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纨绔》 第1章 除夕夜 韦元三年冬,大雪。 除夕夜。 皇城中心宣道口的工部尚书府灯火通明,大小奴仆奔走其中,热热闹闹挂灯笼的有之,跑来跑去传菜布饭的有之,穿梭其间打马传信的亦有之,但真正守岁的正房静悄悄的,主子老小全都脸色难看地望着风雪掩月的大门。 宫里差人传话了,谢尚书要陪到下半夜,许是三更才到家。 口谕一到,谢府的欢闹就下降了一度。 每年年节这日,谢府都要出次事。 大前年工部尚书谢鼎被皇帝点名斟酒,在一片同僚反敌的红眼白眼里,胆战心惊地立在天子身侧,天子像望一只温顺且讨厌的狗,连笑都吝惜摆一个,失手就泼了他一身酒。当晚谢大人是裤脚沾酒,飘着回来的。 前年因修皇陵傲气不入宫,直接被内侍架去文武百官面前计算开支费用。 去年则因主张修运河,被皇帝带去杖二十了。 皮开肉绽的,最后还是由同窗好友送回来的。 那位好友前脚还没走,后脚皇帝派的慰问团就来了,当归灵芝人参鹿茸,什么大补抬来什么。若是休沐一过,谢大人还没好全,仗着那身伤闹脾气,没有按时按点到官衙点卯,皇帝就派护城军来请了。谢大人望着那排排整齐的补品,当即就心耿地捂着开花的屁股,当着传信太监的面老泪纵横,硬是装出一副起身撞柱以鉴君心的忠君样子。 那一刻,在这个朝代莫名浮沉了十五年的谢怡蕴,才没脸地捂住眼睛,确认眼前这个牛鬼神蛇的男人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这个家族。是以,她第一次流露出老妖怪的性格,滴水不漏又进退得宜地把她爹的同窗好友兼皇上眼前人儿送走。且,吩咐管家谢福把赏赐拿下去炖了,让厨娘好好地煮,最好煮出个十来个花样,让那一位知道尚书府对他的恭敬程度。 谢福低伏着身子,唯唯诺诺地点头,被突如其来发威的二小姐怔懵了。 众所周知,二小姐可是个不管事的。 但眼下,似乎比西二院的周姨娘还凶。 见状,谢怡蕴暗了神色,冷眼盯过去,看到他疾步忙碌起来,才朝宫里随赐的,被这一幕吓得变了脸色的太医颔颔首,道:“劳烦大人费心了。” 太医揩了揩额头的汗后,回礼道:“不敢,不敢。” 谢怡蕴安安静静地受了,下颌一扬,她爹房里的人就侧出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至今她都记得那晚台前积着的,厚厚的一层雪。 她束手立在腊梅树下,望着漫天雪花飞舞,心肺被凉得有点寒。 这几年她爹冒得快,因着有点真才实学,被疑心病重的新皇用得也狠,与之相对的,遭打压也群臣里的俊秀,除了宣德侯府,便没有旗鼓相当地招皇帝恨的了。 谢尚书浸淫官场多年,侍奉过两位陛下,自认为揣测圣意有一手,因此想偷鸡摸狗,在新皇的眼皮子底下干点于国于民有利的事,但手还没伸出,这位今上便连上位者的体面都不顾了,逆鳞毫不遮掩地就施展在臣子身上。 直到现在,谢尚书都感觉贴在背后的襟衣冷汗津津的。 这厢养了一晚上的伤,顺道把心给妥帖了的谢尚书,隔日见到了前来看他的谢怡蕴,脑子终于捋了清楚,抬起眼睛,抠着发干的喉,不好意思地朝女儿说:“儿啊,为父这次要靠你一靠了。” 你不知道,那一位的刀,明晃晃地在脖子上挂着。 以前是刀背的一面,现在—— 刀已经没肉一寸了。 稍一不慎,就是咔嚓一声。 人头落地。 谢怡蕴见了谢大人那胆小受怕的模样,也是相当无语。 她爹这官是越做越回去了。 以前还是还是个平顺县小小县令的时候,心系百姓的同时,还不忘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卯足了力气往上爬。等成了所谓的人上人,脑袋反倒不灵光了,在上位者明显表露出的厌恶里,那颗为百姓跃动的心反而跳得更凶,更猛,更藏不住。 头破血流的样子,辣得她眼睛疼。 伸手从小丫鬟手里接过药,亲眼看谢大人喝完了,嘴角歪了歪,这才真正拉了拉嘴角。这药是她亲手抓的,亲手熬的,药效绝不掺假,因此谢大人脸上的褶皱痕子更真实了,都快把眼睛给遮没了。但那眼缝里的光,一刻没停地落在她身上。 亮晶晶,亦惨兮兮。 谢怡蕴与他静静对视了几秒后,问:“当真?” “对。” “考虑清楚了?”她挑眉。 “是。” 罢,摊上这样的老爹,算她倒霉了。 谢怡蕴回去当晚就着手画起了大运河的工程图。 这河没个十年八年挖不成,但只要开始挖了,即便折在今上手上,下一任皇帝也会捡起来,当作政绩浓墨重彩的一笔,哼哧哼哧地干下去。而沿线数十万百姓耕种灌溉也会便利得多,但喝着运河水,吃着新米的百姓,不会感恩这个为国家大计差点被皇帝磨死的尚书大人,他们只会歌颂上位者的恩德,对他感恩戴德。 但这些事,还是得有人去做,不是吗? 三个月后收笔完工。 收到图纸的谢大人捻着山羊胡须,顿时老神回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越长越惊天的小女儿转,国事家事天下事天下事,件件大事,是时候替女儿相男人了。 婚备嫁娶耗去一两年,他还能留住她一阵。 若被人凭白拱了,他都没地方找人哭。 谢怡蕴见状,拉拉嘴角,利落回屋去。 这辈子待在谢家,护住谢家一大家子就可以了。 但她爹不同,是个行动派,一个人暗暗列了四五家儿郎,斟酌来,斟酌去,就没有斟酌中意。要么才情有余,就是长得太丑;要么家事清明,就是只剩下个唬人的纸皮架子;要么两项俱兼,就是太纨绔。 挑来挑去谢尚书都生气了,女儿就该是谢家的! 但女儿大了,终归是要嫁的。 谢怡蕴是乾德五十四年,元宵那日来到这个陌生朝代的,那时她爹正值事业上升期,休沐的日子还没过,就被上司差出去办公。她娘见外面乱花多又多,怕极惧极,想着借生育的机会把不着家的丈夫勾回家,但还是落了空。一心扑在往上爬的谢大人,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理会这个哭得少,叫得少的小女儿,若不是谢宋氏非追着他要他抱一抱,只怕谢怡蕴长到一两岁都没沾到亲爹的手。 渐渐的,她娘对她的兴致也少了。 谢怡蕴的第一眼,第一声,都献给了抱她长大的奶妈妈,甄镜。 第二眼,则给了长姐。 当时她被甄妈妈抱在怀里,七八个脑袋囫囵凑下来,晃得眼花缭乱,转头想清净几秒,但眼皮还没搭下来,就看到了绑着高高发辫的长姐谢怡澜。八岁大的小姑娘像见到新奇的玩具一般,好奇地在她脸上戳来戳去,最后发现她是活的,还不耐地蹙着眉,便伸头过来对她亲了亲,脸上似灌了蜜般,讨娇得很。然后二话不说开启长姐模式,傻头傻脑地承担起召唤谢大人归家的重担。 尚在襁褓中,谢怡蕴就瞧过一次她娘耍大刀的技艺,浑圆纯熟,令尚不能开口说话的她叹为观止。 那日谢大人提脚准备去衙门办公,因着下乡让村民种新米的事,十天里八天在外,谢宋氏收到她爹眼线递过来的消息后,心口慌得来回渡个不停,最后心一狠,抱起澜姐就去大门口堵人。见到谢大人后,二话不说,大公无私,正义凛然地就把女儿往他怀里一推,嘴里念道:“去这么久,孩子怪想的,非要闹着见一见你。” 说罢,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 见状,谢大人脸上的肌肉都僵了。 这是他和正经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亦是他第一次当父亲,外加那时和夫人新婚期,难免格外看重些。偏偏这孩子也灵性,知道买巧取乖,讨他关心。望着女儿清透纯真的眼睛,他那脚啊,迈得滞重,到了衙里办公都觉得挂心。 虽说当时硬着心气走了,可夜里还是回来抱了抱,亲了亲。 经此一役,她娘就更坚定了舍得着孩子,套得着郎的战略。 她娘也试过她。 还一岁咿呀学语的时候,谢怡蕴被甄妈妈抱去布庄制衣裳,小厮问刻什么制式,送到哪家府门,谢怡蕴伸出白嫩嫩的手指遥手一指,对面酒家幌子上明白无误地写着一个谢字。 此情此景,甄妈妈的眼泪花儿直接就泛出来了,亮晶晶的,怪吓人。 不得了,家里出了个惊为天人,聪慧的姐儿。 这事儿得告诉夫人。 谢怡蕴亦十分后悔因心疼甄妈妈嗓子疼,给自己招揽的费心事。 她娘谢宋氏望着粉妆玉琢,独自坐在床上砸吧喝羊奶的女儿,心一横,疾步抱去谢大人办公的书房。见见心上人之余,还可以探探虚实,她也觉得这个孩子怪异得很。 第2章 寰宇 自落地起就主意大,九个月后任凭她怎么哄都不肯喝母乳,非得喂些米糊糊,兽奶,才张口。等到能迈小短腿走路了,就不和她睡了,一个人抱着小被褥另辟一屋。 若去哄,脾气还冲。 谢宋氏想着,如果夫君都说是降生在他们家的小仙女,那她就当作眼珠子疼。 这厢在内书房看公文看得瞌睡连连的谢大人,刚眯下去小会儿,手里就被塞了一个乖咪咪犹如年画儿般的小女娃。但不哭不笑,脸上还隐约有点嘲笑。听了夫人的所言所语后,谢大人浓眉一拧,唇边展现出一点微笑,他自己就是牛鬼神蛇,根本不怕再来一个小妖怪。 再来一打,他都不怕。 然而无论他怎么逗,十八般武艺都使全了,怀中的谢怡蕴都没有理他的迹象,漠然地看着他,眼睛偏的那一下,还是因为谢大人案牍上摆着的那张水利图。 上辈子她学的就是这个。 但她也只是眼珠子转了转,没说什么。 又不是那个打卡上班的年代了,难道还不准她休个长假,熟悉熟悉睁眼的这个世界,合计合计如何才能让专业更上一层楼? 如此不配合的谢怡蕴,谢宋氏也就歇了拿她套谢大人的心思。 但这也只清净了四五年。 六岁大的时候,谢怡蕴在一个炎炎夏日迷迷瞪瞪地醒来,嗓子被烧得渴得疼,费力爬下床,迈着更加健壮的小短腿,蹬蹬跑去找甄妈妈要蜂蜜水喝,但一不小心拐错了弯,到了她爹秉烛夜读的内书房。屋里一张床,一张塌,满壁的书,和谢大人一样俭朴丰富,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值钱事物,不过谢怡蕴还是瞬间就被案牍上铺着的那张水利图吸引了。 她爹谢大人以前是搞农桑,农产品的,搞水利算半路出家,因此图中的错处还不少,谢怡蕴有点工作强迫症,实在没法儿容忍这破图去施工,勾住桌角,伸长胳膊放倒毛笔至最离谱的那处。但手刚停,谢大人那张讨人嫌的脸就从屏风后出现了,哆哆嗦嗦地指着她动过的那处,惶遽地说:“儿,你别动。” 接着,那蠢货爹自作聪明地抬起毛笔,放至砚台处。 谢怡蕴像关爱智障一样无动于衷,甚至内心还隐隐有点想笑的冲动。提起裙摆,转身就欲往自己的小院子走,谢大人却一把提起她,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像模像样地讲起了辖下县区的山川大泽。 谢怡蕴容忍地听了听,后来听出兴致,干脆在他怀里偎了个舒适不费力的姿势。 见状,谢大人甚为欣慰,捏着她脸上的那团软肉,问:“吾儿今后欲往何方?” 自然……是天下大地了。 她的征途,在星辰,在大海,在未知名的远处,但这些没人会懂。 谢怡蕴忽视掉谢大人那套逗小孩的恶趣味,紧绷着脸,认真说:“寰宇。” 谢大人听完,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小女儿脸蛋鼓绷绷的,像一汪从地底翻滚上来的水,透着一股年轻,生机勃勃的活力,但纵使那铿锵再有力,也只是小孩子自顾自的决断罢了。但这句带了小大人的天真话,确实比大女儿软软糯糯朝他撒娇,更讨他的好。 