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 1.第1章:言三公子剑惊风 灵秀之地非无妖异诡谲,昌平盛世亦不乏恶祟之物。 仙山庇佑,镇压邪灵,一方水土方得安宁。 一队车马行至郊野,那领头的人吆喝了几声,说是地方到了。 一位膀圆腰粗的大婶儿下车见了这景,呸了一声便插着腰骂了起来:“哈?这是到了个屁的地方!你莫不是见这一群都是些弱女子,故意欺负我们不成!” 那领路人被喷的一脸口水,不禁抹了一把,“大婶儿啊,真不是我骗你,这就是洛阳城。” “城呢?!连个土房子都没有!我们都是来寻亲的,又不是来这荒郊野岭捡柴禾的!”她作势便要去揪那领路人的衣领。 “这位大婶,”一名清雅绝尘的蓝衣女子挡在了她身前,“不怪这小哥,再往前就是程家的地界了,寻常车马不得过的。” 哟,程家的地界。 孟良语闻言扑哧一声,惹得众人回头打量。她却不在意,目光露骨的将那美人考究一番,唇角弯了弯。美人却并没对上她的目光,只是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眼便移开了。 大婶儿收了手,却依然气势十足,劈头盖脸又是一顿盘问:“那程家又是什么破人家?!”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站的近些的还自动往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人群里有几个中年男人小声碎语道:“果真是鼠目妇人,竟连程家都不知道!” 领路的小伙子看不下去了,悄声跟那大妈解释道:“程家是镇守终南山的灵家,洛阳这一带的灵师,都是程家的人!” 孟良语扭头,心中不满道,谁说都是程家的人。 大婶又皱了皱眉头,脸上的白粉都挤出了褶子,“灵师?那是干什么的?!” 众人又是一惊:她竟连灵师都不知道?! 几个男人又凑了头,窸窸窣窣地议论:“这怕是个从没出过门的,连灵师都没见过。” 孟良语笑了笑,对那大婶儿说:“您听过鬼故事么?” “那自然听过。” “那,您信这世上有妖有鬼么?” “大约……”大婶挠了挠脖子,“大约是有的吧?这谁都说不准。” 孟良语指着那山道:“您瞧,那就是终南仙山。”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目光一片敬畏惊叹,纷纷放下了东西,抬手一拜。孟良语转眼瞧着那灵雾缭绕的山,却是撇了撇嘴。 孟良语又道,“灵师么,简单的很,说是驱鬼的,除妖的,什么都行。您就当他们是那些传说里的道士法师。” 立在一边的冰美人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 灵师岂能和那些江湖骗子相提并论?! “捉鬼除妖?灵师当真有这么厉害?嗨呀,了不得啊,”大婶叹道,又转头问那几个男人,“诶,你们都见过?” 其中一个书生样的握拳清咳了两声,“传闻,若遇妖鬼作祟,邪气缠身,便可去仙山求一条长缨。会有人取了你的血,在长缨上画一道符,系在,那个……那个什么钟——” 孟良语接道:“无鼎钟。” “对,无鼎钟。”书生挠头笑了笑,“传闻,那十二鼎钟系了长缨后,不敲自响。之后就会有灵师去解它,解了你的长缨,就得为你驱鬼除妖。” “呵,还不是传闻传闻,又有谁亲眼见过?”大婶问那几个人,“你们见过?!” 几人纷纷后退几步,摇了摇头。 孟良语道:“我见过。” 众人目光纷纷射来,颇有深意。 她又说,“灵师不过也是替人消灾罢了,他们不在神坛之上,不至于过分敬仰。” “你怎么能这么说!”那书生面色难堪,十分不满,“灵师都是很了不得的,你没什么见识,自然不懂!” 孟良语抱着胳膊笑了笑,“那就当我是不懂吧。” 灵师为何而存?解人之难,遂人之愿。 消了邪物,遂了人愿,那长缨便是功勋;若是没能解人之难,那长缨便会自焚为烬,而灵师臂上便会多出一道刺目的火烧印记。 那印记,灵师们叫它烬痕。 蓝衣美人目光冰寒的剜了她几眼,“程家巡山的人就要来了,我劝你们赶紧离开此地。” 大婶又插着腰骂道:“怎么地,这路还不让人过?!” “不让,”蓝衣女子淡淡道,“谁知道前面山脚山洞里关压了什么凶兽恶鬼,你们想去也无妨。” 众人又一惊,“赶紧走吧,别往前面去啦!” “抱歉,各位。”领路人绕过来,“马车似乎坏了。” “什么——?”大婶高呼起来,“我们付了你多少钱,你现在说车坏了?!坏了几辆?” 领路的惭愧道:“五辆,全都坏了。不信你们去看,钉子全被松了。” 孟良语嗤笑一声,“也就是刚才被松的,手脚倒是利索。马是不是也出问题了?” 此言刚落,两匹马便嘶鸣了几声,开始拉稀。不过片刻,其他几匹也陆陆续续泄起了洪。 算计好的啊。孟良语啧啧了两声。 领路小哥擦了擦汗,对众人道:“这个……前面不远处就有客栈,还请大家前去歇歇脚。” 天快黑了,总不能露宿荒野吧。众人心里埋怨,却也只能拿起包袱跟着领路人去了那黑心客栈。 果真是黑心! 哪里有什么屋子,不过是个破茶摊儿! 大婶儿破口大骂:“歇脚?!你这是让我们搁哪儿歇脚?!” 从里边出来个小厮随手一指,“那边不就有几件屋子?荒郊野岭的,喊什么喊?!” 那哪是什么屋子啊,分明就是马棚吧? 大婶还想骂,却见那小厮一脸戾气痞相,还是讪讪住了口。 几人结了伴朝着马棚去了,孟良语却在茶摊上坐了下来。 “良语——”有人叫她。 是谁?孟良语茫然回头,却见眼前的景象诡异迷蒙,像是笼了轻纱雨雾一般,看不真切。 “良语,你听着。”那人的声音沙哑沉稳,语重心长,却也是朦胧的厉害,“从今往后,你身后便没有人了,切记不可任性妄为——” 是梦么?这个声音是谁?又在说些什么? 她觉得一切都恍恍惚惚,再一抬眼,便见到一鼎大钟。 那钟正嘶吼长鸣,响彻了云天。钟下系了根暗红色的长缨,飘摇不定,似人之心。 她刚伸手要去碰,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而下一刻,迷雾便渐渐散去,一张她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了视野里。 那人单膝跪地,面容痛苦不看,右手用剑艰难的撑着地,这身体才没倒下。 孟良语瞳孔猛地放大,立马要奔上前去,却被一股横空而来的力道推了出去,跌在了远处。 “爹!”她挣扎着爬起来,却怎么也过不去。 她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喷出一口鲜血,却依然狠狠咬着牙不肯倒下。 目眦尽裂。 “良语,日后……万事小心。” “爹!”孟良语突然站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 可一转眼,周身的一切却都变了,没有什么无鼎钟,也没有什么长缨,更没有她爹。 对了,她是在黑心茶摊儿坐着,怎么就睡着了? 孟良语花了几息时间,才调整好了自己泛红的双眼。 不过是个梦罢了。孟良语,你爹已经死了,四年前就死了。 可是她……却是很久,都没梦见过父亲了。 挤了挤酸胀的眼睛,又晃了晃脑袋,这才清醒了些。 “姑娘面色苍白,可是有恙?”她抬了抬眼皮,见是那个痞里痞气的小厮。 她定了定神,故作镇定的端起茶,摇了摇头。 可拿起茶杯的手却在不可控的颤抖。 那小厮又问,“可需些吃食?” 孟良语又摇头,抿了口茶后将那杯子搁在桌上,力道却没控制好。 瞧架势,若不是看她神色慌张,还以为是个来挑事儿的。 “那姑娘——” 孟良语深吸一口气,稳下了情绪。她抬头,两眼清亮明净,“不用,我什么都不要。” 那小厮翻个白眼,将抹布往肩上一撘便扭身走了。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要不是见你穿戴的像个贵人,鬼才懒得搭理你。 孟良语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又叹了口气,拿起茶自若的饮了一口。 而这一切,都被隔壁桌子的蓝衣美人尽收眼底。 那人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一身红衣,黑发用红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倒是张扬;一人出行,眉间却毫无怯懦之色,定是不凡。 发带?那人皱了皱眉。 孟良语转头瞥了一眼,便和一直打量她的人对上了目光。 “姑娘?”她叫那人,“你认识我?” 那姑娘闻言,盯着她看了半晌,却又将目光移开了。 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的拈起了一块糕点。 孟良语招了招手,叫来了小二“欸,小哥儿!跟你打听个事儿!” 小厮怏怏的回了头,却见她手上颠着一串儿铜钱,顿时就眉开眼笑了。 那小厮低了头将铜钱一收,谄媚的笑道:“何事?您尽管问!” “我来找个人。” “何人?您尽管说!” 孟良语轻飘飘的瞥过去,唇角勾起一抹调皮的笑。 “那你倒是说说,来这儿的人,都是找谁来的?” 那小厮鬼灵精怪的笑了一声,尖着嗓子道:“哟!往前不出一里地,便是东郊竹林哪!” 孟良语又眯了眯眼,笑道:“哦?那东郊竹林里可是有高人?” 小厮仰起头,叉着腰,神气十足: “逸才惊风,言三少!”好像那言三公子是他大哥似的。 随意一瞥,就见隔壁桌子那大小姐手指一顿,面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孟良语满意的挑了挑眉。 看来是猜对了呢。 她心道,原来那大小姐不是只身一人啊。她旁边还坐这个小丫鬟,一脸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姐。” 大小姐微微闭眼,一呼一吸之间,便收起了愠色。 她优雅的伸手,继续品着茶摊儿上十文钱一盘儿还放干放硬了的劣质糕点。 这要是其他锦衣玉食的姑娘,早砸盘掀桌子了,她倒是好教养。 孟良语抱臂一笑,伸腿踢开凳子凑上去打招呼。还不等人家说话,她便死皮赖脸的在人家桌子上坐下了,还很自然的拿起一块儿黄豆糕尝了尝。 刚放进嘴里,便立马呸了一声,尽数吐在了地上。 这么难吃,都馊了好久了吧?! 孟良语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大小姐。亏她吃的下去啊……面色还如此自若,实在佩服。 孟良语又拿起个干净的茶杯给自己倒了口水,眼神时不时的往她那儿飘。 喝了好几口茶后,孟良语实在忍不住了,一咬牙偏头问道:“这位姑娘……你也是去找言三公子的?” 那大小姐丝毫不理她,仿佛旁边坐了团空气。 倒是那丫鬟,立马起了身斥责道:“放肆!” 放肆?孟良语心道,如此就放肆了,看来这位身份还真是不得了。 她理了理表情,做出一个亲和的微笑:“出门在外,难遇同道者。我不过是来打个招呼罢了,何来放肆之说?” 那大小姐淡淡道:“阿云,你无礼了。” 孟良语看了看,那阿云也就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小丫头片子一个。 阿云顿时低了头,讪讪坐下道:“小姐骂的是,阿云确是无礼了。” 说是自己无礼,却也全无悔过之意,照样拿着鼻孔嗤笑孟良语。 这主仆两个,自顾自的喝着茶吃着糕,完全不理会她。 莫不都是瞎了? 孟良语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确定自己穿的确确实实是大红色的衣裳,不是土灰色。 她提气,又问了一遍,“姑娘是来找言三公子?” 阿云又道:“大胆!你知道我家小姐是谁么?” “嗯?”孟良语眯了眯眼,漫不经心的问道,“哦,是谁啊?” 那大小姐却是皱了眉:“阿云,不过是无关人等,休要多言。” 阿云讪讪的住了口,两条稀稀疏疏的眉毛却是扬上了天,黑豆子般的眼里也写满了趾高气扬。 “我还当姑娘好教养,却也不过是个目中无人的。” 这下大小姐终于理她了,不过说的却是“关你何事”,语调也是够冰冷,甚至是连个轻蔑的眼神都懒得给她。 就差在脸上写个“滚远些”了。 孟良语脸上挂着尴尬的笑,点了点头。 孟良语这人,就一个毛病——看人下菜。 通俗的讲,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不理她的,就别怨她阴阳怪气了。 “如此不近人情啊。也对,姑娘生的本就清绝无双,即便是身着素衣,也难掩这通身的绝尘之气,岂是凡人可亵渎的?是我突兀,扰了美人的清幽,理当自罚一杯。” 说罢她便举起粗糙的茶杯……举得还老高,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冰美人十分复杂看了她一眼,眼神一言难尽。 孟良语将杯口朝下,扬了扬眉,“你瞧,这一杯下肚,咱们可就是朋友了啊。别太见外,随意些,随意些嘛。” 那边依旧只是飘来一个复杂难懂的眼神。 “诶,你别不理我啊。我在这儿唱独角戏,也怪尴尬的。” “我倒是没觉得你那里尴尬。你这戏这么足,若是搭个台子,便可直接收钱了,看得人只会多不会少。” 孟良语笑了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她把玩着不值钱的茶杯,“都说千金难买美人笑,我不过几句话间,便得了仙子心悦,实在是——” 冰美人实在忍不住了,“你能不能闭嘴!” “你生气了?诶呦,生气了也好看,不知垂泪又会是何等的凄美。” 阿云一脸严肃道:“这位……无关人等,你若是再纠缠我家小姐,当心我——” “我同你家小姐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知己多聊个两句,你打什么岔?是吧美人,你这神情分明就是激动万分嘛!” 她从前也没少调戏过姑娘们,总是能将人家说的面红耳赤的躲着走,也不乏风尘女子盛着两汪热泪,握着她的手道什么“知己难寻”“同君一见,便要念君一世”。 甚至有身价极高的绝色花魁,说要卖掉自己所有的首饰,带着自己所有的钱财,跟着她去闯荡什么天涯。 孟良语当然没答应,偷偷跑路了。 天地良心,她可从没干过什么女扮男装的事儿,那花魁娘子也不知是脑子抽了什么筋,还喊她什么“孟君”,太可怕了,太渗人了。 和那缠人的花魁比起来,眼前这个冰美人,只能说是太可爱了。 不过嘛,她也不只是为了调戏美人的,正事儿不能忘。 她嘴角一扬,挑起一个邪邪的笑。 “此地荒凉,多出贼匪,姑娘倒是好胆识,竟毫不生怯。” 大小姐脸色沉了沉,却仍是自顾自的喝着茶。 孟良语在桌子上支起胳膊肘,撑了撑下巴,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看。 这大小姐很谨慎,穿的是朴素的水蓝色衣衫,领襟袖口也并无显眼的花纹。 可她那把剑上佩的坠子……怎么看都是终南山上那个仙家的样式。 “不过程小姐此番出门,可是解了长缨来除祟的?” 2.第2章:皎霜一挽红线成 程姑娘不再神游了,而是冷冽的瞟了她一眼,“嘭”的一声撂下茶杯。 “你——” “嘘——”孟良语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又四下打量了一番,才低声道,“程姑娘,你似乎是惹祸上身了呢。” 话还未尽,便有几个大汉猛地从那茶棚顶上窜了出来,登时蓬草飞絮乱作一团。 几个猛汉个个儿手里提着几十斤重的大砍刀,挥起来却是游刃有余。 是真有些功夫,绝不是来糊弄人的贼匪之流。 孟良语玩味的看了几眼,咋舌想道,这不就是方才混在人群里那几个碎嘴的中年男子?当真是深暗伪装之道啊! “放肆!”阿云立马起身,扯着脖子大喊,眼睛涨得通红。 “大胆!”听着像是嗓子都要劈了。 孟良语抱着胳膊看好戏,心道,这阿云莫不是就会这两句话? 不过么……孟良语眯了眯眼,神色玩味的看着程大小姐。 只见程若茗一手翻转,猛地将茶杯掷出,茶杯便流星似的朝一人面上飞去。 那大汉一个伸手劈向这“暗器”,碎片“嘭”的一声四溅开来,好一个银瓶乍破。 碎片飞迸,扎进其余几人胳膊肩背里,却是毫无影响。 几人抖抖背转转肩,继续气势汹汹的朝她走来。 程若茗这才施施然起了身,一把将阿云护在了身后,“你先走。” “不必,小姐,这几个人——” “你先走。” 阿云跺了跺脚,一扭头背上行李跑了。 其实孟良语也想跟着阿云跑了得了,那几个人看着就怪叫人打怵的。 可她不能走啊,好不容易碰上个皎霜仙子,她要是现在跑了,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言三公子了。 于是她又坐下,喝口茶准备看戏。 “皎若冰霜,清若茗香”。 皎霜仙子其人,果不负其名。 程若茗拎起名剑皎霜,漫不经心的问几人,“诸位何事。” “哼!何事?”其中一位大汉冷笑一声,“取你狗命!” 程若茗冷笑一声,“此地无狗。诸位想屠狗,还请找个别处。” “少废话!你们终南山的没一个好东西!” 程若茗却只是淡淡道,“既要取命,便请一试。” 言罢,她左手拇指便轻轻抵着剑柄,其余四指微微一曲,握上剑鞘。 微微一用力,“铿”的一声,皎霜便弹出剑鞘三分。 程若茗右手将剑一拔,以指拭剑,然后轻轻一翻转。 孟良语看着她那行云流水优雅自如的动作,不禁吞了吞口水。 她心道,这世上,绝没有比睥睨一拔剑更帅气美丽的动作了。 还没怎么来得及看清,几个人的刀剑便哗啦啦的落了地,而程若茗“铿”的一声,将剑归了鞘,沉稳清亮。 再低头去看,那几名壮汉均是腕上一丝细红线,汨汨的渗着血珠。 孟良语又猛地咽了咽口水,心里惊喜道:“一挽红!” 这是皎霜仙子独有的招式,从对方背后绕过,穿腋下,长剑一挑,便能割腕。 轻则皮外渗血,留个不轻不痒的小疤,重则断筋断脉。 若是皎霜仙子心情不好的话,直接断了腕也是可能的。 对方用猛力,她却借巧劲。对方沉稳如山,她却灵活似蛇。 孟良语两眼放光的看着她,心里只有两个字:羡慕! 有剑真好啊! 有名剑更好! 连把剑都没有的灵师,那能叫灵师吗?不能! 程若茗眼神淡淡一瞥,便见孟良语神情欣喜,像个得了一大串儿冰糖葫芦的孩子。她轻咳一声,尴尬的伸手,捋了捋掉落耳鬓的碎发。 眼看着程若茗擦好了剑,就要离开了,孟良语赶紧背上自己的包袱,麻溜儿的挡在了她的身前,跟个铁板似的。 又问了一遍:“皎霜仙子,你是不是去找顾妄言啊?” 程若茗终于没有无视这句话,神色冰冷的点了点头。 “那劳烦程大小姐,捎我一程如何??” 程若茗不理会,绕过她便要往前走。 孟良语继续伸手去挡:“诶诶诶——程姑娘,咱们这才一同遇了险,患难见真情啊!你我现在也好歹算是朋友了不是?” 程若茗盯了她半晌。 遇险?患难?一同? 片刻后,皎霜仙子面无表情的问:“你找他,何事?” 孟良语犹豫了一阵,还是脱口道,“拜师。” 程若茗的目光中却露出一丝危险,“你要找他拜师?” 一会儿一个“他”的,看来是和顾妄言很熟了。 孟良语点了点头。 程若茗轻描淡写的瞥她一眼,“为何要和我一同去?” 孟良语挠了挠下巴:“皎霜仙子与言三公子是旧识吧,若是——” 程若茗冷冷的打断她,“有话直说。” “我见不到他。” “正常,”程若茗唇角微微一弯,“言三公子踪迹无常,竹林里又有数种阵法机关,你若是一个不小心,命没了也是可能的。” 孟良语心下一惊,“那——” 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程若茗将剑一掷。 皎霜浮在半空中,程若茗一个翻身,足尖轻轻点了上去。 孟良语就那样看着她双手结印御剑远去了。 朝那绝尘的背影盯了半晌后,她才叹口气,垂下了头。 孟良语,你怎么什么都不行。 要剑没剑。 要师父也没师父。 当不了什么绝顶灵师。 现在连个皎霜仙子你都拦不住。 你还能干点什么? 都说“光华掩月孟云韬,逸才惊风言三少”。 孟良语要找的人,便是那绝世灵师,言三公子。 顾妄言本是顾家三公子,绝对的名家小少爷,金贵无比的出生。 顾家和程家一样,都是五大修灵仙家之一,颇负盛名。 虽是姓顾,顾妄言却同自己的本家不和,小小年纪便离了顾家。他在顾家时排行第三,从前人称“顾三公子”,后来他同顾家闹翻之后,便再没人敢喊他顾公子了。 “言三少”其名,便是由此而来。 逸才惊风,也确有其实。 其实想来就很奇怪,顾妄言是干了什么天理难容的恶事,才能被赶出顾家?毕竟他上头两位兄长都是凡人肉身,无法聚丹修灵,才不能继承家主之位。 顾家老爷子没道理会把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儿子赶出去,就算是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也是该担着不外泄的。 顾家的作风一向如此。相传顾妄言他爹他爷爷都是干过些不怎么光彩的事儿,但是顾家都给保下来了,没处惩,找了替罪羊。 所以众人便猜测,言三公子离家,并不是被驱逐,而是“主动”,便又吹的他高风亮节不染世俗了。 切,怎么没人说她孟良语是“主动”的呢。 她想了想,怕是自己没什么名气,若是日后一战成名了,定也是要被人吹捧的。 自从言三公子宣布自己和顾家势不两立,庐山的威望便没从前那么高了。 但程家不一样。同是大家族,底蕴深厚,程家这几十年来却一直颇受好评。 “解其长缨,必化其难”是终南山一贯的作风,听说家训便是如此。其他几座仙山的灵师都常有解了长缨却没能完成的,门徒子弟也不乏身上带着烬痕的。 可程家似乎没有。终南山的灵师,手臂上均是一片光滑净白,无一有疤。 两年前,程若茗脱颖而出,入列“遗世灵师”,人称“皎霜仙子”。 自那之后,终南山的声名便更噪了些,稳稳的压过了其他几座灵山。 孟良语站在原地神思了许久,想着方才看见的那个程若茗。 她通身的灵气纯净的很,还是少有的冰蓝色,不愧是程家后人啊。 孟良语心想,终南山还真是个好地方。 终南的灵气为水之元,程家后人也几乎都是水属的灵丹。但像程若茗这样属水元又极阴的灵气,还真是不多。怪不得她在程家地位这么高呢,明明不是正家嫡出的大小姐,却被程家家主收养在了自己门下,当做一流灵师培养着。 出身,还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啊。 孟良语无奈的笑了笑。 她忽的想起程若茗方才说,那东郊竹林有数种阵法,倒是突然好奇起来了。 孟良语别的不说,符咒阵法之事,绝对敢自称精通。 她这个靠画符咒设阵法混迹江湖的半吊子灵师,怎么说也得去闯一闯啊。万一碰上什么没见过的阵法,也算是学习了不是。 她正准备抬脚往竹林那边走,却猛地看见一抹纤尘不染的素影,衣袂飘飘,御剑而来。 程若茗离她还有十步远的时候便翻身下了剑,稳步朝孟良语走来。 皎霜在空中抖了三抖,便飞插而来,铿的一声自动归了鞘。 ? 程若茗握拳清咳一声,面不改色道:“算了,我和你一起去。” 孟良语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为什么,可她就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我一个人走不习惯。” 往常都是有阿云陪着的。 “程大小姐,”孟良语盯了她半晌,“你不会是不认路吧?” 孟良语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程若茗眼神躲闪了一下,脸刷的就红了。 ……猜对了。 3.第3章:眉眼若桃笑拂风 堂堂程家大小姐,遗世灵师皎霜仙子,居然是个路痴?啊哈哈哈哈哈哈! 孟良语没敢出声,可心里憋的那阵翻天覆地的笑将她整个身体打的花枝乱颤。 程若茗神情冰冷的御着剑,抽空回了个头道:“你再抖,皎霜就要载不住了。” …… “皎霜仙子,方才那几个人,什么来头?” 程若茗依然凝神结着手印,淡淡道:“不知。” “为何要杀你啊?” “不知。” “你就不想知道?” “不想。” 孟良语怏怏的闭了嘴,心道,人家都不在乎,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走到一阵,却忽然刮起一阵阴风。 程若茗稳住皎霜,停在了半空里,“下去。” “啊?” “下去。” 下去?让她从剑上下去么?可是皎霜现在是在半空里啊? 孟良语还没反应过来,皎霜就猛地一翻。 程若茗收了剑,好端端的站在地面上,孟良语却是猛地一栽,摔得昏天黑地。 她吃痛的揉了揉肩,抽着凉气问:“怎么了?!” 程若茗伸出一指示意她噤声,右手缓缓抚上剑柄。 “有东西。”她轻声道。 程若茗好歹是个很厉害的灵师,对于鬼灵之物,虽说看不清实形,却也能轻而易举的感受到那股阴邪之气。 她还在四处打量,仔细寻找着那只怨灵的方向,孟良语却伸手一指,“就在那儿。” 程若茗将信将疑的看过去,拧了拧眉。 果真是这个方向,不差毫分。 她的手还按在剑柄上,那边的孟良语却已经用木棍在地上画好了一串咒文,伸手结了个印。 “唰”的一声,那串咒文突然泛起红光,从头到尾开始悬浮起来,只一瞬就离了地面,朝着那团邪灵飞去。 那邪灵要逃,却慢了一步,被咒文紧紧锁住,正在挣扎。 孟良语又走上前探了探,回头道,“是个女灵,怨气不太重。” 不过这女灵怨气重不重,又是怎么来的,可就不归她管了。 程若茗收回按在剑上的手,目光阴暗。 孟良语笑道:“等什么呢?我可销不了她。” 程若茗这才眯着眼,向前走了两步。 皎霜出鞘,定在六尺高处。 程若茗伸指操控皎霜,剑身一点点钉进那团阴邪的黑气里。剑身发出清冷的银光,不出片刻,就将那怨灵销净了。 程若茗收了剑,转身问她,“你看得见。” 皎霜仙子看不见,她却看得见。 孟良语笑了笑,“各有所精,你修剑道,我攻符咒。” “谁说修符咒之术,就能看见鬼灵实形?这等妄论我可没听过。” 孟良语扭头道:“咱们修的又不是一家。” “五家灵道,源出同宗,又能相差多少?”程若茗瞄了瞄她,“再说了,雁荡山我又不是没去过。” 孟良语画出的咒文是赤红色的,必然出自雁荡,火元灵家。 孟良语没说话,程若茗抱着胳膊,缓步走向她。 她贴的很近,细细打量着孟良语的双目。 “你的眼睛——” 孟良语眨眨眼别开了头,“是。” “挺厉害,”程若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倒是生下来就有了。” “皎霜仙子不也一样?名剑,声望,灵力,哪一样不是其他灵师望尘莫及的?” 程若茗却道:“我的东西,都是我自己挣来的。” 孟良语:“那我的东西,也不是凭空抢来的啊?” 生来就有这一双眼,难不成还是她的错? 程若茗垂了垂眼帘,笑了一声。“也是。” 又道:“到了这竹林里,我便找得着了。就此别过吧。” 说完便御剑而起,朝上飞去。 孟良语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什么叫过河拆桥?什么叫狼心狗肺? 什么叫女人心,海底针的针尖? 看吧,程若茗,皎霜仙子,一位顶级的御剑灵师,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呦!”突然的一声,戏谑,轻浮。 孟良语转身去看,却没看见人。 程若茗回来了? 不是,声音不对。 正疑惑着,她的左肩便被轻拍了一下。 孟良语脑子一绷,脸还没转过去,左腿就已经条件反射的踹了过去。 却是扑了个空。 她转过了头,却没看见人,又四下望了望,依然没有人影。 一双眉拧了起来。 有句古话说的确实没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才被程若茗丢在了布满阵法的竹林里,就遇着了邪物。 要命的是她身上一张符纸都没了。 “呵,胆子,不是挺大的么?”玩味嘲弄的语调。 孟良语闻言一回头,半空便突兀的多了一个白色身影。 那人御着剑,确切的说是坐着剑——一脚搭在剑柄上,另一脚就在半空中悠闲的晃荡着。 孟良语从未见过如此御剑的人。 或者说,从未见过御剑如此轻松自如的人。 御剑不是个简单的事,像程若茗这等灵师,都需要一直凝神结印,脚尖还要小心翼翼的踩在剑身正中来保持平衡。 而他这样大喇喇的坐在剑上,居然没翻下去,甚至停的稳稳当当。 孟良语心里顿时就冒出两个字:佩服! 好剑!好身手!好厉害! 那人笑看她片刻,便突然翻身跳了下来。负着手,一脸玩味的走了过来。 方才他在半空中,这会儿下了地,孟良语才注意到他的挺拔修长。 顾妄言随意一弹手指,那剑便嗖的一声飞来归了鞘。 孟良语心道,是不是他们有好剑的都这个德行? 顾妄言就那么懒洋洋地往那儿一立,一身白衣,眼角带笑。 “面若桃花”实在是不该用来形容一个男子,可一眼过去,除了“面若桃花”,“眉眼动人”,孟良语却是想不起别的词儿了。 哦,要是在加些什么的话,便是……薄唇似樱,眉眼若桃,一颦一笑如有春风。 这些词儿她倒是会说不少,也夸过不少花花柳柳莺莺燕燕,可从没全用在一个人身上过。 顾妄言大概比她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好看,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他那双眼睛—— 顾妄言却弯了弯一双桃花眼,笑着问她,“知道我是谁么?” 孟良语低头,扣了扣手指。“顾妄言呗。” 顾妄言挑了挑眉,“呦,还挺聪明的。” 孟良语白他一眼,道,“洛阳城外,东郊竹林。倒是没听过有谁来这儿是找别人的。我这若也能算是聪明,只怕天底下的傻子都要笑出花了。” 言罢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不是在骂自己吗?再一抬眼,便对上了那双玩味的眼。 她低头,暗自骂道,“孟良语,你脑子是被狗吃了?!” 顾妄言抱了抱胳膊,懒懒散散的闭了眼道,“可你不是洛阳人啊。” 孟良语心想,难不成自己这么没气势,看起来便像是穷乡僻壤跑来的小喽啰?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确不是洛阳人啊,在下是久闻言三公子大名,特地赶了千里路来拜访的!” 顾妄言却似乎没听见,而是眯了眼,在打量她周身的灵气。 “赤红啊……倒是很纯,少见。” 孟良语抬头,“你果然看得见啊。” 顾妄言打了个哈欠,“嗯。” 废话,这天下还有谁不知道言三公子那一双眼。 顾妄言虽是顾家后人,该是结顾家特有的木元灵丹,周身灵气也本该是浅绿色才对。 可他却并不是。 顾妄言歪了歪头,猛地凑近到她跟前,几乎要脸贴着脸。 “你的眼睛——” 孟良语忙退后一步,咽了咽口水,“和你一样。” 孟良语是有一双少见的阴阳眼,两只眼睛颜色略有不同,一般人完全看不出来。 顾妄言左眼纯阴,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右眼属阳,琥珀色,用眼之时会稍稍带起些火元的赤红。 孟良语……正好和他相反,左眼赤阳,右眼墨阴。 阴阳眼不仅可视鬼魂灵魄,灵气也是看得见的。 所谓灵气,普通的灵师其实只能大约感知到,并不可视。只有阴阳眼,才能在自身灵气的驱使下,看见灵气的颜色。 但其他人也并不是就无法分辨自身灵元的属性了,只是相对要麻烦一些,需用指尖的血和几种元素一一混合了观察才能得出。 顾妄言突然笑道,“真是稀奇啊,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和我眼睛一样的人呢。” 阴阳眼他不是没见过,顾家也曾出过木元的阴阳眼,一只瞳孔是墨绿色的。 可像孟良语这样,和他同属火元的赤红色,还真是少见。 而且孟良语周身的赤色灵气,浓的很,她体内也该是结了纯度极高的火元灵丹。 这样的人物,被当做家主继承人也绝不为过。又怎么会完全没听过有这么个人? 4.第4章:蛛妖噬血冥火焚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灵师。 要想修灵,生来便要带着灵骨,如此才能结丹,聚灵。 顾妄言两个哥哥便没有那天资,结不得丹,无法修灵。也正是因此,顾家从前,对顾妄言期望颇高。 现如今,顾妄言离了顾家,上面的两位宗室少爷又当不了灵师。顾家家主顾忱便学了程家,从宗亲处认养了个孩子,当做继承人栽培着。 顾妄言想起这些就心烦。 他摆了摆手,“你叫什么?” “孟良语。” 果然是姓孟。顾妄言一挑唇角,若有所思的歪了歪头。 半晌未出声,他又伸手打了个哈欠,眼睛氤氲了些水汽,一片朦胧。 “你多大了?” “十七。” “何方人士?” “雁荡。” 顾妄言顿了一下,又问,“父母何人?” 孟良语也顿了一下,答道,无父无母。 “那真是奇了怪了,”顾妄言笑道,“无父无母,你可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孟良语突然就晃了晃神。 “诶,问你话呢。” “喔,”孟良语无谓的一笑,“是,我大约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 顾妄言斜眼看了看她:“是了,看着就很土,你的灵元就该是黄色才对。” 黄色正是是土元的颜色。 孟良语也不恼,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程家大小姐同我一起来的。她去找你了,你却在这里,岂不是让她扑空了?” “知道!” 若不是她来了,我才没空搭理你。 “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孟良语这才收了笑,正正经经的拜了一礼:“言三公子,我来拜师。” “哦。” 过了许久,孟良语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来拜师的。” “听见了。” “那——” “我收你为徒,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金山银山?” 孟良语为难道:“金山银山,我是拿不出来的。” “那你有什么?家财万贯?” 孟良语不满道:“又不是做生意,为何要谈钱财之事?” “那我又为何要平白无故的帮你?难道我头发都是白长的,竟像是个寺庙里念佛的?” 孟良语想了想,竟觉得有些道理。再说了,那寺庙里的和尚与人消灾还要收些香火钱。 她眼光一瞥,却见到了顾妄言手上的伤痕,隐约能辨出是几个小洞。 不是剑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的利齿咬的。 她抬了抬下巴,“你手流血了。” 顾妄言面无表情:“哦。”便撕下一片袖子潦草的包了包。绑的很紧,血很快渗了出来,他却连眉都没皱。 “被什么东西咬了?” “一只小蜘蛛罢了。” 小蜘蛛?什么蜘蛛能咬出一排那么整齐的血洞? 怕是小不了,怎么样也得有手掌那么大,还长出了一排尖牙。 是只低阶的小妖兽吧,顾妄言这种大人物居然也能被咬到……不会用剑砍? 不过,看他神色如常,那蜘蛛应该是没毒的,被咬一口也无妨。 孟良语还没抬起头,便见一只大蜘蛛劈头盖脸的朝她飞来。 她眼神一动,连忙侧身一闪,那蜘蛛便从她耳边滑过,落在后方。 她右手伸进袖里摸了一阵,这才想起自己身上已经没有符了,便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 片刻后,她拧着眉头死盯那鬼东西,心道:“死了?” “你突然朝我扔只死蜘蛛做什么?!” 话刚出口,她便立马想到,这蜘蛛也长着一排整齐的尖牙,不正是咬了顾妄言的那只? 孟良语迅速收了面上的怒色,心下了然了。 刚见面的时候,顾妄言拍她的肩,并不是为了戏弄。 那时候她的肩上,正趴着那只蜘蛛,也许正要张口咬她了。 顾妄言意欲救她,却又怕用剑会伤到人,便徒手上去抓,这一抓,小蜘蛛的牙印便咬在他虎口处了。 而后来的那些无聊的攀谈,应该也只是为了确定她有没有被什么东西侵身附体。 这么一想,人家言三公子徒手就能捏死一只低阶的妖兽,可以说是十分了得了。 “没劲,怎么也不叫两声啊,”顾妄言懒散的抱着胳膊,两指间又不知从何处捻出了一张明黄色的符,将那蜘蛛的尸体点了火焚了,莞尔道,“冥火符。” 孟良语心道,我小时候天天将这符当废纸画着玩,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过是用火元之血画的符罢了,你既知道我姓孟,就该想到这东西我见的不少。” 顾妄言抱着胳膊,“是没错。但确实没听过雁荡山有你这号人啊?” 孟良语只当自己没听见。 她也曾是雁荡山孟家的大小姐,锦衣玉食,受尽歆羡。 那都是她十三岁之前的事了。 顾妄言还欲追问,孟良语却道:“我要拜你为师,肯不肯的,三公子你给句话吧。” “你不像来求人的,倒像是来打劫的。”顾妄言摸了摸下巴,“我凭什么就得收你呢?凭你好看么?” “言三公子并不缺钱财,所谓钱财,于你而言不过浮云。” “我是不缺,”他笑道,“我不缺,并不代表你可以不给。我的是我的,你该给的是你该给的。再说了,我的钱也不是你帮着挣的,咱们谁也没欠着谁的不是?” 是这个道理没错。 孟良语又不甘示弱:“可拜师收徒这种事,讲求的不过是缘分二字。” “你我又有什么缘分了?” “方才你救了我。” “哦?我救过的人成千上万啊,是不是都要请到竹林里来坐一坐?” 孟良语依然憋着一股劲,“咱们眼睛一样!你也知道阴阳眼有多珍贵。” “珍贵又如何?又不能拿去卖钱。” 孟良语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若是你的那只眼坏了呢?” “咒我啊?” “不是。”她摇头,“我是说万一,你的那只眼坏了,还能用我的。” “这怎么用?” 孟良语道:“剜目。” 阴阳眼是很珍贵稀贵,可对普通人来说,却是完全无用的。只有另一具曾经孕育出阴阳眼的身体,才能完好的继承它。 若是孟良语这只眼睛被挖出来,放在普通人身上它就是一双普通的眼,甚至还会和主人相冲相克。 可若是放在顾妄言的眼眶里,它就是一双完美的阴阳眼。 顾妄言笑了笑,“我的眼睛,我自己会看好,要你的那双做什么。” 孟良语仰起头,“可是……我只有这个了。” 5.第5章:长缨三尺束终身 孟良语垂下头,思绪万千。 不要她的眼睛,意思就是说,也不要她的人吧。 说起来,言三公子救了她一命,她还没道谢呢。 于是她还是抬了头,闷声道了一句多谢。 她没说是谢什么,顾妄言却明白,“不必,谁让我是遗世灵师言三公子呢。” 孟良语扣了扣指甲,低头笑了笑。 说到遗世灵师,确实是很了不得的。也值得拿出来三番五次的“炫耀”。 修灵之地,统共只有五处,都在钟灵毓秀灵气浓郁的高山上。 传闻当年的几位灵师之祖,跋山涉水寻遍天下,均是花了好几十年才找到同自己身上灵气最接近、最契合的地方。 寻到了山水宝地,几位灵师便定了居,开始招收门徒,壮大灵门枝叶。 这便是五大家族的由来。可当时却无人能料想,原来这修灵之事,实在与血脉相关的紧,如程家一般只出水元之后,孟家也一般只出火元之人。这也是修灵不分门派而分家族的主要原因。 五大族外的修灵者也有,但很少,就像杂草丛里长了颗灵芝一样稀有。而且还是没怎么精华滋养的小灵芝,没什么惊人之资,也并不值钱。 当然,各大家中若是出了同自家灵元属性不同的,便也只能送到别家去修炼。 比如,顾妄言。 庐山灵气属木之元,顾家也均是木元灵师。收的外姓门徒也都是木元属性的。 可顾妄言却偏偏在满山木元的灵气里,结出了个火元的灵丹。这对顾家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有灵骨便可入灵门,但入灵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学会结丹。 结了灵丹,才能看出体内灵元属何,才能决定这仙山能不能收你。 若是门徒在水元仙山结了个火元的灵丹,天资高些的,程家会给孟家写个推荐,便可直接入雁荡山修灵了。而那些结不得灵丹的,便直接就踢出门去了。 但像顾妄言这样……自家血脉出的异元,委实不多见。他若是想当灵师,也该去雁荡山修灵才对。可孟良语却并未在雁荡山见过他。 至少,十三岁之前,完全没见过。 可顾妄言这功力,又绝不会是四五年就修的出来的。 孟良语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诶,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人家不去雁荡山修灵,照样成了遗世灵师! 遗世灵师,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特称,而是个榜。 没有灵师不知道这个榜,也没有灵师不想入这个榜。 可至于这榜是怎么排的,就大有乾坤了。 五灵荟,这是五家灵门联合举办的修灵界盛典,天下灵师在这时汇聚于庭,相互切磋,一较高下。这遗世灵师的榜,便是这么来的。 这五灵荟,由五大灵门轮流主持,三年一次,每一回都惊动天下。 而在上一回的五灵荟中,言三公子一剑惊人,便中榜眼。 皎霜仙子自然也在遗世灵师的榜单里,排的是第九。 遗世灵师这榜单,排的其实倒是公平公正。江湖上有许多被赶出灵门的灵师,这些人离了仙山之后自己修灵,又自己收徒,倒是也有几个出类拔萃的。还有那些灵门中的外姓门徒,也不乏天资聪颖灵力高强的。 一句话,遗世灵师这榜,只看灵师的修为能力,毫不过问家世人品。 谁高,便入榜,留名一世;谁低,便落第,寂寂无闻。 就是这么简单。 话虽这么说,可排在榜里的人,也不都是被褒扬夸赞的。 前二者有“光华掩月孟云韬,逸才惊风言三少”,孟云韬所持之剑,名为“掩月”,顾妄言所有之剑,名“惊风”。 再如程若茗之“皎若冰霜,清若茗香”,而她似乎也是遗世灵师里,唯一一个自成一句而不与他人并称的修灵剑者。 可同为遗世灵师的柳真和年不笑,一个第四,一个排第五可世人又是如何评价她们的? “不尽风流,□□柳氏娇;不及下三,七流年不笑。” 柳真似乎也是水元灵丹,用的是弯刃双剑,一曰“逐浪,”一名“鲛女”。 年不笑同孟良语一样是火元修灵者,常背着一柄骇人的五尺重刀,刀名“七月流火”。 这样随意压缩人家的剑名,还曲意乱解,明晃晃就是抹黑。 凭什么同为女子,对柳真和年不笑就要这样编排诋毁?终究不过出身二字。 柳真是个孤儿,跟了个被逐出程家的灵师游走天涯,倒也学的一身本领。 年不笑是山匪的女儿。她娘亲曾在顾家修灵,却因无妄之罪被逐出了仙山灵门。呵,可巧,正是当年给顾妄言他爹顶了罪的那只可怜羊。 好歹也曾和现任家主师兄妹一场,又无缘无故替他顶了骂名,失了大好前途。但顾家却对这位女子毫无歉疚悔过之意,还明目张胆的以她为耻。 年不笑倒是天资聪颖,生来便带着灵骨,十二岁便结得灵丹,从此便跟着她娘亲修灵。 厉害归厉害,可世人照样看不起她们。像皎霜仙子这样绝尘冰冷,才是个女灵师该有的样子。 “你的眼睛,很好看。”顾妄言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孟良语讶然抬头,心道,你那双眼睛才叫好看。 “放心,不挖你的眼,那么慌干什么。” “我没慌。” “没慌,你手抖什么?” 孟良语道:“我抖是因为你不要我。” 顾妄言:“我又没说不要。” “真的?!”孟良语欣喜的抬起头,“你是说真的?” “我也没说要啊。” “哦。”她又垂下了头。 想了一会儿,她抬头问道:“方才林子里那个邪灵,是你放出来的吧?” 程若茗都说了这竹林里有不少阵法,这一团怨气飞飞撞撞这么久,他早就该察觉了才是。 而且,她不信那只小邪灵胆子那么大,敢来言三公子的地盘上作祟。 顾妄言倒是直截了当,“是。” “为什么?” “为了给你们找点事干呐。” 孟良语正了正色,“不是为了试试我的修为么?” 顾妄言笑了,“是。” 又道:“可没想到,你连把剑都没有。” 话一说完,他却是两眼一眯,目光定在了她发顶。 一根红色的缎带,将她墨色的长发高高束起。他几乎立刻就能确定,那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发带。 如果他没看错,那发带上确实是绣着暗红色的彼岸花。 如果他没记错,彼岸花确实是雁荡孟家的纹样。孟家人体属火元,阳气过旺,易躁动不安,故需用些属阴之物压制,彼岸花确实是再适合不过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孟良语发间那根,是孟家的长缨。 6.第6章:一曲竹叶雁不等 怎么会有人拿长缨当发带? 确实,长缨算得上是一种荣耀,所有灵师也都会将自己完成的长缨收藏起来,当做功勋。顾妄言也曾有过不少,但他并不放在眼里,消了灾遂了愿,长缨便尽数扔了。 世人都爱数,数灵师烬痕几道,长缨几何。 他却不爱记,除掉了的本就销亡了,没救下的也回不来了,对着那些长缨咏叹自己的功夫,不如实打实的去救下一个。不然,长缨存在的意义又是何呢? 不是为了铭记功成,而是为了解救众生。 三尺长缨,所围之地不过能立一人尔,却载着祈缨者强烈的求生之欲。 顾妄言很想问问她发间的长缨是怎么回事,动了动嘴却还是没出声。 毕竟长缨此物,对于每个灵师来说,都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孟良语扬了扬下巴,“你想说什么?” 顾妄言摇头一笑,“没什么。你方才说,你是来拜师的?” 孟良语点头,抱拳行礼,“是。” 顾妄言抱着臂,目光意味深长,“你——” 想了半晌,他还是问出了口,“你解过几次长缨?” 孟良语顿了顿,神色黯然了些,却还是扬了头道,“一次。” 顾妄言在她发间打量了一番,“所解为何?妖兽还是邪灵?” 孟良语又顿了顿,低声道,“是祟鬼。” 顾妄言眯眼。 所谓妖魔鬼怪,其实并不需全除尽,灵师要销的,不过分为妖邪鬼三种。 妖者,非人活物所化。邪气不重的妖,一般都能在灵气浓郁之地净化自身,修得人形,便可像普通人类一般正常生活。而戾气深重的妖,便只能成形态怪异的“兽”,灵师要除的,便是这种伤人作祟的妖兽。 邪灵不一样,没有实体形态,也没有意识和记忆,只有一团怨念和邪恶之气。这种其实是最好除的,宝剑有灵光,那光便能销之。若是没有好剑,也只需用冥火焚之类的符咒烧了便可。实在烧不了,还能驱逐,将那一团气赶到灵气充沛的地方,它慢慢的便就会被净化消散了。 而三种之中,最难除的,便是祟鬼了。 鬼比之妖兽,形多变,速度也更快;比之邪灵,又有意识有思想,有的甚至非常聪明。 最难搞的是,鬼能制造幻境,也能随意变换样貌形态。 一般的灵师,是“宁杀百妖邪,不遇一祟鬼”的。 而面前这个小姑娘,居然跟他说自己解长缨,是除了祟鬼。 但她发间确实有长缨,可见确实是除了祸的。而她面上又丝毫不像在撒谎,说明除的确实是祟鬼。 这么看来,其实是十分了得的。 顾妄言笑了笑,问她,“若是我教你,你学的会?” 孟良语仰头,面露惊喜:“那是必然!” “本事不大,口气还不小。” 顾妄言轻轻一笑,便随手一伸,摘下了一片竹叶。随后便放到嘴边轻轻一吹,悦耳清脆的调子便淌了出来。 孟良语第一次知道,原来竹叶也是能吹出曲子来的。 顾妄言看她,依旧是眼神上挑。 孟良语只觉得,还不如将惊风借给她仔细看看,她会觉得更酷。 顾妄言道,“这个,你学的会么?” 语调刚一落,便听见扑棱棱的一阵响,夹杂着风声,和竹叶晃动的沙沙音。 有鸟在往这里飞。 刚思索罢,便见一只通身雪白的鸟儿落在了顾妄言支出的小臂上。 那大小,定不是鸽子,倒像是一只雪雁。 顾妄言嘴角微微一扬,“猜的没错,是雪雁。” 灵兽,雪雁。 雪雁!名贵的雪雁!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到过一只雪雁! 顾妄言居然养了这么大这么白的一只?! “这是你养的?!” “不然呢?”顾妄言瞄她。 孟良语心道,原来人家刚才是在吹暗号啊。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只雪雁,顾妄言就拍了拍它的翅膀。那雪雁扑棱了两下,便飞走了。 他又伸手,摘了一片竹叶递到了她面前。 “?” “吹,我教你。” 孟良语慢吞吞的接过那片叶子,抬头道:“你再吹一遍,我看看,行吗?” 顾妄言笑了笑,两指一伸,潇洒拈下一片竹叶。 这一次,孟良语偷偷用了阴阳眼。 她看得见,顾妄言唇间,有隐隐的淡红色灵气环绕,飘飘袅袅。 吹罢,那雪雁又飞了回来。顾妄言顺了顺它光滑洁白的羽毛。 孟良语垂头,将竹叶递了回去。 “怎么,不想学?” 孟良语闷声道,“我不行的。” “为何?” “我……我还没结成灵丹。” 顾妄言心道,“果然。”怪不得她没剑。 没有灵丹,便不能聚气。不能用灵气,就无法操剑御剑,名贵些的宝剑甚至会排斥。 而她连灵丹都没结成,却能继续在雁荡山修符咒之术,原因是何,一想便可知。 “虽然我不能用灵气,但我会画符设阵,还有一双阴阳眼。在灵师中虽称不上出众,却也绝不是泛泛之辈。” 顾妄言道:“我知道。” “那,言三公子,我——” “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学。” 孟良语垂下头,“我当然想学。” “想学就行了”,顾妄言笑了笑,“你只管学,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又给自己扯下一片叶子,轻轻放在嘴边。 “你若能引灵霄过来,日后它便是你的了。” 孟良语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灵霄是那雪雁的名字。 ?! 这算什么?见面礼?! “可我——” “别多话,你跟着吹就是了。” 孟良语觉得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他教她吐气纳息,教她唇舌力道,指间章法。 孟良语虽没有灵丹,但却十分聪明,学的很快。顾妄言看着她的侧脸,心道,不愧是孟家大小姐。 “三公子,”她叹口气,放下了叶子,“你看,我吹了这么多遍了,可根本就没用啊。” 顾妄言眯眼一笑,“现在没用,日后你就会用到的。” “你怎么知道?” 顾妄言仍旧是笑,“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7.第7章:终南无烬不解痕 孟良语心想着,自己没有灵丹,聚不成灵气,那只雪雁是根本不会理会她的暗号的。 风吹竹叶,簌簌作响。 顾妄言忽然神色一变,一把扯过她挡在身后,顺势结了个手印,动作繁难复杂,他又结的极快,却还是丝毫没有逃过孟良语的眼睛。 顾妄言这是在变阵。孟良语心想着,他这是将阵法改成了障眼法的一种。虽比不得祟鬼所造出的幻境,但若是想瞒过那些御剑掠过上空的人,绰绰有余。 “皎霜仙子?”孟良语挑眉问。 “嗯。” “躲她做什么?” “眼下不想见。” 孟良语想了想,“也亏她能找的过来啊。” “不是找过来,”顾妄言纠正,“她就是找不着路,在瞎转悠。” “?” 顾妄言解释道:“你信不信,她在这林子里转悠一天也找不着北?” “可她不是跟我说,进了这林子她便认得路了吗?”孟良语吃惊。 “听她放屁,”顾妄言嗤笑,“我刚就看见她是一个人在御剑,她能走出去才怪了。” 孟良语又问,“走出去?她不是来找你的么?” “找我她也找不见啊。我住的地方又不难找,她少说也去过几十回了,你看她还不是在这里瞎打转?” 又道:“别说是个有阵法的林子了,就是给她扔在一条南北通达的大街上,她也出不去。” 这算是刷新了孟良语对于皎霜仙子的认知。路痴还有痴成这样的?直南直北的大街她都找不出去,那若是遇见几个岔路口怎么办啊。 等程若茗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四五回了,孟良语才没憋住问了出来:“你和程大小姐,有什么过节?” 顾妄言哼了一声,“过节没有,孽缘倒是一堆。” 孟良语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拉的老长。 “你哦什么?明白什么了就哦。” “哦,”孟良语又拉长了音,“大约是什么都明白了。” 似乎是云被吹散了些,阳光突然大喇喇的洒落了下来,给孟良语的红衣上镀了一层柔软的金色。她抬手,轻轻在眼前一遮。 “不过,倒是奇了怪——”顾妄言突然双眼一眯,朝她的脸凑了过去,“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 他这一瞧倒是凑了个近,少女的双颊都似乎被灼热的目光烧红了些。 见过么?也许吧。 雁荡山算得上是符咒阵法最精通深邃的仙山,隔几年就会办场讲学,教其他灵门的子弟这些玄妙之术。顾妄言的阵法设的很严谨复杂,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去过孟家的原因。 孟良语咽了咽口水,朝后退了几步。 “咳咳,我大约是长得不起眼,十个姑娘里有三个都长我这样。” 顾妄言又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眼角微微上挑,“哦?是么?” 不说那一双百年罕见的阴阳眼,单看她的五官气质,也绝非是一般女子。 “你没听说过,高手都有癖好?” 孟良语继续后退,纠结着眉头:“比如?” “比如抓了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一刀杀了做成人偶——” 最后那几个字,是贴着她耳边说的,声音阴森冰冷。 一股寒气腾空而起,像是突然刮来了一阵阴风。孟良语登时就睁大了眼,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顾妄言却突然狡黠的笑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开玩笑呢,你怎么这么不经吓?” 孟良语瞪着眼睛看他,他却已经换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嘴角依旧噙着笑。孟良语心有余悸的吞了吞口水。 不是她胆子小。 只是杀了妙龄少女做成人偶这事儿,确实是有的,而且就在最近,就在这洛阳一带。 她来的路上才听茶馆小伙计说的。 当时她就想着,程若茗应当就是下山来处理这事儿的,顺便来“探望”言三公子。她当时便隐隐约约从程若茗袖口里瞟见了腕上系着的水蓝色的长缨。 