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厨》 第1章 要债 第1章 要债 春寒料峭。 刚过辰时,太阳被厚重云层遮得严实,半分也不露,天空阴沉得厉害。 二月的京城,积雪才化,又下起了春雪,冻得路边猫狗的叫声都恹恹的。 宋妙弯着腰,冒雪从井里打了半桶水。 雪粒子飘进她的衣襟里,冰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低头正要洗漱,就看到木桶半满的水面上浮现出的那张脸。 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鼻子冻得发红,面容憔悴,双目又红又肿。 虽如此,这脸只有巴掌大,五官精致,姝丽难掩。 好熟悉。 熟悉又陌生。 分明是她的脸,但又不应该是她的脸。 这具身体也叫宋妙,亲娘前几年难产走了,本有个长兄,去岁跟着夫子北上游学,一行十余人在河间遇匪,只逃回来两个书童报丧。 她那亲爹原是入赘的,入门就改了宋姓,人称宋大郎。 宋家祖辈有个院子,前头开食肆,后头住人,两进四间,并不算大,位置也只是在朱雀门外,还是酸枣巷尾巴,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却也算得上殷实。 奈何妻、子一死,宋大郎这个当爹的就像笼子里的鸟儿入了林一般,食肆也不管了,漫把家财当水洒,先还只是在外头吃喝玩乐,后来染上了赌瘾,不过一两年功夫,家里东西当的当,卖的卖,生意一落千丈。 正月里,大半夜的,他落了汴河,等到给管河漕的埽兵破开冰凌捞上来,人都冻硬了。 仵作验尸,说是失足溺水而亡。 宋大郎还停着灵,就有地痞拿着张房屋买卖文书堵了灵堂——原来他赌上了头,把宋家祖产贱价抵卖出去,买主趁机雇了人上门来收房。 地痞们在灵堂大闹一场,原身靠着里正说和,才勉强把收房的期限宽限了一个月。 但地痞们才走,其余债主得了信,一个两个都跟着上门催债。 另还有店中雇佣、伙计,因要不到工钱,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把铺子里能看的桌椅家具,干货细软等等卷走充数。 原身年前才满了十四,自小当做掌上明珠来养,因本有个兄长,也不用她支应门户,又打小说了一门亲,未婚夫家里虽落魄些,那公公却是个私塾的教书先生。 此时士农工商,士人高居上首,宋家也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仅送儿子进学,还给女儿也只学些诗书女红,预备将来能得夫家高看一眼。 但宋母没了之后,未婚夫家就有些摆脸色,等兄长遇难的消息一传回来,更是连走动也无,再到知道宋大郎落了水,房产又被押卖,立时上门退了亲。 原身也没有经过什么事,短短三两年功夫,亲娘、兄长、亲爹先后去世,还没能喘口气,又遇得未婚夫退亲,跟天塌了也没什么区别,如何受得了,当晚就寻了短见。 等再睁眼时候,此“宋妙”就变成了数十年前平阳山上的彼“宋妙”。 同名、同姓、同一张脸。 如今脑子里两人的记忆、情感相融汇,一时之间,宋妙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但如论是谁,能死里得生都是万分侥幸。 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井水从地下起来,还带着一点温度,她洗漱完,还没来得及把脸上水珠擦干,就听到外头传来“砰砰砰”的拍门声,很急,很重,又有人隔门急促叫道:“宋小娘子!” 匆匆用木簪挽了个髻,宋妙穿过后院,去前堂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看着年纪挺大了,须发斑白,背有些驼,女的则是三四十岁,膀大腰圆,眉头紧皱。 一进门,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四下打量起来。 宋妙也跟着他们的目光看了一圈。 前头本来是食肆,但此刻堂中空荡荡的,先前的东西被搬走了十之八九,只有地上物品久放形成的灰尘印记,三两张破烂桌椅,零星垃圾杂物。 门口处摆着一个灶台,上头剩些破锅烂盆,连碗都只有带着缺口裂纹。 二人的脸色几乎是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那老汉回转过头,盯着宋妙道:“宋小娘子,你不认得我,我是蔡家鱼坊的,你爹去年的账该给结了吧?一共三十六贯五十九文,零头我也不要了,给个三十六贯就成。” “宋小娘子,你家的连着一季的肉钱都没给了,九十七贯,我家小本生意,经不起拖。”那妇人跟着道,还从怀里拿出了账册。 老汉连忙也从袖子里取出一把货单来,急急道:“先结我的!我的在这里!” 宋妙把两人手里的账接了过来,稍稍翻了几页。 账自然是真的,没有讹她。 只是有点太急了。 时下的食肆一般都有上门供货的菜肉档子,订好契约,按时结账。 宋家同这两家商定的本是半年一结,算算时间,至少还有两个多月才到账期。 但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谁又能坐得住呢? 事实上,这几天来催债的人络绎不绝,这两笔银钱在里头根本算不了什么。 宋妙合上手中的账册,抬头道:“拖欠这许多时日,实在抱歉,二位的账,我一定会尽快结清的,只是你们也瞧见了,如今家里这个样子……能不能行个方便,再宽限些日子?” 那老汉立刻就瞪起了眼睛:“我们小买卖人,一年到头不过挣点辛苦钱,我家都要没米下锅了,怎么宽限——宋小娘子,我不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我!今日这个账,你死也好,活也好,都得给我结清楚了!” 那妇人也高声道:“这都宽限好几个月了,还要怎么宽限?” 她说着,作势就要去拉宋妙的衣服,道:“结不了账,咱们就去衙门见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看官老爷怎么给我判!” 宋妙不退反进,迎着上前一步,把手伸了出去。 那妇人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 “就算见了官,我家也变不出钱的。”宋妙搭着妇人的手,叹道,“况且,哪怕把我卖了,您又能分到几个钱?” 对方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去年南边洪灾,数十万流民北上,为了有口饭吃,卖儿鬻女的遍地都是,甚至还有不要钱,只求给自己孩子一口饭吃的。 倒是那老汉犹豫一下,盯着宋妙的脸又看了半晌,道:“不是说……城东那个吴员外答应了给你还债吗?便是他不成,凭你的相貌,小甜水巷里头必定也有愿意开个大价钱的脂粉楼子。” 应该是个短篇,轻松种田向,调剂一下心情,顺利的话三四十万字就完结(我这次一定能控制住不往里面乱加新线)。 依旧是被写烂的老梗,集齐所有经典狗血老套元素,只讲几个小故事,随看随弃也不会揪心,写完就拉倒。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最后,温馨提示:超级大架空,不要带脑子看哦。 (本章完) 第2章 手艺 第2章 手艺 听到“吴员外”三个字,宋妙立刻就沉下了脸。 原身被逼到如此境地,这一位所谓的吴员外也是结结实实出了一份力的。 宋大郎昨天一早出殡,“宋妙”前脚刚回家门,后脚食肆里雇的一个老管事就上了门。 这人话里话外只说心疼老主顾家的一根独苗,因知宋小娘子娇养长大,也没个糊口生计,正好城东有个吴员外,身家很是富贵,光是马行街就有七八个铺面,更有田产无数。 只可惜他正头娘子身体不好,只生得一个女儿,想要儿子,偏抬了好几房妾都无所出,便一心要出来寻一房良籍美妾,最好是个识文断字的,将来也能帮着打理生意。 寻来访去,正好问到那管事头上。 管事的在宋家多年,见过宋小娘子相貌,只觉这条件乃是照着她的模样画出来的,便和那员外说了,今日出殡的时候,员外正巧路过,看了一眼,果然十分满意,当即让他来说合。 因知宋家欠了许多债,他允诺不会亏待,打算等出了正月,就拿轿子抬了人回去,这边一入门,那边便帮着把欠账给还了,就当是身价钱。 昔日帮雇,如今挟势欺压,宋小娘子如同遭了晴天霹雳,想要拒绝,前头都是堵门的债主,转眼到了日子又要被撵出宅子去,连立锥之地也无。 可要是答应,日后受了主家主母磋磨,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无法可想,进退不能,又逢未婚夫家前来退婚,最后才不得不一条白绫挂上了梁。 要不是她实在虚弱,踢不翻垫脚的椅子…… 想到这里,宋妙声音都冷了,只道:“叔,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真到了那一天,只能拿命来抵了。” 她话说得决绝,一抬头,颈项间一圈显眼的淤痕,青中透着紫,反而把两人唬得不敢动弹。 他们要的是钱,真把人逼死了,鸡飞蛋打,一个子都落不下来。 宋妙见状,立即又道:“我有手有脚,识文断字,又有一手厨艺,二位不如通融通融,明日我便推车上街卖些吃食,间或也去人家中帮厨,等得了银米,按月还钱——短则两年,长则三五年,总有偿清那一天!” 老汉冷笑,道:“厨艺?什么厨艺?你以为做饭只是拿个锅铲随便捣鼓两下吗?满大街都是卖吃食的,你往日养在家里,怕是连米面都分不清,拿什么和别人争?想得倒是简单!” 说不如做。 宋妙也不去辩解,只是转身走向了门口灶台处,翻捡起各色东西来。 灶上没有油,也没有面,多半是被人拿走了,但地上还有半锅昨日办白事剩的米饭,一边的筐子被锅盖挡着,侥幸漏下,里头躺了几颗发蔫的菘菜,几个皱巴巴的萝卜,一指大小的老姜,又有几个鸡蛋。 另外还在灶台一角捡到两朵掉落的香菇,半个打破的盐罐子——罐子里头剩一层黏得死死的底盐。 倒也勉强能凑出一顿来。 她转头问道:“二位想来还没吃早饭吧?” 两人都没有吭声。 “那不如稍坐片刻,正好看看我的手艺。” 不等二人拒绝,宋妙便先弯腰开了灶门。 灶里还留了昨日的一点火星,又有几根烧过的柴。 她添柴拢火,等那火燃起来了,开始刷锅洗碗,洗净了菘菜和萝卜,又盛了半碗水把香菇泡上。 此时锅已经烧热了。 宋妙四下扫了一圈,其余能用的东西再没找到,只有昨日宋大郎出殡时候的供品没被人拿走——没钱买三牲,甚至鸡都没有一只,只有半条水煮的猪肉。 宋大郎死得不吉利,这半条又是供品,还是囊膪。 囊膪是母猪的乳部,肥、松,切不动,煮不烂,咬不动,质地最下等。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才没人愿意要。 砧板上只有一把缺了一半柄的刀,宋妙也不挑,将那囊膪斩成小块扔进锅里,加了一点水,又拍了那块老姜进去。 前堂的灶先前是煮面用的,灶深,火大,很快锅里水被烧干,慢慢渗出了猪油。 等油炼得七七八八了,她盛出一碗,就着锅里热油倒了大半碗打散的鸡蛋液下去。 “刺啦”的一声,鸡蛋液下锅的一瞬间就在油里膨胀开来,鼓起了一个个大泡,等宋妙给它一翻身,背面已经煎得黄澄澄的,带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焦色。 浓浓的煎鸡蛋香和猪油香四溢。 鱼坊的老汉和肉行的妇人站在一旁,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 边灶里烧的水此时也已经开了,宋妙飞快地盛了几碗倒进锅里。 滚烫的开水和油脂相撞,几乎瞬间就滚出了半锅白汤。 她下了盐,任由那汤自己滚着,拧干香菇,也不去蒂,只将那香菇伞肉切成薄片,又把菇蒂切成细丝。 香菇、菘菜先后下了锅,虽然量少,却也努力贡献出了自己的一点点力,为这一锅汤又添了三分香气与颜色。 等到汤被盛出来,已经是一锅奶白,那又香又浓的样子,任谁都看不出来只是两个鸡蛋滚的。 宋妙洗了锅,重新下油,把剩下的米饭倒了大半进去。 随着“撕啦啦”的声响不绝,她轻轻压动米饭,慢慢翻炒,见锅中冒烟,油温重新上来,才往里头加了一点底盐。 猛火热灶,不用多久,米饭就被炒得在锅中跳动起来,带着满满的香味。 鸡蛋只有三个,她打散了最后的一个浇在米饭上,让蛋液和炒饭细细混合,又不断快速翻炒。 蛋液吸水,也吸油,不多时锅里裹了蛋液的米饭就变成了黄色,粒粒分明。 …… 不到一炷香功夫,老汉与妇人面前就摆了一饭一汤。 两人不用宋妙交代,很自觉地去拿了碗筷,尝到第一口之后,顾不得滚烫,都大口大口扒起饭来。 无它,太香了。 猪油炒的饭,又加了鸡蛋,还是猛火炒出来,热腾腾的带着火燎的镬气,本来就很难不好吃,更何况两人又饿着肚子,再何况宋妙这样的手艺。 那妇人吃完一碗,还想再添,却发现自己慢了一步,最后半碗炒饭竟是被一旁的老汉盛走了。 她一时气急,想要骂人,忽然反应过来,忙去抢着盛汤。 “咕嘟”一声,随着第一口汤从她的喉咙滑进了肚子,叫她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香、浓,其中又夹着香菇特有的香气,很难形容的滋味,不同于鱼汤,也不同于鸡汤,虽然用材简单,味道却不简单。 大冷的天,饿着肚子冒着雪走了这一路,能坐下来喝一口这个汤,实在是太舒服了。 她喝了汤,又吃菜。 煎蛋松、香,吃的时候还带有一点咀嚼感,菘菜已经煮透,却是软的,间或咬到香菇,伞肉软、肥,菇柄带着韧度,更有菇类独特的香,三者都因为久煮吸足了汤汁——那汤本就浓香——更显得味美。 两人几乎是争着把剩下的一点汤分了。 (本章完) 第3章 说服 第3章 说服 那老汉捧着抢来的汤,一边慢慢喝,一边走向灶台边的宋妙,嘴里却道:“只是做一顿饭,就要这么多柴禾和油,又用三个蛋,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宋小娘子,你这么搞,能得多少利?几时才能把债还清?” 尝了宋妙做的饭,他的嘴巴虽然还是硬,语气却是一下子就软了,转眼就从“你以为做饭只是拿个锅铲随便捣鼓两下吗?”“拿什么和别人争?”变成了“能得多少利?”“几时才能把债还清?”。 宋妙没有回答,只从热锅里盛出一小勺米粒,问道:“来一点?” 老汉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他嘴上问着,手已经像是有自己的脑子一样伸了出去。 米粒倒进汤里,发出“滋滋”的声音。 老汉定睛一看,是一小抓猪油爆出来的炒米,金灿灿,香喷喷的,已经酥了。 天气冷,他是干力气活的,分外喜欢油腻。 那汤已经味浓,只是菘菜、煎蛋、香菇都吸油,此时加进炒米,油脂一下子迸发出来,星星点点飘在汤面上。 这汤变得更香、更浓、口感更有层次,吃一口泡了汤的炒米,酥香,松脆,却不硬,哪怕他牙口已经不怎么好了,咬起来也全不费劲。 老汉一下子就被这一口吃的给堵了嘴巴,再顾不得说话。 真香啊。 时下女厨娘十分常见,要是有个出色手艺,被大户人家开出高价邀回府里做饭的比比皆是,有时候遇上操持宴席的机会,做出什么厉害的好菜给雇主家长了脸,还常常另有赏赐。 宋妙这个手艺,只用寻常食材都都能做得如此好吃,就算一时不能进那些个高门大户,出去支个摊子也能立足。 便是债还得慢些,也再没其他办法了。 宋大郎死了,他一个卖鱼的,只是想要回自己的本钱,倒不是真的那么狠心,不管是逼良为娼,还是真的把人逼死,都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不怕夜间做梦,也怕白日里被人指指点点。 这把年纪了,总要积点阴德才好。 一顿饭吃完,连宋妙备来给他们解腻清口白萝卜丝都没用上,老汉和那妇人就也再不提什么“吴员外”“李员外”,态度也缓和下来。 口说无凭,见墙上还有半张被撕剩的画幅,宋妙取了下来,寻了竿账房的烂笔头立下两张字据,说明父债子偿,自己承了宋大郎债务,预备按月还钱,几年付清云云。 没有印泥,她就用锅底墨按了手印。 目送饭饱汤足的二人离开,宋妙才关上了大门。 想要靠卖吃食赚钱,自然是要细细斟酌思量。 她吃了饭,把家里上上下下搜了一圈,清点出自己能用得上的家当。 东西都被各色人等拿得差不多了,只是后头院子里的石磨实在太大太重,搬不走,另在地窖中竟还有一个推车,车上两袋米,好几包豆子,一缸油,两个蒸锅,几口破锅,若干破烂碗筷。 也不知这些都是谁搜罗起来想要带走,最后却落下来了。 米是糯米,豆子有绿豆、红豆、大豆,油就是寻常的菜籽油。 原身手上还有不到三贯钱,乃是这几日邻里故旧上门吊唁所送。 背着太多债,连祖宅都要丢了,宋妙不敢有片刻耽搁,见外头风雪渐停,忙把钱收好,只随身带了几十个铜板就出了门。 宋家的食肆在酸枣巷尾,再往里走百余步就是一所书院后门,此时两扇后门板关得紧紧的,门环都有点发锈。 宋妙知道这书院乃是原身的长兄从前读书的地方,名唤“南麓”,占地不小,为开朝时候名儒方大家所创,曾经请过不少大儒来讲课,名噪一时。 如今的南麓书院虽然大不如前,总算底子还在,约有学生百人,另还有前来游学听讲的,并若干书童仆从,先生教授,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四百人。 平心而论,宋家食肆的位置并不怎么好。 朱雀门乃是内外城相隔,酸枣巷算不上繁华,宋家食肆又是在巷子尾,这些年全靠着南麓书院的客源才能发家。 但自打去年年初书院换了个山长,从前的好日子就再也没有了。 那山长极重风纪,认定书院近两届科考成绩大不如前乃是因为院中学生来去自如,致使纪律松弛,人心涣散,便改了规章,把书院前后两道门都关了,学生没有凭条,一律不能随意进出。 一年过去,书院学生们学业有没有进益尚未知晓,酸枣巷尾的几间铺子却都支撑不下去了。 宋家食肆自不必说,对面还有一个兼卖笔墨纸砚的书铺,去年三四月间就关了门,随后闲置了几个月,卖了出去,眼下虽然没有重新开业,但时常有人日夜进出。 宋妙看了看对面那宅子,只见门外灯笼也没有一个,可门环磨得光亮,地面薄薄的一层积雪被踩得半化,黑乎乎的,显然是频繁有人进出。 此时宅子大门半掩,里头隐隐约约传出呼喝声。 大清早的,天气又冷,路上连个行人也无,这宅子里却人声不断,宋妙不免多看了一眼。 只她还不曾看到什么,半掩的门内一道衣服的影子闪过,“砰”的一声就从里头关上了。 宋妙顿时更觉得奇怪了。 但她这会没有功夫去多管闲事,转身往外走去。 沿途只零星见到几个摊子,不过是卖些炊饼、面汤、馄饨的,生意也寻常,但一走到州桥附近,往来行人陡然变多,摊子也多了起来,走不了几步就有人叫卖。 宋妙看着众人做生意,慢慢就对此时的物价更清晰了些。 因见一路好几个人挑担推车往一个方向走,都是卖早食的样子,她便跟在后头,走了小一刻钟,果然见他们行到一处地方,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是个巷子的拐角里。 天色尚早,那拐角内已经支了不少摊子,但都生意不错,摊摊都围了不少客人,还有客人不断在催促的。 “快些!就要敲钟了!” “昨儿说了要肉馒头,结果你给的全是饴馅的,大早上吃饴,不够人腻的!害得我挨了公子好一顿排揎,今天怎么都不能拿错了,要羊肉馅的!” “给我来一碗面,少给热汤,多来两片肉——我就在这里吃,吃了就走!对了,里头别加芫荽,芫荽味道太冲,昨日我一张口,险些把夫子熏到!” “客官,今早面卖得快,已经卖完了,不如来碗馄饨?” “不要馄饨,你这馄饨吃不饱的,我上回买了一大碗,当时饱了,回去才过一个多时辰,肚子里头就咕噜咕噜叫!” 新来的摊主们一到,立刻就有人从馄饨摊位上围了过来,不少客人还抱怨他们来得太慢。 宋妙站了一会,发现这些客人或是书生打扮,或是仆从穿着,人还越聚越多,基本都是从巷子里出来。 她循着方向走进去,就见巷子里左右两堵墙,墙体一高一矮,矮墙远处一道小门半开着,陆陆续续有人从里头出来,高墙沿路都没有看到门,但在墙根处种了不少低矮灌木。 宋妙沿墙根走着,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低低人声。 “哎!别挤!谁踹我屁股!” “快些,我好像看到邓夫子过来了!” “快快,别被他瞧见,要是为了口早饭被逮住就太不值得了!” 宋妙几步走近,就见前方一处灌木丛后的墙体被掏出一个大大的洞,洞中透着光,从里头一会钻出一个头,一会又钻出一个头来。 这个汤算是龙虾贵妃泡饭的超超超超低配版,想吃原版的如果去广州,可以尝尝利苑的,它家做这个汤比较出名(就是价格太不可爱)。大家如果实在有清贫如我的,建议不如在家自己做,这个菜下限很高,可以用普通的虾替换龙虾,食材在这里了,基本有手就不会翻车。 (本章完) 第4章 出摊 第4章 出摊 在巷子里结结实实守了一天,宋妙算是大概搞清楚了其中的情况。 原来这巷子与朱雀巷仅有一巷之隔,那高低两堵墙,左边低的是太学同国子学,右边高的就是宋家食肆后头的南麓书院。 太学与国子学同归国子监管辖,加起来足有上千学生,但并不要求学生住宿,也不会强行锁门,此刻从那扇小门里出来的就是太学生。 南麓书院却不一样,学生必须住宿,也不能随意进出。 太学和南麓书院都设有膳房,但都是大锅饭,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个菜色,再好吃也吃腻了,更何况厨子手艺都不算出挑——出挑的谁会来这里。 学生虽然自古就是天底下最容易敷衍的食客,可要是有得选,谁不想吃点新鲜口味? 太学的学生还罢,找时间出来觅食就好,只可怜了南麓书院的学生,一季只有三天假,想出来还要拿批条。 管得这么严格,学子们除却在心里骂几句山长老匹夫,自然也要江河堵塞,自寻出路——于是就在隐秘处挖了几个狗洞,从里头钻出来,或去买吃的,或去偷偷玩乐。 不过对宋妙而言,太学加上南麓书院足有一二千人,哪怕只有十之二三出来买吃的,也能撑得起这一条巷子的生意了。 她在朱雀门附近逛了半天,再没找到比那条巷子更合适的位置,考虑到家里有的食材,盘算一番,便初步敲定好这一阵子应该卖什么,也不做耽搁,很快就四处采买起来。 忙碌一夜,次日一早,赶在天亮之前,宋妙就推着车往巷子外走去。 她气力小,走走停停,等到了那巷子里已经是接近辰时。 这日依旧天气不好,风雪交加的。 宋妙寻了个合适的空地,便把摊子支了起来。 她左右两边一个是卖面的,一个是卖小糕的,都忙着做生意,暂时没空搭理她。 宋妙也不着急,就着车上的炉子暖手。 刚暖了没一会,她就见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那人不着急买东西,而是认真打量她挂在推车前方的招牌。 *** 时下把没馅的叫炊饼,有馅的叫馒头。 程子坚是出来买羊肉馒头的。 作为太学的外舍生,由于每月的私试在即,他已经连着许多天伏案苦学了。 为了省下排队的时间,他最近都是一次买上一二十个炊饼,饿的时候啃一个。 膳房做炊饼用的都是便宜面粉,也不知道放了几年,刚出锅的时候还能吃吃,可只要一冷,嚼的时候那股子霉味就老是往鼻子里窜。 忍了几天,他实在受不了了。 想着后门那条食巷离得最近,其中好像有一家卖馒头的,样式挺多,那肉虽然给得省,总归比太学自己的膳房大方,还多少有点滋味。 不过爱吃那家羊肉馒头的人挺多,去得晚了还抢不到,他要的多,不好叫同窗帮着带,干脆自己买算了。 一早出了后门,他目的明确,很快就买好了馒头,算了算数量,只觉囤了这许多,哪怕半夜饿了都不慌,心中十分满意,提着个食盒正要打道回府,然而没走几步,就见到路边一辆推车上的招牌。 是个木牌,牌子还挺大,上书“宋记豆蓉糯米饭”一竖黑字,字下面又用朱砂写着“软糯”、“咸香”、“饱腹”、“便携”等等小字,边上还特地说明“糯米胀肚”“切勿贪食”——这一道说明专用红圈重重迭迭圈了三个圆,一圈比一圈大,煞有其事的模样。 黑字是馆阁体,红字却是隶书。 好漂亮一笔字,写的都有模有样,尤其那隶书,笔画间十分有灵气。 程子坚不由自主就站住了,等欣赏了一阵那字,方才抬头,正要问话,见得大锅后的摊主相貌,却是不由得一愣。 好个标志的小娘子,一身洗得十分干净的素服,又用布包着头,看着很是清爽。 虽然瘦得下巴尖尖,但一张脸白白净净,五官生得极漂亮,实在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程子坚本来就有点犹豫的步伐一下子就顿住了,这才打眼去看那摊子模样,见支着的推车上不过摆了一个大蒸笼,一口锅,另有些碗盏,便问道:“你这……绿豆蓉糯米饭长什么样子?多大一份的?” 宋妙见有客人过来,忙往蒸笼处靠了靠,指着前头摆的两个碗道:“按碗算,大碗一份八文,小碗五文。” 又道:“也可单加咸鸭蛋,一文半个。”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面前的大蒸笼盖揭挪开去。 “哗”的一下,白茫茫、热腾腾的蒸汽和着一股香味就从蒸锅里冒了出来。 那香味像粽子,又不同于粽子,是糯米制品独有的味道,闻着很舒服。 白汽扑面,程子坚下意识闭上眼睛后退了一步,却又不禁深深吸了两口气。 好香。 等他重新睁开眼睛,就见到面前满满一大蒸笼的糯米饭,米粒松软晶莹,一粒挨着一粒,当中点缀了不少佐料。 白雾蒸腾着,看不太清楚其中到底添了有什么,但被香味勾引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京城乃是中原之地,多爱面食,程子坚却是打江南西路进京求学的,自小吃米比吃面更多,他闻着这味道,脑子里已经想起进京前长姐给自己做的粽子。 糯米饱腹,吃这个岂不比吃那羊肉馒头更省事? 况且羊肉冷了,冻出白油来便要发膻——早知如此,就不买这么多羊肉馒头了。 他算了算价钱,又看了看那摊主先前指着的小碗和大碗,当即便道:“给我……给我来两碗小……两碗大的吧!” 宋妙应了,手中取了张干荷叶放在碗底垫着,一面用勺子给他盛糯米饭,一面指着一旁两排大竹筒,问道:“公子有什么不吃的吗?” 程子坚定睛去看,竹筒里装着东西他大多认得,白萝卜丁、酸豇豆丁,半个半个切开的流油咸蛋、茱萸碎…… 但也有他不认得的。 “这几个是什么?”他指了几个竹筒,好奇问道。 宋妙便一样一样给他解释:“黄的是绿豆蓉,去了皮,蒸熟过筛,里面没有加调味,吃起来只有绿豆清香。” “这个是酥炸脆面,调了鸡蛋面糊炸的,带一点咸香……” “这是从蜀地做法的萝卜干碎,用来调味的。” 听到这里,程子坚果断道:“我都要,一碗加半个咸鸭蛋!” 他一说完,就见那摊主一层糯米饭、一层薄薄绿豆蓉、一层各色佐料反复堆迭,足足迭了三回,又把半个咸蛋挖出来压进中间,足叫那有人拳头大的碗都鼓成了小山模样,方才停手,又朝上头淋了两小勺料汁。 等她盛好了两碗,用荷叶迭包好,还抬起头,笑盈盈问他:“糯米容易积食,最好趁热吃,我家也有消气理中的陈皮绿豆汤饮子,三文一竹筒,公子要不要尝一尝?” 大家如果有多余的推荐票什么的,可以扔一点给小妙吗?负债小妙,在线求票。 (本章完) 第5章 失算 第5章 失算 程子坚提着食盒走在路上。 那食盒沉甸甸的,里头装了十来个羊肉馒头,两荷叶包糯米饭,两竹筒的陈皮绿豆汤饮子。 一面走,他脑子里一面不断回想起方才闻到的香味,和那小娘子的介绍。 眼见前头角落处有几张石凳,他忍不住快走几步占了一张坐下,打开食盒盖子,取了一包糯米饭出来。 干荷叶本来就自带一股子淡淡的香味,此时一打开,那清新之气和熟糯米的香气就直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小娘子还配了两双竹签子,程子坚却顾不上用,背对道路,拿头对着墙,用手捧着那荷叶包,大大的一口,从上到下咬了下去。 糯米饭一入口,程子坚就不禁眯起了眼睛。 他这一口实在大,每一层都咬到了,细细咀嚼,除了糯米特有的香、糯、软,另又吃到了混在其中的香菇丁、萝卜干、白萝卜丁、酸豇豆丁、咸蛋黄,还有那被小娘子称为“酥炸脆面”的东西。 香菇口味自不必说,萝卜干脆韧,酸豇豆咸酸,里头好似还有切成极小极小颗粒的腊肠丁,不是往日吃到的纯咸口,松熏香气之外,又有明显的甜味,酥脆炸面犹如点睛一般,一口下去,酥、脆,带着猪油油脂特有的厚重,如若单吃,必定发腻,可其中又混着那小娘子说的绿豆蓉。 绿豆去了皮,想来是很细致地蒸煮过筛,才叫它成为眼下这样一层浅黄色的蓉状,细腻、香滑,只带着淡淡的绿豆香,没有一点豆腥气,裹在酥脆炸面上,混在糯米饭里,和其他配料完全是相辅相成。 最最惊喜的是其中的白萝卜丁,腌制成酸甜口,酸大过甜,口口爽脆,解腻无比。 这些已经十分出挑,另还有一样最最特别,就是那裹得十分均匀的料汁。 实在不晓得那小娘子怎么调的料汁,其中带一点点辛辣味,却不冲鼻,咸、鲜、香,一丝丝甜,难以形容,但靠这一勺料汁,简直把这一份糯米饭升华了一样。 左右无人,程子坚饿了一晚上,也顾不得形象,此时简直狼吞虎咽。 他又着急吃,又想多嚼两口细细品品那滋味,虽只是一碗糯米饭,吃着吃着,就算在心里不住劝自己注意食礼,不能食之过快,做那饿死鬼模样,可不过眨眼功夫,已经将一整包糯米饭吃完了,右手忍不住又伸向了食盒,朝另一个荷叶包探了过去。 但一碰到那温热的荷叶包,程子坚便觉不对起来。 不行! 一下子吃完,中午吃什么? 看着食盒中一个个羊肉包子,还冒着热气,香也是香的——一早起来时候他还十分期待——但比起方才所吃的糯米饭,那香味一下子就褪了色,暗淡了似的。 实在很难比啊。 羊肉包子吃过许多次了,一点都不新鲜了。 但糯米饭配料实在丰富,样样搭配都恰到好处,又香,又糯,又好吃,况且自己又是南人——南人爱吃米食多过面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只是眼下时辰不早,想要回去再多买两份已经来不及了,况且羊肉馒头买都买了,要是不吃掉,实在浪费。 心中泛着嘀咕,程子坚也不舍得再吃那糯米饭。 糯食饱腹,一碗下肚,此刻肠胃已经填了个六七分饱,正是能再吃,可不吃也已经够了的程度,索性便取了那竹筒,开盖之后,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润嗓子。 那小娘子说这东西叫陈皮绿豆饮子,但喝着陈皮味并不太重,而是先尝到淡淡的绿豆汤甜味,慢慢才从舌根处返上来陈皮香气。 程子坚本来不是很喜欢陈皮那股子味道,尝了这饮子,却也觉得不错,口感整体都很清,可并不寡淡,吃到最后,才发现竹筒最底下沉淀着一层绿豆沙。 他连忙晃了晃那竹筒,把底子都给吃了。 汤足饭饱,程子坚不由自主打了个饱嗝,实在心情舒畅,想到接下来要背的书都没有那么痛苦了。 只是本来时间就有点仓促,半路吃了饭,就来不及把食盒放回学舍。 他提着食盒直接去了学斋,刚一进门,还未落座,就有两个相熟的同窗围了上来。 “子坚,听说你去食巷买吃的了!” “子坚兄,好兄弟!今儿太冷,小弟早上没起来,挪点吃的给我!” 程子坚囊中虽然不丰,对朋友却一向并不小气,当即应了,刚想打趣几句,就听后头有人叫他,转头一看,竟是夫子。 他忙回身行了个礼。 那夫子点了点头,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口道:“你出来一下。” 程子坚不敢耽搁,忙把那食盒递给同窗,自己匆匆跟上。 两人进了一旁的厢房。 去到隔间,那夫子取了程子坚昨日文章出来,认真指点了几句,又叫他对着批注,回去认真改了再交上来。 程子坚应了话,刚退出隔间,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等他快步回到学斋,还没来得及进门,听得里头一阵鼓噪声,迈步进去,果见自己书桌处围了数人。 又见自己邻桌也探头过去自己书桌处,朝着自己方才提回来的食盒伸手叫道:“什么东西,怪香的,叫我也吃一口!” 几个人聚在一齐吵吵嚷嚷。 “我怎么从前没见食巷里有这东西卖,子坚是去哪里弄来的?怪好吃的!” “还有没有?再给我分点!” “没了没了!就一份,都不够我们两个塞牙缝的,食盒里还有羊肉馒头,你要是饿了,自己拿去!” “日日吃着羊肉馒头,也不差这一顿!再给我一口这个,是糯米饭吧?怎么吃着不像平常做法。” “就是!那么大一份,你们两能吃多少,快,我也要!” 程子坚心中顿时凉了半截,知道自己那爱饭是没保住了,一时只有后悔——不过两份,又不是吃不下了!早晓得方才一口气把糯米饭吃完就好了! 此时有眼尖的看到他进来,已是大声叫道:“子坚回来了!” 于是一群人又追着他问了起来。 “子坚,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多少钱?” “怪好吃的,眼下还有没有得卖?” 小妙想要票,又不好意思问大家讨,我说我来帮她开口,碗在这里了,朋友们如果有多余的票的话,给她一张压压碗底吧~ (本章完) 第6章 夺食 第6章 夺食 程子坚这里不过损失了一碗糯米饭,一巷之隔的南麓书院中,一个带着一整篮宋记糯米饭的学生跑了一路,还没来得及进学斋,就被学谕叫住了。 那学生原还把竹篮摆在前头,想着挡一挡,未曾想被那学谕点道:“那篮子里是什么?打开看看。” 等篮子打开了,里头一包又一包迭放的荷叶包装得满满当当,根本无处藏。 “哪里来的?”学谕厉声喝问,“有批条没有?” “我……学生……学生自己吃的……” 那学谕冷哼一声,道:“山长三番几次说了没有批条,不许随意进出,你们只当做耳旁风吗?” 又道:“篮子留下,午间下了课,自己来找我认罚。” 那学生垂头丧气,只好应了。 学谕提起竹篮,只觉颇重,等回到后头,见已经临近敲钟,忙把那篮子随手一放,便匆匆出门巡视去了。 他才巡到半途,谁知竟遇到学正为了要紧事来找,等到忙完已经过了晌午,正要回去办公的屋舍,才转过弯,就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学生探头探脑,走近一看,正是早上被自己缴了一竹篮荷叶包的那个。 这学谕素来为人严厉,哪里看得惯,登时黑着脸道:“进就进,出就出,素日仪礼都白学了吗?何故做出这般猥琐踟蹰仪态?!” 那学生吓了一跳,连忙回身行礼。 学谕几步上前,正要再教训几句,余光却瞥见门内好几个同僚围在一起,个个手中捧着一只打开的荷叶包,正埋头苦吃——众人一旁桌上摆着自己从那学生手上收缴回来的竹篮——原本满满当当的篮子,此刻里头已经空空如也。 他一愣,不自觉转头回看那学生。 对方忙束手垂头,一副不敢与他对视模样。 而吃着东西的众人听到外头声音,已经纷纷抬头,见是他,个个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中一人讪讪笑道:“是老沈啊,今日天冷,没成想就起得晚了,山长又要一早集会,我们几个都没来得及去饭斋,回来见你这里摆着个篮子,又看你半日不回来,便自作主张……” 往日这沈学谕提回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学生从外头偷买吃食,既然收缴上来,总不能扔了罢? 须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家帮着消化消化,分而食之,已经成了习惯,常常不问自取,也都不以为意,只是今日见他脸色不太好,只好解释找补一句。 学谕乃是登州人,身形魁梧。 他站在前头,把后头的学生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人起了头,其他人没瞧见后边学生,也忙跟着接话。 “你别说,老沈这吃的叫什么?味道不错啊。” “说你没见识了吧!糯米饭都没见过?” “谁没见过糯米饭啊!只这跟平日里吃的模样、味道都不同——你吃过这样式的?” “这样式的没吃过,不过城西有一家店也是卖糯米饭的,听说是铺主是个桂州人,前次我路过去买来尝了,虽不如这滋味好,也颇有吃头——老沈,你这哪里得的?” “确实滋味挺好,不想一气把老沈的东西给尽吃了,几钱?我们把钱给你?” 沈学谕只觉尴尬,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倒是他后头那学生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悄悄探出一点头来,小声道:“是外头食巷买的……” 诸人见后头钻出一个学生头,尽皆一怔。 那学生又道:“是个小娘子推车来卖,挂了个‘宋记’的招牌,叫什么‘绿豆蓉糯米饭’。” 学生顿了顿,又道:“五文钱一小碗,八文钱一大碗,这些都是加了一整个咸鸭蛋的,咸鸭蛋个个流黄油——这样一碗足十文,小娘子说,糯米不可多食,不然积食胀气,另还给配了陈皮绿豆沙饮子,三文一竹筒,饮子同糯米饭我都尝了,怪香哩……” 他说着,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睛直直盯着众人手中糯米饭。 也不知是其人怨念太过强烈,还是什么缘故,诸人竟是从他表情里看出几分被口中夺食的痛惜情绪。 *** 宋妙却不知道自己卖的糯米饭在南麓书院同太学中都有了一点小小的名声。 学生多,东西再难吃也不会太愁卖。 她辰时初到的,今日只是试水,便只备了三十份陈皮绿豆沙饮子,一大锅糯米饭,结果不过半个时辰就卖得干干净净。 本来都是生客,但有不少个生客买了边走边吃,没走多远就吃完了,又倒回来再补,还问她明日几时到,叫她明天务必再来,订着要多买几份。 生意做得顺利,宋妙也放心了些,收拾了东西便推着车往回走。 早上来的时候天色尚黑,行人极少,此时太阳已出,沿街做生意的也陆续开门,她推车而过,不少人投来注目,更有前两日上门吊唁过宋大郎的邻里熟人跟着打招呼。 宋妙只笑着与众人寒暄,间或遇得有来多问几句的,便把自己卖的东西逐一回复,又说改日给他们也送一份过来。 左右邻舍都知道她境地艰难,哪里敢应,个个都说要拿钱来买不提。 不过短短半天功夫,宋家那个小女儿一大早推车去卖吃食的消息,就在酸枣巷里传了个遍。 再说宋妙回了家,先盘点一番今日所得,陈皮绿豆饮子三十筒,总共得钱九十文,糯米饭并加的咸鸭蛋卖了六百零三文,加起来一共六百九十三文。 此时大魏铜钱“省陌”,一贯钱仅有七百七十文,按着今日售卖情况,明日便是翻上三倍数量也不愁卖,那一天能得钱近三贯。 听起来好像不少,但是糯米一向比大米价贵,其余佐料虽然廉价,可有几样都要用油炸或者炒制,油、柴也是成本。 算起来一小份虽然卖五文,平摊下来,成本倒是足要一文二厘还有多,这买卖虽然能做,却也只是能做而已,并不怎么划算。 此时是趁着家中有现成糯米,又兼这东西做起来相对简单,出品也方便,才先拿来过渡,若再考虑利润,还得多做些其他品类才行。 不过算过了钱,宋妙心中总算踏实了不少。 她休息了片刻,就起身去洗净双手。 这两日不断有人上门讨债,总不能见一个做一次饭菜。 在旁人看来,她是个未及笄的孤女,从来也没什么厉害地方,说话自然没人听。 那谁说话众人肯听呢? 思来想去,说话有分量,此刻可能愿意说话的,就只剩当日为她说话,争取到多几天时间的里正了。 求人帮忙,自然要有所诚心。 她昨晚就泡好了一锅红豆,出门前特地在上头拿蒸笼架了两抓红枣,一道煮开后就关了灶门,任余火加热,此刻拿筷子挑了两粒出来捏了捏,果然已经煮的软烂。 宋妙也不浪费,连着皮拿石臼磨捣了些熟红豆,过滤残水之后回锅下油,与去皮去芯的枣泥一道炒干,才取出来揉搓成型,另又取了早间剩的绿豆蓉来。 (本章完) 第7章 福糕 第7章 福糕 两样食材制好之后,被她摆在了案板上。 左边是红豆枣泥,右边是去了皮的绿豆泥,一红一黄,红的色深,黄的色浅。 她打算用来做个福糕。 福糕也叫鸿福齐天糕。 但不管“福”也好,“鸿福齐天”也罢,不过讨个口彩,其实只是中间有个“福”字的红豆枣泥绿豆糕。 这糕点材料简单,做法也不算难,只是水磨工夫,有些耗脑力不说,又十分讲究材料配比跟动手的速度。 因豆沙一晃动就容易松散,要放猪油、饴帮助成型,但油这两样东西放多了容易油腻,放少了又不能起作用。 而动作一慢,手掌温热就会让猪油同饴半融化,更不好塑性。 幸而宋妙往日常做这个,十分熟手,一应动作有条不紊的——饶是如此,等她把不同的条、片状材料按次序拼在一处,也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 一时样样弄好,她又用熟炒糯米粉和着才买回来的一点酥酪揉匀,擀成极薄极薄的一片裹在最外层。 于是所有的材料拼成了一条四四方方、一寸长宽的条状。 她也不用刀,只取了极细的麻绳来,将那条状糕体勒开,均匀切割成一指高的片块状,又用铺了油纸的食盒小心装好,复才简单收拾好各色东西,提这食盒出门。 正锁门时候,宋妙就听到后头不远不近的位置传来一阵拍门声,回头一看,乃是对面那书铺门口站了个人。 那人拍了没一会,书铺里头就有人隔门问道:“谁?” “是我,孙二。” 外头这人话音刚落,随着“吱呀”一声,那门悄悄开了一个小缝,自称孙二的人就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很快,那门“咣当”一下又关上了。 门开的时候,隐隐约约还传来宅子里喧哗声、吆喝声。 宋妙皱了皱眉,依旧没有理会,锁好门就往外走。 她一路问人,走了好一会才转进了里正家所在的巷子里,寻了上头挂了个“孙”字灯笼的人家,轻轻敲了敲门。 孙家家宅的门户并不深,不多时就有人在里头应门,叫道:“谁啊,门没锁,进来就是了!” 宋妙却不进去,只隔门应道:“我姓宋,是酸枣巷宋家食肆的女儿,今日来寻孙里正,不好进门,劳烦出来一个人。” 不多时,里头就出来一个中年妇人。 这妇人方圆脸,五官都大,叫人看着就觉得她性情爽利。 她开门见到宋妙,先是一愣,复才笑道:“原来是宋小娘子,今日衙门巡铺有事交代,一大早就把我家老孙叫去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不如进来坐着等等?” 宋妙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左臂上的白布条,道:“婶子多礼了,我热孝在身,就不进去了。” 说着又把手中食盒递了过去,道:“这一向多得孙里正照顾,我也没什么能当答谢的,得闲自己做了些点心过来,只是寻常吃食,虽说不怎么拿得出手,到底是一番心意,给婶子您家里头吃个意思。” 那妇人接过食盒,脸上的笑一下子就真诚了不少,又往一旁让,道:“你年纪不大,怎么这么讲礼数的,咱们家不讲究那些东西,大冷的天,看你冻得脸都红了,快进来坐坐,喝杯茶再走。” 时下有种说法,家中如若有遇白事的,亲眷一个月内不好去其他人家里做客,以免晦气。 宋妙本就打定了主意,只极力推拒。 她今次来找孙里正,原还有事相商,此时见其不在家,便也不多耽搁,只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告辞了。 回家路上,宋妙特意绕了路,本想买一本《魏刑统》,结果一连问了好几间书铺,竟都没有现成的。 倒是有个伙计道:“刑统书在外头一向少有人买的,朝廷做了重定,自会重新往下发新的,你若得空,不如去大理寺、提刑司左近看看,说不得那一片的书铺里会有卖。” 因看她一身寒素,布衫简陋,这伙计又好心指点道:“若是不急要,你给个百八十文的定钱,我帮着从外头进一套回来也行,不过这书从来都是官制,定价贵得很,一般都要两贯起。” 宋妙一听到这价格,心里已经暗暗叫苦。 她此刻全副身家也不过只得几贯钱,还要买做生意的食材,真要都拿去买了书,怕是摊子都支不起来了,是以也不敢再说什么预定的话,道谢之后,老老实实往外走了。 *** 此时此刻,叫苦的却又不止宋妙一人。 孙家。 宋妙前脚刚走,孙里正后脚就进了门。 他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对着妻子道:“你去跟老二媳妇说说,叫她好生管管,不能再给老二见天的往外头跑了——李都头今日特地敲打我,说是前次搜检,在赌坊见到老二躲在桌子底下,若不是我这张老脸还有几分薄面,当场便把他捉了。” 孙妻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收了起来,皱眉道:“我一个做嫂子的,怎么好去管弟妹?况且老二那个样子,素来不着家,剩得老二媳妇管老又管小的,还能怎么说?” “她便是管了,老二肯听吗?” 她顿了顿,又道:“叫我说句不敬的话,老二有今天,都是叔叔婶婶给纵出来的,你也是,他在外头闯了祸,你见天给他擦屁股,倒不如真给衙门捉进去关上三年五载,吃点苦头,说不得还知道改了……” 孙里正听得烦躁,摆了摆手,道:“若不是叔叔婶婶打小养我,我早饿死了,哪有今天?