是以他亲手喂了她水,抱她回了屋。 谢怡蕴被逗,被呛,被颠,第二日仍屁颠屁颠地跑去她爹的内书房。 谢大人讲解地理县志有一手,不似一般师爷,拿起拓本就像自己到过似的,他从不照本宣科,风趣,质朴,辅以民风民俗,每天只和他相处半个时辰,谢怡蕴都能学到很多。关键是,这些东西,在这个教育被士族精英固定了的时代,没有门路。 既然身边有这样的人物,不用白不用。 但无论谢大人如何严防死守,谢怡蕴都能成功捡到一两点知识再走。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输。 谢宋氏望着气场奇异相投的父女,头次产生了之前的努力都错了方向的感觉。 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她把算盘打到了谢怡蕴身上。 谢大人被如此骗了几次留宿在房后,谢怡蕴也恼了,一个眼刀朝谢大人斜着飞去:看吧,都被你都惯成什么样了!小丫头生气,他就高兴,遂愉快地朝她挤了挤眼睛。 预料到结果的谢怡蕴,心累地闭上眼睛。 好在这段时日,谢大人和她娘贴身肉搏,战果颇丰,不久就给她添了个弟弟。 刀光自然也被分了去。 谢宋氏没生嫡子之前,位置一直坐不稳,担忧受怕小妾抢了她这个正方太太的地位,因此连女儿都使上了。现在有了这个宝贝疙瘩,自然守得紧护得凶,毕竟,这利器杀人可是要伤人三寸的。就算谢大人不宝贝他,宗族里的人也不会放任不管,让她儿子该享的好落了跑,任由妾室压在正方头上。 她娘一颗心都扑在了弟弟身上。 谢怡蕴该得的好又少了一些。 落地时她去瞧了,皱巴巴的,难看极了。难怪自诩为英明神武的谢大人看到这团小肉后,意味不明地往她娘身上瞅了又瞅。他这基因,他这天赋,居然生出了这般丑陋的孩子。 奇耻大辱! 刚生产完的谢宋氏被那一眼一盯,骇得头都软了下去。 在她越弯越低,再弯就抬不起来之际,谢怡蕴于心不忍,那小手扯了扯谢大人的衣袖,朝根正苗红的庶弟努努嘴:“上一个弟弟,也是这般丑。” 还有一句她没说,弟弟的母亲,是位真正的美人啊! 谢大人低头,望着小女儿乖乖巧巧的脸颊,瞬间又充满了信心。 那小指头晃呀,晃呀。 晃到—— 他突然福至心灵了。 伸手抱起拧起眉毛,嫌弃他的小女儿,诱哄地说:“儿啊,跟着爹爹学挖沟吧。” 学会了这门手艺,以后走到天下都不怕没饭吃。 谢怡蕴被他夸张的挤眉弄眼搞晕了,但谢大人这么上道,勤勤恳恳筑了条康庄大道,辉煌辉煌的,看着心痒又心动,所以她就欢欢喜喜,抬脚上去了。但吃水不忘挖井人,谢怡蕴嘴里叼着肉,右手认认真真给前来抱娃的谢大人抹眼睛。 有汗,免得熏坏弟弟。 被女儿亲近了的谢大人一个激动,就凑近碰了碰谢怡蕴粉嘟嘟的脸颊。 望着别扭的小女儿,高兴得合不拢嘴。 ——就不能亲亲碰碰你啦! 你是我们家的! 我的! 谢大人还蹬鼻子上脸了。 谢怡蕴真想转头不认识这个不要脸的爹,但她还是伸出脸,贴了贴谢大人的面颊。 就是眼前这个人,给了她活过来的生命力量。 若不是他逗着,闹着,只怕她现在还拖着一具病躯,苍茫地摸索着。 眼眸里,还是无边无际的穷尽。 那些对她好的人,她会一寸一寸地回报过去。 她不想让那些念着她,爱着她的人磨难受尽。 他们无怨无悔,可她不能让他们血泪涕下。 谢怡蕴把目光移到诸位家人身上,唇角渐渐弯成一道温柔的弧。 爹爹的官要升,谢家的门楣也要抬。 她将极尽所能,替这个家杀出一片光明的天地! 这厢触及到小女儿软软脸蛋的谢大人,被那股磅礴的朝气所震慑,情不自禁就弯了弯嘴角,他就喜欢小女儿这幅一点就通的灵犀模样,他这身本身若是带去棺材,只赔不赚,死都不甘心。 这一年他细细观察了,小女儿几次溜到他书房,有意无意提点他的那几次,次次都是工程上的最佳选项。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不懂,不怪她,但因没按照她的施工方案施工,就敢耍脸子给他瞧,这就是她的不对了。 小子和老子最对,讨打! 打,谢大人是舍不得真大,但要让她掉层皮,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毕竟。 玉不琢,器不成。 谢怡蕴闺阁十几年闲时种菜,学以致用谢大人那身农桑之术;忙时画图,精进前世今生的造路工艺;舒缓时则跟着谢大人在田间地坎,大江大河吆喝,实地探查地质地形。 她的房间,摆着江南地域的沙盘。 院中种有数十种抗旱抗涝的作物。 怕别人多疑,她还画了数幅国道运河,大山大川的美人图。 不慥脸地讲,她这身实学,比一般苦读出身的官员还多。 她那两个弟弟可没这么幸运了,无论谢大人怎么吆喝,总欠点火候。 是以谢大人望向谢怡蕴的目光越来越火热,直直的,差点把她洞穿了。 谢怡蕴知道他什么意思。 若是个男孩就好了。 毕竟这世间留给女儿的天地还是太小了。 但她还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来回渡步院子的方圆大小。 江南差不多了,京都也快走完了,是时候去漠北瞧瞧,替她爹准备准备,培养出一季作物。只有土地守住了人,官兵的补给才跟得上,国家才能从大兇频繁的侵袭中缓过来喘口气。但这事得慢慢筹划。 她可不想像嫡弟一样,看了两本兵书,就敢强匹马往边关冲。 谢怡蕴一挨,就挨到了十六岁。 第3章 十万零一两 今年年初,谢大人神秘兮兮说给她预备了一件绝对贴合她心意的礼物,其实只要不是小郎君,什么都好说。现在周姨娘还很闹腾,她还不想走。谢怡蕴挑了枚话梅,淡淡吩咐厨房把暖身汤备着。虽不知那人在宫中经受了怎样的刁难,但只要拖着一条命回来,她的生辰礼是少不了的。 因此全家老小带着一颗心,她都还掰了块年糕送进嫡弟嘴里。 和她一样老神在在的,还有家里的老祖母。 老太太腰板直直地坐在太师椅上,漠然,无礼,甚至有点矜持地对待宫里传信的人,任凭府里的人塞银子,但对于自家儿子扣在宫中,一派不显忧不显虑,全是圣上厚爱吾家的荣幸,这就是一个家族的气度。 若没这份气度,只怕谢大人的官途还没这么顺。 但她娘谢宋氏就坐不住了,伸长了脖子频频往大门口望去。若不是老太太在面前镇着,宫里的人还没走,只怕她早就奔出去等人了。但上招不通,下招来补。既然老太太的路子走不通,她就盯上了谢怡蕴,把嫡弟谢融往她怀里一塞,唇角示意,让她去前门看看她爹伤到哪儿没有。 谢怡蕴还没来得及冷脸,她娘就被老太太瞪了,缩短脖子不敢出声。 谢怡蕴虽然同情这位把一生都挂在男人身上,与小妾斗智斗勇一辈子的女人,可实在不想为她的脑子求情。 她爹从江南一隅专伺农桑的县令,一路摸爬滚打,曲意逢迎到天子脚下,虽说一不小心蹦哒欢了,把圣上给得罪了,但至少留着他一命,让他接着做牛做马,自然是因为他有还能用的理由。活罪难受,但死罪却是无的。 她娘这种搞死小妾的方式揣测圣意,搞不好,她爹真的会因此丧掉半条小命。 但既然老太太提点了,她就不管这事了。 寅时,谢府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男主人。 工部尚书谢鼎由司成掌秉太监王礼扶着回了门。 双手双脚完整,除去眼睛醉醺醺,算是皇帝厚爱了。 但为什么越进家门,谢大人脸上的表情就越痛苦,等他跨进里屋,难受得都快哭出来了! 还未说话,便率先呕出一大片污秽。 那堆污秽里,还有一摊血渍。 全家老小瞬时就吓坏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殊荣街找薛大夫,一面搂着谢大人喂他漱口汤。他在一片混乱里紧紧抓住谢怡蕴的手,脸上像丧了考妣般,哭着嚷:“儿啊,爹护不住你了!” 明早宫里就会下旨,和我抢女儿。 你要成为别人家的了! 谢怡蕴被嚷得耳朵疼,无动于衷地往冷水里绞了块帕子,在他的脸上抹了又抹,见他神色正常了些,才问:“是哪家公子?” 望着体贴可人的小女儿,谢大人心肺更疼了:“京城知名的纨绔。” “模样儿好瞧吗?”谢怡蕴不在意地绞绞帕子。 谢大人牛头不对马嘴:“他府里的美人更多。” 但这下,他脸上连惯常装的,笑眯眯的神色都没有了,脸色清明得厉害。 谢怡蕴却无声地笑了:她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只是治纨绔,刚好有几分体会。 谢大人见状,瞬间就被小女儿脸上的笑意寒得抖了三抖。 继而—— 血气翻涌。 很好! 圣上欺负人,活该他挑的人被女儿欺负! 但……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久的小妖怪,就这么被人凭白拱了,他就气得心肝脾肺疼。 而且还没法儿说不。 还得跪着,含泪地感谢圣上隆恩。 太伤人心了。 谢大人不想袒露的一颗真心,在上位者的任性揉搓里七零八碎,再也没有信心替他鞍前马后。 如此,就算先皇在九泉之下,也没办法瞑目。 为了这点稀缺的君臣信任,这次入宫他已经很小心了。特意绑了小女儿给他缝制的护膝不说,怕那位喜怒无常,罚跪挨饿,他还从厨房顺了块烧饼,预备在中端备着吃。整场宴会做小伏低,兢兢业业演绎臣子本分,一句反话都没说。 但太温顺了,皇帝反而疑心怕了。 拿手指着正喂下一口酒的谢尚书,笑眯眯地问:“静姝公主府整修,工部打算拿多少两?” 谢大人是一厘都不想抠。 但他不敢说。 恭敬伏在天子脚下,触着冰冷的白玉地板回:“十万两。” 天子笑了,乐呵呵地朝他招手:“你上来,走近点,对,再近。” 谢大人膝行跪至御前,头磕地。 玄宗皇磋磨他磋磨得差不多了,犹如黑心菜贩一样,霸道敲定价额:“十万零一两。”深明大义,笑眯眯,仿佛在说,不多吧。 谢大人瞬间就被渗得心里泛恶心。 但偏偏,还只能他恶心你,不能你恶心他。 没有谁比这位更不要脸皮。 光挖大运河就要花掉国家将近四五年的税收,算上新皇登基大兴的土木,只怕要不了一两年就把先帝爷的江山败光了。这十万两白银还是他压着下属从牙齿缝里抠出来的,每多一两,就是在他心上划上一刀。可即便这样,圣心还不满意,还想着从折磨臣子的趣味里顺道多挤出些银子。 这种生财之道,只怕没等百姓反,朝臣就要择主而栖了。 但他不能说,不能逾距。 更不能露骨地指出天子的不是。 不然这位当今就更有理由看着他躺在地上要死不活,碍眼睛。 毕竟他还有妻子,孩子,整个谢府的人。 还不如他率先跪下,道:“诺。” 天子望着温顺得像只小绵羊的谢大人,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前几年谢大人仗着先皇余威,像只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地飞,烦不胜烦,如今终于服软服帖了,是该让其他人瞧瞧,让他们洗洗眼睛,知道现在跟着谁混饭吃,别提着个混不吝的脑袋朝他哭先皇可没像他这么荒唐度日。这皇位可是他们抬到他面前的! 被玄宗皇这么一盯,宣德侯似被蛰了一下似的,隐痛得很。 这公主府是养心殿的老太后给静姝公主修的,明里暗里都是她要给静姝公主择婿的意思。众所周知,静姝公主恋慕宣德侯的二公子,而天子,厌恶整个全府的人。 他与冷冷对上,嘴唇翕翕合合,透着无以名状的惨意:“侯爷你说,那一两够吗?” 那语气,像极了宠爱女儿的父亲。 但只要没下旨,宣德侯就不能揣测圣意,不能跪谢皇上的恩慈。