祈缨的人估计只是祈了“斩除作祟人偶”的长缨,这好解决的很,找准了一剑下去就算了了。而做人偶的人,没人祈缨,自也就不必去管。 毕竟那人偶背后的,不知是人还是鬼。况且能将活人炼成人偶,还能精密的控制其行动的,就算是人,一定不好惹。 况且终南山,不是“解其长缨,必平其难”么,不是“门下千徒,无一烬痕”么?不是号称自己零失误么? 零失误怎么来的?当然是不接难事。有人祈缨除很凶的恶鬼怎么办? 简单,不接这活儿,不让人去解不就完了。 外人不知道,可不代表其他几家灵门也不知道。同为灵师,大家对此事皆是心知肚明,只是碍于几家关系“交好”,不好揭穿。 这都是她小时候听她爹说的。 她爹一贯看不起终南山,只看得见自己的名声,却听不见那些无辜之人的嚎哭。 不过,毕竟是座实力雄厚的仙山,少有人敢将终南山虚伪的“家训”当做笑谈。 少有,却也不是没有。终南山不解难缨,祈缨之人便只能继续受苦受难,死者也不在少数。而那些死者亲属,定是对终南灵师含恨含怨的,否则怎么会有人埋伏袭击终南子弟? 今日袭击程若茗那几个人,有一句话说的颇有深意。 “终南山,没一个好东西。” 孟良语在纠结,这个“没一个好东西”里,要不要把皎霜仙子也包括进去。 说好吧,稍微一生气就将她一个人撂在林子里自己跑了。 可是说她不好吧……孟良语又觉得,人家都在这里绕了这么久了,也确实没占到什么便宜。 “你就要这么看着她在这里绕一天?” 顾妄言偏头,“不用担心,一会儿就有人来接她了。” “阿云么?” 顾妄言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程若茗是什么德行,顾妄言很清楚。她每次逞能要自己来竹林,都会迷路,然后孤零零的坐在一棵高树上等阿云来接她。 “等着吧。”顾妄言道。 等阿云来了,将那烦人的皎霜仙子带回去,他再离开。 也算的上是仁至义尽了不是? 可这次,阿云却并没有来。 8.第8章:东郊无花春露深 顾妄言拧了拧眉,“往常,不出半个时辰,阿云就该进竹林了。” “之前在茶摊那边出了点乱子,程小姐让阿云先回去了。” “不,”顾妄言道,“阿云不会回去,她知道程若茗要来竹林,就一定会在外面等着她。” “那这是怎么回事?” 顾妄言叹了口气,“算了,先去找那笨女人吧。” 二人走了半里路,便看见了衣袂飘飘的皎霜仙子。 果然是挑了附近最高的一棵树,坐在顶上,两腿晃荡。 见下面突然站了两个人,程若茗一惊,忙跳了下来。跳的倒是优雅,就是没控制好,落在地面上的时候稍微崴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她强装镇定。 顾妄言哼了一声,“我怕你饿死在我的林子里。” “不会,”程若茗仰头,“阿云会来接我。” 孟良语道,“可她现在没来不是么?” 程若茗瞪她一眼。“关你何事。” 孟良语噎了一下。这确实是不关她的事。 她为什么要跟着跑过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可顾妄言也没说让她回去啊。 顾妄言很自然的吩咐孟良语:“你给她带路,把她送回终南山去。” 孟良语点了点头,程若茗却依然倔强,“不用。” 顾妄言反问她,“你确定不用?” 程若茗仔细的想了想,今天出门的时候阿云就说过,她要去一个什么地方探个亲。估计当时她让阿云走的时候,阿云就已经去了吧。 也许阿云要在那个亲戚家住上两三天呢?程若茗又仔细的想了想,除了阿云,还会不会有别人发现她不见了,又能想到她是在东郊竹林,还能在这课大树上发现她。 想了半晌后,她对着孟良语道:“那就走吧,但是你要什么就直接说,别觉得我会欠你人情。” 孟良语突然就有些兴奋,小声说道:“你能让言三公子收我为徒么?” 程若茗淡淡瞥了她一眼,“我哪有那个能耐。” 她又朝向顾妄言,刚张了口想说些什么,就被打断了。顾妄言道:“你要是再敢提这事儿,今儿没人送你回去,你就在树上过夜吧。” 程若茗:“不提就不提,你以为我稀罕么?” 顾妄言冷笑,“我看你稀罕的很。” 程若茗:“你倒是想的也美,平日里不知道照照镜子的,还真当自己人见人爱了。” 顾妄言怒道:“我本来就是人见人爱!” 孟良语看这两个人唇枪舌战,很想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儿。可看起来并没有人想向她解释,她也并不敢多嘴去问。 最后她只能垮了垮脸,不情不愿的上了程若茗的剑。 人家能御剑,她可不能,于是热情的向导孟姑娘在送人安全到家后,艰难的用两条腿爬回了竹林。 她倒是没想到,顾妄言居然还在这里等她。 这时候,看见他嘴角那丝玩味的笑,孟良语竟出乎意料的,觉得很安心。 “回来了?” “嗯。” 她揣摩不透,言三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要收她,还是不收? 顾妄言嘴里叼了根细长的竹叶,抱着胳膊看她,似乎是在等她说些什么。 孟良语叹口气,想了又想,才道,“掩月公子这个人,言三公子——” “呵,孟云韬么。”顾妄言噗的将嘴里叼的竹叶吐了出去。 孟良语转睛一看,才发现那竹叶竟生生的插进了泥土里,立的挺直,像把剑一样。 孟良语心下一惊,接着两眼放光。 厉害啊!不愧是言三公子! 她咽了咽口水,忽然就有些紧张,“同为遗世灵师,可为何言三公子要屈居孟云韬之下?照我看来,掩月本就不该排在惊风之前,若不是他——” “你觉得我为何甘做第二?”顾妄言突然硬生生的打断了她,狭长的凤目透出些不耐烦的意味,能看出他此刻有些不爽。 孟良语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自己莫不是触了人家逆鳞了。便勾了头老老实实的道,“这,我不知道。” 顾妄言又伸手,摘下一片竹叶叼进嘴里,懒洋洋的道:“我没和他比过,也并不想同他争什么第一。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有什么的。” 孟良语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可能跟她以前所听说过的那一个,有些不一样。 顾妄言又转头,问她,“你觉得,我在乎名利?” 笑得那叫一个春风扶栏花露深重。 孟良语也笑,笑得僵硬,“不敢,言三公子心性高洁。” “心性高洁?别再拿那词儿来恶心我了。人果真是至俗之物,但凡是碰着个厉害的人,便要夸赞心性高洁清风明月,世上若真有那么多圣贤之人,还搞什么江湖纷争。” 孟良语笑得更僵硬了,这让她怎么办,这样说也不对,那样说也不行。 “倒不是我针对你,只是一想到还有个‘高风亮节’的人也担着这名声,我便觉得厌恶。” 孟良语这回笑得不僵硬了,眉宇舒展开来,“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她也觉得那担着高风亮节之名的孟云韬,甚是虚伪。 “五灵荟上,我不和那孟云韬相争,你道是为何?” 孟良语道,“不知。” “孟云韬此人,实在不配掩月其名,我不屑与他相斗。” 说罢,又将口中的竹叶潇洒一吐。这一回,那竹叶却是直直射进了石头里,像胜者的旌旗,威风凛凛,招摇至极。 嘴角还扬着似有若无的一丝邪笑。 孟良语顿时就觉得,顾妄言这个人,有趣的很。 他敢在小小年纪就和家族断绝干系闯荡江湖,名动天下满身芳华;也能在五灵荟上放弃争夺那遗世灵师之首的名号。 他做一切自己喜欢的事,鄙视一切自己看不顺眼的人。潇洒,太潇洒了。 她看着顾妄言,不禁有些恍惚。 “言三公子果然是好眼光!”她痛快一笑。 顾妄言歪头,“看来你同孟云韬倒是有些孽缘啊。” 风动竹林,孟良语扬起决然一笑。 “孽缘没有,过节一堆。” 顾妄言又好奇的问她,“哦,是什么仇?” “大约是——” 孟良语想了半天,却还是没能将那仇冠上个确切的名字。末了,她垂下头,摸了摸指尖,“大约是灭亲之仇吧。” “哦,那仇挺大啊,你来我这儿拜师,就是为了回去杀他?” 孟良语摇头道,“不杀,不斗,不见。” “又是为何?” 孟良语垂了眼,道:“于我有仇,却也有恩,恩仇相抵,两不相欠。” 顾妄言嘴角一挑,“你倒是豁达。” 孟良语心道,她其实一点都不豁达。 9.第9章:不识人 顾妄言眯着桃花眼,玩味的将她打量一番,“诶,你和孟云韬这么不对付,我倒是想收你为徒了。” “真的?”不知是对收她为徒喜出望外,还是对“和孟云韬不对付”这句话喜出望外。 “自然是真的,本大侠一向说话算话。” 孟良语心道,自己实在没什么本事,走南闯北时也曾厚颜无耻的自称一句大侠。眼前这个,吐片叶子便能没入土石,大约才称得上是大侠吧。 顾妄言懒洋洋的道,“这样,你先叫声师父我听听?” 孟良语出神的望着他的眉眼,于风中怔了半晌。 她缓缓开口,“师父。” 一锤定音。 顾妄言笑着逗她,“那现在可以教学费了?” 钱?她哪有钱?! “不行啊师父,”孟良语连忙摆摆手,“收钱的那是教书先生,你是师父!恩师!怎能用钱这种俗物来玷污!” 顾妄言却抱着胳膊,懒洋洋的笑:“那巧了,你师父还就喜欢俗物。” …… “怎么,不想掏钱啊,”言语间,他又靠的很近,脸上还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相,“难不成……你是想以身相许?” 说罢,又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孟良语一番:“长得还行,身段也不错,就是胸有些小。” 孟良语咬咬牙退后一步,恨不得一掌拍在他脑袋上。 “好了好了,不同你打趣了,瞧你脸涨得红的。你师父我像是那种浪荡顽徒么?” 孟良语心里猛的点了数十下头,何止是像,本来就是啊。 顾妄言抬了抬手,道,“仙山收门徒,都是有考试的,你知道的吧?你要想去终南山学修灵,不也是得先过了——” 孟良语嚷嚷道,“我是火元,不去终南山。” 也没办法去雁荡山,不然她千里迢迢跑来找竹林里的顾妄言干什么。 顾妄言瞄她一眼,继续道,“我虽说不是什么名门,但好歹也是个名人,教你剑法,不能没个考验吧。还是那个问题,你若能说出吹竹叶与剑法之间的关系,我便教你。” 孟良语慌张道,“那倘若我说不出来呢?!” 顾妄言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那便等你说出来了再教。明日午时,你在这里等我。”说完,人便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午时?孟良语心道,顾妄言怕不是每天都睡到大中午才起吧? 可现在这个情形——师父抛下新徒弟享乐去了,徒留她一个人在偌大的竹林里望天无语。 吹竹叶能和剑法有什么关系啊! 她坐在竹林托着腮,苦思冥想。 不知不觉,天竟黑了。孟良语觉得有些凉,抱紧了双臂。 有些害怕呢,也每个人陪…… 孟良语想了想,撇了根树枝在地上随便画了个阵。她画完了,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画了个什么。 那阵边上都是像字又不像字的笔画,正中一共四笔,像个“招”字,却又圆滑诡异的多。 招魂阵。 一画完她立马就后悔了。孟良语你傻了吗?害怕了你找个鬼魂来陪???可她刚要去擦,那阵却兀自亮了起来。 一阵风拂来,从阵脚开始聚集成旋,环绕着上升。孟良语只觉得毛骨悚然。 不过想了想也觉得还好,招魂毕竟是正道法术,不会招来祟鬼邪灵。这阵法孟家的人也经常用,若是有想问的东西,便画个招魂阵,将一些无害的鬼魂拉来问问。 孟良语定神去看阵。 风已经散尽了,地上的阵也凌乱虚无,一个黑色的修长身影立于其上。 第一眼她就知道,这绝不是个普通的鬼魂。 黑色的斗篷,从头遮到脚。孟良语从没见过这样的鬼。 普通的鬼魂,生前是什么样,死后便是什么样。满身血的没了头的满脸黑紫的,她都见过。可面前这个,却神秘的很。 他能将自己的一切都遮住了。在这样的鬼面前,招魂的人是处于被动地位的。 孟良语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和他的对上了。 她心里一紧,连忙别开了眼,心道,这可别是个一对上眼就要附你身的鬼啊。 那人却轻轻的笑,“敢在夜里画招魂阵,你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孟良语愣了一下。也许是这声音太过好听。 她抬头望月,一弯新勾正皎洁。 那人开口道,“良语,我来见你了。” 孟良语浑身突然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双腿一抖,闭上眼晕倒在竹林里。 是做了个梦么?孟良语柔柔酸痛的肩。不知肩,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好受。 她环视一周,心道,自己竟就在竹林的泥巴地上睡了一晚上?太可怜了。 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昨晚好像是画过一个阵,可在周围找了一圈,却没看见半点痕迹。 是做梦了吧?她扶了扶额角。 顾妄言说让自己午时在这里等她。孟良语看了看太阳,好像差得也不远了。 一阵沙沙声。 孟良语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妙的变了变,心道,大约顾妄言又在改阵法了。 不一会儿,正主便来了,却是一脸烦闷的样子。 “怎么了?” 顾妄言道:“程若茗又发疯,大清早就跑到我那儿撒野,害得我觉都没睡好。” 孟良语笑道,“也亏她找的见啊。” 顾妄言摸了摸下巴,“不过也奇怪,这回竟然没见到阿云。” “程姑娘她一个人来的吗?!” “当然不是,”顾妄言瞥了她一眼,“有个程家的小屁孩带她来的。” 孟良语心道那就好。 顾妄言忽然神色又是一变,顺手结起了印。 孟良语适时的抬头,就看见了程若茗御剑,凌空而过。后面确实带了个人。 可这一次,程若茗很快就“去而复返”了。顾妄言还没来得及再变阵,一把皎霜就倏地破空而来,直挺挺的插在了他脚前。 顾妄言神色毫无动容,孟良语却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10.第10章:难破阵 顾妄言轻描淡写的往下瞥了瞥,一把将皎霜拔了出来,在手上掂了两下。 剑身忽然抖了抖,向外逃去。顾妄言却笑着抓紧了剑柄,暗中用力,和一把剑较起了劲。 片刻后,他猛的一松手,皎霜嗖的一声向主人飞去,那架势像是要将程若茗砍成两截。 程若茗目光一紧,一跃而起。翻空时,迅速在上方握住了剑柄,用力向下一按,才将剑收进了鞘中。 孟良语惊叹道,当真好身手。 顾妄言伸出手指理了理衣袍,却看见自己袖子被皎霜划破了一小片,不满的嘁了一声。 程若茗稳步而来,“阿云来过没有?” “没有。怎么了?” “没事。”程若茗目光睥睨,“你躲什么?” 顾妄言抱了胳膊靠在了背后的树上,“躲?我什么时候躲了。明明是你拿我当箭靶子,我站在这里纹丝不动好么。” 程若茗皱眉,“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我说了你别再提这事儿。你提一次,我就跟你翻脸一回。” “翻脸就翻脸,你以为我怕你么?”程若茗说完便拔出了皎霜,看着架势,是要开打? 顾妄言依然站在树下不动,孟良语硬着头皮劝了劝和:“诶诶诶,皎霜仙子,有话好说啊。” 程若茗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冷,“你是什么人。” 孟良语心道,记不住路也就罢了,难道这皎霜仙子连人也记不住? 她尴尬的笑了两声:“皎霜仙子,我们昨天才见过,我送你回终南山的,你忘了?” “我没问你。”程若茗目光幽幽地转向顾妄言,缓缓抬起剑指向孟良语的脸,“我在问你,她是什么人?怎么今日还在你这里?” 孟良语差点就要以为顾妄言睡着了。 他突然笑了一声,缓步走到了孟良语身边。 程若茗神色考究的看着他,他却长臂一揽,将孟良语的肩搂住了。 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孟良语身躯微微一颤,似乎是有一股细密的电流窜过。她吞了吞口水,目光不可控制的看向了搭在她肩上的手指。 “这个啊,是我小徒弟,我罩着的。” 程若茗皱着眉,阴森森地盯了她半晌,然后铿的一声收了剑。力道之猛,吓得孟良语身躯一震。 “顾妄言,我父亲——” 顾妄言舔了舔唇角,收回了手。“能不能别提你父亲,我又不认识。” 皎霜仙子面色更铁青了。 孟良语埋头一想,程家家主似乎是程若茗的叔父,而她父亲,倒确实是没听过。 但当着皎霜仙子的面直接说出“我不认识”这几个字,也确实是很伤人的。 孟良语因为程若茗又要拔剑刺他了,结果她却只是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那你好歹给我些信物,让我好回去和父亲交差。” 孟良语心中疑惑,怎么皎霜仙子还要向她父亲交什么差? 程若茗在终南山的身份地位可以说是极高的,程家家主也对她极为宽厚。 遗世灵师其九,程家众师之首,号令子弟千徒。 可皎霜仙子,对她的父亲,乖巧有些过头了吧。 顾妄言道:“你骗他又能干什么?” 程若茗咬唇,“这你不用管。” “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你趁早回去和你那个莫名其妙的爹说明白了,咱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他再逼你也没用。”顾妄言再次惬意的靠上树干,闭上了眼睛。 孟良语再次看着两人唇枪舌战。这一次,她似乎是真的明白了。 皎霜仙子被亲爹所逼,非要来嫁给顾妄言。但看起来,二人似乎都是不太情愿的样子。 她倒是听说过,顾家三少爷曾经和程家大小姐有婚约,可如今顾妄言已经算不得是顾家人了,程若茗却依旧穷追不舍。她当真觉得婚姻是儿戏?她爹说让她嫁,她便心心念念的要嫁。倘若她得让她嫁个死人呢?她是不是也要将自己脖子抹了躺进棺材里? “仙子,该回去了。” 程若茗回头,“知道了。” 顾妄言掀开眼皮,漫不经心的瞥一眼,便见程若茗御起皎霜,载着个人走远了。 “走了。”孟良语说。 “嗯。”他知道。 孟良语笑了笑,“皎霜仙子倒是真性情。” 想来就来,说走就走,毫无牵绊。 不像她。 顾妄言望着皎霜仙子远去的方向,突然开口道:“她一向这个样子。从前我还是顾家人的时候,她便待我如此。如今所有人都对我变了样子,从前对我不屑一顾的,如今却开始敬重有加;从前对我宠溺无度的,如今却是厌恶至深。唯有一个皎霜仙子,不管我是风光还是落魄,她自始至终都只当我是顾妄言。” “言三公子何曾落魄过?” 顾妄言反问她:“顾妄言这个名字,又是何时扬名天下的?” 孟良语若有所思:“两年前的五灵荟,言三公子惊风一出,天下色变。” “是啊,‘逸才惊风言三少’,这是两年前出现的。可我却是六年前,就被赶出顾家了。” 六年前便离开庐山,孤身修灵,却是两年前才成为了遗世灵师。 中间这四年间,没人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 “你还真是被赶出顾家的啊?”天下人都还以为是他自己想走。 顾妄言爱答不理的点了点头,仿佛这事儿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走吧,跟我回府去。” 回府?顾妄言居然在这林子深处建了座府邸? 也是,不建府,人家住哪儿啊,总不可能是睡树上的。 不一会儿,顾妄言突然停了步子,转头问她:“你能看出来这林子里用了什么阵法么?” 这太简单了,孟良语脱口而出:“玄襄阵,用来迷惑方位。还有乱匿阵,用来障眼。” 顾妄言满意的笑了笑,“还有呢?” “还有?”她皱了皱眉,“大的阵只有这两个,其余都是小阵,画法也和玄襄乱匿差不了多少。若还有别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顾妄言道,“能看出这两个来,也不错了。” “还有什么阵?” 顾妄言道:“心阵。” 11.第11章:不受蛊 “心阵?” “于尘于世,眼见常为虚无,耳听亦有不实。心之所往,方为向;其余路径,皆为幻。” 孟良语琢磨了一会儿。是说所见不一定为实,所闻也不一定为真吧。可孟良语只想知道,心阵有什么用,是怎么画出来的。 “九死不悔,无可动摇。此为心阵。” 九死不悔?无可动摇?这是在说什么? 顾妄言又道,“我说了,要考你的。” 孟良语点头,“知道,不是说什么竹叶和剑法么?” “换了。” “啊?” “我说,不考你那个了,太简单。” “那考什么啊?” 顾妄言摸了摸下巴,“就考你,自己找到我的府邸。” “我又没去过,这我哪儿知道啊?” “该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若有心,便找得到。” ? 孟良语还想再挣扎一下,可她师父已经不见了。 只有一句话回荡在她耳边。 “以日落时分为限,若彼时你还未到达,师徒之约便就此作废。” 当真是当头棒喝。她这师父怎么出尔反尔呢? 说要收她为徒的是他,突然要考验她的也是他,突然又换了考题的还是他。 孟良语抬头望了望西边,还好,离落日还有一些时间,应该来得及。 他之前说了些什么来着? 什么心阵不心阵的,九死不悔无可动摇的。这和他住的地方有什么关系? 玄襄阵倒是好破,她有阴阳眼,不会被迷了方位。乱匿阵也并不会起什么作用。她只要知道顾妄言的府建在何处就行。 她坐在地上苦思冥想。再抬头看时,太阳已经变得红彤彤的了,慢慢的变大变沉,往西山落去。 孟良语忽然抬起清亮的眼眸,弯了弯唇。 顾妄言是个灵师,定是要找灵气充裕的地方居住。 什么地方灵气最浓?她睁开一双阴阳眼,四处环视。 西北。 只要顺着西北方向,往湿气深处走便是了。 灵气越是充裕,鸟兽便喜居。等走到听得见鸟鸣的地方,便是离得不远了。 九死不悔,无可动摇,此为心阵。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渐渐明朗了起来。 日落之前?不需要,只要半炷香的时间,她便能到。 烈红的衣袖带起了林中的风,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了暧昧的红。 门口闭着眼躺在藤椅上的人,正懒洋洋的枕着双臂补觉。 听见那风声后,他并未睁眼,却歪着脑袋,弯了弯唇。 “小徒弟,不赖啊。” 孟良语到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的,也怪她刚才怕误了落日,跑的太疾。 顾妄言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掀了掀眼皮,便继续小眠了,并未睁眼去看她。 “师父!”孟良语走到他跟前,“我到了,太阳还没落!” 只那一个瞬间,顾妄言便已经利落的起了身,玉树临风站在她面前了。 如果不是他那飞扬而起的衣角和墨发,孟良语会觉得他一直就是这样站在她面前的,并未在那藤椅上躺过。 可那藤椅确实是空荡荡的摇曳着,他人也确实是站在自己面前了。 太快了。她甚至还什么都没看清,他就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孟良语只来得及瞥见一抹白色衣角。 顾妄言看着她,满意的笑道,“嗯,还不赖。” 孟良语两眼清明透亮,像是夜最浓时的天上星。 云霞似火烧,映的她双颊微红,睫毛也湿漉漉的颤动着。 “擦擦脸,看你跑的都出汗了。” 顾妄言的手上,静静的躺着一方纯白的丝帕。 黄昏时分的风总是有些清爽的,那帕子便被徐凤柔软的拂动着。 “多谢。” 她伸手接过,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其实风一吹,汗也差不多就干了,不用擦的。 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她却没那么说。 孟良语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不论是好意,还是怜悯,她都不愿受之。 她凡是总喜欢靠自己,自己实在不行的时候,就放弃。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娇气,她觉得就算自己一个人,也什么都行。 从前也有人给她递过帕子,说什么姑娘你流汗了,擦擦吧,孟良语总是面无表情的自己拿袖子一抹,然后谢过人家的好意。 一直以来,她都太倔强,从不肯受人恩惠。可在这个薄汗微透的黄昏,她却鬼使神差的接过了一方帕子。 顾妄言看着她,说道:“心阵为何,可明了了?” 孟良语将帕子攥的紧紧的,“不是通透,却也模模糊糊懂了些。” “这便够了。” 她正在神游,顾妄言却又按了按她的肩膀,面色凝重了起来。 “小徒弟,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最重要的事,你必须记好。” 孟良语似懂非懂的点头。顾妄言向西转头,看了一眼火烧似的云霞,才郑重的向她交代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为师其实,有为人所不知的隐疾。” 这短短一句话,如同晴天一声大霹雳,生生的将孟良语给劈焦了。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那泰然自若的师父,就好像他方才说出口的是“为师肚子有些饿了”一样。 结果下一句,她师父还真就就微微蹙了蹙眉,说了一句,“而且为师肚子有些饿了。” 孟良语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荒唐梦,她极为复杂的打量着自己这个“身患隐疾”,而且还“肚子饿了”的师父。 这是个梦吧是个梦吧,一定是个梦吧?这是拜了个什么师父? “师父啊,你且等一下,让我稍微捋一捋——” 顾妄言神色狐疑的盯着她,看得她浑身发麻,“我总共才说了两句话而已,有什么好捋的?” 孟良语在他震慑的注视下,艰难的开了口问道:“这个,咳,隐疾——是什么隐疾?” 顾妄言:“哦,还没说呢,我这病只有顾家人知道,毕竟见不得光,也只能藏着掖着。以往还有人照料,可后来我自立门户之后,便只能自己小心了。” 见不得光,只能藏着掖着的隐疾。 孟良语看他的眼神愈发的复杂了。 12.第12章:血花存 “以往没人管我也就罢了,可如今你是我徒弟了,便也算是个能照料我的人。” 照料?!孟良语虎躯一震。 “黄昏之后,入夜时分,我这隐疾便会发作。” 孟良语只觉得越听越迷糊,头也越的老大。 “发作起来,有些不太好收拾,还得辛苦你。” 不太好收拾?孟良语吓得虎躯又是好几震。 孟良语实在是忍不住了:“师父你还是先告诉我,发作之时,到底是什么症状?” 顾妄言沉默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道:“神志全失,昏迷不醒,无感无息。” 那不就是归西了?! 孟良语紧张兮兮的问他:“不会死吧?” 顾妄言伸手敲了她一下:“怎么可能!只是暂时昏迷过去罢了,翌日日出之时便会清醒过来。你只当我是睡了一觉。” 西边的太阳越来越沉了,天空也渐渐被染成了暗色。 “还有啊,里面空着的房间有很多。你自己选一个,日后便是你的屋子了。” 孟良语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那,师父——” 话音未落,只听得“嘭”的一声,顾妄言已经直挺挺的栽在了地上。 前一秒还同她说着话的言三公子,后一秒便两眼一闭两脚一蹬了。速度也就比他从藤椅起身到她面前的那个动作,稍微慢了那么一丢丢而已。 真是措手不及啊。 孟良语看了看渐渐变浓变暗的天色,再看看地上躺着的师父,心道还是先把他弄进屋子里去再说。 而且顾妄言现在会躺在这里,也是为了等她。若是没有孟良语的话,他一定会在这时候就躺在床上了。 可是当时他说了,以落日为限。 在孟良语找过来的同时,他就顶着风险等着她,若是她晚了,他便会在藤椅上昏迷一夜。 这里地处林深之处,湿气又重,在外面躺一晚上,定会受风寒的吧。 孟良语弯下腰,努力地将她师父捞了起来。 真重。 “居无所?”她仰头看了看那牌匾,“名字倒是奇怪。” 居无所,不就是说自己无处可居浪游荡四方么? 可这里明明是他定居的地方,为何要叫“居无所”? 她没想太多,便摇摇头踏进了院子。 环境倒是清幽静雅,屋子也建的精致,同洛阳城里的贵族府邸相比,丝毫不逊色。 果真是个有钱人啊,孟良语咋舌。 她找到了最大的那间屋子,将顾妄言放在了床上。想了想又替他脱了鞋和最外层的衣物。 他方才在外面待了许久,外衣上沾了不少水汽,摸起来有些潮湿。又替他拉过了被子,盖好掖好。 孟良语突然就觉得,自己哪儿像是拜了个师父啊,分明就是捡了个儿子。 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她才出门,准备去给自己找个睡觉休息的地方。 居无所的屋子倒是很多,但都是些空置的,落满了灰尘。她比较之下,选出了最小最偏远的一间,有些破败,还有许多杂物堆积。 皱着眉头盯了半晌之后,她便挽起袖子开始收拾起来。 清扫过后,那寒酸的小舍也变得干净清爽了起来。 孟良语看着自己的小屋子,嘴角扬着止不住的笑意。 这是时隔许久之后,她第一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收拾好屋子之后,孟良语便累得瘫倒在了自己的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了一句话。 “而且为师的肚子有些饿了。” 对了,顾妄言晕倒的时候,还饿着肚子呢。 现在他没法儿吃东西,可是作为弟子,也该是让师父一醒来,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吧? 孟良语又下了床,开始找厨房。 厨房倒是找到了,只是完全没法儿用。 她不禁疑惑:顾妄言平日里都是吃什么的?居然还没饿死? 她将烛台放在一边,又挽起了袖子,开始收拾厨房。 劈柴,找些能用的食材。 好不容易摸着黑找到了半袋米,又出门捡了些野菜,这才架锅,点火,烧水。煮了半锅粥。 忙活完这些的时候,夜竟已经快要过去了。 一缕晨光照进窗,万物皆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 顾妄言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舒舒服服的躺在暖和的被窝里。 什么味道?他仔细嗅了嗅。 是饭香。他也是饿的厉害了,一下子便翻腾了起来。 一眼就看见一个红色身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暖洋洋的晨曦洒落,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光。 柔软。 她原来也会这么柔软。毫无防备 顾妄言记得,那天刚刚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像只小鹿,看着他的时候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顾妄言再一定睛,便看到了桌子上冒着热气的白粥,还有一小碟拌野菜。 他确实是饿的厉害了,却并未直接过去动筷子。 他走得很轻,步履之间没发出一丝声响。 孟良语迷迷糊糊的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躺在一个人怀里,耳朵似乎是就靠着人家的胸膛,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人家“咚咚咚”的心跳。 她心道,“沉稳有力,大约是个练过的。”。 后来她又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大片花海里,血红色的花。 她低下身子想要摘一朵,却怎么也摸不到那花儿。 直直的,就从她掌心里穿了过去。 再看时,那花儿的形状,也不清晰了,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 到底是什么花儿啊…… 一大片,连成了山,还是红色的。 杜鹃?芍药?还是鸡冠花? 不是,都不是。能开的这么妖娆红艳,殷色如血的,只有彼岸花了。 孟良语觉得很头疼,眼睛也难受极了。她拼命的捂着眼,却摸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不断从眼眶中外渗出来。 “良语——” 有人唤她,却听不真切,仿佛隔了很远,又隔了很久。 有个温润低沉的声音对她说,“良语,我来见你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她猛地惊醒了。 黑色斗篷,招魂阵。 这话她听过,不是梦。 13.第13章:玉簪一朵彼岸生 醒来的时候,孟良语发现自己躺在顾妄言豪华舒适的大床上。 鞋子脱了,外衣也没穿。 ?! 她是怎么上这床来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这居无所里,除了自己和顾妄言,难道还能有第三个人么? 孟良语忙起身,找自己的鞋。 一低头,便见鞋竟就那样规矩整齐的摆在床边。 孟良语的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难为情,总之就是……很不好意思。 将她抱上床就算了,还把她的鞋整整齐齐的摆好。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喂,醒来了啊?” 孟良语转眼看时,便见她那风度翩翩的师父大人正抱着胳膊倚在门上,笑眯眯的看她。 “师父!”孟良语连忙蹬上了鞋子,理好自己的衣服。又用手拢了拢头发。 嗯?头发——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的头发怎么散下来了? 顾妄言见她惊诧无比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便握拳轻咳了一声。 “咳,那个,你的发带松了些,我便帮你取下来了。”他伸手,将血红的长缨递还。 取下她的长缨,是为了证实。 其实根本不必证实了吧,那就是一条长缨,孟家的长缨。 孟良语神色有些闪躲,一把接过便开始慌慌张张的束发,不敢去看他。 “为何用长缨束发?” 终是问出来了。孟良语叹了口气,却又像如释重负。 “其实我在雁荡山——” 顾妄言却突然摆了摆手,“罢了,你不想讲也无妨。” 又道,“喏,给你。” 孟良语下意识的伸手去接,抬了眼才看清楚。 “师父,这簪子不是我的啊。” 而现在,顾妄言手上躺着的那根簪子…… 是个玉簪。 温润剔透的浅粉紫色,是蓝田特有的冰花芙蓉玉。 这玉并不算名贵,可颜色却实在是好看的很,难怪深得那个什么杨贵妃的喜爱。 簪头雕成了三朵精巧的花,像是风铃一般似绽未绽,花瓣底部白色透明的部分和尖端微微合拢的浅粉色倒是相得益彰,浑然若天成。 “嗯,这是送给你的,就当是师父晚到的及笄之礼。” 孟良语小心翼翼接过那簪子,眼眶也微微一热。 “师父,我及笄都过了好多年了。” 十三岁就被赶出孟家了,她其实还没受过及笄之礼。 顾妄言摸了摸她的头,“没事儿,我就当你还没长大。” 孟良语拿着那精致好看的玉簪子,触感微微冰凉,手心却是一片滚烫。 “师父,这簪子上的花儿,是什么花儿啊?” 顾妄言笑了笑,道,“是玉簪花。” 又道,“本是之前看它顺眼随手买下的,却不想收了个女徒弟,正好能送你。虽说你不用簪,留着看看也行。” 虽说这簪子和孟良语有些不搭,她却还是极为高兴的收了起来。 这是师父送她的礼物,她要收好了,仔仔细细的收好。 和那方手帕一样。 很久之后,就算那根玉簪被摔成了碎片,她也依然小心翼翼的用布包好,一如当初的珍藏着。 “喂,良语,吃完饭就练剑去。” 嗯?吃饭? 孟良语这才看见桌子上精致的食盒。 一层一层打开,简直是口水流下三千尺。 早蒸茄子、粉蒸牛肉、酱烧冬笋,剁椒鱼头、酸辣藕丁、椒麻肚丝…… 还有一整只脆皮烧鸡,上面还洒满了辣椒粉。 孟良语从小在雁荡山长大,孟家人都嗜辣,她也不例外。 若是给她一碗早上那种白粥,她根本喝不下去。 现在看着桌上红彤彤的菜色,她简直是两眼放光。 她惊喜的看着顾妄言:“知我者莫若师父也啊!” 大喊了一声之后便赶忙出去用清水洗了漱,又像一阵风一样飞奔回来与她的大餐相聚。 猛的扯开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后,她才想起来问顾妄言,“师父,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啊?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顾妄言也坐了下来,夹了一筷子冬笋,“你做梦的时候一直在喊这几个菜来着。” 孟良语悻悻的低了头。 做着梦还不忘报菜名儿,她也太丢人了吧。 两个人齐心合力,将那几碟子菜消灭了个干干净净。 孟良语吃了个撑,觉得自己肚皮像是个熟透了的瓜。 顾妄言笑得不怀好意,“吃好了?” 孟良语笑得胆战心惊,“吃好了。” 顾妄言潇洒的起身,“那就走吧。” 孟良语狗腿的起身,“唉唉唉,好嘞,师父!” 顾妄言回头,笑得灿若一朵玉簪花,“昨日让你自己选个房间,你选了么?” 孟良语点头:“选了选了。” “带我去看看。” 顾妄言想着,居无所中精致华美的房间太多了,装饰风格都各不相同。 有奢华气派镶金带银的,也有幽静清雅设字摆画的。 还有虚幻缥缈轻纱缭绕的。 他倒是想瞧瞧,他的小徒弟,选了个什么样的。 但当他站在孟良语房间门口的时候,脸色便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凌厉。 “本少爷这儿有那么多房间,你偏偏要选个柴房?!” 孟良语惊了惊,“这是个柴房?” 顾妄言冷声道,“破落不堪,同柴房又有何区别?!” 孟良语低了低头,羞愤地绞着手,“这屋子也不破,收拾好了之后也是干净敞亮的。” “这么一间屋子你就满足了?” 孟良语倔强的点了点头,“这屋子同我挺相配的。” 顾妄言简直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你!你简直是——” 罢了,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也是,我不该同你发火的。” 他和人家置什么气?是他说的,让人家自己选屋子。 人家按他说的,选了,还选了个最小最破的,如此客气,他应该高兴才是。 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她要选那间房子? 为什么之前给她递手帕的时候,她犹豫了许久才接过去? 为什么今天她接过那根簪子之前,要先小心翼翼问他“这真的是给我的么?” 为什么她打开那食盒之前,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她活的是有多憋屈?! 顾妄言一偏头,目光就落在了她发间的长缨上。 14.第14章:觉殷为嫁雁荡魂 那朵玉簪,若她戴着,定是很好看的。 这个想法莫名其妙的就跑了出来。 顾妄忙闭着眼睛言摇了摇脑袋,转身走了。 可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来,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你这衣服是好看,可也太不方便了,下午带你去买身儿新的。” 孟良语糊里糊涂,“怎么不方便了?” “太繁琐,你确定穿着它能施展得开?” 孟良语点了点头,道:“也对。” 可她心里却想着,程若茗那天穿的衣服,虽说是素色,却也是华美繁琐的。 可人家拔剑之间便灵力暴涨,几息之间就完成了四挽红。 唉,差距啊。 顾妄言却依然捏着下巴,盯着她的衣服看。 “你这身红衣,看着倒不像是寻常女子的衣物。怎么还绣着彼岸花?” 孟良语不自然的笑了笑,“大约是好看。” 顾妄言又道,“彼岸花是孟家家纹吧。雁荡子弟身着的红袍,也都绣着彼岸花。” 孟良语垂了垂首,却又笑道,“是,雁荡觉殷袍。不过先祖定的这家袍也是奇怪,一群大男人穿着红色,分外艳丽娇媚呢。” “我倒是觉得不奇怪,孟家人本就阳气火气旺,易燥易怒,易入魔道,需用极阴之花压制调顺。但若是穿个白衣绣上红花,或是玄衣上绣红花,岂不是更妖娆?” 孟良语想了想,白衣玄衣上开满彼岸花……似乎确实是很妖娆。 这样想来,觉殷袍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暗红的底色,绯红的花丝。 好看倒是真好看,孟良语曾因自己是雁荡人能穿觉殷袍而自豪过。 “可你穿的,却并不是孟家的觉殷袍。” 此言一出,孟良语心下便是一惊。 “很像,却并不是,我之前也差点认错了。” 孟良语咬着唇,抬头悲凉道:“师父,其实这件外面还应有两件的。等我穿上,你便明白了。” 她从自己的包袱中小心翼翼的取出衣物:一件为枣红,底有暗纹,上绣龙凤,袖口襟领都掐了金丝;另一件为浅水色大袖衫,用的大约是鲛绡纱,轻薄软透,盈盈生光,上面也绣着金色的祥云龙凤。两件相叠,朦朦胧胧。 她缓缓将两件衣物套好系好,再转身时,顾妄言就明白了。 这是一身嫁衣。 而孟良语之前穿着的那件,应是这身嫁衣的底衣。 什么人会用类似觉殷袍的衣物作红嫁的底衣?雁荡人。 孟家人对于觉殷袍的情怀很深,就算是离了雁荡,里衣也都会做成觉殷袍的款式,贴身穿着。 不是外人嫁入孟家,而是孟家的女儿出嫁。 孟良语又道,“这嫁衣,是我娘亲的。” 顾妄言怔了片刻。 外人嫁入孟家,没道理会将底衣做的像觉殷袍。 除非……孟良语的娘亲,本就是雁荡人。 顾妄言没再问什么,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转过身便走了。 雁□□弟子,与师兄情投意合,后嫁入孟家,生了个火元很纯的女儿。 这曾是一段佳话,广为流传。 这对夫妻在小女之上,还有一长子。 那长子灵力高强天赋秉异,小小年纪便能独当一面。 正是雁荡山现任家主,孟云韬。 走了几步后,顾妄言忽然转身道,“既是你娘的嫁衣,理当收好。今后你也是要提剑斩妖的人了,若是将那嫁衣一不小心划了损了,岂不是要心疼?” 下午,孟良语就被顾妄言拉去城里买东西了。 什么茶米油盐锅碗瓢盆的,装满了一整个马车。 孟良语抬着自己被惊得要脱臼了的下巴,瞪着眼睛问:“师父,你不是要搬家吧?” “嗯?”顾妄言架着马车,回头看她,“住的好好的,搬什么家?” “这些东西,你之前怎么不买好呢?” 其实孟良语是想问,他一直以来是怎么活下来的? “之前啊?就我一个人住,买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孟良语腹诽,那就你一个人,你弄那么多房间干什么。 顾妄言语重心长的拍着她的肩,嘱托到:“良语啊,日后为师的饭食起居便交与你了!” 孟良语顿感肩上责任千斤。 “走吧,下车。” “干什么?”孟良语望着那牌匾,疑惑的道。 “买衣服啊,不是跟你说了?” 孟良语踏进那店里,只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被吸走了。 这些布料也太好看了!那些衣裙的款式也都是些不常见的款式。 价格当然也是吓人的。 她哆哆嗦嗦的找了一件看起来轻便些的,问顾妄言行不行,顾妄言气的翻了个白眼。 后来,顾妄言一口气给她挑了十几件,白的黑的红的蓝的,棉的绸的轻纱的,全部都买了下来。 孟良语抱着那堆好看的衣服,只能流着泪慨叹:有钱啊,真是有钱。 后来,她将那套红色的嫁衣,小心翼翼的叠了起来。 收进了顾妄言送给她的一个精致的红木箱子里。 她其实在想,没准儿那箱子比她的衣服还贵呢? 收好了衣服,她又去厨房生火做饭。 半天的时间,顾妄言的喜好她已经全部都打探清楚了。 喜欢吃甜的,不吃辣。 这倒是好办,于是孟良语做了一桌子清淡可口的菜,还煮了一锅甜汤。 可顾妄言看见桌子上的菜色时,脸色却并不好看。 孟良语心里打怵,莫不是不对师父的胃口? 不对啊,早上那野菜白粥,师父也喝的挺开心的啊。 要不重新做一桌? “师——” “你——” 二人同时开了口。 顾妄言沉了沉气,冷声道,“这就是你做的菜?” “嗯……嗯,”孟良语羞愧的点了点头,还用手绞着裙子,“师父你不喜欢?” 顾妄言却叹了口气,拿起了筷子。 “算了,没什么,坐下吃吧。” 孟良语察言观色扭扭捏捏胆战心惊如芒在背的吃完了整顿饭。 师父究竟是为什么生气? 她不明白。 吃完最后一筷子的时候,顾妄言搁下了碗。 15.第15章:无心一掷剑未别 “孟家人都嗜辣。” 孟良语点了点头,“是啊。” “你也是。” “是啊,无辣不欢!” “那为什么做的菜都这么清淡?” “因为师父你不吃辣啊。” 顾妄言皱眉道:“那我要是什么都不吃,你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起升仙啊!” “我从没听过修灵还能升仙呢!诶,那要是升仙的话,真的是什么都不能吃?” “升个鬼!”顾妄言气急败坏,“怎么连个比喻都听不懂!” “我听得懂。”孟良语搁下筷子,瘪了瘪嘴,“我这不是怕你骂我吗。” “你就是在找骂!”顾妄言骂道,“总之明天的饭要是还这般清淡,你就一口都不要吃了!” 孟良语扯了扯头发,“行行行,那师父你想吃什么样的啊?” “你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孟良语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师父你是想换个口味啊,早说么。” 顾妄言脸沉了一会儿,才道,“快日落了,我要先躺床上去了。” “嗯。” 顾妄言半靠在床上,抱着胳膊看她收拾碗筷。“剑眉星目,你生的倒是挺英气。” 孟良语回头,冲他潇洒一笑。 再一回头,却发现顾妄言已经闭了眼,手轻轻沿着床边垂了下来。 她望了望窗外,日头落了啊。又将顾妄言塞进了被子里,仔细的替他掖好。 她倒是羡慕他,长着一张勾人的桃花儿眼。 孟良语生的确实是“英俊潇洒”。一双狭长的凤目,眼尾上挑,添了几分凛冽。 眉是细长又锋利的剑眉,并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温柔下垂,而是微微上扬。 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说不上嫣红,却也不淡,只是很顺眼很平常的饱满颜色。 一头乌发尽数束在顶上,神采熠熠。 其实白日里顾妄言就在想,同她初见之时,孟良语便是一身红衣。 墨发飞扬,满目星光。 第二天,孟良语还没醒来的时候,顾妄言便在门口嚷嚷了。 “快起啊!我都饿了!” 孟良语愤愤的想,他好歹是吃饱了睡的,也好意思一大早就喊饿! 她倒是记住了他昨天的话,早上的菜里便加了一道辣炒肉丝,不过顾妄言只是尝了一筷子就瞬间色变避而远之就是了。 吃饱喝足后,顾妄言按住她,“坐下。” “嗯?” 不等她反应,他的手就贴在她后背,缓缓向下探去,最后停在了丹田处。 孟良语一动不动。她知道顾妄言这是在帮她,没准探完了就能找见她结不了丹的原因了呢。 片刻后,顾妄言收回了手,脸色有些不好看。 “怎么了,师父?” “你爹娘告诉你,你天生就无法结丹?” “嗯,”孟良语点头,“各种法子都试过,每一个成的。” 她爹娘说了谎。 她并是不天生如此,而是有人在她丹田处,上了个咒锁。 “师父,那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顾妄言叹了口气,“有人用咒,将你丹田处的灵脉锁住了,所以灵气进不去。” 孟良语怔怔的看了他许久。 她并非生来不可结灵丹,她爹娘是骗她的。 这咒锁应该是挺明显的,顾妄言一探便知了,没道理她爹娘却探不出来。 知道,却不告诉她实情。这咒锁是谁给她上的,可想而知。 “你是说,我的灵脉,是我爹锁住的?不可能吧,”她无力的笑了笑,“不会的,我爹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她不想去相信,也不敢去相信。她因为没有灵丹,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冷嘲热讽? 不能御剑操剑,她便一心扑在符咒之上,想着自己不用剑也能成为灵师。 多少没日没夜的画画写写?她指根处全是薄薄的茧。 “果然是孟家的大小姐,就算连灵丹都结不得,却也一样能坐在这里修习符咒!” 这话,人前背后,她没少听过,每一次听都很难受。她总是想,孟良语,你要是争气些就好了,也不会有人说父亲徇私不公。 现在顾妄言告诉她,造成这一切的,就是她爹。这让她如何适从? 半晌后,她还是苍白的笑了笑,“反正我爹已经不在了,他为何要给我上这咒锁,我也没法儿去问了。” 沉默了许久后,顾妄言道:“解得开的。” 孟良语抬起了头。 “你等着。” 不一会儿,他捧来一个玉碗。那碗倒是不大,但是通体碧翠透亮,外缘雕着一圈复杂的图案,定是个宝物。 顾妄言咬破手指,开始在碗壁写咒文。 孟良语瞟了一眼,“这是什么咒?” “和你体内那个咒相同,只是你体内的咒文属阴,我写的这个属阳。” 孟良语心下明了了,道,“以毒攻毒么?” “聪明。” 孟良语体内那个咒文,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咒文,而是像有生命一般。它靠吸食她的血气为生,久而久之,便覆在丹田处不肯走了。这样一来,便堵住了灵气入体的脉路。 而顾妄言现在画的这个,和她体内的咒文实力相当,两咒相遇,必要相争。 待它们打上一会儿,他便能将两个一起引出来。 顾妄言用血写完了那咒文,便开始往里面倒清水。 血写的咒沾在碗壁上,遇水却并不消散,而是依然成形,从一角开始慢慢揭起。最后,一碗水中,几个血文浮浮沉沉。 孟良语仰头,一口将那碗咒水喝了下去。 不出片刻,她就忽然感觉到腹腔中有一阵热流,那热流只待了片刻,便开始四处流窜。 顾妄言适时的伸手,将两个咒文引到了她手掌,又输了些灵力,猛地将它们逼了出来。 惊风出鞘,在空中流畅一划,便将两段咒文斩成碎片了。 咒锁没了,孟良语却依旧趴在桌子上。“师父,我有点……难受。” 坏了。顾妄言心道,她周身灵气浓郁的厉害,眼下丹田处又没了咒锁,灵气猛地全数涌入…… 孟良语只觉得浑身涨的厉害,像是要炸裂开来。 顾妄言伸出手指点在她背上,又化为掌,引着灵气慢慢游走扩散,疏通至全身。 不一会儿,孟良语便觉得浑身舒畅。 直到很久以后,孟良语才反应过来,自己当时就那样被顾妄言摸遍了全身。这也就算了,关键是被摸完以后,她竟还不知羞耻的觉得很舒服。 顾妄言将她整个人从桌子上提了起来,“试试聚气。” 孟良语闭眼凝神,感受到灵气在她体内游走。 “聚在丹田处,慢慢凝结,不要操之过急。” 孟良语继续调息,将灵气一丝丝送往丹田,又一点点凝聚起来。 片刻后,她睁开了眼。 顾妄言伸手在她丹田一探,皱了皱眉,“也太小了吧。” “我才刚刚开始,能结个丹就不错了好吧!” “还行,不错了,”顾妄言笑着改口,“慢慢来。” 孟良语愣了好久的神,才猛地提起了一股气:“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御剑了?” “你有剑么?” 一句话就把那股气给打散了。 顾妄言又道,“你现在也用不到剑。” “用不到?” 顾妄言瞥她一眼,“你当剑是那么好学的?” “腰板挺直,气息下沉,呼吸要匀!”顾妄言拿一把竹剑戳了戳她的脊背。 孟良语扎着马步,咬了咬牙,汗水涔涔的从额角渗了出来。 这么大热的天,顾妄言就让她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半个时辰! 还不让动!不让说话! 美其名曰:静心修心。 “双手握紧了,别留空隙,手这么松,剑都要掉下去了!喂喂喂,你拿剑对着敌人的时候也要这般的绵软无力么?!” 孟良语咬了咬牙,握紧了双拳。 “腹部用力,气守丹田,全身都要绷紧,才不会露出破绽。” 孟良语双腿都在打颤,也只能咬着牙继续稳住身体。 扎了大半天的马步之后,顾妄言终于说了一句,“可以起来了。” 孟良语却没能起来,“咚”的一声就直挺挺的栽在了地上。顾妄言将她拽了起来,递过去半截竹筒,“喝水。” 孟良语也是渴得厉害,接过竹筒便咕咚咕咚的喝完了。 顾妄言拍了拍她的肩,夸奖道,“今天练得还不错,日后要坚持。” 孟良语两眼放光,“师父,那明天是不是就不用扎马步了?” 顾妄言摇了摇头,“不行,你气息调的不好,灵力混乱毫无规律,还得再来三天。” 于是孟良语又在大热头底下扎了三天的马步,顾妄言偶尔善心大发的给她扇扇风。 顾妄言看她喝完一大盆水后,突然说,“明天开始练剑法。” 孟良语蹭的就翻了起来,“师父,你是说真的?!” “自然。” 孟良语又扯了扯头发,嘶了一声,“可是我没剑啊?” 顾妄言薄唇微启,轻声说了一句,“先用我的。”。 孟良语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可顾妄言却真的将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朝她随手一扔。 16.第16章:九天孤冷难遇春 孟良语两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吓得赶紧扑过去接住。 剑身明明是冰冷的,可孟良语却觉得非常烫手。好像自己捧了千斤重的金块儿,还是刚从火里捞出来的金块儿。 