真叫老二进了牢里,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哪有脸去见他们!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孙妻挨了排揎,火气也上来了,道:“他爹娘都不管,你指望他媳妇管,他媳妇生了他还是养了他?你要说自己说去,我是说不出口!” 孙里正哪里又不知道妻子说得有道理,只是他心中烦闷,也只好低着头叹气,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递了过去,道:“你看看这个!” 孙妻接过,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这是什么?” 孙里正没好气地道:“是什么?是老二的欠条!加起来八百九十贯!他真是出息了!这么大一笔银钱,卖了他也还不起!” 多谢书友160527062718113亲送我的桃扇,谢谢洛顷亲给我的平安符^_^ 感谢大家给我的留言,送我的月票和推荐票。 (本章完) 第8章 精巧 第8章 精巧 孙妻是家中老幺,娘家京城人氏,姓朱,世代都是屠户。 屠户这行当只是说出去粗了些,好像没那么体面,日子其实挺丰足,也算是有些见识。 即便如此,听得八百九十贯这个数字,她拿着纸的手也有些发颤起来,忙道:“怎么欠这么多?什么时候欠的?” 此时最讲究同气连枝,况且丈夫又是叔叔婶婶养大的,感情深厚,怎么可能不管? 可这么大一笔钱,谁又能管得动? 孙里正道:“我知道个屁!早上回来,我遇到廖倾脚手下的人,特特送来这两张欠条,又跟我问好,说前几日酸枣巷宋家的事情多有我在里头出力,是来道谢的。” 朱氏听得奇怪,问道:“宋家的事情,同那廖倾脚有什么关系?” 孙里正冷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宋家对面那个书铺原是他买下来的,只是挂在旁人头上。” “今次宋大郎赌输了铺子,那买家自己虽没露头,我托人去问了,又是挂在廖倾脚小妾的弟弟名头下。” 又道:“那廖倾脚叫人来说,城西有个吴员外——他娘奶了贵人那个,看上了那宋家小娘子,只是姑娘家面皮薄,一时想不明白,叫我得了机会,也帮着劝说几句……” 朱氏脸都黑了,骂道:“什么一时想不明白,这个廖倾脚,宋家也没得罪他,怎么就要把人往死里逼!那吴员外都五十好几了,左一房右一房的小妾,还日日在小甜水巷里头找新人,听说他喝了酒就打人,府上都横着抬出来好几个了,若不是仗着他亲娘奶过贵人,但凡京都府衙正经追究起来,早够他喝一壶的!” 又问道:“他爹,那你怎么办?” 她说到此处,指了指桌上摆的一个食盒,道:“说起宋家,方才他家那小娘子还来了,长得跟朵儿似的,人又知礼,说是身上戴孝不好进门,给你送了自己做的点心过来道谢。” 又道:“早间隔壁婆子来同我说闲话,说是天还没亮,就见那宋小娘子推了车出去卖吃食,小小年纪,怪可怜的。” 孙里正听得烦躁,道:“天下可怜人还少了?我一个里正,又不是当官的,廖倾脚手下恁许多人,个个挑粪担尿的,真得罪了他,一人一桶粪水都能把我给浇死,只有他拿捏我的份,我能怎么着!” 他摸了摸肚子,道:“一大早的就出门给老二收拾烂摊子,连早饭都没吃一口——锅里有什么剩的?先拿来给我。” 朱氏哪里看不出来丈夫这是在借故撒气,却也只好道:“还有早间买的肉馒头同豆浆饮子,我给你热热去。” 说着就往后头去了。 孙里正一人留在屋中,坐着坐着,烦闷之余,因一上午来来回回,只觉肚子饿得难受,抬头一看,就见桌上放着那宋小娘子送来的食盒。 他随手打开,暗想:我也不爱吃什么点啊心啊的,拿来先垫吧垫吧算了。 但那食盒盖子一开,他才扫了一眼,手就顿住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凑近了去看。 只见里头那糕点不过寸许见方,外头极薄的一层,几乎透明,当中黄底红心,枣红色被黄色簇拥其中,居然凑出了一个“福”字。 孙里正也颇识得几个字,只觉得这个福字比平日里所见更为顺眼。 他本以为这字是用什么颜色印上去的,但拈起来一个掰开一看,竟是就整个嵌在里头,当真不知如何做到的。 见得这东西如此精致,孙里正动作都放轻了。 他小心送进嘴里,嚼了两口,吃出那外头一层薄皮极柔软,带着一点糯的口感,里头黄色底子竟不明白什么味道,淡淡甜香,带着一点奶香。 其中那红色的“福”字味道最厚重,但也并不腻人,吃着有些像红豆沙,又不只是红豆沙,豆子磨得十分细腻,偏又不至于黏住上牙膛,里头不知添了什么进去,更为顺、柔、香、甜。 往日在外头买的红豆糕也好,红豆沙也罢,抑或是红豆粥,若是加多了饴,就容易腻喉,要是没加够,又总有一股子豆腥味,可面前这红豆馅调得竟无一点豆腥气。 或者说哪怕有,单凭孙里正的舌头,也实在吃不出来。 在他看来,这糕点半点也不腻口,外头皮不带甜味,黄色馅只有淡淡甜味,里头红色馅最甜,但又甜得刚刚好。 哪怕孙里正从来不爱点心,不知不觉,一块接一块——他自觉是在认真研究,好弄明白这东西如何能嵌进一个“福”字在里头的,可捏起来一个,没怎么研究一会,便下了肚,复又捏起来另一个…… 等到朱氏进屋的时候,就见那食盒已经空了大半。 她忙把豆浆同一碗馒头端到桌上,道:“你也是的,一路大把的食肆食摊,肚子饿了不晓得吃了再回来?” 又道:“从前叫你吃点心你总说不喜欢,看来只是不饿,眼下真饿了,竟比我吃得还多——不嫌腻么?” 听得妻子这么说,孙里正也有点不好意思,把手里最后一块糕点吃完,就去拿了个馒头。 那馒头一看就是巷子头铺子里买的,味道只是寻常,胜在舍得放料。 他这一回拿的不巧也是红豆馅,一口下去,油腻的甜味就齁了他一嗓子,不得已只好灌了几口豆浆饮子——又是甜的,虽然舍得下豆子,喝着并不寡淡,可那一股子豆腥气着实有点明显。 奇了怪了,往日里喝得也好好的,没觉得有什么啊! 孙里正只好又寻了个渗油的鹅鸭馒头,勉强送了几口。 他其实刚才吃点心都已经吃饱了,此刻只好拿着馒头,向妻子道:“这宋小娘子手艺不错啊,我吃着同外头点心铺子卖的全不是一个东西,也不知叫什么,难为她做得这么精细——你也尝一个?” 朱氏随口应了一声,拿了一块,见得上头“福”字,也笑了笑,道:“好彩头,这是印上去的吧?” 可等她一口咬下去,忍不住就“咦”了一声。 这么说福糕,大家可能比较难有画面感。 不过北方肯定有不少吃过福字饺或者福字馒头的朋友,一般是用红曲米染色,跟拼积木一样把不同色块的面团拼在一起,颜色拼接,切出来横截面上的就是福字啦。 福字饺更难一点,一般会拼两个福字,这样包出来的饺子两边肚子都有福字。 这些主要还是吃个好兆头,做起来挺费事的,要说味道,其实跟普通的差别不太大。 (本章完) 第9章 帮忙 第9章 帮忙 这福字,竟是嵌在里头的! 或者说,是里头的馅心组成了一个福字。 如此精巧,任谁第一回见的时候都要多看两眼! 这点心表的皮是糯的,因为特别薄的一层,所以并不粘牙,可以轻易咬断开来。 里头馅心层次分明,各有各的味道,但那味道搭在一起,又很和谐,轻、甜,偏偏又没有那么甜,叫人总忍不住想再多吃一点。 朱氏一吃就没能停下来,连着品了三四个,忍不住赞道:“想不到宋家的小娘子还有这手艺,我看都能同得仙居的八仙糕比一比了!” 听到“得仙居”三个字,孙里正却是嗤道:“你也太抬举她了,得仙居是什么档次?她一个丫头片子。” 朱氏哼了一声,道:“那你别吃啊!跟我抢什么——这一盒都快给你吃完了!” 孙里正一下子就闭了嘴。 朱氏又道:“要是给你选,得仙居买的和宋小娘子做的,你要哪个?” 孙里正安静了一下,忍不住嘟哝道:“那还是选宋家的吧,得仙居多贵啊!” 况且得仙居的东西他也吃过,好吃自然是好吃的,可再好吃的点心也只是点心,吃了又不能上天。 真要选,他好像倒是更愿意吃这福字糕。 也不腻,又新巧,还有好兆头。 朱氏哪里看不出丈夫嘴硬,只懒得跟他争,想了想,忽然问道:“这宋小娘子能把‘福’字嵌进去,能不能嵌其他字的?” 孙里正愣了下,问道:“嵌什么字?嵌来做什么?” 朱氏道:“嵌个‘寿’字成不成的?李都头他老娘不是马上就要过寿吗?虽说这会子顶着风口,他不敢出头,但咱们送个点心、衣服什么的,总不为过吧?” 孙里正一下子就意动起来。 前一向京都府衙换了个左右军巡判官,这职位是分管治安、刑讯、羁押、逮捕一应事宜的。 此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管束得甚严,一时之间,手下连宴请都不敢张扬,那李都头自然也早早放出话来,不许众人上门送礼。 可两家一向亲近,这个时候要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又显得太生分了。 朱氏又道:“我前头已经叫二丫头做了抹额和鞋,又裁了两身衣裳,到时候再搭几盒果子点心也就差不离了——与其去外头买,不如找这宋小娘子帮着做,东西又漂亮,味道又好,也算是照顾她一个孤女。” 她见丈夫还在犹豫,便道:“我看她今日像是有正事找你的样子,左右她明早还要上街摆摊,你顺路寻着说一声就是了,真有什么不打紧的,搭手就帮了。” 孙里正叹了口气,道:“我难道真是那等没良心的?只我这般上门去,若她求我帮着想办法留住那祖屋,或者帮忙躲那吴员外,又要怎么回?怎么帮?” 又道:“你以为廖倾脚今次真的是来谢我的?这是在点我呢!” 朱氏顿时闭了嘴。 廖倾脚同他手下这几年专揽了朱雀门左近的粪水。 粪水只是听着腌臜而已,其中不知多少得利,想要在这样的行当里立足,自然已经打通了各处关系,又收拢了一批地痞才占稳的地盘,更何况后头还有那吴员外撑腰。 她虽然可怜那宋家小娘子,却并不想摊半点浑水,要是因为好心,白白搭进去自己一家,那才是真正麻烦。 孙里正看了一眼桌上那食盒,最后道:“罢了,这两天事忙,得空路过时她人若是还在,我就去问一声,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唉,也只能算是她命不好。” 还是那句话。 这世上,命不好的人难道还少了? *** 宋妙看不到孙里正家中这许多情况。 因那枣泥红豆沙弄起来耗时得很,单做个福糕实在太不划算,故而她早上一口气做了不少馅料,还剩了大半,回家时便顺路买了些糜子面同黍子面,准备带着做黄馍馍。 黄馍馍做法并不难,麻烦就麻烦在那馅心,眼下馅心既然已经是现成的,只要配好了各类面的比例,随便一团,连褶子都不用捏,上汽一蒸就好。 只是她总觉得南麓书院同太学里的师生多半更乐意吃咸口,尤其带肉的,这黄馍馍却是纯正甜口,恐怕未必合他们胃口。 不过也不打紧,实在不好卖,回来时绕往保康门方向多走几步,东边那一片有不少绣坊、布行。 绣坊、布行附近自然多有绣娘,她们往往拖家带口,有老有小。 黄馍馍既不油腻,也不沾手,口感松软,不管绣娘们也好,老人、小孩也罢,正合用来做早食,想来不会太难卖。 她奔波半日,回来之后连片刻都没休息,就忙着备料,好容易弄得七七八八,天色就已经尽黑,感觉只囫囵眯了一下眼,就不得不起床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风雪已经停了,桔红太阳顶在院子一角,露出小小半轮头顶来,倒是十分可爱。 宋妙站在院子里洗漱,一边看那太阳,一边深深吸一口气,只觉鼻、肺都被冰凉的空气洗干净了一样, 今天天气甚好,她按着昨天的时辰出门,等到了食巷,里头已经人流如织,原先那位置早另有一家卖松糕的占了。 这地方本就是先到先得,她便推车往里又走了一段,重新寻了个空地。 刚停下车,还没来得及支起摊子,宋妙就听得前头有人叫道:“来了来了!是那个小娘子罢?她来了!” 她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三三两两站着不少学子,原本还只站着,见到自己看他们,竟是个个眼睛放光,扑也似的跑了过来。 “那小娘子,你这是卖糯米饭的吗?” “宋小娘子!我昨儿就订了五份大的糯米饭,还有那陈皮绿豆饮子也要了五份,我也不要你的竹筒,今日自己拿壶来装!” “哎哎,懂不懂先来后到!我先来的!” “我昨儿都订好了!着急回去上课呢!” “谁不着急上课?就你急?排队!排队!你哪儿来的?学没学过礼啊!” “你才哪儿来的!我是人老客了!” “人刚开摊一天,哪来什么新客老客,老客就不用排队了吗?后边去!” 十几个学子,都是青壮年,一围上来,免不得你推我搡的,一下子就擦出了火药味。 眼见围着这许多人,把往来路道都要挡住了,宋妙扫了一眼,忙对站在最当头的青年道:“劳烦公子,能帮我一个忙吗?我送您一套早饭?” (本章完) 第10章 野葱 第10章 野葱 那学生被宋妙问到头上,也不管那所谓的一套早饭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就已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宋妙简单做了几句交代。 对方立刻应了,仗着自己块头大,轻易就挤出了人群,站在一旁叫道:“昨天订了东西的排过来!” 哗啦啦的,一下子站出来五六个人。 那学生站到了推车后,打开宋妙所指的小蒸锅,里头迭得满满当当,都是提前装好糯米饭的荷叶包。 他问了众人所订分量,帮着一一递送、收钱。 另一边,宋妙动作本来就快,此刻更是三下五除二,盛饭盛得手都要出残影了。 没用多久,场面就恢复了秩序。 趁着个空隙,宋妙飞快用荷叶包了两个黄馍馍,又拿了现成的糯米饭一大份,和着一竹筒饮子,递给那人道:“多谢帮忙,眼下人少了些,我已经能够应付——公子上课去罢,耽搁你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那学生却是连忙摆手,道:“这哪好意思!” 说着从钱袋里按数数了钱出来,扔到宋妙的钱筐里,抱着那许多东西,拔腿就跑了。 宋妙拦之不及,只好暂且罢了,预备将来再去道谢。 她今日分明准备的量已经翻了近两倍,但卖得却更快,后头那排的队虽不至于越来越长,但也简直跟没动过一样。 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这里卖的是什么——有个学生等排到跟前了,见到那蒸笼,才惊讶地道:“哇,原来你家是卖糯米饭的啊!” 他高高兴兴买了两大份糯米饭走,还捎上了两个黄馍馍。 宋妙原本还担心那黄馍馍无人问津,不想竟也早早就卖了个干净。 等到样样卖完,她终于松了口气,倚在推车边上歇息了一会,低头一看,只见到蒸笼和大锅都空荡荡的,一时只觉疲倦又满足,正准备收拾东西,才发现自己竟然连招牌都没来得及挂出去,忍不住也好笑起来。 她收拾妥当,方才要走,却听后头一人叫她道:“那小娘子,请先留步。” 她转头一看,乃是恰才给自己帮忙的那个学生,便笑应道:“今日劳烦公子了,还未来得及请问姓名,改日自当答谢,却不晓得有什么见教?” 那学生才醒悟过来,忙站住了行礼,又道:“小子姓程,小字子坚。” 原来正是昨日被同窗抢了爱饭的程子坚。 宋妙也道:“小女姓宋,便是酸枣巷里头宋家食肆的女儿。” 程子坚竖起耳朵听完,上前几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日小娘子卖的那黄炊饼——是叫黄馍馍罢?不知是哪里的吃食?” 宋妙便道:“乃是西北饮食,不过京城口味与关中颇有差别,我便改了些做法,并不是正宗黄馍馍——公子可是吃了有什么不好?” 程子坚急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的事!” 又问道:“那明日还有没有这黄馍馍的?若有,我想订上四个,再要两份糯米饭,两份陈皮绿豆饮子。” 宋妙一怔,答道:“这东西实在有些费事,今日也是机缘巧合,明天应当不会做了——公子要是喜欢,改日得闲,必定给您留上几个,如何?” 听到“改日”二字,程子坚的脸上不免有些失望之色。 宋妙察言观色,复又问道:“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程子坚犹豫了一下,道:“也不是,只我明日有事要麻烦一位同窗,也不好空手上门,听闻他是关中人,正巧今日吃了这黄馍馍,觉得挺合适的,就想预订几个。” 他迟疑道:“宋小娘子,我若多给二十文,却不晓得……” 宋妙摇头道:“这倒不是钱的问题——京城西北人甚多,可卖黄馍馍的却极少,并不是没有人想买,只是做起来实在耗时耗力,所得却又不丰多,故而大家不愿卖罢了。” 但宋妙要在这里做长久生意,还另有打算,欲要借力,将来多有相求时候,自然想跟学生们打好交道。 况且这两天接触下来,她对程子坚印象非常不错,觉得此人是个值得相交的。 她想了想,做黄馍馍只是麻烦些,并没什么大问题,便道:“罢了,既是公子需要,再备一些也无妨——这单我接下了。” 程子坚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道:“那怎么好意思,不如我多给小娘子……” 他想要多报些数,奈何囊中羞涩,实在又报不出什么大数,一时更尴尬了。 倒是宋妙忽的心念一动,道:“也不用多给,这些个黄馍馍只当我送给公子的……” “那怎么行!” “也不是白送。”宋妙道,“我有一桩事情,正想要请托公子帮忙——不知您可认识谁人手中有《魏刑统》?若有,能不能借来给我用几天?” 借书而已,程子坚自觉并不困难,当即应下,又道:“我手头没有,不过那些个上舍生常常同大理寺、提刑司打纸上官司,他们必定有,我明日去找的正好是一位上舍生,待我看看能不能顺手借了过来!” *** 几个黄馍馍就解决了个大问题,双方都高高兴兴的。 不过只拿几个黄馍馍,一点子糯米饭同两筒饮子去送人,还要搭着帮自己求书——这可是能省下两贯钱的买卖——宋妙总觉得这礼还是有些太单薄了。 回到家中,她先把明日要用的各色豆子泡上,拾掇好一应物什,便再度出门采买。 天气一暖,行人就多了起来。 有挑夫在街边叫卖野菜。 宋妙上前一看,竟是两筐野葱。 初春的野葱,价格自然是不便宜的。 只她见那葱翠绿可爱,还带着露水,十分新鲜,又想起了明日程子坚送礼事。 因知那人乃是关中来的,想到自己的书多半还要落在此处,她便有心多尽些力,此时挑了一把小葱,路过肉铺,又买了一块羊腿肉并一块梅头肉,另又沿路买了些零碎配料。 回到家中,她先把该备的东西备上,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外头打更声才落,正是寅时,宋妙这便爬将起来,洗漱过后,一一收拾。 她今日要做的东西虽多,但前一晚已经把能提前备的料都备好了,倒也胸有成竹,不多时就把糯米饭做好了蒸上,又补了一应佐料,复才去安排程子坚的礼。 多谢ske48_kino酱、三于1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么么哒:) 今天也是努力出门摆摊挣钱的小妙,可太穷啦!大家方便的话,不如扔几张多余的票给她? (本章完) 第11章 敲门 第11章 敲门 对关中学子来说,黄馍馍自然也是好的,可要是能有肉,必定更好。 除却黄馍馍,她准备也做些羊肉馒头。 时下羊肉价贵,比起猪肉、牛肉馒头,也更拿得出手。 宋妙取了各色食材出来,将羊腿、猪腿肉俱分为两半,一半切成指盖大的小块,一半剁成肉糜,又把胡萝卜切短丝,胡葱同小葱切小段。 等样样备好了,她却不着急拌馅,只切了一点肥猪肉下来和姜一起炼猪油,就着猪油锅下了一半处理好的羊肉和猪肉。 肉一入锅,猛火香煎,那香味根本无处躲。 厨子不偷,五谷不丰。 宋妙一边煎一边调味,才下了盐,就被那香味激得忍不住拿锅铲挑了一块羊肉出来,用筷子搛了去尝,只觉肉给油爆得刚刚好,肥瘦也好,外皮半焦,里头柔嫩,一往下咬,肉汁就在嘴里爆开,实在香得厉害,不禁又尝了一块猪肉。 这回吃到的这块猪肉却很瘦,但又因为瘦,煎得更焦香,竟有了一点带脆感的外壳。 宋妙吃得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肉,本味就已经很香,此时要是能用紫苏叶子或是极嫩的菘菜叶子一裹,能吃蒜的加两小片蒜,配点腌酸萝卜…… 肉汁香、油脂香,萝卜酸、蒜片辣,俱都解腻,紫苏、菘菜叶子一个奇香,一个脆嫩,若不是此时她的荷包实在买不起胡椒,能再有一点胡椒提味的话…… 宋妙不敢再想,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程子坚要送的礼给吃了。 她忙又下了一半胡萝卜丝,等炒得断生,就都盛出来,此时才开始真正调馅。 食物千人千味,尤其羊肉馒头这种极常见的主食,更是家家有自己做法,谁也不能说谁的更好吃。 宋妙的做法,是讲究生、熟相合,羊、猪并用。 只取一半猪羊肉去炒,一来炒出香味,二来丰富口感,当然,还有一点,就是羊肉太贵,和些猪肉进去,荷包没那么痛。 胡萝卜亦然。 胡萝卜颜色本就漂亮,一过油,那红黄色便融在油里似的,自带甜味和漂亮颜色,但也要留一半生的解腻留形,免得一做搅拌,就没了模样。 当然,也少不得用葱姜椒水混匀进去去腥味。 等她把各色肉和佐菜都拌好,才揭开一旁的大锅上的盖子。 里头是两个大盆,都是昨晚发的面团,一盆是糜子面,一盆是寻常面团,因天气冷,面发得慢,此时去看,正正合适。 宋妙分好剂子,就开始包馒头。 她不做小馒头,捏出来的都有成人拳头大,也不追求过分皮薄,却十分讲究馅厚,等到包好,包子上的十八个褶子像收拢的瓣一般,个个漂漂亮亮躺在锅里。 包好了羊肉馒头,又包黄馍馍。 黄馍馍馅心不像羊肉馒头需要现调,以免久放容易出水,只是枣泥红豆馅,仗着天气冷,睡前就备好了,此时没一会就团得妥妥当当。 等两样东西做好,她检查了一遍各色备料,见时辰差不多了,把蒸笼分别放在一旁的两只小锅上,又将小锅架上推车上的炉子,这就出发了。 今日她到得颇早,可一到地方,程子坚竟已站在巷口等着,见她的车来,急急迎了上来。 宋妙冲他点了点头,笑道:“公子别急,已经做好了。” 果然等支好摊子,揭开那两个小锅锅盖,里头蒸汽一涌而出,而随着蒸汽一道涌出的,是难以描述的香味——一路过来,羊肉馒头和黄馍馍都已经蒸好了。 为免串味,她特地分了两小锅。 肉馒头的香味跟糯米饭的香味全不一样,羊肉味道何其霸道,爱的人谓之香,不爱的人谓之膻,谁也躲不开。 不过此处是在京城,不是南边,对这羊肉还是爱的人更多,再兼里头又加了胡葱、小葱,此时一开盖,香得直冲人天灵盖,离得近的人都看了过来。 有几个人已经预备排队买糯米饭,自然也人人引颈,其中一个更是顾不得热气,忍不住把头探进蒸汽里,急急问道:“宋小娘子,这是羊肉馒头罢?怎么这么香?你也卖馒头了吗!几文一个的??” 一面说,一面已经开始咽起口水来。 宋妙趁着蒸汽还未散尽,忙把羊肉馒头和黄馍馍分别捡进两个食盒里,递给一旁程子坚,朝前头那问话的学生笑道:“我不卖馒头,若想吃羊肉馒头,那边婶子自有馒头卖,昨儿我尝了,皮薄馅大,滋味甚好!” 说完,特地朝程子坚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快走。 做生意最忌讳做绝。 这一条食巷里的大家一向相安无事,各卖各的,她来时便特地选过品,只怕与旁人重了引起纷争,眼下自然一口拒绝。 程子坚也不傻,提着两个食盒,飞快地走了。 这一回宋妙备的份量甚多,足足三大锅糯米饭,另又有八十份陈皮绿豆饮,竟是又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部卖完了。 饶是如此,依旧有没买到的人前来抱怨,叫她明日多做些。 宋妙忙得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闻言只笑笑,说自己人小力薄,做不来那许多。 这话一出,她很明显地察觉到周围几家摊主都看了过来,只佯装不知。 算上今天,宋妙其实不过出了三天摊,但一日比一日卖得多。 平日里时常会出来买早餐的学生就是那么多,她卖得多了,自然有人卖得少。 好在她每天控制着量,卖完就走,绝不贪多,这才不至于对其他人的生意影响太大。 程子坚提着两只食盒,绕进了内舍生的学斋。 距离敲钟还早,里头已经只有两人,一人坐在角落,手不释卷,头也不抬头,另还有一人在整理桌案。 他虽然在太学读了两年书,却是头一回进内舍,此时轻轻敲了敲门,见里头无人理会,只得上前寻了那整理桌面的,小声问道:“敢问兄台……此处可有一位唤作蔡秀的?” 那人回转过头,道:“我就是。” 此人身量颇高,生得一幅好相貌,因穿着玄色锦袍,衬得面皮更白,神态风流,俨然世家子弟,一身风范。 感谢水袖繁亲送我的平安符^_^ 多谢追读、评论和投票的大家~ (本章完) 第12章 浆糊 第12章 浆糊 程子坚忙行礼道:“蔡兄,久仰大名!我是外舍的程子坚,陈夫子介绍我来此处……” 那蔡秀一愣,想了想,复才恍然道:“是子坚啊!为了公试文章来的罢?” 程子坚点了点头。 他到底有些拘谨,在心中给自己鼓了半天劲,才道:“听闻兄台乃是关中人,小弟特地备了些关中饮食过来,只一顿早饭,实在不成敬意……” 一面说,一面把手里提的食盒递了过去, 那蔡秀接过他手中食盒,随手放在一旁桌上,却是叹了口气,道:“子坚,说起这事,实在抱歉得很,我昨日口快,夫子一问,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回来才记起来前次去赴文会时候,已是把文章给了永安伯家的二公子。” “子坚,你若不介意,不妨下次再来。” 程子坚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公试就在眼前,如若考好了,或能升入上舍,如若考不好,三年期满,他便要回乡了。 他今次请托了先生,本是想借这一位才子蔡秀的文章功课来好生钻研一番,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眼下对方说下次再来,下次又是哪一次,哪一日? 但人家理由合理,态度和气,如何好再追问。 程子坚心中苦涩,也只好连连摇头道:“没事,那就下回再来叨扰蔡兄。” 这程子坚素来就是个面皮极薄的人,一朝被拒,若是放在往常,早已万分不好意思,草草就告辞了,下回也不会再来,今日却不知哪里来的执念,想着方才自己在食巷里做的应允,硬着头皮又道:“只是,在下另还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蔡兄手中可有《魏刑统》,要是方便,能不能借用几天?” “这点小事,自然没问题。”蔡秀立刻就道。 程子坚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对方又道:“不过那书我经久不用,已经放回家中,恐怕还要回去取——你改日一并来拿就是。” 又是改日。 明明蔡秀答应得十分爽快,可不知道为什么,程子坚就难受得很,迟疑着道:“竟是这般麻烦,那……还是罢了?” 蔡秀只笑说无事,连称抱歉,却也没有坚持,道:“今日实在不巧,本该留你坐坐,只我一会还要去赴一场文会,改日得闲,你我再好生相交一番!” 程子坚也不是不识趣的,见他事忙,便也只能匆匆告辞了。 他今日兴冲冲而来,却一件事情都没有办成,又想到公试就在眼前,脑子里实在有些恍惚,出门之后,本也不熟路,竟走错了方向,往这学舍后头而去。 等走到死路,他才反应过来,忙又回身,不妨正回到窗下时候,竟听得屋中蔡秀说话声。 “正言,你当真不去?今日文会可是请了曹、魏两位先生一道过来。” 程子坚听得“曹、魏两位先生”这句话,足下一顿,暗想,不会是曹介和魏得甫两位先生吧? 下个月是邓祭酒的七十大寿,不少门生都进京为他贺寿,象山书院的曹介和魏得甫也在其列。 这二人可都是当世名儒,若能得了他们青眼,随便一人点拨点拨,必定有所助益,也怨不得这蔡秀这般上心了。 他心中艳羡不已。 可是还没等他艳羡完,就听到里头有人回道:“我不去,你自己去就是了。” 语气颇为冷淡。 程子坚震惊得脚步都迈不动了。 蔡秀在屋中又道:“我这两天多半是不回来了,你既不去,这人送了些吃食……” “口腹之事,便不用预我的了。” “也是,正言你一惯不爱这些,只我时间赶不及了,若有人来,你帮着我分给旁人吃了,若无人来,扔了便是。” “本还想说借献佛,拿这早饭请你帮一帮忙,虽你不要,但若是先生问起……还请正言帮着担待几句!” 那蔡秀说完,手中抱着一个竹笼,也不知里头装着什么,脚步匆忙地出门而去。 剩得程子坚站在原地,见得蔡秀背影远远离开,脑子里只有方才其人所说“扔了”二字,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家世代务农,自小父母双亡,剩的几亩薄田为了供他读书早已卖尽了,考上太学后进京的盘缠还是长姐帮人浆洗衣服凑出来的,入学之后一日不敢放纵,从来能省则省。 旁人吃食肆,他一日三顿不是吃膳房,就是吃食摊,炊饼馒头冷淘面轮着吃,连多喝一竹筒陈皮绿豆饮子都要算着。 今日这黄馍馍在旁人看来或许不得台面,却也是他一番心意,为了这个,昨日宁愿少吃一顿,也要多凑出些银钱请那小娘子帮忙。 送出去的礼,当然是随收礼人处置,这没什么好说的。 可为什么要糟践粮食? 须知这蔡秀,也是田亩寒门出身啊! 若不是听得夫子说这蔡秀为人慷慨和善,谦逊多礼,自己又如何好意思上门? 也不知是年前收到长姐的信,得知姐夫病故,叫他这一向心里都忐忑;还是公试在即,叫他紧张难受;抑或是答应了那小娘子的忙却帮不上;再或是觉得自己可怜可悲,旁人全不放在心上的几个馍馍馒头,他竟如此小气。程子坚一时情绪难以自抑,竟是不由自主,迈步便朝那学斋中走去。 他用力敲了敲门。 学斋中只有一人,便是被那蔡秀称为“正言”的,此刻正在角落看书,听得声音,已是抬起头来。 程子坚直直走向对方。 读书多年,基本的礼度他不会忘记,先行了一礼,复才指着一旁的桌案上摆的食盒,道:“这位……兄台,因知蔡兄是关中人,我特地托人帮忙做了这一盒黄馍馍,厨家好心,怕我出手单薄,漏夜又帮着做了羊肉馒头,用的都是好食材……” “虽说已是送出去的东西,但……能不能行个方便,不要把这样吃食扔了,兄台若能帮着吃了自然最好,要是不愿,宁可送与旁人,总不要浪费……” 他说着说着,不知何时,鼻子一酸,眼泪竟是再控制不住往下流,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本章完) 第13章 充饥 第13章 充饥 程子坚涕泗横流,哭到后头,已经忘我。 他或许不是在哭那几个馒头同馍馍,而是借着这个机会在哭自己。 若有个大夫在这里,多半能看出这是郁结于心,一朝得了机会,终于抒发。 倒是对面那人见他哭,也不劝说,只任他原地哭。 程子坚哭了好一会,情绪过去,也自觉尴尬,老大没意思起来,忙用袖子把眼泪鼻涕一抹,拱了拱手,道:“对不住,我失礼了……” 对方没有理会,却是忽然问道:“程子坚?” 程子坚点了点头。 “你是外舍生?哪一年入的学?” 程子坚老实答了。 那人看了看他,又问籍贯、出身。 程子坚此时脑子已经不会动,全然问什么,答什么,哪怕对方没有问的,不知为何,也全数托盘而出,自己如何家贫,从乡野之地如何闻鸡起舞,日夜苦学,好容易进了太学,可怎样苦读都不能得大进益,心中苦闷难当,前途一片渺茫,可后退又全无旁路。 对方听完,却道:“你能考入太学,比起旁人已经胜过不只一筹,怎么还做出这样自怜自轻样子?那许多书,又是读到哪里去了?” 说完,从一旁桌上取出一迭东西,掷到他面前桌上,道:“公试文章,拿去看罢——只旁人文章,你光看不写,光写不学,又有什么助益。” 面前忽然扔过来一迭文章,程子坚人都愣了,也不知怎么反应,但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接。 接过之后,他正要低头去看,就听对方又问道:“你入学已经两年有余,竟还要借《魏刑统》么?为什么背不下来?” 程子坚被问得背脊发寒,只觉比起被先生检查时候刚好问到自己半点不会的东西还要紧张、难过。 但他脑子毕竟没有全部糊掉,忽的又想转过来——学中甚时说了要背《魏刑统》?先生也没说啊!考试也不考啊!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他心中嘀咕,对方又道:“太学生不背刑统,将来如何弹劾朝廷蠹禄?如何论政?如何议事?得了官,又如何掌刑名?你要是得了功名,就这般去给人做父母官?” “刑统不背,倒有心思在这里想这些有得没的。” 程子坚此时眼睛里已经没了眼泪,那眼泪仿佛化作了额头的汗。 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自怜自艾确实好像有些多余,还可笑。 “我虽有《魏刑统》,其中自家批注妄言太多,不能给你,你既有心进学,我便指给一条路——书阁二楼丁字房,雨字架的第四层就有《建隆重定刑统》,此本为最新,你找个时间去抄两天书,岂不比借了去看来得有用?” 又问道:“记住了吗?” 程子坚忙不迭点头。 那人又道:“那你复述一遍,是哪一年间重定的刑统?在哪一楼哪一架?” 程子坚浑身汗毛直竖。 他哪里想到当场就要再考。 但他到底是自抚州州学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上京城的,自然不可能真是个傻子,竭力想了想,当即回道:“建隆年间重定的,藏于书阁二楼丁字房,云……不,雨字架,对,雨字架四层……” 听到他回复,那人到底点了头。 程子坚得他点头,莫名竟有一种被先生肯定的感觉,松了一口大气,莫名又有些高兴。 “我不擅文字,你若愿意,倒是可以给你看看笔仗。”那人转头看了看漏刻,道,“还有半个时辰敲钟。” 他一指前方一处空桌,道:“那处有纸笔,且去写一篇策问小论来,至于题目……” 面前就有纸,这人低下头提笔沾墨,随手写了一个题目,递给程子坚,才又道:“这个题——也不用写长,拟了开头、结尾,再把框架搭好就行,以时为计,等我……”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桌上一个带盖的碗,道:“等我吃完早饭,就来验看。” 此人行事、语气、分派,实在过分强势,没有给程子坚一点选择的余地。 然而更神奇的是,程子坚这样敏感羞讷的人,竟全无半点不舒服的感觉,只有踌躇满怀的感激,一心想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叫他失望。 公考在即,大家不是忙于自己查缺补漏,就是像蔡秀那般,努力在各种文会中寻找机会。 谁的时间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帮人指点文章从不是省心省力的事。 扪心自问,此刻叫程子坚给人指点,若非极为亲近,他心里也是要摇摇摆摆,不甚愿意的。 程子坚接过题目,并没有半点迟疑,道了谢,就要上前,只路过时候,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偷偷看了那碗一眼。 却见那人打开的碗盖中不是什么别的吃食,竟只一碗像米饭一般的粥。 初春之际,早晚寒冷,那粥本来就非常稠,久放不吃,此时已经凝结成了固状。 程子坚一下子就想起了断齑画粥的故事。 他不禁打量了对方一眼,却是愣了一下。 好俊朗相貌! 只是那双眉如剑,双目如漆,眉眼生得实在过分锋利,叫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他一身寻常襕衫,以程子坚眼力,辨别不出料子贵贱,却觉得那衣服浆洗得十分干净,穿在其身上,清清爽爽的,又平整,又合身,就是比平常人穿的要好看许多。 布衣自然是比不上锦袍的。 但不知为何,程子坚总觉得这人要比方才锦袍加身,面如敷粉的蔡秀要更有气度。 ——如此人物,竟和希文先生一样,家贫到要喝冷粥的境地吗? 自己一个外舍生,靠着太学每月补贴,都还能吃的起饭,他能与蔡秀同斋而学,又这般才华,必定是内舍生,不当如此啊! 虽不知缘故,程子坚还是再看不下去,把桌上那食盒挪了过来,道:“兄台是吃不惯羊肉么?这里也有绿豆蓉糯米饭,还有黄馍馍……” 对方也不用佐菜,拿了筷子正要吃粥,抬头看向程子坚,见他盯着自己碗,又絮絮叨叨,便回道:“我从不好口腹之欲,饮食不过拿来充饥,只图方便,并不在意其余。” (本章完) 第14章 催促 第14章 催促 听得此人如是说,程子坚更是来了劲。 须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他忙把那食盒又向前推了推,后退几步,行了个大礼,问道:“兄台如此照拂于我,难道连这一点吃食都不肯接受吗?” 那人见他行事,也不啰嗦,伸手就把食盒接了。 程子坚怕他不吃,又站了一会,等着他打开食盒盖子,复才再一躬身,去往前头坐下,仔细看那人写在纸上题目。 是讲耕牛的。 大魏禁杀耕牛,牛非老、病、伤至不能耕作,又经官员查验确实,得到许可的,不能擅杀买卖,但只要有钱,市面上的牛肉却并不难找到。 不仅如此,还有专卖牛肉馒头、牛肉油饼、牛肉汤等等饮食的店面,只是往往挂个其他羊肉、鸡肉招牌罢了。 都说挂羊头,卖狗肉,此时却是挂羊头,卖牛肉。 前几年有官员为人收买,私下发放杀牛许可,才被朝廷查处,可换了新官上任没多久,又被人举报收受贿赂,纵容屠户随意杀牛。 民间偷牛、私下杀牛的,更是屡见不鲜。 题问,为何耕牛禁杀令禁而不止。 这题目乍看并不算难,可程子坚才要下笔,就觉得不管从哪里切入,都很难写出彩来,好像写来写去,都只能从严刑强令出发,再在民间多做告示,一应办法,都是此时正在做着的。 可做了这许久,也不见作用啊! 他搜肠刮肚一番,拟了几个方向,俱不满意,正发愁间,就闻到后头一股子香气飘了过来。 好熟悉的香。 方才在食巷里,那宋小娘子揭开蒸笼的时候他就闻到过。 是羊肉馒头! 白白胖胖的羊肉馒头,褶子捏得整整齐齐,十分好看,其中还有一个馒头被那宋小娘子用筷子夹起来时候,下头正有红红的油润颜色渗透出来…… 是肉汁吧? 那么香的肉汁,那么漂亮的颜色,那馅该得有多好吃啊! 程子坚不敢再去回忆。 他早上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吃早饭,提着食盒跑这一路,早已饿得不行,此时又闻着这味道,口水当真是不能自控,不住分泌。 除此之外,他的肚子还一直叫,“咕……”“咕~~~~”“咕!!!”的,音调各不相同,一声响过一声,简直同打鼓一样。 眼下这学斋里头只有两个人,本就安静,只有极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翻动书页声,一时之间,程子坚的肚子叫声根本无法掩饰。 他想要聚集精神,可口水和心思根本不听使唤,正尴尬间,就见后头那人走了过来,把食盒放一旁的桌案上,道:“先吃早饭吧。” 程子坚有些发窘,忙道:“不用了,等我写……” 他话音未落,那肚子又极长地叫了一声。 那人也没有劝说,只用食盒里的竹签扎了一个羊肉馒头递过来。 程子坚咽了口口水,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实在太饿,才接过竹签,已经对着那馒头就手一口咬了下去。 这馒头带着腾腾热气,比起寻常馒头更软,外头那层面皮并不薄,因此更能吃到面皮本身的香,不是老面的层层分明,没有嚼头,而是十分柔软、蓬松、轻盈,很轻松就咬到了里头的馅。 才咬到馅,程子坚就“嘶”了一声——原来是里头的肉汁漏了出来,烫到了他的舌头。 好烫!可是也好香! 羊肉同猪肉用猪油大火煎过,表皮的焦香混着里头的肉汁,胡萝卜和胡葱的甜,野葱的葱香,那野葱特地保留了长段的葱白,一旦咬到稍微大一点的葱白段,就能尝到一点葱呛味。 葱呛味十分精神,同羊肉简直搭得正正好,又解腻,又提味,再嚼着嚼着,还咬到一点脆感,咯吱咯吱的,时隐时现,仔细一看,原来是剁碎的木耳。 程子坚张着嘴巴往外头呼了好几口气,给嘴巴里的食物散热,一面吹,一面又受不了那香味的诱惑,忍不住囫囵吞进去。 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吃这热乎乎的羊肉馒头,更是简直是香得他想要用脚去跺地。 馅的味道调得也好,鲜香之外,隐隐有椒香气,可一点都不麻,存在得恰到好处。 里头的肉还有成块的,成块的肉香味极浓,一咬一口肉汁,而剁碎成团的肉里头混着胡萝卜和胡葱的甜味与汤汁,各有各的吃头,简直是满口流油,满口都香。 拳头大的一个羊肉馒头,程子坚只分做五六口就吃了个干净,咽下去之后,下意识又看向那食盒——食盒盖子还开着。 再一抬头,那“正言”也正吃羊肉馒头。 他吃得很沉默,也不看书了,只一边吃,一边盯着馒头里头的肉馅,脸上好似也没有什么表情,但程子坚总觉得他咀嚼的时候好像格外细致,看肉馅的神情甚至都有点专注,比起方才考教自己的时候,眉眼间好似都不一样了,颇为舒展的模样。 对方好似察觉到程子坚视线,抬眸看了看,又用竹签扎了一个黄馍馍出来递给他。 比起黄馍馍,程子坚其实还更想吃羊肉馒头——他自觉再来十个八个也能吃得下,但得人送到面前了,怎么好意思拒绝。 黄馍馍自然也是好吃的,若非好吃,他昨日也不会特地回去找那宋小娘子预定——香喷喷的红豆枣泥馅,吃着沙沙的,面体松软,但又还保留了一点粗糙感,因为这一点粗糙,使得谷物特有的香味更浓。 香、微甜。 红豆沙介乎与粗与细之间,因知道里头有枣泥,他细细品,果然吃出红枣的香甜,嚼着嚼着,豆类、谷物、枣子的滋味很好的和在了一起,使得糜子面的微微粗糙都成了一种独特风味。 即便程子坚不是关中人,也觉得这黄馍馍很值得一吃。 但他几口吃完黄馍馍,忍不住又想去看那羊肉馒头。 这一回,那人从食盒里取了个荷叶包出来,摆在桌上,然后就“嗒”的一声,把食盒盖了起来,又收到了身后。 “时辰不早了。”他催促道。 程子坚连忙收了心,三口两口吃完糯米饭,就老老实实开始撰写自己的文章开头。 或许是这一顿香喷喷早饭给的助力,他吃饱之后,虽不至于文思如泉涌,却也顺了许多,赶着写完了开头和框架,只结尾收得匆忙了些,放下笔,吹了吹半干的墨痕,恭恭敬敬递给了对方。 (本章完) 第15章 大黄 第15章 大黄 程子坚递过文章,就老老实实立在一旁,也不敢坐,如同面见先生一般束手低头。 对方也不同他客气,随手取了笔来,一边看,一边在纸上勾勾划划,一时批完,抬头看了看漏刻,把那文章放在程子坚面前桌案上,道:“还有一刻钟敲钟,你若着急,拿了回去再看。” 程子坚哪里等得及回去,已是急不可耐地双手取来看起了纸上的批注。 和他想象的全不一样,里头并没有多少关于自己文字、框架上的点评,反而多半都是针对文章中的观点的分析。 哪一个观点可用,哪一个观点不可用,为什么可用,为什么又不可用,如若要用,又可以从哪几个方向往下写。 程子坚仔细看完一遍,顿时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分明是他自己的观点,可他写的时候,其实也有些犹豫,一不晓得如何取舍,二不晓得如何深入。 得了这正言的指点,当真是切中要害,他顺着往下想,本来不通的路,一下子就通了。 更叫他惊喜的是,这些内容明明白白就是自己脑子里所想,只是先前不知道为什么,难以提炼、表述,对方如此一整理,犹如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线团捋了一遍,一下子就条分缕析了。 等他回去再改,改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的东西。 教法可能没有优劣,但一定有适合或是不适合。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好,可程子坚总隐隐觉得,这正言的指教方式,可能比学中的夫子更适合自己…… 程子坚只觉心头火热,不禁向前几步,再度躬身一礼,复才问道:“今日多得指点,等我回去就把这文章重新写来——大恩难言谢,却不晓得兄台尊姓大名?” 对面人道:“我姓韩。” 他说完,却是一指角落漏刻,又道:“快敲钟了——你还不快跑?” 程子坚随他所指去看,果然距离敲钟已经不够盏茶功夫。 他唬了一跳,此时再顾不得去想什么名字,忙行了一礼,道一声谢,抱了先前这正言扔给自己的文章,另又有方才自己所写,注有其人批注文章,撒腿就跑。 一路如同飞奔一般,等程子坚好容易跑到外舍学斋,方才坐到自己位子上,外头敲钟声便响了起来。 他喉咙里又干又涩,简直同刀割似的,脑子还有些发懵,缓了好一会,听得进门的夫子已经开始讲课,才慢慢去拿书。 