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一敌》 第一章马上上马 他错了。 他不该提起他妹妹的。 他不该说那句:“你那么关心她干啥?那婊子又不是你大妹子!” 如果他把“妹子”改成“老婆”情形想必会好上一些。 ——不,效果肯定要好上许多。 因为他说那句话的对象是章大寒。 “豪侠”章大寒。 ——关于这一点“烟花神剑”车利子开始时并不清楚。 俟知道时已经晚了。 他那句话已经说出口了。 ——无疑,有时候,说出去的话一如射出去的箭一样,伤人、杀人、救人、助人都已莫可挽回。 “车利子!”章大寒当时一掌拍碎了桌子,在座的人一时弄不清楚杯碗盘碟是他的虎吼震碎的还是砸碎的“三天后,我们决斗,地点你选!” 说得全无圜转余地。 车利子一早就知道“豪侠”章大寒这个人物,但认识他却是在三个月前,刺杀替魏阉为虎作伥的田大甲之时。 那时候,田大甲谄附拥戴魏忠贤,无法无天。他常伙同一干大阉小阉,只要“魏九千九百岁”稍有不悦,或朝中大臣稍逆魏阉之意,即手持棍棒,当着百官上朝,管他御史给事中还是侍郎,照样动手殴打,打死不必偿命。对朝官如此,对百姓更不用说了,时假传圣旨,打上门去,将人灭门屠殁一尽,然后公然倾抢财物,扬长而去。 田大甲是这群“狐群狗党”中叫嚣甚烈的一个。他时向魏忠贤呈报“黑名单”和李永贞等人作“东林朋党录”把自己不喜欢的人全列进去,抄家灭族,务使尽除异己。 田大甲未得势之前,是个地痞流氓,曾拦路要轻薄一女子。那女子是吏部稽勋主事的千金,名叫苏绒绒,性烈贞洁,抵死不从,力抗到底,一面高呼救命。结果,田大甲给当时路过的“天机”高手所擒,并由苏父交押衙门,略受惩戒,还是苏家认为要息事宁人,放田大甲一条自新之路,他才能提早刑满脱困的。 田大甲得势之后,对苏氏仍念念不忘。一日,路经“四神庙”又巧遇花容月貌、玉洁冰清的苏绒绒。这时,苏绒绒已嫁给辅臣武官谢今非。 苏绒绒乍遇田大甲,知道不妙,她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告知了夫婿。谢今非一向为官清正,甚有侠义之风,他为人勇武而精明,平时结交了不少江湖好汉。这一查之下,发现这轻薄无行之徒竟还是在魏阉旗下得势高张的卑鄙小人,心知事无善了。 果然,田大甲藉谢今非曾在十八年前曾借款给“乱党”周顺昌一事来重处谢氏全家。 谢今非知道大祸已临。他与周顺昌素有交谊,借贷应急,理所当然,何况当时周顺昌尚未给魏忠贤诬奏逮缉,谢今非情知这只是“借题发挥”他一面遣散家人,一面偕妻逃亡。 可是田大甲率内厂番子,来得更快。 谢今非祭起“天河神斧”护妻杀出重围。 他毕竟是一代武将,他的飞斧过处,好像不是他砍敌人,而是敌人送上身躯让他砍杀一般。 不过,敌人是越来越多了。 逃到浊水湾的时候,谢今非已重伤,苏绒绒亦已力尽。 他们的子女全尽给杀死了。 这时候,在谢今非眼中的苏绒绒,依然清丽如故,甚至连日来的逃亡只能令他妻子有一种略带风霜的美。 ——可是,这一切,他都得要舍弃了,不能再拥有了。 追兵又迫近了。 ——如果对方不是志在生擒他俩,谢今非知道自己和绒绒决跑不到这儿来的。 ——对方要活捉他,是为了要快意的整治折磨他;至于要活拿绒绒,则是更是不堪设想的恶意。 时候到了。 无可选择。 不能犹疑。 谢今非执着苏绒绒的手,问她:“嫁给我,你有没有后悔过?” 苏绒绒摇首。 他又柔声的问:“我待你,有没有什么不好?” 苏绒绒肯定的摇头。 “那么,”他说“有什么遗憾的吗?” 苏绒绒垂下了头,露出了那一截柔勺的粉颈“是我连累了你。” “这时际,忠臣见弃,贤良不遇,有风骨的人都遭祸,咱们若能安然无事,反而太没志节了。”谢今非用沾血的手抚摸她的玉颊“这不关你的事。害人的人为的是保住他们永久的权势和性命,可是,在这乱世里,豺狼当道,奸佞得势,所以不管好人坏人,都难指望有好的收场。” “魏忠贤他们现今一时得势,也不见得能威风多久!”他说“我们虽然无法与他对抗,但他们也自然会遭人收拾。” “可是,”他的夫人含泪抬头,清脆的语音有相当的坚定“在别人能收拾得了他之前他已先收拾了我们。” “都一样。”谢今非脸上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结果都一样。” 然后他把剑交给他的夫人。 “来吧。”他吩咐。“都交给你了。” “在哪里!”敌人的吆喝此起彼落,就在附近。 谢今非再向他的夫人点了点头。 “哎!”苏绒绒清呼一声,一剑砍下了她丈夫的头颅。 追兵正好赶到,见此情形,不禁为之震愕。 苏绒绒身上未沾一滴血。 这一路苦战,居然可以不染血,可见谢今非护她之尽心尽力。 谢今非给砍了头,但血也没喷溅苏绒绒的素衣上。 她只在那粉靥上有几道血痕。 那是刚才谢今非以染血的手轻抚她的脸所留下的。 原先约好:苏绒绒砍下谢今非的头,然后自尽。 可是苏绒绒并没有自刎。 她跟那一干番子回去,还答应嫁给田大甲。 田大甲要与她亲热的那天晚上,她猝然拔出怀剑,刺杀仇人。 田大甲却也不笨。 而且早有防备。 他的武功还相当好。 他轻易夺去苏绒绒的怀剑,还制住了她。 苏绒绒情知复仇无望,嚼舌自尽。 田大甲也当真是禽兽不如,照样奸尸,然后把苏绒绒的裸尸丢下河里喂王八。 这件事,终于激怒了“天机组”的人。 根据“天机”这“锄奸组织”的规矩,如果他们的组员或好友是自杀而殁的话,等于是托他们为他报仇,而他们也一定会为他复仇。“天机”一向是替不平受屈者复仇的组织。 谢今非可以算得上是自杀身亡的。 苏绒绒绝对是自杀。 ——谢今非和苏绒绒虽然不是“天机”组织的人,但绝对是他们的朋友。谢今非为官之时,还暗中帮过“天机组”的人逃脱锦衣卫的追缉。 ——周顺昌本身也是“天机”龙头老大的至交,谢今非一家因受其连累而死“天机”自然要为谢家出头。 要不然“天机”在江湖上就失去了威信——而人在江湖,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有些事向来是不得不做的。 于是“天机”决定“料理”这件事。 他们有十二个分堂,每个分堂有廿八、廿九至三十人不等,由于加入“天机”甄选十分严格,这十二名分堂堂主,都是在江湖上的一等一的人物,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因为他们要对抗的是在朝中势力无可伦比的“阉党”所以他们的身分、形迹都十分隐秘。 这十二分堂,就以十二个月为名各掌堂号。 另外还有一个“闰月”人数不多,但都是“天机”里的精英好手,由“天机”龙头直接指挥。 “烟花神剑”车利子,便是“天机”里“十一月”分堂堂主。 这件事“上头”便分派给车利子。 ——因为谢今非生前曾与车利子交谊甚笃。 车利子责无旁贷。 车利子决意要刺杀田大甲。 ——要刺杀田大甲这等权倾一时的人物,人多反而不便,反易打草惊蛇,况且“天机组”一向都请求保留元气,不到最后关头,决不把实力倾巢而出、轻示于人。 是以,车利子又“精选”几名高手进行这项“刺杀” 他选了四个助手,还有他自己。 第一个是“初一” ——“神鞭”雷便,代号“初一” ——“独行天下”莫痴远,代号“初七” ——“阳光巨石”夏阳,代号“廿八” 第五个便是他自己的“爱马” ——“飞月” 诛杀田大甲的计划,就叫做“甲计划” 刺杀田大甲的行动,就叫做“甲行动” 十二月廿四,田大甲将替“魏九千九百岁”拜寿之后,经“老鬼子酒馆”由铜牛街,转老婆巷,回到他的府邸。 车利子决定在路上动手。 ——必杀田大甲。 他不让这姓田的王八蛋有机会活到明年! 是夜,计划已定,行动开始。 从铜牛街转入老婆巷,得要经过聚英桥。 他们就在桥下埋伏。 田大甲必定会乘轿舆经过。 夏阳天生神力,他可以一拳击毁那道桥,届时田大甲所坐之轿舆必堕水中。 ——一旦落入水里,潜在河中的莫痴远便可以轻易将之格杀。 不管在岸上还是在水中,莫痴远的身法都是自创有“天机组”四百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手。 ——也就是说,万一田大甲并不堕水,莫痴远也可以趁乱急扑田大甲,取其性命。 如果这还不能得手,在桥边的三棵银杏树上,便会下一阵“雨” 那是车利子的暗器。 ——他的外号是“烟花神剑”“烟花”是指他的暗器令人眼花缭乱,夺目而无法抵御;“神剑”才是指他的剑术如神。 要是这还杀不了田大甲,这干番子必掩护主子退入“老鬼子酒馆” ——那就等于进入了“鬼门关” 因为“神鞭”雷便在里面。 ——在酒馆里那么狭窄的范围里运他的鬼神莫测之鞭法,正是车利子旗下三十名好手中名列第一的雷便之特长。 计划周详。 行动也演习过一百四十七次。 他们连自己如何进、对方如何退、对方有多少人、有何应变之策,以及内厂的援军要多久才赶到,甚至他们从魏九千九百岁的府邸走到聚英桥要多少时间,都计算得一清二楚。 “从聚英桥退三十二步——那是什么地方?” “老鬼子酒馆的门槛。” “第二棵也就是中间那棵银杏的最高树梢上,发射暗器击中桥中央的轿舆,要多少时间?” “一次半指弹的时间。” 车利子常常这样乍然的问。 他的“战友”随时都能作肯定的回答。 ——不会有一丝犹豫。 更不容有失。 所以他们绝不担心他们的计划。 也不担心他们的行动。 他们对自己的身手更有信心。 他们只忧虑一件事: 田大甲本身武功就不弱,他身边的番子也如狠似虎,尤其是其中一名档头: ——“一见如敌”姜思。 据说,这个人,除了效忠瑰阉之外,已不认六亲、没有朋友,见人如见“敌”人练“僵尸拳”他自创“僵尸刀法”为魏忠贤手下悍将。田大甲为魏阉铲除异己,手段残毒,深得魏阉之喜,故特派姜思保护田大甲。由于这人如行尸走肉,杀戮为快,江湖上俱称之为“僵尸” ——这才是个极难应付的家伙! 据悉,谢今非精擅“天河神斧”仍是重创在“僵尸”刀下,才迫至走投无路。 ——此人非杀不可! ——可也十分难杀!不过,这“甲行动”里还有一记妙着。 车利子的马。 他算定:一上来就发暗器,就算打不下所有的对手,至少,一定可以射杀敌人全部的马。 ——没有马,就走不快。 一俟田大甲等退到“老鬼子酒馆”就算雷便的鞭留不住他们,他们也一定会瞥见那匹马,也一定会先掩护田大甲上马——只要他一上马“飞月”一听他的撮啸,就一定能把马上的人摔下来,且不管那是谁,都一定得摔个脑浆迸裂。“飞月”就是有这个能耐。 所以“飞月”虽不能算是“天机组”旗下一员,但绝对是他手上的“爱将” 这是“甲行动”里一记伏着。 布署了那么久,调动了那么多高手,安排得那么周密,究竟车利子等人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没有。 ——何况他身边还有那只“僵尸”! 来了! 暗月下,田大甲一行人共三十六人,自铜牛街出现;两排护卫,挑着灯宠,田大甲乘坐舆上,好不威风。 灯笼死色的掩映下,紧靠在舆轿右前方的人,活像一具行尸,正是姜思。 ——只等暗号一发,立即行动! 车利子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是也觉得在北风里,仍然汗湿背衫。 他手里扣住一筒烟花。 烟花一发,狙击立即开始。 没想到,这时却听到老婆巷口有沉重而夸张的步履迎面而来,一人高声大喝: “呔,前面的可是宦官田大甲?” 队伍陡然而停,但队伍丝毫不慌乱,可见平日训练有素。 “大胆!报上名来!”那“僵尸”沉声疾问,语音像挤破凝固的黑夜一般飕飕地飞了出去。 “报名?也好!”那人似是喝醉了嚷道“大爷我章大寒,授首吧!” 说罢,拔剑,动手,一路杀了过去。 车利子身经百战,但也还没见过这等勇猛之士。 他几乎是以醉酒的步伐迎向十数名包抄过来的番子。 这些番子都是内厂的一流高手。 月色一黯,再亮的时候,地上已倒了三名番子。一名番子无声无息的贴近他背后,令车利子几忍不住高声呼叫要他注意,忽见“呼”的一声,黑光一闪,那番子兀自站在那儿,已没有了头颅。一名番子势无可匹的挺枪冲近,但到那汉子身前忽左右分成两行。一名番子大喊一声,扬刀要砍落下去,忽身子一歪,双脚已滚落路旁。血雨中,地上已倒下了十二名番子。 那大汉继续迫前,几乎每两步杀三人。 番子已后退到聚英桥上。 莫痴远、夏阳、雷便各向车利子打手势,问他还要不要发动,连“飞月”也不安的弹蹄不安的嘶鸣着。 才不过一下子,地上已倒了多一倍的番子。 虬髯大汉提着黑色的剑,正杀上聚英桥。 姜思寒着脸,手按刀柄,一步一步的迎上了他。 桥甚窄,仅可容二人并肩而过。 车利子居高临下,看得甚为清楚: 两人在窄桥上交手仅一招——姜思拔刀,大汉迅即以左手按住对方拔刀时的刀柄右手一剑便把姜思的右手斩了下来——鼎鼎大名的姜思,居然连成名刀法也未施展,便断了一臂,伤口惨烈而赤黑,骨裂肉掀。 姜思断臂,立即以左手接住断臂,马上逃离——没有呼痛,没有惊愕,连刹瞬间逃亡的机会也没有放过! 没有人料到姜思会败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驾舆的番子脚都软了。 舆上的田大甲立即拔剑。 大汉却已拔空而起,一如天神一样,只见他一剑砍下,十尺余宽十余尺长的轿舆,连纱带帘连枕带缎给一剑斩成两段。 田大甲的剑也斩成两段。 田大甲亦成了两段,裂开处肉翻而焦黑。 剩下的番子登时四散而逃。 那汉子在月下抚剑,像追思什么似的,忽然问:“你们可以出来了吧!” “好剑!”“躲”在“老鬼子酒馆”的雷便推门而出。 “好剑法!”莫痴远道。 “好武功!”夏阳亦衷心佩服。 “好汉子!”车利子跃下树来,道:“却不知酒量好不好?” 那汉子豪笑起来,震得手上的剑呜呜发声,就像发出好痛快啊的共鸣一般。 那汉子当然就是章大寒。 于是他们就一起喝酒,酒酣耳热之际,他们聊起“孔雀楼”的婊子,章大寒对一个叫“白娘姨”的念念不忘,于是车利子就以嘲笑他的口吻说了那句话。 结果章大寒就要与他决斗。 他实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章大寒,可是又不能不应战: ——因为章大寒决定的事情,也一如他已经刺出去的剑一样。 车利子没有办法。 他也不欲江湖好汉他人取笑他是“无胆匪类” 他只好选择地点: 老农溪畔。 河宽十一尺、深十四尺之地。 天气潮湿,雾大而浓,烟水茫茫。 章大寒在河西。 车利子在河东。 “好,我们不见胜负决不罢手;”车利子说“谁先走作负论。” “好极了。”章大寒豪笑。 然后车利子便笑吟吟的拔剑,等章大寒越过河来。 章大寒自然不会客气——他的轻功虽不如何,但十一尺宽的河流,还决难不了他。 可是,每次他要越过河来的时候,车利子都发出暗器,同时间,夏阳扔出河边的石块、莫痴远在半空截击他,雷便更以长鞭迎击他。 只要他一回到河西,他们便决不过来追击他。 章大寒几次闯不过对岸,气了,急了。 他又不会游泳。 对方也不想(要)过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章大寒吼道“这算哪门子的决斗!?” “决斗是你自己要的;谁先走便作负论,也是你自己说的。”车利子好整以暇的道“你过不了河,你走吧。他们没帮我以众欺寡的决斗,只不给你过河,不算群殴,并无毁约!” 章大寒一向没有耐性。 他十九次硬闯,但十九次都给迫了回来,有次还溅得衣衫尽湿,狼狈异常。 “算了吧,”车利子悠然的说“咱们还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相看两不厌,相对无言吧。” 过了几个时辰,车利子、雷便、莫痴远、夏阳等人居然还轮流守着河岸,烤肉饮酒,吃得津津有味;还在剑上串着烧肉,香味四溢,来引诱章大寒:“你饿了吧?不如到街口那小镇去吃点东西再来吧——不过,谁先退就认输哦。” 他们都知道豪侠章大寒一向嘴馋。 章大寒块头大,也确是特别容易肚饿。 ——这一来,眼看人吃得酒醉肉香的,他却没半点东西填肚,真的是心无战意、斗志大灭了。 (真想就此不打了。) 可是章大寒一向顽强、固执、性子拗得很。 他不肯认输,就只好眼巴巴的任人奚落,看人大快朵颐。 车利子等人知道:只要守得住河岸,便不怕章大寒不认输,因为他们已守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他们就不相信一向贪吃的章大寒能憋得往三天不吃饭。 ——就算他能够撑下去,亦早已手足无力了,要制胜有何难哉! “认输吧,”车利子半调侃半劝告的说“你快要变成河边一颗化石了。可怜!” ——要章大寒不服气而认输要比登天还难吧? 马在河边吃草,不时发出低嘶,踢着蹄子,似乎在嘲笑章大寒。 (不管了!) (忍无可忍!) 章大寒决意要全力出击! 他将“寒食神剑”刺入水中。 月芒下,水流立即全黑,就像倾住了一百桶墨汁入河水里一般! 车利子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剑光已挑起了水花。 黑色的水。 黑光。 (没有比在黑夜里的黑点更难应付的暗器了!) ——车利子的暗器再多再密,雷便的鞭再长再辣,莫痴远的轻功再高再快,夏阳扔的石头再重再劲,也断断截不往这些比烟花更快而密、比鞭子更疾而无定、比轻功更飘忽而刁钻、比石头更灵动而细碎的“黑光”! 当车利子、夏阳、莫痴远、雷便分别用剑芒护住全身、躲在巨石之后,以急鞭卷开“黑水”、或急退以避开这些黑色的水花之际,那把黑色的剑,已越过河东来,架在车利子的脖子上。 “我是服输的。”车利子长叹,望定身前这名大汉“可是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车利子一说服输,章大寒马上收剑。 “以后别在话里辱及我妹妹。”章大寒的语音变得极有感情而且极痛苦“小寒她尸骨未寒” 车利子等人立刻明白了。 “对不起。”他说“为了表示我的歉意,并为了表示你接受我的道歉,我这匹马,名叫‘飞月’,你收下吧。只要你对它好,它是不会摔你下马的——你是真壮士,已有好剑,唯缺良驹。” 章大寒眼睛发了光,手上的剑也发出一种黑色的光芒:“那真的是一匹好马。” 那马在月下,长嘶一声,像回了一句话。 三天后,章大寒在“可以茶庄”里,得意洋洋的跟他的挚友游侠纳兰和浪子方柔激在推介他的马:如何好、如何出色、骑上去如何腾云驾雾 忽见一个铁桶一般的大汉闯了进来,正是雷便:“不好了,车十一哥在集集镇给人狙杀了,伤口骨赤肉黑,大家都说是你杀了,要找你寻仇,我特别来通知你一声,还是快些儿逃跑吧” 话未说完,章大寒已马上上了马。 马悲鸣一声,似知故主已遭毒手,怒蹄而去,还差点撞倒雷便。 雷便急闪之际,听到纳兰跌足道:“他一定是赶上集集镇去了。” 方柔激喃喃的道:“他这样去,可要出漏子的。” 