那可是惊风剑啊!惊风!天下名剑! 而他就那么随手一扔,脸上也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孟良语还是小心翼翼的捧着惊风,双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嘴唇也磕磕绊绊,“师父啊,这这,这不合适吧?” 顾妄言伸手,用食指的关节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笨,让你用你就用,我还能舍不得不成?” 孟良语又颤抖着问:“那我用了,师父你用什么?” “我么?”顾妄言嘴角一扬,眉眼邪气的上挑,“我用这个。” 竹剑? “这个当真能砍东西?”孟良语五官都要纠结在了一起。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抢了人家的心头所爱,虽然那是他自己扔过来的。 顾妄言却笑着挑眉,“有什么不能的?不然我现在砍给你看?” 孟良语慌忙的摆了摆手里的剑:“别了别了,这儿也没什么妖魔鬼怪能让你砍的。” 顾妄言挑起一抹说不清的笑容,握着竹剑向身侧轻轻一挥。 看似毫无用力,却是轻而易举的砍下了一根小腿一般粗的槐树枝。 孟良语目瞪口呆的咽了咽口水。 顾妄言收了竹剑,笑道:“今天你累得不轻,晚饭我来做吧。” 孟良语怀疑的盯着他,“师父,你还会做饭哪?” 他一挑唇角,“你等着便是了。” 后来孟良语出神的望着满桌子黑糊糊的菜,不禁开始慨叹人生。 不仅是她,就连顾妄言,也对自己的“得意之作”望而生畏。 他羞愧的道,“那什么,良语啊,要不咱们出去吃吧?” 孟良语还是先硬着头皮尝了一口,然后郑重的将筷子搁在了桌子上。 她抱着双臂,面色凝重 ,“师父啊,日后你还是别进厨房了。” 顾妄言尴尬的笑了笑:“那等杂乱之地,本也与我周身气质不符。我倒是也不想再踏足了。” 后来,每天的菜都是一式两份,一份清淡的,归顾妄言;一份辣的,是孟良语的。 顾妄言仍然每天都想尝一筷子她的菜,每次尝完以后就悔不当初。 终于有一天,孟良语将自己最疑惑的事情问了出来。 “师父,那我没来之前,你每天都吃的是什么啊?” 顾妄言咬了咬筷子,“我啊?九天阁。” 孟良语的筷子刷的就从手里掉下去了。 九……九天阁?! 九天阁孟良语当然听过,名号如雷贯耳,只要是来过洛阳的人都听说过。 那个酒楼,听说是全洛阳最奢靡的地方。达官显贵都以在儿办一桌酒席为荣,别说是平民了。那可是个炫耀财力的地方,王孙公子去吃个酒都得预约。 顾妄言倒是想去就去了,还每天都去。 啧,有钱。有钱的不得了。 “师父,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啊?听说那九天阁可不是有钱就能进得去的。” 顾妄言点了点头,“是啊,谁让那九天阁的老板是我兄弟呢。” 奇了怪了,九天阁没人没听说过,而九天阁的老板,却是没一个人听说过。 “是你兄弟啊!那肯定是很有钱吧?”孟良语捧着碗两眼放光。 顾妄言夹了一筷子笋片放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还行吧,不过那家伙实在是抠。” “师父,那九天阁的老板,到底是谁啊?” 顾妄言瞥了瞥眼,“你可曾听说过遗世剑侠里排第三的人?” 孟良语竖着手指头把那几个名字念了一遍:“第一是孟云韬,当然我并不同意他在这个位置上,第二是师父你,第三是——” 第四是柳真,第五是年不笑。 她纠结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师父啊,第三这个人,没听过他的名字啊。” 顾妄言笑了笑,“是啊,就连我都不常见着他。” “那他是怎么打到第三名的位置的?不是说必须要去论剑大会比剑才能进榜么?” 顾妄言解释道:“是啊,但他只出现了一场——和柳真比的那场。” “他只和柳真一个人比剑?” “嗯,当时柳真已经拿到了第三,他不过三招便将柳真给击败了,却并不继续往上打。” 孟良语挑了挑眉,“哦?他是不想和你比么?” “不。他就那么个性子,和谁都不想比。” “和谁都不想比,却偏偏要和柳真比?” 顾妄言挑嘴一笑,:“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是不关我的事……可我好奇啊,问问都不行吗?” “问了你能打过他么?” “不能。” “那问了有何用?” 孟良语凝眉,“我只是问问他的事,又没说要和他打啊?” “打听他,却又不和他打。那是想嫁给他?” 孟良语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 “你看,你又不想打他,又不愿嫁他,打听这些干什么呢?” “我好奇,不行么?” “天下名人志士何其之多,你为何不打听旁人,而偏偏是他?” “这不是刚好提起来了吗?我就随口一问而已,不说就不说吗。” 怎么搞得像是要吃人一样。 孟良语拿筷子戳了戳碗中饭菜,却怎么都觉得没胃口了。 今天师父怎么这么奇怪,一谈到这个人,他似乎就有点严肃不悦。 怕是人家的手下败将吧?切。 她怏怏的收了碗筷,在院子里托着腮看晚霞。 红彤彤一大片,烧跟起来了似的。 也不知道那个神秘的九天阁老板为什么只和柳真一个人打。也许又是什么曲曲弯弯缠缠绵绵爱恨相织的故事? 她最讨厌的便是拉拉扯扯说不清剪不断的苦恋情深了。 有那功夫,好好把话说开了不行么?非要一个追一个跑,直到天涯与海角。 但顾妄言说的也没错,人家的事,同她有什么干系? 17.第17章:茕茕飘零逢皎月 余晖已尽,凉风袭人。顾妄言也快该“入睡”了。 孟良语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回屋“照料”她师父去。今日闹得有些不愉快,也怪她太多嘴,什么都想问。也许那些事情师父不想回忆不想说呢?也许那有关人家的伤疤痛事呢? 明天该道个歉,认个错的。 她垂着头走上石阶,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没走两步,却突然听见温润一声。 “抱歉。” 她抬头,便见顾妄言玉树临风的在门口站着,却看不出他面上是什么表情。 “师父怎么还没睡下?”她回头看一眼落日,“天要黑了。” 顾妄言却问她,“生气了?” 孟良语摇头道:“没有的事,是我太多嘴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那就是生气了。” 孟良语低着头不说话,他又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该告诉你的。” “他是我的至交挚友,也是这世上唯一懂我惜我之人。” 孟良语微微抬头,便见师父脸上一片动容。看起来……这个人对师父来说,很重要。 “那他姓甚名何?” 顾妄言没告诉她完整的名字,只是简略的道,“姓花。” 孟良语蹙了蹙眉,“花?可是没听说过哪个大家族是花姓啊。” 顾妄言敲了敲她的脑袋,“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族的。他自幼便失了双亲,是在顾家长大的。” 孟良语,“顾家收养了他?” “嗯,他天资不错,我爹便将他收进了顾家,陪我……练剑。” 倒也是,顾妄言是顾家从没出过的火元,按理说不能在庐山修灵。 可他却又是顾家唯一一个能继承家主之位的人,顾家也舍不得将他送到雁荡山去。 如此一来,找个和他灵元属性相同的人,陪他一起修灵,倒是个最好不过的办法。 孟良语咧了咧嘴,“人家都有书童,你倒是有剑童。” 顾妄言脸色略微沉了沉,皱了眉柔声道,“良语,收回那句话。阿深不是什么剑童” 孟良语低头咬了咬手指。她又说错话了,又惹的师父不高兴了。 她真是笨,师父都说了那个人很重要了,她怎么还能说出“剑童”这种话呢?该打。 顾妄言闭了闭眼,“也罢,你也是无心的。” 但方才,他那副板着脸护着阿深的样子,倒让孟良语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插着腰,板着小脸儿说“不许欺负我妹妹”的小男孩儿。 那人曾经还将她护在身后呢,曾还对她爹说“良语还小,爹娘要罚就罚我”,曾还教她写字教她画符呢。 如今却是落得了一个“不杀,不斗,不见”。 但她还是仰头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原来师父的挚友叫阿深啊。” 顾妄言像是在神游,目光盯着远方,眼底一片空洞。 “阿深他,很厉害的。” “师父,他没继续待在顾家,也是因为你吧?” 顾妄言都离开了顾家,想必阿深也不会孤身待在庐山上的。 可顾妄言却说:“不是。” 良语诧异。 “我之所以被赶出顾家,是因为他。” 孟良语很想问为什么,可她没问。 他也没说。 顾妄言看起来一直像个吊儿郎当的人。可一提到“阿深”这个名字,他就会变得沉重,像一座孤坟,满目枯野荒山。 二人不语,在石阶上静坐了许久,直到长庚亮起,一轮皎月爬上梢头。 孟良语突然惊到,“师父,天早黑了!” 顾妄言瞥她一眼,“是啊,我看见了。” “那你怎么……” “今天满月。” 话没说明白,孟良语只能自己去猜。 难道师父的隐疾在满月这一日不会发作?为什么啊。 顾妄言却突然道,“如此美景,我却见不了几次。” 孟良语心下一酸。顾妄言每次一到日落便会昏厥,也就只有十五这一天可以见到月亮。大约是期待的很,也寂寥的很。 满月。他却是孤身一人,就这样看了许多年。 沉静如水的夜里,孟良语突然说,“师父,今后我陪你看月亮吧。只要你醒着,我就陪你一起看。” 顾妄言转头去看她,才蓦然发现那双眼里装满了星光。 他眼神躲了躲,清咳一声:“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明天我教你剑法心决。” 孟良语两眼止不住的放光:“是哪一门的剑法?” 顾妄言不动声色的瞥她一眼,“我自创的。” 说是自创的,其实也不然。 顾妄言的本事,便是“过目不忘”。 只要在他面前用剑,他便能记住那人的剑法和招式。 就凭这一点,程家的孟家的顾家的……各种大家祖传的剑法奇招都被悄无声息的“偷”去了。相传他当时在论剑大会上,碰见哪一家的,就用哪一家的剑法跟人家打。 按理说,他是火元的修灵人,只能用火元的孟氏剑法才对。 可他偏偏是个万能的体质,就算用了与火元相克的水元、土元剑法,也能毫发无损。 也正是因此,他才声名大噪,被称为“采万山之石,纳百家之长”。 孟良语问他,“一挽红,你也会么?” 顾妄言嘁了一声,“那是最简单的招式了,会挑会绕便成。” “我想学那个。” 顾妄言看了她半晌,才问,“学那个做什么?就是个花式而已,除妖用不到,砍鬼砍不了。” 孟良语别扭的支唔道:“我就是想学。” “行。想学,我教你便是。” 二人又看了会儿星星,孟良语突然歪头问他,“师父,为什么满月你就不晕呐?” 顾妄言眯了眯眼,“月圆之夜,何力消减,何物猖獗?” 孟良语想了想答道:“符咒之力消减,阴诡之物猖獗。” “那就对了。” 孟良语又皱了皱眉,心道:原来师父这落日便失魂的症状竟是符咒之术造成的? “那师父可知道,是什么符咒?” 顾妄言瞥她一眼,“知道的话,我还用得着每月十五孤零零的赏月?” 也对。 18.第18章:顽心不改弄飞尘 翌日,孟良语在热头底下挥汗如雨的摆着剑,顾妄言斜躺在一颗粗粗的老槐树上吃果子。 一边十分满意的吃着果子,一边十分不满意的骂着她。 “早知道你这么笨我就不收你了!” “手腕要用力!你都快把剑插进地里了!” “都跟你说过了,这一式的剑尖是直取对方心口的,你见谁心脏长在裤腰带那块儿?!” 孟良语瞪他一眼,一把将惊风插进了地里,没好气的抬头看向他。 这“惊风”这么重,她能提得起来都不错了,又在大太阳底下挥了那么久,提不高很正常。再说了,她在下面累死累活的,而那个人作为师父,却躺在阴凉的地方吃果子?! 好歹也得不时的下来指正指正啊! 他倒是好,光知道动动嘴皮子,一头扎在那那树干上躺着,连个姿势都不带换的,看起来是舒服得很啊! 孟良语嗤笑了一声,道:“就像你这种矮个子,心脏不就长人家裤腰带上么?” 顾妄言倒没骂她,只是眯了眯眼,嘴角挑起了一个邪邪的笑。 这个眼神,看的孟良语心里直发慌。 顾妄言双臂为枕,长腿一叠,搁在上面的那条腿轻松自在的晃了晃。 随后,只一个瞬间,便潇洒帅气的翻身,落地,衣角一飘,就到了她站的地方。 正对着面,眼瞪着眼。 孟良语觉得,妈呀,她师父真是帅,帅极了。 顾妄言眯着眼,伸出手按了按她的脑袋。 “小丫头,你刚说什么呢?” 他意味深长的打量着她丰富的表情。 孟良语仰头看了看,咳,自己的脸正好对着人家胸口处。头顶的话——估计也就刚挨到人家肩膀。 平时没觉得他这么高,怎么今天正经一看,居然这么修长? 顾妄言手上的力气加重,孟良语都觉得自己要支撑不住跪下来了。 “谁的心脏长人家裤腰带上了?”他歪头问她。 孟良语咬着牙,“我我我,师父,我心脏长你裤腰带上边儿!” 顾妄言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又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把孟良语压弯了腰。 “师父!你再按我就要长泥巴里去了!” 顾妄言却一个用力,将她的头往自己身上一靠。 孟良语只觉得自己的头撞得有些疼,似乎是撞到顾大人的肋骨上了。 顾妄言笑得像个傻小子一样开心,“你看,这样你的心不就在我裤腰带上了?” 孟良语低头一看,脸腾的一下就烧成了火焰山。 她……她的胸正抵着顾妄言的腰! 就在人家的腰带上! 那是她的胸啊师父!她好歹也是个女人啊师父! 但是顾妄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性别的问题,自己玩儿的挺乐呵的,像个大傻子。 “你看,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直接把你心脏挖出来,系在腰带上,挂着到处走。哈,吓不死别人。可比那些玉佩啊扇子啊什么的厉害多了,你说是不是?” 孟良语赶紧敷衍的说是是是,顾妄言才满意的松开了她。 可是当顾妄言大摇大摆的走向那老槐树的时候,孟良语却突然恍惚了那么一下,觉得好像自己的心脏,真的被那人绑在裤腰带上带走了一样。 魔怔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努力的晃了晃脸,才弯下腰重新拎起了剑。 那个下午孟良语练剑练得心不在焉的,一套最简单的剑法她愣是挥了一个时辰的胳膊都没记住。 她深刻的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被开了个洞,一边儿记着一边儿就往外漏。 而顾妄言完全不用怀疑,他十分确定孟良语的脑袋就是开了个洞,眼神儿都是一愣一愣的,挥舞两下就要望天,额头上还明晃晃的写着四个大字:记不得了。 不过嘛…… 顾妄言饶有兴趣的眯了眯眼,孟良语这死丫头,现在倒是学会跟他顶嘴了。 虽然刚遇见的时候他就知道,孟良语这货绝对是个满身长着刺儿的□□桶,从她不卑不亢的语气和拒人千里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她脸上写满了四个字——绝不吃亏。 孟良语是典型的,不信任何人的类型,她对一切都有防备,用一层厚厚的不安感将自己包裹了起来,不给外界一丝可以伤到她的机会。 太要强,也太怕受伤。 看得出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面对程若茗,她的语气就是疏离的,眼神里写满了戒备。 对他也是一样。 所以当时他很不爽,明明就是个屁本事没有的小丫头,还妄想拜他为师。 更气人的是,她还一脸的戒备,甚至有点不屑。 但他当时为什么没将孟良语打出竹林?不知道,不记得了。 有点奇怪。 她奇怪,自己也奇怪。 顾妄言半倚在树上,盯着前方。他眼前是清风,是竹叶,是湛蓝的天。 可他眼里,却似乎只看得到那根飘动的红色长缨。 他唇角微微扬起好看的弧度。 就这样,也挺好的。 白天有人给他做饭,晚上有人给他掖被子。 十五的时候,还有人陪他看满月。 “喂,良语。”上扬的语调,听着便觉得说话的人是在玩味的笑着。 孟良语一回头,便看见顾妄言正抱着胳膊用那双满含桃花的凤眼笑看着她。 嗯,的确是笑得玩味。 “怎么了,师父?”孟良语提着剑跑了过来,像个踏水的驴子一样欢脱。 “再过半年,跟师父一起去论剑大会,怎么样?” 他歪着头,嘴角邪魅的上挑,眼里写满了张扬狂妄。 “啊?!” 孟良语惊掉了下巴。 “师父,你脑子没被晒坏吧?” “嗯?”顾妄言低下头看她,“你说什么?” “师父你刚是说让我跟你一起去论剑大会?” “嗯。” “我?”孟良语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的问道,“你确定是我?” 顾妄言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徒弟?” “好像是没了。”孟良语还在发懵中,说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那不就得了,我不带你,还能带谁。” 19.第19章:剑如雨 她摆了摆手,“别闹了师父,就我现在这……连剑都抓不稳的,能打得过谁啊。” “这不是有我呢?” 孟良语干笑了两声。 顾妄言一脸认真的盯着她,“你就对你师父这么没信心?” 孟良语觉得脊背有些发凉,赶忙摇头,“没有没有,师父厉害极了。” 顾妄言勾起一笑,拍拍她的肩,“这就对了,要对你师父有信心。” 还有半年,他有信心,让他的小徒弟能在五灵荟上一鸣惊人。 至于为什么这么有信心?他瞥了一眼自己傻徒弟,扬了扬嘴角。 客观来说,他徒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 孟良语却没什么底气,“师父,可我还是觉得悬啊,万一很多人都要和我比剑怎么办啊。” 顾妄言瞥了她一眼,“人家都是挑高手比,谁听过你?” 孟良语垂了垂头,“也是。” 五灵荟是几大家族联合办的,重视的不行。说到底其实就是为了那个排名,争到“遗世灵师”里的名额,给自己的家族争光。 要是想得第四,就去和第五比,赢了就挤上去了,输了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一般来说,最悲催的都是第十。 众剑客不知道前十都是些什么样的高人,不敢贸然挑战,一般都是从第十开始。 后来第十也被挑战的烦了,索性提议各大家族联合,在五灵荟前,便会由主办的那一家举行初试,选出有资格挑战遗世灵师的“预备军”,而那些不够资格的,当然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师父,那我今年要是想参加五灵荟,是不是还得提前经过初试啊?” “嗯,你打听的倒还挺全面。” 废话,她来拜师,就是因为……凭自己,连五灵荟的门都进不去。 这修灵界的盛典,虽说是“均可参与”,其实还是有门槛儿的。 初试是要经过考核、特训,选出预备军,你没点儿身份没点儿钱财,怎么挤进去? 有名人推荐的就不一样了,身上都自带光环。而光环最大的,可不就是言三公子的徒弟了? 但孟良语没想到,自己今年就能参加。这比她想象中的快了许多。 她装作不经意的问:“那今年的五灵荟,是在哪家办?” 顾妄言抬了抬眼皮,“终南山,程家。” 过了一会儿,他又嗡嗡道,“鬼才要见她爹呢。” 孟良语似乎突然就知道,为什么程若茗会跑到这儿来找他了。她摸着下巴问他:“皎霜仙子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妄言也摸了摸下巴,沉思道:“古怪的人。” “嗯?为何——”刚问出来,又想起师父才说过他人之事莫要多问,便还是住了口。 想了想又抬头问道,“师父,这次大会,都有谁坐镇评判?” 五灵荟当然都是得有德高望重的高手评判胜负的,一是为了点到为止避免伤亡,二是为了给予胜者最公允而名正言顺的肯定。 顾妄言咧嘴一笑,“别人我不知道,但这次的监者里,有孟云韬。” 作为雁荡孟家家主,他当然得来。 作为遗世灵师之首,他也当然得来。 其实孟良语知道自己是问了句废话,可她还是迫切的想听到那个肯定的答案。 孟良语握着剑的手指渐渐收紧,拳头也纂了起来。 “我要去。”必须去。 虽然她曾发过誓,说同孟云韬不杀不斗不相见。 孟云韬也说,让她永世不得踏入雁荡半步。可她这回是冲着五灵荟去的,不是他。去的也是终南,不是孟家。 顾妄言勾了勾唇角,“这就对了。” 顾妄言依然一到晚上就昏死过去,孟良语给师父老人家掖好被子之后,就开始在月下挥舞着惊风。 不是她吹牛,她总觉得惊风这剑,和她有缘的很。 刚开始觉得太重,怎么握都不对劲。 可没过多久之后,就恍然发现它简直是合手的不得了。 要是哪天顾妄言把惊风要回去了,她还会舍不得呢。 不过,用过了这样的绝世名剑,等日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剑,落差一定会很大吧。 会失望吧? 谁让她师父那么大方。她日后又不可能找到一把能和惊风媲美的剑。 但那也都是后话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论剑大会。 她要过初选,拿到参加五灵荟的资格。 她要在孟云韬的眼皮子底下赢。 她现在好歹是居无所出来的人,是顾妄言的亲传弟子。 她不能给师父丢人。 清月下,孟良语正挥剑如雨。暗红的长缨随风扬起,竟也盈盈的反射着柔光。 身形矫捷,剑法凌厉。 目光紧锁,双眉微蹙。 暗夜里,突然有人说了一句,“还不错。” 孟良语猛地一惊,手没握紧,惊风哐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转头去看,那人几乎是要融在黑夜里一般。 “是你?”她挑眉。原来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一身黑的鬼魂,不是做梦啊。 “是我。”他说,声音依然低沉动人。 孟良语低了低眉,捡起惊风,漫不经心地在地上画了一道线,“我今天也没画招魂阵啊,你怎么过来了?” “谁知道呢。” 孟良语又问,“你是谁啊?” 他依然说,“谁知道呢。” 孟良语心里嘀咕,这“人”应该是一直徘徊在竹林里的吧。 “你懂剑法?” “嗯。” “生前是灵师?” “嗯。” “你这样……有多久了?” 他顿了顿,才道:“二十二年。” 孟良语笑了笑,“那你怎么没——” 没怎么,她不好意思明说出来,毕竟对方是个鬼。 按理说,他身上没什么邪气,早就该散为虚无了才对。可他却能在人间徘徊二十二年,大约是因为执念过深吧。 执念啊,有时候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东西。 他轻轻笑了笑,“你想问我为什么没销亡?” “嗯。” “为了,见一个人。” 以鬼之形态,在人间徘徊二十二年,只为了见一个人。孟良语知道,到了这儿就不该问下去了。她适时的闭了嘴。 他也不说下去了,转而道:“起来,我陪你练剑。” “你?你怎么陪我练。” 他道:“你只当我是个人就好,要刺要砍,悉听尊便。” 孟良语提起惊风,问他,“这剑会伤到你吗?” “不会。”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 “好,那就得罪了。” 孟良语和他过了许多招后才发现,这人厉害的很。 就算没有实形,孟良语也能感觉到他身手的灵活。这人不仅仅是懂剑,而且是剑中高手,对她的每招每式都了然于心,从未失手。 “错了,”他突然闪到她身后,“你气息不稳,手腕开始僵硬,步法也乱了。” 孟良语当然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她太急于求进。 “别着急,你有很多时间,”他说,“我陪你。” 孟良语提起惊风,“你?你为什么要陪我?” 他不回答,只说,“你心阵也乱了。调息,平气,稳住灵丹。” 孟良语收剑归鞘,闭了眼开始运气调匀,沉至丹田。她似乎能感受到灵丹处的变化,被温热的暖流细密包裹着,似乎在汲取养分。 她心道,他怎么也讲什么心阵。 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她觉得,长进很大。这倒是挺中肯的评价。明日师父定也会这样夸她的,那个表情,她都能想象的到。 第二日,顾妄言倒的确是夸她了。 “长进很大。” 孟良语心道,果然如此,和自己想的一个字都不差,就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顾妄言倒是真的在夸她,真心实意的夸。 昨日那套剑法,他只在她面前演示了一遍而已。她却完完整整的记了下来,不仅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还有一些地方做了很合适的修改。 这很了不得了。 20.第20章:花似冠 师父没问她怎么长进这么大,她也没说。 那个人说了,见到他的事,不可告人。 顾妄言走到她面前,拎起了惊风,掂在自己手上,随意的比划了两下。 “昨天那套剑法,剑气凌厉迅猛,招招逼人。是江州……庐山顾家的剑法。” 他用别家剑法的时候从不用灵气,怕属性相克伤到自己的火元。孟良语现在刚刚聚成灵丹打通脉络,所以学各家之长来调息,是最好不过的。 用了灵气,和不用,实力还是差很多的。 顾妄言能打的过别人,是因为他太强,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毫无破绽。一般的灵师,就算是在剑上用了灵气也无法压制他。 孟良语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却满脑子都在想,顾妄言居然还教她顾家的剑法,他不是早就跟江州顾家决裂了么。 真是奇怪。 “今日,再教你一套温软连绵的剑法。” 孟良语愣了愣,愕然道:“温软连绵,不会是——” 顾妄言挑眉一笑,“猜的不错。” 孟良语低头道,“我不想学。” 修灵者的剑气需和自身灵元相辅相成,才能产生共鸣,这孟良语是知道的。 可是这温软的剑法,她是学过一些的,却再也不想用了。 顾妄言幽幽道:“你知道的,雁荡剑法柔中带刚,招式多迂回逶迤。” “我知道。” 又道:“可我这人火气旺,脾气大,又很不喜欢那些虚与委蛇绕来绕去的东西,也不喜欢文文弱弱温温吞吞的性子。让我学温婉柔情的招式,简直就是折磨。” “那你倒是说说,孟家人明明就是火元,性子多横冲直撞,剑法也该是如火般凌厉嚣张的才是。却为何要用一套迂回逶迤,温软连绵的招数?” 孟良语把着惊风侧立,并不说话。 顾妄言又解释道,“火元的灵师自身本就毛躁不安,若是再修行凌厉的招式,便会同自身相克,有极大的危险。” 她抬眼,斜看过去,“能有什么危险?” “走火入魔,堕入邪道。” 孟良语扭过头道,“我才不会。” 顾妄言道:“这你如何保证的了?越是急躁,就越是追求迅猛,而招式越是迅猛,人也会越来越急躁难耐。如此周而复始往复循环,只会削弱你的控制力,让你的灵丹越来越紊乱。” 孟良语垂了垂头。 他又道:“况且你周身灵气本就凌乱,才更该用孟家的剑法心性来调整。” “再说了,为何孟家人要穿觉殷袍,要戴怜花冠?不就是为了压制火性?” 不无道理。 雁荡子弟是多脾气横,火气旺。为了平衡这种与修灵不利的“燥气”,孟家先祖便规定:子弟门徒须着觉殷袍、戴怜花冠;穿戴的不齐整了还要挨罚挨打。 可怜雁荡好男儿们了,暗红色的觉殷袍本就已经够妖娆了,头上又得戴个娇媚万分的玉制花冠。人如玉冠似花,好一群娇俏的美少年。 要说那冠,实则也是精美无比的,全天下找不出比孟家更好看的家袍家冠了。孟家家纹是彼岸花,觉殷袍上绣了彼岸花,长缨上也绣了彼岸花。自然,这怜花冠便是彼岸花的形状。 花瓣精致的错落,又有数条血红的花丝从冠间伸出,向上舒卷。 但这花冠在规制规格上还是大有不同的,一般的外姓门徒,怜花冠上不过花瓣六,花丝十二而已;雁荡本家的低级学徒,冠上有花瓣八,花丝十六;在往上些,便有花瓣十二,花丝二十四了。 而孟家家主顶上那尊怜花冠,则有花瓣六十四,花丝一百二十八之繁。 曾经孟良语的怜花冠上,也是有三十二瓣,六十四丝的。 当时的她,一身觉殷,一顶繁冠,一缎泼墨云发,小脸白皙唇若朱砂,灵动的不知方物。 如今,她发间倒依然有彼岸花,也依然是一片绯红。 不过是从精致舒展的花丝变为了飞扬的长缨罢了。 “师父,孟家的剑法,你会几成?” “哦?”顾妄言抬了桃花眼,笑看她,“你可是想通了?” “想通了,”她抬头,拎起惊风,“我便要用雁荡剑法打赢他们。” 顾妄言又笑问道,“他们又是谁?” 孟良语提剑,直指东南—— “五灵荟上,从雁荡来的人。” 孟云韬带来的人。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白日有言三公子为师,入夜有神秘鬼魂相助,孟良语的长进,可以用惊人来形容。 不得不说,惊风在她手上舞动时,完全称得上是得心应手,那剑竟像是为她打造的一样。 顾妄言倚着树干,微微抬起头,一双桃花眼便沐着了细碎的日光。 他伸手,不知是想遮挡,还是妄图接住那一片一片洒下来的碎光。 “良语,”他盯着掌心,忽然出声,却并没有在看不远处的那个人,“五灵荟上,你是想用惊风,还是想带把自己的剑?” “自己的剑?那我也得有自己的剑啊?” 顾妄言收起了手,目光回转。 “急什么,又没说不给你用。”又嘴角上挑,莞尔一笑,“诶,想不想要一把自己的剑?” 孟良语抬起头,“说实话,不太想。”顾妄言噎了一下。 孟良语又自言自语呢呢喃喃:“你看啊,你这惊风这么好,突然再给我换个不太好的剑,我也不习惯啊。” 其实之前她是一直想着惊风是要还回去的,可用的久了吗,那什么,大约是日久生情了。 顾妄言无奈的笑了笑,一双凤眼恍若桃花,“那你就先用惊风。” 孟良语也笑得灿若桃花:“好嘞,多谢师父。” 她继续游刃有余的挥着那把天下名剑,心道自己当真是翩若蛟龙绝世无双。 顾妄言认真的盯着孟良语的一招一式,但还是忍不住眯了眯眼,思绪渐渐飘远了些。 他……见到她了吧。 21.第21章:心生怜 “顾妄言!” 他正冥想着,便被一道冰冷到掉了渣儿的吼声给吓到了。 他一扶额头,无奈的长叹了口气。 这样冰冷又丝毫不缺怒气的声音,这个抑扬顿挫的像是被他杀了全家一样仇愤交加的语气……除了程若茗,他实在是想不出来第二个人了。 顾妄言展开一个做作又礼貌的笑容,“是程大小姐啊。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程若茗丝毫不给他好脸,一把就将皎霜拔了出来,“单挑!” “嗯?”顾妄言十分不解的看着她。 孟良语也在不远处十分不解的看着他们两个。 顾妄言挑眉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我说,你这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程若茗依然一脸冰霜,却又疑惑了起来,“你的剑呢?” 顾妄言朝着孟良语那儿扬了扬下巴,“我徒弟手里呢。” 孟良语似乎感觉到了一道很不善意的目光,吓得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一个没拿稳,手里的剑便掉了,还偏偏砸在了自己脚上。 她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脚丫子倒抽冷气,程若茗一脸鄙夷的瞟过去,然后讥讽的瞪了一眼,“无能之辈,便是连个剑都握不住。” 孟良语脚上的疼也顾不上了,提着剑便站了起来,“你是说谁无能?” 程若茗又云淡风轻的瞟过去,仿佛眼神都不愿意在她身上停留。 “说的便是你。还好意思拿惊风,当真是辱了名剑。” 孟良语微微一怔,便拎着惊风,直直朝着程若茗走了过来。 她将剑一提,指向程若茗,“你不辱名剑,你倒是有本事!有种的话,比试一场啊?!” 程若茗嘁笑了一声,问道:“你够胆么?” 孟良语依然用剑指着她心口处,“我只怕你输不起。” 程若茗也侧身,将剑锋调转,直指孟良语双眼之间,“输便是输,有何输不起。这话送给你,毕竟你才是要输的那一个。” 孟良语剑锋一挑,便要覆她的剑向下压去。 程若茗却灵活一躲,随即便将惊风轻松震开了。两名剑相击,发出铿的一声。 只一招,孟良语就不得不承认,她和皎霜仙子之间,还有不小的距离。 程若茗又猛地将皎霜往前探去,孟良语侧身躲开,顺势一掌推在她胸前,对方却是纹丝不动。 双剑来回几次,却是谁都没讨着好。 程若茗目中刺出两道绝不友好的光,面色也愈发冰冷。 她往孟良语肘间一击,便要后绕,皎霜正旋着上挑。 孟良语心里暗道,呵,一挽红。 终是要使出来了么。 她却在程若茗挑剑时分,脚下扎稳,极速转了个弯,出其不意的绕到了对方的后侧。 只一瞬,一道细细的血线便出现在了皎霜仙子的皓腕上。 程若茗盯了盯腕间,却不去捂也不将血珠抹去。 握剑的手骤然收紧了许多,气息凛冽,眼神发狠。 顾妄言像个透明人一般,一直抱着胳膊站在树底下眯着眼。 不过,程若茗要发狠的前一刹,他却突然腾空而至,架在了二人之间。 他伸手将两柄剑拨开,定定的面朝程若茗,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喂,程大小姐,够了。” 程若茗抬眼瞪他,眼眶愤然发红,目光里刺着万箭。 “为何是我?” 为什么是程大小姐,够了。 而不是孟良语,够了。 明明是二人相斗相争,又非她一人欺霸蛮压。更何况……她丝毫没有讨到半分好处。 那双猩红的目盯了他许久。罢了,程若茗才冷笑一声,铿然收回了皎霜,转身便走。 顾妄言朝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良语是我徒弟,我得护着她。” 程若茗脚步一顿,愕然回了头。却是一脸苍凉。 孟良语看着两个人,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她师父不该说这话的。 他可以说,“程若茗,你是高手,别同她一般计较。” 他也可以说,“程若茗,她的一挽红是我教的,要打冲我来。” 可他却偏偏说,“她是我徒弟,我得护着她。” 这话,程若茗听了,肯定是很难受,难受的不得了,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红的厉害。 可不知道为什么,孟良语听了这话,心里也还觉得憋屈。 憋屈什么?她说不上来,但就是很不爽。 明明顾妄言是在护着她,可她却觉得莫名的憋屈。 算是被当作挡箭牌了吧? 顾妄言也许并不是真的想护着她,不管他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为了气走程若茗,总之他那么说了。 没关系,她懂的,她明白的。不会当真。 孟良语一向有自知之明。 后来程若茗朝地上扔了一张帖子就走了,背影一如既往的决绝凄美。 她这个人,似乎一直都这样。走的潇洒,回来的却也快。 孟良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还是走上前去将那帖子捡起来了。 “师父,”她看了一眼,咬咬唇递了过去,“是论剑大会的帖子。” “嗯。”顾妄言接过去,看都没看一眼,便收起来了。 两个人在草地上坐下,各怀心事,相顾无言。 “方才同她交手,你感觉如何?” 孟良语想了想,道:“我还差得很远。” “嗯。” 这是实话。孟良语不是个沉迷功过的人,无论是作为局中人还是旁观者,她都能看得清。 方才那一番交手,她知道自己远在程若茗之下。 而程若茗之所以会被她趁了机,不过是因为疏于防备。 而且,程若茗的状态很不好。应该是不久前才经过苦战,疲倦不堪又心力交瘁,眼下有一片乌青,身上似乎还带着伤。 孟良语越想越觉得后悔。 她干嘛要咄咄逼人呢?干嘛还要用人家最骄傲的招式去攻击她? 可能是怪程若茗长得过于清秀好看了,她竟没办法不去心疼。 唉,女人。 总是心软,又总是能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怜惜。 22.第22章:月又圆 “师父。”她又叫他。 “嗯?” “对不起。” 顾妄言笑了笑,“怎么了?” “我让你为难了吧。” 他侧首,嘴角一挑,“不为难。” “我不该和她争的,她只是气不过我用你的剑……” “她凭什么气不过?”顾妄言抱着胳膊斜眼看她。 “嗯?” “我说,你用的是我的惊风。我的,顾妄言的,她凭什么气不过?” “……”好像有些道理。 “再者,当着我这个师父的面儿找你麻烦,摆明了就是跟我作对。我本就不该客气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好像有点怅然若失啊。又嘴上硬心里疼了吧?” “闭嘴!” 孟良语又托着腮,一脸无奈,“唉,两个月之后便要去终南山了,你现在和她闹得这么僵,也不怕到时候程家的人给你脸色看。” “那倒不会,我——” 孟良语翻了个白眼,“知道知道,你厉害的嘛,没人敢给你脸色看。” 顾妄言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没说话。 “师父。” “嗯?” 她埋头扣着地上的草根,“我没程若茗那么心软。你若是那么对我一次,我可能就再也不会理你了。” 顾妄言斜着眼看过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说什么。 “我就想说,程姑娘对你真好。” 顾妄言摆弄着手里的竹叶,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看似漫不经心,却也只是看似而已。 孟良语突然就觉得,她什么都不该说。 今天不该跟程若茗吵起来,不该跟师父说什么她没人家心软。 也不该说什么程姑娘对他真好 。 她对他不好吗? 再一想,自己似乎是没法儿跟程若茗相比的。 越想越气。她抓了两把草捏了捏,一把扔在了地上。 然后起身,拍拍屁股,走人了。 走出了许多步,再回头的时候,才看到顾妄言依然呆呆的坐在草地上,神色恍然,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去他大爷的。还能是在想什么? 孟良语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便大步向前走去了。 心里真堵,闷的厉害。想喝酒,想吃辣。想拿枕头把自己埋起来。 自己这是在恼什么呢? 顾妄言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得罪小徒弟了,回去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满桌子的火辣辣,那叫一个……接天菜色无穷辣,满眼都是别样红。 顾妄言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在烧,舌头在颤,五脏六腑都在瑟瑟发抖。 完了,完了。自己是什么地方惹着她了? 不是今天才在程若茗跟前儿护她来着? 小没良心的,狼心狗肺的。 收拾好了碗筷,孟良语便提了惊风出了门,自己练剑去了。 其实那招一挽红,她使得很不漂亮,也并不干净利落。不管是从力度还是手法,都比程若茗要差得远了。 程若茗是自己想将红线挽成什么样变能成什么样,想让伤口流多少血便能流多少血。而她手下却没个分寸,只敢在轻轻去划,划罢了才发现力道过于小了。 汗涔涔的坐在石头上歇息的时候,她就突然抬头,看了看月亮。 挺大,还挺圆。 难不成今天是十五? 算了算日子,好像是的。 顾妄言呢?他—— “嗳,要喝么?” 正想着他,那人便端了一坛子酒徐徐过来了。 盖子已经打开了,隔着一小段路都闻得见酒香。 孟良语身子还未动,唇角却已经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顾妄言将酒坛子递给她,盘了腿在她身旁坐下。 孟良语仰头饮下一大口,豪爽道:“痛快!” 酒顺着坛口,从她白皙修长的脖颈留下,濡湿了衣衫。 完美柔顺的线条,和男人完全不一样。 顾妄言就那样盯着她颈间那一截皮肤,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看什么呢?”孟良语笑他。 “没。”他错开了目光去看满月,“你也太不像个女孩子了。” “讲究那么多干什么,我也不是个什么大家闺秀。无名无望的,拘着自己做什么。” 顾妄言盯着月亮不说话。许久后,才从她手中一把夺过了坛子,仰头灌了几口。 夜凉如水,两个吹风的人却不禁觉得有些热。 酒不醉人人自醉。许是心里装着一坛能酿成苦酒的故事,几口入喉,便已微醺了。 孟良语打了个酒嗝,喃喃的道:“师父,今日……似乎是我生辰。” “今天?!”顾妄言猛地一颤,醉意马上烟消云散了。 “嗯,今天。”孟良语又仰头灌下一口,却发现酒坛子空了。 她将酒坛子摔在地上,盯着那些碎瓦看了许久,才恍恍的转了头,对着顾妄言悲凉一笑。 “九月十五。师父,我是九月十五生的。” 顾妄言出神的望着她,却是皱着眉。 她的眼里,蒙了一层水雾,皎月之下尤为堪怜。 她就是月圆之夜出生的。就在九月,刚入秋,彼岸花开的正红的时候。 小时候,人都无知而天真。孟云韬知道她是满月时生的,便只记得月亮圆的时候,妹妹是要过生辰的。 每月到了十五,孟云韬见月亮原来,便要给她过生辰。 她记得四岁那一年,就过了好几个。 最后孟云韬自己都糊涂了,一根一根的掰着手指头,“诶,不对啊!怎么算着算着,妹妹比我还大这么多?” 那时无知而天真的不只孟云韬,比他更傻的孟良语连生辰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坐在旁边咯咯咯的笑着。 后来呢? 后来,那个会笑眯眯的在两只手里都藏了糕点,还让她猜是在那只手里的哥哥,不见了。 那个会在她摔倒以后摸摸她的额头,还呼呼呼吹口气说不疼不疼的哥哥,不见了。 那个会给她说十五的月亮是圆的,所以你的生辰每年都有好多个的哥哥,不见了。 她没有哥哥了,有的只是一个冷着脸,将她一脚踢出了孟家大门的孟云韬。 孟良语在心里分的很清楚,小时候的哥哥是哥哥,长大后的孟云韬,是孟云韬。 在她心里,她还有哥哥。 可是孟云韬,却再也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一个。 23.第23章:反画折阳 顾妄言扯了扯她的头发,骂道:“怎么不早说啊?!师父都没给你准备贺礼!” 孟良语翻了个白眼:“就好像说了你就会准备一样。” “怎么不会?!”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倒是去准备啊!” 顾妄言咬了咬手指,意味深长的盯着她:“在这儿等着!” 孟良语就愣在原地。她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再说了,她吃的穿的用的 ,哪一样不是师父买的?她哪有那个脸管师父要什么生辰礼啊? “嗳,接着!” 孟良语忙不迭的接住了被扔过来的盒子,随手掂了掂,还挺沉。 “——这什么啊?!” 顾妄言只是笑道:“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将那盒子打开,只一瞬,便大惊失色地重新合上了。 孟良语颤抖着双手将那盒子递了回去,哆嗦道:“师父,你拿错了吧?” 顾妄言皱了皱眉,“嗯?我拿错了么?” 走上前潇洒的一伸手,“叭”的一声将盖子掀开,“没拿错啊?怎么了?” 孟良语哆嗦的更厉害了,“师父,你是不是晚上吃了辣,将脑子给烧坏了?!” 顾妄言敲了敲她的额头,“瞎说什么呢。” “那——” 那也不该把那么贵重的东西送给她啊! 她又将盒子打开,清清楚楚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确定那真的是一块凤血玉无误。 顾妄言却丝毫没有送出一份大礼的郑重,一脸云淡风轻,“不过你也算个有见识的,若是被不识货的人收了去,还要道是玉里掺了杂呢。” “这可是最好的通灵玉啊……师父你不留着自己用么?!” “我?我留着干什么。” 言下之意是,本公子这么厉害的人,用不着什么通灵玉。 “也是,没准儿师父你随手画的通灵符都比这玉石好用。” 顾妄言噎了片刻,才道,“并没有。” 想了想又问她:“你的符咒画的如何?” “符画的一般,咒画的不错。” 符咒均为灵文图样,只不过符文偏于用途,如冥火符可烧阴邪之物,通灵符可使修灵者与非人之物产生特定联系,但只要在合适的载体上画出了符文,便可生效。不过效果大有不同,在通灵玉石上画出的通灵符文,自是要比在符纸上画的作用强多了。 而咒文,则是更倾向于一种“后果”,用它的人多是行诅,画出咒文来导致特定的人或物遭受某种阻碍或压制,如“避目咒”便是用来蒙蔽对方的双目,“折阳咒”则用来消减对方身上的护体阳气,使其易于受风染病。当然,作用还是和画咒者的功力有很大的关系。 顾妄言噎了噎,道,“不学好,尽想着害人了。” “才没有!咒文也能用于驱邪好不好!” 顾妄言斜眼轻笑:“哦?倒是说说何咒可驱?” 孟良语想也不想便答道,“缚灵咒不行么?捆住邪灵恶鬼以至无法行动。还有折阳咒,可以挫杀妖兽的阳气,平缓它的燥怒之气;同样可以反着画来增阳损阴,这不就能让鬼灵元气大伤?” 顾妄言却突然严肃了起来,蹙着眉道,“折阳符反着画,你试过?” “……没试过。” “见过?” “也没见过。” “没试过,也没见过。那你怎么知道它反着画也行?万一反过来是会损话咒者自己的阳气呢?” “这——”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百符录叫百符录,而千咒文却叫千咒文?” 孟良语想了想,答道:“因为符咒之间,咒法更复杂难画,种类众多,不好分类。” “那便是了,咒文种类早就已经上千,若是真的能反画而不自伤,为何无人将它列入?” 孟良语啃了啃手指:“大约是没人试过?” 顾妄言嗤笑道:“你当你是天下独一?只你想得到,却没别人能?!” 孟良语咬了咬唇:“那……真有人反着画过?” 顾妄言闭了闭眼,正色道,“有。有人画过。” 孟良语看他冰冷的脸色,不禁打了一哆嗦。 她皱了眉小心问道:“那,结果如何?” 顾妄言本是抬头望着月,闻言歪了头看向她。 “你可知我两个哥哥为什么没有灵力?” 没有灵力?孟良语咬了咬唇,心道,不是说一出生就没有灵元么? 顾妄言一眼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顾家这么多代了,出过几个没灵元的?” 孟良语想了想,除了他那两个哥哥,似乎一个都没听说过。庐山顾家血脉很正,每一个后人都结着纯度不低的木元。当然,顾妄言这种莫名其妙的火元除外。 顾妄言又道:“顾忱功力深厚,木元极纯,又怎么可能连着两个儿子都没有灵元?” 孟良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顾忱是顾妄言他爹。 “可是传言——” “一开始,并没有那种传言。那些话,都是后来——等他们元丹被损毁了之后才出现的。” 损毁? “灵丹被损毁?是因为……将折阳咒反着画了么?” 顾妄言抱着胳膊靠在树上,许久不言。罢了,也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夜风中,二人墨发扬起,拂净了前尘往事。 孟良语咬了咬牙,突然抬头道“师父,我以后再也不提什么反着画歪着画的了,那咒文该是什么样我就照着什么样画,绝不含糊。” 说罢,又举起二指,“我发誓!” 顾妄言看着她认真的小脸,终究还是淡淡笑了一声。 “这可是师父送你的第一份生辰礼,记得要收好。” “才不要收起来,这么好的东西,我打算把它装在香囊里随身带着的!” 顾妄言嗤笑道:“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 “切。” 想了想又问他,“师父,那你什么时候的生辰啊?” “我么?”顾妄言闭了眼,看不清是何神色,“不记得了。” “骗人的吧?告诉我呗,也许我会送你什么好东西呢?” “你?”顾妄言斜眼,“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土样子,能送出什么好东西。” “也许我就能挖到什么了不得的妖丹呢?到时候捏成丸子,给你下饭吃。” “……” “告诉我嘛师父,你看你都送我东西了,我总得还礼不是?” 顾妄言却道:“我真不记得了。” 24.第24章:凤血有灵 孟良语瘪了瘪嘴。 怎么可能。 当初好歹也是顾家千宠万宠的小公子,怎么可能没人给他过生辰。 她还听孟云韬说过,他满周岁时巧妙的饶过了所有笔砚字画,甚至连金玉珠石也不瞧一眼,却一把抓了个包子,把顾忱气得够呛。 不过这都是被当做笑话来讲的。可能顾妄言也觉得丢人吧,所以和自己生辰有关的事情,也是能“忘”就忘了。 孟良语刚张了张口想说点别的,顾妄言却突然看了过来。 “嗯?” “我生在腊月。”顾妄言扬了扬唇,“腊月十五。” 孟良语吞了吞口水,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只能点点头“哦”了一声。 “记得备好礼。” 孟良语依然不知道该接什么,“嗯”了一声。 “不提这些了,”顾妄言眉目舒展,伸了个懒腰,“你在这块凤血石上画个通灵符我看看。” “好啊,可是要和什么东西通灵啊?” 顾妄言指了指自己,邪魅一笑道:“我。” “别闹了师父,你又不是个东西。” “好啊,还没出师呢,就已经开始骂我了。” “……” 顾妄言收了玩味的笑,正色道:“没学过和人通灵?” 孟良语皱了皱眉,“百符录中只说是可与非人之物通灵。” “符文和咒文区别在哪里?” “符文更实用;咒文作用更强,却更难更复杂,也……也不能随意篡改瞎画。” “这就对了。咒文不能反着画倒着画,但没说符文不行。说是百符录,符文怎么可能只有百余种?真要将每一种都录进去,怕是不会必千咒文少。” “但为何只录百种?” 顾妄言一笑:“因为剩下的基本都重复了。形式重复,作用却不同。” 孟良语恍然大悟,“啊,所以有一种与人通灵的符文,即便是根据普通的通灵符改的!” “说对了。通灵符文本有许多种,百符录里收的那种是通用的,最简单的一种,什么都能通灵,只是效果要差一些。” 孟良语点了点头,“所以与不同的东西通灵,各有不同的符文,这些符文大体与普通的通灵符文相似,只是细节地方做了相应的修改。” 顾妄言笑了笑,夸她道:“聪明。” 通灵符文和冥火符那引火的符文不太相同,它不是直接通灵,而是通过载体来连出一个通灵阵。通灵的对象不同,阵法也理应有异。要改动通灵阵法的话,好办,在符文上改改就行了。 “那我现在告诉你,同人通灵,符文要阴阳相调,同时要为通灵人体内的灵魂留下空隙,该如何修改?” 孟良语捡了根枯树枝,现在地上画了个普通的通灵符文,看了半晌后,开始下手修改。 “实点之处要改成中空,严密的实边应改虚。” “对的,”顾妄言伸手抽走她手心里的树枝,“但还有一处。” 他将原先虚打的边框擦去,在符文上重新画了个框。依然是虚框,却将符文框在了左边。 “人与妖兽不同,分男女,分老幼,这些都会影响通灵的效果。若你要通灵的是个男人,身强体壮,符文便要靠左些,压制他的阳气。” 孟良语伸出手指在地上又画了一串符文,“那若是个女人,就该向右偏些,给她补充阳气,免得别阴邪侵身;若是个小孩儿,就该向上画;是个老者,便该将符文朝下压。” 顾妄言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聪明。不愧是我徒弟。” 画完几个之后,顾妄言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将那块凤血玉拿出来。 “好了,现在和我通灵试试。” 孟良语将那盒子打开,才发现旁边还有一截小小的笔管,也是凤血玉打造的。 那块玉石本就打磨成了简牍状,现在旁边还配着“玉笔”,道更像是一套专门用来书写的工具了。 这凤血玉石本就精贵无比,顾妄言居然还将它切割打磨了,做的这么小巧精致,不知浪费了多少料。 啧,有钱啊。 孟良语拿出那截笔管,才发现大有乾坤。 那笔头又细又尖,仿佛用来扎人的银针。她想了想,认为这笔尖确实是用来扎人取血的。 她将那笔尖戳进掌心,只见本来通透的玉管顿时变得暗红。 是将血吸了存进去了。如此一来,便可以不用边蘸边写,着实省心省力。 她在玉简上画好了通灵符,面朝上放在掌心里,顾妄言伸手覆在玉上,同她相握。 孟良语只觉得手掌被覆着的地方很温暖,心却不知怎的,竟静不下来。 顾妄言轻轻捏了捏她,笑道:“别走神,认真点。” 她尴尬的咬了咬唇角,深吸几口气,凝神入阵。 与人通灵,其实也有些弊端。若是施术者和被通灵者之间,本身就有一定的联系,那么在通灵的时候,施术的人感知到的便大多都是与自己有关的事和情感。 就像孟良语,她本就和顾妄言朝夕相处,现在又对他通灵,在阵里看到的画面肯定和自己有关。 “真傻。”她听见自己轻笑了一声,然后便低头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睡着的红衣少女。 “……” 然后视线微微有些模糊,但是触感却越来越真实。 重量,温度,微微蜷缩了一下的身体。 孟良语知道了,这是当时顾妄言在清晨将她打横抱起。 画面一转,又到了树下。她感觉到自己变轻,腾飞而起,刷的落在了少女面前。 然后一伸手,将少女的头摁了下去,她心脏的位置正好贴在他腰间。 这这这……这触感也太真实了点吧!热乎乎软乎乎…… 咳! 孟良语猛地睁开了眼,手往回一撤,那玉简就要掉下去了。 顾妄言皱了皱眉,眼睛还未挣开便反手去抓,两指一捻一转,便递回她眼前了。 “看见什么了,这么惊慌?” 