅间里,进去一看,还真有熟人,吴耀祖于泽都在里头,甚至连邵藻都在座,一旁还有几个生面孔,看薛凡领了几个人进来,齐齐朝他们看来。 薛凡笑道:“我在门口遇到了魏案首,请他进来喝一本,大家都是同一年考试,还碰上调考能凑到一起,都是缘分,一起喝一杯,住” 吴耀祖站了起来:“昨儿就知道你们要聚聚,当时还想着小家伙们在一起热闹,我就不扫兴了,谁知道一转眼还是碰上了!魏五郎,黄鹤,来来,都坐下吧,我让小二再拿几把椅子!” 魏彦笑道:“不用忙了,无需安排座位,我们喝一杯就走,吴兄,后日便要出发,可要小心别喝多了!” 吴耀祖端起杯子冲魏彦晃晃:“你看,学西洋人做的果子酒,才酿了三四天,也就带着点酒味罢了!黄鹤,你可真有精神,后天就要出发了,你还来回折腾!” 黄鹤笑嘻嘻地说:“我又不像你们,我去考试就是去凑个热闹,反正童生的名额拿到手了,今年就是试试水罢了!”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相互介绍,在场的除了邵藻全都是童生,而邵藻之所以被请过来,跟魏彦的性质相当,纯粹是薛凡想要沾沾喜气,这才把这尊大神请过来——拐了好大一个弯,先请吴耀祖把宅男于泽给说动过来喝酒,然后再忽悠于泽请邵藻。邵藻一向不喜喝酒聚会这些事儿,奈何于泽难缠,再加上府试毕竟是大事儿,也不想太扫大家的兴,这才过来。于泽把邵藻拽来了,却拽着邵藻一会儿要对对子一会儿要 说话间,小二端了几个新杯子过来,薛凡挨个给众人倒了酒,邵藻站了起来,冲众人道:“马上就考试了,可不敢贪杯,大家一起走一个吧!就这一杯,喝完了都不要再喝了!” 邵藻开口,大家自然没有反对的,纷纷举杯,仰头饮下。邵藻放下酒杯,冲众人道:“明日起,诸位就陆续赶往济南参加府试了,我在此预祝诸位旗开得胜马到功成!我等着与诸君明年一起参加秋闱!” 众人纷纷说谢,邵藻又冲魏彦道:“魏案首,此去祝你连中三元!”他说的自然是小三元,但放在这里也没什么不行的。 魏彦才要说谢,一旁的于泽却插嘴道:“你怎么不祝我拿个案首?” 邵藻无奈地扭过头来:“县试第二,府试考到第九去,你好意思让我祝你考案首么?” 于泽道:“那又怎么了?院试案首里,大半都不是府试案首啊!!” 邵藻只得无奈地也冲他说了一句:“祝你金榜题名,夺得济南案首!” 于泽点点头:“嗯,我尽量!” 吴耀祖走到魏彦身边,歉意地冲他说了声:“舍弟脾气孤拐的很,却是对你没有恶意的。”魏彦笑了笑,善意恶意他还是看得出的,这于泽明显只是脑子秀逗而已,他哪里会计较这个?再说人家说的也是实话,虽然院试就是在府试那些人的基础上少了一大半人,但是考官却是换人了的,再说这东西除非特别惊才绝艳的考生,很少能保证一直第一的,且他们一个是沂州的一个是济南的,就算都在济南考试,可争的案首又不是一个,真要做对手要等明年秋闱呢! 黄鹂对于泽的风格已经有些适应了,不过窦英倒是偷偷拽拽黄鹂衣角:“这位于兄真的考到县试第二!?”这明显脑子有问题好不好! 黄鹂嘴角抽了抽:“比真金还真,你当人家神童之名是白说的?” 窦英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觉得做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几个小家伙在一边儿小声嘀咕,正主儿们略略寒暄了几句,魏彦便提出告辞,也不让吴耀祖他们送:“你们继续,不要跑来跑去的,当心菜凉了。”吴耀祖哪里肯依,还是送了他们走出雅间,走到大厅里正要往门外走,忽听得有人醉醺醺地叫道:“谁稀罕吃他这杯酒,打发要饭花子呢?不过就是仗着父祖余荫才横着走罢了!我呸,请人吃个酒都要分个三六九等,专门把那些人请到雅间去,什么意思!!” ... 第九十一章 黄鹂扭过头来,正看到一个穿了粗布长衫的青年气冲冲地往外走,有人劝道:“敏升你消消气,薛大郎也是好意请大家聚一聚,你这样多扫兴!”也有人压根不鸟这人的愤懑:“让他走,人家有骨气啊,吃饱了喝足了想骂照样骂,多有骨气!”又有人叫道:“雅间里坐着的都是廪童,人家平时日上课都要坐前头呢,坐个雅间怎了么?有种你也考到前头去!?” 被叫做敏升的那人看不出具体年纪,说二十四五也可以,说三十上下也挺像的,长得只能算得上是端正,瘦长脸,额头上有几道浅浅的抬头纹,穿了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他一开始只是有些愤愤不平,听到众人竟大多不肯为他说话,气的叫道:“你们这是吃了人嘴短了么?这难道是在学堂?学得好了坐前头听得更清楚,可吃饭又是为了什么?好好的招待人吃个饭,分成三六九等也就算了,还顺便招待外人,什么同学聚一聚,无非是拿我们当幌子讨好那些少爷们罢了,你们还吃得挺开心!” 薛凡听了这话,白胖胖的脸上一丝怒气一闪而过,但还是很快收敛了起来,颇有些委屈地冲厅内的人做了个罗圈揖:“大家,对不住,是我想的不周全,我就想着眼见考试了,我想着大家聚一聚,一方面鼓鼓劲儿,一方面也是只怕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次考完了,可能有些同学会金榜题名,可又有不知道多少同学要回家去了,比如我,要是这次还是考不上,可能就要回去接接手家里的生意了,毕竟我爹老来得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我总要为他分忧。其他的同学,许多便是还想读书,也要为生计打算,只能回去一边赚钱一边上学了,兴许就是最后一次聚在一起的机会了,这时候不聚,只怕日后许多人,见面都难——咱们的同学里,有一些并不在城里居住,回了乡下,哪怕只有一二十里地,可是若不是专门拜访,有哪里能容易见得到?这饭馆虽然不小,可我包下的只是一楼,若不用雅间的话,大家就有些坐不开了,这雅间总得有人做吧?我想了想便干脆让几位学业好的同窗到雅间坐去,也省的争执,想不到到让张兄误会了!” 薛凡侃侃而谈,说的入情入理,一旁的童生们有的脸带嘲讽,但也有的频频点头,可那张敏升却压根不鸟他:“学业好?于泽吴耀祖成绩好,那另一个雅间里的张吉志他们又算怎么回事儿?还有你现在正送的这几个人又是谁?我们都不认识呢!你说是跟同学聚聚,这些又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物?” 薛凡的脸沉了下来:“这几位朋友到宁楼来吃饭,可是地方被我们占满了,人家只得换地方吃饭,我觉得不好意思,敬杯酒再走有甚不对的?” 张敏升冷笑道:“随便个穷光蛋过来吃饭没地方了,你也请人家喝杯酒?这几个穿绸裹缎的看着就不是一般人家,你请我们吃个饭,也忘不了攀附权贵!把正经同学扔在一边,却给别人敬酒去!” 黄鹂一行人简直尴尬!这叫什么事儿?只是过来吃个饭而已,没地方吃饭已经很苦逼了,人家掐架还把自己当靶子,这都什么事儿啊!可是这时候又不好抬脚就走,只得站在一旁看情况。 薛凡简直给气笑了:“你这话说的简直岂有此理了,我自己掏钱请人喝杯酒,还要经过你张敏升允许才行?攀附权贵?呵呵,这话说的,你张敏升还念叨着日后考上秀才定要娶个好人家的美貌姑娘做续弦呢?你找了个老婆想找家里有钱又美貌的,我见到有本事的人想要结交又有什么问题?说了半天你是嫌弃我没给你敬酒啊,呵呵,别给脸不要脸了!你也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看看自己配得上我敬这一杯么!” 薛凡家里做生意,平时为人做事也勉强算得上老练,可是毕竟年轻,最后这一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了:要知道,他一开始确实准备在大厅挨桌敬酒,可是敬酒才敬了一桌,看到魏彦他们过来,便忙不迭地过来招呼魏彦了,此言一出,张敏升被气得涨红了脸,其他人也有不高兴的了,“过来吃个饭,还他妈的要被人损上一顿,我是配不上让你薛凡敬酒,可也这份气也不是白受的!”,紧接着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薛凡顺着声音一看,却是有人掀了桌子。 童生们大考在即,本就心情本就紧张,这年月读书的都有点傲气,虽然没说出口,但许多人对薛凡这种区别对待心里头都是有意见的,谁不想考秀才?你这样子说是招待大家聚聚,却明显把人分了等级,最糟糕的是这简直像是一种诅咒:能考中秀才的,都在雅间里头坐着呢! 黄鹂等人去的那个雅间里头有邵藻坐镇,再加上成绩好的学生们自控力也强,没人多喝酒,可外头这些童生许多心情紧张,更有家境不算好的,平日里哪里见的到这些酒菜?一刻钟的功夫已经胡吃海塞了一大通了!酒量不好的这会儿已经开始醉了,比如张敏升,他虽然平日就爱泛酸,可要是不喝酒,有哪里来的勇气这样子直接得罪人?其他人也没好多少,许多心情压抑,更有人还没等考试就已经绝望了——一个县一年能考中秀才的就那么一二十个,官学里一百多个童生,除了前十名比较有把握,前三四十名还有点希望,后头的根本就是送菜的!一个月一贯钱的学费,加上笔墨纸砚吃喝住宿,一年在官学里便要花下去三十贯往上,便是小康之家,又能供上几年?可对底层小民来说,科举是唯一通天路,考中秀才,这条路就能走下去;考不中秀才,这条路就断了,就只能土里刨食,或者做点小买卖,或者学点小手艺,除非有别的大本事,否则只能继续想父祖一样在底层打滚! 这这种情况下,改变命运的考试马上就要到来,成绩在后头,家里头也无力供下去或者不愿意继续让他们读书的学生怎么能不绝望?这时候想要发泄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掀桌子的学生便是其中之一,然而糟糕的是他并不是唯一绝望而想要发泄的人,随着他掀了桌子,紧接着又有其他学生也趁乱掀了桌子,这个却是个胆小的,并没有直接大喊,而是悄悄地猛地一掀起桌子,紧接着便有人骂道:“包英你个混账王八蛋,砸了老子的脚了!”然后便有人喊了一声:“打起来了,胡老三打人了!” 只这么一瞬,大厅里就乱作了一团,一群童生们掀桌子的砸椅子的,更有平时就不相互看不顺眼的,可能是因为摔东西的时候剐蹭了,有可能是本就想打一架,一下子全都闹将起来!大厅里一时间杯盘横飞,呼喝尖叫连连!黄鹤一看这个情况,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赶紧拽了黄鹂往门外走,:“这地方太乱了,赶紧走!” 