就这两句话之间“飞月”已风驰电掣,只剩下远方的一点儿似是一抹就去的灰影。 第二章凶手追凶 他是凶手。 所以追凶。 章大寒赶到集集镇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在镇口。他下马,走近,人群散开,便看到“天机组”里主持“十一月”分堂的“烟花神剑”车利子的尸体。他背后中剑,剑自肩胛直裂开至盘骨,伤处肉焦、骨折、皮黑、筋碎。那一道伤口不但几乎把他斫成两爿,余力还震碎了他五脏六腑,好霸道的剑!章大寒觉得那伤口很有点眼熟,然后觉得为死者可惜,才发觉人群已散了开来,并在较大的距离外形成另一包围圈: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上前;人人都恨恨的盯着他,人人都狠狠的把手扣在随身兵器之上;他听到沉重的呼息声,他听到爱马“飞月”不安的低鸣。 他扪了扪鼻子。 还用手拨了拨乱糟糟的胡子。 然后才发现这些人里除了有“天机组”十一月分堂的“初七”:“独行天下”莫痴远、“廿八”:“阳光巨石”夏阳之外,还有“蜀山神君”、“化骨龙”尤一般、“大漠一点蓝”于星若、“孔雀王子”廖非同、返璞道长、还空大师等这一众武林高手。 章大寒咧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以一指捺住左鼻翼“飕”的一声,右鼻翼喷出一道青涕,落入道旁草丛。 众人唬了一跳,有的还退了一步,都以为章大寒要发放暗器动手。 “奶奶的,这几天,很火燥!”章大寒咕哝地说“不是上痰就是塞喉,气起来一剑把鼻子割下来,把喉咙切断算了!” 大家目光烁烁,都没作声。 “你们看出来没有?”章大寒煞有其事的说:“他是怎么死的?” “你说说看。”其中返璞道长以他衰弱已极的声音说。 “他当然是给暗杀的,对方在背后斫他一剑,要不然,以车某人的武功,还未必会丧在这里!”章大寒说得头头是道:“这种剑法,这种手法,天下能为者,也不过三数人而已。” “化骨龙”尤一般冷哼道:“那么说,有能而为之的,兄台认为有谁?” “简单,”章大寒洋洋得意的道:“单以武功论,像‘武林帮’的帮主敖独、‘江湖派’掌门李太绝、‘意思堂’总堂主李意思、‘武学功术院’院主善战大师、‘振眉诗墙’墙主直立掌柜、‘刀一出手、人鬼不留’舒星一、‘游侠’纳兰,还有我‘豪侠’章大寒本人,要杀车利子,都轻而易举。不过,要是车利子所信任的人下手暗算,他可防不着!” “孔雀王子”廖非同也冷笑了起来,眼神充满了敌意:“有意思,你自己承认,要是杀车利子易如反掌,那就好了。” “你错了,是轻而易举,不是易如反掌;”章大寒更正道:“反掌,太容易了,那也未免太不把老车放在眼里了;至少是轻而易举——毕竟要举:举一样东西,多少得费点气力,有时候,也不是说要举就举的,有些东西也不是能举就举的——你奶奶的,你要不信,你现在就‘举举’看!” “孔雀王子”廖非同出身世家,养尊处优惯了,对章大寒这种粗言豪语,当然受不了,一时变脸。 还空大师忙合什道:“阿弥陀佛。” 章大寒瞠目对之:“是不是每个出家人在要说话前都要先念一回佛才能导入正题的?” 还空大师干咳一声:“檀越说笑了。车大侠生前为人行侠仗义,而今给人狙杀,咱们正在此地商议,为他找出凶手来,以还公道。” 章大寒笑道:“听来,大和尚身在空门,心在江湖,怀挟恩怨,恐怕犹比江湖中人还烈呢!我看你不是四大皆空,而是四大皆凶呢!” “放肆!”尤一般怒叱一声。 还空大师倒不懊恼,只微笑扪髯,道:“迷时三界有,悟后十方空。出家人也是人,当得成人才成得了佛。老倒疏慵无事日,安眠高卧对青山,对老衲而言,最是相宜。不过,佛就是爱,普渡就是行侠,而今车大侠惨死道上,尸骨未寒,遇此不平事,不管释家道家,是人就该管一管,理一理,这才是佛心道意。” 章大寒睁大双眼,瞪了还空大师好一会,才感悟了什么似的,道:“我找到了!” 还空大师又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想必是施主大彻大悟了。” 章大寒道:“不是我找到了!是我替老和尚你找到了。” 还空大师和返璞道长在武林中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气量、涵养、修行均佳,故不以为忤;还空大师怔了一怔,反问:“施主替老衲找到了什么?” 章大寒道:“我替和尚找到了知音了。我有个朋友,叫白小痴,他说话也跟你一样,说话有一截没一截的,听来听去,都不像是人话,跟你正好成一对,你们相谈起来,可能还相交莫逆呢。他奶奶的!我交的朋友,尽是些说话夹缠不清的,那个纳兰小子,色狼方柔激,莫不如此!” 这次,在场的人莫不变了脸色。 连返璞道长也忍不往说:“道友,你忒也太过份些了——” 章大寒一抬头,却“哈”一声的说:“说曹操、曹操就到;讲死人、死人复活!” 这时,纳兰和方柔激还有“神鞭”雷便,都急急赶了过来。 “孔雀王子”廖非同嘿声道:“好哇,来帮手了!” 章大寒怒眼虎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廖非同长吸一口气,暗里退了半步:“你做了什么事,自己清楚。” 章大寒怒问:“我做了什么事?” 廖非同跟尤一般一齐冷笑了起来:“看来,你明知故问,说话玄之又玄,才是装疯卖傻,跟你那位白痴朋友才是天生一对呢!” 章大寒手按剑柄,踏前一步,虎虎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廖非同马上按住镖囊,尤一般的脸上和手背,也忽然渐次的浮现出逆鳞来。这时候在场中不论是谁,都有想对章大寒动手之意了。 纳兰正好赶到,忙劝解道:“什么事?大家别动手,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独行天下”莫痴远道:“他在三天前跟车大哥交过手,因而起恨,所以暗杀了车大哥。” 纳兰“哦”了一声,说:“那一次交手的情形怎么了?” 莫痴远半晌才答:“输了。” 方柔激鼻孔里“嗤”的一声:“谁输了?” 莫痴远胀红了脸:“是车大哥输了,可是,车大哥已把座骑‘飞月’赠了给他,化敌为友,他也接受了——却来暗算人,算不得好汉!” “什么!?”章大寒吼了起来。他一向最注重“英雄好汉”这四个字,认为那是他本人“最好的写照” “别忙。”纳兰连忙道:“他既然当时赢了车大侠,为何不马上杀了他,而留到现在才下手呢?” 莫痴远一时语塞。 看来他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阳光巨石”夏阳则答:“他当时下手,大家都知道是他。咱们不管武林中人、‘十一月’的人、‘天机’成员,还会放过他吗?” 纳兰顺他之意说:“所以他才要偷偷下手?” 夏阳有点嗫嚅的道:“大概便是。”然后又理直气壮的说:“这般的剑法和功力,加上能这般接近车大哥,而车大哥一向都很谨慎防范,我想不出还有谁!” 纳兰看了看伤口,心中为章大寒倒抽了一口凉气:“——章大寒既然能击败车大侠,他又何必从后暗算呢?” 众人一时语塞。 尤一般忽道:“因为他卑鄙!” 章大寒虎目发出要把他熔解的怒焰。 尤一般又吓退了一步,这次,连额角部挣出龙鳞来。 “一句话,就定了章某人是罪犯,不得翻身!”章大寒却突然咧嘴笑了起来,翘起了大拇指,露出了厚肉的牙龈:“好,有种,敢当面骂我,不是小人!” 尤一般为之气结。 “你说的对,”章大寒嘻嘻笑道:“是我杀掉车利子的。” 他这句话一出,真是惊天动地。 连纳兰的心都似给人踹了一脚。 一向悠然自适的方柔激,喉核也迅速滑动了一下。 章大寒像无时不爆出惊人之语。 他本身就像一桶爆炸物,只要点着火线,真是爱炸就炸,决不必选择黄道吉日。 “我跟他们三人一起做的,”章大寒宛若在说一件他们三人一起去吃饭喝酒般的平常事,笑嘻嘻的说“你们跟我一起做了车大哥,可别只往我一人身上推嘛。” 他指的“三人”当然就是: “阳光巨石”夏阳。 “独行天下”莫痴远。 还有刚赶到的“神鞭”雷便。 夏阳的脸色,立时像三年没照过太阳。 莫痴远的眼神闪过一丝狠色和恨意。 雷便全身“格”地一响,怒道:“你这是反咬一口?” “笑话!车利子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他只不过骂了一声我妹子,都道歉过了,我又何必杀他!”章大寒居然振振有辞的道:“我不像你们,杀了车利子,大有好处!” 这回倒是莫痴远忍不住问:“什么好处?” “他死了,你们便能当老大,‘十一月’的老大!”章大寒咕哝着道“当然我不知道为何人人都要当‘老大’,当‘老大’有什么好处,但就是谁都爱当‘老大’就是了。” 夏阳吼道:“我不爱当老大!我敬爱我的老大!我为什么要杀他!” 章大寒一句反挫:“你说不杀他就是没杀他,谁信!” 夏阳大声道:“你说我杀他便是我杀他,谁服!?” 章大寒忽然咧嘴一笑,摊摊手,不言语。 夏阳怒问:“怎么?” 章大寒露出赤色的牙龈,啃啃一笑:“你们便是这样硬栽给我的——谁服!” 众人一时都无法立时反驳章大寒。 章大寒却还“反攻覆地”:“车利子是在中午给人杀死的。今天中午,我跟纳兰小鬼和方色鬼在一起,我又不会分影化身大法,怎能杀人!” 莫痴远嘿声道:“都是一丘之貉,谁知道是不是同一鼻孔出气!” 方柔激脸色一寒:“你说什么?” 纳兰忙道:“今天中午,章大寒确是和我们在一起,就在‘可以茶庄’,他还谈起车大侠是个血性男儿呢!” 莫痴远冷哼道:“惺惺作态!” 章大寒喝问:“你呢?今天中午你在那里?” 莫痴远倒给喝得呆了一呆:“今天中午?” 然后他侧首问夏阳:“中午?” 夏阳也寻思片刻:“我们不是一道用饭的吗?” 莫痴远眼前一亮的道:“对了,我们是在一起吃饭的。” 夏阳却自言自语的道:“可是后来呢?” 莫痴远苦苦追索似的道:“后来后来你说要在尾村打个盹,我就在头站等老大来好像就是这样了。” 夏阳也灵机一动的道:“对,我到了尾村,听村民说有人伏尸在‘羊车水’店前,便赶了过来,这时候,返璞长老、还空大师已在这儿了。” 莫痴远也这才省起般的道:“便是。我见你之飞鸽传书,也即转传给雷初一,然后便联同在头站的孔雀王子、化骨龙二位,一起赶到此地便是这样了。” 两人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当天当时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雷便却好整以暇、不慌不忙的说: “整个上午,我都是和‘蜀山神君’在一起。” 章大寒即问:“中午呢?” 雷便淡淡地道:“车老大死于上午,不是中午。” 章大寒“哦”了一声,目光转向莫痴远和夏阳:“今天上午,你们在哪里?” 夏阳道:“上午?你指的是什么时候?” 莫痴远正在回想:“上午” 章大寒问雷便:“大概是什么时候?” 雷便道:“约莫是卯辰之间。” 章大寒更正道:“那么是在清晨了。” 雷便道:“对,是早上。” 忽听冷哼一声。 章大寒望去,发出哼声的是“大漠一点蓝”于星若。 章大寒挑衅的问:“你鼻子不舒服?” 于星若连眼尾也不看他。 章大寒仍然追问下去:“你好久没大解了?” 于星若双眉一沉倏扬,只冷冷地道:“好哇,凶手倒是追查起凶手来了。” 莫痴远一听,哗然起来:“对了,你是凶手,有什么资格问我们?” 章大寒呵呵笑道:“假使你们交代不清不楚,你们也洗脱不了凶手的嫌疑。” 夏阳这时才记起来了似的:“今天上午,我们不是在一起的吗?” 莫痴远也省起了:“我们就在一道,准备在下午和老大会集。” 章大寒逼视他们:“是真的吗?” 他的一双虎目,杀气极盛,倒是像个杀气腾腾的捕头多于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不知怎的,身经百战的夏阳和莫痴远,也给这大山般的汉子看得心头发寒。 只见他忽然转向雷便,道:“他是在辰时前给砍杀,但却在寅时已中了毒。” 夏阳和莫痴远一齐叫了起来: “什么!?” 纳兰见章大寒语无伦次,想说话制止。 方柔激却扯了扯他的衣袂。 “那一剑是我砍的,”章大寒朗声道:“可是在砍那一剑之前,有人先下毒,毒杀了他,所以人可不是我杀的。” 雷便怒道:“你胡说!” 章大寒道:“我只说实话。” 雷便全身又“格”的一声:“决不可能!” 章大寒道:“什么不可能,车老大根本就是你毒死的!” 雷便又发出了“格”的一声。这次是从他脸部发出的声响。“车老大根本没有中毒,他是死于你剑下!” 章大寒吼道:“一定是你!你还没回答我车老大死的时候,你在那里!?” 雷便也咆哮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跟蜀山神君在一起!” “那是上午,”章大寒露出森然如寒刃的牙齿,道:“中午呢?” “放屁!”雷便勇于反击“车老大是上午亡故的,跟中午下午有什么关系!你胡扯这些,不是意图脱罪,还图个什么!” 笑了。 章大寒笑了。 忽然之间,他已经不激动了。 他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然后他转看方柔激和纳兰,张开足有两个拳头大的嘴巴“吧嗒”一声笑了笑:“现在凶手已很明显了吧?” 方柔激和纳兰尚未回答,于星若已经悠然的道:“我们四批人中,章大寒、方柔激、纳兰这一批不算,要算雷便和蜀山神君来得最迟——雷便一见车大侠伏尸,便不见了,我倒是觉得奇怪。” 章大寒笑道:“他是来通知我赶快逃跑,你不必奇怪。” “我奇怪的不是这个,”于星若“霍”地张开摺扇,扇面上写“先知足后知不足”七字。“他没检验过尸首,怎么那么清楚的知道车老大毙命的时间?” 章大寒道:“我便是故意把车老大遭狙的时间提早了一些——他流出来的血早已紫黑干涸,大致时间不难推断,但要像雷兄如此精确和信心十足,那就不易了。” 方柔激接道:“通常一个人都不十分能确定自己在过去的时间内做了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所以你乍问起,夏阳和莫痴远都有些迟疑;倒是雷便,胸有成竹,倒背如流,而且,还有‘外人’在场证明他的清白。” 章大寒搔搔头皮,道:“我早怀疑是他。他来劝我逃走,只要我真个逃了,那可是不打自招,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这件案子也一定会硬栽上身了。我赶来此地,发现你们并没有立即要和我动手之意,反而是我出言不逊,激怒了你们,才几乎要白刃相见——老实说,雷便和我非亲非故,车老大死了,他不找我报仇,却来通知我快逃,这也未免于理不合、有负道义吧?” 雷便这回全身都“格格”有声,咬牙切齿的道:“你枉我信任你,才甘冒大不韪,前来通知你,你却恩将仇报” 蜀山神君忽道:“你们冤枉好人了。既然章大寒可以凭血迹伤口,判断出车大侠大概是什么时候丧命的,为何雷便便不能作出估计?别忘了‘神鞭’雷便的眼力足以千步穿杨只一鞭!” “就算他一眼就判定车大侠是在寅时毙命的,”纳兰反问“他又如何确定车大侠之前并未中毒呢?他甚至不需要翻转尸首来验一验,便确定章大寒是在胡说。除了亲手杀死车大侠的凶手之外,谁敢一眼断定,车大侠在中剑之前未曾中过毒呢!” “我是在胡说八道,一点也不错,”章大寒笑道:“但他却给我胡说八道骗倒了!” 于星若道:“就因为你,雷便才没防着。” 还空大师合什道:“如果是方檀越和纳兰少侠,两位聪慧闻名,反教人有提防。” 章大寒笑道:“老和尚,你这是拐着弯儿骂我以愚鲁出名吧!” 返璞道长也道:“别说凶手了,章大侠一上来就先声夺人,且咄咄迫人,连老朽也给激怒了,还真不知道他大智大慧,引蛇出洞呢!” 纳兰微笑道:“这叫诈颠纳福。” 方柔激笑道:“看来,一个人长相太聪明,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反而像大笨牛一样,傻戆戆的反教人放心!” 这时,忽听夏阳嘶声道:“雷便!车老大对你如此恩厚,你竟然还做出这等事来!” 莫痴远恨恨的哺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车老大一死,你是‘初一’,自然就会擢升为‘十一月’的‘老大’!” “这就是了,”方柔激道:“据说,锦衣卫、东厂、西厂的高手一同组合了两个叫做‘三扇门’和‘不字辈’的组织,专门暗杀仁人志士,打击东林党人,破坏‘天机’组织,你阁下便是其中一位吧?” 大家都静了下来,望着雷便。 雷便望向蜀山神君。 纳兰道:“听说,蜀山神君有一种不传秘技,就叫‘单手大劈棺’,一掌劈下去,对方如遭雷亟,但身上所留下的伤口,却跟剑伤无异” 章大寒抢在纳兰面前,踏前一步,道:“如果是你下的手,而你又有意诬栽我身上,不如就让我的‘寒食剑’会会你的‘单手大劈棺’吧。” 蜀山神君到了此时此境,竟忽然做了一个鬼脸。 他一个一个的望过去:游侠纳兰、剑侠方柔激、“阳光巨石”夏阳、“独行天下”莫痴远、“化骨龙”尤一般、“孔雀王子”廖非同、还空大师、返璞道长、“大漠一点蓝”于星若、豪侠章大寒,连同“神鞭”雷便,都在望着他——就差卧毙于地的“烟花神剑”车利子没转过身来望向他。 他看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头头牛的神清一样。 他居然还很风趣的道:“你们这样盯着我,又作过那样的推论,如果我不承认是我干的,你们岂不是很没面子?” 然后他“唉”的一声叹了口气,百般无奈的道:“为了不使你们丢脸,我只有成全你们了。” 之后他又向脸上已有惊惶之色的雷便道:“都是你,不长进,眼看你给人套出了口风,我又不能当时喝止你,真累事!” 雷便给他骂得痛丧着脸。 夏阳叱道:“雷便,咱们‘十一月’的事,应该由‘十一月’的人自己摆平,你受死吧!” 莫痴远也上前喝道:“对付杀死老大的叛徒,不必讲江湖道义,咱们两个一齐上,杀了他给老大报仇!” “没道理,真没道理,”蜀山神君说“两个打一个,就说报仇不必讲道义;要杀掉对方,还叫人受死——真受不了。” 他面对那么多高手、敌手环伺。居然还嘻哈绝倒,神色自若,像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章大寒不觉对他肃然起敬,拔剑、拱手,道:“他们自己‘十一月’的规矩,是他们的事,我只向你单挑、请教,要是我败于你手,大家赏我三分面,自也不会为难你。” 蜀山神君挑着眉毛怪笑道:“是真的么?” 章大寒气了,雷一般的吐气扬声:“当然是真的。要是我赢了,你死而无怨;如果我输了,谁拦着你便是与我为敌!” “是吗?