只那书才拿到一半,他忽的反应过来。 姓韩。 韩正言。 他犹如脑壳被皮筋弹了一下,险些站起身来,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手忙脚乱又去翻刚才带回来的那韩正言文章,低头去看,却见最右题目之后,便是作者姓名。 分明是最常见的馆阁体,可这一笔写得就是与众不同,笔画更正、更硬,仿若自有风骨。 姓名只有两个字。 韩砺。 把这名字看了好几遍,程子坚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他竟然就是韩砺。 须知这几年间,太学有四个人最为出色,莫说京中学子都人人尽知,便是他还在抚州时候,都听先生提起过几人名字,还私下传抄过众人文章。 这四人分别是韩砺、孔复扬、窦应昌和蔡秀。 其中韩砺居于首位。 韩砺,字正言。 正言二字,乃是已故儒学大家傅汣亲自为他取的。 此人经义纯熟,诗文俱佳,尤其文章自有风格,大别于旁人,但和他文章一样出名的,还有他的脾气。 耿介,孤傲,见得不惯,便要出言。 他分明只是个太学生,却也正因为仗着自己只是个太学生,在朝中比不少御史存在感还要强——无他,太能骂了。 去岁年末接连大雪,京畿两地冻死了不少流民,他去了一趟,回来就写了文章,也不说流民多惨,先说曹相公之子养了只斗鸡,名唤大黄。 他夸那大黄如何如何神俊,如何如何厉害,从鸡冠到羽毛再到爪子全数夸了一遍,又夸它住的地方怎样豪华,吃的东西何等精细,几人伺候,几人梳毛,几人给它剥菜心——每一颗只要其中最嫩的两片叶子。 夸完曹相公家的斗鸡,他文锋一转,又说起了祥符县某某老妪养的土狗,名字也叫大黄。 老妪丈夫亡故,儿女没了,只剩一个四岁的孙女。 她每日除却看顾孙女,又兼做些零散活计,剩余时间就是照料精心十来只鸡,一旦攒够了鸡蛋,就上街卖了换钱糊口。 那狗主职看家,副职陪小主人,饥一顿,饱一顿,样子瘦小,瘸一条腿——是为护小主人被桌子压断的,又脱毛掉须。 谁成想有一日,鸡和狗都被人半夜偷了去。 老妪哭于里正,里正求于村正,最后却是从北上的流民中把贼人捉了出来。 贼人偷鸡不为吃,一心要养,那狗却已经在锅里。 老妪带着鸡和一锅狗回了家,可惜那些母鸡受了惊,再不能下蛋,最后只好拿去当肉鸡低价卖了给人。 而小孙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终日哭闹,只要大黄。 老妪含泪看向锅里。 写到最后,他其实也没有半句评价,只感慨那大黄若有灵智,再有来生,也不知是愿意再回原主人当狗,还是愿做曹家的鸡。 不过它哪又有得选呢? 今次负责抚流民的,正是曹相公举荐,那官员日前才上了书,言称流民有所住,有所食,秩序井然,与当地人秋毫无犯。 这篇文章一出,先是在太学学生中流传,不过几日,街头巷尾人人都晓得祥符县有一条叫大黄的狗,曹相公家有一只叫大黄的鸡。 百姓莫不叹一句黄狗忠义,再骂一句黄鸡好命。 至于其余多少评论,尽在文章之外,人口之中了。 转天,文章就摆上了天子案头。 那日散朝之后,接着就是垂拱殿议事,事情议完,将散未散之际,天子当着两府重臣的面,忽的对曹相公问道:“听说曹卿有个幼子,喜好斗鸡?” 曹相公多年累功,其人地位自然不会因为儿子养了一只鸡,自己举荐错了一个人就受到影响。 但自此之后,政敌常用此事来做攻讦。 他为表自清,自请罚俸,主动提出贬黜了那名负责抚流民的门生,好一阵子都韬光养晦,对家中子女更是严加管教,唯恐再惹出什么祸事来。 而这,也不过是韩砺的诸多骂绩之一。 多谢书友20200119065256035亲送我的香囊^_^ 感谢黄色天蝎宫亲亲给我的平安符=3= (本章完) 第16章 上新 第16章 上新 次日一早,推车而来的宋妙就在食巷口见到了等候许久的程子坚。 对方迎上来叫道:“宋小娘子!” 宋妙见他神色激动,笑着问道:“程公子,昨日事情可还顺利?” 程子坚嘿嘿憨笑,只会点头,左右看了看,见无人离得近,便低声问道:“多谢,多谢!你昨日那羊肉馒头实在味美,帮了我的大忙!” 他顿了顿,复又问道:“只有一桩,不晓得那刑统书,小娘子是为谁人来借的?” 宋妙回道:“不为旁人,乃是借来自己看的。” “很着急吗?” 宋妙并不犹豫,当即便道:“若能尽快,其实是越快越好。” 见她要得这样着急,程子坚也变了脸色,问道:“好端端的,宋小娘子怎么要借刑统书?可是遇得什么难事?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宋妙行事不喜欢遮遮掩掩,便道:“我也不瞒程公子,我家住在酸枣巷尾,原有个食肆,只是最近出了些坏事,若能从律法中寻条出路,当然最好。” 又笑道:“公子愿意出力帮着借一套刑统来,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口中说着,见程子坚发着怔,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又问道:“是不是这书不好借,叫公子为难了?如若不方便,不如……” 但宋妙话未说完,程子坚已经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道:“没有的事!那书虽说暂未借到手上,但已经有门路了,只是还要稍等几天,等我拿到了就给你送来!” 宋妙待要再问,他把钱一扔,开箱拿了自己早早定好的三份糯米饭就匆匆告辞了。 见人跑得这样快,宋妙也有些无奈。 她总觉得其中或许别有内情,但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得把此事暂放一放,先去支摊位。 才把推车立稳,宋妙还没来得及挂招牌,边上等候的学生们就围了上来。 当头那个冲得最快,点好东西之后,趁着宋妙盛饭的时候问道:“宋小娘子,昨日我闻到那羊肉馒头香味,实在招人——你怎的不做了来卖?” 宋妙笑答道:“做起来费事,羊肉也贵……” 那人看了一眼不远处卖馒头的摊主,把自己日常在那买的,同昨日闻到味道两相一对比,登时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道:“若不能做馒头卖,还有没有什么旁的东西的?我虽囊中羞涩,要是小娘子这里卖肉食,再如何也要省上两顿的钱,来打一回牙祭的!” 这人话音未落,后头已经有一个人钻出头来,插嘴道:“昨儿我也闻到了,那味道香得咧!便是不好做羊肉,做鹅肉、鸡鸭肉的也好啊!多有点荤肉,便是卖得贵些也不打紧……” 但也有没有闻到那羊肉馒头香气的,听到这话,在后头已经抗议起来:“喂喂,你管人家小娘子卖什么!你吃腻了糯米饭,我可没吃腻——你有钱自去食肆里点鸡点鸭,把糯米饭让给我们就是!” “正是!正是!羊肉恁贵,我吃小娘子这糯米饭就顶顶好,价钱也合适,天天吃都不腻的!” 有人看那钻出来的头眼熟,忽的问道:“兀那小子,你不是国子学的么?你来食巷凑什么热闹,要什么肉吃!回去吃你家厨娘做的好菜去!” “国子学的?” “还真是国子学的!” “国子学的在这里啰嗦什么?要是到时候小娘子当真只顾着做肉馒头,顾不上糯米饭,看我不告诉你们学正去!” 原来此时国子学和太学虽然都归国子监管辖,也挨着在一处授课,学生来源却不相同。 与来自各州各县,全靠自家本事考上来的太学生们不一样,国子学都是京朝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几乎个个能靠荫庇得官,上学不过应个景罢了,其中还有不少纨绔膏粱,和太学生们自然是两看不惯。 那国子学的被人一顿挤兑,立时急得回头嚷道:“吵什么吵,你们太学生就只会告状吗?学正才不会管这些!” 但他见后头人多,自己却势单力薄,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缩回队列里,再不吱声。 等他排到前头,一口气买了五份糯米饭,付钱时特地压低声音同宋妙道:“宋小娘子,你回去做些肉馒头来呀,我给你买,便是定价二十、三十文一个也不怕的!” 他个头不高,看着仍是一脸的孩子气,一边说话,一边眼睛滴溜溜转,还偷偷去看后头,唯恐被人发现。 宋妙颇为好笑,也低声同他道:“馒头不好做,不过过几天可能会卖些别的吃食,这一回的肉会放得多些。”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许骗人啊!” 那国子学学生顿时笑咧了嘴,再三叮嘱着,还要说话,忽的察觉到后头人对自己怒目而视,一瘪嘴,抱着五份荷叶包跑了。 *** 今日又是半个时辰不到,就全数卖了个干净。 不少没买到的客人怨声载道,纷纷催促宋摊主明日多做些。 宋妙一一笑应。 她在这里出了几天摊,已经攒下了些熟客,此时好几个人围着推车,各自提起需求来。 有人要宋妙晚些再出摊,不然自己总赶不上的,有人却要她早些出摊,好叫自己早来就早买了,免得卡在这不尴不尬的时候要排老久的队。 有人说昨日的陈皮绿豆饮子不够甜,但马上又有人叫道:“哪里不够甜了?依我看,已是十分甜了——宋小娘子,不如做些咸汤,大早上的,这甜丝丝的饮子吃了沾喉咙。”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说着,险些为了要甜还是要咸吵起来,若不是敲钟在即,当真恨不得当场打一架,仿佛谁赢了就能证明谁的口味更好吃一般。 宋妙不敢再做停留,劝散了一干人等,自己也撤摊走了。 回到家后,她只稍事休息就重新上了街。 即便众人不催促,她也在盘算着做些新的东西卖。 绿豆蓉糯米饭自然是好的,但一份只能卖个五文八文,单价实在太低,自己此时满头都是债,十分需要搭些得利高的来帮衬。 况且那陈皮绿豆饮子再如何少也还是甜口,大早上的,若是长久的吃,确实更合添点肉,配些咸口汤水以供挑选。 她原想着做羊杂汤,但一返一往耽搁了半日,等去到肉坊的时候,羊杂早早就被订完了——时下羊价甚贵,但羊杂总算是稍微平价些,拿来熬汤,汤白味美,惠而不费,不少食肆都用其招徕生意。 一个小摆摊的,没有提前订,自然抢不过那些个大食肆,羊杂汤是没得做了。 她想了想,索性只割了些羊肉,就转去了猪肉档。 猪肉的价钱就合适多了。 宋妙买了两大根筒骨,半扇通排,请摊主帮着剁好,又配了些肉,就算荤的备齐了。 春菜才出,坊子里但凡带点绿色的菜都贵得厉害,她只问了几家,就被价钱吓了出去,转到前天买野葱的那条街上,果然角落里有几个挑夫正摆了地摊叫卖。 宋妙走近一看,有卖雷笋的,有卖荠菜、菘菜的,还有卖野葱和青蒜的,虽说也不便宜,比起坊子里的到底平价了些,便挑拣着买了十来根短肥的笋,选了几把荠菜,又带着买了些葱。 多谢书友20170222134110318亲、madoka1013亲送我的香囊嘿嘿=3= 谢谢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平安符两枚,黄色天蝎宫亲给我的平安符一只:) (本章完) 第17章 帮忙 第17章 帮忙 背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篓回了家,宋妙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收拾出来,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竟是孙里正的妻子朱氏。 宋妙忙同对方打了个招呼,又将人往里让。 朱氏摇了摇头,只站在门口说话,道:“我家里还有事,就不多坐了。” 她说着把手中提的食盒递了过来,笑道:“我还怕你不在家——前日有个去广南行商的亲戚送了我两篓子山货,说是上好的容县山药、荔浦芋头,你也晓得的,我那家里不过几口人,哪里吃得完,正好拿一点子过来给你。” 宋妙伸手去接,果然一大盒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七八斤,连忙道谢。 朱氏又道:“你先别着急谢我,我今次是有事相求。” 她三言两语把来意说了,原是家中有个长辈将要做寿,计划送些糕点过去做礼,因吃了宋妙前次送的福字糕,觉得味道十分好,意头也好,想请她帮着做些“福”字、“寿”字、“吉”字的,问能不能做,又问价钱。 宋妙一口就应了,笑道:“不值什么钱,只做起来麻烦些,不过这东西放久了就不新鲜,婶子看看是想哪个吉日要,我当天一早做了送到府上。” 说着又一举那食盒,道:“况且眼下山药、芋头这样难得,便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的,我已是占尽便宜了,怎么还好意思收钱。” 她这话倒不是客气。 容县、荔浦都在广南西路,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崇山峻岭的,地方又十分偏僻,这淮山同芋头保存、运送起来多有不便,此时又已经开春,委实算不得十分当季,价钱就更不便宜了。 况且孙里正帮了她良多,断没有做几样糕点就要收钱的道理。 朱氏却道:“一码还一码,你这样,我下回哪里还好意思来叫你帮忙。” 又道:“不收钱,我就不要你做了。” 说着一迭声催宋妙报价。 宋妙见她十分坚持,便按食材折算报了本钱。 朱氏道:“罢了,今日就占你这个便宜——不过依我看,你整日在那太学边上卖早饭,生意虽然不差,得的钱却不多,倒不如去卖糕点。” 她把当日那福糕味道赞了又赞,复又道:“老孙一回家就吃了大半,剩下的我拿个小碟子装了端出来待客,吃的人没有一个不夸一句精巧,又夸滋味好的!” 宋妙选在太学门口摆摊,自然有自己的意图。 况且那福字糕做起来十分费事,拿来摆摊,价格定高了不好卖,定低了不划算。 但朱氏毕竟好心提议,她自然不会拂了对方好意,只笑着应了几句。 朱氏又寒暄了一会,复才问道:“前次你过来是不是找老孙有事的?他这一向太忙,抽不出空来,我既上门,便顺着问一句。” 虽只打了两回交道,宋妙已经看出来了面前这一位至少可以当孙里正的半个家,便痛痛快快把自己的请托说了。 得知宋妙想要按月还钱给那些个债主,前次上门,本来是打算请自己丈夫帮着出面说合的,朱氏实在吃惊。 她没有一口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只忍不住道:“我回去就同他说——果然人不可貌相,你也忒咬牙争气了!” 说着就问宋妙拿了给债主们写好的契书。 临到走了,朱氏却是忽然问道:“你家中还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亲朋旧故的?” 宋妙一怔。 朱氏道:“你生得这样好,自己持身又正,只到底家里人丁太单薄了些,容易被人惦记,白天还罢了,若是晚上有人敲门,你一个在家,轻易不要应才是。” “你家在京城有些年头了,枝枝脉脉上摸一遍,说不定就摸出个有能耐的。” 她说到此处,语气也意味深长起来,又道:“此时也不要讲究什么面子了,请托过来帮一帮,我那当家的毕竟只是里正,说话也没什么分量,便是他愿意出头,只要旁的人强力些,一下子把他给压住了。” 宋妙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忙道谢不提。 那朱氏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记得你还有一门亲,是姓林的吧?若是那家义气,你也别太拧巴……” “已经没有了。”宋妙答道。 朱氏本还要劝,听得宋妙这一句,实在意外,顿时连话都不会说了。 赶着亲家停灵的时候上门退亲,这种举动,不管谁听了都要皱眉,林家自诩诗书传家,一向要脸,自然不会拿出去张扬。 至于原来的宋妙,都投缳了,又上哪里说去? 而今的宋妙醒来之后,日日忙着赚钱还债,又想着如何才能保住自家宅子,若非朱氏提起,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还有这样一门亲事,便叫退亲的事至今也没什么人知道。 只是不少邻里近来私下议论,都说宋家结的这门亲不大划算。 那家人姓林,新进入京不过几年,本也没什么身家,况且京都居,大不易,刚来时侯好长一段时间都借住在寺庙,颇吃了不少苦头。 丢东少西,被知客冷言冷语还在其次,他家一女一子,长女当时将笄之年,有些容貌,寺庙里人多眼杂的,她莫说洗漱,便是如厕都不方便。 幸而儿子林熠文读书上有些天分,又得父亲狠抓,很快考取了南麓书院。 宋妙的兄长与其同斋而学,只觉这同窗文才不错,人也勤奋,又同情他家中贫寒,因那宋家食肆就在书院边上,时常把人带回家吃饭。 一来二去,宋母也觉得这少年郎相貌、谈吐都好,便生了结亲的意思。 宋家殷实,也不打算靠女儿攀什么亲,因看好林熠文前程,并不介意林家清贫。 林家家贫,又是新来初到,也很愿意有个当地人家帮衬,况且此时宋家虽只是商户,但宋妙那长兄书读得很不错,未必没有机会谋个前程。 两边一拍即合,互相来往了一阵,便订了亲。 结亲之后,宋母给亲家寻了个合适的住处,又帮着林夫子到处推荐,总算招够了学生,开了个私塾,日子慢慢才好起来。 多谢黄色天蝎宫亲送我的两枚平安符=3= 在考虑要不要调一下更新时间,调到早上十一点左右怎么样? 今天可能会加更,但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大家中午来看吧? (本章完) 第18章 可惜 第18章 可惜 至于后头隔三差五,宋家逢年过节自有厚礼,甚至林家女儿出嫁时候也出了大力就更不必说了。 左右邻居把两家前后行事看在眼中,又见宋妙从前娇养,如今却是孤身一人推车卖食,而林家除了停灵那一日来过一回,后头连面也不露,自然不胜唏嘘。 可再如何唏嘘,也是谁也没想到,林家连宋大郎出殡的日子都不等,早已退了亲。 此时,朱氏乍然得知,也是吃了一惊,却不好多问,安慰几句,便告了辞。 送走朱氏,回想对方所说,宋妙也只能叹气。 宋家本就是多年前从外州逃疫来京的,老家亲故死的死,断的断,早没了什么宗族亲眷在。 至于宋大郎,且不说入赘女婿,便是有本家在,遇得这样事也多半不会搭手,更何况他当初一副好身材相貌,若非没了家底长辈,又哪里会入赘。 只要还有半分办法,原身也不会…… 不过如今朱氏忽然前来提醒,宋妙猜想多半是那吴员外处有了什么动静。 对方不动,她一时也不好应付,倒有些被动。 她原就想着明日同那程子坚商量一番,要是有什么不便,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可以另寻它法,再找一本《魏刑统》回来就是,此时这心思就更急了,索性把买回来的菜放在一边,点数起这几天赚的银钱来。 因绿豆蓉糯米饭主料本是家中就有的,费全在其余佐料和柴禾,所耗成本并不多,加上原本一点子余钱,一算下来,倒也存了小五贯钱。 再过一二天,应当还能有更多,实在逼得急了,咬咬牙自己买一套也不是不行。 看着这几条穿好的铜钱,伸手一提,沉甸甸的,宋妙总算稍稍放下些心来。 她安排好明日要做的事,简单吃了一顿,才去洗漱休息。 做早饭生意,少不得日夜颠倒。 今日要做新的吃食,头一回尝试这样大的量,宋妙只怕估不准时间,次日一早刚过寅时就起来了。 她先把火点了,驾轻就熟地将糯米饭蒸上。 糯米饭一上蒸笼,宋妙这边就可以腾出手来开始干别的。 她洗净了筒骨和通排,和姜入了锅,等到水开了一会,撇了浮沫就关上灶门,任那小火慢慢烧着。 为了不和食巷里其他摊主卖的吃食相撞,宋妙考虑了两天,还是决定做羊肉捎卖。 前几日她上街时候见过有小贩兜子的,形状与捎卖有些相似,只味道不甚相同。 捎卖又叫烧麦,有一种说法是广南、江南几地茶肆里捎着卖因而得名,也有一种说法,则说它形似纱帽,取个谐音。 但更往北走,尤其出了塞,还一种羊肉烧麦,滋味一样很好。 宋妙今次打算南北两种烧麦都做,肉馅的分做香葱羊肉和香葱猪肉,素馅的就调个荠菜春笋豆腐干。 两者口味差别大,前者解馋,后者解腻。 寻常食肆做香葱肉馅,一般都是直接用生葱生肉,但宋妙喜欢添一点炸葱与生葱混合,再调进去一勺葱油以增其香。 而今虽说是做学生生意,她也不愿意敷衍,此时下了菜籽油,等油温慢慢起来,先下了姜片和蒜瓣,就自锅边滑了一大把洗净滤干的小葱葱白进去。 葱白切的段,又从当中开了半,还带着一丝丝没有抖干净的水和中间的葱汁,才下锅,就开始噼里啪啦的响。 宋妙也没有放纵它们乱叫,用长筷子将其轻轻压动,让葱白段充分浸油。 很快,葱味被热油激发,香气慢慢就浓了起来。 葱白炸得只半干,宋妙又下了葱叶。 葱叶下锅,趁着油温下降,她顺手又扔了几颗椒进去提味去腻。 虽是小火,没多久,葱叶、葱白都已经炸得刚刚好,赶在葱叶、葱白还保有一点本色,宋妙便将其捞了出来在碗中控干。 小葱离锅,没一会就脆了。 她用筷子夹了两根送进嘴里,火候没有炸过,小葱酥、香,一点苦味都没有,只有葱香和油香在嘴里,清清楚楚,干净利落。 要是此时不用出摊,而是可以做些面条,碗底配一勺猪油,下两勺自制的鲜酱油和一点醋,用这葱油一拌…… 细细的面条一出锅,马上就坐它进碗里滚上几圈,此时面条自身的滚热完全足以把猪油化开,每一根面都能裹满葱油和料汁,吃一口,光靠想象,宋妙仿佛都能感受到那个味道。 到时候面条裹着猪油香、葱油浓香、酱油香,另还有不可或缺的提味醋香,一咬下去,面香味把所有香味融合,那味道…… 都可以给嘴里那口面封个皇帝当来谢它…… 宋妙自认能吃下两大碗! 可惜人不能只顾吃,还要赚钱…… 宋妙叹着气,把葱油盛出来,开始和面。 羊肉、猪肉烧麦的皮要特别薄,同纸一般,但又绝不能破,不然一旦肉汁流出来,品相、味道都会大打折扣。 为了这薄且韧的皮,宋妙今日特地用的开水烫面。 而荠菜春笋豆腐干烧麦的皮又要薄而软,为了蒸出来能看得到里头的馅,她用的温水来和,面粉之外,又加了一点澄面。 等到面皮分别和好,放在一旁醒着,宋妙又开始调馅。 荠菜添一点油焯水,水一滚,就要捞起来过冷水,拧干之后再切碎,以保其翠嫩。 豆腐干切成丁,压得稍碎以便入味,另有那泡好的木耳切成末,两者用清油一炒,烟火气刚起就要出锅。 笋剥了壳也要焯水,焯水之后切丁,这一回却是用猪油炒。 素笋荤油,最为鲜香,自带山野滋味。 素馅做好,宋妙也不着急拌,只等最后再下盐,又去做荤馅。 荤馅里的羊肉不能剁得太碎,她是用切的,切成大小相仿的肉粒。 猪肉却是剁的,做成肉糜状。 与上回做羊肉馒头一般,这次的肉也是各分一半,生熟并用。 一早上切切炒炒,煎煎炸炸的,总算一应馅料都调好,最后下了盐和其余调料,这才开始包了起来。 做烧麦不用捏褶子,只要把擀好又揉出荷叶边的皮放在掌心,将馅料往中间一按,虎口一收,边就出来了,也不用封口,算是简便不少。 宋妙是算着配的面皮和馅料,等到包完,每一样都用得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等烧麦做完放进蒸锅,此时糯米饭已经蒸好,再去看汤,也已经炖得功夫十足。 出门之前,宋妙洗了两个白萝卜切成薄片放进汤里,又下了盐,这才推车而出。 萝卜排骨汤应该最好要放胡椒的,但是胡椒太贵,小妙又太穷,只能用椒了。 明天的更新应该就会调整到中午,大家晚上不要等哦。 (本章完) 第19章 嘴贱 第19章 嘴贱 宋妙今天做的品类多了好几样,耗时久了,到那食巷的时辰自然就比平日里晚了不少。 这一回,她没有在巷子口看到程子坚,却在前两天自己惯常摆摊的地方,见到不少眼熟的学生。 要知道,出摊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 前两天她来得早,占的地方自然就好。 所谓好,是指距离南麓书院的狗洞、太学的后门都较近,方便他们找寻。 今日来得晚,宋妙本以为要另寻位置,谁知才刚走进食巷,不知谁人叫了一声“来了”,原本三三两两或正互相闲谈,或在低头看小抄的学生们就都刷刷刷地抬起头来。 没等宋妙反应过来,众人已经眼睛发光地次第叫了起来。 “宋小娘子,来这里!” “这里!这里!位置都给你占好了!” “今日是不是能配咸汤的?” “咸汤可以配,原本那陈皮绿豆饮子也不能不做啊——我还答应给人带两份回去!” “宋小娘子,今天有没有做多点糯米饭啊!昨天我买两份回去,本想留一份中午吃的,被个损货强抢了去,他一吃就说今日也要来买,只是这人起不来这么早——能不能给他留三两份的?我替人带得多,拿不下他的份了!” 诸人七嘴八舌的,一面说,一面还有人殷勤地迎上来,主动帮着宋妙支摊子。 等那蒸笼的盖子一揭开,烧麦香气四溢,本来还在吵吵嚷嚷的学生们一下子就闭了嘴,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便是左右两家离得近的摊主,一个在收钱,一个在炸油条的,此时也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半晌,方才有后头的人嚷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什么这么香? 自然是葱香和肉香。 宋妙把招牌挂出去,指着上头同众人道:“今日添了香葱羊肉、香葱猪肉烧麦,另又有荠菜春笋豆腐干烧麦,都按个卖,也有排骨清汤,诸位若有喜欢吃肉、吃咸汤的,可以点这几样试试味道。” 香葱羊肉烧麦一个五文,四个十九文,香葱猪肉烧麦两个七文,四个十三文,另有那芥菜春笋豆腐干烧麦虽没有肉,此时荠菜春笋都才出,贵得很,最后也同猪肉卖一样的价。 至于排骨清汤,八文一竹筒,每竹筒里头都是三块排骨,七八片萝卜。 几样新做的吃食价格订的都偏高,实在是成本也高——肉贵,香葱同一应春菜也贵。 宋妙本来还有些担心学生们对这些个定价会有意见,正要解释几句本钱,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排在第一的学生已经迅速对着招牌点了单。 “羊肉、猪肉烧麦我都要,各要四个,还要两份排骨汤,两份糯米饭!” 此人一面说着话,说到一半,一面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咬着牙从荷包里掏钱,掏到一半,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道:“那……素烧麦也给我四个吧!” 说着拆了手中钱线,数够了数,把一小串铜钱放到了宋妙收钱的小盘子里。 宋妙忙给他盛糯米饭,又取了荷叶来装烧麦,装好之后,做了个掂的动作,示意对方拿的时候小心点,解释道:“烧麦皮薄汤多,若是不嫌麻烦,公子最好仔细些,不要压着了,不然里头汤漏出来就可惜了。” 那人忙点头,学着宋妙的样子,那手势却更小心翼翼。 他托着好几个荷叶包,又把那竹筒的吊绳挂在手腕上,连脚步都比平日里放轻了不少,一边走,一边还对后头的人叫道:“来来来,兄台,诸位兄台,让让让让,请给在下腾个道,不要碰到我,不要弄翻了我的羊肉烧麦!” 后头的人少不得发笑。 刚好有认识的人也在排着,就势笑话他道:“吃个早饭罢了,用得着这么战战兢兢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抱着的是你祖上传家宝呢!” 那人抬起头来,瞪了同窗一眼,伸出腿去,正要拐对方一脚踢,可刚一抬腿,手上就一晃,吓得他忙止住了脚势,急急收了回来,生怕影响到自己手上娇弱烧卖。 他此时也只好恨恨然道:“且叫我等着机会看你有没有传家宝!” 那同窗哈哈哈的,笑得弓腰,险些打跌。 然而很快排到了这同窗。 当轮到这同窗自己站在蒸笼面前,真正直面那香气,又亲眼看着宋妙用筷子从锅里轻轻搛起一个又一个的羊肉烧麦的时候,此人脸上的笑,慢慢就褪了下去。 此消而彼长。 他心里的忐忑,同着嘴里的口水,却是一齐慢慢变多了起来。 真特么香啊! 这香葱羊肉和香葱猪肉的味道,也太蛮横,太不讲道理了吧!! 尤其羊肉、猪肉烧麦的皮薄得过分,跟宣纸好似也不差多少。 那敞开小口的烧麦褶子细细密密,跟一朵半绽放的儿似的,十分好看。 面皮一薄,蒸熟之后简直是半透明,几乎已经可以看得到里头饱满的肉馅——成块的、成粒的羊肉,间夹着些许葱段,可能是炒过,还能见到羊肉表皮的焦色,也不知怎么就这么馋人。 那肉被烧麦皮托着,被蒸出来的、正晃动的汤汁浸润着,颤巍巍的。 这样的香葱肉烧麦,他都不敢想吃到嘴里时自己会有多快活! 虽说十分明白这宋小娘子动作已经极轻了,这同窗还是不禁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出气大了,把宋摊主给吓着,最后惊坏了自己的烧麦。 等那荷叶包到了他手上的时候,此人不由自主的也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他轻轻托着荷叶包,脚步变慢,步伐变小,手也不敢用大力,一转过身,就对着后头人小声道:“诸位兄台,兄台,能不能给在下腾个道,不要撞坏了我的羊肉烧麦啊……” 然而走着走着,没几步,他忽觉面前一人挡道,抬头才要说话,就见那刚被自己调侃过“抱传家宝”的同窗站在跟前,正托着几个荷叶包,嘲讽地看着自己。 “先还说我,我这点子东西,哪比得上兄弟你祖上的传家之物宝贝啊!” 此人挨了一记回旋镖,却是嘿嘿嘿嘿直笑,然而手中有了吃的,想着那香味,只觉面子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忙道:“我嘴贱,我嘴贱!” 没多久,太学同南麓书院里就多了不少手里托着荷叶包,弓腰低头的学生,个个连路都不大会走的样子。 其中以那南麓书院的学生们最为可怜,拿着烧麦不好钻狗洞不说,好容易钻过去了,还要小心地查看风声,以免一不留神,就被学谕们抓个正着。 多谢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香囊,ske48_kino酱亲送我的平安符=3= (本章完) 第20章 翻倍 第20章 翻倍 今天多了好几样新的吃食,竟然也没能撑过半个时辰。 眼见样样所剩无多,宋妙忙盘了一下数,又问了前面几人要买的量,便同后头排队的人说了一声,叫他们不要再排,吃旁的去。 如此做法,却是招来怨声一片。 “宋小娘子,你的心这么硬的么?铁匠都打不出来这么冷这么硬一颗心罢!” “早说了要多做点,怎的,我的钱就不是钱,就没他们前头的人那么香?你真不要挣了么?!” “相貌生得再好,心肠也不能如此之狠,做事也不能恁的没交代吧?” “我已是大半年没吃到荠菜春笋了,山长又管得严,轻易出不得书院门,今日听人说有这馅的,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跑过来了,方才都已经看好蒸笼里有一只长得十分像我的——诸位排在前头的好人,就留两个给我罢!” “留给我!我可是一大早就来排队了!” 排在前头几个却是暗暗偷笑,还有给宋妙说话的。 “谁让你来这么晚的?我可是卯时一过就起来了!” “就是,晓不晓得什么叫‘起得早中早,才有烧麦吃’!” “你们多是太学生罢?没办法了,谁叫你们太学生命好,上课晚,也无人催叫,不像我们南麓,过了卯时就敲钟,天杀的,山长还时不时亲自来喊床,比鸡叫得还响还早还难听,根本不让人睡的!” 虽说要讲究尊师重道,可自古学生私下痛骂师长,那是惯有的事。 这人本来是骂,但骂着骂着,等他把那装着香喷喷烧麦的荷叶包接到手上,忽然之间,对那往日常常被自己抱怨的严苛山长都多了许多分的理解…… 早起好哇。 不早起,哪有这样好东西吃。 要知道,一想到这是从太学生手里抢来的,那香气好像一下子就更浓了哩! 太学和南麓相隔这样近,对彼此的情况自然都多有了解。 太学生们也听说过对面那一位去年新来的徐山长诸多事迹,从前议论起来,同情之余,自然少不得生出一点“还是我们太学好”的心态,然而今日眼睁睁看着最后几份糯米饭、烧麦、排骨汤被南麓人全数买走,甚至连陈皮绿豆饮子都不给他们留一份,心里顿时都有些微妙起来。 不太对哇…… 怎么自己的不用早起,从前是大优势,大欢喜,到了今日,反而成为劣势了? 徐山长还是管得太不够严了! 竟叫你们还能一个个钻狗洞出来跟我们抢吃的!! 然而众人除了抱怨,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反复叮嘱宋摊主明日必须多做些,否则……否则自己就只能再早点爬起来了! 这大冷天的,太不人道了! 宋妙也只能嘴上答应。 等一干人等尽数散了,宋妙望着太学后门的方向,兀自看了好一会。 她本意是要等程子坚,但又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人来,只好慢慢收拾摊位。 正归拢招牌,她忽听得一阵快跑声由远而近,是靴子哒哒哒踏地声音,那声音很快到得自己跟前。 宋妙抬头一看,不是程子坚,却是昨日那要吃肉的学生。 此人身上虽然穿着太学生惯穿的衣衫,但那靴子却是皮制,质地极好,手工也极好,此时吭哧吭哧跑到跟前了,叫道:“宋小娘子……我……我来晚了,我那肉呢!” 宋妙没料到自己有心栽不发,倒是等到了这一位,看他这着急模样,当也是个爱吃的,便安慰道:“不巧,公子来晚,已是卖尽了——不如明日再来,给你留一份?” 那人的脸顿时垮得厉害,嘟哝道:“昨儿说好过几日,怎的今日就有新的?我好容易才脱了……” 他说到此处,忽的发现宋妙正在上盖的大蒸笼里头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忙叫道:“且住,宋摊主,你漏了,那是不是还有几个烧麦的??” 宋妙只得道:“是给旁人留了几个,也不多……” “可你不是都要走了——那人还没来拿么?若他不来,是不是能让给我的?” 宋妙也有些犹豫。 程子坚其实并没有订烧麦,只是预定了三份糯米饭。 这些烧麦是她想着作为答谢的。 对方虽然暂时没能帮自己借到书,但一看就不是敷衍的样子,必定使过力了,纵使事情未谐,她想着也要道个谢才好。 只是本来约好了时间,他迟了许久都不出现,是遇到什么意外么? 对面那小少年却是十分醒目,见状立时就道:“我多给……我多给一倍的钱,小娘子就卖给我罢!要是那原来买主来了,我再白补他一份旁的吃食,定不叫这人吃了亏去!” 宋妙迟疑了一下,顺势便问道:“小公子虽是国子学的,晓不晓得他们太学生这两日可有什么要紧事?” 对方登时乐了,笑道:“太学啊!他们过几日就要公试哩!那人必定来不了了——多半忙着背书,早忘了这里还订了吃的!” 说着就把什么是公试向宋妙简单解释了一遍。 因知程子坚是外舍生,考试不过,说不得就要退回原籍,宋妙也知此时十分要紧。 她本来是给程子坚留了糯米饭,又留了烧麦各四只,排骨汤两份,特地还带了个食盒出来,眼下便想,若是对方来不及出来,或可分几样给面前这人,请他帮着带进去,顺便也同程子坚说一声,不必再分心管什么借书的事,只安心备考就是。 打定了主意,宋妙抬头又看了看太学后门方向,本只是下意识一眼,才要说话,却不想正当此时,那门口一人从中闪出。 那人跑出门几步,停下来喘了口气,也顾不得擦汗,只小心卷了卷手中一册书卷,又眯着眼睛四处逡巡,正好见到抬头的宋妙,登时一喜,忙朝此处飞奔而来。 宋妙的摊位与彼处距离不远,尚能看清此人模样——衣衫皱巴巴的,头上裹巾也有些歪,双眼发红,眼圈泛着青色,半边脸上还有久趴的红痕尚未消去。 ——正是那程子坚。 她立时松了口气,忙指着来人方向同那小少年道:“实在抱歉,公子,那人已是来了!” “明日,公子明日若还想吃,我必定给留上一份!” 对方的眉毛都耷拉下来,“喔”了一声,让到一边,却是仍不肯走,只等着程子坚跑到跟前。 多谢书友20200119065256035亲给我的香囊=3= (本章完) 第21章 潦草 第21章 潦草 程子坚一路跑得甚急,好容易到了地方,才喘两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此人便已经上前叫道:“兄台!” “兄台订这许多东西,又是糯米饭,又是香葱羊肉烧麦,又是荠菜春笋烧麦,又是排骨清汤的,吃得完么?” 他很是操心的模样,也不嫌啰嗦,把那许多吃食名字一样一样细细数出来,可惜数到一半,眼神都饿了,尤其说到那香葱羊肉烧麦的时候,忍不住连咽了两次口水,倒叫这关心的目的显得过分明显了。 “一大早的,撑着肚子就不好了——不如分卖一半给我,我给你多一倍价钱,另还补你些旁的吃食——你看边上那羊肉馒头怎么样?里头羊肉很不少,味道也不差的!” 程子坚昨儿白日读了一天书,写改了两篇文稿,晚上又熬了一个整夜,此时脑子都是乱的,只茫然看那人,呆愣愣的,心中暗想:烧麦?什么烧麦? 只他又不笨,转头看见宋妙手中半收起来的招牌,见上头“羊肉烧麦”、“排骨清汤”等等字眼,便晓得这是宋摊主新上的吃食了。 而宋妙见他看过来,只把那大蒸笼的盖子重新挪开,冲着里头十来个烧麦示意,笑道:“这些个给程公子留的。” 程子坚顿时心头一暖。 宋妙虽然没有明说,他却明白这多半是为了答谢自己帮忙去借书的赠礼。 程子坚下意识上前两步。 方才走近,随着宋妙揭盖的动作,蒸笼里头香味慢慢飘出来,他的口水也身不由己地涌了出来。 这个香味…… 真可怕,怎么好像比前一日的羊肉馒头还要更香! 馒头包得严严实实,里头的香气再如何都隔了一层,如何能同半敞开的香葱羊肉烧麦香味相提并论。 如果说在场的人比一场赛,就比谁最晓得这个东西有多好吃,恐怕无人能够打得赢程子坚。 毕竟只有他真正吃过宋妙做的葱香羊肉馅,最有资格说话。 当然,此刻他也是被馋得厉害的一个。 “兄台!行个方便,就让一半给我罢!” 另还有一个同样馋得厉害的——那学生闻到味道,又看到那儿似的一个个烧麦,更是眼睛都快挪不开了,此时就要吃到的冲动简直达到了顶峰,伸手就摘下了腰间的荷包,道:“我再添一倍钱成不成的?” 这几日食巷里的“宋记绿豆蓉糯米饭”在太学里已是得了不小名声,甚至有些阔绰学生,或因懒得排队,或因买不到,又想跟风试试,便加个一文两文的向旁人去买。 不过像此人一样,一下子连翻两倍出价,复还添补些旁的吃食的,确实是独一份,简直像在脸上写着四个大字——“快来宰我”。 程子坚虽然囊中羞涩,却是个老实人,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况且他在太学几年,见得此人做派,便知他多半是国子学的官员子弟,只怕引来什么麻烦,不单自己,便是宋妙也要受到牵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都是同窗……” 他看了看那蒸锅里的烧麦,狠了狠心,道:“这位兄弟,若是放在平日,在下忍忍嘴馋也就罢了,可今日实在想拿这烧麦去给人做答谢,不好分一半给你,我也不收你什么高价钱,原价一样让你一个,大家都尝尝味道,你把钱给宋小娘子就行,如何?” 那人愣了一下,此时才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一下程子坚,应道:“那就多谢兄台了!” 他从袖中拿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篮子,递给宋妙道:“宋小娘子,请装这里头。” 拿到那篮子,便是宋妙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好似是极薄的篾片编成,外头还用木炭烫出了麻姑献寿的图案,做得十分精致,连那麻姑表情都惟妙惟肖,拎在手中,轻飘飘的,但一打开盖子,便见得里头竟又有一层铜制的平底器皿,最上横穿着一条光滑圆杠,不管外头怎么甩动,这里头器皿都不会翻转,仍是稳稳当当。 ——有了这样精巧篮子,就算是南麓书院的学生钻狗洞都不怕烧麦汤汁撒了罢? 那人也有点得意,笑道:“我听说拿这烧麦要十分小心,特使人找了个好用篮子出来!” 等宋妙按着数给他各分了一份,此人接在手上,复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小片银叶子来,放在那摊位上的托盘里,对程子坚道:“今日多谢你让给我好吃的,这个给你同宋摊主分了!” 又昂首挺胸道:“我姓何,家中行七,这两年都在国子学进学,你若有事,只管进来找何七就是!” 说完,却又转向宋妙,央求道:“宋小娘子,你可千万要记得我哇!何七,何小七!明日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务必样样都要给我留一大套,要是旁人都吃到了,独我一个吃不到,我是晚上睡梦都要惦记的!” 他性格很是生动,一下装相,一下又耍赖,却并不讨嫌,反而有些可爱。 宋妙笑应了,等这何七走了,正要同程子坚分银叶子,后者却连连摆手,颇为忿忿地道:“这怎么成,我一点力都没有出,还白拿你这许多吃食,若是再来分银钱,那成什么样子了?那些个圣贤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银叶子约莫也就小半两,换成铜钱三四百文,虽然不少,却也不至于推来推去。 宋妙便也不同他啰嗦,只道:“那我就都收了,当做订钱——这个月公子只管来我这里取早饭便是。” 这一回程子坚却满口答应,又在心中暗想:到时候我把银钱扔你钱箱里,难道你还能不做生意,跑来追我? 宋妙却不知道对方想法,她拿食盒把留的一应东西装了,递了过去,道:“我才晓得原来过几日就是太学公试,这考试极为紧要,我那书公子不用再理,且安心温书,我自会……” 但她话才说到一半,程子坚却像是被点醒了似的,先接过食盒放到一边,就同献宝一般,把手中抓了许久的一卷书摊开,举到了宋妙面前,笑道:“宋小娘子,你看这是什么?” 宋妙定睛一看。 那书封面处几个大字,正正就是《建隆重订魏刑统》。 “你只管看去——不是同旁人借的,乃是我等自家抄的,此物就送你了,不过费些纸墨,也不值钱,只是字有些潦草,你千万不要嫌弃才好!” (本章完) 第22章 改换 第22章 改换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宋妙简直喜出望外,连忙双手将书接过。 但她只稍微翻了几页,就觉出不对。 这书册甚厚,甚至都难以卷束起来,打开扉页,单是目录便有十二篇卷,二百一十三门,其后又有作为解释的律疏、令、式、格、敕,小字细细密密,就算程子坚三头六臂,也难在这一天之内抄出来。 而越往后翻,便见字迹各不相同。 想着方才对方所说“我等”,又见这书卷,宋妙连忙道谢之余,不免问道:“公子是还搭了自家人情,请托了旁人帮着抄书吗?我……实在是不知当要如何道谢才好了!” “没有,没有!”那程子坚踌躇片刻,面上有些歉意,“也算不上什么请托,只我未得允许,不小心把宋摊主家中事情说了出去,抱歉得很……” 原来他昨日得知是宋妙自己着急要看那刑统书,又知道她家中有了坏事,虽说不好意思当面细问,回去之后,却偷偷寻了家在京城的同窗打听。 宋大郎落水的事情本来就闹得甚大,那宋家食肆紧挨着南麓书院,知道的人并不少,从前南麓书院夫子同学生在河间遇匪,更是沸沸扬扬,京中书院人尽皆知。 那同窗听着耳熟,趁着中午休息,回家便做打探。 偏偏廖倾脚一心想要逼迫宋妙就范,已是安排手下在外头传开不少说法,又搬出那吴员外,只说这大户好心,要帮着宋小娘子还钱,给她一个去处,等将来一顶小轿抬回家去,吃香的,喝辣的,好处享用不尽。 此人家中距离酸枣巷并不远,只稍稍一问,便样样都打听到了,当场便来了气。 等他回得太学,把听来的话一学,简直越说越气,声音自然越说越大。 斋中同窗听得动静,少不得围过来。 太学生多是青年学子,血脉正热,脊骨更硬,哪里听得了这样豪强欺压百姓的? 况且逼的还是个小娘子,那小娘子前头长兄又是隔壁南麓书院学生——听那姓名,好似曾经有点子文名,又惨死他乡——打到自己头上来了,物伤其类,哪个能坐得住? 再等从程子坚口中得知,这小娘子竟就是这几日在食巷里卖宋记绿豆蓉糯米饭那一个——那饭可真好吃——简直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当即便要帮忙。 有说要去找学正、夫子的,有说那食肆必定是被人强买,买卖多半不能成立,不如去找京都府衙状告的,又有说那宋大郎死得蹊跷,当去翻查原先仵作验尸档案的。 程子坚只得把宋妙请托说了,因未曾得到原主同意,也不晓得她什么意思,等抄完书,送出来时候再问。 诸人正热血上涌。 有那翻过《魏刑统》的,就说书中许多内容,程子坚你一个人去抄,抄到何时才能抄完,怕是那小娘子眼泪都要流干了,到时候谁人来给我们做糯米饭吃? 于是一干人等一簇而至,去得书楼之中借了书下来,把线拆开,一人分一些,又有人出去呼朋唤友。 这样热血行事,学生一听,当真仁、义俱全,颇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慨然之风,哪有不来,一时人越叫越多,险些那书楼里的桌椅都坐不下了。 