窦英则跟到黄鹂被后挡住她:“快走快走,当心砸到你!”话音刚落,一只酒壶飞过来,砸在窦英的脚跟子上,窦英顿时炸了,扭过头暴跳如雷:“哪个王八蛋砸老子!”接着冲将进去,一脚揣飞了个干瘦的童生:“你他妈打你们的,往门口砸东西是什么意思!” 黄鹂本来是要走的,一看这情况哪里能扔下窦英不管?赶紧闪在门后,冲窦英叫道:“窦英,走啦!赶紧回家!” 苏怡赶紧冲进去想要拉窦英,谁知道一盘子菜才正好甩过来扣在他头上,菜汤淅沥沥流了苏怡一脸,身上的衣裳溅的满是污迹,苏怡的眼睛立刻红了:“球大个东西,崩个咋咧!”却是气的连晋北土话都冒出来了!轮着拳头就冲到大厅里去,逮着谁砸谁! 黄鹤跟黄鹂简直疯了,窦英也就罢了,怎么苏怡也是这脾气啊!黄家人哪里知道,别看苏怡脸长着一张小白脸,可身为苏半城的孙子,哪里受过气吃过亏?他是晋阳的纨绔头子好么!吃什么就不吃亏!跟别说他还是个爱美的洁癖,被人把菜扣在头上,简直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啊! 黄鹂急得要死,死死抓住黄鹤不让他往里冲,赶紧冲大门外喊:“愣子哥!”苏家窦家从来都是拍着护卫跟着的,这些人比他们进去管用!她喊了说半截,门外已经窜进来四条大汉,却正是苏家的两个护卫跟窦家的二愣子小三!几个人冲到打架的地方,拎小鸡似的把跟窦英苏怡扭打成一团的几个人扔到一边,然后二愣子跟小三十分麻利地分别拖了手蹬脚刨的苏怡跟窦英出来,而大厅里同时传出了一声暴喝:“都住手!都不想考试了么?立刻住手,现在不住手的,我挨个记下名字报上去,也就不用参加考试了!” 黄鹂循声看去,却见邵藻站在了大厅中央大喊,而屋子里实在太吵,一些人停了下来,可还有些人继续打砸,邵藻气的脸色通红,冷不停抬高了声音:“我说住手!都聋了么!” 厅里终于大致安静了下来,遍地狼藉,众童子一个个全都狼狈不堪,好在童子打架没甚威力,最厉害的也就是鼻青脸肿,倒没人受太重的伤。只是众人都静下来了,却还有一个人在跟人扭打,这时候那俩人便十分显眼了,邵藻看了一眼,怒气冲天地叫道:“向合同!你疯了么?你好歹也是一个案首,这时候跟人打架!不想考秀才了?” 其中的一个人松了手,而另一个人慢了一拍才松开,然后扭头看向邵藻,却是个二十一二,他此刻鼻青脸肿,带着带着哭腔叫道:“考秀才!考上秀才又怎么样?离举人还远着呢!我有一家老小要养活,难道还能继续在官学里混下去?” 吴耀祖这时候也赶到邵藻身边,强压了火气道:“向合同,难道你还混不上个廪生?在外头接一点写写画画的活儿,只要不耽误了上学,谁还能跟你一个案首过不去?廪生的柴米加上官学的补贴再加上私活,撑到明年乡试不成问题,便是到时候你没考好,又实在上不成学了,难道你在家不能学不能考了?就差临门一脚了,你先考上秀才再说其他的!你现在这么闹腾,图什么!?” 向合同红了眼睛叫道:“图什么?吴耀祖,你这样的人,又怎么知道我们这些寒门学子的苦!你们生来就锦衣玉食,不用为生计发愁,我们呢?沃恩上个学,全家人都要勒紧裤腰带!吴耀祖,你知道么,这一桌饭要二十两银子,够我全家吃喝一年还富富有余了!我一个小小的县试案首,考举人?起码还得再下几年的苦功,可我家里现在这样子,哪里还容得我专心读书?我自认为不比你们差什么,虽然称不上神童,可脑天分却也不差,这些年更是勤勤恳恳一日不敢放松!昔日于泽是出名的神童,他功课比我的扎实,可是最后县试我还是考到了他的前头!三年了,每一天我都是最早起最晚睡,我以为主要我好好读书就行了,可到头来,到头来!!”他说着说着,实在说不下去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一旁有人低声道:“向合同的母亲快不行了……他娘要是有个万一,他肯定没法参加明年的府试了!便是能撑过去,他也没法专心读书。他家过去全靠他他娘做得一手好针线能够养家糊口,他自己上学倒是不怎么花钱,可是现在……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要照顾呢!明年不考,日后只怕也没机会了!” 吴耀祖轻声道:“合同,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一声,我们都能帮一把的!”向合同两眼无神:“你能帮我一时,能帮我一世么?老天不公,我便是今日受了你的帮,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再出岔子呢!” 邵藻皱眉道:“你以为,老天只对你不公平?” 向合同抬眼看看邵藻:“老天总归对你是好的!” 邵藻笑了起来,这是黄鹂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笑容很好看,只是那笑容里带着一些苦涩:“你说老天对我好?我家是从浙江迁来的,在本地没什么亲戚,三岁时父母双亡,祖母靠着一点佃租养我,供我读书,可是我十二岁的时候,祖母为了给我治病,把家里的地全都卖了!等我病好了,家中已经没有佃租这收入,祖母便把房子租出去,祖母就用房租把我送到私塾里住着,她盖了个草棚子,每日给人缝缝补补勉强度日!好在我学业上还算争气,总算没有让她老人家失望,这几年我靠着润笔也转了赚了几个钱,总算不用再把房子租出去了,让老人家能够回到自家住着,只是她老人家年时日高,同样也须得我尽心照料!情况并不比你好多少!”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虽然父亲不在了,可是母亲还是陪你陪到了二十岁,你还有弟弟,有妹妹,他们是负累,可何尝不是牵绊?我呢,对我来说我祖母从来不是负累,有她在,我就还有家!老天不公又如何,又如何?我只管做好我该做的!我总要对得起祖母对我的期待,对得起我这些年读过的书立下的志!” “说得好!”魏彦在门口听得心情十分激荡,紧走几步,冲邵藻深施一礼:“邵兄的经历,实在太让在下佩服——”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对着魏彦连连拱手:“自强不息这个词,用在邵兄身上再合适不过!” 邵藻看了看魏彦,笑了笑:“有感而发罢了!” 一旁的吴耀祖冲向合同道:“合同,你真的不必为银钱发愁,我们都能帮得上忙的!!” 向合同眼圈仍是通红,眼中没有了方才的绝望,却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我不需要别人帮我,邵兄能自己撑下来,我也能!我不需靠你同情!” 吴耀祖莫名其妙:“我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合同?你怎么又生气了?” 向合同冷笑一声:“得罪称不上,只是我懒得与你们为伍!一样的读书,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好好读书就好,我懒得与你们这些不知世间艰难的人打交道!” 吴耀祖道:“就因为这个?” 向合同哼了一声:“这还不够?” 一旁的魏彦笑了起来:“说来说起,其实,你虽然嘴上说要跟邵兄学,可是心里头还是不平,觉得我们这些人,是受了老天厚待的,你觉得我们不过是运气好,觉得老天太不公平,是么?” 向合同哼了一声。 魏彦点点头:“不错,这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不公,人生来便有高低贵贱,有人生来就注定锦衣玉食,有人生来就注定吃糠咽菜……” “可你为什么要考秀才?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不同?我若说来日你考中进士,可以锦衣玉食可以声色犬马,只一条,这都只是你自己的,你的儿女不可以跟你一起吃饭,需要跟外头的穷孩子一样吃糠咽菜;你的儿女不可以穿绸裹缎,需要穿粗布衣裳;你不可以教他们读书,只能让外头的落地秀才来教……你答应么?” 向合同没想到魏彦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好歹也是个县试的案首,脑子转的也足够快,已经隐隐明白了魏彦的意思,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答话才好,魏彦叹了口气:“读书,除了为了自己,为了光耀门楣门楣以外,不也是为了封妻荫子么……你只看到我们锦衣玉食,却不想想我们的爹,我们的祖父,为此付出的呢?他们的努力难道会比你如今的努力少多少?向兄!你觉得你现在这是清高么?可你心中想做的,其实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父祖一样的人么?你想要做这样的人,又瞧不起这样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我言尽于此,向兄慢慢思量吧!”魏彦说到这里,直起身,冲邵藻拱拱手:“我还要跟朋友吃饭去,要先走了……邵兄,这烂摊子?” 邵藻笑了笑:“你自管走便是,这地方有我们解决!薛凡,你还有钱么?” 薛凡一溜烟地跑过来:“没问题,我掏钱赔这些摔坏的东西,还有,请跌打大夫!”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松了下来,有人开始哎呦哎呦的说疼,有人开始尴尬地道歉,这时候大家脑袋冷静了一点,都知道不能闹大,闹大了今年考试就泡汤了! 店老板苦着脸被薛凡拖到一边算账,黄鹂则挥挥手:“走吧,魏五郎!”她心情十分的兴奋,虽然生日聚会被搅和了一番,但是无论是邵藻还是魏彦,都让她颇有些不虚此行的感觉。 邵藻跟魏彦一起走到门口,两个人拱手告辞,魏彦冲黄鹂笑笑,两人一起往外走,黄鹂忍不住回过头去,想要再看邵藻一眼,却不妨正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带着风声朝着魏彦后脑的方向飞来,黄鹂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用手一挡,啪的一下,黄鹂终于意识到这是个铜酒壶,那酒壶砸的黄鹂胳膊生疼,划过他的胳膊便歪弹在黄鹂的额头上。 