谢谢,谢了,”蜀山神君唱诺似的道“你真聪明,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杀你了;还要劳你活着来护着我呢。” 听他的口气,好像赢定了似的。 章大寒顿时为之气结。 方柔激却知道蜀山神君的意思,就是要激怒章大寒。 ——不过章大寒越是愤怒,剑法便越神勇。 纳兰更知道章大寒不能生气。 ——尤其是面对“蜀山神君”何兰水?盖的时候。 高手交手的时候,不但天时地利人和全要算在内,连气势心情意志,全成了定胜负决生死的重要因素,丝毫大意、疏忽、苟且不得的。 夏阳和莫痴远对付雷便。 他们一前一后,向雷便逼近。 雷便背腹受敌。 雷便相当惊恐。 他为了壮胆,大喝一声。 随着他大喝的同时“格”的一声,劲衣绷破,露出来的不是肌肉,而是层层重重围绕着他身躯的蟒鞭,像一条大蛇般缠绕在他身上。 他屈手一扣,抽出鞭子,一下子,手中便多了一条灵捷的长蛇,而他那赤精的身子,肌肉贲起,就像老树蟠结的根瘤。 鞭一在手,在空中像燃起了一串串的爆竹,格格连声。 “你们不要再逼近来,”雷便叱道“否则,我决不容情。” 但夏阳和莫痴远仍然向他逼近。 夏阳走近时,莫痴远不动。 如果雷便向夏阳动手,莫痴远便立时发动。 当雷便注意夏阳时,夏阳不动。 莫痴远动。 ——一动一静,交替互易,不管雷便的鞭如何如雷似电,但两人仍然迅速逼近雷便。 雷便只好出手。 他的鞭疾卷夏阳。 夏阳手上拎的是一块大石。 他用大石缠匝着雷便的鞭。 莫痴远长于轻功,趁此迅疾逼近。 雷便前后受敌,便向左退,心慌情急,绊着车利子的尸首,滑倒了一跤。 他人虽摔倒,但依然盯着两名大敌,怕在起来之际受袭。 莫痴远和夏阳相觎一眼,夏阳叹道:“起来吧,我们不打落水狗。起来再打!” 莫痴远也向他伸手道:“我们二对一,是为老大报仇,逼不得已,但决不乘人之危。” 雷便这才敢放心爬起来。 就在他起来的霎间,莫痴远就在这放心、松懈、欲起之际,闪电抢入他中门,扣住他的长鞭。 夏阳更不客气。 他一石砸碎了这名杀主同僚的头! 蜀山神君很矮小,瘦骨嶙嶙,头部很大,像枯藤上吊着个大西瓜。 从刚才雷便望着他求助的眼神便可知道:蜀山神君在阉党组织“不字辈”或“三扇门”中,辈份一定相当的高。 然而他此刻的兴致更高。 他袒露胸襟。 章大寒的剑,正向着他,并迫近去,像个走过去行刑的刽子手。 蜀山神君却在说:“刺我吧,刺这里,只需一剑,我便可以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了。快刺我一剑吧,我不恨你,你成全了我,只会多谢你。” 章大寒竭力使自己不受干扰。 “不对,你的气息太急促了,这样不好,才凝定心神,调气平息,对了,这样才可以运剑!来吧,气聚丹田,力注于腕” 章大寒渐渐将精神再贯注于剑上。 因真气太过激荡澎湃,那一柄“寒食神剑”竟发出低吼之声,像一个魔神被火困在剑髓里。 “不能只注意你的剑,还得注意你的目标。你的目标就是你的敌人,你的敌人就是我,你的目标就是我的胸膛。哪——出剑,刺——!” 章大寒竟应声而发剑。 剑刺蜀山神君的胸瞠。 这时,纳兰失声“啊”了一声,方柔激则轻叹了一声。 剑命中。 “哧”的一声,剑刺双人合抱大树干中,对穿而出。一树落叶尽下,瞬间光秃一片。 不见了。 ——蜀山神君却整个地不见了。 他彷佛在那一刹那间消失了。 敌人不见了:章大寒东张西望、右顾左盼,再也找不到蜀山神君的踪影。 “怎么回事!?”他吼道。 “他走了,”纳兰喃喃地道:“好厉害!” 章大寒在跺着脚:“我们这么多人,却让他跑了!?” “他用幻术慑住你的心神,使你受他所控,乘机遁去;”方柔激眼中发出跟西天晚霞燃烧似的璀灿光华“如果刚才谁出手拦他,便得要接你那一剑——你那一剑也不是好接的!” 章大寒几乎要跳起来了:“你是说,他是借我而遁!?” “对,”纳兰怕章大寒老羞成怒,便温和的说:“蜀山神君出身西南一带,姓何,名字也怪,叫兰水?盖,其实便是当地‘下三滥’何家的长老级人马,精擅奇术,极不易对付——他见未必是你的对手,见这儿讨不了好,以‘迷神引’借你剑势而遁走,大家都拦他不住,其实是因为不敢硬接你这一剑,你也该自豪了” 却听方柔激哼声自言自语的道:“——不敢接是假,接不下更是胡说,怕伤了他才是真。” 章大寒怒道:“你说什么——!” 还空大师见状忙道:“阿弥陀佛,其实走了更好,冤冤相报,何时是了。已牺牲了一位车大侠,再死一位雷施主,何必?何苦!” 返璞道长低声道:“便是。暗杀者的手段固然可鄙,但报复者的手法也令人不寒而悚。” 纳兰也很有点感慨,藉此把敏感话题岔了开去:“看来,就算是专替人报仇、行侠仗义的‘天机’组织中,仍是免不了明争暗斗。” 这时,刚以计杀了自己同门的莫痴远和夏阳,正开始为谁代表“十一月”向总舵禀报老大之死的事,而争个脸红耳赤,所以无暇分心去听旁人的对话。 有些话,还是听不到的好。 第三章王不见王 “仇敌满天下,再多又何妨!” ——这是章大寒的自负。 “相交满天下,知己不须问。” ——这是王千子的自许。 雷便死了。 雷小可要杀章大寒。 雷毒要杀死章大寒。 蜀山神君要杀掉章大寒。 “三扇门”的人也要格杀章大寒。 “不字辈”的人更要狙杀章大寒。 ——因为没有章大寒诈癫扮傻,揭破雷便暗弑车利子一案,雷便便不会死,魏忠贤一党派去潜在“天机”的卧底,便可马到功成了。 都是因为章大寒! ——非杀不可! ——章大寒! “一枝花”王千子紧急通知了章大寒这件事。 他是章大寒的至交。 他也是个“采花大盗” ——不过,他这个“采花大盗”虽然好色,但偷的通常不是美女,而真的是“花” 只要那里有珍贵罕见、美丽绝品的花朵盆栽,无论在什么地方,属什么人所有,他都不管,一定去偷,而且也一定得手。 ——就连御花园,他也“进出”过六次之多,跟另一位贪馋的江湖异人:“饿鬼一族”的“龙头”何苦口,溜入御膳房偷食的次数,不相伯仲。 他有一座花园,称为“寻梦园”种的都是珍品名卉,琪花瑶草,他自己珍爱至极,还特别娶了十一个老婆妾侍回来,为他悉心料理花草。 不过,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次,他就栽在“老字号”温家手里。 ——“老字号”温家向来用毒称著,王千子也早有提防。 他潜入温家的分堂“活字号”偷取“八仙花”之前,早已前思后想、细密周虑过,本想不去捅这马蜂窝了,但一念及这“八仙花”十年只开八朵,八朵花都开出八仙的形像,实在是旷绝古今、妙绝天下,使他手痒、心痒、全身都痒。 痒得无枝可栖。 只好去偷。 ——“老字号”温家有分四族,即“活字号”、“死字号”、“大字号”和“小字号”:幸好“活字号”是制造解药库,并不算太过“凶险” 于是他还是去“借”了——他的意思是:“借”——只借留一时,待花开完了之后,就“送”回去。 以他的轻功能耐,花是到手了。 花极美。 也很香。 他放在自己苑里,天天品尝,色授魂销。 他没料到的是,原属“活字号”(解药)高手温丝顿的“八仙花”却早已给“死字号”“毒药”高手温布顿下了“陶醉” ——“陶醉”是一种毒。 ——一种只使人醉,不毒之毒。 香气嗅多了,王千子便四肢乏力、元气不聚。 待发现时,已太晚了。 “活字号”的温丝顿,施施然进入王千子的“寻梦园”把“八仙花”捧了回去。 “没有我‘活字号’的解药,”温丝顿临走前还抛下了一句话“谁也甭想偷‘老字号’温家的花!睡个三天三夜吧,此毒可以自解!” 王千子心中不舍,但也只好认栽。 ——谁叫他偷人家的花! ——谁教他着了别人的毒! 可是,这件事却早有人虎视眈眈,乘机铲除“一枝花”王千子! 要除掉王千子的,是太监廖堂。 廖堂是魏忠贤身边的走狗之一,他知道王千于跟不少维护东林党忠良之士都有深交,所以决定要除去这个大患。 他派出手下孤魂书生和野鬼道人,伺机杀棹王千子。 正好王千子中了毒。 浑身无力。 ——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于是孤魂书生和野鬼道人,杀入了“寻梦园” 王千子的十一位妾侍,给他们一口气伤了六人,点了另五名的穴道。 他们正要向王千子下毒手之际,一个像一座走动的山般的大汉,闯了进来,叱道:“谁是王千子!?” 王千子这时已伤得颇重,但仍有气无力的答:“我就是。有仇找我,没怨的就滚开,免得连你也一并儿打杀,这些兔崽子都是没人性的东西!” 章大寒见王千子的样子,便吃了老大的一惊:“你干什么?” 王千子惨笑道:“你没眼睛看的么?” 章大寒怒问:“你们要对他干什么!?” 孤魂书生也冷笑道:“你没长眼睛么!?” 野鬼道人反问:“你来干什么?” “我本是来找他比剑的。听说他的‘绣花神剑’很厉害,中了他的剑,每流一滴血就成一朵血花——没料他现在连一朵花都不如!”章大寒说:“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王千子道:“对了,你回去吧。” 章大寒道:“就算我要走,他们会放过我吗?” 他一副嬴定了的样子,说:“不如我替你打发掉他们,等你养好伤,咱们再来比剑。” 然后他连鞘拔剑,指着那一儒一道,眼睛朝天的说“你们要我踢你们出‘寻梦园’,还是自行滚出去?” 孤魂书生咬牙切齿的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拔剑!我先宰了你!” 野鬼道人也挣红了脸,叱道:“你自己找死,怨不得人!拔剑吧!” “拔剑?”章大寒睁大了双眼。 “为你们拔剑?”他夸张得像吞了一条活蛇入胃里一般。 “——你们,值得我拔剑?” 他还张着血盆大口,惊诧已极的说。 这可把孤魂、野鬼给气疯了。 ——这人如此瞧不起他们两人,倒是生平首遇。 于是他们要先行把这狂徒格杀。 事后,孤魂和野鬼当然对章大寒恨之入骨,但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两人还犹有余悸,认为是“不幸中之大幸”: “幸好当时那姓章的没真的拔剑,否则,我的伤就不止是断了四条肋骨了。” “他那一剑,把我打得眼前一黑,不省人事——要是剑锋嘛,我的脑袋” 不过,庆幸归庆幸,对章大寒,他们仍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啜其髓,于是日后怂恿邵雅子,设计使章大寒与纳兰误会成仇,而拚个两败俱伤;只是章大寒和游侠纳兰不打不相识,打了惺惺相识,反而联手对付敌人,杀了阉官邵雅子(详情见“游侠纳兰”故事之四:谁杀了他的妹子?及之五:父子),孤魂、野鬼二人,一时只好另投靠山,重新归入太监廖堂辖下。 孤魂书生和野鬼道人本来都是“下三滥”门下的高手,都是蜀山神君的高足。 孤魂书生最厉害的异术是:他若向前攻击敌人的时候,那只不过是他的“游魂仕身”他真正的原身却自后偷袭对方。 同理,若他跃上下击敌人,他的人却已潜到敌手下方暗算。 对付他这种人,可谓防不胜防。 野鬼道人则不然。 他的方式是激怒对方,任由敌人攻击。 ——攻击他的时候,他已“身外化身”利用敌人以为击中他的刹那间,他己击杀对手。 可是,这些幻异奇术,遇上章大寒,几乎全变得一无是处。 章大寒不理会这些。 他气势大盛。 他直冲过去以连鞘剑挥击孤魂和野鬼的“虚壳”孤魂和野鬼甚至来不及出窍、化身,已遭痛击。 快得连化身也来不及,连变身也给吓了回去! ——章大寒就像天降神魔一样,幻异奇术,对他而言,不堪一击,鬼魅魍魉,全给他吓得无所遁形。 那一次之后,章大寒跟孤魂、野鬼,自成仇敌。 章大寒无所谓。 ——仇敌满天下,再多又何妨! 但那一次之后“一枝花”王千子跟章大寒也成了莫逆之交。 所以,这一次,王千子一旦得知这么多高手要杀章大寒,他便立刻赶了过来,不但要通知他,而且还要助他一臂之力,以抗强敌。 “一枝花”王千子素来交游广阔,相交满天下,知己不须问。他的人慷慨好客,胸襟豁达,既无架子,又不顾碍,所以,在当时,很多人都曾在王千子的“寻梦园”作过客。 当时,他交往友好之中,有朱祖文、周顺昌、高攀龙、缪昌期等人,但周顺昌等遭魏忠贤嗾使太监李实诬奏,大祸临头,过去交游,全都反脸不识。唯朱祖文赴京设法营救周顺昌,并奔扑于吴桥、定兴各处,替周顺昌筹“完赃”的钱。 可是这样一来,为魏阉眼线所察觉,到处缉拿他,连周顺昌的友好都不敢收留他过宿。 只有王千子敢。 ——由于王千子所交的大都是有血气而又不怕死的江湖汉子,就连番卒缇骑,也一时不敢妄动。 王千子把朱祖文收容在“寻梦园”里,他自己也提心吊胆;但当他得悉朱祖文为营救遭人诬陷成囚的清官周顺昌,以致遭阉党怀恨,而他过去的世交至友都不敢留他见他“一路知交尽掩门”王千子得悉,觉得大丈夫在世,就是偏偏要帮朱祖文一帮,这才对得住天地良心,所以不管是不是得罪权宦,是不是招祸,他都要站在朱祖文这一边。 王千子的朋友多,他的消息来源也快,万一有什么个风吹草动,他也大可以一面应付来人、一面送走朱祖文。 这一回,打听之下,却没听到锦衣卫、内厂、东厂、西厂和不字辈、三扇门的人有什么异动,却听得有好几路人马,要杀章大寒。 所以他就赶去告知章大寒。 “有这么多人要杀我!?我一向很有人缘,怎会这般可恨?” “听说你的人头值万金呢!” “万金?喂,假如你穷了,不妨先割下我一只耳朵,当五百金先用着。” “割你的耳朵有啥用?长得又大又难看,说不定,太监李实那颗猪脑袋还以为我在市肆间买卤猪耳来哄他呢!” “雷小可干嘛要杀我?” “因为你杀了雷便啊。雷便跟雷小可,都是‘封刀挂剑’霹雳堂的子弟。” “雷毒为啥要杀我?” “雷便是他的胞弟。” “蜀山神君为何要杀我?” “阉党派蜀山神君和雷便一同混入反魏组织‘天机’中的‘十一月’里,但却给你揭破,并且杀了雷便,他当然要找你麻烦。” “三扇门要杀我,想必是因为他们是魏阉在江湖上的走狗。” “不字辈要杀你,也是因为他们是阉党在武林中的组织。” “可是,”章大寒搓着乱葬岗上的莽草一般的胡髭“其实雷便并不是我杀的。” “那么是谁杀的?” “‘十一月’自己内哄,‘初七’莫痴远和‘廿八’夏阳争功下的毒手。” “——如果没有你当众揭露雷便的身分,雷便会不会死?” “不会。”章大寒满老实的作答“他还极可能成了‘十一月’的龙头老大。” “那就对了,”王千子说“他们不找你报仇,还找谁去?” 章大寒想想也有道理。 所以他跟王千子拱手道:“谢了,再见。” “谢什么?”王千子摸摸唇上的两撇胡子,他的胡子光亮茂密,跟过早就稀薄了的发茨成对比“再什么见?” “你已经通知我了,我已经知道了,谢谢你,”章大寒挥挥手,仿佛王千子已走到门口了“再见吧,不送了。” 王千子固执地笑了起来:“我不走。” 章大寒道:“我现在住的地方,名字很好听,叫做‘红豆山庄’,可是,那姓方的色鬼很吝啬,又很孤僻,不便留宿贵客。” “去你的,章大寒,”王千子眼神也固执了起来“我来通知你,就是和你一起御敌,你休想把我赶走。” 章大寒不怀好意的露齿而笑:“你?你还是回去保护朱祖文吧。” “你也别想把我哄走。他在寻梦园里,安全得很,”王千子连语音也固而执之“我的十一位妾侍,会保护他的。” “你那些妻子妾侍?”章大寒相当瞧不起的说“算了吧!” “你可别小觑她们,那次孤魂、野鬼,施的是邪法!”王千子伸出一只手指,指着章大寒,像是在警诫他的蔑视“她们武艺超凡,色艺双绝,一定能保护朱祖文!” 他继续用那只看来纵有一百斤的力量压下来也决不折回去的手指,固执的指着章大寒:“现在他们集全力来杀你,不是朱祖文。我是来帮你的,我决不回去。” 章大寒涩声道:“小王,这又何必呢——我这儿还有个讨厌鬼纳兰,以及色鬼方柔激,你怕我会给这干宵小之辈撂倒不成!” “他们在,就更好!”王千子眼色在固执之余,又加添了奋悦“我好久没跟纳兰、小方联手抗敌了;我还通知了‘杀手之霸’墨三传和‘刺客’唐斩,不知他们会不会来?” “他们来不来,我可不知道,”章大寒吐了一口痰“但有一个人,据说是要过来的。” “朋友,”王千子高高兴兴的道“自是越多越好。” “但这位朋友,”章大寒又“喀嗤喀嗤”地笑了起来“你可不一定想见。” “他是” “他是老王。”章大寒笑得一脸都像聚满了大海的皱纹“王三一。” 他还怕王千子听不清楚,特别清了清那粗痖带沙的喉咙,说:“‘阴晴圆缺楼外三’那个王三一。” 天涯海角伤心七(商辛七) 阴晴圆缺楼外三(王三一) 青山依旧愁中五(仇仲吾) 是非成败天下一(张一蛮) 这天下四大高手,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一枝花”王千子! 王千子一听是王三一,脸色登时三紫七红八白的,连眼色也阴暗圆缺了好一阵,最后绷起了脸孔,道: “王三一?” 章大寒眯着他那双巨型荔枝似的大眼,点了点头。 “是王三一?”王千子再问“他也要来?” 章大寒嗤啦一笑。 “天底下‘儒侠’王三一,只有一个。” 王千子长叹,跺了跺脚,又顿了顿足“他真的要来?他什么时候来的?” “现在纳兰也住在方柔激的‘红豆山庄’,老王原是过来看纳兰的,大概一两天内就到。不过,”章大寒又咧嘴傻笑,露出他那深赤色的齿龈“他老爷子可能也是要来教训教训我吧!” 王千子又顿了顿足,再跺了跺脚,百般无奈的道:“他既然要来,我只好走了。” 但他又跺脚顿足并且狠狠的道:“我就算不在,也会尽量把风声放出去,让武林同道主持正义,保护你们!” “不必了,我应付得来!”章大寒看到王千子闻风变色、望风而逃,就觉得很快乐:这家伙又贪花又多妻,那是江湖人!可别把他丧在这里!这人赶的哄的都不走,却还是把他给吓走了!江湖人说:王不见王,果然!” “王不见王”——系指武林中的“小王”:“一枝花”王千子永不愿见“老王”:“儒侠”王三一。 小王不敢见老王,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怕他。 ——怕他什么? 他们两人,没仇,没怨,没过节。 ——王千子也未必不是王三一之敌:他们两人也根本未交过手。 王千子就是怕王三一。 ——怕给他骂。 王千子玩世不恭。 王千子好色贪花。 王千子乱交朋友。 王千子乱花线。 王三一则不然。 王三一正派、正经、正义,为人是十分公正、正直、正气。 王三一一生检仆,丧妻已廿五载,未曾再娶。 王三一在武林中地位极高、名声极佳,向来刚正不阿、不欺暗室、寡欲清心、律己甚严“小王”又正好是他的“后辈”——虽然他们俩并无什么八辈子也打不着的血亲,但说什么,王千子都不敢、不想、不愿见王三一。 ——因为每次见着王三一,都会给他(有时是当众)骂个狗血淋头,颜面无存。 也不只是王千子,很多人都怕见“老王” 因为“老王”火气很大,稍看不过去,看不下去,他就会破口大骂。 不仅是“小王”怕“老王”很多人都“怕”见老王——尤其是“德行有亏”的人。 不过小王特别怕老王。 因为老王特别喜欢骂他。 ——骂他丢了姓“王”的脸! 王千子可丢不起这个脸! 