七手八脚,果然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便抄了个囫囵。 只等到天黑,还剩一些内容,程子坚怕人多生事,忙把众人撵走,自抄到天明将将抄完不提。 他此时把众人建议一学,复又道:“我等都是好意,虽没多少能耐,却都有心帮忙,宋小娘子……” 宋妙忙郑重行礼,却是道:“我家情况邻里尽知,并不怕外传,诸君自然都是好意,只事情颇有些麻烦,我得先弄个清楚,用不了多久,必定会有想诸位帮忙的地方,眼下……实在不知道如何道谢才是!” 又对程子坚再三拜谢。 那程子坚却是让到一旁,忙做回礼,道:“都是大家一齐抄的,也不只我一人,况且若非宋小娘子……” 意外认得那韩砺,又得其指点,程子坚昨日就已十分激动,早想与人说,但又怕同窗听了,一个两个跑去找,反而招得其人厌烦自己,此时遇得宋妙,只觉实在是个十分合适分享人选,便絮絮叨叨说了事情经过,又道:“若非小娘子那羊肉馒头,若非给小娘子借书,我如何能遇得这样好事?” “我才改了文章,正愁今日上门不好空手,谁成想宋小娘子竟给我把好礼都备下了!宋小摊主,你当真我的大贵人是也!” 他煞有其事的,还在文绉绉拽句子。 宋妙却是若有所思。 她听那韩砺所为,心中微动,便又问了几句。 程子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得了韩砺援手,对此人当真好感十足,将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又道:“果然世上三人成虎,外头都传此人不好说话,我只觉此人当行正义,颇有古燕赵慷慨之风,倒比旁的只会嘴上说话人不知好上多少!” 此时若满分只得十分,程子坚当真要给那韩砺打上一万分——多余的九千九百九十分算是他私心为其死命补上的添头。 言随心动。 宋妙看他行状,又知自己手中成书也靠了那韩砺指点,除却许多学生,少不得给他也多几分感谢。 一时两人话别,宋妙收了摊,推车回家,等收拾好一应东西,也不着急出门采买,却是把那新得的书给取了出来,对着目录仔细查阅。 八十年间,《魏刑统》重订过一回,但基本的法理逻辑却仍然延续,调整的只是细枝末节。 宋妙先看户婚律,复又看贼盗律,最后看杂律。 她记得宋母亡故之后,有一日宋大郎同长兄大吵过一架。 随后,宋大郎趁着儿子去书院,带着户籍书偷偷溜出去了一趟,还叫女儿帮着打掩护。 原身经事太少,对父亲信任太重,自然没有多想,但宋妙来后,总觉得不对。 宋大郎过了头七,按理当去衙门销户,她却没有着急,而是先把户籍翻了出来。 果然,按那户籍书,宋大郎早已就偷偷改回了原姓,也去衙门换过文书。 可恶,明明已经努力在赶了,可为什么现在文里还没能吃上一口烧麦!!!我气! (本章完) 第23章 客气 第23章 客气 宋大郎或许不知道,宋家长兄北上游学之前,曾经给过原主一份契书,叫她好生保存。 契书乃是宋家祖父母还在时所订,当时耋老、里正、乡绅俱有见证,宋家所有财产,将来只归宋姓子嗣所有。 宋大郎进了宋家门,改了宋姓,自然就能分钱产。 可他如今改回了原姓,再非从前承宗嗣子,又如何分产? 他改姓在前,宋家长兄身故在后,若按律法,户籍书上姓氏更换那一日起,所有宋家钱物,都与他无关,先是宋家兄妹所有,而今当是宋妙一人所有。 东西都不是他的,他怎么卖呢? 那买卖文书,自然就不再成立。 只是此时盯上宋家产业的,显然不是寻常人,律法在其面前,多半无用。 但无论如何,确定了自己是有法为凭,宋妙后续行事也终于有了倚仗。 虽说仍有那宋大郎留下的许多债务在身,毕竟正经买卖,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但只要能保住宋家祖屋,其余都是小事了。 一切都可以再从长计议。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因手头没有书签,便取了几根竹签子来,夹在最重要那几页书中。 *** 宋妙此处长舒一口气,两条街之外的太学里,程子坚却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眼见前方就是上舍学斋,程子坚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自己改好的文章,原本还步履匆匆,此时却是一下子定住了脚。 刚刚有风,还挺大。 风一吹,拂过食盒,带出里头香味,隐隐约约,欲说还休。 他方才是闻到过这个味道的,此时只一点,就已经激起了十分回忆,迟疑一下,忍不住寻了个角落,把文章放到一边,偷偷挪开了一角食盒盖子。 他先看到的是荠菜春笋豆腐干子烧麦。 与羊肉、猪肉烧麦不同,这素烧麦没有竖起来、跟瓣一般的面皮,却有荷叶似的,薄如蝉翼的涟漪褶子。 褶子贴着里头的馅,晶莹剔透的,露出其中翠绿颜色,间夹春笋丁、豆腐干子粒、木耳末点缀,正冒着白汽。 初春之时,程子坚一个江南西路上来的抚州人,如何能拒绝得了这股子春味? 他忍不住探出了罪恶的手,用竹签小心夹起了一只素烧麦。 荠菜从来自有一股独特清香,竹笋又有山野香,豆腐干子有豆香,当中好像滴了一丢丢椒油,那油椒味并不呛,却把所有香味逐一诱发。 刚打开食盒的时候,香葱羊肉、香葱猪肉的味道实在太烈,叫人根本无心关注其余,此刻把这素烧麦单独捞了出来,那林间清气就再无遮拦。 程子坚再咽了一口口水,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个念头:宋小娘子给我留了各色烧麦共九只,可九这个数字,乃是单数,拿来送礼,是不是不太好啊? 不如我吃掉一只,正正八只。 八乃双数,八方来福,更为吉利。 吉利的数字,正合送给韩兄台这样的好人! 他如此想着,犹如得了特赦一般,一刻也不能再忍,立时把那素烧麦送进了嘴边,极俭省地咬了一口。 素烧麦本来就不大,他再如何节省,一口也已经咬了一半。 程子坚本想慢慢吃,可刚咬下去,里头一汪汁水就从那极薄的皮里淌了出来。 烫的。 又烫又鲜! 荠菜是真正头茬,茎叶嫩得很,带一点点似冲非冲的味道,很提香;竹笋又脆又鲜,自有独特的甜;豆腐干子压得半扁,有了缝隙孔洞,足以吸收里头汤汁,豆香融合一切香味,又被其他香味压住,一会吃得出来,一会吃不出来,顽皮得很。 再偶尔嚼到脆滑的木耳末,另有那面皮薄、软、柔、润,包裹在外,存在感并不强,却又不可或缺…… 一大早的,能吃上这样的素烧麦,肠胃都舒服了…… 程子坚极珍惜吃完,口甜心苦,只觉那瘾一下子就被吊了起来,难受得不行。 他伸手去提食盒,本来就要继续往前走,可提着提着,那手根本不能自控,便把食盒提到了面前。 ——这样小一个荠菜春笋豆腐干子烧麦,根本就只是开胃而已啊! 宋小娘子这九只烧麦,不同品种各有三只,自己吃掉了一只,若给那韩兄台问起来,怎么其余两种都是三只,唯有素馅的只有两只怎的办? 不如…… …… …… 等程子坚终于踏进内舍的时候,那食盒中比起刚出发时候,已经悄悄地轻了不少。 他肚子里填了些熟客——糯米饭,又添了些生客——三色烧麦各一只,虽然还馋得不行,但终于是饱了, 衣食足而知荣辱。 肚子一饱,程子坚的愧疚之意,也越发的重了起来,再不敢去看那排骨清汤同其余烧麦,一边咽口水,一边强迫自己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这一回走到先前那内舍学斋,他探头朝里看了看,角落的位置却是空荡荡的,并不见韩砺身影,倒是进门不远处另有一人正站着整理桌案上文章。 此人听得动静,回过头来一看,面上顿露惊讶之色,叫道:“子坚?” 原来竟又是那蔡秀。 也不知道是不是程子坚的眼,他总觉得对方身上锦袍已经有些发皱,一说话,口中还隐隐带着酒味。 蔡秀把手中文章卷起,小心放到一旁,复才转过身来,问道:“你今日是来寻书,还是来取文章的?你且放心,此事我不会忘记,等哪一日寻个时间回了家,便给你把那书翻出来。” 又道:“只那文章就实在无能为力了,也不知永安伯家什么时候才会还回来,又不好催,你若着急,不如再问问旁人,免得最后误了事。” 程子坚连忙摇头,道:“没有,在下没有来催蔡兄的意思,实不相瞒……” 他刚要把来意说明,蔡秀扫过来一眼,正看到食盒,却是笑道:“子坚实在客气了,回回来都带礼,正好我今早实在匆忙,赶不上吃东西,得你这早饭,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蔡秀口中说着,迎上前来几步,就要来接那食盒。 (本章完) 第24章 学我 第24章 学我 程子坚紧张极了,几乎是下意识把食盒往后头一藏。 若是旁的东西,他碍于面皮,或许就只能将错就错,任由对方占了这便宜去。 但这可是宋小娘子做的吃食! 早间那国子学何七开价数倍来买,他都没有舍得让出去,本是一心要作礼赠给韩砺的——一会还要麻烦对方帮自己再看看改过的文章。 如何能给这蔡秀给吃了! 他藏好了食盒,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难看,虽是十分尴尬,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这……这是给韩兄备的早饭——他昨日见我可怜,指点良多,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干脆奉上些吃食,算是答谢了。” 蔡秀一愣,问道:“韩兄?哪个韩兄?” 得知程子坚口中的韩兄竟是韩砺后,他哑然失笑,道:“正言昨日曾指点与你?你怕不是弄错人了吧?” 又道:“他从不是主动搭手于人的性格,你真不是把旁人同他混淆了?” 见程子坚十分确认,他便道:“不过他这人有个怪癖,早上一向只吃稠粥,谓之方便,你若是真要给他送这些个早饭,全然明珠暗投,他眼睛都不带多扫一下的。” “你真个有心,且暂放在这里,若他肯要,我就帮你送了。” 蔡秀风度翩翩,言语可亲,说的其实也大差不差。 可程子坚是见过韩砺吃羊肉馒头的,后来自己告辞的时候,对方也没说把那食盒给退回来——既是收了第一次,如何不能收第二次了? “我且等一等吧,就不劳烦蔡兄了,正好还有文章想请韩兄帮着掌一眼。” 蔡秀被拂了面子,却只呵呵笑,并不以为忤的样子,只是听到程子坚带了文章过来,复又道:“他这人脾气古怪,最怕麻烦,嘴上也不饶人,你一会要是听了他冷言冷语,不要介怀才好——正言性情率直,不怎么通人情,心却是好的。” 程子坚十分不同意,想要反驳,偏又不知从哪里着手,急得脸都有点发红起来。 正说话间,一人推门而入。 那人一抬眼,先同蔡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等见得里头程子坚,却是皱眉道:“只是改一篇文章,用得着一天么?竟是现在才来。” 程子坚原本被蔡秀搞得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 他生怕在这韩兄心中留下懒惰、推诿的印象,忙道:“我昨日去书楼抄那建隆刑统书去了,耽搁了些时辰,这才来晚了。” 说着,又急急把那食盒送了过去,道:“韩兄还未来得及吃早饭罢?” 韩砺却不接,只对着一旁桌案扬了扬下巴,道:“放着吧——你文章呢?先看了再说。” 程子坚连忙双手递过自己文章。 那韩砺顺手接过,低头就看了起来,扫完一遍,回到自己桌前,全无谦虚意思,直接用小笔点了朱砂,就在那原文上批改起来。 倒是蔡秀收拾好桌案,忽然问道:“正言,你那冷粥还吃不吃的?” “今早先不吃了,你若要吃,拿去便是,不用还了。” 蔡秀顿时一噎,笑道:“那倒不必,我不像你,我早上是吃惯了热食的。” “知道了,你要去膳房是吧?要是回来晚了,我自会帮着向先生解释,不用担心。” 那韩砺头也不抬,只在程子坚文章上圈圈改改。 蔡秀哪里想到,从前日日吃冷粥的同窗,居然有被人用脸把冷屁股贴热的一日,竟是堕落了,还护起食来。 他有心再提一句那食盒,想要分一杯羹,到底要脸,又觉老大没意思,索性出得门去。 程子坚忐忑而立,心中都是自己文章写得如何,只盯着韩砺,也无心去理会旁人。 倒是韩砺抬头看了看蔡秀出去的身影,复才继续。 一时改完,他把那文章递回给程子坚,又道:“其余都是小事,只有一点要十分注意,平日里文章也就罢了,策问乃是问策,你既是给了对策,怎的还如此心虚?或可,或能,或得,或有——你一个对策者时时‘或’,要我取策者怎么办?便是想要用你,见你这样没有底气,也不敢用了。” 程子坚忙把此项记下,回头再看一遍自己文章,果然正合那韩砺所说,一时有些丧气,道:“文乃心声,实在我没甚底气,行文时候,也不敢笃定。” “你这样性格,光读书是不会有底气的。” “你文章写得犹豫,是因为你所知太浅,不多经多历,就算你有几分文笔,日日只在学斋里伏案苦读,学看他人文章,能学得多少见地?” “纸上所得,写出来终究也只是官面文章——你我一样田亩出身,原比起那等世家贵族子弟更懂酸苦味道,整日只对着几个字雕琢来雕琢去,又能顶什么用?难道就能把茅房里的轮回五谷雕成金子?” 程子坚听得呆住。 他那心如同被猫抓一般,忍不住躬身问道:“那……若是兄台来写,会如何宣谕教化百姓?” 韩砺不答,而是反问道:“百姓为什么要人教化?” 程子坚懵了一下。 “上好健牛,一斤生肉一二百文也打不住——你也是百姓,你吃得起吗?” 程子坚一个月补贴不过数百文,吃饭都要算着来,听到一斤好肉都要一二百文,一颗禁不起吓的贫苦之心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忙不迭摇头。 “那谁人能吃得起?” 谁人吃得起? 自然是奢遮权贵,豪强大户,另有一干跟风人物。 韩砺冷笑道:“活牛价格不过十贯钱一头,宰杀成肉,一牛得肉二三百斤,一斤可卖百文,私宰的健牛要价还能更高,其中利差多少,是人都会算——得利这么多,叫人怎么能忍?” “便是孔子再世,也未必能斗得过他这孔方兄弟,有什么好教化的——等查得清楚谁常吃私宰牛肉,我骂谁就是了。” “管不了卖的,我还骂不了买的吗?” 程子坚一时目瞪口呆。 那韩砺看他表情,却是正色道:“你听过就罢了,不要学我。” 感谢书友20170222134110318亲送我的香囊一只,平安符一枚=3= 谢谢黄色天蝎宫亲给我挂的平安符,么么哒:) (本章完) 第25章 柚子 第25章 柚子 哪怕韩砺不特地交代这一句,程子坚也是绝不敢学他的。 骂人也要讲究天赋。 骂得不好,骂不到点子上,不仅得不到名声,还容易引来一身骚。 程子坚自认只是个寻常人,只适合老老实实走他的寻常路。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韩砺生出佩服之心。 拿到了批改后的文章,又听了对方许多指点,程子坚也不好意思再做耽搁。 临走之时,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指了指被自己放在一旁的食盒,道:“韩兄,里头除却糯米饭,还有新做的烧麦,又配了排骨清汤……” 他说到此处,只觉嘴里已经分泌出口水,好悬说话时候留意了些,不至于当面流出来。 “最好……最好要趁热吃,千万别给忙忘了。” 韩砺正要点头,忽然愣了一下,问道:“不是羊肉馒头么?” 他说完这话,似是自觉失言,复又道:“多谢你特地给我带许多早饭来,只下次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自备有吃食。” 但程子坚也是吃过那羊肉馒头的,哪里不晓得对方哪一句是真心,哪一句是客气,忙道:“那烧麦也有香葱羊肉同香葱猪肉馅,不比羊肉馒头逊色半分——昨日那馒头乃是厨家特地做的,平日里没有,我已是同她说好了,下回若再做,务必给我留上一些,到时候再给韩兄来送。” 又道:“韩兄那粥平日里也能吃,我又不是时时来的,一点吃食,就当换换口味,不值什么。” 韩砺皱着眉,几次想要张口,半晌,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只把手伸进桌案下的书洞里,叮铃咣啷扯出来一串钱,递与程子坚,道:“也不好白吃你的——别推了,你一个月才得几文补贴。” 他脸一板,程子坚就再不敢拒绝,老老实实把那钱收了,心中已经有些淌泪——收了钱,不就变成是买卖了吗? 他还想今后借着送早饭多多亲近,才好拉关系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看他哭丧着一张脸,那韩砺又指了指角落处一个布袋,道:“你日日送东西来,也不好总是空手回去,那处有些柚子,我嫌剥皮去籽麻烦得很,不愿吃,你装些走,再放就要坏了。” 程子坚过去一看,果然彼处那大布袋靠墙角贴着,袋口大开,露出里头黄滚滚一个个极大柚子来,少说也有一二十个。 抚州也产柚子,虽比不得桂州沙田柚名气,味道却不差。 程子坚家里就有一株柚子树,他自小吃过不少,对这东西并不陌生,知道一开春,柚子就不禁放,按着韩砺懒惰于吃的脾气,说不定真要坏了,于是也不啰嗦,拿一旁绳兜装了两兜,一兜足有五六个,吊在手里,复又取了上回的空食盒,这才告辞而去。 回到学斋,他先杀了一个柚子来试,除却皮厚,那肉清甜可口的,味道倒是很不赖,便特地寻了个干净布袋,单装了六个出来。 *** 而另一头,那何七早已提着小小的篮子回到了国子学。 他去时一路快跑,回来也走得甚急,早已口渴,一进得学斋,也顾不得旁的,随手放了篮子,先开了那竹筒就要喝汤。 然则宋妙那汤锅一路都有火垫着,本就滚烫,何七跑得又快,汤水装在竹筒里,其实没有晾凉多少,此时没有防备,一大口吞下去,直接被烫得“吷”的一声叫了出来,呛得一脸并半个衣襟都是汤。 他烫得舌头生疼,又嫌身上脏,因屋内无人,也无清水,只好急忙往外去寻水源。 含了会冷水,又擦了擦前襟脏污,何七仍觉浑身不自在,但一心惦记着那烧麦,只得匆匆先回了学斋,预备把好容易得来的早饭给吃了,再叫人来帮忙换一身衣裳。 然则这一回刚一推门,何七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怎么这么香! 好像……是香葱羊肉的味道…… 可他的篮子明明是盖上的! 等他疾步迈进,果然见得自己放篮子的桌案前站着一人,手里还捧着那糯米饭,一口又一口,吃得正香。 “王庚!!!” 何七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里,几乎是跑也似的过去。 被他称作王庚的是个十五六岁少年,穿着一身锦袍,本来睡眼惺忪,听得这一声叫嚷,手险些都抱不稳荷叶包,忙回头看了看,道:“一大早的,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唬我一大跳,先生又还没来!” 说着又举了举手里的糯米饭,道:“这就是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宋记糯米饭?果然他们太学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我尝着也就这样,虽说味道还不错,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复又指了指那打开的篮子,道:“倒是这下了葱的羊肉兜子,同放了豆腐干子的素兜子有些吃头——你哪里得来的,难得还想着我。” 何七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等走近了,见那篮子盖开着,一颗心早凉得不行,都能同早间汴河水最上面结得一层冰比一比冷,再听王庚点评烧麦,简直人都要碎了。 他咬牙道:“什么兜子,这是我好容易得来的烧麦同糯米饭!!我排了两日队!!姓王的,你晓不晓得什么叫不问自取为之贼的!!” 他一面叫,一面委屈得眼眶都红了,不多时,眼泪简直都要掉下来。 且说这何七在国子学中年龄本来最小,家中长辈又常常娇惯,倒叫他养成了个惹不得的性子。 学斋上下知道他脾气,又兼此人平日里十分疏阔,爱玩爱闹,闹过就罢,也不记仇,人缘竟还不错。 这王庚见状,当真吓得不行,口中道:“我看你放我桌上,以为特地给我带的……” 又道:“平日里我们也是随意吃,不见你计较……” 他说着,因见何七瞪自己,哪还敢再辩白,忙把那篮子递了过去,小心陪道:“还有,还有一只,像是猪肉馅的……” 因嫌那猪肉贱,比不上羊肉香,他就没吃,此时却不敢把这理由说出来,又道:“是哪家的?我这就叫人去买个百八十个的回来,必定组一群人偷偷给你望风,不叫你家里晓得你又在外头偷吃……” “买个屁,那摊主今日都收摊了!”何七忍不住爆了粗。 “啊……”王庚绞尽脑汁,忙又道,“不过几只烧麦,难道只那一家会做,我这就安排人回家里现做了送来,今日必定让你吃上!” 何七闹了一阵脾气,也自觉丢脸,晓得是自己把篮子放错了位置,怪不得旁人,但那难受劲怎么都过不去。 幸而他心中还惦记烧麦,虽仅剩一只,但依旧担心凉了后会减少风味,便无暇理会旁的,忙将那篮子接到面前。 因眼泪发咸发苦,又与鼻腔、口腔相通,他深怕影响了味道,忙把眼泪擦干净,又喝了几口水清口,“哼”了一声,到底迁怒还在,道:“我难道是没吃过东西的人?若不是这摊主……罢了,不跟你计较,你懂个屁。” 他骂完之后,小心捧着最后一只烧麦,送入口中。 多谢卿眉瘦亲亲给我的平安符:) (本章完) 第26章 香口 第26章 香口 没有在饿着肚子的一大早吃过比例恰好、熟度合宜香葱猪肉馅的人,很难想象这种味道。 猪肉不同羊肉,没有羊肉那股浓郁的香,也不如羊肉那样紧实,可它肉质更嫩,味道也更柔和。 换言之,它不会抢味。 如果说香葱羊肉馅里是葱为辅,帮着激发羊肉的香气,另还能解腻,那在这香葱猪肉馅里头,香葱与猪就是相得益彰,互为辅佐。 葱白的熟度是带一点点呛辣的,正好提鲜,葱青熟透了,与猪肉肉糜混在一起,十分均匀、贴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烧麦皮实在是薄,却韧,包着丰盈的汁水——野葱贡献出了自己葱香,煎爆过的猪肉付出所有肉香。 那前腿肉三肥七瘦,肉质更为细腻,肉味更足,偏偏又因为带着筋膜,自有嚼劲,其中油脂感的一点点腻口很好的给葱味包裹住。 一口下去,还有些微烫嘴的汤汁几乎是爆开在何七嘴里的。 甘甜、鲜香的一汪汤汁,是香葱和猪肉共同努力的结果。 何七先是快快地嚼,因为还有些烫,不多时,就变成慢慢地嚼,唯恐囫囵吞了下去,浪费这样好滋味。 但再如何细嚼慢咽,那香葱猪肉烧麦毕竟只有一个,很快就已经被他吃得干净。 别说意犹未尽,连打个底都没能做到。 一时之间,何七看向王庚的眼神里埋怨的意味更重了。 后者只好装死,忙把那竹筒送了过来。 何七接过,先还有点担心再被烫到,只敢小心地喝了一口汤。 竹筒里的排骨清汤已经洒了一些,又敞开许久,此时温度正好。 他喝了一小口,一尝到味道,很快又喝一大口。 汤很清淡,但是并不寡淡。 骨汤清透,萝卜切成片,片片都只有一分厚,但毕竟是最后下,吃着还有带着一点口感,不至于入口即化。 因为形状还在,尚未煮得过透,白萝卜自身的味道也就保留得更好,一咬下去,清、甜,萝卜味还解了骨头熬出来的浮油。 汤上面撒了些小葱,清新的骨汤肉香、萝卜清香之外,又多了淡淡的新鲜葱香。 汤的咸味其实并不十分够,口味是偏淡的,但缺的这一点盐,正好叫人一口气喝完一整竹筒汤也不会觉得口中发渴。 其实就是个日常的炖汤,但因为调味、搭配都恰恰好,喝起来就格外清淡、舒服。 这汤完完全全就是跟糯米饭,尤其跟那羊肉香葱、猪肉香葱、荠菜笋丁豆腐干子烧麦搭配的! 香葱羊肉、香葱猪肉味道浓郁,吃完之后,正好拿这汤清口。 可何七自己只吃了一个猪肉香葱烧麦,又清什么口呢? 那王庚又如何会看不到来对面人谴责的眼神,忙躲了出去,也不敢撂下这事不管,只得去得后门。 还没到地方,他就觉得路上越发地暗,像是要变天的样子。 等到得门口处,外头已经呼呼刮起风来,似乎立刻就有雨雪要下。 门外正围着不少书童,其中两个乃是一惯跟着王庚的从人,来给自家少爷送早饭的,此时见他出来,忙上得前去。 王庚接了早饭,却不着急走。 他没有搬何七的名字,只说自己今日吃到一种吃食,长得同兜子差不多,品种是两荤一素,荤的是什么馅料,素的又是什么馅料,主要是什么调味,吃着什么味道,怎么怎么鲜香,皮分别又是什么口感,如何如何薄,说着说着,竟把自己也说馋了,回味起方才吃的两只烧麦,居然有些理解起何七的心情来。 等把那烧麦模样形容好了,又说糯米饭,如何软糯,如何咸香,里头配了什么丰富佐料,其中有炸过的增香,有咸酸的解腻,又有那绿豆蓉…… 说完之后,他又觉得那糯米饭好似当真是有点东西的,并非自己原本想的那样简单。 一样样报完,王庚复才吩咐道:“请母亲安排厨房照着做些送过来,我要拿来招呼朋友——最迟今晚就要,不要拖,我都答应下来了!” 两个侍从听他说了这一堆,虽食材没有一样是贵的,但总感觉做起来并不简单,哪里还敢耽搁,连忙赶着回府报信去了。 除了寻常厨班,王家还养了好几个老厨子,手艺都不错,见得侍从匆匆而去,王庚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只等着晚上家中送了吃食来,最好比今日自己吃的更好吃几分,才能算得上是给那何七赔礼。 *** 此处的王庚安排走了从人,酸枣巷里的宋妙却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她原本都要出门采买了,不想外头天低云厚,没一会,已是呼呼刮起大风来。 因怕半路遇得下雨下雪,她便改了计划,生好火,慢慢做起糯米饭里的酥脆炸面来。 这个东西有些耗时,但又不能一气做太多,否则放得久了,容易变味起哈,故而宋妙都是每天现做。 才炸了一盆,她就听到有人敲门,出去一应,竟是那孙里正。 对方显然是冒风而来,半白的胡须都被吹得乱了。 宋妙见状,忙打了个招呼,又把人往里让,要给他倒茶。 孙里正也不讲究那些个红白忌讳,迈步就进了门,先把宋妙拦了,稍稍寒暄两句,便道:“昨日我那婆娘回来,给了我不少契纸,说你一个小姑娘,十分争气,我一看,果然争气,就捡着熟悉的名字把这些个契书送了过去,他们看我老脸,多少肯听几句,也没什么二话,送完之后,还剩这些……” 他一面说,一面递过来一迭文书。 “剩的这些个人,一则我并不怎么相熟,二则离得也远,我一个里正,没什么权势,遇得生人就说不上话,前两日那廖倾脚还使人来找我,说是得了个什么员外吩咐,特来叫我少多管闲事。” “娃子,我给你交个底,后头事,不是我不帮,实在帮不上,你若有办法,赶紧使,不要拖——我晓得你这几日在太学那头卖早饭,卖得也好,有个几年,说不准真能债给还了,只旁人未必给你这个机会。” 宋妙接回来那些个文书,剩得倒也不太多,不过七八份,数额有大有小。 她心中有了数,更晓得孙里正夫妇能反复来提这一句醒,便是十分好意,自是不住道谢。 且说那孙里正送完文书立时要走,宋妙苦留无用,然则对方一要出门,外头风声不停,另又添了雨声——竟是下起雨夹雪来。 风雨甚大,孙里正又没有带伞,这一回却是真个走不了了。 宋妙便搬了凳子出来,请他在堂中坐着等,又倒了茶水,送了些炒米、酥脆炸面之类的小食过来。 孙里正倒是没有推拒,坐下吃了起来,又问些衣食难处的话。 宋妙应了几句,却是忽然道:“上回婶子来,只说您二位都挺喜欢吃香口的。” 孙里正便道:“是有这回事——我吃着你这些个炸裹子就很有滋味。” 宋妙起身看了看天气,道:“昨日婶子送了许多芋头山药来,我正要回礼,只还来不及,今日既是孙叔来了,趁着等天晴,我一并做了,给捎回去,岂不是好?” 孙里正自然连忙拒绝。 宋妙只笑道:“本也是在炸东西,油是现成的,其余都是借佛献佛身……” 她说着,果然去后头搬了油锅出来。 前灶还有余火,添了柴,一开灶门,不多时就燃了起来。 趁着火慢慢烧,宋妙也不用旁的东西,只把朱氏送的芋头取了两个出来。 好肥好肥的一章啊!!! 说起烧麦,如果有朋友到内蒙玩,又遇到季节,可以尝尝当地的沙葱羊肉、沙葱猪肉烧麦。 沙葱也叫蒙古韭,实心,基本没有葱辣味,但是更有葱香,脆、嫩,像韭菜也像葱,跟羊肉一搭,有很独特的风味。 不过,私以为东西北的馆子整体上都会稍微口重一点,如果是口轻的朋友,可能会觉得调味过咸,也可能吃不惯这个味道,虽然但是,还是很值得尝试一下,拓宽一下舌头的见闻。 (本章完) 第27章 反沙 第27章 反沙 世上最香口的东西,自然莫过于炸物。 取了芋头,趁着削皮的时间,宋妙问道:“孙叔是不是不爱吃甜口?” 孙里正先还拒绝,见宋妙执意要做,便指了指一旁桌上的炸裹子,道:“我吃这些个就是——你婶子爱吃甜口,你照她的口味做罢,不然你做了咸的,等带回去,她肯定又要啰嗦。” 宋妙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笑道:“那便做些甜口的给您带回去。” 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将那芋头削切好,分散着下了油锅。 没多久,满屋子都是炸芋头的香气。 孙里正本还在吃炸裹子,此时也忍不住去看向那锅里。 宋妙察觉到他的视线,便从锅里先捞出一个薄薄的饼状东西,沥干油,用个小碗装了,又取了干净筷子来,一并送到孙里正面前小破几子上,笑道:“刚出锅,还有点烫,孙叔先吃着玩——这是咸口的炸芋头丝饼。” 刚出油锅的炸物,一放下来,那油香和炸芋头香就已经开始往鼻子里冲,哪个人能拒绝? 孙里正反正是拒绝不了。 他“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夹着那饼看了一眼——芋头丝切得很细,分明地伏在早已炸透的面糊上,已经炸得香酥。 一口下去,烫烫的,咸香口,先是吃到芋头的嘎嘣酥,后是面糊的酥脆,油脂香极浓,时不时还能吃到一点椒末,不至于麻舌头,却很增味,配上葱香,口感更为丰富。 孙里正吃得人嘶嘶呼呼吹气,又等不及冷——炸物就是吃这一口才离火的热,要是凉了,那好吃就要减少三五成都不止。 油炸吃食,复炸之后油度本来就会减轻不少,况且这炸饼只有掌腹大小,孙里正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根本来不及腻,只觉得刚起了瘾,后头就没了。 他心中十分想再要一个,只不好开口,索性站了起来,做一副去灶台边想给宋妙打下手的模样,预备看看有没有剩余材料,能不能择机再做讨要。 但才一走过去,宋妙就递过来一只碗,笑道:“早上剩的纯骨,我添了些萝卜熬了熬,倒是萝卜味大过肉味,正好给叔用来下火。” “不用,不用,我就只吃了一个炸饼罢了!” 孙里正借机摇头,只是那一句“多吃两个才好下火哩”已经话到嘴边,一则觉得过于刻意,过于不要脸,二则又闻到那萝卜汤的清甜味,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只把碗接过,又开始喝起汤来。 而此时的宋妙已经炸好了芋头,开始熬浆。 孙里正本来还在喝汤,闻到那特殊香味,忍不住看向锅里寻个究竟,刚定睛,就见宋妙一手倒芋头条,另一只手锅铲快速翻炒,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炒了足有一二十下,锅里的浆跟变戏法似的,一瞬间就结成了白色的霜,混着橙黄色的不知道什么碎末,并翠绿的香葱粒,十分均匀地裹在了芋头条表面。 孙里正看得眼睛都瞪大了,问道:“这是什么吃法?” “叫反沙芋头。”宋妙解释道,“也是广南吃食,松口得很,老人小孩都能吃,只是凉了后不如热的好吃——孙叔虽不爱吃甜口,这倒不太甜,尝尝?” 她说着,果然用锅铲铲了几块,送到孙里正面前。 孙里正忙把余汤喝尽,用空碗接了那反沙芋头,夹了便吃。 还没送入口中,他就闻到了很特殊的一股子香气,先是野葱的香和清冽的柑橘类油皮香——仔细看了看,竟是香橼橘黄色的皮切成极细的小粒,其中又有不可忽视的炸芋头香,还有丝丝香甜味。 等咬一口,芋头本来自身带的甜味很淡,芋头外那一层霜已经形成了薄而均匀的壳,遇齿就碎,破开得毫不费力,咬进去之后,只有香绵的口感。 里头的芋头炸得很好,松而不硬,特别化口,绵、软、粉、香,完美地呈现了荔浦芋头应有的口感。 这东西香喷喷的,一吃就根本停不下来。 孙里正吃着吃着,等到那碗见了底,才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比起方才那芋头丝炸饼,这甜口的反沙芋头,怎的好像更好吃一样? 明明是一样的芋头,这几日家里用来蒸了吃,煮了吃,其实吃的时候已是觉得味道很不错了。 然而跟今日在这宋小娘子处吃到的一比,虽不能说是糟蹋东西,但确实…… 自己家里的那些个荔浦芋头,好似……有那么一丢丢……死而不得其所哇!! *** 雨雪稍小了一点,孙里正就急匆匆告辞了。 他手里提着食盒——原是自家前日送来的,这会子完璧归赵不说,还盛了大半盒刚出锅不久的反沙芋头,提在手中,沉甸甸的,叫他心中都有些高兴。 好吃的东西,再重,提着也是不觉得沉的。 更何况分量有这么许多,他走上个百十来步,就敢偷偷抽一条出来吃——左右家里并不太远,哪怕敞开肚皮地吃,到家时候也不至于剩得太少太难看。 边走边吃,孙里正低着头,也顾不上怎么看路,直到颈项间冷不丁冰了一下,抬头一看,雨雪居然又大了起来。 不远处正好有个汤面馆子,他忙快走几步,进去躲避。 附近几条街都是邻里,尤其是那等做买卖的,哪有不认得孙里正,少不得同他问好,又招呼他坐。 眼见那雨雪比起先前才下时候还要大,一时半会不像能停的样子,孙里正索性便点了壶热茶,就着反沙芋头,慢慢悠悠吃了起来。 清茶解腻,芋头香甜,别提多惬意了。 然而才就了半盏茶,只听外头一阵热闹,帘子一掀,进来几个人。 众人服色制式相同:短衣塞着腰,裤管结了束——原是巡铺里的巡兵。 孙里正自然个个认得,忙起身同他们打招呼,又向当头那一个问道:“又雨又雪的,这鬼天气,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诸人口里各自招呼,顺势在孙里正边上一桌坐了。 多谢黄色天蝎宫亲送给小七的烧麦纹香囊和平安符各一只,感谢miya爱古言亲给我的香囊^_^ 谢谢天空一样自由亲给我的平安符,么么哒=3= (本章完) 第28章 旧事 第28章 旧事 麻烦朋友们刷新一下书架,上章后半段补了一点内容,可能得辛苦往前翻几页,不然会接不上。 看到评论提醒,回头对了下,昨天的更新确实做饭写得太细节了,比例有点失衡,就删掉了一些,但不影响剧情,前半段不用重看哈~ 俺头一回写美食文,有点拿不准度,做法有时候会写太细,辛苦大家看到过了就提醒一下,我会估摸要不要调整的^_^ *** 当头那个先让手下点茶,见左右都是自己人,复才低声回道:“别提了,跑了一大早上——前一阵子元宵,城里头有多乱你是晓得的,走丢了百十来个人,多是妇孺,找到今日也没几个寻回来的,上头恼得厉害,州衙里换了好几个官了,而今那推官又是新上任,催着我们要个结果——去哪里找结果给他看?” “都过去十来二十天了,走丢的人说不得早卖出京城去了,也没办法,出来四处搜搜,越性也抓抓赌,总不好空手回去,免得又被都头排揎!” 又问道:“这不早不午的,你怎么在这?” 京中年年上元节都走丢不少人,孙里正自然知道,先跟着唏嘘一番,等后头听到抓赌二字,忽的想起家中那二弟。 他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只想着把关系拉近些,因默默点了一圈人头——寥寥几个,并不多,便一咬牙,道:“前次酸枣巷不是有个人落水没了么?我看他家只剩个孝女,就帮着说了几句话,那小娘子倒有良心,特做了些吃食来谢——弟兄几个尝尝?” 都是从天没亮就跑到现在的大老粗,个个饿着肚子,也不跟他客气,道了谢,夸一句“老孙仗义”,就开始纷纷往食盒里伸手。 还没等孙里正想好怎么把那食盒收回来,才不至于过分小气,那门口处帘子一掀,哗啦啦一下子,又涌进来十来个同样装束的巡兵。 众人左右看了一圈,见得同伴,已是往此处走来,还有那性格活泛的,离着好几步就笑道:“吃什么呢?这么香?” *** 等到雨雪终于停了,孙里正同一众巡兵从铺子里走出的时候,原本沉甸甸的食盒,已经变得空空如也。 想也知道,抓赌又怎么可能只出这么三五丁人?自然是要两队人马打底。 ——三十来个汉子,哪怕一人只两口,多少好东西能禁得起他们吃? 然而食盒都打开了,孙里正又岂能小气?只得在心里流着眼泪,面上还要殷勤周到,直劝大家吃,又说没关系。 这会子还有几个巡兵吃上了瘾,跑过来打听,问他哪里能买到。 孙里正刚要回答,就听得身旁两人低声交谈。 “前头那个,你看像不像早上那桥头赌坊子里跑脱的?” “是有点像——狗崽子看到我们了——他掉头了,他要跑!” 孙里正一抬头,果见前头不远处一人正好转头,快步往回走。 他看对方身形、体态都有点眼熟,心中顿时一紧。 几个巡兵甚至不用对视,也不用说话,已经不约而同地一齐追了上去,又叫道:“前头那小子,就你,别跑!给我站住!” 一群才掀帘子出来的也立时就跟了上去,但没多久,又都回来了,狠狠啐道:“小子跑得跟狗似的,倒还挺快!” “下回再给我逮到,看不把他腿给打折了!” 孙里正也不敢多做停留,匆匆找个借口告辞了。 他也不先回家,而是路上买了些果子点心,去了半条街外的叔婶家里。 一进门,他先叫“老二”。 但孙二并不在家,只有孙里正的婶婶带着两个小的孙辈在。 “那不争气的自打过了元宵就再没着家了,因怕出事,昨儿早他媳妇同他爹分头都出去找了,因晓得你忙,怕你急,就没敢说,想着要是过两天还找不到再说。” 生得这样儿子,一个月里没几天是着家的,那婶娘也没奈何,虽也着急,却已经有些习惯。 孙里正总疑心方才自己看到的就是孙二,生怕弟弟真给抓了。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跟老人抱怨,此时只好道:“这是什么话,还是得早早交代我一声,说不得就找到了——若是耽搁久了,真出事就麻烦了。” 等一出门,他就又各处打点,找了一圈,也没得到什么消息。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另一头,宋妙送走了孙里正,又把家中杂事理了个七七八八,见天上雨雪渐收,明日不像还有坏天气的样子,便背了个篓子上街采买。 这回她补够了一应材料,正要回家,就见朱雀城门边上围了不少人,都在看榜上贴的告示。 她走得近了,听得前头有人道:“怎么这人像瞧着怪眼熟的,先前不是贴过吗?今日又贴?是个什么意思?” 又有人凑到前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道:“就是一个人!是先前州北瓦子走丢的那个女子,今次赏钱加了,谁能帮着找到人,能得百贯赏钱。” 一听这个数字,人群中顿时喧闹起来,个个议论纷纷。 宋妙也抬头看了看那画像,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此人,便要转身离开,却听不远处有个婆子道:“说什么走丢,依我看,必定是被拍子的给拍了去,元宵到今日都多久了?衙门搜检也没搜到,怕是早被卖到外地,莫说百贯,就算给个千贯也未必能找到。” “去年有个宗亲家走丢了女儿,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日也是到处搜检,可到了如今都没找回来。” “年年元宵都丢那许多人,能找回来几个的?” “也未必,听说这回走丢的是个绣娘。” 说话的人语气里带着几分神秘:“我那表外甥的外侄儿是在曹尚书门下做事的,听说今次走丢的正给曹家做嫁衣,偏那日身上还带着曹家女儿的霞帔——下个月就是婚期,这会子把嫁衣丢了,而今还是那绣坊自己找,暂时找不到,到得最后,肯定要报给主人家听的,他们当官的找人,说不得比宗室家好找!” “那绣坊另寻几个绣娘赶赶工不成么?” “不成,走丢的那个用的什么技法,叫什么割什么丝的,精细得很,十天半个月的连根毛都赶不出来——若叫你衣服正面同个凤凰似的,一转身,背面变成猴子屁股了——你受得了?” 有个识货的忽然就插口问道:“是不是刻丝?” 前头说话那个愣了下,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听到此处,宋妙一下子就站定了,寻了个空位,又仔细去看那告示。 告示上写得十分详细,只说某某绣坊走丢一人,姓沈,人称荇娘,苏州人氏,又说了身量,走丢时候穿的什么衣裳,另还有年龄、相貌、特征,最后还附上一份画像,并用红字标明赏钱。 看到沈荇娘三个字,又想起方才众人所说刻丝,宋妙再也走不动路。 她想起了平阳山上的旧事。 (本章完) 第29章 毛病 第29章 毛病 她从小就好高骛远,又贪得无厌,偏还三心两意,往往一时喜欢玩这个,一时又喜欢玩那个。 但不管喜欢什么,家人都极力支持。 也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有一阵子,她喜欢上了绣。 刚绣出一片扁扁的绿叶子,大伯伯就夸了又夸,说她天赋超群,将来必能成个天下知名的绣娘,青史留痕。 等二娘子回来得见,更是抱着那叶子看了又看,说要装起来挂在自己床头,又一迭声催着人出去给她找师父。 大伯伯就说,既然请了,一定要请个缂丝师父,什么“一寸缂丝一寸金”,要学就学最顶级的。 隔壁沈家的叔叔们隔天就下了山。 他们兵分两路,大的去了定州,请回来一个老绣娘,擅绣福寿吉祥图样;小的去了苏州,请回来一位年轻的绣娘子,善绣鸟虫鱼。 她学了半年,其实不过刚入了个门,但小孩子没定性,她又尤甚,很快就不爱对着针针线线,耍起了赖。 自己家养大的孩子,再臭也是香的。 三娘子就骂二娘子,说她挑也不会挑,本来女红就难,缂丝又是难中之难,说不得要一辈子把人绑缚在织机前,要是孩子喜欢就算了,可她这样性子,怎么能如此束缚。 又骂大伯伯脑子有包,从前给人画饼画出毛病了,自己家的孩子,最要紧就是健康,只要能平安长大,顺遂轻松一辈子,比旁的不知道强多少倍,真要青史留名,你自己跳了墨缸,再到纸上滚名字去,别嚯嚯小孩。 山上自然没有人会舍得强逼她吃苦,便由着她撂开手,又喜欢别的去了。 但请来的师父并没有辞去。 定州的老绣娘没有子嗣,随着年纪越大,眼、腰都越发不好,比起回乡看侄儿一家的脸色吃饭,更喜欢山上的日子,便在此处安住了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教,又给众人做些衣衫。 而苏州的绣娘则是同请她上山的沈叔叔处出了感情。 他们两人成了亲,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单名一个荇字——这个荇字还是宋妙从盒子里拈出来的名字。 可惜小荇没养住,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后来大伯伯出了事,大家匆忙下山,沈叔叔夫妻二人也在其列,只说安定好之后,立时就写信报平安。 但自己等了许多日子,也没有等到信,就…… 宋妙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来到此处不过几天而已,这一双原身本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已经添了不少干活的痕迹。 而其中右手大拇指指跟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痣。 痣的颜色、大小,都同原来自己手上的那一枚毫无二致。 眼下的“宋妙”,同数十年前平阳山上的“宋妙”,简直有着同一具身体,可分明又不是同一个人。 但此时这个走丢的绣娘也姓沈,也是江南东路人,叫荇娘,也擅缂丝。 她会不会跟沈叔叔一家有什么关系呢? 宋妙不知道,但只要能找回来一点山上的消息,她都想要试试。 此时,边上的那个妇人已经又有话说。 她唾沫横飞:“这个什么刻丝本来会的人就不多,那绣娘本是江南东路来的,世世代代都做织做绣,偏她这一支手艺最出众,尤其走丢这一位,说是去外地拜了个师傅,学了十来年才学会,比起教她的做得还好,织的凤凰啊、鸟啊、蝶啊,都跟活了一样,看着会飞似的!” “偏那日她好容易做完,带着要去绣坊交差,谁想到,竟连人带东西一起丢了!” 一时又有人好奇问道:“你方才说她给曹尚书家女儿做霞帔,是哪个曹尚书啊?” “礼部那个,这可是穿紫袍、配玉带真人物!” 一下子,在场人人笑了起来。 “要是吏部尚书家女儿的霞帔丢了,说不定能找回来,这礼部……清水衙门,难说啊!” 