砰的一声,黄鹂只觉得眼冒金星,然后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脚下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鱼,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被学生们丢在地上的东西,滑溜溜的她脚下一滑,往后倒去,偏又撞到桌子,她整个身体朝前倒下,然后一头撞在了旁边的柱子角上。 黄鹂只觉得温热的液体沿着她的额头滑了下来,糊住了眼睛,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第九十二章 黄鹂迷迷糊糊的,耳边时不时传来模模糊糊的哭声,她好几次试图睁开眼睛,可是几次都是眼睛勉强挣开一条缝,勉勉强强看到几个人影,便又重重地合上了。 她其实并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了,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在睡觉还是处于别的什么状态,就那么躺着,只觉得额头上时而钝痛时而火辣辣地痛时而抽痛,嘴巴里头好几次被人灌进苦药汤,她下意识地想要抗拒,但是耳朵边传来月季的声音:“鹂娘,乖,吃了药你就能醒好了……”她虽然意识不太清楚,却还是乖乖张嘴配合着把东西喝下去。 黄鹂又一次喝了一大碗的苦药汤子,迷迷糊糊地睡着,这一次她睡的很稳当,再次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熟悉的疼痛,她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依稀想起自己是撞到了柱子上才晕过去的,只是思维依然有点混乱——周围的环境也有些混乱,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却不是好好的说话,而是吵成一团。 钱氏从得到女儿受伤的消息,气就没有消过,她万没想到女儿才离开家三天,便出了这样的事儿,等赶到章丘,看到女儿头上裹着布,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顿时整个人都疯了!当即便跟黄老爷闹将起来,要把黄鹂接回家去! 黄老爷好说歹说算是说不清楚了,钱氏很清楚黄鹂现在的情况不适合挪动,但这并不能让她改变主意:“现在不回家也可以,那把东西收拾好了,等鹂娘一醒,咱们就立刻回家!才三天就弄成这样子,再待下去不是要丢了命了?” 黄老爷气的跺脚:“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想让鹂娘回家养伤,那好说,咱们就说养伤的事儿,现在扯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 钱氏叫道:“怎么没有意思?你马上就要出海了,老大老二要是中了秀才,肯定都要到县里念书,我一个人在家提心吊胆的怎么过日子?让鹂娘回家,我放心一些!” 黄老爷怒道:“你就为了你放心,就不想想鹂娘今后的日子了?她头破了,谁知道以后能不能长好,你把她带回家,是能给她找个好婆家还是能让她过得快活点儿?无毒不为好父母!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带她回去,伤好了就让她好好读书,好歹考个秀才,这样便是额头上留了疤,好歹也能当个女先生!比你带回去不是靠谱多了!” 不提黄鹂的伤还好,一提这个,钱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可怜的鹂娘,原本生的那般貌美,十里八乡也找不到比她好的,她什么人家嫁不得啊,现在可好,弄成这样,非要读书考学才有前程,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黄世仁!我就不该听你的,好好的读什么书,在家呆着安安生生地多好!” 黄老爷冷笑道:“又都是我的错了?前几天是谁跟我念叨,来日鹂娘考中秀才,你也要威风一把呢!” 这两口子不管不顾吵起来,只把黄鹏气的七窍生烟,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吵什么吵,你们是嫌鹂娘跟陈大人处的太好了是不是?鹂娘病成这个样子,你们帮不上忙好歹别添乱,想吵架回家吵去!这边有我就行了!” 黄老爷立刻闭嘴,钱氏呆了一下,忽然叫道:“大郎!不行,你赶紧考试去,这边有我跟你爹呢,你可不能耽误了考试!” 黄鹏冷笑道:“你跟爹在这里还不如不在这里,我只怕前脚我走后,后脚鹂娘醒了也要再被你们气晕呢!” 钱氏道:“我不吵了,不吵了还不成么,大郎,你都在这里守了两天了,再不去济南就要耽误了考试了!” 这次黄老爷也赞成妻子的看法了:“大郎,我们不吵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去济南吧!你妹妹伤成这样,若是你的前程再跟着受影响,那我们可真没指望了!” 黄鹏沉着脸说:“考试还有七八天呢,前阵子着急过去,是因为怕没地方住,现在魏彦那边准备了房子,我有地方住,等鹂娘情况稳定下来再过去也不迟,要不然就是去,也没法安心考试!” 他正说着呢,只听一旁床上传来黄鹂细细的声音:“大哥,我已经醒了,你明日便过去考试吧!” ************************************ “啪”的一声,陈益南把一只杯子砸在了地上。杯子落地摔碎的声音十分尖锐,而她的声音更尖锐。 “手下留情?他把几斤重的铜壶冲着别人扔过去的时候,可曾想过手下留情!” 此时天色已晚,屋子里点了蜡烛,蜡烛台放在陈益南背后的两个高几上,陈益南背对着蜡烛,脸正在蜡烛的阴影中,屋里的其他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也都能想象得到,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吴丰慌忙占了起来:“大人,下官也只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你做了十几年的主簿,什么话该带什么话不该带,难道你不知道么?”陈益南的声音猛地抬高了几分:“差点被打伤的,是袁嘉的外甥;躺在床上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的,是我的学生,你的老友的女儿!你带这种话过来,是嫌我还不够生气,还是嫌你日子过得太痛快了!” 陈益南这话说的就十分的重了,吴主簿脸上刷地就冒了一层的汗,他磕磕巴巴地说“下官,下官……” 陈益南摇了摇头:“不用说了,这件事没得商量,做出这样的事来,剥了他童生的身份赶出官学这种惩罚已经够轻了!我知道你是抹不开面子,可便是尹吉山自己赶回来了,只怕也没脸跟我求这个情!” 吴丰哪里不知道这件事儿其实是没得商量的,只是这砸人的尹宏斌却是尹吉山的儿子。整个章丘县这一二十年才出了两个进士,尹吉山便是其中之一,本人如今又在外头做着县令,实际上是章丘目前本土走出来的最大的官了!这种情况下,尹家的人求到他面前,他实在不好完全不管,尽管自己儿子跟这个尹宏斌关系很差,但越是这样子,他越不好推脱——那可就把仇恨又拉回到自家头上了!当然究其原因,还是吴丰底气不足,谁都不想得罪,所以尽管很不乐意,但还是跑过来和稀泥。 吴丰正坐着挨k,却听有丫鬟前来禀告:“大人,袁县尊求见!” 陈益南点了点头:“请他进来吧!” 吴丰听袁知县过来了,忙站了起来,片刻后袁嘉领着魏彦走了进来,冲着陈益南行礼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陈大人,黄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可醒过来了?” 陈益南轻轻摇了摇头:“晚饭的时候下人说她睁了两次眼睛,只是还没等说话便又睡过去了,烧已经退了下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袁知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没什么大碍就好!!” 陈益南点了点头:“大夫说她最迟明天就能醒过来,袁知县,你让你外甥把行李收拾收拾吧吧,明日等鹂娘醒了,他也就不必在这里呆着了,赶紧去济南,莫要耽误了考试。”黄鹂这一下子,等于是替魏彦挨的,虽然事后查出来,扔花瓶的是邵藻昔日的同窗尹宏斌其实并不是想要砸魏彦,因前一日被邵藻削了面子,当日又见邵藻春风得意,正好喝了酒,酒劲上头便扔了酒瓶过来,瓶子是正面砸向邵藻的,倒也没想把人砸坏,只想吓唬他一下,那天大家砸酒馆,漫天飞酒瓶盘子的!他是真没多想,只是喝酒了准头不好,那瓶子这冲了告辞走出去的魏彦的后脑勺就过去了——正面的来好躲,可这冲着后脑勺过去的,要没有黄鹂挡这一下子,别说去考试了,一个不好,魏彦的命兴许就交代在这里了! 在这种情况下,魏彦又怎么可能跑去考试?黄鹂昏迷了两天,他就在章丘呆了两天,虽然不能守在黄鹂病床前,却也是每天都跑到陈府好几次的。这会儿陈益南知道黄鹂已经快要醒了,便也不想再让魏彦耽搁下去:本是黄鹂救了魏彦,可他若因为这个耽误了考试,说起来反倒好似欠了他这边的人情。 袁嘉长出了一口气:“只要黄姑娘性命无忧,那下官便放心了。咳,陈大人,下官今日前来,却不止是为了探问黄姑娘的婚事,而是有事相求。” 陈益南道:“你说吧!” 袁嘉再次清清嗓子:“是这样,黄姑娘为了阿彦受了这样重的伤,虽性命无忧,但只怕容貌上却是有所损伤的,此时并非家姐家中说一声谢谢,送些礼物便能弥补的……所以今日我前来,是想要跟大人商量一下,其他的弥补方式。” 陈益南面无表情:“你想出什么弥补方式了?” 袁嘉笑了笑:“阿彦今年十六岁,尚未婚配,我打听了一下,黄姑娘也并没有定亲,黄姑娘知书达理,阿彦甚是喜爱,既然如此,不如给这两个孩子定下婚事,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 第九十三章 陈益南听袁嘉说出他的弥补方式,端起茶碗,不置可否。袁嘉见陈益南没有表态,倒也没有心急,静静地等陈益南喝完茶。 