他掀袍起身,执礼朗朗乾坤地回:“自有祖宗礼法定。” 话一说完,天子就阴恻恻地笑了了,歪歪倒倒饮了一口酒后,手臂突然一掀,面前的美酒佳肴就悉数落在白玉板上,拿手怒不可遏地指着诸位群臣,冷笑说:“祖宗礼法就是被你们这群人败坏的!”失礼得连那点儿小心翼翼维护的帝王尊严也不顾了。 这是玄宗皇帝横在心底的一股刺,谁和他说礼法,谁就是剜他的肉,而谁要剜他的肉,他就要谁生不如死。 他这皇位来得本来就不干净,坐着也受惊。 他父皇兢兢业业治江山六十三年,国富民强的同时,子嗣也枝繁叶茂,足足有二十六位皇子,每一位他都爱极,亲极。他是最没用的一位,低微的宫女所生,二十多岁就丢出去建府,封地还在贫穷偏远,没什么油水可捞的蔚县。他没什么大志向,对京都的繁华不甚关心,只在那一隅作威作福,威风凛凛。 比他父皇稍逊,生了十七个皇子。 宫里腥风血雨,太子东宫不稳,其余几位皇子蠢蠢欲动,然而他们斗得再凶,再狠,他土霸王也做得有滋有味。等到有一天皇子夺位死得七七八八,动摇到国本,朝中老臣才想起他这个年长又好拿捏的皇子。 他们把他当作十七弟的替身,时机一到,就踢下来换人。 他是四十二岁,被生硬架到这个位置的。 既然注定躺进黄土的宿命,何不快活到无怨无悔! 银之权利美人,他似不值钱地使,只是他那个弟弟没他好运,黄袍都没摸到就被害了去。 玄宗皇唇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谢大人,殷切,关爱臣子的样子:“听说令爱还未嫁?” 谢大人心里一噔,撑起嘴唇,艰难回:“是。” “甚好。”玄宗皇鼓乐。 接着便转身,投身进那场偌大,虚无的宴会。 只是末尾赐菜的时候,宫娥给谢大人和宣德侯一人端了一份红喜鸳鸯汤圆,含义不言而喻。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磨得臣子的心又寒了几分。皇帝厌恶全谢两家,而全谢两家自己也相互看不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玄宗皇最喜欢看御下臣子耿心。 臣子越难过,他就越开心。 臣子越不开心,他就却需要替他们开心。 谢大人快要立不稳的样儿,看得他满意地舔了舔唇。 不得不说,有时候,权利的味道还真好吃。 第4章 十万零一两加一吊 这厢在尚书府的谢怡蕴,盯着那碗卖相可佳的汤圆,老远就闻到了那股被蚊子爬过的恶心味儿,她娘谢宋氏诚惶诚恐地端着碗,惶惶然不知道如何处置。以前谢大人每年虽然被皇帝整得惨,但巴掌挨了,甜枣也异乎寻常地甜,经常是两三道御厨做的大菜赐下来,还有甜点、消食汤等佐食,别的同僚从未有他这般沐浴隆恩。而谢大人感念隆恩的方式就是召集全家人把碗盘舔干净。 但现在,谢怡蕴望着那碗红喜鸳鸯汤圆,没有一丝下咽的勇气。 咽一口,吞的都是她后半生的舒服日子。 可她娘就执着地端着汤圆,眼巴巴地盯着她,指望她拿个主意。 谢怡蕴心累地指指供奉祖宗的祠堂,示意放在那里。 谢宋氏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蹬蹬地就带人提脚去了。且,还乌泱泱的差人往贡品桌上挪了个位置。 也好,也好,是该让祖宗见见她女儿未来的良人。 谢怡蕴从甄妈妈那里听了她娘的所作所为后,心一哽,差点立不稳。 她只是简单地本着奉起皇帝,支走娘亲的心思,如此都能解读成这样,难怪谢大人要去西二院两面三刀的周女士那里。 不是敌军太狡猾,而是我军太无力! 甄妈妈见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姐又是一副吃了鲠的恶心样子,忙去厨房操刀做了几样她爱吃的东西。 谢怡蕴半闭着眼睛,无言叹气。 这也是她不愿意这么快走的原因之一,她怕还没长成,底子本就平庸的嫡弟,被谢宋氏这么一带,彻底弯了,扳都扳不直。 大年初一,宫里下了旨意。 工部尚书府嫡次女谢怡蕴嫁给宣德侯府嫡次子全琮,婚期定在大年十五元宵佳节,谢怡蕴十六岁生辰那日。 大喜一过,谢大人就要马不停蹄上岗,继续为皇帝做牛做马。 而她的公公宣德侯更惨,本来就是因外放回京述职才在家里睡了几夜,那位还硬以边事繁忙为理由逼得他十日内动身,连主持次子大喜的机会都给夺了,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帝王做到这个份儿,离人心崩析也不远了。 可以说,谢怡蕴的婚事冷清至极,简单极至。 宣德侯夫人姜妳十几年前便归西,迫于圣上压力,本家连个主婚的没出。 长子去了边地,接亲的都没有。 她的便宜丈夫还拐了个京城姑娘去江南过日子,也不知道跑死几匹良驹,累死几对人,能不能赶上自己成亲的大喜日子。 现在整个偌大的宣德侯府只剩下个交际极少的长媳傅溪,和五岁大的长孙全茴。 现实都这样了,所以谢怡蕴赶制新妇要穿的绣品也不甚用心。勉勉强强在甄妈妈的敦促下把喜服给绣了,新郎官的衣服她没做。 反正都是瞎猫碰死耗子,乱凑一堆,把面子做全做足,让人摘不出错处就是。 和她一样对这桩亲事前景不抱任何期望的,还有谢大人。 每次全府的人一来他就竖起尖刺,非得把人刺得头破血流才甘心,并且次日还送上一位“声名远播”、“德艺双馨”的老中医,美名其曰冤家宜解不宜结,作为连理,更应该相敬如宾。全府守门的齐小子望着比他们家二公子还混不吝的老丈人,没那个胆真的放人去医。 官场上谢大人横杀四方,可是出了名的。 恶名也是十传百,百传里。 闻风,便刹人! 谢大人听了老中医的回话,对宣德侯府装孙子的品性十分瞧不起,免费送上门的都不接,脑子有病! 那位至今都没有现身的姑爷更是病得不轻! 能娶到他的女儿,捡漏都没有这般好运气。 但除了谢怡蕴,谢大人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同盟军。 谢宋氏捧着皇上下的赐婚圣旨,像捧着一尊糖瓷做的佛像一样,甜丝丝的,生怕一不小心就吧嗒落地,趁没化掉,赶紧差贴身丫鬟领着库房的钥匙去仓库挑好东西,尽量把值钱的都给二小姐。死物好办,但活物就难了,谢宋氏思来想去,咬牙陪了一房最得力的桂妈妈过去,尚书府的架子还是要撑,但陪嫁丫鬟她一个没给,只是眼光发狠,贪婪地盯着谢怡蕴房里的美人图。 饱汉不知饿汉饥。 但—— 即使是个饱汉子,姑爷见着那几张图,也可以解解饥。 虽然从小对这个女儿不甚用心,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还是不想她遭受自己遭受过的小妾的罪。 谢怡蕴心如明镜,二话没说,随了她去。 她娘就是有股神奇的,可以随时随地另辟蹊径的能力。 你奈她不何。 多说,她还嫌你费事。 因此她识趣地闭紧眼睛,锁死声喉。 她怕她一接过手,谢夫人又要沦为谢大人眼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无知妇人。 初二,出嫁的长姐派人送来一套价值不菲的翡翠头面作嫁礼,晶莹剔透的,看着挺动心。 谢怡蕴来者不拒,指挥人一并把宣德侯府送来的聘礼归类。 圣旨下的那日宣德侯就领着家人来下婚贴了,纳吉之后彩礼更是一箱箱不要钱往谢府抬,一副财大气粗花钱买儿媳的即视,因而好东西也多,宫里赏下来,外面买不到的老物件都有好几样。头礼里那块拇指大的璎珞耳垂,让谢怡蕴瞬间就对宣德侯府的看法提高了几倍,璎珞上刻有巧匠精雕细刻的日晷。在这个女性奉行三从四德,男子苦读寒窗挣功与名的时代,能把这件东西作为头礼,想那宣德侯也不是个昏了头的。 她那混不吝的夫君,也不一定是传言里说的完全扶不上墙的烂泥。 只要能救,她就搭把手过去。 他接,那再好不过。 若不接,自然也有各自清欢的两全法子。 要是实在不行,扭头朝早就看这一切不顺眼,憋了一肚子气的谢大人伸伸腿儿,卷起铺盖卷回家过日子。 天大,地大,心眼不可小气。 初七,侯府送来最后一批聘礼。次日,宣德侯去了边地。 十一日,全公子差人从江南送来一万零一两加一吊钱的银子。 此刻,宣德侯保证的全公子一定会现身成亲,终于有了成真的可能性。 谢怡蕴望着那一排排码成白花花的银子,瞧着乐不可支。 从未有哪家公子敢这么狂妄出格,连遮羞布都不盖,直接给女方抬银子,不仅羞辱了女方,还暴露出自己没受过家族培育,全凭一身顽强韧劲疯狂野长,不像是贵胄出身,倒有点江湖混气。谢怡蕴对他的期望,因此也降了三分。况,这笔款子和整修公主府要用的十万零一两,何其相似。 若只是给皇帝找堵,那这个全琮也太大胆了些。 但若只是控诉皇帝无情拆散有情人,那他这脑子还不够给性格扭曲的那位提鞋。 歪打正着的一招,不偏不倚正好取悦了皇帝。 似乎为了奖励全二公子会用银子,隔日就传旨让他修城北一段的护城河,还体贴地给了上岗日期。 工银,权利,差使的人。 一个没有。 银子使得溜,那掏银子的手段还低吗? 老丈人手里可有握着批工程的条子。 谢大人被皇上这一笔恶心得喝水都嫌塞牙缝。 而那小没良心的,还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准备挪个地方过日子。 当晚深夜,谢大人着好官服,死气沉沉地坐在谢怡蕴床边。 谢怡蕴迷迷瞪瞪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整装待发,预备大杀四方的谢大人。 冬雪映照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 语调亦寒得渗人,他说:“我们不嫁了!” 谢怡蕴刚醒,但脑子很清醒,比思前想后考虑了十几天的谢大人还冷静,扯了扯嘴角,讥笑道:“您是准备死谏上宣武道?” 呵,反了天了,谢大人亦是讥笑地瞪过来:“要你管!” 谢怡蕴当然要管一管。 谢大人太护着她,伤了家里人的尊荣,就过了。 她把手放在脖颈,做了个切割的手势:“舍得家里老小,就这么没了?” 谢大人的脸色突然就晦暗了。 如不是为了这一大家子,他也不会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谢怡蕴起身披了件外袍后,把静默的谢大人拉去榻上坐着,拍去他身上的积雪后,抱了床羊绒毯盖在他身上,接着从屋外拿了几块宫里赏的乌煤放在火盆里,煮了一盅茶水。外面的雪簌簌地下着,有些没完没了的架势。谢怡蕴一直等着今日,上好的毛尖都让甄妈妈翻出来,备在床边好几日了。 她爹一辈子摔的跤不少,但对于揽上门的这桩婚事,他一直有股怒气。 谢怡蕴静若无波的样子让他更生气。 良久谢大人才叹气道:“你应该嚷一嚷的。” 这样,他就有理由替她争口气。 太懂事了,苦难全加在汝身。 他恨! 没办法踩一踩那位的脑袋出气,他亦恨! 第5章 出嫁 谢怡蕴淡然地抽出袖笼里的手,拿火钳夹了夹炭火,火势更猛了些,快要窜出火舌来时,她哧溜一声,眼疾手快地泼进去半盏茶水。脸上,是一股不符合她年龄的冷清,樱唇翕动,大道希音:“还没到给那位降温的时候。” 炭盆里的火星还没熄。 只有那位手里还有点权力,他就敢不要脸不要皮地拼死一搏。 宁肯自损一千,也要伤人三寸。 而他们,赌不起。 谢大人也懂这个道理,只是她不甘心。 谢怡蕴在等,等谢大人自己想通,拿主意,但无论哪种,她都提刀跟了去。 