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材皇子重生追妻》 第1章 重生了 萧黯看着周遭不敢相信,粗布铺盖,百衲衣,葛麻帐……这是僧房。 他用手摸脖颈,脖子好端端的,毫无创伤,可剑锋割裂的痛楚好像还在。更深的心痛袭来,她死了,江陵城破了,南朝的子民被虏往北方为奴,他的晋南王师几乎全军覆没,大梁完了。 萧黯不明白,他明明已在汉水边横剑自刎,为什么醒来会回到京城同泰寺的僧房。 他十几岁时曾受皇祖父命在同泰寺出家。现在……他的头发半长不短,肢体细瘦,似乎确实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门突然开了,一个胖胖的小沙弥跑进来叫他:“师弟,师叔让咱们去洒扫大佛殿庭院。” “打扫……什么庭院?”萧黯愣愣的问。 “明天菩萨陛下要开四部无遮大会,今天我们得打扫完庭院呀。”胖沙弥说完跑了出去。 萧黯如遭重击,心中抽痛,从前京畿之地都称皇祖父为菩萨陛下,他老人家还活着,没有被饿死,江南那么多民众也没有饿死。 萧黯忽然明白了这是哪一天,明天是佛诞,皇祖父主持四部无遮大会。而今天,他会遇到很多堂兄弟,也第一次遇到她,夏侯笼华。 萧黯跑出僧房,一气跑到大佛殿庭院,东南角那株五色杏树满树繁花,开的正盛。 萧黯的泪水涌上眼眶,江南盛世依旧,他所经历的离丧战乱,都是一场梦境吗。还是此时,才是他魂飞魄散前的一场宽慰的旧梦。 有僧人给了他一把扫帚,扫帚的触感无比真实,让他觉得这一切不是梦。 他看到堂兄弟们陆续走进院子,彼此谈笑风生。 萧黯看着这些少年王公,他的血亲们,仍然年轻鲜活,敷粉着朱,不知愁滋味。 他更加确信会在今天看到她,夏侯笼华。 萧黯悄悄退出院落,等在山门之下。因明日盛会,今日往来同泰寺之人甚多,有从外地赶来的各寺高僧,有各国使者,以及提前来上香的高门勋贵,到处可见香车宝马,鲜衣豪奴。 萧黯在簇簇如织的人潮中,一眼看到了夏侯笼华。她打扮的像个小小少年,漆纱笼冠,竹青夏衫,身体挺的笔直。小小的脸庞上眉目清秀,一团孩子气。 阿笼,岭南一别,五年未见,未想再见竟是初见,你竟是个孩子。 夏侯笼华拉着萧妙契的手,让她步子慢些。 萧妙契兴奋得意之时就会忘形,她是太子妃唯一的女儿,大梁最嫡正的公主,就算是偶有出格言行,谁敢指摘。而她夏侯笼华需得谨言慎行,一旦名声有瑕,前途就毁了。 说笑间,她们走进山门。突然,笼华右手食指尖传来刺痛,针扎一般,笼华手指微动,疼痛转瞬消失。一抬头看见一个小沙弥在哭。 小沙弥与她对视一眼后,哭的更厉害了,眼泪不断的涌出,他用袖子不住的擦拭脸上的泪。 他是被师兄欺负还是被师父打骂了?只是,这大好节日在山门下哭,被大和尚们看见了,岂不是要再受一通责罚。 过了一会,笼华发现那小沙弥竟一直跟着他们,她和妙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哭。这成何体统。 他跟着她们走进大佛殿庭院。萧妙契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的兄长们指挥匠人挖树。夏侯笼华被小和尚分了心,很快她就惊讶的看到这小和尚高声叫几位王公住手。 萧黯纵然看惯了人如草芥,仍不能忍受他们毁掉这珍稀杏树。 回想当年,堂兄汝阳侯萧见理要挖走这株杏树,他试图阻止。引发与他们的一场口角纷争。最终,他辩法落于下风,被羞辱一番,也没能阻止杏树被挖走,最后枯死。 既然他已重生,那么他要让这五色杏树也重生。 他走上前,高声道:“堂兄,请住手!” 人人惊讶,瞩目这个小和尚如何敢对皇室王公口称堂兄。 “我是昭明太子之子萧黯,受陛下之命在此出家。”为避免当日误会,他先自报身份。 皇室子孙众多,他的身世不详,一直圈养在邵明太子妃的金华宫,不在宫廷走动,他的堂兄弟们大多不认识他。他当日也不尽然认识他们,现在,他记得他们每个人,记得他们在乱世中的作为和命运。 此时,他们养尊处优,风度翩翩,有人满腹经纶,尤其善于玄辩。当日他们强词夺理,引经据典,混淆是非,使他颓然败下阵来。 现在,萧黯没兴趣和他们辩论,他直接对汝阳侯萧见理说:“这杏树你动不得!” 萧见理是堂伯父临贺王萧正德的世子,他白面皮,平阔虎额,狭长狼目,以及和乃父一模一样的鹰钩高鼻。其人行事骄纵荒唐,却善于甜言蜜语,颇得其父临贺王和皇帝宠爱。 此时,被萧黯呵斥,面子上下不来,也不管他是已故皇太子之子,登时拉下脸来。 萧黯知道他们中有人要出言维护萧见理,他不给他们巧舌如簧的机会,高声道:“这杏树有三千年寿命,是神佛赐予陛下的长寿祥瑞,今日,无论是谁伤它,我明日必诉告御前,参他渎佛与不孝两大罪!” 众人见他话语狠辣莽撞,浑不讲理,恐与他相争,会失体面,纷纷散去。萧见理纵然无法无天,到底有些惧怕皇帝,只得恨恨罢了。 东宫皇孙临城公萧联上前寒暄,萧黯简单应对,却高声叫住了永安侯萧确。 永安侯萧确是六皇叔邵陵王的次子,他一张圆脸,浓眉大眼,胡须初长,英气勃勃。此时,因萧黯出言不逊,也没好脸色。 萧黯走上前去,面对萧确百感交集,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说:“堂兄,你答应过我,我们要在北驰官道上比试骑马,看谁先入玄武门。” 萧确莫名其妙,虽是堂兄弟,他根本不认识萧黯。萧氏是大族,子孙众多,只有常在宫廷行走,同为陛下宠儿的兄弟们彼此熟悉些。 不过,南朝高门子弟人人坐车,无人骑马。一是圣人教诲“驰骋游猎使人心发狂”,非君子行为;二是骑马者乃奴仆兵户贱籍者,会失了贵族身份;三是认为马是不驯野兽,恐伤了贵体。 南朝子弟基本谈马色变,敢说出比赛骑马之人,放眼京城,倒像是只他萧确说的出。 “怎么?堂兄怕了吗?”萧黯逼问。 萧确从来受不了激将,果然应道:“笑话!我怕你这小沙弥?” “那好,这月十六,我们玄武门见!”萧黯又转向萧确身旁一位高挑玉面郎君说:“到时,请夏侯三郎做个见证。” 夏侯云重莫名其妙,我们认识吗。 在萧黯的印象里,夏侯云重从来对他没有好感。从始至终,夏侯云重都认为他是个一事无成的伪君子。不幸的是,他确实如此,直到死去。 少年勋贵们陆续离去,也带走了常山公主萧妙契和夏侯笼华。 夏侯笼华临行前回眸注视萧黯,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萧黯对她温柔微笑,笑着笑着眼中再度涌起了泪,她还是个小小少女,没有经历人世的坎坷,这真好。 萧黯仰头看着杏树五色的繁花锦盖一般郁郁葱葱,他改变了杏树的命运,他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南朝众生的命运 从前,他为逃避厄运,伪善懦弱,结果一事无成,深恩负尽。如果他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如果这不是梦境,他要换一种活法。 萧黯在睡梦中再度回到汉水畔,他感到萧瑟的北方吹的脸生疼。他听见自己说,神佛误我,不,没有神佛,是我误了自己,误了众生,混沌一世,枉为人。他感到锋利的刀刃割破了喉咙,剧痛袭来…… 萧黯猛然惊醒,人还在僧房塌上,窗外已有晨曦微光,身边师兄弟还睡的深沉。 他还活着,活在十四岁的年纪。 已经过去的十三年,他改变不了。 他的父亲前皇太子萧统在萧黯出生前死去,他是遗腹子。南朝人认为遗腹子生来克父,命格不详,皇帝不忍舍弃孙子,于是请灵宝观陶真人为他卜算命运。 陶真人设坛占卜后,留下三句预言:一是他将娶同辰女为妻。二是他将引亡国祸。三是他将自戕白头滩。 此后为避免厄运,他放弃了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同辰而生的爱人,他战战兢兢,循规蹈矩,结果,还是走到最后一步,国破家亡后他在汉水边横剑自尽。 孝子贤孙,笃诚信徒,仁义君子他做够了,改不了命运,救不了国运。 萧黯挤在僧众中,远远看到皇帝身披庄严祖衣,手执法仗,在院中僧俗的礼拜中,登上正殿前三阶法座最高一阶,众大德高僧亦落座于同阶法座。其他有名高僧也纷纷落座。皇帝开始讲解《大品般若经》。 曾经,萧黯听的虔诚。如今,他只觉得悲哀。皇祖父一生笃信佛法,身为皇帝数次舍身出家,结果,却被拘禁宫中活活饿死。与他同时毁灭的,还有大好河山,富庶江南,万万的黎民。 皇祖父,我知道你慈悲宽仁,不忍杀生,那么,这一世,让我来做个恶人吧。 第2章 门阀淑女 梁,大同七年。皇帝萧衍受禅让得国祚已四十年。 四十年太平天子,治下长江两岸锦绣盛世,四海宾服。南朝帝京建康力压西魏国都长安、东魏邺城,是为天下第一风雅富贵之地。 建康城分内外两城,以南朱雀桁,东青溪桥,北玄武门,西白洲渡为界。内城又分四区,东为东府城,西为西州城,南有门阀乌衣巷,北有新贵潮沟里。 内城中心又有一高城,名台城,是为皇城。国库门下在西,尚书中书在东,居**卫紫阳皇宫。 台城四周,北为巍峨的皇家寺庙同泰寺,东为太子东宫,西为皇子皇孙所居永福省,南有衙署、学馆、万国使府、各地驿馆。 且说东宫规模宏大、殿宇重重。皇太子萧纲子女众多,太子妃王氏亲生的只有两子一女,皇太孙萧器、临城公萧联、常山公主萧妙契。 常山公主萧妙契自幼与太子舍人夏侯勋之女夏侯笼华、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之女何玉暇要好。十二岁受封公主爵后,请求太子妃给予两人女官虚职,让她们可自由出入宫廷。太子妃考察两女出身名门、家学深厚、循规蹈矩,可堪为公主友伴。 说来东宫女官虚职,若是寻常人家得之自然受宠若惊,而高门贵女却未必愿屈尊就任,一是有攀龙附凤之嫌,二是恐有俯侍他人之辱。 小何氏母亲是前朝公主,父亲只有虚爵,是侍奉皇帝的朝臣,门第已然低落,尚可接受。而夏侯府,门阀世家,当朝一品公府,正是煊赫,谢太夫人自是不愿孙女领职,后来其子夏侯埙亲自劝说,才勉强同意。 黄昏时分,夏侯笼华坐着果马宝车从东宫回府,路过右御街列肆时,将车帘撩起个缝隙,瞧街上热闹。忽然见江陵商馆前有一人眼熟,仔细一看,不就是同泰寺中那个叫萧黯的皇孙沙弥吗。 他倒没有僧侣打扮,穿着褐色粗布短襟衫,头发不长不短,粗糙梳在头顶,带个粗布头巾,好似个小厮打扮。 他像是望着她车行的方向张望来。 又走了一条街后,她发现他是有意跟踪她的车。夏侯笼华有些恼怒,在同泰寺她就疑心他是跟踪她们,今日,又不知何故跟着她的车。若被人瞧见了,惹来非议,如何是好。 笼华敲击车厢,车停了下来,不一会,夏侯云重从前方车上下来,笼华告知被跟踪一事。夏侯云重也很恼怒,让笼华先行回家,自己步行截住萧黯。 不知道为什么,夏侯云重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萧黯。 作为少年,他的身量颇高,只是身形还细嫩。皇室高门子弟很少见他这样微深的肤色,眼角眉梢都有些下垂,无端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幸而鼻子高隆方正使面孔稍显俊朗些,可惜嘴唇又偏厚,显得愚钝木讷。这身打扮,僧不僧俗不俗,毫无体统身份。 夏侯云重也不见礼,冷淡的问:“皇孙是找我?” 萧黯说:“是的,那月十六,因在寺中不得出来,故而爽约永安侯。我去过邵陵王府,王府家奴说他出城巡游,不得相见。故今日请三郎帮忙再约。” 夏侯云重道:“既是这话,皇孙来夏侯东府找我就是,何必跟这许久。” “去过府上,外门奴仆也说三郎去巡游。”萧黯说。 夏侯云重打量他这身打扮倒了解了几分,想必从前是沙弥打扮,被府上家奴给打发了,可是现在这浪荡小厮打扮又能得几分尊重。夏侯强自克制轻蔑问:“皇孙果然会骑马?” “不弱于永安侯。”萧黯答。 夏侯云重听他言语笃定,便自作了主张:“明日我约了永安侯在郊外放鹰,皇孙若无事便也同来,你和永安侯可当面说话。” 萧黯道谢离去。 夏侯云重看着他背影,仍是莫名其妙,竟有这样的天潢贵胄。 夏侯云重回到东府,听家奴说谢太夫人召去了夫人和贵主,恐祖母因笼华昨日留宿东宫之事大加训责,忙赶去西府内院。果然见祖母谢太夫人疾言厉色,嫡母李夫人沉默陪坐,笼华躬立一旁,低眉顺眼。 夏侯云重分辨说是常山公主央求太子妃定要留宿,笼华也拒不得。 谢太夫人不依不饶:“如何婉拒不得?只消说家规森严,需遣个人请示祖母便是。凭我这张老脸要出人来,太子妃能说什么。东宫皇太子夜夜宴饮,少年王公众多,你若和一二有了瓜葛,莫说是你,就是你堂姐妹名声也要受玷污。” 这话十分不好听,李夫人面色涨红,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愧。笼华仍面色如常,低眉顺眼。以往经历告诉他们,笼华若要辩解,往往火上浇油,唯有逆来顺受,谢太夫人才会气消。 果然,又辱骂了一阵,终逐了出去。 晚间,笼华一身小厮打扮来到夏侯云重院落。夏侯云重忙掩门,责备她如何又这般打扮。笼华问他白日跟踪之事,正说着原委,突然听闻外面家奴喊停车院起火了。 夏侯云重皱眉问笼华:“你又做什么了?” “我烧了她的车。” 夏侯云重急道:“你还玩火!你现在不是幼童,要被抓住可就翻了天!” 笼华冷笑:“你放心,最多府里翻了天,她才不会让外人知道呢,怕毁了夏侯府贵主的名声。” 笼华心情愉悦的回到自己的内院。侍女服侍她更换了衣裳,梳洗完毕,正要安寝。李夫人来到卧房,将她的侍女尽逐了出去,似有私密话说。笼华心中好笑,她的侍女惧她甚于祖母母亲,哪个会乱说。 李夫人对笼华叹气:“为娘只有你这一个骨肉,这辈子过的就是你。今天你祖母说的话那样难听,气煞为娘了。我这一辈子,从北地嫁来,活在他人屋檐下,受尽冷眼,不得不低头。 我的儿,我只望你争口气,定要做个主母。高门望族总有长辈管制,便是嫁给袭爵世子也要熬个数十年才做得主。当日逆你祖母意,谋得你出入宫廷,你且抓住这机缘。东宫皇孙现在个个是公爵,等将来太子登基,便个个是王爵,开府立户,除了皇帝皇后,谁人能管制。 你若是平常孩子,为娘也没这奢望,偏你又生得好相貌,聪慧绝伦,行止雅重。虽然你祖母把西府那两个女娃当做心尖上的人,在为娘心里,她们如何比得上你,便是京城高门贵主里,我的女儿也是拔尖的,当是做得公爵夫人、王爵正妃。 固然,不能让小人抓住话头把柄,坏了名声,但是你要懂事留心,东宫适龄的未婚皇子有三个,需选得一二。你父亲和为娘也会在太子、太子妃跟前使力。你祖母与老贵妃说的上话,她那里,还是得忍耐周全。 李夫人说了这一番话,看着笼华有些呆呆的,便把她抱在怀里,心疼的说:“我的儿,娘知道你委屈,再熬上一两年,你若嫁个可心的,我们娘俩就熬出头了。” 笼华在母亲怀里,闷声闷气的说:“母亲放心,我心里明白的。” 李夫人放心去了。 笼华睡不着了,瞪着红帐子想心事,到底还有些孩子性情,想着想着犯困,不一会就睡过去了。 夜已深沉,乌衣巷高门豪院内大多灯火辉煌。 下半夜,夏侯府东西两府的两位家主才从东宫回府。 西府长房家主夏侯谊,袭爵豊城公,东府次房家主夏侯埙,御封醴城伯。兄弟二人俱在东宫任太子舍人。 夏侯府真正的家主是谢氏太夫人。 谢氏夫人与仙去的豊城襄公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给王氏高门,长子娶了兰陵萧氏贵主。兰陵萧氏是如今皇室的远亲,但若论门第,兰陵萧氏倒高于皇室萧氏。谢氏夫人对次子的婚姻十分不满意,几乎引以为耻。 当年豊城公从龙起兵,在雍州招兵买马。为得急需的军马,结交陇右豪强李氏,定下儿女亲家。后来,当今皇帝受禅让登基。豊城公兑现承诺,聘李氏女为媳。 李氏本是北地贩马的乡下豪强,后来,陇右被西魏割走,竟又成了外国人。如此出身,实在配不上门阀公府。且这李氏初到公府时,不知礼仪,性情妒捍,多年管教下来总算学得几分温驯,东府又纳了几房贤淑姬妾,教养出几个还像样的子孙。 独女笼华是夏侯埙夫妇去北地探亲之时所生,想是出生后吃了北方的水,染了北方的粗蛮,自幼乖张不驯,谢太夫人没少花心思教育,她被东宫委以女官虚职后,对她管教更加严格,务必使她循规蹈矩,不辱门楣。 第3章 永新侯 萧黯终于等来二兄长萧誉。 萧黯有三位兄长,受邵明太子余荫,均受封郡王。长兄豫章王萧欢出任江州刺史,次兄河东王萧誉出任湘州刺史,三兄长岳阳王萧察无职,闲居京中。 三位胞兄中,萧誉风姿最为出众,佛学最有颖悟,最得皇帝宠爱。 从前,萧黯自怨自艾,求问兄长,为什么他身为饱读佛经的出家人却辩论不过在家修行的居士堂兄,是不是他果然愚钝,毫无慧根,无法成为佛门比丘。 从前他因为成不了僧人而遗憾自责,现在他不想做僧人。 他知道,皇祖父会在这年的十二月来到同泰寺接他还俗。萧黯不能等,因为十二月,他的长兄萧欢会死在任上。皇祖父就是因为失去长孙,又思念起英年早逝的长子,才来接他还俗。 萧黯请求萧誉派门下得力之人速速前往江州,告知长兄,务必留心饮食。同时细细查访他的厨下奴仆,有对外交接者,务必人赃并获擒拿,逼问出背后指使。 这话没头没脑的奇怪,萧誉问他缘由。萧黯如何能说出他是死而复生的人,在佛教大盛的南朝,只怕要被当做疯魔。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萧欢是病死。 直到多年后,乱世已至,萧黯率勤王之师暂驻豫章,偶遇曾在王府帮厨奴仆,才知长兄是误食毒鳝而死。 现在,萧氏家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亲眷和睦,如揣测王爵皇孙是被人下毒而死,骇人听闻。然而,萧黯早已看尽亲族相残的丑恶,甚至,他怀疑父亲昭明太子的死因。 这些他不能合盘对兄长萧誉托出。于是,他说了一个谎言。想他萧黯从前笃诚一世,从未说过一句妄语谎言,却饱受欺骗和背叛。 现在,他不会再受制于任何人,而要先发制人。兄长,就从你开始吧。如果你知道你最终的命运是被血亲逼死,头颅和身躯分埋两地,如果你知道,弟弟会护你避免厄运,不让长兄和父亲枉死,你会原谅我的欺骗吧。 萧黯说:“佛诞那日夜晚,我梦到了父亲。父亲告诉我,他是受奸人陷害而死。现在,奸人还要毒害长兄。他让我转告你和三兄长,让我们找出奸佞。” 萧誉沉默了,作为一个佛教徒,孝子贤孙,他必然要相信父亲英灵有信。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刺史藩王,他当然不相信少年的梦话。 然而,作为昭明太子的儿子,他心中埋藏着火。 他的父亲本是皇长子,广受爱戴的皇太子,却莫名跌入湖中淹死。此后皇三子成为新的东宫之主。固然,皇祖父给予他们兄弟额外恩宠。 然而,皇帝已是古稀之年,到了泰山崩塌仙人西去之时,如今的皇太子就是天子。东宫二十几个皇子,必然个个是王爵。到时他们兄弟身为前皇太子的王爵儿子,该如何自处。 萧誉答应萧黯,他会派人去豫章。 萧黯又请求萧誉带他进皇宫聆听皇祖父讲经。这又是一个谎言。他要向皇帝自请还俗。 萧誉向来得皇宠,此次回京更是常伴驾左右,萧黯是皇孙,又是佛门中人,此事不难,他再次答应。 萧黯自请还俗,皇帝很不高兴。在皇帝眼里,同泰寺是至静至洁之地,正适合萧黯这个命格不详的孩子修行洗罪,然而,眼见他既无天资也无意愿,便也不强求。赐他一个寻常宗室侯爵位,仍命住金华宫。 转眼到了华光大帝圣诞日,太子妃在皇家道观灵宝观打醮,为子女祈福。皇太孙夫妇,几位少年公爵,以及常山公主都随母前去。 灵宝观坐落在京南郊,规模宏大,依山傍水,浓荫密布,善男信女甚是多。 因太子妃打醮,观中早早铺好红氍,用帷帐将主殿围个水泄不通。 吉时到后,主坛真人率众上香、献祭、唱祝,静坐、诵经,众贵人跟随叩拜。 礼毕,太子妃凤驾将回东宫。几位少年王公要留在观中游览,常山公主偏也要去。 太子妃娇惯公主,便在别室歇息等待,与女道清谈。 这灵宝观是建康城难得的清幽之处,临城公萧联的朋友卫诩专于修道,常往来观中,便作众人向导,引经据典,讲这观中古迹。 游到半山腰时,巧遇永安侯萧确一行,其中还有新近被封为永新侯的萧黯。几个堂兄弟彼此问好,汇做一处游览。 临城公萧联好奇问萧确和萧黯,他们兄弟如何竟玩到一处。 萧确快人快语,说他们比试马术,他慢了一步,便认了萧黯做朋友。萧联无奈摇头。当阳公萧沁出言嘲笑,放眼京城,竟有比永安侯更荒诞粗糙之人,竟是永新侯,难得难得。 萧确嘴角挂着笑,并不反唇相讥。 萧黯知道,萧确心里并不服气,也不屑于让东宫这些尊贵娇弱王公理解他的凌云大志。 从前,萧黯羡慕永安侯萧确坦荡无畏,也羡慕临城公萧联文雅谦和。他羡慕每一个没有背负厄运的人。现在,他不羡慕任何人。 他看到夏侯笼华和常山公主等几个女伴在一起,她穿了一身嫩绿锦袍,梳着两只望月髻,脖子上挂着一只金项圈。 萧黯忍不住对她微笑,原来她少女时是这样娇憨模样,他竟都不记得了。 笼华遇到他的目光,却垂下了眼眸,悄悄挪了身子,躲在临城公萧联的身后,以挡住他的视线。萧黯被她的举动所伤,她视他为冒犯者,而对萧联亲近。萧黯思绪恍惚,眼前的女孩并不是与他相知相爱的夏侯笼华。属于他的阿笼已死去了。 临城公与卫诩一路说着九斋十二法。不知不觉中已到后山。只见古树参天,流水潺潺,风声如聚,鸟鸣阵阵,只见一处楼阁院落点缀其中,犹如仙境。众人正微熏在缥缈清幽之境,却意外听到哭嚎之声,大煞风景。 萧确便要上前打门。 临城公萧联阻拦,说里面住的是陶真人,不可打扰。 萧确听说便不再莽撞。 他们都知,陶真人地位不同寻常,他主持灵宝观数十年,曾经深得皇帝信任,在宫廷行走如自家。南朝各州称其为白衣宰相,意思是虽然身披道袍,却得皇帝信任顾问,左右国事。 只是陶真人多年前大病一场,人有些疯癫,从此便闭关静修,再不见人。 萧黯心有触动,想起往事。 南朝习俗,长辈会请和尚道士为幼童占卜命途,若好是为祝福,若恶便想法避祸。 陶真人善于卜筮,却轻易不为人卜筮,只有两次破例,都是因皇帝之请。 第一次,是皇帝请求陶真人为昭明太子的遗腹子萧黯问卦。陶真人设坛通达神明,说出了那三条预言。 皇帝因这预言不详,便承诺将萧黯舍给陶真人做道士。也因这预言,萧黯生身母亲在两年间郁郁而终。随后萧黯就被送来灵宝观,长到五岁,直到陶真人第二次破例占卜…… 册封皇三子为新任皇太子之后,出现异常天象,皇帝心中犹疑,又不敢直接问卜成年皇太子命运,恐泄露天机,影响国运。于是,请求陶真人占卜当时在座的东宫九位年幼皇孙寿命。 陶真人被求不过,设坛卜卦,然而,过程中发生了意外,陶真人晕厥倒地,醒来后举止失常,胡言乱语,从此疯癫。 因此事故,皇帝质疑了陶真人,将年幼的萧黯从灵宝观接出,重新送回金华宫养育。也因此事故,本来佛道并重的南朝,道教地位一落千丈,皇帝也越来越虔诚向佛。 从前,萧黯常常觉得是那三条谶语左右了他的命运,而不是对他既定命运的总结。 现在,萧黯开始相信或许陶真人果然能窥探天机,那么他所见到的未来,确实是会让人发疯。 到了山下彼此告辞,萧黯仍忍不住看笼华,她远远的避着他,偶尔投过来的目光充满戒备以及恼怒。萧黯带着复杂的感情眼睁睁的看着夏侯笼华随着东宫众人离去。 他辞别了萧确,再次回到了灵宝观后山,拍打木门,一名童子前来开门。他自报姓名,求见陶真人。 小童并不让他进去,只说真人不见客。 萧黯已在半敞开的门中看到陶真人,他躺在院中木椅上,披散着满头白发,在暮秋天气,还穿着单薄夏衫,敞开着前襟,露出干瘪的胸膛,双眼望着天,口中发出类似哭声的呓语。旁边小杌上坐着一名总角小童拿着蒲扇对他扇凉风。 萧黯高声道:“陶真人,可记得皇孙萧黯?” 陶真人停止了自言自语,转头朝门望来。萧黯挤进门去。小童看陶真人好似认识他一般,也不强自阻拦,关上了院门。 