陈益南轻轻抿了两口茶,放下茶碗,这才不急不缓地问道:“这个主意,是你想到的呢还是魏彦自己想到的。” 袁嘉笑道:“是下官的主意,彦儿也是赞成的。”一旁的魏彦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陈益南哦了一声,却又没了下文。 袁嘉有些不自在,他在官场好歹也混了这么多年,起码的察言观色的本领是有的,陈益南的态度分明是不快的,问题是她为什么不快啊袁嘉脑子略略一转,便觉得想到了要领,他清了清嗓子道:“陈大人,我这外甥现在虽然还未曾考取秀才,可这也只是年纪问题,他家学渊源,天分甚好,兼又刻苦,考个秀才不在话下,举人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袁嘉虽称不上家学渊源,但总也算是正经书香门第,绝不会辱没了黄姑娘。” 陈益南嘴角翘了翘,只是这笑容实在称不上快活:“袁祭酒的儿子,家学渊源这四个字,却还是配得上的” 袁嘉本以为陈益南大概不是很清楚魏彦的出身,这才想慢慢引出来,谁知道陈益南一句话就给点破了,这下他可真有些莫名其妙了:既然知道自家外甥是国子监祭酒的儿子,本人条件也足够好,那陈大人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魏彦在一旁确实有些坐不住了,他这会儿心里头闹腾的很,舅舅给出的主意,他一开始是觉得有些孟浪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子匆匆上门提亲算怎么回事儿可袁嘉给他把道理讲了一遍,他便也觉得不错:知恩图报本就是正理,虽不告父母而定亲,可既然是报恩之举,那也是配得上“君子以为犹告也”这说法的,虽然是先提亲后禀告父母,可前因后果加上黄鹂本身的素质,又有舅舅做主,并不是自作主张,他父母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况且他自己对黄鹂观感也不差,黄鹂容貌秀丽,知书达理,兼又活泼可爱,想来跟她在一起生活,日后是不会乏味的。他从昨天到今天,一方面为黄鹂的伤担心,一方面也隐隐为自己要“不告而娶”这个行为而兴奋紧张,而这会儿,却是黄鹂的老师似乎有意见,这就让魏彦有些挠头了,跟他舅舅的想法类似,他也是绞尽脑汁地琢磨到底是那句话说的不对惹得陈大人不快乐可是想来想去没有个头绪,心里正焦躁,只听陈益南又开口了:“魏彦,你是真心想娶黄鹂么” 魏彦虽然平日里也算老练,可是事关终身大事,小少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尽管很想说黄鹂挺好的,我跟她一见如故,自然是真心想娶她,可话到嘴边却觉得太轻浮,到底还是按照舅舅的说法中规中矩地表示了自己的意思:“黄姑娘知书达理,又写得一手好字,十分难得,且她为我伤了容貌,我总要知恩图报。” 陈益南嗤地一笑:“知恩图报啊却还真是君子行径。”这用词越发古怪了,君子跟行径这两个词无论如何都凑不到一起去的,凑到一起,这味道不是一般的嘲讽。一旁的舅甥二人此时算是彻底听出来味道了,陈大人对这婚事已经不是犹豫的问题了,这已经到了不满的地步了 别说魏彦如坐针毡,就是袁嘉也觉得理不清头绪了:陈大人到底怒从何来啊自己外甥要家世有家世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父亲是祭酒,魏彦虽然名义上是次子,但前头那位是庶出,后头两个弟弟也都是庶出,他是这个家正正经经的嫡子,国子监祭酒是正四品,正四品就正式迈入的高官的行列,更别说是国子监祭酒这种又清高又实在的位置,陈大人的学生伤了脸,日后婚配方面一定会受影响,此时自家外甥愿意负起责任来,把这个容貌有损的姑娘娶回家,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自家外甥又不是条件差配不上陈大人到底在不满什么他很想问一声陈大人意下如何,到底还是忍住了,屋里的几个人一时间全都陷入到沉默中。 屋里安静的情况维持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忽然有小丫鬟来报:“大人,外头有祖孙二人求见,自称是官学生员邵藻和他的祖母。” 陈益南皱了皱眉,邵藻这个名字她这阵子也听见不少次,一开始是因为她要接手官学,自然要弄清楚官学学生的底细,邵藻作为这十几年里唯一的小三元,她自然要着重注意些。而这两天她听到这个名字,却是因为自家学生是因为邵藻才遭此无妄之灾的这邵藻前两日并没有过来,想来是还不知道消息,如今她的祖母亲自过来,应该是听说了伤人之人是冲邵藻而来的消息了。想到此处,便对下人道:“请邵老太太进来” 下人出去传话,不多时,一个丫鬟引了两人来,却是一老一少,年老的妇人头发花白,发髻梳的整整齐齐,茧绸的衣裳,脸上略有些风霜之色,搀扶她的少年一身粗布长衫,身材修长,面容英俊,身上只穿了粗布的衣裳,一手搀扶了老人,另一只手里拎了个篮子。祖孙二人打扮的都颇为朴素,但是行为举止非常大方,让人看着便心生好感。 当然陈益南是看不到这祖孙二人的模样的,她只能听到声音而已。这祖孙二人进来之后便向她行礼和袁嘉行礼,行礼完毕,老妇人接下来第一件事儿便是向陈益南询问黄鹂的情况,得知黄鹂无事之后,便又向陈益南表达了自己对黄鹂的谢意,却没有提黄鹂是为了魏彦才受伤的事儿,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黄姑娘因为我的孙儿而遭致无妄之灾,我十分愧疚,今日专程前来,却是想来看看黄姑娘的” 陈益南道:“邵老太太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黄鹂虽无碍,却也还未曾醒过来,医生说她须得静养。” 邵老太太听闻此言,颇有些局促:“那我便过几日再去探望黄姑娘。黄姑娘为了我的孙儿遭此大难,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陈益南轻轻摇了摇头:“这事情本就是意外,也怪不得邵藻,老太太心中不必太过牵挂此事。” 邵老太太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陈大人,我听说,黄姑娘的额头,伤的很厉害,可会留疤” 陈益南答道:“大概是会留疤的。” 邵老太太沉默了片刻,冲陈益南道:“陈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陈大人听了莫要生气。” 陈益南道:“邵老太太请说吧” 邵老太太道:“陈大人,我这孙儿,今年十九岁,前年中了秀才,也是运气好,得了个小三元,当时熊翰林是把他点出来做贡生的,要他进国子监读书的,可是阿藻为了照顾老妇人我,硬是把这天大的好事给推了出去。”邵老太太说到此处,眼眶有些发红:“他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也是因着我拖累,到现在也未曾定亲。我屡屡提及此事,他总是说起码中了举人再考虑此事。我前几天听阿藻说黄姑娘的事儿,便觉得黄姑娘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拖今日我孙儿回到家里,失魂落魄地对我说,黄姑娘却是被他害了,老妇人我心里一面是愧疚,一面却也有些私心。今日前来,一方面是想要探望黄姑娘,向她道谢,一方面也是想要为我这孙孙提提婚事的” 陈益南沉声道:“邵老太太若是因为我的学生因令孙而受伤心中愧疚,却大可不必用这样的法子弥补” 邵老太太忙道:“却不敢说是弥补,若能娶到黄姑娘,那是邵藻的福分,又怎敢说是弥补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家的家境实在没什么好提的,但我这孙子确实不差,明年秋闱,若不出意外的话,考中举人肯定应该是没问题的。说起来,我家前些年地卖光了,连自家的房子都要租给别人住才勉强维持下了生计,也就是阿藻争气,早早地考中了秀才,又仗着能写会算,一边念书,一边还能赚下钱让我安安生生地搬回家去,重又买了几亩地,还能有那么一半个丫鬟伺候。陈大人,我不敢说我的孙儿是人中龙凤,但他确实是能撑得起家业来,当得起个男子汉的身份,若能有幸娶到黄姑娘,也定不会辱没了她去。” 邵老太太这一番话下来,陈益南没有接茬,但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一旁的袁嘉一看陈益南这态度,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今天是犯了什么错误嗨光想着自家外甥出身不凡,能娶到黄鹂却也算得上黄鹂的福分。却忘了黄鹂虽然只是个小乡绅的女儿,可是陈益南作为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能做到六品官,那定然是比同级的男人更多出几分傲气的,自己方才实在应该多夸黄鹂几句的不过也好说,这就是个态度问题罢了,自家的外甥条件摆在这里,陈大人应该知道轻重。 想到此处,袁嘉笑道:“却也是巧了,我今日过来,也是为我的外甥向黄姑娘提亲的我这外甥虽比不得邵藻连中三元,却也已经连中两元,过几日便要去参加院试,想来总也能考个秀才出来的” ... 第九十四章 邵老太太看看袁嘉,笑了笑:“确实是巧了。篮。色。书。巴,” 两人说完这些话,齐齐看向陈益南,袁嘉清了清嗓子:“一家女百家求,今日我跟邵老太太都是来求人的,却不知陈大人的意思”这“求人”二字用的十分妥帖,即是求亲,也是“求”人。 陈益南沉吟了片刻,沉声道:“婚姻大事,确实要想个仔细的。我没法现在给二位答复,此事暂且搁下,待鹂娘醒了再说吧魏彦,你也不要在这里继续等下去了,收拾行装,准备去考试吧一切事情,都等你考完试了再说。” 