孟良语通的涨红了脸,收了玉简便转头就走。 “什么都没看见!” “喂,说说啊!你是不是符画的不好没通灵成啊?” 孟良语脚步顿了一下,扭扭捏捏的转了头,“对,就是没通成。” 顾妄言在她身后,轻轻咬了咬指尖,笑道,“骗人。” 25.第25章:六十四冠 “喂,”顾妄言漫不经心的喊她,“准备到哪儿去啊?” 孟良语头也不回,慌忙喊道:“嗯,我,我……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走什么走。不睡觉啊?!” “我,我激动,睡不着,出去练练剑!” “激动?” 孟良语猛地一咬唇,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脑袋。 “我是说,我还从来没收过那么贵重的礼物呢,兴奋。” “哦,早点回啊,别走太远。” “知道了!” 早点回去才怪。她恨不得在外面呆一晚上,好让冷风把自己迷糊的脑袋吹清醒一些。 她觉得有些燥热,将衣领扯开了些。 扯开的时候,不小心触到了锁骨处的那道疤。 很细,很长。是用剑划出来的。所以她只穿立领的衣衫。 她摸了摸那道疤痕,苦笑了一阵。 当时孟云韬说,“别让我在雁荡山上再见到你”,便一挥掩月。 看上去像是要将她的脑袋斩下来,孟良语双眼一闭,却只是察觉到了锁骨处一道冰凉。 再睁眼时,孟云韬便言语寒冰,“这是警告。倘若你不知悔改,下次的伤口,便不只是如此之浅了。” 孟良语攥着自己的衣领,用力咬着泛白的唇。 论剑大会,是在终南山。她在终南山碰见他,应当不算“不知悔改”吧? 她恍惚记得,当初她说哥哥的怜花冠比自己的好看,孟云韬二话没说便将自己头上的冠拆了下来,放在了她发顶,还笑着说,“你看,妹妹比我白,戴这个花冠果然比我好看。” 怜花冠对于孟家人来说,和觉殷袍一样重要,没有人会随随便便的将它拆下来。但孟云韬却因她一句“好看”便拆了,拆下来还打算和她头上的那个换。后来父亲知道了,要罚她,孟云韬却说是自己嫌顶上的花冠太重才想和妹妹换的。 那次孟云韬挨了十二鞭,正好是孟良语发顶上那枚怜花冠的花瓣数。 “你想要十二瓣的花冠,便罚你十二鞭!” 孟云韬还赌气还口道:“那若是日后我想要六十四冠呢?是不是要罚我六十四鞭?!” 孟良语站在殿外,胆战心惊。她当时难过的想,哥哥万一真的会被罚六十四鞭怎么办? 傻。太傻了。 六十四冠本就是宗主的规格,而孟云韬本就要继任宗主之位。她却天真的担忧了许多年。 孟良语笑着幼时的自己,几乎要笑出了眼泪。 她还没见过孟云韬戴宗主冠的样子呢,当初父亲那顶繁奢华美的六十四冠,不知道和孟云韬配不配。 想到这儿,她嘴角一僵,眼眶也红了。 当初她被赶出孟家的时候,孟云韬发间还和她一样,是三十二冠。 现在孟云韬戴上六十四冠,而她发间,却只有红色长缨了。 一早醒来的时候,孟良语发现自己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夜里寒露那么重,她现在觉得自己全身的关节都想是被注了水,酸疼酸疼的。 “啊——”她好不容易直起了腰,揉了半天才缓了过来。 “这么早,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突兀的一声,给孟良语吓了一跳。她猛地一回头,就将腰给扭着了。 “原来是……皎霜仙子啊,呵呵。嘶——”她倒吸了几口凉气,才终于站直了,“你不也早得很?又是来‘切磋’剑术的?” 程若茗脸色黑了黑,抱着剑道:“反正不是来找你的。” “那就好,反正我也不想和你有什么纠葛。” 孟良语一向对长得好看的女人很宽容也很贴心,可当着程若茗的面儿,她却是怎么也做作不起来。总是恶言恶语的嘲讽人家,还故意一口一个“皎霜仙子”,等过去了又开始后悔。 也许是她们两个天生气场不和吧。 程若茗却皱了皱眉,凑近了她。 “你的眼睛——” 孟良语忙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含糊道:“你看错了。” 程若茗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我怎么会看错。” 孟良语又直直的盯着她,半晌后才道:“你的水元确实很纯。” 程若茗眼神闪了闪,抱着剑扭头走了,脚步竟有些不自然。 孟良语心里笑道:皎霜仙子原来是不经夸啊。这好办了,日后若是再吵起来,她便夸她长得好看冰清玉洁剑术高明,不就万事祥和了?! 二人到了居无所的时候,顾妄言正在悠闲喝茶,一抬眼便见程若茗正步履轩昂的走过来,顿时喷了一地的水。 程若茗皱了皱眉头,骂道:“怎么地,见不得我?!” 顾妄言敷衍的笑了两声,“怎么会!稀客,贵客!我高兴还来不及。” 程若茗却斜眼道:“我可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稀客。你若是真嫌我来的不够勤,往后我便天天来看你。” “……” 孟良语心里却疑惑道,程若茗这次的态度……和前几次差得也太多了吧。 现在站在顾妄言面前言不饶人的这个皎霜仙子,就像是换了一个一般。 顾妄言却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顾自倒了一杯茶继续悠闲的喝着,挑眉问她:“这次找我,是什么事儿?” 程若茗也坐了下来,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茶。 她抿一口后,皱了皱眉:“这茶真难喝。” 顾妄言嗤笑,“此地贫寒,比不得终南山锦衣玉食,可让程大小姐受委屈了。” 程若茗却又皱着眉喝了一口,还是摇了摇头放下了。 “我来找你,是为了人偶的事儿。” “怪不得。” 孟良语只觉得自己在一旁站着有些傻,于是也拉开了椅子坐下,气势汹汹的倒了一杯茶,又豪气万丈的一饮而尽。 喝完后一抹嘴,看向程若茗道:“挺好喝的。” 程若茗淡淡一笑,也不恼。 孟良语心里又疑惑道,今天的程若茗,确实是有些不对劲。 是不是被什么鬼给附身了? 想到这儿,她忽然戒备起来,又小心翼翼的查看起师父的脸色。 也没什么不对劲,仿佛习以为常了。 不对劲,太不对了。 难道是两个人都被鬼附身了? 26.第26章: 拦腰一斩 过了半晌,顾妄言突然轻笑道:“你不来找我谈婚事的时候,倒真是可爱。” 程若茗瞥他一眼,“你当我想么?” 顾妄言咋舌,“你爹的话是能当饭吃?那么听他干什么!” 孟良语看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心下惊讶道:原来程若茗来谈婚事和不来谈婚事的时候真的是判若两人啊?!原来她想嫁顾妄言是因为听她爹的话啊?! 这也太稀奇了些:程若茗她爹说让她嫁她就真打算嫁;而顾妄言和不谈婚事的程若茗竟能像知己好友一般轻松畅谈。 不过顾妄言说的对,不来谈婚的程若茗……确实是率真的很可爱。 “你的凤血玉简借我用用。” 程若茗这话一出,孟良语便下意识的将自己怀里的盒子抱的紧了些。她还以为这是什么珍贵秘密的好东西呢,感情随便来个人都知道顾妄言有这么个玩意儿。 顾妄言朝她示意道:“在那儿呢,送我徒弟了。” 程若茗竖眉:“那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随随便便就送人了?!” 顾妄言轻轻一瞥,“送的一点儿不随便,送的人也一点儿不随便。那是我徒弟,我的东西本也就该她用。” 程若茗翻了一眼,又朝孟良语道:“那你把玉简借我用用。” 孟良语依旧护着怀里的盒子,“你要干嘛?” “通灵啊!我拿凤血通灵玉,还能是拿去打个镯子不成?!” 孟良语努了努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顾妄言却开了口:“欸,你不想借就不借呗,你瞧瞧她那态度,像是来求人的么?!” 程若茗又翻了他一眼,“没跟你说话,我和良语感情好着呢。” 孟良语眼神有些纠结。她什么时候和皎霜仙子感情好了?! “对了,我通灵符画的不好,还是得你帮忙。你就带着玉简走一趟,也不算是我借的吧?” 这话是对着顾妄言说的,顾妄言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孟良语察言观色了一阵,还是将怀里的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顾妄言眯了眯眼,考究的看着那盒子。 “良语的通灵符画的很好。” 程若茗一惊,看向她,孟良语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扬了扬下巴:“我是画的不错。” “所以,你带着她去就行。玉简也是她的,通灵术也是她的,这事儿你求她吧。” 程若茗不说话,定定的看着她。 孟良语只被盯了片刻便受不住了,举手道“好好好我去我去”。 “甚好,那便走吧。”说罢便提着剑起了身。 孟良语呆呆的看了看那干净利落的背影,疑惑的问,“现在么?” 程若茗回头:“不然呢?两个月之前我便解了那长缨,忙活了许久,不想却也只是除了皮面上的害,做那人偶的人还逍遥着。若是再拖下去,只怕我便要有一道烬痕了。”说罢便扬了扬自己的手腕,一根水蓝色的长缨缠绵系绕着。 微皱,看来确实是有些时日了,应当和孟良语初次见她时腕上的是同一根。 原来只是为了自己的烬痕么?孟良语皱了皱眉。 程若茗走的有些快,孟良语在后面小跑着跟着。 “喂,我说你们终南山,连一个通灵符画的好的都没有吗?!” 程若茗突然停了脚步,“有的。术业有专攻,专门修符文的人也不少。” 孟良语没好气的笑了一声,“那你直接——” “我是皎霜仙子,”程若茗定定的看着她,“程家二把手,头顶七旒白玉冠。” 程家子弟是戴白玉冠的,以显得自己“不染俗世,品性纯良”,玉旒之数为规制所在。程家宗主应是九旒白玉冠,而七旒,确实是只比宗主低的规制。 而身份地位这样高的程大小姐,去求终南其余子弟帮忙画通灵符,让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孟良语瞅了瞅她发间的白玉冠,配上她那一身白衣,倒确实是清逸出尘,潇洒脱俗。 只可惜这般潇洒出尘的人,脑子里却只有自己腕间的烬痕。 孟良语收回了视线,低声道,“走吧。” 二人走了许久,却是到了一个荒凉的村子里。离终南山确实是远。 “你为何要解这根长缨?” 程若茗看也没看她,蹲下身看着地面上湿润的土壤,似乎是在分辨足迹:“我都两个月还没完成的事儿,程家还有其他人敢接?” 孟良语也在她身旁蹲了下来,笑道,“你可以不解。” “不解长缨,枉修此道。” 孟良语嗤笑一声,“程家的家训,不该是‘若遇难事,不解长缨’么?” 程若茗站起身,低下头看她,“是‘解其长缨,必平其难’。” 孟良语也站了起来,和她平视,还要稍高出一些。 “对你们程家人来说,不都是一个意思么?” 程若茗瞪了她一眼,转了身继续前行。 “我知道你们对终南确实有误解。” “何来误解?终南山上的无鼎钟可以连响十几日,你们却都不嫌吵。论起道来倒是堂而皇之不害臊。” 程若茗蹙眉,“你同终南有仇么?” “我没有。同你们有仇的该是那些枉死的冤魂。” 程若茗提了口气,怒道:“你——” “别动!”孟良语神突然变了神色,目光也有些不对劲。 “你什么意思?” 孟良语眼神眯了眯,快速思虑了一番。 几息之后,她便扬了扬下巴,直勾勾的盯着她:“程若茗,她就在你身后一尺处。用左手拔剑,转身要快,要小心。” 二人目光相接,心下顿时便明了。 程若茗左手抚上皎霜,脚步暗自扎稳。 孟良语大喝一声,“拔!” 程若茗利落的拔剑,转身,后绕,将那女人偶拦腰斩为两段,一气呵成。 孟良语看着那渗人的女人偶,抹了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那人偶肤色惨白,双唇却是殷红,像是饮了血一般,双目无神,唇角却扬着诡异的笑。 “真是……我得缓一会儿才行。”她又搓了搓自己胳膊。 程若茗倒没什么感觉,蹲下身就去看那人偶。 二人对方才的默契,都只字不提。 27.第27章:墨发白衣 搓了好一会胳膊,孟良语才蹲了下来。 她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随口找了个话题问道:“诶,这真是个活人?” 程若茗轻飘飘的瞥了一眼,“拦腰斩断,却没流一滴血。你看她像个活人?” 孟良语噎了一下,“当然不像,若还能算个人,便也不会叫‘偶’了。” “不过这人偶没流一滴血,肤色还这般惨白,我大约知道那人是怎么炼偶的了。” 孟良语点点头:“无血尸。” 无血尸,顾名思义便是体内所有的血都流尽了的尸体。这种尸体很少见,一般是为了保存尸体,让其不腐。流尽了血,便也会失水,所以无血尸大多枯瘦、干瘪,表面还会有裂缝。 而这一具无血尸…… 二人不禁皱起了眉,仔细盯着那女人偶的脸。 除了没有血色,她一点也不像具尸体。 皮肤细嫩滑腻,不看她那诡异的表情的话,着实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哪里像是流尽了血的干尸? 孟良语凑近了些,努起鼻子使劲嗅了嗅,“也没尸臭啊,倒是有股异香。” 程若茗却皱起了眉。 “异香?”她猛地起身,顺势将孟良语一把拽起,“别吸!” 是迷尸香! 二人迅速后退,用袖子捂住了口鼻。这香气有毒,吸入些许便可致幻,吸的多了甚至能使人神志全失,昏迷不醒。 程若茗看着地上那少女诡异的笑容,沉声道:“不是无血尸,是香尸。” “难怪看起来这么饱满细腻,原来暗藏玄机啊。” 所谓玄机,便藏在这诡异的香气里。香尸炼起来要比无血尸难得多,要在放血的同时,从另一端往尸体内灌注香料。等血放尽了,尸体里刚好填满了香料,故看起来并不显得干瘪。 而操纵香尸,确实比操纵无血尸要有利。尸体内填的香料大多是有毒的,只要人偶伤了皮,毒气便会从中泄露。 怎么看都是那边有利啊。 孟良语叹了口气,转头问她:“怎么办?” 程若茗咬了咬牙,“通灵!” 孟良语“啊”了一声,大惊失色,“和这具死尸?” “嗯。她被炼制的时候应当还是活人,你看她的眼神,活活就是受尽了摧残的痛苦样子。” 孟良语往前探了探脖子,再瞧过去的时候确实觉得那眼神里好像写了些什么东西。 “可是和她通灵……能看见什么?” 程若茗抱着胳膊:“也许能看见炼制她的人长什么样子呢?或者,能找见他的老巢也说不定。” 孟良语一咬牙一闭眼,“行!我去。” 她刚要上前,却被程若茗拉住了胳膊。 “等一下。” 程若茗拔出皎霜轻轻一划,从容的撕下一大片衣袖。又将那块上好的水色布料蒙到孟良语眼睛下面,绕道脑袋后打了个结。 严严实实。 不过……孟良语倒是有些诧异,程家人竟然这么不重视他们家的清善袍的么?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撕下来一大块,换了雁荡的人,怕是要回去挨个几十鞭子的。 “走,”程若茗一手拉着她向前,一手去掩住自己的口鼻,“动作快些,有什么异样赶紧出阵。” 孟良语点了点头,拿出玉简蹲下身去。她画好了通灵符文,便去和那人偶双手相握。 怪渗人的。 手这么冰,她总怕那手会突然动起来,吓不死她。 想起昨天晚上握着师父手的时候,是很暖很安心的。 程若茗出声提醒她:“别担心,我就在旁边看着。” 她点点头,不再做他想,凝神入了阵。 眼前似乎有大片的迷雾,看不清画面,却能听见些声音。 “小姐!” “小姐?!” 是个挺甜的声音,脆生生的,估计是个八九岁的女孩子。 再过了片刻,那雾似乎是散了,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衣少女,十一二岁的样子,比“自己”稍高一些,长得清秀可人。 孟良语听见自己说,“我找了你好久啊,小姐你跑哪儿去了?!” “小姐”别过脸,“我本来想自己走走,没想到就绕晕了。” “可是小姐,这林子总共也没有一里。” “……闭嘴!” 孟良语这才知道,眼前这个便是“小姐”,而方才那个清脆的声音,便正是这具香尸了。 可是这尸体看起来已经有十五六岁了的样子,她为什么会看到一个这么久之前的画面? 而且,那“小姐”,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画面再一转,便只能看见个背影了。 眼前的白衣少女,已经比方才那个修长了许多,墨发也用白玉冠束了起来。只是却是跪着的,显得有些落寞。 等等,白玉冠?莫非这白衣少女是终南山的人? 孟良语想看看那张脸,奈何她只是定定的跪着,一动也不动,后面站着的“自己”也一动不动,孟良语一度怀疑这画面是不是卡住了。 她刚想从阵里出来,“自己”便开始往前走了。 “小姐……” “我没事,你回去吧。” 有些冰冷的声音,孟良语又觉得一阵熟悉。 “今天的事本就不是小姐你的错,凭什么要罚你啊!” “小姐”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径自跪着,目不斜视。 小姑娘生气道:“那你要跪就跪吧,跪到天黑都行,我才不给你留饭呢!” 说罢就转身走了。 孟良语心里嘀咕道,这“丫鬟”和小姐似乎关系有些不太寻常啊,哪儿有人敢这么跟小姐说话? 她正疑惑着,画面又是一转。 这一次,她竟看到了自己。 红衣墨发,嘴角噙笑。 孟良语听见“自己”对那红衣女子喝到:“放肆!” “你知道我家小姐是什么人吗?!” 再一转眼,便看见了手握茶杯,神色淡然的程若茗。 孟良语心下一空,再睁眼时,便已经出来了。 “怎么了?”程若茗见她看向自己,眼神里还有些欣喜,“找到什么线索没?” “我——”孟良语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还好程若茗的通灵符画的不太好。 还好刚刚和阿云通灵的,不是她自己。 28.第28章:不知何心 程若茗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劲,蹲下身皱了眉问道:“到底看见什么了?” 孟良语眼神躲了躲,将玉简收了回去,又目光深沉的看了看人偶的那张脸。 这张脸不是她真的脸。她见过的阿云并不长这个样子。 她想了许久,才道:“你看,这人偶脸上可能是有一层皮的。” “你是说她这张脸是假的?” “没错。” “你在通灵阵里见到她了?长什么样子?” 孟良语愣了会儿神,才虚虚的答道,“我见过她的。” 不是在通灵阵里见到的,而是在东郊竹林外的茶摊见到你的时候。 程若茗见她言行奇怪的很,便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孟良语的反常,而是俯下身仔细去看那人偶诡异的脸。 “真的好像有层皮。”她作势便要去揭开。 手还未触碰到那张脸上,却被孟良语突兀的截住了。 “别碰。” 程若茗愣了一下,“怎么了?” “皎……程若茗,我跟你说件事。” “说。” “那个小姑娘,怎么最近都没见到她?” “你说阿云啊,”程若茗难得轻松的笑了笑,“她说要找个人,下山有一阵子了。” “她离开终南山,多久了?” 程若茗心不在焉的答道:“挺久了,可能是和我生气呢。怎么?” 孟良语顿住了呼吸,小心问道:“那,她没带回什么消息?” 程若茗无奈一笑:“带什么消息啊,这一带她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爬回来。我还能怕她丢了不成?” 孟良语瞧见她脸上无所谓的笑,心里当真像是浸了毒液,又酸又苦,闷得厉害。 可是怎么办啊程若茗,她是丢了,真的丢了。 “程若茗,你同她,关系很……要好么?” 程若茗又翻了个白眼,“她比我小三岁,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拿她当亲妹妹的。你说呢?” “我——” 孟良语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罢了,她长叹一口气,睁了眼,“程若茗,阿云她死了。” 程若茗正要去碰那人偶,闻言,手指猛地一顿。 她收回手攥在胸前,紧紧盯着地上被她砍为两截的少女,目光颤动的厉害。 “是她,对不对?”她红了眼眶看过去,“果然是她,你看见了,对不对?” 孟良语艰难的点了头。 “她数月未归。我,我本来还心存侥幸——” “程若茗,”孟良语发现她抖得厉害,上去拉住了她的手,“你——” 她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可抬了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眼眶红的像是快要裂开一般。 平日里高冷冰清恍若仙子的程若茗,此刻含泪切齿,浑身颤抖。 “你手怎么这么冰?”孟良语想帮她搓搓手,却奈何被她牢牢抓住,动也动不得。 程若茗抖了许久,也将她的手攥了许久,才缓缓松了劲。孟良语将手收回的时候,只见手掌被禁锢的一片红。她叹口气,将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孟良语,”程若茗红着眼抬头,“能不能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孟良语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坐下。 “刚开始的时候,是在一片迷雾之中。你穿着白衣,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她一直在叫你,还问你跑去哪儿了,让她一通好找。” 程若茗攥紧那件带着她体温的外衣,苦涩的咧了咧嘴角。 她记起来了,那是很多年前了。 “那时候,宗主带我们去庐山修习。上山路上,她看见一颗树。她当时指着那叶子跟我说,那个树,她家乡有一大片。我当时想着,她的家是再也回不去了,我好歹也要帮她揪片叶子。结果我只走了几步,就迷路了,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天也没能出去。连顾家先生讲的课都没听成。” 程若茗是个极要强的人,但凡哪处能学得到东西,她必然是要去的。勤奋如她,却也能为了揪一片树叶,而耽误修习。 她曾在雁荡山见过程若茗一面。当时程家送了几个孩子过来学符咒,她是学的最认真的那一个,下了学还追着先生问个不停。 可无奈程若茗实在是没有画符咒的天分,学的刻苦,画出的符咒效果却是差得厉害。时常有其他几家的孩子明里暗里的笑话她,她却也不恼,只是一抿唇,低了头继续去画。 孟良语和她正相反。没有灵丹这事儿,她可以任人耻笑,可所有修习符咒的都不得不承认,孟家大小姐是画的最厉害的一个。 但凡有人拿灵丹说事,孟良语便提笔要去跟人家比画咒。当然没人能比过她,不管对方画的是什么咒,她都能迅速画个压制牵连的。 要论符咒,没有人站在她对面,还能施展的开。 孟良语曾有一回偷偷跑出去玩,到了晚上才回来。她路过一颗老槐树时,听见了沙沙的声响。扭头去看,便见一个白衣小姑娘躲在树后,正用枝丫在地上写写画画。 月光洒在她披散的乌发上,那手指圆润稚嫩,却也修长。 “喂,你画什么呢?”她走近,不过是因为好奇而已。 “在画通灵符。” 孟良语好心的指了指地上,“你画错了。” 那白衣小姑娘却生气了,猛地站起来,用脚将那符文使劲擦了,瞪眼道:“不用你管!” 当时孟良语心想,这是谁,好没礼貌。她好心提醒,她却毫不领情。 后来孟良语才知道,那是程若茗。是程家来的孩子里,最笨的一个。平日里她就总被嘲笑,说她这也画的不对,那也画的不好。 而孟良语就在那一晚的月光下,伤了一个白衣姑娘可怜的自尊心。 当时程家宗主正有意要选个孩子培养,而那个时候的程若茗,还不是什么皎霜仙子,只是个符文都画不好的笨姑娘。 程宗主曾来过几次雁荡,也问过先生几个孩子学得如何。 那先生委婉的说,其他几个孩子很不错,只是程若茗实在对符咒之事没有天分。 其实先生说的当真敷衍,言语间都透露着让程宗主放弃这个孩子的意思:“符咒有灵,不是用心便能画成,只能说若茗姑娘实在和符咒无缘,不如还是专心去练剑吧。” 可这话是当着程若茗的面儿说的。孟良语当时想着,如此一来,程若茗大概也就与修灵无缘了。 可惜没有。 不仅没有,固执的程若茗还认为,那是老天在她陷入绝境之时,给她的另一条路。 从雁荡山回去之后,她便努力去练剑。不想,竟是柳暗花明。 拿了皎霜,还能创了一挽红这样凌厉轻巧的招式。 谁也不知道,那个月下负气擦了符文和眼泪的白衣少女,为了成为后来的程若茗,费劲了全身的力气。 29.第29章:扬灰散尽 程若茗晃了许久的神,才呆呆的问她,“你还看见什么了?” 孟良语握住她的手,发现依然凉的厉害。 “你跪在门外,阿云她——” 程若茗却突然苍凉一声笑了出来,听得人心直疼。 “我跪的次数,委实太多了。宗祠里,山洞中,府门前,哪个地方我都跪过。阿云她每回都要站在我后面哭。现在……现在就算你讲了,我可能也记不清那究竟是哪一次。” 孟良语咬了咬唇,心道自己还是不要再讲下去了,便道,“再,就没有了。” “不可能,”程若茗嗫喏,“不可能。你若是只看见了这两幕,又如何能得知她便是阿云?一定是还看见了别的,你——” “我是看见了,”孟良语打断了她,“但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非要往南墙上撞。就像当时在雁荡山上一样,她说她画错了,她不理。而如今,她说她没看见,她不信。 “告诉我,”程若茗嘴唇微微颤抖,“你告诉我吧。” “我——”孟良语看了一眼阿云,“我看见东郊竹林外,那个茶摊儿了。” 只这一句,程若茗便知了。 她呆呆的在原地坐了许久,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天她让阿云先走了。 她去找顾妄言,却让阿云一个人先走了。 之前,阿云就赌气的说过,自己要下山去探什么亲,她便信了。 她真信了。 她许久不归,她也只当阿云是住在了亲戚家不像回去。 阿云自小孤身一人,若说亲友,只她程若茗一个而已。 可她说要探什么亲,她却信了。信了也就罢,竟就放心她一个人走了。 程若茗,你究竟是想的太少,还是并不关心? “我为什么信了?我不该信的。” “嗯?”孟良语忽然听见这句呢喃,皱了皱眉,“你又不信了。” “我不该信的,她说要找人,她能找什么人啊?她在洛阳谁都不认识,除了我,她能找什么人?” 孟良语原以为她说的“不信”是自己,现下看来,却是阿云。 但她没去问,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其实孟良语很佩服,程若茗眼眶都红成那样了,手都抖成那样了,却一滴泪都没流。 “程若茗,烧了吧。” 程若茗呆呆的看了她一眼,“烧了?” “不烧能怎么办?阿云她……现在是一具香尸,本就有毒,邪气又重。若是不用冥火焚烧了,招引邪灵聚集,这一带怕是要变成恶地的。” 所以没办法埋,埋进土里,就给了香尸更好的阴气滋养,更易聚集邪祟之物。 只能烧了,将骨灰分散洒开。 阿云的怨气太重,若是骨灰完好的存着,也会招患。 “程若茗,你不仅是阿云的亲人,你更是守护洛阳百姓的皎霜仙子。” 这个“皎霜仙子”,并不含任何讽刺的意味。 孟良语知道,若是换了她自己,她不一定能做到。将自己好友的尸体烧了,那灰烬还不能留着,须散尽至四方。 可程若茗只说了一句“我知道”。 她掏出一张符纸递给孟良语,却并不去看她。 “你画吧,火元之血画出的冥火符是灵力最强的。”说罢笑了一声,“况且我也画不好。” 眼神有些空洞,却一直盯着阿云。 孟良语画好了冥火符后,程若茗看了她一眼,便伸手去撕阿云脸上那层皮。 “都要被冥焚了,总不能让她带着张假脸上路。” 撕下后,阿云那张清秀灵动的小圆脸露了出来。 只是面上表情有些狰狞。 程若茗伸手,将她不瞑的双目合上了。 “对不起,阿云。”她握着阿云冰冷的手,“今生的程若茗,受了你十几年关照,却什么都没能还的了。来世,别再找我了,去做个逍遥自在的人吧。” 她用两指拈过那张冥火符,在空中燃了,便放开了手。 幽火落在阿云身上,瞬间便蔓至了全身。 冥火,借阴邪之气燃烧,亦能将阴邪之物烧尽。 程若茗就眼睁睁的看着阿云一点点消失,化为了灰烬。 她盯着地上那些骨灰看了许久。孟良语拿了个布袋,一点点的将骨灰收进去,程若茗拿了那布袋道,“我来吧。” 孟良语撤了手,蹲在一边去,静静的看着她缓慢的收着那灰。收罢了,她将布袋的系绳收紧,两手攥着,贴在了胸口处。 孟良语有些为难,她知道自己不该说,可却又不得不说。 “程若茗,这些骨灰——” “我知道,”程若茗双手垂了下来,“要散了的。” 孟良语点了点头。 “她是在终南长大的,便散去那终南山水中吧。” 而且终南山灵气浓郁,净化这些邪灰也不是问题。 孟良语跟着她一起上了终南山。这是她第一次来,却没心思好奇这秀丽山水。 她看着程若茗亲手将那骨灰散去了各处。终于,在河边洒下最后一把骨灰的时候,程若茗对着那东去的河水落了泪。 孟良语知趣的躲在一旁不出声,只等着她哭完。 河水声大,程若茗却依然不敢放声去哭,她隐忍的咬着嘴唇,死死抓着那个空落落的布袋子。 孟良语不是个什么大小姐,手里也没个抹泪的帕子。想了想还是撕了片衣袖,递给了程若茗。她能撕袖子给她挡毒气,她怎么就不能撕了给她擦眼泪了? 程若茗看着那块递到自己眼前的红布,凌乱的一扯,便将脸埋在了上面。 这一次,她哭得很大声。 扬完了骨灰,程若茗又去给阿云立了个碑,上刻“爱女李云之墓”,应是替阿云的双亲立的。孟良语藏不住话,张了张嘴还是问了出来:“阿云的双亲可还健在?” 程若茗却摇了摇头,“不在了。” 阿云是她母亲那边的亲戚。阿云命苦,从小便失了爹娘,便上洛阳来投奔她爹娘。 “我娘本是想将她接来了当做女儿养的,可奈何她去的太早。自我没了娘,阿云便也成了个无名无分的侍女。程家人是什么德行我清楚的很,只怕平日里没少为难她。可我……却是连顾自己都费劲,又哪有心力去帮扶她。” “你都说了,你一直拿她当妹妹的,又为何不替自己立碑,反倒替她早已亡故的爹娘立?” 程若茗垂了头,低声道,“我不配。” “这不是你的错,程若茗,”孟良语抓住她的手,“你别这么说。” 30.第30章:祈愿洪音 程若茗却甩开了她,“不用你替我开脱。是谁的过失,我心知肚明。” 孟良语盯着自己少了半截的袖子,沉郁了片刻,才道:“你偏要自责我也没办法,但总得先将事情解决了再说。” 程若茗淡淡应了一声“我知道”,便往前走去了。 “你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去洪音塔,替阿云祈个愿。” 洪音塔便是那十二口无鼎钟悬挂之处。有人去系长缨祈愿,也有人烧长缨祈愿。 系长缨是为让仙山灵徒解救,而烧了长缨,则是为了让故去之人息得安宁。 孟良语两三步追了上去,“程若茗,阿云她死的蹊跷惨烈,当下凶手还逍遥法外,你便是祈了愿,又叫她如何安息?” 程若茗呆呆的转身,看着她不说话。 “你该先将那幕后之人处置了,等你腕上这长缨自行解了,再去洪音塔。” 程若茗面色动容了些,她又接着道:“不单是为了给阿云报仇雪恨,也是为了那系长缨向终南山祈愿的人。你多拖一分,他就危险一分。你想让自己腕上有第一道烬痕么?” 程若茗却顷刻间揪住了她的衣领,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 “烬痕于我!”她竭力抑制着情绪,“——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有谁在乎?!为何要在乎?!” 她喊完之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倏地松开了手。 孟良语断了半截袖子,现下衣领又皱的厉害,实在算不得体面。 方才被揪着领子的时候,孟良语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这样的程若茗,绝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一个。 程若茗怔了半晌后,淡淡道了一句,“抱歉,我——” “算了,”孟良语摆了摆手,“你别跟我说什么道歉的话。是我不该惹你的。” 程若茗出神的望着那蜿蜒而去的流水。 她知道,自己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珍重之物,已经被那河水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孟良语侧身一步,挡在了她眼前,“程若茗 ,别看了。别往那里看了。” 程若茗苦涩的扯了扯嘴角,“人已经没了,我便是望成块石头,也全然无用。” 孟良语咬了咬唇,拉着她的袖子便开始往山下走。 “走吧,程若茗,你得做该做的事情去。我这趟来,本就是为了帮你画通灵符,也总得将事情做好了,我师父才有面子。” 孟良语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逼她,可眼下实在是没有时间能让程若茗去伤怀。 而且对程若茗这种性子的人来说,给她找些事做,才是最好的安慰方式。 一路下山,孟良语都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直到走到了山脚,经过值守的门徒,二人冲程若茗恭敬道了声“仙子”,孟良语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程家内院的子弟,和其余门徒,对程若茗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那些戴着白玉冠的弟子们,见了程若茗顶多是微微点个头示意,有的甚至理都不理。而戴着普通白冠的门徒,则都对她敬重有加,均恭敬的唤一声“仙子”。 不是说程若茗在程家地位很高?二把手?七旒白玉冠? 孟良语心里打了许久的鼓,越想越觉得奇怪。可奈何,却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而且,之前听说……终南山上精修符咒的班里,似乎是不收外姓弟子的。门徒里也有会画符文的,只是手法却并不精,效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难怪程若茗宁愿去找顾妄言帮她画通灵符,也不去求自家子弟。她嘴上说是为了“保全皎霜仙子的脸面”,然而实际上,就算她拉下了脸去找人帮忙,估计也不会有程家人帮她画。 “程若茗,你带了示灵符么?” “只带了空的符纸,你自己画吧。” “你真是……”孟良语气结,“你明知道自己不会画符,却为何不拿了画好的出门?” “那也得有人帮我画啊!” 她此话一出,才自觉失言,两眼不自然的飘了飘。 “在你们程家,符咒器物都是谁管的?” “你又不认识。” “我是不认识,但总归是个姓程的吧?他既和你一家,又修同道,为何要为难你?” “这些与你无关。” “难道你平日里解了长缨去平难的时候,都只带着剑的么?” 程若茗低了眼淡淡道,“皎霜足矣。” “通灵玉、缚魂锁这些没有也便罢了,就是个画好的符纸也不肯给你,你确实是顶上七旒冠的二把手么?” 程若茗依然低着眉眼,“以前,阿云会画些的。” 孟良语咬了咬唇,心道自己果真是不该说话的。 阿云虽不能算是程家子弟,却也好歹和程家沾些亲故,也许跟着学了符咒之术,画的要比程若茗好些。定是她取了符纸,再拿回去给阿云画好,再带出门的。 “程若茗,往后我帮你画。” 程若茗抬了头,怔怔的去看她的眼。 众人都道皎霜仙子好运气,论灵一战便出了名。 运气,从不是程若茗的附属品。她的路上布满了草木荆棘,所有的捷径,都是她自己一刀一剑砍出来的。 在她只身前行的路上,忽然有个人跳了出来,她说程若茗,我陪你吧。 这像是梦,她几乎不敢相信。 “所有的符咒,只要你想用的,我都给你画。” 程若茗就那样看了半晌,眼眶居然又红了。 “诶,我说这话是想让你别难过,你怎么又要哭了?” “谢谢。”程若茗唇角终于有了些笑意,不如先前那般苦涩了。 过了片刻,她又笑了笑,“我还以为自己藏得挺好的呢,原来自己不会画符的丑事儿早都传到外面去了。” 孟良语见她神色轻松了些,也笑了笑,“放心,除了我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程若茗扭过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程大小姐果然是好记性啊,我第一眼便认出你了,你却到现在还记不起我是谁。” 程若茗面色有些愧色,“何时?何地?” “雁荡山,什么时间我倒是记不得了。” 程若茗了然了,“原来你是孟家的人。” 孟良语翻了个白眼,“你知我姓名,又见我喜穿红袍,却一点都没能猜出来,倒也真是奇怪了。” 程若茗又更惭愧了,“我对与己无关的事物,一向不上心的。” 孟良语心下倒是有点憋屈,现在二人好歹也算得上是有交情的了,居然还是“与己无关”? 31.第31章:信手画符心魔镇 程若茗想了片刻,又突然道:“原来你是孟家大小姐。” 孟良语无所谓的笑了笑,“以前是。” “怪不得你知道我不会画符,当日那个指着鼻子骂我画错了的人,就是你吧?” “诶?先说好,我什么时候指着鼻子骂你了?”孟良语瞪着眼,“我明明是看你错的离谱,好心提醒你一二,谁想你竟是个脾气大的,撂了棍子便走了。” 程若茗抚了抚自己腕上的长缨,“其实我本是没什么脾气的,人家天天笑我,我又何时还过嘴?但那天刚好听见先生私下里说我毫无天分,又被你当着面儿指了错,实在是羞愤交加。” “罢了,反正都是我不好,索性连着所有的事一道儿给你赔礼了。我这个人,最是怜香惜玉了。” “当初用我的招式划我手腕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怜香惜玉。” “那时——”孟良语顿了顿,“我也是气急了,你若是介意,今后我便不用了。” “用便用了,普天之下剑者同法,这有什么的。只是你的一挽红使的实在难看,怕是顾妄言那个半吊子教的吧。等改日闲了,我亲自教你。” 孟良语咧了咧嘴,“这么好啊?” “嗯,你不是还要替我画符呢么?不会只是随口说说吧?” 孟良语面上一僵,垂下脸尴尬的笑了笑。 往常她也喜欢随口便跟姑娘们做些承诺,却从未想着要真的给谁实现过。 她曾在一个戏班子里和那青衣相称知己,还说到姑苏山水秀丽,说要带她去看看。那青衣唤作什么阿柳姑娘,她叫人家柳妹,人家唤她孟君。可后来她离了那地,便再没见过那柳妹,也并未想起过有个人还在等她带她去看什么山水风景。 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总有人含泪唤她知己,总有姑娘拉着她的手说“世间难逢一孟君”。 她倒是不觉得戏子无情歌妓薄义,她也是真得明白那些沦落人的冰心。 只可惜,孟君只这么一个,望逢知己的冰心却有太多太多。 片刻后,她抬头直勾勾的看着程若茗的双眼。 “这次是真的,真心的。” 说到便会做到。 “什么?突然莫名其妙的。” 孟良语笑了笑,“没什么,符纸拿出来吧,我画个示灵符,好找人偶。” 程若茗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笔法,不禁心叹道:符文千变,每次施术的对象不同,符文就要相应的有所变。她这次画的是指示香尸人偶藏匿之处的符文,本也是该先画了原符,再根据那人偶的特点于其上修改的。没想到却能这般一气呵成。 啧,功底了得。 孟良语刷刷的便画好了符文,两指一抽,便迅速的在了左手无名指间绕了三圈。 她将左手朝正东平放,做出了示灵的手势,便闭眼凝息。 不出一会儿,便感觉到手指的微颤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那根手指缓缓移动。 那便是示灵符的力量。画符的人功力越强,示灵符的力量便也越大,方向便也找的越精准。 这不仅要考验画符者的能力,还要施术者与画符者同心同想。若是二人想找的东西不同,那示灵符便也没法找准真正的方向。因此这术法虽好用,却并不常见。 像孟良语这样自己画符自己施术的,绝对称得上是十分可靠了。 手指颤了一会儿后,便在一个方向停住了。孟良语立即用右手将那示灵符从指间抽出,往前抛了出去,才刚离手,那符纸瞬间便哗的燃了起来。 程若茗咋舌道:“速度真快。” 孟良语却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怕被烫着,所以才扔的快。” 示灵符确实是个极其难伺候的,示了方位不出片刻便会耗尽符力自然成烬。若是每一次都多缠着那符纸一会儿妄图寻清方位,怕是无名指早就被烧成焦黑了。 孟良语捏了捏手指,又顺手向东南方一伸,道:“就是这个方向了,大约有两三里。” 程若茗点点头,便向前走了。 孟良语画符施术的本事,她是绝对相信的。 凭她刚刚抽掉符纸扔到半空的那个速度,就该知道她的符咒之术绝差不了。示灵符很少有人用,为什么?就是因为它难用。只要是尝试着画了符寻方位的,就没见过哪个手上没被烧过。 而这种游刃有余的掌控力…… 程若茗心道,不愧是孟家大小姐。 孟家的百符录和千咒文都是最全最珍贵的古籍,其他几家都是复刻了的。孟家人又喜好研究此术,代代都能留下不少关于符咒的名著经典。 也因此,雁荡山子弟的符咒修的是最好的,不少人都堪得起“信手拈来,炉火纯青”这赞誉。 二人朝着东南走了两三里地后,却并未发现什么人偶,甚至连个藏匿之处都没有。 程若茗揪着眉,却说不出“弄错了吧”这话。 她知道以孟良语的本事,示灵符指的位置绝不会有错。 可此处……却是一片荒坟。 孟良语也沉了脸。 她偏头问程若茗,“难不成是埋起来了?” “有可能,但我们修灵是为替人解难,怎可挖坟?” 尸棺都是含怨的,若修灵之人挖了坟,便会被怨气侵身,自身的灵力也会被污染。 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可若是怨气侵染了自身灵气,则会生出心魔。 外伤好养,心魔却是不好祛。对灵师来说更是如此,若戒不了心魔,便难再修灵道。况且这孤坟,大大小小几十个坟包,却连一个碑都没有。大约都是惨死,亦或是无亲无眷,只得草草一埋便了了事。 怨气都要冲天了。 孟良语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程若茗一把拉住她,“先别去。” “我不去,两个人都再这里干等不成?”她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你放心吧,火元可没你们水元那么脆弱,你们主御灵净,我们却是主镇心魔。你当觉殷袍上的符文和彼岸花都是做什么的,不就是为了镇压厉燥之气?孤坟罢了,又能奈我何?” 程若茗思索了一番,却还是紧紧的扯着她的袖子,“我还是和你一起吧。” 孟良语无奈的道了一声“随你”,却不动声色的往她衣领里塞了两张护体的灵符。 那是她刚才示灵符时顺手画的,本想占着程家的便宜偷几张上好的符纸用,结果也就只写了三张而已。 不出几步,二人就骤然变了脸色。 程若茗脱口喊了句“闭气!”,二人迅速捂住了口鼻。 似乎是过了某条界限后,一下涌来的浓香。 这香气实在浓郁的厉害,怕是荒坟里埋的……都是香尸。 程若茗眯着眼道:“有人在这处设了界。” 孟良语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确认。 刚刚是走了哪一步,便突然进了界? 她朝自己方才的脚印盯了一会儿,又延伸向四周望了望。 半晌后,她回了头,沉声道:“是个玄乎的阵,将人偶的邪怨之气全压在了这界里。但不知是谁布下的。” 有可能是那做人偶的人,为了藏匿这些香尸。 也有可能是其他灵师,为了不让这些邪气扩散出去伤及无辜,所以施阵压制。 孟良语往前走了些,却被程若茗伸手挡住了。 “你没拿剑,出了阵去等我。”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皎霜仙子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孟良语笑了笑,心道也是。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将空符纸全都给我吧。” 程若茗从袖中抛出一沓儿符纸,孟良语一伸手,尽数叠着接下了。 孟良语才出了阵,便听见“铿”的一声。 她猛地回头,便见程若茗正一剑将一具人偶的手臂削了下来,那人偶挣扎着后退了几步,却有另一具人偶扑了过去。 孟良语再去看周围,才发现有一具具的人偶破土而出,正以诡异的姿势往中间爬去。 她暗道不好。人偶数量越来越多,又有毒气。 不能让程若茗一个人在里面撑着。 可她现在什么武器都没有,又不能进去和那些人偶空搏。 孟良语立即拿出符纸,飞速的画了十几张,便重新进了那阵。 程若茗正一剑刺进人偶胸口,另一手捂着口鼻,惊诧道:“你怎么回来了?!” 正有人偶趴在程若茗背后伺机而动,双手已经架在她脖子上了,程若茗却一点都没反应。 孟良语一巴掌将一道冥火符贴在了那人偶脸上,面不改色的道:“不回来,难道要在外面看着你被她扭断脖子?” 方才已经有两个人偶过来掐她脖子了,只是孟良语之前塞了两道护体符,被摊开了。现在两道符都失了效,她要是还没过来,只怕皎霜仙子已经被人偶给掐死了。 程若茗回头一看,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孟良语这冥火符,竟能将这么阴邪的人偶都烧了。 孟良语似乎是看破了她所想,笑道:“没那么厉害,我这符只能制她一时,要斩草除根还是得靠你的皎霜。” 再看时,那冥火已经熄了,那人偶的脸已经被烧的焦黑一片,却立马又扑了过来。 孟良语两指拈起几张符,口中道:“各位姐姐,索性你们现在也不知伤痛,不知美丑,得罪了!” 32.第32章:繁难几何无鼎声 “各位姐姐,索性你们现在也不知伤痛,不知美丑,得罪了!” 她侧身躲过一具人偶的攻击,灵活一绕,伸手便将符纸贴在那人偶后心处。 这是香尸的要害,不只是香尸,所有人偶都是此处为命门。冥火会从后直接烧至心口,在胸腔内燃起,将人偶从内击溃,使其失去行动能力。 孟良语将符贴尽了,程若茗也斩了不少人偶。 “你怎么样?” 孟良语笑了笑,“没事,倒是你这清善袍脏了不少。” 程若茗却毫不在意的撩起衣摆擦了擦剑,将皎霜归了鞘:“本是只想找一个,却不想一网打这么多。” “怕是有人故意设了这阵法,想叫你死呢。” 程若茗轻蔑一笑,“那可真是太小瞧皎霜仙子的名号了。” 孟良语心里想着,方才皎霜仙子可是差点三次被人偶掐了呢,嘴上却道:“这阵里毒气越来越重了,你出去待会儿,等我找个姐姐通个灵。” 程若茗却说:“我就在这儿,不然万一你通着灵,又有姐姐从土里爬出来了怎么办?” “随你。” 孟良语找了位还算体面的“姐姐”,两手合十道了声得罪,便蹲下身开始画符。 她画着符文,心里却依然想着这奇怪的阵。 地上隐约能看见些符文咒文,却是很复杂的散布着,是个她看不出的阵。 若今日是程若茗一个人来,怕是会出事。 不是说她不厉害,只是程若茗实在不通符咒阵法,若是被困此处,便难再出去。 而孟良语不一样,她少时结不了灵丹练不得剑,却也正因此而精修了符咒。 但若是她只身被困,也定是凶多吉少。符纸是能拖一阵子,可是这么多人偶若是一起攻过来,她又哪儿能有三头六臂去应对? 设了这阵的人不知道她们会一起来。孟良语现在只是个无名小卒,所以他的目的,应该是程若茗。 他知道阿云是程若茗的弱点,便用她来乱她心性,引她来寻仇。又知她符文不精,所以算计好了,埋了这么多的香尸人偶在此处。 如此一来,便是个随意画的示灵符,也能指到这位置来。 是谁要害她?孟良语皱眉。 看终南山上程家人的态度,程若茗倒是没什么好人缘,有人想杀了她也不奇怪。 可程家人毕竟还是要仰仗这七旒白玉冠的二把手的,绝不会轻易对她下狠手。 那又会是谁? 孟良语瞥了一眼程若茗,见她玉冠歪斜,发丝凌乱,却依旧是一脸冷漠肃然。 她画好了符,放在那“姐姐”手心,凝神握了上去。 许久之后,她才睁开了眼。 “行了,”孟良语收起了玉简,拍拍手道,“我看见了。” “在什么地方?” “不好说,在个阴湿的地窖里,估计得找一阵子。” 程若茗点了点头,又看向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偶们,皱眉道:“那便先等等,这些——” “这么多姐姐,咱们也没办法一个一个……烧了,还是得回去叫你们程家的人来处理。” 程若茗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便拿出个小筒,一拉引绳,便有一道强光“叭”的一声窜上了天。 “一会儿程家便会来人了。” 孟良语目瞪口呆,“原来还能这样的?” 程若茗鄙夷的瞧着她,“这烟花筒,各家都已经用了两三年了。” “哦。” 二人等了片刻,程家便有四五人来了,孟良语看见其中一个个子有些瘦小的清秀男孩,正是近来那位“人形罗盘”。 程若茗刚要迎过去,孟良语却拉住了她,背过身替她正了正玉冠和衣领。 “快别在下属面前丢人了。” 程若茗怔了一会儿,才尴尬的往前走去了。 她镇定自若的吩咐着那几人该如何做,又反复叮嘱必须将骨灰分散洒开,几个人只管点头说是。 孟良语又去瞧了瞧那阵边上画的那些散乱的符文,还是没理出个头绪,便一股脑全擦了。 “走吧,”她叫了叫程若茗,“该晚了。” 程若茗点了头,刚要抬了步子走,背后却有一人突然出了声。 “仙子还是先回去换件衣袍吧,这身血污带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家的清善袍均是此般不洁。” 程若茗顿住了脚步,却并未发一言。 孟良语眯了眯眼,瞧见那男子戴的是个玉冠。 她走上前去,漫不经心的揪了根地上的野草,“你这意思,是嫌你们皎霜仙子给程家丢人了?” 那男子神情冰冷轻蔑,“不敢。” “哦?你们仙子只身在这儿斩了——嗯,我数数啊,斩了有二十八只人偶,那会儿你又在哪儿呢?怕是随意一只拿出来,都是要吓尿的吧?” 那男子面色顿时变了色,上前一步怒道:“你又是谁?!” “我吗?”孟良语笑了一声,“不巧,正是你们仙子刚结拜的好姐妹,平日里最喜欢画些咒文,画了之后,想连在谁身上……可说不准。” 那男子冷笑一声:“哼,你当咒文是那么好画的东西?!” “哦,是不好画。”孟良语随意的抬了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串咒文,又两手一合,嘴里“啪”了一声,便静静笑着看他。 那男子眼神已经变了,只剩恐慌。 他……竟动不了! 再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竟连着一串锁链一般的咒文,将他双臂捆住了。 咒文虽不用借助符纸,但能在空中随手画出个缚灵咒…… 他咬着牙,脸微微抽搐了几下。刚想说话,孟良语却松了手,那咒锁便也自行开了。 孟良语没再说话,只是扭头将程若茗一揽,便大步走了。 走出一段后,程若茗才皱着眉,“你那是干什么?” “嘘,没干什么,就是看不惯有人欺负漂亮姑娘。” 程若茗顿了顿,又问,“你刚画的那个——” “就是个缚灵咒,我小时候经常画着玩,将缚邪灵的咒文改一改便能捆人四肢。其实也就能拿来唬个人,碰上敌手的话根本没什么作用。” “那你还画。” “这不是为了吓唬他么?其实方才就算我不松手,那咒也马上就要解开了,根本撑不了多久的。” 程若茗无奈的笑了笑,“干嘛要为了我得罪程家的人呢。” 孟良语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那他们呢?又是为了什么敢来得罪你?” 程若茗却不说话了。 二人尴尬的沉默了一阵。 孟良语咧了咧嘴角,道,“不过他方才说的也没错,你的确是该去换身衣裳。这么多血,还真是——” 说道这儿,她顿住了。 程若茗也猛然醒悟了过来。 血? 那些人偶不是香尸么?和无血尸一样,体内该是没有血的。 可二人面面相觑了一阵,竟都想不起来,这些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程若茗犹豫了一阵,“会不会是有的人偶不是香尸?那么多人偶,其中有几个没来得及做成香尸也不一定。” 孟良语心道不会,但见她忧心,也只能镇定自若的笑了笑,安慰她道:“也许吧。可能是你剑术不精,将自己砍伤了也说不定。” 二人笑了一阵,心下却都在各自打鼓。 这身血污来的蹊跷,很有可能……其中几具人偶并不是尸体做成的。 万一有的还是活人,只是□□控了行动。若当真是这样,那程若茗岂不是罪大恶极? 谁都不愿意去做这猜想。 程若茗却一路上都低着头,沉默的厉害。 孟良语转头去看时,发现她右手一只扶着剑鞘,抖得有些厉害。 “程若茗,我不知道这身血究竟什么来头,但不管那人是用了活人还是死尸,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想让你心乱。你却果真心乱,不是正中他下怀?” “我知道,可我……”程若茗闭了闭眼,“我静不下来。” “我方才就想说,那阵法奇怪,像是故意为了引你过来。不仅如此,之前还用……还用阿云来激你。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他一定是想害你的。如今你更要小心,千万不能给人可趁之机。” 程若茗将手握紧了些,抬眼问她,“你会陪着我么?” 孟良语愣了一下,“你说我?我倒是闲,现在也没有剑,陪着你也行。” 皎霜仙子胆子竟这么小的么? “程若茗,你先去把衣服换了。” 程若茗不自主的捏了捏自己的衣襟。 “你不换了它,便会一直去想,万一关键时刻分了心怎么办?” “我知道。” 她换了一身黑衣,头发依然用白玉冠全数束在顶上,器宇轩昂。 只是脸色稍差了些。 孟良语因为断了半截袖子,也新找了一件黑衣穿了,二人看起来像是打劫的。 “走吧,不早点找到你那冤家,我也难安心。没准他见你我走得近,就连我一起害了也说不定。” 程若茗却不解,“冤家?什么冤家?” “我只知道终南山一向不解繁难之缨,却不知也有你这样胆子大不怕死的。”