萧黯示意小童把蒲扇交给他,小童感到他来历不凡,交出扇子,让出座位。 萧黯坐在杌子上为陶真人轻轻扇风。陶真人并不看他,仍旧望天,只是口中没了疯言疯语。 萧黯沉默的扇风,待小童们渐渐散去,轻声说: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萧黯。我满月的时候,你为我设坛卜卦,留下三句谶语:说我会娶同辰女为妻,我会引亡国祸,我会自戕白头滩。 其实这三条谶语一条都没有说中。我与同生辰的女子只是订了婚,我没有娶她。亡国之祸不是我引来的。我最后确实是自戕而死,但我死的那个地方不叫白头滩。我的遗言之一是待我死后将那里更名为白头滩。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因为我后悔了,后悔不该逃避厄运,我希望你说的三条预言都对。我希望自己娶了同辰女,希望我亲手掀起亡国祸乱,哪怕我最终会自戕在白头滩。你真的可以看到未来吗,那么请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 陶真人对萧黯的话语无动于衷,仍旧望天。 萧黯说:“我知道你在东宫卜筮看到了什么,我知道你为什么疯癫…… 你看到了皇太子九个儿子的寿命终结在同一天。我知道是哪一天,十一年后的九月十五。 我还知道他们都是同一种死法,被药酒毒死。事实上,不止是九位,在台城的十五位皇子无一幸免。如果你真可窥见天机,当知他们,还有江南万万生民如同草芥一样死去。陶真人,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能改变未来吗?” 萧黯看到有一行浑浊的泪从陶真人眼中滑落,他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萧黯愣住了。 陶真人笑的声嘶力竭,又开始嚎啕大哭。童子道士们受到惊动,纷纷跑出来驱赶萧黯。 陶真人指着众人大哭大闹:都是还魂尸啊……青史红谶……未来已去……痴儿…… 萧黯失魂落魄的下山。 眼见天边残阳如血,将落西山。山脚下秦淮碧水染金,艄公收网。石头城郊外农人晚归,炊烟袅袅。 萧黯再也忍不住,坐在石头上大哭起来。 一场痛哭后,擦干了眼泪,心中打定了主意,还魂尸也好,痴傻疯魔也罢,他定要拼命一试,护住这宁静山河、田园烟火,还要找回那个他命中注定该娶的女人。 第4章 南市相遇 笼华一身小郎君打扮带着扮做小厮的侍女非云钻进货车,负责采买的家奴夏侯有德见怪不怪,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夏侯府,沿着南驰官道到达南市。 笼华和非云跳下马车,手拉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南市,在各国摊贩前东瞧西看。 正瞧的高兴,忽然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赫然竟是那个永新侯萧黯。 怎么又是他? 想前两个月在灵宝观,他直眉楞眼的瞧她,让她很是窘迫,唯恐被其他人注意到取笑。这人行为冒失无理,让笼华很是反感。鉴于自己此时装扮也不伦不类,大违礼法,恐他告诉旁人,又恐他来相认,戳穿她身份,惹人看见。 万般狼狈下,不容细思,转身就逃。 笼华只望刹那照面,他全没看清她面孔。然而,奔逃十数步,听他在身后叫她夏侯,竟追了过来。笼华又气又急,脚步更快了,没头没脑的在各国商户百货间穿行。一口气奔了两条商街,再回身,侍女和萧黯都不见了踪迹。 笼华有点着急,她侍女非云年纪已长,正青春美貌,若是被人贩子盯住拐去了就糟了。笼华正伸长脖子张望非云踪迹,忽见萧黯从旁边扶南国摆着香料象牙的摊位边上挤了过来。 笼华恼怒,这人好生无礼。 “阿笼,我有话对你说。”他说。 他敢叫他阿笼?笼华怒火万丈,她这乳名只家人和常山几个密友叫得,他这轻薄之徒如何叫得。笼华不好与他当街分辩,只得转身再逃。 萧黯抢几步上来,拉住她衣袖。笼华手指突然又如针刺一般疼痛,这刺痛突然出现,又转瞬即逝。 笼华意欲抽回衣袖,萧黯只不松手。旁边皮肤黝黑奇装异服的扶南国商人好奇的打量他们。 笼华不好与他撕扯,只得随着他到一处角落,怒问他到底要怎样。 萧黯忙忙的说:“我知道你在夏侯府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常和祖母赌气,我知道你想给母亲争气。” 笼华惊讶且难堪,柳眉倒竖问道:“是我三兄长和你说的?他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不不,不是,我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能背下九部藏经,但是你一个字都不信。我也知道你喜欢的诗歌不是宫体,是建安歌行,因为有大气魄,悲悯众生。” 笼华愣住了,转念又觉得此人怪异,又害怕起来。 萧黯看出笼华眼中的惧意,更加急了,然而下次又不知何时能与她独处,必然要将心意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母亲希望你嫁进公府王府。我现在只是寻常宗室侯爵……” 笼华小小少女,被父兄母亲呵护娇养,从未受到如此调戏大辱,又羞又气,忍不住哭着叱责:“你住口!你这贼人太无礼!” 萧黯被她打住话头,又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然而,他必须说完,否则再无机会说出:“我终会封王爵。等我从江州回来,会让嫡母去府上求婚。求你不要拒绝。” 笼华哭着要走,萧黯只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笼华急了,蛮力硬扯,萧黯对她习惯性的惧意仍在,只得松手。 笼华哭哭啼啼的在前面走,萧黯在后面忧心如焚的跟着,喃喃道:“从前,你处处护着我,为我耗尽心血,现在,让我来护着你,护你一生无忧无虑。 笼华沉浸在无端被羞辱的情绪中,听他嘀嘀咕咕,疯言疯语,只觉这人病的不轻。 到了大街上,笼华用袖子擦干了脸上泪痕,步履匆匆的回到停车处,有德问非云去处,笼华只不答,闷头钻进车里,有德不敢耽搁,一路回到乌衣巷。 笼华回府立即叫心腹家奴去找夏侯云重,跑了好几处,终找到了夏侯云重。夏侯云重翻遍了半个京城,总算把侍女非云给找了回来。主仆两个都说不清缘何失散,夏侯云重训诫吓唬了一通,也只得罢了。 夏侯笼华满腔的羞愤委屈只说不出口,于是化恼羞成愤怒:这狂徒说他会封王爵,他就是太子太孙,我也不会嫁他! 第5章 豫章王之死 萧黯猜测自己冒失行为会吓到笼华,但是他没办法再等两年。那样,他也会等来那个消息,他必须在恶信传来之前与她成婚。 从前,他十六岁订婚,现在他们只有十四岁,固然年纪尚小,可在宗室子弟中,并非罕见。他打算以无人打理侯府内院的理由去求嫡母议婚。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时,萧黯再次去徐府打听,徐府家奴仍旧说他家六郎外出巡游未归。 眼见十一月将过,萧黯不能再等徐子瞻,他从金华宫选了二十个家奴,辞别嫡母和三兄长,去江州投奔长兄去了。 他此去江州两个目的,一是十二月原本死期将至,他挂念长兄安危;二是江州州治豫章的死牢里有一位故人,他得救他出来。否则他要再等上四年皇帝大赦之时才得重见天日,那时身体已重疾缠身,几年后不治病逝。 萧黯到了江州豫章王府,长兄和长嫂看到他很是高兴,留他住在王府内院,饮食起居无不关怀备至。 萧黯看长兄萧欢气色红润,没有半点像病人,更加确信他是中毒而死。他以父亲托梦为由,再三叮嘱长兄留意饮食。豫章王口中答应,也如河东王一般,认为是少年梦话。 萧黯又请长兄帮他寻找一位朋友,不知姓名,只知籍贯郴州,三十四五岁,七尺上下,身形干瘦,本是读书人,因亲族获罪落入奴籍,又因逃奴籍被抓,打入本地死牢。 他说这话不过两日,王府属官就把人带进王府。 他已梳洗干净,消瘦的厉害,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下巴尖削,胡子已长及胸。 他听王府属官说萧黯是救他的贵人,长揖不起。萧黯鼻中酸涩,忙双手扶起。 当日,岑询之为辅佐他殚精竭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岑询之问:“罪人不知何时识得贵人?” “先生可认识徐子瞻,是他举荐先生于我。”可笑萧黯此时还未识得徐子瞻。 岑询之回忆起来:“哦,徐家六郎,是我的……” 萧黯知道他要说的是他的小友,可是身份贵贱悬殊,此话不好说出口。 萧黯安顿他在王府外院歇息,又去找长兄商量他的出路。他是死囚罪人,还是贱籍,恐难脱身,只怕给长兄出了难题。 踌躇一番,刚一开口,萧欢已知其意,随意道,他会命属官另找人顶替他身份坐牢,等几日托个病死,再为他伪造个北侨民籍便罢了。 萧黯惊讶,转瞬也便释然,他那几位王叔,哪个不是将国法玩弄于股掌,他长兄如此又有什么奇怪,只他从前天真一世而已。 萧欢又告诫萧黯,此人身份毕竟特殊,做个文书尚可,不要给予正职重用。萧黯草草答应。 没几日,王府属官已办好差事,萧黯看到新籍上赫然写着岑氏询之,又呆住了。 他提前四年救他出死牢,又是长兄属官为他伪造的新籍,如何伪名竟还是岑询之。 转头看到岑询之已换上寻常寒士打扮,胡子也修剪成山羊胡,俨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萧黯悚然心惊,岑询之注定是岑询之吗,注定做他的辅臣吗,同样注定的还有什么? 几日后,豫章王萧欢举办家宴,食用熏鹅后,突然腹痛如绞,王府医师救治无果,挣扎了半夜,撒手而去。萧黯亲眼见长兄死去,却束手无策。看长嫂带着年纪只有五岁的侄子哀哀恸哭,心痛自责不已。 萧黯请示了长嫂豫章王妃后封了王府,当即找出当日对他吐露真相的厨奴,几番审问后,根据其吐露线索,命岑询之汇同两个信得过的王府属官排查王府众人。 不久,皇城内侍监和尚书省礼部官员先后到达江州主持治丧。内侍监带来圣旨,以郡王礼仪举丧,停柩江州,最后送往南兰陵的皇家陵寝安葬。 远在外地的郡王病逝在任上,一般是如此安排。但江州距京城不算远。萧黯要让长兄遗体进京,在必要时辅证死因。于是,他以侯爵身份向皇帝上表,请求扶长兄灵柩回京,在京城豫章王府停柩举丧。 河东王萧誉到达江州奔丧,不久,京中又有圣旨到,皇帝同意豫章王灵柩返京。萧誉、萧黯兄弟扶长兄灵柩并护豫章王家眷一同返京。 第6章 东宫赏雪 冬日第一场雪,常山公主萧妙契带着众位友伴贵主在东宫隐湖边上赏雪。 元日节将至,本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但这岁因豫章王丧事,皇帝命宗室勋贵之家停止宴乐嫁娶。女孩们也被拘束住,闲来无事,只能赏雪清谈。 萧妙契头戴雪貂帽,穿着猩猩红羽缎白狐里的斗篷,衬得肤光胜雪,凤眼琼鼻,樱桃小口,好个美貌娇矜、仪度不凡的皇家贵女。 王奚霭头戴昭君套,身着白狐袍,不掩体态婀娜,面庞妍丽,行止间艳光四射,已有妙龄女子气质。 何玉暇光着头,发上金钗闪耀,肤色粉白,一张圆润小脸上,杏眼圆睁,鼻子挺翘,双唇丰润,嘴角一颗小小黑痣,说笑间露出洁白贝齿。她浑不怕冷,只围了风领,配着赤狐裘斗篷,行止间甚是活泼夺目。 夏侯笼华身量高挑,穿着灰貂碧缎斗篷,戴着灰貂镶边的观音兜,面孔如冰雕玉琢。她五官不甚夺目,只极端正,双眉修长,双眸明亮,鼻端正利落如玉雕,唇红齿白,有忘尘脱俗之感。 女孩们花团锦簇、兰薰桂馥,一会看红梅吐蕊,一会看金鱼潜冰,叽叽喳喳,直把冬日冷宫变成了闹春庙会。 远远的望见另有一行人踏雪而来,是四五十个宫奴簇拥着几位东宫公爵。他们清一色锦衣轻裘,端坐在羔皮坐舆上,也是游园赏雪。见女孩们聚在赏雪亭,也来相会。坐舆停下,有宫奴铺下避雪毡,又有宫奴擎着华盖大伞护他们走进亭中。 妙契笑问兄弟:“你们怎么也拘在宫里?没出去逛逛?” 临城公萧联说:“去豫章王府上祭之人络绎不绝,将台城永福省堵个水泄不通。连带东宫门口街道也被堵住了,去哪里都不方便。” 萧联笑对众女孩:“难为你们竟挤的进来。” 小何氏粲然嚷道:“公主召人解闷,谁敢不至?” 萧联的视线落在王奚霭身上,温和笑问:“有好一阵子未见奚霭表妹,表妹是几时来的?” 萧妙契快语道:“奚霭表姐昨日就进宫了,随我住在母妃处,你竟不知?” 萧联笑笑不答。又问王奚霭近日在读什么书。 王奚霭微笑说:“除了陪母亲读经,便是把楚辞又多看了几遍。” 萧联柔声道:“你本就娇弱,还是少看些哀凄之作为好,像《列子》之类也很耐看。” 笼华看眼前几位东宫皇孙,忽然想起了母亲所说的婚姻大事。 京中子弟大多浮华,有参禅修道荒诞不经者,有好风花雪月姬妾成群者,更有骄奢淫逸劣迹斑斑者。东宫皇孙大多文雅,有少年君子之名,何况还有王公之爵,京中高门无不企望召为东床。 未婚适龄的三位皇孙,当阳公萧沁十七岁,据说已私下订婚,恰遇豫章王丧事,不得已仪式推迟。 临城公萧联与皇太孙萧器、常山公主萧妙契是一母同胞,俱是太子妃所出。如今十六岁,容貌出众,风度若仙,为人又亲和,无人不爱。只因幼年被道士卜卦说当晚婚,太子妃因此婉拒众多求婚者。 安陆公萧钧刚十二岁,嗜好读书,写的一笔好字,上门议婚者也甚是多。 笼华暗道母亲天真,东宫哪里有三位皇子适婚,明明只有一个萧联,却有无数双倾慕的眼睛盯着。而萧联的眼里却只有王奚霭。 王奚霭出身门阀琅琊王氏,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是太子妃胞兄之女。幼年时道士卜卦,说其命格贵不可言。女子命格贵不可言便是后妃。当时,皇太子还是皇长子萧统,皇太孙即豫章王萧欢与之年龄过于悬殊。于是,王氏家长承诺待女儿长成便嫁予皇太孙为侧妃。 谁知世事难料,没一年,皇长子落水而亡,皇三子晋安王成为新任太子。固然,皇太子、皇太孙对王氏贵女身份并无忌讳,然而门阀宗室为避嫌,哪里还敢向王氏求婚。所有人都默认,王奚霭早晚是要嫁与皇太孙萧器为侧妃。 只未想几个少年玩伴耳鬓厮磨长大,萧联对王奚霭暗生情愫。家长们固然也看出两个孩子和睦,只是王奚霭命格殊贵,萧联身为皇子皇孙,同样身份特殊,哪里有人敢为说合。 行走宫廷的女孩们耳濡目染,再加上亲长说教,都颇懂察言观色、人情世故。模模糊糊看得出二人情谊,懵懵懂懂有几分羡慕,知道二人终是不能结合,又蠢蠢欲动对萧联有些非分之想。 笼华也不能说不喜欢萧联,那样漂亮谦和的少年王公,谁不喜欢。只是,她觉得他不是她的夫君。那么他的夫君又该是谁呢。萧黯的样子突然出现在脑中,笼华如对瘟神,赶快驱走。懊恼的想,嫁谁都不能嫁那疯贼。 再一看萧联那张俏脸,心想,嫁他还不如嫁萧联。偏巧萧联这时也朝她看了一眼,四目相对,萧联温和点头,笼华的脸倒羞红了。幸亏小何氏过来挎着她胳膊说笑,掩饰了过去。 笼华回家路上拥堵,车马出城很是缓慢,直过了津阳门才好些。 笼华到家先去向谢太夫人请安,不走运的是,谢太夫人今天去了豫章王府上祭,年纪大的人参加葬礼后心情都不大好。于是,对笼华一通横挑鼻子竖挑眼。教训完,为示不偏不倚,又留她晚饭。 笼华不得不低眉顺眼的与两位堂姐妹端着架子进餐。 餐后,谢夫人又让侍女燃起佛香,命她们姐妹抄经练字。 谢太夫人夸笼华堂姐夏侯瑞冬笔力端庄,信心清净。又夸她堂妹青蕊心无旁骛,思无邪。再看几眼笼华,嘴角下撇,说她左一笔轻飘,右一笔锋利,心性无定,毫无章法。 笼华低眉顺眼的认错。这涅槃经她早已烂熟于心,信笔游走,疏忽了姿态架子,竟又被抓住过错。 笼华慢腾腾抄写,开始心猿意马,她再度想起萧联,如果她嫁给萧联,成为天子亲眷,届时不知祖母还有什么身份脸面管教她。 夏侯谊和夏侯埙兄弟来向谢太夫人请安说话。自皇帝命停了宴乐,他们兄弟无事应酬,每日早早回府。 姐妹三个向长辈问安行礼毕,仍在内室抄经。 笼华耳目警醒,听堂内夏侯谊兄弟向谢太夫人说起在东宫皇太子处听闻的一桩奇事。 豫章王薨逝之时,其弟永新侯萧黯正在身旁,回京后,他竟诉告御前,声称豫章王是被人谋害而死。今日,圣上已下秘旨立案。命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会同大理寺卿贺琛彻查此事。 那边谢夫人问:“此事重大,圣上可让皇太子居中主审?” 夏侯谊说:“正是这奇怪呢,圣上竟是命门下侍中建昌侯谢举牵头主审,母亲说,圣上这是何意?是不是疑心……”夏侯谊似乎话未说完,却也不再说下去。 谢太夫人在那边沉默良久才说:“门下侍中主审,或许是因事涉内侍监。皇宫大内之事,皇太子不参与是好事……” 再听不到其他话,笼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萧黯,他那日疯言疯语说他从江州回来就让金华宫娘娘来夏侯府议婚,未想却遭遇其长兄薨逝。又想,不知谁人这么狂悖大胆,竟敢谋害皇孙郡王。 笼华一番胡思乱想,字自然写的更无规矩了,被谢太夫人一通责备后闷闷的回了东府。 第7章 内侍监 春三月,豫章王出殡,萧黯兄弟送殡至祖籍南兰陵郡。 月余后回京即被皇帝召进紫阳宫,听门下侍中谢举会同尚书右仆射何敬容、大理寺卿贺琛报结豫章王案。 报说:内侍监官鲍渺因在昭明太子丧期纳妾,被豫章王告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念他是多年贴身服侍的老太监,不忍赐死,贬为苦役。几年后,因其洗心革面悔改,复回高位。未想心中仍旧记恨豫章王当日告发之仇。于是,结交收买豫章王府录事曹新,通过曹新推荐心腹厨奴混入王府,以毒藤熏制烧鹅毒害郡王。 主犯鲍渺、曹新,从犯若干,俱已认罪。请旨处以极刑,主犯立决斩、弃于市,从犯秋决。 岳阳王萧察满面愠怒,不顾兄长萧誉目视弹压,逼问谢举等人:“那曹新一介寒士如何能混职王府,谁人引荐?又如何能与内侍官结交,又是谁人引荐?阉人鲍渺又与何人结交?” 谢举雅士,贺琛文士,面对岳阳王气势汹汹逼问,不失风度,只不吭声。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不卑不亢答道:“寒士曹新乃中书令朱异引荐。朱相执掌中书省二十年,是天下寒士领袖,门生遍布京城及大梁五十三州。难免有一二奸佞之徒攀附相门,而未能查。至于,他人等的交往,何人无乡党亲朋,若无实据相关,不应牵连审问。” 谁人都知朱异是皇帝身边第一宠臣,除皇太子外,其他皇子皇孙们无事一月或能得面圣一次已是恩宠,平常宗室子弟怕是一年才得面圣一次。而朱异则日日伴驾。凡皇帝所好修佛、论道、玄学、经史、诗文,乃至军国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确如何敬容所言,天下寒士皆以朱异为高山,投拜其门下者不计其数。 岳阳王萧察仗着皇帝宠爱,向来豪横骄纵,对此番回答并不满意,仍要作色发问。 这时,河东王萧誉从座上起来,以大礼启奏皇帝:“兄长薨逝,臣等兄弟几人痛彻心扉。今陛下天威,使凶徒伏法。鲍渺等一干罪人固然该死,但兄长生前虔诚慈悲,治下江州已废极刑。臣揣测,兄长对害他之人亦不愿加诸极刑。臣请陛下,念兄长英灵清净,以德报怨,免除主从各犯极刑。” 岳阳王萧察在旁听到一半就已变色,萧黯坐在旁边悄悄拉他的衣角。萧察虽任性豪横,也聪明至极,皱眉思索,渐渐明白。 萧黯从座位上起来,跪在兄长萧誉身旁同请,岳阳王萧察只得从座位上起来,不情不愿的跪在兄弟身旁。 皇帝萧衍本是慈悲信徒,在本朝,极刑已名存实消。毒杀郡王罪大恶极,在前朝当是诛九族之罪。在本朝,除谋反大逆,再无诛族之刑。眼前此案,毕竟骨肉已逝,而罪恶生灵尚可忏悔,遂也有不忍之心。再看三位皇孙如此善良仁孝,也便欣慰答允。改主犯立决弃市为秋决。 岳阳王萧察在王府中暴跳如雷,大骂皇太子。萧誉喝骂也管不住。萧黯默默坐在一旁。 相比萧誉君子如玉,萧黯和萧察两兄弟容貌更为相似,不过萧察面皮更白些,眉梢眼角都飞扬向上,又正是风华正茂,气度更为轩昂。皇帝和几位老贵妃公认孙辈中萧察模样最像皇帝少年时,对他也最为宽容宠爱,娇惯得他骄横任性、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昭明太子薨逝后,皇三子成为新任太子。岳阳王从此就对皇太子心怀不忿。此次豫章安王被毒害,无端认定和皇太子有关。若不是兄长萧誉弹压,以及谢举等门阀重臣制约,恐他胆大包天,连干预法度、株连攀诬之事都做得出来。 萧黯心中装了很多心事,但因知道三兄长萧察性情爆烈,爱憎分明,便不敢说出,恐坏了事。凡事只能和二兄长萧誉商量一二。 萧黯也不相信鲍渺和曹新仅凭多年前的私怨就做此大逆之事。尤其是曹新,王府同僚说他平日为人博学谦和,循规蹈矩,寻常寒门学士得任王府属官无异于一步登天,如何竟为旁人豁出去前途性命。 萧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他盘算了每个可能的人,他们未来或昏聩、或悖逆、或凶残,但在此时此地,仍冠冕堂皇,竟也无十足动机做下这事。 萧黯和萧誉不谋而合,在御前暂时保住鲍、曹二人性命,只望以此二人为饵,使那个看不见的仇人露出破绽,走入他们兄弟步入的陷阱。 第8章 玉台琴曲 初秋之时,皇太子、太子妃在东宫毓园设宴,招待从荆州任上回京省亲的皇七子湘东王萧绎、湘东王妃徐氏。京中皇亲宗室、门阀勋贵多应邀陪席。 皇太子在隐湖北岸设宴招待湘东王,太子妃在隐湖东画阁设宴招待王妃女眷。晨昏宴饮不绝,夜幕降临后,华灯璀璨,照的东宫如同白昼。 常山公主萧妙契作为小东道,也要招待从荆州远道而来的堂妹。夏侯笼华与何玉暇作为有职的公主伴随也早早到东宫协助应酬往来 隐湖玉台上数十名五色轻纱艳饰的歌伎且歌且舞,舞姿绰约优美,歌声悠扬动人,听来正是皇帝所做的宫体诗歌《东飞伯劳歌》。 女孩们在东画阁高处边看玉台歌舞边叽叽喳喳说笑。 湘东王的两位王女一个九岁,一个只六岁,俱是在荆州长大,还是第一次回京,对眼前的大歌大舞、开阔豪宴充满好奇。 常山公主萧妙契满场周旋,忙得不亦乐乎。 曲阳郡主萧灿萦是皇六子邵陵王萧纶独生女,丁老贵妃的掌上明珠,平日里惯会和萧妙契赌气争锋。今日见萧妙契大出风头,又被湘东王妃好通称赞,不免醋意大发。 见夏侯笼华与萧妙契私语,转念有了主意,定要给萧妙契添堵。 她携好友柳静妍向前,先与萧妙契说笑几句,然后装作随意的样子对笼华笑说:“看见夏侯,我倒想起该当致歉。” 柳静妍在旁故意笑道:“郡主何故致歉夏侯?我们竟不知郡主和夏侯有私交。” 柳静研是皇女长城公主之女,与萧妙契等人是表姐妹,与萧灿萦尤其友爱。柳静妍也是十四岁妙龄,门阀嫡女,皇室血亲,自己又生得花容月貌,便也自视甚高,寻常人不放在眼里。 女孩们都是豆蔻青春的年纪,彼此间难免争强好胜,闺友间也常有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不过孩子心性,一时歹了,一时好了。 在皇孙辈中,萧妙契是唯一公主,本是无上骄傲,偏萧灿萦在皇帝、老贵妃那里也甚是得宠,于是也常有攀比较量。见密友夏侯笼华可能与对方私交,自然有点疑心恼怒。 笼华道:“我不知郡主所说是何事?” 萧灿萦笑道:“不就是上月初一,家兄永安侯转达你的邀约,请我去你家东郊庄园赏花。偏我早约了静妍去游玄武湖,只好推辞了。今日特致歉。来日,无论你何时再约,我定赴约。” 笼华微笑道:“哦,是这事啊。想是家兄疏莽,未向永安侯说清楚。