魏彦这会儿颇有点尴尬,闻言立刻点头道:“我明日便出发” 陈益南又道:“邵藻,这次的事情却怪不得你,不遭人妒是庸才,黄鹂受伤的事儿你也不必多想,好好回去念” 魏彦比邵藻更尴尬,他的祖母出门前压根没提这个茬,冷不丁把求亲的事情扔出来,他简直要被雷飞了好么 这种尴尬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出了陈府的门,跟袁嘉魏彦行礼告辞的时候他倒是保持了大大方方的态度,只是等袁嘉的车马消失在视野里,邵藻立刻垮下了脸:“祖母您怎么也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邵老太太哼了一声:“我要是跟你打招呼了,你还肯陪我去陈府么” 邵藻道:“我本是欠了黄姑娘人情,现在求亲,有加了些趁人之危的意思啊” 邵老太太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低声道:“所以你也是挺喜欢黄姑娘的,只是不想趁人之危了” 邵藻无奈地说:“祖母,黄姑娘才十三四岁,还小呢,我看她像看见个孩子,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只是觉得这事这么办不合适” 邵老太太道:“哦听你这意思,该不是担心黄姑娘受了伤脸上会留疤不好看吧对了,我前几日听你说了,说漂漂亮亮个小姑娘,脸上留疤太可惜了,你这是嫌弃她了” 邵藻道:“祖母,我哪里是以貌取人的人,再说额头上便是留个疤,随便留个头发帘也盖住了至于喜欢不喜欢嫌弃不嫌弃,我一共才见过她两次,能有什么感觉我是真的觉得这时候说不合适,太像趁人之危了” 邵老太太叹了口气:“趁人之危,还是诚心求娶,难道我的态度还不清楚便是黄家姑娘不受伤,难道你配不上她么只不过是这这个由头比较好说话罢了阿藻,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等闲女子看不上,我也知道这章丘县里,真正能让你觉得好的姑娘只怕找不出几个,算有,我一个孤老婆子又到哪里认识去你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这要拖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好容易听你提起这么一个你看着还算顺眼,出身相当又知书达理的姑娘,不容易,我哪里还敢犹豫这姑娘是陈大人的学生,有这样的老师,别说你考上举人,便是你中了进士,日后为官,她也是拿得出手的阿藻,你没什么可依靠的,这妻子必须要选个有主意能办事的,你莫要嫌弃这姑娘喜欢抛头露面,咱们小门小户没人帮衬,日后我不在了,你没有个厉害的娘子怎么成祖母老了,只想你赶紧定下来,便是现在不成亲,好歹先定个差不多的亲事,让祖母安安心。” 邵藻闻听此言,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承认黄鹂确实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也颇有些侠义之风,可也是这些了,他一共才见过黄鹂两面,可以说他甚至是觉得这小姑娘的脾气有些坏的,可是这话过去可以说,现在姑娘受了伤,他却是不能再挑剔这个的,祖母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也只能心中暗道:提亲的还有魏彦呢魏家可是正经的名门,他昔日差点去了国子监,哪里不知道国子监祭酒也姓魏稍微一打听便打听出魏彦是国子监祭酒的儿子这件事儿了但凡黄家势力一点,都该选魏彦而不是自己吧 他不想打击祖母,可又觉得这事情晚说不如早说,还是说清楚的好,免得祖母抱了太大的希望,想到此处他冲祖母道:“祖母,我知道您是想要我早日成亲的,可我还是觉得等到我中举之后再提更好。黄姑娘虽然合适,但有魏家珠玉在前,只怕未必会应下咱家。” 邵老太太微微一笑:“黄姑娘若是聪明一点,绝对不会答应魏家的提亲,齐大非偶,嫁到这样的人家实在是高攀,原本是她救了人,可若答应了魏家的求亲,成了她携恩图报,趁机嫁入高门,魏家倒成全了信义名声。嫁你则不然,她出身一般你家境平常,与她算得上门当户对;你是小三元的生员,她是正经读过书的姑娘,这也配得上;她虽然头伤了,可却是陈大人的学生,加加减减又扯平了,嫁给你,既不是高攀也不是低嫁,前程又摆明了不会差,她为什么不选你不过若黄姑娘真选了魏家,你也没什么遗憾的,这样的糊涂姑娘,不要也罢我倒是挺庆幸魏家也来求亲的,正好可以看看这姑娘是不是鼠目寸光之辈” 邵藻听到此处,彻底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祖母方方面面都想到了,他虽然觉得这些想法颇有些市侩,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自幼父母双亡,是祖母把他辛辛苦苦拉扯大,昔日为了给他看病,连自家的田地都给卖出去了可这样,凭着把自家房子租出去的那点租金,还是硬撑着让他念了书,但凡老太太脑子不够精明,哪里能撑到让邵藻反哺只怕早早让他辍学混迹在市井当中了此时老太太做事有这么一点点不合邵藻心意,他又哪里有面目责怪老人家,心中虽还是觉得老太太的想法有哪里不对劲儿,却也懒得深想了:管他呢,反正黄姑娘答应魏彦最好,要是看中他了也没什么不行的,小姑娘虽然脾气看着糟糕些,可也没什么奇怪的,正经读书的姑娘,要没点傲气才怪呢 这边邵家祖孙两人算是达成了共识,可袁嘉却郁闷死了,他一上车便冲魏彦道:“彦儿,你明日下午再走,上午去看看黄姑娘,她若是醒了你去打个招呼。” 魏彦一脸苦逼:“小七舅,我怎么觉得陈大人对咱们很有意见呢我是真觉得这事儿处理的太孟浪了” 袁嘉一听这话也一脸苦逼:“求亲本身没什么孟浪的,黄姑娘额头上受了伤,与婚事上有碍是肯定的,咱们这时候出手却是解了围的怪只怪我言语不当,我是真觉得这事儿有些委屈你了,便总想让陈大人知道这门婚事是如何难得,言语上不小心便带出来了。嗨,不过这也好说,你去见见黄姑娘便好了,我看陈大人的意思,倒是很尊重黄姑娘想法的样子。黄姑娘为了救你伤成那样,想必应该是喜欢你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魏彦更郁闷了:“我却没看出黄姑娘哪里喜欢我了,她颇有些侠义心肠,算不是我,想必她也是要出手的” 袁嘉叹了口气:“你现在不要想这些了她总归是为你受伤的,明日早早过来看看,黄姑娘醒了最好,你正好好好与她聊聊,务必让她知道你的好处才行。便是没醒,你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赶紧去济南,今年调考人多,只怕报个名都要拖上一两天呢,快去把这些事情弄妥当了再说” 魏彦心知舅舅说的有理,先斩后奏定了亲事还好说,只要对象妥当没什么不行的,可要是敢因为这些事儿耽误了府试,别说他爹了,他娘也要打断他的腿的 想到此处魏彦点头称是,又跟袁嘉说了几句话,便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当天晚上他早早睡下,早上起来把剩下的东西也让人收拾起来,吃罢早饭,从书架上拿起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几本书,便直奔黄鹂家而去。 魏彦一路奔到黄家,走到门口正要叫门房传禀,却见邵藻拎了个笼子远远走过来,走过来一看,笼子里放了两只鸡,饶是魏彦一向稳重,看到邵藻拎了鸡过来也觉得嘴角直抽:“邵兄这是” 邵藻言简意赅地说:“我祖母养的老母鸡,给黄姑娘带来补身子的。” 魏彦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用油布包的书,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这算是投其所好呢还是犯傻呢头上才受了伤,大概能看 两个人碰面其实蛮尴尬的,要说两个人对彼此观感都不算差,可偏在黄鹂这件事儿上撞了车,立场上便有了冲突,便是年长些的邵藻,现在也不过才十九岁,对这种事全无经验,两个人一起跑去见陈益南,路上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说。 两人见了陈益南,因大人都不在,陈益南压根不提他们提亲的事儿,总算不那么尴尬了,邵藻问起黄鹂醒没醒,陈益南皱皱眉毛:“昨夜醒了一阵儿,说了几句话又睡着了,我过去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魏彦邵藻二人一听这话,便知道陈益南是没有把他们提亲的事儿告诉黄鹂了。邵藻还好,魏彦却是有点急躁了,闻言便道:“陈大人,我一会儿便要出发去济南了,我现在可否去看看黄姑娘” 陈益南沉下脸来:“黄鹂现在伤还没好,有什么事情,等你考完了回来再说” 魏彦急忙解释道:“陈大人,我只是想看看她怎么样了,不然实在没法安心去考试” 陈益南摇摇头:“她没事,你不必担心。”这倒并非陈益南不通情理,而是现在钱氏跟黄老爷都在,这年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她不认为在自己没有发话的情况下黄家父母会应下什么,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黄鹂醒来之前,她实在不想节外生枝:经过侄儿的那件事,陈益南算是明白了一点,永远不要把人都想得太聪明。 魏彦见陈益南态度坚决,也不好坚持,但到底还是不甘心,便认真地跟陈益南说:“陈大人,昨日我舅舅说的事情,确实也是我心中所想。黄姑娘为我受了伤,我是应该要负起责任来的我父母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陈大人不必担心他们会对黄姑娘不好。” 邵藻闻听此言,也肃容道:“陈大人,黄姑娘受伤是因在下而起,在下也是真心实意想要娶黄姑娘为妻的” 他话音刚落,忽然门外传来了一个蔫搭搭的声音:“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好好的祸从天降脑袋上给开个口子已经够倒霉的了,竟还有更倒霉的事儿等着我”~搜搜篮色,即可全文阅读后面章节 ... 第九十五章 陈益南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原本沉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一方面是听到黄鹂的声音,说明她能下床了,身体好些了,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这句话的内容:虽然陈益南一直都认为自己这个女学生是个十分知道轻重的孩子,可毕竟没有正经跟黄鹂谈过这个问题,哪个少女不怀春?