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海盗的华丽人生》 第一章 黑珍珠 南海中沙群岛附近,一艘硕大的木船停泊在黑蓝色的海面。船尾划出一只小船,载着十几个渔民,划进珊瑚礁丛中。 渔民们脱得精光赤条,只在腰间系只藤编小篓。他们长期经历日晒水浸,个个皮肤黝黑暗淡,罩着一层白霜,像一条条晒干的海参。 茫茫大海没有异性,光着身子没什么不方便,关键是省衣服。渔家穷困,做一身衣服恨不能穿一辈子,实在舍不得白白在水里浸坏。 刚才,他们发现一个蒲团大小的珠贝,应该是一个稀世珍宝。于是请老船长过来,进一步确定捕捞这个巨贝的方案。 在茫茫南海深处,分布着一些珊瑚礁。珊瑚礁极小部分露出水面,成为礁石、浅滩,大的成为珊瑚岛。珊瑚礁绝大部分在海面之下,称为礁盘,绵延数里甚至上百里。 礁盘水比较浅,沟沟壑壑,生长着多种珊瑚和海草。这里盛产珍珠、珊瑚、玳瑁、砗磲、海参、鲍鱼、龙虾等奇珍异宝。 珊瑚礁出产的珍玩是达官贵人喜欢的,能卖出上好价钱,比起捕鱼所获更多,因此,历代是我国沿海渔民的重要谋生地。 此时,天空碧蓝澄澈,日头挂在正头顶,阳光砸在肩膀上,沉甸甸热辣辣的。隐隐露出水面的礁石温柔地撞碎海浪,形成一圈圈白色的浪花。礁盘区域浅浅的海水中溶解了明媚的阳光,水面颜色像蓝宝石般通透明艳,十分迷人。 大海宁静安详。 几个渔民们翻身潜入海底,他们是族中最善潜水的人。老船长派他们下水进一步查看巨贝的价值,确定方位和水深。 几个人上来后,异口同声,都说这个珠贝果然不得了,假如采出黑珍珠,能卖出极好的价钱,要发大财了! 不过,他们遇到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这个巨贝所处的位置太深了,最善于憋气潜水的人也够不着。旁边就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海沟。 一船人又喜又愁,七嘴八舌,商量不出一个好办法。 老船长手一摆,说:“回大船,召集全船人议事。” 这艘大船来到这片珊瑚海域很久了。这片珊瑚礁,礁盘方圆近百里,有星星点点礁石露出水面,水下珊瑚茂盛,物种繁多,各种珍稀宝物俯拾皆是,简直进了南海龙王的仓库。 老船长的说,一定是几百年没人来过,才积攒下这么多宝贝,让他们有如此丰厚的收获。 老船长料判的不错,这里接近200年没有船只来过了,因为中国人离开了海洋。 这个大变故,都缘自大清朝廷的海禁令和迁界令! 顺治八年,清朝廷为防范郑成功,推行海禁,限制对外贸易。 顺治十三年,朝廷的海禁政策更加严厉,“无许片帆入海,违者立置重典”。 顺治十八年,朝廷颁布“迁海令”。强迫沿海50里的居民尽数迁居内陆,从辽东直至广西,离岸50里修筑一堵界墙,界外的村庄房屋全部毁坏,船只烧毁,田园荒芜,盐田废弛,砍树割青,寸草不留,把中国沿海岸50里纵深变成无人区。 世代耕海牧洋的沿海居民被迫迁往内陆,断绝了生活来源,仓惶流徙,无所依凭,客死内陆者十之六七。还有一些人不愿离开故土或越界者返回的,统统被杀死。迁海让沿海人民生灵涂炭,实是一场人间惨祸!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应地方官的多次请求,同意展界,允许渔民回迁故土。但是最后能够活着复归家乡的人,十成里不足一成。 展界后,朝廷仍严格限定渔民造船的尺寸,只允许渔民收拾一些小船,沿海岸线捕鱼捞虾,绝不允许建造大船,不让渔民出得远海。 大清朝廷的海禁和迁海政策,不仅让大部分沿海居民惨遭毁灭,而且让航海业也遭受重创。 那些熟悉海洋、善于远航的渔民一代代凋零,那些造船匠人的手艺无处施展,建造大船的技艺一代代失传。那些记载着渔场分布、珊瑚海域、沙线礁滩、淡水补给等针路里程的书籍和口诀散失,淹没在时间长河,变成一些模模糊糊的传说。 中国人离开了祖祖辈辈开发的海洋,整整七八代人。 现今已是乾隆46年。 近年来,朝廷的限制略有松懈,地方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个别有门路的渔民就偷偷建造大船下远海。于是时隔七八代人,南海才迎来零星的渔民。 船长石坚伯下令召集全船43人共同议事,连厨师都叫出来参加。 石坚伯已接近六十岁,胡须花白,就像海边的一块老岩石,粗陋斑驳但却坚硬沉稳。他阅历过人,威望孚众,是一族人之长、一船的主心骨。 石坚伯望着海天相连处,半晌沉默不语,似乎在犹豫不决。 大家焦躁地望着老船长,都感到事关重大。 石坚伯清了清嗓子,然后环顾众人,高声说道:“这次放洋出海五个多月了,蒙龙王爷赏饭,让咱们找到这处礁岩,真是钻进聚宝盆里了,早早就收获一船物品。咱们跑了一趟吕宋,换回来胡椒、肉桂、丁香。这些香料成色很好,比我们采来的物件更赚钱。” “船空出一大半。我和水清商议,不能就这样返航,要尽量把船装满,于是又返回这里采集宝物。到现在的日期差不多该返航了,再晚,信风就会转向,那时候就不好回了。我正考虑起锚返航,却遇到这样一个大贝。” 水清伯是石坚伯的搭档,也是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他接口说:“俗语说的好:一颗珍珠胜过两筐臭鱼烂虾。从没见过这样大的母贝,如果能采上来,抵得上半船的收成!” 大家兴奋不已。 石坚伯接着说:“好是很好。可是,它长的位置有些尴尬:再浅一点吧,派个好手就可以取回来;再深一点吧,咱们就死了心,不去想它了。它偏偏长在不深不浅的地方,不取吧可惜,取吧又着实不易。难道这是龙王爷出题目考咱们?” “叫大伙来,就是要议一议,这件宝贝咱们要还是不要?”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今年官府又涨船税鱼租,多收一点也好应付。也有人说年年穷困,若今年能多收一点,也可以让老婆孩子吃上两顿好饭。 石坚伯旁边的水清伯说:“要,大家都是想要的,关键是要有取出来法子……听大哥的口气,有办法了?” 石坚伯缓缓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但是法子太过凶险,搞不好会出人命。” 水清伯说:“什么法子?先说出来听听。”这样重大的场合,只有几位德高望众的长辈讲话,其他人不敢多嘴。 石坚伯面色凝重,叹了一口气,缓缓说出三个字:“气布袋!” 第二章 布袋续气之法 “气布袋”大家重复着这个次,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几个老一辈人隐约听说过这三个字,但也只知道这是深海换气的法子,具体如何施行都不太了然。年轻一代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石坚伯把这个办法详细讲给大家听。这个法子唤做布袋续气之法,说是布袋其实是猪尿脬。猪尿脬灌满气扎起来,下海时带着,气不够的时候把猪尿脬按在嘴边,用牙咬破猪尿脬,可以补一口气。 这个办法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并不好用,一来猪尿脬不容易咬破,二来张嘴吸气的时候海水很容易涌进口中,一口水就会把人呛死。历来用这个法子的人,沉下去见龙王爷的多,活着回来的少。 如果不是那些非要拿命来换的宝贝,谁也不会使用这个法子。 水清伯双手一拍大腿,遗憾地说:“哎呀呀!哪承想会遇见这样的宝贝,早知如此,出海时带……”说到这里,马上狐疑地看着石坚伯。 石坚伯点点头道:“我带了,每次出海都备几个。” 石坚伯再次环视大伙,说道:“取宝的法子咱们有,大家需商议定下来,这件宝贝咱们取还是不取?取,就是赌命,毁了人也不一定能取到宝贝;不取,咱们这就起锚回家,不要再耽搁。取与不取,咱们全船所有人公议定夺,事后,谁都不许再埋怨后悔。话要说在前头!” 大家七嘴八舌,都表示想要这个巨贝。 水清伯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听了一圈意见,向石坚说:“你看,大家的意思都想取,送到嘴边的肥肉怎能不吃?” 石坚伯很高兴,昂然道:“好!咱们渔家就是风浪眼里挣饭吃、龙王口中讨生活,赌得就是这条命!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么这个宝贝咱们要定了,不管是千难万难也要取上来!谁愿意下去走一遭?” 石坚伯一张张脸看过去,这些被热带阳光烤晒得黑黝黝的脸他再熟悉不过了,里面有他的儿子,也有他的族人。 大家都低下头,没有人吭声,都知道这次太深了,几乎不可能活着回来。 石坚伯进一步说:“难处嘛刚才讲过了,这次赌命,肯定是凶多吉少。好处嘛还是照老规矩办,取宝人倘若取宝物上来,变卖后分他两成;倘若万一有个闪失,他家妻儿老小由族里供养。” 空气好像凝滞了,老半天也没有人吭气,年轻健壮的人反倒把头低的更狠。 石坚伯略带失望的语气又问一遍,还是没人响应。 水清伯双手摊着,舌头不自觉地舔着嘴唇,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动。 正在尴尬的时候,后排响起一个粗哑的声音:“我去!” 大家伙转头去看,是玉堂——石坚伯的大儿子。他胆识过人,水性极好,闭气潜水的本领在族里排得上头把交椅,他出马应该最合适。 石坚伯赞赏地点点头,说道:“咱们耕海为田,浪里淘食,脑袋向来别在裤腰带上,该拼的时候就敢豁出性命。”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儿子,其实这话说与众人。 站在最后排的十斤尤其觉得刺耳,他梗了梗脖子,脸色阴沉地盯着玉堂。 石坚伯接着又道:“今天先把话说在前头,玉堂是我的儿子,他若能活着把这个宝物取上来,将来宝物变卖后照样分他两成,给他把婚事办了,哎!也该成家了。倘若龙王爷喜欢他,把他收了,我也不需要族里供养,我还有两儿一女,有人供养。” 水清伯说“那哪行啊!规矩就是规矩。”底下人纷纷附和水清伯。 石坚伯手一挥:“就这么说了!明天取宝,今天分头准备。” 石坚伯安排人取猪尿脬,让玉堂练习吸气;安排几个人用渔网做一个网兜,一端连着长绳,到时候玉堂将珠贝装进网兜,由船上的人提上来,玉堂只管上浮,不必为带上巨贝费力;又派两个人从仓底抬出一块百十斤重的压舱石,到时候让玉堂抱着下水,好抵消猪尿脬的浮劲儿,加快下潜的速度;石坚伯还分派了两批人下海接应。 大家领命分头准备。 晚上,石坚伯找来两个儿子玉堂、玉磊,带他们到神堂烧香。 神堂是船头一个极小的仓室,仓室中摆放着一具神龛,神龛中供奉着“南海广利洪圣大王”的牌位,神龛两侧贴着一幅对联“上祀崇南服,灵风拜海王”,神龛前摆放着贡品和香炉。神堂是船上最神圣的地方,这里供奉着海神,还供奉着磁针、罗盘、牵星板和其他导航的器物。这些器物都是神圣有魔力的,每次请出必须烧香拜祭。 石坚伯带领两个儿子祭拜海神后,看看四周无人,就询问玉堂准备情况,玉堂沮丧地说“练了半天,咬不破猪尿脬,总是呛水。” 石坚伯笑一笑,没有接儿子的话茬,而是顾自说道:“其实我早就猜中这个结果,如果我的儿子不敢出头,其他人更没有胆量出头。我迟迟拿不定注意,主要是担心你有个三长两短。” 石坚伯问小儿子玉磊:“玉磊,你长大了,也经事过一些事了。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要让你哥哥冒这个险?”玉磊今年19岁,俨然成为一条汉子。 玉磊回答:“让我哥积攒点钱,好把嫂子娶进家门。” 石坚伯哈哈大笑,说道:“小子,你还太嫩。玉堂,你来说说?” 玉堂说:“不是让我攒钱,是让我积攒威望。” 石坚伯在玉堂肩上拍了一下,高兴地说:“玉堂说得对。这件事冒险归冒险,但是老爹偏偏希望你拼一回,在族里积攒威望,将来啊族长这个位置好由你来承继。”话语间充满一股豪气。 玉堂本来垂头丧气,被老父亲的豪情所感染,大声说“我拼了一条命,是死是活,把宝贝取来就是!” 石坚伯拍拍了玉堂的肩膀,对儿子们说:“要有胆量,但是还要有脑子,想办法做成事。你想过吗?为什么咬不破猪尿脬?” 玉堂无奈地说:“我试了半晌,发现只有把猪尿脬紧紧压在嘴唇上,这样略微张开嘴唇,海水才不至于灌进口中。可是猪尿脬压得紧了是圆的,牙齿使不上劲,试了半晌也没咬烂。” 石坚伯小声对两个儿子说:“是啊,难就难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在嘴里含一个东西?” 玉堂豁然开朗,他一拍后脑勺说:“哎呀!我怎么没想起这个办法,我马上找个小铁片试试。” 石坚伯小声说:“我教你一个办法,百试百灵。你在口中含一颗小钉子,用力将猪尿脬抵住嘴唇后,用牙齿咬住钉子,舌尖把钉子一送,猪尿脬就破了。吸气的时候,猪尿泡要按紧在嘴唇上,慢慢吸气,这样就不会呛水。” 石坚伯左右看看无人,继续低声向两个儿子说:“这个窍门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你们二个也不许传扬出去。为父舍得让你下水,正是因为有这个把握。”两个儿子早就明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都郑重地点点头。 石坚伯交给玉堂几颗小钉子,嘱咐道:“睡觉前,你练练用舌头掌控钉子。明天背着人含一颗在舌头下面,不耽误说话。” 第三章 海底龙吼 第二天一早,石坚伯亲自带着十几个精壮的年轻人,划着小船来到早就看好的水域。 他是一船之主,掌管大船的航路行止,指点何处捕鱼采捞,决定买卖接洽,多少大事需要他定夺,一般出来采捞这事不劳他亲自出马,但是今天事关重大,必须由他亲自坐镇指挥。 一丝炽热的风吹过,大洋寂静无声,天边几朵云彩缓慢地飘过,更显出海洋的空旷辽远。 玉堂已经养足了精神气力。有人在他胳肢窝下系上一条长绳,石坚伯给他倒了一碗酒,玉堂一干而尽,跳入水中。有人递下来网兜和铁铲,玉堂拴在腰里。几个人续下一块压舱的条石,玉堂抱在怀里。船上的人一松手,玉堂就快速地沉下去。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海水,五颜斑斓的珊瑚世界清晰可见,玉堂越潜越深,消失在一片幽暗的海沟深处。 石坚伯点燃一炷香来计时。族中潜水功夫最好的人物,能憋气半柱香的时间。玉堂决心一搏,与父亲约定一炷香不燃完,上面不主动拉绳子。一炷香燃完,不论是否得手,上面的人都拉他上来。 上面的人随玉堂下潜放出绳子,他们常年在海底谋食,却从未放出过这么长的绳子,大家面面相觑,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接应玉堂的两批人,也陆续潜入海中。 大家伸长脖子屏气凝神盯着那两根绳子,半柱香燃完了,水下一点动静没有,大家一声不出,摆好架势随时准备收绳。 忽然一个巨大的水泡翻出水面,石坚伯心头一紧:定是玉堂咬破了猪尿脬,却不料想翻上这么大水泡,难道气没有吸入口里? 石坚伯心中越发焦躁,看看一炷香所剩不多,绳子似乎动了动,石坚伯大喊一声“拉!” 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快速收绳上拉,先是一串水泡咕噜噜冒出水面,接着几个人猛地冲出水面,乱声喊道“快救人!” 大家七手八脚把玉堂弄到船上,他脸色紫青,已经断了气。 石坚伯几人连忙把他倒过来,回头朝下不住颠簸拍打,玉堂口里鼻里喷出一股海水。 石坚伯又立即把他揽在怀里,用胳膊围住他的胸部,勒紧放松,再勒紧放松,一张一弛如此往复,捣鼓了一盏茶时间。石坚伯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衣服,却加紧施为,频率越动越快,终于,玉堂咳嗦数声,接上气来。 石坚伯长出一口气,把玉堂放平在船舱里,大家悬着的心也都放下了。 这时,大家才有心思去看采上来的宝贝。 这个大贝是黑蝶贝,个头比蒲团还大。有人轻轻撬开蚌壳,从蚌腹中拨出两颗黑色的珍珠。这两颗黑珍珠浑圆润泽,在阳光下闪着缤纷的色彩,个头竟然比龙眼还大。 珍珠以黑色最为稀有名贵,这对黑珍珠如此巨大浑圆,绝对称得上稀世珍宝。 众人先是惊骇,然后一连声欢呼,都很兴奋,一张张被海水浸泡得肿胀的脸绽放着笑容。 玉堂却像一条死鱼躺在船舱里,对大家的高兴没什么反应,他刚进了趟鬼门关,长时间缺氧和快速上浮令他头疼欲裂,四肢软弱无力。 石坚伯看着萎靡的儿子,老泪纵横。他深深责备自己考虑不周全,差点送了儿子的性命。 他们将采过珍珠的贝母放回海里,然后高兴地返回大船。 一船人都聚拢过来见识一下稀世之宝,一个个兴高采烈,有人过来抚弄玉堂的脑袋以示祝贺,大家不住声地为玉堂喝彩。 有人赞叹:“这么好的珍珠!怕是龙宫里的镇宫之宝吧!” 有人接着说:“玉堂潜这么深,一定进到龙王爷的宝库了。” 又有人开玉堂的玩笑:“玉堂,怪不得你不愿意上来,是不是被龙女看上,留你招女婿呀?“ 众人哄笑,“龙女漂不漂亮?”“招女婿才过瘾呀!” 男人集中的地方,话题总是离不开女人。玉堂躺在甲板上,挤挤眼应和。 邬十斤懊悔自己没有下去取宝,被玉堂抢了这个大彩头,又见族人为玉堂喝彩,心里就有些酸酸的滋味。他阴阳怪气地说:“玉堂,这下你可是要发大财了!你下去这一小会,也太值了吧!” 邬十斤生下来十斤重,就以此为名。此人五短身材,健壮如牛,眼睛凸出,是个性格暴烈的人。十斤家的一门人丁兴旺,堂兄弟二十八个,人多势大,因此就动了心思,觊觎大族长的位子。 玉堂是年轻一代最有实力的人,是争夺族长最大的对手。因此两个人一直暗中较劲,有机会就要压过对方一头。 十斤的堂兄狗黑会意,他用惊讶的语气高声喊道:“这一对黑珍珠怕要值四五千两银子?玉堂,你能分得1000两啊!” 1000两银子!这个数字实在太过震撼,着实撩拨起一些人心中的羡慕、悔恨和嫉妒情绪。 有些人羡慕玉堂这次赌的值;有些人暗自懊悔自己没有下水;更有精明的人,马上在心里盘算出1000两银子的分量:想一想自己的家,都折变卖了,也不值100两银子。玉堂可以得到1000两银子!乖乖不得了! 当然也有很多人比较淡然,觉得这是玉堂用命换来的,不应眼红,何况玉堂分走两成后剩下的八成,自己也能分一些,也值得高兴。 一个人说:“玉堂,你发大财了不要忘记咱们弟兄,要不是我拉你,你能出的来?” 另一个说:“玉堂兄弟,你发了大财莫忘请客。” 一个外号叫癞痢头的家伙,也想掺和进来开个玩笑,他尖声怪气地说道:“哼,这个财岂是好发的?玉堂采了南海龙宫的镇海之宝,龙王爷岂能善罢甘休?当心龙王爷找上门来!” 癞痢头小时候脑袋生疮,结痂后头发不再生长,露出一片一片的头皮,大家都叫他癞痢头。他瘦小枯干,没有多大力量,本来没资格上船出海,石坚伯念他父亲早死,寡母带一窝儿女过活,日子艰难,就让老大癞痢头上船,好多分一份份例,为此族中那些没能上船的人愤愤不平。癞痢头平时说话出语伤人,又不知好歹,是个招人厌的家伙,大家都不爱搭理他。 正在照顾玉堂的猪利骂了一声:“放屁!”猪利与玉堂最为要好,他想要反驳,但是不善言辞,只狠狠地挤出这两个字。 癞痢头讲话恶毒,众人接不上话,气氛便一下冷下来。 正在这时,从东北方向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过来,从船下穿过,快速地向西南方向远去了。那声音来自海底,有点像野兽的嘶吼,沉闷却又响亮,从海底滚滚而过,回声却弥漫天际,仿佛海底有一头巨大的野兽,脚步轰隆隆地奔跑去了。 第四章 一道水墙 一船人都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有人下意识探头去看船下的海面,什么都没有!更多人在海里寻找,希望找到声音的来源。 这声音太奇怪了,是什么怪物有闷雷一样的巨吼?有闪电一般的迅捷?可以在海底奔跑? 赖利头的话言犹在耳,难道……难道龙王爷真的来啦?想及此处,大家毛骨悚然,惶恐不安。 忽然有人尖声叫喊:“快看!”大家惊慌地向这个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东北方向,海天相连的线条起了皱褶,再一转眼,这条线变粗变黑。 “那是什么?” “那条黑线是什么?” 大家议论纷纷,石坚伯忽然脸色大变,大喊一生:“快起锚!快升帆!快!快!” 在大家伙眼里,石坚伯像石头一样坚定,无论再大的风浪都没有慌乱过,这时竟然惊慌失措,大家都感到出大事了。 惊恐的渔民慌乱地回到自己的岗位,手忙脚乱地干活。 负责锚碇的蒋有木带着几个人,忙乱地推动绞盘想把锚锭升上来,慌张之中推不动,不知道是绞盘卡住了,还是锚卡在海底岩石上了。 石坚伯选择抛锚地点是很有讲究的,他们用绳子测过水深,避开礁石,选择在沙质海底抛锚,按理起锚应该很顺畅。 蒋有木正撅着屁股查看绞盘卡在哪里了,石坚伯大喊:“砍断锚缆!”一句话提醒了蒋有木。他抄起绞盘旁常备的大斧,轮圆大斧,一斧头就将胳膊粗的缆绳砍断。 石坚伯命令玉磊猪利把玉堂抬仓里,关严舱门。 这时候前后帆都升起来,大船有了动力,锚缆一断船就动起来,石坚伯亲自把舵,吆喝着调整船帆的角度,让帆吃满风,自己调整船舵的方位,让帆和舵形成最有力的夹角,船对准黑线涌来方向迎头驶去。 这些刚来得及做完,东北方向的黑线已经变成一面水墙,滚滚而来,再一转眼,水墙就变成水山,来到眼前。 石坚伯高喊:“抓牢——!” 话音未落,眼前的水面急速上涌鼓胀起来,一座巨大的水山立在眼前,翻涌着压将过来,大海像倾斜了一样,东北方向的天空被遮去半边。有人恐惧地哭喊起来。 大船迎头向水山冲过去,船头忽地高高扬起,靠着刚才的冲劲吃力地往山上爬。船几乎直竖起来,龙骨吱吱嘎嘎作响,似乎马上就要折断,舱内传来兵兵乓乓的撞击声。 眼看船再也爬不动,似乎马上就要翻过去,正在绝望,身后的海面也迅速鼓涨上来,船尾剧烈上翘,有人把扶不牢,被重重地甩到甲板上。 一瞬间,大船来到水墙之巅,大海在他们脚下。石坚伯向海面望了一眼,只见这堵水墙有几十丈高,水墙在整个大海中横亘着,无端无际,翻涌着排山倒海般向前推进。大家在惊恐之中,还没有来得及调整姿势,大船从水墙的另一侧俯冲下来,几乎是竖直砸向海面,又引起一阵惊呼。 小船用长绳拖在大船后头,这时小船还在水山的另一侧,巨大的拉力崩断了绳索。 幸亏小船这一拖拽,让大船船尾下沉,使大船从船头朝下、竖直下砸的姿态,变成倾斜下砸,不至于一头栽入海水中。 水墙过去了,后面跟着的浪头小很多,大船都安然度过。 大海稍微平静一些,石坚伯指挥众人拉回小船,清点人数,查看大船各处损失。所幸无人落水,仅有几个人被撞伤,并无大碍,撞坏一些隔舱板和一些家什器具。 一连串的震惊把船人的人打蒙了,大家还沉浸在恐惧之中,有的人脸色青紫,有的人瑟瑟发抖,有的人目光呆滞不知所措,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时,东北角生出一片黑云,越升越高,越来越大。石坚伯与水清伯简短商量几句,然后冲大伙高喊:“暴风雨马上就要到了,不远处有个避风塘,咱们要抓紧找到。”然后他亲自把舵,调正航向,快速驶离了这片水域。 此时,起风了,很快风越来越大,黑云从东北方向快速压过来,逐渐笼罩满天,天色暗淡下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声音从东北方向逐渐传过来,那是一种“哗哗”的和鸣,似乎从全方位发出,逐渐逼近过来。 大家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怪兽又来了?但这次声音移动的速度明显比上次慢,从东北向西南渐次传过来。 有人高叫:“暴雨!” 这些渔民常年再海里觅食,大雨打在海面的声音听过无数次,但是像这么巨大的响声还是第一次听到,都不禁骇然。 随即,铜钱大的雨点打下来,打在船帆上砰砰作响,打在甲板啪啪有声,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 雨点越来越密,接着就像瓢泼也似地灌将下来,雨水似乎将天海之间充塞满了,海天间白茫茫全是雨水。 紧接着狂风就刮过来,雨水被风吹得时密时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一簇簇一团团,竖直、斜刺、横向里抛洒。 狂浪一浪连接一浪,海面像开了锅一样沸腾。巨浪被风高高抛起,摔打在大船上,摔碎成一片白色的水花,舱门早就关严了,海水从船舷流下去。 大船在浪峰和波谷间挣扎,一会被淹没在波谷中,两侧的天空挤压在一起,高耸的巨浪几乎把船吞没,一会又倔强地从海水中冲出来,占上波峰。大船受到来自前后左右的撞击,上下左右颠簸摇荡,根本看不出在前行还是在倒退。 天空和大海成了一个颜色,到处是风声和雨声,时而有闪电撕裂天空,电龙张牙舞爪,在黑云中蜿蜒炸裂。忽然一道闪电竖直劈向水面,水中也生出一道闪电对劈,更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大海。 雷声在头顶炸响,一阵接连一阵,撕心裂胆,震慑魂魄。 南海成了人间地狱。 船上的人被恐惧攫住了心,很多人浑身瑟瑟颤抖,上下牙齿不住地磕碰,有人惊吓过度,呆痴痴像梦游一般,几次险些甩到海里。 石坚伯看在眼里,他牢牢把着船舵,稳稳地站在甲板上,高声发出号令,分派活计,用忙碌驱散渔民的恐惧,暂时顾不上害怕。 天气太糟糕了,稍远一点的海面便模糊不清,石坚伯派两个眼力尖的人趴在船头,负责观察瞭望礁石和浅滩的方位,派几个人不停地测量两侧的水深和船速,其他人按他的号令不停调整船帆高度和吃风角度。 雨声太大了,根本听不清喊什么,石坚伯派几个人传令报数,他们抓住帆索,跌跌撞撞在各个岗位之间移动。 所有的人为活命都拼尽全力,一边尽可能抓牢固定物,一边跌跌撞撞地干活。 大船艰难地与风浪对抗,还要躲避暗礁,左冲右突,一会走“之”字,一会直直冲向浪头,他们在风浪中颠簸了两个时辰,终于赶在天黑前驶进一个环礁湖内。 