末了,谢大人从袖中抽出一个通体莹润的玉脂扳指,面无表情道:“虚行镖行的当家符,拿着可以去漠北。” 这才是他给小女儿的十六岁生辰礼。 她要去天地,他便给她造一个天地。 只是……世事太混账了些。 谢怡蕴静静地望着谢大人推开大门,歪歪扭扭地回自己院子。 雪里,他踩空磕坏了台阶,整个人摔在雪地。 一抬脸,脸上全是血与泪,振振有词地捏着她的手胡言乱语:“儿啊,过不下去就休了他回家。” 小郎君多了去。 他同僚家的那几个也不是全然没有优势。 谢怡蕴心累地叹气,在谢大人不依不挠的嚷嚷里,顺了他的心。 其实谢大人的礼物还蛮贴合心意的,就算现在没办法亲身前往,也可以差人探探虚实,早日做好准备。 十四,家人来报未来姑爷摔在了离京五十里的护城河里。 谢大人满意地丢下公文,笑眯眯地冲前来报信的谢福问:“死了没?” “被随从捞起来,正在往京城赶,但马淹死了。”近日因二小姐出嫁,谢大人阴阳怪气,让他们这群下人也跟着遭殃,谢福嚅嚅嘴唇,狠狠心,决定说点令谢大人开心的事:“听说……姑爷摔在了您主持修建的那条先期运河里。” 如果知道那河还有这功能,谢大人当初就不该驳了小女儿的建议,应该让人多挖几米。 不淹死,至少也能生场重病。 谢大人后悔得心口疼。 他不知道的是,风霜夜露纵马疾行了八百里的全二公子,此刻确实生着病。 但因天生的好皮相,即便面色惨淡了三分,在冷月里依旧活色生香。 接过老管家递过来的貂皮大衣,道:“那人真的不哭不闹不生气?” 管家恭敬立在一旁,替他掸雪:“是。” “没有被我的名声吓跑?”全琮还新奇了。 “她会懂得您的好的。” 老管家的手法更轻了。 看,您闹着病,还想着替她抓一条味道正鲜美的冬鱼。 宣德侯府是出了名的,出情根情种。 这位一路装横耍混到如今的小公子,恐怕也难逃这样的宿命。 全琮可全然不管老管家的担心,拿指弹了弹木桶里活蹦乱跳的冬鱼,唇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是我正经的妻子。” 是要过一辈子的。 说完他翻身跨马,继续向京城行进。 这厢谢怡蕴正马不停蹄地备嫁,把这几日准备下的工程注意事项,施工方式,工期,新式工具,全部悉数交给谢大人。她说得口干舌燥,从晚饭起,到更深时分都没停,可即便这样她也觉得时间太赶了些,本子记下了的东西晦涩深奥,也不知道谢大人的悟性有没有到没到这个份上。 这是她那个年代最常规的方法,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太离经叛道了些。 晨时,她从书房回到自己的院子。 甄妈妈已经叫人预备整齐,只等她梳洗上妆。 宣德侯府那边也来人了,是全琮外家的瑛婶子。 其人风趣,望着她样样满意。 谢怡蕴也乐得回个笑过去。 瑛婶子更是瞧着顺眼,凑近谢怡蕴耳边私语:“全琮若是混账,你只管打回去。” 这句话声气不大,但刚好传进了谢大人安插的耳目里。 里那位眼睛盯得狠,宣德侯此刻才找到示好的机会。 但这好,她受了。 如此说了几句吉利话,谢怡蕴由甄妈妈牵着去拜见家里人。 老祖母望着这个拍拍屁股就扭头走人的宝贝疙瘩,哭得直断气。 她娘则惶惶然地,无措地看着大女儿,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还是在后者鼓励的眼神中,才替小女儿理了理弄花的妆容,挤出:“你要好好过日子。” 夫君选的婚事,绝对没有害了她们的。 就像你姐姐,如今阖家圆满,夫家疼惜。 谢怡蕴赏面子地点头,温顺回:“是。” 她姐谢怡澜忍了又忍,终于把她拉到一个角落,精华荟萃地传授了几招快准狠的房中术。 她们娘谢夫人是从来不会讲这些事的。 她可不想妹妹像她一样,新婚夜被人压在床上,满身啃出红点子。 夫君猛如虎,可她一两年都害怕房事。 谢怡蕴眯着眼睛认真的听,时不时发出几声真神奇的叹声。 她这个姐姐,不把这点事说完,是不会放心的。 从小到大,所有她可能试错的地方,都先帮她试,从来没有问过她自个儿能不能过去。 头破血流后,笑眯眯地牵着她的手:“妹妹,我们可以过去了。” 她要出嫁了,还是如此。 能让念着她的人安心的事,她都会予以耐心,带领他们信任她的能力。 这厢听完长姐的谆谆教诲后,谢怡蕴转身朝两眼青黑,至今都生着闷气的谢大人服了服身。 她做得极认真,每一个幅度都克制深情,看得人眼眶蓄满雾气。 眼前这个男人十几年守她,护她,她还没能回赠他同样的欣喜。 她也很感谢今生能做他的女儿。 谢大人望着珠缳玉佩,盛装的小女儿,无言地别过眼睛。 虽然他没办法阻拦要挪窝的小女儿,但那窝窝的主人得被他整一顿。 全二公子身上的喜服都是被撞歪了的。 手上还没嫡弟谢融咬了一口。 两人大眼瞪小眼,□□味快炸翻身边的人。 最后十岁的融哥儿搂着一套檵木棋盘,一面被自己的不争气气哭,一面给全二公子前来接亲的队伍让位置。 谢大人怒不可及地拍了谢融一掌,亲自上阵。 在形式快失控之际,坐山观虎斗良久,皇上派来司礼的人才提着冷水降温。 吉时将过,谢怡蕴才真正送到男方手里。 那是一双很冰冷的手,但一触到她,就握她很紧。 而且估计是被谢大人不想嫁女的战力给惊了,转身就唤人套马,一刻没停。 谢怡蕴是被一路颠着回侯府的。 赶路之余,全二公子还不忘发挥自己能使钱的能力,侯府准备的,扎了红结的铜板不要钱地往地上扔,十足的狂放不羁。那些跟嫁的百姓也相当人精儿,喜结连理,白头偕老的祝愿声彼伏不止。 谢怡蕴被那个热闹劲儿,吵得脑仁疼。 但有一点她很满意,这个便宜丈夫很知道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把婚事给热闹起来。 她的婚事不仅不寒碜,反倒不像一般贵女。 身份,位置,都被抬了上去。 内宅不仅有好几位接亲的高门夫人,主婚还请了皇室里位分都高的南阳王夫妻。 高堂不在,他们仅拜了天地。 夫妻对拜时,谢怡蕴从红盖缝儿里瞥见一截青灰色,长着细小胡茬的下巴。 单就那一点儿的轮廓看,这个夫君只赚不亏。 似是察觉到她的心思,全琮又把头低深了一寸,刚好露出一个可见的,挺拔的鼻子。 但再往上,就不能看了。 除非他头磕地。 那不是成亲该有的姿势。 这个全二公子也是有趣,众目睽睽下,二两拨千斤的,就向她透露了自己的意思。 凡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他都会给她,但多了,就是她过了。 这样拎得清的脑子,生活在一起才不费劲。 遂,谢怡蕴跟他入洞房的步子,也轻快了些。 但因他那群纨绔兄弟等在必经路上闹亲,全琮一步没顿,带她左拐右拐,来到一座清幽的院子。 未挑盖头,便说:“我先去去。” 周身散发的杀气,骇得人屏息。 谢怡蕴扯了红盖,从袖里掏出填腹的酥饼,抓紧时间喂了他几块。 新郎官和她一样,是没怎么吃的。 谢怡蕴没喂太多,仅半饱,不至于撑,也不至于饿。 全琮吞得差不多了,甄妈妈拿着雪花膏也上来了。 谢怡蕴扯过全琮的手,一点一点地往融哥儿咬的牙印子处抹,玉藕般的手指触得全琮手心一片湿热。 这位尚书府千金也是个灵慧的。 你对她好一分,她便还你一分有余。 上天,有些优待他了。 全琮走后,内宅的妇女才闻信赶到院子。 瑛婶子一面嗔全琮太我行我素了些,一点都不顾全礼法,一面凑到她耳边轻语:“其实这是在疼惜你。” 前面都闹得不成样子了。 第6章 桃花香 谢怡蕴微微笑,无缝衔接,毫无违和地装起新妇,一点都不生硬。 咬碎递到她嘴边的花生,说:“生。” 妇人们顿时响起一阵清朗的笑声。 一一见礼后,便携手要去前院吃酒。 瑛婶子落在后头,悄拉了她的手,嘱托道:“岫云院的那位,你就随了她去,好好跟着全琮过日子。” 谢怡蕴不想管别的哪一位,她对大房没心思。 但瑛婶子的这份情她承了。 是以,向她施礼的动作,也更诚恳些。 深夜,谢怡蕴洗漱干净,绞干头发,才等来姗姗而来的人。 全琮一走近,她就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身边的甄妈妈被自家小姐明目张胆的嫌弃,吓得差点断了气。 全琮倒是不在意,见自己身上的酒气熏着她了,忙后退一步,转身向大门口走去:“我去洗洗。” 动作,行云流水。 甄妈妈瞧着这架势,担惊受怕得很。 受不受宠没关系,有尚书府给她撑架子,只是关系坏了,苦的都是她自己。 这位小祖宗疯起来,可是谁都敢耍脸子。 谢怡蕴见甄妈妈嘴唇微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赶紧唤侍女蕊珠儿把她拉下去。 这是她和全琮的试探,旁人不懂。 旁人也不需要插手。 他把她安置在别院,就是想让她和侯府隔着些,他们自己过日子。 若她带的人脑子没拎清楚,管过了,那才是真的坏了事。 约莫半个时辰,谢怡蕴歪在床横儿上,都快睡着了,全琮才披了一件外袍进入里屋。 随他一同入屋的,还有翻卷的风和雪。 谢怡蕴望着那抹逐渐走近的人影,内心有那么一点微小,但确切的动容。 全琮的手里,端着一碗铺盖面。 热气袅袅,上面还有个焦黄的煎蛋。 这辈子她出生的地方——江南,儿女过生辰那日,家里都会吩咐人备上一碗。 今年因为出嫁,还没来得及吃。 全琮停在与她几步之遥的桌前,缓声说:“过来。” 谢怡蕴愣了一会儿,随即拢好歪在身上的罩衣,朝他走了过去。 其实早先她已经在肚中添了些东西了,但如此情形,实在不宜煞风景。 谢怡蕴到了全琮面前后,他递过来一双白玉著。 谢怡蕴夹起筷子吃了两嘴,全身的经脉似乎都被那股热气给熨平,熨暖了。 别人对她好,她也不吝惜回赠几分。 剩下的半碗她没动了,往全琮面前推去,露出月牙般的笑意。 所有她觉得好的东西,也想让他试试。 全琮一愣,像吃了蜜一样,把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 娇俏的小妻子眉温目婉,一贯冷清的脸上此刻透着一抹明媚的红,直看得人心惊动魄。 全二公子擦擦嘴唇,身上的混气泛起,压着谢怡蕴就啃。 脸上,颈上,甚至肩胛骨,全都泛起猩红的点子。 她的皮肤本就嫩,一点磕磕碰碰,瞧起来就可怖,全二公子像是发现了新奇的事物一样,鼻尖专往她身上的软肉触,惺着眼睛,紧绷的嗓音有一声无一声地溢出喉:“娘子,你松松。” 待见她意乱情迷,便抱起娇小的身躯往床榻走。 一触床板,便倒了下来。 那只带了火的大手同时在她身上蹭。 谢怡蕴□□,嘶吼,整颗心突然腾空。 那股粗野的,不加掩盖的,直面的,对她的欣喜,烫得她抖了抖。 压在她身上的那具躯体,比她还热。 发间还有点长在山间寒寺的桃花香。 谢怡蕴满嘴,满鼻,满脑,全都萦满了那股气味,似小猫抓痒似的,一股沉眠的欲望在她心底苏醒。 她,也想睡。 遂,抬头也不避了,双指扣住全琮的头,往他的唇上吻了吻。 全琮受到那触感,顿了一下,眼睛沉沉地看着她,见她忪着眼,如沾了露的花一般,脆弱,又无从抗拒。但那表情告诉他,她是不怕的。全琮响着胸膛大笑,重重地吻了下去。这一次,他的动作生猛粗暴的许多。 一时间,娇喘息息。 帐幔在空中飘来飘去。 外面候伺的丫鬟婆子听得面红耳赤。 事毕,全琮凑到她耳边,冲累得不想睁眼的谢怡蕴低语:“我会对你好的。” 在外我有几分尊荣,在内你就能享几分。 谢怡蕴半觑着眼,自眼缝儿里瞧见男人那副认真的神情,黑亮的眼睛沉得快把她陷进去了。 