她心中也无法肯定黄鹂是不是就真的会对魏彦邵藻不屑一顾,毕竟这两人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是十分优秀的。一个是现成的秀才,举人几乎没得跑的小三元;另一个更夸张,国子监祭酒的儿子,这样出身的孩子便是什么都不考,凭蒙荫都能混个官来当当,更不要说他本人还十分优秀。当然她并没有跟黄鹂提起过魏彦的出身,但黄鹂起码知道魏彦是正经的官宦子弟。可以说,社会阶层比黄鹂一家高出来不知道多少个台阶了! 这会儿,陈益南听到黄鹂略有些没精神的声音,心里泛出些喜悦来,可脸色却还是先沉了下来:“鹂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太无礼了!” 说话间,黄鹂已经走进了客厅,她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裙衫,因额头上有伤,头发全都被梳到后头,额头用一条宽宽的抹额包了,只是抹额虽宽,可下面垫的包药的纱布太厚,额头上绣花的抹额并不服帖,白色的从边边角角的地方露出一点来,让人一下子就能猜到这抹额的作用只是遮住伤口跟包裹伤口的布料。她由一个比她还小些的小丫鬟搀扶着,缓缓地走到魏彦邵藻的跟前。 虽然只是几天没见,但黄鹂却已经明显地瘦了一大圈儿,原本两颊上饱满的肉消失了大半,跟着脸上的肉一起消失的是黄鹂脸上的孩子气——瓜子脸的黄鹂,像在看着完全是一个少女而不是一个小女孩儿了,尽管因为才受过伤,所以脸色苍白,而且头上还裹了个不伦不类的抹额,但这并没有让她显得无精打采,虽然说话的声音没有平时那么脆亮,可看向魏彦和邵藻的眼神却比平时要锐利许多。她的眼睛看着魏彦跟邵藻,可说的话却是在回答陈益南的问题:“我不觉得我的话有什么失礼的,反倒觉得这两位客人才是真的无礼。” 黄鹂说罢看向魏彦,哼了一声:“魏案首,我就想问一句,到底是我救了你,还是你救了我?” 魏彦见黄鹂语气不善,虽不知道她气从何来,但还是乖乖答道:“自然是黄姑娘救了我!黄姑娘还因为我受了伤……” 黄鹂不等魏彦说完,便扭头看向邵藻:“邵案首,我受伤又关你什么事儿?” 邵藻压根就没跟黄鹂正经对话过,此时见黄鹂的语气咄咄逼人,也有些摸不清头脑,姑娘家遇到这种事觉得羞恼大概……大概也正常?他摸不准黄鹂的想法,但还是学了魏彦一般,乖乖答道:“那扔酒壶的人其实是准备砸我的,因为喝多了准头不好,这才冲着魏彦过去了。” 黄鹂点了点头:“哦,也就是说,你们俩,一个是害我倒霉的家伙,一个是被我救了的家伙喽?”她的语气颇不客气,但魏彦邵藻现在哪里敢招惹她?小姑娘知道自己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可能留疤只怕满肚子气呢!俩人一方面没有跟这种厉害小姑娘打交道的经验,一方面也确实心虚,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黄鹂却压根没准备听他们的回答,直接冷笑一声:“我是上辈子欠你们的了?因为你们两个弄破了额头已经够倒霉了,你们还嫌我不够倒霉?想让我搭上一辈子么!你们来报恩来赔礼的,还是来讨债的?!” 魏彦跟邵藻原本满心想着的都是黄鹂的容貌因为自己而有损,娶她也算是补偿,谁知道黄鹂一开口,竟是把嫁给他们当中的一个是比破了头坏了容貌更倒霉的事儿,一时间都呆了。 魏彦到底年轻气盛些,被黄鹂损了一句,先是愣了一下,可随即便打起精神说:“黄姑娘,你误会了,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娶黄姑娘,好好待黄姑娘罢了!” 黄鹂嗤地一笑:“我是缺吃还是少喝还是过的不痛快?非要你好好待我?我过的痛痛快快的,便是真破相了大不了不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靠着我这手字就能养活自己,干嘛非要指望你好好待我?” 魏彦跟黄鹂打过两次交道,但跟她实在也称不上熟悉,压根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是这脾气,被她抢白了一通,一时间卡了壳。一旁的邵藻原本其实对黄鹂并不算太感兴趣,这会却有些忍不住了。随即搭言道:“我跟魏彦两个同时过来,或许让姑娘觉得烦躁了些,可姑娘也切莫因此就说这样的气话,黄姑娘,你额头上的伤不过是小伤,不要因为这个自暴自弃不肯嫁人。” 黄鹂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自暴自弃了?我这伤还没结痂呢,你怎么就知道它长不好了?就算长不好又怎么了?本朝好像没有脸上有疤就不许进学考试不许做官的说法吧?前朝狄青脸蛋上还刺着字呢,还不是做上了武襄公,我额头上这点伤有什么稀罕的么?” 比起对黄鹂最多有些好奇的邵藻,魏彦毕竟还算得上是喜欢黄鹂,这会儿他听了黄鹂的话,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也知道了自己忽视了什么:黄鹂却是要走科举路子的,这种情况下额头上破一点还真不是什么大问题,真做了官,这点容貌上的小瑕疵又算得了什么?想到此处,魏彦迅速地调整好了心情,冲黄鹂笑道:“这点小伤确实算不了什么,姑娘全当我是过意不去,所以才一定想要报答一下姑娘嘛!” 魏彦这几天心里头一直因为黄鹂应该会因为坏了容貌而心情不好这种可能而烦恼,想着若是能娶了黄鹂,大概容貌有损的影响对她能降低一些。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又是烦恼,各种想法搞得他患得患失举止失措,而现在,见黄鹂十分洒脱地面对这个问题,魏彦虽然被抢白,心情却好了不少,冲黄鹂开起了玩笑。 只是魏彦想要开玩笑,黄鹂却并不怎么领情,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救人反要把自己搭上去,你当我傻?” 魏彦看她这样子十分可爱,便微笑道着说:“我是诚心想要求娶黄姑娘,自然会好好对待黄姑娘,不会让姑娘日后觉得与我成亲是做了傻事的!” 黄鹂看看魏彦,嘴角往上咧了咧:“以后的日子谁知道?明明是我救了你,现在却成了让你得偿所愿娶了我,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你来求亲这事情本身就是把我当傻子的!” 黄鹂说罢,扫了魏彦邵藻一圈儿:“你们还有什么事儿么?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报恩不报恩,补偿不补偿的,真不必提了,你们这报恩或是补偿的方式,我可真是消受不起!” ********************** 魏彦邵藻出了黄家的门,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魏彦叹了口气:“这次的事儿,确实是我孟浪了。” 邵藻皱皱眉:“你之前竟不知道黄姑娘是要走科举路子的么?我要是知道的话,定不会过来求亲。” 魏彦倒是蛮乐观:“这样子也挺好的,我本来也挺担心的,毕竟没跟爹娘打招呼,现在正好,黄姑娘现在不答应,我可以日后慢慢谈,也不用拿着额头上的伤说事儿,说起话来到更自在些。” 邵藻有些意外地看看魏彦:“怎么,你不生黄姑娘的气?” 魏彦笑道:“是我行事孟浪,也实在自视甚高惹人讨厌,有甚好气的?我看邵兄也没生气嘛!” 要说邵藻没生气,却也不是事实,他是真的有点生气的,只是比起黄鹂,他更气自己没把事情打听清楚,若打听清楚,自家祖母只怕压根不会来提亲,也就不会做出今天这般不妥当的事情了。他确实想娶个拎的起来的妻子,可是黄鹂的话那显然是不合适的,自家本就人丁稀薄,若是做妻子的也不管家事在外头忙碌,又有谁来照顾祖母?想到此处邵藻暗暗叹息:自家祖母确实猜对了,黄鹂果然是个聪明姑娘,压根不把魏彦的家世地位看在眼里……可是她太聪明了,压根就不是小小的院墙能够拦得住的,好则好矣,确实在不是自己的良配。只是这些话却不好跟魏彦专门来说,于是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又跟魏彦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各自告别回家了。 魏彦邵藻各自走人,这边黄鹂却也泄了气一般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对陈益南道:“老师,这几日让您费心了!” 陈益南摇摇头:“倒也没什么费心的,都是别人在忙……你的头还疼么?” 黄鹂点点头:“还是有点疼的,不过不厉害,” 陈益南叹了口气:“可知道错了?” 黄鹂点点头:“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瞎看热闹了,还有就是,老师,那军马跟教拳脚的师傅什么时候能到?我要是会写拳脚功夫,这次肯定不至于摔成这样!” 陈益南愕然道:“你伤成这样,最后就只想着该学点拳脚功夫?” 黄鹂哭丧着脸道:“我倒是还挺担心脑袋上的疤瘌的,问题是担心也没用啊,我现在又看不到情况……而且我原本是挺为这个疤瘌烦心的,可是刚才看了魏彦跟邵藻,忽然觉得没什么可烦的了!” 陈益南问:“你又想通什么了?” 黄鹂叹了口气:“我想到随便嫁个人的可怕,就觉得脑袋上多个疤不算什么了!” 陈益南道:“什么叫随便嫁个人?你当小三元是什么?还有,你知道魏彦的爹是什么人么?” 黄鹂蔫蔫地说:“魏家在开封为官的,官位最高的御史中丞……魏彦总不至于是魏中丞家里的吧?” 陈益南叹了口气:“这倒不是。” 黄鹂哦了一声,正想说“那不就结了,有啥了不起的”便听陈益南幽幽道:“他父亲是国子监祭酒魏明德。” 黄鹂正喝茶,闻言噗地一口茶喷出来,双目无神地看向陈益南:“老师,我是不是白白把一次大好机会给错过了,嗯,答应了这门婚事的话,说不准我明年能直接混上个贡生啥的?”