第五章 矛盾初现端倪 这个环礁湖叫黄岩礁,珊瑚礁围成一圈,内部形成一个泄湖。珊瑚礁把风浪隔开,任外面波浪滔天,泄湖内波平浪静,内外犹如两个世界。 黄岩礁西南侧有一个礁门,可以容渔船出入。泻湖内水深适宜,大小船只都方便停泊。 在南海深处,有十几处这样的环礁湖,渔民们遇到风浪时可以躲避。 渔民说这是老天爷顾惜穷苦渔民,专门造下的救命石塘。民间称这样的海塘为避风塘。 大船抛锚停稳,终于从地域回到人间。 一船人死里逃生,在经历了震撼、恐惧、绝望之后,忽然发现危险远离了,被生死搏斗而压抑的情绪一股脑释放出来:有人疲惫到极点,一下子松弛,躺倒在甲板,摊开四肢,任凭雨水浇灌;有人喜极而泣,掩面哭出声来;有人长长地舒一口气,似乎这一天都没有喘气;有人还呆呆立在原地,似乎还没从惊恐中走出来。 石坚伯也长舒了一口气,才感觉又累又饿。他看看做出各种怪诞行为的族人,耐心等大家情绪平复一些,才安排蒋有木带几个人收集雨水,有了这场暴雨,返航时就不必再绕道取淡水。又安排厨房抓紧做晚饭,午饭早就错过了。然后高声招呼大家回仓室休息。 石坚伯自己却叫上水清伯和几个年岁稍长的人,到一个小仓室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癞痢头随大伙进船舱休息,忽然想起被猪利骂放屁,不想自己一语成谶,说的话应验了,他觉得应该利用这个机会把面子板回来。 他得意洋洋地对猪利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龙王爷果真找上门来了吧!难道不是吗?” 猪利还没来得及搭话,其他人就七嘴八舌接上话茬。这一天的惊恐和疑问正需要找人倾诉,癞痢头的话像一个火星溅进火药堆里,引炸了全船人的议论: “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叫声,太日怪了!” “什么东西跑这样快?还在水底下跑,怕不是龙吧?” “这样翻江倒海,呼风唤雨,除了龙王还能有谁?” 有人战战兢兢地说:“咱们刚采了这对珍珠,就……,怕不是……” “是呀,这么巧……” 癞痢头的话从来没有如此引起重视和共鸣,他非常得意,骄傲地看着大家,高声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咱们采了龙王的宝贝,龙王爷发怒,找上门了呗!” 狗黑唯恐天下不乱,顺着瘌痢头的话说道:“假如真是龙王爷找上门来,咱们躲进这里就躲得过去吗?” 这句话正戳进大家心窝子,让渔民们已经松弛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惊恐的气氛马上充溢整个船舱。 “那可如何是好?”“怎么办?” 邬十斤道:“都是黑珍珠惹的祸,不然不会如此巧合。” 狗黑附和道“要是这样的话,这对珍珠不能留呀,送还龙王吧。” 癞痢头说:“应该把珍珠还给龙王,免得降罪我们。” 玉磊不高兴了,他说:“不要胡说八道,咱们采的珍珠还少么?偏偏这一对就和龙王爷扯一块了?” 狗黑反驳说:“那你说,为什么这么巧合?” 猪利想回击,嘴唇抖动半天,才说:“十、十、十斤也下水看过,当、当、当时为啥不说、不说龙王的宝贝?” 邬十斤一时语塞,答不上话。 有人出来做和事佬:“灾祸是不是这对珍珠引起的?一时半会也搞不清楚,现在但凡能消灾避祸的法子都要试试,保命要紧。” 玉堂躺在船舱,被剧烈的颠簸撞破了额头,现在还血殷殷的。他硬气地说:“大家放心,如果祸事是我惹下的,我一个人来担好了!” 邬十斤愤愤地说:“说得轻巧,你闯的祸事,却连累我们性命难保。” 玉磊针锋相对:“凭什么说是我哥闯的祸!采这对珍珠大家都同意的。” 邬十斤嘴一撇,无赖地说:“起初,大家同意采这对珍珠,没错;现在大家都同意把珊瑚扔掉,也没错。听大家的,还是听你哥俩的?” 玉磊跳到人群中央,历声喊道:“这对珍珠是我哥拿命换来的,谁敢扔掉试试!” 人群中吵吵嚷嚷,明显分成三派,一派支持邬十斤;一派支持玉堂玉磊兄弟;还有一部分人是和事佬,两边劝解。 正在吵闹间,石坚伯、水清伯等几人走进来,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 石坚伯用严厉的眼光扫视了一圈,训斥道:“今天咱们侥幸捡了一条命,你们还有气力在这里磨牙抬杠?今天的灾祸,大家一定想知道因由,现在就向大家解说明白。 “我和水清几个人合计了一下,今天咱们遇到一连串的灾祸,唯一说得通的就是地震。” “听老一辈人讲,天由四根石柱支撑,地由八条蛟龙驼载。平时蛟龙不动,大地四平八稳。今天一条蛟龙从东北跑向西南,引起地陷海倾,这就是今天的地震。” “最开始,大家听到海底的脚步声和吼叫声,那就是蛟龙发出的。” “再往后,出现一堵像山一样高的水墙。那是因为地一晃动,大海里的水也晃动,于是就产生如此高的巨浪” “再后面,****就更好解释了。龙从风雨嘛,蛟龙一动起来,一定是风雨雷电随行。所以说,今天我们遇到的就是地震。” “刚才谁说龙王找上门来的?纯粹是胡扯!地震一般是天道不行,上天降灾祸于国家。我们几十个低微的渔民,绝对招不来这样的灾祸。” “事情的因由讲清楚了,大家不要再胡思乱想,更不许乱说是我们招惹的灾祸!谁再这样胡说,就是动摇军心!其罪可诛,今后不许再上这条船!也不许再提扔掉珍珠这样的话,谁再提,珍珠卖掉之后,你们家就不要分成了。” “现在,都随我祭祀海神。咱们今天大难不死,多亏海神保佑。咱们祈求海神保佑,彻底度过这一难,平安回家。” 石坚伯率领全船人员冒着暴雨集合,郑重地祭祀了海神。祭祀之后吃饭睡觉,一船人的情绪稳住了。 天亮之后,风停雨住,太阳升起来,天空湛蓝清澈,大海收起凶恶的嘴脸,重新呈现一派温和柔美的形象,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船都没有动,观望了两天,没有发现新的危险征兆,第三天才杨帆离开黄岩礁,返航回家。 这一年是乾隆46年,岁在辛丑。台湾岛西南发生剧烈地震,引发海啸飓风,巨浪排空,怪风暴雨连日竟夜。海啸袭击了台湾、安南、吕宋濒海村落,溺毙者甚众,渔船沉没损毁者无数。 第六章 村里来了个小木匠 广东潭江入海口,浩浩荡荡的江水流到这里,江面顿宽,水势变缓,江水海水相连,颜色从浅绿到碧蓝,直到天海相连处成了一条灰白的细线。 一个渔家姑娘站在海边,翘首遥望南海,只见烟波浩渺,鱼帆点点,却看不到熟悉的大海船的帆影,不禁失望地叹息一声。 姑娘盼望的大船船体硕大,浑身漆满桐油,黄身乌帆,威风凛凛,每次远航归来时,远远地就能看到它的轮廓,在近海捕鱼的舢板群里显得突兀惹眼,非常易于辨认。 大海船已经出海将近半年了,现在节令临近中秋,依常例也该返航了。按照父亲的说法,放南洋的船一般要二月里出海,最晚三月上旬,趁着北风的吹送,一路驶向千里长沙。而返航一定要赶在中秋节之前,这时候从南向北刮的信风还没有改变方向,大船可以顺风返航,正好赶回家过中秋节。 越是离近中秋,村子里的女人们越是计算着亲人的归期,这些日子谈论的话题离不开返航、男人、收成等,全村都沉浸在既忧焚又期待的氛围之中。 最近村子里外地客商也多起来。平时村子里来往的都是一些鱼贩,每天早晨来收买鲜鱼,当天就贩往内陆市镇。这个时候来的大多是贩卖香料、珍宝玩件的商人。他们算准大船返航的时节,络绎前来,期望拿到第一手货源,大赚一笔。 只要有大钱赚,自有鼻子尖的客商闻着钱的味道找上门来。 官府的人也开始在海边转悠,他们要早早登船检查,按照值十取二课税。 姑娘正在暗自惆怅,忽然有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双眼,故意哑着嗓子说:“猜猜我是谁。” 少女摸了摸捂住她眼睛的手,不屑地说:“小木匠!” 小木匠见被说穿,于是松开手道:“香姑,你怎么一下就猜出来了?” 香姑白一眼小木匠,呸了一口,道:“一摸手就知道是你小木匠。你这手细皮嫩肉的哪像个手艺人,全石湾村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小木匠脸色变了一下,旋即又堆满笑容,岔开话题问:“你在这里长吁短叹,又在等你父亲和哥哥?” 香姑答道:“是啊,眼看就要过中秋节,还不见踪影。往年这时候早就到家了,越等越让人心焦。” 小木匠察言观色,显出比香姑还急的模样,建议道:“咱们到龙头山望望吧,那里地势最高,远远就可以看到。” 香姑觉得有理,于是驾一艘小船去龙头山。 石湾村处在一个大海湾深处,巨大的海湾深深弯入陆地,两侧山崖耸立,像两扇大门。海湾开口处分布着几座小岛,阻挡了海浪侵入,因此海湾内四季波平浪静,是优质的天然渔港。 两扇海门一样的山分别叫做龙头山和虎头山,其中龙头山更高一些,在山顶既可以远眺大海也可以俯视潭江,景致更加宜人,是以村民登高多喜欢龙头山。 沿着海岸步行去龙头山需要走一个大弧线,划小船可以走直线,又近又快。 石香姑摇着小船,小木匠站在船头,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香姑打趣道:“瞧你东张西望的样子,像只猴子,就像没见过海一样,有什么好稀罕的?” 小木匠说:“不瞒你说,我自小在广州城里长大,海是见过,但是没有进入过海里面。这是第一次在大海里行船,看哪里都觉新鲜。” 香姑笑道:“大海?这才是一个小海湾,小海都算不上呐。哪天让你随我爸放一趟远洋,无边无际都是水,行船几十天看不到一个海岛,一来一回要半年时间,那才是大海呢!” 小木匠乍舌道:“吓死人了,我可不敢去。你去过远洋吗?” 香姑叹道:“大船不让女人上船,我们女人只配划着小船,在海岸附近捕鱼捞虾。我倒是愿意去大洋里看看,爹爹给我讲过很多大洋里的事。” 小木匠一脸鄙夷,说道:“那有什么好?半年都在船上,岂不把人憋闷死。要去就去广州。广州人多,好吃好喝好玩的地方多,热闹的去处多,稀罕事也多,还有红番、黑番各色夷人,保管你的眼睛看都看不过来。”小木匠被嘲笑没见过大海,连忙拿出广州的见闻为自己撑门面。 接着小木匠自然又讲起广州的故事,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小木匠一个半月前来到石湾村兜揽木匠活,就是靠着这些广州的故事征服了村子里的女孩子。 生活界限只局限在这个海湾的渔村姑娘们,她们的世界里只有海、船、渔网、鱼虾,小木匠带来的世界把她们震惊的目瞪口呆,她们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深深吸引了,经常缠着小木匠讲广州的故事。 小木匠就喜欢往女孩堆里扎,似乎对木匠活并不上心,也没见他干过几次活计,无人深究他如何养活自己。 石湾村尽管不缺外地客商和匠人到来,唯独小木匠的到来引起姑娘们的骚动不安。 小木匠人长得白皙高挑,与黝黑短粗的村里男人大不一样,关键是能说善道,广州城里的事情讲得天花乱坠,尤其善于说些甜言蜜语,会与姑娘们玩笑逗弄,讨取姑娘们的欢心。村里木讷汉子哪会这些手段,因此,小木匠来村子不久,就招惹得姑娘们痴迷颠倒。 疍户人家的女儿没有那么多禁忌和约束,喜欢就直接表达和追求,因此小木匠成了石湾村女孩竞相追逐的对象。但小木匠偏偏谁都看不上,唯独对石香姑青眼有加。 石香姑也确实是这群姑娘中最配得上他的。她是石坚族长唯一女儿,石坚有三儿一女,母亲女儿六岁时去世,石坚伯将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哥哥们也都疼爱有加。 香姑长相大方匀称,尽管皮肤略黑,但是透露出青春的光辉,显得健康美丽,自有一种端庄朴实的风姿,在村子里属于出类拔萃的姑娘。 石香姑情窦初开,就遇上这样一个老于风情的帅气男子,很难有招架之力。 石香姑不了解小木匠的底细,开始时还有所防范,但是架不住小木匠直白的追求和撩拨,关键是其他姑娘对小木匠众星捧月般地追求,哪一个姑娘不争强好胜,岂肯甘居人后,在群体的裹挟下,石香姑对小木匠的好感迅速升温,渐渐接纳了小木匠,两个人好上了。 第七章 什么是青楼 小木匠大谈了一番广州风物,引得香姑神往不已,手中的橹摇得不似先前那么有力。 这时候小木匠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说:“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香姑说:“这样凭空乱猜,我怎能猜得中?” 小木匠凑过来,将纸包伸到香姑鼻子下,神神秘秘地晃了晃,一缕香气传出来。那股香气好闻极了,香姑还是第一次闻到这样的东西。 香姑急不可待地说:“这么香!是什么东西?快打开看看!” 小木匠打开纸包,里面又有两个小纸包,再打开这两个小纸包,露出一包粉白、一包粉红。香姑一只手扶着撸,伸过一只手,用指尖捏了一点纸包里的东西,她干惯了活的手有些粗糙,但是粘过纸包里的东西之后,手指细腻爽滑,从没有过这样美好的触感,放在鼻子前闻闻,香气扑鼻。 香姑惊讶地嘴都合不拢,迫不及待地询问:“哎呀!这是什么呀?做什么使用?快说!” 小木匠骄傲地说:“切!连这都不识得?这是胭脂水粉,城里姑娘都用这个来打扮。粉搽在脸上用,胭脂抹在嘴唇上用,也可以涂一点在两颊。女孩搽脂抹粉装扮下来,那脸儿又白又嫩,丑姑娘变成俊姑娘,俊姑娘变成俏姑娘,要多迷人有多迷人。” 香姑两只手离开船橹,另一只手也粘了一点点脂粉,双手捻个不住,那种滑爽触感,是一种从未经验的感觉。她第一次知道,手指除了劳作,还能传递出这样美妙的感触。 一会二儿又放在鼻子前闻闻,那种香气太美好了,清新温润,一下子进入头脑里去。她也是第一次明白,鼻子是能够用来享福的。 香姑不仅失神,喃喃道:“世间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小木匠见脂粉收到效果,心里无比得意,继续卖弄道:“外面的好东西太多了,咱们村子的人没见识过罢了。要用我的眼光看,咱们村里的姑娘都不会打扮。人家广州府的姑娘,哪个不用脂粉?哪个不穿绫罗绸缎?哪个不佩戴钗环首饰?” 小木匠继续发挥:“我给你讲,打扮与不打扮就是不一样。你就说青楼里的那些姑娘,打扮出来,个个像仙女下凡,那妆容,那身段,那眼神,那浑身的香气,恨不能把你迷死,哪个男人见了不是魂儿出窍,死在她们身上也心甘情愿——” 小木匠自顾滔滔不绝地卖弄他的见识,香姑忽然沉下脸,冷冷地问道:“什么是青楼?” 小木匠这才发觉失言,连忙掩饰,结结巴巴地说:“额——青楼,额——就是有很多姑娘,额——其实这个很平常,我——我也只是听说——” 香姑大致猜出青楼的意思,大约就是村里人口中的窑子,小木匠越是忙着掩饰和撇清,越是坚定了她的看法。 香姑心里暗骂小木匠花心,听他的话语,不知去过多少趟青楼,心里越想越气。她是个不肯吃亏的姑娘,有气当然就要发出来。 香姑忽然一脸诧异,向小木匠背后一指,喊道:“快看!” 小木匠惊慌地转头去看,香姑猛然用双脚摇晃小船。小木匠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栽进海里。 香姑哈哈大笑,对着水里的小木匠喊道:“去你的青楼姑娘!姑奶奶要让你喝两口海水,才解我的气。” 小木匠在水里惊恐失措,两手乱抓,忽上忽下,口中含糊喊着救命,样子十分夸张。看着小木匠做作的样子,香姑十分开心,心想这个小木匠就是会逗人开心。 她笑着说道:“你也太会演戏了,再演,姑奶奶也不救你。” 她们疍家人从小在水里长大,男女老幼都会游水,香姑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会游水的,似乎天生就会,她想当然地认为所有人自然都会游水。 小木匠手脚乱舞,拼命挣扎,一会儿脑袋就被水面淹没。 香姑发觉不对劲,这小子似乎不是演戏,看样子真不会游水,再不救就淹死了。她忙跳下水,把小木匠拖到船上。 小木匠像一条死狗,水淋淋地半卧在船舷,不停地干呕。他喝了不少海水,太苦涩了,想吐出来又吐不出。 香姑看到小木匠的怂样子,笑的前仰后合:“本来想与你开个玩笑,哪承想你不会游水。” 小木匠有气无力地趴着,脸上现出一幅凶狠的神情,这表情一闪即逝,石香姑并没有看见。小木匠低声哼道:“可惜了,那一包胭脂水粉!”他跌进水里时张皇失措,把一包胭脂水粉都撒进海里。 “呸,也不知是哪个青楼姑娘用剩下的?拿来混蒙我,我才不稀罕。”香姑嘴上虽然说的硬气,心里到底可惜那两包脂粉。 小船到达龙头山下,小木匠受到这番惊吓,脸色惨白还没有缓过颜色,双腿软塌塌地站不来,香姑扶小木匠下船,半搀半架地向山上爬。 香姑打趣道:“瞧你这熊样,不就是喝了几口海水吗?连路都不会走了。你逛青楼的劲头哪去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慢慢上山。两人衣服湿哒哒地滴水,在山路上留下一路水印。 这时身后有十几个人沿着山路迤逦上山,从她们身边经过。 香姑湿漉漉的衣服裹在身上,曲线毕露,这一行人不免多看几眼,走过前面还时不时有人回头。 第八章 盐田大计 这一行人一边向山上走,一边左顾右盼,指指点点,其中一位衣着华丽的老者显然最尊贵,一行人都跟随他的脚步行止。 他们来到山顶开阔处,老者停下来,其他人都围拢过来。 一个人指着一览无余的海湾,操着北方口音说道:“这里果然是绝佳宝地。你看这海湾,水浅浪平,适合引水。一圈海岸差不多有二十里长,沙滩平缓,稍加平整填挖就可以改造成优质盐田。这些好处别处海滩也有,算不得稀奇,最难得之处是这两座山,这才是稀奇!” 老者好奇地问“这两座山如何?” “太公请看,咱们脚下的龙头山,对面的虎头山,这两座山向两侧延绵数里,像两堵墙挡住了海风。两座山像两扇大门,中间的海湾地势平坦,风从此处穿过,风力较别处大了很多,别处无风时这里有风,别处小风这里大风。晒盐的水气马上被风带走,水干的快,出盐就快。同样是盐场,别家一个月能出两池盐,您这里少说能出三池。这样的地势万里挑一,做盐场真是上上之选。” 被称为太公的尊贵老者姓黄,是附近的豪门巨贵。他非常高兴,拉着这个人的手说:“先生眼光独到,你所讲的正中我意。几千里请你来,果然不负老夫所望。把盐田建在这里还有一项好处,海湾本身就是良港,晒好的盐就地外运,省去了倒运的费用。” 众人连忙附和,赞扬黄老太公深谋远虑。 北方口音的叹了口气,道:“在这里建盐田是再好不过了,却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请看湾里这个镇子,沿海而建,占地颇广,把盐场占去三分之一,好好的盐场被村子一分为二。这是第一个不足,第二个不足,就是海湾里人口众多,还有这么多渔船,吃喝拉撒污了海水,会妨碍海盐的品质。” 老太公淡然地说:“我当是什么大事。湾里的这些人都是疍民,让他们迁走好了,何足挂齿。” 北方口音的人有些怀疑,下面这个镇子着实不小,怕有五六千人,海湾里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差不多上千只,岂是说迁走就迁走的? 旁边一位秀才打扮的人对北方人说:“你是杨州府来的师傅,对我们这里的情况有所不知。我们黄老太公岂是一般的乡绅富户。太公两个儿子是当朝大官,大老爷乃是大清工部侍郎,二老爷乃是广州府太守。老太公发一句话,知县大人也要敬让三分,太公让谁迁走谁敢说个不字。” 老太公抚着胡须,傲然地俯视海湾,并没有丝毫谦逊之态。 扬州师傅吃惊不小。他是黄老太公专门从扬州寻访的师傅,高薪聘来指导建设盐场,本来态度自负,侃侃而谈,想借此拉高自己的行市,多开一些工钱,当听到这里,气势立即矮了一截,语气态度变得更为恭谨。 扬州师傅不无奉承地说:“还是老太公大手笔。倘若把这个村子和渔船移走,整个海湾连为一体,海岸和纵深都够宏大,这座盐场建起来,那就不得了了。广东天热,此处海湾风又大,出盐自然比两淮盐场快不少,您老人家一个盐场抵得上两淮的两个盐场。” 老太公非常开心,道:“照你看,我建这盐场,能赚到钱吗?”眼睛却看着旁边的中年男子,那是他的三儿子。 扬州师傅用谄媚的语气说道:“赚钱!赚钱!太赚钱了!只要盐场建起来,就是造了一座聚宝盆。你老太爷只管喝茶听戏,财宝自动往家里流,世世代代不会断绝,子孙后代都享您的福分啊!” 扬州师傅继续说:“现今朝廷扩大盐田专营,多少达官巨贵挤破头,都争不来一张执照。为啥?就是盐田太赚钱了。老太公能拿到一张执照,必定有通天的门道!嘿嘿,我干这个行业几十年,最了解里面的花头。扬州的盐商哪一个没有朝廷大官做后台?”这位扬州师话却也不全是吹捧,深谙盐业门道人才有如此的见地。 老太公大悦,他拍着师傅的肩膀说:“说得好!有见识!”然后,转头向着三儿子说:“一个制盐师傅竟能说出这样有见识的话,可你却对建造盐场不热心,倒不如师傅的眼光和格局。” 儿子被训斥,唯唯诺诺,脸色涨红,并不敢回话。 老太公又向着制盐师傅,骄傲说:“不瞒师傅说,两广也就只批准了我一家。”他的声音很大,要让大家都听到。 “哎呀呀!您这张执照不得了,了不得啊!老太公猜猜,您这个盐场,一年能有多少进利?” “还没有干起来,说不准,我估摸有几万两吧?” 扬州师傅比着一个指头,说:“不低于这个数?” “一万两?”旁边的几个人答道。 这个答案太过离谱,扬州师傅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十万两?!”又有人答道。 扬州师傅头摇的像拨浪鼓,他不耐烦,自己揭破谜底:“一百万两!” “啊!”有人失声地喊出声,这个数字太震撼了,即便几个假装斯文儒雅的乡绅也有些失态。 “这还是往少里说。两淮的盐场,一般的每年进利七八十万两。这个盐场的条件,每年进利一百万两是保底的数。我若是胡乱说,今后就不在制盐圈子里混了。” 老太公心中狂喜。他们家为了谋求盐田执照,已经花费了近50万两白银,辛苦积攒的家底舍去大半。必须尽快搞好盐田,把送出去的银子捞回来。 “太腐败了!”“太太黑心!”每次送钱打点,老太公都在心中暗骂。纵使他儿子是吏部侍郎这样的高官,依然需要大笔银两贿赂。话又说回来,毕竟他儿子是掌握实权的重臣,花了钱能把事情办成。还有不少官宦富商,大把大把地花费银两,却落得两手空空。 老太公毕竟格局高,心中高兴归高兴,脸上却不露声色。扬州师傅说破盐场的巨额利润,今天一干人都听到了,传扬出去不是好事,他不悦地说:“世上哪有这样高利的生意?剔除盐引、税课、耗费、人工等等,真正的进利,一年不过几万两。” 然后,老太公又严厉地对众人说:“扬州师傅急于建功,胡乱说个数字,大家不要当真,更不许对外乱讲。” 一群人诺诺连声,扬州师傅看透了黄老太公的顾虑,也不敢争辩。 老太公拍着扬州师傅的肩膀,说:“你也不必心急,好好帮我把盐田建起来,我不会亏待你。” 扬州师傅一拍胸脯,说:“老太公尽管放心。我家祖传的技艺,到我这里是第十八代,找到我算是找对人了。最近朝廷批下来几处盐田,请我做师傅的人快把我家门槛踏破了。” 前面是铺垫,后面才是重点。扬州师傅说:“我来这里,并非看上老太爷的聘金,而是不好驳中间人的面子。老太爷聘金给多给少都无所谓,我都会把盐场建好。不过,且莫要小看这盐场建设,还是有很多门道的,我经手的盐场那就是不一样,出盐多,进利多。” 老太爷心中不悦,暗骂扬州师傅急功近利,后面盐场建好,要早早把他踹走,脸上却堆满笑意,说:“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好好干!” 一行人查勘好盐田下山,又从香姑和小木匠旁边经过,一双双眼睛,闪闪烁烁,离不开香姑湿漉漉的身子。 香姑和小木匠慢悠悠往山顶爬,小木匠很快就恢复了气力,却仍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让香姑搀扶着,故意与香姑挨挨蹭蹭。 两人到得山顶,小木匠见树木遮挡、四周无人,于是嬉皮笑脸地说:“你的胸脯鼓鼓的,蹭的我心里痒。” 香姑把小木匠推开,道:“我好心扶你,你却打歪主意,你自己走路。” 香姑的衣服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双乳若隐若现。 小木匠咽一口唾沫,讪笑着说:“这湿衣服裹在身上真好看,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动心的。”说着亲了香姑一口。 石香姑毕竟是情窦初开,被这突然的举动搞得羞怯而慌乱,不知所措。 小木匠是情场老手,见香姑没反应,一把将香姑抱在怀里。 香姑向外推小木匠,小木匠更加得寸进尺,一边亲嘴一边在香姑身上身下乱摸。 香姑被小木匠搞得意乱情迷,也有些情不自禁,推小木匠的力量渐渐小了。 小木匠对少女欲拒还就的心态拿捏的很准,一边心肝宝贝叫个不住,一边去解香姑的衣服。 正在这是,听得有僧人诵偈,声音不大,但是听得十分真切: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两个人慌忙分开,四下张望,只见悬崖边向外突出的一块石头上,一个僧人盘腿打坐。僧人面向大海,海风吹拂,僧人宽大的衣袍和雪白的胡须随风飞扬,像是在御风飞升一般。 香姑两颊绯红,她望着僧人,暗想幸好此人面朝大海,应该没有看到她和小木匠的不雅举动,然后才回味老和尚的偈语,忽然心念一动:和尚这是在暗示我么? 她连忙收心敛性,躬身向僧人拜了一拜,脸上的红晕仍然没有退尽。 小木匠低声骂道:“老秃驴,坏了老子的好事。”脸上现出恶狠狠的表情,香姑瞪了他一眼,小木匠马上又换了一副笑脸。 香姑自顾来到崖边,向远处眺望搜寻。小木匠凑过来,香姑连忙躲开,低声说:“滚远一点,让人瞧见难堪。” 小木匠闪过恼怒的神色,瞬即又换上讪讪的假笑。 香姑看不到大船的影子,两个人下山回村了。 僧人自始至终面朝大海,闭目合手,并没有看他们,口中自顾念念有词。 第九章 疍家人 后半夜,香姑睡得正香,被二哥叫醒。是大船到了。迷迷糊糊的香姑随二哥来到码头,已近有几个族人先到了。 