原是家兄邀约永安侯去庄园游玩。因那两日钟山上桂花正盛,我家庄园就在钟山脚下,赏花最好。兄长揣测女孩都喜赏花,便撺掇我也同去,又自作主张通过永安侯邀了郡主。郡主若应邀,我自然要陪同,偏你又没去成。后来,我在庄园设宴招待公主和小何几位密友赏花,若早知郡主也有兴趣来我家,也定亲邀郡主,还有静妍,大家同乐才好。” 萧灿萦挑拨未成,心中不乐。 萧妙契笑对萧灿萦道:“钟山上桂花开的是好,只是今年你错过了,需等明年。我倒觉得桂花香气浓郁,熏人发醉,不看也罢了。” 何玉暇带着两位细腰宫娥托着食盒酒盘轻盈走来,娇声道:“听你们说桂花,来尝一尝羊乳桂花糕,就着桂花酒,着实甜香。” 柳静妍嘴角扯出一丝笑说:“刚刚公主还说桂花熏人发醉,还喝什么桂花酒呀。” 说完和萧灿萦两人手拉着手临窗看歌舞去了。 何玉暇心思豁达不以为意。萧妙契和夏侯笼华相视一笑,让宫娥斟桂花酒,三人同饮了一杯。 东宫夜宴向来通宵达旦,女眷们有撑不住困累先行离开的,也有爱瞧热闹爱玩的,到深夜仍有兴致。 湖边男宾饮宴正盛,主宾皇太子带东宫辅臣与湘东王率荆州名士正以诗曲唱和。 萧妙契去小室打盹,夏侯笼华与何玉暇代为陪客送客。 笼华送萧灿萦一行至廊上后正欲返回东画阁,忽然见一位苍首盲乐师怀抱一苍色古琴,扶着总角乐童颤巍巍走来。 笼华让路一旁,看小童扶着老人走入廊中。 笼华认出这老琴师,刚刚他在玉台弹奏了一曲,众宾客正宴饮做诗,鲜少人认真聆听,笼华在画阁之上却听的痴了。 那琴曲起调清扬,似天外游来,然而声势愈大,直至激越凄切,又至极情处戛然而止,空留余音袅袅。笼华年纪尚小,只觉惊心动魄,催人心肝。 笼华琴艺尚颇通,不算纯熟,心中突然有了念头,她要学这曲。东宫豢养的乐师舞伎总有千数人,她要知道这老乐师是何姓名,住在何处,才方便求妙契寻找。 笼华让侍女先回画阁暂且应对,从她手中接过风灯,提步去追琴师踪迹。 东宫九曲回廊,灯火点点,前后脚间,竟失了行踪。正在岔路间取舍,那边廊上忽然走出一人。 笼华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又是那个萧黯。他应该也是来赴宴的,难道从席上下来后走迷了路? “你不要去寻那个乐师了。”他说。 笼华惊讶,转瞬大怒,他竟又在跟踪她!看四下无人,心中又怕了起来,这疯贼又要做什么。 笼华正想转身逃避,突听萧黯又说:“你不要学那曲子。” 笼华心中大疑,他如何能看穿她的心思,一时呆住了,忘了逃走。 萧黯说:“此曲哀重,会改变你的性情……” 笼华莫名其妙,忍不住问:“如何能改我性情?” 萧黯不答,只说:“学这曲子会伤你的手指……” 笼华的右手食指突然又传来一阵刺痛,此痛钻心,转瞬又消失,笼华的手指抖了抖,满腹疑惑。 “还会伤你的脏腑……我不会让你再碰这个曲子。”他说。 笼华恼怒,逆反心大起,道:“你当你是谁?我与你何干?我偏要学!” 萧黯作势向前,笼华想起上次被他扯住袖子的窘境,忙后退几步,警告他不要靠近。 萧黯停住步,叹息着说:“我们本该从今天开始成为朋友,可是……我不能等下去,我为兄长守孝满一年后,就去府上……” “你住口!”笼华慌忙娇叱,担心他又开始说婚嫁等疯言疯语。 她决定一劳永逸的了断这事,于是急急忙忙的说:“我不想与你有什么瓜葛,希望你自重,不要再纠缠我。” 说完,也不等萧黯回应,急急忙忙的走开了。直到东画阁下才敢回首,见萧黯没有跟在身后,才松了一口气。 回想刚刚遭遇,萧黯那些言辞,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两日,笼华求萧妙契寻找老琴师。妙契倒也上心,连着派人找了多日,并无结果。过了一阵子,笼华也渐渐丢开此事。忽一日闲谈,临城公萧联说起那日夜宴后,永新侯萧黯几次三番求他寻东宫琴师讨教。萧联向来出手大方,连人带籍,一并送他了。 笼华前后一想,这萧黯定是故意抢劫,只怕已不知将琴师送往何处了。心中既恼怒又疑惑,一时恨不得立刻问到他眼前,一时又不想再和他有任何交集。 第9章 临贺王府 湘东王将启程返回荆州治地,皇帝在重华殿赐家宴践行,在京的皇子皇孙和得宠宗室陪席。河东王萧誉已回湘州治地,岳阳王萧察和萧黯奉召赴宴。 皇宫设宴向来是全素宴,众皇室宗亲心思也不在宴席上,彼此笑脸和煦,礼仪周全,一派父慈子孝、君仁臣贤。 皇帝已修得成仙成圣,对任何欢娱宴饮都无兴趣,不过是舐犊之情,赐予湘东王殊遇荣宠。 酒过三巡,老皇帝已有半寐之态,皇太子和湘东王畅聊学术正酣。 汝阳侯萧见理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岳阳王萧察,以大礼拜地道:“堂兄在上,受弟弟一拜。” 萧察端坐不动,只示意左右宫人上前扶起。 萧见理并非寻常宗室,是临贺王萧正德的世子。而临贺王身份向来特殊。当年,皇帝受禅让登基为天子之时,与皇后膝下无子,于是从兄长处过继萧正德为嗣子,以安天下心。 皇帝登基后在群臣劝谏下终肯广纳后宫,元年皇长子萧统出生,此后又接连生了七个皇子。 在皇室玉牒上,萧正德归于原谱系,然而皇帝仍视为已出,赐与众皇子同样的一品王爵。除皇太子外的众皇子见其需行礼称为皇兄,众皇孙需称为皇伯父。 萧见理作为嫡子嗣王,地位并不低于岳阳王萧察,萧察对其态度可说是傲慢无理,不讲亲情,惹得几位老王侧目。 萧见理仍是拜道:“听闻前几日家王府司马温仁与堂兄争道被抓进岳阳王府。因这温仁幼时侍候过我,算是我开蒙之师。故此,我今日来卖个面皮,为家师求个情。求堂兄看我面上,饶他一遭。” 左右席上王公听闻便也出言相助。这既是帮萧见理讨人情,也是让萧察脸面好过,借势缓和。 京中都知岳阳王仪仗豪横,无人敢惹,但这回毕竟是长辈王府的高官,怎好直接抓走。若被皇帝听见,恐会训斥。 萧察皮笑肉不笑道:“堂弟,非我不送这个人情。这温仁着实可恶,且得再拘几日方出我一口气。此事,我已向皇伯父专为道歉。” 说话间,萧察瞟了一眼上座的临贺王萧正德。 萧正德狼目鹰鼻,金冠玉带,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平日里也是无人敢惹。此时只与身旁一位老王交谈,似不关注后辈之事。 萧见理仍是恳求,大有萧察不吐口不罢休之势,终于引起皇太子和湘东王的注意。 皇太子兼理政事,需维护法度,自然不能放纵私刑,于是也让萧察放人。 皇太子作为主君和长辈,便是命令也不为过,只是皇太子谦谦君子,说话从来温和有度,处处给人留七分情面。未想萧察心中最嫉恨太子,全不把他的话放在耳边,湘东王为化太子尴尬,也出言求情。 皇帝半寐半醒中,听得几句,便也过问缘故。 萧黯眼见萧察态度傲慢强硬,恐他失言于御前,便起身向皇帝奏道:“臣启陛下,那日争道臣亦在王兄车仗中。王兄不识温仁,本以为他冒充临贺王府主官,故而带回审问。谁知竟意外查得这温仁与死囚曹新有远亲关系。 岳阳王兄担心这人也心怀叵测,意图谋害皇伯父临贺王。但因未审出实据,故而未尽然告知临贺王府。今既见理堂兄误会。臣请有司收审温仁,细细查问缘由。” 萧黯知道兄长岳阳王不想交出温仁。当日好不容易查出蛛丝马迹到临贺王府司马温仁。恰这时,传出皇帝意欲委任临贺王萧正德出任江州刺史的消息。 临贺王现任东扬州刺史,建康所在京畿周围五郡是其辖地,固然荣耀,但治地有限,且受皇权约束。而江州刺史是兼督中游六州军政事的实权要职。 想当年皇五子庐陵王因被人觊觎郢州刺史之位而被谋害。临贺王萧正德为夺江州刺史,做一方实权藩王,竟有可能对堂侄下毒手。 动机固然有,查无实据如何敢指控王爵重臣。萧察急躁,不由分说,立即寻个争道的由头将温仁拘到岳阳王府,一番拷打却什么也未审出。 萧黯几次劝说萧察将温仁之事奏明皇帝,再交有有司审问。萧察对有司等全然不信,只要亲自撬开温仁之口。萧黯眼前月底秋决之日将到,推想若曹新等人性命不保,温仁再或伤或死,不但无助豫章王案,更可能惹祸上身,被萧正德反咬一口。 今日见临贺王府再度索要,萧黯便抢先向皇帝直陈,将温仁交给有司。事涉牵连,大理寺会在秋决复审时奏请留曹新鲍渺性命。 皇帝又问岳阳王萧察。萧察见萧黯已然坦陈,便也承认。 皇帝又问临贺王态度。萧正德启奏,如王府司马温仁确有牵连刑案,断不能饶。奏请有司收审,严加拷问。 皇帝纳临贺王建议。又告诫各宗亲,身为主君要约束门下,对仗主君之势的小奸小恶要有惩戒,对大奸大恶更要有觉察。众皇子皇孙宗室肃然领训。 家宴散后,各回府邸。 在车马院,萧黯、萧察与萧正德、萧见理父子遭遇。萧察率先蹬车,扬长而去。萧黯落后几步,对萧正德躬身行礼,口中仍称皇伯父。 萧见理送父亲蹬车后,对萧黯冷笑道:“真有你们兄弟的,泼我父王污水,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萧见理一双狭长狼目露出凶光,萧黯冷然相对。 萧黯看他愤愤离去的背影,心道,若是从前,我念及亲情礼法,查无实据前必会宽忍。现在,我已知你父子将来会做下何等悖逆之事,便是没有谋害我长兄,我也容你们不得。来日不长,我为你们铺路。 第10章 仕女礼(1) 夏侯笼华换了寝衣进了帐子,将安睡之时,西府嬷嬷过来传谢太夫人话,命笼华明日随去同泰寺进香。因需大早起,恐误了时辰,让她过去西府太夫人处安睡。 笼华只得爬起来,侍女重新为她梳妆,再为她穿上几层衣裳袍服,又包好进香的素服,主仆随着婆子们乘暖车去西府。 皇帝每月初一都会去同泰寺上香,为防打扰圣驾,皇亲国戚、门阀公府们便会提前一两日去上香。谢太夫人虔诚笃信,每月必去礼佛、捐献香火。常随她同行的是西府萧夫人和夏侯瑞冬两姐妹,心情愉悦时也会带上笼华,倒鲜少带李夫人。 笼华新得了本《列州图志》,前个晚上贪看到深夜,白日里又去东宫,没得机会打盹,晚上又被从帐子里揪了出来。坐在去西府的车子里,困的迷迷糊糊,又不敢失仪态,恐被嬷嬷看见告诉谢太夫人,又挨责骂。 在西府主院外下车,被祖母的侍女迎进暖阁。 西府姐妹都随谢太夫人住着,夏侯青蕊年纪尚小,已经安歇。夏侯瑞冬还未换寝衣,端坐在案前,边等笼华边就着灯光写字。见笼华进来了,将笔放在架上,款款起身,轻柔问寒暖。 侍女们服侍姐妹俩梳洗,把笼华安顿在瑞冬暖塌上同歇,熄了香炉,挪了炭火,悄悄退了出去。 笼华……瑞冬晃着笼华肩膀叫她。笼华困的要命,只鼻子里嗯了一声。 “都说常山公主相貌极美,是吗?” “是……”笼华三魂睡过去二魂。 “你在东宫见的贵主中谁最美?” “公主……” “除了公主呢?” “……” 笼华最后一魂也将困毙了。 瑞冬把手伸进笼华被子里,掐她肋上的肉,笼华吃痛,嘴里嘟囔抗议,还是没完全醒。 瑞冬又掐,定要问出,笼华被缠不过,喃喃说:“我……” 瑞冬发出嗤的一声嘲笑,又问:“你在东宫见过的哪位郎君最美貌呢?” “我……”笼华说。 瑞冬又掐笼华的肋上肉,这回用力太狠,笼华哎呦出声。 谢太夫人的心腹嬷嬷诵莲来巡查,听到闺房内室有低语,又听一声叫,便出言告诫。两个女孩不敢再说话,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侍女唤醒姐妹几个。 笼华睡眼惺忪,看瑞冬精神抖擞,体态端庄,青蕊虽还是孩子,也是乖巧温柔,任由侍女摆弄净面,自己也只好强打精神。 谢太夫人的规矩,上香不能穿锦衣暖裘,需着朴素常服。 内衣外穿好衫裙,外面穿上窄袖小袄覆履长裙,外面套上绵里夹袄,最后穿上素布夹袍,一应垂髾玉佩等装饰俱无。 青蕊的侍女们年纪最长,她们本是服侍谢太夫人的,弄惯素服冬衣,青蕊又刚九岁,还是孩子身形,侍女们扯了几下就穿好了衣服。瑞冬的侍女玄冰玄雪也常服侍她穿戴冬季素服,手法不急不缓,很是娴熟。 笼华的侍女非云非雾上次为她装扮冬装素服还是去年,衣服也是去岁的,笼华这一年长高了不少,夹袄手臂处颇有局促,两层夹衣又甚是臃肿,领袖处打理平整颇费功夫。 嬷嬷诵莲来到房间时,瑞冬和青蕊已容装齐整,端坐喝暖汤。笼华那边还在整理外袍。诵莲面露不悦,训斥笼华侍女笨手笨脚。 瑞冬柔声微笑道:“东府侍女不常服侍穿素服,手便慢些,还请嬷嬷稍等,坐下喝杯暖茶。” 诵莲问瑞冬侍女:“瑞冬贵主的手炉备好了吗?”侍女玄雪答都备好了。 转头忽然注意到青蕊,惊讶道:“青蕊贵主怎么也起了?昨晚上太夫人不是传话过来,因着天气严寒,贵主年幼,不让跟去了吗。”青蕊的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都似不知。 诵莲让她们带青蕊去萧夫人处。侍女们答应收拾出门。 说话间笼华已穿戴完毕,诵莲又责笼华侍女懒怠,该早起准备停当。 笼华说:“是我一时贪睡起迟了,嬷嬷勿怪她们。” 诵莲仍拉着脸:“你们姐妹昨晚叽叽咕咕不好好安睡,早上又赖床,身为贵主,行止不当,怎能管好侍奴?” 瑞冬在旁说:“嬷嬷说的是,我也有错,没督促笼华妹妹安睡。” 诵莲不再说什么,带着两个女孩去谢太夫人内堂。 谢太夫人带着瑞冬、笼华姐妹两个,并几位家奴,轻装简从,乘车一路至城北。到了同泰寺之后,遇佛行礼,遇殿进香,遇到大和尚捐钱。 夏侯府祖孙到达大佛殿庭院时,忽然见一名金冠青年带着二十几个豪奴闯进来,开始挖东南角的老杏树。 笼华认出领头的人是临贺王世子汝阳侯萧见理。记得去岁春天,他就要将这株杏树移到他家园林去,被那个萧黯给阻止了。今日何故再度气势汹汹来挖它。这隆冬时节哪里是移植栽种的天气,又是这样盘根错节的老树,挖出不就死了吗?这五色杏树,天下罕有,死了着实可惜。 笼华有心上前阻止,但祖母在侧,她哪里敢惹事,只得跟在祖母身后进殿。 上香礼拜毕,夏侯府一行向庭院外走,巧遇柳府太夫人带着孙子柳榷和孙女柳静妍正走进院中。彼此相见,互问安道好。 柳府老夫人和谢太夫人说话,笼华便也引荐堂姐瑞冬和柳静妍认识。原来瑞冬和柳静妍在昭阳殿丁老贵妃处有过一面之缘。 皇六子邵陵王和长城公主俱是丁贵妃所出,老贵妃对孙女曲阳郡主萧灿萦、外孙女柳静妍也甚是疼爱。谢太夫人和丁贵妃又有积年的闺交,曾应邀带瑞冬拜见过老贵妃,当日正巧曲阳郡主和柳静妍承欢老贵妃膝下,彼此有见礼问好。 两府祖孙间正说话,东南角突然间乱嚷了起来。原来是有个僧人上前询问为何挖树,被临贺王府家奴团团围住殴打。 外面站着的僧人见劝阻不住便说要报主持。 萧见理见那僧人朝院门跑去要去报信,忙高声命家奴截住。几个豪奴几步追上,又是一番拳脚。 萧见理在树下嚷嚷指挥家奴:“关上院门!谁敢出去报信打断他的腿!等我挖完了树爱告谁告谁去!本侯还怕谁不成!” 夏侯柳氏两府众人侧目。 笼华心内义愤,亏得这汝阳侯还担着丹阳尹的高位官职,怎么如此仗势欺人,蛮横撒泼。又想,此时若萧黯在,兴许能拦他一拦。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看见萧黯走进院门,四目相对,笼华呆若木鸡,心想,急急如律令也没这么快的。 第11章 仕女礼(2) 笼华看萧黯孤身一人,也没带个侍从,恐难占上风。 恰在这时,临贺王府的家奴们已拥到院门处。谢太夫人和柳府太夫人都是轻装简从,寥寥数个家奴,一时间,被凶神恶煞的临贺王府豪奴逼的连连后退。 柳榷和夏侯府管事先后报上名号门第,萧见理都置若罔闻,浑不在意。临贺王府人多势众,只一味驱赶众人封闭院门。 门口处,萧黯自报身份,不许他们关门。临贺王府家奴忌惮萧黯身份不敢强动手。 萧见理在那边嚷:“什么萧暗萧明的,打的就是你!” 王府家奴得了令,一窝蜂的冲上前,把萧黯、夏侯、柳氏两府人等都向院外驱赶。 柳府太夫人将柳榷拉到身后不住的后退,柳静言面无惊色,稳稳的退后几步,远离杂乱,局外人一般冷眼瞧着。 笼华扶着谢太夫人后退,瑞冬在混乱中崴了脚,眼见王府豪奴横三横四的涌过来,萧黯拔出佩剑冲过来挡在瑞冬等夏侯府女眷前,怒斥临贺王府家奴:“夏侯府豊国夫人在此,谁敢冒犯!?” 王府豪奴虽说不怕国夫人,也不怕佩剑,到底还是不敢在皇家寺庙见血。 那边萧见理看家奴被萧黯威吓住,仍叫嚣:“萧黯,我今天就是要挖这杏树。本是你我之事,和旁人无关。” 王府家奴听说,不再驱赶众人,仍旧回去挖树。 萧黯收了佩剑,向夏侯府、柳府两位太夫人行晚辈礼问安。两位太夫人道平安。 柳榷、柳静妍、夏侯瑞冬各自行郎君礼、仕女礼道谢。笼华躲在谢太夫人身后默不作声,只随众人行了一个仕女礼。 东宫夜宴时,她话已说的清楚,不想和他再有瓜葛。自那以后萧黯也没再纠缠她。此事已了,虽说他刚刚仗义出手,她也不想再与他交道,旁生出什么枝节。 夏侯柳氏两府结伴拜完菩萨,一同下山,各自回府。 回到西府主院,谢太夫人单留笼华在堂内,大加训斥:“你今日为何不对永新侯致谢?” 笼华总不能说我怕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再缠着我,唯有沉默, 谢太夫人继续训斥:“高门贵主见皇室郎君当大方端正、不卑不亢,亲昵固然轻浮,傲慢更是无礼。你对永新侯不理不睬,忸怩造作,在外人看来,若不是有旧怨,便是毫无家教风度。 你行走宫廷,对东宫皇孙别家郎君,也是这般无礼?你可识得淑女贤媛四个字?你不要风度名声,瑞冬青蕊两个还要。” 谢太夫人一通责骂,怒火未消,命嬷嬷诵莲将笼华带去家祠反省。 笼华在诵莲嬷嬷的监视下向家祖像跪拜着反省,起先还有些困乏,越跪越精神,越跪越饿。 她还是清晨随谢太夫人吃一顿简斋,到晚间肚子早空了,咕咕的乱叫。 夜幕降临后,家奴们点燃起祠堂的灯火,眼见烛台上的蜡烛也换了三四批,仍旧没人来放她。 笼华感觉夜已深沉,看来祖母是要罚她跪通宵了。 她一时意气用事,忘记伪装,疏忽礼仪,被祖母抓住,本也没话说。只是,若今日未致谢的是瑞冬,在众人面前崴了脚失了仪态的是她,最终被责骂被罚的也还会是她。 罚就罚吧,至于通宵? 祖母啊,我固然不识淑女贤媛四个字,你可识得过犹不及四个字? 笼华瞧堂内角落里的诵莲嬷嬷垂着眼皮身子晃悠着打瞌睡。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困倦。 笼华悄悄膝行挪去帘幔处,伸手从童子烛台边缘处取下一根蜡烛,轻轻放在地脚布帘上。又悄悄退回位置,也不再跪,扑倒在地,身子歪倒一旁,只做困倦至极睡了过去的样子。 耳边听到火焰呼呼燃烧,鼻中闻到烟火气越来越重,忍不住轻声咳嗽了一声。 诵莲终于惊醒,扯着嗓子喊救火,又跑来用尖利的声音喊叫她。笼华双目紧闭,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感到诵莲拖抱住她挣扎着向外走。 当值的家奴听见叫嚷,拥进祠堂救火,好一阵慌乱后,火终于扑灭。查看后,发现烧了一方帘幔,熏脆了半只顶梁柱。 家祠着火非同小可,谢太夫人和东西两府家主、夫人、郎君、贵主都赶了来。 谢太夫人心惊胆战,不住的念佛。 夏侯谊很是恼怒,质问家祠院内管事家奴。管事家奴和当值家奴吓得发抖,告说是因诵莲嬷嬷带着东府贵主在正堂,他们就退了出去,也时而上前看着,谁知一眼没照顾到,就走了水。 笼华早已幽幽醒来,嚷着说胸腔疼。 夏侯埙对子女并不上心,李夫人却心疼不已,只是敢怒不敢言。 东府六郎夏侯蓬越还是稚龄,冲口怒斥道:“好奴才!疏漏失职至此,还在推脱!若是烧塌了家祠,烧伤了我姐,你们有命赔吗?”夏侯云重手轻拍蓬越肩膀,不让他再说。 嬷嬷诵莲面对家主怒火,只好如实交代说太夫人罚跪东府贵主,命她监管。夜深困倦,她和贵主都睡了过去,竟不知什么时候蜡烛从烛台上掉落,点燃了帘幔。 谢太夫人大发脾气,立刻叫来诵莲儿子儿媳,命他们奉诵莲返雍州夏侯府祖籍田庄上去养老。诵莲老泪纵横,谢太夫人心软,想起她多年侍奉的情份,到底又赏了两万铢做养老钱。 夏侯谊也重罚了家祠管事家奴和堂内当值家奴。 谢太夫人见笼华受到惊吓也有愧疚,命人将笼华带到主院,立即叫来府上医师,连夜熬了清肺安神的药汤,笼华服下后留西府安睡。 次日清早,听她说好些了,才送回东府。 内室无人时,李夫人将笼华搂在怀里哭了一场,后怕的说:“我的儿,你要是有个好歹,娘也不活了,为娘拼了命也要让那老太婆偿命。” 笼华轻抚李夫人后背说:“母亲放心,我命大着呢,谁死我都死不了。” 李夫人又哭开了,呜咽着说:“不许说死!娘听不得你说这个字。” 笼华闭上嘴,乖乖等母亲哭完了事。 午后,夏侯云重命人传话进来请笼华去外院书房。问她昨日家祠着火之事。笼华坦然承认。 夏侯云重气极,立眉连骂数声无法无天。 笼华低眉顺眼听兄长责骂。 夏侯云重看她俨然是以应付祖母的态度敷衍他。再想她来日婚姻和前途,不免忧心忡忡,后悔不该自小骄纵了她。 第12章 君臣知遇 那株五色杏树还是被挖走了,据说北方最后一株五色杏树曾经长于洛阳白马寺,七十年前,白马寺浮屠塔被雷击引起大火,把杏树也烧成灰烬。现在,江南最后一株五色杏树也死了。 萧黯阻止僧人填平大坑。他找到那两个挨打的僧人,教他们次日守在庭院,待御驾路过大佛殿时,便放声大哭。只要有御前的人来问,就把挖树之事尽然告之。 两个僧人本来还不敢,萧黯说自己会想法伴驾同来,到时会帮他们说话。他不但会保他们明日平安,还会让住持长老保他们一世平安。 两个僧人本就对萧见理有些义愤,再想同泰寺数千僧人,出头不容易,机缘难得,便答应下来。 随后萧黯返回金华宫,翻找出幼时手抄《孝经》,进紫阳宫求奉皇帝。皇帝没见他,但派心腹内侍监收了抄经,赐他明日伴驾去同泰寺拜佛。 次日,皇帝命内侍监将两个僧人带到眼前,两个僧人面部带伤,哭告原委。皇帝又召萧黯上前询问。 萧黯奏道:“去岁四月,见理堂兄就要挖这杏树,我道此树世间罕有,是神佛赐下的祥瑞,劝阻下来。未想昨日堂兄又带家奴前来挖树,我劝阻不住。当时,夏侯府、柳府两位国夫人恰在院中,也见此一幕。” 皇帝面色如常,不再问话,只命同泰寺住持长老奖励两位僧人信勇,住持双掌合十应下。 此事过不久,皇帝免去萧见理丹阳尹官职,又收回了萧正德兼任的门下侍中之职。 萧见理的丹阳尹治所就在京畿,又是萧正德扬州治下,不过是虚职郡首,免职尚可。 但萧正德的门下侍中是皇帝亲随荣职,可出入宫廷,顾问朝政,此职被收回等于萧正德父子被逐出宫廷。 过了元日节,萧黯为长兄服丧期满,便去求岳阳王萧察请王嫂岳阳王妃小王氏出面,向嫡母蔡氏说合他与夏侯东府贵主的婚事。 萧察有些意外,取笑说本以为他憨呆,未想还挺有心思。 萧黯忙解释说与夏侯东府贵主并无私交,只是听说其有贤名,才德可持家。萧察自然懒得追究他少年心思,一口答应下来。 萧黯对求婚并无把握,回想起去岁东宫夜宴时她的决绝话语,仍感到心惊。 她说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萧黯在那瞬间又恢复了前世庸懦的本性,他自厌自弃的想,从前我带给她的只有厄运,她总是试图保护我、改变我,可是直到她死去,我始终让她失望。 或许我们从此不再一处对笼华更好。她不会伤心,不会惨死,她可以嫁给别人,生儿育女,做母亲、做祖母。 想到这里,萧黯及时醒悟过来,哪有那么多儿女情长,不过八九年后,南朝将燃起战火,无数的江南女儿死无葬身之地,无数的江南母亲会经历家破人亡。 他不会把笼华和她们交给乱世。他已经退让着活了一生,这一世他不会再退。 一个月后某天,岳阳王妃将萧黯叫去。告诉他说,嫡母派人去了夏侯府,夏侯府太夫人回说东府贵主年纪尚小,不舍得早嫁。 这是惯常的婉拒之辞,萧黯懂得。只是不知这拒绝有几分是夏侯府家长的意思,有几分是笼华自己的意思。 萧黯已打定主意非笼华不娶,也不再急于求成,他决定保持着和笼华的距离,寻找着合理的时机,与她平和的交往。想从前笼华对他的友情一步步加深,貌似是源于一次次对他的同情和救助。 就在萧黯琢磨要不要在笼华面前适当示弱,以获取她同情之时,突然听闻萧见理也派官媒上门求娶夏侯东府贵主为继妃。 萧黯大惊,他不知道萧见理原配正妃已亡故,更没想到他竟求婚夏侯府。