不等陈益南回答,黄鹂已经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唔,考得不好的话让我当贡生那是舞弊,考得好了谁又能拦住我的路,嗯,所以其实无所谓嘛!” 陈益南轻轻笑道:“鹂娘,你错过魏彦,真的不觉得可惜?” 黄鹂道:“他家世学问挺好的,日后一起考学的话可以讨教下功课,可是要成亲什么的……算了吧,我又不喜欢他!” 这下陈益南还真有些惊讶了:“哦,连魏彦你都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黄鹂想了想,叹了口气:“不是他不够好,魏彦好歹也是个衙内呢,还是个书读得好,有着大好前程的衙内。可我又自己便是要考学考试的,大好前程我自己也赚得到,何必指望别人的?至于魏彦想要对谁好,那是他的事,我是不懂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可是总觉得,要是跟他成亲,我肯定没法像想在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快我若没法考学的话,那日后活不快活,就真要指望魏彦说话算数,须得他对我好才行了。所以我想着,与其找个对我说要对我好的,还不如找个须得我对他说我会对他好的呢!” 黄鹂这番话说的弯弯绕绕,很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说出的话,其实她也未必懂什么夫妻之道,可是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喜怒全系在丈夫孩子身上的钱氏方才才又闹了一场,可任凭她嗓门再大,黄鹏一瞪眼她便不敢闹了,黄鹂本来被钱氏吵的头疼,可看她在大哥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由着实替她难过:活了半辈子,讨好丈夫也就罢了,到头来竟连孩子也要讨好,这样的日子有甚意思?而她若是嫁了魏彦,不是靠自己成为高门大户而是嫁到高门大户里头的话,只怕一个不小心,便要落得比自己母亲还惨的地步! 陈益南听黄鹂说的明白,心中也有些诧异,转念想到下人提起的黄鹂父母的情况,心下也就了然了。当下又跟黄鹂聊了几句,提醒她回去催促两个个个赶紧收拾行装去济南,便让她回房休息去了。 魏彦跟邵藻来提亲的事儿,对于黄鹂来说只是一件小事儿,所以她也并没有往心里去,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赶紧跟黄鹏说了考试的事儿,黄鹏看黄鹂精神确实不错,便答应她下午便回去收拾行装,又问黄鹂可需要母亲在此照料。黄鹏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的,但黄鹂立刻就明白了:从人之常情上来说,黄鹂受伤,有母亲在身边照顾自然好些,可钱氏实在不是什么明白人,她留在这里只怕不但照顾不到黄鹂,还要给黄鹂添堵,所以黄鹏才问黄鹂这个问题,作为黄家如今实际意义上的最*oss,黄老爷可能没本事很顺利地把老婆劝回绿柳镇去,但黄鹏一定没问题。 黄鹂对哥哥的意思十分清楚,她想到自己睡着了还要被母亲建立的声音吵醒这一点就觉得头大,再想到万一被她娘知道自己拒绝了一个四品官的儿子的提亲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觉得只要想想一下那场景都有些生无可恋的感觉,立刻表示自己这里不需要人照顾了,让母亲回去帮忙收拾哥哥们的行装吧!当然这话纯粹是托词,考试的东西有黄鹏的妻子安氏操心,可比老娘钱氏靠谱多了,不过好歹也是严格正当理由,用来说服钱氏还是有点用的。 黄老爷见黄鹂没事了,不好意思打扰陈益南太久,听说儿子要回去准备考试的事儿,立刻表示自己也要回去准备出门做生意的行装,女儿放在这里他很放心,决定明天也带老婆钱氏会绿柳镇。可钱氏哪里肯答应?女儿才醒过来,头上会不会留疤还不知道了,她哪里敢就这么直接走了?于是旧事重提,她又开始闹着要么她留在这里住上一个月直到黄鹂脑袋上的疤瘌掉了,要么她带黄鹂回乡下养病。 不过这次大家早有准备,钱氏才开始与黄老爷争吵,黄鹏便速度出现,直接问钱氏若黄鹂回了乡下,没有好大夫,病情出现反复怎么办?当然住在这里不走选择项更不要提了,直接就给呼过去了:开什么玩笑,陈大人收个学生,白赔银子养学生也就罢了,学生的妈也赖着不走,这算什么事儿? 黄鹏对付钱氏想来是兵不血刃,几句话就把钱氏搞定,连黄老爷想要再住一晚上在多陪陪黄鹂的想法都被黄鹏推翻了:开什么玩笑,他自己下午就回家,自家老娘想一出是一出的,万一赖到第二天又改主意怎么办?赶紧趁着自己在,直接把老娘带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黄鹂听说母亲被哥哥说动,决定下午就走,顿时也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赶紧回去最好了!这要是让老娘知道提亲的事儿那可又要麻烦了! 这世上的事儿便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黄鹂满脑子想的都是千万不要让老娘知道这件事儿,谁知道吃了午饭她正睡午觉呢,便被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吵醒:“你个败家的丫头,给我起来!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什么把知县老爷的外甥给赶出门!” ... 第九十六章 黄鹂睁开眼,见钱氏的脸正凑在她的跟前,钱氏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出来,嘴巴一张一合,一连串的词儿从她嘴里吐出来,黄鹂本就病着,才醒过来的时候脑袋越发地昏沉,听钱氏喊叫,只觉得明明每一个字都能听明白,可凑在一起就是竟有些搞不懂钱氏在说什么,只能傻愣愣地看着钱氏。 钱氏叽见黄鹂只是看着她,却并不搭腔,越发生气,她猛地拽了黄鹂的手腕,尖声叫道:“你做下这等事,竟还有理了不成这么好的亲事你都不应下,你还想要什么样的” 黄鹂也只是才醒来,一时头晕,片刻间便反应过来,听钱氏发火,顿时也火了:“什么好亲事你连见都没见过人家,便说是好亲事,这是什么道理” 钱氏先是一愣,接着火冒三丈地蹦了起来:“这事儿是真的了你真的把知县老爷给外甥提的婚事给拒了” 黄鹂见事情已经被钱氏知道了,也懒得遮遮掩掩了:“是啊,我给拒了,怎么了不行么” 钱氏简直给气死了:“什么行不行这种事你也敢自己拿主意直接给拒了那是知县的外甥啊这都不是好亲事,什么算好亲事” 黄鹂这会儿脑子已经基本清醒过来了,看钱氏又气又急的样子,虽十分烦躁,但还是勉强压了火气努力跟母亲讲道理:“且不说对我而言是不是好亲事,魏彦是正经的官宦子弟,您当这门婚事对他来说是好亲事么他不过是为了” 黄鹂正要说他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头破了过意不去才来求亲,可是钱氏已经打断了黄鹂的话,她声音颤抖地问黄鹂:“你说他是正经的官宦子弟我问你,他爹是不是也是做官的” 黄鹂见钱氏的神色,哪里不知道她只要说个:“是”钱氏准要发狂,可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好瞒的黄鹂也知道母亲不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应该缓缓把事情分析清楚,可这会儿她的头又开始疼了,一种说不出的烦躁感袭上心头,于是她很干脆地点点头:“对,他父亲是做官的,在开封做官,而且是很大的官。” 开封的官,那就是京官了,这对与钱氏这样的乡下妇女来说实在是又尊贵又遥远,而且是很大的京官,她听到这里,眼睛便有些发直,磕磕巴巴地问:“很大,很大的官该不会比知县老爷官还大吧” 黄鹂这会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痛快劲儿,立刻点头说:“大很多,四品的高官” “四品”这两个字杀伤力太强,比前头的开封儿子更让能震动钱氏,她先是愣住,接着伸了手出来,念叨道:“七品,六品,五品四品四品,四品”她一遍一遍地说着“四品”两个字,连说了七八遍,声音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然后那声音变成了尖声嚎叫,然后她像被人烧了房子一般痛苦地哭号了起来:“我的天老爷啊,我不活了,四品官啊,四品官的儿子你都不要啊,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对我” 钱氏一边呼号着,一边伸手去拍黄鹂的胳膊,黄鹂心中愤懑,咬着嘴唇看着钱氏,钱氏拍了黄鹂几下,见黄鹂没反应,抬头看她,见她只是一脸倔强地看着自己,越发恼火,气倒:“你怎么哑巴了,不说话了你个死丫头,你是要气死我么” 黄鹂看着钱氏闹腾,她以为自己会跟前几次与母亲争吵的时候一样委屈难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并没有多少委屈的感觉,她对钱氏的反应并不吃惊,甚至可以说在意料之中,她毕竟是她的母亲,过去黄鹂搞不懂钱氏在想什么,可如今,她却是依稀能理得清楚的,她叹了口气,对钱氏说:“我并没有惹娘您生气的意思,可是娘您总要自己给自己找气生,我可真没什么法子。” 钱氏气的浑身颤抖:“你说什么你做出这样的事儿。现在竟说是我给自己找气受” 黄鹂直直地看向钱氏:“难道不是么难道您真的以为,我在这种情况下嫁给魏彦是件很好的事儿他出身高门,若在平常,他家里要给他定亲的时候可会看咱们家一眼如今不过是因为我的头破了,心里过不去,这才想要跟我提亲,这样子亲事,我应下了实在无趣。” 钱氏尖声叫道:“什么有趣无趣,你成亲难道是为了有趣么” 黄鹂大声说:“成亲自然不只是为了有趣,可若明知道无趣还要答应这个亲事,这样的亲事又图什么” 钱氏气的要死:“怎么就无趣了怎么就无趣了那是知县的外甥啊,他爹,他爹还在开封做官你进门便是官宦人家的媳妇,你还嫌无趣你疯了不成” 黄鹂见自己把话说到这份上,母亲还是不懂,只觉得累的要死,她深深呼吸了两次,勉强耐下心来解释道:“高门大户规矩多,我又是高攀,嫁过去也没法过痛快。” 