宋妙又站了一会,听着众人议论,眼见再无什么有用消息,便又仔细记了告示上内容,复才打道回府。 她一路走,一路在仔细思索方才知道的沈荇娘情况。 京都府衙出动人手都找了许多回,绣坊也一直在找,还张榜悬赏,但都没有消息,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无钱无人,也无甚身份势力,自然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有结果。 她虽然急,却不忙。 此时暂无头绪不说,凡事也有先有后。 救人先救己。 眼下自己都尚在泥菩萨过河,当要努力自保,先把身上背的麻烦解决了,才好腾出手来,再看其余。 *** 此时此刻,同样着急的却是不只宋妙一人。 国子学中,那学生王庚好容易等来了从人送来的食盒,打开一看,里头果然都是热乎乎的兜子,长得跟早上的烧麦颇为相似,其中也是香葱羊肉、香葱猪肉、荠菜竹笋豆腐干子三色品种,都香味十足,便终于松了口气,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先夹起了一只香葱羊肉的。 但刚吃出味道,王庚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香葱羊肉的馅,自然不会难吃,但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他总觉得这东西比起早上吃的,逊色了不只一筹。 王庚不是厨子,分辨不出来所谓生熟肉混馅和普通生肉馅相比的优势,但他吃得出早上的更香、更鲜,连葱味都更新鲜、提神似的。 不独如此,早上那外皮实在漂亮,薄薄的,果然一朵小小儿。 此刻食盒里的兜子也努力捏成了儿,但那瓣怎么看怎么不如早上的漂亮、轻盈——一嚼,果然皮厚了些。 调味也没有那么合适,好像咸了一点。 一桩一桩的,其实都是细节,但吃进去,就变成差了不少。 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满分十分,这羊肉香葱馅的兜子少说也有个七分。 但等他再夹了一只荠菜竹笋豆腐干烧麦的,还没送入口中,脸上的笑意就有点维持不住了。 皮确实很薄,但只是夹起来这会的功夫,居然已经破了,幸而底没破。 然而一吃,王庚就觉得底那破不破意义都不大了。 ——居然添了荤油,汤汁都有些油腻腻的。 这素烧麦就是吃这一口清野味道,添进去多多荤油,还加了不知道什么调料,把那清爽感觉破坏了不少。 要是没吃早上的烧麦,他可能都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可眼下一对比,甚至都有些不好意思拿给何七去赔礼。 但这并不能怪王家的厨子。 须知已经转述又转述,他们不是亲眼所见,又没有吃过,怎么知道早上的烧麦是怎么一回事? 况且王庚又不是厨子,他的形容多半带着个人喜好,厨子们只好乱猜——若叫他们按着自己的做法发挥,必定能好吃上不少。 此时犹如一道命题作文,出题者偏还给了自以为是的文字解析,其中全是自己瞎想,学生们看了,当真有还不如没有,自然是怎么答怎么偏题。 但毕竟送都送来了,王庚还是把这食盒提回了学斋,只一边提,心中一边忐忑——自己吃了都觉得不怎么满意,等进了何七那张刁嘴,还不晓得会挑出多少毛病来。 多谢miya爱古言亲给我的香囊一只,平安符两枚^_^ 感谢麦兜爱小嘟亲送我的香囊,书友20201004200215127给我的平安符=3= (本章完) 第30章 建议 第30章 建议 不过这一次王庚属实是多虑了。 他回到学斋之中,发现竟不见那何七影子。 因心中实在有些七上八下,王庚索性将一个食盒摆在堂中,叫众人都来试味。 此时正是两课之间,哪怕国子学中人人不缺这一口吃的,听他把早上事情说了,知道这是给何七赔礼,也都愿意过来凑点热闹。 很快,就有人做出了点评。 “皮厚了。” “味道也不够好。” “完犊子了,是不是送过来的时间太久了?我吃着这皮不对劲。” 有刚回来的人不知道始末,听说这些个吃食是王庚带回来的,众人尽在挑挑拣拣,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尝了一个,还给他捧场道:“兜子不就是这个味道,你们还想怎的?白吃白喝,还挑上了?” 然而等得知这是王庚吃了何七的东西,此时特地拿来给他倒赔的,此人立刻就变了脸,道:“那不成,这东西入不得小七的眼。” 又同王庚道:“我教你个乖,那外头食巷有个摊贩,挂个‘宋记’招牌的,每天早上卖绿豆蓉糯米饭,那摊主今早新出了几样烧麦,跟兜子差不离,皮却薄许多,味道十分好,你叫两个小厮明日早早去排队,多买些回来,小七肯定不会再怪你——今早还是我同他说,他才跑去买的哩。” 此人把话说完,再一抬头,却见王庚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看着怪咬牙切齿的。 *** 次日天边方才蒙蒙亮,宋妙就出了摊。 不管外头多少乱七八糟的事,食巷里依旧是热热闹闹的。 今日她特地来得早了些,想着不要叫那些个学生空等太久。 果然到得地方,自己惯常摆摊的位置处只零零星星站了几个人,并不多。 但还没等宋妙松一口气,才一走近,就见在地上摆满了长长的一排东西。 有陶壶、食盒、竹篮、竹篓,甚至还有木匣、藤筐等等,只要能装东西的,大大小小,排成蜿蜒的一条线,虽不至于挡路,却着实瞩目。 看到她的推车,有人已经驾轻就熟地叫嚷起来——“宋小娘子来啦!” 一时之间,呼啦啦几下,从后头墙边、角落里,还有不知什么地方,立时涌出来一群人,另还有刚从太学后门、南麓书院墙角钻出来的,见得此处场景,连忙拔腿狂奔,急忙跑来。 很快,地上排的器皿旁边差不多就都有了主人。 宋妙看得咋舌。 原来还能用这些个东西来帮着排队,排得还挺有秩序。 但后边来的就没那么轻松了,少不得往前挤。 比肩继踵之下,有人叫道:“慢些!别挤,别挤到人!搞出动静来叫学谕晓得就麻烦了!” ——这个一看就是南麓书院的。 人这么多,宋妙又一次甚至来不及挂招牌,就开始卖起来。 她很快察觉到今天的客人买的分量都比往常要多,而且要多出很不少。 糯米饭几乎都是人手五份八份的买,烧麦也是一要就是二三十个。 甚至连排骨清汤同陈皮绿豆饮子都有一要要十份的。 如此一来,她准备的货根本撑不住多久。 后头排队的学生也很快察觉到了这个趋势,忍不住大声抱怨起来。 “都什么人啊!一买买这么多,都给你们买完了我们吃什么!” “就是!就是!别是倒买倒卖的罢?” “分明读了圣贤书,怎的做出这样斯文扫地事!” 此时正付钱那一个确实买得多,一时缩头缩尾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然而轮到下一个,同样买的也不少。 此人脾气大些,被骂了也不忍着,回头应道:“我又不是不给钱!大家凭本事早起,凭本事排队,你们要是排在前头,能一口气把宋小娘子的摊子给买空了,我保证一句话不啰嗦!” 这话自然犹如火上浇油。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见你不像学生?” “你是哪里来的?” 被人这么问,此人的口气倒是软了不少,道:“学不学生的,我买给学生吃的,有什么不行?难道不是学生就不能买吃食了?” 眼见后头越发沸反盈天,宋妙自然做不到视而不见,忙把手头速度加快,又请众人各让三分。 但这总归只治标不治本。 若是遇到寻常摊贩,多半并不介意一人买多份,毕竟都是一样的价钱,能卖得快些,还能省些功夫。 但宋妙并不然。 她选在这个位置做买卖,赚钱当然是重要的,但却也不单是为了钱,更希望尽快在这太学同南麓书院的学生当中打出一个名头来,叫多数人有个好印象。 这个印象,当然不能因为些微小节给破坏了。 趁了个空隙,她把那招牌翻转过来,在背面用炭灰写上“一人三份,请勿多买”几个字,挂好之后,又同后头排队的客人交代,只说明日起一应在售吃食一人便只能各买三份,后续再看情况决定要不要更改,请大家回去多多帮着跟其他同窗传一传,免得明日白跑。 宋妙如此做法,且不管究竟有没有用,态度是摆在这里了。 学生们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她的诚意,少不得夸一句宋摊主行事仗义,甚至还有在后头鼓掌喝彩的。 宋妙微觉尴尬,但又有些很难形容的满足感。 不管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自己做的东西能得到这许多人认可,她又怎么可能会不高兴。 尤其后头不少来买吃食的客人一边点单、付账,一边还不忘夸她。 有说那排骨清汤喝着暖胃又不腻的,有喜欢那新出的烧麦的——其中以香葱羊肉人气最高、香葱猪肉次之,素烧麦的追随者虽少,但声音十分大,表白的话也特别多,足见喜欢的人特别喜欢,品类虽不够十分大众,光靠那一小撮簇拥,也不至于叫它受到冷落。 另还有认定了糯米饭,直说自己每日都要吃,一天不吃就想得慌的,再有衷情于陈皮绿豆饮子,求她务必不要下架,最好天天都做的。 但不管众人的口味、爱好,几乎个个都继续催她下回多做点,现在的分量太少了,来的稍微迟一点就买不到。 等卖到最后,样样东西都清空了,趁着收拾摊子的时候,不少客人跟前一天一样,依旧不肯走,只围着她说闲话。 有个人见宋妙从头忙到尾,十分辛苦,便问道:“宋小娘子家里有没有谁人可以帮着搭一把手的?这许多事,一人如何做得过来?” (本章完) 第31章 吃痛 第31章 吃痛 宋妙道:“家人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个,没有人能够搭手。” 场中顿时沉默,不少人对那问话者怒目而视。 边上又有一个客人提议道:“不如雇上一两个人来帮忙……” 宋妙道:“多谢,其实是个好法子,只我身上还背着许多债务,当要先按时还上一阵子,叫债主们放心些,再看后续好不好雇人。” 试想,你尚欠着一屁股债呢,有钱竟不还,还去雇人,虽然心里知道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但哪个小债主能愿意? 自然是——我管你去死,先把钱还我再说。 此话一出,众人再度沉默,又想问,又不好问,少不得还去瞪建议雇人那一个。 此时,另又有一人问道:“宋小娘子,听说你家原是酸枣巷尾那宋记食肆,却不知是真是假的?” 宋妙点头应道:“正是,此事不假的。” 听得她这样回答,问话的人顿时来了精神,道:“既如此,宋小娘子何必要日日推车来此处摆摊?倒不如把家中食肆经营起来,除却早饭,中午、晚饭也可以做的嘛!我等必定多多过去捧场!” “正是,小娘子这样手艺,随便在野地里拔几根草,必定都能做出许多好吃的来,何必局限于在此处摆摊卖早饭?你明明家中有个现成食肆——那酸枣巷尾虽是偏了些,离我们倒也不远,出个后门就到了,还挺方便的哩!嘿嘿!” 此人一“嘿”完,边上就跟着许多个人一齐点头“嘿嘿”。 此时大魏不少地方还是一日两顿,但京中繁华,几乎家家都是一日三餐,这人提议倒是合理得很。 但他话音刚落,几个友人还在一齐“嘿嘿”,边上已是有不少人横眉骂他们。 “喂,那几个厮,南麓书院的吧?做人不要做绝了!你们书院后门都是锁的,此时叫宋小娘子不要来摆摊,她那厨艺做给谁人吃去?!天天开着门拍蚊子么?!” 场中南麓书院的人也不少,很快就拉成了一派,帮着方才那人说话。 “人家都有食肆在,现成的门户,不开食肆,天天推这车过来,又要往,又要返的,不累么?” “就是!就是!宋小娘子,你只管在家开你的食肆,只要开了门,保你客人不少一个,日日都能坐满——光我们南麓书院的学生都能给你塞满了!” 太学生们顿时也按捺不住了,唯恐宋妙当真回去开家中食肆,连忙反驳。 “坐什么满?狗洞子里能钻几个人出来?小心被你们学谕知道了,把这些个洞一堵,甭管今日说得嘴再响,到时候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吃膳房去!” “就是,你们可以吃膳房,叫人家宋小娘子怎的办?” “宋小娘子,你可千万别听这些个厮在此处瞎说,这摊还是得出的,南麓靠不住……” “你说谁靠不住!” “就说你们钻狗洞的了,怎么的?!” 眼见众人又要吵起来,宋妙忙又去拦阻,道:“多谢诸位好意,食肆暂时是不会开的,摊是一定会出的——时辰不早,还是早些回去上学罢!” 听到她这样回答,太学生们顿时松了口气,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却是仍旧不放弃,忙问道:“做什么不好开?是有什么难处么?要不要我们帮忙的?” 按照宋妙先前计划,并不打算这么早将家中情况合盘托出于众人面前。 但她既然被问到了头上,自然也不会隐瞒,便只简单提了一句父亲好赌,家中祖产因此出了些争端,若是事情不顺,恐怕最多就在这一二月间,自家房产就要拱手让人。 她也不叫众人帮忙,更不多说,提过就罢,只催着他们回去上课。 可妙龄少女,容貌生得又姣好,还有这样一手厨艺,本就很容易叫人生出好奇来。 众人日日吃她做的,怎么可能不怀几分好感,几分探究? 此时听到她家中祖产有事,却不见她把事情说明,当真犹如大夏天的抱来一只冰水湃透的西瓜,方才破开,只听轻轻的“嘭”一声,那瓜遇刀自裂,裂声清脆,皮薄、肉红,敞口处瓜肉纹理极漂亮,连汁水都少流出来,熟得也好,瓜香甚甜,但刚要吃,嘴巴恰才凑近,那瓜就被人抱走了——如何不叫人扼腕! 但瓜不就我,我难道不能去就瓜? 世人都说女子凑在一处,就爱闲话,其实男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当面不好问,老实各自散去,至于回去之后,如何互相交头接耳,你问他,他问他,他又问他的一通胡乱到处打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 而宋妙劝走了众人,却不着急先回去,又稍等了一会。 她今日东西卖得太快,时辰未到,还有几个预订的客人没有来拿。 正慢慢收拾摊位,她就看到程子坚的头从太学后门处冒了出来。 见到宋记已经收得七七八八的摊位,他显然有些着急,先还一路小跑,没跑几步,那脚步又放慢,老老实实走了过来。 宋妙这才发现他手上还提着一个大大的布袋。 那袋子一看就很重,他先还单手提,后边索性双手抱在了肚子前边。 等走得近了,程子坚旁的不管,叫一声“宋小娘子”,就把手里头那布袋搭在了推车边上,解开系紧的绳子,打开个袋子口,将里头东西敞开来给宋妙看。 他欢欢喜喜道:“昨日得了好些个柚子,我已是试了,滋味挺好,特地送几个来给宋摊主吃!” 那柚子很大一个,黄朴朴的,只几个就把一只布袋塞得满满当当。 宋妙吃了一惊,道:“这么多?怎么好意思……” “不是我的,我只借献佛!” 程子坚忙把昨日事情说了,又笑道:“若非你接连帮我准备,又是羊肉馒头,又是烧麦的,我得不到这几个柚子,更不能得这日日去请教的机会!” 又道:“这柚子说是我送来给你,其实不过物归原主而已——分明你拿那烧麦、糯米饭、汤饮同韩兄换的!” 宋妙一时好笑,也不同他争,只在推车上腾出个地方放柚子。 因那程子坚帮着把那沉甸甸袋子搬来提去的,一二十斤东西,少不得出一头汗,忙用袖子去擦,只是才一擦,不知怎的,却是“嘶”的一声,做出龇牙咧嘴吃痛模样。 多谢书友20201004200215127、miya爱古言两位亲送我的两枚平安符各两枚=3= 感谢sdapx123亲给我挂的平安符一枚^_^ 然后,各位食友们,明天就要上架啦~ 上架以后,我会保二争四,每天努力更新两千字,争取更新四千字,不太能加更——实在更不粗来哇…… 本文首发起点,欢迎食友们多来起点跟我玩呀! 另外,这就是个种田文,吃吃喝喝,骂骂咧咧,不会有什么太跌宕起伏的情节,主打一个下饭,还请不要对剧情抱有太多期待。 还是那句话,希望大家都看得开心。 最后,养文的朋友们,文很肥了,会倒v,可以杀了,再不杀前文就要收费了,快来杀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恶喊得再大声你们又看不到…… 补:沟通出了点意外,一不小心提前上架了,救命我有点猝不及防一点准备都没有,今天只能单更,明天再双更啊对不住大家啊啊啊啊啊啊 (本章完) 第32章 帮忙(二合一) 第32章 帮忙(二合一) 宋妙不免问道:“怎么了?” 程子坚只好把遮着下巴的手挪开,不甚好意思地道:“就是个面疱——实在有碍观瞻,本想挡着点,不要恶了小娘子。” 宋妙才发现原来他那下巴处高高地鼓起来一颗黄豆大的面疱,又红又肿,一看就很痛的样子。 “是不是这两日吃了羊肉馒头同羊肉烧麦,上火了?”她问道。 程子坚忙给心爱的羊肉伸冤,道:“没有的事!前些天宋摊主还没来的时候就开始痛了,想必是我惦记着公考在即,肝火旺盛,才早早长出这样东西来!” 又道:“不单我一个,学中这一向不少人都长面疱——宋小娘子,我这面疱同那羊肉一点关碍都没有,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就不再做啊!” 见他这样,宋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笑笑便罢。 收了柚子,又给程子坚装好了食盒,她便问对方前两日帮自己抄书的的学生大概有多少人。 程子坚回忆了一下,道:“一二十个不止的,具体多少,实在不记得了,有些抄得多些,有些抄到一半就有事先走了,却是不好算——怎么了?” “那书我十分着急用,多亏得了他们帮忙,才能拿到手这样快……” 宋妙话未说完,程子坚已经猜到她的意思,急得连连摆手,道:“他们都是自家主动来帮忙,你不用管的!况且此事即便要还,也是我的人情,宋摊主若要自家出面,就是打我的脸了!” 宋妙却是摇头,道:“本就是帮我,怎么又变成公子自己人情了?况且我同公子这样,双方有来有往,已是十分信任,人情尽可以拖欠,也无所谓还不还了,旁人却不然。” “我也没旁的东西好送,便想着做些吃食来当答谢,又不是什么贵重的——况且我家中那样情况,旁人不知道,程公子难道不知?” “今日道了谢,说不得哪一天,还有再要麻烦他们帮忙的时候。” 宋妙并非客套。 她来此处出摊,自然是存了借力打力之心。 但是比起方才主动要帮忙的学生——他们固然是好心,到底只是一时起意,并不知道后头还有那样多麻烦。 而这些个帮她抄过书的对宋家情况已经有了初步了解,又有程子坚这个熟人作为桥梁,从诸人着手,自然更为合宜。 宋妙说得这样明白,程子坚自然就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况且他听得“十分信任”“无所谓还不还”“旁人”等等言语,心里当真如同三伏天吃了冰西瓜一般舒服,暗想:正是了,我同宋摊主之间信任,岂是他人能比的。 他认真回忆了一番,道:“想来应当有个二十五六个吧,但实际抄得多的最多也就十三四人——若要个确数,最好还是等我回去仔细问一问。” “也不用等,我看那书中字迹,除却程公子抄写最多,不计在内,应当共有十三个抄得较多,其他再少的就不好计,不过也没关系,我按三十五来计数,预多不预少,够不够的?” “足足够了!肯定多了!”程子坚立刻应道。 宋妙便道:“那还得劳烦程公子帮个忙,同他们知会一声,就说我有心送些吃食进去,明日早饭、午饭都包了,请他们留着肚子——只我不好进门,早上还好,二三人足以,中午说不得还得出来四五个人帮忙搬抬进去,不知有没有人愿意,好不好安排出人手的?” “什么有没有,愿不愿意!有宋摊主的吃食,别说四五人,哪怕十四五人他们也要争着抢着来!” 但程子坚一边大包大揽,一边又有些担忧,问道:“你早上还要出摊,中午又要做答谢的饭菜,只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要不要帮手的?或是我们几个去你家食肆搬回来也好,省得你来来回回的!” 既是答谢,哪有要恩人自己去家里取的,宋妙摇头笑道:“都是些简单东西,不费什么力气。” 两人就此说定了时辰,约着就在此处碰面。 说话间,其余几个订了东西的人先后来取,最后只剩一套,却是昨日那何七订的。 见约好的时辰已经过了,宋妙今日还有许多东西要提前预备,也不想等太久,只得请托程子坚帮着捎进去国子学,若是实在找不到何七本人,便由他自家吃了算了。 *** 推车回到家中,宋妙把车上东西该洗的洗,该收拾的收拾,等清理得七七八八了,留在车上的就是那一布袋柚子。 她倒出来在地上一看,一共六个,个个都大,此时也没空去吃,便先将其滚在一旁角落,自己则是坐了下来,慢慢想明天怎么安排。 早上本就要出摊,要是还再做别的必定十分仓促,忙中容易出错,宋妙也不打算太折腾,最后决定明天多做些糯米饭、烧麦,再每人配个汤就好——而今她的糯米饭同烧麦在太学中也有了些名气,学生们哪怕早早出来排队都不一定能买得到,拿来做回礼,想来并不会太过寒碜。 至于午饭,还是要稍微像样点才行。 给这个年纪的学生送道谢餐,其中自然是不能少了肉的。 羊肉、鸡鸭鹅肉都太贵,价格最合适的,就只剩下猪肉。 她平常收摊回来时辰已经不算早,想要在个把时辰里做出三十来个人的饭菜,只能提前预备。 宋妙心中有了方向,去到坊子之后,直奔猪肉档。 她打算做猪脚饭。 这东西只要提前卤透,并不怕放。 到时候煮好了米饭,将卤好的猪脚切分好,往饭上一码,再配些绿叶菜,半个一个的卤蛋,一勺酸菜,拿卤汁一浇,虽然成本不高,但有肉、有菜、有蛋,学生很难会不喜欢……吧? 找了好几个档口,宋妙才买齐了四对猪脚、四对猪手。 猪生四蹄,前头两只蹄子叫猪手,后头两只蹄子叫猪脚,看着好似都是猪蹄子,其实口感、肉质相差不少。 前蹄猪手因承担着猪身上最多的活动量,肉质更紧致,肥瘦更合宜。 跟前蹄相比,后蹄行动、承力都更少,这就意味着它的肉更肥,筋膜更分散,肉质虽不如前肘紧实,好在久煮不烂,也不容易发柴。 取靠近猪大腿那一节,往往肉最多,取靠近猪蹄子那一节,往往胶质最多,多是皮,并非肥肉,十分有吃头。 而在猪蹄子和猪大腿之间的一段中小腿,因在四趾中间,带着蹄筋,谓之四点金,有筋、带肉、不肥、不瘦,炖煮之后又软又糯,又最容易吸收卤汁味道,乃是猪蹄中的猪蹄,猪之精华所在。 买好了猪蹄、猪肉,又捎了两块猪皮,和着宰好的整鸡、半边老鸭、猪大骨这些个肉类一起装进竹篓里,刚背上,宋妙就觉得自己被压得整个人凭空矮了一节似的。 她不敢耽搁,生怕在外头耽搁得再久些,被这山一样的食材压习惯了,日后可能再难长高。 买好了肉类,少不得去买配菜。 宋妙本来想做个三白汤,一来下火,二来清口,但在菜坊里逛了一圈,刚买好了萝卜,就见到不远处有个档口在卖芥菜。 芥菜清火,正合程子坚一众上火人不说,添点荤肉进去,比起三白汤来,味道也会更丰富些,想来那些个太学生们会喜欢。 宋妙便临时换了主意,买了些芥菜。 回家之前,她还特地绕去广南货行里,省着买了几只鲽鱼干同比目鱼鲞,另有冬菜跟薄腐皮。 终于所有东西都买齐了,一到家,宋妙旁的不管,先开始做卤汤——这东西耗时最久,但却是最最重要。 只要卤汤味道对了,莫说猪脚,扔双草鞋底进去都能就着那卤汁味道吃一碗饭。 都是新鲜骨肉,焯水便少了肉味,她洗净之后,直接下了锅,拿整鸡一只、老鸭半只、猪骨数根,剃干净的猪皮两块,又有大海鱼,南姜来慢慢吊汤。 这汤要靠小火慢耗,一时半会急不来。 宋妙便搬了张椅子在灶边一边小憩,一边看火。 她忙了半夜一早上,往返奔波,说不累是假的。 一个人出摊,又要做,又要卖,还要采买,间或还要上些新鲜吃食,或是你情我礼,真的有点忙不过来。 但若要按着今日那学生提议的雇人,人却不是那么好雇的。 自己本就是孤身一个,若是雇个年纪小的,一团孩子气,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找个熟手的,也要预防给对方拿捏。 不过眼下还太穷,负债又太多,远远没有到可以考虑雇人的程度。 宋妙只把此事暂且挂着,预备来日有了条件再做考虑。 她断断续续补了几个小鸡啄米一般的鸡仔觉,又起来把明日糯米饭要用的材料给备好了,慢悠悠炸了七八只肉卷章——这是用来配猪脚饭的,乃是用后腿肉剁成肉糜,和了冬菜、炸蒜一应佐料均匀涂在薄腐皮上卷起,过油炸制,谓之卷章。 因宋妙不甚喜欢那老卤蛋味道,更爱吃嫩的,便煮了三四十个鸡蛋,一半六分熟,一半七分熟。 趁着手头一应材料都有,尤其那葱油十分难得——是用胡葱,芫荽、大葱、小葱,蒜头慢火炸的,比起从前,又添了几样,其中之香,难以言喻。 她把葱油熬好后,剩下的炸料用纱布包了大部分去卤猪蹄,此时还有一点剩的,正好用来做个酱蛋。 把鸡蛋剥了皮,泡在料水里,宋妙拿生熟佐料相搭,特特下了多多茱萸来提辣,便盖上盖子,叫其慢慢入味。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发暗,太阳都要落山了,那汤终于功夫到了。 加了鱼干来吊的汤,味道和只加鸡鸭猪的肉汤风味是全不相同的。 哪怕不开盖,屋中也能闻到极浓的香味。 鱼干自有一股海味,闻不惯的会觉得极腥,但久熬之后,汤底的味道会丰富不止一筹,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鲜。 闻到味道对了,宋妙又将各色佐料小火焙香。 香料价贵,以她此时的财力,其实配不太齐,但草果、椒、香叶、陈皮、甘草等等,却是价格寻常,已是足以拿来将就将就。 她制好料,放入一只细纱袋里,拿刀背敲碎,拿水泡了泡去苦,和着早早备好的葱油,再下了酱油一应调料。 猪蹄早已请那摊主大火烧过皮,此时用力刮洗干净,一并下入,由它小火慢卤。 卤东西最是麻烦,前期准备十分繁琐不说,好容易卤汤弄好了,仍旧要看火。 但好处是,卤汤一旦做好,只要后续能保存妥当,会越放越香,能用很久。 把旁的事情都干得七七八八了,猪蹄也就卤的差不离了。 等不及明日,难得做这样麻烦东西,宋妙先拿刀切了几块肉下来——根本不费力,那肉遇刀就自己投降了,稍稍吹了几口气,她便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一个试起味道来。 肉正烫,冒着热气,已经卤的很透,拿筷子一碰,稍微收不住力,就已经戳了进去。 一进嘴,果然口感软糯之极,连那瘦肉也全然不柴,一抿就烂了开来。 那卤汁味道也是意料之中的香,同肉香结合在一起,咀嚼时候,其中浓郁,哪怕是宋妙自己亲手做的,都忍不住要微笑。 她来不及配旁的,就着这几块肉,把日间回来时候顺手买的一只炊饼吃了个干净。 从白天忙到夜晚,终于是样样都准备好了,只等来日。 *** 次日又是凌晨就起。 蒸好了糯米饭,又将包好的各色烧麦上了锅,盛好汤饮,宋妙终于出了门。 今日备的分量尤其多,推车就特别重,哪怕她出门早,推一阵,停一阵,到地方时候,也已经比平日晚了。 此时那食巷门口已是有了不少望风的人,见得她的推车,有人拔腿就往回跑,像是去给谁人报信的,另有两人却是赶忙上前来相迎,自告奋勇帮着她推车。 宋妙连忙道谢,只说不用。 那两人积极得很,其中有一个急得就要上手,还不忘解释道:“宋小娘子,我们是程子坚喊过来给你帮忙的——不是那等排不到位置抢着插队的!” 宋妙顿时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昨日同程子坚商量好,安排过来取早饭的。 她便笑道:“原是好心帮我抄书的恩公——怎的不见程公子?且稍待一下,等我找个地方支了摊子,便把东西给你们。” 边上另一人已是一手扶上了宋妙的推车,一面帮着使力,一面道:“子坚跟着去借筐了,还要一会才能来,宋摊主怎好这么客气,你不要我们搭手,我们又怎么好意思吃你的糯米饭?” “正是,正是!若只抄几个字,就能得这许多好东西吃,未免也太轻易了——好歹也是读书人,没有那么不要脸的!”方才头一个说话的人半抢半劝地夺过了宋妙手里的推车把手。 因怕两人争抢,最后把推车给推翻了,那才叫一个弄巧成拙,宋妙只得让到一边也扶住车身,由他掌着方向。 说话间,已是到了食巷里。 多谢书城书友20230113841063亲送我的灵感之光=3= 感觉好像真的有接到一点点呢,这是一个大肥章,哈哈~ 以后如果来得及我尽量都两更合一,合章看起来可能会方便些。 感谢订阅、投票、追读、评论的大家,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33章 难得(二合一) 第33章 难得(二合一) 当此之时,宋妙惯常摆摊的位置前,地上已经排成了一队半的模样。 所谓一队半,其中半队是人,一队却是食盒等等器具——原来有些人一直在等,有些人等得不耐,已经走开,只用器具代替自己排队,有些人走开太久,因怕错过,复又回来,就站在食盒等等器具旁边。 而随着宋妙等人到达,众人十分自觉地让开地方给那推车进去,就像神仙大刀劈海浪一般丝滑,口中一个两个不住叫嚷“宋小娘子”“小娘子今日来得怎么恁晚”“宋摊主早呀,今日备了多少货”“我排在此处能不能买到”“是不是今日开始就不准多买了”…… 顿时吵吵嚷嚷,犹如一群野鸭子抢食,嘎嘎嘎嘎,个个凑头过来,问好的问好,问话的问话,又有许多才得了消息的,从后头匆匆跑回来,预备站到自己原本位置上的。 更有本来没有排队的,忍不住挤上来,或想插队,或想问话,或者两者俱都有之。 一眼扫过去,那场面当真是颇为混乱,前几日的热闹情况端的小巫见大巫。 见得这样多的人一涌而至,宋妙实在是有些惊到了。 糯米饭确实味道挺好,烧麦也好吃,可再怎么也不过是个早食而已,怎么就引得这么多人来排队? 她却不晓得,人本就有从众心理,南麓书院同太学算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千号学生,宋记食摊一天加起来才备那么二三百份的吃食,吃过的人其实只是极小一部分——毕竟不少客人反复回购,无形中又挤掉了其他新人想要尝鲜的机会。 如此,名声传得越大,感兴趣的人就越多,偏又买不到,自然越发吊人胃口,人人想要来尝一口。 尤其她昨日传出话去,说今日起一人限买三份,更成为一个噱头,反而引得更多人感兴趣了。 此为事后分析,宋妙当场自然反应不过来这么及时,只好匆忙支了摊子,便开始卖。 也幸好有程子坚的同窗过来搭手,两个学生一个帮着盛汤、收钱,一个帮着到后头维持秩序,虽是头一天来帮忙,刚开始有些生疏,但很快就上了手。 三个人干活,速度比起前几天快了不止一筹,没用多久,所有吃食就卖得一空。 有那些个没买到的,又是恼,又是气,急急来问宋妙明日出摊时间——这又怎么能预料得到? 宋妙只好按着往日时间说了,又说不能十分确定,只是差不离。 一群人正围着,那程子坚终于从太学后门出来了。 他还有个同伴,两人左右各出一只手,共抬着一个竹筐,各自又背了一个竹篓,到得宋妙面前,一齐行礼。 宋妙忙也回礼,笑着寒暄几句,复又向众人郑重施礼道谢,只说答谢前日帮着抄书。 几个学生不敢提宋家食肆同宋大郎的事,只好满口“没有没有”“客气客气”,又有些扭捏。 宋妙也不耽搁他们,见那竹筐很大,便指了指推车上两个大蒸笼,道:“糯米饭已经盛好了,都在这里头,我听说程公子去借筐了,也就没有单装那些个烧麦——倒不如把蒸笼直接带走,省得挪来挪去的,等中午我再来取就是,却不晓得行不行?” 众人听着,果然上前搬那蒸笼,等试着放进竹筐里,大小正正好。 另又有一锅陈皮绿豆饮子,一锅萝卜排骨清汤,刚好两个竹篓,一个装一锅,十分合适。 终于一应东西装好了,程子坚首先上前,转头先看看后头几个同窗,见众人都点头,才从肩上卸下来一个小布袋子,递给宋妙,道:“宋摊主,这是我等一齐出的……” 那袋子沉坠坠的,卸下来时候,里头发出重重的金属碰撞声,一听就晓得是成串的钱。 没等他把话说完,宋妙就后退了一步,正色道:“当真不必。” 边上一个学生忙道:“没有多给一文,只是按着价钱来的!” 宋妙更退一步,道:“说好了今日两顿是由我请的,诸位这般见外,我日后有事,又怎么好意思再来相求?” 那几人见宋妙如此坚持,只得互相对视,又去看程子坚,拿眼神催他。 程子坚无法,正要上前再劝,然则几人在此处嘀嘀咕咕,后头本来围着的那许多人或许听不到,却看得到。 这样大的两只蒸笼,里头不晓得有多少烧麦,多少糯米饭,又有那许多饮子,眼见竟是由一拨人全数带走,他们买不到的如何能忍。 有人立刻就大声控诉道:“宋摊主,不是说好了今日开始,一人只能买三份的吗?怎么他们就可以一气买这许多?若是要够多少成批卖,你说个数出来,我们难道凑不齐了??” “不是说卖完了吗?怎么还有这许多?宋小娘子平日里最讲究公正,怎的今日竟叫他们插队?忒没天理了罢!” “正是,正是!真个气煞我也!” 宋妙忙对那程子坚一干人等道:“当真不要给,再给这里就要造反啦!” 一面说着,一面催他们走,复又上前同众人解释,只道是拜托了他们帮抄书,一夜抄了一本,帮了自己的大忙,今次特地回礼答谢的,并非买卖,乃是专程预留,也不占每日售卖份额。 众人听得只抄点子书,居然能得这样多好东西,一个两个简直眼睛都要瞪红了,忙问什么书。 宋妙答了。 于是愈发沸反盈天。 “就一本《魏刑统》?还是这许多人一起抄的?宋小娘子你为什么不早说呀!我手头有啊,我借给你,十年八年都不用还的,做什么要他们的!” “谁不会抄书啊!日后有这等好事,能不能提前通知一声,怎的能给他们抢了去,也忒不公平了吧!!” “正是,正是!真个气煞我也!” 这个被气煞了两回的人嘴上气完,人已经站到了前头,抖了抖衣袖,正了正身,清嗓道:“宋小娘子也过分厚道了,小娘子,你且记一记我这一张脸,我在太学内舍,我姓张……” ——竟是已经先自我介绍起来姓名、籍贯、来历。 “下回再有这等好事,千万记得来寻我内舍张某人!” 宋妙啼笑皆非,只好答应了。 诸人虽然嘴上抱怨,心底里却是没甚毛病可以挑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正乃天底下十分美好事,是为君子所求。 这抄书在他们看来是滴水,糯米饭同烧麦于嘴馋得不行的学生们来说,也已经勉强称得上是涌泉了。 于是嘀嘀咕咕,众目睽睽,只看着程子坚四人昂首挺胸,得意非常,抬竹筐的抬竹筐,背竹篓的背竹篓,往太学后门而入,心中不知如何羡慕,回去之后,自是又一通大肆宣扬。 *** 且说程子坚等人取了早饭,送到学斋之中,早有一屋子人嗷嗷待哺,见得几人搬抬进来,简直一拥而上。 食物的分量其实是绰绰有余的,早点过人数,个个都知道,但吃东西本就是抢着吃才更有味道,尤其那蒸笼一打开,香葱猪羊肉烧麦的香气根本叫人无处可逃,如何能忍。 没多久,堂中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无,只有吞咽声、咀嚼声,呼噜噜喝汤声,人人都顾着低头吃自己的,舍不得浪费时间张口说话,唯恐少吃了一口,只时不时有人从喉鼻处发出满足而快乐的呜叹声。 众人在此处吃得欢,个个抢着吃那肉烧麦,唯有程子坚只吃了几个烧卖过嘴瘾,就匆匆先把糯米饭吞垫了,又喝了几口汤——那汤也不敢多喝,唯恐一会要跑茅房。 一时吃完,他特地又留出一套早饭——乃是给那何七的。 昨日送早饭时,对方并不在学中,听说是家中有事,告假回去了,也不晓得要回去多久。 虽说宋小娘子交代过,人若不在,自己可以尽吃,程子坚依旧有些过意不去,今日便多留一套,以防万一。 收好了姓何的早饭,程子坚又去洗手洗脸,重整衣衫。 等样样打理妥当,他小心折好自己昨日新写的文章,收在怀里,又单取了一份早饭,拿食盒装了,急急送去上舍。 到得地方,果然那韩砺已经早在学斋当中。 程子坚轻车熟路地敲门而入,问好之后,先放好食盒,才把自己新改的文章呈了过去。 那韩砺也不啰嗦,收了他的食盒并文章,随手写了几个题目,把纸分别团了,道:“你捻一个,捻中哪个写哪个——今次只用搭框架,我吃了早饭就来看。” 程子坚应了是,伸出手去,在几个纸团间犹犹豫豫的,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韩兄,我能不能……都写的?” 那韩砺看了看他,道:“本事不大,人倒挺贪。” 明明被骂,但几天下来,或许是同对方熟了,也知道他的脾气同本事,程子坚莫说不觉得尴尬,甚至连一点羞臊都无。 他壮了壮胆,解释道:“过不了几天就要公试了,我想着就算是临时抱佛脚,如果不用力些,那佛都不晓得脚上是我在抱他……” 那韩砺听他这般说,扫了一眼才接到手上的文章,想了想,道:“捻两个吧,再多你那脑子就不够用了,还是要腾些时间给经义——这三年也不知你怎么读的,刑统背不了就算了,经义不过考那十来本书,竟也……”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再说。 饶是程子坚这两日脸皮已经磨得比往日厚上不止一筹,此刻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心里忍不住想:满下舍个个都背不了那十多本书,莫说下舍,便是内舍生又有几个能背? ——况且那只是十多本吗?多少注解,多少释义? 我若能背,我早改名韩砺了,做什么还要当这个程子坚? 然而不管心里怎么想,他还是老老实实捻了两个,也不敢再贪,就到前头写起文章来。 程子坚并不以急智见长,虽只是写个框架,两篇文章也了他小半个时辰。 期间韩砺两次过来敲他桌面,以示催促,等收到了文章,用笔蘸了朱砂逐一批改,改完之后,扔回给他,却是皱眉道:“太慢了——你并不是写不快,先前一半的时间,你只在纸上不知所云,后头我去敲了桌,倒是逼出来了,还有几点能用的。” 说着,他指着那草稿上字迹,问道:“写这些时候,你在想什么?” 程子坚回忆一番,便把自己心路历程说了,先想着从某某观点切入,要举什么例,后来又觉得那例子不甚合适,想要换一个,可时间早来不及了,只好又用先前那一个例子,因怕说不清自己意图,便又引经据典了一番,帮着佐证云云。 韩砺道:“你写得太啰嗦了。” 他想了想,道:“策问怕长不怕短,你看流传至今的,有哪一篇是长的?以你我能力,所谓策问,不过喊几句好听难听话罢了,你喊得短些,铿锵有力些,言辞分明些,倒还容易叫人留有印象,篇幅太长,又爱废话,谁要看?” 程子坚忙道:“我自小凑惯了字数,不知不觉就啰嗦起来了,等我回去再设法改正。” 韩砺沉吟几息,在桌案上取了一本书,翻了翻,取了纸笔过来誊抄了页码,递给程子坚,道:“你且回去对这几篇文章,每段只用最简练的词句,看能缩成什么样子——明日拿来我看。” 又指着他那文章,道:“文章除却要改,行文也要简洁些,不要怕短,你先写短了,我再教你写长。” 程子坚立在原地,一时除却多谢,已是实在无话可说,简直恨不得粉身碎骨以报。 他喉咙哽了好一会,才晓得道:“韩兄,我实不知怎么谢才好……中午……中午有饭,你千万记得留着肚子等我来送……” 又把宋妙事情三言两语简单说了。 韩砺这才晓得原来自己这几天所吃早饭,都是食巷里头一名摊主所做。 而对方今日早上、中午特地做了吃食来道谢,乃是因为答谢自己指引的《魏刑统》位置,另有其余人帮着抄写书稿。 听完这一番介绍,韩砺也不问为什么一个摊主会用到《魏刑统》,但也不拒绝这一顿送上嘴的吃食,只是道:“既是以此谋生的摊主,断没有白吃她的道理,你帮我把账给付了。” 程子坚有心多说几句宋摊主,见对方不感兴趣,只好闭了嘴,见时辰不早,连忙拿上文章告辞了。 *** 且不说此处程子坚脚步匆匆往学斋赶,外舍的一间教舍之外,也有一人行色匆匆,等到了地方,门也不敲,只隔门喊一声“老段”,一面叫,一面推门就进。 进得里头,那被他称作“老段”的正坐在案前批阅学生文章,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此时听得动静,头也不抬,只回道:“没看我正忙着——做什么?你这就批完了?” 来人一口应道:“批完了。” 一边说,一边竟是又忍不住笑了两声。 听他说话语气十分不对,反应更是奇怪,那老段终于抬起了头,道:“虽说这一回外舍生交的文章有些过分勉强,却也不至于把你看出毛病吧?” 来人哈哈直笑,把手头一篇文章递了过去,道:“你且别管旁的,先看这个文章——难得,难得,铁树开了!外舍学生里头终于也有开窍的了!” 多谢madoka1013小兔亲送我的和氏璧,爱心形的,已经仔细收好啦,么么哒:) 谢谢黄色天蝎宫、miya爱古言两位亲给我挂的香囊,是桂味的,应该是这次降温前被骗出来杀新鲜桂,很香=3= 感谢b?useye亲送我的平安符,大家一起平平安安^_^ (本章完) 第34章 耽搁 第34章 耽搁 段夫子将信将疑,放下手中羊毫,把那文章接过,口中却是道:“大早上的,你莫非没睡醒——不会是在耍我吧?” 要知道,太学生有外、内、上舍之分,唯成绩是论,但负责授业的夫子分得并没有那么清楚。 教外舍的同时也会教内舍,教内舍的,或许也在教上舍。 还有运气既好又不好,被分去教国子学的——国子学学生最为难教,倒不是资质差,而是很有些仗着自己将来能靠荫庇得官,根本懒得理会夫子教导的风气。 想想也是,国子学的学生家里随便拎一个长辈出来,说不得就是有品阶的高官,服朱服紫,呼风唤雨的,跟这些个天天教书授课的夫子比起来,对比何等强烈。 官朝子弟们纵使嘴巴上再如何说要尊师重道,心里又怎可能没有自己的一番计较? 太学倒是好教很多,学生最为听话。 但学生们从各地州县选拔而来,质量自然层次不齐。 一年一考,一月一评,只要真有能力的早已升到上舍,哪怕逊色几分,也能到内舍,一直滞留在外舍的,水平相较而言,实在是次了太多。 段夫子与面前这一位同教外、内舍的几个学斋,两边虽说课业进度相同,可每回收上来的作业,质量简直天差地别。 前两日批的是内舍生,文章总有一二可取之处,他们批阅时并不觉得辛苦。 但是自昨晚开始,终于轮到了外舍文章,虽不至于狗屁不通——能考入太学的,怎么都比寻常士子出挑——可在他们这些见惯了好货色的老道眼光下,却实在难看得很。 二人座位相邻,批改时候,彼此你方唉罢我再叹。 段夫子甚至觉得,每回改完外舍作业,自己的皱纹都要多长几条——无它,眉毛皱久了,那左近皮肉定了型,只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要皱巴巴的。 因累累如此,时间久了,已经叫他对外舍学生的水平生出成见来,此时甚至觉得对方要给自己喂一篇大毒文章。 “你先看,先看,啰嗦什么!” 来人催道。 段夫子犹犹豫豫,先扫了一眼那最右的学生名字。 “是程子坚啊……” 他心中稍微有些奇怪。 这个学生他印象很深。 家贫,很努力,也有些记性,只可惜没有文气。 文气是一种玄而又玄的天赋,尤其是在策问上。 同样的内容,同样的观点,有些人写出来平平淡淡,只叫人觉得那文章是在浪费笔墨,只合拿来点火烧,但有些人写出来就是好,就是令人信服,就是让人觉得他说的都特别有道理,如果不听,简直天理难容。 程子坚的经义不算差,差在策问。 他的文章特点是平淡。 写得很辛苦,很多,但看完之后,好像又什么都没有看,叫人直打哈欠。 遇到这种学生,段夫子是头疼的。 如果是优缺点并具,他可以让人扬长避短,可程子坚的文章无功无过,根本无从改进。 偏偏他又很上进,很勤勉。 眼看此人连着两年考核都不过,今次是第三年了,再不过就要遣回原籍,但文章上还是没有什么进益,他们这些个夫子心中也难受得很。 前几日,他实在看不下去,还把此人带去给了陈夫子,请对方帮着指导一番。 陈夫子先后为两任天子经筵,年纪已经大了,身体也不怎么好,早已致仕,但如今的国子监祭酒邓琮与其乃是同门,几次三番诚意邀请。 陈夫子推辞不过,应了,只偶尔给内舍学生上上课,上课时甚至都有不少夫子去旁听。 他学问甚高,脾气也好,是个难得的老好人。 段夫子自己还有课,把人带过去就走了,并没有多做逗留,自然不知道后续情况,只晓得那程子坚隔天还暗暗送来一些家乡的干白莲做答谢,连名字都不肯留,随后愈发日夜苦学了。 但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天而已,难道真有这么大进步? 他带着狐疑,看起了手中文章。 题目平平无奇,但刚看了个开头,段夫子忍不住就“咦”了一声,道:“奇怪。” 对面那夫子忍不住笑,只频频抚须,一面抚,一面盯着段夫子脸上表情看,跟等看戏似的。 而段夫子连道了两声“奇怪”,忽然就闭了嘴,继续往下看了起来。 文章很好,写得很顺,难得的是,居然很有说服力。 他一口气看完了,看完之后,忍不住点头赞同其中观点。 但点完头,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又回头把那文章仔细看了一遍,继而一言不发,去柜子里把前一向收上来,还没来得及发回的学生文章取了出来,找到了程子坚的,把两篇放在一起对比。 