只见明亮的月光下,海湾里多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长出一座小山。那是远航归来的大船。大船吃水深,靠不近码头,远远停靠在海湾里。 大家划小船过去,趁着月光,把大船里的香料和几件值钱的宝贝卸下,分别藏在石坚伯、水清伯等年长族人的家中。 做完这些,大船离开了,村子恢复平静,又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大船轰轰烈烈地返航。全村老幼奔走相告,尽到码头迎接。专门负责收税的户吏也早早等在岸边,他们的嗅觉灵敏,不等通报就来了。客商们得到消息,被石坚伯的二儿子玉立带来看货。码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大船上迟迟不见动静,村民知道这是为仪式做准备。 良久,忽听大船上响想起鞭炮声。石坚伯、水清伯率领众船工抬着神龛下船,换乘小船登岸,送往海神庙,全村人跟随在后。 安放好海神,献上村里人备好的三牲,鞭炮齐鸣,石坚伯焚香,然后率领全村人跪地拜谢海神,黑压压跪倒一片。 司礼的人高声唱诵,大意是感谢海神护佑平安,丰收归来。唱诵完毕,石坚伯率众再叩头,礼毕。 完成仪式后,众位乡亲才上前厮见,久别重逢,无不欢欣。 石坚伯找到迎接他的二儿子和小女儿,香姑像小鸟一样扑上来,石坚伯疼爱地拍拍女儿的脸蛋,二儿子玉立只是在旁边笑。石坚伯只是简单地同儿女打个招呼,就陪同户吏登船验货,然后安排卸船。 玉堂拉过兴高采烈的妹妹,从怀中掏出一把木梳子,上面趴着一只惟妙惟肖小鸟,这是他在船上休息时刻的。 香姑在发梢上试着梳了几下,欢喜不已,说到:“比买来的还要好用呢!还是大哥好。哎?春兰姐的呢?” 春兰是玉堂未过门的媳妇,与香姑手拉手来找玉堂。 玉堂憨笑一下,又掏出一把梳子,上面雕刻的却是两头小猪,憨态可掬。 春兰属猪,她会意玉堂的意思,满脸涨的通红,接过梳子马上装进口袋。 还是被香姑看见,她打趣道:“哥哥嫂子急着成亲啦?想生一对双胞胎?” 春兰去撕香姑的嘴,香姑笑着往玉堂身后躲,边喊道:“嫂子不要急,你们的婚事包在我身上,我去催爹爹,马上给你们办婚事。” 一边的三哥玉磊被冷落,悻悻不乐,把准备递出的礼物藏在背后,作势对香姑嚷道:“好啊!只有大哥好,三哥不好,我的礼物就不给了。”他们两个年龄相差不足两岁,见面总是吵架。 香姑脸色一板,正色说道:“石玉磊,半年没人与你吵架,清静多了吧。那你更应该感谢我,好意思不给礼物吗?”说着就从玉磊手去抢。 玉磊一边说着:“还有没有天理。”一边假装要逃,手里的礼物早被妹妹抢走,原来是一只硕大的鹦鹉螺,七彩斑斓煞是好看。 海边姑娘没有黄金玉翠,对这些色彩艳丽的海螺贝壳情有独钟。 香姑煞是喜爱,高兴地说:“算你有眼光,这个海螺还不错,我就不客气了。” 亲人们简单厮见一会儿,马上分头去干活。 没办法,渔民总是劳碌而辛苦,没有太多时间抒发情感。 今天是最忙碌的: 先是与税吏核对货物,计算货值,确认税款。县衙按值十课二收税,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想点法子应对,怎能吃饱饭?石坚伯他们半夜靠岸,提前卸掉一些货物。 另外石坚伯早就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两个税吏。县官不如现管,这些税吏可不得了,他们的算盘少扒拉一个数,全族人的饭碗里就可以多几粒米。 县衙的官老爷和胥吏必须要打点。他们这艘大船在全县绝无仅有,是一大块肥肉,多少双眼睛盯着,都要分一块。这些人不安抚好,就会招来无穷尽的麻烦。所以,每次返航,石坚伯都分门别类备下礼物,专门分派人分头去孝敬打点。 周边村庄的头面人物,石坚伯也为他们准备了一份礼物,为的是化干戈为玉帛,买个平安。 客商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最要招呼好。石坚伯专门安排二儿子玉立负责联络客商,了解行情,因此每次出海都让玉立在家守摊。玉立先带客商看货议价,石坚伯安排完其他事情之后,就过来与客商见面,敲定价格,然后派人迅速帮客商装船,将香料拉走,换成银子。只有拿到银子,大家心里才踏实,毕竟,朝廷限制对外贸易,还是小心为妙。 渔网从大船卸下来,女人们上前,七手八脚将巨大的渔网扯开,在海滩上晒干,然后围着进行修补。 整个村庄一片忙碌,出海远航的亲人平安回来了,而且带回非常好的收成,人人脸上兴高采烈,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小木匠请香姑帮他在大船上找点木匠活干。这不算大事,香姑便去央求大哥。 大船长有十七八丈,宽接近四丈,像一座小山,每次返航后,需要修理的活计还真不少:船缝补漏、船帆上油、船板刷漆、更换破损的缆绳和帆锁、修补损坏的仓板,等等不一而足。 大船是全族人吃饭的家当,是命根子,不能有任何闪失,因此,石坚伯专门安排一组人照看。这组人负责维修、保养、抢修、看护,保证大船始终保持最佳状态,日夜不能离人。这项工作责任重大,石坚伯就安排玉堂为负责人。 这次大船遭遇巨浪,撞坏几处仓室的板壁,玉堂在这些内仓板壁中,随手指点几处,让小木匠去修。反正内部仓室不关键,谁来修理并无大碍。 大家都忙着各种活计,没人去理会小木匠做活。 天逐渐黑下来了,月亮早早从龙头山升起,炊烟笼罩着村庄,点点昏黄的灯火亮起来,忙碌了一天的渔民回到家中,贫寒却温馨的小屋充满欢笑声。 家家户户都备下酒肴,亲人分别了半年,想念、牵挂、大海中的生死经历——,千言万语,已经在肚里积攒了很久,今晚要和着酒兴慢慢述说。 酒香从村子飘散出来,整个海湾荡漾着幸福的气息,像过年一样。 这个海湾地处广州府新会县,这里本来没有渔村,石坚伯曾祖父一代,全族从内陆迁回海边时发现了这处海湾,就把这里作为停船定居之所,渔船白天出海打鱼,晚上密密麻麻停靠在海湾,这里就成为他们的家园。石坚做族长的这一代,才在海岸建屋打寮,上岸定居,形成村落。 海湾里的居民都是疍民。 疍民是水面上的居民,主要以捕鱼和航运为生。他们世代以船为家,小船既是他们谋生的工具,也是一家人的居所,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家无定居,船行到哪里就居住在哪里。 疍民生活穷苦,水里的产出低,而且不像土地稳定,时好时坏,仅能维持最低生计,他们的日子比岸上的百姓更加穷困。最怕狂风恶浪,船毁人亡的事经常发生。 疍民在陆地没有土地,官府不给户籍入册,但鱼课船税却照征不误。官府不允许疍民子弟参加科举,疍户人失去了科举这个进阶的途径,更没有机会改变命运,只能世代在水面漂泊。 岸上的农民是社会的最底层,水中的疍民比最底层还要低下。疍家人流传着几句诗,描绘自己的悲惨命运: 沙田疍家水流柴 赤脚唔准行上街 苦水咸潮浮烂艇 茫茫大海葬尸骸 第十章 不认命、不低头 到石坚伯、水清伯这一代人,石坚伯成为族长。他不甘心向命运低头,决心带领全族人从贫贱的泥潭中爬出来。 首先是上岸建村。 他们这处海湾,广阔的沙滩不能耕种,是无主荒滩。于是石坚伯花钱打通关节,取得的官府的认可,在岸边建房搭寮,上岸居住。 这时候,是否允许疍家人上岸居住,朝廷还没有明确的旨意。县衙的官员老于世故,既要拿贿赂,又想不担责任,所以采取默许的办法,不反对,也没批准。 附近村子倒是前来阻止,石坚伯率领族众与他们拼命,经过几场惨烈械斗,硬是站稳了脚跟。 他们给自己的村子取名为石湾村,其他疍民陆续前来投奔,逐渐聚集形成了一个千余户人家、五千余人口的大镇。 从此,这些疍家人的睡梦就不再颠簸摇晃。 其次,是建造远洋大船。石坚伯发现官府对造船尺寸的限制不如从前严格,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就托人求知县允准。 知县大人明明知道这对百姓有天大的好处,但是他的乌纱帽是朝廷给的,所以,依旧是循规蹈矩,只要朝廷没有明确许可的,他都不敢开这个口子。 石坚伯不气馁,他找到一条巧妙的理由说服知县:假如官府允许他们造大船,那么他们每年向官府上缴珍珠、珊瑚、玳瑁等海珍奇玩。 原来他们这里是穷县,知县大人拿不出大笔银子打点上级,多年得不到晋升。这条理由正戳中知县大人的要害,知县痛快地答应了石坚伯的请求,条件是除每年定例上交一定珍珠、珊瑚等海珍奇玩之外,还要按大船收获的两成抽税。 说干就干,大船很快建好。 这个年代,能够顺利造出大船,还要感谢石坚长辈有见识。石坚大家族祖辈积攒了一套建造大船和远洋航海的技艺。在海禁迁海期间,长辈们坚信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些手艺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于是代代承继,不曾失传。所以,一旦有机会,他们可以迅速造船航海。 其实,这个年代,经过朝廷多年海禁、迁海等政策的打击,沿海渔民饭且吃不饱、命且保不住,早把航海经验和造船技艺扔在一旁了,这样一代又一代,这些宝贵的经验大多失传了。 出远洋的好处立竿见影,当年出海回来,石坚伯就交给县衙官员一批珍珠、珊瑚、玳瑁、砗磲等物。 全国海禁多年,远洋出产的珍宝异常稀罕,知县用这些东西孝敬朝廷大官,当然比银子好使,很快就得到擢升提拔。 石坚伯族中则依靠大船,每年放一趟远洋,用时接近半年,其余的时间在近海捕鱼,这样日子就改善了很多。 然后,石坚伯他们还大胆利用大船偷偷做一些贸易。每次出海都偷带一些茶叶、丝绸,在南洋高价卖掉。在南洋采买香料,返航时偷偷卖掉,赚取大利。莫小看顺便捎带一些货物,却获利巨大,比采集主业赚钱还要多。 经过十几年的打拼,族人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居然能吃饱饭,基本没有人挨饿。 天下无数穷苦人的梦想,吃饱饭!石坚伯竟然带领族众实现了! 很快就要到中秋节,族中家家户户都分到份例银子,果然比往年多出不少。家家户户都置买添补一些家用的东西,买一些肉、菜、月饼,准备好好过个节日。 石坚伯则张罗给玉堂办婚事,全家忙的不亦乐乎。 石香姑为哥哥的婚事忙碌,没时间理会小木匠。这天抽空到大船旁,来看望小木匠。 大船在港湾的上千条渔船里,鹤立鸡群,船舷比别人的桅杆还要高。 两个看护大船的人骄傲地站在船舷巡视。据说这样的远洋大船在全广东也没有几艘,凡是有资格上船的人都经过千挑万选,站在这样的大船上,他们的确有一份骄傲的资本。 面对石香姑的询问,一个大声回答:“小木匠补了几天仓板,昨天干完活就走了。” 另一个说:“连工钱都没有结算,八成是感觉自己木匠活太差,没脸要工钱。你看这仓板补的,豁岈不平,不像木匠干的活。” 石香姑是女人,不能上船。她在船下没好气的说:“不就是仓室板壁吗?好一点坏一点不差啥,干嘛要求那么漂亮。” “我们这船可不是一般的船,你爹说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毛病。哎,你找小木匠有什么事?” 香姑没有理会,径直走了。 那人咕哝道:“所有姑娘都护着这个小白脸,早晚找机会寻他的晦气,收拾他一顿。” 香姑又找其他人打听,有人昨天见小木匠出村了,挑着工具担子,说是中秋节回家看望父母。 小木匠就这样不辞而别。香姑隐隐感到这个人可能不回来了。 以前小木匠信誓旦旦地说过一些海誓山盟、地久天长之类的话,现在看来,就像沙滩上的画一般,再漂亮的图案,一轮海浪冲刷过后,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打开心扉,接纳了一个男人,却像一个绚丽的泡沫,一碰就破,根本抓不到手中。这种感觉令她内心有什么东西被移走了,空荡荡的。 转而又想,说不定真像小木匠说的,只是节日回家看看,过几天就会回转。 又想起那个和尚的偈语,和尚是在提醒自己吗?与小木匠好,真的是一个错误? 几天之中,这种恋恋不舍、盼望期冀、怀疑、痛心等情绪反复碰撞,撕扯纠结着她的心,让她消瘦了一圈。 等未过门的嫂子春兰来安慰她时,香姑自己已经放下了。 她摆摆手,语气坚定地说:“强扭的瓜不甜,爱回不回,由他去吧。” 第十一章 几条人命何足挂齿 小木匠走后的第二天,大乡绅黄老太公差人,偷偷找来邬十斤。 黄太公家远在十几里开外,与石湾村不搭界,也没什么往来,只是偶尔派人来海湾买一些鲜鱼活虾。当地都知道,黄太公有两个当大官的儿子,在乡里十分骄横跋扈,传说新县令上任都要到他府上拜谒。乡村四邻莫不畏惧,生怕招惹这位老太岁。 邬十斤听说族长石坚伯为免是非,逢年过节就主动向黄老太公敬献一些时令鲜货,有时亲自去,有时派人去。据说老太公根本不出面接待,架子很大。 邬十斤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在他随船出海之前就来过一次。那次见面,黄老太爷暗示可以给帮他谋个里长的官,整个石湾村都他管。这次召见一定是谈这件事。 邬十斤在来人的带领下,进入高大的黄家府邸。 黄老太公端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低头喝茶。 邬十斤进门就趴在地上叩头。上次来时他没有磕头,尽管尊卑不同,但是还不至于行磕头大礼。这次有了期待,顿时感觉黄老太公像村里供奉的海神,法力广大,因此不自主地跪地磕头。 黄老太爷仍在低头品茶,似乎没有看见他。邬十斤这时候不知道应该起身还是应该继续跪着,他趴在地上不知所措。 管家轻声通禀:“老爷,石湾村的邬十斤到了。” 黄老太爷曼斯条理地说:“请进来。奥——怎么跪着,请起。”黄老太爷嘴上客气,自己身子动也不动,仍旧继续低头品茶。 管家轻轻拉了一下邬十斤,邬十斤这才爬起来,恭谨地站在门口。 黄老太爷缓缓瞥了一眼邬十斤,对管家说:“怎么不看座?” 黄老爷家的厅堂很大,上首八仙桌两侧两把太师椅,黄老太爷坐在左侧椅子上,厅堂两侧各摆了一溜太师椅,分两侧各坐着一个人。 邬十斤正犹豫着捡最下首的椅子去坐,被管家粗暴地扯了一把。 管家拿来一只圆凳放在侧旁。 邬十斤这才醒悟,像自己这种连饭才勉强吃饱的人,根本不配坐在太师椅上,于是他欠着半个屁股勉强坐了。 黄老太公不紧不慢地品完茶,很久才开口:“让你做里长的事,已经安排好了。” 邬十斤又连忙跪地磕头,拙口苯舌地表示感谢。 黄老太公抬抬手,示意邬十斤起身。他不客气地对邬十斤说:“我们非亲非故,知道为什么让你来做这个里长吗?” 邬十斤不知道如何回答。 黄老太公说:“我先说说里长的好处,估计你还不大清楚。这第一项好处,官府收捐敛税全经由你手,你可以趁机赠加一两成。捐税每经过一层官府,都会增加几成,这是不成文的老规矩。你愿意加多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们镇子大,五千多人口,油水大的很呐。 “这第二项好处,当上里长之后,你们族里公有的大船,你说了算。这条大船一年的进益你很清楚,几万两银子是有的,全归你来分,好处自然不会小。”说到大船,黄老太公不由得赞叹了石坚一句。 邬十斤问道:“石坚伯是族长,他如何会同意?” 黄老太公说:“石坚也不会一直做族长,你们不是正在议论要换族长吗?” 邬十斤答:“是,我和石坚伯的儿子玉堂,主要是我们两个争,其他人没戏。” 黄老太公说:“这个族长,你一定要争过来。我助你一臂之力,先扶你坐上里长的位子,再给你一些钱,拉拢族人,把族中争过来。给你银子,就是第三件好处。” 邬十斤说:“假如我做了里长和族长,可是大家还是不听我的,怎么办?”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们家叔伯弟兄众多,还能镇不住大伙。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就不会抬举你做里长了。” 邬十斤担心近在眼前的好事泡汤,连忙说:“抬举、抬举,老太爷一定要抬举我。” 黄老太公皱皱眉。另外两个人几乎要笑出声,心想疍户人果然粗鄙,连基本的客套话语都不懂。 邬十斤忽然想起黄老太爷开头的话,自认为聪明地说:“假如让我当上里长,我会每年孝敬您老银子。” 黄老太公满脸不屑地说:“我会稀罕你那一点银子?把你扶上里长的位子,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不要讲一件,十件、百件我都愿意去做。”邬十斤拍着胸脯许诺。 “我也不要你做十件、百件,你只要替我做成一件事。你听清楚、想好了再回答。” “能行,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你们上岸建村,占了我的土地。你当上里长后,县里会派人撵你们离开。你要听从县里的要求,带领全镇离开这个海湾。” “可是!那片海滩地不是无主的么?以前石坚伯带领我们建村子的时候,如何没见老太爷反对?” “我那时可怜你们,没有提出反对。现在这块地我有用处,所以要收回来。我有地契,县里赶你们走,不会无凭无据。县里出面赶你们,你就带着你们族里人离开。其他疍民都是乌合之众,也就跟着散了。” 邬十斤脑子转不过来,不知道如何回答。 黄老太公说:“刚才说到第三项好处,我另送你200两银子,先给50两,事成之后再给150两。我是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 坐在旁边黄得茂说:“能行就干;不能行也不要勉强。我再另找他人。”黄德茂是黄老太公的侄子,是他派人推荐邬十斤给黄老太爷。 邬十斤听说还有200两银子,喜出望外,再一次跪地叩头,不跌声地应承道:“能行,我干。” 黄老太爷说:“好,既然你答应了,咱们就一言为定。我看你人虽年轻,但是爽快,能成大事。” 黄老太爷说:“先给你的50两银子,不是让你自己用。这些钱你要全部花在族人身上,喝酒送礼,笼络人心,这样大家才会跟你走。假如你舍不得把钱用在族人身上,事情做不成,我会加倍让你还回来。你同意不同意?” 邬十斤不迭声地应承:“同意,同意。” 黄老太爷说“德茂,你带十斤去账房支50两银子。” 德茂带邬十斤离开。 三儿子德彰说:“德茂找来的这是什么人呀!一看就是一个小人,有奶便是娘。” 黄老太公说:“有些事只有小人才能干。邬十斤这种人需要时可以用一下,不需要时,要踢的远远的,以免被他出卖。地契的事安排妥当了?” 德彰说:“与何知县商量好了,只要我们拿出一份迁界之前的地契,县衙按照展界之后,原主追索以前的土地处理,就可以将这片海湾断给我们。何知县说得明白,他只要有一份地契为凭据,至于真地契还是假地契他不会去追究。” 黄老太公点点头,道:“这叫师出有名。咱们再大的势力,也不能凭空把人家的土地夺过来。有一张地契,知县就好断给我们,石湾村再闹就是无理取闹。地契要找人搞得真实一点,一定要弄得旧一些。” 德彰应诺,又说道:“石坚这个人一定要杀吗?不能找他谈谈? 黄老太公说:“石坚一定要杀!像石坚这样的人,即便送他再多银子,照样不会违背族人的利益,谈与不谈都时是一样的。假如谈了再杀,大家都知道是我们杀他,他们族人岂肯善罢甘休。 “石湾村五千口人众,心齐气盛,势力强大,假如不采用釜底抽薪的办法,把他们领头的干掉,即便县衙再帮我们出力,也撵不走这些疍民。石坚这些年为他们族众和全村做了不少好事,威望太高,只要他不死,即便关在牢里,邬十斤也收服不了族众。石坚必须死,他的儿子也要死,他们族众绝了希望,才会甘心听邬十斤的话。” 德彰痛惜地说:“就是狠了一点,石坚与我们无冤无仇,逢年过节还主动登门送些节礼,就这样让他家破人亡,于心不忍呀。” 黄老太公语重心长地说;“石坚有胆有识,把一群蝼蚁一样的疍民,搞成现在这样红火,的确不简单,听说此人处事公道,不藏私心,确实值得敬佩。他再好,挡了我的道,我也要搬开它。盐田是大局,几条人命何足挂齿! 黄老太公略带兴奋的表情看着儿子,继续说:“每年纯利100万两,你难道不心动?十年之后,我们就可富甲一方喽。” 德彰看老爷子没有发火的意思,试着劝道:“父亲,你为搞这个盐田劳心竭虑,做儿女的看着心痛,银子花去不少也就罢了,现在又要葬送几个人的性命,何苦来哉?俗语说月满则亏,富甲一方又能如何?咱们家荣华富贵也够了,不建这个盐田也够用。劝父亲息心罢念,免除操劳,颐养精神,安享天年,何必这样辛苦呢?” 黄老太一直看不惯三儿子,经常训斥他,但盐田的巨大利益让他心情舒畅,他不想发火。 他忍着性子耐心说:“我看你呀,就是老庄的书读多了,什么淡薄名利、清静无为。我早就说过,这些东西不管用。圣训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大哥二哥基本做到了。你在弟兄三人中天性最高,本可以做得更好。那样的话,我的三个儿子都是高官,那是何等荣耀。” 黄老太公接着说:“你让老夫很失望,不求上进,天天与一帮清流混在一起,吟诗做赋,没有出息。你想过没有?倘若没有为父的操劳,积攒下这份家业,你哪来的闲情逸致,还不是像邬十斤一样,为吃一口饱饭而出卖良心!我何尝愿意如此操劳,你不走仕途又不热心经济,老夫只好亲自操持,还不是想建立基业,传给儿孙后代。” 德彰看父亲话语越来越重,连忙起身,垂手侍立。 黄老太公无奈地一挥手,说:“这些话讲过无数遍,我也懒得再讲。我不强求你对盐田的事多热心,你呐,只要把交给你的事办妥当就好。老夫这把年纪,不方便去求一个小小的知县,德茂分量又不够,你就多与知县联络。不能处处让你哥哥出面,他们在官场上,有些话反倒不好说出口。” 德茂返送走邬十斤,返回大厅,不解地问:“邬十斤白捡一个里长,够便宜他了,伯父为何再给他200两银子?” 黄老太公答道:“这个人是小人,在族里威信不会高。给他点银子,让他笼络人心。不然,仅靠他家人多势众,也难把事情做成。这200两银子,我自有办法让他乖乖吐出来。” “契约、领款的凭据邬十斤都签字了?”黄老太公问。 “他不识字,都摁了手印。” “好,有了字据后面就由不得他了。” 黄老太公轻蔑地笑了笑,包含深意。 第十二章 咸水谣 中秋节这天,玉堂和春兰举行婚礼。 玉堂和春兰两个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双方父母看他们两情相悦,就为他们订立婚约。 石坚家中并不富裕,玉堂订婚两年多,才陆续为他们盖起新房,打造一艘小船,置办齐家什。 仪式依照传统在船上举行,宴请宾客就在村子大街上举行。 一大早,在一阵鞭炮声中,迎亲船队缓缓出发,每条船都披红挂彩。 春兰家其实就在码头的另一侧,但是必要的程序一点不能少。迎亲船队在海湾绕了一大圈,吹吹打打,差不多一个时辰才来到春兰家的船旁。 春兰家的船张灯结彩,几家至亲的船也凑在一起,还有一条小船专门拉着娘家陪送的铺盖嫁妆。 接亲队伍先放一阵鞭炮,巫祝高声唱道: 茫茫大海连天地 疍家儿女结连理 三媒六聘择佳日 鼓瑟吹笙来迎娶 春兰家的女执事对唱道: 红毡铺地迎娇客 娇客快请船上坐 亲朋驾船路途远 一杯水酒款待薄 几条船船头相对围成一圈,中间用木板搭实,形成一个略开阔的空间。春兰家摆出酒菜,请远道而来的亲家入席。双方族长至亲围坐一起,礼节性地客套叙谈几句,觥筹交错饮了几杯。 接亲的几个嫂子就开始催嫁,此为一催。一位嫂子唱到: 太阳高升鱼儿欢 良辰吉时在眼前 宝马绣轿来相迎 恭请贵人快上船 春兰家的女执事俏皮地对唱: 贵人盘头披霞衣 金钗玉坠都配齐 嫁妆满船装不下 新郎猴急急不的 迎亲的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包礼物,分送女方众亲戚,贿赂她们尽快放行,这是再催。又唱到: 高屋华堂满金银 笙歌箫管奏佳音 皇亲国戚满城坐 只等拜堂早成亲 春兰家女执事继续推辞,又唱到: 千里万里船行远 一别家门难回还 爹娘不舍亲人留 体几话儿未说完 迎亲队伍三催,一位嫂子戏虐地唱道: 玉堂本是多情种 相思春兰积成病 不思茶饭无精神 瞪眼不眠到天明 人家孩子满地跑 不见春兰孤零零 再不下雨鱼渴死 再不给风船怎行 佛前磕头烧高香 春兰下凡救救命 唢呐吹烂鼓敲破 娘子娘子快快行 众人戏虐地跟着和唱:娘子娘子快快行! 这嫂子是位高手,应景现编歌词,既是催婚,又开了玉堂的玩笑。 玉堂满脸涨红,众人哄笑不住。 三催过后,几个嫂子扶春来走出船舱。春兰头顶盖头,红衣红裙,就像那戏文里的人物。 巫祝把火盆送到春兰脚下,几个嫂子扶春兰跨过火盆,与玉堂并立一处,跪拜天地。 巫祝点燃蜡烛,焚香酹酒,祭天祭地,祷祝道: 三杯烧酒满沱沱,玉堂春兰天地合,龙凤明烛照神灵,神灵降福保祐多。一杯保祐子满堂,二杯恩爱齐眉长,三杯财旺家业兴,和合美满添吉祥。 然后,跪拜高堂,小夫妻互相对拜。巫祝唱了一段小两口恩爱和美、顿亲睦邻的词语,然后高声道:请贵人登船。 春兰呜呜咽咽开始哭嫁,她悲悲切切地唱道: 登船就是别家人 泪目回首别娘亲 疍家日子多艰难 爹娘养我长成人 苦寒烈暑挣饱暖 风里浪里博命运 一叶小船载全家 油灯如豆照我心 弟妹和睦纷争少 安贫乐道多欢欣 而今爹娘双鬓白 阿弟年幼撑楣门 此去彷徨常顾念 岂忘爹娘养育恩 日日佛前勤祝颂 保佑我家行好运 隔山隔水情难断 儿行千里莫挂心 何日携夫当还家 持杯把盏奉双亲 他们两家同处一村,春兰本没有多少外嫁的伤感,但是唱着唱着,娘家生活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不觉悲从中来,涕泪不止,呜呜呜咽间,歌声更觉悲切哀婉。在场众人无不落泪。 疍家人苦难深重,但也不缺苦中作乐的方法,歌谣就是他们最常用的形式。为了勉强糊口,一两双手从早到晚忙碌不停,唯有嘴巴闲着,可以哼着歌谣自娱自乐,唱出所思所想所求所盼。这样逐渐演化成盐水谣。 盐水谣为疍家人枯燥的生活增添一抹色彩,为贫瘠的饭食添加一点调料,为生活的苦痛提供一种解药。 盐水谣曲调固定,但是唱法不一,适用各种场合,有时欢快戏虐,有时哀婉忧伤,总之是一唱三叹,动人心扉。 