他又不敢反驳、反击老王,因为对方是姑在道理上头,他自知理亏。 所以他只好避开“老王” ——一听“老王”要来了,脚底抹油,走! 是以“王不见王” “小王”走后“红豆坡”上来了不少热心的、仗义的、杀气腾腾的客人,其中包括了:“化骨龙”尤一般、返璞道长、还空大师、“大漠一点蓝”于星若、“孔雀王子”廖非同、“饿鬼一族”龙头“白昼”何苦口、“太平门”高手“黑手”梁婆心、“杀手龙”尤可恨,全都赶来,要襄助章大寒,对抗阉党。 看到这些人盛意拳拳,不畏强权,章大寒、方柔激、纳兰,都很感动。 ——浊世横流,奸佞当道,然而正义之士,依然任意气、快恩怨、不畏死、救危亡! 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人物,其中何苦口、梁婆心还是特别从王千子的“寻梦园”赶过来以臂助,还空和返璞也是收到王千子的飞柬,赶来共抗大敌的。 不过“老王”却“只闻楼梯响,不见其人来” “老王”姗姗来迟“小王”却又回来了。 章大寒笑他:“你不怕给老王骂么?” “骂就骂吧!我考虑过了,”王千子说“这样热闹的场面,生死火并,为了避开他的唠叨而不共奉其盛,多划不来!” 大家都认为有理。 其实大伙儿也心中有数: ——万一老王真的来了,有小王在,老王当然会多骂小王一些,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气不够长,自然就会少骂其他人一些。 ——所以,大家都极欢迎小王留下来。 他留下来对大伙儿都有好处。 他们摩拳擦掌、屏息以待敌人大举来犯,如是者过了三天。 敌人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于是他们问王千子: “你是怎么打探得到阉党走狗要全力狙杀章大寒的?” “武小齿啊。”王千子回答。 “‘插翅飞虎’武小齿?” “他一向跟魏忠贤的心腹党羽‘五彪’都有过从,自然是消息灵通了。”王千子说“他说,魏阉下令党羽在八月初一前格杀章大寒。” “今天已是八月初三了,”章大寒摸摸布满胡髭的脖子:“我这颗顶上西瓜却还在的。” “化骨龙”尤一般冷哼道:“看来,他们是怕了,不敢来了。” “大漠一点蓝”于星若却眉宇深锁:“只怕是计。” “计?有什么好计的!”章大寒道:“我章某人安坐家中,就等他们来!” “家?”方柔激冷笑道:“这儿可是我家,不是你家!” “你不想我留在这里叨扰你、麻烦你、连累你,大可开心见诚的说,”章大寒道:“我也等不耐烦了,干脆杀到东厂去,省得等!” 纳兰忙道:“小方不是这个意思,不要意气用事。” “对,别动气了!就算那干阉党不来,他们向来气焰高张,群小盈朝,无人不惧,莫敢不从,但而今有我们在,他们便不敢动手,咱们已算胜了一仗,挫了他们的锐气了!”王千子稳操胜券的说“咱们应该高高兴兴才是!”“我看你们未必高兴得久,”“太平门”素来以轻功见称于江湖,所以,通风报讯、探哨摸底的事,便由“黑手”梁婆心来负责。这时候,他脚不占地的便掠了进来,道:“你们猜是谁来了?” “阉党!?” 大家摩拳擦掌,奋亢不已。 “不是,”梁婆心说“老王。” ——老王来了。 小王登时苦了脸。 王三一一到,便叱问:“你们全聚在这儿,要干什么!?” 大家支吾了事。纵连一向傲岸自负的方柔激,也不想惹这年近七旬的矍铄老人。 “你们以为阉党走狗会攻来这儿?”王三一元气绵长悠远,声若洪钟“你们上当了!” “上当了?” 众皆不解。 王千子更不解。 ——王三一后面居然跟了些人,其中居然包括了他那十一名妻妾,还有“刺客”唐斩及“七情斩”墨三传,还有“书生剑客”浮六趣这等高手! ——而且,看他们神情衣着,都像经过连场大战,血沾衣衫犹未干! “阉党用的是‘声东击西’之法,你们连这都不懂!”王三一浩然长叹道“他们故意放出风声,说是要立诛章大寒——章大寒这莽夫算什么!他们要劳师动众杀他!?” 章大寒忍无可忍:“这——”一见丢二凌厉的目光,又只好再忍。 “他们志在朱祖文!把你们全引聚于‘红豆坡’,他们就率众攻打‘寻梦园’,王三一一双目精光闪烁“我早料他们有这着,先请得唐老弟、墨老三,在‘寻梦园’跟他们火并一场,总算救出了朱先生。” 墨三传接道:“不过,阉党虽给杀退,可能还会再次掩扑过来,因恐朱先生受到伤害,所以还是接他转移到此地来。” 唐斩也打趣的说“我们怕王千子兄寂寞异心,所以把他十一位夫人也一并请来了。” 王三一银眉宛若关刀,一剔而轩,道:“大丈夫不能顾己,又未能护友,还要那么多妻妾,英雄志短,温柔骨软,这算什么!真不自爱,也不识自重,不识自量!” 王千子也不敢恼怒:一是别人替他保护了好友、忠良,二是人家为他救出了妻妾、家小,就算遭斥,忍无可忍之余,也只好哑忍。 不料,王三一还是扬声问道:“——是谁误信了那无耻之徒武小齿的流言,把大家引来‘红豆山庄’的?那人长手长脚不长脑袋不成!?” 众皆默然。 王千子在看自己的脚。 “唐斩告诉我:武小齿早已归从于‘五彪’,连这都不知道,怎么出来跑江湖,丢人现眼!”王三一兀自气得长须无风自动“自己没判断之能姑且不论,误朋伤友,这才叫害群之马——我倒要看看,到底是那个干的好事!” 大家又不作声。 王千子在吞唾液。 忽的一声冷笑。 冷笑的是方柔激。 王三一怒问:“笑什么!?” 方柔激冷然答:“是我。” “——不是你,是我!”王千子大叫了一声,随后又小声若蚊蝇的道:“是我不好”“我早就知道是你!就看你有没有勇气自承恶果!”王三一立时破口大骂“王千子,亏你还是姓王的!你这样做得害死多少武林精英,会丧尽多少国家忠良,会连累多少亲朋至交,你”唉。 可怜。 ——小王又挨骂了。 大家都忍着笑,这样想。 第四章帮手断手 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更有效的逢到目的,而不是忍耐得断送了志气。 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商议要反攻还是坚守的问题。 唐斩道:“这样下去,我们是必败无疑。” 返璞长老道:“那唐大侠的意思是——?” 唐斩忙道:“我不是大侠,我只是名刺客。” 他接着正色道:“因为我是刺客,所以我一向都懂得先要忍耐,才能得手。杀人,有时候事半功倍,有时候事倍功半,有时候徒劳无功,有时候白送性命。例如,不懂得把握正确时机的话,纵使已杀了过去,给对方的手下消耗了战志,就算对方本来武功远比你低,恐怕也只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甚或杀人不成,反遭人杀。所以,做为一名刺客,等待最好的时机,忍耐到适当的时机,有时要比武功高强还重要。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是忍耐已成了习惯,断送了志气!” “杀手龙”尤可恨一向尊敬唐斩在杀手行业中独步天下的地位,当年唐斩杀魏忠贤得力走狗、诬害忠良最烈的许显纯之前,唐斩联同王寇,几乎把当时投靠阉党手下赫赫有名的杀手尽皆杀光,甚至连志同道合的杀手都杀掉,以取信阉党,一击得手(详情请见杀人者唐斩一书),尤可恨是尤一般的胞弟,才刚出道,对这些已成了传说里神话般的事迹,只有向往神驰的份儿。 是以他接着问:“前辈的意思是:再怎么等,也得要等一击必杀的一刹,而不是等别人来杀你!” “对!”唐斩眉心那颗红痣像日出东海似的随着笑容一跃“不过我也不是前辈,我年纪大你并不算多。” 唐斩出道得早。他斩杀第一名大敌“邪神”铁反烧之时,才不过九岁,便已名动天下。 那是他的第一刀。 “我们不应该守在这里,等待敌人来袭,”唐斩说“而是应该反过来,化被动为主动,狙击对方。” “化骨龙”尤一般是尤可恨的哥哥,但他却颇瞧不起唐斩。他觉得“杀手”都是“坏人”“见不得光的东西”决不能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武林人物”他认为他弟弟之所以当成了“鬼鬼祟祟”的“杀手”全是唐斩这些人害的,因为尤可恨很崇拜唐斩、王寇、墨三传这些早已成名的“杀手” 尤一般道:“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是官,我们是民——我们明目张胆的去攻击他,不是找死!” 唐斩冷然道:“我只是说去狙击,不是说攻击。” 尤一般道:“你是说偷偷摸摸的去暗杀,而不是光明磊落的对决。” 唐斩道:“要杀人就没什么光明正大可言的!你大可用火箭重炮,把全城的人都轰掉,但你这是杀人,只要是把活生生的人杀掉,罪行一样掩饰不了。我们的魏九千九百岁,唆使他的徒子徒孙杀人,一样是说奉钦命、承皇命,秉天子之命,为百姓请命,浩浩荡荡的施梃杖、使磔烙、用极刑,但他一样是杀人,奉什么命都没有用,历史不会少算他这一笔的。要杀人,就是把人杀掉就是了,管他用什么手段。” 王千子却不以为然:“我们是剑客。剑客只须以剑定胜负——击败对方就是了,不一定要杀人。” 唐斩道:“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跟凶恶的敌人,不是比高下,而是定生死。在这豺狼当道的乱世里,只有权和钱可以占上风;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那只有靠恶——以恶制恶:恶就是实力,有实力才能恶!” 他笑笑又说:“对我们而言,实力就是人手和武功。” 还空大师善眉低垂,此际忽道:“阿弥陀佛,以恶制恶,一恶未平,一恶又起,何时是了?” “了?根本就无需要了,自古有人以来,这斗争就没完没了;不管斗争也好,游戏也好,你不依照这规则,吃亏的是你自己。别以为仁慈就能感化人,追古析今,我所见的只是勇于斗争和善于争斗者获胜长存,而罕见所谓仁者善者,能在激烈的门争里得到善终!”一向沉默的墨三传忽然说话了,他的话锋比唐斩更加激烈“你知道为何历来好人总斗不过坏人,便是因为好人会手软!你知道何以东林党尽遭阉党人残杀,便是因为清正之士不够卑鄙!我告诉你,仁者无敌,只是理想;千百年来,仁者从来不曾无敌,除非他有实力,然后又肯施仁政,才有望无敌。你若无能而有仁,那凭什么无敌!” 还空大师道:“可是,如果正义之士手段够卑鄙,那就不是正义之士了。世事皆可勘破,唯正邪、善恶,破不得!” 返璞道长也道:“以恶制恶,到头来,还不是更恶!” 唐斩道:“在非常时候,对付非常人,要用非常手段。恶与不恶,我们姑且别去管它,但我们要胜于对方,要收实效,不要作无谓牺牲,不要平白挨打,就得要先把想铲除我们的人先行铲除掉,再来慢慢讲大道理。” 尤可恨问:“你的意思是在对方攻入‘红豆山庄’之前,先杀到对方的大本营去?” 唐斩道:“至少,把这些人中的几个头子干掉,让他们群蛇无首,心惊胆寒。” 章大寒喀啦一笑,张口便问:“他奶奶的,你的说法甚合老子之意!说,要先干掉的是那几个!?” 唐斩反问:“这次是谁要派出锦衣卫和不字辈、三扇门来大举歼灭维护忠良之士的武林人物?” 王千子道:“孙云鹤。” 唐斩道:“他是东厂里刑官,多少清正之士在他手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个人,该杀!”又问:“是谁藉抓拿朱祖文一事,乘机兴兵,意图把善人侠士一网打尽?” 王千子道:“崔呈秀。” 唐斩道:“他是魏忠贤最信任的一条走狗!他初时见东林气盛,要求加入而不为纳,致而乞求魏阉,哀告求怜,终成魏阉心腹。为求铲除己恶,进谄魏阉,不惜将同志诸录,指为东林党人;又进天鉴录,列为不附东林者,使魏阉凭以点陈残害,朝中上下,善类迄此几乎尽丧!这种人,早就该杀!”王千子也恨恨的道:“不过崔呈秀这次没来,他那宝贝儿子崔纯容却负责指挥这件事。” 唐斩道:“崔氏父子狼狈为好,挟私排陷,不知害了多少忠良。他们出入煌赫,势倾朝野,这个崔呈秀的第三子单是掳来的妻妾就有三百二十四人,淫肆至斯,当然该杀!”王千子一时接不下话来,有点尴尬。 墨三传道:“我看有两个人,也该杀。” “孔雀王子”廖非同问:“谁?” 他原是世家公子,身世显赫,武功虽高,却没啥江湖经验,但这次却一反常态,一力主战。 墨三传道:“这次领‘三扇门’高手来袭的‘牙门’门主,‘凶神’黄牙白。” 廖非同皱眉道:“杀他干什么?” “大漠一点蓝”于星若却替墨三传答道:“对,杀了他,可以杀一儆百,使江湖上没骨头的东西,都别趋炎附势,趾高气扬。” 廖非同又问:“还有一个呢?” 墨三传道:“‘不字辈’的‘不死神君’阴三阳。” 廖非同笑道:“你当然不是为了他名字也有个‘三’字而杀他吧!” 于星若又替墨三传应道:“杀鸡儆猴。杀了个‘不死的’,其他的不仁、不义、不敬、不老、不怕、不惊都要吓得屁滚尿流,滚到一边去,别丢了武林中人的脸!” 尤可恨一一计算下来,问:“所以我们要去杀孙云鹤、崔唇容、黄牙白和阴三阳四人?” 方柔激忽道:“还有一个。” “谁?” 方柔激道:“武小齿。” “对,那个无耻之徒!”王千子一听这名字就光火:“是他把咱们都引来这儿的!没有他,‘寻梦园’也不致给那干禽兽蹂躏得有家归不得了!” “黑手”梁婆心道:“对,我们就去杀这个无耻之徒!” 墨三传道:“不对。” 梁婆心道:“又怎么了?” 墨三传把他的笠帽按得更低,但全身的铁锈味就更浓烈了:“这四人,固然该杀,但身入覆地、身在虎穴,不只这四个人,但跟他们同流合污的人,见着了不妨就多杀几个,来喂喂我那把饿坏了的刀。” 章大寒一听,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极了,多杀几个,够本!我就爱听这个!” 唐斩却摇摇头。“我的刀只斩高手和敌手。”他说,他的神情很温和,但嵌在眉心的痣却很倨傲。 “我不是,”墨三传用舌头舐一舐那像铁镌般的手背“我大小通吃,有敌就杀;要杀就大开杀戒,要流血就血流成河。” “饿鬼一族”族主何苦口忽道:“看来,现在我们这儿分成两派。” 尤一般诧问:“两派?” “对,一派要攻,一派要守。”何苦口道:“不过,幸好,无论攻守,都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目标。” 于星若道:“看来,现在是主张偷袭的那一派支持者较多。” 何苦口却道:“不过,一俟‘儒侠’王三一回来之后,情势应该会大有改变——大家都知道他一向主张不主动侵犯他人、以德报怨的人。他现在正和‘绿豆坪’群众奔走联络,皇皇栖栖,唉,这样一个老好人!” 墨三传桀桀笑道:“所以,要杀敌,就今晚行动!” 唐斩道:“不愿主动出袭的,可以留守这里,保护朱先生和家小!” “杀手龙”一听夜袭,就兴奋莫名,站到唐斩和墨三传那一边去,扬声道:“愿意今晚出击的,请站到这边来。” “剑客书生”浮六趣道:“就算大家要有所行动,也该等王老师回来再来议定,我不是贪生怕死,但我宁留在这儿,等王老师找到了‘大侠’张一蛮再作决定。” 他走到还空大师、返璞道长那一边去,扬声道:“要留守的,请到这儿来。” 不一会,情势已很分明。 主张“夜袭”的阵容,是:“杀手之王”唐斩、“杀手之霸”墨三传、“杀手龙”尤可恨、“孔雀王子”廖非同、“黑手”梁婆心、“豪侠”章大寒,还有“太平门”的七名门徒、“天机组”的“九月”里六名高手。 “留守”的是:还空大师、返璞道长、“大漠一点蓝”于星若、“化骨龙”尤一般、“白夜”何苦口、“书生剑客”浮六趣、“一枝花”王千子,还有“饿鬼一族”的十二名弟子,以及“天机组”“十月”的五名好手。 “杀手龙”尤可恨是因为太崇拜唐斩和墨三传,而且也十分奋亢,要去试展身手,趁机见识名家手法,增长见闻。 他哥哥坚持要他留下来,他就是不肯。 尤一般几乎给他气煞。 人人都以为“大漠一点蓝”于星若会参加行动,但他并没有。 他只这样说“在这里,杀的人恐怕更多。”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饿鬼一族”和“太平门”素来有些过节,既然梁婆心要攻,何苦口自然必守了。 “一枝花”王千子留下来,大家都有点奇怪,纳兰还这样打趣的问他: “你留在这里,要等老王回来骂你么?” ——“老王”就是“儒侠”王三一,他在傍晚时已自“红豆坡”出发,带了三名弟子,去八十里开外的“绿豆坪”去寻访一名多年老友:“大侠”王谢,顺便“招兵买马”最早也得要在两天后返回。 ——“小王”王千子最怕“老王”王三一。 ——因为王三一德高望重,性情刚直不阿,不少中意,即直斥人非。 ——小王为人比较浮滑,所以常给老王责骂,偏是小王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老王。 “纳兰,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可是”王千子有点忸怩的向纳兰辩白“我的十一个妻妾,还有六个孩子,有的受了伤,有的受了惊吓,有的唉,你是知道的,一个人一旦有了家累,就” “我知道,我明白,”纳兰连忙安慰他“所以,我知道还要握剑的一天,就不让自己有家室。你既然有了,就放浪不得了!” “放浪却还是可以放浪的,只要无伤大雅就好。”王千子连忙“表态”因为他迄今仍“采花”如故,不欲给纳兰先行“封住了口”“不过,要去拚命的时候,总会先想一下老婆儿女前日,我留在“红豆山庄”本要共同御敌,却几乎让她们命丧“寻梦园”幸好老王把她们救了出来既已错了一次,我不想再错第二步了。” “对,”纳兰很肯定的说“如果我是你,我决不去。” “那么,你呢?”王千子问纳兰“你现在去不去?” 大家都望向纳兰。 等待他的答案。 在如云高手中,纳兰在其中,不见得最有名声,武功也不一定最高,但大家都想知道他会不会去。 ——留守的人自然希望他能留下来:因为只有他可以在老王盛怒之时劝劝他,况且,以纳兰武功,尤其他过人的组织能力,留在“红豆山庄”绝对是强助。 ——“出击”的人也当然希望能同往:阉党高手目前正驻扎在十八里外的“老鹰驿站”据说,那儿纳兰最熟悉地形,而且,还有他的两个好友就住在“老鹰驿站”一带,加上他自己的“阿难剑”和“三心两意剑法”肯定是举足轻重,何况他又是个极难得的组织人材。 (纳兰去不去呢?) 纳兰忽尔向唐斩及墨三传问:“其实,有一个狗官也来了老鹰驿站,你们却都不提起。” 廖非同问:“谁?” “徐大化。” 众人一听,更加摩拳擦掌、切齿不已。谁都知道当年在都御史杨涟等之惨案,便是徐大化所陷之罪,当时徐大化任大理少卿,向魏忠贤献计“彼但坐移宫罪,则无蹙可指,若坐纳杨镐熊廷弼贿,则封疆事重,杀之有名。”魏忠贤立即采纳了他的毒计,杨左诸人皆惨死,朝中善类尽为之空。 之后,徐大化一直升官发财,终任工部尚书,贪恣尤甚,后因小事无意间遭魏阉之忌,令其闲住。