再想前一世萧见理和笼华毫无瓜葛,现在定是因为嫉恨他,又听说他去夏侯府求婚,这才也去抢夺。 萧黯强自静下心来思索,那日夏侯府太夫人亲眼见过萧见理何等嚣张跋扈,夏侯府应该不会同意这门婚事。据从前的笼华说,她的婚事她母亲是会与她相商的,就算现在的笼华不同意嫁他,也断不会同意嫁给萧见理做继妻。 萧黯仍焦急,眼前当务之急是如何尽快将临贺王父子定罪。 萧黯乘车去找岑询之商量。 萧黯已聘岑询之为侯府西席,为他在西州城赁了一个僻静院落。他平日里除了在萧黯的金华宫侯府外,就是在城内馆舍杂肆间游访,探查世情。 萧黯到访时天色已晚,岑询之正在挑灯读书,知萧黯来了,忙接出,以大礼揖拜后,接到室内。 萧黯对岑询之仍如从前般依赖,但岑询之待他却不似从前般亦师亦友,推心置腹,固然也是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但总是保持着尊卑距离。 萧黯反思,这主要是因为他当日做事操切、欠斟酌,将他们的初始关系变成了恩主和死囚,而非当日的主君和名士。 萧黯对岑询之道出苦恼,自将临贺王府司马温仁提交有司后,已过去四个月,都官部与大理寺会审毫无进展,如此拖延下去,该如何了解。 岑询之问:“君侯是想查实证呢,还是查临贺王呢?” “有何区别?” “查谋杀豫章安王实据漫长且艰难。鲍渺、曹新、温仁有默契,招供俱死,不招拖延下去有一线生机。但是,若是查人倒不难。临贺王父子多年在任扬州刺史、丹阳尹,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之事不胜枚举。若是有心翻查,必可找出死罪大案。” 萧黯低落道:“以临贺王身份,就是翻查出寻常官吏可叛死罪的大案,他也会无事,最多是短暂失宠。” “并非用这案子去御前申诉,而是拿这案子施压曹新。曹新不像温仁对临贺王死心塌地,他若见临贺王有倾倒之势,极有可能反水招供。 萧黯忙道:“愿闻先生详谈。” “眼前,我就知道一事。此是大同七年发生的事,汝阳侯萧见理求娶永嘉县县尉刘衡之女为妾,刘衡因其女已订婚,故而不答应。 汝阳侯就自烧了官仓反诬赖刘衡渎职,治了死罪,未待秋决复审就病死在牢中。刘氏女被逼自尽。 刘氏虽寒门小户,但刘衡妻弟至今仍诉告叫冤,只是在扬州治下、京城三省,俱投告无门。 萧黯义愤,又问:“扬州治下军政事都是临贺王管制,如何调案?” “扬州治下刑事除刺史可管,这有尚书省可管,君侯需得亲自去拜访一人。 此人也是豫章安王案的审理者,辖管都官部的尚书右仆射何敬容。我观何敬容与谢举等散淡门阀大夫不同,此人不惧强权,务实有为,有能臣之相。 不但萧见理事在他身上,豫章安王案的关节或也在此人身上。君侯如今无王爵无官职,尚可以拜师为名结交朝臣。不过,起初结识,他对君侯或许会试探设防,请君侯小心应对。” 萧黯言听计从,说次日就向何府递拜帖。岑询之点头,抚须微笑,姿容一如从前。 萧黯感念道:“岑先生,你的喘疾可有复发?” 岑询之奇怪道:“鄙人并无喘疾,君侯记错了吧。” 萧黯一愣,随后开心笑道:“那就好。” 第13章 金兰之交(1) 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高门内院室内仍燃着炭火。 笼华穿着薄衫在母亲主院内堂和管事嬷嬷对账。李夫人侍女进来报说,西府瑞冬贵主来了。 笼华命侍女把账簿收起来,起身穿好外袍,前去相迎。 夏侯瑞冬走进门堂,两姐妹互行礼问好毕。侍女们上来服侍瑞冬脱掉轻裘外袍,两姐妹携手走入内堂。 瑞冬款款向婶母李氏行礼问安。李氏忙拉她坐在胡床暖塌上,笼华命侍女沏滚茶来,自己也陪坐一旁。 李氏问她母亲萧夫人在忙什么,怎么没同来。瑞冬答说,陪祖母进宫向贵妃娘娘请安说话去了。 李夫人笑笑又道:“瑞冬刚过完元月生日,已十六岁了,出挑的这好模样。” 瑞冬微笑道:“我记得笼华妹妹是七月生辰,也快十六岁了。” 李夫人笑道:“正是呢,她和常山公主是同日出生,也难怪她们两个投缘。只是阿笼仍有孩子气,不如你端庄稳当。” 瑞冬微笑对笼华道:“正是婶母说生辰,我才想起一事,你还没送我生辰礼呢。” “咦?怎么没有?我求着三哥寻匠人特制了一部紫檀螺钿月琴给你,你倒忘啦?” 瑞冬笑说:“月琴我倒没忘,昨日还拨弄来着。只是这算你送的还是三堂兄送的?” “当然是我送的,上面镶嵌的两颗红宝还是我……让三兄长从南市波斯商人那里高价买来的。” “那礼物固然好,只不是你亲制,我今天倒要向你讨件真真的生辰礼。” 笼华好笑:“生辰礼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且说说看。” 瑞冬想了想,柔声说:“有了,我不难为你,求你亲手绘制四副兰草团扇面,才算你的真心。” 笼华怪道:“夏天还早呢,你要扇面做什么,还要四副,你是要去列肆开扇子铺呀?” 瑞冬笑对李氏道:“婶母瞧,阿笼这就惜墨如金了。” 李氏嗔怪笼华,笼华笑笑答应。 又说笑了一会,瑞冬告辞回西府,李氏母女留饭不住。笼华便穿戴好冬装,送出院外。 瑞冬看侍女在两步外,便悄悄拉住笼华说:“你还记得永新侯吗?” 听永新侯三字,笼华心里咯噔一下,紧张的瞪着瑞冬,不知她是何意。 瑞冬悄悄说:“我在祖母处听说金华宫为他向你求婚来了。” “我才不要!”笼华冲口而出,随即后悔失礼,轻声道:“这是家长们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瑞冬打量她几眼,伸手召来侍女,侍女扶她坐上坐舆,回西府去了。 三月春暖,钟山上的花接连的开了。 起先是迎春花带着冰雪气的新绿颤颤的开放,然后是皎皎白玉兰,簇簇二月兰,娇艳山茶、含露海棠。忽然一夜之间,山樱密密重重漫山遍野的开了,远远望去如钟山落雪。 笼华忙完了上巳节东宫和夏侯府的应酬往来,随母亲去东郊庄园赏花散心。 笼华新岁这两三个月过的着实憋闷,因萧黯和萧见理接连莫名其妙的求婚,生了不少闷气。 笼华婚事是谢太夫人和夏侯谊商量决定的。夏侯埙耽于炼丹修道,在子女俗事上并不上心。 金华宫求婚,谢太夫人和李夫人起初都是有意的。虽说有传言萧黯命格不详,但到底是皇帝嫡脉,年纪相当。但夏侯谊考虑豫章安王案未结,他们兄弟身为太子近臣,此时与金华宫联姻不妥。夏侯谊的意思是,等案子了解,他看太子意思,如太子并不介意,再行议婚。 李夫人本想逼夏侯埙过问,先私下里问了笼华意思,看笼华不大愿意的样子,也便罢了。 至于临贺王府世子求娶为继妃,夏侯府倒本就无意应对。 临贺王府近期失去皇宠倒是小事,主要是因夏侯氏同宗别府有任职临贺王府者,对其家风颇有耳闻。谢太夫人那日在同泰寺又亲眼所见不虚。只是顾忌对方脸面,唯恐纠缠,故而婉拒。 笼华本人觉得萧见理求娶她这件事就如同戏辱她。 她非常郁闷,不知自己走了什么运,先惹上莫名其妙的萧黯,又惹上凶恶愚顽的萧见理。 到了庄园,李氏向来不拘束笼华,由着她撒欢散心。 笼华换上郎君猎装,抱着两只猎犬揉它们的尖尖脑袋,两只猎犬争先恐后的使劲往她手里扎,笼华觉得烦恼少了一半。 她从马厩里拉出她的北驹,翻身骑上马,带着猎犬,绕着草场跑圈。几大圈下来,香汗淋漓,另外一半的烦恼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夫人带着笼华在庄园别墅住了一晚。 次日,笼华陪母亲吃过早饭,就独自去书斋。 打开北窗,可见不远处钟山樱花雪,脱了薄裘,穿着绣袍,临窗伏案读白马公注《春秋》。读到好处忍不住拍案赞叹。又命非云用小炉烫了一壶酒,也不用杯,盛在白釉海棠壶中,放在案上自斟自饮。 陶陶然间,忽然有了作画兴致,命非云研磨,开始绘制兰草。 草草画了几幅,不甚满意,她从来都画不好兰草。 侍女非雾忽然从外面进来报说:“瑞冬贵主的侍女来叫门,说瑞冬贵主带着另几位贵主来咱们庄园游玩。现在都在同尘堂,邀请贵主去相见呢。” 笼华忙命取竹叶水漱口,又猛喝了两碗甜茶,对着非云非雾吐气,问她们可有酒气。 两个人都说闻不到了,笼华这才让她们换衣。 笼华打扮的端正严谨,乘着坐舆去同尘堂。 远远见同尘堂窗门大开,家奴们抬着酒肴鱼贯而入。 走近时,听到月琴声嘈嘈切切。 笼华走进堂去,竟见主宾是曲阳郡主萧灿萦,作陪的有柳静妍、萧氏、谢氏三个亲眷姐妹。 笼华微笑和她们一一见礼,好奇问萧灿萦和柳静妍:“郡主、静妍,如何今日降临寒舍?” 瑞冬过来拉她手引她坐下道:“这话呀,得从数月前咱们和静妍在同泰寺偶遇说起。 我和郡主、静妍本在贵妃娘娘的昭阳殿有过一面之缘。那日又得偶遇,我和静妍相谈甚是投契,引为知交。静妍又和郡主极好,总在我面前说起郡主的风采,惹得我很是倾慕。 本想上巳节相约游玩,又各自忙碌不得空。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恰巧钟山上花又开的繁盛,我便做东道,请郡主、静妍,咱们家几个姐妹来游玩。听说你也在庄园,正好约到一处玩,岂不好?” 笼华笑说:“自然是好,只是若我早知,当备下丰盛春宴,让各位贵主来到就有酒喝。” 众人说笑一会。瑞冬再度拨弄月琴以悦娇客。 笼华陪坐了一会,就使眼色给非雾。非雾悄悄退了出去,只一会,就有母亲侍女来找她,说李夫人头痛,召她侍疾。 曲阳等人听说也要去内堂参拜,笼华忙致谢婉拒,自己随侍女去了。 到母亲院落,收拾整理一番,回城去了。 回了东府,笼华服侍母亲歇下。 派家奴送帖子邀何玉暇来家里做客,两人下棋说话,直到晚间何府的人来接才回去。 第14章 金兰之交(2) 萧妙契连着数日未召笼华东宫,笼华很纳闷。 想那日山庄情形她已尽然告知小何,论理妙契不该气恼她私交曲阳。或许是她忙着别事了,东宫应酬往来向来繁杂,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吧。 又过了几日,东宫那边仍无音讯,笼华沉不住气了,递了拜贴求见,被婉拒。笼华才算确定果然是生她气了。 笼华去何玉暇处打听,玉暇道:“曲阳去你家庄园做客的事我已解释是你堂姐的东道,此事倒罢了。只是,你上巳节做什么送那样春礼给曲阳和静妍?” 笼华奇怪道:“我何时送礼了,哪样礼?” 小何嗔道:“公主都亲眼瞧见了,你还说没有。你不是送她们每人一柄金丝兰草团扇?你亲笔绘的画,盖着你的章印,还说是金兰契之意。我听说都有气恼,何况公主。上巳节你送我们的礼也没见你花这心思!” 笼华沉默。, 她倒有几副兰草扇面习作遗在山庄,想是曲阳利用了堂姐瑞冬,去她庄园书斋拿了去。 曲阳几次三番挑拨离间,无聊不无聊,偏妙契这个憨憨回回中人家计。她倒也想赌气冷待妙契几天,又不想曲阳自以为得逞得意,倒像是她没本事澄清误会似的。 想到这里,笼华正色道:“我说我没有,玉瑕你可信我?” 何玉瑕见笼华认真,脆生生道:“你既这样说,我当然信你。你若骗我,咱们好这么多年,我也白认你了。” “那好,烦请你做一次东道,将公主请到贵府,不必说我也在,届时我定向你们说清原委。” 小何答应。 笼华在内书房画画,听非雾说,芸娘阿姐来了。 芸娘是一个高颧骨白面皮的年轻妇人,是李夫人的心腹管事。笼华也称她芸娘阿姐。 对她说,东郊别墅的管事年纪有些大了,有些事照顾不到。她打算让管花园种植的善水夫妇去庄园做管事,请她去问问,他们愿意不愿意去。 芸娘笑说:“这可是喜从天降,如何不愿去?” 笼华说:“他们两口若愿意,就带他们来见我。” 芸娘去了,只一会就把两口领过来,在书房门口行礼致谢,笼华忙命免礼。又亲口问他们意愿。庄园管事职位高、食俸高、手底下又有人听使唤,两口自然愿意。 笼华说:“我知道你们儿子有德在外门做采买,他差事向来做的好。我记得你们还有个女儿是吗?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善水答道:“回贵主,老奴夫妇是有个女儿,十二岁了,叫卉儿,会摆弄鲜花,咱们东府的摆花都是卉儿调弄的。” 笼华微笑对芸娘道:“我房内侍女正有个缺儿,也不必让母亲费心为我选了,就调卉儿来侍候吧。”芸娘答应。 善水夫妇喜出望外,又是千恩万谢。 笼华让他们去了。 非雾带他们出院外,嘱咐他们如想报答贵主的恩就严谨管着东府的别墅院落。梳理好底下人,有不听使唤的,不分里外的,嘴上胡说八道的,和不相关人勾连的,尽快打发去种田割草,有极可恶的,报给芸娘,打发回雍州也使得。只是凡事得办的巧,不许张狂惹人嫉恨。 善水两口都是聪明人,领命答应。 转天,日头甚暧,春水清澈,桃花灼灼。 何玉瑕发帖请常山公主萧妙契驾临何府春晖苑赏桃花。 笼华早早到何府,等了好一会,妙契才率东宫女侍前呼后拥的驾到。她瞧见笼华,一张俏脸顿时冷了下来,碍于素日交情,仍彼此相见问好。 到亭中落座,却只看着小何说话,笼华搭话她也不理。 笼华也不想再看她做作姿态,叹道:“赏桃花倒还好,我只不喜兰花,因兰花无骨。” 妙契终于忍不住,一双俏丽凤目看着她嗔道:“你不喜兰花,还送人家?” 笼华好笑,也不说破,故意道:“那人家索要的是兰花嘛,难道我偏要画幅张飞?” 玉瑕在旁噗嗤一笑,妙契没好气的瞪了小何一眼。 笼华不再玩笑,正色道:“我堂姐瑞冬元月生日,嫌我送的生辰礼不是亲手制的,上个月向我索要笔墨礼,指定要四幅兰草团扇面。 我虽能画几笔,可我平素最厌画扇面,因画幅逼仄憋闷,又尤其不喜画兰花。直拖到过了上巳节后去庄园时才有心思动几笔。 不过草草绘制几副习作,自己看不过去,丢在山庄书斋。谁知竟被堂姐进去拿了去,不知何故制成扇子到了曲阳、静妍手中。 你果然看到其上有我的章吗,若有章也必是放在山庄的闲章。” 妙契听着神色渐缓,回想那扇面无题无跋,确实只有一个闲章。 笼华拿出一只宝匣,打开来是一炳斑竹金丝团扇,扇上所绘萧萧疏疏两杆修竹,似临风而立,脚下奇石玲珑,有清新湿润之态。 妙契伸出纤纤玉指将扇擒在手里,看那小小扇面,风骨不凡,大有天地。锋利清雅两行小字,落款是笼华正名章。 知她是费了大心思所制,心中愧疚不该无端猜疑她,赧然道谢。 小何在旁道:“怎么只送公主?竟没有我这和事佬的? “你且要多等几日……” 何玉暇不等笼华说完就打断道:“我还排队等你笔墨?你当自己是顾陆?真笑死人了。” 笼华反唇打趣:“你若急要,我画一南瓜扇面送你怎么样,金灿灿的,配你金饰正好。” 何玉瑕气恼,伸手掐笼华脸,笼华躲着妙契身后,小何不依不饶,说她厚此薄彼、过河拆桥、没有风度。 笼华恐小何急了,忙微笑道:“原是我的不对,玉暇恕罪。我其实最不擅画扇面,公主这幅耗了我两个晚上,画废的有一箩。但为了你,我愿再拼两个晚上。 何玉暇立即展露笑容说:“这还差不多。” “我有了主意,就以今日为题,画一幅桃花扇送你,旺旺你的姻缘。” 妙契噗嗤一笑,玉暇又羞恼了起来。三个女孩说说笑笑,友谊恢复如初。 午后妙契和笼华先后辞行。小何送笼华出门往停车院,巧遇萧黯来访何府。彼此摇摇见礼,各自离去。 笼华回家路上闷闷心想,固然被纠缠很烦恼,可想我这几日追着妙契澄清误会表白心意,也着实颇耗心神。 过了几日,笼华专去西府,拜过伯母萧夫人后去了瑞冬房里。 她拿出一展玲珑屏,上面丝线绣的正是兰花。笼华说兰花是自己亲画的,亲盯着府上绣娘制的,为她梳妆台装饰添彩。 笼华柔声说:“姐姐,平日里我和公主、小何最好,她们是我的朋友。但是你和青蕊是我的血亲。 我们从小一处长大,说句不知羞的话,以后就是我们出嫁了,各自也做了母亲、祖母,我们还是血脉相连的姐妹。 要是我在别人家门里,有了委屈难处,我第一个会想和你倾诉,你若有了委屈难处,我也愿意第一个帮你分忧。 祖母和母亲不能护着我们一辈子,朋友也有可能冷淡分散,姐妹却能倚靠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瑞冬奇怪道:“笼华,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这一车话。” 笼华道:“那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瑞冬掩口取笑她的口气好像祖母。笼华一愣,颇为惊悚。 瑞冬忙微笑道:“妹妹,我知道你的心。自小在祖母那里,你对我恭亲友爱,凡是我喜欢的,你纵是也喜欢,也会让与我。 瑞冬又指着玲珑画屏道:“就比如说我开玩笑向你索要墨兰,你就花这大心思送我。那月琴我也知你是花了心思的,我喜爱的很。肯为我这么尽心,除了亲姐妹还有谁呢?我只盼着也能对你尽尽心。” 瑞冬拉起笼华的手,姐妹间相视一笑。 第15章 赤子之心(1) 萧黯路过边淮列肆时,道路堵塞,不得通行。 萧黯下了车,见另有几辆车阻滞在那里。再向前,见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不知看什么热闹。 萧黯走上前,向围观者打听发生何事。 一位艳装大嫂回过身说:“董世子又打人了!” 一位行脚商贩模样的老者点评说:“这乞丐身手好,没让他们占到便宜。” 萧黯知这董世子,名叫董勋,是京城有名的恶少。其父董暹是临贺王长史,萧见理被免职后,就是董暹兼任丹阳尹。董家在西市经营十数家豪店商馆,专营布帛、铜铁器、朱砂等南北贵重货品。名义上是门客所有,实际上是董家产业。 董勋是萧见理的密友伴随,好招募江湖凶徒,在东扬州治下向来横行无忌。此时,便有建康小吏官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也不敢上前。 萧黯好奇是什么乞丐能打退他手下凶徒。 萧黯挤进人群,见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和三五个锦衣凶徒正你来我往招呼棍棒拳脚。 萧黯看那青年,忍不住露出微笑。 子瞻,别来无恙。 十九岁的徐子瞻臂长腿长,手脚粗壮,常日里在各地游荡,风吹日晒锉磨的身比面白,猛一瞧像个田庄后生。 其面方额广颐,浓眉星目,此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不掩丰神。 徐子瞻身姿敏捷,善于躲避格挡,对方出几十棍,只有一两棍能砸到他身上,而他舞的棍棒急重,瞅准机会,砸中一下,就使对方重创。 眼见徐子瞻在他眼前拍中一汉子脸面,一物迸溅过来,萧黯用手一挡,赫然有颗门牙抓在手里,他忙扔掉,掏出手帕擦手。再看对方凶徒已扔掉棍棒,拔出剑来。 徐子瞻忙退避,对不远处站着的董勋嚷道:“董世子闹市持剑行凶,违大梁律法。” 董勋金冠玉带、锦衣绣袍,白嫩的白皮,肿胀的凸眼,站在一旁,只凶狠的示意门客下手。 另几个凶徒再无顾忌,纷纷拔刀剑围扑上来。萧黯忙拔出佩剑扔给徐子瞻,徐子瞻扔掉棒子跃起接住,递一个致谢的眼神。 徐子瞻剑术纯熟,刀剑缠斗中,仍不忘对董勋喊话:“听说董世子有纹身,左臂纹“生不怕丹阳尹”,右臂纹“死不畏阎罗王”。现你父亲任职丹阳尹,也管你不得,当真是无君无父!” 围观民众发出嘲笑,外围有好事者起哄要董勋脱下衣袍看看。 董勋被气的面红耳赤,对围观百姓怒吼:“谁说话!?谁敢附和这乞丐?我让你们好看!” 正乱着,有巡街使带数个兵勇挤了进来,旁边看热闹的小吏见状也跟了过来。 巡街使喝住众人,见董勋在一旁,行了一个属下礼。 董勋怒斥徐子瞻道:“此贼大胆!光天化日持剑行凶。”又对凶徒和小吏道:“你们说是不是?”凶徒们纷纷控诉,小吏们没吭声。 巡街使一声怒吼,命兵勇立即拿下徐子瞻,徐子瞻没反抗,被众兵勇一拥摁住。徐子瞻稳稳战立,问巡街使:“明明是他们欺行霸市,以多欺少,持剑行凶,怎么只抓我,要抓一起抓!” 巡街使用鼻子看他,斥道:“他们是贵人武士,佩剑是护身,你个乞丐手中拿这好剑,可见是贼,蓄意行凶!” 萧黯忙道:“剑是我的。” 巡街使惯会认衣服不认人,见萧黯玉冠锦袍,知其不好惹,仍旧问徐子瞻:“你夺人佩剑当街械斗,带走收监!” 几个兵勇便撕扯推搡他走。 徐子瞻道:“我知尔等是丹阳尹治下属官,我也不难为你们,咱们去中郎将府,找金吾将军说理去!” 巡街使也算是有些见识,听此乞丐口气不小,疑心有些来历,询问董勋意思。 董勋冷笑道:“我是官身郎君,他一白身乞丐,搞不好还可能是逃奴籍的,死罪当诛。就是到台城,也是有我的道理,没他的道理。” 巡街使听命,不再啰嗦,立即要带走。 萧黯从人群中走出,自报身份,说他一直在旁观看,可做见证,是那边以多欺少,先拔出凶器。围观者不敢附和,只伸脖子围看。 巡街使一时踌躇。 董勋上前冷笑道:“我和永新侯有过一面之缘,未想缘分还不浅。怎么?永新侯今天想为乞丐出头?” 萧黯道:“我知你是官身,小罪不罚,中罪可赎,平民自然争不过你,不过,你可你知他是谁?” 董勋鄙夷打量徐子瞻,这臭乞丐能是谁? 萧黯道:“东海徐氏六郎,皇太子评大成若缺,可畏后生辈者,就是他。” 巡街使变色大惊,忙上前踢开兵勇,赔礼致歉。董勋脸上也露出讪讪之色。 南朝人人都知,民不与官争,官不与爵争,爵不与僧争。所谓爵,就是门阀世家。 徐子瞻对众人道:“在下徐子瞻,专平不平事。如有人再见董世子当街做恶行凶,便来报我。我若在家,定来出头。” 董勋气的发昏,甩袖愤愤离去。巡街使驱散人群,去了别处。 徐子瞻双手奉上宝剑口中致谢。萧黯的身高在少年中已算高,徐子瞻却比萧黯还要高出一个尖。 萧黯收回剑,又邀他同乘,说带他见一位故友。 徐子瞻笑道,恐熏臭了君侯的车。萧黯不由分说,拉着他上车。 在车里,徐子瞻奇怪问道,“君侯如何识得我?” 萧黯说:“是岑先生引荐。” 徐子瞻思索,不解道:“哪位岑先生?” 萧黯笑说,见了你就知道了。 徐子瞻爽朗一笑,不再追问,又道:“我此次回京,听说了君侯的声名。” 哦?萧黯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出名了。 “京中人说汝阳侯杀人都无事,弄死棵树倒失去了官职皇宠,这是因君侯在圣驾前举告之故。” 萧黯苦笑,又问他何故和董勋起冲突。 徐子瞻说,他喜四处游荡,交结三教九流,也喜与乞丐攀谈,打听他来自何方,因和缘由沦为乞丐,便也知几分一方民生。 京城边淮列肆残羹剩饭丰足,乞丐群聚,他这日正和三五乞丐说话,忽然被董氏豪客棍棒驱赶,他气不过,夺了棍棒和他们打了起来。 萧黯想从前他们初遇时,他也是一身破衣烂衫,扮做乞丐偏要硬闯台城尚书省。徐子瞻还是这个徐子瞻,脾气还是这个脾气。 到了岑询之院落,却见门上一只铁锁,主人并不在家。 第16章 赤子之心(2) 萧黯说,等上一会,他必回来。又命跟班宫奴去隔壁街上买些酒肉回来。宫奴答应着,熟门熟路的去了。 徐子瞻奇怪道:“永宁侯也吃这小店里的酒肉?” 萧黯笑道:“为什么我吃不得?” 徐子瞻哈哈大笑,道:“不知岑先生是哪位故友,他将我引荐君侯,可见深知我。” 萧黯询问徐子瞻今日与乞丐相谈的情况,他想听一听。 徐子瞻告诉萧黯,他今日碰到的几个乞丐都来自新安郡。 萧黯一听新安郡,第一便想到温仁,温仁曾经做过数年新安郡太守。新安郡是东扬州五郡之一,京畿之地,颇为富庶。 徐子瞻说这几位乞丐从前彼此是乡邻亲戚。他们在建康已乞讨两年多了,起先混迹在潮沟,那一带是新贵权宦的豪宅,常有整车整车的残羹剩饭倾倒。 这一年来,潮沟那一带和乌衣巷一样,也成了巡街管制之地,乞丐等无业浪荡之人都不能靠近,他们就到边淮列肆去乞讨。那边虽然乞丐多,酒肆也多,还常有富人施舍,还能过活。 他们从前的地是被前太守温仁以临贺王名义强买了去,当地人都知温仁是代临贺王强买圈地,他自己也从中吞并土地,私敛钱财。 农户被迫低价卖了地,所得地钱根本不够一家人吃几个月。为求生计,有的便卖了身籍,沦为临贺王府田庄家奴。有未被看中做家奴的,或者不肯世代为奴的,便流离失所,沦落为乞丐。 萧黯听闻,心中愤懑抑郁。民生艰难,乱世苦,盛世也苦。 