这时玉堂动了情,他要表达真心,让春兰和娘家人放心,于是用粗哑的嗓音唱到: 我是疍家打鱼人 穿风冒雨立江心 也曾驾船闯南洋 也曾下海摸龙鳞 顶天立地我来抗 持家过活你操心 两树连枝根叶茂 今世永做一家人 船上的仪式结束,便转入岸上。 石坚伯在村子大街上摆出长长的宴席,把村民的桌椅板凳全部借出来还不够用。 石坚伯威望高,全村人都来参加婚礼,开怀畅饮,像过年一样热闹。石坚伯和儿子们率领亲族,分几队轮流劝酒。 气氛正在高潮,忽然大批的捕快公人冲进村,一位大人物骑马走在前面,县尉大人骑马跟在旁边,这些人不由分说就锁了石坚和他三个儿子。 欢笑嘎然而止,众人都觉得奇怪。 石坚伯满头雾水,质问道:“我们父子犯了何罪?为何拿人?” 那位大人物说:“有人告你父子是白莲教教首,聚众谋反。” “什么白莲教黑莲教,听都未曾听过,何来谋反一说,实在是冤枉!众位乡亲都可以作证。” 众乡亲纷纷高喊:我作证!我们都可以作证!一定是搞错了! 人群纷纷围上来。 县尉大声喊:“大家不要吵闹,是不是白莲教,搜搜便知。” 石坚伯胸怀坦荡,“众乡亲不要着急,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让他们搜好了。” 众捕快公人押着石坚伯父子各处搜查,大批村民跟在身后。 搜了石坚伯家中,没发现什么。搜到大船,在仓板中找到一个夹层,破开夹层,拉出一些物品。 众人围上前观看,原来是一些旗帜、书籍、弥勒佛像、“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官逼民反”“改造世界”等口号标语。 众人不认得是何物,其实这些物品真是白莲教的宣传物品。 那位大人物说指着物证说:“这是什么?” 石坚伯目瞪口呆,众人也都傻了,无人应对。 石坚伯不认识这些东西,也不清楚这些东西的来历。只能说:“太日怪了!这些玩意哪里来的?一定是误会,要么就是有人栽赃陷害。” 那位大人物说:“人赃俱获,证据确凿,还想抵赖。带走!” 水清伯率领族众挡住了去路,众人高声吵嚷,抄着板凳、棍棒、菜刀,就要抢人。捕快衙役尽管有百十人,但是也不可能冲出一两千人的包围。 那位大人物喝到:“怎么,敢造反?”众衙役纷纷掣出刀来。 县尉毕竟年年受石坚伯送的礼,连忙出来出来调和。他对水清伯说:“这位大人是广州府派来办案的大人,谁敢闹事,难道不要命了?我们只管捕人,奉公办差,你们不要为难。” 然后又对石坚伯说:“你们父子有冤无冤,需到县衙分辨清楚,但是胆敢聚众阻挡官府办案,那就是造反了。” 石坚伯担心族人真把官老爷和差役打了,事情闹大,本来占理无罪的事,却反倒获罪。 石坚伯对大家喊道说:“大家不要乱,今天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们爷们就随官爷走一趟,请县太爷明断。” 又握了握水清的手,大声说道:“族中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趁机低声对水清说:“这件事情来的蹊跷,抓紧查清楚,托人找知县大人。” 水清手与石坚手分开时,自己手心里多出一块小令牌,他偷偷收起来。 众人让开道路,捕快衙役一干人押着石坚父子走了。 县尉心中暗道:“这个村子村民如此抱团,气势汹汹,胆大妄为,不是白莲教又能是什么。” 第十三章 白莲教大案 石坚伯和三个儿子的案子迅速有了结论:白莲教教首,意图造反,就地处斩,不必等秋决。 这个时候,正值白莲教起事,四川、湖北、河南、陕西等地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军事反抗活动。 朝廷严令各地加强对白莲教的防范,查拿邪教。地方官员免不了捕风捉影,趁机敲诈勒索钱财。 广州府自然不甘落后,这次查获新会白莲教,拿捕教首石坚父子,防止了一次造反起事,这项重大成果,足以向上级交差。 官府顺带抓了一批与石湾村有经商往来的商贩。这些人免不了花钱免灾,均以仆从轻微、涉事不深、查无实据等理由释放。 在石坚父子的罪名中,倒是没有私造大船,违禁与国外贸易等罪。这样的罪名报上去,县衙有责任,因此知县极力请求,拿下这条罪名。 眼看处斩日期临近,水清伯无奈,只好疏通关系到县牢探监,与石坚父子见上最后一面。 一名狱卒面对点头哈腰、赔着小心的水清一干人,知道他们是疍民,更加傲慢,眼睛望天,对着空气说:“不行!” 水清伯连忙分辨:“明明典史答应过的,说好今天让我们探监。” 这名狱卒斥道:“典史答应你,那就让典史带你进,至少也要典史写张字据给我,就放你进去。” 另一名较为和善的狱卒咕哝道:“典史倒会算计,他个人得银子,我们弟兄担干系,万一出了事他便推说不知。” 水清伯祈求道:“各位大爷,马上处斩的人,让家人见最后一面也是人之常情。再说我们赶了一天的路才来到县衙,麻烦大爷们通融一下。” 第一位狱卒用眼角打量了一眼水清,冰冷地说:“石坚父子是广州府羁押的重犯,不许任何人接近,这是典史交代的。不过,行刑前家人探监本是常理,就怕万一出点差池,我们担不了这个干系。” 水清伯听出话外之音,连忙奉上一块银子,说:“知道知道,不会有什么差池,劳烦各位大爷,这点银子请大爷们喝茶。” 狱卒掂了掂银子的分量,说:“好,谁让本爷心软,我就担着这个干系,放你进去。不过,只许进一人。” 水清还要争辩多进几个人,狱卒拉下脸训斥道:“不要不识知好歹,这样的重犯能进个人就不错了。不看,就立即滚蛋。” 水清伯、香姑、春兰还有其他几个人都想见石坚伯父子最后一面,众人简单商议,让香姑一人进去探望。 石坚父子是重犯,石坚单独一间牢房,三个儿子一间牢房,都身带脚镣。 探视时两个狱卒不离左右,如临大敌,可见这个案件非同小可。 看得出,石坚伯受过酷刑。 石香姑拉着父亲的手,放声大哭,遭到身边狱卒的呵斥,只能强忍哭声,泪流满面。 自从得到父兄被判处斩的消息,香姑的天就塌了。今天生离死别,她肝肠寸断,眼泪止不住地滚将出来。 石坚伯倒是比较平静,他抚摸着女儿的头,说:“好孩子,你瘦了。不要难过,这样的结局,我从接族长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准备。只是搭上你三个哥哥的性命,让我——”说着眼睛湿润了。 香姑的心肺被撕扯,痛得几乎不能站立。 石坚伯拉着女儿的手,爱惜地抚摸她的脸庞,安慰道:“香儿,你打小母亲早逝,我待你像儿子一般,学文习武,你样样不比男孩子差。这次我们家逢大难,你要扛得住。我们这个家族多灾多难,比这大的风浪也是有的,一定不要过分悲伤,不要消沉。我们家族的身世,水清伯会告诉你的。” 香姑哭着点头,说:“父亲,咱们遭人陷害。我和水清伯无能,不能为你伸冤。” 石坚伯说:“这个结果我早就感觉到了,审案子官员的嘴脸,根本不容我辩解,似乎罪名提前就定下来的。” 香姑说:“族人凑出不少银子,水清伯和大家托了很多门路,钱花出不少。都是假意应承,只拿银子不办事。后来,一位心善良的小吏告诉实情,你这个案子由广州府直接定案,又是白莲教的罪名,除非朝中大官干预,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推翻广州府的案子。” 石坚伯说:“是啊,既然要杀我们,花钱托人不会起作用。告诉水清,你们不要再白白浪费银子了。 香姑说:“水清伯还带着一些族人,到县衙和广州府递交状纸伸冤,根本就没有回音。后来,县衙说咱们聚众滋事,抓走了几个人。” 石坚伯说:“你告诉水清,不要闹事,抓去的人罪名轻微,倒可以花钱托人,早一点放出来。水清他们查出这件事的原委了吗?” 香姑道:“仅仅知道是有人栽赃陷害。小木匠利用在大船做活的时机,故意做了一个隔层,将白莲教的物品放在船里。” 石坚伯问:“小木匠的底细清楚吗?” 香姑满脸痛苦和懊悔地说:“都怪我。这个人两个多月前忽然来到村子,想方设法接近我,让我推荐他上船做木匠活。活计做完就不辞而别,只知道是广州府人士。” 石坚伯说到:“不要自责,既然有心陷害我们,不找你也会找别人,总是可以达到他的目的。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记住!谁从中得利那就一定是谁干的。” 香姑点点头,接着说:“你被抓走之后的第二天,十斤就做了里长,很蹊跷。” 石坚伯皱眉说:“十斤?这孩子想争族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至于用这种手段陷害我们。这个里长来的突然,背后一定有力量支持他。” 香姑咬着牙说:“不管是谁陷害爹爹和哥哥,我一定把他们找出来,让他们加倍偿还!” 石坚伯说“我和你哥哥的仇,是族仇非家仇。族仇由你水清伯和将来的族长来报,为父惟愿你此生平安,不要涉险犯难。” 香姑不解地问:“为什么说是族仇,而非家仇?” 石坚伯反问道:“香儿,你想过没有,有人为什么要针对我?咱家又没有仇人。” 香姑不确定地答:“因为你是族长?” 石坚伯又问“对,那为什么连同你的三个哥哥也要杀掉?” 香姑思考了一下,回答:“把可能接替族长的人,也要提前除掉。” 石坚伯说:“是的,有人在下一盘大棋,逼迫咱们家族按照他的意愿选择族长。” 石坚伯拉着女儿的手,说:“香儿,我和哥哥马上就要离开了,后面咱们家族怎么安排?你怎么办?我交待一下后事,你仔细听好,转达给水清。” 石坚用眼光看了一下旁边的狱卒,然后郑重对女儿说道:“第一,转告水清,现在情况不明,先不要着急议定族长。观察一段时间,等水落石出,再选定一个可靠的有能力的人。在这之前,水清就是族长,他的身体,支撑三四年应该无妨。” “第二,告诉水清,派人去寻找我的哥哥。”石坚伯在哥哥两字加重了语气,还眨了一下眼。 香姑听不懂,一脸迷茫,问道:“我还有位大伯?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石坚看到香姑不解,焦急地说:“问问水清伯,他会告诉你。我的哥哥在广州,要找到他。咱们家族面临重大变故,需要他与水清挑起这副担子,今后咱们家族何去何从,由他们商量决定。” 香姑点头应承。 石坚继续说:“第三,我和你哥哥死后,埋在虎头祖坟内,把我与母亲合葬一处。” 石坚看着香姑,继续说:“你一定要记住,葬我之前,一定要把你娘的坟和墓碑修整一下,墓碑一定要擦干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擦干净。你要记住。”说着又眨了一下眼。 香姑心念一动,连忙点头应承说:“爹爹放心,我一定会把娘的坟和墓碑收拾干净,不会遗漏任何地方。” 石坚这才放心,然后谆谆地说:“今后,父兄不在,凡事要与水清伯伯商量,水清伯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待你。为父希望你找一个靠得住的郎君,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水清会替为父嫁你。”说着留下老泪。 香姑呜呜噎噎,悲痛不已。旁边的狱卒不耐烦他们父女啼哭,催促香姑快行。香姑央求再说几句。 石坚进一步叮嘱:“香儿,今后咱们大家族必然会有大变故,既然有人让我和你哥哥死,这个人能量很大。我死的消息传出去,外部该来的都会来。内部争夺族长,也必然会引发矛盾。咱们大家族今后会怎么样?前景难料。 这些,有水清伯和我哥哥他们应对,你不要参与。我了解你,必不会置身事外。但是你一个女孩家,不要出头,小心自保。” 父亲说的话香姑有些不太理解,只得先记住,再与水清伯商量。 石坚伯又说:“你不要为父兄报仇,查找仇人和报仇的事,水清伯和族里的人自会考虑。你平平安安就好。” 香姑点头应承,但是心里一个声音执拗地说:一定找出仇家,让他们加倍偿还。 石坚最后又叮嘱道,“我讲的话,一定要记清楚。”他握住女儿的手,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暗地里捏了一下,接着说:“你有什么疑惑,私底下找水清伯问。有些事情估计水清也不清楚,就找我哥哥。” 狱卒不耐烦地催促,香姑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石坚高声说“孩子,将来你就会明白,为父虽然没做出惊天伟业,但也干了几件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此生足矣,没什么可遗憾的。”说完豪迈地笑了笑。 香姑又看望了三个哥哥,与哥哥们抱头痛哭。 玉堂让香姑带话给春兰,虽然两人已经拜堂,但是并未入洞房,请春兰自行择婿另嫁。 在返程的船上,香姑一直痴呆地看着远方,不说一句话。她的脑子里思量着父亲的话,有太多疑问。 她的心里在滴血。 第十四章 切莫小瞧邬十斤 邬十斤再次来到黄家大院,里长的身份给了他一些自信,再看黄家大宅高大巍峨依旧,但似乎不那么令人生畏了。 邬十斤进门就给正堂的黄老太爷磕头,口里一面说:“前来感谢老太爷。” 黄老太爷抬抬手,语气不无嘲讽地说:“祝贺十斤荣升里长。今后你便是一级官员,见面不必再这样客气。” 邬十斤一面起身,一面阿谀地说:“要客气。黄老太爷抬举我,便是我的再造父母。我要在家为老太公立个生祠,天天向老太公磕头烧香。”这几句话他背了一路,很顺溜地说出来。 黄德彰、黄德茂两弟兄又忍住没有笑声出来。他们像上次一样,分坐在两侧。 邬十斤这次学乖了,没有找椅子坐,而是站着搭话。管家连一条凳子都没给拿。 黄老太爷问:“联络族人的事做的如何?” 邬十斤说:“按老太公的吩咐,我花钱请人喝酒,笼络过来一些人。不过——” 黄老太爷问:“不过什么?” “族里的事现在水清伯说了算,我的话分量还不够。” 黄老太爷道:“你做了里长,全村自然你说了算。水清还能挡得了你不成?” 邬十斤说:“老太爷有所不知。我们家族让石坚伯搞得心气很足,人也抱团,不好摆布。” 黄老太爷又问:“那个叫水清的现在是你们族长?” 邬十斤答:“还不是,眼下暂时管事。石坚伯一死,照理应该马上议定新族长。” 黄老太爷问:“官府告示,石坚父子几天后就被处斩,其他人又无力与你竞争,你来做这个族长难道不是顺理成章?” 邬十斤回答说:“假如族中尽快推举议定新族长,估计没人挣得过我。就怕水清伯迟迟不议新族长,拖上三年五载。” 黄老太爷怒道:“笑话,难道你们族中三年五载不推新族长,我等你三年五载不成?我可告诉你,石坚除斩之后,我马上去县衙递交诉状。官差去赶人要地,你就要想办法说服全村,顺利迁走。” 邬十斤诺诺地说:“老太爷,只怪我一开始想简单了。上次,县衙来拿石坚伯父子,族人把百十号差役围起来,还差点把官府老爷给打了。这次,族人为搭救石坚伯,围堵县衙喊冤告状,五个人被抓进监牢,没有人有怨气。” 邬十斤接着说:“都是石坚伯搞的,大家心比较齐。硬压是不行的,不摆平族里,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啊!” 黄老太爷道:“这样的话,你就要想办法鼓动族人,要求尽快公推族长。” 邬十斤说:“我也这样想。这次来,就是求老太爷帮帮我。” “怎么帮?你说说看。” “第一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族人为搭救石坚伯父子,去广州府和县衙递过状子,还堵在县衙门口喊冤,被县衙拿了五个人。老太爷能不能求求县衙里的大老爷,让这五个人多关些日子。我去鼓动他们的老婆找水清伯闹事。” 黄老太爷傲慢地说:“我找县衙办点事还用求?这件事简单。就让那五个人关一段时间,让你们族中乱一乱。趁机送你个人情,由你出面将人保出来,你在族中就有了光彩。这件事找德茂去办,你说什么时候可以放人,告知德茂。” 邬十斤又说:“老太爷果然厉害,知县大老爷都要听你吩咐——” 黄老太爷皱了一下眉。 旁边的黄德茂连忙制止,说:“不要扯那么远。你才说了第一,那第二呢?” 邬十斤又趴下磕了头,说:“这第二,老太爷答应过,事成之后再给我一百五十两银子。小人斗胆请求,将这一百五十两银子预支给我。仅仅靠请客喝酒还不够,我想直接发银子,拉拢一批贴心的人。” 黄老太爷略一沉吟,道:“可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寸功未立,就从我这里得到了一个里长的位子和两百两银子。咱们要立个字据,事情办的成,这些都是你的;事情办不成,里长拿掉,银子要翻倍偿还。不要想着赖账,假如赖账,我会让你家破人亡!” 邬十斤又忙叩头,说:“我保证,给我银子,一定可以当上族长。当上族长,我马上号令迁村。” 黄老太爷说:“好,有你这话,老夫就放心了。起来说话。” 邬十斤爬起来,接着说:“这第三,石坚伯死后,我就鼓动族人,要求马上公推议定族长。假如水清伯不答应,我就把事情闹大,说不定会起冲突。到时候,请让县衙出面弹压,再拿几个人,投进牢房,以此要挟水清伯。” 黄老太爷非常满意:“不错,年轻人能够想到这几招,不简单。” 邬十斤受到鼓励,有些兴奋,搓着手说:“这第四,还有一事相求。将来老太爷的盐场建起来,应当需要一些人力。能不能让我族中人来干活?挣点工钱。” 黄老太爷惊讶地说:“你从哪里知道我要修盐场?” 邬十斤回答:“我从你们村里人打听的。” 黄老太爷:“你倒还真不客气,不过这件事先不能答应你。我建盐场这事不假,但是盐场需用多少人工?用人如何用法?现在还说不清。此事等你们村子迁走之后再议。还有没有其他事项?” 邬十斤说:“奥,那以后需要时再说。其他没事了。 说完假装要走,然后回头,像临时想到一件事似的,小心地问:“石坚伯和他三个儿子,听说被定了死罪,不会再发生什么变化吧?” 黄老太爷盯着邬十斤说道:“你的意思是要问,石坚父子是不是一定会死?你这么盼望他们父子死吗?”黄老太爷一阵见血地说出了邬十斤想要表达的意思。 邬十斤慌忙辩解:“不是不是,我打心眼里尊敬石坚伯,盼望他能活着出狱。只是现在水清伯正四处托人,花了不少钱为石坚伯说情。我就是想问问会不会起作用?把石坚伯放回来?” 黄老太爷道:“石坚父子杀与不杀,那是官府定的事。你找我打听他们会不会死,岂不是找错了地方?”黄老太爷何等精明,怎么能让自己与石坚父子的案子扯上关系。 黄老太爷接着说:“不过,既然你问到我,我可以按照常理推断一下。听说石坚父子犯的是白莲教重罪,现在白莲教在几个省造反,朝廷派兵平乱,在各地严厉弹压,但凡沾上这个罪名的,便要立即除斩,不等每年秋决。在这个风头上,估计没有哪个官员敢出面为石坚父子开脱罪责,除非自己的乌纱帽戴腻了。” 黄老太爷继续道:“更不必说你们托的那些人,无非县衙小吏,就算他们真心实意帮你们,也左右不了大局,不过趁机敲诈你们的银子罢了。”语气带着轻蔑。 黄老太爷看穿邬十斤的心思:担心万一石坚父子活着放出来,他的族长梦就做不成,说不定还会招来麻烦。所以才说了一大段话,让邬十斤坚信石坚父子必死,可以放胆去干。 邬十斤领了银子,快速离开黄太公家,不时左顾右盼,生怕被别人看到。 他不想被族人发现与黄老太爷有联系,否则,将来迁村时,他的立场就会受到怀疑,族人会认为他拿了黄老太爷的好处,才会答应迁村。 他一路非常小心,却没有发现一个人正在远处尾随。 邬十斤走后,黄老太爷对儿子和侄子说:“切莫小瞧邬十斤。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有底线,而且能屈能伸,不会甘于人下。我们要防着点。” 第十五章 家族的秘密 水清伯来到石坚家中,香姑和春兰刚刚吃过晚饭,在昏黄的油灯下收拾碗筷。 香姑转达了哥哥的话,但是春兰不走,她要陪伴香姑。 两个人女人在凄凉绝望的家里互相支撑,等待家里的男人被砍头的那一刻。 香姑说:“水清伯,我找你几次,都说你在县衙保人,咱们被抓的人保出来了?” 水清伯摇摇头,说:“没有。这两天我们到县衙四处求人,就是保不出来。在衙门口喊冤告状算不得罪,但是县衙就是不肯放人。这五个人,他们的老婆、爹娘天天到我家哭闹,冲我要人,搞得我心烦。” 春兰说:“以前不这样啊!” 水清伯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是呀。以前与邻村械斗打死人,咱也有人坐牢,没见这样大哭小闹的。石坚刚不在,咱们族人的心就不齐了。我没有你爹的能耐,管不好这么一大族人。 哎,香姑、春兰,你们还不知道吧,当初我爷爷是族长,他看不上我,选中你父亲接班。我这个人比较懒散,没你爹有心劲,也没你爹镇得住,确实担不起这副担子。” 香姑说:“水清伯不要自谦,现在族中就靠你支撑了。” 水清伯发完牢骚,对春兰说:“春兰,你先回自己的房间。我与香姑聊聊探监的事,听听你父亲对族中后事的安排。族中的事你不方便知道。” 春兰走后,香姑把与父亲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水清伯。水清伯是父亲最要好的朋友和得力助手,两人像亲兄弟一样,不必有任何隐瞒。 水清伯沉吟了一会,说:“我知道你会有很多疑问,先听我讲完咱们家族的身世,你一切都明白了。咱们家族面临重大变故,既然不得已让你参与进来,那么我们族中的秘密自然也不必瞒你。这件事说来话长,给我倒一碗水。” 秘密!香姑心中一震,我们族中果然有秘密! 她端来一碗水,抱歉地说:“水清伯,我这些日子昏昏沉沉,连待客之道都忘了。” 水清伯对着两只耳朵竖立、全神贯注听故事的香姑问道:“香姑,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咱们这个大家族姓氏不同?为何咱们祖宗牌位最上面的一个牌位写着《十万英魂》?为何咱们代代让孩子习武?” 香姑摇摇头:“从小就是这样子的,没有想过有什么。” 水清伯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看起来是要准备长篇讲述。 “咱们家族的起源要从五百年前的崖山之战说起。大约五百年前,蒙古鞑子一路攻打我大宋,将南宋最后一位皇帝围困在崖门。陆秀夫、张世杰率十余万人迎敌,由于断水断粮,全无战力,被元军打败。丞相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而亡,十万将士跟随投海,宁死不降!那真是铮铮铁骨,何等刚烈啊!”说道这里,水清伯叹了一声,眼睛湿润了。 “从此,咱们大宋亡了,大好河山落到蒙古鞑子手中。后世人论起此战败因,皆言陆秀夫、张世杰用兵不当,屯兵崖山河道,坐等元军围困。其实真相并非如此,实则是宋军在等救兵,准备里应外合,一举歼灭元军。” “此战之前,丞相陆秀夫派一千军士,护送财宝到安南搬请援军。临了安南王变卦,不肯出兵相救,还想吞并财宝。这只军队死战冲出安南,护送财宝返回,大部分人战死,回到崖山还剩两百人。 此时崖山之战已经结束,大宋已灭。活下来的两百将士决心在此地定居,守护战死的十万亡灵,并将财宝藏在山中,留作驱除鞑子复国之用。” 水清伯骄傲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先祖。他们结为异姓兄弟,在此处定居繁衍,才有了我们这三千多人的大家族。后来,南宋末帝藏宝的消息不胫而走,经常有各派势力来此地寻宝。为了保护财宝,避免麻烦,先族就隐瞒了身世。” 水清伯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这些内情原本只有族长知晓,代代相传。前几年你父亲感到年老体衰,担心万一防发生不测,家族秘密从此湮灭,子孙后代忘记自己的身世和使命,这才告知我详情。” 一个惊天的秘密! 香姑的思想随着水清伯的讲述,经历了一次海啸:先是知道家族身世的震惊,接下来因先祖的义勇刚烈而油然生的骄傲,然后是首次置身于一个惊天秘密的新奇,还有参与守护秘密的自豪,最后是对家族危难财宝危急的焦虑。 香姑浑身微微打颤。 刚才她还是一名鱼姑,为即将失去父兄而痛不欲生;现在了解到身世,她感觉自己忽然有了某种责任和使命,有许多事情要做。 香姑用微微颤抖的话问:“水清伯,我还有一个疑惑,我父亲有一个哥哥吗?为何以前从未听说?” 水清伯答道:“没有。你父亲当着狱卒的面只能这样说,他知道我会告诉你真相的。 你父亲提到的哥哥,指的是南宋的另一只军队,一同留下来守护亡者的英灵,保护财宝。我们称呼他们为北友,他们称呼我们为南友。双方约定每十年见一次面,信物就是这个令牌。这个令牌也是我们族长的徽章,代代相传。” 说着水清伯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令牌不大,一掌可握,黄铜质地,中间一个“令”字,周围环绕着精密的花纹。令牌边缘被磨的锃亮,凹下的部分黑黝黝的,点缀些许绿斑。 那是宋军调兵的令牌,被南宋残存部队作为联络的信物。 香姑问:“我父亲交待,一定要寻到他们,共同应对危局。咱们到哪里去找呢?” 水清伯答道:“假若太平无事,每十年见一次面,有事随时见面。以往都是他们来我们村子,咱们去找他们还真不好找,我只知道他们在广州附近。” 香姑问:“我还有个疑问。我父亲反复叮咛,一定提前把我母亲的坟修整一新,还冲我眨眼。按道理,这点琐事他不必如此郑重地交待。我想我母亲的坟墓一定藏着什么秘密。是什么秘密?你清楚吗?” 水清伯回答:“这个我不清楚,不过你的感觉有道理。藏宝地点如此关键的事,你父亲一定要交待。你父亲共讲了三条,前两条有关其他事项,那么第三条一定含有藏宝信息。明天咱们去你母妻的墓地,仔细找找,应该会发现线索。” 水清伯接着说:“当下这样几件事,非常紧要: 第一个,找出陷害你父亲和哥哥的人,为你父兄报仇。这个人害你父兄一定有所图谋,我们一定要阻止他。我救不了你父兄,但是这个仇我一定要替他们报。 第二个,找到藏宝的秘密。你父亲死后一定会与你母亲合葬,假如藏宝图在你母亲坟里,到时候人多手杂,说不定会被破坏或者被其他人发现。咱们明天就去,一定要找到藏宝秘密,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第三个,找到北友,商量如何应对当前的困局,护住财宝。 第四个,十斤的里长来的突兀,这几天我派人跟踪他,发现他往黄老太爷家跑。