他为了急于立功讨好魏阉,便亲自率领亲信子弟兵,到处捕杀东林党正义惜誉之士,以表对魏阉忠心,望能重获起用。 不过,由于杨涟、左光斗、熊廷弼这等忠巨良将,可以说是为徐大化阴谋所害,侠义之士对此人早已恨之入骨、义愤填膺。 因此,纳兰一提徐大化,几个人不约而同,都燃起了仇恨之火。 返璞道长轻咳了一声,道:“既然徐大化也在,我倒要去跟他讨还个公道。” ——竟连一向沉着应变轻松应对的返璞道人,也要插手此事! 就为了徐大化! 对于纳兰的问题,墨三传的答覆是:“我收了人家的钱,要刺杀他。” 唐斩的回答更简单:“他是我的。” 看他的神情,好像是活着就是为了杀死徐大化。 纳兰听了之后,就说:“有徐大化在,我也一定去。” 于是,游侠纳兰、豪侠章大寒、杀手之王唐斩、杀手之霸墨三传、杀手龙尤可恨、孔雀王子廖非同、返璞道长、黑手粱婆心、太平门七义、天机九月六高手,一起掩扑“老鹰驿站” ——还有一个“风流剑侠”方柔激呢? 他早已“不见了” ——早在大家讨论要不要“夜袭”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见了” 他独来独往惯了。 他不讨论。 只行动。 ——也许,他已正在赴“老鹰客栈”的途中,或许,已跟阉党番子锦衣卫交上了手! 办事不见得人多就可以成事。 尤其是办大事。 有能力的人才是成事的人。 方柔激急驰如风,他决定要在“夜袭”的人还没抵达之前,先行斩杀孙云鹤,再斩杀崔纯容,然后斩杀黄牙白,更斩杀阴三阳,最好把武小齿也斩杀棹。 他意图在“夜袭者”未来到之前,先行办好这些事。 ——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仍有个更加恶贯满盈的徐大化,也在老鹰驿站。 他这种想法,有点像小孩子好胜一般:要在大人回来之前,扫好地、抹好窗、砍了草、上了床为的是要人眼前一亮,讨个赞赏。 可是催动方柔激这样做的,不是荣誉,不是争功,而是一种出奇激烈的战志! 他要这样做,因为他就是要这样做! 而且还要一个人去做! ——世上所有伟大的事都是寂寞的事。 寂天寞地就是惊天动地。 寂寞的事应由寂寞的人来做。 通向“老鹰驿站”有四处。 东面是“阳关道” 西边是“独木桥” 南方是“爷头店” 北处是“杀狗林” 方柔激艺高人胆大,直取“独木桥” 要到“独木桥”之前,先经过“呼家墩” 方柔激到了“呼家墩”先去找一个人。 一间漆着七种颜色的木屋。 他走近去,木屋里传来聚赌时的呼卢喝雉。 方柔激也不敲门,一脚就把门踢开。 屋里的人,先是静了一静,随即大骂了起来: “什么东西,竟敢砸大爷的盘!” “扫了你大爷的兴,看我不把你——” 忽听一人叱道:“住口!” 这些赌徒全噤了声。 一人急闪而出,一脸麻皮,一面说话,一面浓重的呼着气,好像呼完了这几口气他就没得再呼息似的。 “方大侠。”他毕恭毕敬的呼道“你来了,可有什么吩咐。” 方柔激道:“小良,你有得忙了。” 这呼吸急速沉重的汉子,正是“呼家敦”中人们皆竖起拇指的第一好汉:“快手量天”梁善良。这一带方圆百里的大流氓、小混混,无不对梁善良奉若神明。 ——因为梁善良讲义气,他从不在乎人出卖他,但他从不出卖人! ——因为梁善良武功好,而且就算他打胜了对手,还常常放过人。 这样一个人,加上豪爽、慷慨、不拘小节,又有本领,再来点运气,到那里当然都是稳当“老大”无疑。 这时,他一听方柔激这么说,他便如接圣旨般铿锵有力、奋亢莫名的道:“是!方大侠有命,无不拚尽老命!” 方柔激唇角微微一翘,算是一个冷傲的笑容吧,只听他说:“我行事向来不用帮手,不过,今晚纳兰可能会经过这里,要办大事,他正要用人之际,你打醒精神,在独木桥那儿候着吧。” 梁善良一听,眼睛发亮,发出一声朗然的:“是!”梁善良是因为纳兰才认识方柔激的。 ——他受过纳兰的恩。 有一年,他经过苏州魏忠贤长生祠时,不明白为何魏忠贤还活得好好的,却已替他到处立嗣,而不管是谁见之莫不跪叩膜拜,于是多咀说了几句,给缇骑番子高手,连同国子监生陆万龄追击缉捕,幸得纳兰仗义出手解救,否则梁善良只怕当场便给“凌迟处死” 此后,梁善良对纳兰十分拜服,觉得有欠纳兰恩情,方柔激当然也知道他这个心意。 方柔激料定纳兰必会参加“夜袭”在这附近算得上是“地头蛇”的梁善良,自然用得上,所以顺道通知了梁善良一声。 梁善良知今晚可为纳兰效命,大是奋亢,于是马上不赌了,兴冲冲的赶到呼家墩“独木桥”桥头,苦候纳兰莅临。 梁善良是呼家墩一众汉子的“老大”梁善良出动,那些汉子也不肯闲着,也要跟过去“效命”、“聆令”其中还包括了几个武功底子相当不错的好手。 梁善良拗不过他们,只好先把话说在前:“我那恩人要不要你们一道,我可话不准;他们可是办大事的人,行事莫测高深;你们跟着我,要是流血流汗,自不在话下;但如果不让你们一起,也不得作怨!” 众人都声言:“一切听老大的命令。”于是一起到“独木桥”桥头守候。 这时候,方柔激早已越过“独木桥”独赴“老鹰驿站”了。 夜已潮深,月明星亮,但也云急风寒。 一众好汉们在桥头守候,他手上那干汉子,向来是静默不得的,七嘴八舌的在聒噪着,梁善良自己喝令他们噤声了几次。 但这些人向来都是憋不住的。 其中一个叫宋猜的,忍不住猜测:“我看,纳兰少侠要办的大事,多半是解决‘老鹰驿站’那干凶神恶煞。” 梁善良忙喝止:“别乱猜。” 其实他心中也是这样臆度。 ——自从那一大队锦衣卫、番子入驻“老鹰驿站”后,方圆一百五十里的百姓们,都受了不少气,都没好日子过了。 他们巴不得纠合一群好汉,把那干禽兽不如的东西干掉。 ——不过,这种事可以在心里想,时机成熟时也大可以干,但就是不能乱说。 一旦给人偷听了,通风报信,可是灭“墩”之祸! 宋猜闭了嘴,梁善良另一名得力助手郭龟却道:“要是纳兰少侠为的是‘老鹰驿’而来,他大可不经由独木桥,而从爷头店、杀狗林或阳关道过去哇,这样咱们岂不是白等了?” 另外一对何氏兄弟一个说:“白等没关系,不能效力才没意思!”另一个说:“要不要我们在其他三处都派人手在那儿守看,那样就万无一失了!” 梁善良听了也觉得有理。方大侠只说纳兰少侠要来,可没交代为的是什么事,也没说是从那一处来,这可有点难办。 于是他派何氏兄弟:老大何家渣带三人火速赶至“阳关道”老二何家珠带三人急至“杀狗林”而宋猜则领两人先去“爷头店”侯着,一有消息,即禀明纳兰、通知大家。 如此安排妥当之后,梁善良和郭龟等人,又在“独木桥”口苦等。 未久,溶溶的月色下,只见一个中年白衣书生,骑在一头毛驴上,经过独木桥。 梁善良一阵紧张,后来发现那书生连毛驴都骑不好,几度没给驴子摔到桥下,大家都发出了哄笑。 那白衣书生狠狈异常,见月夜下,桥头有这么一大群汉子,也给吓得心慌,一边扯驴一边忙着说:“对不起,错过了宿头,诸位好汉,借过借过,好心不怕做。我一个穷酸白丁,有书没银,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偏是那驴子又不听话,蹬着后蹄不肯顺他走。 梁善良的手下都看得发噱不已。 其是一名叫马同的,还过去帮他牵驴子,边道:“我说秀才哪,你不会骑驴,就莫要硬扯驴来,给驴骑了!” 大家都嗤笑不已。 白衣书生却称谢不已。 郭龟笑对梁善良说:“看来,他当咱们是拦路的强盗了。” 只见那白衣书生,满头大汗,连额下三绺长髯也给汗水沾湿了。梁善良笑道:“过去帮帮人吧!” 那小毛驴倒驮着书啦伞啦衣物啦一大堆的事物,走过独木桥时,桥身吱呀吱呀的,那驴更唬得走一步退三步的,众人要牵动它,它更把驮的东西撒了一地。 大家又笑又闹,反正等得发闷,这正好可引为乐事。好不容易把驴子牵过桥来,干粮和书柬都掉了一地,郭龟等屈身替书生捡取,一面笑他。 那书生脸红耳赤,只捡到那支油纸伞。 这时,梁善良虽然调度了十来人,各自把守关卡,但身边还有马同郭龟等二十几人,大家有的在笑,有的在捡物,有的在谈些不经意的话题。 而白衣书生正经过桥墩前环手微笑的梁善良。 白衣书生似很承梁善良的清,对他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白衣书生脸很白,给月色一照,更白。 白衣书生的须很黑,眉很黑,都像修剪过一般,跟他一对黑眸,相映得十分俊逸。 梁善良自然也向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白衣书生笑着并且态度卑微的问了一句:“但么夜了,你们在这儿等什么啊?” 梁善良和善的笑着回答:“没什么,只是要帮帮朋友的手而已。” 就在这刹那之间,梁善良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为什么? 这刹那间—— 梁善良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杀气不错那是杀气那是强大无匹的杀气正迫面而来来者是谁!? (这刹那间!) ——为什么? 梁善良外号“快手量天”是因为他心快、人快、出手快,他的左右量天尺,是武林中使用这种兵器的顶尖儿高手。 他一见情形不妙,便立即高喊,左手右手,一拔背负之尺,一抽腰畔之尺。 ——他的“量天尺” 然而这时,白衣书生,手中的伞,哧地拔出,一道白光,白刀一闪,已回伞中。 白衣书生牵了驴子,谢了大伙,骑上驴背,一摇三颠而去。 大家还指着他的背影忍俊不住。 直到郭龟蓦然发现,他的老大梁善良站在桥墩那儿,神清惊愕无已,而他的颈项,在月色下,添了一环灰线。 郭龟惊问:“怎么了?” 梁善良喉头格格有声。 马同忙上前扶持。 ——不扶还好,一扶,才发现梁善良左手齐腕而断,右手也近肘而断,连喉咙也给切断了。 鲜血狂涌疾喷。 众人惊呼、怒吼、哀叹、愤骂,一时莫衷一是,有的矢志要为梁善良报仇,有的惊震于敌人太厉害,有的怕得只想回家,有的急着要通知纳兰。 这时候,梁善良一时还未断气。 他在极度痛苦中,却想到: 敌人已经来了。 来的是不字辈的落魄书生。 既然连这煞星也来了阉党必早有准备不好了纳兰方柔激此去岂不送死。 我的手断了我再也不能领导呼家墩的好汉了。 他最后才想到自己。他的鲜血大量涌出。他的神智已开始不清楚。他在此时想到了这些。 但他已不能说什么。 不能做什么。 ——他的双手已断;他是再也不能帮朋友的手了。 第五章亮剑弃剑 对方柔激而言,江湖就是一条多风多雨多挫多折但遇风兴浪、遇雨疾行、遇挫愈扬、遇折不断的险道。 他,永不言败。 方柔激当然不知道,他通知了“快手量天”梁善良率众以助纳兰等人的“夜袭行动”但却因而使梁善良遭阉党暗杀组织:“不字辈”中的“不幸”落魄书生断手切喉,惨死在“独木桥”头。 他等于是叫梁善良去送死。 他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 平常人容易疏忽,但高手的疏忽,多在全胜、全盛之时。 “红豆坡”群侠要进攻“老鹰驿”的阉党,他们采取“夜袭” 他们兴致勃勃、杀气腾腾的密议如何杀对方个措手不及,并付诸于行动。 他们当然没料到对方正等着他们来。 等他们来送死。 如果这是群侠和众魔之间的一次对决,那么,它绝对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因为从古到今,这种对决一直无休无止,而以后这样子的对决也一样无时或已。 ——以为这是第一次对决的,是过于天真;以为这是最后一场对决的,更容易失望。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但没有希望,人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群魔也一样有着希望:他们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好——这跟众侠的希望有些儿不同:他们是希望这世界和大家都活得更好。 所以他们争取“更好”的手法也有所不同。 方柔激的方法一向比较激烈,而且也跟一般的人不同。 他喜欢单“剑”赴会。 他一向认为:在这世间,人是寂莫的,而且是孤独的。 ——世上一切的事,都要自己去完成,纵然一大群人在一起,你也只能做你自己做的事;就算你快乐或伤悲,那也只是你自己的事,谁也无法真的同享分忧。 除了**。 ——**是打从天生的需求,要一男一女在一起才能激发的欢悦。 人生在世,能充分享受**欢愉的,不过三数十年——所以方柔激一向好色。 他一向不畏人言,自行其是。 一个人一定要做自己最适应的事,以最适应的方式做,才能在活的时候尽欢无怨、无悔无憾。 他觉得一个人要成功,就得要成别人难立之功,这才能算是言行特立、一个完整的人。可是,如果要成大功干大事,就得要无视于俗世功名,而且,还要无畏人非,决不退缩。 ——既决定要做一件事,就不怕打击,不怕人言,越是困难,越是进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如此不一定就能成功,但不如此就一定不能成功! 对方柔激而言,江湖就是一条多风多雨多挫多折但遇风兴浪、遇雨疾行、遇挫愈扬、遇折不断的险道。 他永不言败。 ——却不妨有些小悔。 有些小悔,聊胜于无。说一生能无悔或绝不后悔的人,方柔激认为对方若不是个从不自省的白痴,就是个自欺欺人的可怜虫!有些小悔有何不可?人生总不能只拣对的事来做,何况,有些事做了,一时也难分对错。 ——后悔没什么大不了,但不懂后悔的人才从小过变成大错特错! 有时,错对难分,是非难辨,但凭一身绝艺一把剑,却总算还能定生死、分胜负。 与敌手交手,只有一个原则: ——我赢,你输。 对自己专情的剑,好好的尽展所长,做些快意恩仇的事;对自己醉心的女人,好好的蜜意轻怜,以致不负青春天赋。 在洪流浊世里,他不愿当官,他不愿掌权,他不愿花太多时间心力去争名夺利;他是他,他是方柔激。 方柔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夜袭老鹰驿”——也是因为他觉得应该这样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些阿谀媚阉谄党,以为自己权倾天下而气焰高张的走狗鼠辈!)他就去做。 义无反顾。 他是不理会什么“义”不“义”的,只要该做,他就去做。 他就去做。 过了老鹰坳,就是老鹰驿站。 老鹰驿站最高、最宏伟、最著名的建筑就是郊西“老鹰客栈” 一过老鹰幻,便可以遥望老鹰客栈的第八九层楼。 ——可不知“老鹰客栈”的人也望见我不? 老鹰驿站是个非常繁华的地方。 ——不知道老鹰驿站的女人怎么样? 想到女人,方柔激心中在算,算他总共跟多少个女人欢好过、有过多少个女人。 他是自从丧妻之后,才开始他的猎艳生涯的;开始玩女人的时候,他已近三十岁了。 这之前,不是没有占有许多女人的冲动,而是爱他亡妻太深,也太甚,所以总是强自抑制下来。 他把爱女人的激清全转成了爱剑。 一把金虹剑,千种燃烧志。 方柔激把爱女人的激情化着杀人的青锋,直趋老鹰驿。 大概是接近了老鹰驿站吧,来往的行人,似未因夜色而减少,反而愈渐多了起来。 进入老鹰坳前,先得经过九处山坳,且又得过一条独木桥。 下面是万丈深涧。 方柔激转过了两处山坳越行越急,几乎足不沾地的赶路。 这连接几个山坳,几乎是绝处逢生、山穷水尽,人一转过去,就别有洞天,与前路景貌迥然不同。 转到第五个山坳,方柔激陡然停步,以致后面一直跟踪着他的人,几乎撞在他背脊上。 方柔激舒然转过身子,淡淡地道:“你是跟踪我吧?” 那人吃了一惊,返身就走。 方柔激没待他返身,剑光一闪,当地一声,那人下摆落下一枚铜牌,方柔激只瞥一眼,便道:“果然是番子。” 那人又惊又怒,霍然拔刀。 他右手拔刀的同时,左手已打出暗器,反应之快和出手之快,决非等闲之辈。 可是,在他拔刀掏暗器的同一刹间,方柔激手上金虹一闪即灭,这时,这人喉管里先是多了一方红点。 然后是红点扩大。 接着是鲜血迸喷而出—— 不过方柔激并没有等对方的鲜血喷出,已一脚把他扫落深谷。 然后回身,照样疾行他的路。 ——他一向不喜欢让敌人的血沾溅他的衣上。 他珍惜他每一件衣服。 每一件都跟他度过一段时刻。 正如三十以后的女人一样。 他再赶路的时候,仿佛刚才杀人的事,与他完全无关,不,刚才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 再经过两道独木桥,才到老鹰驿站。 ——此处一带之所以命名为“独木桥”就是因为独木桥相当多见之故。 要过第二道独木桥的时候,前面来了一人。 一个老人。 他那一张多风多霜的脸就是岁月的版图。 他背驮着重物过桥,巍巍颤颤,见之俱为之惊心、心酸。 方柔激施然走过去。 双方距离约有四尺。 下面是深谷。 (跌下去,大概只有饿狼才能找到尸骨吧?) 双方距离剩下三尺。 方柔激走得快。 老人行得慢。 (年纪这么大了,没有人扶他过桥,好孤伶的老伯伯。) (我年纪也不小了,还没结婚,大概也不会有孩子的了,当我老了以后,如果像这老伯一样可怜的活着,不如早日了此残生,一剑结束自己性命算了。) 双方相离只剩二尺。 山谷的风,份外厉烈,这一端的桥,氤氲着雾,一下子,罩住独木桥这头,连老人的脸容也看不清楚了。 连对方的气息也几不可闻。 (算了,到我老的时候,也许要苟延残喘的争取活下去呢!那时候,说不定已舍不得死了。) (多少人心高气做,年轻时夸下海口,说自己这种人不会活过三十岁;俟得过三十以后,这种人又会说到了四十岁会自杀;但到了四十岁,这种人又会挨到五十岁时才说自己必然会患上绝症总之是舍不得死。) (老爱说自己要死的人总是最怕死。) 方柔激和老人,相距仅盈尺。 再一步就要擦身而过了。 方柔激忽然觉得呼息舒畅。 特别舒畅。 (空气中似有一种甜味。) (想起了亡妻善煮的黑糯米粥。) (想起她那端碗的手,曾是用来撷花的柔荑。) (啊。) 就在这刹间方柔激暂时停止了呼吸。 同时也闭住了身上三十六处要穴。 老人就在这瞬间与他交错而过。 老人自背后包袱倏然抽出了超过十六种武器,十六种武器都不属于武林中一般所见的十八般武器,而只攻向一处: 腰。 ——方柔激的腰。 这时金虹一闪。 雾激飞。 又聚拢。 ——一物哗啦翻坠落谷。 方柔激已冲出雾去,信步上了崖边。 浓雾中的老人更加巍巍颤颤。 这刹那间的交手,是何等之快,方柔激的拔剑、出剑、收剑,都在同一刹间完成,但在老人而言,简直如等一个酒醉的人清醒那么慢。 ——慢,但就是无法闪躲。 他眼睁睁的看着方柔激拔出了剑,金虹乍亮,只一剑,已削断了自己拔出来的一十六件兵器,同时割断了他交叉系于胸胁间的绑绳,以致背上所驮的事物(兵器)全掉下谷底去。 同一刹那,对方的剑锷击中了自己的右腰,使他几乎举步维艰—— 方柔激在一刹那间做了这么多的事,无一不准确、俐落、击中要害。 