说话间,岑询之回家来,彼此相见,喜出望外,忙接入院中。 三人饮酒相谈,岑询之听徐子瞻说了乞丐之事,沉吟片刻后,提出请徐子瞻跑一趟新安郡查访此事。只查温仁,包括他如何得私财,家私多少,存在何处,以及亲族亲眷情况。 徐子瞻问岑询之:“温仁身上有何干系?” 因事涉豫章安王秘案,岑询之不知萧黯与徐子瞻交情到何等深度,一时未答。 萧黯在旁道:“我与子瞻一见如故,如前世莫逆之交。先生无需顾忌,尽请告知。” 岑询之于是将温仁和豫章安王案来龙去脉尽然告知。 徐子瞻听过原委,慨然答应亲去新安郡跑一趟。 岑询之又特意叮嘱了一句:“如事涉临贺王,点到为止,只深查温仁。” 徐子瞻答应。 萧黯道:“萧见理恶贯满盈,临贺王门徒四方作恶,有恃无恐,就是除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归根结底的症结是临贺王。 岑询之劝道:“临贺王是皇帝宠儿,树大根深,轻易不能撼动,只有缓图之。别人且不说,只要有办法盯死萧见理,自会伤临贺王根本,君侯万勿急躁。” 萧黯真想告诉他们他等不起,不过八九年后,南朝将翻天覆地,各类凶恶奸邪轮番登场。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不能将他的重负和恐惧变成他们的迷惘和恐惧。 有些使命只能他一个人扛,他要求自己必须听进岑询之良言。 想他前一世,万事执拗,任性从心,不顾岑询之等人劝谏,步步走错,南辕北辙,欲速不达。如今,他已决心换个活法,不纵私情,广开言路,真正实现他们当初志愿,让这个世界换个模样。 岑询之又问起萧黯和何敬容相交情况。 萧黯无奈道,何敬容酷爱谈论经典,其中颇有所得。但是涉及豫章安王、临贺王事,便三缄其口,谨言慎行。又道自己已将萧见理烧官仓逼死县尉之事透露给何敬容,他未置可否,一时倒让人猜不透态度。 岑询之道,何敬容只有官身,身后无家族倚靠,又非任门下、中书皇帝左右心腹之职,必然会行事谨慎,且静观其变。 三人谈及南朝诸弊,不知不觉中,酒已喝了两坛。 岑询之浅尝辄止,徐子瞻酒量深不见底,萧黯酒量有限,已感到醉意,便不再饮。 徐子瞻满面红光,朗声问他:“君侯此生可喝醉过?” 萧黯心想,我何止此生未醉过,就是前生也未醉过。 徐子瞻笑道:“人生当得一醉,醉后方是真人。”说完一饮而尽。 萧黯有所触动,是啊,那一世处处克制又怎样下场,这一世,当做个无拘无束的大丈夫。 他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徐子瞻渐渐有了三分醉意,他愤愤不平道:“所谓刑不上大夫,小罪官爵僧皆可免,中罪官爵僧皆可赎买。梁律九卷,八卷半是约束庶民,剩下半卷只有十恶不赦大罪约束官爵。老岑,你说说,南朝有几个十恶不赦啊,却遍地百恶千恶啊。” 岑询之捻须不语。 萧黯已听不清徐子瞻的话,他满面潮红,双目难睁,只觉得燥热烦闷,饱受束缚,他扯开外袍,扔掉玉带,凌乱着衣衫,踉踉跄跄的走到室外。 岑询之和徐子瞻见状也跟了出去。 岑府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颗也是枣树。 萧黯开始爬树,此时夕阳刚刚落山,还有一些夜晚彻底降临前的光亮。 岑徐二人抬头看萧黯爬到一处枝丫处,抱住树干向北方引颈看,也不知看到什么了,忽然开始呼喊:“我不想做和尚了!再也不想做和尚了,我要烧光寺庙,让尼姑嫁人,让和尚娶妻。” 岑询之说:“你是不是应该拉他下来?” 徐子瞻饶有兴致:“再听听……” 萧黯呼喊:“我也要成婚…我很想你…你离开我五年又两年…不…你没有离开过我…你一直都在我胸口上…” 萧黯一手捧心状,另一只手还没忘扶着树干,口中发出呜咽之声。 徐子瞻微笑,轻声道,竟是个情种…… 岑询之仰头捻须微笑:“这就是你为我推荐的主君?好眼光呀。” 徐子瞻奇怪道:“不是你先将我推荐给他的吗?” 岑询之又一笑:有趣…… 萧黯抒发完相思,忽然又有了怒意,他怒叱道:“你怎么那么蠢!?你千算万算…为什么算不出你多重要?你死了,我连和尚都不想做了,还做什么皇帝!?” 徐子瞻飞身一跃,捂住他的嘴,把他扯下树。 夏侯笼华香塌打盹惊坐起,谁骂我蠢? 第17章 玄武湖春游 都道江南四月是人间仙境,随处可见碧水白堤,烟柳桃花,掩映成画。 此时寒冷已消,梅雨未到,日日天地朗清,玄武湖畔游人如织。 北湖上,商船密密匝匝摆渡市民游湖赏景,东湖上,画舫争奇斗艳,常有浮华浪荡子弟为卖笑女一掷千金。 南湖广阔,水面如镜,只偶见高门大姓楼船煌煌,推起丝丝涟漪,驶向湖心岛。 南湖岸边俱是勋贵门阀的私家码头,停靠的只有私家楼船,各府家奴无事便在岸上船上或忙或闲,家主来游湖时方划船摆渡。 这日,夏侯府萧氏、李氏两位夫人携亲族妯娌乘家中楼船游览玄武湖。 家奴将楼船停靠在湖心岛白桥,白桥南是昭明太子故园,如今已封存为皇帝思子园。白桥北是灵霞岛,岛上正是紫藤花盛放时节。 夏侯府女眷登岛游览,只见紫藤花开,似海如云霞。 走入湖堤小径,又见绿柳依依,桃花灼灼,春风和暖拂面,花草甜香扑鼻。 夏侯瑞冬梳着灵蛇髻,插着镶宝簪,耳戴明月珰,桃红绣蝶衫,银红百鸟裙,外面梅子色对襟瑞锦袍,腰系帛带,佩戴美玉纤髾,脚踩飞蝶履。行动间摇曳生姿。 夏侯笼华梳着青云髻,头戴白玉簪,颈子上围着水绿软缎遮风领,薄青衫,直襟裙,外面穿着交领竹青的锦袍,脚踩青风履。好似一根翠绿的幼竹,临风玉立。 瑞冬在后方悄悄拉住笼华,指着一处向上石阶说:“沿此上前,有一座园,有几方好奇妙太湖灵璧。我们先去看看,母亲、婶母她们逛完了这一圈柳堤,也会走北面上去。” 谢太夫人不在,她们姐妹没人约束管制,趁着各自母亲与妯娌们说话,各带一个侍女悄悄溜了。 瑞冬只带了玄冰,笼华只带了非云,留着玄雪、非雾听问答话。 姐妹两个手拉着手,来到一处园林,只见奇木森森,藤萝密布。笼华问奇石在何处,瑞冬指着林中掩映着一座院落说,就在那院子。 姐妹两个拉着手向前走,步履匆匆中,瑞冬又崴了脚,疼的厉害,站不稳,玄冰和非云只好一左一右扶着慢慢挪往一处亭中。 瑞冬回首对笼华道:“我去亭中歇一歇就好了,只是不能陪你去了,你且自去,只看一眼就好,速速回来,我们在亭中等你。” 笼华惦记奇石,看前方不过十几步的石阶小径,便自己去了。非云回首看她,目光中有阻拦之意。笼华没理会,径自去了。 走到院前,见门上有一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山岚胜境”,落款是琅琊王褒。 推开院门,眼见赫然见一方太湖石,状若飞天,超凡脱俗。又隐隐可见院中立着几方灵璧石,气韵苍古。笼华迈入院中,刚行两步,身后院门突然关闭,笼华一惊,回首就见一个金冠青年守在门口,狭长双目,赤红嘴唇。 是萧见理! 笼华大惊,后退两步,各种念头涌上来。 那边萧、李二位夫人注意到瑞冬和笼华不在,问侍女玄雪和非雾,知他们逛山上园林去了,一行也便逶迤拾阶而上。 步入园林,远远见林木掩映的亭上绰约有女子,猜是瑞冬姐妹,正要赶去,迎面巧遇到另一行女眷,刚刚自北山小径而来。 两府相见,竟也认识,对方一行是何府女眷。何府萧夫人与夏侯府萧夫人是远房堂姐妹,彼此问安好。 何玉暇也向几位长辈行礼问安。 小何额黄花钿,丹朱胭脂,梳着双髻,穿着鹅黄衫子,蜜合色长裙,系着彩绣帛带,外披一身窄袖宽领薄薄绣帔。 露出一段丰盈白嫩的脖颈,上面挂着一串晶莹圆润的珍珠,凝雪皓腕上戴着两只金灿灿镶宝手镯。好个娇娇滴滴,明明郎朗的少女。 李夫人向来喜爱玉暇,拉着她的手问寒暖。小何只说不冷,四顾看了看,问笼华去处。 李夫人笑说,她们们姐妹在那边亭上,正要去寻她们。 笼华被困院中,知伯母母亲等人很快就会寻来,心内惊慌焦急。 萧见理笑道:“夏侯贵主不必惊慌。我也好修竹奇石,家苑中藏有珍品,我们也算知音。” 笼华面色如罩寒霜,冷道:“我随母亲来游湖,恐母亲在院外等急,还请汝阳侯让路,容我出去。” 萧见理并不让路,反倒挪了挪身体,更加要堵住门,呲牙笑道:“夏侯夫人来到正好,我艳羡贵主才貌多时,正好当面表白心意,你我又是同好知音,想必夏侯夫人也不会拆散佳偶。” 笼华面涨的通红,强自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心道,他在此地等我,目的就是让家中长辈瞧见,坏我名声,逼夏侯府就范同意婚嫁。我如何能让他得逞如愿。转念有了主意。 笼华道:“怎么?君侯竟不知我已订婚。” 萧见理惊讶,变色问道:“是和萧黯?” 笼华摇头,做奇怪状道:“君侯竟没有听闻吗?皇太子和家伯父已为我和临城公订婚。因临城公幼时占卜当晚婚,需过十八岁生辰。因此东宫和我家商定,订婚仪式待五月临城公生辰后再行举办。” 萧见理眼珠闪动,心中疑惑,想她高门淑女不大会自污名声,又听她言之凿凿,细节真切,已信了几分。 笼华继续道:“君侯回去问临贺王或许便知。我知道因去岁同泰寺之事,圣上生气责备君侯,谁人都知圣上疼爱君侯,小小惩戒君侯几个月也就气消了。若在这时,又得知您调戏临城公未婚妻,恐又会龙颜不悦。我知道今日君侯是误会了,只怕别人不信,还当您不把皇太子放在眼里。” 萧见理急了,挥手道:“我对萧联的女人没有兴趣,你权当今日没有看到我。” 说着便要打开院门离开,笼华忙拦道:“家伯母、母亲都在外面,君侯这样出去,便是我母亲不说什么,我伯母也要告知我伯父。君侯知道家伯父和皇太子相交甚深,恐会深怪君侯。” 萧见理瞪眼:“难道叫我从后院跳墙?” 笼华不答,微微行一辞礼。 萧见理低头琢磨,临贺王府现已树昭明太子府诸子为强敌,不能再招惹东宫皇太子,暗一咬牙,匆匆走去后院。 笼华见他已无影踪,打开院门,坦然走出。 她施施然踱步到亭中,问瑞冬:“堂姐的脚好些了吗?” 瑞冬说好多了,又问她可看到奇石了。 笼华微笑点头:“好奇石!只是……院内甚是阴冷森森,好似有鬼魅一般。堂姐,下次再有这偏僻阴冷之处,还是不要推荐给我了,我是你亲妹妹,我也是会怕的,若怕极了我就恼了。” 非云握住笼华的手,心疼的说,果然双手冷的像冰块。 瑞冬轻咬下唇,赧然道:“我以为你爱奇石,我以后晓得就是了。” 说话间,夏侯府、何府一行已来到园中。 小何和笼华牵手,怪叫一声,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笼华笑道:“四月里在水边还有春寒呢,谁像你这样有火气,穿着薄衫。” 两府女眷缓缓穿桥渡水,去西岛看杜鹃。 小何和笼华两个肩并着肩,落在后面说悄悄话。 笼华看湖岛胜景,轻声叹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小何歪头问:“何故喟叹?” 笼华道:“见了真的坏人才知道有些人是好的。” 小何语笑嫣然,皱着鼻子道:“你才知道我的好呀?” 笼华笑道:“就今时今日,没人比你更好了。” 微风吹落的花瓣,落在两个少女的发上肩上,留下几缕香尘。 又是新的一岁了呀。 第18章 被参 岑询之突听闻萧黯被参,大内侍卫将他自府中直接带去台城。 岑询之猜测可能是那日他酒后失言被邻居听去告发,此事非同小可,忙逃出金华宫一路去徐府。幸而因家中有事拖累,徐子瞻晚行了一天,尚未启程去新安郡。 两人在酒肆中商量后各自回府,都遇大内侍卫来找,同被带进台城。 萧黯被带到太极殿。 太极殿是正殿,非大事不用,皇帝甚少在此处召皇亲近臣。 只因御史参萧黯的乃是大不敬之罪。此罪正是十恶不赦之罪,庶民僧侣,皇亲国戚,如有犯大不敬之罪,必死无疑。 皇帝在太极正殿宣萧黯,是不将此事当家事,有不徇私情之意。皇帝寻常是没有这个狠心的,但萧黯身上背有妨国预言,皇帝纵是不十分相信,也忌讳有个万一,故此对他特殊对待。 萧黯大礼跪拜皇帝,心中忐忑,并不知是何事。 殿上有中书令朱异,他是皇帝近臣,记录机要,顾问朝政,上传臣子言,下达皇帝谕。 御史大夫庾弘,正是他上表参萧黯大罪。 东扬州刺史萧正德,正是他治下官吏听邻里说萧黯大不敬之言,层层高发到他那里。他又将此事告知御史大夫庾弘。 庾弘启奏:“前日初七黄昏之时,西州市井小民张某听到永新侯酒后发大不敬之言,其言狂悖道:既想做和尚还做什么皇帝。永新侯身为子孙,对祖父忤逆不孝,此其罪一;身为臣子,对皇帝大不敬,此其罪二。此二罪当诛。” “既想做和尚还做什么皇帝。”这明显是在质问皇帝。天下人人都知,皇帝三次出家到同泰寺为僧人,大臣们三次凑了巨款捐到同泰寺,才赎出人来继续做皇帝。 萧黯前日酒醉深沉,醒来已忘了大半情状,此时忽然有所回想,不免冷汗涔涔,想他又活一世,若死在这窝囊罪名上,滑天下之大稽。 中书令朱异问:“证人可在?” 萧正德道:“建康治下小吏和岑府邻居市民在殿外听宣。” 皇帝命宣。 那小吏和市民进入殿中瑟瑟发抖,朱异让市民说话,张某哆哆嗦嗦,结结巴巴说来龙去脉,大概意思是,晚饭过后,在庭院中,听隔壁有人喊话,胡言乱语模模糊糊,只听清楚最后一句说的是既想做和尚还做什么皇帝。 在金座上的皇帝干瘦的眼皮微微抽搐,雪白的胡子微微抖动,除了离他极近的朱异,无人能看出皇帝的隐怒。 中书令朱异命侍卫将两人带出。 又问萧黯:“永新侯,御史大夫参你之罪,你可认?” 萧黯垂首说实话:“臣启陛下,臣前日晚间确实深醉,次日醒来,前一日事忘掉大半,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臣心天地可鉴,对皇祖父陛下,无丝毫不敬之心。” 朱异问:“你可有证人?” 萧黯沉默以对,他不想说出岑徐二人,恐岑询之身份被怀疑,猜徐子瞻已启程。 朱异却早有准备,奏请皇帝宣殿外与永新侯饮酒之人。 皇帝命宣。 徐子瞻和岑询之走进殿中,向皇帝大拜。 岑询之哆哆嗦嗦,只做因惧天威,不敢说话的样子。 徐子瞻道:“东海徐氏士子徐子瞻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当日是我与侯爵府文书岑询之两人陪永新侯饮酒。永新侯大醉,臣等未醉,服侍永新侯回金华宫后,方才各自返家。” 朱异问:“永新侯酒后有狂言,说了什么?” 徐子瞻道:“永新侯醉后不爱言语,只道困极,若说醉言醉语,也有几句,是在送他出门时,在岑府庭院中说了几句。” “说了什么?” “永新侯说他既想做和尚,又想做朝臣。说既想坐禅悟道,又想建功立业。想去归隐深山,又想出将入相。这么几句矛盾奇怪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几遍。” 萧正德忍不住问道:“他有没说,既想做和尚还做什么皇帝?” 徐子瞻听到这句话,心中松了一口气,刚要张口作答,萧正德却指着岑询之道,你来说。 岑询之做惊恐状,结结巴巴的说:“永新侯说的……说的不是这句……是天下最澄明和尚是皇帝。” 徐子瞻在旁道:“永新侯最后向北方呼喊的醉语正是这句。” 皇帝嘴角微动,向上扯动雪白胡子微动。说他是天下最澄明的大和尚,这句话他爱听。 萧正德不再说话。御史大夫庾弘也沉默了。 皇帝开口问萧黯:“萧黯,你可记起你说过这句话吗?” 萧黯启奏道:“臣不十分记得这句话,但臣确实心心念念都是两全与两难。既想做个无为的僧人,又想做个有为的臣子。既想做个孝子贤孙,又想做个忠臣良将。 想天下间除皇祖父陛下英明睿智,大彻大悟,又有谁能得两全?臣若有幸,肖皇祖父万一,或作个好僧人,或作个好臣子,已是上苍待我不薄。” 萧黯落了泪,这是他前一世的挣扎,字字泣血。他终其一生都在瞻前顾后,左顾右盼,畏惧不前,眼睁睁看着亲朋挚爱惨死,大好河山葬送。 皇帝沉默,朱异命将徐、岑二人带出。 皇帝对几位臣子道:“此是市井小人搬弄是非。御史大夫不畏皇室高爵,直言进谏。东扬州刺史尽职尽责,维护国法。永新侯高爵皇孙,酒后失态,轻浮无状,罚闭府思过一月。” 几人退出大殿,殿中只剩皇帝、中书令君臣二人。 皇帝问朱异怎么看今天这事。 朱异道:“小人在大殿说出悖逆之言,其心可诛。” 皇帝不动声色,良久道:“将诽谤皇孙的市民小吏贬军户籍,徙千里。” 朱异躬身领旨。 萧黯受罚,被圈禁府中,不能与任何人交道,心中焦虑,不知徐子瞻去新安郡查的怎么样,也不知笼华那边情状。 忽一日,听金华宫宫奴说岳阳王近日向王氏贵主行订婚礼。他心中一沉,兄长到底还是求娶了奚霭表姐。 想从前,岳阳王兄百般纠缠求娶王嫂堂妹王奚霭为侧妃,并向王氏家长承诺,以正妃礼订婚、迎娶。 而兄长所图不过是奚霭表姐的后妃贵命,是为给东宫添堵。不过一年的新鲜,就冷弃一旁。他一时贪念,却拆散了王奚霭和萧联的情投意合。 萧联失去所爱慕的王奚霭后,自暴自弃,便随意选了笼华求婚。萧联失去爱人,无意间,却也抢夺了他的爱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彼此牵连。 笼华在萧联眼里不过是个不讨厌的可堪妻子的人选,但在他萧黯心里,却是情投意合的爱人。 萧黯前一世,所有事都会退让,独独对笼华有了执念。他去求萧联,去求嫡母,去求皇祖父。他那么义无反顾的求娶她,最后一刻,仍是不得不放弃。 这一世,他执念依旧,而且决心有始有终。 萧联,你没有能力留住你的爱人,你此后会眼睁睁的看着她孤寂不幸的活着。你自暴自弃,纵酒纵欲,伤透母亲和妻子的心,辜负了君父社稷。如你也得重生,你定也会换个活法吧。 忽又一日,皇帝赏赐十名宫奴进侯府。 萧黯一愣,想前一世,因他和师傅辩论《尚书洪范》,被皇祖父责骂后,也有一次赏赐宫奴。这一次,又是责罚之后赏赐宫奴,那么,他的河鼓会在其中吗? 萧黯忙叫来宫奴,果然在其中见到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少年内侍。萧黯立即把他从众人拔擢出来,命他侍候左右。 临睡前,他为他更衣,萧黯随口说:“河鼓,你怎么这么瘦呀?” 小内侍一愣,轻声细语的说:“咱家就是吃不肥的,浪费了宫里的好粮食。”又轻声问:“河鼓是殿下赐我的新名字吗?” 萧黯微笑:“起这个名字的人叫夏侯笼华,是个小贵主,她以后会是府里的主母。” 是!河鼓郑重答应,虽然也不十分懂自己答应的是什么。 第19章 情窦初开 江南梅雨季节到了,时而疾风骤雨,时而轻雾微雨,日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将帝京建康多少楼台庙宇都浸没在烟雨中。 笼华乘车前往东宫,雨点滴滴答答打在油布车盖上,她撩起车帘,看街上行人稀少,贩夫走卒仍在泥中叫卖,乞儿仍在雨中乞讨。 梅雨之时,贵人们会在府中赏菡萏,放鸳鸯,低垂画帘,闲敲棋子,吟诗作画。而农夫担心误工,商人怕货物发霉,贩夫愁眉费鞋子,乞儿雨夜饿肚子。 民生多艰,连风雨也欺人。 车行入东宫,下车就有宫奴在地砖上铺上避雨毡,又见接连数个避雨软轿已等在那里。眼不见微尘,脚不塌泥土,好个澄净锦绣的旖旎东宫。 前两日是临城公萧联生日,东宫已设大宴庆贺过了。这日,常山公主萧妙契专为兄长设小宴庆贺,邀请都是同龄的亲眷密友。 太子妃知道萧联近日忧郁,便也由着妙契为他解闷。 妙契选在隐湖白鹄旱舫设宴。 女宾在不系舟头,男宾在不系舟尾。 雨做珠帘,风舞轻纱,菡萏清丽,鸳鸯戏水。 大宴众人吃惯了,小何别出心裁张罗的江南民间小菜。有糟鹅掌、芙蓉鸭片、小河虾,小银鱼,还有嫩豆腐,春笋丝,香椿尖等,另还有几样精巧酱菜。青梅,杨梅、樱桃、桑葚等时令鲜果也在席。大家口味一新,连饮食消减的萧联也尝了几箸,夸了几句,让玉暇很是得意。 春醪是芮芮国新岁进恭的血瓜酒,此酒清甜不醉人,众郎君贵主都能喝几杯。 宴乐也只有一名歌女和一名琴师。带着雨雾,清清凌凌,颇为美妙。 座中伴席郎君庾伋嚷道:“若只用一乐器伴歌吟,当得琵琶才好。” 郎君柳榷在旁打趣:“九郎天天听琵琶月琴,还只不够。” 有乐伎怀抱琵琶来后,庾伋亲做宫体诗歌,命歌女演唱,乐伎拨弄琵琶伴奏,果然另有一番清丽缠绵。 席中忽然有东宫内侍来报萧联说,永新侯宫外求见。 萧联道:“都是自家兄弟,请永新侯到此处同聚。” 不一会,萧黯乘东宫坐舆到达白鹄舫,与众人见礼毕,萧联请他在身边落座。 笼华没想到会在东宫见到萧黯,听说他因酒后失态被皇帝圈禁一月,算来已到了解禁的时间。 笼华看萧黯在船尾,萧黯也见到笼华在船头。遥遥相见,彼此无话。 郎君们谈玄论道,饮酒作诗,笼华看萧黯好似和他们格格不入。想起在南市中他说,他知道她最厌宫体,喜爱建安长短歌行,难道他竟是个知音吗? 贵主们在这边也是说说笑笑。 何玉暇耳目机灵,一会在笼华耳边说,你看临城公和永新侯去了楼上,不知说什么体己话去了。一会儿又悄悄说,你注意到没有?临城公和永新侯交谈过,好像开心不少。一会儿又说:临城公饮的太多,好像醉了。 笼华本有意忽视萧黯,被小何引的看了好几眼,萧黯想必也注意到了,偶尔目光交汇,笼华颇尴尬。 黄昏时,酒宴散去。萧联已大醉,走出旱舫时,脚下飘浮,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宫奴恐慌,忙忙扶住。 身边玉暇唉呀一声低叫,笼华侧目看她,玉暇红了脸,垂眸低下头。 笼华纳闷,认识她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娇羞模样。 夏侯府车行出东宫,雨幕中,笼华看到萧黯的车一直跟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感觉他好像有话对她说,但是,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会让她生出烦恼闷气。 夏侯府的车行进乌衣巷后,萧黯的车没了影踪,笼华闷闷的回府。 转眼又到了小何生辰,妙契和笼华都去何府祝贺。小何开怀畅饮,喝了不少。宴饮后,宾客散去,笼华帮她收尾,送她回房。小何抱着笼华胳膊只不松手,说有体己话对她说。 小何嗔问笼华:“你说我比王奚霭如何?我比柳静妍如何?我比你如何?” 笼华说:“你比奚霭鲜活,比静妍清纯,比我从容豁达。” 这是笼华的心里话,王奚霭气韵高华,举止若仙,但她更爱玉暇的人间烟火气。柳静妍自幼持家,心思缜密,威仪高傲,但已失玉暇的天真娇憨,赤子之心。而她夏侯笼华自幼家教森严,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拘谨刻板,顾虑重重,她倒羡慕小何的从容自信,随和豁达。 京中同龄贵主甚多,为什么小何单单和她们三个比。笼华近日颇有所耳闻,岳阳王求娶王奚霭为侧妃,双方已订婚。临城公与王奚霭自幼感情甚笃,对此怏怏不乐。 临城公十八岁生辰已过,据说太子妃正在各府贵主中为他选妻。其中传言较多的就是柳静妍、夏侯府瑞冬、笼华两姐妹。笼华好似明白了小何心事。 玉暇满面桃花,娇嗲向笼华发问:“我比你们不差,如何不能入太子妃法眼?” 笼华扶住玉暇,见她语涉私密,便命侍女们都出去。 玉暇杏眼迷离,目光中满是懵懂,仍在发问:“阿笼你说,若让临城公自己选,他会选谁嘛?” 笼华轻声说:“王奚霭。” “她已订婚了嘛。”小何不高兴。 又摇摇的起身,打开房内描漆檀箱,取出一只镂花玉匣,从里面拿出一只精巧可爱、金灿灿的镶宝如意,给笼华看。 她嘟囔道:“这是公主转送给我的临城公贺礼,他知道我爱金器,送了如意给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我事事如意!” 萧联待人向来慷慨周到,萧联生辰她们都送了礼,他便是还了份过于昂贵的礼,也不算什么。 玉暇又问到笼华脸上:“你说我能如意吗?” 笼华悲观,小何的母亲是前朝公主,萧联的父亲是当朝太子,两家恐难和睦。 笼华起身给小河倒汤,服侍着她喝了下去,看她眼睛闭上,有了睡意,便叫侍女们进来服侍她安歇。