孟良语又盯着程若茗腕上那根水蓝色的长缨,眯眼道,“若是终南山没个皎霜仙子,怕是这根长缨在无鼎钟上系个十年也没人会管。” 程若茗抬了抬手,“无鼎钟上,长缨几何。我却也只能解得其一罢了,剩余那些冤魂,便是怨气冲天,也无人会去理。” “敢解这长缨的,终南山只你一个。他放人偶出去作祟,定就是为了引你下山。” 33.第33章:锦袍玉冠雅无度 “敢解这长缨的,终南山只你一个。他放人偶出去作祟,定就是为了引你下山。” “为何偏偏是我?” “这我哪儿知道?”孟良语耸了耸肩,“许是你这人比较招人烦吧。” 程若茗白她一眼,握了握拳,“我就说这长缨来的蹊跷。” “怎么蹊跷?” “我之前本在处理别的,回终南的路上便听说了人偶这事。当时我就想着这长缨肯定没人去解,回去一看果真如此,听说那无鼎钟都已经响了有十日了。” 孟良语冷哼一声,“倒是不嫌吵。” “换做往常,那无鼎钟最多响个两三日,再晚那祈愿的人就遇害了,长缨便也就自行燃了。可这一根,”程若茗看了看自己手腕,“却是足足响了十日,直到我解下。” 孟良语朝着终南山的方向冷冷一笑,“你若是不去解,那钟怕是要响上一辈子了。” 程若茗垂了手,叹气道,“这么一看,果真是冲着我来的。” 孟良语不再说话,开始细细回想之前通灵时看到的景象。 “我记得是个阴气湿重的地方,也昏暗的很,像是在地窖里。” “地窖?”程若茗皱了皱眉,“地窖里有什么?” 孟良语挠了挠下巴,“有什么我看不清,但似乎听见了水声。” 二人细细想了会儿,最终还是垂了头。 这样的地方,只怕数不胜数啊。 程若茗道:“就该让你多找些人通通灵的。只通了那么一个,你又什么都没记住,有什么用?” “这不怪我,本身看到的就少,又被你们程家那‘圣人’闹了一通,能说出些东西就已经不错了。” “现在再回去一趟也来不及了,他们一定都将尸体处理的差不多了。这样吧,你再仔细想想,我们先回趟终南山,取些东西。” 孟良语急忙道:“那符纸要多拿些,方才你带的那些都叫我用完了。还有其他的,能拿就多拿些,我没个剑,不□□心。” 走了走,孟良语心里突然一闪。 她隐约想起,通灵的时候,似乎在迷蒙里瞟到个身影,但看的不真切。 又至终南。这一次,孟良语倒是开始认真的打量起程家每一个人的神色。 可巧,又恰好碰见方才在荒坟处打过照面的几个人。 对面三个穿着样式朴素的清善袍,拱手恭敬道了一声“仙子”。 另两个袖口衣襟均有镶边绣纹,顶上的白冠也是浑然通透的玉色,其中之一正是顶撞了程若茗那个,正对她怒目而视。 程若茗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看向她道:“这是孟姑娘。” 五人中,三人拱手道了一声“孟姑娘”,一人低着头不发一言,另一人倒是直接扭了头。 “诶,”孟良语叫住他,“说你呢,怎么见了你们皎霜仙子也不知行礼啊?” 程若茗惊诧的看过来,那几个人也惊诧的看过去。 其中一个穿素袍的讪讪道,“孟姑娘你有所不知,程家并无此种礼数的。” “哦?”她笑了笑,“是程家没有这礼数,还是单对程若茗,没这礼数?” 那个才被她用缚灵咒捆过的少年怒道:“此乃终南,清善灵秀之地,岂容你一个鄙俗外人撒野!” 又看了看程若茗,阴阳怪气的道:“仙子算什么,离了清善袍,便是一身黑了。” 孟良语看了看程若茗的一身干练黑衣,笑道,“程若茗,你们就没个什么家法门法吗?这等不敬,也不用罚?” 这难道还不是因为那小子之前说她弄污了清善袍丢人了? 程若茗别了一眼,只道“你少说两句。” 那少年一拂袖子便转头走了,另一个戴白玉冠的向程若茗稍稍颔首施了礼,也跟着离开了。其余三人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程若茗道,“你们先回去吧。” 人形罗盘却突然怯怯的问:“仙子,你们可是要拿符纸宝器?” 程若茗点了点头。 那少年清秀隽瘦,面上有些羞涩,“仙子,今日正是我打理藏玉府,你要什么便说,我给你拿了送去便是。” 程若茗顿时欣慰的笑了笑,“那就多谢喻礼了。” “仙子平日对我关怀有加,这都是应该的。” 孟良语玩味的打量着他,“你叫喻礼啊?” 少年颔首,眉清目秀,“在下名唤程喻礼。” “你姓程?” 程喻礼惭愧道:“是姓程,却非彼程,不过是外姓恰巧重了而已。” 孟良语心道,难怪他能被安排去值守藏玉府,那可是内姓子弟才能进的地方,估计是管事儿的见他姓程,便将他当做程家的子弟了。 三人又行过了礼,便离去了。 转身之时,孟良语听见一名少年小声道:“那事儿不用跟仙子说么?” 程喻礼顿了顿,然后小声道:“还是不说了吧。” “喂,”孟良语喊住三人,“叽叽歪歪的说什么呢?有什么事儿瞒着你们仙子啊?” 程喻礼面上有些为难,“孟姑娘,这你还是别问了。” “为何不能问,难道你们事情没办好?还是那两个闯了祸,要你们包庇?” 程喻礼越发的为难了,支支吾吾不知要说什么。 “这——” 程若茗上前一步,盯着他,“宗主知道么?” “宗主……还不知,”程喻礼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般,“但净公子说了,他自会去禀报宗主的!” “程净让你们做什么了?” “这——” 另一少年道:“仙子还是别问了,净公子说了,若我们谁讲了出去,便……” 程若茗皱眉,“便什么?” “便逐出此门。” 程若茗怒道:“他好大的胆子,谁给他的权力说这话?!” 却听得一戏谑的笑声道:“哟,皎霜仙子回来了。” 孟良语转头望去,见是一锦袍玉冠的青年,指间张扬地戴着硕大一块绿翡。 身躯凛凛,仪态风雅。那一脸笑容却是假惺惺的。 再往上瞧,脸长得实在很一般,比不上程喻礼的清秀劲儿,也够不着程若茗的英气,难怪不出名。 不过,发上却顶着和程若茗一般的七旒白玉冠。 程净。 早闻他毫无风度却爱装风雅,今日一见,果然是虚伪的厉害。 程若茗道:“程净,你又瞒着我做了何事?” “小事罢了,我自回去跟伯父说明白的。妹妹又何必动气呢?” 这一声“妹妹”可让孟良语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人家程净是程宗主的亲侄子,虽不是宗亲,却也是近亲,确实比程若茗这个远房的要有分量多了。 瞧瞧人家手指上那大扳指就知道了,那哪儿是寻常人买的起的啊。 程喻礼他们又向程净行了礼,道:“净公子。” 程净趾高气扬的问道:“事情可办妥了?” “已经送去您府上了。” “好,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程若茗却侧身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有什么好东西,不如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程净笑道:“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妹妹你见的多了。” 孟良语冷笑了一声,“那人偶邪气那么重,你也敢拿去当摆设?” 程净闻言,吃了一惊,含笑看着面前的少女。 程喻礼却是死死的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你是谁?” 程若茗抢先一步,看了看她:“哦,这个是我拜了把子的生死之交。” 程净假兮兮的笑着,“原是贵客,可不要怠慢了。” “怠慢不了,”孟良语也假兮兮的笑,“我是个性子直的,谁惹了我我便打谁。就算打不过,这还有皎霜仙子替我出气呢不是?我料想你们程家应该是没几个打得过我们阿茗的。” 程净脸上那假笑僵了僵,面色难看了几分,“这是什么话,还请妹妹管好你这‘生死之交’,莫要让她在咱们家胡闹。” 孟良语黑了黑脸,心道谁跟你就“咱们家”了。 就好像你们平日里当阿茗是一家人了似的。 程净又笑着对程喻礼吩咐道:“这事先别告诉我叔父,等我办完了事,自己去回他。” 程喻礼端端行了个礼,“是。” 程若茗冷笑道:“这事他不敢去跟宗主说,你可别当我也会装聋作瞎。” “喲,妹妹,你就放我一马吧。我不过是孤陋寡闻,想见识见识那香尸是怎么个样子。” 孟良语惊诧道:“呀,这么好奇,当初就该让你解了那长缨才是啊!阿茗,往后你别解了,给你这哥哥留着!” “这是什么话,当初我也想去解,奈何妹妹你动作快了些。” 程若茗冷冰冰的看着他:“我可是听说那无鼎钟响了足足有十日呢。” 程净面上一黑,不说话了。 孟良语笑道:“你不想阿茗去告诉你们宗主,也行,但你得让我们一道去。” 程净打量了她一番,“你们去干什么。” 孟良语心道自然是去再通次灵,面上却假惺惺的笑着,“自然是为了看着你,别让你生出事端。那人偶阴邪的厉害,得尽快处理了,不然谁知道你会不会拿去害人。” “姑娘真是说笑了。”他俯了俯身子,把玩着指上那枚绿翡扳指,“不过你们既然不放心,跟着去便是,程某也正愁没人给打下手。” 一个“程某”就很让人憋屈了,满山姓程的,就你一个是正牌儿的不成? 又来一个“打下手”,可以说是让人很恼火了。 二人心里烧的狠,面上却不露怒色。 算了,正事要紧。 34.第34章:春山浸雨字轻浮 到了程净住的那府上,孟良语才知道人家为什么有底气在程若茗面前自称“程某”。 人家那府……真豪华,恢弘大气,金光闪闪。 孟良语小声问程若茗:“诶,你住的地方和这儿比,怎么样?” 程若茗白了她一眼,伸手往边上一指,“大概就和那边那柴房差不多。” 孟良语啧了几声,“程净怎么这么有钱?” “他娘家里是经商的。” “怪不得……那他头上那七旒白玉冠是花钱买来的么?” 程若茗又白她一眼,“这若是有钱便能买来的,我还戴它做什么?” 孟良语瘪了瘪嘴,心道你这冠还不如没有呢,人家戴个三旒小冠的都敢当面骂你丢人。 进了厅里,程净便笑着吩咐下人:“快些去给仙子和这位姑娘备茶。” 程若茗一抬手,声色冰冷,“免了,你这里的茶,我可不敢喝。” “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还能害你不成?” 孟良语瞧着他那惺惺作态的样子,心里冷哼道,真当自己活在戏里呢,说话装模作样的,做那强势给谁看?! 谁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俗人,他却偏好卖弄风雅。 孟良语用阴阳眼瞧了瞧,发现程净身上灵气并不怎么纯,和程若茗比起来,差得远了。 “我前些日子得了副好字,妹妹帮我瞧瞧?”说罢又吩咐人:“去将那副拿来,还有我新买的那副春山如笑图。诶,记得小心着些。” 程若茗抱着剑冷眼看他,“我是个舞刀弄剑的,并不通书画。你该拿去叫大小姐看才是。” 程净手顿了一下,含笑看她,“也是,堂妹的字写的是极好。但我这字画虽名贵,却也是不敢拿去她面前卖弄的。” 孟良语一头雾水,什么大小姐?程若茗不是程家大小姐? 又一想,不对,程若茗这“女儿”不过是宗主认得罢了。 程宗主本身还是有个女儿的,年纪比程若茗稍大一些,听说当个大家闺秀似的养着。 这么看来,在程家,那位大小姐才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而程若茗只是个外人罢了。 孟良语道:“程家大小姐又是谁,没听过。程家我只认得阿茗这么一个大小姐,原来还有别的?” 程净自傲一笑:“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堂妹是出了名的文雅之人,琴棋书画一无所通。” 孟良语没憋住笑出了声,心道,你是想说无一不通吧。 “原来一无所通啊,大小姐还真是了不得,佩服至极!” 程若茗又捣了捣她,“你少说两句。” 程净笑道:“字画拿来了,快展开,给仙子瞧瞧怎么样。” 二人抬眼去瞧,只见那副字上书着“温文尔雅,恬然知性”。 程若茗脸色冷了些。 她母亲曾有一把折扇,上面题的正是“温文尔雅恬然知性”几个字。 那折扇原是一位故人相赠。那故人是个书生,与她娘亲是青梅竹马,对她有些情,却是无缘,便在她成婚之日送了那折扇。 可毕竟是个姑娘家,成亲之时收到这礼,传出去名声总是不好听的。众人都道她为个小白脸败坏了仙家名声,却程若茗他爹将那折扇烧了了事。 可那书生却没过多久便病逝了,她娘拼死护着那折扇,坚决不让人碰。 在外人眼里,那折扇是个笑柄。可在她娘亲眼里,那却是故人留下的唯一一点记忆了。 程若茗懂事早,依稀记得儿时爹总是在骂人,娘总是在垂泪。杯碗瓷器碎了一地,而她就躲在门后,不敢出声。 后来有一天,她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娘亲便悬在三尺白绫上了。 而那折扇,也在十几年前,随她母亲一起葬了。 “温文尔雅,恬然知性”。 如今,程净却却偏拿了这几个字来膈应她。 孟良语不知其中缘由,却见程若茗脸色很不好,便上去握了握她的手。 “想来是这字写的不好,让妹妹见笑了。不如看看这画吧。” 那画卷幽幽展开,倒确实是副春山如笑图。 题的字却是“仙子临此境,春山如浸雨”。 程净一勾唇,“这是要送给大小姐的生辰贺礼,妹妹看看可还合适?” 仙子?! 孟良语刚要骂人,程若茗却抬头,淡然一笑。 “合适极了,想必大小姐定会很高兴。” 程净满脸扬着痛快的笑,挥挥手叫人将字画收了。 画还未卷起,孟良语突然出声道:“画的不错,就是字题的不对。” 程净一顿,抬手示意他们停下动作,回头望着那画笑道:“这字有何不妥?” “这诗明明就是夸我家阿茗的,你却拿去送大小姐,人家岂不是要生气?” 程若茗半捂着嘴笑了笑。 “还有这春山如笑,你要给程家大小姐送礼,画上却是庐山,简直就是打程宗主的脸啊!” 程净脸色难看了些,命人将那画赶紧收了放回去。 孟良语接着道:“这画,反正你留着也没用,不如送我家阿茗呗。可巧,仙子临境是她,春山浸雨也是她。阿茗还与庐山有些渊源,送她正合适啊!” 程若茗尴尬的瞧了她一眼,她却不理,继续道:“难不成净公子这般财大气粗,却连一张画都舍不得?” 程净攥了攥拳头,虚假一笑,“好说。” 又回头冲那两个下人摆了摆手,道:“还不快给仙子装了送去?” 那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阵,还是将画卷起送走了。 程若茗也虚假一笑,“多谢哥哥了,我回头就好好挂起来,每天看上个十遍八遍。” 孟良语侧首,略为惊诧的看了看她,心道程若茗何时也学会这般恶心人的言辞了。 不过,痛快。 估计那画拿去卖了,能换不少钱,还能让程若茗给自己攒攒嫁妆。 孟良语朝那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心里连连咋舌。 罢了,她忽然瞟见那屏风,上面画着四个眉眼娇弱的女子,举手投足皆含情。 这若是在个纨绔公子屋里便也算了。可他堂堂仙家七旒冠,住在终南山这样灵秀之地,修的是解救苍生的驱邪之道,屋里摆的设施却是这般……风韵多情,当真叫人开了眼。 怪不得要背着程宗主将那人偶偷来,怕还真是觉得人家好看,想搁屋里摆起来。 啧,不嫌瘆得慌。 孟良语看着那屏风,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忙转了回去朝程净道:“净公子,我们是为人偶之事来的,可不是为了讨你的画。你可别忘了。” 程净朝里间一伸手,“人偶就放置在那处,随我来便是。” 孟良语抬起步子就打算跟上去,程若茗却道:“我们就不进去了,你还是将她拿出来吧。” “瞧妹妹说的,我还会害你不成?” 程若茗冷笑一声,心道我刚诓走你一幅画,你不想着害我才是奇怪。 程净虚伪的抿唇一笑,便叫人去搬那人偶了。 果真是漂亮。 见到那人偶的时候,孟良语心里只道了这么一句。 那人偶,绝对是那二十八具里最美的一个。 眉眼如画,唇若丹砂,肤如凝雪,泼墨成发。 只可惜是具邪怨冲天的香尸,还断了双臂。 孟良语心道,只怕这屋子里的毒气也不少了。她走上去,拿出凤血玉简开始画符。 程净皱了皱眉,“这是要做什么。” 程若茗道:“通个灵,看看这人偶是什么来头,若是蹊跷,便不能让你留。” 孟良语心里笑了一声,心道程若茗竟也开始诓人了。 不管是不是蹊跷,这香尸都是坚决不能留的,她通灵罢了就得烧掉。 睁眼后,孟良语迅速从袖子抽出一道冥火符,便将那人偶翻了面贴在了后心处。 刷的一声,美人便烧了起来。 程净大惊道:“这是干什么?!”便要冲上去。 程若茗一把斜抽出剑,侧身挡在了他面前,“待着!” 程净满脸抽搐,“你们!” “净儿!” 几人齐齐回头,便见了一脸肃然之气的程宗主。 程若茗收剑半跪,“宗主。” 程净也讶然半跪,“叔父!” 孟良语斜眼瞧了瞧,懒懒抱了个拳道:“程宗主。” 程寅并不理会她们,只是朝着程净怒目而视,“孽畜!你都干了些什么!” 程净起身,“叔父,这又是谁到你跟前嚼舌根子了?” “那人偶是怎么回事?!” “叔父可莫要冤枉我了,你瞧,我这不是正请了人来销毁么?之前不过是见那人偶蹊跷,所以拿回来研究了一番,没想着告诉您是怕您担心。现在不是都解决了?” 程寅瞥了一眼那堆灰烬的,又冲他骂道:“不知轻重!这岂是能玩闹的?!” 程若茗施施然起了身,“宗主,我事情还没办完,先告辞了。” 孟良语也跟了上去,“告辞!” 程寅面色温和了下来,对她道:“去吧,万事小心。” 程若茗点了点头,便拉着孟良语走了。 出了那院子,程若茗长叹了一口气,“喻礼那傻孩子,他就是不去叫宗主来我们也能解决了这事。偏偏他……现在好了,程净定已经知道是他干的,说不定就要将他赶出去了。” 35.第35章:有恃无恐难喻礼 “喻礼那傻孩子,他就是不去叫宗主来我们也能解决了这事。偏偏他……现在好了,程净定已经知道是他干的,说不定就要将他赶出去了。” 孟良语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你说说你,真是……明明和程净一样戴着七旒冠,却连个小门徒都保不住。” “我也想啊,可程净若是想赶他走,我就是在宗主那儿求了情,你以为其他的程家子弟私下里能让他好过?” 照程喻礼那羞涩怕人的性子,只怕是冷落也被冷落走了。 “不谈这个了,我到时候尽力保他便是。实在不行,便将他提到我门下来,刚巧我……没了阿云——” “程净手底下都有那么多子弟,我也该有个帮手。” 说了一半,程若茗还是禁不住,眼眶红了红,“只可惜,跟我扯上关系的人,命都不好。” “瞎说什么,”孟良语拍拍她的肩,“就是命好极了,才能遇着你呢。” 程若茗咬唇,淡然一笑。 二人又走了许久,程若茗才想起问她,“这次通灵,看见什么了么?” 孟良语轻快的点了点头,“有个人影,虽然看不太真切,但我若是见了那人,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我们又该去哪儿找啊……” “不急,那人目的是你,定是要出来引你的,咱们安心等着就是。” 话虽这么说,可程若茗却完全安不下心来。 她知道暗中有个人想致她死地,而自己却只束手等着,别无他法。 换做是谁,都没法静下心来吧。 一个穿蓝色素袍的门徒气喘吁吁的跑来,远远唤到:“仙子!孟姑娘!且等一下!” 二人回了头,程若茗问道:“怎么了?” “宗主说教您去殿上,有东西要给您!” 程若茗思索了一番,心道:“应当是喻礼给拿的符纸宝器之流。” “我知道了,这便去。” 二人又到了殿上,只见程寅坐在座上,边上立着程净。 够快的。 估计程寅根本就没处罚他,怕是她们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有说有笑的上殿上去了。 程若茗进了殿,先行了一礼,“宗主。” 孟良语依然只是草草抱了个拳。 程净笑道:“妹妹真是多礼,叔父和我都是自家人,怎么还这么生疏。” 那张脸真是……看见一次便生厌一次。 谁给他行礼了?! 程宗主温厚可亲的对她们笑了笑,“阿茗,你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去藏玉府拿。人偶这案子有些难办,你若是缺人手的话,我再给你派几个。” 程若茗颔首道:“多谢宗主,的确是缺人手,您便将程喻礼派给我吧。” “哦?这名字倒生,他是哪一个?” “今日去给您报信的那一个。” 此话一出,殿上的人便都知道皎霜仙子是铁了心要保他了。 程若茗再不济,也还是终南山的铁牌。受的冷眼再多,也还是名剑皎霜的主人。待下了山,天下认的仙子可只这么一个。 她若是要保个人,程宗主是怎么也得给面子的。 不给她面子,也得给她顶上的七旒冠面子。 程净面上却是不怎么好看,“叔父,那小子看着就是个不怎么中用的,不若换若谦去?” 程若谦便是那个对皎霜仙子冷嘲热讽的少年。听那名字,和程若茗是同一宗。 估计是她的近亲,却和程家宗室隔的远了些。 同样的出身,却一个三旒一个七旒,难怪见了她说话那般难听。 程宗主却摇了摇头,“若谦今日顶撞了阿茗,正关着禁闭。” 关了禁闭?想来是程喻礼破罐子破摔,将他骂了程若茗的事情一道告给宗主了。 不过程若茗倒是不知,程若谦竟早就和程净勾搭上了,难怪有恃无恐的。 明明血缘上和她更亲些,那傻弟弟却偏去抱了程净的大腿,想来是程净许了他什么“扳倒了程若茗,便让你做她的位置”。 真当她倒台了,他就能替上来? 也不想想,程净是怎么坐上的这个位置,她程若茗又是怎么爬上来的。 程净皱了皱眉道:“可那程喻礼毕竟是个外家人,术法皆不精通,剑用的也不好,况且他年纪又小,没见过什么世面,下了山去免不了要丢咱们终南的人。要我说,还是咱们自己人稳重可靠些,叔父说呢?” 孟良语冷眼一笑:“净公子这是拐着弯儿骂我不可靠呢?” 程净又连忙假兮兮的道歉:“孟姑娘怎么这么想,是我说错话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我是没多想,可你们程家那个……小谦公子啊,实在是没什么本事,我空手画个咒都能把他套住。这种人,跟着去了也是碍事。” 这可是当着程宗主的面,打程家的脸了。 程宗主和蔼的笑了笑,“就依阿茗说的,你想要谁,待会儿领走了便是。” “多谢宗主。” 直到出了大殿,孟良语心里都在疑惑,不是说程宗主收了程若茗当养女的? 怎么程若茗和他说话却这么生疏,一口一个宗主的? 正想着,却见程喻礼抱着一大堆东西来了。 “仙子!”他打招呼道,脸上却并不欣喜,反而苦大深仇。 “怎么了,这是收拾好了行李打算下山了?” 程喻礼点了点头,凄苦道:“多谢仙子平日的照料了,只是我——” “瞎说什么,从今日起你就归在我手底下了,我去哪儿你就跟着,平日里不必再和程净那边来往。” 程喻礼脸上先是欣喜万分,激动了片刻后又开始失落,“可是仙子,我学术不精,符咒也只是修得皮毛,又如何帮你啊?!” 孟良语笑道:“你当你们仙子真需要你帮什么忙啊,你只要跟着,拎个东西倒个茶便好了。”心里又加了一句,还得继续当罗盘。 程若茗却道:“谁说的,我将你要过来,确实是要你帮我忙的。从今日起,你便跟着孟姑娘好好学画符,往后我也不必老是去找她。” “哈?!我什么时候答应要教了?” 程若茗静静看着她,“咱们都是拜了把子的姐妹了,怎么这点事情还需要商量?” 孟良语笑了笑,程若茗又道:“不如现在拜了?” 孟良语一摆手,“谁要跟你拜,都是些虚的。若当真想着一个人,还用的着对天地立誓?” 程喻礼只听见了一句——孟姑娘要教他画符! 他羞涩的笑了笑,白净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多谢孟姑娘了!” 孟良语一拍他的头,“小子,你这也算是拜在言三公子门下了!” 程喻礼惊得瞪大了双眼,哆嗦这嘴唇,连话都不会说了。 “孟,孟姐姐,你——你竟是言三公子的夫人!” 孟良语又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骂道:“瞎说什么呢!那是我师父!” 程喻礼抱住脑袋逃窜:“原来是这样啊!” 程若茗笑了笑,“走了,没时间给你们闹。” 可她的笑容下一秒就僵住了。 孟良语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便见一位中年男子正朝这边走来,手指微拢置于身前,步履沉稳大气。 程若茗看起来竟有些紧张,完全不像方才在程宗主面前那样冰冷傲人的模样。 孟良语眯着眼看了看来人,那人也不动声色的将她打量了一番。 程若茗迈开步子往前迎了迎,颔首行礼。 “爹。” 她爹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径直的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程若茗面色尴尬,转头跟了两步,“爹,我——” 她父亲脚步停住,却是连头也没回,只轻飘飘撂下一句“不像话”,便大步走了。 程若茗还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看着,眼里蒙上了一层浓浓的失落。 孟良语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心道,怎么程若茗她爹对她那么冷淡?程宗主还好歹对她温和亲厚些,她爹却像是个外人一般漠然。 孟良语提了几次气,都没问出口,最后程若茗受不了了,转头问她,“你想说什么?” “那真是你爹?” 程若茗淡淡嗯了一声。 “听说,你对你爹的话一向言听计从,可看他刚才那个态度,又全然不像个父亲的样子。他平日里对你是不是对你很严?” 程喻礼见缝插针的加了一句:“何止是严啊,他简直——” 程若茗瞪他一眼,喝道:“不要多话!” 程喻礼瑟瑟的缩头住了口。 孟良语又回头朝那身影看了一眼,这一眼,便让她愣住了。 他正原地站着,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将袖子一甩。 在这之后,便双手齐上,至发顶间,扶了扶头上的白玉冠,然后重新恢复了左手背后右手执袖的姿势,继续迈开步子离去了。 只那一眼,孟良语便像是被一记重锤砸在了心上,惊愕的缓不过劲来。 那个背影,那番动作—— 和不久之前她在通灵阵里看见的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一模一样。 绝不会有错。 36.第36章:幻影不知梦中人 “你想什么呢?”程若茗拍了拍她,“走了,该下山去了。” 在这里待着也没用。 程喻礼急匆匆的跑去藏玉府点好了要拿的那些东西,程若茗站在原地想了又想,还是回去换了身清善袍。 孟良语:“你穿这黑衣还是很好看的,为什么又要换?” 程若茗瞥了她一眼,只淡然道:“不习惯。” “撒谎。”孟良语抱着胳膊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三人都准备妥了,便开始往山下走。 一路沉默,尴尬的厉害。 孟良语一路都在想,这事儿到底该不该告诉程若茗。 怎么和她说? 说你爹似乎和那人偶接触过? 说那人偶有可能是你爹做的? 说要害你的那个人也许是你爹? 孟良语在心里否决了几百种说法,最终还是决定闭了口不去提。 程若茗她……受不了的。 才到了山下,三人商量着要去歇个脚喝个茶。 程喻礼突然大喊了一声,孟良语一巴掌拍上他脑袋,喝到:“喊什么喊,魂都给你吓没了!” 程喻礼却依然一脸惊诧,哆嗦着伸出了手指:“仙子,你——你的手!” 程若茗闻声去看,目光顿时凝滞了。 她腕间的长缨,正在一点点燃起。 她还未反应过来,手腕上便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她忍着咬了咬牙,别开了眼。 不出几息,那水蓝色的长缨便烧尽了。 孟良语皱着眉,沉脸道:“给我看看!” 她一拉程若茗的手,便见到上面一条触目惊心的烬痕。 长缨上所带的怨气越重,燃烧时留下的烬痕便越重。 而程若茗腕上那条长缨,背后是几十具阴邪至极的人偶。 孟良语看着她那一片原本光滑白皙的肌肤,柔声问:“疼么?” 程若茗额上早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却苍白着脸笑了笑。 “没多疼,就是这疤实在是难看。” 怎么突然就……燃了? 她还没找出凶手,还没为那些冤死的人报仇,还不知道要害她的人到底是谁。 怎么那长缨却燃了?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当初系这长缨的人,已经死了。 程若茗还在对着那条骇人的烬痕出神,孟良语却一把拉下了她的手,“别看了。” 又转头问程喻礼,“带什么烫伤的药膏了么?” 程喻礼忙不迭点了点头,“有的有的,等我找找啊……” 他放下那一大包行李开始在里面瞎摸一通,找了好一会儿后双手捧出一个大拇指那么大的小瓶子,期待的问:“这个清凉膏,好像是止痛的,可以吗?” 那神情,像个等待表扬的小孩子。 孟良语无奈的点了点头,接过那药膏,又拉了程若茗的手过来小心涂抹。 孟良语看了看自己的黑衣,又想起之前才割了半块袖子给她擦眼泪。 罢了,她叹口气,还是伸手从袖子上撕下了一条,给她仔细的包好了手腕, 程若茗一直在晃神,心里像一大片迷雾一般,什么都看不清。 孟良语心里却像是照了块明镜。 她想她大概知道是谁。 只是这话打死都不能说。 程若茗就地盘腿坐下,休息了许久,才茫然的问:“那我现在又该如何啊?” 孟良语也挨着她坐下:“先回居无所,我得去找我师父。” 这么久没回去,师父应该……是有点担心的吧。 几人走到了东郊竹林,孟良语笑道:“我怎么觉得哪里有些奇怪的,莫不是我师父趁我不在又偷偷换了阵吧?” 才说完话,便回了头去看他们。 这一回头,孟良语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哪里还有程若茗和程喻礼,哪里还有什么竹林。 这是一片……荒坟啊。 “喂,不是吓我的吧?” 孟良语茫然的转身四处张望着,却真的一个人都没看见。 等等,这荒坟,不正是那天埋了二十八具人偶的那个?! 孟良语正惊诧着,眼前却又蓦然升起了一大片浓雾。 她隐约中看见几个影影绰绰的曼妙少女正婀娜行着,心道这大概便是那几个人偶了吧。 忽然,那几个女子动作就刷的一变,一倒一扭,便开始快速的爬了过来。 孟良语心里直打怵,她手里又没武器,袖子里也没藏着符,简直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啊。 她正想着跑,却忽然在浓雾里见到一抹清冷的光,紧接着,眼前便多了一个身影。 皎霜。 孟良语喜出望外,正想去叫她,程若茗却忽然回了头,冷淡的问她,“你来干什么。” 孟良语叉了叉腰,刚要说话,就亲眼看着程若茗将剑刺进了一具“人偶”身体里。 皎霜一拔,溅了她半身的血污。 那不是人偶,是个活人,嗓子里正沙哑的冒着呼呼声,应当是之前就被割坏了喉咙。 但孟良语辨的出她的口型,说的是“救我”。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那几个“人偶”都不是什么香尸。 可程若茗砍的急,并没有时间去分辨。 她们扑过来,她便去刺,看不见她们死前惊恐慌张的双目。 孟良语扶着冰冷的额头,闭上了眼。 幻境。 他们陷到幻境里了。 不知这里什么时候出了只这么邪乎的怨鬼,竟还能织的出这么强大逼真的幻境。 她知道那个程若茗是假的,是那怨鬼装的,也准备定下心神打醒自己。可刚一睁眼,那个原本满是血污的程若茗就忽然变成一身黑衣。 她一脸失落的盯着她,“你说我做错什么了啊?” 孟良语心里愧疚道,你什么也没做错,只是我实在不能理你啊,对不住了。 在幻境里,是万万不能和别人张口说话的,你可以看他哭笑任他残杀,可你不能和对方说一个字。 制造幻境的鬼,是靠幻境中人的仇恨怨念为生的,你开口说了话,便相当于暴露了你的一切。它能顺着你的声音,揪住你心中最致命的弱点,织出一个新的、更令你绝望的梦境。 现在还好,她本来就和程若茗没太多交集,可能是因为刚刚还站在一起,所以那鬼第一个就变成了程若茗,将自己放了进来。 孟良语抱着胳膊,冷眼看着眼前的“程若茗”一点点向她走近,满目悲凉的问她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了。 孟良语叹了口气,心道,你生在了程家,便是这一点就错了。 一阵刺骨的风倏地刮来,险些都要将她的头盖骨掀翻了。 孟良语艰难的挡了挡脸,只觉得被那风刮的火辣辣的疼。 风过之后,她再睁眼,便是一片竹林了。 孟良语心下松了一大口气,还以为自己已经破了这幻境了。 可一转头,却看见了顾妄言。 那双桃花眼和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实在太真,她都要以为真的是师父来接她了。 只能说,这鬼很会钻空子,她不知是何时抽空想了想顾妄言的容貌,那鬼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探了她的心,摇身就变出了这么个一模一样的影子来。 所以说啊,对付幻境最实际的方法,就是心无杂念,什么都不去想,这样便不会被窥视到弱点。 说是这么说,什么都不想,谁又做得到呢? 孟良语看见师父笑着问她,“怎么还不回来,是在外面呆野了?” 她差一点就要回答他了。 还好,憋了憋,便将那口气咽下了。 那个顾妄言又皱着眉,朝她走近了些,脸上还带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怎么不说话?是聋了还是哑了?” 孟良语依然闭了眼,不去看,不去说话。 那个“师父”还在一旁聒噪着,似乎是在越走越近,可却一直奇怪的有段距离,怎么也走不到跟前来。 这就是幻境的局限了,只能听到,看到,可是却不可能让“主人公”走进,毕竟只是个仿冒品,再像也还是有些偏差的。若是走的太近了,让人真的一眼便瞧出这是假的,幻境便会不攻自破。 但一般人陷入了幻境,都会迷茫,并没有谁会一心便笃定什么。场景越真,人心也就越乱,越不能分出虚实。偏偏这幻境又是在人家怨鬼的主场里,人家想怎么逃就怎么逃,咒术什么的都不好使了。 但说难办,其实也不难办,闭上眼睛当他不存在,那鬼模仿了一阵子见你没反应,便也就觉得无趣了。鬼么,平日里都阴暗寂寞,费了大劲编个梦境出来,大抵就是为了找乐子。损你点阳气,给自己找点邪怨滋养,如此才能在人间呆的更久。 那假的顾妄言还在她耳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孟良语一直闭着眼,只觉得聒噪难耐。 她师父平日里话似乎也挺多,当真有这么烦? 过了许久,她似乎听不见声音了,心道,“这就没了?” 睁了眼,见四下无人,她欣慰的笑了笑。 可再转头一瞧……刚刚还是一片竹林,现在就变了场景。 孟良语看着眼前熟悉的地方,心里“咚咚咚”的开始敲鼓。 这个地方实在太熟悉了,她只要做了梦,必会到这里。 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知道要来什么了。 果然,下一秒。 一抹飞扬的红色衣袖。 一道清寒的月色剑光。 她低头,自己果然是一身觉殷袍,锁骨前已被划出一道血线。 “这是警告。倘若你不知悔改,下次的伤口,便不只是如此之浅了。” 孟良语闭了闭眼,心里冷笑。 孟云韬,你还真是在什么地方都不放过我啊。 37.第37章:凝眉幽怨步步莲 她冷眼看着眼前的“孟云韬”,嘴角噙了一抹讽刺的笑。 你以为我在乎这个?你以为我在乎锁骨这一道疤? 孟良语一脸无所谓,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伤口处。 果然,一身暗红的觉殷袍,已经变成了她身上原本的黑衣。 再去看时,那“孟云韬”已经消失了。 孟良语却是揪着锁骨处的衣领,恍然盯了他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 罢了,她才笑了笑,在心里道,孟良语,那是假的。 也是真的。 见到了又能如何?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孟云韬了,你哥哥已经死了。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穿着立领衫,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隔着衣料抚摸锁骨。 孟良语,你那一道疤,是刻在心上的。 孟良语,别去想他了。 她松开了揪着衣领的手,垂了下去。 再抬眼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红衣少年。 “你想要这个,那就给你戴!” 他将顶上的怜花冠取了下来,托着朝她走来。 “你看,妹妹比我白,戴这个花冠果然比我好看。” 他不过是说了两句话。 他不过是眼里含着光。 他不过是温柔的说他会保护妹妹一辈子。 孟良语,你真他妈没出息。 怎么眼睛就红了呢?怎么眼泪就不自觉的下来了呢? 怎么就……那么难受呢? “哥哥。”哽咽,委屈。 这一声,不自觉的叫了出来。 那“孟云韬”顿时变了形,化作了一团黑烟,叫嚣着朝她扑了过来。 就在要冲入她体内的那一霎,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几道符纸洒下,将那黑影困在了阵里。 来人将她一把扶起,温柔问道:“没事吧?” 孟良语还沉溺在方才过于逼真的场景里。 那里有她的哥哥,那个会逗她笑哄她吃饭的少年。 许久后,孟良语才缓过了神,怔怔的朝他看了看。 “师父。” 顾妄言将那鬼影捆住后,在剑上画了个净符,朝着那鬼从头砍到了底。 消失了。 什么都消失了。 顾妄言擦了擦剑,回过头,皱眉看着她。 “怎么了?” 她不语,他又问,“你看见什么了?” 孟良语这才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没什么,陈年旧事罢了。” 眼神却在躲闪。 她又站了起来,略显慌张,无所适从。 “阿茗他们哪儿去了?” 顾妄言一把拽住了她,猛地用力靠向自己。 “阿语,到底怎么了?” 孟良语贴在他怀里,眼里又不自觉的淌了下来。 “我见到我哥哥了。” 是哥哥,不是孟云韬。 顾妄言静静将她揽在怀里,在后背轻拍了几下,温柔道:“没关系,这不是还有师父呢?” 孟良语破涕为笑,哽咽道,“这怎么能一样啊。” 顾妄言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继续轻轻拍着她的背。 “对了,阿茗呢?”孟良语突然像个惊弓似的弹了起来,头顶狠狠的撞上了顾妄言的下巴。 两个人吃痛的叫了一声,然后一个揉下巴一个揉脑袋,互相对着抽冷气。 孟良语尴尬了一会儿,又问,“阿茗呢?” “啊?”顾妄言疑惑了一会儿,不解道:“阿茗是哪个?” 问完才猛地反应了过来,“你是说程若茗?” 孟良语点了点头。 顾妄言一脸不可思议,“你什么时候和她这么好了?” 孟良语白了他一眼,“也没多好,一般而已。所以她人呢?” “被一个小孩儿带走了。” 孟良语皱了皱眉,“你确定不是她带着一个小孩儿走了?” 而且程喻礼,虽然年纪不大,也不能叫小孩儿吧? 好歹也有十四五岁了,虽然个子矮了些。 顾妄言道,“她看着脸色不太好。” 孟良语心里暗道不好,程若茗肯定也看见了她看见的那个场景。 荒坟,少女,皎霜,鲜血。 还有那凄惨的发不出声的一句“救我”。 “她人呢?” “大约回终南山了吧。” 不可能,他们才从山上下来,而且程若茗看起来绝不像是想回去的样子。 要说程喻礼……他看起来就是个胆小怯懦软软弱弱的,居然还能拉得动皎霜仙子? 不要说拉不拉的动,他应该是根本就不敢去拉的吧? “师父,你说的那小孩儿,可是看起来十四五岁,穿着终南山素袍的少年?” “没错。” “他竟没中幻境?” “似乎是自己破了境走出来的,还将程若茗也从那幻境里出来了。” “……” 是该说他厉害,还是该说他人傻心空? “他大约只是带程若茗去附近找个客栈休息了,不必担心。” “那就好。” “不过那小孩儿看着瘦弱,居然能将程若茗给抱起来。” 孟良语大吃了一惊,“他,他是给阿茗抱走的?!” “是啊,打横抱起,气儿都没喘。” 孟良语还在吃惊,顾妄言又道:“然后看都没看你一眼就走了。” …… 孟良语心里道,等着吧死小子,扔下我就跑了,还指望我教你画符,教个屁。 嘴上却尴尬的解释着:“只能说我们不太熟吧……再说了,程若茗是程家仙子,我只是个外人,想来也是该先关心自家的。” “是啊,这不是你自家人就来了?” 孟良语笑了笑,“要是没拜师,想我孟良语就已经横尸荒野了啊。” 顾妄言沉着脸道,“别胡说。” 孟良语轻松一挑眉,“随口一说而已。” “随口也不许说。”顾妄言严肃道,“关于你的事情,没有可以随口胡说的。” 孟良语点了点头,伸了个腰,“我知道了,不说就不说。” 又回头笑道,“师父,我饿了。” “走吧,师父带你去九天阁。” “真的啊?!” 呵,两眼放光。 “你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 等到了九天阁,孟良语才知道,程净那府算个屁的奢华。 和九天阁比起来,那简直就是金屋旁边的小草房。 而且似乎程净那屋子里,许多陈设都是仿的这里,只是规格小了许多。九天阁是金雕屏风,他那里却是木刻的;九天阁的玉灯台搁的是璀璨的夜明珠,他那里却是点的蜡。 啧啧啧,真是有钱啊。 有钱的不得了啊。 顾妄言领着小徒弟走进了那金碧辉煌的大厅,却不见一人。 孟良语转着眼珠子稀奇的瞧了半天,不停的啧着舌。 只闻得一声软糯糯的“言三公子”,便有个身着紫衣的婀娜美人探了头,又施施然从楼梯上曼步而来。 这风韵,这身段,这美貌…… 等等,这不就是那金屏风上的四美人之一? 孟良语拽了拽她师父的衣角,小声惊叹,“我的天哪师父,这美人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吧?!” 顾妄言清咳了一声,却是对那美人道:“给我们找个雅房。” 那美人含羞娇怯,眉目传情:“言三公子这是什么话,您的雅房一直留着呢,哪个不长眼的敢包?” 顿了顿,又眼含秋水的问他,“这位姑娘是——” “我徒弟,今后她若是一个人来,你们也要好好招待。” 美人眉目低转,扯了扯手帕搁在下巴上,“缙缕知晓了。” 孟良语心道,原来这我见犹怜的美人叫缙缕。 不一会儿走近了那金屏,孟良语便看清了那美人图旁刻的字。 缙缕,绘绒,织纭,还有一个并未题名,脸上也蒙着一层轻纱,看不清容貌。 孟良语心道,这九天阁的四大美人,怕不是从隔壁布料铺子挖来的? 正疑惑着,便见几个穿着统一服裙的小姑娘端着檀木托盘金碗玉碟什么的鱼贯而出。 个个长得秀丽可人,头发梳的也利落精致。 啧,端菜的丫头们都长这么好看? 九天阁该不是个选秀场子吧? 孟良语不动声色的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衣,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缙缕踩着莲花步子带他们二人朝里走,期间有喝的满面酡红的纨绔公子在恢弘静谧的走廊里摸索道路,见了紫衣美人,满面惊诧哆哆嗦嗦。 “缙、缙缕姑娘!” 公子差点一个虎扑,“真是缙缕姑娘本人?!” 缙缕礼貌一笑,微微点了头便继续走了。 那公子被晾在后面,却只是张着嘴出神的盯着她的背影看,嘴里呢喃道:“走了大运了……竟见着真人了……” 孟良语看着他那痴呆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 美人是挺美的,但哪有那么惊为天人? 至于见了一面就这么高兴? 她小声嘟囔道:“九天阁也不怕得罪人。” 缙缕却听见了,优雅曼妙的转了身,眼神耐人寻味。 她莞尔道:“九天阁从不怕得罪人。” 那笑,当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顾妄言道:“行了,我们到了,你也走吧。这次的菜都要辣的,越辣越好。” 缙缕皎然凝眉:“可三公子你一向吃不得辣的。” 顾妄言摆了摆手,“我说怎么弄,你怎么弄就是,清淡的菜色随意来一两个就行。” “是。” “对了,再上两壶好久,烫热些。” “是。” 顾妄言带着孟良语进屋坐下了,指着那墙上的画给她讲解着。 缙缕贝齿轻轻扣着唇,手里绞着那方丝帕。 她看了看一身黑衣的孟良语,又看了看通身雪白的顾妄言,眼神复杂。 “三公子,今日可要听曲?缙缕已经将上次三公子提到的那首曲子练好了,只等您点评。” 38.第38章:红衣金缕羡九天 “三公子,今日可要听曲?缙缕已经将上次三公子提到的那首曲子练好了,只等您点评。” 顾妄言托着腮看着小徒弟,对方却在忙着咂摸那名贵的茶。 顾妄言踢了踢她,“诶,她问你呢,想不想听曲子?” 孟良语正品着茶,突然一惊,差点洒出来。 顾妄言笑着递给她一块布子,“毛手毛脚的。” 孟良语放下茶盏,用那布子擦了擦手,“你说什么?听曲子?什么曲子?” “抱歉,姑娘。缙缕的曲子,是只给三公子一人听的。” “哈?你的意思是……我得捂着耳朵?” 她抬手,将两耳一堵,“像这样?可是还是听的见啊。” 缙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纤长的手指绞着帕子不说话。 顾妄言摆了摆手,“诶,你赶紧去厨房让他们上菜啊,阿语都要饿坏了。” 缙缕将帕子一甩,“我知道了。” 孟良语忽然觉得有点莫名的害怕。 等缙缕走远了,门也关了,孟良语才凑近了问道:“师父,这美人看上你了?” 顾妄言自然地端过孟良语喝过的那个茶盏,悠闲的品了一口,咂摸道:“啧,不好喝。” 孟良语一把抢了回来,“不好喝你就别喝!” 顾妄言依旧托了腮,笑着看她。 “你笑得这么渗人做什么?”孟良语狐疑的盯着他,又忽然惊慌的道:“你不会是一会儿打算让我付钱吧?!” 顾妄言逗她:“是啊。” “别吓我啊,你就是把我卖了也换不了一顿饭的!” 顾妄言风流一笑:“我卖你干什么?再说了,你现在又不是我的人。” “这倒也是。”孟良语也学他,将下巴往手掌重重里一搁,怅然若失的道:“不过你看看人家那些端菜的小丫头,看着都比我值钱呢。” 顾妄言伸手,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记。 “说什么呢。在师父眼里,你是最值钱的。” 孟良语也被他逗乐了,“真的啊?那你倒说说,我能值多少钱啊?” 顾妄言勾了勾唇角,挑起一边的眉毛,“多少钱?也就一顿酒钱吧。” 孟良语嗔怒的瞪了他一眼,“没良心。” 顾妄言只是含笑看着她。 她却不记得,坊间有云,言三公子说过的最出名的一句话,便是“清酒一杯月下闲,玉宫千殿不直换”。 在他眼里,月下一顿酒钱,却是比天宫玉殿还无价。 所以都说他潇洒无度,说他恣意人生。 过了片刻,缙缕亲自领着端菜的丫头们进来了。 “这么多?!”孟良语瞠目结舌。 顾妄言将筷子替她布好,“先吃,吃不完带回去。” 边上来添酒的小丫头一惊,脚底下差点摔着。言三公子什么时候说过吃不完带走这种话?! 缙缕娴熟的将菜色一一排好,便吩咐其他姑娘下去了。 “你们也走吧,”她对边上添茶倒酒的两个姑娘说道,“这里我来就好。” 那两个姑娘便也行了个礼,施施然离去了。 孟良语心道,这两个倒酒的姑娘的衣着,和那些端菜的便不一样。看着要华贵些,指甲也都染了均匀细腻的丹色,腕间还戴着统一的镂空银镯。 啧。 再看缙缕姑娘,轻轻一揽绣,优雅的掂起了酒壶。 啊!肤如凝脂,指如嫩葱。 孟良语心道,自己哪有那个脸让这么个大美人给她倒酒啊! “别别别!姑娘,我自己来就好!” 她伸手要去拿那酒壶,缙缕也反应过来,手一下子没抓稳,酒壶便一歪斜,洒了孟良语半身。 孟良语满眼却是缙缕姑娘华贵如云的紫袍,那袖口处却沾了几滴酒渍。 她愧疚的看着那原本洁净无尘的袖口,自责道:“抱歉啊……把你衣服弄脏了。” 缙缕姑娘却温雅一笑,拿了帕子将自己手腕轻轻一拭,“不打紧。” “阿语,你衣服都湿了。” “啊?”孟良语懵懵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黑衣,“没事儿,我这衣服也不值钱。” 顾妄言却皱眉道:“给她找件合身的衣服来。” 缙缕不知目光在看何处,过了半晌,才悠然起身,“是。” 等她走了,顾妄言才拉了拉孟良语的手腕,“怎么这么不小心?” 孟良语还呆呆的盯着缙缕的背影,过了片刻,才回头道:“你对人家姑娘那么凶干什么?!” “我怎么就凶了?” “你瞧瞧你那神态,那语气,就差把不耐烦三个字儿写脸上了。” “那我就是不耐烦啊。” 孟良语抓狂道:“你对着那么好看的姑娘都能不耐烦,那以后我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顾妄言笑了笑,“对你不会。” “得了吧,你平常有少骂我么?” “骂你是骂你,打是亲骂是爱!” “谢谢啊!”孟良语翻了个白眼,“不用你爱我,还是少骂我几句比较实在。” 顾妄言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就这点儿追求。” “谁说的,我可是要扬名立万呢。” “好啊,师父等着你扬名立万光宗耀祖啊。” 孟良语倒了杯酒咂了咂,“光宗耀祖也跟你没关系啊,我祖上可是孟家!” “谁说的,你入了师门,祖上就是我家了。” “嘁,谁要给顾家光宗耀祖啊。” 顾妄言笑道:“不是给顾家,是给我。咱们是自立门户的,你忘了?” 孟良语笑了笑,继续专心吃菜。 不一会儿,缙缕便回来了,已然换了一身白衣,头饰也去了不少。整个人看着飘逸如云,恍若仙妃。 她站在门边雅然行了一礼,“丫头们就在外面待命,等着服侍姑娘更衣。” 孟良语忙不迭摆了摆手:“不用不用!衣服搁那儿我一会儿自己换了就成,不必麻烦你们的!” 缙缕笑道:“姑娘这是嫌弃我们?” “不敢不敢,”孟良语又忙不迭摆手,“就是我……自己也可以的,你们不用等我也不用服侍什么的,就,就随意去忙自己的就好了!” 缙缕又用帕子掩唇一笑,“姑娘说笑了,九天阁的人,不该忙的时候,是忙不起来的。” 孟良语品味了半天,也没听懂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伸头往外面一看,缙缕姑娘身后哗啦啦站了一行人,手上都端端的捧着东西。 她又讪讪的道:“看着怪重的,不如先让她们放下?” “姑娘不必管这些,安心用膳吧。” 说罢便转身将门一关,走向前来倒酒。 孟良语能看见门外朦朦胧胧的影子,那些小姑娘都低着头,两手举得端端正正。 唉。 她长叹了一口气。 缙缕姑娘还在一丝不苟的斟酒,举止皆优柔雅致,似乎这桌子以外的世界和她全然无关。 孟良语心道,这顿饭,怕是吃不进什么了。 她食髓不知味的咽了几口,便抹了抹嘴道,“我吃好了。” 缙缕温文尔雅的笑了笑,用帕子擦了擦手,便起了身。 她两掌轻轻一击,唤道:“都进来吧。” 便有人低着头开了门,小姑娘们鱼贯而入。 孟良语看着那托盘上的东西,又是瞠目结舌。 这些东西,好看是好看,名贵也名贵。 只是……实在不适合她吧。 珠钗华冠,红色罗裙,孟良语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那裙子上金线掐的边儿。 闪,太闪了,孟良语都觉得晃眼的厉害。 顾妄言笑了笑道:“你倒不如直接给她端套喜服上来。” 缙缕目光猛地一颤,神色也变了些,“公子若是不喜,我再差人换一套——” “没事,反正她平日里也穿惯了红色。只是这头饰也太繁琐了,她绑那条长……发带也已经习惯了,就不用了。” 几位端着发饰的姑娘微微鞠身道,“是”,便退身离开了。 孟良语极其别扭的在几位姑娘的“服侍”下换上了干净的衣裙,毫无享受之趣,倒像是被赶着上了次刑。 穿罢了,顾妄言托着腮静静笑看她,桃花眼里满是风流。 “你再戴个凤冠,就能在这儿直接成亲拜堂了!” 孟良语端了端自己的袖子,展开又合在胸前,合了又展到两边,“直接拜堂?那不是还得要个红盖头?” 顾妄言又笑:“红盖头好说,哪儿都有,你现在要不要挖?” 孟良语忙着看自己那袖子上绣的金花,正满嘴啧啧啊啊的,没时间理他。 顾妄言巴巴的等了半天,她才直起了腰,随口说了一句:“不要,又没人和我成亲,我要红盖头干什么。” “这可是九天阁啊,要是能在这儿成亲,保准叫全洛阳的人羡慕!” 孟良语喝了口酒,斜眼看他,“那又怎么了?还不是得看嫁谁?若是嫁个看不顺眼的,管他是在九天阁还是十天阁的,我都高兴不起来。若是嫁了喜欢的人,就是在荒地里拜堂,也是无憾。” 顾妄言又弯了弯眼,“那若是,嫁给——” “嘭!” 什么东西猛地撞在了门上。 那声势之浩壮,给孟良语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酒杯直接掉在了地上。 顾妄言话没说完,正憋着气,骂道:“什么东西?!” 孟良语刚要起身去看,便又听得“嘭”的一声。 一个身影,直接从门口刷的一下飞了进来。 确切的说,是被一掌打的,刷的一下飞了进来。 39.第39章:莫抬袖 孟良语呆呆的看着地上那个捂着胸口的身影。 男的。 清瘦,似乎有点小。 再看了看那身水蓝色的衣袍—— 孟良语突然就扬着调子“啊”了一声。 顾妄言斜眼看着那地上的一坨人,语气很是不爽:“怎么,这人你认识?” 这难道……不是程喻礼? “程喻礼?!” 程喻礼从地上艰难的抬起头,见是孟良语,脸上顿时红赧一片,“啊,孟姑娘!” 顾妄言眯了眯眼,朝他扬了扬下巴,一脸不满。 “你谁啊?” 程喻礼手忙脚乱的爬了起来,还不忘拍拍衣正正冠。 最后还朝着孟良语极其规矩的躬身行了个礼。 孟良语笑了笑,站到顾妄言身后,把手往他肩上一搁,“这是我师父。” 虽然这动作看起来有点奇怪,总觉得该说的是“这是我儿子”。 但顾妄言很意外的颇为受用,竟还满意的点了点头。 “啊!”程喻礼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瞳孔放大,手指发颤,嘴巴也越张越大。 “言三公子!” 他手足无措的行了个礼,又觉得不妥,挠了挠头又弯身鞠了一躬。 顾妄言抬手道:“诶,行了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要拜我为师了。” “这个——”孟良语有些羞愧,“师父,我倒是说了要教他画符咒的。” 