陷害你父兄的事,是不是与他有关?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我一定要查清楚。 十斤这个孩子想争族长,其实除了你大哥也就属他有这个实力,可是他却联络外人,估计有些毛病。 你父亲曾经隐约流露过,要当心十斤。我只当他有心扶持玉堂,心有偏私。现在看,我错怪石坚了,他是不想让家族落入一个有私欲的人手里。你大哥有本事,人公道,是族长最合适的人选。你父亲举贤不避亲,扶持大儿子,是为全族考虑,是公心。嘿嘿,我的胸怀确实赶不上老伙计! 你父亲交待的对,推议族长的事情一定要放一放,等水落石出,把人看清了再定。” 水清伯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最近村里村外陌生人多起来,你父亲将要被害的消息传出去,有些势力开始跃跃欲试,准备伺机下手。家族守护了500年的财宝可不能在咱们手里丢掉。” 族中的事情商量完,水清伯要鼓励一下香姑。 香姑这段时间像被霹雳击中一样,萎靡不振,人瘦了一圈,几乎垮掉。水清一直想找香姑谈谈,现在正好有大块时间。 水清伯说:“孩子,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水清伯的语调变得慷慨激昂:“现在,你知道了咱们的身世,也知道咱们家族五百年肩负的责任。咱们身上流淌着英雄的血,从骨子里就有气节,多少大灾大难都没有压垮咱们。 远的不说,迁界这样的大难,多少渔村整村的人都饿死了,咱们家族却没饿死一个人。再看上岸居住这件事,疍家人有几户能做到的?你父亲硬是带着咱们做到了,还造了大船。 这次家族再一次遭逢大难,你要相信,这次照样能顺利挺过去。咱们就是不认命,不低头。你是石坚的女儿,腰杆应该更硬一些。” 水清伯慈爱地看着香姑说:“香姑,我看着你长大,与我的孩子没有分别。你打小就与别的女孩不一样,现在你父亲和哥哥大仇未报,咱们世代守护的财宝面临劫难,家族内部也有分裂的危险。现在就像打仗,咱们到了最危难的时候,这个时候胆怯、消沉、逃避只有死路一条。我们所有族人都应该像真正的战士一样,准备好去厮杀。你是石坚的女儿,更应该担起责任。” 水清伯在族中最善言辞的,他的这一席话,切中要害,醍醐灌顶,令香姑热血沸腾,精神立即振作起来。 是的,我是石坚的女儿,不认命,不低头! 香姑说:“水清伯,我听你的。父亲和哥哥的事情过后,我要去广州,一是找到小木匠,查明陷害我父兄的真相。二是寻找北友,请他来商量对策。” 水清伯摆摆手说:“去广州的事不需要你,我都安排妥了。不让你出远门,倒是不担心你的安全,凭你的武艺,对付八九个男人不费事,主要是舍不得让你吃苦犯难。 你是石坚的宝贝疙瘩,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安安生生过日子,嫁个好男人。我最了解石坚的心思,咱们不能让你爹担心。” 水清伯用父亲一般的眼光看着香姑,慈祥地笑了笑,心中默念道:石坚兄弟,我会像亲闺女一样照看香姑,你放心去吧。 第十六章 海盗外援 十斤有些后悔带上狗黑。 晚饭后他要与海盗会面。独自一人去显得太寒酸,干大事的人连个喽啰都没有,会让海盗轻视。 他硬着头皮带上狗黑。狗黑是他的亲叔伯兄弟,与他最为交厚,假如从全村挑一个最可以分享秘密的人,也只能是他了。 十斤又担心狗黑嘴巴不严,万一泄露消息,他在族里就算完了。 他们两个趁着天黑,蹑手蹑脚,磕磕绊绊地往龙头山脚走。 狗黑有点忐忑不安,劝说道:“十三弟,咱们背着水清伯去见海盗,这样不好吧?” 十斤就担心他问这些,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去杀人放火。” 狗黑说:“其实族长必定由你来接的,玉堂马上就要死了,其他人争不过你,干嘛还要冒这个风险。假如水清伯知道咱们联络海盗来对付他,族里还能容得下咱?” 十斤烦躁地说:“你懂什么。假如现在就推举族长,那么肯定是我。可是,我试探过水清伯,他的意思,三年内不考虑推举新族长,我该怎么办? 石坚伯父子四人被处死,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还会再有吗?咱们一定要趁乱拿下族长。再过三五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化。” 十斤又说:“再说了,不找外人对付水清伯,还能找谁?咱们弟兄这么多,你说派谁去谁肯干?这件事只要你嘴巴严一些,不对外乱讲,绝对不会有事。” 他们来到龙头山下,左看右看找不到人。 忽然有人从背后一刀劈来,尽管黑暗中看不真切,邬十斤还是本能身形一矮,身体反而向后靠近来人,抱住那人挥刀的胳膊,一发力将那人从头上摔过。那人刚背朝下摔落在地,邬十斤便跟上一步,用膝盖制住那人,一拧对方手腕,将刀夺在手中。 有人拍掌叫好,从树丛后面走出十几个人。为首的说:“好身手!圈子里都知道石湾村的人不好惹,果然如此。” 邬十斤冷冷地说:“你的这个手下也太熊了点,随便从我们族中挑个人,无论男女,都可以放倒他。卓首领见面的方式不一般呀?” 卓首领是伶仃洋海盗帮的副首领,他亲自带十几个人来,足见对此行的重视。 卓首领抱抱拳,说“邬老弟,得罪了,这是道上规矩,不要见怪。方头领让我代问你爷爷好。” 邬十斤也抱抱拳,说:“谢谢方头领、卓头领,老人家两年前已近过世了。” 卓首领:“奥,这么不巧。邬老弟这么老远请我们来,有何指教?” 邬十斤说:“卓头领,咱们单独谈吧。” 说着拉着卓头领向前走了一段路,远远地离开狗黑和海盗们。 他知道下面必然涉及那个秘密,不能让狗黑知道。 邬十斤说:“我们族中的情况,你们应该知道了。我想竞争族长,有些事我的人不好出面去干,需要贵帮出手相助。” 卓首领说:“我的这些弟兄,辛辛苦苦来一趟,邬老弟有什么酬劳?” 邬十斤说:“我们的大船你是知道的,假如我当上族长,大船的收成前三年平半分,后五年你们分二成。如果我当不上族长,那就做不得主,也就没办法感谢你们了。” 卓首领:“兄弟,我带十几个弟兄来一趟,就拿这一点东西打发我?实话对你讲,我们是冲那个来的,你不请我们也要来。” 邬十斤心中盘算,不知如何回答。 卓首领说:“我说一个合作分成的办法,你帮助我们拿到那个秘密,分你两成。” 邬十斤说:“不可能!没有我,你们拿不到那个秘密,即便拿到了,你们也找不出来。我离开你们照样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你们离开我,只能白跑一趟。” 卓首领不客气地说:“真像你说的这样,你干嘛请我们来?你自己干吧,走人!”说着转身要走。 邬十斤连忙拉住卓头领的手臂,说:“卓头领,不要走,再商量嘛。这样吧,咱们不要讨价还价了,还按以前我爷爷与方头领达成的协议,六四分成,我六你们四。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卓首领说:“小兄弟,那是多年前的老黄历了,不是没干成嘛,早作废了。现在难度不同,我们已经来了几日,发现有其他帮派的人,假如真找到那个东西,到时候一场火并是免不了的。来之前方头领交待,四六分成,你四,我们六。” 邬十斤沉吟不语,这个条件实在超出他的预想,分出去一成就是一笔不得了的数目,他心疼呀。 卓首领说:“你想过没有?假设你拿到那个东西,你以为可以护的住吗?就算我们不抢,其他帮派也会来抢。与我们合作,我们可以保护你。” 邬十斤辩解道:“到时候,我做了族长,自然护得住。” 卓首领说:“若单论实力,海上这几个帮派,大的也不过七八百人,你们家族号称三千人,武艺都不错。我想若是硬拼,哪一帮都不是你们的对手。不过——” 说道这里,卓头领轻蔑地笑了笑,接着说:“不过,你们家族三千人齐心护宝,那是为公,所以才齐心协力。你却把财宝拿来私吞,那时候,这三千人还肯为你个人私利卖命吗?” 卓头领进一步逼迫邬十斤,说:“我猜,你的这个野心对任何人都不敢说吧?连你带来的亲信也不能知道。因为你知道,你私吞财宝的野心一旦泄露出去,族人不杀你就是便宜你,你还指望他们追随你、保护你。 你只能请我们来合作,坏事嘛我们出头去做,好人嘛你来当,私底下你偷偷得利。你爷爷打的这个算盘,你打的也是这个算盘。” 卓头领的话正中邬十斤的要害。 邬十斤惊出一身冷汗,心中急急思忖:爷爷与自己苦心孤诣谋划这么多年,此中利害曲折竟然被这个人说得一清二楚,他是如何做到的?在自己身边安插了暗探? 自己的牌被对手看得清清楚楚,又拿不出更多筹码,邬十斤有些被动,只能咬着牙说:“好,大家不要再争,我最后让一步,五五分成。不成交,就一拍两散。” 卓首领说:“那我就勉为其难,五五分成,成交。” 卓首领拍拍邬十斤的肩膀,再次确认地问:“邬兄弟,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这支箭射一旦出来,就回不了头了。” 邬十斤见他强调回头,很不高兴,干脆地说:“事情才开始,干嘛老想着回头。不要说了,干。” 言尽于此,双方分手转身。卓首领似乎轻叹一声。 邬十斤忽然回头,多嘴问了一句:“你们住哪里?” 卓首领停下脚步,语气一变,说:“怎么?想给官府报信捉拿我们?” 邬十斤慌忙解释:“误会误会!我只是看这荒郊野外,夜里海风又冷,担心弟兄们的睡觉。” 卓首领冷冷地道:“这个就不必操心了,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好自为之!” 说毕,带领手下弟兄,头也不回地走了。 邬十斤回到家中,家里人已经睡熟了。 他在爷爷的牌位前点燃一炷香,伏在地上磕头,口里轻声说道:“爷爷,您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原来,邬十斤的高祖父曾做过族长,将秘密传给他的孙子,也就是邬十斤的爷爷。邬十斤的爷爷便动了宝藏的心思,希望把宝藏据为己有。 他面临的困境与邬十斤一样,自己的野心见不得人,单枪匹马又做不成事,只好退而求其次,联络海盗,希望里应外合,搞到宝藏。但是穷尽一生,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郁郁而终。 邬十斤的爷爷就把自己的梦想灌输给孙子,培养他才能,教他智谋韬略,激发他的野心和梦想。 邬十斤果然不负爷爷希望,成为族中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爷爷的夙愿在邬十斤心里播下种子,邬十斤独自一个人守护这个秘密花园,用耐心、毅力、谋略浇灌,种子扎根发芽,默默生长,现在马上就要开出花朵喽! 他很有耐心,暗暗积蓄力量,寻找机会。 万万没料到天上掉馅饼,石坚父子忽然被抓,情势豁然开朗。 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全力出击,联系了黄老太公和伶仃洋海盗,这样就可以动用官府、海盗、银子等资源,达成目的也就更有把握了。现在他信心满满,志在必得,要一举成功。 “黄老太公算什么!”邬十斤自言自语。 黄老太公的盐场再怎么赚钱,也不能与南宋黄帝留下的财宝相提并论!到时候,他邬十斤拔根毫毛比黄老太公的腰还粗。 这个庞大的梦想令他燃烧!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可以屈膝下跪,可以让人耻笑,可以忍痛退让,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可以干。凡是阻挡他实现梦想的,都要毫不犹豫地干掉! 邬十斤再磕一个头,口里轻声说道:“爷爷,我这只箭已经射出,再也回不了头,你一定要在天上保佑我成功!” 第十七章 藏宝诀 一大早,水清伯与香姑来到虎头山。虎头山有他们家族的坟地。 香姑母亲的坟在半山腰,背有高山,面朝大海,两侧山岭环抱,周围有茂盛的树林,是一处风水宝地。 香姑在坟前烧化纸钱,叩头祭拜母亲,想起即将赴死的父亲和哥哥,不知如何告诉母亲,不觉放声大哭。 水清伯对坟墓的人说:“弟妹,过几天石坚弟弟就来陪你,儿子们也来陪你。我的身体不行了,去年你嫂子过世,我也快了,很快就来与你们两口子作伴。” 祭拜之后,水清伯与香姑围着坟头和墓碑查看了一圈,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香姑说:“我父亲交待,一定要上上下下清理一遍,我先擦擦墓碑。” 水清伯则逐一检查坟头上以及旁边树木草丛。 香姑先擦拭碑头的龙纹负屃,她的身高够不到碑顶,干脆爬上旁边的一株老香樟树。香樟树伸出一根侧枝到坟上,像伸出一只手护住坟墓。 香姑一手攀住树枝,一边探出身子,擦拭墓碑。 水清伯开玩笑地说:“瞧瞧我们疍家女儿,能下的海,能爬的树,比男儿差在哪里?” 香姑仔细把负屃纹理的灰尘擦拭干净,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香姑懒得再从树干爬下了,直接从树枝一跃而下。 水清伯说:“太高了,跳不得!” 没等他喊完,香姑已经稳稳地落地。接着又擦拭碑身。 碑身上的中间,靠左侧刻着母亲,右侧留着空间,落款是香姑弟兄姐妹四人的名字。 水清伯说:“你三个哥哥的碑已经刻好了。你父母的碑,还需找个石匠来,把石坚的名字补刻上去。” 接着,香姑又仔细擦拭驼碑的赑屃,照样没有发现异常。 水清伯把坟头和周围的树木草丛中都查看一遍,也没有任何收获。 水清伯和香姑有些气馁,一定有什么秘密藏在这里,只是他们未曾留意罢了。 香姑围绕着驼碑的赑屃转了一圈,这个像乌龟一样的神兽,昂着脑袋,四条腿弯曲着地,支撑着沉重的石碑。 香姑仔细琢磨一番,转到赑屃侧面,在腹下摸索,赑屃四条腿与地面有空隙,伸手进去果然摸到一个孔。 孔向斜上方倾斜,还挺深。香姑蹲着,胳膊伸不进去。 香姑干脆仰倒在地,从下往上伸一只胳膊伸进去,顺着孔洞往里摸,手伸到底,也没有摸到什么。 香姑不甘心,手在小孔内上下左右掏摸,在洞顶部反手方向摸到一个石缝。香姑又将胳膊往里塞了塞,反手沿石缝仔细摸索,终于找到一个东西。 香姑拉出胳膊,激动地说:“找到了!” 水清伯接过来看,是一个小小的油布包。打开油布包,又是一层油布,如是五层。打开最后一层,包内是一片陈旧的熟牛皮。 香姑也凑上来看,只见牛皮上写着四行字: 石桥东又东 古树缠老藤 四目正相对 脑后取真经 水清伯和香姑不解其意。 水清伯道:“必是埋藏宝的口诀,一时半会搞不清楚,咱们先收起来,慢慢参详。” 两人收好油布包,收拾工具下山。 刚走出几步,忽听一声断喝:“站住” 树林中钻出十几个蒙面大汉,个个手持钢刀,挡住水清伯和香姑的去路。 一位头领对水清伯和香姑喝道:“我们暗中跟你们多时了。把刚才找到的东西交出来,本爷饶你们不死。不然——” 只见这人挥刀劈向一棵茶杯口粗细的小树,小树齐刷刷断为两截。 这位头领恶狠狠地接着说:“不然,就像这棵树,一刀劈做两段” 水清伯对香姑说:“是海盗。我挡住他们,你快跑。” 香姑第一次遇到海盗,还真有些紧张。但是,不能让一位老人为她断后,她倔强地说:“你冲出去喊人。”说完就向最近的人攻上去。 头领用调戏的语气道:“没想到,这小娘子还挺厉害,上。” 几个海盗涌上来,挥刀便砍。 香姑抢功是虚招,反腿踢翻侧面靠上来的一个人,再回身用毛巾打向第二个人的脸。毛巾沾满灰尘,那人眼睛被灰尘迷住,香姑纵起身,双脚蹬踹在第二个人前胸,第二人飞出老远。 水清伯哪里肯走,轮动铁铲,也与一名大汉交上手,也是一招将对手打倒。 后面的强盗见是硬茬,心升怯意,一时不敢上攻。 头领着实出乎意外,他嘟哝道:“这个石湾村果然邪门,一个老家伙,一个毛丫头,竟然瞬间放倒我三个人,算大爷看走眼。我说,兄弟们,咱们大伙一起上,今天倒要看看石湾村的武功有多厉害。” 这些海盗面对老百姓凶恶无比,真实武功倒也稀松平常,假如空手对空手,说不定还打不过香姑和水清伯两个,但是架不住海盗有兵器,十几把钢刀围着两人乱劈,情势就不同了。 水清伯挥舞着铁铲,打倒一名海盗,但是毕竟年长体力不支,很快就动作慢下来,一不留神,左臂被刀划伤,鲜血流出来。 香姑手中只有一条毛巾,左冲右突,一面躲闪兵刃,瞅准机会踢倒几人,但毕竟不能致命,对方很快爬起来,又加入战团。 香姑看到水清伯流血,心中焦急,她要冒险夺海盗的兵刃,杀死对方几个人,才能改变这种不利局面。 她瞄准一个最近的海盗,对方抡起刀,正准备砍下,香姑一个滚翻冲到那人脚下,抱住对方双腿,将那人摔倒在地。使用擒拿手法,夺下那人的钢刀。动作麻利至极。 但就这一瞬间,后背形成空挡。 海盗头领看到机会,一刀劈向香姑后背,香姑再翻滚已经来不及了。 香姑眼睛一闭,心想这下完了。 只听咔嚓一声响,一把宝剑架住钢刀。香姑趁机向外翻滚,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已经来到圈外。 这时,又冲上来十几个蒙面人,与先前的蒙面人对打,水清伯和香姑反倒没有对手。 第二伙海盗比先前一伙勇猛,持宝剑救下香菇的那人,三五个招式就把先前一伙的首领刺死,其他人好像也占了上风。 水清伯拉了一下香姑,急道:“海盗火并,快走!”两人趁两伙海盗打得热闹、无暇他顾的时候,跑下山来。 一到海滩,水清伯就扯开嗓门,高喊:有海盗! 很快就围拢几百号人,手中拿着棍棒船桨等五花八门的家伙什,水清伯一声招呼,都随他上山找海盗算账。 等他们气势汹汹地来到打斗现场,两伙人都不见了,地上多出一滩滩新鲜的血迹,看来死伤人数不少。 奇怪的是,海盗走时把死尸也带走了,估摸着不想留下痕迹。 水清伯带领族众在虎头山搜查半天,不见海盗踪迹。 石湾村以前也招过盗贼,但是他们只敢在暗处捣鬼,从来没有哪个海盗帮派敢来石湾村公然动刀杀人。当然这次海盗也都蒙面,显然不想与石湾村正面作对。 各盗匪帮派都知道,石湾村可不是好惹的。石湾村的大船出海,海盗从不拦截。 当然,逢年过节,石坚伯派人礼节性地向盗匪帮派打点一些礼物,好让大家面子上过得去。 这次竟然有海盗来家门口杀人,水清伯认识到,情况比他估计的还要严峻。 第十八章 不该让你卷进来 回到村子,水清伯立即作出安排,将精壮男丁分成几个小组,白天盯住村口,晚上轮流打更守夜,而且派出暗哨在村子周边巡逻。 水清伯思虑再三,又来香姑家中。春兰识趣地到别处做她的家务活。 水清伯一开口,就懊悔地对香姑说:“不该让你卷进来,原来各种势力矛头主要针对我。现在海盗知道藏宝诀被我俩取出,矛头也会指向你。” 香姑反倒感到兴奋,现在她参与到一项天大的秘密当中,油然生出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那份神秘而庄严的感觉,似乎一夜之间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成为族中的栋梁。再看身边那些吵吵闹闹的伙伴们,她会在心底里说“瞧这些毛丫头,你们懂什么!” 她长大了! 香姑上午与海盗真刀实枪交过手,对自己的武功有了自信。她说:“那又如何?来了就打呗,这样正好为你分担一些。” 水清伯面露忧虑之色,郑重地说:“不要轻敌。以往,南宋末帝藏宝仅仅是传说,海盗帮派一般性地关心一下罢了。现在有一伙海盗亲眼看到我们取出藏宝诀,那么南宋末帝藏宝这件事就坐实了。你想想看,他们会怎么样?” 香姑问:“海盗帮派会调动更大的力量来抢夺。” 水清伯说:“是的,这是一笔大买卖,海盗帮派值得下血本,他们会使出各种手段来抢夺。 倘若他们明着来,我倒不担心,就担心他们暗里对付我们。最让我担心的还有暗藏的势力,他是谁?在哪里?是不是族中之人?我们在明处,那人在暗处,随时会对我们发出致命一击,我们却不知道如何去防备。 孩子,现在你和我是这个漩涡的中心,几股势力都会争相对付我们。我年岁大了,家族的责任在身,有危险也要扛着。你却不一样,不必非处在这个险境不可,完全可以暂时离开漩涡中心。” 水清伯苦口婆心绕了一大圈,终于说出他的目的:“所以,我改注意了,同意你去广州。” 没想到,香姑也改主意了,她又不愿意去了。 她说:“越是危难,我越应该与您站在一起,怎么能当逃兵呐?” 水清伯知道香姑的秉性,她是个敢于担当、遇事不会置身事外的人。他便换一个思路说服香姑。 水清伯耐心地说:“闺女,让你去广州,不是为了躲避,而是有更重要的事项要你办。 走时你将藏宝诀和令牌带走。这两样东西是各派势力想要得到的,你将它们带出圈子之外,咱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咱们族人这么多,多你一个助益不大。但是,将藏宝诀和令牌带离险境,却只有你能做到,因为目前只有你我两个知道内情。去广州,是让你直接保护藏宝诀和令牌,是对家族最大的贡献。 另外,难道你不想找到那个小木匠,搞清真相,为父兄报仇?” 最后这句触动了香姑,她接受了水清伯的建议。 水清伯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油布包、令牌,三十两银子,还有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一对珍珠。 水清伯说:“这四十两银子是大家伙为救你父兄凑上来,用剩下的。你为家族办事,用这个银子应当应份。这对黑珍珠是玉堂冒死采上来的。你在广州,找个出价高的珠宝行卖掉,得来的银子,你留下两成,那是你大哥应得的,剩下八成交族里。” 水清伯与石坚伯一样,都是不藏私利,清清白白的人。他叮嘱道:“银子你莫推辞,这些开支,我与族中几个管事的商议好的。该你用的钱你别不舍得用,该上交族里的钱,你也一定要交上来。可不能坏了父辈的名声。” 香姑一一点头允诺。 水清伯又叮嘱:“我担心夜长梦多,要走就即刻就走。你先收拾一下,等天黑我安排快船送你走。” 香姑说:“再等几天,我为父兄收尸,发丧之后再走。”说着眼泪流下来。 水清伯说:“成大事者,何必在意俗礼。你父亲哥哥的后事家族一定会料里妥当,你就放心去。现在情况紧急,觊觎南宋末帝藏宝的势力不止一家,他们既然打定夺宝的主意,一定会及早下手,以免被其他势力抢先。我估计,他们今晚或者明晚就可能动手。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谁为你父兄报仇?” 香姑被说服,道:“好吧,我父亲和哥哥的后事就拜托水清伯。我走之后何时返回?” 水清伯说:“我会派人去广州找你。” 香姑反过来叮嘱水清伯,说:“水清伯,对外不要说我去广州,让船将我送到阳江。阳江有我家远房亲戚,说我去散散心,能说得过去。” 水清伯一拍巴掌说:“好,想得周到。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也要主动出击,设个套挖出内贼。” 水清伯想了一下说:“前几天听说春兰娘病了,你和春兰去她娘家住,见到人就说春兰娘病重,要春兰去照顾几天,你随春兰去住。让越多人知道你家中无人越好。夜里,你偷偷从春兰家出发。” 香姑不解其意。 水清伯道:“我要给内贼制造可乘之机。假如族中果真有内贼,他听说你家无人,那么他本人或者海盗,应该会来翻找藏宝诀。因为这件东西只会藏在你家或者我家,他一定不会放过到你家试试的机会。” 香姑点头表示理解,向水清伯拜了一拜说:“侄女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受我一拜。” 水清伯还礼告辞。香姑询问他刀伤怎么样了。水清伯甩甩绑着带子的胳膊,说:“割破一层皮,不碍事。”说完匆匆走了。 香姑向春兰讲了要去寻小木匠报仇的事。春兰不放心,一定要同去,她要为夫报仇,也为闺中好友做个陪伴。 两人收拾好包袱,故意走大街去春兰娘家,逢人就讲要到春兰家照顾病重的娘。两人背着包袱,看样子确实打算常住。 万万没想到,春兰爹娘说什么也不答应春兰走。尤其是春兰娘病的不轻,她担心死前见不到女儿,拉住春兰不撒手,要死要活地哭个不停,坚决不放春兰走。 香姑看着春兰两头不舍,犯难而流泪的样子,极力劝服春兰,自己独自先走,春兰等母亲病好,再去寻她。 春兰无奈只得放弃陪伴香姑。她交给香姑一把匕首防身,那是玉堂的匕首,锋利异常,玉堂经常拿它雕刻木头玩件。 晚饭后,香姑趁天黑离开春兰家,乘船离开了家乡。 第十九章 设套擒贼 水清伯挑选一批精壮的男丁在香姑家中埋伏,并请打更巡夜的小组喝酒,故意放松戒备。 他要给海盗或内贼设下陷阱,等待鱼儿上钩。 忙乱间,一个本族小孩子拿来一封信,交给水清伯,说是在村口遇见一个陌生人,那人请他将信转交给水清伯。 水清伯看了一眼信封,连个名字也没写,正打算拆开看里面的内容,有人找他商量晚上的部署,水清伯便随手将信塞进袖管。他忙于晚上的安排,要赶在天黑前布置停当,信等有空再看吧。 夜里的渔村格外宁静,月亮被云层遮挡,天黑黢黢的。 众人埋伏在石坚家,凝神静气,准备一击而中。 等到半夜,忽然一名打更人来报,他们巡逻到水清伯家门,只见水清伯住的屋子房门敞开,贼人似乎刚走不久。 水清伯家遭遇盗贼! 水清伯连忙安排设伏男丁兵分几路,向不同方向去追击,自己带十几个人回家查看。 水清伯妻子亡故,自己单独住前院小屋,儿子一家分家另过,住在后院。 只见他居住的房间被翻的乱七八糟,盗贼翻找的非常细致,一定是想寻找什么东西。 水清伯暗自庆幸,好险!幸亏让香姑走了,假如那两件东西还在自己手上的话,这次就被贼人偷走了。 四面追击的人陆续返回,他们没有见到窃贼的踪迹。 水清伯非常沮丧和气恼,本来自己为贼人设下一个圈套,却反倒被贼人抓住空挡,把他给算计了。 大伙白折腾这大半夜,又累又困,刚开始的劲头消弭殆尽。水清伯看在眼里,更加心绪烦乱,便让大家解散各自回家睡觉。自己也脱衣躺在床上。 他全无睡意,想来想去,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自己布置的圈套,贼人不但没有上钩,还利用他在香姑家埋伏的空挡,到他的房间翻找一遍。 这贼人对他的部署和行踪也太了解了吧!