既然男人要表现,就让他把男子气概展示够。 是以便宜丈夫抱她去隔屋洗漱,谢怡蕴饭来张口似的,手臂一伸,搭身就过去了。 全琮见她这副模样,也是暗笑不止。 被热水一泡,再在被子里一裹,谢怡蕴反倒清醒了。 偎在全琮的胸膛睡了一会儿,外面扑簌簌的雪花落在瓦楞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谢怡蕴撑起身子,随手披了件衣袍,蹑手蹑脚地往床辕边儿爬。快越过全琮落地时,闭眼的男人警觉地一拉,翻身抵住她,笑道:“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谢怡蕴被他一撞,压得胸口有些疼,惺着眼睛道:“去找小男人私会。” “小男人有我好吗?”全二公子此刻混气全开,雄赳赳气昂昂,大有再来一次的架势。 谢怡蕴登时就吓得一抖。 她两辈子统共就一个男人,所有的床笫之欢都来自他,她实在不知道找谁比去! 全二公子见身下的小人儿脸越来越红,渐渐腾起一片薄雾般的晕时,终是忍不住低头,在她的唇边吻了吻。慢慢的,那吻越来越变味儿,口齿生津,颈间都啃出了几个红点子。 大手往下,还没有停的架势。 谢怡蕴感受着那团火热,心下一惊,觉着不能再惯他,不然就无法无天了,遂抬起他的半张脸,小声说:“我去捡雪。” “捡雪干什么?”全二公子触着她的额头,由着她闹。 “今年三月,桃花漫山时,我给你酿酒喝,可好?” 闻言,全琮心里跟灌了蜜似的,面容也软了:“我们年年三月都要喝。” “中。” 男人有时候也是需要哄的。 谢怡蕴伸手推了推全琮,全二公子不依不饶衔了她几口肉后,才起身唤人燃灯。亲手给她竖了圆子斗篷领,见她捂严了,方把她领出屋。屋外早已立好轮值守夜的奴仆,男女老少统共十五个,不算多,但明早儿,整个宣德侯府都会知道自家二公子对新婚的媳妇宠爱有多重,待她也要掂量三分想清楚了再说。 全琮拉着她的手,步履匆匆地往外走,渐渐地往后山上去了。 整个过程,眼神都没有朝那群人身上扫过。 但奴仆们呼吸锁紧,把头垂得更深了。 这就是全二公子的厉害之处,不肖说什么,脸还没冷,旁人便畏惧了。 但亦把人推远了。 早些年他蹬着腿儿,赫赫威威地在京城走,谁要是惹了他,管你出身何处,有谁罩着,照打不误。在内宅也是如此,从不克制自己的脾气,亦不给人迹象什么时候生气,一发作,便天摇地动。 宣德侯府的仆人也因此换了几拨。 留下的老人儿里,全都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护着他的。 新入府的惧怕他,在于知晓他脾气坏,蛮不讲理,冲动耍性子,且从不给人生气的时辰,发作的强度,以及承受的后果,随心所欲,随点随着,仿若一颗随时会燃烧到临界点的爆竹。 这几年若不是宣德侯压着,名师范增以德行收束着,性子收敛了些,不然野霸王的作风只会越来越烈。 但无论全琮怎么变,那畏惧,已经刻进骨子里了。 他大半夜唤起所有轮值的奴仆,并燃亮整座院子的灯,是在给她立威。 告诉他们,她是他们欺负不得的。 谁要是不听,敢给她找罪受,缺斤短两地差她什么,他会一个一个地讨回来。 到时若是伤着了谁,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老管家全人提着灯笼,沉默地在前面领路,并朝她挤了挤笑容。 多担待着点公子哥吧。 谢怡蕴回以一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拉着她大跨步的男人走。 底蕴深厚人家出来的,那双眼睛装过太多事,藏过太多人性,风还未起,便率先感受到了咫尺而来的风刃。纵使千里寂寥,但一切都发生了。 连打照的灯光,奴仆都朝她身上倾斜了几分。 见状,谢怡蕴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她还没来得及试探,这位全二公子便把身边的腌臜打理了出来。 且,留给她的尺度,比她想象的,还宽,还阔。 她仰头望了望抿唇不持一言的全琮,心底有一股蜜意升腾。 宫里的那位绝对料想不到,她嫁得还不错。 越走,她越这样觉得。 第7章 静姝 全二公子领她到的那片林子不远,左转穿过游廊,出个角门就到了。夜色里大小她没法儿估,但纵使深冬,林间还能看见几只圈养的珍禽野兽穿梭。更神奇的是,山麓还有一潭潺潺流动的不冻泉,一尾丑斑鱼无拘无束地绕着泉壁打圈,连他们来了,都未曾惊扰一下。 谢怡蕴觉得有趣,拿手触了触鱼背脊处大红色的亮斑,抬头问:“这是这里长的?” 全琮把她的手从水里提出来,捂进袖笼:“捉来给你养着玩的。” “那我还要一只。” 谢怡蕴仰头,像以前从谢大人手里抠工程款一样,样子不能再乖了。 全琮瞧着那双晶亮的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好。” 虽然有点得寸进尺,但因为那个人是她,也就无所谓了。 东西再好,他都愿意分她一口。 老管家全人见状,内心微叹,悄悄别过去了头。 宣德侯府的男人都这样,入心了,便入戏了,十年百年都走不出。 见了父兄亮堂堂的例子,这位从小混到大的主子也没长进多少。 罢,趁现在江面还没有融,鱼群还没有游到江口产卵,您就再跳一次冰窟。 到时候旧疾复发,有的您受。 但有些话,奴仆说不得。 纵使在嘴边打着旋,也得含回去,装作无事般,偷偷让人寻逻名医名药备着。 皮肉苦,总比心里沟沟壑壑抚不平好。 这位女主子能让他好,那便是真的好。 橘黄色的灯笼光线下,老人面上的皱纹更明显了,但对上谢怡蕴时,苍老的眼孔柔和成了一道温柔的弧。 这是一个希望他们过得好的。 谢怡蕴的唇角也拉起了一个角度。 她转头唤蕊珠儿去取陶罐敲泉壁上的冰棱,自己则提起步子,甩开全琮的手,去树根捡雪。等封存好了,一罐埋在海棠树下,一罐藏在屋檐底,九月佳酿时节,给边地的父兄各送去一壶。 若是老管家喜欢,也有。 她会给他喝的。 她刚捡到一半,全琮粗砺的大手就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拿过地上的陶罐,蹲下来认真辩起雪,看到莹白无垢后,才伸手去捧。手法熟稔,有些似在军中练过。但即便在军中也不足为奇,宣德家第一位老祖宗用拿笔的手把大兇几十万的军队给退了,并在边地驻军十年,广罗当地名士开办学堂,生生把百姓撒血厮杀的风气感化了些。只是当皇帝的,只要外军没打到家门口,掀他头顶上的那顶冠帽,他就不允许臣子在百姓中的呼声太高,且还握着兵权。自打把宣德侯召回京后,宣德家几代人都游走在官途边缘,歇了一百来年,大兇再犯,宣德家长子全珣参军入伍,才再次让世人记住宣德全家。 握着兵刃,宣德行之事,因而称为宣德。 这称号百年都没被败光,希音希光时,总能吊着一口气喘息一口,再一口。 现任宣德候当官不行,活了四十多年都没摸清楚当官的门路,上级得罪了一拨又一拨,但论养儿子,无人不佩服。 一位立足军营,一位混迹街肆。 一位挣了赫赫战功,旌旗一立,便知城池之主,一位打杀京城,混沌纨绔,连柳花巷恶霸的地痞他都不放过。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孩子都长到五岁了,一个还需要皇上解决婚嫁。 不过,他替她捡雪那认真模样,看得还挺入目,至少脸貌是不差的。 谢怡蕴也蹲在他身边,捡了起来。 全琮却捏住她的衣袖,不让她碰,塞给她一个兔绒手炉,侧身挡住寒风:“你做一些就够了。” 其他的他来。 知晓她的心意就行了。 谢怡蕴望着这个话不多,但行动有力的丈夫,内心微微有点感动,如果这也是御人之术的一种,那全琮,比她想象的更通人心太多。 全二公子手快脚快,很快两罐的冰就蓄满了。 全人提着灯笼,又在前方引路。但走着走着,便停了,凑近全琮耳边说了些什么。全琮侧着头,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丝乌霾,但很快掩了下去,领了谢怡蕴往另一条下山的小路走。 快走到山口时,大队突然停了。 前方打着灯把,立着几位宫里的嬷嬷,灯火中央簇着一位端庄华服的年轻女子。明艳的面容在灯光里闪闪现现,一举一动都透着皇家的贵气,但那目光,从始至终都只盯着全琮一人。 天地突然静了。 两对人马屏息地立在原地,防备着。 这个点,这个时间,只有那位被养心殿老太后宠上天的静姝公主了。 谢怡蕴眯眼去望,却被全琮扣紧手指,拉到身后。 她探出半边头,全琮直接把她的竖领拢高了几分,露出一个尖尖的鼻子。 她瞠目瞪去,全琮沉着眸,没有退让半分。 刚经历人事的少女,纵使真实地表达怒气,旁人看来,眉梢里还是充满了掩藏不住的媚意。见到这一幕,静姝的手紧了紧,但从小接受的皇女教育不容许她在身份比她低的人面前失态,只一双美目死死地盯着全琮,开口时,语气里已有了软糯:“我只嫁你。” 全琮躬身,向前行了一个臣子礼,道:“您是皇家的女儿,天下的贵女,普天身份最贵重的人。”积雪压枝的静谧里,他顿了一会儿,方抬头直视她的眼睛,振呼:“琮,惶遽。” 静姝听到的刹那,似被浪打了一下,偏千着往后退:“因为我是公主,”她抠住掌心,艰难抑制住心底的那股愤意,道,“所以我不能是自己,不能是阿姒!” 全琮垂着手,望着她,眼睛里微微有些怜悯。 见状,静姝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更尖厉了:“所以我不能嫁给你!” “所以我最后一个得到消息!” “所以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娶别人!” 说到最后,她的眼角已经堆满了湿哒哒的泪意:“初来京城的那几年,是你陪我和三弟过的呀,在我撑不住,快被压弯了腰,是你搭过来手的呀,现在,”她望着全琮,心眼儿腾空似的,哀哀地说,“你要松了吗?” “您不能活在回忆里了。”全琮沉着嗓音,暗含斥意。 静姝慌了,明艳的小脸被白雪映照得苍白了几分,但她不能退,身为皇女的尊严也不允许她退,大步走到全琮面前,任凭脚底被裙摆带起大片积雪:“全琮,跟我走,皇奶奶答应我会去父皇那里给我们求亲。”左手捏着全琮的袖笼,眼神也坚毅了几分:“她不是你中意娶的人,你不必为了父皇刹那的怒气,委屈自己。” 静姝身边的嬷嬷闻言,表情也骇白了几分。 而全琮也不打算纵着她了,抽开她的手,冷道:“您过了。” 身为皇家的人,最该知道这话过了界,也过了线。 即便有人宠着,也请提着脑袋走路。 他朝全人使了个眼色,让全府的人提着灯笼,领在前面送客,自己则垂首做了个请的姿势:“深夜雪重,让臣与臣妇送送殿下吧。” “她凭什么?”——凭什么可以站在你身后。 这时,这位不可一世的公主,才屈尊纡贵地偏了偏头,把目光分给了似小鸡一样,被全琮护着的谢怡蕴,并且毫不掩藏地表露出傲慢,轻视与不屑。 谢怡蕴自斗篷的缝儿里,轻飘飘地看过去,一点儿都没有被激将了的怒气。 若单靠一记眼神就去评判人,那这个人本身未免太肤浅了些。 全琮垂下眼看去,不觉唇边也染起了一点儿笑意。 尚书府的千金确实担得起侯府的宗妇之称。 他以为她会生气,会把持不住,没想到会回以更冰冷的无视。 他想象不出,由一隅江南县令爬上来的谢大人是如何养女儿的。 