他这么快,但给予对方的感觉,却是慢的。 这才可怕。 ——因为这剑法已快到让人失去了时间的感觉。 “我饶你性命,”方柔激的语音荡荡的传了回来“那是因为我从不杀老人、女子和小孩。” 老人一听他的声音,这才完全绝了望。 ——看来,自己施放在飞雾里的毒气,对这个人,是完全不能奏效了。 进入老鹰驿站。 ——要小心了,既然前面已有两个高手对付他,前面说不定还有二十名高手等着他。 先前他在山坳口杀的那人,应该就是内厂里的三档头“多刺单刀”常丙家。 这人手起刀落,砍人头颅,如视家常;但武林中人多先是吃他的暗器而伤,然后才给他砍得个身首异处。 ——不过,此际,他也落得个尸骨无存了吧? “独木桥”的老人应该就是“吞云吐雾”马甲。 那是个武林中的棘手人物——可能已经加入了“三扇门”的组织中吧? 既然敌方已知道他要来了,也当然会防着其他的群侠——到这里,方柔激心里也不免有些犹豫: (该回去通知纳兰等人,还是自己先杀出一条血路好呢?) 他从不半途而废。 他决意要看看:前面有什么? 可能因为夜已入戊之故,行人渐少,车马亦稀,前面有一个温润可爱、圆嘟嘟、傻乎乎、笑嘻嘻的人,凑过脸来问他: “要姑娘不?” 方柔激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不。” 那人又问:“要住房不?” “不。” “你口袋里有鱼不?” 这回方柔激“不”不出了。 他用冷得像冰镇过一千年的眼神,望向那人。 那人笑意盈盈、笑态如故。 “你是谁?”方柔激问,他的眼光落在那人背负的刀上。 “这是‘天机’的暗号,”那人小声的道:“你不知道,那就不是同路人了。” “小遣,”他对背后精伶的书僮道:“他对不出来,那就不是自己人了,我们再去找找看吧,他一定是来了。” 方柔激忙唤:“慢着。” 两人停下了脚步,斜着眼睨他。 “你们是‘天机组’的人?”方柔激低声问“天机的杀手要来这儿干什么?” “你既然不是来帮‘天机’的,我告诉你干什么?”那人有些憨憨的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予他那眉清目秀的书僮小遣听:“唉,连‘风流剑客’都不肯帮‘天机’锄奸,世道维艰,人心不测,一至于斯。” 这时,那主仆二人,一面说着,已快要转入“老婆巷”里去了,方柔激耳力排行天下第八:有一名“神耳大师”专以令人不防的法子,试验武林中各路高手的耳力,(例如:忽在某高手耳畔大力敲响一面铜锣,但同时自传一里开外的人轻轻说了一句话——方柔激就是在这艰苦的试验中依然听得清楚的一个。)并列入他所著的避耳咳一书里,方柔激就在他榜上排名第八),勉强听得,眼见两人即将消失,忙追上前去,问: “你们知道我是方柔激?” 那人白了他一眼,好像怪他多此一问似的:“若不知道你是方大侠,我会开口就向你说出‘天机’的机密?” 方柔激也觉得自己有点“多此一问” 那人又道:“就是因为知晓你是方大侠,便以为你是龙头派来助我们之人——就算不是,以方大侠为人,也决不会出卖我们的,才会这般不隐瞒。” 那人语言十分诚挚。 方柔激甚至觉有些惭愧。 “请教大名。” “我姓黄。” 方柔激见他似有不便,也没问下去。对方却直言无忌:“我知道你也是来刺杀老鹰驿站的阉党头领的。” 方柔激见他那么说,也唬了一跳,幸而这时巷里无人。 那人神神秘秘的笑着低声道:“我已经杀了一个。” “什么” 那黄姓公子拍拍书僮背上的包袱,喜不自胜的道:“在里面” “哦。” “要不要看看是棘手人物呢!”黄姓公子炫耀似的说。 他叫小遣把包袱的活结打开。 然后递给方柔激。 就在这一刹间,包袱炸开,至少有七十八种暗器(小的细如牛毛,大者若榴莲,其中有两种是透明的,有两种是融入空气中的,有三种是烟雾,有一种是一粒泥丸但爆开后成了八千余小块的淬毒的暗器!)一齐喷溅开来。 同一刹间,黄公子和小遣,早已飞跃落到巷子口墙的另一边去。 他们落地的同时,却发现还有一个落地跫音,比他们的足履还轻。 ——方柔激。 他们腾身的同时,方柔激也抛出了包袱,几乎是跟他们同时翻过墙来。 月色下,方柔激衣白如雪。 脸白似月。 月照长剑。 剑黯红。 未拔的剑,竟然透过剑鞘,溢出暗红来! 黄公子见方柔激居然在爆炸的同时,已安然无恙的落在自己身边,他也居然笑了一笑,道:“你好。” 方柔激道:“你、好。” “你没事吧?” “没事。” “刚才我还为你担心得很呢!” “谢谢。” “——你是怎么知道那包袱里有哈哈,那些是考验阁下是否真的是方柔激方大侠的小玩意呢?” 方柔激淡淡地道:“如果我不是方柔激,我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好一个考验!” 黄公子笑嘻嘻的说:“就是因为你是方柔激,所以根本不成其为考验。” 方柔激道:“拔刀吧。” 黄公子奇道:“什么?” 方柔激道:“你的手法形貌,如我所料不差,可跟‘天机’全无关系——你是‘不字辈’的人。” 黄公子啊了一声,又惊又佩的说:“方大侠真是明察秋毫。” 方柔激道:“你是‘不字辈’中的‘不诚’黄晶晶。” 黄公子居然“哎呀”了一声,敬服不已的说:“方大侠果真料事如神!” 方柔激道:“在你身边的,应该就是‘不防’萧遣遣吧?” 那书僮小遣说:“佩服。” 黄晶晶转过头去跟“书僮”说:“你看方大侠,果然名不虚传!” 萧遣遣马上便道:“佩服,佩服。” 方柔激道:“那么,躲在墙角底下的,大概就是‘不备’楚源源吧?” 黄晶晶一对笑眼都晶晶莹莹的亮了起来“太厉害了,可惜识得大迟,要不然,可以早些向方大侠请教开导,那该多好!”方柔激道:“那么,请吧。” “请什么?吃饭吗?”黄晶晶热烈、欢快的道:“我请,由我来请。” 方柔激脸色一寒“你不拔刀,我可要出剑了。” “天哪!”黄晶晶惨叫道“我们同是武林中人,相煎何必大急!要是武林中人都如此争强斗胜,天下宁不大乱乎!” “废话少说!”方柔激叱道:“拔刀!” “如果你要赢,算我输又如何!”黄晶晶惨然道:“反正,我也真的不是你的对手。” 方柔激气煞:“你们是来杀我的,我现在就在这里,就算你不杀我,不敢动手,我也要杀你!” “那么,你杀吧!”黄晶晶居然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就宰的样子“我佩服你,我崇拜你,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就杀吧!如果以我的死来换来你对武林中人的一点仁慈,我愿意。” 方柔激怒道:“你——” “噗”的一声,黄晶晶居然跪倒下去了,还向方柔激叩首咚咚作响:“我上有高堂,下有妻房儿女,你若高抬贵手,我黄某人当感激一辈子;你要是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怨!小遣,记住我的话,告诉我家人,不要为我报仇!方大侠杀我,是替天行道,与人无尤!” 萧遣遣道:“是!”方柔激气得一跺脚,终于一咬牙,道:“你这种人!” 他不能杀这种全不抵抗的人! 他杀不了! 所以他走! ——转身就走。 就在他要转身去的刹间,黄晶晶忽然又用一种极为感动的声音唤住了他: “方大侠!” 方柔激以为他要起身而战。 “你不杀我了!?”黄晶晶又惊又喜的叫道“你饶了我了!?” 方柔激闷哼道:“像你这种人,还有什么好杀的——” “大恩人,”黄晶晶挽袍急步趋前下跪“请受我一拜——” 说着,就叩拜了下去。 方柔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受之无趣,不受不能。 但就在这刹间—— 黄晶晶已出刀。 他的刀在背。 没有鞘。 一把透明的刀。 ——随着他的矮身叩拜,黄晶晶这一刀正由胸至腹,劈剖方柔激! 刀快得不可想像。 不过这一刀的特点不只是快。 而是令人不防。 无备。 冷不防。攻其无备。 虽然方柔激原早已有防备。 ——但仍难防像黄晶晶这种人。 以及他那种诡异己极的刀法。 方柔激知道自己还是可以接下这一刀。 但是在同一刹间,黑暗里射来了一箭! 这一箭在未射中目标之前,还是曲曲折折、闪闪缩缩,好像随时都可以改变方向、鹄的似的! 同时还有一枪。 这一枪是软的,像一条蛇。 ——一枪刺来,取的要害居然是七处! 萧遣遣的软枪! 方柔激知道自己就算可以接得下那一刀但不可能同时接得下那一箭同时接得下那一枪! 所以他做了一件事: 拔剑! ——拔剑的同时 弃剑! 巷子里惊现金虹! 剑未拔,透出暗红;剑一出,炸起金虹! ——这把“金虹剑”从桀骜不驯、惊世骇俗的“天羽奇剑”宋自雪,传到了只有百日性命、但持剑卫道的方歌吟(详见血河车故事系列),他们遇到再大的强敌、困难、挫折、煎熬、打击,都从未放弃过这一把剑! 也就是说,这一把剑,对绝世狂侠宋自雪、一代战将方歌吟而言,是比生命更加重要。 因为剑就是道。 道比生命更重要。 可是,方柔激在此时此际拔了剑又弃了剑。 ——难道他为了生命而舍弃了道!? 金虹乍现。 月色无光。 金虹剑一离手,仿佛它已聚合了宋自雪、方歌吟、方柔激的杀力、战志和元气,自行飞向敌人中最强的一个: ——“不诚”黄晶晶! 星花四溅。 有的星是红色的。 有的星是蓝色的。 有的星是金色的。 炸起来的花都是七色的。 金虹剑拦住了透明刀。 并激战透明的刀。 ——这一把没人掌握的剑,竟自行施展“天羽廿四剑”奋战黄晶晶! 同一刹那,方柔激迎向了箭! ——当箭离他胸膛不及二尺之际,陡然加快,尖啸倏加快,已射到方柔激咽喉。 方柔激在急进中之身子,突然一个完全不可想像的神奇大仰身,避过一箭,同时他右手已挟住了那一箭。 同时间,他左手抄住了那一枪。 这时,金虹剑已回到手上。 金虹剑上沾血。 血像燃烧着剑。 剑火红。 血在剑尖上滑落,滴在地上,瞬间剑身上滴血不沾。 ——好一把剑。 黄晶晶喘息着。 他身上正冒着血。 ——金虹剑不见血果然不回还! 黄晶晶惨笑:“好剑!没人使剑仍伤得了我!” 方柔激冷哼。 黄晶晶道:“可惜,可惜枪有毒。” 方柔激急放开枪,才发现持枪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反而是右指麻痒。 ——原来枪没毒,箭淬了毒! 这时,脚下之地,倏然冒起了一截枪尖,急陡升起,疾取鼠蹊。 方柔激乍然升起。 黑暗中又有箭射来。 ——这一箭就似静待他掠起。 他横剑一拦“咫尺天涯”叮地震飞那一箭。 但半空急风又起。 那一刀如此狠烈,以致他避过那一刀之后的片刻,仍有着脑袋给劈掉半爿的感觉。 ——那当然是黄晶晶的刀。 受了伤的黄晶晶,刀法反而似是更快了。 而且也更诡奇。 方柔激这次是落在墙上。 居高临下的他,像一只鹤。 但他足才沾墙,突然,墙顶上又冒出一截枪尖。 方柔激不再掠起。 这次,他藉月色认准了位置。 一剑劈下。 枪尖削落。 黄晶晶在墙下忽叫:“箭来了!” ——使箭的高手一直尚未现身! 方柔激一惊。 但墙脚寂然。 没有箭。 却有刀。 透明的刀。 ——因为分神于箭,黄晶晶的刀已至,方柔激已不及招架,只有落下墙来。 踞高点已给黄晶晶攻占。 只听黄晶晶在墙上居然关切地喊:“小心,箭又来了!” 方柔激正想运气以猛烈莫能挡之剑势逼落黄晶晶,却听破空之声,箭真的袭至! 方柔激急闪。 箭亦急闪。 他闪到那里,箭就跟到那里。 他闪至树后。 树后等着他的竟然是一把亮晃晃的枪尖! 方柔激要避。 但他手心一麻,接着心也一麻。 ——不好,毒力已 就在这时,他着了一枪。 在金虹剑反刺枪的来势,对方也闷哼了一声。 方柔激还待再攻,但脑后又传来破空破风之声。 ——这三人配合之佳妙,天衣无缝,不容喘息! 他整个人弹起。 弹至墙角暗处。 忽听黄晶晶喊道:“小心哪,墙角有人” 墙角真的有人。 那人见他抢入,近处发箭。 方柔激金虹剑陡然亮起。 灿亮不可视目。 激芒夺目。 ——天羽廿四剑之“旭月初升” 一时间,月成了日。 月芒大烈。 那人掩目,所发之箭落空。 方柔激一面疾退,一面架开由上而下的一刀,又进入巷尾。 狗吠声不住传来。 他首要之务,是逼退右手所染之毒。 他一剑在麻痒处划了一道血口。 ——金虹剑是兵中神器,有消百毒之能。 这时候,他又听见占在上风的黄晶晶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了?你伤得重不重?要不要包扎伤口?咱们化敌为友好不好?我本无心害你,何必自相残杀呢?” 说的时候,他的脸在月下洋溢着衷心的诚意。 方柔激心想: 此战险恶,平生首遇。 恐怕自己暂时要困战在这儿了。 看来阉党是有备而战。 ——不行,自己一定要杀出去,通知群侠,今晚的“夜袭”是来不得的! 这是个龙潭虎穴:一个等人踩进来的死局。 而他自己已踩了进来。 第六章出刀夺刀 在乱世里,仁者非但不是无敌的,反而可能是无用的。你若有杀掉对方的力量,你就是对的;若没有,则赶快使自已有。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一时之幸运:每个人的能力大抵相差不远,但拼劲和际遇就各有高低。你要冒出头来,就得冒险;冒的险越大,回报自然就越高。 正当方柔激困战于“老婆巷”与“不字辈”的三大高手:“不诚”黄晶晶、“不防”萧遣遣和“不备”楚源源未定生死之际,群侠也正如他所担心的:正赴“老鹰驿站” 他们分成两批: 一批取道“杀狗林” 一批直行“阳关道” 负责带领取道“杀狗林”的是“刺客”唐斩。 “我这一道是奇兵,旨在暗杀;”唐斩布署时说明:“你们是主力,不过,反而得要吸住大部分敌人的注意力。” 跟他一道的是:杀手龙尤可恨、黑手梁婆心、天机“九月”的六名高手。 他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都是杀手。 ——杀手中,除了“杀霸”墨三传之外,人人都加入了唐斩这一组。 人人都知道,加入这一组,目的就是杀人。 痛痛快快的杀人。 因为杀的人都是该死的人。 恶人。 仇人。 坏人。 ——以恶制恶,制了再说。 这是杀手的信念。 ——以恶斗恶,治了更恶。 这是“儒侠”五三—的看法。 所以,他们不等“老王”回来,便出发了。 ——出发去完成他们的信念。 在这样一个乱世里,究竟应该以和为贵、相忍为用,还是以毒攻毒、以血还血? 尤可恨心中也有这样的迷惑。 当他每杀一个人的时候,看到对方流血,心中都很迷惘:如果死的是自己,感受又是怎样?每个人都想要活下去,而且都有权利活下去,就算对方是坏人,自己又凭了什么能把对方一刀了断? “你错了。对唯力是逞的人,是论势不论理、斗智不斗力的。在乱世里,仁者非但不是无敌,而是无用。你若有杀掉对方的力量,你就是对的,若没有,赶快使自己有吧。”唐斩斩钉截铁的道“理想,谁都有!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一时之幸运。每个人的能力大抵相差不远,但拼劲和际遇各有高低。你要冒出头来,就得冒风冒霜和冒险,冒的险越大,回报就越高。用杀死对方的方法是打击敌人最有效的一种方式,但所冒的险也最大——” 他笑了笑,眉心的红痣也日出东方似的跃了跃:“难道,面对像魏忠贤、阉党、五虎、十彪这种张牙舞爪的禽兽,咱们还要跟他们讲道理不成?” 尤可恨很是信服,他对唐斩一向是心服口服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说:“有一个人,跟你的说法,刚好是相反。” 唐斩问:“他怎么说?” 尤可恨答:“他说:‘以杀止杀,如同自杀。你用终止一个人的生命的方法来打击他,同样的,对方也会用不许你活下去的手法来整治你:阉党用的就是这种手段。如果我们跟他们一样,结果也好不了他们多少。’他是这样说的。” “笨!笨!笨!就是因为这种腐迂想法,”唐斩哑然道:“所以,朝中正义之土.给赶尽杀绝,善类为之一空:有识之士,空言咄咄,有甚作为?狐群狗党,恣肆横虐,凶焰日张!” 尤可恨也觉有理,道:“不过,那人也说:‘不用流血的手段,不等于什么事也不干。我还是会用一切力量来阻止他们作恶,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妄杀一人。’我所知道的那个人,也确是做了不少行侠仗义但极少流血杀人的事。” 唐斩双眉一剔,仿佛双眉掠到鬃上云游了刹那一趟,问:“他是谁?” 尤可恨答:“李布衣。” 唐斩“哦”了长长的一声: “神相李布衣?” “正是布衣神相。” “每人都有他不同的想法,影响一个人想法的,主要是因为际遇。我何尝不想当一个好人,助人、救人、舍己为人,誉满天下,可是,我不能。我自小就受人迫害、给人追杀,我走投无路,狠下心来,反而藉多年遭人追杀的经验,反过来追杀人;不但杀敌,也杀有人出得起价钱的命,我一向都是杀无赦的。”唐斩沉默了半晌,才道:“李布衣半生伤心事,孤身走天涯,但他有他的际遇,使他侠骨得来、仁心得起。我则不然。我若要像他那么仁厚,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他可以说是为救人而活,而我,却是为了杀敌而活。每个人都只能做他自己擅长的事,有些人喜欢走路看星,有些人喜欢走路看人,有些人走路看风景,但我不能;我一面走路,一面得留意脚下有没有陷阱。” 然后他说:“就像现在。” 尤可根道:“现在?” “现在我就怀疑这里有埋伏。” 林子杂树丛生,根瘤突起,但时见修竹茂密,别有幽境。 尤可恨狐疑地道:“这儿一片宁静,可什么也没有?我看似是正常得很。” “黑手”梁婆心打量了尤可恨一眼,他一向觉得尤可恨十分“老土”而且只向唐斩请教,不来向他请益,是绝大的侮辱,于是冷然道:“你是怎么当杀手的?” 尤可恨一时还没弄懂他话里的意思:“什么?” “走入林中,切忌是静,”梁婆心道:“你听:蝉声、雀鸟声、鼯鼠松鼠声,一概全寂,这儿确有点不寻常。” 话未说完,就有了声音。 一声惨叫。 惨厉至极的叫声。 奇怪的是,这一声惨叫之后,就没有别的声音,只剩下了一种咕咕的声音,就像地上打开一个洞,汩汩冒出水来似的。 声音甫起之际,声犹未歇,梁婆心已到了声发之处。 尤可恨的手搭住了他的刀。 唐斩却道:“太平门梁家,端的是好轻功。” 他才说完这句话,梁婆心已经回来了。 他手上抱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咽喉已经切断,咕咕之声正是血水自他喉咙里激冒出来的声响。 梁婆心道:“我赶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了他。” 唐斩一晒道:“居然有人比梁家的轻功提纵术还快!” 梁婆心恨声道:“如果我不是手上抱着人,一定可以把他掀出来,杀他二十九次!”