顾妄言转头,桃花眼里写着“怎么回事”几个大字。 “这个——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已经答应了。” 顾妄言嗤笑一声,扭回了目光,上下打量着程喻礼。 清秀,白皙,斯斯文文的。 就是看着傻。 傻里傻气的。 “教归教,我可没说要收他入门。” “这你放心,师父,我绝不能让别人毁你名声的!” 程喻礼在一旁拱手立着,脸上写满了稀里糊涂。 顾妄言看他一眼,心道:呵,真傻。 被骂了都没反应。 这样的傻小子能画出了什么符? 呵,鬼画符吧。 孟良语又笑嘻嘻的问他,“诶,你刚刚是被谁打进来了?” 程喻礼这才如梦初醒,刚想说话,却又被凭空劈下的一掌打在了背上。 力道之猛,震得他直直向前飞了出去,一头撞在了屏风上。 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孟良语站着都觉得自己脚下踉跄了几步。 谁啊,出手这么猛,力气真不小。 这大约……得是个二百斤的壮汉吧!胳膊顶她腿粗的那种。 可一转头,却没见着什么大汉。 倒是对上了一双清寒冰冽的眸。 程若茗?! “阿茗?!”她不自觉的走了过去,抓着程若茗的胳膊腿儿检查了一番,又抬头问道:“你没事儿吧?” 也就是程喻礼人傻心愣,不然换个人都得仰天长啸吧? ——挨打的是我,怎么还问她有没有事儿?! 所以说程喻礼人傻心愣,从那堆倒地的屏风上站起来以后,还扶了扶脑袋顶上的白冠,又正了正衣袍,最后才从那屏风堆里往外走。 果不其然,被绊了一跤,一嘴啃上了木框。 起来以后呸呸了两下,又是扶了扶白冠,整了整衣袍。 孟良语很想忍着不笑,可实在是忍不住,扑哧一声。 顾妄言也没眼去看,装模作样的托着腮往窗外瞎瞅。 程若茗却依然冷着脸。 “你怎么了啊?怎么还打他?”孟良语不解的看了看她,又瞧了瞧傻里傻气的程喻礼,“他惹你了?” 程若茗不理她,她又问:“他犯错了?” “丢宝器了?” “惹上什么东西了?” “难道他杀……杀人了?” 孟良语问完就立马在心里给否定了。 怎么可能,你看程喻礼那个样子! 最后程若茗也只是冰着脸瞪了他一眼,冷冷的道:“下不为例。” 程喻礼忙不迭往过跑,“知道知道!” 果不其然,又被绊了一跤。 孟良语扶了扶脑袋,“程喻礼,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啊?” 程若茗却冷笑道:“我倒希望他没长嘴!” 孟良语又是一头雾水,悄悄在她耳朵旁边问,“怎么,他还骂你了?!胆子不小啊!” 程若茗看着憨乎乎的程喻礼,使劲咬了咬牙,“骂我倒是没有,不过胆子倒是真不小。” “行了,你们还要闹多久?”顾妄言突然抻了抻手,两眼迷蒙,浑身上下都懒洋洋的。 他轻声笑了两下,“我们酒都没喝完呢,兴致全被你们闹没了。” 程若茗又狠狠剜了一眼手足无措的程喻礼,径直走到桌子跟前坐下了。 她毫不客气的给自己拿了个杯子倒满了酒,闷头便灌了下去。 灌完了咂了咂嘴,“这酒倒是不错。” 顾妄言抱着胳膊,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你知道这一壶多少钱?!” 孟良语一听这话忙围了过来,“什么?!多少钱啊?” 程若茗这才注意到她这一身红衣华服,“啧,这么隆重,是打算直接成亲拜堂去?” 孟良语白了她一眼,在她身边拉了椅子坐下。 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招呼道:“诶,你也过来坐啊!” 程喻礼局促的笑了笑,抬起步子就准备往前走。 程若茗突然大喝一声:“还敢过来坐?!” 吓得程喻礼腿一抖,差点跌在地上。 孟良语也惊的一个哆嗦,反应了几秒后一巴掌拍上她肩膀,“干什么啊你?!吓死人。” 程喻礼站在原地尴尬的舔了舔唇,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程若茗瞪他一眼,将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搁,骂道,“给我滚回去!” “哦,”程喻礼转了身便要走,走了两步又呆呆的回来了,一脸天真的问道:“仙子,那我该回哪儿去啊?!” 程若茗有气也要被他好笑没了。 “回你家待着去,等我气消了再去接你。” 程喻礼又哦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走了两步,却又挠了挠头回来了,“仙子,我——” 程若茗没好气的骂,“又怎么了?!” “仙子,我不想回家,要不你现在就消气吧,行不行?” …… 这话说出来,估计程喻礼自己也觉得有点傻。 是非常傻,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甚至还没忍住笑出来了。 再看看皎霜仙子的脸色—— 嗯,大概…… 是不行的吧? 好吧,不行。 …… 但是她怎么笑了? 为什么笑? 笑起来真好看。 程喻礼还晃着神,程若茗忽然摆了摆手。 “诶,算了,你回屋里等我吧。” “哦!”程喻礼净白的小脸上顿时开了好几多花儿,红艳艳粉灿灿那种。 “诶?回屋?”孟良语疑惑的看着她,“他回哪个屋?” 顾妄言倒是个明白人,桃花眼里满是意味不明的笑。 程若茗:“你给我闭嘴!” 顾妄言两手一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你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 程若茗伸手去拿酒壶,袖子微微往回落了些。 一道烬痕。 顾妄言皱了皱眉,孟良语眉眼黯淡。 程若茗见他们二人突然不说话了,眼神闪了闪,僵硬一笑,迅速收回了手,将袖子拉拢了些。 顾妄言问,“是今天弄的?” 程若茗嘴唇抖了抖,却不知该说什么,孟良语替她答道:“是今天。” “在陷入那幻境之前?” 孟良语点头。 顾妄言思索了一阵,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孟良语却暗中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皱眉。 “!”她示意。 “?”他不解。 “。”她摇头。 意思是,先别说,也别问。 顾妄言明白了。 这事儿,程若茗不能知道。 于是他又倒了杯酒,开始口出狂言,明里暗里骂程若茗是个废物。 程若茗也不甘示弱,仰起头就跟他对骂了起来。 骂了一阵,两个人突然开始拼酒,孟良语拦了两下拦不住,只觉得心里汨汨的流着鲜血。 钱啊…… 这酒多少钱啊! 不过,就这样看着二人嬉笑怒骂,她还是长吁一口气,心里也渐渐放宽了心。 不知程若茗在幻境里,是不是也看到了那个少女。 那个被她一剑刺死,还呼唤这救命的无辜少女。 再一想,那幻境,应该也在对面的计划之中。 会是谁呢? 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只为了程若茗? 程净没那个本事。 程宗主没那个理由。 可程若茗她爹…… 不知不觉,她就对着那桌残羹冷炙神思了许久。 “阿语。”顾妄言唤她。 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程若茗已经醉的倒桌不醒了。 “这么弱?!” 顾妄言笑:“是你师父太厉害。” 他又拍拍手,叫了一声,便有几个少女垂首进来了。 孟良语大惊,怎么这屋外面还藏了人的? “把程姑娘送回去。” “是。” 孟良语疑惑道:“她们知道该送哪儿去?” 顾妄言轻轻瞄了她一眼,“谁都比你聪明。” ? “诶,所以程喻礼到底去哪儿了啊?” “……所以说谁都比你聪明。” ?? 孟良语犹豫了许久,还是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顾妄言转眸,轻柔的替她将一缕碎发挽了上去。 “你在和我道谢?我说过什么来着?” 半晌,又叹了口气,问她,“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40.第40章:九天临 孟良语满脑子都是程若茗抬起袖子时露出的那道烬痕。 她低下眉,哑着嗓子说,“师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妄言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办,就来问我啊。有师父在,你怕什么。” 罢了,她长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猜测一一与他说了。 顾妄言越听下去,脸色就越沉。 孟良语终于把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常常叹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问,“师父,你是不是是也觉得,是有人设计了这一切?” 顾妄言点了点头,又冷冷哼了一声:“那家伙,本事没多大,心思倒不少。” “师父觉得这件事和阿茗她……父亲,有关么?” “不好说。不管对面是谁,总之是个无胆鼠辈。不敢明着和皎霜仙子作对,只能在背地里动动手脚。” 可孟良语心里却道,这手脚,这阵仗,绝非是一般人动的起的。 只怕……来者不善啊。 顾妄言想了想道,“不能让她直接回终南山,能拖一阵是一阵。” “为什么?” “终南规矩,解缨之人不得有烬痕。她现在腕上弄出那么大一道,明摆着回去了是要受罚的。” 孟良语皱了皱眉,“那……难道那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只为了让她受家法?” “不可能。”顾妄言托着下巴,“他能做香尸人偶,能布下幻境,目的绝不可能那么简单。” 沉默了许久,孟良语抬头道,“师父,我不放心,我得跟着她。” 顾妄言轻轻笑了一声,“好。” “我和你一起。” “公子。”柔雅温顺的一声。 二人回头去看,便见缙缕姑娘端端正正的立在门口。 “我听见动静,想是出了什么事,便过来看看。” 孟良语礼貌的笑了笑,回道:“没什么大事,一点小误会而已。” 缙缕又盯着那扇倒地的屏风,“可是有人在此打斗?” “啊,那个啊……”孟良语支吾了两下,“是——嗯,一个小朋友撞坏的。” “公子和……姑娘可有受伤?” 她那么关切的一问,孟良语倒是不好意思了,“那倒没有。” 顾妄言懒懒的起了身,看着地上道,“这东西直接扔了就是,是谁打坏的也不必去问了。” 缙缕微微颔首,“缙缕知道了。” 顾妄言点了点头便要往外走,孟良语忙跟了上去,还不忘和缙缕姑娘礼貌的颔个首。 走了两步,顾妄言却突然停下了,“跟着皎霜仙子的那个,什么来头?” “嗯?你说程喻礼?”孟良语挠了挠下巴,“没什么来头啊,就是终南山上一个小门徒。” 顾妄言笑了笑,“我在问她。” 孟良语回了头,才看见一脸似笑非笑的缙缕。 “怎么了,他有什么奇怪的?” 顾妄言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当九天阁是谁都来得起的?” “那阿茗——” “你看她像是个有钱的?” “不像。” “这不就得了?能带来九天阁,还坐在外面对面的包间里……” 孟良语脱口而出道:“这包间很贵?” 一旁的缙缕掩唇笑了笑,“姑娘,这是最贵的一间。” 孟良语抬头望了望,“看不出来。没觉得哪里贵啊,还不如大厅好看。” 缙缕又笑了笑:“姑娘,不是因为这屋子贵,公子才选它。而是因为公子挑中了它,它才最贵。” “这样啊。”孟良语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师父,“那师父你为什么选这间?” “随便选的。” 可孟良语再那么一看,却忽然觉得这屋子和居无所的风格很像。 尤其是和他睡的那间屋子。 她还在看那墙上挂的一把剑,顾妄言又抱着胳膊问了一遍。 “什么来头?” “回公子,那是程家的小公子。” “程家?”顾妄言皱了皱眉,“哪个程家?” 不可能是终南程家,不然他怎么带着普通的白冠? 缙缕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江州程家。” 顾妄言心下便明了了。 他是庐山出来的。 庐山脚下就是江州。 江州程家……那是极富的大户。 他笑了笑,道,“看不出来。” 孟良语一脸懵,“什么啊?谁家?” “有钱人家,比我还有钱!” “那厉害了,程喻礼啊?他那么有钱?!” “是啊,很厉害了。” 可是,程家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怎么会跑到千里外的终南山来当个门徒? 算了,和他无关。 他只要把自己的小徒弟绑好就行了。 “师父,我们去哪儿?” “找有钱人。” “谁?有钱人?要干嘛,借钱么?” 顾妄言无奈的看着她,“你师父看起来缺钱么?” 孟良语赶忙摇了摇头,“你倒是不缺,可我缺啊!” “师父的钱都给你。” “嗯?!” “——借你。” “哦。” 走了几步,便到了程喻礼的屋子。 呵。 宽敞,亮堂。 “啧,没看出来,程喻礼那小屁孩那么有钱!” “喂,你知道自己眼睛里闪着金光了吗?” “有吗?” “给你个镜子照照?” 孟良语不好意思的嘻嘻了两声,“我可是以后要教他画符!是不是可以收点学费?!” 顾妄言眼睛一斜,“那我是不是可以收你点学费?” “你又不缺钱!” “言三公子!孟姑娘!” 孟良语抬眼一看,是程喻礼,满面娇羞的和他们打招呼。 顾妄言一板一眼的吩咐他,“你就在这里看着她,如果她醒了,哪儿也别让她去。” “可是……言三公子,我哪儿能——” “算了——”他叹口气,“缙缕。” 叫了一声,缙缕便出现在了身后。 “公子。” “你看好他们两个,不能踏出九天阁一步。” “是。” “若是皎霜仙子不给面子,你就去找柳姑娘。”顾妄言说罢便转身要走。 缙缕犹豫了一下,才提起气叫住了他。 “公子!柳姐姐她,去……去竹林了。” “竹林?”顾妄言一听见这两个字,便低垂了眉眼。 “我知道了。你尽量拖着程若茗,别让她乱跑。我去叫柳姑娘回来。” 缙缕一躬身,“缙缕明白了,定不负公子所托。” 孟良语却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诶,师父,柳姑娘又是谁?” 顾妄言一边拉着她往外走,一边说,“柳姑娘?她算是九天阁的老板。” “可是九天阁老板不是你那个朋友……阿深?” 孟良语说完这话才意识到,阿深这个人,她根本没见过,不管是在居无所还是九天阁。 如果是师父的朋友,不应该这么久都不见一面。 而且……自从那一次之后,师父他再也没有听过阿深这个人了。 当时他说阿深是九天阁的老板,现在又说是什么柳姑娘。 奇怪。 顾妄言脚步顿了一下,“总之,柳姑娘是自己人。我不在的时候,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就来九天阁找她。” 孟良语也没敢问为什么,只是懵懵的点头说好。 走出九天阁许久,孟良语才问道,“师父,柳姑娘去竹林……是去了东郊竹林么?” 顾妄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她是去找你么?” “不是。” 自从方才提到那个柳姑娘去竹林,师父的神色就忽然黯淡了下来。 “阿语,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嗯?”孟良语抬头,“去哪儿?见谁?” 顾妄言张了张口,最后却也只是黯然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果然是到了东郊竹林。 走的却是和居无所完全不同的方向。 毛竹依然茂盛,却并不窜天,而是大喇喇的歪斜着。 你交着我,我错着你,彼此聚成一团乱糟糟的线。 这片竹林,和居无所那边齐齐整整的翠竹完全不同,倒是随心随性,杂乱无章。 孟良语跟着师父身后屏息走着,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师父的脚步格外的沉重。 像是莫名走进了一片肃穆低沉的气压里。 她甚至都有些不敢喘大气。 走了片刻后,视野便忽的明朗了起来。 两旁杂乱交错的竹子没了,正前方是一颗粗壮巨大的槐树,那树干需三人合抱。 顾妄言到了此处,却忽然不走了,静立站在原地望着那树出神。 片刻后,便从树后飘然出了一抹黑影。 是个女子,戴着黑纱斗笠,面容身形皆看不真切。 那女子躬身道,“三公子。”言辞语气却有些疏离之意。 顾妄言也微微躬身,“柳姑娘。” 孟良语目光考究的看着那黑衣女子。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顾妄言对哪个女人这么客气。 柳姑娘是么?九天阁那个老板? 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师父要带她见的人,就是柳姑娘? 她想开口问问,但一瞄这两个对立而望的人,却忽然觉得这里压根儿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再一想,这个戴着斗笠的女子,不正是金屏上画的那第四位轻纱掩面的美人? 难怪那金屏上并未刻她的名字。 单看顾妄言的态度,她的身份地位,就是缙缕和其他两位姑娘完全比不了的。 正想着,柳姑娘却一转身,顾自离开了。 虽说她一直站在师父身后,并未露脸,但一身扎眼的红衣,柳姑娘不可能完全没看到。 看到了,却一句都没问。 说明对她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说明师父要特地来见的人,也不是柳姑娘。 孟良语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走吧。”顾妄言拉着她往那树后走。 转到这槐树后,孟良语目光猛地凝滞了。 那是一块墓碑。 41.第41章:钟声起 孟良语知道柳姑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竹林了。 也知道师父要带她见的人是谁了。 “先夫花自深之墓”。 孟良语将那碑上的文字默念了一遍,顿时想找个地方将自己扇几巴掌。 她当时对师父说了些什么? 明明师父看起来就挺失落的,她为什么还要追着问什么阿深的事情? 孟良语,以后别那么多话了。 顾妄言径自走到那墓碑前坐下了,眨眼间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小壶酒。 他朝那碑顶倾倒了少许,又对着壶嘴饮了一口。 “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孟良语站在他身后,觉得空气有些凉。 顾妄言放下酒壶,转头柔声对她道,“过来。” 孟良语走近了些,双手合十对墓碑躬身行了一礼。 顾妄言轻轻弯了弯眉,“阿深他……向来孤僻,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 孟良语在他身边坐下,又觉得不对,改成了跪坐。 再次双手合十,“打扰了。” 顾妄言却拍了拍她的肩,“轻松点!你又不是外人。” 孟良语看着他,又默默将腿一收,盘在了身前。 “阿深,我带她见你来了。” “嗯?”孟良语转头,有些不解。 顾妄言却已经起了身,拍了拍手,“回头再告诉你。” 他笑着看她,一双桃花似的眸里含了不知多少个春夏秋冬。 “走吧。” 孟良语一下子跳了起来,“这就走了?!你救都没喝完。” “今日还有大事要办,不好醉着去。” “你刚刚在九天阁可没少喝,都把阿茗灌成那样了。” 顾妄言瞥她一眼,“酒这种东西,要和投性的人一起喝才会醉。” 孟良语若有所思的想了一阵。 最后还是嘁了一声,“瞎说。” “不然你以为酒不醉人人自醉,是怎么来的?” 刚一说完,便有钟声沉钝,荡荡而来。 顾妄言便顿时皱起了眉,一脸肃气的朝身后看去。 孟良语也疑惑的朝那边瞧了瞧,“怎么了?” 怎么还有钟声? 这钟声,还和仙山上所供的无鼎钟一般无二,孟良语绝不会听错。 普通的钟……声音绝没有这么低沉洪大。 不是那种碰撞产生的幽远深长,而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壮苍凉。 起初只从一个方向传来,渐渐的似乎变成了环绕,四面八方都在闷闷作响。 他们像是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钟罩里一般。 按理说,这里离终南山远得很,绝不可能听得见终南山上的无鼎钟声。 顾妄言收回了目光,解释道:“我在竹林八方,均设了阵,阵眼用无鼎钟压着。” “无鼎钟?我怎么没见过?” 顾妄言却只是说,“这竹林里,你没见过的还有很多。” 孟良语尴尬的沉默了两秒,又问道,“有人往钟下系长缨?” 问完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各仙山的长缨都是各家特制的,极其耗材耗力,天下统共只那五种。 顾妄言没可能自己做出第六种来。 “没什么长缨,只是设了阵。如有邪气波及,便会冲撞而响。现在响的这么厉害……恐怕是有一方的钟阵,已经被什么东西给捣毁了。” 毁了一钟,其他的才会跟着响起来。 “现在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方向了。”孟良语说着便拿出一张符纸,刷刷的画出一个示灵符。 接着便往无名指上一缠,结出了手势。 片刻后,她猛地将符纸一抽,示灵符便在风中燃尽了。 她立刻转头汇报,“在东南面,似乎离得不远。” 孟良语又往东南面看了一眼,顿时记起了什么,“师父,应该是李家村。” 顾妄言点了点头,一把提起惊风,“你就在这儿待着。” 孟良语皱眉,“不!” “能捣毁阵法,这只妖兽非比寻常。你跟去,恐会有险。” 孟良语目光坚定,“不会,我身上还有不少符纸。” 顾妄言皱眉想了想,“好吧,你跟紧些。” 她的示灵符使的极好,顺手又顺心,各种时分掐的准极了。 应当……不会出事。 二人行至半途,那钟声却突兀的停了。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不曾喧嚣过。 空荡荡。 叫人……头皮发麻。 他们停住了脚步。顾妄言四下打量了一番,孟良语也朝各面观望着。 “师父,钟声停了。” 但他们都知道,钟声停了,并不代表着结束。 顾妄言沉声道,“大约是出事了。” 言罢,二人加快了步伐。 到了李家村,才发现已是一片狼藉。 孟良语只觉得,这场景她甚至不忍睁眼去看。 这个村子,她曾经和顾妄言一起来买过米买过菜,村民都很淳朴善良,待人亲和有礼。 可现在……房屋倒塌了许多,街上血流成河。 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残肢。 孟良语心里咯噔一下。 那妖兽,是吃人的! 顾妄言紧了紧眉头,看着满目疮痍,顿时眼眶猩红,惊风剑气猛地凌厉了起来。 孟良语环视一周,发现不远处有个孩子,正捂住耳朵,缩着头躲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她不做他想,利索的跑过去,准备将那孩子拉起来。 可到了那拐角,才伸出手,便听见了一道粗犷可怕的喘息声。 孟良语木木的转了转眼睛,才瞟见身旁那个骇人的庞然大物。 那怪物离她很近,那双大如铜铃的浑浊的眼睛,就贴着她,滴溜溜的转着。 孟良语的手在颤抖,她不敢动,不敢叫,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手里没剑,符纸全数贴身放着,还没画好。 她在脑海里快速的过了一遍,想着能不能有个一秒钟就能画好的咒文,最好还能将这妖兽捆住。 没有!不可能有! 算了别要求那么多,能稍微击退那怪物的咒文就可以。 再想一圈,还是没有!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随手画个折阳咒吧! 可还未画好,那怪物便突然暴吼一声,震得她的耳膜都要裂开了。 她却没时间捂住耳朵,而是一把拉起那个孩子便敏捷的像一旁滚去。 再回头,便看见顾妄言拿着惊风,通身都是赤红的火元,剑正刺在它头顶之上。 那妖兽身形如牛,浑身赤红,还生着虎爪。 食人妖兽,猰貐。 猰貐此时被剑刺中头顶,疼痛之下猛地一甩,咆哮起来,龇着牙,爪子也在空中挥舞着。 孟良语心下一惊,却见顾妄言已经拔出了惊风,脚尖轻点。三两下便落在了墙头之上。 她默默擦了把冷汗。 还好这人是顾妄言,还好顾妄言很厉害。 否则刚才便会被那猰貐一爪子摁在墙上吃了。 顾妄言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带着那个孩子,跑!” 孟良语也不逞强,背起那孩子便跑。 这是妖兽猰貐。她画的符咒对它来说几乎没什么作用。 眼下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布个阵。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除了添乱,什么都做不了。 走到竹林以后,她便放心了。 她将那孩子放下,才发现他两眼空洞,全身麻木。 孟良语晃了晃那孩子,“你还好么?” 那孩子木木的看了过来,两眼无神,“吃。” “什么?”孟良语什么都没听清,耳朵贴近了些,他却不说话了。 孟良语皱了皱眉,又柔声问他,“你是不是哪里疼?受伤了吗?” 那孩子依然喃喃的说着。“饿,吃——吃。” 孟良语这下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她心道,这孩子该是饿了,便想着先带他去居无所吃些东西。 她站起来,伸手去牵那孩子,“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那孩子呆呆的望着她的手,目光却突然变得狠戾阴鸷。 随即便探头,一口朝着孟良语的手咬了上去。 “唔——”孟良语吃痛的掰开他的头,抽了口凉气,“咬的还挺重啊!” 虽说是小孩子,也该没什么力气才是。 可她手上这个伤口—— 很深。 流了不少的血,甚至掉了些肉。 “你这小破孩子,属狗的么?” 她伸手,一把捞起他的胳膊,拽着人便走。 但是一想,这孩子刚经历了生死,又眼见着全村人…… 她便叹了口气,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 “你别害怕,我带你去吃东西。” 可她怀里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却依然戾气重的吓人。 远处传来一声哀怨的嘶吼,孟良语抬头,嘴角扬起一笑。 “应该师父是把那妖兽杀了。” 她将那孩子带到屋子里,先给他找了些吃的放在桌上,才草草给自己的手包扎了一下。 顾妄言回到居无所的时候,剑上满是污血,脸色却很轻松。 “师父,搞定了?!” “嗯,”顾妄言开始擦剑,“今日这妖兽,虽说是猰貐,却好对付的很。像是动也不会动的,直挺挺的站在那儿让我砍。” 孟良语摸了摸下巴,“莫不是被你的帅气惊呆了?” 顾妄言龇牙一笑,“这个理由我很喜欢。” 但他随即便收敛了笑容,阴沉沉的朝东南方凝视着。 不可能这么简单。 他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 猰貐哪里有那么好杀? 42.第42章:兽为人 “对了,师父,那个孩子看起来有些怪怪的。可能是家人都……了,还没缓过神来。” 顾妄言皱了皱眉,语调顿时变得低沉了起来。 “真是可怜了那些村民,白白受了无妄之灾。也怪我去的太晚。” 孟良语也垂下了眼,“那,师父……你打算怎么办?” 顾妄言叹了叹气,“去找程家帮忙吧。这里是程家护着的地界,出了妖兽也该是他们去围剿。现如今,妖兽已被杀,村民的安置便交给他们吧。” 安置,安置什么呢?村民似乎就只剩了屋里这一个了。 所谓的安置,其实就是安葬吧。 “那师父,我找阿茗?” “别找她。暂时别让她回终南山。” “好,”孟良语起身,“那我去一趟。” “等等——”顾妄言目光凝结,“你手怎么了?” “哦,这个啊,”她不好意思的晃了晃,“这小孩儿咬的,应该是饿坏了。” 顾妄言周边气息越发的低沉。 “咬的?” “不碍事的师父,”她笑,“你瞧,我已经包好了,也没多疼!” 他叹了口气,转身去找了一瓶膏药,“来,我再给你包一下。” “不用了师父!真的没事儿!” “过来!”顾妄言把那瓷瓶往桌上狠狠一搁,清脆狠绝的一声响。 “知道了……”她扭扭捏捏的走过去,不情不愿的将手上的布解开。 顾妄言看到那伤口的时候简直倒吸了一口气,两眼都要翻过去了。他气息紊乱,愤怒在胸腔里凝结。 “这叫没事儿?!” 这一声吼,孟良语被吓得抖了三抖。 “都成这个样子了!你就拿块儿破布一包!我看你这手是压根儿不想要了,我现在就帮你一剑砍断得了!” “你别生气啊师父……” “你过来!”他又吼,孟良语磨磨蹭蹭的又往前挪了两步。 他一把抓起了她受伤的手,看似用力,动作却很轻柔。温柔的替她上了药,又小心翼翼的包好。孟良语一直不敢去看师父,生怕他一生气就真把自己手给砍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她偷偷瞄了一眼顾妄言的脸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她师父……给她上个药,眼眶竟然红了! “师父你哪儿受伤了?!” “没有!”顾妄言说完,凶狠的剜了她一眼。 孟良语顿时紧张了起来,“师父你是不是哪儿疼啊?!” “不疼!”说完又剜了她一眼。 “……” 手足无措。 最后顾妄言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以后要小心些,你这是要画符咒的手。” “我这明明是要握剑的手!” 顾妄言轻轻笑了笑。 忽然听零哐啷的一阵响,孟良语去看,发现是那孩子弄出的动静。 桌子上乱作一团,不知是怎么搞得。碗碟全都碎成了一片,飞溅在地上。 顾妄言考究的看了许久,才收回目光。 孟良语抱着胳膊,“这孩子怎么了?” 顾妄言沉思片刻,皱了眉问她:“你能否看的出,这妖兽是何时修炼成型的?” 孟良语回忆了一番,才道,“此兽凶猛残暴,戾气深重,又有胆食人,定是年岁很大了。” “照你看,有多大?” 孟良语又想了想,才不确定的说,“依我看,这妖兽应是已经有百岁以上了,可——” “不只百岁,怕是快要千年了。” 孟良语愣了一下,“怎么可能呢?妖兽出世千年,却直到如今才作一次乱?再说了,它若真活了那么久,五家的人怎么可能毫不知情?又怎么可能不去围剿?” “知情倒是都知情,只是没法去围剿。” 孟良语顿时就怒了:“知道这祸害存于人间,却不去手刃,修灵之家真是枉居仙山!” 顾妄言淡淡喝了一口茶,“这也是没办法。” “怎么就没办法?”孟良语冷笑,“我倒是忘了,程家顾家孟家全都是一个德行,什么借口都找的出来!” “这会真不是,”顾妄言搁下茶杯叹了口气,“那猰貐……一直被当做镇山之兽,锁在昆仑地牢里。昆仑山的人你也知道,清高蛮横,哪一家还能管去他们头上?” “镇山之兽?”孟良语满脸愠怒,惊喝道,“这猰貐凶恶异常,还喜好食人,怎么能当做镇山之兽呢?!况且还是只凶邪至极的妖兽,他们就不怕荼毒一方水土?” 顾妄言唇角讥讽,“这妖兽虽凶狠,却也是个利器。平日里藏于深山,邪气被锁住侵不出来,倘若放它出山,杀伤力不亚于驯养的灵兽。”又哼了一声,道,“再者,昆仑山那边高寒,几乎没什么人定居。真要是邪气外侵,也不至于毁一城。” “可山内的人呢?若是邪气净的不彻底,将山内的灵气都侵染了怎么办?” 顾妄言斜眼看她,“你以为昆仑山有多大?” 孟良语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又没见过。” 顾妄言微微挑起唇角,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线。 “绵延千里。” 孟良语吃惊的看着那道线,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而且,”顾妄言托了托腮,看向窗外,“昆仑山的净化之力,是无法想象的。” 其灵力之纯,妖邪之物一旦沾染,便要化为虚无。 这么一来,这妖兽就必须要锁在幽深暗黑的地牢里,保证它不被昆仑灵力寝室净化。 顾妄言凝着眉,“也怨不得昆仑山的人清高自傲,人家确实是……比我们这边厉害多了。” 昆仑的清高自傲,和终南山完全不同。 程家的人,平日里仙衣飘飘眼神孤傲,却也都是些为了名声不解难缨的“小人”。 那些“小人”,偏偏还很在乎自家的声望地位。 在山上,皎霜仙子是谁没人理会;到了山下,却都拿着程若茗开始吹嘘了。 啧。 但昆仑山,不一样。 外界说了什么,他们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 昆仑山有什么名人?没有。 但昆仑山实力如何?却没人敢去猜测。 保守的讲,这边排的什么“遗世灵师”,人家根本没放在眼里。那个神秘的地方对世人来说,就像一口深不可测的水井。 人人都知它在何处,却没人下去过,也没人见过它究竟是怎么个样子。 孟良语咬了咬指甲,皱眉道:“昆仑的人怎么这般行事?妖兽跑出来了都不管,就任它四处作祟害人?” 顾妄言纠正她:“不是跑出来,大约是被放出来的。” 孟良语差点倒吸一口凉气,“放出来?为何要将这东西放出来?” 不过想想也是。 若是那猰貐自己从地牢里跑出来,怕是还没走几步,身上的戾气邪气就被昆仑灵力销的一干二净了。 “这猰貐虽是妖兽,却也有千岁了,不是珍贵的很?他们就这样撂出来任宰任割,权当不要了?” 顾妄言嘴角泛起一抹讥笑,“他们灵兽倒是多得很,不差猰貐一只。” 孟良语又讶异了,“昆仑山有很多灵兽?” 顾妄言白了她一眼,“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以前在雁荡山是怎么学习的?” 孟良语惭愧的挠了挠头,“自家的门道都捋不清,谁要去看别人家的事儿。” 再说了,她当时……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拿去钻研《千咒文》了。 顾妄言走到书架前,丢给她几本书,“这都是入门知识,好好看。” 孟良语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看封面,是《昆仑》。 那书是有五本的,似乎是很久之前有个□□天下的大家写的,讲的是各修灵大家族的历史和什么杰出人物。而这一本,便是讲了昆仑山。 翻了翻,不到几页便见到了一副昆仑山的水墨图,绵延万里,大气磅礴。 翻过去,介绍只有短短八个字:“钟灵毓秀,灵兽喜居。” 五大家族里,似乎那个昆仑澹台家很少被提及,可以说是最神秘的家族。 澹台家的血脉,也是很少有的金元。 三年一次的论剑大会,昆仑的人也鲜少参与,只有每隔十五年,轮到澹台家主办的时候,才能见到那些神秘的金元修灵者。 孟良语又往后翻了翻,才发现这书里的主要人物,竟然只有澹台家几任的家主,还没有画像,只是寥寥几句便算是介绍过了。 “这就没了?!” 顾妄言淡淡道:“没了。” “没了?不是吧,这书写的也太草率了啊。” 她又去书架上瞧了瞧,看到几本《雁荡》《终南》,每一本都极其的厚,有十几本《昆仑》摞起来那么厚。翻开来看,介绍本家人物就占了大半本书,好几页都密密麻麻全是名字 那些进过遗世剑侠榜的,还要费上好几页详细描述,插不少图。此位大侠曾是哪里出身,有过和贡献,斩杀过什么厉害的妖兽,除过一只恶鬼,收过几个徒弟……就连那人的妻子儿女都要介绍一番。 翻到最后,就连修灵的入学考试内容都说了,简直是无穷详尽啊。 和程家孟家比起来,澹台家简直是不要太低调啊。 翻了半天的《昆仑》,她也只记住了澹台家现任家主的名字。 是叫什么……澹台渊? 43.第43章:妖色纯 是叫什么……澹台渊? 似乎是两年前才继任的家主。 而两年前,昆仑山上发生了什么,前任家主到底怎么了,这个现任的家主又长什么样,无人知晓。 况且,昆仑山不收外姓徒。 那个世界,没其他人进去过,仿佛与世隔绝。 孟良语捧着那本《昆仑》,咬了咬手指,沉思片刻。 半晌后,她抬起头,目光清亮,“这么说来,澹台家的人特地放出猰貐,是针对某个人了?” 顾妄言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终于开窍了。” 她又垂下头去咬手指,“可那又是为了针对谁呢?” 顾妄言挑眉,“这不是显而易见?” 孟良语顿时瞪大了眼,恍然大悟。 “他们放在哪里不好,偏偏是洛阳!偏偏是终南山脚下!” ——是针对程家。 “程家什么时候惹到昆仑山了?!” 顾妄言耸了耸肩,“那谁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他沉沉叹了口气,苍凉一笑。 “可怜了李家村那么多无辜的人——”他攥紧了拳,额角突起一条青筋,“竟就给他们当棋子对弈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对弈。 这是昆仑山,对终南的屠杀。 是警告,惩罚,是威胁。 孟良语想说点别的,好让师父冷静下来。 可想了又想实在是不知要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 她呃呃啊啊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豁然道:“那个师父,那猰貐的灵丹你取了吗?这么厉害的妖兽,灵丹肯定值不少钱的!” 顾妄言松了紧攥的拳,气息也平稳了下来。 孟良语见他轻轻虚握着拳摸了摸下巴,心下松了一口气。 顾妄言却道:“我想取来着,可那猰貐身上根本就没有灵丹。” “没有?”孟良语瞪了瞪眼睛,“怎么可能啊!千年的妖兽,没有灵丹?!你不会是没找到吧?” 顾妄言反问她,“你觉得我能找错位置?” 不可能。 他是顾妄言,他怎么可能找不出妖兽的灵丹在什么地方。 孟良语咬着手指甲,“那就奇怪了……” “算了,”她放下手,故作轻松的甩了甩,“不管这些了,我先去找程家的人吧。” 她从他身边走过,顾妄言却一把拉住了她。 “嗯?”她讶然回头。 “别去了。” “师父你说什么呢?” “别去。” 孟良语不自然的笑了笑,“为什么啊?” “昆仑山的人……这次是针对程家,你不要掺手。”不管怎么样,他都坚决不想她和昆仑山扯上一丁点关系。 一丁点也不行。 澹台家的人,太危险了,不能让她靠近一分一毫。 “可是——” “不用担心,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程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危险了,他们马上就会派人去……安置那些村民的。” 孟良语呆滞的点了点头,转回椅子上坐下了。心里却怎么也不踏实。 昆仑山这次放出猰貐,和阿茗受到的那一系列连环计之间,有没有关系? 两个人各有心思,只是想的却不是一件事。 顾妄言眯着眼,心中迷雾腾升。程家的事情他不怎么关心,可方才那妖兽却让他疑惑的很。那猰貐,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就被他斩杀了,那么短的时间,那妖兽又在他眼皮子底下,真的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灵丹取走? 他不是在乎猰貐那颗千年的妖丹。 他只是……觉得很蹊跷。 这个时候,那个孩子又在喃喃的说着胡话了。 顾妄言忽然目射寒光,警惕的将手放在惊风上按住,“良语,你听清了吗,他嘴里一直含含糊糊的说什么呢?” 孟良语转了转眼珠子,“好像是说……要吃?” “他要吃什么?”顾妄言将手上移了一些,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剑柄。 从一进门,他就知道这孩子有问题! 只是,敌不动,他也不能动。 “不知道,大约是饿了吧。”孟良语真是心大,手上被咬了那么大一个口子,现在竟还能继续低下头去看书。 不到两秒,又刷的抬起了头,“可我明明给他做饭了啊。但他,就……一口都没动,就一直直勾勾的看着我。” 这一次,两个人终于都听清楚了。 那孩子嘴里一直念叨的,是……吃人。 顾妄言一把拔出惊风,心道:果然! 二人正站在一起,就正正的面对那个已经快走到他们面前的“孩子”。 又同时,通过阴阳眼,看到了他身上诡异的颜色。 暗紫色。 是阴邪的妖气! 而这样浓稠的暗紫,是强大的妖兽才会有的。孟良语一想到自己还被那东西咬了一大口,便腿一软,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顾妄言不着痕迹的往前一步,将她拉到身后护着。他轻轻一挥惊风,剑气飞凛而去,一瞬间便将眼前的桌子劈裂了。 一半桌子朝那“孩子”飞去,却轻而易举的被他用嘴接住了。 可怕,“他”竟是四肢着地,手脚并爬!而那张嘴,像是被撕开了一般,用血盆大口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只见又伸头一甩,嘴里叼着的半张桌子便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四分五裂。 那只猰貐,并没有死。 它的灵丹,连同妖兽的意识,一同转移到了眼前这个孩子的身体里。 难怪啊,明明是千年妖兽,应该强大到可怕才是,但他制服它的时候却那么容易,甚至比处理一个未成形的小妖还要轻松。 难怪这个孩子,话都说不利索,咬她的时候却狠得吓人。 “师父,我现在画个缚灵咒,有用么?” 他却捏着她的手腕,“还画什么咒!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孟良语瞧着那猰貐周身的凌厉妖气,嘴唇都在隐隐哆嗦。 “师父……你一个人,不行的,它太厉害了。” 她从没见过颜色那么浓的气。 往常见到的修灵之人,颜色再怎么纯,如程若茗顾妄言者,灵气也都是透明的。 虚无缥缈,如烟如纱。 可是这猰貐一身的妖气……却是浓稠的暗紫,像是一片黑漆漆烟,又像一团乌色的巨茧,将一个似人非人的“兽”裹在了其中。 “没关系,它虽妖力高强,却也只是个猛兽而已。惊风想斩它首级,不在话下。” 孟良语往窗外看了一眼,顿时回头,焦急的拉住了他。 “师父,马上就要天黑了。今日又不是满月,你得跟我一起走。” 顾妄言却转头,一双桃花眼带着无数的深切意味看向她。 “良语,它在居无所,我就得在这里杀了它。若是过了今晚,它以这个人形逃窜了出去,岂不是又要害死一村子的人?” “可你不是说,这是昆仑山和程家的事情,叫我不要插手么?” “我是叫你不要插手。”他立起惊风,剑气凌厉,“可我没说自己也不管。” 孟良语看着他的眼睛,不由的怔了怔。 她很少见到这个样子的顾妄言。 冷静,睿智,杀伐果断。 可他说的那是什么话? 叫她不要管,开始自己却必须插手? 太狡猾了。 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啊,凭什么自己就必须得走? 凭什么要让他一个人留下? “你不走,那我也不能走。” 她憋了一股气,原地坐下,拿出符纸准备开始画咒文。 顾妄言回头,却见她开始画咒了。 他心下一紧,喝到:“你干什么!” “我留下帮你。” 顾妄言铁青着脸不说话。 半晌后,他一咬牙,用力一掌推向她胸口。 孟良语被他一掌推得飞出了房门,狠狠的撞在了外面的树干上,还滚了两圈。 飞出门去的那一瞬间,她脑海里猛地闪过一幅画面——她十三岁那年,被她爹一张推出去的画面。当时她爹满手都是鲜血,艰难地用掩月剑支撑着身体。他几乎就要倒地了,可还是挤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将女儿推了出去。 孟良语,你真是没用。当年救不了你爹,如今帮不得你师父。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了很多想法,比如,要是师父也没了,怎么办?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让在乎的人出事了。 顾妄言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个头,大声喊道:“去找程若茗!” 孟良语正跌的七荤八素,眼下却也顾不上疼了,爬起来便往外跑。 刚刚那一下其实没多疼,但她的眼睛鼻尖都红了。 师父会不会受伤? 九天阁会不会没人? 如果……自己是程若茗,是不是就不用跑了?是不是就可以站在他身边并肩作战了? 孟良语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是没用。 会画符咒有什么用? 有一双阴阳眼又有什么用? 姓孟……又有什么用? 等她好不容易跑到了九天阁,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可缙缕却一脸云淡风轻的告诉她,程若茗已经走了。 那表情,就好像此事和她半分关系都没有。 “她去哪儿了?你怎么不拦着她?” 缙缕优雅一笑,“姑娘真是说笑了。皎霜仙子岂是我一介女流拦得住的?” 孟良语一时情急,伸手便揪住了她的衣领:“不是说了哪儿也不能让她去?你不是答应了师父你——” “孟姑娘,”缙缕打开她的手,又有些厌恶的拿帕子拍了拍胸前,“与其此时质问我,不如现在去仔细找找。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有急事吧?” 44.第44章:草木深 “若我师父出了什么事,”孟良语指着她,“你等着!” 缙缕闻言,眼神一转,忽然慌了起来。她死死捏着帕子,“三公子怎么了?” “怎么了?”孟良语咬着牙,气息乱的不像话,“等他活下来我再说。你先告诉我,阿茗去哪儿了。” 缙缕一抿唇,快速的拉着她出了九天阁的门。她伸出纤手,朝东南一指,“那边有个李家村,皎霜仙子看见程家发的烟花信号了,非要赶过去,我拦不——” “我知道了,”孟良语打断她,也按下了她的那只手,“我现在就过去。” 程若茗去了李家村。她一定赶得上。 再一抬眼,发现夕阳红的厉害。 “缙缕姑娘,有马么?” “有,”缙缕急匆匆的点头,“我这就叫人牵来!” 她两指环绕,放在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不出片刻,便有一阵马蹄声哒哒而来。孟良语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马是匹好马,可眼下却全然无心去赞叹。 她伸手拉住那缰绳,一个轻巧的翻身便跃上了马背。 “驾——”缰绳一甩。那马儿扬蹄,飞奔前去。 程若茗,你必须得在那儿。 你别乱跑。 一定要让我一眼就找到你。 你要是不在李家村好好待着,我跟你没完。 离日落还有一些时间,只要她快些,就一定来得及。 一个昏迷的顾妄言是没办法对付猰貐的。 但程若茗一定可以。 不可以也要可以。 孟良语走后,缙缕姑娘瘫坐在了地上,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淤血。 之前程若茗狠绝的厉害,满眼睥睨的问她“你竟敢拦我”。她堵在她身前说不能让你走,却被程若茗一掌正正劈在了胸口。方才又被孟良语猛地那么一扯一推,实在是受不住了。 “缙缕姑娘?”有人来搀扶他。她却摆了摆手,挣扎着站了起来,“我没事。” 是她没用,拦不住人。若是三公子出了事……别说是孟良语了,她自己也绝不能原谅自己。 孟良语骑着马飞奔到李家村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正蹲在地上的程若茗。她一袭水月衫,此时已经染上了不少血污。 九天孤傲的皎霜仙子,此时正蹲在地上细心拼捡着那些血腥的残肢。 “阿茗!”她翻身下马,跑了过去。 程若茗抬起头,朝她那里看了过去,只是淡淡的瞟了一眼就低头继续手上的事情。 程若茗脸色不太好。 也是,谁碰上这样……血屠一村的事情,会好的了呢。 可孟良语现在没办法去在乎地上那些残肢血污,她满脑子都是她师父。 “阿茗!”孟良语跑的近了些,又喊了一遍,“跟我走!居无所那边出事了!” 程若茗刷的就站了起来,满手是血的朝她走过去。 “什么事?” “猰貐!在居无所!” 程若茗目光一紧,“我就说这妖兽死的蹊跷,原来是顾妄言杀的。” 孟良语翻身跃上马,“快走,没时间让你破案!”她朝程若茗伸出一只手,叫道:“上来,我拉你。” 程若茗刚抬起手要去握,却见自己满手的血污。“不用。”她淡淡一身,原地一翻便跳了上去。 程若茗双手从孟良语腰侧穿过,伸到前方拉住了缰绳,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她很小心,没让手碰到孟良语的衣服。 “驾!——” 一路上马蹄飞扬,孟良语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阿茗。 她一脸冰霜,和在茶摊儿上见面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心里所想,大约已然完全不同。 “阿茗,你就这样跑去李家村了……程家的人为难你了么?” 沉默了一阵后,程若茗才干净利落的开了口,“没有。”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感情。可孟良语知道,这大约也是骗她的。 她手腕上弄出了一道烬痕,程家指不定想着要怎么罚她。 程若茗又突然问她,“猰貐是怎么回事?” “那只妖兽只剩了个空壳,妖魂连着灵丹一起转到一个孩子身体里了!” “原来如此。”程若茗道,“难怪没在那只猰貐体内看见灵丹。” 孟良语还想说什么,程若茗却道寒声道:“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这四个字,足以让她惊慌失措。孟良语回头看了一眼沉沉的落日,整个心脏顿时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起来。 她每吸一口气,就觉得那手捏的更紧了些,胸口被攥的生疼。 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程若茗,快来不及了。” 程若茗目光决绝,“我知道!” 她们还在竹林了里飞奔着,只恨这马为什么不能长出一双翅膀。 快些,再快些。 太阳已经沉的越来越厉害了。 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了。 没有时间了…… 一定要赶上啊,一定不能让他出事啊。 可她们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最后一丝光线越变越细,越变越暗。 最后完全消失在了那一端。 大地陇上一层灰蒙蒙的色调之时,两个人都猛地回头看向了西方。 身下的马儿猛地被缰绳勒住,扬蹄停在了原地。 完了,一切都完了。 程若茗放开缰绳收回了手,又低头看了一眼掌心内的污血。孟良语坐在她身前,无助的望着西天,眼神慌乱的像一团麻线。 “怎么办……阿茗,怎么办?” 程若茗咬了咬唇,翻身跳下马,“下来,我们跑过去!”孟良语看着她伸出的手,眼神怔怔的。 “走啊!”程若茗伸手去接她,“天黑了,竹林里地势不好,马跑不快的!” 孟良语呆呆的看着她,声如蚊蚋的抽泣道,“阿茗你看,天黑了。” “我看见了!”程若茗大喊一声,“我又不瞎!快下来!你坐这儿是要等他死么?!” 不等孟良语回应,她便一把拉住了孟良语的胳膊,将她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孟良语却没跌落在地上,而是倒在了她双臂中。 程若茗又一把将孟良语推起来,“走!” 孟良语呆了两秒,便被程若茗拉着开始跑了。 她当时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大团浆糊。 都想了些什么?师父一定不能有事。程若茗一定会救他的。还有……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真暖。 就算手上全是腥血,也很暖。 二人到了居无所门口时,便见到了满地的狼藉。 碎成渣儿的桌椅,塌下来的屋顶,被无辜砍倒的槐树。 满地的鲜血。 不用去想也知道这里经过了怎样一场恶战。即便是斩杀过不少妖兽的程若茗,看着这景象也惊的不知要说什么。 孟良语四下看了看,便踏进了门。 顾妄言呢? 程若茗拔出一截皎霜,四下望了望。 猰貐呢?它又在哪儿?会不会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 “师父?!”孟良语大喊,却并没有人应。 “顾妄言?!” 片刻后,程若茗冷静的吸了口气,“这里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先点火。” 孟良语慌乱的连连点头,又忙去点了两把火过来。两个人举着火把在漆黑的居无所里找了许久。 没有动静。 不管是顾妄言,还是猰貐,都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 孟良语急了,“人呢?他去哪儿了?打到外面去了吗?” 程若茗却突然蹲了下去,用火把照着地面。 孟良语看了一眼,差点就叫出声来。 地上那个……不能说是人,却也不是妖兽。 