但宣德侯府,要的就是这种人。 别人要想咬他们一口,得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抽身不带血,否则,一旦被咬上,就是扯下胳膊,废了半边身子的事。 那道口子是会化脓,会淤血,在夜里辗转后悔的标志。 这个时辰,如此深夜,这么多人面前,全琮嘴边那抹几乎不存在的笑意,不免有了点儿不一样的意味。从此,他要护着的人中,又多了一位,但自然,与此同时,有些人就要出去。全琮转身,越过被情绪撞击得立不稳的静姝,朝养心殿的那群嬷嬷扫去,冷着嗓子,温柔道:“她是臣的妻子。” 刹那间,风止人静。 火把发出毕剥毕剥的响声。 宫里的那群人耳聋般,一动不动地维持着等她们主子拿主意的姿势。 很久不敲打了,还真是被惯得有点儿迂笨,不知天高地厚了,全琮抿唇,语气在风雪里冷了三分:“宣德侯府还没有破败到被你们踩到脚下的地步。” 你们的能力,段位,身份,都太低了,让人放不进眼里。 别以为披着张凶狠的老虎皮子,就真的有了老虎的狠厉,便能吓着人忘记你是小猫的事实。 。 第8章 吃味儿 全琮的话一点也不留情,这些在宫里伺奉了一辈子的老人,在乎的,不过是面子二字。尊严她们是不敢想,但还是想着人尊重些。 养心殿的嬷嬷像芙蓉酥似的,面容一块一块地塌陷了下去。 比起胆大妄为,除了这位全二公子,怕是无人敢及。 连面前维持的和平都不顾了,张狂地让宫里的那位收着些,不要不管不顾地放任这位闹性子。 更不要伸手来趟侯府这一蹚浑水。 若过了,他就不留情。 她是护不了这些人多久的。 还不如安分些,待在深宫好好过日子,挣个娴明淑德的名声,这样,去了地下,也好和先皇说话些。 静姝身边的一位老人儿见状,上前拉了拉她的袖子,劝道:“殿下,我们该回了。” 静姝没听见似的,如钉子般立在原地,决绝地看着全琮。 嬷嬷想帮她争一争,但眼下,却等不起了:“殿下,耽搁久了,太后娘娘该坐在殿里等了,到时候受了风寒,苦的还是你自己。” 呵,公主的荣光还真是荆棘。 她奔向的人说她过界了。 让她奔向他的人说你该停了,止住那套心思。 她颓然地垂下手臂,脸颊上滑着清泪,走进嬷嬷打的黄格伞, 她陷得极深,整个躯体都拢在伞内的,仿佛这样就能不侵风雪。 谢怡蕴跟着全琮,亲手把那群人送出了府门。 那驾上了红漆的橦车宫撵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过一会儿,它往北跨过阜成门,拐个弯儿,停在角侧,天明由养心殿的宫人领进去,待洒扫的宫女还没醒,地上的夜雪还没净,再走上半个时辰,就又到了这几年想逃离的牢门。 他们都说她命好,自己老子还没当皇帝,就已经是公主了。 天家正经的女儿,都没有她恩宠。 可她不想要这些荣华,她只想在蔚县当个小小的郡女,骑马捉鱼打小混混,伤心了,就扑进娘亲的怀里哭一会儿。父亲不受宠也没关系,被皇爷爷丢到穷乡僻壤,但他们的日子是属于他们的。 她是自己的阿姒,也是娘亲的阿姒。 是那群什么也不懂,低微粗俗的人口中的阿姒妹妹。 娘亲在夜里给她唱动听的摇篮曲,说我们阿姒今后一定会找到一个疼她宠她的小郎君,娘亲会缝满七十二件嫁品,十二件红聘,站在门槛儿上,看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她进门。看她有自己的儿女,自己做娘。 她的日子虽不如现在尊贵,但身边,全是爱着她,念着她,愿意暖着她的手和心的人。 往事如梦,轻轻一触,就被年岁碾碎。 唯一留存下来的那点儿星光,这么多年支撑她走过来的信念,全熄了。黑暗里,她连动都不敢动,放目望去,前方无光,后方怆目。 这般孤寂景色吓得她差点立不住,快瘫倒了。 她知道今天闹宣德侯府没有任何作用,全琮比谁都能狠得下心,但有些事,还是得做做,有些人,还是得见见,不是吗? 静姝仓惶落逃,但那背影却越走越坚定。 谢怡蕴不由得也高看了两分。 皇家培养出的孩子,纵使脾性太娇纵了些,但气节是没丢的。 日后一旦国家发生大乱,名士,豪杰,将军鸟散去,在沉浮的乱世里谋身谋命,丢了廉耻之心,这些人则从容地以血荐轩辕。 国家会因此争取到一些时机。 国运也是由这些人改写的。 只是这些人,注定了是一具将死之躯。 她对这个国家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不关心,百姓能打打闹闹地过日子,不必害怕下一刻丢了性命,她也是愿意尽些心力的。 谢怡蕴收回目光,转身朝歇息的院子走去。 全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替她捋了捋额间散落的碎发。 谢怡蕴偏过头,不让他碰,气郁道:“有味儿。” 全琮一愣,蓦地闻到衣袖上传来一股宫里特制的香,刚才静姝揪过他一会儿。 外人在的时候,她一字没提,外人一走,就给他下脸子。 谢家二小姐还真是胆大妄为。 就这样他都没生气,她还噘着嘴,不让他碰了,甩手就走,连解释的机会都不听。 全琮无法,只好派人先去前头扫雪,怕她疾步跌了身子,转脸对全人冷着说:“怎么放她进来的?” 这个她,自然是指养心殿的静姝公主了。 全人垂着头,恭敬回:“她拿了老太后的手谕,拦不住。” “那怎么到了后山?”全琮的脸更冷了。 全人动动嘴唇,望着他,面色有些犹豫:“岫云院的那位差人领的路。” “呵,”全琮冷笑,“让人看紧些。” “诺。” 一个家族最怕的是从内部伸出来的刀子。 那把刀锋利,冷清,叫人防不胜防,你也不忍心对拿刀的人狠心。 但近来,被惯得找不到北的人,似乎多了些。 全琮提起步子,大步朝新婚院子走去。 这个地方谁要敢伸刀,他就砍回去。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过一条贱命。 都是为了自己护着的人,就看谁更能抗那滔天的压力了。 越走,宣德侯府的人越能感受到自家公子身上的杀意。 但奇异的是,到了院门,他的气息反倒温和下来了,像一枚刚从身上取下来的玉,摸着有点儿微微的温,让人暖心。 不过,内院却传来一阵诡异的锄地声。 哐当,哐当,哐当…… 全琮踏进去,就看见谢怡蕴哼哧哼哧地举着锄头,在挖坑。 海棠树下,已经积了一层泥土。 仆妇颤颤巍巍地立在旁侧,就是不敢出声,更不敢上手去拿,去夺。 虽说谢家农桑出身,但养女儿,也不必这么粗俗吧。 不像尚书府的千金,倒像乡下士绅的小姐,浑身一股藏不住,也不愿意藏的泥土味儿。 刚刚,还吩咐管事的小子辟出一块地,开春了,正好是种蔬菜的时节。 全力伏着头,额间微微浮起汗粒。 他好不容易才被老管家选中进二院,浑身才干还没开始使,女主人便要考验他耕地的能力,这样,和普通洒扫的小厮有什么区别。 他挤着眼睛,都快哭了。 全琮冷冷扫过去,抬手一指,后院挨着后山的那片地都被划了进去。 男主人在种地这上面的野心,比女主人更甚。 若他刚才一口就答应了夫人,现在是不是可以少点儿面积?! 但他也只是想了想,须臾就低头称是。 他是被全人一手□□出来的,能力,耐心与诚意,样样不缺,更可贵的是,他对全二公子充满了不可名状,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敬畏。 主子让他做,他便去。 谢怡蕴挖土的间隙,抽空望过去一眼,全二公子还真是越来越让她惊艳了。 明明外面纨绔的名声传遍了,内心里,真正的他谁都不认识。 他过来,想抽过她的锄头,让她歇歇。 谢怡蕴歪头一偏,就是不让他近身,并且眼睛还鼓了起来,在瞪。 女人吃起味儿来,可真是什么都不分。 全琮怕了,不再尝试走近,只把陶罐搬到离她一米的距离,哑着声音,道:“我先去洗洗。” “嗯。” 谢怡蕴应了一声后,又埋头去锄地。 知道她的底线也好,反正日后都会出问题的。 身上有脂粉味儿,就不要来见她了。 无论你怎么逗,她都不依。 全琮再次回到卧室,谢怡蕴已经卷了铺盖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小蜗牛似的,头都缩了进去。全琮看着好笑又好气,终是没有再激她,吹去燃灯,掀开一侧的被褥,躺了进去。 黑暗里,他闭眼忍了一会儿,见新妇还没动静,便伸手朝那团蝉蛹似的身影探了进去,很快就触到一个暖尖滑腻的物体,那是她的手。 还未待她挣去,他便握了个紧。 并且越来越紧。 沉着声音,在她的耳洞边儿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他没说,但谢怡蕴知道,他说他知道了。 因此,他搭在她身上的另一只手,她没推。 夫妻关系就是如此,让步,逼身,前进,你进我退,永远没有止尽,无论哪种方式,但都不能让另一个人太孤寂。 爱是一个人的。 一个人的爱里,包含了两个人的经营。 她和全琮都是愿意为此付出努力的人。 而这世上,没有其他的几件事,能比这个更动心。 谢怡蕴从被褥里露出漆黑的眸子,抬头笑着看他:“拉钩上吊,”全琮一愣,失笑地拿褥里的那只手勾住她的小指,粗砺的指头一碰她,谢怡蕴就倏地笑出声,天真是幼时的专利,在他这里,没有什么关系,“谁骗人,谁就是小狗!”谢怡蕴狡黠地说。 第9章 一百年 全琮闻言,胸膛发出响亮的笑声,振得一伏一伏的。 屋外轮值的奴仆霎时一惊,自家二公子对夫人,还真是一分都不计较。 全琮惺着眼,在她耳边说:“一百年。” 谢怡蕴似被撞击了一样,全身都战栗了起来。 童谣里讲: 拉钩,上吊。 一百年。 不许变。 幼时她随谢大人上街,望见疯跑的,喊着这几句话,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总是侧头偏了又偏。谢宋氏则成功地把她的反应理解成想玩,回去招集澜姐儿,庶弟,还有一干亲戚朋友家的孩子在院子里疯玩儿。 零嘴,果盘,嬉闹,像极了后世飘满虚幻的大联欢。 长姐谢怡澜立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朝她招手:“来呀,来玩。” 谢怡蕴沉重地别过头,不忍心看那场面。 扎着两尾大辫,便敢张狂地进行信任试验,太无所畏惧了。 太无知了。 也太年幼了。 她年轻的壳子里,住着苍老的心态,看着无知无觉的那群人,有点哀叹。 她张嘴,气还没呼完,就被另一声比她还深沉的声音打断,他说:“试了,才知道如何评判!” 海棠花落,少年明晰。 瞬间,谢怡蕴就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清新,老沉。 沮丧,希翼。 知坚冰非一日之寒,也知黄叶预示秋天。 他在簌簌的花瓣里,执手,行以一礼,道:“沈护都之子,沈鉴。” 这样的人,光芒太甚。 别人无法假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她也不忍心。 谢怡蕴垂首,朝他打了个裣衽:“谢县令之女,怡蕴。” 沈鉴道:“来吗?” 谢怡蕴回:“好。” 她提起裙摆坦荡荡走进人群中,在那耀目的春光里带了一包零嘴回屋。 现在,有人朝她伸出了手,问她信不信。 谢怡蕴与他黑如曜石的眼睛对上,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前路漫且长,让她先走走看。 