自己告辞离去了。 回家路上,又飘起了小雨,笼华满腹心事,不知和谁说。 次日玉暇来夏侯府拜访,拉着笼华去内室,含羞问她,自己酒后是否有失言失态。 笼华说,只在她一人面前有。 玉暇忙问如何失言失态。 笼华说她拿出临城公所赠如意,说自己有一件心事,想称心如意。 玉暇急了,逼问笼华是何心事。 笼华奇怪道:“你自己心事自己不知道,倒来问我?你又没说清楚,我如何知道?” 何玉暇这才放心,又不好意思的问笼华可有心事。 笼华垂眸沉默,小何催促,笼华说有。 玉暇立即问是不是和东宫有关。 笼华认真想了想,摇头说没有关系。 玉暇马上突出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笼华又是好笑又是纳闷,她这患得患失的又何必,哪里还有平日里爽朗豁达的样子。又想起自己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心事,也莫名的高兴不起来了。 漫长的梅雨季终于结束,南朝帝京又见郎朗青天。 尚书右仆射何敬容委派官媒去金华宫,为女儿何玉暇和永新侯萧黯议婚。 太子妃在萧联同意后,派出东宫官媒去夏侯府,为当阳公萧联和夏侯笼华议婚。 第20章 新安郡太守 徐子瞻自新安郡返回,带回温仁任太守期间的劣迹罪证,其中有为临贺王强买土地,并打着临贺王的名义自己囤积土地。另有,为临贺王强买民女身籍为奴。以及低价强买货物再转卖敛财等等,不胜枚举。 岑询之所关注的温仁家事,也已打听清楚。温仁是京辅南徐州北侨籍,原是出身太原温氏望族,衣冠南渡时,家族衰落,人丁单薄。到温仁这一代,只有兄弟两个。其父亲已亡故,母亲尚在,弟弟一家依附于他生活。 温仁自新安郡首之位退后,据说从新安运出十数车财物返乡。他母亲和弟弟仍在南徐州原籍,是当地豪强富户。他回建康出任临贺王府、东扬州衙署要职时,妻妾儿女本随他住在京城。他出事后,又被临贺王府送去了南徐州。 岑询之听后道:“还请子瞻派心腹跑一趟南徐州,这一趟,不查罪证,只查他家财和家事。” 徐子瞻说他会亲自去,又对萧黯道:“临贺王府豢养很多江湖术士凶徒,其中不乏身手了得者。我在新安郡遇到几个来历不明的亡命之徒,显些着了算计。” 萧黯担心道:“子瞻此去南徐州,恐怕也有风险,你当防范。” 徐子瞻摆手道:“我身边也有几个身手厉害的武士,不怕他们的暗算。只是深入查下去,我担心君侯在京中安危。我身边尚有几个侠士,如君侯信我,我推荐两人为君侯护身。” 萧黯说,此事等你从南徐回来再说。 徐子瞻急道:“君侯不必担心我,我明日便叫他们来。君侯只先用着,等我回来,若好两个都留着,留一个也使的,两个若都不好,我再为君侯选两个。” 萧黯见他一片赤诚,便答应下来。 徐子瞻离京去南徐州不久,都官部抓捕了董勋,建康市井都拍手称快,竟有除这恶霸的一天。 萧黯在何敬容处得知,董勋犯事在前年永嘉县官仓大火,有证人指证是他带凶徒纵火。 萧黯一想,董勋是萧见理多年伴随,干了不少为虎作伥的事。若萧见理意图栽赃治死永嘉县尉,董勋自然愿为马前卒。 何敬容为查豫章安王案,担着干系,引着原告翻出这笔旧账。萧黯感怀在心,致谢何敬容。 何敬容道,火烧官仓此等大罪,只要报到都官部,不管是何缘由,都要彻查。只遗憾的是,县尉刘衡尸骨虽已翻出重查,并已查明是中毒而死,但当日嫌疑看守狱卒已无踪迹,时过境迁,再难查证。就算董勋供出萧见理,也不过是官仓纵火。未必能因此触动曹新招认其他事。” 萧黯知道,火烧官仓在平常人等是死罪,但是汝阳侯萧见理身为一等王爵世子,恐怕最终是出钱赎罪了事。曹新知此事不能动临贺王府根本。 萧黯道,“如果温仁有所松动呢?” 何敬容马上道:“那么曹新招供有望。” 萧黯心中有了底,回去告知岑询之。岑询之思索后建议萧黯递送家书给河东王萧誉,请萧誉回京。 萧黯问何故叫兄长回京。岑询之说等徐子瞻回来自有分晓。 萧黯不加思索,言听计从,当即答应。 岑询之口中未再说什么,心中感慨,他皇室少年,本金尊玉贵,却无视他身份卑贱,救他出狱,敬而重之,全然信赖,他一介寒士何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而已。 萧黯去嫡母蔡妃处奉汤药。 蔡氏青年丧夫,心已如槁木死灰,未想中年又痛失长子,此后身体每况愈下,每日吃斋念经,以慰悲恸。 昭明太子子嗣不多,萧察已在永福省单独开府,诺大金华宫虽有萧黯侍奉在旁,到底不是亲生骨肉,又身世特殊,自幼单独圈养,未得她抚育,感情更是淡薄。 蔡妃最思念的是她唯一的亲骨肉,远在湘州的河东王。听萧黯说要写家书送往湘州,请兄长回京侍疾,也只说了几句国事要紧的门面话,并不一力阻拦。 蔡妃提起何府近日派官媒来金华宫为其家中三女和萧黯议婚。 萧黯大为意外,回想猜测,可能是这一段时间来,他常去何府拜访,竟使何敬容生了招为东床之心。此时,何敬容查萧见理案已见眉目,如金华宫断然拒婚,何府受辱,恐会动摇查案之心。然而,如果他有意拖延下去,又对何府有利用之嫌,最终还是要让何府失望。况且,萧黯知小何氏是笼华好友,如果生了误会,恐难解开。 萧黯便向嫡母道,自己敬慕何氏父女,只他平素简仆,何门奢华,恐非佳偶,他会亲自去何府辞婚赔罪。 蔡妃听说也由他,只是念道:“你也是该当订婚的年纪了,需得选个德才兼备的女子才好。” 萧黯道:“夏侯东府贵主朴素端庄,德才兼备,可堪持家。” 蔡妃道:“我听你王嫂提起此女才德,也派了人去说合。但那府里的意思是贵主年幼,需再等等。我听说东宫太子妃也派了人去给萧联议婚。她是常山友伴,恐和萧联更为熟悉。京中适龄贵主甚多,另再选就是。” 萧黯听母亲似有另觅他人之意,便道:“据我所知,夏侯贵主声名甚好,与萧联堂兄并无额外交道。夏侯贵主平素简仆,东宫奢华,恐也非偶。请母亲再等等夏侯府的意思。” 蔡氏听闻,虽然心内有所疑心,但想到自己大半个身子已归佛门,萧黯又是个自小就苦命的,只要不是与他生辰相同的女孩,别说是夏侯府高门,就是寻常小家碧云,她也是同意的。 萧黯回到侯府殿院,回想嫡母的话仍是纳闷。 他那日已说服萧联向太子妃坦露心迹,求娶王奚霭。固然王氏悔婚会声名受损,王兄又会掀起一阵风波。但若太子妃求得老贵妃、或者皇帝出面,此事总会解决。 何故他又同意太子妃去向夏侯府提议婚姻。难道他竟又退缩了?还是太子妃给驳回了? 萧黯颇为焦虑,从前,他和笼华也是经历种种艰难风波,直到十二月才订婚。 眼见这一年将过半,诸事却毫无进展,倒是笼华对他全无从前情谊了。真是欲速则不达。 萧黯再难寻机会见到笼华,忽然一日打听出她将随母亲去西郊庄园小住。他立即出发去钟山。 昭明太子生前在钟山之阳有处庄园,名义是习射之地,实际上鲜少使用。昭明太子仙去后,便也封闭,只留几个老奴洒扫维护。 萧黯打开故园,见芳草萋萋,萤飞蝶舞,一派寥落之气。老奴见少主前来,忙引往山腰别墅,萧黯见门庭匾额上宛然“澄明精舍”四个大字,正是父亲手书。然父子之间缘分浅薄,竟从未见过。 萧黯望半山腰上大片树林是自家故园,有小片桃林与山脚草场接壤,而那草场正是夏侯府养马之地。 夏侯府在京畿东郊西郊,广有良马,不乏千里驹。不好马者,畏马如虎,好马者,甘愿一掷千金。 萧黯知道笼华常骑马的去处,他换上骑猎装,在林中等待。直等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等到笼华身影。 寂寥的返回半山别墅,夜晚打开南窗,看山下夏侯府庄园灯火点点,不知哪盏灯照着笼华。 次日一早,又去树林中等着。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萧黯的心忽然跳动起来,好像真是等待从前的挚爱骑马而来。恍惚中仿佛能看她轻快下马,翩然朝他走来,亲昵的叫他萧郎。 萧黯眼睛酸涩,回归现实,无奈自嘲,他等的不过是个小孩子。 第21章 情有独钟(1) 笼华信马由缰,御风狂奔,骑马是她最快活的时刻,什么规矩都丢开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前方忽然出现一个人,笼华忙收缰勒马,马猛然受挫,前蹄扬尘,愤怒嘶鸣。笼华伏下身子,稳稳压下马身,安抚鬃毛片刻,马儿终于安静。 笼华这才侧首去看那冒失出现的人。 她立即瞪大双眼,是你! 看到萧黯,笼华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此时穿着郎君猎装,不伦不类;其次想到自己是在骑马,粗野豪放;最后想到的是,他看清了她的面目,应该会知难而退了。 萧黯没露出惊讶的神色,语气平常的说:“阿笼,你且下马,我有几句话说。” 莫名其秒的,听他叫她名字,笼华心里忽然一跳,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砰砰跳个不停。 笼华下了马,既不向前,也不后退,牵着缰绳站着。 萧黯走过来摸她的马。 倒也奇怪,平常她这北驹脾气暴躁,生人不敢靠前,在萧黯手里倒乖驯,还用大脑袋蹭着他的手。 笼华感到额上鼻尖上都出了汗珠,留着一头汗不合适,拿出帕子擦一擦也不合适,真是狼狈呀。 面上汗珠实在发痒,笼华也顾不得他了,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擦汗。 萧黯倒没在意这些,他只娴熟的不住抚摸马脖子,轻松道:“我想买马,你帮我选两匹吧。” 笼华莫名其妙,他要说的话就是这? 嗔道:“你想买马找我兄长云重就是,他身边有几个好相马师。” 萧黯随口道:“我更信你相马的眼光。” 笼华头扭到别处,恐他看见她已经快忍不住的笑,得意的笑。夸她旁的,她都能装作淡然以对,夸她会相马,她实在忍不住得意。 有人若是在众人面前说她懂马,她会恼火甚至翻脸。若是在私下里说她懂马,她会觉得是个知音。 笼华也知自己怪癖,便是亲人密友也不过是见四五分真面目,怎么这萧黯却好像十分了解她似的。 笼华很费解,此时,她想解上一解。 “你说有几句话说,就是买马?” “这算是一句吧,你答应不答应呢?” 萧黯从从容容,你来我往,又抛过来一个问题。 笼华想了想这也不算什么,便道:“我答应就是,我亲为你选两匹,过两日就让兄长送你府上。” 萧黯微笑道谢。笼华问他还有什么话说。 萧黯不再抚弄马,站在那里看向笼华。 他的目光投向她面孔的瞬间,忽然双眸一沉,双眉微锁,似忽然想起沉重心事的样子。 笼华不解,她的嘴脸这么惹人不痛快吗? 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萧黯先开了口:“你知道萧联堂兄和奚霭表姐很是友爱吗?” 笼华没有吭声,她当然知道了。她还知道是他兄长岳阳王横刀夺爱,百般纠缠,到底迫使王家同意订婚了。只是,这种私情话,他们未婚少年怎好谈说。 萧黯那边继续道:“萧联堂兄就算是娶妻,也很难忘记奚霭表姐,他会冷落妻子,自暴自弃。” 笼华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萧黯说。 笼华见他言辞闪烁,指摘他人私事,不是君子行为,忽然又气恼起来:“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萧黯平和到几乎严肃的说:“我可惜他们有情人不能在一处,喟叹美满姻缘不易得。又思索何为美满姻缘?当是情投意合、情有独钟。” 笼华听他话语逾礼轻浮似在挑逗,神情语气却古板严肃又似在说教,一时也吃不准他实际动机,不好当即发难,只好压下心中暗恼,嗔怪道:“永新侯也是大好男儿,当志存高远,满口说什么情情爱爱的!” 萧黯眉目低垂,两只眼睛露出委屈的神色看向她,好像她倒欺负了他似的。 笼华手指突然又传来钻心之痛,笼华不由一抖,双眉微蹙,手指微动,疼痛又瞬间消失。 萧黯问她怎么了。 笼华未想他竟如此敏锐,能发现她瞬间的变色,她已恢复神态自若,只说无事。 向他问出一直藏在心中的疑惑:“你缘何总是……”笼华想说纠缠,又觉不妥,换了个词,……特殊对我? 萧黯轻声道:“或许前世是旧相识……” 笼华又恼了,她从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因果报应,这人胡说八道的消遣她。这回恼怒再也掩饰不住,立即告辞就要离去。 萧黯忙上前拉她缰绳,急道:“我还有话没说完……” 笼华倔头倔脑的说,我没话说。扯着缰绳执意要走。 萧黯急道:“我知你从不信前世今生,因果报应……” 笼华大惊,停了步,呆呆的看着他。 萧黯继续着急道:“笼华,你信我,不,你信你自己!你需得明白与你志向相同、情投意合的人是谁!” 笼华看他额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满脸是汗,是十分认真的样子。终于不再赌气,正色应道:“多谢你良言相告,我会认真想一想。” 萧黯好似松了一口气,恋恋不舍的放下缰绳。 笼华牵着缰绳离开,到底没有勇气在他的注视下飞腿上马,牵着马缓缓的走着,心中满满装的都是心事。 前一天晚上,笼华歇在母亲房中,母女两个晚上说了不少贴心话。 东宫委派的官媒到了夏侯府后,谢太夫人和夏侯谊却希望促成萧联和夏侯瑞冬的婚事。夏侯埙本就对这些事不上心,更不愿意自家相争,李夫人又说不上话。 李夫人的意思是,能决定此事的唯有东宫。让她在萧妙契和萧联那里,透露些许意愿,让他们两个影响太子妃。 笼华只含糊的答应着。 说来奇怪,她从前也是动过心思嫁萧联的。可听到东宫派人来说合她和萧联,她完全高兴不起来,反倒恐慌起来。 想想自己嫁给萧联,婚后陪他写字作诗,问题是,她根本就不喜欢他写的那些宫体艳诗。东宫应酬中偶尔可装作欣赏,天长日久的伪装,真是要了命了。 也许还要看他在诗文中寄情对王奚霭的思念,这诗文中的思念很可能如江河湖海,绵绵不绝,延续一生,她要伪装一世贤淑大度,真是要了命了。 当然,还要看他和他那群娇奢朋友,夜夜笙歌,饮酒厮混。 可是,即使这样,萧联仍是京中这群同龄王公子弟中恶习最少,最温文尔雅,最温情脉脉的如意郎君。 笼华焦虑起来,京城子弟中最顶尖的人物,若她都不愿嫁,她又能嫁给谁。 身边母亲已经安睡,发出均匀呼吸,笼华实在睡不着,悄悄起身,戴上披风,登上画阁,看北方钟山上灯火点点,不知前途在何方。 第22章 情有独钟(2) 夏侯笼华与何玉暇陪常山公主萧妙契在东宫书堂读书。 太子妃心腹女官来访,向西席博士告假,说是邵陵王妃来了,太子妃请公主出去拜见。博士自然准假。 萧妙契平日里就不爱读书,一听此话,更是如出笼的鸟儿,带着笼华、玉暇,欢欢喜喜的去太子妃宫殿了。 萧妙契等向邵陵王妃行礼问安。 邵陵王妃庾氏拉着妙契的手说了一会话,又看了一眼笼华,对太子妃王氏笑道:“这是夏侯东府的小贵主?长的这般高。” 太子妃笑说,正是夏侯东府的贵主,闺名笼华。庾氏笑笑不再说话。 太子妃知道庾氏这额外的关注,定是从丁老贵妃那里得知她是萧联妻子的人选之一。 皇太子对儿女事从来不管,都是交由太子妃主持。 太子妃当初为皇太孙萧器选妻时万分苛刻,给另几位庶子选妻时也周全门第品德,而对于最疼爱的幼子萧联,太子妃只希望他做个富贵闲散的王爷,一生无忧,对他的妻子也无过高的期望和要求,希望小夫妻和和睦睦就好。 因未同意将王奚霭嫁给他,心中愧疚,此番便尤其在意萧联的意愿。问了萧联的意思,他有意夏侯笼华。笼华这个孩子也算是太子妃看着长大的,规规矩矩,寡言少语,没什么特别容不下的毛病。 谁知,派官媒到夏侯府议婚时,夏侯府谢太夫人忽然提议西府贵主夏侯瑞冬与萧联联姻。 说来夏侯瑞冬也是个相当的人选,她父亲夏侯谊又是门阀家主,一品公爵,再加上谢太夫人一力促成。太子妃有所犹豫。 宫里几位老贵妃对萧联自幼疼爱,也关切萧联婚事,常召太子妃垂问,也各有主张。 昭阳殿丁贵妃希望亲上加亲,有意让萧联娶表妹柳静妍。含章殿阮贵嫔认为萧联与夏侯笼华有自小长大的情份,彼此会更和睦。婉延殿葛妃因与谢太夫人相熟,对夏侯瑞冬好一番褒赞。 太子妃暂时还没有决断的主意。 女孩们多日不见,彼此亲热问好。这个说那个高了,那个说这个胖了,叽叽呱呱闹成一团。 太子妃和邵陵王妃要商议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皇室布施斋僧的正事。嫌她们吵的头疼,命女官带去别处玩耍。 几个女孩到后殿的沉香水榭说话,也聊起各家的盂兰盆供。 南北两地俱重视盂兰盆节。 因本朝皇帝笃信佛法,感念大目犍连尊者在此日供僧为母超度赎罪,于是大力提倡在盂兰盆节供僧布施,孝亲报恩。 因此,每年盂兰盆节都过的极为隆重,甚于端午、中秋等,堪比元日。 早些年皇帝曾亲自主持同泰寺盂兰盆供,后来渐渐交由皇太子代行。另外京城大小寺庙也各有皇室宗亲、门阀世家、权贵官宦、士绅富商、乃至布衣平民,分设布施台供奉。 南朝人认为今生富贵前生修来,今生供僧衣食鲜花火油香烛,可休得来生富贵,还可超度先人罪孽。 本来供奉只有七月十五一日,后来渐渐变成前后三日。节供期间,满城佛香缭绕驱之不散,一车一车的素斋席流水式的吃吃扔扔,还有成山成海的布匹布头,以及堆得到处都是的鲜花柳枝。为这三天供奉,足得忙碌一个月才罢休。 柳静妍的母亲长城公主亡故多年,驸马都尉一直未娶填房,因此都由她打理家事,年纪轻轻却是柳府半个主母。 柳府在开善寺设布施台,柳静妍亲自安排妥帖,说起来清清楚楚,头头是道。 另几个女孩都是不管事的闺阁贵主,听静妍说的热闹,不免也起了艳羡之心。 曲阳郡主萧灿萦提议,她们几个女孩也集资设一个布施台,修一修来世的福分。 常山公主萧妙契听说,也跟着兴奋起哄,说往年都是家长们供奉,算她们的一份。不如今年自己做,方显出诚心和本事。 柳静妍微笑得意道:“我家的供奉虽是我安排,到底是算家族的。既然大家都有这善心,我也单独出一份。只是,现在爱敬寺、智度寺等这些京中大寺都已被各府认了去,普通的寺庙也不配我们的身份,我心中盘算了一处最合适我们斋供的,就是光宅寺。 寺中都是修行的比丘尼,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这处也是皇室布施修建的,我家常有供奉,与主持净海法师颇熟,此事就交由我去说。” 萧妙契大赞。 萧灿萦也赞叹:“静妍运筹,无不妥帖!” 柳静妍眼角眉梢飞扬,利落分派道:“当日斋饭我捐了,我知道各位闺友也愿出得,只是没有我支使家奴烹制方便。东宫和邵陵王府园林广阔秀美,鲜花柳枝就请公主郡主筹集。” 萧妙契和萧灿萦高兴答应,南朝人相信此生供奉鲜花,来世可修得美貌。 柳静妍美目一转,盯着何玉暇道:“听闻何府染坊国中之最,供奉法衣需青、黄、赤、皂、木兰五色布匹,就请玉暇捐赠。” 何玉暇没有吭声。 柳静妍又对夏侯笼华道:“灯油蜡烛此项昂贵,就请夏侯捐赠。” 萧妙契不解道:“灯油蜡烛很贵吗,为什么贵的让笼华捐赠?” 柳静妍笑道:“公主金尊玉贵,养在深宫,哪里知道什么价钱。至于公主问为什么此项让她捐赠,我若说了,恐怕笼华会恼。” 柳静妍卖个关子,妙契更加好奇,对笼华投来请求目光,意思是,她想知道,她不许恼。 笼华没有吭声,心中已是恼怒。 柳静妍在那边得意揭晓谜底:“因为京中人人都知夏侯东府有宝马名驹,一只当值千金数。这点火烛钱算什么。” 笼华听柳静妍讽刺夏侯东府贩马赚钱,因忍恼怒而红了脸,顾忌东宫女官在旁,不好反唇相讥,恐落下尖刻名声。 小何脆声道:“我有一事不解,为什么我们的布施俱是静妍分派。这算是我们捐的,还是静妍要我们捐的?这是乞物行惠,慷他人之慨吗?” 小何这番话厉害,说的柳静妍脸都红了,她很快恢复神态自若,傲然道:“不住相布施方功德无量。不求回报才有上上回报。小何贵主何必计较是谁捐赠。” 玉暇微微冷笑,再不说话。 萧灿萦便对萧妙契笑道:“堂妹你瞧,玉暇舍不得那几十匹布呢。” 妙契天真,不知曲阳使激将,忙为小何辩解说,玉暇才不会舍不得呢,还娇憨看玉暇脸问,是不是? 何玉暇见萧妙契看着她脸问,只好无奈答应。 妙契又问笼华,笼华也只好答应捐火油蜡烛。 邵陵王妃那边摆驾将回王府,萧灿萦和柳静妍两个也告辞离去。 笼华与玉暇相伴从东宫出来,小何一路都气呼呼的。 笼华请她去家中做客,她拒绝。笼华邀她同车,她也拒绝。笼华说有话对她说,把她拉上自己的车。 笼华命家奴先去何府。何府的车空着跟在夏侯府车的后方。 两个女孩并肩坐在车里一时都没说话。 玉暇忍不住开口,气哼哼的质问:“阿笼,你还当我是朋友嘛?” 笼华知道她憋了一肚子话,拉她同乘就是让她一吐为快。 玉暇连珠炮质问:“柳静妍今天出尽风头,你明明也没兴趣去斋僧,为什么闷嘴葫芦似的只不说话?” 笼华不敢开口,怕祸从口出。 难道她能说,不仅柳静妍设立的供奉台无聊,整个京城设立供奉台都无聊至极。 京城六七百所大小寺庙,哪座寺庙不是富的流油。囤着大片田地佃农种着,国税州税免着,每月还有流水的香火钱进账,庙里放不下拿出去放高利贷,还有大把的利息钱收。 他们还需要布施? 那些供僧的粮食,能有百一让游僧游道乞丐吃了,也算造化。剩下那些成山成海的都白扔了。也不知是修谁的福,造谁的孽。 笼华敢说这话?她敢做这南朝的叛逆? 皇帝会不会治她的罪不说,寺庙会不会和她计较也不说,只怕世族平民的口水也能唾骂死她。 若仅仅是毁僧谤道的话,她是敢和玉暇说的,但要说皇帝倡导之事无聊至极,她还没那个胆量。 笼华没精打采的说:“我觉得没趣,看公主的面子吧。反正我们家贩马的,不差那点香烛钱。” 小何听她自嘲,也听出愤懑无奈,怨气消了,一笑了之。 笼华另揣着一件事:“玉暇,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小何听她语气认真,一双俏丽杏眼盯着她看,等待下文。 “东宫派人到夏侯府为临城公议婚了。据说本来提的是我,但是,家祖母极力想促成家堂姐和临城公的婚姻。” 玉暇愣住了,很快难掩失落之色。 “我不想嫁临城公。”笼华轻声说。 玉暇马上丢开自己的失落,关切问道:“为什么?临城公那样好的郎君,你不想嫁他还想嫁谁?” 笼华感动,玉暇自己喜欢萧联,认为他好,却还劝告她不要错过。 笼华轻声说:“我就是不想嫁他,想到嫁给他我就闷的透不过气来。临城公在京中子弟中也算是好郎君了,虽然他心中有奚霭。但是,少年友谊总不如夫妻恩深。说来,他也是个重情的,若是有人告诉他,天下有情有义、有才有貌的好女子不是只有王奚霭一个,或许也能成就和他的美满婚姻。” 笼华希望玉暇听懂了,如果她不在意王奚霭珠玉在前,可以和萧联或妙契表白心意,或许能影响太子妃。 玉暇也是极聪慧的,已听明白了几分,一张圆润俏脸慢慢红了,她掩饰嘟囔道:“你这一天闷葫芦似的,这会倒说出这些话来,也不害羞。” 又轻声道:“我这里也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笼华看玉暇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好奇追问。 玉暇轻声说:“家父自作主张,为我和金华宫议婚了。” 笼华瞬间瞪圆了眼睛。什么?玉暇和萧黯? 玉暇忙说:“我没想嫁他。” 笼华木然应道:“议婚是家长们的事……” 玉暇不确定的问道:“你想嫁的人是永新侯吗?” 笼华继续木然:应该不是吧…… 第23章 其罪当诛 盛夏之时,河东王萧誉回京。 萧黯向兄长和盘托出原委。他已查明温仁底细。他多年来精于敛财,在京辅三州都有产业。他虽怙恶不悛,却是个孝子慈父。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只五岁,平日里很是珍爱。重金聘江左名士为师,悉心教育。 