是四肢妖化了的小男孩,胳膊腿都已经妖化成了猰貐的爪,牙床也突兀的龇着,露出几颗骇人的獠牙。 死了。 孟良语伸手探了探,确信“它”已经气绝了。下腹处有一个血洞,应该是被剖走了灵丹。 孟良语吁出长长的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心一定,四肢顿时就瘫软了下来,连火把都举不住了。她喃喃,“他没事,他一定是没事。” 程若茗也闭上眼,猛的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但心安了一阵,两个人又猛的睁开了眼,对上了彼此诧异的目光。 “所以我师父现在是在哪儿?!” “他人呢?!” 不得了啊,了不得,天下第二的遗世灵师言三公子给丢了? 孟良语顿时就一拍屁股腾的站了起来。“我再去找!” 程若茗也利落的起身,“我陪你。” 可是找遍了居无所,还是没找见他人。 又翻遍了整个竹林,也还是没找见他人。 清晨的时候,两个人肩并着肩,无力的靠在了溪边的大石头上。 “师父,你上哪儿去了啊……”孟良语咬着牙说,“要是回头发现他是出去喝酒了,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程若茗笑了一声,“你要是真敢打就好了。” 坐了半晌,程若茗突然起了身,“小良。” 孟良语反应了许久,才知道那个什么“小良”是在叫她。 她嘟囔着,“小良是什么鬼。” “许你叫我阿茗,还不能让我叫你小良?” 孟良语无心和她争论,无力一笑,“随你吧。反正都是拜过把子的生死之交是吧?” 程若茗却道:“我先回终南。” 孟良语腾地站了起来,“不行!” “怎么了?” “你不能回去。” “为什么?” 孟良语低头扣了扣指甲,“都说了你回终南,肯定会受罚。” 程若茗不着痕迹的摸了摸腕间那道烬痕,“本就有错。我也该回去领罚。” 45.第45章:君不笑 孟良语垂了垂头,思索着要不要告诉她昆仑山的事情。 “阿茗。”她最终还是抬了头,一五一十的全数对她讲了。 程若茗对昆仑的了解,也仅限于寥寥几个字而已。她沉思了许久,还是抬起了头。“我必须回去,”她说,“如果程家有难,我这个皎霜仙子却潜逃了,成什么话?” 孟良语闭眼,笑道,“我就知道。” 程若茗就是程若茗,她打定了主意,又有谁拦得住呢? 当时的缙缕拦不住。现在的她,一样也拦不住。 程若茗转头问她,“那你呢?” “我?”孟良语笑了笑,“我当然还得继续找我师父。”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程若茗起身,“那你万事小心。” “嗯。” 没走多久,程若茗却又返了回来。孟良语一拍脑袋,“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程若茗蹲在旁边问她,“你这画的是个什么?” “呐,你看,”孟良语捏起其中一个,“这个是示灵符,但是我改了改,它现在就是个朝终南山指的罗盘了。”说完便将这符纸卷起来,塞进了一个小锦囊里,递给她,“这个你随身带着,要回终南的时候就拿出来,给它灌些灵气,再跟着它走就是了。” 程若茗又托着下巴问道:“那这个呢?” “这个是个追踪咒,”孟良语也将其卷好,塞在另一个锦囊里,“咒文另一端,我连在自己身上了。只要你拿着它,就能找到我。” 程若茗走了许久后,孟良语还在原地坐着。 她捏了很久的草,才起身揪下一片竹叶,放在唇边吹了吹。 一阵清亮的曲调飘出,便有翅膀扑棱的声音。 雪鹰。 虽然不知有没有用,但招来做个伴儿也是不错的。 好过她一个孤零零的。 那雪鹰停在她肩上,孟良语爱抚的揉了揉它洁白光滑的羽毛。 “灵霄啊,也不知师父到哪儿去了。”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么?” “算了,你肯定不知道。” “怕不是要抛徒弃子了吧。” 但顾妄言却是完全被冤枉了,人家哪儿也没去。 太阳公公一落山,他就娇弱的晕倒了。 太阳公公一出山,他就—— 被五花大绑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的一张陌生的床上。 “什么?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他连忙往下面窜,才发现自己脚上还被上了铁锁,牢牢的拷在床边上。 他挣了挣,挣了好几下之后,发现这个铁链子质量很好。 嗯,很结实。 他又四下找自己的剑,才发现在桌子上摆着。 他努力的伸手够了够,够不到。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门吱呀的一声,便是一阵轻快的脚步,还“啦啦啦啦”的哼着歌儿。 顾妄言嘟囔道,“啦个屁,啦啦啦的。我都被绑成这样了,还啦呢。” 他再抬眼的时候,便见到了一个娇小可爱的身影,还扎着两个灵动俏皮的小辫子。 是个小姑娘,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应该也是昨天晚上救了他的人。 这小姑娘她认识,脸上总挂着笑,还有两个甜甜的梨涡,看着天真烂漫俏皮可爱的。 也仅仅是看着而已。 他掀了掀眼皮子,没好气的问,“要干什么你?” 小姑娘嘴角咧的更大了,“不干吗啊,绑你当个压寨相公!” !!! “你脑子被猰貐踢坏了?!” 小姑娘继续笑,“没啊!就是最近我爹逼我成亲了,我看你长的顺眼,不如就嫁给你啦!” “本公子长得居然只是顺眼?!你怕不是瞎了吧!明明是玉树临风美如冠玉惊为天人才对!” 但是小姑娘依然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咧着嘴笑,眼睛弯弯亮亮的,像新月。 顾妄言用看一个智障的表情看着她,“我说,你真是该改个名字。” “改名字?我为什么要改名字啊,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你看你天天的,笑的牙都要龇出来了,就该叫‘可笑’才对。” “你才可笑呢!”小姑娘瞪起眼骂人的时候,嘴角居然也是咧着的。 顾妄言拍了拍头,觉得她就该叫“哈哈大笑”才对。 “顾妄言,我跟你说真的呢,你就留在这儿给我当相公吧?!” 顾妄言瞄她一眼,面无表情,“神经病。” “嘿嘿嘿,”小姑娘又邪邪的咧了咧嘴,“那你就把这个吃了吧!” 说完,便作势要往他嘴里塞个药丸,看起来黑乎乎的,闻起来也怪怪的。 顾妄言也不傻,才不会让她得逞,便伸出活动范围很有限的双手将她伸过来的手卡住了。 她打掉,从左边进攻; 他猛地转头,躲过一劫,顺便伸手击向对方肘弯; 她被击后顺势下移收回,另一只手暗中发力,指尖直逼他嗓眼; …… 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占到便宜。 “行了吧,就算把我绑在床上,你也打不过我啊。” 小姑娘气呼呼鼓了鼓腮帮子,可一秒后就咧着嘴笑了。 “不愧是言三公子!” 顾妄言翻了翻眼皮,“那是自然。” 她却突然猛地向前探了下手,待顾妄言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药丸已经入了喉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嗓眼,暴喝道:“年不笑!!!” 年不笑很无赖的龇着一口小白牙,贱兮兮的道,“诶,叫我干嘛?!” “你个泼妇!!!” 年不笑扬着眉毛,“呦,你倒是有意思,怎么不随大流直接骂我不及下三啊?” 不及下三,七流年不笑。 呵,眼前这个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其实年纪比顾妄言还大些。 天天的,装什么少女,穿个俏皮的明黄罗短衫,还扎两个女童的小髻。 她也就是个子矮,估计站起来也就到顾妄言胸口下面一点儿。 要不谁能把她当个小女孩儿? 一个大龄泼妇,天天穿的跟个娇嫩小少女一样,啧。 不过人家年不笑的一张脸,倒长得是真的像个孩子,圆圆的,配上一双又大又水灵灵的杏仁儿眼,看起来稚嫩可爱的得很。 顾妄言考究的盯着年不笑的脸瞧了半天,才憋不住问了一句,“诶,你这眉毛,是不是——” 被剃了,眼睛上方光秃秃的。 年不笑又扬了扬不存在的眉毛,嘴角都要咧到脑袋后面去了,“呦,你莫不是看上姐姐我的如花美貌了吧?” 顾妄言顿时就收了脸上所有的表情,眼角下垂,眉头轻蹙,嘴角十分嫌弃的咧了咧。 “你莫不是没照过镜子吧?” 年不笑哈哈笑了两声,“我好久都没跟人吵架了,还真是憋坏了。这儿除了我爹,也没人敢骂我。” 废话。寨主的宝贝女儿,遗世灵师里排第五的高手。谁敢骂你,怕是嫌活的太长了吧。 年不笑又讽刺道,“不过也是,你平日里见的都是程姑娘那般的仙子,冰清玉洁闭月羞花的。” 语气颇有深意。 听这话,她肯定也是看不惯程若茗的。 老实说,看不惯程若茗的人,多了去了,其中大部分是女人。 命没她好。还见不得她好的女人。 但其实,谁有资格说程若茗“命好”呢。 顾妄言却歪头纠结了一番—— 话说程若茗长得真的好看么? 还行吧,但五官不算很出挑,只算是中规中矩,看着也顺眼。 可人家有高冷绝尘的气质啊,那脸上,几乎就没露过笑,看着就跟冻住了似的。 有个词儿,叫故作老成,说的就是程若茗。 总是面无表情,好像看透了一切的样子。其实就是傻妞儿一个。 顾妄言又抚着下巴,抿了抿唇。 嗯,他家小徒弟倒是长得好看。 真好看,有灵气,还有英气。 笑起来像—— “喂!想什么呢你!”年不笑忽然伸手,一掌劈在了他左肩上,顾妄言吃痛的嘶了一声。 “干什么?能不能别老动手动脚的,怪不得你嫁不出去!” 年不笑瞪了他一眼,“说的就好像你娶着媳妇儿了一样。” “那是我不屑!” “呦,厉害啊,原来说程大小姐倒追你还没追着的事儿,是真的啊?” 顾妄言顿时就沉下了脸,“谁这么说的?” 她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一声,“没谁,我自己瞎编的。” 顾妄言又问,“什么时候把我放开?” “快了,再等两个时辰。” “?” 顾妄言纳闷,“为什么要等两个时辰?” 年不笑一下子靠近他的脸,笑得像朵欲开未开的花苞,“你猜啊?” 顾妄言脸色又沉了沉,“你刚刚喂我吃的是什么?!” “反正是个好东西。” “放屁!”他已经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而且是整个人渐渐无力的变化。 “真的是好东西,百年妖兽的灵丹呢!” 顾妄言咬了咬牙,恶狠狠的盯着她。有刚刚到手的火元妖兽猰貐的灵丹,她不给他吃,倒是给他水元的。 年不笑又加了一句,“那可是好大的一条冉遗鱼,我费了不少劲呢!” 顾妄言冷哼一声。 千年的凶手猰貐你都能搞得定,别说一只百年多的冉遗鱼了。 现在好了,他可是火元的灵丹,如今生吞了冉遗鱼的百年水灵丹,自己体内的灵气马上就被压制住了。 水火之间,达到了微妙的平衡,现在的顾妄言就像是……没有灵丹一样。 他若是不将那冉遗鱼的灵丹从体内逼出来,就一辈子也用不了灵气。 但他现在做不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在顾家修炼了那么多年,他修过许多吞噬融合妖兽灵丹的方法,却从未见到有一本书上写过该如何将体内的灵丹逼出来。 顾妄言愤怒的看着年不笑,而那位始作俑者却是一副开开心心看好戏的模样。 “喂,你到底是想干什么?”顾妄言沉了脸色,“如果是为了遗世剑侠的排名——” “哈?”年不笑歪着头,想打量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我看起来像是在乎那个排名的人?” 顾妄言冷笑,“你要是真不在乎,根本就不会去参加什么五灵荟。” “哦……说来也是呢。”年不笑咬了咬手指,“不过——听说你收了个徒弟?我倒是想会会呢。” 46.第46章:心绪深 顾妄言危险的瞪了她一眼,“我警告你,别想打她的主意。” “她肯定是要参加论剑大会的吧?”年不笑啃着食指的关节,笑着凑近他的脸,“只要她去了,怎么可能不和我碰面呢?” 顾妄言冷着脸看她。 年不笑却笑着摆了摆手,“放心,你身体那个毛病我也是知道的,不然哪儿有机会把你捆过来?我要是在乎那个什么排名的话,昨天晚上就把你一剑捅死,岂不是更省事?” 说完她就出门了,留着顾妄言一个人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又过了许久,年不笑端着一碗饭进来了,搁在桌子上,过来给他松绑。 顾妄言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只要一把他解开,他就趁其不备一掌劈过去,然后飞速的逃跑……怜香惜玉什么的,不需要。他可没觉得年不笑可以算个女人。 三,二,一! 就是现在!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劈出去,就听见了咔嚓一声,清脆悦耳,扣人心弦——再低头看时,左手上已经多了一个长相奇怪的铁环。 像个镯子,去又去不掉,还连着一条细细的链子,扣在了床缘。 顾妄言:…… 年不笑拍了拍手,嘴角一咧:“好啦,你可以去吃饭了!这样几句不担心你会跑掉啦!” 顾妄言瞪了她一眼,起身走到桌子跟前,将椅子重重踢了一脚,才坐下开始扒拉饭菜。吃了两口,他便摔了筷子骂道:“你还真把我当囚犯啊,都不能给点儿人能吃的东西?!” 年不笑皱着眉,歪了歪头,“这怎么就不能吃了?你个被我囚禁的无能之人,要求还那么多?干脆明天什么都别吃了吧,喝些清水,好让你修仙!” 顾妄言气的胸腔不断起伏,却实在是饿了,又拿她没办法。只得又捡起来筷子擦擦干净继续吃。 真是怀念小徒弟做的满桌可口饭菜啊…… 年不笑在他旁边坐下,趴在桌子上托着腮,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侧脸。 长得真好看。 把他拐来当相公,不亏,赚大了。 管他什么名声,她年不笑在江湖上有名声? 哦,那个什么“不及下三,七流年不笑”的名号倒是响当当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诶,言三公子——”年不笑突然开口叫他。 顾妄言没好气的瞟了她一眼,“干嘛?” “成亲的时候,你还是主动配合些比较好。我可是想请许多人来呢,倒时候你手上脚上都戴着铁链子,走起路来叮呤咣啷的响,那我多没面子!” 顾妄言两三口扒拉完了碗里的饭,将碗筷往前面一推,便踢了凳子回床上一躺。 “跟我成亲?你白日梦做多了吧!” “哟,男未婚女未嫁的,我怎么就是白日做梦了?难不成你是想娶程大姑娘啊?” “不娶她,更不娶你。” “你倒是想娶,可程姑娘嫁的了么?人家可是程家宗主认下的义女,还拿着名剑皎霜,搞不好以后就是程家的继承人了,难道你肯去入赘?” 她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笑的像个熟透了的果子,“我看啊,程家规矩那般的多,你进了门也没什么好日子过的。倒不如啊,跟我在这尧乾寨里待着,逍遥快活,无拘无束。” 顾妄言双手枕在脑后,百无聊赖的将双腿一交叠,闭上了眼,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年不笑却只是玩味的看了看他的脸,便收了碗筷出去了。 现在她爹不在,她就是尧乾寨的老大,还怕顾妄言不就范? 虽说是个山寨,但年不笑可没敢把自己霸居的这块地儿正儿八经的当个山。不过是个小土丘罢了,高也没多高,厉害也没多厉害,可不敢跟终南山那样的仙山比。 说到这尧乾寨,其实本是叫做摇钱寨的。年不笑她爹没文化,可她娘是个文艺的人儿啊!实在是听不惯“摇钱摇钱”这么俗的名字,逼着年不笑她爹把山寨的名字改了。 要说改名字,尧乾寨里,倒还有个不得不提的趣闻。 年不笑吧,本来是叫年不肖的。也不知道她爹妈是脑子抽了什么风,给闺女起这么个名字。 好歹也是让“摇钱寨”摇身一变成了“尧乾寨”的女人啊,当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由于对母亲盲目的崇拜,年不肖小朋友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问题。 知道后来有一回,年少懵懂的年不肖下了小土丘,不经意间读了一本叫什么什么记的戏本子,讲的是有个医学世家,代代出名医,声望高的很。可偏偏到了那主人公那一代,他不学医术了,诶,跑去戏班子亮嗓去了。年不肖看的津津有味的,又正好瞥到了有一段,那老爷拿了个贵的了不得的钧瓷茶壶砸他那没出息的儿子,还掷地有声的骂道:“不肖子孙!” 年不肖看见自己的名字,起初还有些兴奋,可兴奋之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咂摸出了一丝不对劲来。 这儿子很不成器,不学医,却跑去唱戏,搞得他爹很生气,才叫他“不肖子孙”。 可她也没不成器啊,也没把她爹娘搞生气啊,怎么就“不肖”了? 她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劲,于是又拉住一个过路的老大爷,问人家“不肖子孙”是什么意思。 “不肖子孙啊!就是继承不得家业,没出息的子孙呗!进来有个戏本子出名的很,叫个……什么什么记的,那里面啊,讲的就是个不肖子孙作孽的事儿!那儿子啊,祖上本是世代为医的,可他却偏偏要跑去唱戏!这不是作孽是什么?他爹气的不得了,直骂他‘不肖子孙’,还将家里一盏值钱的钧瓷茶壶给砸啦!” 年不肖嘴角抽了抽,摔了那戏本子就会小土丘上去和她爹娘算账。 后来在她的坚持下,终于从“年不肖”变成了“年不笑”。 只是这名字确实是不大适合她,因为这世上实在是找不出一个比她还爱笑的人。 “笑笑!” “娘!”年不笑立马起了身,“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年不笑吐了吐舌头,“我能干什么好事啊。” 来人穿一袭素衣,发间也没什么多余的坠饰,显得干净利落。 正是年不笑的娘亲,顾涟。 顾妄言见她,便咧了咧嘴角,“涟姨。” “阿言,怎么让人给绑成这样了?!”顾涟突然一脸怒气,朝女儿骂道:“你这是干什么了!给我松开!” 年不笑不情不愿的上去给顾妄言解锁链,“娘,谁是你亲生的啊。” 顾涟面上依旧带着愠色,“你还当我是你娘亲!” 顾涟此人,是顾妄言他爹顾忱的师妹。 不巧,正是当年那个替他顶了罪被赶出庐山的师妹。 虽说师兄妹的情分早已尽,现在该是仇人才对。 但顾涟此刻对顾妄言还算温和亲厚。 不知是顾念旧情,还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惋惜。 “涟姨,听您刚才咳了几声,可是生病了? “没什么大碍。” “身子好些了没?” “好多了,”顾涟在他身边坐下,又瞪了年不笑一眼,“还不是叫这不肖孽女给气的!” “娘,这可怪不得我啊!”年不笑怪声怪气,“嫁人有那么容易么?是我想嫁就能嫁么?” “那你也不该当面顶撞你爹!”顾涟瞪眼,“底下那么多人,你叫你爹的面子往哪儿搁?” 年不笑嘟囔道,“我后来不是给爹赔礼了么。” “涟姨,”顾妄言礼貌一笑,“许久没拜访过您,是我不好。” 顾涟笑,“这是哪里的话。” “但我还有些事,得尽快下山去。” “有那么着急?”顾涟讶异,“住两天再走吧。” “涟姨,我——” 顾涟却已经起身了,目光不复温和,“你当尧乾寨是庐山?” 顾妄言皱了皱眉。 她接着道,“你当真觉得我这地方来去自如?” 顾妄言心道,问题是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啊! 可他倒是没说出口,毕竟……顾涟这一看就是生气了。而眼下,这母女两个,他根本惹不起。 几年不见,当初那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已经变得喜怒无常,难以捉摸。顾妄言不禁开始怀疑,方才那些柔声关切是不是都是假的。 孟良语还在满世界的找顾妄言,心想着,大约是她师父嫌她烦又没用,不要她了? 不不不……她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摇头道,顾妄言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他自己住的时候连个饭都吃不上热的,人还邋里邋遢浪费粮食爱慕虚荣好小面子,他也好意思嫌弃你? 不可能的。 “灵霄啊灵霄,你说师父跑哪儿去了呢。” 灵霄扑棱着翅膀飞起来,似乎要把她往什么地方带。 “你知道?”孟良语欣喜。 结果跟着灵霄走了半天,却是到了九天阁。 到了九天阁,灵霄就自己扑棱着翅膀回去了。 孟良语叹了口气。不过师父好像说过,如果有事,就来九天阁里找柳姑娘?她一拍自己的脑袋,骂道,孟良语,你还不如个鸟聪明! 灵霄:…… 孟良语走进九天阁,发现金碧辉煌的厅堂里依然是空无一人。 “有人么?”她叫唤了几遍,却无人理会。 莫不是九天阁的人集体撂下这高楼跑路了? 47.第47章:叩首礼 “孟姑娘?”缙缕讶异的声音。 “缙缕?!”孟良语欣喜的叫她一声,“太好了,你在啊!” 不过她还是疑惑,怎么每次来九天阁,第一个见到的都是缙缕? 其他三美人呢? 缙缕看上去有些不安,“三公子他——” “我就是为了这个事儿,”孟良语严肃道,“我来找柳姑娘。” “柳——”缙缕倒吸了口气,绞了绞帕子。 她应该是猜想到了,事情有些严重。否则到不了要请柳姑娘出场的地步。 “我明白了,”缙缕点了点头,“孟姑娘跟我来。” “有劳。” 孟良语跟在她身后,穿过了好几个细小狭隘的通道,晕晕乎乎的,像是走了趟迷宫。 终南山。 程家祠堂。 程若茗知道他们都在等着什么。 等着看她的笑话。 程宗主叹了口气,道,“若茗,跪下吧。”还算是给她留了些面子。 程若茗面无表情的往地上一跪。 然而程寅只是点了点头,就走了。 主罚的自然不是宗主,而是另一个七旒玉冠,程净。程净眉毛一挑,笑道,“叩首,谢罪。” 程若茗深吸一口气,朝着宗祠里供奉的祖像磕了个头。 如果是给正前方着清善袍带九旒冠的祖像磕头,程若茗心甘情愿。 可偏偏,程净站在了她面前,正正的挡在祖像之前。 磕完了头,程净又慢条斯理的问她,“知罪否?” 程若茗咬牙,“知罪。” 程净满意的笑了笑,又拉长了语气,“程家,有多少年没出过烬痕了?” “十一载。” “哟,这么久了啊。那怎么偏偏到了皎霜仙子这里,就出了事儿?” 程若茗冷冷道,“我已知罪。” “知罪就好,就怕仙子心高气傲,不肯让我罚呢。”程净在祠里踱了几步,“叔父方才吩咐过了,让我从轻发落,仙子怎么看?” “不必。” “那最好不过,仙子既这般大义,我就不和你绕弯子了。” 说罢,他便吩咐道:“看着仙子,教她叩满九十九个响头。” 程若茗攥了攥拳头。 这还没完,“再关到朝阳洞,禁闭一个月。” 言罢,程若茗猛地抬头,“程净,马上就要开论剑大会了,你——” “无妨,”程净挑起唇角,“皎霜仙子是怕我将五灵荟办砸不成?” 程若茗能说什么。 程宗主都将处罚她的事全权交与程净了,她还能说什么。 “叩首吧,仙子。”又转头道,“若谦,看着。” 程净撂下这话,便抬起步子走了。 程若谦举手行了个礼,“净公子慢走。” 便转头道,“皎霜仙子,自便。” 程若茗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径自开始朝着祖像磕头。 程若谦不知从哪儿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旁边开始数数。 “十一……十二,十三。” 程家的叩首礼是祭先敬祖的最高礼,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磕个头,而是要跪直了,双手举过头顶,再跪坐下来,将手交叉垫于地上,前额贴于左手手背。 如此三息后,再将手掌反过来,右手手心于上,前额轻贴。 她才叩首不到二十个,程若谦就已经不耐烦了。 “仙子好自为之吧,我先去净公子那里复命了。” 程若谦想的是,便宜她了,才磕了二十多个。 可他走后,程若茗还是一丝不苟的,将九十九叩首礼全数行了。 不是为挨罚,而是为问祖上。 终南如此行事,当真附和先人其训? 但没人回答她。 是不是不该解这长缨? 也没人回答她。 “从一开始,是不是就错了。” 她不该去学符咒,不该练剑,不该拿皎霜。 不该接过那顶七旒冠,不该……穿这身清善袍。 “仙子。” 程若茗回头,却见是程喻礼。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出来?” 万一遇见程净的人,没准要连他一起罚。 程喻礼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天都黑了。仙子自从回来,还没吃过东西。” 他将油纸拆开,程若茗看着那香气诱人的酥饼,却没什么胃口。 明明腹中空空,却怎么也提不起食欲。 “仙子,多少吃些。” 程若茗眼睛顿时就红了。 她都记不清这话听了多少次了。往常她被罚,也都是这样整整一天耗在宗祠里。阿云总会拿着几个馒头包子在外面等。旁人在的时候,她不敢进宗祠,只能躲在边上听里面的动静。 等。 等她跪完,等她出来。 程若茗每次都说自己吃不下,阿云就揪着眉毛,把馒头塞到她手里,“你多少吃一些。”现在阿云不在了,但是有个程喻礼,对她说“多少吃些”。 “仙子,你怎么哭了?”程喻礼忽然手忙脚乱了起来。程若茗一直一副高冷冰清顶天立地的样子,就是当着程净的面儿给他磕了头也没失过态。又何曾当着人面红过眼睛? 程若茗双手捧着那纸包,竟有些微颤。她狠狠咬了一口酥饼,“我只是饿了。” 程喻礼懵然点了点头,“这样啊,仙子你慢点吃,别噎着了。”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狼狈不堪。 囫囵吞了几口后,她站了起来。“我还要去朝阳洞,禁闭一个月。” 程喻礼张大了嘴。 程若茗又道:“你先……下山去吧。去九天阁待着,免得他们找你麻烦。” 她出了宗祠,朝着朝阳洞走去。 程喻礼跟在她身后,朝着她的背影大声问:“仙子!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程若茗顿住了脚步,却没敢回头。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回头苍凉一笑。 “是啊,是在担心你。” 阿云没了。 不能让你也出事。 程喻礼笑了笑,“好,那我听你的。” “嗯。” 九天阁。 缙缕带着孟良语走了许久,才终于停在了一扇半掩的门前。孟良语从侧面瞄了一眼,只看见那间屋子里云雾缭绕。 “柳姐姐。”缙缕站在门前,朝里头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才道:“孟姑娘来了。” 柳姑娘轻咳了一声,“进来吧。” 缙缕将门轻轻推开,又往旁边退了一步。她回头,朝孟良语点头示了个意,便转身走了。 孟良语心里疑惑着她为什么不一起进去,又多看了几眼缙缕的背影。 真好看。 缙缕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的转头看了她一眼。孟良语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缙缕眼神略微诧异,用口型问她:“还不进去?” “嗯。”她点了点头,便抬脚往那扇门里去。 她才走进那屋子,便有一股令人神宁的暖香味扑面而来。 孟良语一眼便看见了屋子正北面的供桌,上面放了灵位和香炉。怪不得觉得屋子里云雾缭绕,原来是点了好几支香。在外面闻不出来,可进来了就觉得味道有些冲了。 “咳——”她没忍住咳了一声。 柳姑娘就坐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东西,听见她这一声,抬起了头。“抱歉,香点的太多,呛着你了吧?” 孟良语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柳姑娘没带斗笠,也没带面纱。 美是真美,但眉目间的风情,却和其他三位美人完全不同。 孟良语心想,看过了柳姑娘的容貌,倒确实是觉得缙缕的美有些小家子气了。 孟良语正想说些什么,柳姑娘语调却忽然变得欣喜,“孟君?!” 这一声孟君,可谓是一道滚滚天雷,把孟良语劈的外焦里嫩。 记忆里,叫她“孟君”的皆是些柔柔弱弱的美人,而那些美人儿里头,姓柳的她单记得那么一个。 ——从前戏班子里遇见的青衣花旦,说要跟她一同浪迹天涯。 她当时说好,说苏杭山水明秀,要带她去看。可一转头,她就撂下姑娘自己跑了。 这么一看……面前这位柳姑娘,确实是有当日那花旦的□□。 “孟君真是好记性,这便将阿柳忘了?” 孟良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柳姑娘说笑了,当初你可不是这个样子。” 当时那个柳姑娘穿着华丽厚重的戏服,整张脸都抹了□□,眼角两颊浓重的桃红色就连亲娘都认不出来。 也难怪她看了好几眼都没印象。 “那孟君可还记得阿柳的名字?” “我……”孟良语挠了挠头,“你只告诉我你姓柳,名字我真不知道。” 柳姑娘笑了笑,起身走到了灵位前,将那几只香都掐灭了。孟良语定睛去看,云烟缥缈之间的,果然是那个名字。 花自深。 柳姑娘将香给掐了,又轻抚了抚亡夫的牌位。指间那柔情,竟像是在轻抚爱人的脸颊。 孟良语垂了垂眼,不知该看不该看。 她回了头,莞尔一笑道,“三公子叫你来的么?” 孟良语摇了摇头,“不是,我师父……出了些事,我便冒昧来了,还望柳姑娘能出手相助一二。” “孟君说笑了,你的事,我岂能置之不理?” 柳姑娘转身,去推开了窗子散散烟气,“三公子出了什么事?” “他人不见了……我找遍了竹林都没找到。” “这样么?”她笑了笑,“我大约心里有数了,你不必担心。你师父那般有本事,出不了什么事的。” 孟良语总算安下心了,两手抱了个拳,“真是太感谢了!” 又想了想,道:“良语冒昧,还未曾请教过柳姑娘芳名。” 美人微微抿唇,眉眼动人。 “在下柳真。” 48.第48章:洞中人 “在下柳真。” 孟良语登的就愣在了原地。 不尽风流,□□柳氏娇。 遗世灵师其四,名剑“逐浪鲛女”的主人,柳真。 这吓到她了,吓得不轻。 柳真笑道,“孟君不必担忧了,我自会派人去找三公子的下落,你只需在九天阁安心等着便是。” 孟良语刚想说话,却被打断了。 “柳姑娘。”门外传来缙缕的声音。 “是缙缕么?何事?” “程小公子来了,说是有要事相求。” “程小公子?”柳真皱眉,“是终南山的人?” 孟良语见缝插针的问了句,“是程喻礼吧?” 缙缕答是。 柳真也想起来了,程喻礼是江州人,和九天阁倒是有些交情。 “他也算是先夫和三公子的同乡,”柳真向孟良语解释,“阿深……之前还让我关照他一些。我得去见见他,孟君别介意。” 孟良语摇头,“我不介意,我和他也相熟。” “如此更好,”柳真温然一笑,伸手轻轻扯下屏风上搭的一块纱,一个转身便已系在了面上。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柳真轻声唤道,“叫他进来吧。” 片刻后,门一开,程喻礼便进来了。 “柳姐姐,”他行礼。 柳真轻柔地递给他一只香,程喻礼走到灵位前鞠了几躬后,插进了香炉。 回头后他才向孟良语行了个礼,“孟姐姐。” 柳真笑问他,“你一向不惹麻烦的,这回是出什么事儿了?” 程喻礼有些不好意思,“此次前来,是为皎霜仙子。” “皎霜仙子?”孟良语诧异,“阿茗她怎么了?挨什么罚了?” 程喻礼为难道:“净公子罚了她九十九拜叩礼,还要去朝阳洞禁闭一个月。” “一个月?”柳真皱了皱眉,“那岂不是赶不上五灵荟了?” 孟良语心下一紧,“程净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么?” 沉默了半晌后,柳真施施然拿出了一张帖子。“终南昨日新下的帖子,说是五灵荟月初便开始。” 孟良语皱眉一想,上次阿茗送给师父的帖子上还写的是十五开始,这是提前了?程净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二人疑惑的看向程喻礼,想问问他这个终南弟子怎么说,结果这家伙却一脸激动道:“柳姐姐你居然也收到帖子了么?九天阁也要派人去的?!” 孟良语心道废话,人家排第四。 但是一想,程喻礼大概是不知道她就是柳真。 啧,他要知道,大概就不会对柳真这么友好了。 谁叫你排我们家仙子前面的!你知道我们家仙子有多不容易嘛?! 柳真没说话,片刻后才问他,“你就是为了五灵荟的事情来的?” “不是。”程喻礼摇头,“仙子她为五灵荟准备很久了,这是她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大事……现在却无端被净公子揽去了。” 柳真笑道:“你想叫我去替她求情?” “也不是求情,”程喻礼拧着眉头,“就是让她别关那么久的禁闭,朝阳洞里那么黑,净公子肯定还会天天派人去为难她……” 柳真摆了摆手,“我知道了。” “太好了柳姐姐!您的大恩大德喻礼永世难忘!” 孟良语心道,这小子对程若茗倒还挺上心,也不亏程若茗在程宗主面前铁着脸保他了。 她想了想又道:“程喻礼,不如我现在和你一起去终南?” 柳真看了她一眼,柔声道:“孟君若是要去,我便给你块牌子,程家的人见了,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孟良语:“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谢柳姑娘了!” 程喻礼也拱手行礼,道:“真是太好了,多谢柳姐姐了,您的大恩大德喻礼永世难忘!” “阿茗在什么地方关禁闭?” 程喻礼道:“朝阳洞。”便带了路领她去。 到了洞中,却是空空。 “人呢?”孟良语疑惑道。 “人呢!”程喻礼惊慌道,“我走的时候仙子明明说了她要来这里的!” 孟良语皱了皱眉,“怕是被程净关到什么破地方去了。” 程净这个人,可以说是自己没本事,尽靠些小脑筋。干什么什么不成,偏偏还好大喜功。想来是他怕程若茗不肯乖乖在洞里禁闭一个月,还是将她找了个靠谱的地方关着了。 程若茗又是怎么了?不会反抗?按理说,程净一看就是个孬的,怎么想也不可能打得过她。那她怎么就乖乖的被带走了? “孟姑娘,怎么办啊?” “不急,”孟良语笑了笑,“我倒是要叫他知道,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给程若茗弄的追踪咒,实在是太有远见了。 等着吧,绝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算程若茗是被埋在了地底下,她也能三两下给挖出来。 她两根无名指相勾,食指相抵,其余手指交错,结出一个连咒印,指向地面。 一串红色咒文从她指间流下,静静贴在了地面上。孟良语朝那咒文输了些灵气,它便猛地一抖,开始贴着地游走。 程喻礼在旁边眯了眯眼,心道,不愧是孟家大小姐。 果然不出一炷香,就让她将地方给找着了。 寻到的倒也确实是个洞,不过似乎并没有名字,看起来也荒芜阴森的多。 程喻礼牙齿打着磕巴,“这这这,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仙子真的在这儿?” 孟良语转头,“你小点声!” 程喻礼一阵猛点头,结果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声音气足,回音洪亮。 孟良语:“你真是……” 就在这一瞬,她忽然看见了洞壁上的异样,接着便哗的飞出了几百只小蝙蝠,黑压压的一片掠过来。 孟良语一把摁住程喻礼的头,快速蹲了下去,可还是被抓到了肩膀和头发。 “嘶——”她吃痛的叫了一声,心想道她发上的长缨竟就教这一帮贱物用爪子抓来抓去的,当下便恼怒了起来。 她从袖中抽了一张冥火符出来,刷的点着了。 火光一现,蝙蝠尽数归位。一个个扑棱着翅膀,尖锐的叫嚣着,却不敢再上前来。 孟良语冷笑道,“怨不得是鼠辈。” 又冷声道:“程净也就这点能耐。” 自己腆着一张油脸跑去搅和五灵荟,还叫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低阶小妖来守着程若茗。 程喻礼及时惊慌地提醒道:“孟姐姐!你的冥火符要燃尽了!” 孟良语啊了一声,道:“不打紧。”,又将程喻礼的外衣一扒,便将冥火符拍了上去。 程喻礼突然被扒了衣服,猛地原地转了一个圈。他羞愤道:“孟姐姐!” 火光还是有些暗,他究竟红没红脸,孟良语也看不见。 孟良语提溜这那件火衣,烧了片刻后火光见灭,她又将自己身上也的脱下烧了。二人就这样一直往里走,程喻礼又脱了一件外裤。 孟良语心道妈呀,这洞到底是有多深,该不是想让他们两个把浑身的衣服都给烧了吧。 很静的山洞,能隐隐听到滴水之声,鸣叫之声,只是一切都显得深邃悠远。 忽然地,孟良语捕捉到了铮的一声。 只细微一声,她便知道,那是宝剑缓慢出鞘的声音。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瞬的剑鞘摩擦声响。听得出来,里面那个人应该是正屏息,全身都绷着劲。 她松了口气,道:“阿茗?” 那边也猛然懈了气,“小良?!” 程喻礼忽然高声道:“还有我!” 孟良语转头:“你小点声!” 衣服已经烧没了,孟良语摸着黑又走了几步。“阿茗,你还好吧?” 好个屁。她问完就这么想。这里面黑的跟被塞进一团碳似的,什么都看不见,能好个屁。 可程若茗却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说,还行。 饶是她刻意提高了音调,孟良语也听得出,她声音有些沙哑。 “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孟良语笑道:“它不是在这儿?” 程若茗低头一看,便见了一串咒文,已经暗到看不出形了。孟良语隔着几步一收手,那串咒文便窜回了她掌心。 孟良语又往里走,骂道,“这地方也太黑了。” 程若茗忽然铿的拔出了皎霜,清冷的一道银光亮在漆黑里。想是她身上的灵气也快要尽了,皎霜也不似从前那般光华四射。 朝阳洞好歹是修灵佳地,在那儿关禁闭,也就是静心修灵而已。可此处却是灵气稀薄,贫瘠荒凉。怕是程若茗想汲点灵气安神都困难。 孟良语走过去想搀起她,才发现她手脚上皆捆了几圈麻绳。 被捆着手,却还能将剑□□,想想也应当是用膝盖压着剑鞘去拔的。 孟良语一把拿过程若茗手里的皎霜,三两下将那些绳子都划了。 摸着黑,没伤到她分毫。 程若茗扶着她站起来,腿脚猛地一阵酸麻,她差点没站稳,嘶了一声。 她笑了笑,“你手法倒是不错。” 孟良语却不领情,皱着眉骂她道:“你这是怎么搞得!程净那么弱,你竟还被他牵着走!拔出剑来砍他两下,他不就老实了?还敢拿你皎霜仙子怎么样不成?!” 程若茗深吸了口气,却道:“不是程净。是……我爹。” 49.第49章:孤山立 程喻礼一直隐匿在黑暗里,她们都要忘了他的存在。 这时候,他突然出声道:“仙子,先出去再说。”沉稳老练的让孟良语觉得非常别扭。 出去的时候倒是还好,程若茗手执皎霜,蝙蝠小妖们也不敢上来造次。一出这洞,一阵阵的灵气便猛地涌进体内,程若茗顿时就觉得丹田之处充沛了起来。 “你怎么不问?”程若茗忽然开口。 “问什么?”孟良语假笑。 “为什么是我爹关了我。你为什么不问?” 孟良语想了又想,还是低头道,“这都是你的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程若茗别开了眼,“是么。” 又道,“可你不是说过,咱们是什么生死之交么?你还说,要一辈子给我画符画咒,还给我做什么罗盘锦囊。” 孟良语想了很久,都没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程若茗淡淡开口,“你本就不拿我当回事,又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孟良语忙道:“我又不是那个意思!”这姑娘怎么这么别扭? 程若茗静静盯着地面,不说话。 孟良语又叹口气。 “我又不是……觉得事不关己。若真是不关心你,我又何必跑来解救?” 程若茗抬了抬眼,“那你把我当什么。” “知己,至交,好友,随你怎么说。”孟良语道,“总之世间与我最相熟的,除了师父,便是你了。” 程若茗终于弯了弯唇。 孟良语心里哀怨一声,皎霜仙子怎么像个孩子,还要好话说着哄着才肯不哭。 程若茗却突然眼眶红了红,委屈道:“我爹总是如此,从不过问我想什么。他觉得该关进这荒洞里,便就将我捆了关进来。他从不想,我饿不饿,冷不冷,我一个人在里面会不会怕黑。他从不想这些。” 孟良语伸了胳膊轻轻揽了揽她,程若茗顺势就将脸埋在了她肩头。 “你说说你,怎么那么实诚?我说了让你别回来,你非要回来挨罚,拦都拦不住。现在好了?跪也跪了,头也磕了,禁闭也关了,你满意了?” 程喻礼又突然出声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孟良语眼神微眯,打量了他片刻,发现他依然神色如常,显得局促不安,这才收回了目光。 奇怪。 程若茗:“我若知道他是冲着五灵荟来的,我自然不会被牵着走。” 但她没想到,她爹竟也参与了这事儿,而且还是帮着程净。 她又叹了口气,“罢了,反正我向来都是一个人,早也习惯了。” 她本也就没指望着父亲会向着她。 孟良语问:“那现在怎么办?去找程净算账?” 程若茗摇头,“宗主已经将这事儿交与他了,我就是去算了账又能怎么样。” “可是仙子,五灵荟提前了。”程喻礼道,“初一便开始。” “初一?”程若茗缩了缩瞳孔,“怎么会这么快?” “想来是程净怕你抢他的风头吧。” 程若茗皱了皱眉,“他能有什么风头。” “嘘,”程喻礼竖了竖手指,“有人来了。” 孟良语皱了皱眉。她也听见了脚步声,两个人,一个飘忽杂乱,一个沉稳如山。 三人回头去看,便见洞口正正站了两个蓝衣男子。 “哟,不愧是皎霜仙子,总能叫人吃惊。”程净虚假的笑了笑,一脸讽刺。 程若茗却不理他,径自朝另一人行了礼,道:“爹。” 程喻礼也行了一礼,“净公子,巳师伯。” 程巳负手而立,衣角翻飞,倒是一派清风道骨。他面容冷如刀刻,傲然肃凛,颇有威严之气。 他盯着程喻礼半晌,冷哼一声,启唇道:“身着清善,却如此不知检点!” 程净也笑道:“一男二女洞中聚,衣衫不整玉冠歪。可真是佳话呢。” 程喻礼忙解释道:“净公子,这是——” 孟良语打断他,朝程净道:“关你屁事!” 程巳定定的盯着程若茗,“礼未成而先逃,当真是好教养。” 孟良语听着这话,简直气结。礼未成?什么礼?在荒洞里关禁闭也能叫礼? 程若茗垂着头,一言不发。孟良语怒道:“那也是她爹没教好!子不教父之过,您老人家是不是没听过?” 程巳双目眯了眯,冷冷看她一眼。“你是何人。” 程若茗将她拉到身后,“这是我……一个朋友。她平日里便蛮横惯了,若有冲撞,还恕罪。” “恕什么罪?是他们使小绊子把你关到这儿来,也是他们沆瀣一气截了你五灵荟的差,你现在倒要让他们恕罪!” 程若茗:“你少说两句。” “我不!不但要说,我还要骂,”孟良语抱着胳膊,“听过虎毒不食子,却没听过与猪同食子的。” 程净:“你骂谁呢?” 孟良语:“哟,还以为你听不懂呢。” 程巳捏了捏手指,道:“我只帮理不帮亲。” “想是也没将阿茗当什么亲。” 程若茗:“你少说两句。” “我就不,”孟良语看着她:“你怎么总让我少说?” “皎霜仙子是为你好,”程净笑了笑,“人家就识时务,不像你,将入虎口还不知。” 孟良语朝四周看了看,“你布了阵?” “不是他,”程若茗道,“他没那个本事。” “是我爹。” 孟良语握了握她的手指,渗人的冰凉。 “还请进去吧,三位。”程净朝那荒洞一抬手,“不然程某就只能不客气了。” “程净,做个交易吧。”孟良语朝他走去。程若茗去拉,却没拉住。 “交易?我同你能做什么交易?” 孟良语忽然就拎出块牌子,放到他眼前晃了晃。 程净一笑,“原来孟姑娘是九天阁的人。” “算你有颜色,”孟良语收回牌子,“你若是卖个面子放我们下山,我便也许你一桩事,如何?” 程净笑道:“这交易似乎有些不妥。放你下山可以,但皎霜仙子,我实在是放不得啊。” “九天阁的物件,除了那盏金屏,其余的任你挑一件,如何?”孟良语挑眉。 “当真?” “当真。”孟良语心想,大不了让师父还钱,师父还不上就让程喻礼还,反正他有钱。 程净伸手,孟良语将那牌子搁在他掌心。 程净邪魅一笑,便朝程巳抬手示了意。程巳结印,想也是要启动阵法将他们押进洞里。 孟良语却不急,眼睁睁的看着程净攥了那牌子,把玩一阵又揣进怀里。 她轻轻启唇,双手一交握,下一瞬,便有一串咒文泛着红光浮游而出,将程净死死锁住。 “你!”程净咬牙,“你竟敢对我用咒!” 孟良语歪头笑了笑,“净公子龌龊惯了,我也是不得不防。” 又道:“再说,我怎么就不敢了?你当自己是个什么惹不得的人物么?” 程巳捏着手指,眉头皱的很紧。程若茗看了他几眼,攥了攥手,还是放下了。 程巳立起手掌就要启阵,孟良语见势,冷笑一声捏紧了拳,将程净身上的咒锁又箍紧了些,赤色的锁印滋啦啦的响着,像一条明丽的火光。 程净身属水元,眼下猛地被火元咒文箍紧灼烧,疼痛难忍。他腿部猛的一抖,弯膝磕在了地上,面色发白。他大喝道:“停手!” 孟良语松了松拳,居高临下的看着程净满额的汗珠,不屑道 :“这就受不住了?若是换成你们皎霜仙子,我烧个她十天半个月,她也不会哼一声!” 程若茗白她一眼,“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夸你呢,”孟良语转头对她笑了笑,又将目光放在程巳半立不立的手掌上,“程……程大叔?你,不打算收手吗?” 程巳不为所动。 孟良语冷笑一声,又抬起手,虚握了一下拳。 还没发力,程净就开始跪地大喊了:“停!住手!程巳,快收起来!” 稀奇的是他只喊了这么一句,程巳还就真的收起了手掌。 孟良语心道,一个两个的,太没出息了。 一个程净,还没受苦,就开始嚎叫求饶。 一个程巳,无能小辈朝他直呼全名发号施令,他竟然也听之任之。 孟良语心道,果然有句话说的不错,程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除了皎霜仙子。 “我们不过是要下山,”孟良语抱着胳膊,“还请净公子行个方便。” 程净双腿压在地面上,颇为屈辱的抬头望了她一眼。 “之前说的依然作数,”孟良语朝他逼近,“九天阁的东西,你想拿便去拿。” 如果你敢去的话。 “还请这位程……程大叔,让个路,谢谢。” 程巳侧目看她,身体却依然立在原地不动,像座孤山。 孟良语见他不动,又紧了紧手指。 “啊啊啊啊啊啊!——”程净叫了几声,“快让他们走!” 程巳这才让了路。 孟良语走了两步,回头道:“还请净公子看好自己的人,别生事端。你身上的咒锁,等我们安全回了九天阁,我自会解开。” 程若茗跟在她身后,脚步也顿了一下,却没回头。 她等着,等着她爹对她说句什么话。 什么都好,嘱咐也好,责骂也罢,质问也行,什么都好。 可惜,她什么都没等到。 50.第50章:花似妖 程喻礼站在程若茗面前,拱了拱手低头道:“仙子,我有些事,要先离开一阵。” 程若茗皱眉,“你?你要去哪儿?” “不便告知。” “不行。”她面容冷峻,像块冰铁。 “……仙子?”程喻礼抬头,一脸讶然。 程若茗别了别目光。她心道,阿云当初也是这么说的,她当初也只是说要离开一阵的。 程喻礼站了半天后,叹了口气,“仙子,我是我,阿云是阿云。” 程若茗猛地抬起了头。 “我此次是受九天阁柳姑娘所托,要回趟江州。” 程若茗神色依然紧绷着。 孟良语揪了揪她的衣角,小声说:“别担心,九天阁里那个,是柳真。” 程若茗猛地一惊。 柳真,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程喻礼既然说了受她之托,那九天阁就一定会派人保护他。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你路上小心。” 程喻礼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孟良语神色玩味的打量着程喻礼的背影,心道,这个小屁孩,一点也不简单啊。 和程喻礼分别之后,二人就在终南山下歇了歇脚。孟良语拿了竹筒去打些泉水,程若茗就往树下一坐,靠着树干望向终南山的轮廓。 孟良语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像被抽了魂一样失神的望着那片云雾缭绕的仙山。 她心烦意乱,一把就将水全泼了,竹筒也扔到了一边。 “阿茗,”孟良语在她身边坐下,“别看了吧。” 程若茗却还是没有回神。 孟良语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在瞥到一抹艳丽的妖红时,她的眼神定住了。 这儿竟然也稀稀疏疏的长了不少彼岸花。 不得不说,孟良语很久没见过它了,现在便觉得亲切可爱的很。她起身,去掐了几朵红似火的花儿,轻轻揉捏着花丝,又回头瞧了瞧呆滞一般的程若茗。 视线突然被阻隔。程若茗一抬眼,就看见孟良语握着一簇红花站在她面前。 “阿茗,我说别看了。”孟良语皱着眉,“别往那儿看。” 程若茗和她对视了半晌,还是低下了头。 “这花儿好看么?”孟良语扬了扬手,“不比那破山好看多了?” 程若茗瞪她一眼。 也是,再破都是自己家狗窝。 孟良语挨着她坐下,手里簌簌作响。程若茗偏头看的时候,她掌上已经托着个花环了。 “呐,戴上我看看。”孟良语把那顶花环轻轻搁在她发上。 看了几眼后,她啧啧了几声。 “好看,”她抬起手啪啪拍了几下,“果然妖花要配仙子啊。” 妖冶的暗红色,在一身清冷的程若茗身上,居然意外的非常惊艳。 程若茗不自觉的伸手抚了抚头上的花环,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孟良语笑了笑,一把拔开了她的皎霜,竖在她面前。 程若茗歪了歪头,不知所以。 “镜子,”孟良语嘿嘿笑了两声,“皎霜这么清亮,你看看能不能照清脸。” 程若茗朝剑身看去,便见一簇血色狂魅的花儿,往下,便是一张清丽白皙的脸。 红白相称,娇媚动人。 程若茗的目光却没落在皎霜身上。 它穿过那把闪着银光的剑,飘乎乎地落在那个红衣女子身上。 那一刻,程若茗觉得,似乎是有一片海压着地平线刷的淹了过来,漫过了草地越过了山丘,最后将她整个人闷在密不透风的水墙里。连同眼前的人和头顶的花,一起在汹涌的浪潮里飘摇。 这种感觉,足以让她窒息。 “终于知道笑了?”孟良语打量她,唇角噙笑。 程若茗夺回皎霜归入鞘中,半晌后才道了一声“多谢”。 “咱们之间用不着谢,”孟良语笑了笑,“生死之交么不是。” “走吧。”程若茗起身,顺便抬手将那花环扶了扶,应当是怕它歪斜掉落。 孟良语也点头,“我师父还没找到。” 程若茗皱眉:“他还没回来?” 孟良语又点头。她心里也很慌,可她不敢表露出来。 “柳真说九天阁已经派人去找了,”她将目光落在远处的花丛上,“他们的本事可比我大多了,我担心也是瞎担心。” 眼下她做不了什么事,只能干等。孟良语最痛恨的便是这种感觉。 “给两位姑娘备好饭菜房间,”缙缕吩咐道,又对二人笑道,“晚上可需缙缕作陪?” 她不过是推脱,开个玩笑罢了。孟良语哈哈干笑了两声,心道自己又不是个男人,干嘛要她陪,“不必不必,我——” 程若茗却抢着道:“要,只身一人难免孤寂,还望能和姑娘月下共饮。” 孟良语讶然,侧脸去看她,却见她神色如常,并无怪异。 她心想,奇怪了,程若茗不是平日里不爱同别人共食的么,怎么现在还邀了个漂亮姑娘一起喝酒。 缙缕也觉得奇怪,只是贵客开口,她也不好拒绝。 “那便说定了,”她温雅一笑,“待仙子沐浴过后缙缕便来作陪。” 孟良语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缙缕又转头问她:“孟姑娘呢?” “我就不去了,”她又干笑两声,“呵呵,那个,我还有点别的事儿。” 缙缕笑了笑,退身离开。 程若茗也嘭的关上了门。 孟良语被拍了个满头灰。她摸着鼻子,细细回想着自己今天哪儿惹着仙子了。 程若茗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怎么招惹你了,你竟如此反常,如此不冷静。 她不懂,她只知道眼下的自己怪异极了。 入夜,程若茗和缙缕二人相对无言。 菜色很好,景也美妙,人比花娇。什么都对,就是差一分心思。 “仙子困了么?”缙缕莞尔,“若是累了就歇息吧,酒什么时候不能喝?” 程若茗忽然抬头问她,“你担心他么?” 缙缕明知顾问,“不知仙子所道何人。” “顾妄言。” 缙缕低了低眉,纤指游晃,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担心不担心,又有何用。缙缕终究不是该上心的那一个。” 程若茗眼神定定锁住她眉目,“你不是,那谁是?” 缙缕笑道:“仙子自然也不是。” 程若茗别开了脸,“这我知道。” 她当然不是在问这个。她迫切的想知道那个答案,却又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出来。 “仙子对三公子何意?”缙缕轻酌小盏,面色不慌不愠。 程若茗不动声色的看她一眼,“我和你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缙缕指尖颤动,捏了捏杯盏,“仙子是仙子,名有皎霜,四海皆望。缙缕不过一介琴女罢了,如何能同无上灵师相提并论。” 无上灵师,这可真是谬赞了。别说程若茗前面还排着八个人,就是隔壁屋子里连剑都没有的孟良语,她也绝不能小觑。 “少阴阳怪气了。” “仙子这是什么话,”缙缕满脸不甘,却依然酸涩的笑着,“我一向自知,什么都看的通透。” 