全琮见状,握她更紧了。 燃灯被风吹熄,谢怡蕴就着男人的体温睡去,她这一睡,就很沉,快到午饭时分才悠悠转醒。睁眼的刹那,全琮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正坐在塌上看喜宴送礼的账本。 见她醒了,搁下手里的东西问:“渴吗?” 谢怡蕴脑子尚未完全清醒,迟滞地摇了摇头。 全琮失笑:“饿了吗?” 谢怡蕴摸摸肚子,“嗯。” 外面的奴仆听声,疾步往小厨房去了。 接着,仆妇端着梳洗的铜盆,清水,脸帕等物也进了屋。 甄妈妈和蕊珠儿赶在宣德候的人之前,上前替她整理衣服,很快,谢怡蕴就穿戴整齐了。其间有个不知事的,想在一干人前先讨宠,她也依了。纵使独身惯了,近身只喜欢那几个人,但只要让她舒心,不吃鲠,她也不会让人难堪。 全府的人见到这一幕,提着的心,终于掉了下去。 她们就怕再来一个主子宠,不管下人死活的主子。 只要还在意着她们几分,他们就会尽心尽力。 因此搭在谢怡蕴身上,替她理搭襟的那只手,更轻了。 谢怡蕴喝了口蜂蜜水后,提步往外屋走,全琮坐在桌侧,桌上已经摆好了各式菜品,她看了一眼儿,便不自禁地动了动舌尖,不得不说,宣德侯府还真会生活,开的伙食虽不大富大贵,全是普通食材,但制作步骤繁琐费事,对厨娘的要求很严。 她修的不过顺心意三字。 全琮见她近了,递来竹筷,与她吃了成婚以来的第一顿饭。 他个子高,长臂长脚,吃饭的速度也快,不一会儿就把面前风卷云残了。但眼睛确是盯着她的,见她往哪个盘子多夹了几次,便不动了,留给她选。遇见他喜欢的,也会夹给她尝尝鲜。 旁人看来,他们就像上辈子吃了几百顿饭没吃够,这辈子重续饭缘。 谢怡蕴被男人伺候得心体通畅,饭都多舀了一碗。 甄妈妈一看,惊得不敢添,这位主儿可是出了名的挑吃挑穿,倒不是说要多金贵,多奢靡,只要合了她心意,她就愿。但问题是,她脾性怪,你拿不准什么是她真的喜欢。出嫁前谢大人怕她难受,过得不舒坦,还抖着心肝,忍痛割了几坛腌菜。 现在,连以前碰都不碰一下的菜馍,都已吃下去了将近两块。 但越瞧,甄妈妈唇角的弧度就越大。 虽姐儿金贵,有的挑,有的选,但养好了身体,自己不遭罪,来年生娃也顺畅。 是以,在谢怡蕴要求的量上,她又添了半碗。 望着尖尖,快冒出沿的米饭,谢怡蕴有一瞬间是拒绝的,从小被谢大人教导,能力与欲望匹配,多大能力做多大事,吃顿饭,她都努力践行。偶尔,身边的人怕她吃少了,不长身体,变着法儿让她动嘴,纵使她冷了脸,生气临界,甄妈妈也得看着她含两口。 但这一碗,也太大了些。 谢怡蕴眉尖轻蹙,水润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全琮见状,抬起釉瓷碗,匀了大半到自己碗中,轻声说:“吃吧。” 谢怡蕴拿起筷子,小口地往嘴里送。 心似被擂了一般,跳得慌乱。 夫君如此,她也愿意为他多做几分。 吃罢,净了手,她对全琮说:“我去岫云院看看。” 全琮搁下手里的茶盏,锁紧浓眉,问:“怎么想起了?” 谢怡蕴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回:“她是长嫂。” 全琮望着她,嗓音暗沉,“无妨。” “还是走一遭吧。”谢怡蕴坚持。 家里婆母不在,公爹和大哥去了边地,整个宣德侯府只有个长嫂,晨昏行礼,拜见长辈,选都没得选。她把姿态做了,收不收是那位的事。至少现在,不能因为这些事,摘住二房的把柄,恶心他们的日子。 全琮见她执意,也不劝了,伸手招全力进屋,让他领了她去。 谢怡蕴换了套百蝶恋花的新妇装,让甄妈妈和蕊珠儿装好见面礼,往岫云院去了。 刚到堂门,门槛还没跨过,就遇上了长嫂院子的人。 像唱戏似的,一见她,身子就软了,直直倒在地上。 楚戚戚,哭惨惨,我见犹怜,最能挑动男人心里的那根弦。 左侧年龄稍长的那位,塌着秀肩,跪在海棠树下,掀起薄而浅的眼皮,小心打量她,昨天夜里听到消息了,二爷宠她无法无天,今日一见,确实叫人移不开眼。随意那么一站,就让人无法移眼。但养在深闺的娇花,哪里经得住内宅龌蹉的摧残。 她垂首,恭敬行礼,道:“二奶奶,大奶奶差婢子来服侍二少爷和您。” 她咬“您”的时候,字正腔圆,莫的还正气凛然。 谢怡蕴听完,乐了,唤蕊珠儿搬来椅子,坐定后,问:“然后?” 女子泼墨般的神色转转换换,最后狠狠心,咬唇说:“还望奶奶成全。” 谢怡蕴煞有其事地点头,像不谙世事的少女般,睁大眼睛问:“你要我怎么成全?” 那股未被岁月蹉跎腐烂的天真气,赤诚灼眼,让人心眼发苦,不敢再看。只有真正被宠爱的人,才能活得这般妄为,歪着脑袋,就能告诉你,她不喜欢,所以她不愿。婢子见状,学了乖,一句诛心的话,都没说了,嗓子锁得死死的。 小的那位却看不懂,泼天的富贵和可能获得的宠爱,把她冲击得迷了眼,都快忘了自己。脆朗无所畏惧地接过话头:“婢子会尽心的。” 她是大房派的人,新妇就是再不愿,也没有把她们扫地出门的理儿。 只要进了这个院子,就有机会。 她的姿色,虽不及正妻,但论娇媚和手段,她自认不会逊色。 听说昨晚,二爷是没有尽兴的。 谢怡蕴可惜地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向全力时,脸上已然冷了:“二爷说,整座院子都归你管。” 全力面似火烧了般,辣得疼:“是。” “这两个人……”谢怡蕴含着半边话,看全琮选中的人能不能跟上她的步态。 全力沉了神色,弯腰上前:“属下不力。” 很好,知道自己错了。 这样还有得教,有得改。 “处理了吧。”谢怡蕴轻道。 全力领命,冷然地看了两眼跪在地上的婢女,朝粗使仆妇道:“回吧。” 话音刚停,两个婢子就大声唤出声,小的那位更是口无遮拦,“二爷”“二爷”的叫个不听。全琮闻声,从屋内出来,见谢怡蕴手里抱了手炉,斗篷也披得紧,脸上没什么冲撞的表情,才放了心。冷冷瞧着地上楚兮兮甩泪的婢子,嘴里呵道:“撵了。”在满目苍茫的白里,尤为绝情。 但眉梢里,全是为一个人跃动的情深。 第10章 心头肉 全力初始犹豫后,抬起脚步,亲自督人押人。 婢子争宠,二爷都要帮着管。 可见这位是被捧在心尖上的。 婢子一听,惊惧地往后缩身,满目悚然地囔:“二爷,我们是大房的人,您看在大奶奶的面上,绕过我们这一次吧。”她不争了,怕了。 谢怡蕴偏头看了眼被屋檐遮住半边日头的穹宇,脸上写满了冷清。 是大房的,没错。 但一来就向新妇塞通房,她何必尊你,敬你。 婢子见全琮没有反应,挣脱掉婆子的束缚,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揪住全琮的裤腿,惨兮兮地求情:“大奶奶要归宁回太傅府了,您让我们回吧。” 现在想回太傅府,“晚了!”全琮冷着声气回。 婢子希翼的眼睛,一下子就破财了下去。 全琮掀起裤腿,捏了谢怡蕴的手往屋内走去。 婆子见状,上前钳住婢子,拖了出去。 谢怡蕴作为一个旁观者,都有点为她们可惜。 女子向来艰难,她们尤甚。 但踩着她的幸福,来成全自己,这就有点过了。 她还没有大度到和别人分男人的地步。 婢女见了璧人远去的背影,情绪由惊转怒:“凭什么!”来之前她特意着了上好的苏记脂粉,脸盘如月,为什么二爷还不看她一眼! “你压到我埋的雪了。”谢怡蕴扭头,面无表情。 婢子闻言,似倒伏的稻子,再也直不起腰身。 因为压着她的雪了,所以被撵出去。 大房二房的争斗,被她这么轻描淡写地抹得无踪无痕。 仿佛她们今日无理由地来,无理由地去。 荒唐得就似没存活于世。 婆子见她震烁,赶紧找了一块布,封住她的嘴。 不一会儿,全力处理完了,进屋复命。 全琮丢了夹碳的钳子,倒了杯茶后,向脚底冒着凉气的全力问:“妥当了?” 全力掸了掸雪花,敛肩回:“送到小满庄了。” “怎么放进来的?” 全力犹疑了下神色,终道:“岫云院那位今早儿派人挑来了两担红鸡蛋,那两位……”他缓了一会儿,抬眼缓缓看向全琮,“跟来……帮厨的。” “你们就允了?!”全琮放下茶杯,眉尖隐然有怒气闪现。 全力亦为岫云院的那位生气:“大太太吩咐了,说做了太傅府接新妇吃的鸡蛋羹就回。” “呵!”全琮冷笑,“敢情宣德侯府还是他傅家的不成了!” 全力屏息,不敢搭声。 有些话主子能说,但下人不能附和。他们是血亲至爱,转头就能相爱如初,这没有道理可言。那位至今,都被大爷宠着。 他只要跟着主子走,站在他身旁就可以了。 若步子快,追快些,便好了。 全琮漠然地盯着杯沿,一双俊眸清冷无边。自从傅家女进门,他就被扎得无知无觉了,但他的妻子,不能如此。全琮冷着神情,道:“看紧点。” 全力躬着身子,回:“是。” 然后在全琮漠然,宛如冰原的目光下,缓缓退了下去。 谢怡蕴坐在里屋的塌上,玩数字组合般,随意翻看全琮丢下的喜宴名册,看到三王爷的那栏时,她惊了惊,玛瑙翡翠刺绣,铺子庄子人物,应有尽有,只是……太重了,扑面而来一股野心勃勃的权谋味儿,单把鼻子凑过去,都腻得慌。 她这个夫君,还真的有点超乎她的想象。 谢怡蕴勾唇,颊上浮现出一抹兴趣盎然的笑。 全琮冷不丁凑过来头,往册子上随意一扫,不在意道:“收了吧。” 啪。 穿石的那滴水,掉了下去。 全二公子要么站队,要么黑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而谢大人,是看不上三王爷的。 此情此景,她该顾哪儿?! 正凝神之际,全琮弹了弹她的额角,教育她道:“替人办了事,就要收酬劳。” 谢怡蕴吃痛,捂住额头,瞪他。 全琮见状,得寸进尺地又弹了一下,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倒了杯冬茶后,掀袍坐下,慢条斯理道:“给你的聘礼。” 谢怡蕴揉着被弹红了的那只手,气得说不出话。 这茶一年只有七八两,他这么海口一喝,反正今春是喝不了了。 更恶劣的是,那人还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巴。 谢怡蕴抬眼愤怒地控诉他。 全琮无视掉她冒火的眼神,从袖中拿出一串钥匙,财大气粗道:“挑吧。” 见状,谢怡蕴干干地扯了扯嘴角。 她是爱财,喜欢抠到钱的成就感没错,但她生财有道,每一笔都光明正大,眼前这点小恩小惠实在不足以收买她。况,那股纨绔气质熏得她眼睛疼。 全琮望着她气鼓鼓,璧瓷般的脸颊,噗地没忍住,笑得胸膛直响,方桌上的茶都涟漪了几趟。末了,他执起谢怡蕴的手,认真道:“今明两年我们就会出去立府,我对你要求不多,但这府你要帮我管起来。” 他拿过来那串铁灰色的金属:“这是二院库房的钥匙。” 谢怡蕴一触,有点凉。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届时院里的人我们也会带走。” 还没等她反应,全琮已步行至窗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叠地契房契:“这是二房的产业,江南那边还有一些没送回来,有事让全力跑就是。” “另外,”他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杏姑姑回乡探亲了,你差什么,管她要。” “杏姑姑可是带茴哥儿的这位?”谢怡蕴问。 全琮点点头,似想到了什么,顿了会儿后,他补充说:“她管侯府内宅,但这院子是我们的。” 