他出事后,临贺王府将他家眷送回温氏故里,并派武士看护监视。想必临贺王与温仁已有默契。温仁抱定心思做临贺王死士,临贺王确保诺大资财留给他家人,或许还承诺扶助他子孙。 为今之计,需断了温仁后路。一是告诉温仁,如果他继续为临贺王府卖命,他的罪行将被翻出,不但家中资财保不住,妻子儿女还会没入奴籍。二是告诉温仁,如果他指证临贺王府,他的资财和家籍都能保住。 萧黯对萧誉道:“对他说这话之人,需要有不下于临贺王的势力和能耐,方能让他确信第一条路已断。也要有不下于皇太子的雅量信誉,才能让他确信第二条路可行。我缺失前者,岳阳王兄缺失后者,唯有兄长出面,方能降服温仁。” 萧誉又问萧黯温仁事诸项细节。 萧黯将备好的历年来温仁罪行记录,以及抄录的家财账目俱交由萧誉。 又向萧誉说了另外一件事,即,萧见理火烧官仓之罪已做实。 董勋纨绔,仗势横行乡里时凶恶残暴,但刑狱加诸自身,方见其软骨卑怯的本质。在都官部的审理下,董勋已招供,是萧见理授意他放火烧了官仓。另有帮凶数人也已抓获,各自招供画押。 萧见理火烧永嘉县官仓之罪已做实,但因还涉嫌冤杀县尉刘衡,故而都官部还未将此案作结上奏。 仅火烧官仓已是死罪,但萧见理高爵,董勋官身,不过是夺爵免职,罚金赎罪。 但是,如果此时再有罪证指临贺王谋杀郡王,那么皇帝必龙颜大怒,数罪并罚,将见临贺王府大树倒塌。 萧誉没想到幼弟萧黯竟有这本事,短短几月,将事情查得清楚,又布的精巧,不禁刮目相看。 萧誉身为郡王刺史,国法不容他与朝臣结交,听萧黯对都官之事了如指掌,非寻常宗室可及。心中生疑:“你与尚书右仆射何敬容有交情?” 萧黯说:“弟无实爵官职,年纪尚轻,以拜师为名求教何敬容、贺琛,本意也是打探消息,但何、贺二人对弟只论经典,甚少谈及案情。是弟在京中事事留心长兄案,委派友人门客查得。” 萧黯对兄长说了谎,这是岑询之叮嘱,务必不要全然透露与何敬容私交。 萧誉不疑有他,应下此事。 某一深夜,河东王萧誉仅带心腹武士乔装进天牢探视温仁。 萧黯在永福省河东王府焦急等待。 直到灯火阑珊,河东王终于回府。更衣毕,召萧黯前来,告诉他温仁已答应招供。 萧黯见萧誉面色如常,只有疲惫,似并未如愿。萧黯再问详情,萧誉方告知与温仁详谈内容。 原来温仁仍不愿指证临贺王,只同意指证世子萧见理。 据温仁所说,因早年前,豫章安王戏辱过萧见理,他一直嫉恨在心。又意外在台城得知内侍官鲍渺寻隙谋害豫章王,便动了心思,暗中协助。他知王府司马温仁与豫章王府录事曹新有姻亲关系,便指使温仁诱引曹新结识鲍渺,暗助鲍渺安插凶手。 萧黯闻言沉默,果然如岑询之所料,温仁还是不敢指证临贺王,但能揪出萧见理,至少可见曙光。 萧誉留萧黯歇在王府,次日,萧黯便去岑询之处告知前后,询问是否该去何府提醒何敬容。 岑询之捻须道:“以何敬容精明,定已知昨晚河东王夜探天牢之事。以他雷厉风行,想必今日就可拿到温仁供词画押。若顺利,这两三日间,即可拿到曹新供词。君侯且按捺几日,朝中自有消息。” 萧黯失落的说,“如先生所料,只可查得萧见理,不能撼动临贺王。” 岑询之微笑道:“若萧见理是毒杀堂兄郡王的大逆之人,临贺王能置身事外吗。便是有幸免责,皇帝一看到他,就会想到此人可能是谋杀亲孙的凶手,那一点养育之情,终将耗尽。临贺王又哪里是痛改前非的人,只要再犯一死罪,皇帝就未必徇私情了。” 几日后,京中突然听闻临贺王世子汝阳侯萧见理被都官部从王府直接抓捕收监,打入天牢。临贺王数次请求面圣被拒。 某日,萧黯突然听闻凶案主犯前内侍官鲍渺暴毙在天牢,不免疑窦丛生。自收监萧见理后,天牢已成禁地,守卫森严,临贺王如何能寻隙下手害鲍渺。如不是他,还有何人要害鲍渺?难道竟真是巧合意外? 萧黯感到此事不寻常,急切想去查问,但岑询之再三叮嘱萧黯,这一段时间不要去见何敬容,不要事涉豫章安王案。萧黯只得按捺心思。 台城内法网已张开,都官部尚书奏报汝阳侯萧见理火烧永嘉县官仓,冤死县尉、逼死仕女等数项大罪。 尚书右仆射、连同大理寺卿贺琛、门下侍中谢举秘见皇帝。 呈报豫章安王案进展:临贺王府司马温仁供认其受萧见理指使,诱引姻亲前豫章王府录曹新,协助内侍监鲍渺谋杀郡王。鲍渺数日前暴毙于天牢,但温仁、曹新等俱已招供。 何敬容并未奏请结案,也未报请判罪。谢举在旁,从容说当结案。大理寺卿贺琛却道鲍渺暴毙、萧见理供词尚有疑点,应当深查。 皇帝未表态,只说知道了。 不过两日,皇帝召尚书右仆射何敬容进皇宫明光堂。 佛香缭绕中,一君一臣对座问答。 皇帝问:“温仁关押期间,临贺王、汝阳侯可有去探视?” 何敬容答:“未有探视。” 皇帝问:“何人探视过?” 何敬容答:“河东王探视过。” “河东王是哪日探视?温仁是哪日招供?” “河东王是六月二十八探视,温仁是六月二十九招供。” “还有何人探视过?” “并无他人。” “鲍渺因何而死?” “暴病而死。” “豫章安王案你如何看?” “该当结案。” “萧见理当判何罪?” “其罪十恶不赦,当判死罪。” “临贺王可有牵涉嫌疑?” “并无证据。” 皇帝再无话,何敬容将退出时,皇帝将案上常看的两部经书赏给了他。 皇帝终于召见临贺王,临贺王萧正德面圣后没几日,萧见理在狱中自尽。而后温仁、曹新等也先后死于狱中。 不久,皇帝免临贺王萧正德东扬州刺史之职,免河东王萧誉湘州刺史职。命当阳公萧沁持节出任江州刺史,命岳阳王萧察为东扬州刺史。 调离大理寺卿贺琛,改任御史中丞兼太学博士,升任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为尚书令,原尚书令调门下侍中。 京城一时波谲云诡,有人弹冠相庆,有人胆战心惊,更有大众者猜不透其中玄机。 第23章 其罪当诛 盛夏之时,河东王萧誉回京。 萧黯向兄长和盘托出原委。他已查明温仁底细。他多年来精于敛财,在京辅三州都有产业。他虽怙恶不悛,却是个孝子慈父。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只五岁,平日里很是珍爱。重金聘江左名士为师,悉心教育。 他出事后,临贺王府将他家眷送回温氏故里,并派武士看护监视。想必临贺王与温仁已有默契。温仁抱定心思做临贺王死士,临贺王确保诺大资财留给他家人,或许还承诺扶助他子孙。 为今之计,需断了温仁后路。一是告诉温仁,如果他继续为临贺王府卖命,他的罪行将被翻出,不但家中资财保不住,妻子儿女还会没入奴籍。二是告诉温仁,如果他指证临贺王府,他的资财和家籍都能保住。 萧黯对萧誉道:“对他说这话之人,需要有不下于临贺王的势力和能耐,方能让他确信第一条路已断。也要有不下于皇太子的雅量信誉,才能让他确信第二条路可行。我缺失前者,岳阳王兄缺失后者,唯有兄长出面,方能降服温仁。” 萧誉又问萧黯温仁事诸项细节。 萧黯将备好的历年来温仁罪行记录,以及抄录的家财账目俱交由萧誉。 又向萧誉说了另外一件事,即,萧见理火烧官仓之罪已做实。 董勋纨绔,仗势横行乡里时凶恶残暴,但刑狱加诸自身,方见其软骨卑怯的本质。在都官部的审理下,董勋已招供,是萧见理授意他放火烧了官仓。另有帮凶数人也已抓获,各自招供画押。 萧见理火烧永嘉县官仓之罪已做实,但因还涉嫌冤杀县尉刘衡,故而都官部还未将此案作结上奏。 仅火烧官仓已是死罪,但萧见理高爵,董勋官身,不过是夺爵免职,罚金赎罪。 但是,如果此时再有罪证指临贺王谋杀郡王,那么皇帝必龙颜大怒,数罪并罚,将见临贺王府大树倒塌。 萧誉没想到幼弟萧黯竟有这本事,短短几月,将事情查得清楚,又布的精巧,不禁刮目相看。 萧誉身为郡王刺史,国法不容他与朝臣结交,听萧黯对都官之事了如指掌,非寻常宗室可及。心中生疑:“你与尚书右仆射何敬容有交情?” 萧黯说:“弟无实爵官职,年纪尚轻,以拜师为名求教何敬容、贺琛,本意也是打探消息,但何、贺二人对弟只论经典,甚少谈及案情。是弟在京中事事留心长兄案,委派友人门客查得。” 萧黯对兄长说了谎,这是岑询之叮嘱,务必不要全然透露与何敬容私交。 萧誉不疑有他,应下此事。 某一深夜,河东王萧誉仅带心腹武士乔装进天牢探视温仁。 萧黯在永福省河东王府焦急等待。 直到灯火阑珊,河东王终于回府。更衣毕,召萧黯前来,告诉他温仁已答应招供。 萧黯见萧誉面色如常,只有疲惫,似并未如愿。萧黯再问详情,萧誉方告知与温仁详谈内容。 原来温仁仍不愿指证临贺王,只同意指证世子萧见理。 据温仁所说,因早年前,豫章安王戏辱过萧见理,他一直嫉恨在心。又意外在台城得知内侍官鲍渺寻隙谋害豫章王,便动了心思,暗中协助。他知王府司马温仁与豫章王府录事曹新有姻亲关系,便指使温仁诱引曹新结识鲍渺,暗助鲍渺安插凶手。 萧黯闻言沉默,果然如岑询之所料,温仁还是不敢指证临贺王,但能揪出萧见理,至少可见曙光。 萧誉留萧黯歇在王府,次日,萧黯便去岑询之处告知前后,询问是否该去何府提醒何敬容。 岑询之捻须道:“以何敬容精明,定已知昨晚河东王夜探天牢之事。以他雷厉风行,想必今日就可拿到温仁供词画押。若顺利,这两三日间,即可拿到曹新供词。君侯且按捺几日,朝中自有消息。” 萧黯失落的说,“如先生所料,只可查得萧见理,不能撼动临贺王。” 岑询之微笑道:“若萧见理是毒杀堂兄郡王的大逆之人,临贺王能置身事外吗。便是有幸免责,皇帝一看到他,就会想到此人可能是谋杀亲孙的凶手,那一点养育之情,终将耗尽。临贺王又哪里是痛改前非的人,只要再犯一死罪,皇帝就未必徇私情了。” 几日后,京中突然听闻临贺王世子汝阳侯萧见理被都官部从王府直接抓捕收监,打入天牢。临贺王数次请求面圣被拒。 某日,萧黯突然听闻凶案主犯前内侍官鲍渺暴毙在天牢,不免疑窦丛生。自收监萧见理后,天牢已成禁地,守卫森严,临贺王如何能寻隙下手害鲍渺。如不是他,还有何人要害鲍渺?难道竟真是巧合意外? 萧黯感到此事不寻常,急切想去查问,但岑询之再三叮嘱萧黯,这一段时间不要去见何敬容,不要事涉豫章安王案。萧黯只得按捺心思。 台城内法网已张开,都官部尚书奏报汝阳侯萧见理火烧永嘉县官仓,冤死县尉、逼死仕女等数项大罪。 尚书右仆射、连同大理寺卿贺琛、门下侍中谢举秘见皇帝。 呈报豫章安王案进展:临贺王府司马温仁供认其受世子萧见理指使,诱引姻亲前豫章王府录曹新,协助内侍监鲍渺谋杀郡王。鲍渺数日前暴毙于天牢,但温仁、曹新等俱已招供。 何敬容并未奏请结案,也未报请判罪。谢举在旁,从容说当结案。大理寺卿贺琛却道鲍渺暴毙、萧见理供词尚有疑点,应当深查。 皇帝未表态,只说知道了。 不过两日,皇帝召尚书右仆射何敬容进皇宫明光堂。 佛香缭绕中,一君一臣对座问答。 皇帝问:“温仁关押期间,临贺王、汝阳侯可有去探视?” 何敬容答:“未有探视。” 皇帝问:“何人探视过?” 何敬容答:“河东王探视过。” “河东王是哪日探视?温仁是哪日招供?” “河东王是六月二十八探视,温仁是六月二十九招供。” “还有何人探视过?” “并无他人。” “鲍渺因何而死?” “暴病而死。” “豫章安王案你如何看?” “该当结案。” “萧见理当判何罪?” “其罪十恶不赦,当判死罪。” “临贺王可有牵涉嫌疑?” “并无证据。” 皇帝再无话,何敬容将退出时,皇帝将案上常看的两部经书赏给了他。 皇帝终于召见临贺王,临贺王萧正德面圣后没几日,萧见理在狱中自尽。而后温仁、曹新等先后死于狱中。 不久,皇帝免临贺王萧正德东扬州刺史之职,免河东王萧誉湘州刺史职。命当阳公萧沁持节出任江州刺史,命岳阳王萧察为东扬州刺史。 调离大理寺卿贺琛,改任御史中丞兼太学博士,升任尚书右仆射何敬容为尚书令,原尚书令调门下侍中。 京城一时波谲云诡,有人弹冠相庆,有人胆战心惊,更有大众者猜不透其中玄机。 第24章 中秋灯火(1) 建康早年间有宵禁,后来城市繁华,四方商货汇聚,夜市渐渐兴起。勋贵们又好夜宴夜游,常灯火辉煌,通宵喧闹,更助商贩百姓好夜市生意。 京中两处大型夜市,一是城南边淮列肆,二是城北玄武湖畔列肆。 恰逢中秋大节,各国朝供,南北商人汇聚,夜市更加热闹繁荣。 到了中秋这晚,各家各户吃过团圆碗饭,男男女女,扶老携幼身着盛装,去夜市逛灯游玩。 按南朝习俗,夏侯府谢太夫人携阖府女眷设坛拜月,祈福毕,又设家宴,赏舞乐。 谢太夫人年迈易困倦,赏了一会,自去安歇,宴乐也便散了,萧夫人和李夫人各归府邸。 笼华心内暗自喜悦,她可以出去游玩了。 瑞冬悄悄跟上来说,我知道你会和堂兄去逛夜市,也带我去好不好? 笼华否认,说自己困了,要回去睡觉,也催促她去安歇。 瑞冬低落的说:“你就哄我。我知道这几年你们都是去逛夜市的。去岁中秋,祖母问起你来,我还是我为你遮掩过去的。我还从没有出去逛过呢,都说玄武湖畔有灯市,还有南北各地的玩意,我想去看看。求求你了阿笼,你就带我去看看嘛……” 笼华向来吃软不吃硬,有点动摇。想她成日拘在祖母身边也是可怜。况且,她自小就喜欢暗暗给她下绊,若是今天不带她,恐怕她会去祖母处告发她,让她受苦。 笼华道:“带你去也可以,只是不许告诉祖母。” 瑞冬忙郑重点头。 瑞冬去回禀母亲,说笼华邀她去东府玩耍。 萧夫人想她们姐妹即将出嫁,恐也没几天闺阁中自在日子,便也由她。 笼华带着瑞冬回到东府自己院内,拿出郎君装扮让她换上,瑞冬又新奇又兴奋,忙忙的换上。非云和玄冰两个也换做小厮打扮跟随,非雾和玄雪守在家里上下打点,防着有人问。 四个女孩悄悄跑到外院,夏侯云重已带着心腹等在那里。看到瑞冬也在,吃了一惊,向笼华投来责备的目光。笼华也不方便解释,只好含糊过去,催促夏侯云重上车。 夏侯云重车行至西府停住,自己去将西府的二郎堂兄夏侯昕拉了出来。 夏侯昕听说他们去逛夜市,先是不同意,被瑞冬一番纠缠央求。再一想中秋节日,街上热闹,贵贱不分,男女不避,很多高门大户的女孩一年中也就这晚和元月灯节能出去逛逛,最后也便同意了。 夏侯昕换了衣服,带几个家奴随他们同去。 夏侯府车停到玄武门,就再动不了,一行弃车步行,向湖畔夜市走去。 长天无云,圆月当空,街上人潮如织,挨肩接踵。 到湖畔列肆,更是热闹非凡。有叫卖手艺的,贩卖货物的,还有现场烹饪各色小吃的…… 夜晚的玄武湖银光粼粼,湖畔桂花飘香,到了灯市所在,更是辉煌如昼。 眼前各种彩灯,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有观音灯、菩萨灯、龙凤呈祥灯、金童玉女等、莲华灯、石榴灯、灵猴献瑞灯、白鹿衔芝灯、喜上梅梢灯、鸳鸯戏水灯…… 夏侯云重兄弟见灯市的人实在是多,便带瑞冬姐妹两个进去一处茶楼。家奴给了店家不少的茶水钱,清去了楼上的闲客,让姐妹两个只在楼上瞧一会街上热闹,便回家去。 瑞冬和笼华东张西望眼睛都不够使了,只觉得处处都有趣,处处都好看。 忽然听楼下有人叫云重。 夏侯云重引颈一看,是永安侯萧确带着几个家奴微服出游。夏侯云重和堂兄请示一声,便下楼去和萧确见礼说话。 真说着话,忽然见一边街上骚动起来,人群呼一下涌将过来,将几人都挤得立身不稳。萧确家奴护着他只向后退,随后就见有数匹怒马奔来,有人躲避不及,险些被马蹄践踏,惊叫声不绝于耳。更有行人被挤得跌入玄武湖。 怒马冲开路途后,有豪奴开始设帷帐铺路。那些豪奴们个个锦衣华服,左颧骨上都烙着一个醒目的“贺”字,京中只临贺王府家奴脸上刺字,正是这个贺字。 临贺王出行向来仪仗威严,伞盖奢华,如今临贺王府正逢多事之秋,不但不收敛,倒更要维持往日威风,以示地位依旧。 萧确和夏侯云重被挤到路旁,等待王驾赏灯通过。然而,迟迟未见仪仗前来,忽然听人群议论纷纷说前方打了起来。 萧确拉夏侯云重要去瞧瞧。夏侯云重被帷帐隔开,也一时不能和对面楼上堂兄他们汇合,便用手势向楼上堂兄示意,他去去就回。 萧确和夏侯云重分开人群向前闯。 果然看到临贺王府伞盖煌煌的仪仗队伍都堵在灯市口。竟另还有一座王驾仪仗也堵在路口,再一看,竟是岳阳王仪仗。 原来是两王争道,诺大灯市,这么多的百姓,都被阻隔得动弹不得。 萧确见状,不管不顾,冲上前去。先去堂兄岳阳王处,劝他退出。岳阳王萧察从来都不知退字怎么写,自然不理会萧确。 萧确又去劝堂伯父临贺王萧正德,临贺王刚失一子,对岳阳王兄弟恨之入骨,自然也不肯退。 萧确硬脾气上来,不顾夏侯云重阻拦,定要劝退两王。 他不辞辛苦,两驾之间往返,先对临贺王萧正德道:“今日中秋家宴上,伯叔兄弟们济济一堂,承欢皇祖父膝下。皇祖父垂训皇太子、皇伯父及侄儿等,节日里需与民同乐。若让皇祖父知道皇伯父这晚与民争道,恐添烦恼。” 萧正德听萧确以皇帝压他,艴然不悦,强压怒火道:“我自可退让,岳阳身为晚辈,不恭敬至此,殊为可恶。” 萧确道:“堂兄自然不敢和皇伯父争道,若伯父退,他必然不敢进。” 萧正德便道:“你且让他先退下,我也没兴趣再看了。” 夏侯云重对萧确耳语几句,萧确去见岳阳王萧察,他不再客气,直言激道:“王者不与妇孺争道。堂兄堂堂男子汉,圣贤血脉,天子嫡亲,京畿五郡主君,与布衣混人较什么劲!” 平日里从没人敢用这种语气与萧察说话,萧察本想发怒,再一想萧确的话,分明是捧他。是呀,他堂堂天子嫡脉,与一日暮西山的混人较什么劲。 但又着实不肯吃亏,便道:“我今天看堂弟面子上退出这路,不过我不走这路,别人也别想走。” 萧确忙道:“王兄先行一步,那人必定跟着退出,你在先,他在后。还是堂兄占了先筹。” 岳阳王听闻心里舒坦了,立即命仪仗往回走。 临贺王府见岳阳王仪仗动了,也命家奴迅速调转。 一场风波,好歹解除。 且说皇宫家宴后,萧黯就被岳阳王萧察拉着同游夜市。 因岳阳王驾豪横扰民,萧黯看不惯,劝阻几句,他也不听,便自请回去。岳阳王知道他自幼性子怪癖,也由着他去。 萧黯返回玄武门途中,忽然看到夏侯府一行,便有意见礼攀谈。谁知灯市人太多,一眼看不到就失了踪迹。正寻觅间,又被临贺王府设帐人马冲撞,被挤到一家商馆屋檐下。 他从皇宫直接到的岳阳王府,并没有带护行,只有两个随侍,也不知冲到哪里去了。正踌躇间,忽然听前方人群喧哗,乱着嚷嚷。 着火了!着火了! 萧黯心一颤,整个人都绷紧了,他冲出帷帐,急忙向火光处逆行。 第25章 中秋灯火(2) 笼华和瑞冬两姐妹在茶楼上瞧的清楚,十数名临贺王府家奴骑着高头大马自街那头气势汹汹奔来,马上豪奴的头顶几乎擦着悬挂的花灯而过, 道路被冲开,紧跟着又有家奴过来用棍棒驱赶行人,设置帷帐。行人向道路两侧避让,靠近商馆一侧的行人无处可避,不得不涌入茶楼中。 茶楼一层堂内挤满后,又有人要上二楼,老板活计也阻拦不住。 夏侯昕忙让家奴守着木梯口,与向上走的人对峙着你拥我挤。偏临贺王驾帷帐迟迟不撤,茶楼内上下挤着的人憋闷不已,这个说那个踩了脚,那个说这个碰着了衣裳,开始有彼此谩骂之声。 楼梯上的人也不满被楼上夏侯府家奴堵着,嚷嚷着要向上走。 夏侯昕文雅学士,手无缚鸡之力,夏侯云重又不知去了哪里,他只得让家奴拼命阻拦,不让这些人冲撞了瑞冬、笼华姐妹。 瑞冬看下面的人激动嚷嚷,有点害怕,拉着笼华的手,躲在她身后。笼华也有点着急,忍不住引颈朝街上张望寻找夏侯云重身影。 外面街上也是两边的人拥挤不堪,中间的帷帐倒空空如也,眼见迟迟没有仪仗经过,行人中有暴躁的开始嚷嚷,和临贺王府家奴也有口角。 茶楼对面是玄武湖的一处凹洼,有人被挤在水里占了好一会,已是火冒三丈,人群开始互相推搡,乱着拥挤中,突然挤断了旁边悬挂灯笼的木架,一条架上的灯笼都垮塌下来。 灯内蜡烛瞬间点燃灯笼布纸,随后竹骨开始燃烧,连带着帷帐和木楼都开始着起火来,火势借着湖畔微风迅猛燃起。人群开始慌乱奔逃。 临贺王府家奴扯断燃火的帷帐后迅速跑了。巡街官兵也被帷帐挤在别处,一时赶不过来。 有路人去湖中取水救火,然而几处木楼火势已经变大,连着四五间商楼都起了火。 夏侯府一行人所在茶楼正好在火势最烈处,尤其是一楼门窗处,鲜红的火焰窜起一丈高,浓烟滚滚。除了在一楼堂内的部分人在火势刚刚起的时候,冒险跑了出去,大多数人都困在楼里。 楼里的人不知道外面情形,只见一楼俱是火光,二楼俱是浓烟,人人惊叫,上下四处逃窜,都是奔命的情状。 有从一楼奔上二楼的,有从二楼拼命向一楼逃的,有从一楼穿过火焰向外面冲的,有从二楼窗上没头没脑的向下跳的,还有推搡中跌倒互相踩踏的。 夏侯昕在楼梯口被上下的人裹胁着直接从楼梯上栽了下去。家奴们见少主跌落,吓得魂飞魄散,再顾不得什么,忙拥下去救助。 笼华拉着瑞冬躲避着人,也从楼梯向下走去看堂兄,偏有人此时还急着向上逃。笼华紧紧拉着瑞冬的手,沿着一侧楼梯慢慢向下挤。 好不容易下到一楼,只见堂内浓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堂兄和家奴们在哪里。 忽然上方楼层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原来是二楼上的人太多,超出房架负重,木板崩裂开来。楼上的人发出尖叫声,有人开始跳窗,门外烟火中传来可怕的跌落声和惨叫声。 上方两根木梁跌落,眼看朝着姐妹二人砸下来。笼华忙欲拉瑞冬退到楼梯上,突然瑞冬用力甩开笼华的手,却向相反方向避开,笼华不防被她推一个趔趄,踉跄摔倒在地上,木梁正好跌落在眼前,重重砸在她右腿上。 此时初秋,还穿着薄衣,笼华感到小腿剧痛,痛不可当,眼圈瞬间红了,银牙紧咬,生生忍着。 瑞冬被浓烟呛的不住的咳嗽,茫然望着笼华,露出惊骇的神色,脚步缓缓后退。正在这时,门口浓烟中冲进来夏侯府的一位家奴,他衣衫上带着火苗,也似冒死冲进来的。看见瑞冬,忙用一件湿衣把她包裹住,护着她朝火光冲天的门口冲去。 笼华看火已烧进室内,一楼堂内已无一人,心中恐惧至极。 她试图抽出右腿,然而动一下小腿就剧痛难忍。用手去推那梁木,也只推不动。再一看那端似卡在木梯的缝隙中。 门窗处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入肺,笼华涕泪横流,咳嗽不止。她已无法思考自救,只捂着胸肺猛烈咳嗽,渐觉窒息。 忽然见一个身影从浓烟处冲了进来。 笼华已看不清他是谁,只求生本能让她挥手挣扎,呜咽出声。那人看到了她,跑上前来。 是萧黯! 萧黯脱下湿淋淋的外衣,包住笼华的头颈肩处,口鼻有了湿润的水汽,挡掉些浓烟,她终于停止了咳嗽,得以喘息。 萧黯试图去搬木梁,然而梁木已卡在楼梯缝隙处,楼梯又被楼上掉落的木板砸变形,紧压着木梁,根本挪不动。 笼华看萧黯边发出巨大的咳嗽声边拼命去搬那梁木,即使他已留心力道,她的腿仍被触动引起剧痛,她只拼命忍着。 笼华从楼梯处已能看到二楼火光冲天,楼板发出恐怖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整个楼架随时可能崩塌。 笼华第一次想到因果,她玩了很多次火,却第一次意识到火的可怕力量,没想到自己会死在火里,又何必让萧黯陪她枉死呢。 她伸手拉扯萧黯衣衫,对他摆手,指着火光冲天的入口,示意他离开。 萧黯也不再搬那木头。他走近笼华,也是不停咳嗽。 笼华已经说不出话来,仍向他指着门,示意他去逃生。 他蹲跪下来,伸手为她整理湿衣,包裹住她的头,又扯起一只袖子掩上自己的口鼻,露出一对漆黑的眼睛委屈巴巴的看着她。 笼华在湿衣服里尝试用嘶哑的嗓子发出声音:“你快走……别管我了……或者去叫人来救我。” 萧黯好似没有听到,笼华正要拉下湿衣大声说话。他却毫无征兆的突然抱住了她,笼华整个身子一僵,瞬间什么都忘了。 笼华在呆懵中,突然感到手指剧痛难忍,竟超出小腿的痛,小腿此时已麻木,她已感觉不到痛。 笼华忍不住叫了一声。 萧黯说:“我知道你痛,从前我不在你身边,现在,我不会离开。” 笼华感到萧黯越来越紧的抱住她。 她在他的怀里,浓烟不再入肺,她可以呼吸,然而,心智却越来越愚钝,害羞和恐惧都忘了,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和我一起死吗? 