程若茗嗤笑一声,心道你通透个屁。 “你若是喜欢,就去争,和我动什么劲。”她仰头,灌下一杯灼心的烈酒,却丝毫没有将那人的身影从脑海里冲淡分毫。 缙缕面色忽然绷了绷,“程姑娘,你——” “我对他没兴趣,”程若茗撂下酒杯,扬起一笑,“你要是能夺言三公子的欢心,就放手去夺。我和他之间没什么瓜葛,你也不必对我抱那么大的敌意。” 缙缕蹙眉垂首,心道自己还以为藏的够好了,没想到脸上竟写的那么清楚么。 “你走吧,”程若茗踢开了凳子,开始逐客了,“我要睡了。” 缙缕起身,微躬施礼,“告辞。”她出了门,揪了揪袖口,心里缠了一团乱麻。 程若茗却并未入睡。她横坐在窗沿望月,一条腿搭在窗边,一条腿晃在外面。 抱着双臂,不知愁喜。 从前,她活着,她挣扎,她不断往上爬。但似乎只是为了一件事——获得父亲的夸赞,让他笑着认可。 过了这么多年,她不是不明白。从小父亲就从未对她笑过,甚至对她比谁都冰冷难亲。她知道,父亲怀疑她的身世,就连母亲的贞洁他也存着不信。 程若茗却从未怀疑过她娘亲。她每夜都为他熬汤绣花,为他点灯卷画。她眼里藏着柔水繁花,却只在他面前露出星星点点的光华。 这样一个痴心爱慕夫君的女子,世人怎么能狠得下心去疑她不忠。 只可惜不仅世人存疑,就连她最亲近的丈夫,也渐渐开始不信。 有时候程若茗都在想,还好自己能结出个水元灵丹。 若不是自己争气,只怕母亲死的还要更早。 这么多年过去了,程巳对她还是疏如陌路人。 她在他眼里,竟比不过一个程净。 今日在那洞口,程巳立掌欲困她入阵的画面蓦地在她眼前闪过。程若茗眼眶发酸发热,只觉得苦涩难忍。 她究竟是哪里比不得别人家的孩子了,他竟狠得下心将她用麻绳捆住扔进荒洞里。 若是之前的年岁里,程若茗都在为父亲而活,那这一天,她便重生了。 程若茗,从今日起,你便是个孤儿吧。 姓程也好,不姓程也罢。 这些想法,她当时在宗祠里对着祖像叩首的时候,就隐约的萌生了。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竟也能如此决绝。 51.第51章:玉簪碎 孟良语拎了壶酒,大大咧咧的坐在高树上。 她吹着凉风,双眼却依然朦胧。 暗黑之中,终南山缥缈不见其身影,而洛阳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也看不清。就算是在高枝上,也只能瞧见一大群黑乎乎的豆腐块儿,有些边角上亮着微微跳动的红光。 她往东看,见视野正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塔,每一层都挂了无数的灯。浮华万千,光影缠绵。 九天阁。 孟良语这是第一次从外面看见九天阁的全貌,只觉得建这高楼的人实在是了不得。 可身边没了师父,华灯千盏又有什么意思? 她手里躺着一根精致通透的玉簪,冰凉的玉贴着面,却 黑暗里,忽然有个低沉的声音问她,“你看什么呢?” 孟良语手一抖,玉簪就这样从手中跌落了。 “啪”的一声,清脆碎开。 她惊慌失措,翻身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手忙脚乱的捡着玉簪碎片。 师父送她的玉簪摔碎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想拼,却怎么也拼不回来,在凉风里急红了眼。 “没事,”他说,“不过是一把簪子而已,碎了就碎了。” “这是师父送我的……”孟良语仰头闭眼,颇为委屈吸了吸鼻子,“他肯定会生气的。” “他不会,你受风寒了他才要生气。” 孟良语愣了愣,这才顾得上看他一眼。 “是你啊,”她起身,将玉簪随便包好收了起来,“好久不见了。” “嗯。” 孟良语走到他跟前,“今天怎么过来了?你事情忙完了?” 不过也就是客套一下。他一只鬼,光都见不得,能有什么要忙的。 他并不回答,伸手一拂,孟良语眼前的景象便陡然被打散融乱,变幻成了另一个世界。 幻境。 孟良语清咳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笑话我?” 她是有阴阳眼不错,可是却怎么看不破幻境,总是落套。 “不,我是想让你看清这个地方。” “什么地方?”孟良语负着手环视四周,甚至走动了几步,伸手想碰碰那桌角却直直穿了过去,这才想起她人是在幻境里。她瞧了半天也没瞧出这是个什么地方,有些不耐,“这地方我肯定没见过。而且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那里有道门,进去,顺着小路走。” 孟良语狐疑的往后看了看,却没见到他人。 她再回头,看见那门,那路,心道这鬼确实是了不得,幻境竟能做的逼真到这个份上。 孟良语走到那门口,竟还能看见另一端的画面。她犹豫了一阵,还是踏了进去。 她刚要抬脚,他便在她身后沉声道:“从这里开始,朝哪里走,走了几步,脚下有何物,都要记清楚。” “为什么?”她问,却不回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门后的世界。 “你用得到。” 孟良语挑眉笑了笑,“行吧,反正你也不会害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害你?” 孟良语这才回头,莞尔侧目,“你是个火元灵师,曾在孟家修灵,所以你认识我。” 他轻笑,“不错。然后呢?” “你一直徘徊在东郊竹林,想来是……你的原身就在那附近。”她说的还算委婉,总不能直接说什么你尸体就埋在那里。 “嗯。” “你对居无所很熟,应该认识我师父吧。或者,是他旧友?” 他道,“认识。” 埋在东郊竹林,火元灵师,顾妄言的……旧友。 除了他,还能有谁。 孟良语歪头问他,“你不去九天阁看看么?” “不必。” 孟良语心道,柳真可是在那里。而且他的灵位也摆在里面,还有不少贡品梵香,在那里他的魂力会很强。照他这个本事,甚至可以化出实形来也说不定。 但人家说不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我进去了?”孟良语指了指门。 “嗯,要记清。” 孟良语摆摆手,“知道。”便踏了进去。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许多狭小交错的路,只是岔的太乱了些。 她心道,他让自己走的,应该就是闪着红线的这条。她踏上去,记着自己朝哪个方向转了脚,又闭上眼记着步数,时不时弯下身来摸索着石子草叶,再睁眼,走几步,如此往复。 走了许久之后,视野突然变得宽阔明亮。 杂乱的小路没了,眼前是一身漆黑的他。 孟良语笑了笑,“我记下了。” 过了片刻,她又低下头问道,“你知道我师父在哪儿吗?” 他沉默了许久,才别扭道:“不知道。” 顿了一下又说,“可能过几天才会知道。” 孟良语就地盘了腿一坐,仰头望了望月,愁容满面。“我该怎么办啊。” “你有什么担心的?”他低头,“五灵荟的话,和柳真一起去就可以,没人敢拦着你。” 孟良语笑了笑,“倒也是。” 可她却也不全是为这而愁。她歪头笑了笑,“你不去见见柳真?” 那人闻言沉默了一阵,“这就去。” “嗯,”孟良语点头,“那你去吧,自己坐一会儿。” “我明日再来见你。”那人转了个身,便不见了影。 孟良语心道,不愧是鬼。想想又觉得凉飕飕,还挺可怕的。 她耸耸肩,翻身又上了高树,架着腿,叼了片树叶在嘴里嚼着。 她不知道他让自己走那条路是什么意思。对一只鬼来说,要造出那么逼真强大的幻境是很不容易的。上次孟良语被困在祟鬼幻境里,也只是粗糙的景而已,风不动,云不飘,不过大概画了个山水填上色。 可这一次,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地上的纹路砂石,无一不清晰细致,路边的花草也栩栩如生,她甚至看得清叶上的脉路和瓢虫的背壳。 这就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像是把她人搬去了另一个空间似的。 孟良语学了那么久的符咒阵术,见过各式各样的妖鬼,却从没见过如此强大的。 顾妄言说的对,这个人,很厉害,绝不简单。 柳真打开门窗,在亡夫灵位前点了一只香。 她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后,才回头,对来人莞尔一笑。 “公子。” 52.第52章:酒一杯 “嗯。” “没想到您这么沉不住气。” “十九年了。” 柳真掩面笑道,“可她还小。” “十九岁可不小了,”他缓缓说,“我十九岁的时候就创造了数百种符咒了。” “那是您,”柳真笑了笑,“谁敢跟公子您比呢?” 他又道,“顾妄言十九岁的时候,也已一剑成名。” “孟姑娘没剑的事儿,您很在意?” “她不久前才破了咒锁结了灵丹,本不该这么着急。” “您是怕她在五灵荟上受欺负?”柳真莞尔,“有我在,没人动的了她的。” 沉默了半晌后,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清冷。 “孟云韬,你也拦得住?” 柳真不说话了。 “孟公子怎么说也是孟姑娘的亲生哥哥,又哪儿能不顾妹妹死活呢?” 柳真笑容一顿,突然起身,朝门外凌厉一声喝:“谁!” 方才那么明显的脚步声,他们二人却全然没注意! 外面的人顿了顿,抬脚靠近了些,俯身道:“夫人。” 阿深是九天阁阁主,柳真自然是九天阁的夫人。曾有人唤她阁主,她却并不喜这个称号。在柳真眼里,阁主只有一人,而她也只愿当夫人。 柳真皱眉坐了回来,面色不悦:“缙缕?” “是缙缕唐突了,”她说,“还请夫人责罚。” “你深夜到我这里来,所谓何事?” 缙缕站在门外,神色微微慌乱。她绞了绞袖子,咬唇道:“夫人,三公子那边……还是没有下落。” 柳真指间一顿,讶然转头,“没找见?” 缙缕摇头:“音信全无。” 这就奇怪了。九天阁想找的人,竟还能找不见。 柳真侧了侧脸,含笑去看身边的男子,“公子?” “别看我,”他起身,“是你们本事不行。” 柳真起身相送,“那公子的意思是?” “不必找。” “知道了。”柳真一笑,“那孟姑娘那边怎么交代?” 那人叹了口气,却并未回应柳真所问,而是怅然朝那灵位看了去。 他道:“她果然以为我是阿深。” 柳真抚了抚那灵牌,“若是阿深也能回来就好了。”眼神空幽,无尽绵长。 她起身,关了窗,在桌前坐下:“孟姑娘眼下还什么都不清楚,公子也确实不该这么心急。” “我知道。我会给她时间。” 柳真笑了笑,“想是公子从前沉稳惯了,如今跳脱起来,我竟怎么也不习惯。” 他眼神复杂,“我如今很跳脱?” “天宫千殿,不换酒一杯;桃花万朵,不抵梦一回。” 柳真见他那厢扶额叹气,忍不住笑了个开怀。 那边,缙缕出了门,却是蹙起了一双罥眉,涌起无数烦忧。 她知道,方才那屋中定是有人,来头不明,但定不是等闲之辈。她听得出,夫人忌惮他。 她也捡着了只言片语,只觉得三公子失踪这事,和那人定有关系。他现在从中作梗,害得九天阁寻不到人,柳真竟也没话可说。 这可如何是好?缙缕不禁心忧。 她拐了又拐,竟还是到了皎霜仙子门口。 “仙子,”她轻轻叩门,“仙子睡下了么?” 程若茗本在倚窗望月,听见这动静,立马翻身下来,衣角带起一阵浅蓝色的风。 她并无好气地开了门,冷着脸问道,“又有何事?” 缙缕便将顾妄言的事同她说了,程若茗越听下去,脸色越难看。 “这么说,有人故意将他藏了起来,不让九天阁找到?” “没错,”缙缕蹙着一弯秀眉,“而且那人,还是九天阁得罪不起的,夫人同他说话之时都敬重有加,看这样子,三公子怕是……” 程若茗突然转向她,面无表情的说了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缙缕皱了皱眉,不知她是何意。 “柳真都摆不平的事情,你觉得我有那个本事?” 缙缕咬了咬牙,“那程姑娘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程若茗笑了一下,“就是觉得你挺傻的。” “我——” “顾妄言的事儿,和你有多大干系?”程若茗说,“她徒弟都不着急,你倒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缙缕红眼道:“此事孟姑娘并不知晓。” “不知晓最好了,”程若茗负着手踏出了门,“不要让她知道。” 缙缕瞧着她的背影,却是搞不清这皎霜仙子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她三两步跟了上去,“程姑娘!” 程若茗依然负着手,傲然回头,“怎么?” “孟姑娘不知情,怕是日后会怪罪于你。” “那是日后的事儿了。眼下,她要去五灵荟,怎么能让她分心?” 缙缕看了她半晌,一言未发便转身离去了。走了两步后,她又倏然回了头,笑道:“我倒忘了问仙子,头上这顶花环是什么来头?” 程若茗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发上的花环,“不关你的事。” “想来皎霜仙子对它宝贝的很,这花儿早就蔫了,却都不愿摘下来。” 程若茗心道原来已经蔫了吗,随即取下来瞧了瞧。 还真是。本该饱满张扬的血色花丝,现在尽数耷拉着,好没精神。 “算了,”程若茗叹了口气,“还是取了吧。” “仙子倒是同这彼岸花相配的很。想来你也该生在孟家,头顶怜花冠才对。” 程若茗剜了她一眼,“白玉冠自有冰清风骨。” 缙缕不言,转身远去了。程若茗望着手上那花环出神了许久,还是将它放回了屋里,珍重的搁在了床头上。 盯了那花环许久,她才嗤笑一声,摇摇头朝外头走去。 走至树下,却隐约听见孟良语在和什么人说着话。程若茗立于原地听了几句,心道怎么什么时候都有人扯言三公子的事情。 一个说你不必担忧,一个说他是我师父我如何能不担忧。 程若茗幽幽叹了口气。 53.第52章:笑不语 孟良语醒来后才知道,自己竟就在树上睡着了,还是半夜被程若茗给背回去的。 她只记得,自己和那黑衣鬼聊了许久。他肯定是知道顾妄言的下落,却就是不肯说,只安抚她说只要去了五灵荟就能知道。 言下之意是,让她安心练剑。 可她眼下连把剑都没有啊。 清早她就在哀怨,程若茗伸手解下了皎霜递到她眼前,道:“用我的。” 孟良语愕然:“你们遗世灵师都这么大方的?天下名剑想送就送了?” “谁说要送你了?不过是借你用用罢了,”程若茗硬是将皎霜塞进了她怀里,“你不是要学一挽红的么?” 孟良语却将剑还了回去,“我用了皎霜,那你怎么办?” 程若茗挑眉,“怎么,规则又没说不可二人同用一把剑。” 很有道理。 孟良语掂起皎霜挽了个剑花,抱拳笑道,“那就仰仗仙子大人了。” 一柄清寒的剑嗖的射来,钉在脚下,泛着冷冷的银光。 惊风。 “喂,”年不笑抱着胳膊,一脸嬉笑,“你的剑我可是还给你了。” 顾妄言连眼皮子都不掀一下,笑道,“多谢你了啊。” 他现在体内灵丹被压制,灵力俱失,年不笑应当是觉得他怎么也逃不出去。可言三公子若是只靠灵力吃饭,必然是混不到今天的。 就算他像个常人一般用剑,压制她年不笑也不在话下。 顾妄言唇角一扬,便猛地一把抽出惊风,向她刺去。年不笑似乎有些防备,并未让他得逞。她伸手从后挥出一把沉重的巨剑,抵了顾妄言两三招后,铿的一声将那巨剑立于身前。 重剑,七月流火。 那剑比她人还要高一些,她挥起来却是潇洒自如。 “走,”年不笑招了招手,“要打出去打。”她扛起七月流火,迈着大步往外走去,从背后看却像个偷了糖葫芦桩儿的泼皮顽童。 尧乾寨主也尚武,在小土丘里找了一块平地,建了个像模像样的武场。 顾妄言御不了剑,只能跟在她身后慢慢悠悠的走去。 他心想着,打完就赶紧走,回去找良语。 这么多天没回去,她肯定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 双剑相争,重剑似沉铁雄吟,惊风如轻雁过云,铿锵之间竟是不相伯仲。 年不笑立了剑,插着腰大笑了几声,爽朗道:“痛快!” 顾妄言瞥了她一眼,心道我可不痛快。 年不笑又拔出剑,道:“再来!” 顾妄言却轻轻一抬眼,双目含着些戾气。 “呵。”他笑了一声,随即,惊风掠过,向对面直冲而去,剑气凌厉逼人。 只是这一剑,却没刺在年不笑身上。 “铿”的一声,便被截住了。 “顾三公子。”来人借了巧力,从侧方抵住了惊风之势。无奈惊风剑气实在太强,即使没附着灵气,也轻而易举的割裂了对面两人的衣袖。 “涟姨。”顾妄言面上没什么颜色,淡淡收回了惊风,转而对她展了敷衍一笑。 “三公子可是闲的慌了,竟拿我女儿当箭靶子?” 顾妄言厚颜无耻的抱了个拳,“哪儿有啊涟姨。切磋,切磋而已。” 顾涟哼了一声,道:“切磋?要不是我拦住了你这一剑,只怕笑笑就要少了半条命了!” 年不笑不乐意了,“我哪儿就有那么弱了?!” “你好意思!”顾涟回头,横着眉骂女儿,“封了人家的灵丹都打不过!” 年不笑反问道:“我要是能打过,我还能是七流年不笑?!” “——你!”顾涟气结,瞪了几眼,不再和她争论下去。 “涟姨,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一步了。”顾妄言收剑归鞘,礼貌的打了声招呼。 顾涟却不急,“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顾妄言笑了笑,“不劳您招待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开玩笑,上回顾涟说让他吃了饭再走,结果他就被在这儿困了十几天! “哦?要事?是五灵荟吧。”顾涟理了理自己的袖子,这才看到袖口方才被剑气撕裂的地方,倒是狭长。她皱了皱眉,心道还是小瞧这言三少了。 “是啊,我家小徒弟第一回上擂,我得去指点呐。” “你就不必去了。”顾涟道。 顾妄言双眼一眯,露出些许凶光。“涟姨这是什么意思。” 顾涟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就不必去了。” “我去不去,难道还由您做主了不成?” 顾涟对上他冰冷的目光,却是面不改色,“我既说了,就自然是由我做主的。” “只怕,您是想多了。”顾妄言伸手握住惊风剑柄,蓄势待发。 顾涟忽然娇尔一笑,唇角戏谑,“顾三公子怕是不想要你那灵丹了?” 她这盆冷水,泼的倒是时机正好。那冉遗鱼的水元灵丹还在他体内压制着他,若是不取出来,只怕再过些时日,他的火元灵丹也会被损耗没了。 她们母女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顾妄言却冷笑了一声,“若是连你都能将那灵丹逼出来,那我顾妄言没道理不行。” 他就不信了,自己还能比年不笑母女差? “可你需要时间,”顾涟笑得更深了,眼角的纹路也加深了些,“你若是想去五灵荟,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顾妄言反问:“有什么来不及?” “你可是逸才惊风言三少,若是擂台之上有人要和你比拼……如今你又失了灵丹,怕是难保地位。” 顾妄言嗤笑:“你瞧瞧你那个女儿,她排第五都奈何不了我。” 这倒是真。 年不笑眼神飘了飘,梗着脖子哼了一声。 顾妄言又道:“再者,那个什么遗世灵师榜上几人排名几何,我顾妄言也并不在意。” 顾涟剑他意气风发,一派傲然神色,不禁微微怔了怔。 想当年,她顾涟何尝不是如此少年。只可惜命终有天定,人心难测险,平日带她最好的伯父,还不是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就将她这个“天资过人”的侄女扔出山外了? 还有她那虚伪的师兄,往日里对她亲和照顾,待他自己犯事误杀了百姓,一转眼就扣在了她顾涟脑袋上,还要装出一副痛彻心扉的恶心嘴脸。 顾忱的前程大好光明,她顾涟的人生就可以肆意涂改么? 顾涟闭了闭眼,心道命就负你于此,可别怪我不留情。 “顾三公子,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 顾妄言撩了撩袖子,道:“有什么话涟姨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顾三公子那稀奇之症,是否还如从前啊?” 顾妄言愣了一下。顾涟这句,是个再刻意不过的反问了。他最近都被困在尧乾寨,每回还没到晚上年不笑就给他关进屋子里了,很少有人专门去看他到底晕了没。 可这症状是否如前,顾涟她应该心里很清楚,否则,她不会问。 她既然问了,就说明,她手里也许有什么筹码。 顾妄言眼神迷离了些,指尖微颤。 果然,下一秒,顾涟就一脸慈祥亲和,柔声对他说,“你只知那是咒文所致,却不知为何,我说的可对?” 对,对极了。顾妄言心道。 他握着拳,“你想说什么?” “你不知,我却不一定不知。”顾涟笑道。 “你——” 顾涟没让他问出口。她走到顾妄言面前,含笑看着他双眼一点点染上颜色,“你想走,也不是不可以。尧乾寨的大门就在那儿,我们母女二人就算联手也不能奈你何。可若是我告诉你,关于你身上那咒的事情,我知晓一二呢?” 顾妄言微微一怔,瞳孔不可察觉的缩了缩。 54.第54章:玉手拂 “这位是?”一位终南门徒拿着笔,笑着看了看孟良语,却不知该如何登记。 程若茗往她身前挡了挡,道:“这是我朋友,来过几次了。” “可是仙子……”那门徒有些为难的皱着脸,“净公子吩咐过了,别说是仙子的朋友了,就,就是仙子……”他支支吾吾,半晌结不了一句话。 “他到底吩咐什么了?”孟良语讽刺的剜了一眼,“是不是说,程若茗极其所带之人,一律不得通行啊?” 那门徒竟点了点头。 这时,另一戴着白玉冠的程家子弟登记完了另一边,朝她们这里走了过来。 “仙子一向知礼数,还请别为难我们这些干杂活的。” 果然啊,姓程的只要一开口,就听不见什么好话。 孟良语嘟囔道:“真是不该救你出来,好不容易下山了,现在又不让回去了。” 程若茗瞥了瞥眼,“还不是你们两个非得拉着我出来的。” “怪我了是吧?就该让你在那荒洞里头待着才对。” 程若茗笑了笑,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喻礼怎么还没回来?” 孟良语也支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对啊,他不是去江州了?这都有一个月了吧?” 程若茗眯了眯眼,“是柳真叫他去的么?” 孟良语点头,“好像是。不过他能回去干什么啊?拿钱?” 程若茗却没理她,径直往后看去,自言自语道:“柳真怎么还没来。” 话刚一落,便见一位戴着斗笠的女子翩然而至,风拂柳叶,轻纱飞扬。 她足尖一点,便落在了那树枝上,傲然独立,身侧两把弯刀锃锃反着银光。 这样的柳真,和孟良语之前所见过的每一个,都完全不一样。 怎么说呢?现在的柳真,浑身散发着女侠独有的气息,仿佛在张扬的告诉全天下,她是个厉害的角色。 孟良语心道:“不愧是遗世灵师。” 柳真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看清了她们二人位置所在,又是一起一落,便到了孟良语眼前。 “孟姑娘,”她颔首低声道,“你们是在等我么?” 孟良语清咳了一声,“咳咳,嗯,是啊。” 程若茗倒是直接:“净公子给守门的全都吩咐过了,现在连我也进不去。”净公子几个字,还特意加了意味不明的重音。 柳真没说什么,却顿了一下,疑惑的问:“公子?哪个公子?” 孟良语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那边都是程家的人了,你去问他们吧!” 柳真似乎也反应了过来,净公子就是程净,她不悦道,“这年头,俗人也配自称公子了。” 忽然听得娇柔一声呼,有个婉转的声音道:“这不是若茗妹妹么?你回来啦?” 程若茗冷冷回了头,见是一身华服的大小姐,她衣衫微微有些凌乱,微微喘着气,脸也是红扑扑的。 似乎是跑过来的。 程若茗对她行了个礼,面无表情的道:“大小姐。” 大小姐踏着小碎步子窈窕上前,拉了拉程若茗的手,“你上哪儿去了?爹爹是不是又罚你了?我去问程净,他也不同我讲,可是叫我好担心!” 程若茗不动声色的将那一双玉手拂了下去,微微退后一步,道:“劳大小姐费心。” 柳真又压低了嗓子,凑到孟良语跟前问:“大小姐又是谁?” 孟良语此时也被这大小姐给惊的目瞪口呆,她愣愣的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回见啊。” 大小姐此人,程净当时提过,只说她什么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说她娇贵的很。不过她整个人孟良语以前似乎也听过,却只是知道她似乎是结不得灵丹,也没把自个儿当个程家灵师什么的。可生在灵师世家,又是终南仙山,各路精英同聚的五灵荟……这样的装扮,实在是不合乎常理吧。 也不是说什么有伤风化,好看也确实是好看。可这一套缕金散花百褶长裙配着金丝云锦银蝶衫,外面还罩着一层淡粉色薄纱……只能说,实在是惹眼,实在是招摇。 这一身颜色就有数十种了,花花绿绿,看着都晕。不过也算这大小姐底子好,这么扎眼的一身衣裳,她穿着倒也不难看。 孟良语瞧着她那一身的花花蝶蝶,心道:怎么程家清一色的水蓝袍子里,还出了这么个穿金戴银的千金,活像是山下富春纺家的大闺女。 看来,外界传言如实,程寅确实是将自己这女儿,当个普通大户里的千金养着。 瞧着她那通身的华光宝气,孟良语竟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叹息。 “这两位是?”大小姐眉目羞涩的看了眼孟良语和柳真,仿佛她们是两个魁梧健壮的汉子。 孟良语纳闷的想,她娇羞个什么劲儿?还垂首含笑! 程若茗道:“是我朋友。” “是这样啊,”大小姐忙不迭朝她们二人又露齿一笑,过去亲昵的拉了拉她们的手,“我叫程凝,是若茗的表姐。” 孟良语伸了伸脖子,只瞥到那边的皎霜仙子翻了个白眼。 柳真也面不改色的拂掉了她的纤纤细手,往后退了一步,孟良语看了看她那楚楚可怜的表情,终究还是心软的回握了一下。 说真的,刚才程若茗打掉她手的时候,她似乎就快当场哭出来了。 程凝倒是个热乎的性子,扯着孟良语的袖子笑道:“终南山好不容易来些客人,你们想吃些什么?想住哪儿?我去安排。” 程若茗拉开了黏在孟良语身上的大小姐,又打掉了她的手,冷冰冰的说,“别碰她。”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孟良语清楚的瞧见,程凝那一双软软的大眼瞬间就含满了水汽。她忙摆摆手打了个圆场,笑道:“没事没事,大小姐热情好客,我受宠若惊!” 程凝却依然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她鼻音浓浓,声音委屈:“我知道你是怪我。可若茗你也知道,程家的事情,我向来都不过问,门徒子弟里我也没一个相熟的。只程净一人还能与我说说话,他却也说我不是灵师,从不和我讨论修灵之事和宗内赏罚的。” 55.第55章:问何人 “我知道你是怪我。可若茗你也知道,程家的事情,我向来都不过问,门徒子弟里我也没一个相熟的。只程净一人还能与我说说话,他却也说我不是灵师,从不和我讨论修灵之事和宗内赏罚的。” 程若茗别了她一眼,“我知道。” “这次家里要办五灵荟,我也是很欢喜的,可爹爹却说此事与我全然无关……”她抽了抽鼻子,泪水翩翩洒落,“明明就是在自己家半好事儿,我却得像个外人一般,程净竟还跟爹爹说,要把我送出去!” “他想把你送去哪儿?”程若茗皱眉,问了她一句。 “不知道,我也是偷偷听到的,好在爹爹还算疼我,没同意,不然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 孟良语心道,你那爹爹哪叫什么还算疼你啊,他怕是疼惨了你吧。 程凝又道:“我上午就听见程净给若谦安排差事呢,说让他跟各个门口的人都吩咐好,不让你上终南山,也不让你参加那个五灵荟。” 程若茗冷哼一声。 程凝接着说:“我虽对家中那些高深之事一无所通,却也知道你为那五灵荟准备了很久了,若是连终南山都不让你上,你肯定会不高兴的。” 程若茗听着,面色倒是缓和了些,语气也不那么冷了。问她,“然后呢?” “我从中午开始,就在找你了,各个门轮番找,找了三遍了才在这里找到你!” “你找我干什么?” “我要带你进去啊!”程凝天真的笑了笑,“他们不让你进,可是他们不敢拦我,我领着你们上山的话,程净就不敢说什么了。” 程若茗愣了一下。 她竟是从中午开始……就在到处找自己了么? 终南山的门有几十个,她一个大小姐,穿着锦衣华府,独自一人在山上跑来跑去的,连个侍女也不带。 程若茗抬头望了眼天,“这都快天黑了,你跑了这么久?” 程凝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忸怩道:“也没有,我还在河边歇息了一会儿的。” 柳真不发一言,孟良语服了扶额,程若茗叹了口气。 说实话,孟良语想过这大小姐很多种可能的样子,刁钻的,阴损的,轻蔑的,高傲的……却怎么也没能料到,传说中的大小姐,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姑娘。 “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吧!”程凝拉着她,便往里走去,方才拦了她们的那个程氏小徒,一脸的惊诧,跑到程凝面前磕磕巴巴的劝道,“大小姐,这样不行啊!” 程凝一拧头,“怎么不行!程净往日里也没少带狐朋狗友上山,他还带回过舞女歌女的,我爹都没说什么,怎么现在我要带人回家,你们就非得拦着我?!” “可是大小姐,净公子吩咐过了——” “净公子吩咐的?”程凝扬了扬语调,不悦道:“程家现在是程净做主了?我爹说的话都不顶用了是吗?” 那小子赶忙拂了拂汗,紧张的说:“自然不是……不敢不敢。” 程凝一扬眉毛:“那你还杵在这儿。程净若是问起来,你只管说是我逼得,他还能怎么样?” 不敢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啊。谁叫您是大小姐呢。 几人松快的上了终南山,大小姐一路上叽叽呱呱讲了一大堆东西,却是谁也没听进去。程若茗心有烦事,孟良语也有担忧,柳真则是不感兴趣。 程凝将她们送到了程若茗之前住的偏殿里就走了,临走前还愉快的说自己明早再来玩。 孟良语望着她那五彩缤纷却轻快灵动的背影,只觉得有些一言难尽:“阿茗……你这表姐,向来都这样?” 程若茗翻了翻眼,意思是,她可没当程凝是自己表姐。 顿了半晌后,她又说了一句,“她太蠢。” “蠢怎么了,”孟良语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觉得挺可爱的。” 这话一说完,程若茗顿时就卡住了,猛地向她盯了过来,眼神如刀似枪。 “怎么了?”孟良语低下头往自己身上环视了一遭,“我身上有东西?” 柳真说有些事,之前就和他们分别了,想来是在山上还有什么熟人要去会见,二人便也没多问,只说会给她留个门。 此时月已上梢头,暗里无声留。这屋里只她们两个,程若茗的屋子又常年未修葺,还有丝丝凉风从门窗缝里钻来,环在人身后。孟良语被她这么一看,倒是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了。 “怎么……了?”孟良语哆哆嗦嗦的朝身后看了看,看到身后那个黑魆魆的鬼影,顿时吓得腿脚一抖。 “怎么了?”程若茗猛地踢了凳子站起身,还顺手拔出了皎霜冲着来人。 孟良语这才想起来,鬼,程若茗是看不见的。 她呼出口气,理了理裤脚衣领,“没事儿,我吓你呢。”她笑了笑,抬着程若茗的手将皎霜推回了剑鞘,然后不动声色的微微回头看了他一眼。 程若茗却依然目光清冷的盯着那个方向。她确定那里有东西,孟良语的眼神骗不过她。 她皎霜仙子好歹也是个遗世灵师,虽没什么阴阳眼看不见鬼魂实形,却也能轻易感到鬼身上的阴气,再不济也是能看到一团烟雾的。 可这只鬼……皎霜仙子皱起了眉。 太干净了。她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阴邪。 孟良语握了握拳放在唇边,不自在的清咳了两声。 程若茗见她这幅心里有鬼面上有二十只鬼的样子,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故意扬了扬眉,问她:“怎么了?你嗓子不舒服么,要不要喝些热茶?” 孟良语点了点头,眼神飘忽了一阵。程若茗倒了茶递到她手边,唤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要去接。程若茗就那么盯着她,孟良语被看的脸上直冒气。 “我……那个,就是说啊,呵呵呵呵,”孟良语舔了舔唇,不知到底是想说些什么,“我是说你的茶还挺好喝的……” 她明明方才还嫌弃她的茶味道太淡,喝不惯。 “你真是……”程若茗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也太不会装了。” 孟良语被戳穿,只能干笑了两声。 程若茗施施然起了身,大大方方冲着门口一拱手,傲然道:“失敬了。敢问阁下何人?” 56.第56章:空余等 程若茗施施然起了身,大大方方冲着门口一拱手,傲然道:“失敬了。敢问阁下何人?” 孟良语忙站了起来拉住了她袖子,笑道:“呵呵呵呵,那个……大家都是熟人,不必客气,不必客气的。” 程若茗脸上却没什么好意,冲着那方向扬了扬下巴,漫不经心的问孟良语,“那人,你认识?” 孟良语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认识。” 紧接着又接了一句“挺熟的”,程若茗面色一顿。 她忽的记起,那天夜里似乎听见了孟良语在跟人交谈。现在想来,就是面前这一位没错了。 程若茗:“是男是女?” 孟良语:“男的。” 程若茗盯着那门,像是要盯出个洞来,“他挺厉害啊。” 孟良语笑道:“那是,他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鬼了。” 程若茗略有不满的翻了个白眼。 孟良语将程若茗按在椅子里做好了,又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这才抬头,颇为讶异的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轻笑一声,“来见你。”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终南山啊?” “你在哪儿我都能知道。” “哦……”孟良语挠了挠头。 他突然又笑了一声,“你上次才告诉我,初一便是五灵荟,现在天下灵师都在往终南山赶,你还能到哪儿去?” 孟良语顿时就啊了一声,“我真是糊涂了。” 皎霜仙子面露不快,“你们说什么呢?” 孟良语回头,照顾一下她的情绪,“聊我师父的事儿。” 程若茗挑了挑眉,“他还认识顾妄言?” 孟良语:“嗯。”又道,“还是朋友呢。” 那人却说,“良语,不要多言。” “为什么?”孟良语蹙眉,“阿茗又不是外人。” 皎霜仙子闻言,眉目十分舒展。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顾妄言的朋友?”她笑道,“我怎么不知道,顾妄言什么时候还有朋友了?” 孟良语捣了捣她。 程若茗呷一口茶,不紧不慢的道:“除了埋在东郊竹林那个忘年交,竟然还有别的男人愿意和他当朋友,也是稀奇。” “忘年交?”孟良语愣在了原地,“什么意思?” 她撇头去看他的神色,可他全身都隐在黑暗之下,根本看不清容貌,更枉论神情目光。 孟良语沉思了许久,才伸手,轻轻推了推程若茗的肩。 “阿茗,你知道那个……阿深?” “当然知道,”程若茗搁下茶杯,不轻不重的一声响,“遗世灵师榜上其三,顾妄言的知己,柳真的夫君,我怎么会不认得他。” 孟良语只觉得自己有些恍惚,她目光凝在他身上,却开口问程若茗道:“那……你刚说什么忘年交,那个阿深他……若是活着,又该是多大了?” 程若茗道:“和你我父亲一般大。” 孟良语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叫,似乎有两根弦错乱了,怎么都对不上。 “不对啊,可他是柳真姐姐的夫君——” “柳真今年也不小了,”程若茗扬起唇角,意味深长的一笑,“你就是叫她姨娘姑姑都不过分。” 竟然是这样?孟良语不由瞪大了双眼。 她一直以为阿深和柳真……都不过是顾妄言那个年纪,可怎么现在程若茗却告诉她,那两个人,年纪可以和她爹娘相当? 孟良语诧异的看向那人,他却波澜不惊。 孟良语:“阿茗她说的——” “没错。”他说,“我是很大了。” “哦——”孟良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尴尬的笑了笑,“年纪多大,这也不打紧的。” 他只说,“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出来。” 孟良语心想,怎么他还有话是阿茗听不得的?还非要两个人找个地方说? 她有些心虚的看了看程若茗,对方却毫无动容。 “你该干什么干什么,”程若茗说,“不必顾及我。” 孟良语这才放开了她的肩,和那“忘年”鬼一道走出去了。 一轮月下,孟良语扬着笑,脚步不自知的蹦跶着。 她双手背在身后,朝他跳了两步,笑问:“怎么了?你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他不着痕迹的往前走了走,和她靠的更近了些。 孟良语歪了歪头,“嗯?” 他猛地退后一步,拉开了些距离,才道:“是你师父的事情。” “我师父?”孟良语心中惊喜,猛地又上前几步,若他是个人,这便是已经要几乎贴着身的距离了。 “我师父在哪儿?你知道了?”她扬着欣喜的笑,双目全是点点星光。 “明天你就会知道了,”他说,“会有人告诉你。但你……记得要小心。” 说完,他人便不见了,徒留孟良语一人在原地神思。 什么嘛……搞来搞去,还是得等 等消息,等别人告诉她,等等等。 孟良语最讨厌的便是一个“等”字。 57.第57章:酒不醉 大小姐一大早就跑来了,给她们带了一堆新衣裳,还她们想吃什么想不想去山上玩玩,结果还没待一炷香的时间,就被程若茗以聒噪之由赶走了。 程若茗:“我们还要练剑。” 程凝:“我就在一旁看着,我不会捣乱的!” 程若茗:“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伤到你了。到时候缺了胳膊少了腿的,可别哭着去给宗主告状。” 大小姐纠结了许久,还是怏怏不乐的离开了。 孟良语啧啧了几声,“人家上赶着来给你送东西你还不乐意。” 程若茗瞥她一眼,随手拎起一件程凝送来的衣服,“这花裙子,你想穿?” 孟良语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上仿佛被泼了好几盆鲜艳的染料,又把她整个眼珠子抠出来连续塞进一个个色彩浓烈的染缸。 怎么说呢……这大小姐人长的还是不错的,就是品味有待提高。 孟良语在那一堆衣物里翻翻捡捡研究了许久,不停的叹气咋舌,“她是不是在染坊长大的,怎么衣裳全都这么花?” 这要是穿在身上,怕是要像孔雀开屏还身披五彩布条。 程若茗实在是觉得这一床的花花绿绿简直没眼看,索性直接把被子一拉,全盖上了。 “其实也不是特别丑,”孟良语嘻嘻笑了笑,“就是咱们几个没一个架得住。” 她天天穿一身红色,程若茗日日都着清善袍,柳真像个鬼一般,一出门就是通身的漆黑。 说道柳真,孟良语这才发现她竟也在这屋子,端端坐在桌旁,气定神闲的喝着茶。 “吓我一跳,”孟良语抚了抚胸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柳真顿了一下,“……我在这屋里睡了一夜了。” “这屋里总共一张床一张小榻,我睡了榻,阿茗在床上,你是睡地上了?” 柳真道:“我就在这儿睡的。” 孟良语愣了一会儿,“桌子上?” “嗯,我靠在椅上便可入眠。” 孟良语心道,那可真是非常厉害了。昨晚她睡在那窄榻之上,连翻身都翻不了,边边角角还有些硌人,她觉得自己一晚上都没睡好。 虽然程若茗说让她去睡床,可孟良语这是住在人家屋子里,怎么好意思鸠占鹊巢。 不过,她忽的想起晚上阿茗说的……柳真其人年纪已不小,顿时觉得尴尬的很,看柳真的时候目光都直不起来,一个劲儿地逃窜着。 “你怎么了?”柳真突然出声问她,吓得孟良语一个激灵。 “我没事,”她干笑一声,“就是饿了。” “饿了?”程若茗插话进来,“走,我们出去摘些果子打点野味。” 孟良语瞠目结舌:“你就让我们吃这个?” 程若茗反问她:“不然呢?” 她眼下算得上是“逃走”又硬闯进来的,还能指望着有人给她来送来珍馐美味不成? 不知皎霜仙子是从哪儿翻出了一把小弓和一只小竹筐,背上了便要出门去。孟良语剑她动作还挺流畅熟练的,心道这家伙平时肯定没少出去打野禽。 孟良语看着那竹筐,目光有些复杂,“他们平时都不给你饭吃的么?” 程若茗正在拉弓试箭,闻言回了回头,道:“不好吃。” “你要求还挺高啊,我一般能有吃的就心满意足了,哪儿还有力气去自己打野味。” 程若茗面色平淡,“我无所谓,但阿云嘴馋,平日里白粥馒头总是不够的。” 她抚了抚那小竹筐,“这竹筐就是她编的,还挺结实,我们用了好久了。” 孟良语心道坏了,怎么自己老是说些不该说的话。当真是多嘴多舌,日后还是找针线将这一张嘴缝地死死的才好。 她忙转了话题,笑道:“那个,刚才大小姐不是说要来送吃的?” 程若茗收起弓箭往背后一插,理了理衣领便踏出了门。 “不需要。”她说。 孟良语只得跟了上去,回头一看,柳真坐在原处岿然不动。 “柳……姐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不了,”柳真道,“等你们打到东西吃,我可能会饿死,还是等大小姐吧。” 孟良语心想也是,柳真平日里都在九天阁,吃的都是金银喝的都是珠玉的,这等山中野味她可能也看不上。 柳真茶三杯茶还没喝完,程若茗便背着一大筐满载而归了,后面还跟着用衣摆兜了一堆果子的孟良语。 “阿茗,你也太厉害了!”孟良语兴奋的叫嚷着,抬着衣服将一堆果子一股脑卸在了桌子上,结果尽数骨碌碌滚下了地。她弯下身捡了捡,随手捞起一个就啃了一口。 “好酸——”她双眼紧眯,神情扭曲。 程若茗道:“我都说了让你挑熟透的捡,你就非得要这好看不好吃的。” 柳真掀了掀眼皮,又喝下一口茶,“你都打了些什么?” 孟良语兴奋的比划,“野鸡!野兔子!还有两条鱼!” 柳真不禁瞠目结舌:“这么短的时间,你们竟还去了一趟河边?” 程若茗轻描淡写的瞄了她一眼,“好歹也有把皎霜。” 对哦……人家自然是御剑去的。 孟良语还在捡桌下的果子,那边程若茗就已经收拾好了鱼鳞内脏,在门外升了火开始烤鱼了。 “好香!”孟良语颠颠跑过去,在火堆便蹲下,和她一起处理那野鸡毛。 程若茗突然问她:“平日里在居无所,都是你做饭么?” “那当然,”孟良语笑了笑,“我还能指望我师父不成?他连个火都生不起来。” 二人笑了一阵,孟良语又道:“这鸡就别直接烤了,肚子里填些糯米肉丁什么的,外面包上几层荷叶放进火堆最底下烧,便是一道荷叶糯米鸡。只可惜你这里没有锅,不然这野兔我还能做成红烧的。” 程若茗抬头,道:“谁说没有?” 她还真从屋里找出一口锅来,看着挺陈旧的。 “……阿茗,你真是活的像个荒山野人。”当真是一言难尽。 鱼已经烤熟了,程若茗将它移开,把那口陈旧的铁锅架了上去,又进屋翻腾了一阵,拿出了砧板菜刀,还有许多调料,几个小碗平盘。 程若茗出去揪了荷叶回来,将糯米鸡包好了撂在底下去烧,孟良语也将食材全部切好,准备下锅了。 她先将兔肉块放在沸水中氽烫去了血水捞出后,才在锅里倒了油烧热,放入了兔肉块烧干,又依次放入葱姜,撒上一小撮儿白糖和盐。 孟良语想了想,又央程若茗去拿了些酒来,倒进去小半碗。 程若茗在一旁看着,道:“你这可不是红烧,该要成醉兔了。” “醉了还不好?”孟良语挑眉,“一醉解千愁,人家都要让你吃了,也该给它斟点儿小酒送送行啊。” 58.第58章:缘为何 “醉了还不好?”孟良语挑眉,“一醉解千愁,人家都要让你吃了,也该给它斟点儿小酒送送行啊。” 片刻后,程若茗回来,朝锅里看了看,顿时便喜笑颜开。 色泽诱人,香气四溢。 孟良语将荷叶糯米鸡也盛在了盘里,同红绕醉兔一起端上了桌。 柳真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便拿起筷子就要去夹菜。程若茗一把截住了她的手,“我们两个忙活了半天了,你可是什么都没干。” 柳真讶异的挑了眉:“你的意思是,不给我吃?” 孟良语忙塞了个果子给程若茗,笑着打了圆场:“反正我们两个又吃不完。” “谁说吃不完。”程若茗翻了个白眼。 孟良语捣了她两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柳真是谁啊,全洛阳最有钱的人了!你跟她较劲?” 程若茗想了想,觉得也对,便一脸不在意的咬了口馒头,又颇为神圣的夹起一块醉兔,闭上眼尝了尝。 孟良语贴在她耳边问她,“怎么样?” 酥软有味,入口即化。程若茗咽下,又回味的用舌尖舔了舔唇,半晌后才道:“很不错。” 孟良语拍了拍手,“我就说,不是我吹,我厨艺绝对没得说的!” 柳真含笑道:“确实很不错,三公子有福了。” 听见这话,程若茗皱起了眉,脸上浮现起几分不悦之情。 片刻后,程若茗忽然将手搭在孟良语肩上,一脸戒备的问她,“小良,你听见钟声了么?” 孟良语顿时凝了神,“听见了。” 长钟鸣,启祭礼。 五灵荟,竟这么仓促的就开始了。 柳真率先出了门,向南边望去,她嘴角扬起讽刺的笑:“已经开始祭祖了?” 程若茗也走出来,目光与她看向一处。她负手而立,点了点头,道:“是,眼下大概五灵山的人都在终南礼祠了。” 孟良语:“那怎么办,我们现在过去,来得及么?” 程若茗却将她推回了屋子,笑道:“不必去,安心吃你的菜便是。” 孟良语狐疑道:“不必去?” 柳真坐在她对面,解释道:“今日不过是五大灵家的祭礼,寻常江湖灵师是没资格去的。那礼祠里都是各灵门有头有脸的人物。” 孟良语一边扯下一条鸡腿,一边咂摸着那句“没资格”,不禁瘪了瘪嘴,心里有些不悦。 孟云韬肯定在那儿。 废话,人家是孟家宗主,定还是坐在上座的。 若是二人这次遇见了,不知孟云韬会是什么表情? 孟良语将烧鸡放到嘴边,狠狠啃了一口,又忽的想起了什么,便抬头问道:“昆仑山的人,也来了么?” 当初就是为了收服那只昆仑山放出来的猰貐,她师父才不见了。 昆仑山是冲着程家来的,不知道这次又要搞什么动静。 程若茗道:“我不知道。” 柳真道:“肯定来了。” 二人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柳真笑了笑,“我猜的。” 孟良语托着腮啃那鸡腿,喃喃道:“你们终南山到底是怎么得罪人家了啊。” 程若茗依然道:“我不知道。” 孟良语突然诶了一声,“会不会和香尸人偶有什么关系?” 程若茗正在扯那烧鸡的另一只腿儿,闻言,手上动作停滞了一下。她晃了晃神,思绪有些乱。 “不会。”她说。手从鸡腿上松了下来,眉眼也无精打采的耷拉了下来。 孟良语扶了扶她的胳膊,“你——” “香尸那件事儿,不就是冲着我来的么?是程巳干的吧,”程若茗突然笑了一声,“你当时和那具香尸通灵的时候,看见他了吧?” 孟良语心下一惊,程若茗竟直呼她父亲姓名了。 孟良语对上她清澈似雪的眼神,只能点头说了实话。 “为什么呢,”程若茗撑在桌面上,双手交握挡在额头前,“我明明是他女儿,我也从未做过不孝不义之事。” “阿茗——” “他做那香尸人偶,就是为了引我去解长缨,”程若茗忽然正了正神色,“让我解长缨,是为了……给我留一道烬痕。” 程若茗又托了腮,沉思了一阵,“可让你有一道烬痕,他图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且不说皎霜仙子有了烬痕,对整个终南山来说都是耻辱,可于他程巳而言,又有何益处? 况且他还是程若茗的亲生父亲,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柳真忽然搁下了筷子,淡淡道:“这世上的事,本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孟良语却皱了皱眉,觉得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会不会……就是为了让你受罚?” 程若茗眼神一怔。 孟良语接着道:“香尸人偶的事也是一样,他和程净沆瀣一气,一同谋划了这事。” 程若茗目露寒光:“他们看准了我一定会回终南山领罚。” 孟良语又道:“所以,你会受到重罚,这本就是程净一早谋划好的。他又跟程宗主请命监罚,为的就是……将你关进荒洞里困起来,好让他来主持五灵荟吧。” 这么想来,一切都说得通。 可程巳,又是为何要为他人做这嫁衣? 程净本就没什么大能耐,他一个人定是搞不成人偶案这样的大事,也没办法将皎霜仙子囚禁起来,若没有程巳出手,他定奈何不了她。 可程巳又为何要帮着外人,设了这连环计,将自己女儿关起来? 程净是为了揽差事,扬威风,他又是为什么? 程若茗忽然道:“他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有人去救我。” 孟良语一转眸,便看见了她有些苍凉的眼神。 她想了想,心道也对,若不是当时程喻礼拉着她上了终南山,只怕皎霜仙子现在还在那洞里被捆着。 柳真忽然道:“哪儿有那么简单。” 二人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她却不疾不徐的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你们以为,做香尸很简单?” 孟良语道:“不简单。” 的确,很麻烦,不仅需要耗费心力,还需大量香毒。 “那将香尸做成人偶,很简单?” 程若茗皱了皱眉,“很难。” 做香尸已经很难,将香尸做成人偶,还需要精通各类术法,要保持凝神,往那香尸身上一笔笔的画咒文,分毫不能错。 如此浩繁杂的工程……凭程巳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完成的了? 再者,香尸人偶这么难做,绝无可能只是用来……给皎霜仙子添烬痕的。 若是如此,岂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59.第59章:五灵荟 程若茗眉目紧锁,神色阴沉。她忽的一把推了碗筷,站起来就要出门,被孟良语拦住了。 “你去干什么?” “我去找程巳问个清楚!” “你问他能问出什么来?” 程若茗用力握着孟良语的手腕,自己却是在隐隐发抖,“若是这事和昆仑有关系怎么办?若是昆仑山的人放出猰貐,就是因为他们二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孟良语迎上她的目光,咄咄逼人的反问,“你能做什么?人偶早就被销尽了,猰貐也早就被杀了,你现在就是去问了,能顶什么用?” 程若茗启了启唇,却没能说出什么。 孟良语叹了口气,“阿茗,这事儿急不得。我知道你难受,我也着急,也恨不得冲上去问问程净他们到底那些人偶是哪儿来的,可是阿茗,你是皎霜仙子,你要冷静。” 程若茗垂了双手,侧身立着。半晌后,她才翁翁回了一句,“我知道。” 孟良语拉着她,重新在桌子上坐下,又将筷子递到她手上,“先吃饭。有什么事,都吃饱了再说。” 程若茗捏着筷子,抬头看了看。 这一眼,倒是惊了。 柳真人呢? 孟良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惊了。 柳真……不是刚刚还在这里坐的好好的?她们二人方才就在门口拉扯,根本不曾见到有人出去啊。 孟良语扯了扯衣领,乜眼道:“她是不是又出去办什么事儿了?” 程若茗朝门口盯了一会儿,翻了一眼眼又叹了口气。她耸耸肩,夹起一筷子肉放进口中,心道管他的,先吃饱再说。 礼祠内,五家灵门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祭祖之礼,当真是无比繁杂。 不断有人抱着文书章程疾步走来,让程净过目确认。程净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道这怎么这破祭礼还有这么多事情要搞。 不过这一回,掌控全局的还是程宗主,程净不过负责写杂活儿罢了。 众人想着,净公子往日里总看不起皎霜仙子,可真到有事情办的时候,却是及不上人家一半利索。如今不过让他负责写些零星琐碎之事,他便满头是汗哀怨连连,若是真让他主持五灵荟,怕是来的几位宗主要连个椅子都坐不上。 程若茗和孟良语还在大快朵颐,柳真却不吭不响的就回来了。 她身形如鬼魅,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面前的椅子上就多了个人。 孟良语一抬头见她端坐着,惊得掉了嘴边的肉。 “你去哪儿了?” 柳真却不回答这疑问,只道:“我去礼祠看过了。” 程若茗抬了头,“怎么样?” “主持祭礼的是程宗主。” 孟良语皱了皱眉,“程宗主?这祭礼不是要交给程净主持的么?怎么他没用这人?” 程若茗嗤笑一声:“他没那能耐,也上不得台面,宗主自然不放心。” 程寅其人,虽宠溺这个侄子,却也不失理智。大事当前,自然要有个度。 柳真又说:“我见程净只是在偏殿里,负责些琐碎之事,倒也手忙脚乱的。” 程若茗哼了一声,道:“他也就能打个杂。” 孟良语却嘶了一声,“可他费那么大的劲,不就是为了五灵荟的事?怎么现在他没翻脸?” 程若茗:“他哪敢翻脸,再说了,他自己几斤几两,心里也该是有数的。” 这么一说,孟良语又觉得,之前她们似乎想歪了些。 难道程净做那些事,不单单是为了主持五灵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