文风、文字都没有变,文章确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前后水准简直天差地别。 “怎会如此!进步也太大了!” 但他仔细再看第三回的时候,已经察觉了变化。 并非没有变,其实变了很多,改了行文的顺序,改了论述的手法,如今的文字变得很诚恳,很平实,让人觉得哪怕其中的论点有些缺疏,也不必过分苛责。 “这是怎么做到的!” 段夫子不禁感慨。 他的两道眉毛又深深地皱了起来,今次已经可以夹死苍蝇。 对面的夫子哈哈大笑,道:“看你这傻乎乎的样子,平日里还总说自己比我会教学生——总算遇到你也搞不会的了吧!” 段夫子却无暇跟他东拉西扯,起身出门,去大路边等了一会,随手抓过来一只路过的学生,吩咐道:“帮我去一趟外舍丁斋,把那程子坚快快叫来!” *** 程子坚到得很快。 他手里提着空空的食盒,还没来得及进学斋,就被远远迎过来的学生给逮住了。 “段夫子叫你,很急!”对方带着同窗间特有的互通有无,好心提醒,“我看他脸色不怎么好看,你快去,别耽搁!” 程子坚心中惴惴不安,连食盒都不放了,快快跑去了教舍。 一进门,两位夫子坐在位置上,俱都捧着文章——那文章有些眼熟,咦,怎么好像都是自己的? 他心中更为不安了,忙走上前几步,先行礼问好。 “子坚来了。”段夫子却是和气得很,一点都不见半点“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样子,道,“你新写的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颇有进步——陈夫子是怎么教你的?” 他说前几句的时候,还从从容容,但刚夸完,话音未落,就忍不住挪了挪椅子靠得近了,又急急追问起来。 程子坚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听得这样一问,登时一愣,问道:“什么陈夫子?” “这孩子,怎么尽犯傻——你文章有了进益,难道不是陈夫子教的?” 程子坚这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多谢夫子关照,陈夫子给学生看了看文章,只说冰冻三尺,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好,叫我多看多写,特地还给学生引荐了一位内舍生,叫我去借他的文章回来作为参考。” “就只是看了文章?” “哪一位内舍生?” 段夫子同身旁的夫子都不敢置信,几乎是同时发出不同的疑问。 “不是,不是!”程子坚连连摆手,“还要改,要写——陈夫子好心引荐的是蔡秀,但蔡公子说他文章已经借出去了,要过一阵子才能拿回来,我最后借的是韩砺韩兄的文稿,他帮我出题又改文章,这几日已经改了许多回了,又给我布置了些功课……” 他说着说着,也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先生夸我今次文章有进益,其实学生也是取巧了——这题目前日韩兄才出了给我写,我改了两回才能成文,并不是真正水准。” 无论蔡秀还是韩砺,在太学里都是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段夫子二人面面相觑,哪里想得到这学生还有如此际遇。 虽搞不懂其中缘故,段夫子还是当机立断,道:“他给你出题,还给你改了文章?你还有他的文稿?都拿来我看看!” 等拿到了程子坚几版文稿,其上还有韩砺批注,另又有他本身文章,段夫子便出了个题,也不叫那程子坚回去上课了,只让他坐在隔间,照着自己新出的题目立时写一篇文章。 隔开了程子坚,两个夫子凑着脑袋,对那许多文章、批注研究了许久,都有些相顾无言。 半晌,还是段夫子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文章写不过一个学生就算了,怎的当夫子也当不过他!” 另一人倒是看得开些,道:“这有什么好比的,乌鹊台上那许多御史都骂不过他,学生教学生,想来更晓得要怎么教——既然有这样好事,不如请他过来,给其余人也看一看?总不好厚此薄彼。” 段夫子也很是赞同。 于是等程子坚文章写好,两人看了,虽比方才那一篇差了不少,但较之从前,提升实在良多——这般进展,反而让他们放下一颗已经真正动了的心来。 两人也不耽搁,带着程子坚就一同去找陈夫子。 陈夫子正喝着茶慢慢批改文章,见得三人敲门进来,还有些吃惊。 段夫子当先上前,也不敢立刻就提要求,只先把程子坚进步夸了一遍,又夸陈夫子:“子坚能有今日进步,还要多亏先生引荐!学生之间互相帮扶,果然比我们这些老朽有用许多。” 陈夫子听得不住捋须,笑道:“这关我什么事?我不过同那蔡秀打了个招呼,你们直接谢他去就是了。” 段夫子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把话说清,忙道:“不是蔡秀,是韩砺,子坚是借的韩砺文章,又有他帮着又改又教的……” 陈夫子抬起头,眼神一时都有些茫然,道:“谁?” 听得段夫子等人再三确认是韩砺,他哈哈一笑,道:“你们必定是弄错了,正言那性子最怕麻烦,我平日里喊他帮着整理文稿,他都推三阻四的,邓琮让他写范文,也是从来叫之不动,怎么可能这样好说话……” 然而等那满是批注的文章终于凑到他面前,他看了又看,眼见上头字迹、语气如此熟悉,分明就是那韩砺韩正言所写,终于再不能自欺欺人,却是忍不住问道:“你们试了什么招数,才把他哄得这般服服帖帖的?” 一时之间,段夫子二人俱都看向程子坚。 见得两人动作,陈夫子也跟着看了过去。 被三个老夫子眼神直勾勾盯着的程子坚,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好险没有后退,只好小声道:“也没什么,就,可能是韩兄见我实在可怜,又见我实在殷勤——对!对!我日日代买了宋摊主的糯米饭同烧麦给韩兄做早饭……想是那早饭实在好吃……” 他一连三个实在,一个比一个离谱,堂中三人自然是一个都不会相信。 尤其那陈夫子,眼睛里的怀疑简直要化为一把利剑,扎到程子坚嘴巴里,把那撒谎的嘴给封住了。 程子坚急得不行,忽然想起来什么,忙道:“今日也有糯米饭同烧麦,学生送一份过来,先生们尝一尝便知究竟。” 他说完,行一个礼,转头便出了教舍,差点没把鞋都跑掉了,不多时,果然回得学斋,左右一问,三十余套早饭,已是被二十多号人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有剩,连那装汤的锅都跟洗过一样,哪里还有什么糯米饭跟烧卖。 幸而还有存货——他只好把那一份本来要留给何七的早饭急匆匆送了过来。 三名夫子先只觉得荒谬,可当打开那食盒,闻到里头味道,本是万分的不以为然,此时却不约而同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耽误了这一阵,来来回回的,糯米饭和烧麦都已经有些微凉了,味道自然不如刚出锅时候,但一进嘴里,依旧是叫人忍不住直点头。 段夫子二人本还想着尊老,但吃着吃着,一套早饭,如何够三个人? “先生,糯食涨肚,您年纪大了,肠胃受不住,不如还是少吃些……” 段夫子一半是好心,一半是私心,想把那被陈夫子尝着尝着就护在面前的糯米饭挪出来。 “别动,别动!”陈夫子急得胡子都吹了起来,“我牙口不好,正合吃这个!” “那什么……那什么烧麦也给我各留一些!”陈夫子护了这个,不忘霸那个,霸好之后,语气都有些恶狠狠起来,“叫我尝尝正言那混小子平日里都吃什么——他平日里还说自己不好饮食,原来全是骗人的,吃的这样好,竟也不晓得想着我!” 剩得程子坚一人站在一旁,端的有些瑟瑟发抖。 他一来担心自己会不会给韩兄惹了麻烦,二来又有些着急——在此处耽搁太久,要是来不及去取那宋小娘子送的午饭怎么办? (本章完) 第35章 羡慕 第35章 羡慕 事实证明,哪怕程子坚真的来迟了,也不影响其余人对宋摊主午饭的时刻记挂。 夫子一下课,六七个早早抢到去帮着搬抬的学生就冲着出了学斋。 “子坚怎么还不回来?可不好晚了!” “那宋小娘子家在酸枣巷尾,隔着老长两条街,怎好叫她一人推车过来?” “别等他了吧?” “那谁人带路?” “他不也没去过?难道他识得路了?左右不就是酸枣巷尾巴,南麓书院后门,到了地方打听就是,就一条巷子,能有多难找?” 几人很快拿定了主意,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太学后门,一路往酸枣巷方向而去。 到底是隔着两条街,饶是他们连奔带跑,也了两炷香功夫才见到前方那“宋记食肆”的招牌。 招牌本来烫金,而今那金漆早掉得干干净净,木头半歪着,连字都看不甚清。 但几个学生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个上头,只盯着那南麓书院后门同宋记食肆的距离算了又算。 “南麓的人这是什么运气,怪不得总想叫宋摊主回来继续开食肆,也忒近了吧!” “你看那几丛木挡着的,一看就是个狗洞,到时候钻出来钻进去的,多方便!” “要不是我们跑得快,一来一回都得快半个时辰,若要再吃饭——吃得慢些,怕是都赶不及上课。” “还是太远,不能叫她回来开这个食肆,不然我们吃什么?” 有人很快想到了损招。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咱们也钻他们南麓的狗洞,那就只要穿过他们书院就能来能回的!” “那得要躲他们学谕。” “南麓的都能躲得了,我们怎么不能躲了?反正又不认得,就算抓了也拿我们没办法!” “噫……” “还得是你啊!” “你们就说这法子好不好吧!当真食肆重开了,你们钻不钻的?” “若是宋小娘子要开食肆,我必定是要支持的——午饭晚饭是有人管了!” “俺也一样!” 一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宋家食肆门口,个个刚才还在研究怎么钻狗洞,此时就变成了扭扭捏捏,连门都不好意思上前拍的斯文学子。 宋妙已经备好了其余饭菜,此时正在里头做料汁。 再如何卤也还是猪脚,多少有点肥,除却浓香的卤汁,她还单配了一个蒜泥茱萸白醋汁拿来解腻。 那蒜泥泡过水,去了蒜臭味,食之不用担心冲人,白醋一泡,又有茱萸,拿来沾肉,吃上一整只猪蹄子也不会腻,老猪看到了都要跑远点。 正拿盖碗装盛,就听得外头敲门声,宋妙应门一看,却见门口腼腼腆腆,站着六七个学生。 “宋小娘子,程子坚在夫子处有事,一时来不了,我等怕你一人搬抬不动……”当头那一个早上也搬过糯米饭,眼熟得很,此时束手束脚地道,“却不晓得能帮着做些什么?” 宋妙笑着让众人进来,道:“已是备好了,一会到得太学的后门口,我只现滚个汤就好。” 对方却道:“哪里这么麻烦,不要汤也行,实在要汤,此处就做了,我们一起抬走,宋摊主也不用再来回跑!” 其余人纷纷附和。 “是菜汤,现滚才好吃,不然叶子就要黄了。”宋妙解释道,“况且我本也要出去采买,顺路的事,不差这一会。” 她既是这么说,众人虽不好意思,却也更不愿意拒绝,一时被指引着,搬东西的搬东西,抬东西的抬东西,又有推车的,一行人出了门。 众人拾柴火焰高,况且青年学子旁的没有,力气却管够,哪怕不够了,那一颗好吃的心早已很快把用掉的力气补上了十成十。 到了太学后门,推车一停,趁着众人往下卸东西,宋妙却先把那小炉子的灶门给开了。 那炉子上一直坐着一锅水,此时她将其挪开,另放了一口大汤锅上去,下了底油和姜片一起炒咸鸭蛋黄。 离得远,本来生咸鸭蛋黄是闻不到味道的,可备不住宋妙用锅铲戳成小块,还拿油来炒,一口气炒了许多个。 咸鸭蛋黄用油来香爆,比起鸡蛋香味,另又有一种更浓郁的咸鲜,姜去了它的腥味,仿佛是浓缩了蛋黄的精华,那盐水泡本来把精华提炼又提炼,压进了咸鸭蛋黄里,而今过油,香味慢慢就从那深锅底窜上来,初时还好,越来越香,越来越浓。 左右正在抬锅的学生都忍不住看过来,问道:“宋小娘子,这是什么汤?” “咸鸭蛋生滚芥菜汤。”宋妙道,“清火用的——听程公子说,诸位近来多有上火。” 又道:“可能有人觉得芥菜青苦,不怎么吃得惯,只当药来吃就是。” 她一面说着,见那咸蛋黄已经炒得差不离,便又把早已洗净掰好的芥菜下入锅中,简单翻炒一会,才将开水倒入。 本就是开水,入锅没一会就滚了,把那炒出黄油的咸鸭蛋黄滚出其中滋味来,汤水很快就变成乳黄色。 宋妙此时才将切片的猪大展肉慢慢下入,也不等变色,就把余下的咸鸭蛋白倒了进去,连盐都不再需要,那咸鸭蛋白已经足够调味了,又用余温来熟里头的菜跟肉。 汤一滚,颜色反而由乳黄转清。 她用布包住了两边锅把手,让开一旁,道:“小心些,这汤好了,只是锅太热,不要烫了手。” 顿时又有两个学生一边道谢,上前把那汤锅抬走,走时还不忘腾出一只手,回头冲宋妙挥了又挥。 眼见所有吃食都搬得七七八八了,还剩得方才那领头学生陪在一旁,无事可做,宋妙便把推车上一个食盒提了出来,递给对方,道:“是醋酸萝卜脆,解腻用的——到底这饭有点肥腻。” 那学生拿到手上,又惊又喜,问道:“是不是糯米饭里的萝卜脆?” “味道是一样的,只是切得更大块,我用白醋同绵白腌了两天,很入味了,只今次下的茱萸更多,吃起来有些辣,不晓得你们有没有不吃辣的。” “都吃!都吃!”这学生也不去问,已经先拍着胸脯打包票起来,左右看了看,见无眼熟人在旁,先向宋妙道谢行礼,复又道,“等我们吃完了,晚上便把这些个锅给你送回去。” 一时二人话别。 那学生提着食盒就要转身,却是借着转身时候做掩饰,趁宋妙不备,从身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布袋子,“咣当”一下,扔到那推车上,复又拔腿就往太学后门跑去,边跑边回头看,嚷道:“宋小娘子快些收好了,你若不收,将来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去讨吃讨喝!” 得了程子坚强行扔钱的前车之鉴,宋妙其实已经有些预感,奈何对方动作实在鬼祟,况且那推车又大,死物还不会躲,根本没办法防备。 她追了几步,索性也懒得再追,把那布袋收好,叹一口气,又有些好笑,只慢慢推车回家去了。 *** 提着一食盒醋酸萝卜脆,王畅跑得肺都跟着喘,一回头,见那宋小娘子没能追上来,终于才敢慢慢停了下来。 他站着休息了片刻,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却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跑得嘴巴里又干又渴的。 他看向了手里的食盒。 王畅很喜欢吃宋记糯米饭里的醋酸白萝卜,跟其他地方吃到的味道都不一样,非常脆,酸甜度特别好,六五酸,三五甜,还带着辣味。 可惜配的数量不多。 早上尝到那个味道的时候,他几乎是数着数着吃的。 但眼下,这里有一整盒!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盯着,偷偷打开了食盒。 白醋腌白萝卜的清新醋酸味一下子就钻进了他的鼻腔,简直醒鼻。 里头的萝卜块切成扫帚头的样子,竖着一道道切断到底,更容易入味,又留了一点尾巴用以保持形状不散,泡在醋汁里,白生生,水润润的,一看就很脆,一闻就很好吃。 食盒里还贴心地配了一把竹签! ——这谁还能忍啊! 王畅再无迟疑,立刻用竹签扎了一块起来,送进了嘴里。 一尝到味道,他的嘴里就被酸辣刺激得不断分泌口水,简直自控不住地拼命乱嚼。 但越嚼,口水就越多。 好脆啊! 真他娘的脆啊! 宋小娘子没有骗他,是跟糯米饭里醋酸萝卜粒一样的味道,也是他最喜欢的酸甜比例。 不同的是,这回的白萝卜切得足有半只巴掌大一块,完整地保留了白萝卜自身的脆爽。 白萝卜没有削皮,带皮的部分还有一点点韧,但只要牙齿稍微用一丢丢力穿透下去,就咬到嫩肉,极脆,脆到上下牙齿一碰就会直接破开到底,白萝卜肉呱呱呱地响。 咬开以后,里头被白醋浸透的味道就在嘴巴里滚来滚去,汁水四溢。 萝卜自带的辣青味已经一点都没有了,只有被醋酸和着撩拨起来的柔和,酸甜脆爽辣,实在文字、语言都无法表述,唯有亲口吃了,才能感受其中滋味。 那么大一块的醋酸白萝卜,王畅一连吃了五六块,简直吃上了瘾。 他其实有一点怕辣,那辣味很有存在感,辣得人斯哈斯哈,再多一点就受不了了,但不够这个度又总缺一点什么。 醋酸白萝卜是不饱肚子的,还特别开胃。 他越吃越饿,再如何舍不得,想到前头的还在等着自己的饭菜,到底用尽全身力气,把那食盒盖上,一边急急吸那被辣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鼻涕,一边匆匆去追同伴。 这个时候,距离太学下课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道路上行人正多。 学生们吃饭一向最为积极,人群中不少人已经吃完,刚从膳房里出来,也有才用自带的饭盅装了饭菜,预备回学斋去吃的。 众人本来自己走自己的路,谁曾想走着走着,就从道路前方拐角处忽然冒出来几道人影。 其中两人抬竹筐,两人搬汤锅,另两人各提一口深锅,又有随后追来的一个人捧一个食盒。 如此阵仗,引得人人侧目。 有人见到里头有相熟的,上前叫住,问道:“你们这是哪里来的好东西?里头都是些什么?” 有好事不秀于人前,何如锦衣夜行? 或许有些大智慧的人做得到,但被问话的人显然不行。 此人正提锅,很有些得意地答道:“宋记糯米饭的摊主做的——她说要答谢我们帮着抄书哩!” 又道:“我也还没吃,一会才知道什么东西——只听说是猪脚饭。” 一时人群中大躁。 早上那宋小娘子给抄书公们赠糯米饭同烧卖的时候,其实已经引起过不少人围观,更有许多议论。 只是那些东西到底是能在摊位上买得到的,虽然要早早去排队,再如何羡慕,嘴上酸几句运气好也就算了。 谁知道,这会子居然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了! 猪脚饭啊! 听名字都晓得肯定不会不好吃,偏那小娘子又不卖,想吃都找不到地方买。 抄本书而已,至于吗! 我也能抄啊! 众人又是气,又是好奇。 本就下了课,人人都闲着。 人一闲,就爱看热闹,吃饱了的闲人尤甚。 不少人立时就跟了上去,想看看那所谓猪脚饭同外边其他人卖的卤猪脚有什么区别,只当多走几步消消食。 又有抱着自己饭盅本要回学斋的,因是同一条路,虽非故意,也跟着缀在了后头。 一时几人身后跟了长长的不成队列的人群。 诸人也不去理会,各自搬抬着东西。 一进学斋,里头留守的人见到他们,早已望眼欲穿,忙冲上前来相迎,连道辛苦,又指引中间腾空了桌椅的位置让把吃食放过去。 等到食盒盖子、锅盖、碗盖等等一一掀开,屋子里简直同炸了锅似的,众人几乎扑也似的围了上去。 到底王畅肚子里装够了醋酸白萝卜,生出一二分愧疚心,忙叫道:“别急,子坚还没回来!” “给他留几份。” “留几份出来就是,不好等他,不然饭菜都要凉了,如何对得起宋小娘子辛苦!” “就是,就是,宋摊主特地在门口滚的汤,只为那叶子不至于黄,万不可辜负了她这样好心!” 众人口中说着话,手上一点也没停,早把大锅里一个又一个的极大荷叶包抢到了手上,等不及一点,匆匆已经打开。 (本章完) 第36章 要紧 第36章 要紧 王畅肚子里尽是醋酸萝卜,那胃早被开得恨不得吃下一头牛,此时见旁人都抢,哪里肯让,忙也捧了一个荷叶包过来。 干荷叶本来是有淡淡清香味的,可刚被打开,清香味就给里头的猪脚饭香压得再不见踪影。 荷叶包得很松,并没有压到里面的饭菜。 米饭热腾腾的,很松散的样子,被浇了小半边卤汁,顶着一角酸腌菜,边上还卧一只剥了皮,带着淡淡酱油色的鸡蛋——都正冒着热气。 卤成琥珀色的猪脚码在其上,已经去了骨,只剩下肥瘦相间的猪脚肉——那肉必定是小火慢卤而成,肉眼可见的软糯,靠着一层薄薄的猪皮很勉强地维持住了肥肉的一点形状,趴在瘦肉上。 瘦肉则是已经变得酥烂,筷子轻轻一触,就坍塌成一丝一条的。 卤汁的醇厚和猪脚的肥润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勾魂的香,一旦钻进人的鼻腔,就能立刻把肚子里的馋虫全给勾出来。 王畅的手都馋得有些发抖,狠狠地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半裹着饭就想要往嘴里塞。 那荷叶包里的猪脚肉也跟着他发抖的手而颤抖,红琥珀一般的猪皮带着肉微微晃动,啪的一下,掉回了荷叶上——太酥烂了,不用点巧劲,根本夹不起来。 他急得不行,忙把嘴巴凑到荷叶包面前,裹着肉,朝嘴里扒了一大口带着肉,混了卤汁的饭。 好香! 贼香! 王畅狠命嚼了几下,简直不舍得咽下去——卤汁太香醇,但完全没有盖过猪脚的肉香味。 猪脚皮是软糯的,带着一点胶质感,里头的肥肉软烂,瘦肉酥嫩,真正做到了带着油香、肉香和卤香在嘴里化开。 猪脚肥的部分丰盈,瘦的部分柔嫩,要是吃到蹄筋,又带着些微韧劲,三者裹着米饭——米饭的香味完全没有被这肉香和卤香给夺走。 米粒是细长的,干身、松散,一点都不会黏在一起,嚼着的时候米香味并不过分浓,不抢味——本也抢不走味,并非粘裹,而是很好地吸附了猪脚的油润和卤汁的香,但又从容地保持住了每一粒米饭中间自己的稻米香味。 另还有那酸腌菜,咸中带一点酸,添加了两分风味,去油、解腻,丰富口感。 一切都配合得刚刚好。 只有一点不好。 这猪脚饭像是有自己想法一样,根本不受王畅指挥,在他嘴里只打了几个滚,就飞快地滑进了喉咙里,又落进了肠肚里。 明明饭菜加起来已经是很大的一份,可王畅总觉得自己其实好像根本就没有吃几口。 等他反应过来,那荷叶包里就只剩下一只蛋,另还有几口漏网白饭,并两块三角豆腐干。 他夹了那蛋咬了一口——又软又嫩,蛋白已经熟好,蛋黄却是刚刚凝固,最中间还有一丢丢半流不流黄的柔软状态,微微咸,蛋香很足,竟然还神奇地带着葱香味,又自带微微的辣味。 ——煮的鸡蛋竟然也能这么好吃?! 王畅人吃着吃着,人都有些犯起傻来。 我是谁? 我在哪? 哪里来的这样幸福日子? 明天还能吃到吗?能不能天天吃到? 一屋子的人都在吃,速度还都极快,个个连头也不抬。 这样的反应,却把跟过来围观的人给急得不行。 “好香啊。” “你们这些个家伙怎么光顾着吃,全都不说话啊!” “怎么样,说说啊,好不好吃?” “说几个字呗?说几个词呗?哎!是要急死我!” “也忒香了,娘嘞,那猪脚看着就馋人,有没有得剩啊?哥们几个卖一份给我呗!” 有人索性进得里头,找上了自己认识的人,问道:“怎么样?是什么味道的?外头有没有哪里能买得到?有个五六分像就成——这可太香了,馋得我哟!” 被找到头上的学生嘴里嚼着饭,好不容易噫噫呜呜咽下去了,方才道:“香!我没见识,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等我吃到了哪家差不离的再告诉你!” 我去! 等你吃到! 等你去外头吃到?那岂不是黄菜都凉了! 看热闹的人们本来个个望着他,竖起耳朵都在认真听呢,谁知竟然得了这样一个答案,纷纷嘘他。 这人也不介意,只嘿嘿笑,不过见朋友站在边上,又想走,又不舍得走,时不时偷偷盯着自己的饭,又不好意思这么不礼貌地直直看,装着不在意地撇过头样子,想到两人从前交情,心一狠,下了老大决心,把手中荷叶包转了个方向,道:“这个位置我没怎么动,你要不嫌弃……”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补了一个特定的前缀,才继续问道:“你要不嫌弃,小小来尝一口?” 那友人倒是要脸,好悬没有一口答应,只客气道:“这,这……不大好吧?” “啰嗦什么,肉都要凉了,快吃啊!” “上!上!” “就是,你不吃我帮你吃!” “你这么不好意思,我却好意思,你且让开,让我来!” 边上那些个看热闹的再看不下去,纷纷叫嚷。 那让饭的学子也笑骂道:“装什么装,你要是真不吃,我可就不让了!” 说着把手里竹筷调转一个头,递了过去。 这友人嘻嘻嘻嘻的,脸都要笑烂了,忙一把抢过筷子,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我感情非同一般!日后且看老弟我怎么待你!” 说着,他到底也晓得做人,不敢多捞那猪脚肉,只扒拉了一小方皮肉相连的位置,又拨了一点子酸腌菜,终于吃进嘴里,嚼着嚼着,当真是肉眼可见的整张脸都亮了。 看热闹的一众人里本有吃饱的,此时也被看饿了,更有那等还没吃的,原只是路过时候顺便上瞄一眼,手中还捧着饭盅呢,也被馋得不行,等不及回去自家学斋,只好当场开了盖吃起来。 只是自己那膳房敷衍应付出来的饭菜,跟这屋子里香得气人,看得馋人的猪脚饭实在很难比,才吃两口,就都只觉得手中饭菜干巴巴,寡淡淡的,一点滋味都没有了。 可怜这些个学生一面吃,一面只得拿学斋里头猪脚饭的香味来下饭,一时也不知道是赚到了,还是亏大了。 学斋里众人吃得欢天喜地,上舍的教舍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先前几位夫子吃过糯米饭,又吃了烧麦,但三个人分一套,根本连个底都垫不了,如何过瘾? 少不得个个向程子坚打听哪里来的。 当他们得知是食巷里挂“宋记”招牌的摊主每日售卖,清早才有,还要排队去抢,今日早没了,这才各自偃旗息鼓,没奈何起来。 “子坚这个,确实是取了巧,旁人也效仿不来——那韩砺只一个肚子,总不好人人去送吃食,他也吃不下啊!” 段夫子的语气里颇有些发酸。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自己也当了这许多年夫子,可谓兢兢业业,十分为学生着想了,怎么那么多人里,就没有一个会送这么好吃的糯米饭、烧麦给他做早饭? 尝个鲜也好啊! 也罢,传得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做夫子的收受学生贿赂,私底下有所偏倚。 他只得另辟蹊径,换个角度自己安慰自己。 而陈夫子却没有这么多讲究,还特地又问了程子坚是哪一个“宋”,一般什么时辰出摊,居然就着现成的纸笔写了下来,见屋中几人都看着自己,复才理直气壮地道:“我年纪大了,容易忘事。” 此事揭过,段夫子等两人忙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不住游说,想要请陈夫子出面,劝服那韩砺互助友爱,帮着下舍学生看看文章,实在不行,都是学子,不好说做教课,便是多多来做交流也好。 那陈夫子却是道:“若是旁人,我倒是可以说一说,只是正言手头事多,人又是有自己想法的,我也不好做他的主……” 程子坚在一旁听着,也觉得那韩兄十分厌烦琐碎事,不会愿意揽下这个活。 但段夫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劝了半日,嘴唇都要说破了,不住拿学生课业来说事。 眼见那陈夫子口风渐渐松了,程子坚心中却是渐渐开始忐忑起来。 人都有私心,他自然也不例外——若是陈夫子当真去劝说,韩兄又推却不过,答应了,会不会觉得是自己这个多事的得了好还卖乖,惹出来的麻烦啊? 若韩兄没答应,会不会得罪夫子? 那自己岂不是罪过更大了? 而且早间明明都说好,请韩兄留肚,要送饭菜过去,夫子们到现在还不放自己走,要是叫人一直饿着肚子等,觉得是他程子坚言而无信怎么办? 况且自己不带队,同窗们说不得还在等着,难道真叫宋小娘子一人推着那样重的车过来? 这如何好意思? 程子坚一向是个老实人,在夫子们面前,哪怕有了屁都要硬憋回去,免得放出声音来,此时心里无数个担忧,早已愁肠百结,却也不敢插话,只是不住往门口看,又去偷偷踮脚看角落里漏刻。 正当此时,下课的钟终于敲响。 劝了许久的段夫子二人这才反应过来。 另一名夫子道:“正好下课,想来都饿了,先生不如把那韩砺喊来,咱们去外头寻个食肆,我与老段做东,先生您上座,一道请那韩砺吃饭,只要上了饭桌,一切都好商量嘛!”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眼见推脱不过,陈夫子只好应了。 那夫子一转头,却是看到一旁的程子坚,道:“程子坚也一起来吧。” 程子坚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放回肚子里,就又被高高地捏了起来。 他忙摆手,道:“不……不必了吧!” 段夫子却是道:“那韩砺帮你这许多,你来做个陪是很应当的,况且一桌子菜肉,光凭我们三个老头子,能吃多少?还得靠你们年轻人。” 程子坚哪里看不出来这是自家夫子有心照顾,一来在陈夫子面前混个脸熟,二来也体恤他家贫,给他打打牙祭。 这是要是放在平常,他再如何也要去的,偏生遇到今天。 夫子这样好心,程子坚也不能再藏着掖着。 他老实道:“实在今日有些不巧——学生说好了要给韩兄送午饭……” 三名夫子尽皆一愣,纷纷看他。 “也是宋摊主做的,是猪脚饭,听说还要配汤……” 程子坚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 公试在即,一堆子学生不好好温书,半夜通宵去抄《魏刑统》,其中还多是下舍生,虽然出自好心,到底不务正业,一旦交代出来,少不得要被教训一通。 但他实在想得太多了。 夫子们一听得这猪脚饭同烧麦、糯米饭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全都来了兴趣,根本没工夫去深究为什么会有猪脚饭。 尤其那陈夫子,眼睛噌的就亮了起来,道:“猪脚饭啊?做了多少份?有没有多的?” 但他眼睛里的光慢慢又暗了下去,道:“我牙口不好,也不晓得那猪脚炖得烂不烂的——你们年轻人,想来是喜欢吃嚼头的,估计有点硬吧?” “先生若咬不动,我来帮着分吃了。”另外那名夫子已经不提什么去外头找食肆、设宴等等话语,只接话道。 陈夫子听得这话,却是急得不行,忙道:“不用,不用你帮!若是咬不动,我就,我就拿刀切了块,整个囫囵吞进去,尝个味道也好!” 说完这话,他自家都笑了起来。 段夫子便道:“难得先生想吃——子坚去帮着问问,看那猪脚饭有没有多的。” 说着忙给程子坚使眼色,一边使,一边自己也忍不住咽口水。 程子坚心中暗暗叫苦。 都是自家先生,如何能怠慢? 况且段夫子这样相帮自己,另有陈夫子如此名声,这般好人,今次本就是为了学生们学业想方设法,便是说与同窗们听,也不好拒绝的。 幸而昨日那宋小娘子说会做个三十五份,算一算人头,还是能勉强供上这三位祖宗。 但他也不敢打包票,便道:“应该是有,只不晓得有多少……我先去看看,若有多的,就一起给送来?” “快去!快去!”三位夫子几乎异口同声。 那陈夫子说完,忽然反应过来,道:“把正言那一份也一道送过来这里吧。” 说着急急打铃。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人。 “小尤啊,你去一趟上舍,就说我这里有事,让正言来一下。” 那被称为小尤的人先应了,顿了顿,见屋中这许多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却不晓得先生有什么事?师叔近来事多,若是不说清楚,恐怕他……” 陈夫子笑骂道:“你先说我有急事找他,他若不肯来,你再说他那午饭送来我这里了,叫他过来吃——我倒要看看在这小子心里,究竟是我说的话分量重些,还是午饭要紧些!” 感谢书友20250308195026824、书友20170222134110318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两枚,二二他妈给我挂的平安符一枚=3= 今天稍微晚了一点,希望没有耽搁大家吃饭,明天尽量准时^_^ (本章完) 第37章 无奈(三合一,给madoka1013的加更) 第37章 无奈(三合一,给madoka1013的加更) 程子坚与那小尤乃是前后脚出的门。 他才走几步,因记挂着韩砺,忍不住停住了脚步,转身等那小尤上来,行了一礼,方才问道:“敢问兄台,若是韩兄当真有要紧事来不了,陈夫子……会不会怪罪于他啊?” 小尤见他这样郑重,原还以为是要做什么,听得这一句发问,顿时就笑了,道:“不会,你放心吧,莫说先生一向好说话,便是不好说话,也轻易拿捏不动……” 说到这里,他仿佛是察觉到不对,立时住了嘴,又岔开话题道:“你一个人去取饭么?拿得下?要不要我叫个人给你去帮忙的?” 程子坚急忙摆手拒绝。 开什么玩笑,叫人帮忙,到时候怎么谢? 难道要拿饭来谢? 要是剩的猪脚饭不够,说不得自己那一份都要咬牙让出来,怎么再生出另一份给那帮忙拿饭的? 他不敢再啰嗦,忙行礼道谢跑了,跟被狗撵似的回了学斋,正要找人一道去抬猪脚饭,还没进门,就见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不知多少学生,个个往里头张望。 程子坚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容易扒拉开人群进得门去,就闻到堂中未散去的卤香与肉香,又见里头一群人挤在中间,不知在抢什么,还有人拦着道:“不要抢,不要抢!好歹都是太学生,礼都白学了吗?!” “外头这许多都是同窗,别叫人看了笑话去!” 有人便道:“别急,都让开,我来分!” 众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些。 此人果然分了起来。 人太挤,看不到都在分些什么,只不住有人说话。 “怎么他那一块好像大点?” “瞎说,分明你这一块厚点!” “你那块是中间的位置,中间位置比头头尾尾更好吃!” “我也想要中间!” “我要那一块,头头那里,头头埂啾。” “怎么好像头头是要大一点,那我也想要那块头头的位置……” “唉!怎么能给他不给我啊?” 听着众人争执得莫名其妙,程子坚更茫然了,忙走进其中,问道:“这是在分什么?” 他一出现,一应人都叫了起来。 “子坚!你可算回来了!” “子坚哪里去了?给你留了,赶紧吃,不然猪脚饭都要凉了!”这说话的人说着说着,又咽了口口水。 另又有人欢欣雀跃,道:“子坚,这儿还有一锅,王畅说要等你回来才晓得怎么分!” “对,对!等你老久了!段夫子留你做什么?没事吧——这锅怎么分啊?” 活了这么久,在太学读了快三年书了,程子坚头一回有一种被万人簇拥的感觉,仿佛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什么振臂一呼,人人纳头便拜的人物,没有他,太学都得散! 他被人拥到中间,这才发现众人在分的是居然是一食盒醋酸白萝卜。 而那一只被人人期待的锅也一人传一人地递了进来,打开一看,里头层层迭迭,一个压着一个,都是拳头大的猪蹄胫骨位置。 这肉还带着骨头,卤得极透,又极香,让人一看就流口水。 程子坚立时就反应过来,这是宋妙先前同自己交代的“四点金”,数量极少。 他忙从袖子里掏了写好的名单出来,道:“宋摊主说了,这是四点金,一头猪只得两个,便是放宽些也只有四个,实在不够分,我想着分给抄书抄得最多的十四人——行不行的?” 如此按劳力来分,自然谁人都没话说。 于是程子坚照那名单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人上来捞一只。 那四点金一个又一个颤巍巍地从锅里被提出来,外层全是胶质,连皮带肉,琥珀色尤其深,香味更浓,尤其还带骨,光靠看着就有一种大口豪横吃肉的快感。 旁的人只好在边上眼馋。 有人后悔道:“早晓得我多抄几个字了,那日回去也没干什么别的,光睡觉了——觉哪天不能睡!” 也有人唉声叹气,道:“我倒不是为了这四点金,我那字又好看又工整,可惜抄得不够多,若是抄得多些,宋摊主说不得能记住,将来也好在她面前混个脸熟!” 一时屋内、屋外,人人都嘘他。 等到分完,只剩四点金两只。 程子坚便特地说明,其中一只是自己的,另一只是宋小娘子交代过,给上舍里头帮了大忙的某人的。 众人全都没有意见。 分完四点金,又分剩下来的猪脚饭。 宋妙原本做了三十五份,众人一人一份,已经吃掉二十五份,此时还剩十份——然而几乎人人都还能再吃,此时个个眼巴巴看着程子坚。 程子坚无法,却是从中先取了五份出来,只说夫子们知道了,特地讨要几份,不好拒绝,另又有自己的,其余五份,大家一道分了便是。 他交代完,忙取了食盒装饭,又去装汤饮,终于装好,立即一路小跑往教舍而去。 程子坚一走,余下众人看着屋中剩下的醋酸白萝卜同五份猪脚饭,只安静几息,复又嘈杂起来。 “剩下的猪脚饭怎么分?” “平分吧?” “怎么平分?有些肥,有些瘦的,里头豆腐皮干子也不够分,蛋也不够分,切开大小不一样怎么办?” 王畅看不下去,况且又有些心虚,忙道:“都是学过礼的,不要这么计较嘛!只要咱们跟宋小娘子打好关系,将来还愁没有这些个好东西吃?” 然而人群中却又一人叫道:“我不单学过大小礼,我还学过晏子,二桃杀三士!” 一时哄堂大笑。 *** 下舍之中还在笑闹着分东西,程子坚已经吭哧吭哧提着两个大大的食盒回了上舍教舍。 一进门,他就见韩砺站在堂中,正同几位夫子说话。 “我手头还有不少事在做,一时腾不出空闲来,况且要我去讲学,难道不怕带歪了旁人?” 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屋中段夫子二人都有些意外。 程子坚听到这话,心中一惊,那脚都不敢再迈进去,只在门口站着。 另一名夫子赶忙去看陈夫子,见后者没有说话,忙又道:“正言何必自谦,我看过你给程子坚批注的文章,其中入木三分,又一针见血,比起我同老段不知高明多少……” 韩砺摇头,却半点没有自谦,而是道:“我这批法也不是人人适合,话说得本就难听,一篇文章还要一改二改三改的,数易其稿,有几个能受得住?换一个人,早已心气都散完了,必定敷衍。” “我这许些个力气,也是看他程子坚吃得了苦,耐得住性子,还一片痴心——下舍诸人,是不是个个都能这么改也全无怨言的?” 段夫子二人原本十分兴冲冲,听得他这么说,各自去看手中程子坚文章,竟是不敢搭话。 韩砺也不全是托词。 程子坚的文稿,有一篇足足写了六稿,还是在两天之内改的。 其中改动之大,跟重写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管写出来是什么样,这么肯吃苦,有几个学生能做到? 段夫子设身处地想了下,只觉得自己都未必能做到,更不敢帮自己学生打包票了。 而程子坚站在门口,听得韩砺这般说,鼻腔发酸,眼睛发胀,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原来在韩兄眼中,自己竟然还有这么些可取之处的么?! 韩砺等了片刻,见段夫子二人不说话,复又道:“我是不会追着人喂饭的,我出一分力,就要学的人至少出十分力,不然凭什么劳动我?” 段夫子二人更不敢出声了。 程子坚远远站着,又有些得意,暗想:是哩,我已是所有力都出了,但……怎么好像还赶不上韩兄一点? 只是他看着面前场景,又有些恍惚——怎么好像调转了身份一般,韩兄同段夫子二人说话,倒像是夫子训学生似的。 说到此处,韩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在下虽不合适,倒有一个建议——上舍生里学问做得能过眼的,倒也还有几个,不如问一问他们要不要给同窗们讲学,这样好事,互利互助,必定有人喜欢。” 他一面说,一面去看陈夫子。 陈夫子咳了咳,立时接了话,忙道:“正言说得也有道理,他眼下还在整理先生手稿,一时也腾不出这许多空来,况且正言文章,向来不好效仿,更无从学起,倒不如换一换人选,我看小孔就挺适合的,文风平正,人也和气。” 他一说小孔,众人都知这说的是太学四子中的孔复礼了。 听到这里,段夫子已是转了念头,也觉得这话十分有道理,忙又道:“我看那蔡秀文章也很不错,文采飞扬,人也玲珑剔透,口才了得,能不能请他也帮一帮忙的?” 陈夫子看了他一眼,过了一息,才道:“你看上蔡秀了啊,也行,一会我找他来问问就是。” 说完,又去问韩砺,道:“你看蔡秀如何?” 站在门口的程子坚心中一突,回忆起自己与那蔡秀接触情况,其实许多话想说,却又不好说,忙也跟着去看韩砺。 韩砺道:“这样难得机会,说得好了,少不得扬名,蔡秀学问做得不算差,又擅言辞,今次有几位先生相邀,必定会好生准备,以其才华,不至于在同窗面前失了水准,是个好人选。” 陈夫子当即便拍了板,对着段夫子二人道:“你们且去挑,挑中哪个,我自帮着打招呼就是。” 以他面子,只要说出了口,除了某些人,等闲不会有学生会拒绝。 段夫子二人忙不迭道谢。 而那韩砺早转头见得门口程子坚,问道:“在那站着做什么?” 一时场中其余三人俱都回头,见程子坚手中提的食盒,哪里不晓得这是猪脚饭来了,忙让开位置,纷纷问话。 “有得多吗?” “多几份?够不够我们几个?” “要是真个不够,正言那一份归在我这里就是!”陈夫子招着手,又十分积极地把自家面前桌案清出空位来放饭菜。 “够的,尽够的!”程子坚不敢去看韩砺,忙将手中食盒放下,一一捧出里头猪脚饭到诸人各自面前,“今日运气好,宋摊主多做了些。” 他分完饭,又分汤、分竹筷,然而分到后头,剩下两个竹叶包,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两只四点金,却不知道如何分。 程子坚抬头看着场中四人,脑子哪里还够用,一下子连头皮都发麻了。 自己肯定是没有份了的,可韩兄必须要吃到哇! 另还有陈夫子,岂能不给他? 可要是给了韩兄,段夫子二人怎么办? 哪怕他们说不要,难道真能不给? 但他在此处半天不动,已是被刚接过猪脚饭的段夫子盯上,问道:“子坚,怎么了?” 程子坚不得不道:“还有两只四点金……” 段夫子虽不知道四点金什么意思,但见得那荷叶包里拳头大一只的猪胫骨,并那皮肉油光发亮的诱人模样,也能猜到是个难得的好东西。 他怕程子坚为难,道:“只有两只啊?那正好,你们两个学生吃了就是。” 但这话一出,程子坚更为难了。 韩砺却道:“拿来给我。” 他说着站起身来,径直去得一旁一组木柜面前,拉出边上一个木屉,从中取了把小刀,又绕去一旁提了个水壶倒水出来清洗那刀。 ——熟门熟路,俨然在自己家。 而那陈夫子视若无睹,只忙着开竹筒盖,摆荷叶包,又拿帕子擦那竹筷,口中则道:“我不等你们了,我可先吃了!” 一面说,果然他眼睛里只有面前猪脚饭,嘴巴已是咧得老开:“哎呀,这猪蹄,炖得真烂糊呀!” 他先还拿筷子夹,后来发现根本没法把肉、饭一起夹起来,急得不行,回头催道:“正言,正言,快!快把我吃饭的碗拿来。” 等得了碗,就着那荷叶包整个放进碗里,三口两口,已经往嘴里送起饭来。 他一边吃,脸上笑意收都收不起来,复还摇头晃脑,吃得又急又慢的。 急,是着急想多吃几口,慢,则是不舍得咽得太快。 一时段夫子二人也再忍不住,也跟着捧起荷叶包吃起饭来。 屋中很快也被那卤香味和肉香味给占满了。 程子坚原本还想帮忙,正要上前,见那韩砺摇头,只好又坐回位子上,老老实实吃起饭来。 他坐立难安,其实想要放一点心思在几位夫子身上,但刚尝了一口,先是吃到软糯的猪皮胶质感,继而是肥而不腻、香得不行的猪脚肉,肥、瘦间夹,卤香销魂,那脑子根本不由自己控制,全然都在手中饭里了,连头都很难抬起来。 才吃两口,就见手里荷叶包上被放下来四分之一只四点金——那四点金正好四根骨,被韩砺用刀一只一分为四,程子坚得到了较大的一根。 吃得正欢的陈夫子却是得了三根,一时脸上老皱纹都要笑成一朵菊了,忙道:“我一人分这么多?不好吧?” 然而口中这么说着,那手早已诚实得很,撕下一角荷叶,隔着荷叶把着骨头,一整个直接塞进了嘴巴里。 那四点金几乎是一层厚皮,全为胶质,卤得连最里头的骨头都香得不行,更何况是肉。 带骨头的皮肉与纯肉相比,又是另一种妙处。 更嫩滑,更细腻。 陈夫子哪怕不用牙齿,全靠嘴巴,都能把那皮肉撸得干净,只觉得满嘴都是油香、肉香、皮香、卤香,完全不腻,但里头胶质却又几乎把他上下嘴唇都黏住,咀嚼起来,一种极浓稠的香味。 他吃得只会叹息,当真要舍不得咽下去了。 四点金只有一份,吃完就没了,他最后吸了吸那骨头里的骨髓,方才罢休。 陈夫子有些惆怅,见碗里的肉都被自己吃得七七八八,也舍不得一口气全给吞了,只挑拣了一块三角状的豆腐干和圆形的看不出什么做的肉片,本没有抱什么期待,然则刚一夹起来,就见那豆腐干里头很迅速地被挤出了许多卤汁,渗透到米饭上。 这豆腐干里也吸饱汤汁,但味道较为清淡,还浇了一点很醒神的醋味。 那醋味不同于其他醋,更香,带着明显的蒜香,偏又不冲,也没有蒜臭,整个和着米饭、肉片在嘴里咀嚼,又是另一种吃头。 最要紧的是,他全都咬得动!! 年过七旬,陈夫子的胃口依旧很好。 