萧黯一只手紧紧拥着她的背,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笼华听他在耳边嘶哑的说:“阿笼,我最痛心的是,江陵大火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这一次,我不会离开你了。我们死在一处,就是我活这一世的意义吧,神佛已经待我不薄了……” 他说的每个词句她都懂,可是合在一起,她听不懂。 他在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笼华的心非常哀痛,难以名状的哀痛。 她的泪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不是因为浓烟,而是因为伤心欲绝。 好像她所珍爱的一切都已失去,她的亲人都已远去,她失去了生的意志,那就这样吧,死在火中吧…… 哗!哗!哗! 是泼水声,门口说话声越来越清晰,有人在门口救火。 笼华清醒过来,忙从萧黯的怀里挣扎起来,向门口张望。烟火势头顿减,有几个人冲了进来。她看到兄长夏侯云重。 夏侯云重带着家奴终于把梁木抬起,笼华的腿解脱出来,裤腿上淋漓的都是血,动一下都钻心的疼。 夏侯云重让家奴拆下一块木板,将笼华安置在上面,平衡着力道抬出去。 笼华担心自己的腿断了,这对十几岁的笼华来说,是比死亡更现实更可怕的事情,她只拼命忍着泪,维持着仪态和尊严。 萧黯在她离开时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她也没听清。 夏侯云重把笼华安置在租借来的轿里,向萧黯草草道谢后,匆匆奔回家去了。 第26章 我的大将(1) 中秋灯市起火烧毁湖畔列肆几家商馆茶坊。有一家商馆烧的最厉害,房架子倒塌,烧死砸死的有六个人。左右也烧塌了几处,幸而里面的人及时跑了出来,只是有个老人跌倒,不幸被人踩死。另还有十几个人受了不轻的伤。 东扬州刺史岳阳王萧察将此事奏报御前。说临贺王中秋节设帷帐封灯市,使民无处可避,发生拥挤,撞塌了灯架导致起火。巡街的官兵也因被帷帐所阻拦,救火来迟,导致死伤。 有朝臣为临贺王辩解说王驾仪仗本来通过后会立即收起,因在路口巧遇岳阳王仪仗,设障时间拖延,才导致民众拥挤。然而因有帷帐清路,倒方便官兵从玄武湖取水,救火已属及时,否则整条街都是木楼建筑,纸竹花灯,若大肆烧起来,恐一条街俱不复存在。 皇帝听各臣子奏报前后事,并未追责,只命东扬州衙署拨款赔偿商户损失,抚恤死伤百姓,扬州刺史萧察领命。 皇帝听萧察说萧黯也在火场受伤,便传命太医院派太医前去金华宫侍奉。 萧黯因吸入了浓烟,几日里喉咙胸腔都隐隐作痛。 身体的不适更唤起心中痛悔,他固然可守护今生的少女笼华,而他前世的爱人笼华却身受惨痛死在江陵的大火中。 萧黯连续两三日做噩梦,梦见笼华孤零零的蜷缩在火海中,有的时候腿上鲜血淋漓,有的时候手上鲜血淋漓,却只看不到脸,也不能上前。 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更有时潸然泪下。 萧黯从侍奉他的太医口中打听出太医院的张太医擅长骨伤,自己便亲自前去拜访,请求张太医去夏侯府救治病人。皇孙恳求,张太医自然答应。 萧黯又请来夏侯云重,将请太医之事告知。夏侯云重致谢,亲自将张太医接到夏侯府,为笼华治疗腿伤。 萧黯吃了几剂汤药,胸肺无恙,也不再做噩梦,心中只牵挂笼华的腿伤。 某日,前往夏侯东府去拜访夏侯云重。 夏侯云重忙接出来,引至自己的书院。 夏侯云重书房开阔,一方花梨木格珊隔出里间的待客厅,主宾在厅内落座。 夏侯云重先谢萧黯火灾时出手救助,又谢他引荐太医来府中救治。 萧黯询问笼华伤势。 夏侯云重答说,张太医看了,说是伤了筋骨,幸好不严重。开了煎服的药方,命每日煎服。又熬制了膏药,命裹在腿上,外面再紧紧的裹上木片。每两日,要拆解下来,用药材煮汤清洗患处,换上新的膏药后再包裹上木片。 张太医嘱咐说,这个月里只半点不能挪动,下个月或可挪动,前后休养两个月,筋骨就能复原,并不会留下残疾。 萧黯放心下来。 夏侯云重察言观色,掂量几番,开口问道:“敢问君侯,如那日被困火海的并非舍妹,而是别人,君侯是否会舍命相救?” 萧黯沉默片刻,点头肯定。 夏侯云重叹道:“君侯天潢贵胄,有菩萨心肠,倒是我多虑了…… 萧黯看他欲言又止,便问:“云重此话怎讲?” 夏侯云重道:“我还当永新侯待舍妹与别个不同。” 萧黯心事被挑明,心中一跳。 想夏侯云重为人与永安侯萧确类似,都不拘小节,颇有志向,又离经叛道。他前世恨极了自己庸懦不为,此生,如果他坦然担当,或许能让他刮目相看。 萧黯开口道:“实不相瞒,我知令妹正直有识,德才兼备。三郎应知年初时金华宫曾委派官媒到贵府议婚,其中有母妃之意,也有我本人意愿。我对令妹只有敬重倾慕,并无轻浮亵渎,还请三郎莫怪。” 夏侯云重眉目舒展,并未露出不悦之色,温和道:“君侯说她有见识,可见也是知她的。舍妹自幼好强,非寻常柔顺女子,君侯若对她报过高期望,若未尽如意,反落失望。” 夏侯云重这话说的隐晦,萧黯倒顿时就明白了。他们兄妹自幼要好,彼此相知甚深。夏侯云重是担心他期望笼华是完美无暇,循规蹈矩的淑女贤媛,最后却发现她本性叛逆有缺,恐会失望,乃至生出不满怨气。 可谁还能比他更知她并非完美无暇呢。 从前,他们志向不同,性情不睦,对彼此求全责备,都希望对方改变。现在,他心中只有遗憾悔恨,再别无奢望,只要她好好的活在他身边就好。 萧黯不觉中面露伤感,蹙眉道:“我命多舛,四顾无靠,需心志坚韧女子持家。我知她另类,我倾慕她就是因她与寻常女子不同。我只倾慕她赤城本性,并无其他期望。” 夏侯云重见他坦诚剖白,放下心来。 夏侯云重知自家妹妹外表端庄文雅,实际内里性情颇为古怪,寻常王公子弟,恐难相容和睦。 早几年,夏侯云重曾经希望笼华嫁永安侯萧确。他自幼与萧确交好,知其为人正直,志向远大,是个不俗男儿,能与笼华志向相投,也可包容她离经叛道。可惜,一是年龄悬殊,邵陵王府催促萧确早早完婚;二是邵陵王府中王妃、郡主俱是厉害人物,笼华嫁过去,也难说不受委屈。 后来,夏侯云重又希望笼华嫁予当阳公萧沁,萧沁性情宽厚,心内颇有些经纬,奈何太子妃另有打算,一力将外甥女嫁与萧沁。现在,虽然临城公萧联和她议婚,但在谢太夫人主持下,如夏侯府和东宫联姻,更大可能是夏侯瑞冬嫁给萧联。而且,夏侯云重并不认为笼华和萧联会和睦。 夏侯云重虽对萧黯第一印象不佳,但相处下来,其人坦诚朴实,豪无矜贵之气,在京城郎君中颇为另类,与他那同样另类的妹妹,倒也是一对。 夏侯云重道:“永新侯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舍妹笼华?” 萧黯一愣,夏侯云重说出笼华闺字,似已是认他为亲近之人,这问话也似是为他们传递之意。 萧黯想了想,满脑子竟然都是嘱咐告诫的话,挑了一句还能说出口的:“请她不要心急求全,慢慢将养身体。” 萧黯从夏侯府告辞后心情轻快。从前,他只当夏侯云重对他有不可解的偏见,原来倒是自己偏执更多。萧黯从车窗中看闹市人来人往,忽然觉得信心百倍,他可以改变未来,自己的和众生的。 第27章 我的大将(2) 路过边淮列肆,萧黯肚子饿了,便让停车。 他平日里护行的是爵府校尉郑宏生和剑客武三。 郑宏生是个刻板的寒族武官。身躯高大,紫红方脸,平日里也穿着精钢铠甲,上面擦的干干净净,亮亮堂堂,骑着一匹枣红大马,颇为威风。 他身无背景,也没投靠某个权门,直到四十来岁,才得以从永福省前使升职做永新侯府头领武官,他以此为荣,恪守尊卑,尽职尽责。 因他礼仪周全,注重规矩,萧黯对他颇为发怵,平日里尽量留他在府中训练府兵部曲,只是出入严谨之地才由他亲自护行。 武三是徐子瞻引荐的剑客,二十来岁的年纪,精瘦的体格,一张孩子气的圆脸,一双黑亮的圆眼睛,相比萧黯的老成,他倒更像是个少年人。 武三虽模样年轻,阅历着实丰富,他自幼混迹江湖,还好说笑,江湖典故如数家珍。还使得一手好剑法,身姿轻盈,还能飞檐走壁。 武三领个刀尉之职,平日里也无武官的样子,从不穿铠甲制服,一身布衣,没上没下,见谁都说说笑笑。 萧黯挺喜欢武三,无大事时,都让武三带几个府兵护行。 武三命府兵自去安排车马饭食,自己陪同萧黯去边淮列肆。 萧黯说想喝粥,武三说他知道一处馆子熬的香稠好米粥,还有好酱菜,就是门脸小,使得么? 萧黯笑答使得。 主从两个在商街上走,街上着实热闹,有贩卖零食点心的,各色手工活计的,还有说书卖艺的。 萧黯无意间撇见一个卖武艺的,突然一震,心内激荡,忙大步走了过去。 这处卖艺的在一个角落里,捧场不多,稀稀落落的围着,才使萧黯能一眼看清。 这人是个身躯高大的汉子,三十岁上下,青黑脸色,一字吊眉,环眼方鼻阔嘴,参差不齐的黑短髯,露出铁青色的精瘦胸膛。两条腿倒十分粗壮。 是孙化! 萧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看他和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在比划拳脚。 看了片刻发现门道,怎么只那商人对赵化拳打脚踢,他既不格挡,也不还手,只两条腿扎着挨打。 萧黯皱紧了眉毛,武三凑过来,轻声说:“他吃的就是这碗挨打的饭,江湖上把这行当叫“出气佬”。” 那商人身材肥壮,两颊的肉乱颤,没头没脑的拼命暴打。他皮靴子皮手套,孙化衣不蔽体,眼见孙化胸膛青紫,又一拳挥上了脸,嘴角流了两股血,孙化紧要牙关,只生生扛着。 萧黯攥紧了拳头,高叫住手,那商人并不听,仍只猛打。 武三在旁边劝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是不许打要害的,只扛一阵子就完了。 萧黯大骂一声:“什么鸟规矩!老子不认!” 吓得武三原地跳起来,他第一次听萧黯骂粗话。眼见萧黯冲上去扯,恐他受伤,忙几步跃过去,两下扯开商人。 那商人气喘吁吁,嚷道,“你们谁啊?他收了我的钱!” 萧黯生了大气,立眉立眼的爆喝,口水喷溅三尺远:“说!多少钱!我给你!” 待看清楚来人情势,那商人气焰顿时弱了下去,唯唯诺诺的说是十铢。 萧黯一听这个数,更是气的浑身发抖。 武三也不知道萧黯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忙忙掏出一把钱,给了商人,商人拿了钱,脚不沾地的走了。 萧黯痛心疾首,他的大将孙化啊,想当日他为救他出敌阵,以一当百,惨死在北魏长枪阵下。死后头颅还被挂在城墙上暴晒。前世他尸首被北魏人践踏,这辈子再见,竟然又见他被南朝人这么糟践! 孙化和武三,都是一脸不解的看着他。萧黯强自平复情绪,逼回眼泪, “在下萧黯……”萧黯声音仍有些抖,强力恢复如常,“我见这位壮士器宇不凡,不知为何街头卖艺,眼见正午将过,在下能否请壮士一饭。” 孙化正飘零江湖,四处无靠,见萧黯赏识,擦掉嘴角鲜血,哈哈大笑,朗声赞萧黯好眼光。 眼见又是他熟识的那个孙化,萧黯又转怒为喜,连武三也跟着笑了。 孙化扎好衣服,收拾好卖艺的旗帜和收钱的瓦罐。又去墙角那边,扶起一个白发苍苍的瘦小老妪。 萧黯这才想起,当日在番禺相见,他就说过,他背着老母亲在江湖中飘零十年。 萧黯忙向老妇行晚辈礼,武三见状也跟着行礼。 孙化朗声道:“贵人不必多礼,老母双耳已聋,眼睛半瞎,听不见,看不清。” 孙化低下身子,把他老母亲背上背,武三忙上前帮扶。 一行来到一处酒楼,找了一处安静的房间,叫了好酒菜。 萧黯问孙化来历,孙化说自己是淮北人士,家中本也有些田产,因自己自幼好武,不事生产,渐渐家道中落。后来又被家族驱逐,不得不在各地流浪。 因偶然打听出少年时的结拜义兄在京中贵人府邸任职,于是,来到京城投奔,四处打听却无线索,不得已街头谋生。 萧黯说出自己爵位,邀请他到府中任职。 孙化闷头不语。 萧黯知道,他是顾忌自己身份。 他没说出口的真相是他身上背着谋杀吏官的官司,而且并非涉嫌,而是因他见酷吏联合恶霸以高利贷为名逼民为奴发卖,确实暗杀了官吏。此事他本做的机密,衙署并无实据,但他族亲为侵占他的家产,恶意指认,迫使他不得不背井离乡。 此时,带罪之身自不敢到爵府从事。 萧黯便道,他的侯爵只是个虚爵,无采邑,无官职,没有建衙开府,也没什么官职编制。他到府中,也无需造册登记,只领个虚职供奉,做几个府兵头目。 孙化这才展颜开怀,起身拜道:“孙某听从主君吩咐!从此马上马下,刀山火海,没有半句怨言!” 萧黯忙忙搀起,双眼再度酸涩。 饭后,萧黯命武三带着孙化母子在西州城赁一个院落,暂且栖身。 孙化道:“武三小尉爷是主君护行,不敢劳动!主君将钱给我就是,我自打理妥帖后,就到爵府报道。” 萧黯让武三拿钱,武三从怀里掏出几枚金诛和一些散银珠,尽给了孙化, 主从二人乘车,武三问萧黯,那汉子有官司在身,君侯不担心他得了钱跑了吗? 萧黯说,不担心。 武三一笑说,我也不担心。 第28章 知音难觅(1) 笼华自腿受伤就一直住在母亲的主院内。 右侧小腿用竹简捆得粽子一般,只能僵直的坐卧。在软塌上透过窗格看庭院内银杏叶渐渐变黄,好不心焦。想起萧黯叮嘱,不要心急求全,慢慢将养身体,心内稍稍平静。 她白日里无事,除了读书,就是睡觉。白天睡的过饱,晚上倒睡得不安稳,总是做梦,常常梦见大火。 她在梦中总是孤身一人被遗弃在火海里,有时甚至能感到火烧肌肤的痛楚,心中充满孤寂和绝望。梦回惊醒后,发现自己身在家中,慈母在同室中安睡,近婢守在一旁,才算踏实。 自己也觉得好生奇怪,为什么梦里总是孤身一人。想那日火灾,纵然也曾有过惊惧无助时刻,可萧黯很快出现在她身边了。为什么却从来没有梦到过他呢。 笼华终于见识了火的厉害,想她自幼数次玩火,幸而没引起大灾,现在想来颇为后怕,暗下决心,要彻底悔改。 夏侯云重来嫡母主院问安,顺道看视笼华。他又带来几本书,俱是北朝的史书,此书禁忌难得,正可解闷,笼华如获至宝。 左右无外人时一问兄长,果然又是萧黯所赠。 笼华心念一动,请兄长代为致谢。 夏侯云重道:“每次都是转达谢意,你就没有别的话说?” 笼华嗔怪的看向夏侯云重,她这三兄长不知怎么就被萧黯降服了,忽然就变成了她和萧黯之间的信使。 夏侯云重道:“你在我这里也不必佯羞诈愧,你只说心意,无论怎样,兄长帮你就是。” 笼华便道:“那你告诉他,我答应嫁他了。” 夏侯云重未想听到这么直白的一句,吓了一跳,忙变色道:“不许胡说!你是女孩家,还是要矜贵些。” 笼华这才意识到不妥,她心中想的是那日他舍身救她的义举,她领他的情,也理所应当回报以情义。此是士人投桃报李之义,竟一时忽略了男女之情。忽然被兄长指责,才知脸红。 但转念一想,她这些日子已豁然想通, 这两年的几次交道,还有耳闻目睹,知他并无京中子弟的骄奢浮华,言谈间颇有志向。更难得的是,对她的面目看得透又包容。虽然他也有莽撞荒诞之处,还另有一些未解之谜,但并不碍大局。当日他说所谓如意郎君是志向相同、情投意合、情有独钟。笼华虽然不十分确定这些,但仍能感受到萧黯待她不同,而她放眼四顾,竟只有萧黯是她愿嫁之人。 笼华心意已定,也没什么好对兄长避讳的,便道:“既然刚才那话不好说,就说,等我腿好了,想和他并肩骑马。” 夏侯云重仍是不满意:“你这又是什么话?年轻仕女能说得出?” “我只有这句,兄长若不愿转达,就仍旧致谢吧。” 夏侯云重未搭腔。 笼华又道:“我另有一事求兄长。” 夏侯云重问听她下文。 “太医说,我的腿这几日能挪动了,正好过几日东郊庄园的桂花开了,我想去住几日,母亲已经答应陪我去了。” “我来安排就是。” “我所求的不是这事,是另外的事。” 夏侯云重问到底何事,笼华如此这般细细告之。夏侯云重听完不解,警惕的问她这番做作又是要做什么。 笼华只逼他答应。 转日,萧夫人带着夏侯瑞冬来东府看视笼华。笼华正吃甘蔗,忙丢开,沐了手,亲热的向伯母、堂姐问好, 李夫人携萧夫人去了内堂,瑞冬在内室陪着笼华说话。笼华命侍女重新捧出甘蔗,请瑞冬品尝。 京城勋贵都爱吃甘蔗,但京辅不产此物,需从岭南运送,路途遥远,颇耗工夫,到了京城,卖价便十分昂贵。 瑞冬并未动手,只关切她腿伤恢复情况。 笼华笑说,恢复的好,用不了几日就能跑能跳了。 火灾时瑞冬在茶坊内甩开了笼华,不管不顾的自己逃了,好不容易逃到外面,又昏厥了过去,没来不及告诉夏侯府众人室内情况和笼华安危。 要不是萧黯及时赶到,不顾众人劝阻冲进火海救助,只怕夏侯云重来时,笼华已被烟呛死在里面。 瑞冬对笼华很是愧疚自责,笼华反倒安慰她说,要不是她情急甩了手,只怕那梁就要砸到她们姐妹的头上。她若也留在火中,只怕众人看门口火焰那样高,更加会以为屋内已经烧成灰烬。再也不会有人闯进救助。 两府亲眷说话间,夏侯云重进来送新鲜甘蔗。向伯母请安毕,又到内室看视笼华。 兄妹几个问好让座毕,夏候云重说起安排车马去庄园之事。 对笼华道:“因你忽然要去庄园,我订好的东道要爽约了,需得挨个上门致歉。” 笼华问他这话怎讲。 夏侯云重说:“因永新侯要买马,已答应后日去相马,另还约了几个朋友同去。” 笼华说倒也不必取消,郎君们在外边草场相马,又不会打扰内院女眷,又有什么要紧。 夏侯云重又道,不止是草场相马,因钟山桂花盛开,想着顺道请永新侯赏花,他又雅好琵琶,我已在和光堂安排下酒宴乐舞,也早已下了帖子。 笼华说,既已下了贴,不要爽约为好,我和母亲说说,你去和父亲说说,家奴们分清内外,小心侍候着,也不碍事。 兄妹几个说了一会话,各自散去。 笼华次日坐着软轿随父母去庄园小住。 第二日,忽然京中有家奴来报说,谢太夫人也将来庄园散心,西府夫人贵主相陪同来。李夫人忙安排仆役洒扫庭院,整顿内室。将近午间,数辆马车到了。 西府二郎夏候昕护行,谢太夫人及萧夫人、瑞冬、青蕊两姐妹都来到庄园。 李夫人忙接往内院,安顿谢太夫人和两位贵主午歇后,萧、李二位夫人又整顿仆役,安排次日在内院设赏花家宴事。 到了第二天,因恰巧夏侯云重在外院招待朋友,内院中谢太夫人又设家宴,园中奴仆都忙乱纷纷。 家主夏侯勋倒不理会这些,上午去东宫点个卯,回来只在山脚下的别院中打坐炼丹。 笼华因腿伤没有赴宴,在书斋中听到家宴的丝竹声声,对着北窗的桂花发呆。 非雾从外面回来了。告诉笼华,两个奴才小子闲话说少主正引着贵客沿着月桂小径游览春林苑。说这话时,玄冰就在近处,想必听到了。 笼华说,知道了。 第29章 知音难觅(2) 春林苑是夏侯府西郊庄园处一座园林,虽不算十分精致,规模却颇为庞大。 此时盛秋,月桂小径两旁遍植桂花,香气馥郁,美不胜收。沿着月桂小径向前走半里,便可见一处琉璃瓦堂,名为玉李清舍。 其内雅致,有一处冰丝屏风将堂内一分为二。那冰丝屏风难得奇妙,以银白微丝织就,似冰似雾,波光粼粼。其上还绣有几只浅墨小鱼,似在水中,又似悬空,鲜活游曳。透过屏风看对面,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如雾里看花,似水中望月。 夏侯瑞冬耦紫襦衣,百花罗裙,红鸢锦袍,杂裾垂髾,举步若仙的走进玉李清舍,掩上这一侧的门。目光所见冰丝屏风所隔那端,如雾似幻,朦胧可见,那一侧的门窗敞开,似待君来。 夏侯瑞冬怀抱月琴,款款落坐在紫檀独枰上。 瑞冬梳着芙蓉鬓,贴着金花饰片,插着两股珠钗,左右两只明珠耳铛。颈子上戴着晶莹镶宝双螭玉佩。从屏风那端看来,风姿绰约如玄女仙人。 瑞冬伸出纤纤玉手,调弄琴弦毕,轻轻拨弄玉子,琴音渺渺四散,正是一曲《明君怨》。 不知何时,屏风那边走进来一位郎君,影影绰绰可见他玉冠锦衣,身长玉立,侧立在屏风那侧。他这姿态显示,他只是侧耳专注聆听琴音,并未瞩目唐突美人。 瑞冬凝神拨弦,这首《明君怨》并非是她最擅长之曲。 因祖母约束,平日里只能弹奏端庄清雅或华丽和美之曲。然而,她最爱这明君怨,常在别院内室里偷偷练习,只觉今日需得此曲,如泣如诉,寄托情肠。 屏里丽人拨弦寄情,屏外知音如痴如醉。 忽然,渐有说笑声传来,另有杂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瑞冬心神受扰,一弦走音,屏后郎君闻曲有误,身姿微震。 瑞冬停了手。 门外有人笑道:“九郎原来在这里。” 瑞冬变色,是兄长夏侯昕的声音。 又听有人问,何人在弹月琴。 门忽然被推开。 夏侯昕赫然看到妹妹瑞冬坐在堂中,大出意外,一时竟呆住了。 瑞冬看堂外战立着数位郎君,兄长夏侯昕伴着当阳公萧沁,三堂兄夏侯云重伴着永新侯萧黯,另还有几位青年郎君。 众人看她不似乐伎家姬,都停了步,不再走进堂内。 夏侯昕左右看看屏风两端,双眼费解的直眨,一时摸不着头脑,弄不清楚状况。 那侧郎君庾伋从屏风旁走出,对夏侯昕行礼致歉道:“贵府小奴指路到了此处,闻听月琴声声,不同凡响,不觉间驻足此处。若有唐突,还请二郎见谅。” 瑞冬面不改色,款款起身,平淡见礼。 庾伋这才看清佳人,见她红粉芙蓉面,黛眉如远山,杏眼如秋水,双唇涂朱,欲语还休。又想刚刚同处一室,如知音密友,顿时痴了。 夏侯云重在旁边道:“此处狭窄,前方另有几处景致,请当阳公、永新侯移贵步前往。” 众位郎君都默契离开,绝口不提刚才之事。 夏侯昕已无游览之心,回想刚才之事,心中渐怒。那时情景,倒似是私会被撞破。 妹妹瑞冬向来端庄懂事,循规蹈矩,偏在这与东宫临城公议婚之时,出了这事,如何洗脱。京中子弟轻浮嘴碎,若加演绎,恐夏侯府声明受损。 这庾伋,平日里大家交好,怎的无端坏我妹妹名声。转念又一想,他与庾伋俱是当阳公左右伴随,彼此常有往来交道,难道在他不觉察间,庾伋与瑞冬二人已有私交。如今已被众人撞破,如何收场。 夏侯昕心烦意乱,好不容易忍到送走贵客,便去向祖母谢太夫人告之今日之事。 谢太夫人一时没说话,嘴角绷的紧紧的,眼皮不住的跳,沉默了好一会,才命他去叫萧夫人和瑞冬前来。 谢太夫人问瑞冬,为什么会在外面的堂舍弹琴。 瑞冬面色平静的说,她看家宴中琴师演奏,一时技痒,只想找个安静的所在弹琴,忘了那是外面的园林,更忘了兄长有外客。 谢太夫人又问:“看到外家郎君进来,为什么不躲避。” 瑞冬沉默,好一会,齿缝间才挤出一句:“知音难觅。” 萧夫人满面羞惭,滚滚的落下泪来。 谢太夫人嘴唇发抖,又紧紧的抿住,眼皮沉重,缓缓闭上双目说,“我今日乏了,明日早晨再回京,你们去吧。”声音已是掩饰不住的苍老疲惫。 此事后不久,庾府向夏侯府提议庾伋与夏侯瑞冬婚姻。 颍川庾氏门阀世家,与夏侯府俱是当朝功勋,庾伋父亲庾弘高爵,又身兼御史大夫高官,不可谓不门当户对。 庾伋排行第九,虽非袭爵长子,但也是嫡出子弟。不日,当阳公萧沁将出京持节赴任江州刺史,庾伋将随同赴任,也必将是大州州府高官。 夏侯府同意许嫁,两家依礼订婚。一时间,夏侯府和庾府车马簇簇,往来不息。 两府已订婚,庾伋与夏侯瑞冬私会之事,也自无人诽谤,有轻浮子弟提起来也只当是一段佳话。只是,太子妃偶然听身边女官说起缘故,对夏侯府家风有了不满,连带对夏侯笼华也有了别样看法。 且说萧黯那日听夏侯云重转达笼华的话:等她腿好,想与他并肩骑马。 心中一动,她到底是认下他这个人了。 萧黯欲请嫡母蔡妃再着人前去议婚,蔡妃以东府贵主腿伤恐留残疾为由,说是待伤愈再议。实际上,蔡妃是顾忌东宫正和夏侯东府议婚,金华宫地位特殊,不好去争,有意将此事拖延。 萧黯不敢一力要求,恐嫡母疑心私情,反倒坏事。 九月萧黯生辰,历来是不庆贺的,只有蔡妃的贴身嬷嬷煮了一碗长寿面送来。 每到这一天,知情人都会想到那条谶语,他将娶同辰女,以及两外两条厄运预言,他将引亡国祸、自戕白头滩。 萧黯算着日子,不免忧心如焚。 十月将至,届时东魏国使崔懋将到建康,他将在建康滞留到过完元月。他无意间说出的一句家常话,会彻底改变他和笼华的命运。 萧黯决定启程去北方,拦截崔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