对时机的把握也太精确了吧!不是族人怎么可能搞的如此清楚?必是族中之人无疑。 假如这个贼对他的部署和行踪了如指掌,那么眼下同样应该知道,他已经遣散众人,大家都回家睡觉了。 那么,此贼会不会抓住这个空档,再去香姑家翻找? 想到这里,他一跃下床,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麻利,穿好衣服,拿了一把刀,匆匆赶往香姑家。 到香姑家院门口,他轻轻推门。门开了,他蹑手蹑脚向里走,只见香姑住的房间隐隐有光亮。 果然不出所料! 水清伯双手握刀,慢慢来到香姑房门口,猛的一脚踹开房门,大喝一声:“哪里逃!” 里面的人吓僵住了,正在箱子中翻找的手停住不动。 桌上放着一个灯笼,四周用黑布遮挡,只在一侧有光,屋内光线昏暗。 水清伯喝道:“转过身来!” 那人转身,昏暗的灯光照到那人脸上,竟然是邬十斤! 邬十斤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额头磕在地上砰砰做响。 水清伯怒道:“十斤,竟然是你!” 邬十斤哭着说:“侄子一时糊涂,受人挑唆,请放过我这一次。”一边哭一边跪爬到水清伯脚下。 水清伯怒斥道:“我早就派人盯你,发现你联系黄家。你的里长一定是黄老太爷推上来的吧?现在你又联系海盗,打财宝的主意。算是我瞎了眼,还想将族长之位交给你。” 邬十斤一只手抱住水清伯的双腿,哭诉道:“侄子一时财迷心窍,受了别人的蛊惑——”一边说,另一只手从裤腿拔出匕首,刺进水清伯的后心。 水清伯痛苦地倒在地上:说“你竟敢对族人下手——”话未说完,气绝而亡。 邬十斤杀了人,并不急着逃走。 他向水清伯的尸体磕了个头,低声说道:“水清伯,不要怪我,你知道的太多,不杀你我就无法在族中立足。我会给你立牌位,供奉你。” 然后,他在水清伯身上,里里外外翻找一边,只从水清伯袖管里找到一封信,那不是他要找的,就随手扔在地上。 再将水清伯身上仔细翻找一边,连衣服边角都捏了一边,还是没有找到期望的藏宝图或者令牌,他非常失望。 他沮丧地准备离开,低头又看到那封信,附身捡起那封信。只见信封上无名无姓,封口还没打开。他将信拆开,掏出信纸,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提防邬十斤! 邬十斤顿时感到心惊肉跳。 这封未拆封的信是水清伯准备交给别人的?还是别人交给水清伯的? 假若,水清伯准备交给别人,现在水清伯已经死了,这封信就没有发出,还好。 假若,别人交给水清伯,则证明水清伯还没来得及看。那么,关键是谁交给水清伯的? 邬十斤眼前似乎看到一支暗箭正对着自己,这支箭随时会射出,不禁感到脊背发凉。 此后这支箭一直对着他,令他峰芒在背,寝食难安。 他强忍着失望和惊恐,将希望寄托在石坚家尚未翻找的部分,等他做完这些,把石坚家里里外外找个变,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彻底失望了。 天快亮了,他只得离开。临走时,故意把桌子掀翻,器物打碎,将屋子搞得乱七八糟,然后大敞着门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族人发现水清伯被杀死在石坚家中。邬十斤作为里长,理所应当负责处理本村刑名案件。他与官府衙役经过勘查验定,宣布水清伯与海盗搏斗被杀。 水清伯死了,石坚伯马上要被处斩,族长不可无人,全族即刻推举议定族长。 邬十斤的众多弟兄和前期拉拢过来的人,四处游说,为邬十斤卖力地拉票。 邬十斤果然毫无悬念当选。 当这个结果公布,全村都知道邬十斤成为新族长后,邬十斤却不接族长这个位子,理由是没有族长令牌,他这个族长名不正言不顺。 族中长者们商议半天,还是请邬十斤挑起这副担子。族长令牌被海盗抢走,他虽然没有这个令牌,但他是全族公推议定的,不妨碍行使权力。 好说歹说,邬十斤勉为其难地接受了族长的职位。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水清伯隆重发丧。当着全族父老的面,痛哭流涕,高喊为水清伯报仇,那慷慨激昂的样子,令族人感动。 邬十斤还当众宣布要为石坚伯父子办好丧事,这一招也深得人心,都夸他仗义,不忘老族长打下江山之功。 料里完水清伯的丧事,邬十斤族长亲自到县衙,顺利保出先前被抓的五位族人。全村叫好,都觉得这位新族长有能耐,能办成事。 他夸大海盗的威胁,把更多人组织起来,分成多组,白天巡查,晚上值守,在全村造成一种同仇敌忾的氛围。 新族长迅速积累威信,人们对他的号令深信不疑。 邬十斤当上族长,内心中却闷闷不乐。他的追求不仅是族长之位,重要的是宋末帝藏宝。 他仔细翻找过水清伯家中、身上和石坚伯家中,没有找到藏宝线索。这么重要的东西,按道理不会交不知情的人保管,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由香姑保存。 邬十斤来到春兰家,想找香姑探探虚实。春兰按照香姑的交待,说香姑生病,不方便见人。 邬十斤耐心等几日,再次以探病的名义去见香姑。春兰说女孩子家的病,不方便,又挡驾不让见。 再等几日,送香姑的船返回,邬十斤方才得知,香姑去了阳江。 邬十斤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他想要的东西在香姑身上。 他将这个消息通知海盗,让他们寻访香姑,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第二十章 浪迹天涯 香姑登上小船离开家乡时,久久回望自己的村庄和海湾。这里曾经是她的世界,如今渐渐远离,隐没在厚重的黑夜之中。 她即将进入的广阔世界就像前面雾气笼罩的大海,朦胧未知。 小船扯满风帆,经过一夜又一天的航行,天黑前到达阳江。 香姑登岸向驾船送她的六个族人告别。 猪利送过一小包碎银子,结结巴巴的说:“外、外、外面苦,一点、一点心意。” 蒋有木说:“香姑妹妹,我们不知道水清伯为何安排你来这里。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当心,有难处就回家。家里人不在,还有族人在,我们都会护着你。” 这六个人见香姑一人外出流浪,就拿出本就不多的银子,凑钱给香姑做盘缠。 香姑说了句:“哥哥们的——”本想说哥哥们的心意我领了,然后笑一笑,潇洒地转头走人,谁知道眼泪不争气,刷地流下来。 香姑连忙别转头,不想让族人看到自己眼泪,头也不回地向阳江城走去。 家族!这两个字,住在一起不觉得,出得远门,才理解它的分量。 她感到自己虽然家破人亡,却并不孤单。 六个族人,看着香姑纤柔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树林之后,才驾船返回。 香姑钻进一处茂密的荒草丛,再出来后,就变成一个男子。她为自己想好了一个名字:石玉舟,一个略带文气的男人名字。 天黑前她进入阳江城。 香姑走在大街上,左顾右盼。不断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她。这些奇怪的眼神令她心里发毛,难道自己男扮女装露出什么破绽?还是穿着不得体?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衣服是他二哥出门谈生意的长衫,二哥穿起来非常潇洒,她觉得自己穿起来也不应该难看。 香姑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都是先看脚然后再移到身上。她低头再看自己,嗨!她恍然大悟,自己也差点笑出声来。 自己头戴青巾,身着长衫,样子还是很斯文的,颇像个读书人。但是再往下看,却光着双脚,一片在草丛换衣服时粘在脚踝的树叶,顽强地跟随她,走哪里随哪里,颇为醒目。 这个模样确实滑稽可笑,在城里人眼中差不多是个疯子或者刚捡到一身干净衣服的乞丐。 她找到一家鞋铺,买了一双鞋袜。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穿鞋子,软软的,走在路上确实很舒服。她心里想:还是城里人会享受,连脚丫子都搞的这样舒服。 她在一家小客栈住了一晚,不敢久留,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向北,按照路人指点的方向,走上通往广州的道路。 路途的田园风光令她新奇。 路两边田地作物不断变换,一会儿是一方一方稻田,再过去是甘蔗林,继续走是整齐划一的菠萝田。还有一些田里搭着棚架,秧蔓缠绕,绿叶中开出漂亮的花,累累果实垂下来,这大约是某种蔬菜。 她看到阡陌纵横,将土地分割成一方一方,农民将一方一方大块土地又开垦成一畦一畦,种植不同作物。每一片土地都被精心开垦耕种,到处绿油油的,在阳光下呈现勃勃生机。 她沿途经过一些河流,看到有农民车水浇田。 她路过一些村庄,被绿树包围,偶尔露出房屋的围墙。过了村庄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 一天走下来,她见识到陆地居民与沿海居民完全不同的谋生方式。 路上也不乏推车挑担、贩夫走卒之类,她不去搭话,而是偷偷倾听,积累出门的经验。 天色将晚,她来到一个小村庄,在村口一家小客栈住下来。 交过房钱,店主带她到旁边一间大屋,说了一句:“自己找地方躺。”头也不回忙他的去了。 香姑不理解店主的话,进门一看,全屋是一张大通铺,旅客或坐或躺,挨挨挤挤好不热闹。 屋里闷热,这些男人大多光着膀子,只穿一个裤头,臭脚丫气、汗臭气和烟叶气混合在一起,屋里气味浓烈无比。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对着几个无聊解闷的听众,大声讲述他旅途中的艳遇:“真是太巧了,前面遇到一条小河,偏偏桥断了,我趟着齐腰深的河水就过去了。那两个小娘子不敢下水,隔着河喊我帮忙。我是个热心肠,急人所难是应当的。第一个小娘子让我抱着过河,为了不湿她的衣裳,我抱到胸前,两个人的脸快挨到一起了,小娘子脸红的像桃花一样,羞羞怯怯不敢看我,模样真是动人。” 那几个听众起哄“没有趁机亲一口?” 络腮胡子的人说:“哪能呀,咱是正人君子,怎么能干乘人之危的事。第二小娘子学乖了,让我背着过河,那个身子轻的像小鸟一样,两团肉鼓鼓的东西压在肩膀上,热气吹在脖子里,那叫一个舒服,恨不得背着小娘子走二百里路。” 听故事的几个人津津有味,直咽吐沫,有人喊:“我背五百里。”有人遗憾“我怎么没遇到这样的好事。” 香姑站在门口,正犹豫间,一个抽水烟的人似乎感到档中瘙痒,便放下水烟,脱掉裤子,光着腚开始捉虱子。 香姑吓了一跳,慌忙退出大屋,找店主要小房间。 店主说:“一看你就是没出过门。城里客栈才也分单间,村边小店哪有那么讲究,都是大通铺。价钱在那里放着。” 香姑撒了个谎,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从小独自睡,不习惯与别人挤一张床。有没有其他房间,我将就一夜。” 店家挖苦道:“没看出来,还是个大户子弟,我们这样的小店真是委屈你了。不想睡大通铺,给你一张草席,你到马棚底下睡吧。” 对于店家的刻薄,香姑嘴上没言语,心里回道:“姑奶奶要是个男人,你那猪窝一样臭的客房,我也敢住。” 她拉了一张草席,在马棚中找了一个稍微干净的地方,躺下来,就着马粪的气味吃了早晨出城时买的两个烧饼。 一个白净面庞的男人来马棚,似乎给他的马加料,搭讪道:“小老弟,为何在这里睡?” 香姑答道:“屋内闷热,这里凉快。” 那人说:“哎,这个主意不错,我也拿张席子睡这里。” 也不等香姑有什么态度,那人拉来一张草席,在香姑旁边躺下。 那人嘴巴一直说个不停,问香姑哪里人氏前往哪里做什么生意等等,然后吹嘘自己常走这条路线,沿途客栈熟络得很。 香姑觉得这个人不地道,嘴巴说一些废话,眼睛却骨碌转个不停,一定是打什么鬼主意。 香姑等那人聊得无趣,自顾睡去,自己拿着草席来到客栈的厨房,找个空地躺下。 她担心包裹中的银子,想了想,将包裹枕在头下,心想这样定然不会有人动包裹。 香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睡觉从来没有这样深沉。店主叫她不醒,踢了几脚:“醒醒,该赶路了。” 香姑醒过来,仍然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一摸头下不见了包袱,惊得一骨碌爬起来,失声道:“不好,还是着了那人的道。” 店家问:“怎么了?可丢失什么?” 香姑说:“我的包袱被人偷了,是那个白净脸男人干的。” 店家和几个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怪不得,一早就没见那个人,一定是偷完包裹就溜走了。” 香姑懊丧地说:“我把包裹枕在头下,不想晚上睡觉太死,还是被偷了去。” 络腮胡子的客人说:“小兄弟,不怪你睡得深沉,那人八成是用蒙汗药将你熏晕了。那药点燃,在你鼻子前闻一闻,就会睡上一夜。” 这个客人的解释,让香姑的心里宽慰一些,丢失盘缠令她觉得很失颜面。 店家最怕出这事,关切地问:“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香姑说:“三十两银子,几件衣服。” 说出这个数字,香姑感觉很丢脸,似乎大家看着自己的眼神都不对。 三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店家担心这个客人与他纠缠,连忙撇清责任,说:“咱先说明白,历来住店客人自己保管财物,偷盗丢失与店家一概无涉。到哪里说理都是这个理。”其他旅客也随声附和,规矩的确实是这个规矩。 香姑轻蔑地看看店家:“不用担心,我不会找你纠缠。不管怎么说,我的银子也是在你店里丢的,管我一顿吃食总可以吧?我吃饱饭去找追盗贼。” 店家庆幸遇上一个好说话的,便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早餐管饱,另外房钱也退你,算我这笔买卖白做。” 香姑为了挽回一些颜面,不愿再老着脸皮要回房钱,强作潇洒地一摆手,说:“不用,我说过了,管我一顿饭就好,房钱不要。” 围观的几个旅客拍手叫好,“仗义”“豪爽”“小伙子人长得帅,做事也帅”一通称赞。 香姑竟有些得意,刚才因为看护不住自己的财物而垂下的头,这会儿又高昂起来。 她不知道,一天后就会为今天的虚荣而后悔。 也不光是虚荣心作祟,其实香姑一门心思都扑在三件宝贝上,其他事情不太上心。 她出门前对于如何保护三件宝贝动了不少心思,想来想去,只有将它们贴身携带才放心。 她将油布包缝在内衣衣角。两颗黑珍珠用布囊缝在内衣胸前,恰好放在双乳之间,一点也不妨碍用布带缠住胸部。令牌缝在亵衣腰带下,正好帖在小腹部位。这三样宝贝贴身带在身上,外面罩一件长衫,看不出任何异样。 就像所有初接触天大秘密的人一样,都会为秘密而激动、紧张和过度负责,香姑每隔一会就要捏捏油布包和令牌,生怕丢失。两颗珍珠是大哥拿命换来的,也比较珍视。除了这几件是命疙瘩,其他东西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第二十一章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记得白净脸的盗贼准备去肇庆府,香姑便沿着去肇庆府的大道,一路猛追。看看日头已过中午,哪里有盗贼的影子。沿途打听了几个人,白净脸这一条线索太不起眼,没人说得清楚。 肚子咕咕叫了,却没有一个铜钱,吃饭的问题需要解决。她拐进一个集镇,碰到一户小吃摊。 她绕着小吃摊来回几次,每次鼓足勇气走到摊子前,自尊心却阻止张口乞讨,每次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心里暗骂自己:哎,死要脸面活受罪,谁让你自己拉不开脸面,那就只好让肚子受罪。 又自我安慰道:现在还不太饿,等下午抓住盗匪,晚上就可以放开吃饱。于是找到村里的水井,摇起辘轳下的水桶,喝了一肚子水,暂时抵住饿意,继续向肇庆府进发。 晚饭时间,又来到一个村庄。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的香姑,向一位看起来比较和善的老伯开口乞讨。 香姑反复强调自己的钱被偷,老伯上下打量香姑,像是看穿这个年轻人的把戏,不客气的说:“少来这一套,年纪轻轻学点什么不好?骗吃骗喝!” 香姑一股怒火上涌,恨不能上前打这人一顿,心里骂道:“狗眼看人低,本姑娘随便拿出一颗珍珠,买你半个村子。” 口中嘟哝了一句:“不给就不给,也不积点口德。” 那个老伯勃然大怒,指着香姑喊道:“无礼至极。哪里来的骗子,敢来这里撒野。” 香姑懒得与这人纠缠,悻悻地离开这个村庄,嘴里骂道:“凭什么说我骗吃骗喝,不给吃食,也饿不死姑奶奶。” 她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发现有一片香蕉林,一串串香蕉垂下来,应该离成熟不远了。香姑从小腿处掏出匕首,砍下一串香蕉。香蕉青涩,但尚可以下咽,总比饿肚子强。 她吃了十几只青香蕉,肚子填饱了,喃喃说道:“不知道香蕉树有主无主?若是偷吃了谁家的,那就对不起了,实在是救命要紧。” 然后在村头找到一处稻草垛,巴拉巴拉,搞成一个窝,倒头睡着了。 后半夜,一阵阵腹痛把香姑从睡梦中唤醒,她赶紧起身钻入一丛野草中,一边自叹道:“真是倒霉,吃个香蕉都要惹祸。”一阵腹泻,只拉得香姑腿软力乏,好不难受。 腹中一阵阵作痛,觉是睡不着了。怎么办?接着向北走吧。 香姑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大道上,四周月光如水,漫地清晖,两边都是虫蛰鸣唱之声。 香姑在女孩子中算是胆大的,但是在荒野走夜路还是第一遭,起初还不觉得,等远离村庄,就开始心中发慌,后悔不该赶夜路。 转身返回去吧,又觉得丢脸:“这一点小事都害怕,将来如何杀人?如何能为父兄报仇?”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以前她在村子里,没少听闻一些鬼故事,什么鬼娶亲呀、鬼打墙呀,这个精那个怪的,总是起鸡皮疙瘩。这会儿都一一回想起来。 远处黑乎乎的影子,越看越觉得在动,好像随时会跑过来。路旁甘蔗田、玉米田、烟叶田那些比人还高的庄稼丛中,总好像有些悉悉索索的声响。香姑身上泛起一阵片寒意,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最是鬼怪出没的地方。 忽然,她听到有脚步声紧紧跟随自己,踏、踏、踏、踏。她走的快,脚步声就跟的快;她故意走慢几步,脚步声也跟着慢下来。 明显就在身后紧随! 香姑心跳加速,头发都炸立起来,她将匕首紧攥在手中,猛地回身刺去。 身后什么都没有。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照射出自己的影子。 那是自己的脚步声! 她大声地高喊着给自己壮胆:“不怕,本姑娘武功了得,来什么都不怕。” 继续往前走,露气渐渐上来,湿凉凉的,香姑感觉舒服一些。 走着走着,开始有些犯困,迷迷糊糊间看到前方有一个黑影,似乎朝自己走来,双方越走越近。 香姑心里紧张,困意全消。她看清楚了,这回不是自己吓自己,眼见着有个活物过来了。她拿匕首的手有些出汗。 双方渐渐走进。对面的黑影非常奇怪,明明是一个人形,却长者一个硕大无比的脑袋,一弯一弯向这边走来,样子实在吓人。 香姑脊背发冷,哆哆嗦嗦地想:“这是个什么怪物,大头鬼?”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这边的人影,香姑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想必对方也看到了。那个怪物站住不动。 香姑冷汗冒出来了,浑身发抖,上下牙齿捉对厮杀。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家仇族难流落至此,难道我命中注定该命丧此地,那父兄的仇还怎么报?不能! 那股子不认命、不低头的劲上来了。 对!不管它是个什么玩意,拼了老命也要干它一场。 香姑快步上前,大喝一声:“哪里走!” 那个怪物忽然分身,只听哐镗一声响,头落在地上,一个人形跪地求饶,高喊:“大王饶命!” 奥,香姑明白了,原来对方将自己当做剪径的强盗。香姑忽然觉得有趣,看来小鬼也怕强盗,做个恶人也不坏。 香姑见对方求饶,胆子壮起来,喝到:“你是人是鬼?大半夜在这里搞什么鬼?” 喊出这句话,香姑觉得好笑,鬼不搞鬼搞什么,自己问的确实有些毛病。 那个怪物见寒光闪闪的匕首近在眼前,吓得哭出声来,战战兢兢地说:“小人、小人是前村集市卖油条丸子的小贩,油锅坏了刚补好。我想赶早将锅支好,不误早晨生意。小人未、未曾开张,无甚钱财,望大王放过一条性命。” 香姑看看旁边,地上确实扔着一口大铁锅,便大剌剌地说:“我不是坏人,起来吧。” 香姑有些好笑,又是虚惊一场,不过这次是人吓人。估计那个生意人也吓坏了。 她放那个可怜的人走了。 那人顶着铁锅继续赶路,腰一弓一弓,远处看确是像个大头怪物。 香姑喊道:“站着!” 那个人吓得哐镗一声,又将铁锅扔在地上,回头躬身道:“大王,又有何吩咐?” 香姑喊道:“你这样顶着个铁锅走路,确实太吓人了。刚才也就是我,换做他人早被你吓死了。你不能换个办法拿着?” 那人说:“这个铁锅挺沉,不好拿,也不好背,只能用头和两只手顶着。” 香姑挥挥手说:“算了,去吧。” 经过这虚惊一场,香姑的肚子倒是不痛了,走路也比先前有劲。 中午,香姑来到一处村庄。青香蕉从胃肠快速地穿了一趟,没带给她多少气力,她感到走路的步子软绵绵的。 饥饿给了她勇气,这次她丢开颜面,向站在村口聊天的一位老太太开口乞讨:“奶奶好,能不能给我点吃食?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老奶奶说:“小伙子,你遭了什么难?” 香姑说:“我的钱被偷了,没办法,想讨一口吃食。” 老奶奶说:“跟我来,孩子,谁没个作难的时候。” 香姑真是饿坏了,但是尽量保持矜持,不想让自己吃相太难看。 老奶奶看出她的羞涩,笑着说:“孩子,不要难为情,大胆吃吧,够你吃的。” 香姑这才放开,狼吞虎咽地吃。一边吃饭,忽然流出了眼泪。 老奶奶惊讶地问:“怎么了?” 香姑委屈地说:“我不是乞丐,我只是钱被偷了,将来我一定会回来报答你。”眼泪混合着饭食进入口中。 老奶奶是个饱经世事的老着,也是本族一大家人的主心骨。她早看穿这个年轻人的小心思,她哈哈大笑,说:“孩子,奶奶见识的人经过的事够多,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本分的好孩子。真做乞丐也不丢人,都有为难过不去的时候。你只是放不下而已,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老奶奶看着眼前这个模样俊秀、但又形削骨立的年轻人,想多说几句:“孩子,从你的脸上就能看出,最近一定遭逢大难。其实,只要放下心中的那道槛,那就什么事都过得去。苦与不苦只在自己一念之间。你还年轻,到我这个年纪就都看明白了。” 老奶奶的这番话,香姑如果放在村子里听,或许不会有太多感悟;放在当下听,忽然觉得心中一亮,觉得老奶奶的话点醒了自己。 假如说,水清伯的开导给她冰凉的心加了一把火,那么,这位老太太就是给她燃烧的心浇了一盆水,让她的心重新回于自然平和的心态。 总是燃烧不能持久,平和自然方能长远。 她放下手中的饭食,向老奶奶躬身一拜。“谢谢奶奶的点播,几年后,我若是还活在世上,定然还会来报答。” 老奶奶给她找来一套穷苦人劳作穿旧的短衣衫,说:“不管你打算去哪里,这一路不妨就做个乞丐。这套短衣衫送你,你穿长衫讨饭,反倒让人觉得奇怪。做了乞丐,再被人骂几句,心中就无碍了。” 老奶奶又送给香姑一包食物,香姑一一谢过。 香姑再往下走,就轻松了很多,似乎卸去了一些东西。 这次,她真的长大了。 第二十二章 医好你我就去死 当大雨下起来的时候,香姑正走在通往肇庆府的大路上,无处躲避风雨,只能继续向前走。 她有一件斗笠,但是不顶用,猛烈的风将大雨倾斜着泼洒到身上,全身一下就湿透了。 这两天来她一直发烧,那天夜里她没找到舒适的稻草垛,在一间破败的土地庙住了一夜,吹了穿堂风,受了风寒,早晨就开始咳嗽。 两天来她浑身发烫,四肢酸痛,没有胃口,人瘦了一圈。 香姑浑身上下全部湿透,再加上大风猛吹,她冷得发抖,从内向外的冷。她头疼欲裂,四肢软弱无力,腿软得几乎迈不开步,道路又湿滑,她记不清摔过几次跟头,膝盖磕破流出血来。 她希望找地方避雨,可是一马平川的田地,找不到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道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她想躺下休息一下,可是雨天湿地,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去处。 就这样,她在风雨中走了一天,又冻又饿又累,昏昏沉沉,口中不断重复:我要死了吗?不能! 终于来到一个集镇,香姑问到一户郎中家,她强撑着去敲门,便昏倒在门前。 当她醒来的时候,一位漂亮姑娘正为她把脉。 这位姑娘说:“妹妹醒了。你昏迷一天一夜,当真凶险,能挺过来算你命大。” 香姑迷迷糊糊,也没在意对方称呼自己妹妹,等起身下床,看到自己身穿女子衣服,骇然道:“我的衣服呢?何以得知我是女子?” 那位姑娘淡淡一笑说:“我是医家,一把脉便知你是女扮男装。你衣衫全湿,就拿来我的衣服给你换上。现在看,脉息平顺多了。