他是第一个把所有饭菜一扫而空的,连一粒米饭都没有剩下。 吃完之后,其实真的饱了,抱着那竹筒本想捡几片叶子吃吃就罢了,谁晓得那芥菜煮得十分软嫩,只带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苦味,那丝味道被咸鸭蛋黄的咸香一压就不见了。 猪肉片很嫩,并不费牙口,汤饮更是清爽,又有芥菜特有清香,把他嘴巴整个清了一遍。 跟猪脚饭,简直不要太搭。 几人先后吃完,半晌,那段夫子忽然问道:“子坚,这宋摊主明日还做不做猪脚饭的?” 程子坚摇头道:“只一个人,应该来不及做吧?” 一时屋中不约而同发出惋惜的声音。 陈夫子道:“明日要是见得她,你同她说说嘛,我也找人同她说说,便是自己来不及送,我们去取也可以的。” “正是!”段夫子顿时振奋起来,“我们派人去一道取回来也可以啊!” 又气道:“若能有这样好饭,上课都有精神多了,膳房里每日都给我们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难吃也就罢了,还不干净——前次我吃完,半天跑了七八次……” 他说到此处,忽觉不雅,才又慢慢住了嘴。 饭既吃完,事情也商定妥当,两名夫子也没有理由在留下,只等陈夫子打过招呼,就去安排上舍生来外舍分享心得事宜。 两人既走,程子坚自然要跟着走,只他走之前,忍不住去看韩砺,几次想要解释,又不知怎么说话,更觉时机、场合都不妥。 而后者那汤竟然还未吃完,此刻把竹筒抱在手中,慢慢去喝,见程子坚模样,开口便道:“看什么?你文章改完了?” 程子坚心中一惊,继而大定,忙道:“没有,没有!我这就回去改!” 说完,他又朝着屋中胡乱行了礼,高高兴兴出了门。 一时屋中只剩陈、韩二人。 陈夫子见人都走得干净,脸上笑意才渐渐收了起来,无奈问道:“正言,你明知去下舍讲学是个得名的好机会,为什么不肯答应?” “我要这种名声做什么?”韩砺好笑,“士林间名声好了,交往就多,日后有人攀亲带故找上门来,岂不是连骂人都要看情面?” “倒不如有个恶名,叫人人都远着点,以此自广,将来才好做事。” “你踏踏实实的,步步平升,过不得二三十年,一样能入堂进院,何必走这样捷径?” “我踏踏实实,还要过个几十年才能入堂进院,但只一个人,又能做多少事?”韩砺耐着性子答道。 “以我如今名声,将来入了朝,再骂几年,谁人不忌惮三分?但凡能有小半人被骂得行事警醒些,其中好处,便不知胜过我一个人苦干多少了——既有捷径,为何不走?” 陈夫子劝不动他,反而有些被说得心中动摇起来,只好又道:“等你入了堂、进了院,自有门下,众人群策群力,一同做事,难道不好?” 韩砺却是不以为然,道:“曹相公门下又如何?以他能耐,尚不能洞察,我难道又能好到哪里去?” 又道:“况且只要冒了头,必有人来做招徕,党党派派的,啰嗦得很,当今正是壮年,又要脸面,我做个诤臣不会吃亏,真有将来,再择其他道路就是。” “世上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陈夫子骂了一句,“我说不过你,你只小心点,省着点人得罪,免得我这把骨头走不动路了,还要去捞你!” 韩砺哈哈一笑,却道:“师兄放心,真有那一日,我怎么也要得罪个大的,免得丢了你的脸面!” 说完,他把屋中东西收拾了,又将那陈夫子饭碗洗干净放得回去,抱着那装了芥菜咸鸭蛋汤的竹筒,慢悠悠走了。 陈夫子无法,见他走远,方才捋须笑骂道:“小兔崽子,这一肚子心眼,都算计谁呢!” 且不说此处陈夫子十分无奈,一墙之隔的南麓书院中,林熠文却是无奈又烦躁。 不好意思今天更晚了……主要是昨晚手滑,刚好翻到枝枝跟李训中期谈恋爱的章节,看得我一直姨母笑,脸都要笑烂了,一口气看了好多章,跟评论里的大家一起围观他们谈了好久的恋爱,看到走剧情了才弃文,结果没顾上码字,小妙这里就晚了orz 不过今天的更新包含了加更哦,六千字大章,快夸我! 多谢小兔的和氏璧,下次不许再来!用力谴责! (本章完) 第38章 主意 第38章 主意 自从换了山长,南麓书院的风纪就抓得十分严格。 此时钟声未响,距离上课还有一会,但学斋里唯恐迟到而受罚的学生们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趁着夫子没来,虽有温书的,更多却是说起了闲话。 “听说了吗?中午卖糯米饭的宋摊主又给那些个太学生送吃食了!” “听说?我可是亲眼瞧见了!我中午钻出去买饭,后半截身子还在书院里头呢,就见那些个太学生两个两个,抬着好些东西进去——还是他们太学生命好,这样光明正大吃外食,也不会被人抓的!” “那你瞧见吃的什么了吗?” “盖着盖子呢,看得见什么?不过我倒是见得那宋小娘子拿炉子炒咸鸭蛋黄,怪香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此人语气中尽是向往,又道:“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们南麓呢!一样是学生,命怎么差这么多!” “我知道!是猪脚饭!”一旁有人插了嘴,“中午我有个同乡过来送东西,他看着了,学给我听,说是香得不行,但凡路过的都围在门口看热闹,有人当场出二百文要买一份,没人理他。” “那猪脚饭这么贵的么?” “国子学的,有的是钱!” “那本来多少钱一份?” “这是送的,又不卖,多少钱都买不到——说是他们给帮了大忙,宋摊主才这样又送早饭,又送午饭的。” “帮了大忙?”立时有知道来龙去脉的不高兴了,“不就是抄本《魏刑统》么,这叫什么帮大忙?太学生要不要脸的!若找我们,不用送这许多东西,一样给她抄得妥妥当当!” 听得是抄《魏刑统》,又有那不晓得内情的好奇问道:“而今连在食巷做买卖的摊主也识字了么?要《魏刑统》做什么?” “听说是家里遭了难,正设法保家产。” “你们不知道吗?那宋摊主就是宋淮舟的妹妹啊!” “啊?” “啊!” 一时之间,本来吵吵嚷嚷的学斋顿时雅雀无声,个个看了过来。 “是去年去河间游学,最后遇得匪徒那个宋淮舟么?” “就是他。” “他家不是开食肆的么?好似家里只一个妹妹,平日里说起来都跟个宝贝一样,怎么如今要来食巷门口摆摊?” “前一阵汴河捞起来一个人,你们知道的吧?就是那宋淮舟的父亲,而今家里只剩那妹妹一个了,听说欠了好些债,连那食肆也卖出去了。” “要是宋淮舟的妹妹,不是说老早就结了亲么?眼下正是用得着的时候,那夫家不出面?” “只是订亲,又没成亲,遇得这样事情,必定是那夫家退避三舍了,不然怎么会叫她一个姑娘家这么辛苦?”有人便做推测。 “正是这个道理,而今世道,全朝钱、权二字去看,便是成了亲一样能和离,宋家人财两空,早不同往常啦!” “虽说如此,总要有信义二字吧?哪怕婚事不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旧人遭难,多少搭扶一把,这样袖手旁观,真个是冷血了。” “咳咳。” “少说两句。” “许是帮了,只是没有说出来。” 边上忽然有人去拉此人的袖子,又有人三句两句岔开话题。 “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说话人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然而很快有人靠近他耳朵,不知说了什么,此人“啊”了一声,却是转头看向角落里的林熠文。 不多时,满屋子的人交头接耳之后,纷纷也跟着偷偷看向林熠文。 林熠文本就坐在后方,又是角落,要看他的话,大半数的人都要回头,动作幅度还大,根本藏不住。 尤其本来屋子里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此时上课钟声还没响,整个学斋都已经渐渐安静下来。 那跟林熠文同桌而坐的学生头也不敢抬,只低头做看书的样子,然则那书半天也没有翻一页。 林熠文低头坐着,又是烦躁,又是恼怒。 这上课前的短短片刻,对于他来说,简直像是过了一甲子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夫子进了门,开始讲课,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偷偷窥视自己,又私下不知道说什么小话。 终于课毕,他找上了夫子,只说自己腹泻得厉害,要出书院去看大夫。 这学生一向听话,学问做得也好,夫子自然不会为难,痛快地开了批条,又叫他好生看诊,不要耽误了。 林熠文自然没有什么腹痛,而是匆忙回了家。 家里只有林母,见儿子回来的突然,先还吓了一跳,得知没有什么大事,方才高兴起来,倒了茶过来,又道:“怎么不早说一声,难得回来,我去给你添两个好菜!” 林熠文忙把母亲拉住,犹豫了一下,问道:“娘,我们同那宋家的婚事,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已经退得干净,庚帖都拿回来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当真没有法子了吗?我看宋家从前也帮过我们不少,况且,她……性情温顺,相貌也生得好,其实也没什么错……” 林熠文话音刚落,却听得门口处一人重重推门进来,道:“她生在宋家,有那样一个爹,这就是最大的错!” ——竟是林父回来了。 他脸色十分不好看,盯着儿子问道:“今日也不是休沐,你回来做什么?怎么回来的?” 林熠文支吾几句。 林父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道:“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的说?你不交代,我就去问你们夫子了!” 林熠文唬了一跳,忙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告了假出来一趟,一会就回去了。” 林父冷哼一声,道:“为了个女子,都学会骗老子了——你连个功名都没有,还有闲心想女人?等将来蟾宫折桂,大把好女儿争着抢着要嫁进咱们家,你就这点眼界,盯着个商户的女儿?” 林熠文一肚子的委屈,此时终于压抑不住,尽数说了出来,道:“我与宋姑娘原本就有婚约,而今她家遭了事,婚事说退就退,给旁人知道,又会怎么说我?” “你不说,旁人怎么会知道?”林父只以为儿子是在找理由,不悦地道。 “她而今在南麓书院外头摆摊卖吃食,人人看在眼里,怎么会不知道!” 听到此处,林父也有些意外,忙问道:“她去找你了?” “那倒没有。”林熠文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些日子宋记糯米饭的名头越来越大,他先还一点没有多想,直到那抄书的事情慢慢传开,宋摊主的身世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他偶然听闻,才晓得传说中的宋摊主,竟是自己的前未婚妻,简直如同遭了晴天霹雳。 他本以为是冲自己来的,然而等了又等,也不见那宋妙来找,连一口糯米饭跟烧麦都没吃到。 一时都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了。 林父这才松了口气,道:“她一个女子,此事宣扬出去,有害而无利,你只要不露面,不多事,她又进不得书院,慢慢也就过去了,也没人会揪着不放的。” 又道:“将来得了功名,更没人会在意了——此事当真要怪,只能怪宋家人自己不争气,这种人家,谁敢往来?” 他说到此处,已是颇为恼火,看着妻子道:“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同宋家结亲,我原就不是很满意,到底是个商户,要不是当时实在窘迫,你又一味劝说,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林母只觉委屈,道:“当日连饭都要吃不上了,若不是宋家……” 她话说到一半,见丈夫那脸上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再不敢继续,而是低声嘀咕:“当日你也是同意了的,又说那宋淮舟大有前途,虽是个商户,若考出个进士,两家也算是堪配……” “我哪里晓得他这般短命?!人都死了,你说这个!”林父恼羞成怒。 他转头一看,见林熠文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是气,又是恼,到底心疼儿子,道:“宋大赌博成性,便是他不死,我也要给你退亲的,况且当日宋大娘子同宋淮舟一前一后死的这么近,实在不吉利,此时宋大也没了,还不晓得是不是那宋家女儿八字硬,克死了一大家子,谁人敢赌?” 又道:“你只读你的书,书读好了,什么都有了,至于旁人风言风语,且不说此刻还没有,便是有,认真辨一辨,也是我们占理!” 说到此处,复又一喝,道:“今日就罢了,下回若给我晓得你还为这点小事,从书院里跑得出来,且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林夫子做先生久矣,自小对儿子那是教尺、教具说用就用,从来不犹豫的,严父如此,此刻稍一板脸,言语严厉几分,林熠文便再不敢说什么。 一家三口吃了饭,林父便把人往书院赶。 倒是林母借着送人的当口,安慰儿子道:“我知道你心里头过不去,只我不好出面,等你姐姐改日回来,我叫她去一趟宋家,多多少少送几个钱,也算是个心意。” 又叹一口气,道:“我原也很中意这女儿家,奈何她命不好,与你有缘无分。” 林熠文回来路上已是把无数心思想尽了,方才当着父亲的面不敢说,此时对着母亲,却是自在许多,只道:“娘,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且看行不行的。” 他犹豫一下,问道:“宋家虽说不好了,却与那宋妹妹没甚关系,我同她相识这几年,再称不上青梅竹马,也不能就这般冷眼看着——娘,你说,我把她纳进来做妾怎么样?” “若是进了我们家的门,女儿家嫁了人,也算是有了夫家倚仗,我们自也尽了心意,旁人再没甚好说的。” 林母愣了一下,迟疑道:“你爹才说她命硬,你这不是……” “娶妻自然怕这个,纳妾又哪有这许多讲究?”林熠文此刻已是变成了个有主意的人,“只怕爹他又有说法,娘,你先帮着劝一劝,看看他怎么说?” “宋家而今欠那许多债,我们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了——真纳进来,家里哪有钱替她还?” 宋摊主那许多传闻,林熠文便是不打听,光坐着也能听到同窗们议论,自然知道那买卖文书有问题,未必不能有转圜余地,忙道:“听说那宅子买卖另还有说法,若是能保住,把房产一卖,想来便是还不上债,也差不了许多。” 他顿一顿,又道:“便是剩那么一点,正好今年我也要考太学,多少有几个补贴,分一点出来帮着还一还也就是了。” “况且从前不晓得,而今才知道,宋妹妹竟也有个好手艺,光是靠做糯米饭、烧麦兜子这等吃食去食巷里卖,就有不少生意,想来她自家也能带着还,这样左右一凑,倒也不是承受不住。” 见儿子考虑得这样多,林母哪里不晓得他的心思,也不去想那宋妙到底愿不愿意——都到这个份上了,又能有什么选,只道:“你别急,我也心疼这姑娘,若能进我们家的门自然是好,待我去探了你爹的口风再说。” 又道:“你还是好生读书,旁的都是小事,不要为这等耽搁了学业。” 同母亲交了底,林熠文的心也算放下了一半。 宋家的事情发生得突然,他在书院读书,得到家里人通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其后所有交涉、退亲,都是父母做主,也没能做什么反应,更没来得及与那宋妹妹见上一面。 而今既然有了解决办法,也该同她说一声,叫她高兴高兴。 他离开家之后,也不着急从正门回书院,而是转去了酸枣巷。 因怕被人瞧见,林熠文走路时候少不得稍作遮掩,然而才走到巷子中间,就见得前头不少人抬锅的抬锅,提盒的提盒,看那些人打扮,倒像是太学生。 果然走得近了,就听众人议论“猪脚饭”“糯米饭”等等,又有讨论那宋家产业这般贱卖,按律作不作数的,还有那宋大郎乃是入赘,不晓得能不能做主发卖等等——一看就是去找宋妙的。 虽不晓得众人为何而来,林熠文却不愿同他们撞在一起,见众人已是寻到宋家食肆门口,也不靠近,只在宋家对面找了个遮掩的角落站着,观望等待。 宋妙却不晓得后头有这许多事。 她今日忙了一天,颇为劳累,下午回来先备了些食材,便补了一觉,方才睡醒,还有些发懵呢,就听得门外一群人轮番叫门。 声音客客气气,欢欢喜喜的,一听就晓得是那群猪脚饭太学生。 多谢书城的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两枚=3=(让我来猜一猜,蛋蛋是没有蛋的公猫对吗?) 感谢黄色天蝎宫亲给小七的猪脚饭味香囊,我已经看着他佩上了,他说挂着这个更馋了^_^ (本章完) 第39章 毛病 第39章 毛病 宋妙一打开大门,只见七八个学生,个个提盒带锅的,隔开几步,规规矩矩站在外头。 中午已经来过一回,诸人此时再来,虽不至于到老马识途地步,却已经没了头一回的局促,尤其又吃了猪脚饭,喝了芥菜咸蛋汤,已是把自己当做一家人似的,见了宋妙,张口便喊。 这个道:“宋小娘子,这食盒放哪里的好?” 那个道:“宋摊主,这锅我们洗了三四回,很是干净了,给你送到哪个位置去?” 又有人道:“宋小娘子,蒸笼我们洗晾了半天,只这天气阴,还有些水汽不干,要不要放在哪里倒扣?” 人人殷勤得不行。 宋妙忙让众人进来,请他们帮着把锅碗盆笼各归各位。 一时东西收拾妥当,那程子坚跟王畅各提一兜子东西,当先站了出来。 程子坚捧着手里兜子送到宋妙面前,道:“也不好空手来,路上见有人挑担卖早桃,时辰不早了,他急着出城,不用讨价还价,自己就报了个五文一斤,好便宜!我们干脆包了圆,给宋摊主送来尝鲜——他切了一个给我们吃,味道还挺甜!” 宋妙见那兜子十分大,乃是草绳编的,里头怕不得有五六斤一袋,如此一算,两袋加起来少说也有十斤,忙道:“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我留几个出来,其余你们带回去吧?” 一时后头所有学生都跳了起来。 “慢慢吃啊!” “这算什么多!” “就是!这才几个!我前儿温书,边看边吃橘子,一天便把五斤橘子吃了个干净——宋小娘子每日做这么多好吃的,肯定费力又费脑子,几斤桃子,不在话下,三两天就吃完了!” “哪有送来的东西,还要带回去的道理!” “宋摊主不给我们面子!” 眼见这群人嘴巴不但能吃,还一个比一个会说,宋妙只好收了,道了谢,又请他们留下来喝口茶再走。 因堂中像样桌椅早被人搬抬走了,只剩几张破烂货,根本凑不齐这许多人用的,她便取了几个蒲团来放在地上,请众人坐了,搬了张歪条凳出来摆在中间当桌子,又问道:“诸位吃了晚饭没有?” 一干人等尽皆应是。 “吃了。” “吃了才来的!” 有人趁机抱怨道:“中午还能有宋摊主做的猪脚饭,吃得我脚都要翘,下午就沦落到吃膳房,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不用三十年,只两个时辰就河东河西了,我等实在可怜!” “是哩,宋小娘子什么时候才能午饭、晚饭一齐做了来卖啊?早些做了,咱们也有东西可吃,不至于这样惨!” “正是,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前日日吃膳房,难吃也就难吃了,眼下吃过了这样好东西,实在过不下去那等苦日子!” 宋妙听得直笑,漫应几句,才端了热茶、点心出来。 她前两日做了些裹子,下午想着猪脚饭学生们要来送锅碗等物,只怕不够招待,顺手又炸了些五香蚕豆,此时拿碟子盛了几盘,一并端了出来放在条凳上。 才一放下,她便想到程子坚说的上火,此时去看,果然对方那下巴上面疱还没有消,又看其余人,零星也有两三个脸上长面疱的,便指着那几碟子道:“这小食乃是香口炸物,十分上火,大家要是肝肺火燥,千万不要贪嘴,吃别的就是。” 说着把方才那兜子里的早桃倒了出来——桃子不大,长得有青有红,但是以青白为主。 她选了些稍红的,洗了一小筐出来,又拿了几把小刀方便众人削皮。 因见人多,七八个青年,正是比牛还能吃的时候,这点东西多半不够,宋妙便从墙角地上推过来前日程子坚送的柚子。 柚子很大一个,她拿刀在外皮处纵横打了个十字口,破开一看——果然皮厚。 众人见她开柚子,先还说不用,等她打好十字刀,发现柚子命已是无可挽回,便忙接过来帮着去皮,掰开成片柚子肉各自分发。 除却柚子,也有好几个人吃那春桃,只是不愿麻烦,没有一个愿意削皮的,个个连皮啃。 没一会,吃柚子的还在吃柚子,吃桃子的却都不怎么吃了。 有皱着眉毛把那桃子拿在手上,又去喝茶吃炸裹子的,有皱着脸把那桃子放在面前条凳上,再去拿柚子吃的。 宋妙看在眼里,正觉奇怪,才要问话,却听边上那程子坚已是道:“宋小娘子,咱们帮着抄了书,又吃了你的猪脚饭,早是自己人了,你若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只管说,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一时边上人人响应,你拍胸膛,我点头的。 宋妙道了谢,复才道:“眼下暂时不用帮忙,但等上一二十天,无论事情进展,必定有要拜托诸位的地方,正好那时候也考完公试了,且看谁人方便腾得出手来的,顺便搭上一把就是,也不用特别强求,只希望不要给大家添太多麻烦才好。” 少年热血,正是激昂年纪,此时听得宋妙说话,如此一个大方敞亮,得人喜欢的小娘子,两边又是糯米饭、烧麦、猪脚饭的过硬交情,她家还是那样凄惨可怜遭遇,当真有种自己只要自己出手,就是在解危救难的感觉。 众人顿时英雄豪杰之气打心头涌出,只恨不得当下就能帮她做些事情,自然纷纷答应。 宋妙少不得又郑重道谢。 她同众人闲话几句,因见有几人装茶水的竹筒中已经快见了底,便取了茶壶给他们添茶,再转回到后头去加热水。 然则她却不知道,自己一走,前头原本正襟危坐,看着十分斯文客气的众学生就立时变了一张脸,纷纷抢也似的冲着条凳上的东西伸手。 “你跟我抢什么!你那不是吃着柚子么?” “柚子是柚子,什么时候不能吃?况且吃了柚子就不能吃旁的了吗?!方才宋小娘子一端出来我就看上那一碟子蚕豆了,只恨我坐得太远,只闻到香味,不好意思伸手去拿,你别挡着,趁人没回来,叫我先抓一把!” “那是什么,是不是米?你们别抢那么快啊啊啊,给我留一块!” 堂中已是乱作一团。 程子坚深知此时讲礼是吃不到东西的,忙也去抢了两块米过来,还记得分给坐得最远的一名同窗。 那同窗犹犹豫豫接过,道:“我不怎么爱吃甜的,掰一小块尝尝就算了。” 他如此一说,边上好几个人的手都伸了过去,纷纷道:“你不要给我啊!” 此人果然用手一掰,只轻轻一蹦,就掰了一小截下来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拿着剩下大半块米,正要送出去。 另几人抢着去接,却不防此人嘴里才嚼了两下,那手却是忽然顿住,竟是又收了回去,道:“居然不怎么甜,还挺好吃的,子坚好意,我还是生受了,就不让给你们了。” 那几人的手都伸过去半晌了,累得够呛,各自还险些在空中打了一架,谁料得竟是这样结果,恨不得再伸长些,给这人一拳,叫他知道什么叫出尔反尔的下场。 程子坚也在吃米。 米在京中其实是常见的吃食,不少铺子都在卖,多有添核桃的、芝麻的,但宋小娘子做的只有米,并没有加旁的东西。 她把那米炸得刚刚好,也不油,又香又酥,嚼起来咯咯的,但是并不会粘牙。 米本来就自带有一点谷物的甜味,如今里头另添了一层饴兑着绵白熬的稀。 稀混匀在炸米上头,极薄的一层,几乎没有半分存在感,那淡淡的甜味正好吊出来炸米的米甜,又有极零星的一点点桂干洒在上头,时不时给一点香。 香甜、酥松,也不会刮到上牙膛,就是米真正该有的味道跟口感。 “也不知道宋小娘子卖不卖这米的——要是下午肚子饿的时候,拿一盏茶来配着吃,再有个太阳晒一晒,背书都没那么辛苦了!” 那方才说自己不爱甜的学生吃着吃着,忽然发出了感慨。 程子坚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但他的笑声并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人理会。 堂中“咯嘣”“咯嘣”的声音不断,是众人在吃蚕豆。 油锅刚炸出来不到半个时辰的五香蚕豆,刚好凉透,那酥脆更是彻底。 蚕豆香已经被热油给锁死进了那一层外壳中,五香味则是完全渗进了进去,嚼两下,咸香微辣,又带着蚕豆本身淡淡的甜,很自然。 扔一颗进嘴里,并不硬,而是嘎嘣脆。 嚼着嚼着,又香又酥,滋味回味都十足,只是有一点点费牙口。 但满屋子的青年,谁人都不缺牙口,一时你嚼我也嚼,吃着吃着,根本停不下来,竟是一起用牙齿合奏了一首嘎嘣嘎嘣的曲子。 小零嘴根本不经吃,不过一会,就被分得七七八八,剩下一小抓,好几个人盯着,已是互相攻讦起来。 “你还吃!你都吃了好多了!” “我没有!王畅才吃得多!” 眼见自己被祸水东引,那王畅气得不行:“我就吃了一把!” “宋小娘子都说了,你们肝肺有火的不要吃,不然更要上火了,你吃那清火的柚子去,要不就去喝茶!” 竟然还把宋妙抬出来了。 王畅下意识把额上幞头往下扯了扯,挡住那两颗发红的面疱。 被幞头一压,面疱自然是微微发痛起来,他恼羞成怒道:“你才上火!没得吃的人才上火!” 几大碟子的香口小食,宋妙刚离开的时候还是差不多满满当当,等她添了热水回来,已经连一点底子都不剩。 她端着茶壶,还想给众人斟茶,就见堂中众学生已经个个站了起来,见她出来,竟是准备告辞。 不独如此,那程子坚同王畅还把那剩下的一大袋子的早春桃子给拎在了手里,只剩两个最红的在筐里。 “宋摊主一人也吃不完这许多,不如拿两个试试味道就算了。” 原本强要她留下的桃子的众人也换了一个说法。 “正是,桃子吃了伤胃!” “我们人多,不够吃,还是我们带回去吧!” 一边说,一边还有人躲躲藏藏的,把手背在身后——原是有些才吃了两口的桃子不好留下,只能随身带着,拿在手上。 宋妙洗的时候就觉得这桃子不对,过分硬,也不像很熟的样子,方才看众人吃,又见眼下反应,更是得了证实,笑问道:“是不是不怎么好吃?” 她一面说,已是从筐中取了个桃子,用刀切了一小片尝味道。 果然没熟。 非常酸,酸中还带着涩。 诸学生想拦来着,来不及,见她吃了,各自尴尬。 那程子坚尤为羞臊,道:“唉,是我们上了大当,也不知怎的,当时吃的时候甜得很,等买回来,这桃子酸得都咽不下去!” “这贩子,好不讲究!倒叫我们丢脸!” “宋摊主快别吃了,小心倒了牙。” 有人还把筐里剩的另一个也拿了起来,想要带走。 宋妙笑道:“没事,都留给我吧,我拿来制一制就能吃了,这样重,你们带回去也难拿得很。” 又道:“等做好了,给你们送一点尝尝味道。” 听她这么说,诸学生虽是仍有些不好意思,却哪里还有二话,一面好奇这酸桃子能做什么吃的,一面已经快快把那早桃卸了下来。 见桌上一应小食都空了,宋妙笑着又道:“大家带着东西来,也不好空手走,稍坐一坐,我给你们装点五香蚕豆同米回去,如何?” 众人嘴上个个说“不用”“不用麻烦”“哪里好意思”,那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没有一个动的。 且不说此处众学生等着宋妙去拿各色炸裹子,林熠文躲在角落里远远站了半日,脚都发酸发胀了,也不见人出来,只听着屋子里头时不时传出来笑声、说话声,心里实在颇为不悦,只等人一走,就要进门。 而就在此时,更远处,隔着一条街,临着蔡河的一间院子里,却有一人匆匆进了门,急急回报。 “廖当家的,幸而有当家的你提醒,叫我等好生盯着——那酸枣巷家的宋家女儿果真不消停,听说这一向都在外头摆摊卖早食,还同各家债主都说了,要分月分年慢慢还钱,这也就算了,竟是到处去找律找法的,好似要寻出当日同宋大郎买卖文书的错!” 被称作廖当家的那人身形魁梧,一张国字脸,四十上下年纪,光就这么看着相貌,便叫人觉得他是个精干人物。 此时听得手下回禀,他倒是很拿得住,先问道:“当日那文书,你们做得有没有毛病的?” 多谢b?useye亲送我的平安符=3=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十緈镭菋导灬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 菋导亲的名字怪可爱的,就是有点难打,我弄了蛮久才填上来,但好像还是错了一个字,不知道怎么修改了qaq (本章完) 第40章 关门 第40章 关门 “文书?” 回话的手下神色间有点慌张,张着嘴巴回忆好一会,方才低声道:“当日急得很,因想着那宋大郎人都死了,家里只剩一个没成人的女儿,多半也闹腾不出什么水,就使了几个钱在街上找人写的的文书,若说有没有毛病,应当是没有……没有的吧?” 那廖当家的不满地瞪了手下一眼,道:“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这种事情一点懒都偷不得,那日要是老实去找个讼师,今天又哪里会怕漏出尾巴来?!” 手下连忙低头,一句话都不敢说,然而心里却是不怎么服气的。 上头一句话,下边就要跑断腿。 当家的开口就说去找讼师,可讼师哪里是那么容易找的? 两片嘴巴一张一闭,不过就是换回来几张写了字的纸,三两吊钱就没了。 可去街上随便寻个算命的,给个四五十文,用不了半天功夫就能帮着把文书做得妥妥帖帖,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虽说这些钱只要开了口,当家的最后都会给回来,可总得自己先垫出去。 今日三两贯,明日三两贯,日子还过不过啦? 况且有时候那点子钱,说少也不少,可说多又不算多,根本不好意思时时问,拖得久了,常常都有不了了之的。 白垫几十文出去也就算了,真要自己掏个三两贯…… 妈的,晚上睡觉时都要心口疼! 这样的话,手下自然不敢当着当家的面直说。 而那廖当家的当年虽也是从最底下爬上来,到底爬上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今坐的位置早不一样,自然也没精力为手下人考虑太多。 他想了想,吩咐道:“拿那文书找个讼师给看看,要是不行,赶紧把该改的改了,该补的补了——前日吴员外还使人来催,叫我快些把那家小娘子给送过去,不要在这个时候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手下心中顿时暗暗叫苦。 又是讼师。 找讼师看文书也不是白看的,少不得又要掏钱。 但这回是他自己手尾没收拾干净,也不敢啰嗦,只问道:“当家的,那……宋家那里,还要不要管的?” 又道:“宋家女儿日日都去南麓书院同太学门口摆摊卖吃食,听说生意还顶好,那些个学生本来就不挑嘴,狗屎都能吃得香,天天排成大长队,要是文书里真有毛病,给她找到个把学生帮着看出来了……” “那你自己说说怎么办?” 这手下便道:“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眼下以为自己什么排场,不如我带人去吓一吓,把她摊子掀了,看她还在这里啰啰嗦嗦的!真他妈活得不耐烦了!” 然则他这个“了”字方才落音,就感觉面前忽然来了一阵风,还没能反应过来,“啪”的一下,清脆的声音挟着痛意,一个在他耳朵边上,一个在他脸上,几乎是同时炸开。 ——竟是那廖当家的一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廖当家的不愧是倾脚头出身,挑担、搬桶多了,掌心都是老茧,一时没把住力气,巴掌扇在这手下脸上,也已经将其扇得眼前直冒金星。 “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都知道天天排长队,还要去当面掀她的摊子,是怕闹得不够大么?前日才交代过,衙门换了新的推官,眼下还没打点妥当,行事最好仔细些,你们就给我这样仔细?” 那手下捂着脸,只好道:“那……那便由她?” “你是傻子吗?!”廖当家的恨铁不成钢,“她一家住在酸枣巷里头,终日也只有一个人,对面又是我们的地盘,真要教训,点数两个弟兄,这会子就去了,还得等到明天?” 又喝道:“这还要我来教?!” 那手下忙称是不停,扶着脸就跑了出去。 此人去得外头,头又痛、脸又痛,痛是其次,被扇耳光时候好似还见得门外有道人影,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会不会把自己挨打事情说出去,到时候面子又往哪里搁,如何带手下。 他心中恨恨,却也不做耽搁,拿水泼了两下脸——当真龇牙咧嘴,嘴里都出血了——方才去得后院,果然点数了几个兄弟,足足四个大汉,已经很成气势。 等把事情交代清楚,弟兄们个个没有二话,立马应了,趁着天色还没黑,赶在运送粪水前的时间,一起往酸枣巷而去。 手下既走,廖当家的也没有闲着。 朱雀门这一片那么多挑粪担尿的倾脚头,自打前一任当家的伤病走了,后头儿子太小,接不住,多少人想要抢这块肥肉? 然则只他一个爬上来了。 能爬得上来,除却自己能耐,其中自然也少不得背后吴员外的搭手。 可这个搭手又岂是能白得的? 廖当家的脏得了手,还跟得紧事情。 这也是吴员外愿意用他的原因。 且不提宋家的宅子位置,光是这样一笔资产,他就不可能只叫一个人盯着,此时唤来了另一名手下,问道:“前次我叫你去抻一抻管酸枣巷那孙里正——现下什么情况了?” 那手下忙道:“他倒是没怎么闲着,前一阵同宋家那女儿来往了几次,两边送吃送喝的,听说还出面帮着跟那些个宋家的债主说和,叫他们宽限些日子,容着慢慢还钱。” 廖当家的听得十分不悦,道:“给脸还不要脸了!” 又问道:“他那兄弟——叫孙二那个,怎么样了?” “吊得紧着,撒了钩他都要追上来咬,如今正赌上瘾头,当家的且放心,脱不了!” 廖当家的这才点了点头,道:“拿捏一下那孙二,叫那孙里正好好去顾顾自己家,别整日闲出屁来多管事!” 那手下应了,却不着急出门,而是去一旁提了壶过来,帮着斟茶。 廖当家的见状,便把背往后头交椅靠了靠,眯了会眼睛。 或许是这一向事情有些多了,不如往常能顾得周全,他总觉得不顺心。 酸枣巷的宋家宅子本来应该是个轻轻松松的差事,赌鬼爹都死了,剩个女儿,女儿甚至都没成人,按理还不是想怎么搓,就怎么搓? 偏偏这个当口,府衙换了个新推官。 因怕惹眼,毕竟路子还没走顺,手头做的又不是能见光的事,他也不想闹得太大,顺水推舟就给了个把月光景,叫那宋小娘子认清一下世道行情,等她后头认命进了吴家,就算妥了。 怎么就这一点空档,还能给她折腾出这些个鸟事? 正想着,却听那手下小心问道:“当家的,方才是刁子错了什么事吗?” 廖当家的一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巴掌多半是给人看了去。 如此非打即骂的,从前也就罢了,而今爬到这个位置,倒不好还做这种不体面的事,叫人看了,觉得自己这个老大心胸小。 他有点后悔起来,闭着眼睛,也不回答。 那手下不敢再问,忙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廖当家的才又另叫人进来,吩咐道:“去领个五百钱,等刁子回来了给他,就说今晚弟兄们辛苦了,喊他带着人出去吃喝一顿好的。” 而另一头,宋家食肆中,宋妙拿油纸、干荷叶分别包好了些成块的米、五香蚕豆,给众人作为回礼,又送出门外几步,惜别一番,待人都走了,方才回身。 她收拾了堂中东西,正要去关正门,却听门后不远处竟有人说话。 “宋妹妹。” 一面说,那人已经几步走近,就到了面前。 宋妙一抬头,只见两三步开外,一个弱冠青年正看着自己。 那人面白身长,相貌端正——正是原身那前未婚夫林熠文。 他看了好一会,神情怔怔的,叹道:“妹妹怎么清减憔悴成这样,我看着……着实心中不是个滋味……” 见得此人,宋妙不免皱了眉,一声不吭,就要关门。 大魏本就不怎么讲究男女大妨,况且宋家商户浅闺,宋淮舟同林熠文又是同窗,两家订亲之前,林熠文就常来宋家蹭饭吃,同原身见过的次数并不少。 前两年,原身由兄长带着,还跟林熠文一同去逛过元宵灯、踏过青。 少男少女,青春少艾,本就有婚约,互相之间又怎么可能没有好感? 那宋妙投缳如此之快,除却当真再无路可走,林家退亲时候,林熠文这个一向温言切切的未婚夫连一点面也不露,一点音讯都无也是一个原因。 莫说从前还有婚约,哪怕是左邻右舍,泛泛之交,得知宋家遭了这样大的难,都会上门来慰问两句,烧一炷香。 可原本还想共白首的夫婿,竟是如此冷血冷情,对亲故不在,家人俱无的少女来说,打击着实不小。 宋妙承了原身记忆,对这前未婚夫半点也不愿搭理,只当他是个死人。 然而门没来得及关上,林熠文急急几步踏过来,已是慌忙拿手挡住,问道:“你是在怪我吗?” 他张口便是解释:“我一直在书院里头读书,等得了消息,早已晚了,况且伯父欠了那许多钱,宅子也抵卖了,我纵有心,实在无力,又怕来得此处,反叫你生出惭愧……” 又道:“当日上门退亲,当真与我一点不相干,我今日为了你,特地找先生批了条出来,已是同娘说明白了,请她好生劝一劝父亲,仍叫你我共续良缘。” “我今明两年就要考太学,到时候少不得自有补贴,每月分你一半,等把这房舍卖出去,债还清了,你也莫要出去再摆什么摊,卖什么吃食,实在辛苦不说,同那些个学生来来往往,光天化日的,也不好看。” “倒不如在家里帮着做些吃食,每日送来予我——从前竟不知你还有这样手艺。” “只是你如今身份,两家也不再合适结亲,恐怕要受些委屈,未必还能做妻……” 宋妙忍耐半晌,先还怕伤了此人的手要惹麻烦,如今越听越不像,气极反笑,隔半道门冷声道:“婚事早退得干净,你再啰嗦,休怪我不客气了。” 林熠文听得宋妙开口,却哪里把她说的当回事,只以为这是忧心将来事,忙又道:“你放心,便是将来娶妻,哪里又能抵得你我缘分,我心中必定仍是以你为主,不会厚此薄彼…… 宋妙再听不下去,手上使力,半身把那门往前一压。 林熠文全无半点防备,那手夹在门中间,被压得痛楚难当,“嗷”的一声,已是惨叫出声,慌忙叫道:“撒手,撒手!” 那门应声而松。 林熠文心中才松了一口气,来不及去擦眼泪鼻涕,只以为这是宋妹妹心中还有自己,正要埋怨几句。 宋妙见他张嘴,已是不愿再听半个字,敞开大门,抄起一旁那顶门棍,伸手就往林熠文身上招呼。 后者唬了一跳,躲之不及,抱头鼠窜。 宋妙撵了两步,也懒得在此人身上浪费力气,只扬声道:“你再敢来,还敢在外头胡乱说话,不要怪我见一次打一次。” 又骂道:“滚!” 她说着把那顶门棍虚空挥了两下,方才回身关了门。 林熠文本是来诉衷情的,原以为最多遇得哭哭啼啼,安慰劝说几句,哪里晓得宋妙竟是如此狠心对待自己。 他胳膊还痛,见那门“砰”的一声从里头关上,此时躲在角落里,竟是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但站了片刻,回想起方才宋妙粉面含怒,冷言冷语,他只觉这未婚妻今日模样,比起从前所见,竟是更为灵动逼人,反叫他心神荡漾起来。 林熠文摸了摸胳膊,忍了忍疼,就要上前再去敲门。 但还没来得及从角落里走出来,他就听得后头道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另还有说话声。 “是前头那一间吧?宋记食肆,别认错了。” “是,我上回跟着来过一回。” “关着门,也不知道那娘们肯不肯应的。” “要是不肯,把门撞开了就是——你当自己来做客的?” “最好是个懂事的,也叫我们省点力气。” “你想怎的?当家的交代过,不要伤了脸,也别想着占什么便宜——这是早有贵人看上的!” 说话间,四五个大汉已是从后头走了出来,缠头绑脚,气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林熠文听得他们说话,哪里还猜不到这是奔宋妙去的。 他心中一突,本来已经踏出半步的脚,一下子又收了回去,也不敢再上前,只仍旧躲在角落,探头去看。 而巷子口,同样与这几个倾脚头擦身而过的,还有手里提着米、五香蚕豆的程子坚、王畅等太学生一行。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落水者两位亲送我的码字神器各一把=3= 感谢书城墨在角落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么么哒:) (本章完) 第41章 惊惶 第41章 惊惶 酸枣巷的路本就不算宽,七八个学生,虽然不是一字排开,却也占了大半的地方。 见得对面来了不少大汉,有两三人还特地侧身让开了位置。 迎面来的人却没理会他们,直直走了过去,其中一人重重擦到了最靠边的王畅肩膀上。 王畅吃疼,“哎唷”一声,转过头去,本以为会有人道歉,却不想后边连个回头的都没有,竟还听得一声“啧”的嫌弃,眨眼就走得远了。 边上几名同窗看在眼里,自然恼火,少不得抱怨。 “什么人呢!” “怎的这么不讲道理!” 也有人劝道:“罢了,多半是得了疯病的,别理他。” 王畅有些悻悻然,忍着气往前走了一段,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怪,那肩膀越发疼痛,尤其脑子里那一声“啧”回荡不绝,人也越想越气,返身就去追。 一旁的同窗叫他不住,忙跟了两个上去。 然则没一会,三人里头就回来了一人,还是跑着回来的。 “出什么事了?” “莫不是打起来了?” “可别闹事,给学正晓得了就麻烦了!” “不是!不是!”那跑回来的人竭力喘了两口气,急急道,“好似是群捣子泼皮,找宋摊主麻烦的!” “方才王畅正要找他们说理,我们跟着上去,谁成想听着前头说话,只说要去砸宋家的门,叫宋摊主早些把屋子给让出来!” 此人如此一学,众人如何能不怒。 “上回宋小娘子不是说了,已是同那强买的人谈妥了,再等一个月再搬的吗?” “怎的还出尔反尔?” “且不说那买卖文书有没有毛病,便是没有毛病,眼下那宅子里头只一个小娘子在,又不曾过户,仍旧姓宋,大半夜的,总不能擅闯民宅罢?” “走,看看去!别叫宋摊主给人欺负了!” 也不用人劝,几个人几乎是同时转了身,追了上去。 宋家食肆里,宋妙撵跑了那林熠文,立时就把门关了。 她虽觉此人晦气,却也不把他当回事,只认先前乃是诈尸,撵走了,只要今后那嘴巴安静了,也就当他又死回地底下了。 天色将晚,屋子里已经看不得十分清楚,宋妙便点了油灯,预备去洗方才招待众人用的盘盏。 然则她刚走过去,就见那筐中扔了几个划了十字剖开的柚子皮瓤,果然如程子坚先前交代,个个皮瓤都很厚。 想到方才程子坚同王畅等人脸上面疱,又见如今还剩这许多柚子皮瓤,宋妙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京中人爱吃柚子肉,却少有人知道柚子皮瓤也是个好东西,清热、润肺、下火、去燥,只要处理得好,味道也很不错。 这些个皮瓤又厚又大,扔掉实在太可惜,她打算拿来做柚子皮酿。 柚子皮酿是广南两路人冬日里常做的吃食,除却处理那柚子皮麻烦些,其余都不算什么。 说做就做。 趁着皮瓤刚剖出来,还没来得及干,宋妙拿刀将外头那一层带油的黄皮削得干干净净,又把那削好的柚子皮切成三角块状,从三角皮瓤侧方较长的横截面中开了一道深口——这是塞肉的地方,口开得越深,能装酿的肉就越多。 才削好了没两片,她就听得外头有人拍门。 那拍门声“砰砰砰”的,声势很吓人。 宋妙先还以为是林熠文又来了,但稍稍辨认了一会,就觉得不太对。 果然,门外的人拍了半日,不见有人来应,已是隔门叫嚷道:“宋家的,欠债还钱!这房子已是卖出去了,还赖住着,要不要脸的!?” 又有人踢门叫道:“开门!该嫁人嫁人,该搬走搬走,别杵着了!” “这屋子早换了主人,你不走,我们就要赶了!” “不开门,我们就撞门!” 说着,外头果然有人对着大门又踢又撞。 宋家食肆的大门已经百十来年了,中间没有更换过,方才宋妙又只是随手一关,本还打算出去,故而门闩只浅浅一插,哪里经得起被这样踢撞,没一会,已经有些摇摇晃晃。 天色将晚,听外头动静,少说也有好几个男子,宋妙只一人在家,并不愿意将人放进来。 但看这些人的语气、行事,并不像只是来走过场的,未必肯轻易放弃。 她犹豫了一下,在灶台上扫了一圈,伸手掂起来一把长柄菜刀。 