钱氏怒道:“规矩多怎么了你是那小子的救命恩人,他爹妈就是不喜欢你,难道还能把你休了不成这样的人家,便是受点气也值了可谁不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行了” 钱氏正说的气势汹汹,不妨门外传来一声怒吼:“你自己是多年媳妇熬成的婆婆么自己没受过的罪,你便忍心让女儿受,这样的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钱氏扭头看去,正看到黄老爷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他走到黄鹂床前,冲黄鹂道:“鹂娘,你娘说的都是混账话,你不要理她,好好养病,我这就带她回去,不让她再来烦你” 钱氏叫道:“黄世仁,你什么意思我辛辛苦苦这些年,到头来竟成了混账” 黄世仁冷笑道:“我说你说的话混账,几时说你混账了不过你若非想要当混账的话,你滚到外头在别人面前当混账去,少祸祸孩子” 钱氏气的浑身发抖:“黄世仁,你且给我说清楚,我是哪句话说错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姑娘可好,这么好的亲事,她连个招呼都不跟你打就给拒了,你不说骂她几句,却来骂我,有你这样的么” 黄老爷冷笑道:“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事儿上头,人家难道是看我黄世仁十分能干教女有方才想要娶我家女儿那是鹂娘的头为了他破了我这么好的女儿,为了他伤了脸,还要赔上一辈子给他做媳妇,说起来还是他知恩图报怕鹂娘嫁不出去才娶她我呸我就算养鹂娘一辈子,也不让鹂娘过这种为难日子到头来鹂娘救了人,反倒要一辈子承他家的情,我呸我便是养鹂娘一辈子,也不要她去过这种为难日子” 若放在一年前,只怕黄鹂钱氏方才说了一大通不着调的话早就委屈死了,可如今的黄鹂却并不怎么觉得难受,一方面是黄鹂这一年的成长格外的快,懂事的多;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钱氏的糊涂成性,黄鹂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对亲娘的期待一降再降,期待低了,也就不那么容易为了亲娘的话委屈了。可这会儿听到父亲说的话,黄鹂却只觉得方才一直没有意识到的委屈统统袭上心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爹,爹,我不用你养,我能养活自己,我以后还能养活你呢我读书,考秀才,做举人,我会赚很多很多钱,我一定好好孝顺您” 黄鹂越说越委屈,眼泪稀里哗啦地留下来,一边哭,一边说:“爹我不嫁人了,我一辈子陪着您好不好” 黄鹂受这一次伤,只短短的三四天便瘦了一大圈,这会儿哭起来,看着越发可怜,黄老爷一看女儿这样子,哪里还忍得住,坐到她身边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的好女儿,委屈你了,你别哭,等爹出海赚了钱,我给你备上厚厚一笔嫁妆,到时候别人只会争着抢着要娶你”他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要你去那种混账人家受气”黄老爷好歹也读过几年书,也在外做了几年生意,虽然胆量不足能力一般生意没做多大,可起码的见识是有的,再加上疼女儿,所以魏彦提亲这件事儿他听说了也不觉得遗憾。“齐大非偶”这词儿他正经从经书上学过,官宦人家规矩大他也知道,那等书香门第死要面子搏名声的事儿他也有耳闻。钱氏从别的下人嘴里听到这件事会气的发疯,他却觉得女儿拒绝了也没什么不好的,高攀也不是这么个攀法。 可钱氏却不能理解丈夫女儿的心思,她见这父女两个说的情深意切,却把她晾在一边,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就你疼女儿,我却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说着甩手便走了出去。 黄老爷见妻子出去,反倒不好再说妻子不是,只叹了口气:“鹂娘,你娘没读过书,见识短,许多事情她是真的弄不懂,她虽骂你,可心里头也是疼你的,你莫记恨她。” 黄鹂哪里不知道自己亲娘的脾气,闻言擦干净眼泪,对黄老爷说:“爹,您说的我都明白的,我知道娘是疼我的,我没事儿了,您赶紧帮我去劝劝娘,这事儿我没跟二老说,确实是我的不是,我是该自己去哄哄娘的,又怕娘看到我又生气,您帮我去跟娘说说,也帮我哄她几句” 黄老爷点点头,站起身来,想要出去,却有重新坐了下来,他再次叹了口气:“鹂娘,我想着等这次考试考完了,不管好坏,都让你两个哥哥到县里读书绿柳镇太小了,在那地方呆久了,人要憋傻了的。” 黄鹂哪里不知道黄老爷说的是钱氏犯傻的问题,但出来读书确实是很好的,在绿柳镇,两个哥哥正经朋友都交不到几个读过书的人,跟没读过书的人总是缺乏共同语言的,镇上大部分少年都是在蒙学里随便认几个字,正经读书的几户人家都是把孩子送到县里的,黄家这样在家里请先生念书是独一份。黄鹂来到县里只几天,真正出去玩也就那么几个时辰,可不过那么点的时间,都让黄鹂觉得在外头读书确实是好,可以认识那么多的人,交那么多朋友,经历那么多的事情虽然她的脑袋挨了一下子,但这并没有让她产生什么恐惧感,这只是个意外罢了,便是在家里,她还不是曾经因为黄鹤不小心而撞破了头么 所以黄鹂对父亲的话是十分赞成的:“我也觉得出来读书比较好,死读书肯定不行,官学里多认识点人没坏处好歹也学学怎么与人相处。”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一个小小的官学,不过是几百个学生,都有一大堆的麻烦事儿,喝个酒都能打起来这要是当了一地的主官,那得有多少事儿啊哥哥们确实应该出来读书,嗯,我也必须出来” 黄老爷笑了起来:“是啊,所以你可别怪爹狠心,你娘要接你回家养伤,我死活没答应。” 黄鹂连连摆手:“快算了吧,我要是回去,只怕没事儿也能给气出病来啊爹,我不是想说娘,我说我自己呢,我这破脾气,受不得气的。” 黄老爷苦笑了一下:“你这脾气也不知道像谁了,话说回来,你们三个,长相不提,这脾气确实没有一个像你娘跟我的,不像好啊,不像好” 黄鹂听黄老爷的口气十分疲倦,抬眼看去,只见黄老爷的鬓边已经有了几缕白发,只几天没见,似乎瘦了一大圈,哪里还不知道父亲是为自己担心才弄成这样的,心里头不禁一酸:“爹,要不,你别出去做生意了这太辛苦了,等大哥考完了,兴许就是秀才了,有他在家里就不用交税,能省上一大笔。大哥二哥到官学读书,虽然看起来也花钱不少,可县里赚钱的地方也多随便赚点笔墨钱也就能养活自己了,爹,爹您别处出去了,我不放心。” 黄老爷笑了起来:“我还没老呢,便要指望孩子们养家么我我赚得多些,你哥哥们读书也就安心些,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年不如一年,便是你哥哥们到城里读书,又能省多少难道还指望你们一边读书一边赚出来你二哥的彩礼钱你的嫁妆钱么若为了钱让你们几个没法安心读书,那才是本末倒置呢你们不要多想,好好读书,安心读书,你们不要觉得我赚钱辛苦,我赚钱是为了这个家,你们读书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呢我是没法再去读书的,所以只能让你们读书考学,而我能做的便是赚钱,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连这都做不好,那还算什么父亲呢” 黄家固然是整个绿柳镇唯一的让三个孩子无论男女都读书的家庭,可这个代价也是很大的,从黄鹏进学到现在十几年,黄家在孩子读书上头的支出加到一起只怕有七八百两银子,这么大一笔钱,足够买百十亩地了黄老爷辛辛苦苦做生意,可是这十年却没攒下什么,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孩子读书的缘故:黄家的一大家子全靠黄老爷一个人养着,钱氏完全不懂生意上的事儿,黄鹏虽然能干,也能帮忙,可毕竟要读书,只能当半个人用。放在别人家,别说黄鹏了,便是跟黄鹤差不多年纪的也早就开始出去干活了,可黄家上上下下几乎是全靠黄老爷一个人撑着的。 此时黄鹂听父亲这么说,越发难受,可也知道父亲说的是正理,勉强点点头:“好,那爹,您一定不要跑得太远,赚点就回来,不要贪心您在外头,我们总是不安心的。” 父女两个又谈了几句,黄老爷见黄鹂脸上露出疲倦来,便让她躺下休息,自己则走回了客房。 他回到房间里,果然看到钱氏正坐在床边哭,只得走上前来劝道:“好了,别哭了,是我话说的太冲了,你别往心里去。” 钱氏本来是小声抽噎,一听黄老爷劝她,顿时变成了放声大哭:“你个没良心的,你以为只有你疼孩子,你光想着显派你疼女儿,可怎么就不肯为儿子想想嫁个这样的人家,难道只是脸上好看,有这样的夫家,随便帮衬一把,大郎跟二郎日后的日子还用愁么” 黄老爷本是来跟妻子赔不是的,可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大变他看向钱氏,一字一顿地说:“你明知道高攀的亲事女儿十有要受气,竟然还打了让她贴娘家的念头,你是想让她嫁人,还是想把她往绝路上逼这样的话,你竟能说出口你也配做个娘”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身心俱疲,想再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扭头朝外头走去,任凭妻子在屋里哭骂。 因为受伤,黄鹂并不能出门相送,黄老爷也不许她出门,她便在屋里头跟父母大哥告别,叮嘱父母注意身体,又祝哥哥考出好名次来。黄鹂并不知道父母的矛盾更进一步,送父母走的时候,她看到母亲的脸色十分难看,眼眶也红红的,以为母亲还没消气,却也并没有多想,此刻她的心里头,只有对哥哥们院试的祝福,以及对自己未来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