先喝碗粥,稍后再喝一剂药。” 香姑吃了两碗专门为她准备的肉粥,久违的饱腹感,令她感觉舒爽充实,精神好多了。 双方互通姓名,那个女孩姓王叫茯苓,父亲是当地有名的郎中,她偷学父亲的医术,掌握治病救人的本领,医治好很多病人。 香姑躬身施了一礼,道:“谢姐姐救命之恩,如此悉心照拂,心中甚感不安。” 王茯苓苦笑了一下,说:“我一生医人救人无数,你是我最后一位病人,更要竭尽心力。” 香姑不解地问:“为何是最后一位病人?” 茯苓道:“你来敲门时我正欲上吊。医者仁心,不忍看你死在我眼前,这才多活几日,先救活你,等你痊愈,我就自行了断。” 香姑惊诧莫名,追问道:“姐姐青春貌美,如花年纪,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想走绝路。” 茯苓说:“我逃婚回家,父亲不容,无路可走,只有一死了之。” 香姑正想问个仔细,就听大门口一片砸门声和叫骂声。 茯苓恼怒:“我与你们拼了,拼死正好。”于是拿了一把菜刀,开门窜出去。香姑也紧跟过来。 只见十几个人手持棍棒,气势汹汹要人。 其中一位嘴巴、眼睛周围溃烂的人,用刺耳的嗓音喊道:“小娼妇,你既嫁与我,却私自逃婚,立马随我回去,万事皆休。不然将你全家砸烂,绑你回去。”话虽凶狠,但是显得有气无力。 茯苓骂道:“你这个下流坯子,寻花问柳,沾染一身梅毒,已离死期不远,却想拉我同死。姑奶奶今天死了,也不让你糟蹋。” 双方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便你来我往、据理力争,都想让左邻右舍听听原委,评评道理,断断曲直。 烂眼烂嘴的人说:“我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咱们拜过花堂,你便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 茯苓怒斥:“提亲时你可曾言明你有梅毒?你这脏病已入骨髓,活不了几日。你隐瞒病情,欺骗我父应下这门婚事,这不是存心害人吗?这样的婚事做不得数。” 烂眼烂嘴的人说:“从来都是男人可以休妻,女人怎可以说做不得数?今天我就是要为你立立规矩,打的你服服贴贴,看你还敢不敢跑。” 茯苓高喊:“你明知梅毒传人,还要骗我出嫁,是存心害人。我一个冰清玉洁、医人无数的人,平白无故为你赔死,天理何在?” 烂眼烂嘴的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你的命。” 茯苓说:“我死也不会认这个命。今天谁敢动我,我就一刀砍死他,再一刀自尽。”说到激愤处流出眼泪。 围观邻人大多摇头,似有不满茯苓之装。 烂眼烂嘴的人见说不服茯苓,对跟随他的人说:“你们去将那贱人绑上,她死就让她死,死了也是我家的人。” 王茯苓死意已决,她自幼不会打架,不知道怎样去对付别人,便举起菜刀向自己脖子便抹。 香姑一把将菜刀夺过来,说:“姐姐,不要走这条路,还有其他万全之策。” 香姑对烂眼烂嘴的人说:“你们不能带她走!” 烂眼烂嘴的人感到意外,问道:“你是什么人?她父亲兄弟尚且不管,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此事?” 香姑道:“天下不平事,人人管得。你欺瞒病情,骗得婚姻,存心不良,这件婚姻本就不正当。茯苓不愿意嫁你,你就应当放她走,而不是逼死她。” 烂眼烂嘴巴的人说:“我的老婆,我让她死她就得死,这与你何干。少废话,抢人!” 众人一拥而上,香姑为了报答茯苓的救命之恩,这会子顾不得大病未愈,她上前一步护在茯苓身前。 茯苓左邻右舍见一个模样俊秀、略带病容的年轻女子硬要出头,都觉得此女必定是外地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拿鸡蛋往那石头上撞。 邻人本来对茯苓逃婚这件事看法不一,反而大多支持男方立场,而且都清楚茯苓父亲不愿悔婚、不想让女儿回家的态度,因此无人出头。关键一点,男方家乃是本县县丞的公子,谁人敢惹。 今番见一个俊秀姑娘要打抱不平,都为这个姑娘捏一把汗。 县丞公子带来的十几个狐朋狗友,都是烟柳巷中的知己,酒肉席上的将军,见一个漂亮年轻的女子强要出头,都来了兴头,一个个挤眉弄眼,有心戏耍调弄一下这位美人。 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见有油水好占,便奋勇向前。他故意尖声细气地说:“小娘子,我最是怜香惜玉,我这一棒若是打痛了,你叫声哥哥,我便住手。”他的同伴发出一片嬉笑声。 说着挥棒向香姑打来,他这一棒直奔香姑腰间,本想打一下,假装上前揉一揉,占点便宜。 谁知香姑一伸手,将棒抄在手中,挥刀斩向那人持棒的双手。那人只得撒手。 香姑将刀插在后腰,木棒抄在手中,使将开来。只见她指东打西,三下五除二,七八个人头上腿上就吃了棒,抱头的抱头,跳脚的跳脚。 香姑有心替茯苓出气,着力用棒在县丞公子的脑袋和小腿招呼几下,这人脑袋就鼓出几个包,腿也瘸了。这个花花公子久患梅毒,已经病入膏肓,哪里经得住这样几下,痛苦地发出一阵尖叫。那叫声凄惨尖利,撕心裂肺,与杀猪叫声无异。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轰笑声,原本准备好怜惜美貌姑娘受人欺辱,却变成看县丞公子一干人等的笑话。 县丞公子一干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现在挨了打,丢了人,哪敢久留,气急败坏地走了。 第二十三章 同病相怜 赶走了县丞公子,茯苓拉着香姑的手进院,随手关上大门,也不理会围观的乡邻。 茯苓向香姑施了一礼,说:“谢谢妹妹舍身相救,替我出了一口恶气。这些天,我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难得这样畅快。” 香姑连忙还礼,说:“举手之劳,仅能报答姐姐救命之恩于万一。再说,即便你于我无恩,我遇上此事,也不会袖手旁观。” 茯苓舒心的笑容只在脸上停留了一会,愁容又回到脸上。她说“你今日救下我,改日我还是要自尽。” 香姑拍拍胸脯,大剌剌的说:“不要怕,那人敢再来,我还帮你赶走。” 茯苓说:“他们明抢不行的话,可以告官。打官司,我定然打不过他们。这些还非关键,关键在于我父亲不容。还有这些乡亲近邻,多有冷眼非议。” 正说话间,茯苓父亲怒气冲冲地进门,他是世传名医,这几天带儿子外出巡诊,其实也为躲避茯苓。 茯苓父亲脸色铁青,质问女儿:“听说你把你夫君打了?你越闹越不像话,越来越不成体统!” 茯苓说:“父亲,他有梅毒,而且活不多久,你难道看着女儿沾染这种脏病?” 茯苓父亲怒道:“他既是你夫君,你怎可嫌弃他。三纲五常讲夫为妻纲,你就应该安分守己,顺从夫君。你却在新婚之夜逃回娘家,今天又将夫君打了,闹出天大的笑话,让人戳我脊梁骨,今后,让我如何去见县丞大人?如何在人前走动?” 茯苓痛苦地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失望地说:“父亲,难道女儿的性命,在你眼中一钱不值吗?” 茯苓父亲语气缓和一些:“梅毒也非必然传染,不要讲得如此严重。” 茯苓说:“你不是也见到了吗?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难道你愿意我与这样的脏东西结成夫妻?这个人脸手都已溃烂,你也是知道的,他撑不过三个月,难道你甘心让我守一辈子活寡?” 茯苓父亲语气更低了一些,说:“你要认命,别人夫妻不如意者也很多,都是忍过来的。” 茯苓说:“认命,这个命是谁加给我的?当初,有人提醒咱们,这个人寻花问柳,不务正业,你却偏偏不肯退亲。我死活不愿出嫁,是你硬逼着我出嫁。这个命都是父亲大人所赐。” 茯苓父亲大怒:“放肆!子女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父难道做错了?你自己命运不济,却来责怪为父,大逆不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须尽早回你自己的家,这里容不得你。” 茯苓见父亲绝情如此,伤心欲绝,恼恨地:“好,容不下我,我死了便是。我死了,不再给你丢人,你就可以光彩地做你的名医。” 茯苓父亲愤怒之极,浑身哆嗦地指着茯苓,喊道:“混账至极!不可救药!礼法不容!你要死要活,都随你,我、我、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说着哆哆嗦嗦地走了。 茯苓疯了一般找到刚才的菜刀,又要抹脖子。 香姑赶忙抱住,一叠声的姐姐叫个连声,劝道:“姐姐,容咱们商议一个万全之策。” 茯苓凄惨地说:“亲爹尚且不容,哪里还有我的活路?” 香姑道:“天下之大,难道竟容不下你一个?家中实在不留,外出闯荡一番,也不至于饿死,强似被家人往外赶。” 茯苓无奈地说:“我一介女流,外面人生地疏,能去哪里?” 香姑道:“我不也是女流?现今为父兄报仇,前去广州府。姐姐可愿意同往?” 于是香姑述说了自己的身世。茯苓十分钦佩,她眼界大开,原来女子也可以有这样的胆识和胸怀。 香姑有心救她一命,就再加一把火,劝道:“咱们比谁差来?难道就因是女子,便不可以自立于世?便定要寄人篱下方能苟活?出去闯闯,说不定是一条生路,即便死在外面,也是痛痛快快地死。像如今这个死法,太窝囊,不值得。” 一席话说得茯苓心潮澎湃,茯苓聪慧过人,香姑竖立了楷模,为她指出一条生路,她心甘情愿随香姑闯一闯。 茯苓先脸红了一下,说:“我愿意随你闯荡。不过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是否嫌弃?若我能够高攀,与你结拜为姊妹如何?今后也好有个照应。” 香姑喜她聪慧有胆识,况且救自己一命,便欣然应允。 两人也不懂如何结拜,只是对天盟誓,愿结为姊妹,永不相负。然后,续了年齿,茯苓十八岁,香姑十七岁,茯苓为姐,香姑为妹。 香姑道:“姐姐,既然咱们成为姊妹,小妹我定然全力护佑你,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天,定然不会让人欺辱你。” 茯苓扑哧笑出声来,说:“听你这话,倒像你是姐姐,我是妹妹。不过,见识了你的武功,今后的确需要承蒙你来护佑。” 香姑张开一只胳膊,严肃地说:“来!” 茯苓不解其意,凑过来,道:“做什么?” 香姑做了个老母鸡用翅膀护小鸡的动作,夹住茯苓,笑着说:“我护着你,做你的鸡妈妈。” 茯苓笑着推开香姑:“去你的鸡妈妈,哪个又是鸡儿子?” 两人遭遇不幸的年轻人,就这样将命运连接在一起。 香姑收起玩笑,正色说:“事不宜迟,你的贤良夫君必不会甘心,你父亲也还会设法逼迫你。你去收拾一下,咱们就走。” 茯苓啐了一口,道:“呸,狗屁夫君。”就去收拾行李。 茯苓打点了一个包裹出来,香姑又换上男装,这次他穿了哥哥的长衫。 茯苓见她换了男装,不解地问:“为何你一定要扮作男子?” 香姑道:“一是躲避仇人追杀。二是咱们两个女子出门,难免回招惹歹人的非分之想,兄妹就好多了。” 茯苓欢快地说:“要不,我也扮作男子吧?” 香姑捏了捏茯苓的脸,笑着说:“这张脸蛋太白嫩些,性子也太温柔些,穿上男人的衣服也不像。哪像我,脸皮黑,性子糙。” 茯苓十分认真地看看香姑,说:“妹妹人漂亮,穿上男子衣服却有另一番神韵,当得上美男子的称呼。倘若你真是男子,我会喜欢上你。” 香姑开玩笑地说:“与我私奔?” 茯苓失落地说:“我一向自视甚高,也曾救人无数,心想上天定然赐我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哪承想命运如此不济。倘若真有一位如你这般俊雅、义气、有志向的男儿,我与他私奔又何妨?” 香姑说:“好,有志气。我定然为你找一位如意好郎君,加倍补偿于你。” 茯苓也玩笑地说:“你也莫得意,哪天姐姐为你配一个烂眼烂手的夫君,让你好好受用。” 两人说笑着就要出门,香姑问茯苓:“不去辞别你父亲?” 茯苓决然道:“恩断义绝,辞他,说不定告你拐带人口。” 香姑又问:“你家中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茯苓说:“我母亲已离世三年,父亲还有一房妾室,我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行事倒与我父亲一个摸样,不辞也罢。” 茯苓想了想,又说:“我留一封信,免得我父亲生事。” 两人离开茯苓的家,扮作兄妹,踏上去肇庆府的路。 第二十四章 捉贼捉脏 茯苓问香姑:“咱们不是要去广州府吗,为何往肇庆府方向走?” 香姑道:“有人偷了我的银子,害得我差点饿死。去肇庆府不走多少冤枉路,咱们顺道找找,说不定能找到这个盗贼,追回银子。” 茯苓说:“不用担心银子,我出门带了五六十两,足够咱们生活。这是我为人治病挣的。” 香姑问:“姐姐的医术是如何学来的?” 茯苓说:“我家世代名医,但是传男不传女,父亲未曾直接教我。家中医书众多,我从小就爱翻看,不懂便问父亲,他诊病时我时有帮忙,慢慢就学会了。我父周飞熊乃是名医,时常外去巡诊,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几天,还常被达官贵人请去治病。他不在的时候,本地人生病就找我医治。本姐姐的名气在本地颇为响亮。”说到这里茯苓有些得意。 香姑拱拱手,真诚地说:“姐姐无师自通,救人无数,令人佩服。” 提到父亲,茯苓叹一口气,说:“其实,我的婚姻也不全怪父亲,他也是被人蒙蔽。父亲与知县联姻,并非攀附或有所图。我父年轻时,参加科考中过举人,也是官身,结交众多达官贵人。我们资财也颇过的去,算是门当户对。知县托人提亲,我父亲与知县是朋友,了解知县为人,就答应下来。” 茯苓接着说:“后来,我听说知县儿子是不务正业的浮浪之徒,要求解除婚约。我父觉得男人狎妓不算大碍,坚决不肯退亲。成婚当晚,我逃回家中,他才得知知县儿子沾染梅毒,也曾气恼知县欺瞒,却还是要我回婆家。他也并非不怜惜我,只是恪守道统,循规蹈矩,尚慕虚名,宁肯女儿受委屈,也要保全面子,不让别人背后指摘说辞。” 香姑说:“也不全怪叔叔,礼教规矩、世俗成见皆是如此。知县公子来闹时,我看围观的四里乡邻,竟大多赞同男方,反倒觉得你胆大妄为。” 茯苓愤愤然道:“这便是世道不公之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必须从一而终;男人不满意可以休妻,女人不满意就只能任命。” 香姑说:“我甚是佩服你这一点,不认命,有胆量,成了婚也敢逃出来。”然后狡黠地一笑,问:“你们没——没——哪个吧?” 茯苓说:“你胡乱想什么哪?当然没有。在洞房里,盖头掀开的那一刻,我看到一个眼、口、手皆已溃烂的人,面目可憎,以为见到怪物,大叫着跑出他家。事出突然,他们家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年轻人正是如花的年纪,像两只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一路走如同翩翩飞舞一样,转眼就来到肇庆府。 肇庆府乃繁华富庶之地,城郭市井远非县城能比。香姑处处感到新奇,东看西瞅,眼睛有些忙不过来。 香姑正在专心看吹糖人,茯苓碰她一下,指着一处练杂耍的说:“快看。” 香姑顺着茯苓手指的方向看去,恰巧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白净脸。香姑既惊喜又诧异,她低声问茯苓:“你认识白净脸?” 茯苓满头雾水问:“什么?” 香姑回答:“没什么。你真是福星,一手便将盗贼指出来。” 茯苓感到兴奋:“有这样的巧合!哪一个?” 香姑低声向茯苓交代一番,两人找背人处,分开包裹,便分手了。 茯苓肩背包裹,挨挨挤挤来到围观杂耍的人群中,站在白净脸旁边。她投入地观看演出,不时大声喝彩。 渐渐引起了白净脸的注意,他转头看看旁边这位咋咋呼呼的人,见是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女子,风尘仆仆,显然是出门在外的旅人。 一眼看出这个年轻女子没出过门,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样子,包袱粗心大意地斜背在身后,包内银子轮廓清晰可见,看样子数量还不少。 这真是一笔送上门的生意。 再往后,白净脸就无心看杂耍了,他的心神和眼睛一直围绕他的猎物,仔细观察。他确认这是一位单身旅人,更加开心。 那女子看了一会,没了兴头,就离开人群。只见她左顾右盼地寻找客栈,捡一家小客栈进去。白净脸也跟随入内。 那女子要一间房,客栈老板问几个人,那女子回答只有她一位客人。 于是,白净脸也要了一个房间。 白净脸是个老手,他早就观察好那女子的房间和客栈的环境,耐心等到后半夜丑时,才出门做生意。这时候人最熟睡,最容易得手。 整个小客栈一片黑暗,寂静无声,人都睡熟了。 白净脸来到那女子的房门口,将工具掏出来摆好,迷药、细竹筒、火镰、尖刀。他是个稳妥的人,明知屋内仅有一名女子,还是决定使用迷药,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打算用细竹筒将迷药吹进房间,等里面的人昏睡,就用尖刀拨开门闩开门,拿银子走人。 白净脸蹲在地上往竹筒里放迷药,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白净脸心中一惊,本能转头去看,被飞来的一脚踢中面部,当即昏晕过去。 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在一把椅子上,自己的脸像被烫过一样热辣辣的,热乎乎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那一脚踢得实在太重了。 面前是一男一女,男的拿匕首在自己脸上比划。锐利冰冷的匕首使他立即头脑清醒:“我承认,在阳江一家乡下客栈偷了你三十两银子。这位姑娘的银子我还没来得及下手。” 白净脸是个惯盗,只要不是人赃俱获,他就会拼死抵赖,因此,有时明知他是贼也拿他没办法。 但是眼下这个男人显然是个狠主,不过是在阳江县的乡间客栈做了他一单生意,竟然一路追到肇庆府,还设这个设圈套让他钻进来。 现在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如痛快招认,免受皮肉之苦。 香姑去他的房间,拿来白净脸的行礼。赃物还真不少,还有盗窃用的一应家伙什。 香姑拿回自己的三十两银子,对盗贼说:“这是我的三十两银子,是也不是?” 盗贼老实的回答:“是,是你的。” 香姑再说:“你可看好了,你偷我的三十两银子我拿回,你可有话说?” 白净脸回答:“苦主找到失窃财物,拿回去时应该的,我无话可说。” 香姑再说:“好,本打算狠揍你一顿,解解我的气。看你这么痛快,这顿打就免了,不过明天还是要报官。” 白净脸哭求放他走,茯苓心软,也说放掉算了。 香姑对白净脸说:“倘若你见财起意,一时糊涂,偷拿别人财物,我也不过分计较,追回丢失的钱财也就罢了。但你是惯盗,处心积虑、专务偷盗,放了你,就会有更多人的财物遭殃。” 天亮之后,茯苓找客栈老板去报官。 官府衙役一见白净脸,非常惊讶,原来这人是广州肇庆罗定一带有名的大盗,外号“阎罗迷”,惯用迷药,神鬼无踪,官府追拿多年不果。想不到两位年轻兄妹竟然将此贼擒获,而且是用计擒拿,抓住现行,官府衙役对两位年轻人刮目相看。 白净脸被官府衙役带走收监待审。 香姑和茯苓是首告,也是人证,需要等县衙断案后再走,于是两人在肇庆府盘桓几日。 香姑拖着茯苓,在城中大街小巷走了一遍,又看了七星岩等名胜。 茯苓觉得比赶路还累,走得不耐烦,反复嘟囔:“你真是没进过城,没见过世面。” 香姑不听茯苓唠叨,硬拉着她看遍了肇庆城。这是第一次她真正了解城市的大致生活,与她们渔民完全不同的生活。 第二十五章 行脚艺人 香姑和茯苓离开肇庆府,向东投大路而行。 经过一座小桥时,路边有四人休息,看到他们走过来,其中一位路人说:“不歇了,我们也走。”这几个人便收拾行囊起身赶路。 四人当中,中年男人用竹竿牵着一个瞎子起身走了,一位中年夫人也随后上路,最后一位年轻姑娘左右斜背着两个行囊,看起来分量不轻,俯身再捡地上的布包,似乎有些吃力。 这位姑娘见香姑和茯苓走过来,歉然一笑,对香姑说:“这位大哥,麻烦你帮我将地上的琵琶捡起来。” 香姑帮她捡起用布罩着的琵琶,递于姑娘手中,顺口问了一句:“你们是做那一行的?” 那位姑娘答道:“我们是走乡唱曲的行脚艺人,我叫董蕉红,前面走的是我爹娘,那个瞎子是我爹的师兄。” 香姑见董蕉红背负的行李沉重,要替她分担一些。董蕉红受宠若惊,反复推辞,嘴里说:“我拿惯了。”实在推不过,便将琵琶交香姑抱着。 董蕉红十分健谈,一边走,一边向香姑茯苓讲述她在乡间演唱的趣事,三个人说说笑笑,赶路倒也轻松。 中午时分,前面看不到村镇,行脚艺人见树荫下有一块大石头,便休息吃饭。 董蕉红很是大方,亲切地邀请香姑茯苓一起吃饭,她说:“大哥辛苦一路帮我拿行李,中午请你们一起吃饭吧?” 不等香姑答应,就送来两个饭团、两薄片熟牛肉、两条腌渍的橄榄菜,然后又递过葫芦请他们喝水。 这些行脚艺人常年在外漂泊,旅途准备非常周到,香姑和茯苓长了见识。 香姑本就是大方热情的人,对董蕉红的好意并未推辞,同时拿出早晨买的烧饼,回请唱曲班子的人。 下午继续结伴赶路,相谈甚欢。 董蕉红说:“石哥哥、周姐姐,晚上请你们听曲子吧?我们赶到前面村镇,必是要演出的。” 香姑和茯苓爽快地答应了。往常村子里每年总有几次唱曲班子巡回演唱,村民像过年一样热闹,毕竟,乡村娱乐过于贫乏。 天黑前,他们到达一个小村庄,在村头找到一个打谷场。打谷场中有几个稻草垛,旁边还有一处庵棚,这便是走乡艺人理想的宿处了。行脚艺人在打谷场安顿下来,董蕉红极力邀请香姑和茯苓一起在这里露宿。 香姑见茯苓对露宿有些疑虑,便开导她:“乡村客栈没有女人住的地方,还不如露宿方便。有这么多人在一起,你尽管放心。其实,在外露宿也很有趣。” 茯苓说:“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我觉得这位姑娘对你过分热情,一口一个哥哥。” 香姑笑道:“没有吧,不也称呼你一口一个姐姐嘛。” 茯苓揶揄地笑道:“我看,这位姑娘对你有些意思,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香姑笑道:“那又能怎么样?” 茯苓拍了拍香姑的脸,说:“也难怪,你这个小伙太帅气,哪个女孩见了都会心动。” 香姑也学着茯苓语气开玩笑:“也难怪,你这个小娘子太水灵,哪个哥哥见了都要流口水。” 董蕉红的爹娘到村中,借桌子支摊位,然后演奏一阵乐器,聚聚人气。 董蕉红和瞎眼的师伯准备晚饭,他们用自带的锅、米,做了一锅米饭。董蕉红请香姑茯苓,说:“石哥哥,请你们一起吃饭。” 茯苓冲香姑挤挤眼,会心的笑笑。香姑没理她。 他们一起吃罢晚饭,来到村中听曲子。 只见大街上村民黑压压围一片,中间摆了一张小桌,一盏昏黄的小油灯,照着四个艺人,瞎子拉二胡,脚上蹬着一个梆子用来打节拍。董蕉红父亲弹扬琴。董蕉红弹琵琶。董蕉红母亲一手打羌鼓,一手打响板。 一阵乐器响后,董蕉红母亲开场,她用被岁月侵蚀的沙哑的嗓音高声说道:列位父老乡亲,来至宝地,斗胆献丑,说一段故事,为列位消愁破闷。开场先诵四句诗: 墙上画马不能骑 骆驼拉磨不如驴 瞎子不能当画匠 豁子不能吹横笛 等她抑扬顿挫地唱完这四句诗,村民报以哄堂大笑,全是至理名言的废话。 董蕉红母亲再打一通羌鼓,高声说道: 列位乡亲,今天我们来至宝地,特地请来一位传奇人物,就是这位二胡师傅。你看他其貌不扬,有多传奇?你且来听: 一月出生会说话 二月满街赶猪羊 三月上学去读书 四月乡试美名扬 五月媒人来提亲 六月娶妻拜花堂 七月进京去赶考 八月高中状元郎 九月领兵去打仗 十月告老还家乡 十一月生了一场病 十二月撒手见了阎王 你问我唱的是那一段 我唱的便是《一岁忙》 众人又是轰笑,瞎子也配合地摇头眨眼。 停鼓罢弦,董蕉红母亲又高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前面是开开玩笑,爽爽心情,正戏由小女蕉红说一段《薛仁贵征东》。咱们风餐露宿,千里风尘,来至此地,请父老乡亲照应,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赏咱们一碗饭吃。 董蕉红拿着一只小笸箩,在人群中敛钱。 村民稀稀拉拉扔进几个铜钱。乡村穷苦,百姓不舍得向外拿钱。 接下来的正戏,由董蕉红担当,唱的是《薛仁贵征东》。故事讲的是唐朝名将薛仁贵穷苦出身,后从军,追随李世民屡立战功,后来挂帅降伏高句丽。 董蕉红年轻的嗓音圆润悠扬,她唱一段、说一段,紧一段、慢一段,说一段、哭一段,唱得起起伏伏、曲曲折折,颇能牵动动人的魂魄。她俊俏的脸蛋,时喜时忧,时惊时叹,颇能感染人的感情。 众人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听得入神,一会儿为主人公凄惨身世叹息,一会儿为英雄勇敢破敌赞叹,一会儿又为英雄受难落泪。 香姑和茯苓被董蕉红特别安排,坐在最前面。香姑听得专心入迷,生怕漏掉一个字。 香姑非常喜欢听说书唱曲,这些粗糙的民间艺术,不仅娱乐她的身心,还充实她贫乏的知识。这些片段不完整的历史事件,参与构建了她的价值观,让她对是非美丑有了判断。这些经由最下层艺人讲述的故事,滋养她的心灵,让她为故事中的英雄心潮澎湃,让她的思想暂时离开生活吃穿,在更高更远处飞翔,给她带来一些叱诧风云的幻想。 曲子唱道到最后,鼓弦梆子越来越急,忽然嘎然而止,煞科收场,全场寂静无声。 