如此,谢怡蕴就有了个大概。 这院子旁人是插不得手的。 虽她嫁进的是侯府,但她的生活与这个府邸其实没什么关联,她有自己的日子。既然便宜丈夫打定主意挪窝,作为他的妻子,她也只好卷起铺盖卷,跟着。 全琮见她脸色平常,没什么不豫之色,提着的那颗心也掉了下去,望着她认真道:“今后侯府大半都会给哥哥,我们不会有多少,最多一点儿田庄铺子。其他的……”他顿了顿,锋利道,“我们自己挣。” 侯府的关系网,他是不准备要了。 谢怡蕴给兀自安排路子的男人倒了杯茶,弯眉道:“小郎君就不想要了?” 全琮一滞,直直地看着她,从喉咙溢出一个“要”。 谢怡蕴低低地笑,抬眼问:“小娘子呢?” “要,都要。” 全琮的眉目已经软了。 谢怡蕴的颊上浮现出一抹明丽的笑。 因着刚经历人事,一举一动,都无言地透着娇媚。 全琮只看了一眼,呼吸便顿住。 昨晚,她承欢在他身下,像滩水一样,低低地嘶哑,似带珠的鲜花,诱人,芬芳,奥妙,让人忍不住心口直塌。他几乎是咬着牙,才没把她撕成碎片,揉捏进身体,好好地疼,好好地爱。此刻,光这么坐着,便已让人心猿意马。 全琮凑近她,惩罚似地在她耳边咬了咬。 顿时,一股痛觉蹿进她的头顶。 酥酥麻麻的,让她忍不住红了脸颊。 昨晚是有些太荒唐。 但现在,大庭广众,白日朗朗,她可不打算惯着他。谢怡蕴直起身子,推了推呼吸明显急促了的男人,张起潋滟的眼睛,娇俏问:“那鱼你要不要?” 全琮行为一滞,挑眉不满地瞠她:“还惦记着那条鱼?” “你答应我的。”谢怡蕴不依,唇角翘起老高,所有的账本本她都记在心上。 全琮被她那一脸的财迷样儿弄得也是没办法,低头瞧她:“到时候带过去,怎样?” 谢怡蕴眼里划过一道水光,波光粼粼,动人异常。她伸出手指,比了个二:“这样它们就有伴了。” 全琮闻言,霎时就软了心房,埋进她的脖颈,低哑地发出:“好。” 她说,她要陪着他。 但如果有个小郎君陪着,那就更好了。 全琮似放了闸的水,动作迅猛,刚才搭在她背上的手早已不知不觉地伸进了她的襟衣,滚烫的热源在皮肤上一触,如冰原融化般,两人霎时一震。 谢怡蕴抬眼,面红耳赤地瞪他。 全琮失笑,低声在她耳边讲:“我轻点。” 说罢,便兢兢业业地投入到造人计划。 只是刚倒在塌上,还没来得及啃小妻子几口,屋外就传来全力请示的声音:“二少爷,茴少爷一直待在岫云院外面不走,您看……现在雪厚了。” “他身边的人呢!”全琮起身,扭头朝门口吼。 全力身子抖伏了一下回:“给他撑着伞。” “我那嫂子还真不让他进门?” “是。” 全力低声回。 岫云院那位,也是个心狠的。 第11章 融哥儿 全琮闻言,阴沉地起身,给谢怡蕴拢紧衣服后,拿了件披风盖在她身上,方疾步往屋外走,快踏出门槛时,扭头朝她道:“父兄没回来之前,我们先把茴哥儿养着。” 谢怡蕴已经养过一个呆子谢融了,再添一个也没什么,因此她没怎么犹豫,利落地点了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小公子日后是要挑起侯府大梁的,与其让他有权有利了惹麻烦,还不如在他性子养成的阶段,收束着,让他明白权利、地位、身份这些东西不仅可以骇别人,更有可能把自己及自己深爱的人拉进深渊。 如果没有那份体悯之心,整座侯府都会因他狂放的处事风格遭殃。 甚至比现在的处境更艰难。 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全琮望着通情达理的谢怡蕴,沉着声音道:“我去去就回。” 谢怡蕴答:“好。” 接着全琮推开雕花门,迈进风雪,消失在门廊。 谢怡蕴眯眼看了一会儿,在那道英挺的背影彻底看不见的时候,才收回眼,眯了会儿神。还没闭多久,甄妈妈就悄悄地来到她身边,道:“融哥儿来了。” 她一惊:“现在?” 甄妈妈点头。 怕她被全家吃了,谢大人派来侦查的?! 谢怡蕴蹙眉,起身趿鞋,问:“现在在哪儿?” 甄妈妈回:“出去遇见了姑爷,现在正由全小管家领着往你这儿来。”顿了一会儿,她道,“今早就来了,一直在府门外转,冻得手都僵了。” “打盆热水,把碳烧足。”谢怡蕴一边走,一遍吩咐,“让厨房做点融哥儿爱吃的芙蓉酥端上来。” 出嫁时谢大人怕她过不好,忍痛拨了两个厨子,现在嫁进全家才一日,就派人来探探虚实,这是什么意思?! 谢怡蕴越走,眉头皱得越深。 等她到了抱厦已经不是生气,而是生怒了:傻乎乎地站上半天,活该被冻得脸手发紫! 感受到那股不悦的甄妈妈赶紧努努嘴,让蕊珠儿去里屋抱床薄绒毯子,这位主儿刀子嘴豆腐心,看着六亲不认冷酷绝情,到时候见了小少爷,指不定心偏到哪里去! 谢怡蕴坐在太师椅上,等了一会儿,才看到风雪掩映下的嫡弟,身子小小的,步伐在也不怎么稳,但她也只觑了一眼,就别过了头。对他好了,下次他就把宣德侯府当自己家了,不顾事权地随进随出。她镇定,甄妈妈却按捺不住,一见到垂帘背后露出的青嫩脸庞,就心疼得眼睛发红,脚不由自主地就抬了上去,但刚离地,谢怡蕴冷冷的眼神就射了过来。 刚踏进屋,仍旧散发着寒气的谢融,也是被这一记眼神骇得惮了惮神。 谢怡蕴自顾自地啜了口茶,晾了他一会儿后,才道:“怎么想起到我这里?”若深察,可以发现她的语气是冷得可以掉冰渣。 谢融垂头,木讷地嚅着嘴唇,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温先生归隐回乡,一路风雪露重,父亲命我送他一程,回程的时候……”他低着头,越说越小声。 “然后?”谢怡蕴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他的下文。 “会经过你这里。”谢融更委屈了。 “那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谢怡蕴还想不通了。 他不情不愿地别过头去:“温先生说了,即使再记挂姐姐,也不能随随便便敲侯府的门。” 谢怡蕴一哂,失笑:“那你怎么又扣了门?” 谢融板着脸,一板一眼地回:“今年的生辰礼我还没给你。” “昨日为何不给我?”她问。 “我以为自己能留住你。”谢融握紧拳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谢怡蕴见了这副场景,更想别过眼睛。 她这个弟弟,说不会识人吧,只要知道是对他好的,无论那人怎么样,每走一位就是在挖他的心,要说他会识人吧,街上的混大街的霸子,府里投机取巧的小人,无论多么穷凶恶极,他都会在心底给他们留一点善心。 懵懂,浑噩,仿若世事就该这样相敬如宾。 但实际上,他连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都没有摸到一丝半缕。 他不会被自己伤到,却会被无数与自己无关的生命伤心。 谢怡蕴叹气,终是心疼他,接过甄妈妈手里的薄绒毯子,给他掸了掸雪,接着让人端上热水,给他绞了块帕子。谢融洗罢,傻乎乎地盯着她笑个不停,那股失落的,后知后觉的惶恐终于下去了几分。 姐姐是记挂着他的。 一牵上她的手,他就不愿意撒去。 对于这个弟弟,谢怡蕴有时候真的奈他不何,装凶耍横地瞪他吧,他还无惊无惧地握了个更紧。最后无法,谢怡蕴只好把他领去八仙桌,塞了口芙蓉酥给他,道:“我后日就回了,在府里等我。” “父亲说,你一日都不会在家里歇。”这会儿,他脑子可算得清楚。 但和她谈条件,还太嫩了,谢怡蕴有的是治他的法子,脸一垮,冷道:“那我就不回了。” 谢融霎时就被浇了一盆冷水,闷闷地吃着糕点,不想搭理她。 每次都这样,明明知道记挂她,还用这种方式要挟他,太过分了。 但他撇着嘴,一句反话都不敢讲。 谢怡蕴失笑,一面拿稠布给他打包吃食,一面抬眼觑他:“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 谢融听了,脸皱得更深:“喏。” 他递上来一个沉金色压边的檀木盒子。 谢怡蕴刚拿起来,就有一股淡淡的芍药花香,看来这小子是细细备过的,连盒子上都熏了染香,但她刚打开,眼帘缝儿里瞧了个大概,就想闭眼合上。 太惨不忍睹了,辣眼睛得慌。 那是一架湘妃竹做的水车,薄薄的,二尺高,转轮极度失调,像嫡弟满身的书卷气一样,扑面而来一股文人气,在经业为重的世道,人人都想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但他们往上爬的方式,绝不是技术之道。若不是谢怡蕴亲手画过水车的原理图,只怕她都说不出这个鬼东西是啥,但嫡弟能克服住大众,大趋势的裹挟,试着去思考另外一条可能的解决之道,她还是愿意引引他的。 况,他的思考能力,动手能力,越长越有点开窍了。 去年年底谢大人新拨到一笔挖运河的款子,恨不得一分掰成两分花,死皮赖脸地求着她想办法,谢怡蕴依照着前世的记忆,画了张目前可以运用的水车图,结果谢大人撇撇嘴,直接扔到了地上。 他说:“我要京郊这个片区,都能灌溉,一两年收获两三季谷子。” 这谢怡蕴就没有办法了。 大韦建国的那位皇帝是在边地发的家,受惯了冷风吹,风沙跑,还怕温柔乡里儿孙把骨子里的那点儿血气给忘了,非得把京城安在离大兇近,生存环境又差的定西。拉好管理班子后,告诫当时的太子,不励精图治,就等着被吞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气魄足是足,后几任皇帝干得也不差,但年年都挪江南地区的税银给京城添体面,有人就不干了。 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要花这么多钱,不值当。 万一大兇打到家里,烧杀抢掠一翻,更不值当。 花衣裳可以自己不穿,但嫁衣不能给别人做。 说到底,都是伤着了自己的腰包。 谢大人被先皇提起来,有看顾新皇的责任,加上行事实在,处处落在百姓头上,改善农业生产涉及多方利益,他当然想借此把朝臣中喧嚣的那股迁都的呼声压下去。但谢怡蕴没有办法,这个地方的地质条件就这样,贫瘠,开裂,日照不好,降水少,除了挖沟渠,填肥,派人养着,没有速成的办法。谢大人扔了那张纸,是因为要挖了沟,才能用起水车,但目前,说这些都是白搭。 天子还嫌他用银子用得太没有王法。 但他那傻儿子傻乎乎地捡了起来,像捡到宝一般,悄咪咪地搞了个实物给她,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我就知道你喜欢”,对此,谢怡蕴还能说啥。 她艰难地克制住那股嫌弃,哄他:“我把它放在梳妆台上,天天望着它。” 谢融却比她嫌弃他,更嫌弃她,嘴一撇,不满道:“你见烦了,更可能快点把它扔掉。” 谢怡蕴心里冷笑,唇角微微下压:“那就压在箱子底下。” “你就更不可能看它了!”他还小气上了。 谢怡蕴真不想惯着他,嘴唇刚动了一下,就被甄妈妈打断:“哥儿,妈妈给你收着,小姐要看的时候,我找给她。” “那你记得提醒她。”小娃子不放心地叮嘱。 甄妈妈大声地“诶”了一声,笑眯眯地去抬那架卖相惨淡的水车。 谢怡蕴想了想,还是让她先放下,在桌子上摆一阵,等谢融走了再说。 谢融见了,瞬间就乐开了花。 含在嘴里的糕点都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