并放下了尸首。 尤可恨惊问:“这人是谁?” 唐斩看也没看,就说:“他是呼家墩的何家珠,是‘快手量天’梁善良的好拍档——看来呼家墩是出了事,梁快手是纳兰的好友,一定是着他前来通知我们一些事情,但却遭了毒手。” 尤可恨道:“这么说,阉党那干人岂不是有备而战?咱们这样还该前进吗?” 梁婆心道:“你怕么?你想退回去?” 唐斩反问他:“你很够胆色吧?” 梁婆心道:“没胆子,怎学人当杀手!”他又格啦格啦的暴笑起来:“放心吧,有我在,只有我杀人,没人杀得了我!” 唐斩道:“你在江湖上外号人称‘黑手’,很多案子,查不出来,上面就派说是‘黑手’干的,好像这样一说,就满有阴谋似的,揪不到人也理所当然,而且,罪大恶极、虐杀处决也名正言顺。其实,那些无头公案,大部分跟‘黑手’都无关系,也跟阁下全无瓜葛。” 梁婆心听着,觉得威风,面上有了光,于是便哈哈大笑道:“要是那些案子都是我梁某人干的,那么,狗官阉党,算来我总共已手办了八百六十五个了!” 唐斩忽道:“不管他们是不是你杀的,不过,这儿却有一个,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梁婆心一怔道:“什么!?” 唐斩微诧似的扬眉:“你不是说要把杀何家珠的凶手揪出来的吗?他就在你头上。” “头上?” “你的头上。” 梁婆心的身边是竹子。 巨大的竹,修叶掩映着月华,微微轻晃。 有一个人,倒挂在竹枝上,像一只蝙蝠,正在俯瞰着他。 那是个瘦小的人。 脸更瘦削。 他有一个特点是:看去全然是静止的,其实全身都在动——全身上下每一个神经每一块肌骨都在轻颤着,好像患上了一种特殊的风寒似的。 梁婆心抬头望见那人,脸色在月华下镀了一层惨青。 不过他的神态仍很悠闲。 ——单是这一点,就不愧为成名多年的杀手! 尤可恨看见他一手支在竹干上,一面仰首,悠然的问:“你好。” 那人也小声且亲昵的道:“我好。” 梁婆心暴笑了起来。 满林的乌惊起。 “‘伤追神’何家珠是你杀的?” “我会在外面传是‘黑手’干的好事。” “——这样我岂不是与‘下三滥’伺家结了仇?何家高手如云,可不是好玩的!” “‘太平门’梁家也有的是高手。” “你是要促使‘下三滥’火拼‘太平门’吧?妙绝!” “这也不希奇,‘下三滥’和“太平门’之拼,非今日起。‘遇何杀何,见梁斩梁’这句话,可流传了百年了。” “对了,”梁婆心似忽然想起来了,又暴笑一声,问:“你就是‘不死神君’阴三阳吧?”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在他身旁的尤可恨却看见:就在梁婆心的掌心所倚之处,竹干迅速窜起了一道笔粗的黑线,像一条飞行极速的乌墨蜈蚣,一直往树上升去,到最后成了极细的一线,迅速但了无声息的游近那倒挂的人的枝叶去! ——这就是梁婆心的“黑手”! 他早已动手。 而且一动就是“黑手” ——毒手! 尤可恨很紧张。 他虽然是个初出道的杀手,平生只有杀过三个人的记录,但他的武功反应见识能耐却决不低。 他眼见那道“黑线”直窜上去,是愈来愈接近不死神君阴三阳了。 ——快要到了! ——只要那道由“黑手”传出来的“黑线”一触及不死神君,这“不死神君”就不得“不死”了! ——就快到了! ——一沾黑手,就得黑口黑面——比烧焦了还没治活的希望!这一向是江湖上对“黑手烧天”这种绝技的传言。 ——快到了 尤可恨觉得今晚自己能有幸目睹杀手名人梁婆心施展“黑手”对付“不字辈”六大高手之一“不死神君”而振奋。 他心中对粱婆心其实也颇为佩服。 只是梁婆心太也傲慢。 他内里也心高气傲,要不然,他也不至于觉得天下侠道,全斗不过朝中妖孽,是以正道无甚可为,他宁当传说中的杀手,独来独往,要爱该杀便杀,有我无故,多么痛快! 所以,他不愿在请教一个看来瞧不起他的人。 ——不过,当他眼见梁婆心暗运“黑手”对付“不字辈”中的“六不”:“不胜”、“不败”、“不仁”、“不义”、“不诚”、“不死”里的“不死神君”阴三阳,心中大感奋亢:这一战不容错失。 ——快、快到了 大概只一指(尾指)之差,那道“黑线”就要触及阴三阳倒挂之踝,就在这时,不死神君遽然落了下来。 依然是脚上头下。 这时候,整棵竹树,也乍然焚烧了起来。 火是黑色的。 黑火。 同一时间,尤可恨只听唐斩叱道:“小心!” 竹林中人影闪动,至少有伏兵三四十人,月色掩映下,从他们衣饰可知,是东厂和西厂的番子! “九月”六名杀手,一齐拔剑。 他们拔剑的同时,敌人已杀了过来。 这光景尤可恨仍不忘向“黑手”梁婆心和“不死神君”阴三阳对敌的场面瞥了一眼: 难忘的一瞥—— 不死神君落下来的时候,梁婆心暴喝了一声,迎了上去,以他的双手。 他双手赤黑。 他的手越黑,他的面色就越白。 白得发寒。 ——这次他的掌力非但不是像刚才般无声无息,而是发出历涛一般的尖啸,直劈不死神君! 不死神君却不是找他。 ——这瘦小的个子似为“黑手”掌风所激飞。 一“飞”就“飞”到唐斩身前。 唐斩眼也不眨,纹风不动,突然,他的人就变成一把刀。 他已出刀。 刀一出,只见刀,不见人。 ——杀人者唐斩的刀! 刀光忽灭。 不死神君一伸手(他那似孩童一般的小手),已夺下了刀,然后他一拧身(他那像孩童一般的身躯),迎着直向他猱扑过来狂怒进击的梁婆心,挥出了一刀,然后,尤可恨便看见,梁婆心雪白的脖子上,有一道红色的红线陡现,然后暴裂成迸溅的血光,而不死神君正摇了摇头(他那如孩童一般的细小头颅),仿佛还很不满意自己一出手使夺下了杀手唐斩的刀和一出刀便砍下了黑手梁婆心的头颅。 纵然如此震愕,尤可恨还不忘注意:一,四面八方拥过来的敌人己在这瞬间由三十四人递增至六七十人;二,给夺了刀的唐斩已然“不见”了。 第二点比第一点更使尤可恨无助、失措。 ——唐斩是怎么“不见了”的! 他怎么不知道! 他怎么没发现! 他怎么办是好? 那六名杀手也非等闲。 ——“天机”手下无弱卒。 可是拥入的敌人越来越多、武功也越来越高。 几乎每一棵树后,都冒出了敌人。 何况,对方还有一名最可怕的敌人: 一上来就斫倒了梁婆心的不死神君。 尤可恨知道自己“完了” 所以他拔刀。 拔出“龙头大刀” 他要找一个目标。 他找上的是不死神君! ——既然横竖是死,要死,就死在最厉害的人手里! 当他正要鼓足勇气、冲杀过去之际,却又给人拖住了。 他差点没一刀递了过去。 他及时煞住,是因为看见“拖”住他的人双眉间有一颗飞跃的红痣: ——唐斩! “逃!”唐斩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你跟着我!” “什什么!”尤可恨心中惊疑不安,但脚下已不由自主地跟着唐斩逃。 人影闪动。 呼喝。 刀、剑、枪。 不住刺来、闪晃。 暗器、箭矢,还有脚下的陷阱。 唐斩不知何时,手上又多了一柄刀。 这使尤可恨生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刚给夺去的那一把刀,就像故意让人夺取似的。) 包围的人很多。 追击的人更多。 其中还疾闪过不死神君特别瘦小的身躯。 唐斩一面跑,一面出刀。 出刀,不是对敌。 而是砍树。 斩竹。 凡他过处,竹子折、树倒。 他砍得一如他身法般快疾。 折倒的竹树阻挠了敌人的追击。 在竹与树的缝隙中急走,不断倒下的竹子,不住闪耀的火光,使得尤可恨一身绝艺,都不知如何施展,只晓得在树倒的啪啪声中,还有兵器交加的呼喝声中,拼命跟着唐斩跑。 唐斩就在他前面。 一手拖着他。 唐斩身边不住闪起刀光。 刀光一闪,就似电之一殛。 那不知是敌人还是唐斩的刀光。 但竹断树倒和兵刃呼吆之声,也不住绕着唐斩响起,此起彼荡。 ——偶然还可以看到白刃飞起血沫之际:唐斩眉心那颗会飞跃的红痣。 直至逃出围杀现场,不知若干里开外,尤可恨才定过神来。 神定,但心仍不宁,气喘。 唐斩停了下来,望了他一眼:“救你,比我一个人逃跑要难十倍。” 尤可恨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既然你可以救得了我,为何不留在那儿杀敌?” 唐斩脸上的红痣,像日落般沉了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 尤可恨的样子,像快要哭出来了。 “你只是新人,我不忍心眼见你死。”唐斩带点喟息的说“况且,你有点像以前我亲手杀死的一个朋友,他叫王寇——若假于时日,他也是一个不得了了不得的杀手。” 尤可恨震愕地道:“你你一早就知道‘杀狗林’里会有这场伏杀!”“我也早就知道那自大的‘黑手’斗不过‘不死神君’。” “那你为何还来?” “我来,是因为我要杀死我要杀的人。没有大伙儿的中伏,敌方怎会因得胜而疏忽——将计就计,一向是上上之计!” “这一切是一个局。” “因为我们之中,必有内奸。” “你是杀手之王,但你——你只会逃!” “逃?”唐斩笑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尤可恨睁大了眼睛。 远处有狗吠。 近处有坟墓。 “这是哪里?” “这是更靠近‘老鹰驿’的所在;”唐斩双眉如黑刃“我这不是逃,而是攻;在他们以为我正夹着尾巴吓破了胆逃回去的时候,我要直捣黄龙!” 然后他满有兴味的端详兀自在错愕中的尤可恨,饶有趣味的问: “怎样?你不是要当一个好杀手吗?杀手不是侠士。一个大侠宁可杀身成仁,也决不有负理想。杀手则不然。只要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有所牺牲,理所当然。你当得了杀手吗?” 然后他意兴阑珊的道:“回去吧!杀手不是好当的。” 说着他便要走了。 尤可恨急问:“你要去哪里?” “我已牺牲了那么多的好同伴,”唐斩以孤漠的背影作答“要是还杀不到我要杀的人,我还是杀人者唐斩吗?” 第七章跑腿废腿 条件好的人一直找不到配偶,多是因为:比他差的人他瞧不入眼,比他好的人又瞧不上他。 他们经过了一座庙。 一座古老而残破的古庙。 他们并没有留意那座庙。 当“快手量天”梁善良在“独木桥“遭“不幸书生”孙落魄断手,而“风流剑客”方柔激在“老鹰驿站”为“不诚”、“不防”、“不备”三大高手包围,同时间,唐斩、梁婆心、尤可恨和“九月”六大杀手,与“不字辈”之“不死神君”阴三阳发生遭遇战,这边厢,已到了“阳关道”上的纳兰等人,还不知晓各路已发生了种种状况。 这一组人共有:纳兰、章大寒、墨三传、廖非同、返璞道长、太平门七义一行十二人。 他们选择了“阳关道”是因为章大寒一向磊落,返璞道长从来光明,廖非同十分自负,他们不愿走小径小道。 这样也好,这使他们大摇大摆的疾行于阳关道。 途中,返璞道长忽问纳兰:“小伙子,你成家没有?” 纳兰摇摇头“道长何有此问?” 返璞用他一贯衰弱已极、气若柔丝的语音和他一向闲谈自若意、恍似无事人的口吻说:“我看,此行可是凶多吉少哦,如果已经成婚,至少有香灯可继哩。” 纳兰笑说:“幸好我尚未娶妻,否则就像王采花那样,不敢来了。” 返璞“哦”了一声,声音仍是细若蚊蝇,但表情却是夸张。 “这么俊美的游侠,也会没女人么?” “就是没有。”游侠纳兰自嘲的吟道:”比我差的我看不上眼,比我好的人家看不上我。” “是吗?” 返璞端详纳兰,身法却没闲着,灵动如常。 “是呀。” 纳兰含笑赶步。 返璞笑道:“条件好的人找不到配偶,多为此之故。” 章大寒喀啦一笑,像是吐了一口浓痰:“道长别听这小子胡说,他可是到处留情,风流得很哩。” “是吗?” 返璞又打量纳兰。 “当然不是。” 纳兰不愠不火。 返璞斜睨纳兰了好一会,像给他看了个全相似的,这才又说:“你日后可有很多女人哦!”“哦?”纳兰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章大寒连忙凑过插满胡须的大头去,兴勃勃的道:“我呢?跟我看看,跟我看看。” 返璞为难的说:“你”章大寒指着自己的鼻子琦琦笑道:“对,我有几个老婆?” 返璞故意长叹一声道:“待杀了徐大化再说吧。”并且连忙转开了话题,问纳兰:“你好像很恨徐大化?” 纳兰道:“道长也是吧?” ——返璞道人正是听说徐大化也在“老鹰驿栈”后才决定参加行动的。 纳兰的眼光似望向很远的地方。 “我毕生为志的是要杀三个人:他们是徐大化、顾秉谦和魏忠贤,他们残害忠良、弄权误国,所以,我跟他们是国仇家恨;”奇怪的是,纳兰在述说这些血海深仇的时候,他的眼神反而是忧悒得非常漂亮的,而且还带点透澈的蓝色,像有座海洋在遥远的地方反映着他的眼色似的“最近,我必杀之人,还加上了索元礼。不过,就算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一定以杀我而后快——” 说到这里,转哼着小调,像是挥忘了刚才杀敌的话题。 “这样说,你也是忠良之后了,”返璞若有所思的说“祖上想必也曾道那些宦佞之劫吧,难怪他们要斩草除根了——赶尽杀绝,一向是他们行事的作风。徐大化更是寸草不生鸡犬不留的歹毒角色。” 纳兰停住了歌,只说了一句:“徐大化我倒不怕。” 章大寒不耐烦的又“渗”了进来:“纳兰,说话不要有一截没一截的,你到底怕谁?” “怕?”纳兰笑着反问。 “我看他倒不是怕,而是顾虑;”返璞替他说话“徐大化听说借了索元礼向魏忠贤荐进的一个高手:‘刀一出手,人鬼不留’舒星一;据说他一个在,就犹胜索元礼手上其他的煞星:麻烦、雷小可、赵荒煤、丁好饭、郑搏一这等人。” “舒星一?”章大寒咕哝道。 “他是我的大敌。”纳兰笑道。 “他是你之敌人便是我的死敌;”章大寒又豪气斗发:“你把他交给我吧!” ——他仿佛把舒星一当作是一顶草帽、一把伞、一枚柿子什么的了。 纳兰第二次再问:“道长也很恨徐大化吗?” “他?杀了我不少朝中为官清正的友好;”返璞耸了耸肩,颇不在乎的道:“我是方外之人,早也忘了爱憎喜忧,无所谓恨与不恨;只是看破、看开、看化、看淡!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纳兰肃然道:“道长境界高妙。非我能及。” 忽听墨三传冷哼道:“你不必及。” “这老道说自己与世无争,其实是力争到底,不过用的是另外一种扭扭捏捏的方法罢了。他们不是兴作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吗?所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就是要人争不过他,而他们能不必力争就挣得胜利,才用这一套方法和说法。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士大夫退隐终南,只因官场失意,所以以退为进、欲取先予、欲擒故纵、以弱胜强的让到一边去,以图东山复起。”墨三传颇不以为然、语含讥诮的道:“老子有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彻明。柔胜刚,弱胜强。这些都是另一种取得胜利的手段而已。就像儒学所取的是月亮发出光华的一面,而道家所取的是没有光华的另一边——同样是反映出光和暗。说什么光风霁月,和光同尘,以我看来,也只不过是老狐狸和狼之别!” 章大寒插口道:“对对对,凡是我听不懂的道理我都不喜欢。” “也许你说的对,”返璞道长果有过人的度量“我们或许真的矫情些,至少,我们之中,欲贬先扬、借力打力、以其无私成其私,有的是这类人。” 墨三传回望了返璞道长好一会。 “你这老道可真有涵养,而且,也颇有自知之明,总算跟一般杂毛不同;”他慷慨的说“我喜欢你。” 然后他说:“不过,我不喜欢被人跟踪。” 返璞怕他要贸然发动,忙道:“或许,来人不是要跟踪我们,并无恶意,而是正在追上前来呢!” 墨三传道:“你知道,我跟商辛七不同,跟唐斩也不一样。商辛七是为了钱杀人,唐斩是为了干预朝政而杀人,我们不然,我不为钱,我也不一定有远大的目标,但我喜欢时,就杀;不喜欢,也杀。” 然后他说:“我不喜欢的其中一样:是有人偷偷摸摸的跟我后面。” 纳兰忽然皱眉。 墨三传没好声气的道:“怎么了?小伙子,敢情我的话使你不钟意,不中听?” “不是,”纳兰说:“跟踪我们的人似被人跟踪着,而且——尾随他之后的人似已赶上了他!” 返璞也微微变色道:“来的好快!” ——他说的“快”是跟踪赶来的人,轻功极快,但自后赶上的人,身法更是惊人的快! “不好!”这一叱喝出口,返璞、纳兰、墨三传已同时向后反扑。 掠势之急,在霎间便不见影踪。 只留下章大寒,明明是跟他们四人一道,忽尔之间,只剩下他在五里雾中的一个! 他们三人掠出之际,是因为他们发现第二个跟上来的人,已追上第一个人——而第二个赶上来的人带了第一个追踪者所没有的东西: ——杀气! 这样凌厉的杀气,不但返霸道长从未感受过,连纳兰也从未遭逢过,更可怕的是,连杀霸墨三传都是平生首遇! 他们立即赶了回去。 ——因为他们知道第一个追来的人恐怕要遭殃了。 他们反应极快,但赶到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一个给废掉双腿的人。 那人痛得全身打颧,但硬咬着牙不呻吟出声。 纳兰一见,啊了一声,忙上前扶着这人。 墨三传全身发出浓烈的铁锈味:“他是谁?” 纳兰未答,那人已挣扎答道:“我是‘快腿’何家渣,我是替梁量天跑腿,向你们报讯的。” 墨三传皱起两指之粗的浓眉:“梁量天?” 纳兰忧伤的道:“梁善良是我的好友。他一向守在呼家墩。”看来,何家渣的伤,他正为他而痛。 墨三传道:“报什么讯?” 返璞忽道:“他的讯已不必报了。” 这时章大寒、廖非同等才匆匆赶来,章大寒喘气呼呼的道:“什么事、什么事、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轻功一向都不是章大寒所长。 返璞继续说下去:“他们已废了跑腿的一双腿,为的就是引我们过来。” 说着,他把视线望向道旁的古庙。 何家渣就倒在古庙前。 那是一座残破的古庙。 两扇门神已斑剥不堪,门口张结蛛网。 一座破旧的庙。 古老的庙。 纳兰只看了古庙一眼,就蓦然觉得,他和古庙之间,将会有一场狂风暴雪。 墨三传望定古庙。 庙里以匿伏着一头洪荒猛兽,那血腥味把他身上的铁锈气息全都激发了出来。 章大寒见大家都看向古庙,他也看古庙。 古庙是古庙。 什么也没有。 ——奇怪,古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一条有一对猪耳朵的虫! 庙门有层层蛛网,按照道理,这久失香火的庙,决然没有人进去过,除了骷髅和蜘蛛,不可能有什么人还活在里边。 可是,这时候,庙里走出了人。 一个人。 这样看去,使章大寒倒是吃了一大惊: 他以为走出来的是一个神。 ——还是神像跑下来了? 纳兰一见了这个人,原本忧伤的眼神立即烧成怒愤。 墨三传的铁锈味再也不浓烈。 而是激烈。 就连一向双目澹清的返璞道长,两道银眉,也似钢刀一般,竖眉相向。 他甚至己束起袖子,作了一次深深的呼吸,并暗运力踩足,试探他踏足之地的软硬;而纳兰也开始放松了肩膀,轻弹五指,并且终于把右手搭在剑锷上——这一老一少,这时的神志几乎没有了什么分别,把他们的年岁和容貌全冲刷掉并且统一起来的是:他们不屈不挠、作战到底的意志。 ——除了章大寒,人人如临大敌。 纳兰一向多有爱喜,少有仇恨。 他的心胸向来都忍放皆风平浪静、进退亦海阔天空。 ——却是谁人,令他视如死敌? 那人(像一座神)说话了:“我是徐大化,你们都不是来杀我的吗?而今我就在这里,等着给你们杀。你们与我都不是有着深仇就是巨仇,现在正是报仇雪恨的千载良机!” 墨三传忽道:“看来,这一件事已甚为分明。” 返璞屏着呼息,问:“什么事?” 墨三传道:“不是我们夜袭,而是他们等着我们来袭击。” 廖非同有点情急:“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速退!” 墨三传斩钉截铁的说:“不能退。” 廖非同惶惑的问:“为什么?” “他们既然已布置好等我们来,必然也埋伏好等我们退;”墨三传道“既然我们来了,就不能退。” 廖非同疑惧的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墨三传传还没有回答。 章大寒已经行动。 进。 ——他一向不退。 群侠离庙门的徐大化,约有三十步之遥。 三十步不算很遥远。 ——不过纵连豪勇过来的章大寒,每跨出一步,都像将千钧万斤的压力撕破一些些儿,每一步都似有生死之分。 他才走出了十步,庙里亦闪出了一个人,向他走了十步。 两人相距只有十步。 那人虬髯满脸,威猛神武,就像两扇门神里走出来了一个。 那人手执狼牙棒,对章大寒露齿而笑,露出两排寒光闪闪的大白牙,跟章大寒刚好“相映成趣”:“章大寒?” 章大寒道:“黄牙白?” “对了,我们像古时作战,在沙场见面,还得报上名来;”黄牙白的样子凶神恶煞,但说话时却常带笑容,似在炫耀他那些白而锋锐的大门牙:“咱们都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的人物,手下不斩无名之将。” 章大寒大笑起来。 “好,有意思,我就找你。” 他拔出了“寒食神剑” 风急,掠过剑锋的时候,切碎声龙吟之声。 “你们有名,”返璞道人拊髯道:“我却无名。” 于是他开步,走向古庙。 古庙里也走出了一个人。 一个面白无须、口大额突的汉子。 他的神态傲慢无礼至极。 他手里空无一物,但拳头大得出奇。 在他眼里的返璞,像早已死定了似的。 “喂,老头,”这人说:“一是你自杀,省得我动手。二是我动手,我喜欢吃,所以醢、烙、烹、铡、剐、剥你任选一样。” 他还生怕返璞道长听不懂,解释道:“铡是拦腰斩成两段,烙是烧烤烘焦,剐是砍成肉丝,烹是下镬煮之,醢是剁为肉泥——不过,你老了,太老了,一定不好吃,我不喜欢吃,所以你还是自杀的好。” 此人口气极大,十分目中无人。 返璞道长解了黄穗剑,抱拳拱手道:“阁下想必就是‘不敬神拳’陈地铁了。素仰素仰,你正对我的脾胃。” 墨三传也大步上前,轰然地道:“你们都有主儿了,我呢?” 庙左行出一人,道:“别惊,有我陪你。” 庙右亦走出一人,道:“勿怕,还有我在。” 背后也出现了两人,刚好分四面包围了墨三传,并说: “别慌别慌,既然贵客来了,怎可招呼不周!” “不忙不忙,我们有的是时间。一个人真的要死,还怕没有时间?” 墨三传拔出了他的刀。 “名剑啊名剑,你可真有面子,出动了‘不字辈’的‘不惊’、‘不怕’、‘不慌’、‘不忙’来对付你,可没辱没了你。” ——“名剑”便是他的刀名。 这时候,章大寒的对手是“三扇门”的“牙门”门主黄牙白。 返璞道长的敌手是“不敬神拳”陈地铁。 墨三传对付的则是“不惊”佟攻、“不怕”夏守、“不慌”徐自速、“不忙”徐自漫四人。 ——纳兰呢? 纳兰双目发出从未有过的、决战之锐芒。 他跟“孔雀王子”廖非同和“太平门”的七名弟子压低声音吩咐道: “你们走。” “为什么!?”大家都抗议的低叫了起来。 “这一次,是他们伏袭我们,不是我们突击他们。他们布下此局,定有必胜之策,绝对不止捉对儿厮杀那么简单;”纳兰道:“所以,能走就走吧,我不想我们间的好手,尽丧在这儿。” “可是,你呢?” “我?”纳兰低沉但坚定的道:“我还要到古庙去。” 古庙前就站着他的大仇人。 可是,他没说下去和说出来的是: 他知道古庙和他之间,还有一场暴风雪。 ——要进入“古庙”必须要度过这一场“风雪” 他能度过吗? 第八章纳兰一敌 当英雄干啥?多辛苦啊!当个游浪的人,这里去那里去,四海为家不是家,天涯流浪无风浪,成为江湖上一个找不到的人,多自在! 仇人就在前面。 他们都要集中生死大力、全神一击! ——这些人不止是他们的仇人,同时也是祸害天下、残害忠良、人神共愤、罪不容诛的天敌! 纳兰交待“孔雀王子”廖非同和七名“太平门”子弟一有机会就冲出去再说,他自己则开始步向古庙。 他总是觉得:古庙和他之间,正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雪,正蓄势而动。 他一动,徐大化就笑了。 “我知道你是谁的后人。魏公公也知道你满门里独遗漏了你,也惦着你呢。” “承他费心,”纳兰叱道:“出来吧!” 徐大化剔了剔没有眉毛的眉骨:“我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我在杀你之前,必须要先解决你们安排来解决我的人;”纳兰神目如电,仿佛能透视古庙“出来吧,我等着呢!” 同一时间,群侠阵容里的章大寒拔剑(寒食神剑)! 返璞道长拔剑(小月神剑)! 墨三传拔刀(宝刀“名剑”)! 廖非同绰枪(“孔雀枪”)! “太平门”七义拔刀、剑、枪。 刀发出温柔的杀志。 剑激出悲愤的杀意。 枪绽出惊艳的杀力。 他们已经拔出了他们的武器。 ——凌厉的杀气使人感觉到他们纵然已经中伏受困被围但若不能杀敌便不准备活着回去! 这使得连“胜券在握”的徐大化也不由自主的呻吟了半声,才定过神来,下令: “杀!”先动手的不是“凶神”亦不是“不惊”、“不相”、“不慌”、“不忙”、“不敬”这五大高手。 而是廖非同。 廖非同出手。 他一按枪杆,枪尖立即射往纳兰的后心! 廖非同一直以来,都是跟纳兰一道,攻打阉党的。 可是他此际却在纳兰背后出了手。 一出手就是杀手,孔雀枪最可怕的是能隔空飞枪,在炫丽夺目中杀人一点血! 他当然也是阉党的手下。 ——“孔雀山庄”不易维持,他那“孔雀王子”的名号,还是要“魏公公”首肯下才能图存。 对于放弃富贵荣华身家性命或出卖朋友间,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责任就是跟群侠一道,把群侠行踪,暗下通知执行和领导的这次“危机行动”的徐大化。 ——“危机行动”就是魏忠贤对这些所谓武林中、江湖上不肯投效他麾下、而偏在许多事情上跟他作对的“自命为侠”的家伙,找出一些头头来,逐个击破,再扩大打击,除“恶”务尽、一网打尽! 廖非同是他们伏下的一道棋子。 他们料定只要像徐大化,孙云鹤、崔唇容这样的人留在“老鹰驿栈”红豆山庄的“好汉们”就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当然也不放过这一举歼灭“群寇”的好机会! 阉党对“群侠”有一个总体的定名:那就是“天机群匪”——因为“天机”是武林中对抗阉党最顽强最强大和最为人所知的一个组织,阉党就把凡是反对他们的都打成了“天机”一如他们把朝中不肯阿附他们的一概列为“东林党”一样。 ——他们就是准备藉这个“危机行动”一举把“天机”外围援手赶尽杀绝,然后缩小包围“关起门来打狗”再把“天机”党羽一举打杀。 廖非同的任务就是暗下通知阉党有关“天机群寇”的行动之外,另一个重要任务是:在要紧关头,刺杀群寇中的领袖人物。 ——“擒贼先擒王”! ——先杀“龙头”以致群龙无首! ——对付“天机”中的“十一月”他们也曾用了这个法子,先干掉“烟花神剑”车利子,计划虽是失败了,雷便行藏败露,蜀山神君也只好弃逃,不过,孔雀王子仍掩饰得好好的。 廖非同选择纳兰来杀,看来似并不合理,但他数日来细心观察,觉得纳兰是首要除掉之敌: 纳兰虽然在“群寇”之中,是相当年轻的,可是,他是最有办法聚合这一群人的人;而且,他有理想,他有志气,他有目标,他本身也许不想为宦当官,但他却是有激发别人“兼善天下”的大志与雄心,加上他是这些人中最有组织力的一个! 组织力不是人人都有的。 ——单是这一点,纳兰要比一般只是武功高名声好独来独往或呼啸往返的武林中人、江湖汉子都“可怕”多了! 是以此人务必要除! 他暗中上报魏忠贤。 魏忠贤“必杀”的名单中,纳兰榜上有名。 徐大化自然也认为纳兰留不得。 ——所以有廖非同这一枪! “孔雀王子”这一击! “孔雀枪”隔空发枪,枪尖飞射纳兰背脊! 廖非同没有料到的是(徐大化也没有料到的是甚至连章大寒、墨三传、返璞道长都没有料到的是): 纳兰、就在、廖非同、射出、枪尖、的一刹、他已拔剑、剑飞出、往后、扑暖、刺穿、孔雀王子的、咽喉。 然后他才回身。 回身的同时,抄住了那系着枪尖的细链。 ——那一枪的力道立即消散。 同时他用力一扯。 廖非同这时手还握着枪杆,所以整个人给他扯了过来。 纳兰拔去廖非同喉中的剑。 剑一拔,血迸喷。 廖非同喉头咕咕格格的,每说一句话,就涌出一口血;话说不清,血流不止。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纳兰道:“我们今天既然中伏,阉党一定早已安排了卧底,这卧底想必就在我们之间。我练的是‘三心两意’的剑法,大可分心,所以你一发动,我就出手。” 他的目光里清澈里带着许多忧伤,但语音却很绝情。 “对出卖他人以获求名利富贵的人,我下手向不容情。” “太好了,太好了,”只听一个人拍着掌喝彩道:“你跟我这点看法是一样的。” 纳兰不是个好杀的人。 ——他是因为何家渣双腿被废而给激起锐烈的杀志。 ——既然何家渣道此下场,其他友好如梁善良等的遭遇也可想而知: ——不管这次自己等人的行动是成是败、是生是死,却怎么能拿这些无辜、善良、不相干的人来牺牲、残害!? ——如果要成为一个英雄必须要拿许多庸才的尸体来垫高自己,纳兰宁可不要当英雄! 当英雄干啥?多辛苦啊!当个游浪的人,这里去那里去,四海为家不是家,天涯流浪无风浪,成为江湖上一个找不到的人,多好,多自在! 可是,何家渣废腿,激起他的杀势。 他一出手,就杀了廖非同。 他要藉势杀下去—— ——杀此大敌! 这人一出现,就在高处。 他在庙顶。 庙顶残破不堪。 他就坐在瓦上。 膝间横供着一把刀。 (这人居然敢处身在徐大化的头上!) 纳兰一见到他,忽然之间,有一种感觉: 那是一种经历过的感觉(大家都会有过这种经验的)。他见过这个人(事实上他没见过)。他知道这个人(其实他还不知道)。他跟这个人有一种熟稔的感觉(他们之间根本不熟悉)。他知道待会儿他们会做什么。他们会决战。他们会厮拼。纳兰甚至能描绘出那种惨烈、那种苦斗、还有那一招一式来。那种情景完全历历在目,可以想见。这是他天生的敌人。他们天生下来就是对敌的敌对。纳兰只不知道结果是谁赢谁输、谁生谁死。但毫无疑问的,这一战将非常惨烈,而且也当然必定十分凶险。 他的对手无疑也感觉到这些。 纳兰深呼吸。 他自发梢至脚趾都在放松。 然后他哼起歌来。 他的歌声很好听,带着些微的欢悦,些许的愁伤。 就像初恋的人:初恋的人都是爱受伤的。 然后他听到对方解释: “我一向不喜欢跟俗人平起平坐。我平生只对两种人尊重:一是朋友,一是敌人。其他的人,我都喜欢居高临下;不过,杀你的时候,我自会下来,请你原谅。” 纳兰也很有礼貌的问:“那把就是江湖人称:‘刀一出手,人鬼不留’的‘杀神刀’?” 那人的笑容非常傲慢的漂亮,也非常漂亮的傲慢,语音却极有礼:“是。” ——他显然跟陈地铁不一样,两人均十分倨傲;但舒星一对敌手相当有礼,但陈地铁似只对上级有礼。 纳兰再不犹豫:“你就是舒星一?” 那人笑道:“我的几个不成样子的结拜弟弟,麻烦、雷毒、雷小可、赵荒煤、丁好饭、郑搏一,听说全不是你的敌手;给打得抱头鼠窜了好几次。那末,我这个不成材的义兄,只好赶来阳关道食神庙来会会名震天下的游侠纳兰了。” “舒星一,”忽听庙前徐大化厉声叱道:“魏公公叫你来助我们平寇,不是要你来叙旧的!” 舒星一拍拍微空的肚子,道:“哦?”遽尔,舒星一身子急沉。 徐大化发出一声惨叫、锐嘶、怒吼。一时之间,自庙里掠出了蜀山神君、麻烦、雷毒、雷小可、赵荒煤、郑搏一、丁好饭全掠了出来,但全都不敢动手(甚至连口也不敢动)。 徐大化已少掉一只耳朵,捂着的半爿脸己鲜血淋漓。 只有蜀山神君“噫”地一声,像一只泥牛冒了一个泡,沉渴而且懒洋洋的说:“舒爷是索大人的供奉,又是魏公跟前带刀副总侍卫,这我何兰水?盖所得罪不得的人啊。” 说罢,居然还做了一个鬼脸。 章大寒却一看见他就火冒三千三百三十三丈。 “你老小子还欠我一剑!” 蜀山神君一拍脑勺子,嬉皮笑脸的道:“对啊,你替我还给他吧。” 他指的是黄牙白。 章大寒着实怒不可遏。 他奋步行向蜀山神君。 但他这样做,可是得罪了黄牙白。 黄牙白本来正与章大寒对峙。 章大寒舍他而怒步走向蜀山神君,等同不把他放在眼里。 所以他怒喝一声,立即向章大寒发动了攻势。 他一发动,整个局面都动了起来。 “不惊”、“不怕”、“不慌”、“不忙”也立即向墨三传出手。 “不敬神拳”陈地铁亦已跟返璞道长交手。 可是,在众人动手声中,舒星一的语音依然清晰的传入纳兰耳中: “我从来没有看过你的出手。按照常规,我只要看过对方出手,便即可破之。所以,我出手从不过三刀——三刀不着,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因此,抱歉,我还是得要先看看你的出手。” 他在庙瓦上说着,用手拍拍带鞘的刀。 雷毒、麻烦、雷小可、赵荒煤、丁好饭、郑搏一等六人应声而出。 ——这六人在江湖上的地位、在武功上的造诣,都决非小角色,但对舒星一,却只能唯命是从。 纳兰心头沉重。 ——舒星一虽然还没看过他出手,可是他已看到舒星一的出手。 刚才在电光火石、电掣星飞的刹那间,他清楚的看见,舒星一飞身下扑用两指扭下了徐大化的左耳然后掠身上瓦,其间全身上下无瑕可袭,最可怕的是:他根本未曾出刀、用刀。 ——那用纯铜打造厚重沉甸的鞘内,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不过,已没有任何时间让纳兰细虑。 袭击已经开始: 纳兰的武功有多高,也许从这儿可以见到。第一个掼下的是六丁开山掌郑搏一,他左手黑砂掌、右手黑虎拳,但一上阵就给纳兰的剑锷撞中胃部,他撂下身去,以后他每隔二十五天,就有一天梦见自己胃出血,正汩汩地渗出血来。第二个倒下去的是雪地梅花虎丁好饭,他的五节棍才施展到第五招,纳兰的阿难剑剑锷已撞着了他,他觉得自己是撞在一面墙上,这之后的十八天,他天天都梦到一面正源源渗着血丝的墙。第三个给震了出去的是大泼风剑赵荒煤,他忽然觉得左太阳穴给敲出万点星花、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没有受伤、没有流血、也没有倒地、可能因为他曾教过纳兰剑法之故。第四个飞出去的是大泼风刀雷小可、他没中剑、没中掌、没中剑锋、他正施展每一招不但封杀对方要害也同时封死对方退路的刀法、但有一刀却搠乱了纳兰的发、他正得意之际、却发现发如云覆盖而至、他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好像刚从古老的梦中醒来、梦里跟出了一头龙、龙一张口、喷出千剑、然后他就发现他看到天上的月亮、才知道自己已经倒在地上了。第五个和第六个并没有倒下,震飞、受伤,雷毒和麻烦见势不妙、已立刻退出战团、既然六个打一个仍给放倒了四个、加他们两个苦战不走只怕结果也不外是六个打一个最后倒下了六个。纳兰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此役或可见一斑。 围战已经结束。 对舒星一而言:一切无足轻重。他早已知道纳兰有过人之能。 可怕的只有一点: ——纳兰仍未拔剑。 阿难剑,古雅、简朴、微香,长七尺,仅二尺为锋,五尺是锷。 ——是以剑锷长于剑身。 沈虎禅的“阿难刀”一出刀就难伤人、只杀人。“天予人万物,人无一物予天”是以人皆可杀。 纳兰的“阿难剑”每出刀多不杀人,只救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侠道在于活人,而非死人。 ——不过,纳兰并非“终生不杀一人”的方振眉,亦非“观相济世,救人为责”的李布衣。必要时,他仍是会杀人。 ——凡有必要的战斗,我决不回避。 这是纳兰一贯的原则。 ——如杀一人能止其杀千百人,纳兰的阿难剑,绝对会去饮干那人的恶血! 然而已经足够。 舒星一虽然还没有看到纳兰出剑。 他只看见纳兰在片刻间打倒了四人。 迫退了二人。 他仍没见到纳兰拔剑。 但已足够。 他 自 庙 顶 飞 射 而 下 长 空 掠 过 一 道 白 光。 着刀。纳兰身上迸喷一道鲜血。怵目惊心。舒星一一刀得刀正待退身但纳兰手中青芒乍闪 他 急 掠 回 庙 顶 上。 所 过 之 处 一 横 血 渍。回到庙顶的舒星—,晃了晃,双目微闭,有点痛苦之色,他望下来,只见在月色下,纳兰仗剑而立,平静得似人在梦中。 这时,周遭都停止了格斗,浑忘了一切,以观他们这一战。 这一战只一刀。 一剑。 一招。 舒星一长叹一声。呛然收刀。“假如你活得过今晚,我们定必再战。”话说完后,他便在庙瓦上消失,走得全无影踪,全不留恋。 ——如果不是庙顶上还残留着他的血渍,好像他的人,根本没有在今晚在这儿存在过一般。 连章大寒也不禁为纳兰吐出一口寒气(他已忘了在他身前的大敌): ——好个纳兰一敌! (却不知纳兰怎样了?) (他伤得有多重?) (这一战谁伤得更重?) 却发现纳兰脸含微笑的在那儿,血流着,他脸上并没有痛苦之色,发丝披在脸上,像是在一场酣睡中,他仿佛还似哼着歌,歌声里还带着微微的愁伤他像是在这儿还是汹涌着海洋、月亮给大地裂开的溶岩染上赤色、世间还只有混沌和青苔、苍穹还缠着水母与海潇的时候,就一直站在那儿,且带着一种仿似含笑(泪)让步的轻(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