这部书董蕉红说唱了近两个时辰。夜深了,人散去大部分,留下的都是一些男人。 这时侯董蕉红母亲煽情地高声说:“各位兄弟,最精彩最好听的立马开始,大家想听蕉红唱《十八摸》《摘黄瓜》,那就要捧个钱场。人家黄花大闺女怕羞,不肯唱哩! 董蕉红搔首弄姿,左顾右盼,抛向男人的媚眼能把人淹死。 男人们一片叫好吆喝。 羌鼓敲个不停,董蕉红拿着小笸箩敛钱,这次得到的钱着实不少。 男人们见茯苓不走,有些奇怪,频频看她,有人还挤眉弄眼。 香姑和茯苓不明所以,董蕉红在香姑耳朵边说:“下面我要唱荤段子,让周姐姐走吧。” 香姑这才明白,拉着茯苓的手离开了。 香姑和茯苓躺在稻草堆里,望着璀璨的银河,香姑对茯苓说:“薛仁贵这样的人不白活呀!这么多年后还有人唱他。” 茯苓没有随她感慨,而是说:“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在野外露宿。这星空真好看!” 香姑说:“我最喜欢星空。小时候我们家在船上住,我母亲带着我躺在船头,看这条银河。母亲为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总是让我娘小声一点,莫让王母娘娘听到七七相会的秘密,那样王母就不让牛郎织女再见面了。每次我抬头看天河,就想起我的母亲。” 夜里很晚,行脚艺人才回到打谷场,董蕉红的哭泣声将香姑和茯苓吵醒,董蕉红父母絮絮叨叨地训斥埋怨董蕉红,董蕉红哭哭啼啼地抗辩。香姑迷迷糊糊与他们打了个招呼,他们才停止争吵。 第二天早晨,董蕉红又请香姑茯苓喝一碗她煮的米粥。众人收拾行李上路。 香姑拱手道:“蕉红妹妹,各位长者,你们先行。我们兄妹要绕道看望朋友,在此别过。” 行脚艺人上路走了,董蕉红频频回首,显得依依不舍。 茯苓不解地问香姑:“与他们同行,可以互相有个照应,为何与他们分手?” 香姑说:“早起大家在一起,没机会告诉你。你有没有发现,咱们的行李被翻过?” 茯苓仔细看看自己的包裹,目前系的节好像与自己打的节有些不一样。她打开包裹请点一下行李,没有丢失什么东西。 香姑说:“我也没丢失东西。“ 茯苓问:“那,他们为什么要翻我们的包袱?” 香姑说:“他们不图咱们的银子,倒是这一点才让我担心。咱们不能与他们走同一条路,要绕一段路走。” 他们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往东南方向进发。 第二十六章 第一次杀人 香姑和茯苓沿着通往佛山的大路,走了一日,忽见董蕉红气喘吁吁追上来。董蕉红衣衫凌乱,风尘仆仆,显然是走的太急。 她着急地对香姑和茯苓说:“石哥哥、周姐姐,我找你们找的好苦。快跑吧,海盗要来捉你。” 香姑早料到大概,她向董蕉红问明白原委。 董蕉红气喘吁吁地说:“我爹娘估计与海盗有联系,好像帮他们打探各地富户信息。我们是行脚艺人,走乡串户,这个倒也方便。 每走过一个村庄市镇,我爹爹都会记下人口、富户、特产、铺户情况,还有官府消息,说是可以交给海盗换钱。 前些日子,我爹娘开始关心你的行踪,估计是海盗让他们查访,应该是开价很高。我爹娘特别上心,四处打探你的行踪,连演出都顾不上。后来,你们在肇庆府捉到一名江洋大盗,传得沸沸扬扬,我爹找衙门的人了解你的籍贯姓氏,就确定是你。 后面,从我们碰面一直到分手,让我刻意接近你,都是我爹娘设计好的。昨夜他们商量想趁你们熟睡,直接用蒙汗药麻翻,绑缚交于海盗。被我听到,与他们吵闹,他们才勉强让步,答应只是翻找一下行李。 我看着他们翻遍你们的行李,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一夜未曾合眼,让他们没有机会向你们下手。 昨天早晨,咱们分手,我松了一口气,以为你们可以躲过一劫。谁知,我爹立马回肇庆府向海盗报信。他带回来十几个拿刀枪的人,从咱们分手的地方,分两路追赶。 我担心他们捉到你,就赶在他们前面报信。一路海盗正沿这条道路追来,你们抓紧躲起来吧。” 香姑和茯苓十分感动,香姑道:“谢谢蕉红妹妹冒死相告。这是三十两银子,不成谢意。”说着将自己的包里的三十两银子递于董蕉红。 董蕉红冷笑一声:“我若图你银子,昨晚就让爹娘将你们绑了。我是低贱戏子,却也有点尊严。” 香姑脸腾的红了,茯苓也很尴尬。香姑结结巴巴说:“蕉红妹妹,我只是——,我不是有意——。哎!蕉红妹妹,我有父兄大仇在身,今番又有海盗追杀,倘若侥幸留得命在,定当报答。”然后将自己的家乡告知蕉红,那意思,将来万一她寻不到蕉红,蕉红也可以找到她。 董蕉红凄然一笑:“我有幸结识石哥哥——”她顿了一下“和周姐姐,也就知足了。你们都是好人,拿我当人看。我是烂泥里的小草,你们找不到我,咱们此生难以相见。快走吧,不要让他们捉住,负了我一番苦心。” 说毕转身就跑了。 香姑甚是感动,萍水相逢,却能如此仗义相救,她向董蕉红的背影拜了一拜。茯苓也学者他拜了一拜。 香姑估量了眼下的情势,茯苓走不快,若继续沿大路走,海盗很快会追上来。于是拉着茯苓走下大道,沿田间小路快走,希望远离大道,找一隐蔽处躲藏起来。 香姑一边走,一边说:“姐姐,我连累了你。” 茯苓很是淡定,说:“若非你相救,我已死过一次了,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既是姊妹,便当同甘共苦,生死不弃。” 几句话说得香姑心里热乎乎的,心想:自己承担家族使命,死不足惜,但茯苓无辜,不能让随自己送死。万一遇到强盗,自己拼死也要保护茯苓。 香姑将匕首交予茯苓,简单教她几句如何发力,好叫她应急防身。自己则在路边寻一只棍棒,舞一舞也还算趁手。 茯苓做事认真,一边赶路,一边按香姑交待的要领挥舞匕首,练习发力。 香姑看她紧张,想轻松一下气氛,说:“姐姐真是大小姐,走路确实有些慢了。” 茯苓当即反驳:“谁像你练过武功,跑起来像兔子一般。我这就算很好了,一双天足。若是碰上裹脚的小姐,不要你背着走才怪。” 香姑:“裹脚?怎么裹脚?”她们疍家人都是打赤脚,没有裹脚的习俗。 茯苓答道:“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定要裹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如风摆杨柳,这样才算美。从小我父亲一定要我裹脚,我受不得那个罪,死活不裹。我娘向着我,可是又不敢违拗我爹,于是白天用裹脚布缠起来,夜里偷偷为我放开。结果我的脚就没裹住,长成了天足。” 茯苓自嘲地补充道:“像我这样的大脚女人,大户人家都嫌弃,不好嫁人呐!” 香姑不信:“像姐姐这样的人物,俊美有才,还会治病,哪能愁嫁?” 茯苓哼了一声,道:“前面也有很多家来说亲,一打听是大脚,扭头就走。” 香姑说:“后悔了?” 茯苓回答:“不后悔。你没见过那情形,裹了脚就是半个残废,连家门都难出。我不想那样过一辈子。” 她们一边说,一边快走,田间小路到头了,前面一条小河挡住去路。 两个人正在犹豫,后面追来六七个人,前面六人手拿刀枪,后面跟着董蕉红的父亲。董蕉红的父亲指着香姑说:“就是她。” 还没等几个强盗靠到近前,从旁边甘蔗林中,忽然窜出一人,抡棒照一名强盗头上打来,一棒将那强盗打个趔趄。旁边一名强盗见状,一刀劈向来人。 香姑一看,斜刺里冲出来的人是董蕉红。她急跨步,一个飞踹踢飞那人的单刀,大喊:“蕉红妹妹、茯苓姐姐,你们快跑。”说着便与几名强盗战作一团。 蕉红哪里肯听,轮着木棒又上来助战。她不会武功,木棒乱挥,被一名强盗架开木棒,一脚将她踢飞。 香姑正与另外五名强盗对阵,她一条棒使的好,砸、戳、扫,招招不落空,但也仅仅伤及对手,一时难以毙命。 踢飞蕉红的强盗非常狡猾,他没有立即加入围攻香姑的战团,而是看准时机,见香姑用棍架档一名强盗劈下的钢刀,他一枪偷袭,刺向香姑小腹。这一下致命一击,香姑躲不过了。 谁知蕉红一下扑到香姑身前上来,要替香姑挡下这一枪。 香姑一闪念,“怎能让别人替我去死!”电光石火间一把推开蕉红,自己腹部受了一枪。 只听当的一响,这一枪并未刺进香姑腹中。 那名使枪的强盗一愣。就这一瞬间,被香姑一把将抢夺在手中。 香姑有长枪在手,几下子就把几名盗匪刺死。使枪的强盗眼见同伙都被刺死,撒腿就逃。香姑用力将长枪投向那人,将那名强盗钉死在地上。 茯苓举着匕首,有心帮助香姑,无奈浑身乱颤,腿脚不听使唤。待香姑杀死六名强盗,鲜血喷溅很远,这样血腥的场面,另她一下呕吐出来。 董蕉红父亲也吓得浑身筛糠,走不动路,当他连滚带爬逃出几步远时,香姑已将最后一名强盗杀死。他吓得跪地直喊饶命,屎尿流出来,臭不可闻。 香姑走到他跟前,狠狠地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董蕉红父亲磕头如捣蒜,哭着说:“挣点赏钱,唱曲实在不能糊口。” 董蕉红以为香姑要杀她父亲,便也跪在香姑跟前,替他父亲求情。 香姑赶忙扶起蕉红:“妹妹起来,我还要谢妹妹替我挡枪,我不杀你爹便是。” 香姑对董蕉红父亲说:“不杀你可以,我要去官府告你,联通强盗,抢我钱财,让官府治你的罪。我杀死海盗,官府还会赏我。” 董蕉红父亲又头碰地求饶。 未等董蕉红再开口,香姑说:“我看在蕉红妹妹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但是你要将这几具尸体埋了。” 董蕉红的父亲一听放过他,一颗心放在肚里。他用刀在河边刨坑,然后将一具具尸首掩埋起来。 香姑对董蕉红父亲说:“此事我看在蕉红妹妹的份上,让你埋尸灭迹,是替你掩盖。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也不许对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我抓了你这个把柄,但凡听到什么风声,就向官府举告。” 她担心董蕉红父亲守不住口,自己嘴说杀死强盗无罪,毕竟六条人命,谁知道会不会惹来麻翻。虎头山海盗埋尸灭迹的手段非常高明,她便用在这里。 香姑对董蕉红父亲说:“你可以走了,今后再敢贪财害人,我决不饶你。” 董蕉红父亲谢过,对蕉红说:“孩子,咱们走吧!” 董蕉红说:“我不跟你走,你和娘作贱我不说,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今后我与你们一刀两断。” 董蕉红父亲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虽不是亲生,我和你娘从小将你抚养大,教你唱曲,你长大就想飞?没门。回去就打折你的腿,看你还乱跑。” 董蕉红说:“你们狠心打我骂我,我都能忍,可是你们怎能——怎能——。这些年我挣的钱也还清你们的饭食了。” 董蕉红父亲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哭道:“孩子,你走了,我们三个老家伙怎么吃饭?我们养你原指望为我们养老送终,你这一走,我们的曲子就唱不成了。我们三个岂不活活饿死?“ 董蕉红对香姑说:“石姐姐,你那三十两银子能否借我?” 香姑拿出那三十两银子,又从茯苓处拿了二十两,共五十两银子。 董蕉红谢了,拿给父亲,说:“这些尽够你们做个营生过活,你们养我的恩,咱们两清了。今后我远走他乡,永不再见你们。” 董蕉红父亲拿着钱走了。 第二十七章 三棵被命运踩在烂泥中的小草 香姑见蕉红爹走远,问董蕉红:“蕉红妹妹,前面你不是走了吗?如何又回转来?” 董蕉红回答:“我与你们分手不久,就看见我爹带着强盗追上来。我担心你吃亏,想帮帮手。” 香姑向董蕉红深施一礼,感谢她舍命相救。 董蕉脸一红,犹豫了一下,说:“不用谢我,我爹娘害你,算我替他们赎罪。”这显然不是她真心话。 香姑关心地问:“蕉红妹妹,你果真要离开你爹娘?” 董蕉红说:“我忍了很久,刚才见我爹带海盗来抓人,真是伤天害理,我便忍不住,与他们一刀两断。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爹娘,八岁时买了我。 行脚艺人艰难,每日挣的钱只够勉强糊口。为了养老,都时兴买个孩子,继承衣钵,将来好养老送终。 他们买来我,就为的拿我来赚钱,并没有半分疼爱。从小我没有一天不打我骂我饿我,各种活计都是我来干,我十五岁开始唱曲,在这之前,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香姑看着董蕉红略显矮小的身材,明白了根源。 董蕉红迎着香姑的眼光,知道香姑没有说出口的话,凄然一笑说:“我也不知自己如何能活到现在。等十五岁开始唱曲,他们全仰仗我挣钱过活,这才不敢打我。这些都不算什么,我都可以忍,毕竟是把我养大的爹娘。可是,他们钱欲熏心,毫无廉耻。他们逼我唱荤段子,这也罢了,还逼我——逼我——卖身,只要乡野汉子肯出钱,我爹娘就让我陪——” 香姑、茯苓都很震惊,世间还有这样的爹娘? 香姑将董蕉红揽在怀里,安慰道:“我可怜的妹妹。” 这一下把董蕉红吓坏了,她又惊又羞又喜,说:“石哥哥,使不得,我敬你是好人,这样使不得。”一边抽身出来,羞得满面通红。 董蕉红虽然跌落在污泥中,却仍然没有放弃对美好的向往。自打见到石香姑起,就从心里喜欢上这个男人,帅气、干净、正直、热情、平等待她,这正是她梦中要追寻的人。当然,她自惭形秽,不敢奢求有什么结果,只能将这份爱慕藏在心里。 当她爹娘欲加害香姑时,她出于爱慕,也出于替爹娘赎罪,疯狂保护香姑,保护心中的这一点美好,甚至不惜付出生命。 茯苓笑道:“她不是石哥哥,而是石姐姐。” 董蕉红显得十分惊讶,问香姑:“石姐姐?你是女扮男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掩饰不住流露出失落的表情。 茯苓开她玩笑:“怎么样?发现石哥哥是个女子,你失望了。” 董蕉红涨红脸说:“没有的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香姑关心地问蕉红:“蕉红妹妹,既然你与父母一刀两断,那后面如何打算?” 董蕉红说:“不知道。我亲生父母早就死了,世上再无亲人。四处漂泊吧?” 香姑说:“与我们一起去广州如何?我们两个也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咱们三人一起去广州闯荡,岂不有个照应。” 董蕉红说:“你们不嫌弃我?” 茯苓说:“怎么会嫌弃呢?香姑妹妹父兄被害,家破人亡,只剩她一个。我是成亲出嫁后,逃婚出门,娘家又不容,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咱们同为烂泥里的小草,只有同病相怜的份,怎会嫌弃。” 香姑说:“妹妹放心,我们是看好你的人品,才与你交厚,不为别的。你若不嫌弃,咱们三个结为姊妹如何?” 董蕉红喜出望外,于是三人插草为盟,结为姊妹。周茯苓十八岁,为大姐;石香姑十七岁,为二姐;董蕉红十六岁,是三妹。 这三棵被命运踩进烂泥里的小草,机缘巧合结合在一起。她们在最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无论命运如何踩压,都要高昂起头,向上生长,最终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们收拾行囊,拐上大路,继续朝着佛山方向走。 董蕉红忽然想起香姑腹部挨了一枪,却毫发无损,就问香菇:“你果然刀枪不入?” 香姑说:“是的,不仅刀枪不入,我还会呼风唤雨。” 茯苓说:“三妹,别听她的。她又开始不正经了。” 香姑笑着说:“好,那就说正经的。我内衣中缝了一块令牌,恰好在小腹处,关键时刻救我一命。夜里给你们看看令牌长什么样。” 香姑就把父兄被陷害、族中秘密以及她来广州的使命告诉了两位姊妹,她觉得发生这么多事情,不能再隐瞒她们两个。 两个姐妹同仇敌忾,说要帮助香姑抓到小木匠,为她父兄报仇。 香姑又指了指自己胸前,说“这里还有两件宝贝,晚上也让你们看看。” 另外两个姑娘都笑起来:“你扮男人扮糊涂了,谁没有两件宝贝?还要看你的!” 香姑啐道:“你们两个才不正经。我真的在这里藏了两件宝贝,咱们到广州还要靠它吃饭哩。” 另外两个姑娘使劲看香姑胸前,香姑的胸部被带子缠绕,他二哥的长衫穿在她身上,略显肥大,所以看不出什么名堂。 茯苓和蕉红实在想不出,这个部位能藏什么宝贝,便缠着香姑问个究竟。香姑绷住不告诉她们,说:“谁让你们总往歪处想,等晚上一起看吧。” 蕉红惯走江湖,有许多经验,为她们的旅程带来不少方便。 艰苦的路程,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中就过去了,香姑她们三人到广州城。 尽管从小木匠处多次耳闻广州的富庶,等香姑真正看到广州城,还是被深深震撼。 广州历代是华南枢纽,外贸门户,也是大清唯一可以进行对外贸易的城市。广州人口之稠密,市井之繁华,商贾之云集,财富之汇聚,建筑之宏伟,文化之兴盛都非其他城市可比。 香姑非常激动,这位来自海边的渔女,原来她的世界只有一个海湾那么大。这些天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她的世界扩展了不少。现在来到大都市,各种各样的新景象、新鲜事扑面而来,令她贫乏的思想不断受到震动和冲击,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丰富!生活可以有这样多彩的内容! 她们三人一气儿在广州城转了十几天。 一是年轻人新奇,她们来到大都市,迫不及待地要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广州城果然楼宇庙堂轩昂,华彩艳丽,气势不凡。 她们在西关,见到一片巨大的房屋,大到另香姑她们乍舌。 香姑说:“这房子也太大了,我们半个村子的人都能住得下。” 茯苓道:“我若在里面开个药铺,那得雇多少伙计啊!光打扫房间就要不少人。” 蕉红说:“我若在里面唱曲,怕是能坐一万人吧,那该收多少钱啊!” 她们尽着自己的想象,编织美好的梦想,仿佛自己与这些宏伟建筑有了某种联系。 后来她们才知道,这些建筑叫十三行,是大清国专门与洋人做生意的商行。 她们正在指指点点,争相喊伙伴看她发现的新奇之处。忽然从身后走过两个人一样的东西:高个子、黄头发、红脸膛、尖鼻子、蓝眼睛。那两个人一样的东西,一边还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茯苓和蕉红猛然扭头看见,吓得嗷的一声:“鬼呀!” 那两个人不满地咕哝几句。旁边陪同的通事低声骂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香姑听小木匠说起过,猜想这八成这就是红番,于是故作老练地说:“这是红番,就是红种的生番。还有黑番呐,更吓人。” 二是香姑恨不得立刻抓到小木匠。她原以为像她们村子一样,找个人一问,人家就会指给你地址。到这里才发现,广州城车水马龙、人口摩肩接踵,谁管你小木匠大木匠,哪个理你。她在城中转了一天,心就凉了半截,在这里找一个人,真的无异于大海捞针。看来急不得了,只能慢慢寻找。 三是,她们要找个营生立足,也就顺便看看世面上有那些行当。她们观察了不少铺面,发现饭铺生意兴隆,香姑善于做饭,于是大家商议决定开个小饭铺。 第二十八章 粥铺火了 香姑她们的粥铺开张了,铺面虽不甚大,但是装饰新颖,格局舒适,环境雅致。 这是按香姑的意见搞出来的。十三行的建筑令她震撼,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件东西,功用固然重要,让人赏心悦目也很重要。 香姑是个善于学习的人,在接触新鲜事物过程中,主动吸取人家的长处,提高自己的见识。 因此,租下铺面后,并没有马上开张,而是花钱雇来两个木匠,把铺面装饰一番。 两个木匠非常尽心能干。其中一位年轻木匠名叫郭婆带,本是来参加乡试的读书人,因为家贫,兼做木匠以积攒生活之资。因为他不是专职木匠,很多雇主便怀疑他的能力,不愿意雇他干活。 香姑并不在意,她听说此人为读书而做木匠,反而想扶持一下,在一群木匠之中,特意选中此人。 郭婆带非常珍视这个机会,他读书甚广,见识不凡,按照香姑的意图,挖空心思,搞出一个很好的创意。 郭婆带结合广府营造和苏州园林的特点,搞了一个简单的装饰方案,既有苏式中庸典雅,文人气息,又间杂一些繁复艳丽,体现岭南特色,局部配以潮州木雕,让铺面的档次一下子提上来。郭婆带又在店铺门口一侧立了一块太湖石,种了两棵芭蕉,这样搞得饭铺更加优雅。 香姑就提出一个要求,就是为茯苓单独辟一块地方,做一个药膳的柜台。她觉得茯苓需要在显眼的地方配制药膳,这样才让客人产生好奇,吸引客人找她看病。 其他事项香姑一概放手,让郭木匠信马由缰随意发挥。她知道自己见识贫乏,想着要铺面好看一些,至于如何才能好看她也不懂,索性让明白人去弄。倒是茯苓有些见识,偶尔提出一些意见。 铺子的房东心中暗自高兴,装饰再好也带不走,平白无故让自己的房子升值,何乐而不为。 房东天天来看,嘴上不停地赞扬香姑,心想却暗自嘲笑:别的租客拿到铺面恨不得立刻开张,更不会为房屋花半个铜钱。这个年轻人如此瞎折腾,耽误开张的时间不说,还要砸进去不少银子。生意精,生意精,做生意就要精打细算。看起来,这个人不是做生意的料。不是个笨蛋也是个败家子。不过看这个人的穿着打扮,也不像富家子弟? 她们这样大动干戈也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不断有附近生意人和居民来看,里看外看,指指点点。不几天,就把这当作一件稀罕事,在周边传开了:一个毛头小伙,由着一个半拉子木匠胡搞,把个饭铺搞得花里胡哨。 有人故意问香姑:“小伙子,你搞的这是饭铺?还是书房?” 也有好心的邻居劝阻香姑:“小伙子,你应当看看别人家饭铺是如何搞的,没有你这样弄法的。这样白白浪费银子。”香姑笑笑,并不解释。 其实这样装饰一下,也没有浪费太多钱。郭婆带不但干活上心,而且千方百计为香姑省钱,半个多月做下来,总计耗费了三十几两银子。当然耽误了半个多月不能开张,也是损失。 就这样,三个年轻人,全然不懂生意门道,全凭着喜好要开一家粥铺。请来一个半调子木匠,完全不照别人家饭铺的套路,由着性子乱搞一通,弄出一个完全不同的铺面。 经过一番折腾,她们的粥铺终于开张了。 开张头一天,附近瞧热闹的人就挤满了小店。他们要来看看,这一帮人到底搞出一个什么名堂。 首先看牌匾题写的店名是《三才粥铺》,是周茯苓的笔墨,虽不似大家手笔,却也俊秀飘逸。 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到单一以粥命名的饭铺,都觉得新奇,倒要进去看看。 进去后感觉店铺虽然不甚大,但是格局开阔,环境雅致,装饰精巧,有一点书房的清雅,和不输大酒楼的精致,倒是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尤其独特的是,在铺面醒目处有一个低矮的柜台,背后是药铺一格格的药匣,分别标注山药、枸杞、党参、茯苓、杜仲、甘草、当归、沙参等等药材名字,两侧还贴了一副对联: 内火、外火、虚火、实火,饮食疏化 平补、清补、温补、峻补,药膳助益 难道这家粥铺还管诊病?客人免不了要问问。 这就达到香姑的目的。假如有人来问,她们就会回答:“是的,只要在这里吃饭,周茯苓郎中都可以免费诊病开方。本店的药膳粥食也是这位郎中配的。” 看看菜谱,主打艇仔粥、药膳粥,配套有鱼生、盘糕、肠粉之类。 艇仔粥?第一次听说。就有人好奇,点一碗尝尝,这种粥以海鲜入粥,味道鲜美,完全不似以往白粥无味,吃起来确实不错。 其实,艇仔粥只是疍家人家常饭食,并不登大雅之堂,在广州这样的都市,并无人听说这种饭食。被香姑无意拿出来,却大受追棒。 后来三才粥铺出名之后,其他店铺纷纷效仿,慢慢演化出多种粥食,成为广府美食的重要组成部分。 香姑没有想到,她们的门店迅速火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觉得稀奇来看看,冲着艇仔粥而来,往往等不上位置。 也有人冲着免费诊病而来,主要是周边的小商小贩、丫鬟仆人。 周茯苓郎中也真不是吹,她诊好了很多病人,迅速积累了名气。 这家粥铺名气越来越大,逐渐就有周边达官富户来喝粥,这里的环境很对他们的口味,家住在附近,有事无事便来喝碗粥。 一天,一位消瘦清俊的中年踱进粥铺,要了一碗艇仔粥。这人感觉此粥确实名不虚传,喝得浑身舒泰。吃完后起身,也不结账,满意地踱步走了。 第二天,这位中年人又来喝粥,忽然想起,对香姑说:“小兄弟,上次喝你的粥,忘记付钱,不好意思。你为何不拦住我?” 香姑说:“一碗粥而已,想起来就给,想不起来就罢。你又不是付不起钱的人。” 那人笑笑,说:“那,倘若我的确付不起钱呢?” 香姑爽快地说:“无钱也让吃。我也曾经历过没饭吃的时候,也是好心人给我饭食。我的力量虽薄,请人吃几顿粥还是能做到的。” 那人没说什么。他要了一碗粥,一盘鱼生。粥不用说了,没想到鱼生也很独特,满口鲜美异常。他问:“这鱼片是生的?” 香姑说:“是的,鱼是我在珠江新买的鲔鱼,吃起来特别新鲜,还有蘸料也很关键。” 那位中年人见香姑爽利,便开玩笑说:“你这艇仔粥和鱼生确实不错,能不能把做法写给我。我让家里的厨子学着做。” 香姑二话不说,在茯苓柜台就写好配方和做法,交予中年人。中年人接过来,说:“你不怕我偷了你的方子?也开一家同样的店。” 香姑笑道:“一看你就不是做这种小营生的人。再说,这些东西简单,吃几次就学会做了,也保守不住。假如喜欢吃,拿去自己做,也省来这里吃。” 那位中年人大笑:“好,年轻人,有度量。” 旁边一位俊秀公子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只管喝粥,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