这菜刀是她才买不久的,刀锋很利,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菜刀一入手,宋妙心里便有了两分底气。 她并不去应门,而是后退几步,择了个堂中的位置。 方才站定,就听“嗙”的一声,果然那大门先前没有关得十分稳,门栓被连番用力,已经给撞开。 两个撞门壮汉没有料到,同时打了个趔趄,栽进了屋子里,扶着地,好险没摔。 宋妙还没来得及说话,后头已经又进来几人,也没给她一点反应的功夫,其中一人已经张口道:“我还以为没人——宋小娘子这不是在家吗!难道装了傻,这卖了的屋子还要死占着,不肯还给买家不成??” 此人正是那廖当家的手下刁子。 他挨了打,本就不忿,一肚子火想要找人泄愤,方才又在门口被拦了半日,那火更是燃得厉害,此时一进门,见得宋妙站在堂中,又道:“你不说话,是个什么意思?” 宋家食肆里头的东西早给人搬得七七八八了,宋妙来后,也没钱多做添补,但为了出摊,这几天陆陆续续还是买了不少蒸笼、炉子、大锅等物。 进门靠左墙就是两个贴墙灶,灶台上摆着不少炊具。 刁子一进门,抬手就打翻了灶台上两只空蒸笼,又把宋妙削了一半皮的柚子给掀翻在地。 白生生的柚子皮瓤肉一下子滚脏了。 他复又走进来几步,伸脚一踢,把靠墙的一口锅“咣当”一声,踢得反扣倒地。 有他带头,其余人也纷纷有样学样,预备找东西打砸。 宋妙那持刀手本来罩在袖子里,此时见状,慢慢抬起,扬声问道:“诸位夜入人家,是不怕死的吗?” 她声音很稳,拿惯了刀的手也很稳,几名倾脚头先还不当回事,等见得那手中菜刀,再如何觉得双方男女身形悬殊,力量有别,看着那油灯下反光的刀锋,也有些心颤起来。 一时一个两个都止住了脚步。 宋妙也不理旁人,只盯着领头那一个,问道:“诸位哪里来的人?无故夜入人家,按律,笞四十,主人当场格杀毋论——你们是不知道吗?”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一步,声音反而低了,手持菜刀,举在前方,却是一分也不颤。 “诸位定然是想,我一个女子,力气有限,也杀不动人,举刀不过吓唬而已——我杀不死,难道砍不伤?” “我砍不了三个五个,砍一个两个总砍得动吧——砍不断手脚,砍脸、砍眼睛,难道也砍不了?” “只不晓得是谁人运气不好,要做那瞎眼、断手之人——不过只要先上来一个,等我手里这刀砍出去了,就再没有了旁的倚仗,诸位尽可以杀剐,倒也不怕。” 她说着说着,越走越往前。 然而门口方才撞门的也好、打砸的也罢,随她动作,无不退后。 没错,只要她手里的刀砍出去了,就再没有办法,几个大男人,一扑上前,随便都能把人给废了。 可谁人先来顶着这把刀砍呢? 刀剑无眼。 这明晃晃的菜刀,眼睛更是没地方可以长。 众人一边后退,一边忍不住互相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熟悉的心虚。 ——哪个孙子去挨这一刀都可以,反正不能是我! 乱拳打死老师傅。 手中持刀,三岁小儿也能伤到八尺壮汉。 都是有家有口的,便是下头没有小,上头哪还能没有老呢? 但这宋家的丫头,可是真真正正的光棍一条啊! 众人不敢动作,场面僵持了好一会。 其余人倒还罢了,那刁子本就为首,又领了廖当家的差事,今次原是来将功补过,心中自然最为焦急。 他连连用眼神催促了左右手下好几回,然而只要瞥见他看过来,诸人或低头躲闪,或一脸无辜,甚至还有让到一旁,一副腾个位置方便当头的他先上的模样。 刁子无法,暗骂一声,张口却软了下来,道:“小娘子何必动刀动铁的,你又不是无处可去,城西那样大户,一顶软轿进得门去,吃香喝辣,到时候说不得还要倒回头来谢我们!” 口中说着,作势就要朝前扑去。 他这势做得十分明显,本就是做个恐吓动作,只盼能把那宋妙给吓退,其实并不敢真正上前。 宋妙手中刀剁惯了禽兽肉,此刻对上人,心知如若让,将来后患无穷,却是掌着刀,连颤抖都没有一下,迎面便上。 倾脚头们见状,哗啦一下,左右已经四散躲开,只怕碰到那刀锋。 那刁子见得宋妙动作,心中哪有不慌,脚下一软,就要后退,却不防后头突然扑上来一人,将他重重往前压在地上。 刁子全无防备,唬了一跳。 到底他是挑夫出身,手粗脚壮,打惯了架,这下忍着疼,翻身一滚,就将身后人压在地上,也没看清究竟长个什么模样,只晓得是个男子,举拳就朝其脸上砸。 ——还没砸到,身后竟又有数人扑来。 后头一人抱他左手,一人扯他右手,另有一人拖曳他那腰背,居然硬生生把他脱离地面。 刁子一人被三人制住,也不知其中有无刀械,如何能不惊,口中骂道:“是哪个狗娘养的!” 又叫道:“兄弟们!” 其实不用他叫,其余几个倾脚头已经扑了过来,正要动拳动脚,就听屋外一人叫道:“有人夜闯民宅——宋小娘子家遭了盗匪,快去报官!快去报官!” 众人一吓,纷纷抬头的抬头,回头的回头,便是那被三人压住的刁子也死命顶着脑袋朝外头看。 ——原是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门口。 此时天色虽暗,屋内点着灯,正照他们的脸,把那些脸上青涩的惊慌失措照得明明白白。 而其中一人瞪大了眼睛,开口就是大叫,道:“快把门锁了,留着人——我跑得快,我去找巡铺!” 另有一人也叫道:“我去报官!” 两人说着,几乎是同时转身,撒腿便朝巷子外跑。 一边跑,其中一人一边还不忘回身叫道:“快关门,快关门!” 这一切都发生得实在太快,倾脚头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而宋妙手中刀还未斩出去,见得学生们这般行径,又看闹事者反应,心中立时有了谱。 眼下跑了两个走,屋内不过六个学生,真的打起来,其实是比不过这些卖惯了力气的大汉,把他们弄恼了,下了狠手,说不得就要吃大亏。 最近的巡铺距离此处也有三条街,一来一回,黄菜都凉了。 至于报官——天都要黑了,虽不至于无人理会,但此处无死无伤的,哪怕来了,多半也只是应个卯而已。 况且当日仵作替宋大郎验尸,只摸两下眼睛,就把结果出得那样快,后头站着的人又怎么可能在衙门里没有一二门路? 但太学生在外头打架斗殴,哪怕是路见不平,声张正义,总归错了纪律,要是给学正拿来说事,便是最后搞清楚了没甚要紧的,其中纠缠,也是麻烦。 拖得久了,要是有一点擦碰,耽误了就在眼前的公试,到头来还是己方吃亏。 但倾脚头们却不晓得这一群学生投鼠忌器。 倒不如先把人吓走,自己只要有了今日把柄,日后就方便借之行事了。 宋妙忙给站在后头扯着刁子的程子坚使眼色。 程子坚瞪着眼睛,只顾卖力,唯恐自己这里出了破绽,见宋妙看过来,张口便道:“宋摊主放心,我们已是捉死此人了!” 宋妙无法,转头又看向地面。 地上原被刁子压着的也是个学生,是那王畅。 王畅却是机灵太多,见宋妙拿手比肩膀,立时会意,右手扶肩,栽倒在地,已经“哎唷”“哎唷”地叫唤不停。 宋妙便把手中菜刀换到左手,匆忙蹲在地上,右手似是无意,抽了帕子往那刁子踢翻的锅底一抹,擦了一片黑,悄无声息地便把那帕子塞进了王畅手里。 王畅捉着帕子,把衣襟扯开,朝肩膀处一捂,口中已是惨叫:“我手断了!快去报官!快去见医!” 众人个个看过来,只见昏黄灯火之下,那露出来肩头果然一片淤黑,俨然要废了。 几个倾脚头本要去救人,又有要去打架的,见得如此场景,人都愣了,纷纷去看刁子。 刁子哪怕刚才被人扑倒在地时候,心中都没有此刻惊惶。 娘的。 这学生怎么皮这么脆! 他压根没怎么使力啊! 不会真断了手吧? 不会运气这么不好,真打残了个太学生吧?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孟婆,来瓶敌敌畏两位亲送我的码字神器各一把=3= 多谢书城落水者亲给我小小心意一枚:) (本章完) 第42章 芋头 第42章 芋头 此时此刻,堂中的太学生们多少有些担心——要是事情闹到学正耳中,总归是个麻烦。 但刁子等人却更怕闹得大了,引得衙门过来。 来的是巡捕还好,附近的巡捕不少都是熟人,哪怕不认识,只要提起廖当家的,多少要给几分薄面。 但学生眼睛瞎,要是见人就叫,最后招来的是城中巡兵,自己一行被当众捉回衙门去,一旦下了狱,哪怕最后能捞出来,也不好跟当家的交代。 倾脚头们心中本来就已经十分犹豫,尤其那刁子更为忐忑,此刻见得地上王畅肩膀淤黑,惨叫凄厉,哪里还敢再等。 刁子虽被三人拉扯着,已是感觉到诸人经验不足,力道早渐渐放松,尤其此时扯手、拿腰的二人都松了手,纷纷只顾着去看地上王畅伤势,倒叫他觑了空隙,用力一个挣扎,便往边上脱开身去。 一脱开身,他一手扶着地,张嘴就对宋妙叫嚣道:“小娘们,这回算你运气好,走着瞧吧!今日有人来救,难道日日还有人来救你?!” 一边说,一边扒着门槛跟大门,攀爬着站了起来,因未能站稳,险些滚出门去,又不忘回头叫道:“哥几个,走!” 几名倾脚头一个也不敢耽搁,急忙跟了出去。 一行人匆匆往外跑,头也不敢回。 食肆之中,程子坚还想去追,却被一旁同窗拉住。 他一时急得不行,跺脚道:“不拦着人,等他们晚上再来怎么办?!此刻我们还在,晚间可就只有宋摊主一个了!” “让他们走吧。”宋妙忙拿话哄他,“闹了这一回,想必他们这几日都不敢再来了。” 投鼠忌器。 真要再拦,倾脚头都是吃力气饭的,发狠打起来,把这些个学生伤了怎么办? 地上那王畅又趴了一会,见再无反复,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他叫也不叫了,肩膀也不捂了,还跟着其余几个同窗偷偷伸头出去看,一边看,一边回头同宋妙道:“说是这么说,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宋摊主,不若我们一道去报官吧?” 宋妙却是摇了摇头,先问道:“王公子肩上伤势要不要紧的?” 王畅嘿嘿一笑,道:“哪有什么伤!不过就是路上被他撞了一下,早没事了,我只怕他们真打,又怕把这房舍打砸坏了,才装个样子吓吓他们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活动肩膀、胳膊,果然全无异常。 宋妙这才放下心来,复又问道:“咱们公试是哪一天?” 程子坚脱口便道:“十五。” 他话一出口,便见左右人瞪自己,当即反应过来,忙道:“不打紧的,考试的功夫本来就是要在平常,这都临到头上了,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没什么大用。” 又道:“宋摊主这里却不同,还是一道去报了官安心些。” 宋妙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在心中算了算时间。 今日已经十二了,距离公试,不过还有两天功夫,一年一考,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最最要紧的时候再把人卷进来。 她见耽搁这一会,外头天色更暗,忙道:“太迟了,此刻去报官,也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弄好,大晚上的,来来回回,实在不便,我自己明天再去就是。” 说着,她后退几步,向众人行了个大礼,再度郑重道谢,最后道:“今日多亏各位,不然还不晓得怎么收场!” 这一回,不用程子坚开口,边上早有学生插嘴道:“宋摊主,我们这可是猪脚饭的交情!哪有那么多谢的话来说!” “就是!就是!又吃早饭,又吃午饭的,得亏了宋摊主才能吃这么好,今日不过撵几个人走,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等宋摊主报了官,若是有官府要人作见证,切记得来找我啊!不是我吹,在场的没有一个比得上我嘴巴子能说!”却是王畅在此处自我吹嘘起来。 一时左右人都嘘他。 “我看你不是能说,你是脸皮厚!” “给你起个名字,叫王不要脸好了!” “宋摊主找我,我看着比王畅靠谱多了!” 众人便在此处个个争起先来。 那程子坚插不上嘴,只好道:“正是,若有什么事,宋摊主也不要考虑那么多,千万来叫我们!” 又有人提议道:“其实最好还是雇个人,眼下那些个泼皮正盯着,宋摊主只一个人住,总归叫人提着心。” 宋妙叹一口气,道:“我也想,只人不是那么好找的,且再看吧。” 寻常人,若是个熟手,哪个不是已经拖家带口,谁人肯跟你一道住? 要是找个年纪小的,未必能帮得上手不说,真遇得麻烦,自己一个人好跑,多一个小的,还得担心她。 再一说,仓促之间想要雇人,少不得去找中人。 三教九流,自有同一条道走。 附近的中人,哪个不认识那群倾脚头? 要是推荐过来的人被人买通,或是受人胁迫,半夜把门开了,自己就是有脚也跑不了那么快。 再者又是卖的吃食,要是来人在饮食中动点什么手脚……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她自然不好细说,徒增烦恼,只答应下来,复又道:“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我明天得去衙门报官,因怕来不及,早上就不出摊了。” 再道:“劳烦大家,回去要是方便,也帮我同旁人说一声,省得明早有人白跑。” 众人方才还热热闹闹,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宋妙这一句,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竟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半晌,还是程子坚“哦”了一声,其余人方才“啊”“喔”“嗷哦”“噢”地跟着答应。 其中失望、惋惜情绪,只靠几个语气词就已经表露得明明白白。 答应了几声,总算有人回过神来,急忙找补。 “那当然,今日遇得这种泼皮,实在吓人得很,宋摊主休息两天,不要着急出摊!” “就是就是!不急,不急!咱们后头有得是长久好东西吃,不差这一天两天,把事情解决了是正经。” “有事只管找我们!” “放心罢,咱们回去就说,大家必定都十分体谅——只怪那群捣子泼皮,迟早要遭大报应!” 众人郑重安慰了几句,临到走了,那王畅忽然惊道:“我那五香蚕豆呢!” 说着,他急忙回头到处去找。 好几个人找了半日,最后在门边找到了——那荷叶包不小心散开一角,滚出去十来颗蚕豆。 “不是叫你放好吗!!” “急着打架,哪里顾得了这么多——我分明记得仔细放地上了的!” “仔细放,能放洒出来?” 宋妙送了几步,方才回屋,在里头听得众人互相埋怨,忙出来问道:“是弄脏了吗?我这还有,不要吃坏肚子了。” 然则她话一出口,几人顿时急了,你一颗,我一颗地捡了起来。 那程子坚则是挡着众人捡蚕豆的样子,回身应道:“没事,没事。” 众人捡好了东西,急匆匆告辞了。 一边走,一边互相通气。 这个道:“我这两颗没看出来脏。” 哪个道:“我这个也没脏,本就是干炸的,只有些灰,吹一吹就干净了。” “才撒出来没一会呢,香着呢,怎么会脏!不超过一刻钟,都不算沾到了脏东西!” 众人在此处交流脏还是不脏的心得,走到巷子口,却见角落处站着两人——原是先前一个说要去报官,一个说要去报巡铺的,其实一个都没去。 见他们出来,两人方才迎了上来上来,问清楚事情结果,俱都松了口气。 “我看那群捣子丧门星一样跑出来,就猜到没事了。” “只到底要不要先去报官啊?” “宋小娘子说不用了,她明日自己去——今晚不去也好,不然现在去报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肯定会误了回学斋的时辰,要是被学正抓到,就麻烦了。” 一干人等说着,脚下不停,匆匆往回赶。 学生们平日里天天都只埋头苦学,日子实在无趣,今晚发生这许多事,当真过分新鲜,又过分刺激。 诸人回得学中,一个个心情都无法平复,少不得拿出去与同窗、同舍、同学传扬,又把明日宋摊主不能出摊,要去衙门报官的事情推而广之。 太学生义气救孤女,智勇斗泼皮,如此豪杰英雄事,又兼王畅等人一百二十分的自吹自擂,如何不引得无数人来听? 而听完之后,得知明日没有糯米饭同烧麦吃,众人连听故事的心思都没了,只跟着痛骂那群泼皮。 等他们回得自家学斋,少不得又添油加醋,一说二道三播四传谣,传到后头,已经传成了王畅一人高举板凳,某某扛起铁锅,另又有谁谁谁使顶门棍,几人一齐吓跑了二三十个泼皮大汉。 *** 太学同南麓书院离得如此之近,王畅等人又那般卖力,自自然然的,当天晚上就把酸枣巷发生的事情传了过去。 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对王畅等人义勇之举半点不感兴趣,只是得知明日宋小娘子明日不出摊,纷纷怨声载道,急忙互相通传。 不过仍旧有人不信。 “是不是骗人的?” “太学生起不来,排队排不过我们,抢糯米饭跟烧麦抢不过我们,如今居然开始使阴招了??” 这话一出,许多本来没有多想的人,一下子也跟着生出狐疑来。 “他们太学生输不起也是有的!我们若是信以为真,明日全不去排队,宋摊主的早饭,岂不是都给他们买光了?” “左右都要早起,也都要买吃的,我早去一会等一等,若是等到了,就赶紧回来告诉你们一声。” “罢了,我也去,不用你告诉了。” 一群人疑神疑鬼,说个不停,已经早早逃了回来,此时坐在角落的林熠文听得这许多消息,却是魂不守舍。 他先前见来了那许多泼皮大汉,在宋家里头又吵又闹,又打又砸的,另又有那宋妙说那什么拿刀砍杀话语,实在心惊胆战。 但这毕竟是宋家事情,他也不好上前插手。 况且他今次乃是拿了批条出来,说去看大夫,要是在此处伤了碰了,或是事情闹大了,被学谕晓得,再转回去告诉父亲…… 林熠文甚至都不敢往下想。 但他到底还有几分良知在,也没有立时就逃,本想等那群泼皮走了,再去看看里头什么情况,谁知就见那群太学生去而复返,与泼皮们撞个正着。 不多时,就跑了两个学生,说要报官、报巡捕。 见这样形势,林熠文也不敢再留,生怕自己被当做闹事的一道捉起来,也顾不得后续再去安慰什么宋妹妹,同她细诉什么衷肠,忙趁人不察,掉头跑回了书院。 晚上学斋里众人各自温书习课,林熠文却是心不在焉,挂着那酸枣巷中宋家食肆事。 此时听得消息,旁人只以为是谣言,他却晓得其中虽有夸大,事情却不假。 晓得没有闹大,泼皮也都跑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面自觉情厚,一面不自觉回想起方才隔着墙,远远听到那宋妙在食肆中说话,冷言冷语,持刀执坚的,心中隐隐又有些发痒起来。 ——从前的宋妹妹自然是好的,娴静淑雅,但又总叫他觉得有那么一丝平淡。 如今遭了难,反而如同玫瑰徘徊带刺,更有芬芳,想要护,都要小心那刺扎手,叫他心头发虚之余,又有些心头发热起来。 只是纳回家的事一时不好定,而今人人看他,好似都带着奇怪打量,也不知是自己多想,还是果真后头许多议论,实在烦人得很。 *** 今夜突发意外,送走程子坚一行后,宋妙自然不能干坐着。 她在食巷中摆了许多天的摊,已经积攒了一些食客,明日不去,又有程子坚等人帮着宣扬,想来多多少少会有那么一些人议论。 这些议论,这些好心学生的善意怜悯之心,将来也是她的倚仗之一。 但这毕竟不能真正得用。 想要自救,先也要叫后头那许多人知道,自己不是好拿捏的。 既然今日敢夜闯民宅,明日她就敢去报官。 再如何私下包庇,这毕竟是天子脚下,又有许多太学生亲眼目睹,等到事情真正闹大,下头干脏活的不怕,上头当官的难道也会不怕? 不过报官之前,她也得去告诉孙里正一声,再说清今日泼皮上门的事,请对方也有个准备,免得被牵连。 另还有明日虽不出摊,今日王畅、程子坚等人如此卖力,总要表些心意,一则道谢,二则公试在即,就当给他们加个餐,补一补也好。 因不想他们来来回回送锅送盆的浪费时间,又考虑到学生谗油水,宋妙有心只做一道压桌的肉菜,另添一道开胃的小食就差不离了。 把那脏了的柚子皮洗干净,又削切好另几个,她一边将那柚子皮焯水,一边思考。 做什么呢? 正想着,她一抬头,就见地上篮子里装着许多个芋头——乃是前次孙里正那妻子朱氏送来的,只用了一个做那反沙芋头,其余仍旧晾放着。 多谢卿眉瘦亲给小七的送的香囊,香囊里的米他已经偷吃光啦~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小小心意五枚,书城落水者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谢谢两位亲:) (本章完) 第43章 嘴贱 第43章 嘴贱 她上回尝过味道,确实是顶好的荔浦芋头。 开了春,芋头自然也不禁放,最好快些吃掉。 既如此,不如拿芋头跟肉做个菜。 考虑到成本合适,再要吃起来方便,不用吐骨头去壳什么的,猪依旧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猪肉、芋头。 宋妙想到了一个南边年节时候的压桌菜:芋头扣肉。 这个菜的食材特别重要,先要选好肉,最好是真正五肉,肥、瘦、肥、瘦层层交迭,至少也要有五层,才有脸自称为五。 再要挑好芋头,上选自然是荔浦芋头。 还要配一个极香的料汁——里头顶顶要紧是料汁里要下一料广南腐乳。 此时大魏各地都有腐乳,但广南的腐乳味道却与别地味道不同,块状更小,质地软滑,表面酵出一层半透明的胶状——这一层奇香,里头则是咸香而不齁,鲜味十足,回味绵长。 有了这三样,再把握好火候,便能做得十分出彩。 虽只是添菜,定了大菜,这扣肉里头五到底是有些肥腻,当还要加一个解腻佐菜。 正好今次学生们送来了两袋桃子,酸是酸,但也有好处,非常脆,而且是硬脆。 后院现成就种了一角紫苏,另又有一片薄荷,天一暖,满地都茎叶乱爬,叶子虽然又小又嫩,香味比不上夏天时候,但也勉强已经能用了。 桃子、紫苏都有,只要补点仔姜,就能做桃子紫苏姜,酸甜开胃,微微辣,丝丝咸,脆生生,正好佐饭。 得了这两个添菜,哪怕太学的膳房实在敷衍,他们应当也是能送进去两碗大饭,几只炊饼,足可以吃得饱,又吃得好的,不至于太亏待了。 计划妥当,宋妙顺手就把那酸桃子给洗净切了片,又下盐去先腌着,再去得后院,薅了一大片紫苏,把成形的叶片都摘了下来,拿水洗了晾放。 趁着天色还有些半明,她取了灯笼,预备出门买些仔姜回来。 然则刚锁好门,还没走几步,宋妙就见得对面迎过来两个人。 那两人一前一后,各走各的,互相也不搭话,但听得宋妙关门动静,又见她提了灯笼走来,顿时便似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躲到路边,唯恐真正打上照面。 天色半黑,自然是看不太清对面人相貌的,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两个男子,不知年龄。 这两人一个中等身量,另一个却很瘦,也很矮。 两人穿着都寻常。 宋妙只扫了一眼,没有盯看对方的脸,提着灯笼就走了。 她走了挺远,才听得二人在后头敲门,又低声说话,像是在自报姓名。 敲的是宋家对面那扇门。 方才家里吵了半天,又打又闹的,对面那宅子却全无反应,大门也关得死紧,此时二人去拍门,声音不大,动作也小,却是一下子就敲开了,很快闪了进去。 那门立时又关了。 宋妙回头,又看了那门一眼,心中暗暗又算了时辰。 早、晚她都撞到过人进去了。 但这些个大白天,却几乎没见过那屋子里进出过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有后门?还是尽躲着人了? 正想着,她已是出了巷子,又走了一条街,到了大街街口。 此时自然正事要紧。 天都暗了,菜坊也未必还开,幸而街口有一户人家是专卖各色酸腌菜的。 宋妙上前一问,果然这铺子里仍有新鲜仔姜,便加了几个钱,买了几大块。 等她返身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 对面那宅子暗黑一片,远远望去,一点灯火也无,好似没有住人一般,但是走得近了,靠近大门处仔细去听,里头吵闹声起起伏伏,不绝于耳。 宋妙没有在门口多做停留,确认妥当,就回了家,这一次却是仔细锁了门,又把那推车拉过来堵在门后,再支好了顶门棍。 来回这一趟,那桃子已经被盐杀出了不少水,这水乃是桃水,桃香十足,正正好用,趁着此时,把那晾干的紫苏叶切分几下,又把新买的仔姜切了片,两者合在一起拧皱出汁——那汁深紫红色,足有小半盆——再一闻,盆中都是紫苏香气,另又有嫩姜香味。 和着这汁水,搭了白醋、浙醋、绵白进去,同桃子片拌匀了泡着,盖了盖防虫蚁,便不用再管,只等明日就是。 当夜,宋妙没有回房休息,而是拖了一张瘸了一脚的藤椅出来,把那椅子脚垫好,铺了褥子,直接睡在的正堂——那菜刀架就放在一旁地上,如若有事,立时就能伸手取刀。 所幸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宋妙就出门去了肉坊。 她找了好几个肉档,趁着时间早,挑出了今日肉坊里最漂亮的半扇五肉。 这是下五,位于猪的肚腹,比之一般只有三层的上五层次更多,比例也更好,虽达不到十层,也有肥瘦足足八层,拿手一按,柔软、弹性十足,哪怕不弄什么复杂做法,白水煮了拿去蘸酱都会好吃。 带着这五肉,路上又去南北货铺里补了些调料,宋妙就回了家。 做这样大菜是急不得的,她开了两口灶,一口烧油锅,一口却拿来灼猪五的皮——再好的猪,若是不处理好外皮,多少都会有丝丝腥臊味,只是要看吃的人有没有厉害舌头能尝出来。 灼猪皮她用的柴火炭,烧灼得黑乎乎的,烧好洗净之后,又放姜葱椒水来煮透。 这一边水煮着猪五,那一边油也热得差不多了,她削了芋头皮,将那大芋头一分为二,切成三分厚的片,下油锅慢慢炸了起来。 四五个大芋头,用了半个多时辰才炸好,此时已经满屋都香。 那芋头片晾放了一会,外层切得最薄的一些已经有点凉了,拿铲子轻轻碰一下,便刮刮地响,不用去吃,都能看出那脆感,和着香味,根本就是引人犯错。 宋妙也是人,自然也忍不住要犯错。 她先偷了一片芋头边角料,果然又香又脆,油香带着芋头香,外头酥脆,里头喷香——只到底是边角料,吃不出多少粉糯,仍有不足,便又偷了两片中间最粉糯的拿去沾绵白。 这一回沾了白的炸芋头片香中带甜,又绵又粉,哪怕不拿来当菜,但凡多来几个小孩,都能把这一盆给当零嘴抢光。 炸好了芋头,五肉也煮好了,少不得擦干净水,给皮扎了洞,再擦盐抹醋的来炸肉。 抹了醋,那肉皮就容易开。 大五,炸的时间自然长,等到复炸两回,终于炸透,那猪皮已经金黄,起了大大油泡,又开了,拿刀一刮,声音酥硬,简直香极——趁着这热,立时就浸进去先前煮肉水中泡虎皮。 等那肉泡好切片,与早前炸好的芋头片一道拌了料汁——这料汁主料是广南西路的腐乳同腐乳汁,又有酱油料酒,另放各色香料、调料,最后,按着宋妙自己的口味,还添了几颗腌渍酸梅肉同腌渍黄皮果肉丰富口感。 腌了小半个时辰,估计着料汁浸透了味,她才一片芋头一片炸五肉片地相扣起来,把盆中食材码进大碗中。 用的碗也有讲究,最好深浅合宜,口不要太大,最下方平垫一对芋头肉,其余都竖着摆放。 等一应码好,大半扇猪五,配着五个大芋头,总共做出来十一碗。 将剩下的料汁腾挪着淋入碗中,上汽一蒸,这才终于算是忙完了。 碗多料多,蒸也蒸得久,蒸煮时候,那腐乳香混着芋头同肉香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简直可以用魅惑二字来形容,惑得人口水直流。 见得时辰差不多了,宋妙方才取了两个大食盒,一只竹篓出来。 那食盒乃是时下食肆中惯用外送饭菜的,下层放炭,上层放菜,中间有铜相隔,可以拿来保温。 十一碗芋头,宋妙留了一碗最合眼缘的自己吃,另两碗预备送去孙里正家中,其余都给太学生们填肚子。 八大碗芋头扣肉,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些多——这菜到底是扎实,又不下饭,一个人其实吃不了多少,八个学生,哪怕加上先前那些帮着抄书的,也不过二十来人,又还有膳房里头的饭菜,一个人吃上三五对芋头扣肉顶天了,说不得最后还有剩。 不过眼下天气并不热,隔餐也不怕,到了晚上那一顿,拿来隔水一蒸——或是懒得蒸,仍旧放回这食盒里头,补点炭进去保着温热,下午照样好吃。 分派妥当芋头扣肉,宋妙才把紫苏桃子姜抱了出来,一掀盖子,那紫苏和着仔姜的味道已经扑面而来,但桃香和着酸甜味道混在其中,仍旧十分明显。 她拿勺子分出来一碗,还不忘记给自己留些最最精华的酸甜桃子原汁,复才把这一盆放到篮子里,又重新盖好。 此时时辰尚早,但算上往返时间,却是刚刚好。 宋妙提着两个大食盒,背着一只竹篓就出了门。 虽然有盖,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那香味自己长了腿,会从盖子里头透出来,抑或是放进去的时候不小心洒出来些微汤汁,宋妙总觉得那芋头扣肉的香味老跟着自己。 而她一路走,眼下正是人来人往时候,也老有路过的停住脚步,嗅了又嗅,疑惑地左右去看。 还有人向同行人问得出声来:“你闻到了吗?什么东西这么香?” 宋妙听得他们问话,好险偷笑出声来,也不敢答话,忙加快脚步,先往孙里正家过去。 到了地头,她把食盒、竹篓都卸下来放到大门一旁,腾出了竹篓,取了一碗芋头扣肉放进去,才提着那竹篓去敲门。 孙家,在外头跑了两天的孙里正这天清早才回来。 他补了一觉,肚子就饿得不行了,起来便找朱氏,问道:“家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这不早不晚时候,朱氏道:“早上煮了芋头,还有昨晚剩的油饼,我拿盏茶来给你送了吃。” 又问道:“我看你累,也没好多问——怎么样,老二找到了没有?” 孙里正皱着眉头道:“有人说昨晚在城西螺蛳寺的小赌坊里头见着他了,我去抓,也没抓着,说是刚走了,不过总算有了音讯。” 朱氏冷笑道:“要我看,也不用去抓,等输尽了,自己就跑回来了。” 孙里正心中烦闷,忍不住先骂了一句,道:“怎么不赌死在外头算了!” 又牙痒痒道:“等再敢回来,我必定跟叔叔婶婶把话撂明白了,把人锁在屋子里,再不给他出去——多少家底都不够败的!” 这样的话,朱氏听过不晓得多少次,也懒得搭理,去端了芋头跟油饼出来,又倒了茶,就要去忙别的。 而那孙里正嘴上再骂,到底是松了口气——知道人是囫囵的,又有了消息,想必这两天就能逮回来了。 他心头松了,人也来了精神,等收拾好出来,见的桌上芋头同油饼,先拿了芋头剥皮来吃。 正宗的荔浦芋头,哪怕只用水煮也是好吃的,但到底有些单调,还有些发干,噎着嗓子。 用水送了几口,孙里正就忍不住了,对妻子道:“咱们这芋头也可以试试旁的做法啊,水煮可惜了了,先前你拿来焖的排骨就不错。” 朱氏瞪他:“谁家日日吃排骨!” “也可以煮肉嘛!” “哪有那闲工夫,老娘一会子还要去铺子里看账——你要吃自己煮!” 孙里正被骂得缩头,仍不放弃,一拍脑袋,自自然然就想起上回吃的宋妙手炒反沙芋头来,又道:“前日我去找那宋家丫头,她拿过了油的芋头条跟一起炒,做个什么叫反沙芋头的,味道更是顶顶好,又香又甜,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口味吗?哪天得了空,咱们也照着做来吃怎么样?” “什么反沙芋头?”朱氏诧异。 “前次那个啊,你忘了啊?我拿食盒装回来那一回,那宋小娘子问要什么口味,因你喜欢甜口,我还特地同她说要做甜的!” 孙里正懵了一下,急着邀起功来,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不对,那声音早慢慢小了下去。 糟糕! 他这两日忙昏了头,一时记岔了,竟是错了口——那日碰得一群巡兵,本是要带回来给妻子的反沙芋头,早给旁人吃光了…… 本来不说也没事,瞒过去就是,今日竟还自己嘴贱! 孙里正心头发慌,忙拿话来敷衍。 然而朱氏又不是傻的,多年夫妻,三言两语,就把背后实情给问了出来。 她倒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只是见丈夫这缩头缩脑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人家宋小娘子特地做给我吃的,你倒是借献佛,送给旁人去了——我是没脸再去讨要,你怎么送出去的,怎么自己做出来一份一模一样的!” 孙里正哪里敢应,正嘿嘿笑呢,就听得外头有人叫门。 得那一道声音,他也来不及辨认是谁的,俨然如同瞌睡遇到枕头,心头狂喜,忙道:“夫人坐着,我去应门,我去应门!” 多谢书友20220916074852062亲送我的两只香囊,书友20211005072629096、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香囊各一只=3= 感谢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谢谢亲^_^ (本章完) 第44章 不必 第44章 不必 “吃你的吧!平日里正经有事的时候只知道躲,这会子倒是装起相来了!” 朱氏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自去应门。 等一开门,见到外头宋妙,她也颇为意外,招呼道:“是宋小娘子!今天竟有空过来?” 又让道:“快进来坐坐!” 宋妙忙推辞道:“我还有事,就不多打搅了。” 说着把那竹篓提了起来,送到朱氏面前,笑道:“前次婶子送我许多荔浦芋头,实在好东西,我拿来做了些芋头扣肉,正好送两碗过了,也叫婶子尝尝我这手艺。” “这如何使得!”朱氏连忙客气道,“怪不得我方才一开门,就闻到一股子香味,还想问是哪里来的,谁成想竟是你做的好菜!” 一边说着“如何使得”,那手一边已经伸进去竹篓里要捧碗。 宋妙忙把那竹篓挪开一点,道:“烫手得很!婶子提着篓子走就好。” 又问道:“不晓得孙叔今日在不在家的?” “在家,在家。”朱氏转头就朝着屋里叫,“老孙!” 不多时,孙里正一边擦嘴,一边走了出来,见了人,也是一愣。 宋妙少不得打了招呼,又把昨夜一群倾脚头夜闯民宅事向夫妻二人说了,复才道:“因出了这样大的事,还把来我家中送还东西的一名太学生打伤了,另有两位也擦伤了,昨夜太晚,不好行事,今日却不能不去报官。” “去之前,想着还是要来说一声,一则二位帮我许多,未必没有惹了他们眼,如今知道了那等倾脚头所做所为,好歹有个提防,二则也是想问问,我去报官,妥不妥当?” 所谓里正衙前。 里正这个身份常要跟衙门打交道,除却帮着管些户籍徭役赋税事,街巷治安也是可以问一句的。 听得宋妙这般说,孙里正顿时变了脸色。 一旁的朱氏更是立时嚷道:“好狗胆!不要命了!叫你孙叔同你一道去衙门报官——你年纪轻,不晓得,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那些个胥吏最最见人下菜碟,见你一个小娘子上门,估计只几句话就把你打发了。” 又一迭声催孙里正。 孙里正皱着眉头,却是不去接话。 宋妙见他反应,笑道:“不必!我先去报官,若是不妥当,再来请叔帮忙打听打听,免得两人一齐上门,把牌都打尽了,等要想回旋时候就麻烦了。” 她说着行了一礼,正要告辞,就听那孙里正道:“你且先去巡铺报官,只怕他们未必愿意搭理——便是我跟着,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道:“罢了,你先去,不管成与不成,都来找我,我先去同那些个巡兵说说,请他们白天黑夜的多往酸枣巷走几圈,虽不能顶什么大用,也好过没有了。” 宋妙本只是来应个道,谁知竟有这样意外之喜,连忙道谢。 谢完,告辞之前,她又指着那竹篓同朱氏道:“家中若只两三口人,中午尽可以不用做肉——这菜此时还是热的,拿锅温着,等要吃的时候用个宽边半深口的碗倒扣在这菜上头,翻一个身出来,就能吃了。” 这是广南菜,朱氏一个京城人,虽从小坐拥无数肥猪,却也当真没有吃过。 听她形容了一回,朱氏只觉稀奇,又问了些怎么“倒扣”、怎么翻身”的细节,才让人走了。 人一走,门一关,朱氏那笑容才收了起来,对着丈夫道:“你要是做人情,尽可以跟着那宋小娘子去衙门,如今又要自己贴补人情去找巡兵,又叫她自己去报官,好没意思。” “你懂什么!”这回轮到孙里正瞪起了眼,“我若去报官,不是给廖倾脚他们看得眼恨?” “这群疯子,都敢夜闯民宅了,我有家有口的,哪里敢去惹?” “只那宋小娘子也实在造孽,人又是个好的,到底过意不去,自家搭些人情,也算得个心安了。” “况且这几个来回,都吃她不少东西了——这篓子里装的是什么?怪香哩!” 朱氏一把将丈夫伸过来扒拉的手打掉,骂道:“你管这是什么,又不是给你吃的!你倒是先将那反沙芋头做出来赔给我再来说旁的!” *** 且不说这一头宋妙一大早起来买菜、做菜,又给孙里正家打招呼,另一头,太学与南麓书院之间的食巷里,宋妙惯在的摊位前,也是一大早便已经排了不短队。 不过比起前几天,今天的人实在是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 尤其过了宋摊主往日常出摊的时间,见她还不来,等候的人就更少了,倒是挤了许多在巷子口,伸长了脖子等。 傻傻排了半日队,终于有人道:“怕是真不来了——那传言莫不是真的?” “真不真,假不假,都已经等到这个时辰了,也不差再多一会了,说不得你们前脚刚走,宋小娘子后脚就来了!”有人仍旧心怀希冀。 “别傻了,都散了吧,昨晚人家太学就传开了,都说宋小娘子今日要去衙门报官——她家昨日被一干泼皮强闯,好险有人帮着撵走了。” “我也听说了,好似说是咱们南麓的同窗帮着撵走的!” “我听得也是这个说法,只那太学生不要脸,把我们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还在外头宣扬!” “青天白日的,谁人敢擅闯民宅?” “一群捣子混混呗,前次宋小娘子还在灵堂守孝时候,这拨人就上门打砸过一回了,今次是听得她在咱们这生意好,人缘也好,怕被我们揪出错来。” “我听得宋小娘子前次请人帮着抄《魏刑统》来着,她家那宅子当日订的文书就有毛病,估计是想着从律法中找些倚仗——那些抄书的人还得了好香的猪脚饭吃,天杀的好运!什么时候也轮到我来抄一回!” 有人提议道:“什么时候律学再开?不如同那宋小娘子说了,把文书拿着,咱们一道请律学中的先生帮着掌一眼?说不得就能帮上忙了!” “你傻的!”边上有人骂他,“律学临着太学,里头的先生也是同那些个太学生更熟悉些,你巴巴凑上前,还不晓得这人情最后给谁领了!” “我有个舅舅是讼师,也不晓得能不能顶用。” “可能未必顶用,不过多少也可以帮着看一眼——咱们回去问问,谁人还认识哪个得用的。” 一时边上有个人道:“我有个族叔在大理寺,不过只是主簿……” “主簿也好啊!到底是在大理寺,刑统、断判都熟悉,你下回得了机会,赶紧同宋小娘子说一声,也不要你那族叔做别的,只帮着看看文书,问问案情,说不得她也会领这个情的——咱族叔好不好说话的?” “是这个道理!若能把那宅子保下来,食肆一开,咱们见天就能从后门钻出去吃好吃的,想买糯米饭买糯米饭,想买烧麦买烧麦,或许还能吃到那猪脚饭——到时候哪还有太学那帮子人什么事!” 一时之间,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俱都嘿嘿笑,不用人再说,各自已经在脑海里想到将来画面,犹如老鼠偷到了油似的,贼眉贼眼,叽叽吱吱。 不过再怎么想得好,眼见宋摊主迟迟不来,众人自然知道那去报官是真的,今日不会再有糯米饭同烧麦吃了,少不得叹息一番,在食巷里随意买了几样将就吃吃,也就回去了。 然而更多的人自昨晚知道了宋小娘子今天不出摊,便也懒得再出门——尤其那等太学生只还两天就要公试,当真是闻鸡起舞、见缝插针,便只在膳房里头胡乱对付些罢了。 太学生本就数量最多,如此一来,倒叫这食巷比起往日空了不止三五分。 原来在宋妙摊子旁边的是个卖鸡丝面的,他见从前这个时候早已卖得七七八八了,今日居然才卖了不到一半,而且出来的学生越来越少,心中直犯愁,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鸡丝面摊主转头去看右边那卖馒头的,问道:“段婆子,你今天生意怎么样了?” 那段婆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卖,听得他问,也不着急答话,只把面前那蒸笼盖子一掀,“呶”了一声,道:“你自己看罢!” 鸡丝面摊主看过去,见卖了一半多,便道:“比我好了!我这剩下许多面,又有汤,还不晓得怎么办。” 又叹道:“怪事!自从来了那宋记卖糯米饭的,她生意好,我这倒也没差,还比起前两年还能多卖了些,怎么今天她没来,按理正该生意更好,反而卖不动了!” 段婆子道:“你这么年轻眼睛也没看明白,倒来问我一个老的?” 又道:“你也不会数一数,这一向出来的学生比从前多了多少?往日不出来吃的,而今为了她那一口糯米饭同烧麦,也要出来排队,因买不到她的,人都出来了,自然就买我们的了!” “不过算算日子,也就这两天那些个太学生要公试了,未必有功夫再出来,我估摸着明日说不得也得少做些,不然生意不好,还要去外头街巷兜一圈叫卖,累不死我这把老骨头……” 她说着说着,也烦了起来,骂道:“也不晓得是哪些泼皮,倒是叫那宋小娘子家里那点子事情快些解决了才好,不然今日不来,明日不来的,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那鸡丝面摊主道:“我原以为你卖炊饼,她卖烧麦同糯米饭,多少有些冲撞,会不喜欢她来哩——说起来宋记那几样东西看着也不难,她生意这么好,你不眼红?怎么不学了来?” 段婆子扫了他一眼,道:“你这后生,好没意思,你怎么不学?” “我只卖我的面,我学不会那个!” “我自卖我的炊饼,都这把年纪了,学不动那些。” 说完,段婆子转过头,再不理对方。 天天看那宋小娘子的摊位排长队,若说不眼红,又怎么可能。 她早偷偷叫人帮着买过那糯米饭同烧麦,确实好吃,回去也学着做了。 忒麻烦! 绿豆蓉每日要蒸煮,里头东西又要炸,又要腌——她去买了现成的回来,味道差大了去。 最麻烦是里头那个料汁,也不知道怎么配的,必定有秘方,她试了好几回,试不出来。 没了那料汁,糯米饭就只是寻常糯米饭,只要是吃过了宋记的,一口就能比出区别来。 要是只卖寻常糯米饭,还不如卖她的炊饼馒头,在这里出摊许多年,也有了些名声,再不能同那宋小娘子比,糊口是没问题的。 至于烧麦,用的全是好肉好葱,做法也麻烦,若要跟着卖,还得再添一个人帮手——这又得多多少成本? 更莫说,尝过一回,若不是自己也要做生意,她都想日日排队去买宋记的吃哩! 还是那句话,费劲扒拉的,没有金刚钻,又何必去揽那个瓷器活? 宋妙的食摊红火,多的是段婆子这样的人,试过之后,自知不行,便老实把脚缩了回去,但总有头硬的,偏要来碰一碰壁,此是后话,暂时按下不表。 再说太学里头,那膳房哪里料到一夜之间,自己莫名就得了学生们青眼,一大早的,个个打饭的木窗口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比起平日里,这天多了少说也有三四百号人。 没过多久,一应吃食都卖得干干净净。 几个厨子来不及揉面做什么炊饼馒头,忙拿大锅煮起了疙瘩汤,再有现摊大饼的,先把人应付走了再说。 好容易忙完了,几人终于瘫下来,都觉得奇怪。 “这场面,也没个防备,一下子说来就来,吓死个人!” “往年公试也没这么多人啊!” “后天才公试,还没到日子呢!” “是不是这几日换了个调味,做的那羊肉馒头、猪肉馒头味道好,叫学生们一传十,十传百,个个赶着来吃我们手艺了?” 然而能来太学找饭吃的厨子,厨艺自然好不哪里去,平常做的东西味道也就那样,今日这样仓促,又是大锅,更难把控。 与此同时,膳房里给学生们坐的桌椅上,不少人对着面前的疙瘩汤、饼子、馒头,吃得唉声叹气。 尤为伤心的,自然是吃惯了宋妙糯米饭同烧麦的一干人等。 “说是羊肉馒头,里头羊肉都没几块的!” “你好歹有肉馒头,我这饼子盐都不匀的,外边焦了,里头还不熟!” “这些个食材,要是给宋小娘子,还不知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 “王畅,你那疙瘩汤怎么样……” 王畅把疙瘩汤往对面一推:“你尝尝吧,我是吃不下——往常好歹能入口,今日怎么做出这个奇怪味道!” 又愁眉苦脸道:“还不晓得中午怎么办,昨日我们还有猪脚饭吃,今天就变成这个待遇,果然天将降大任,必先饿其体肤么?” 正发愁呢,边上有那等昨日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人吃了半天猪脚饭、醋酸白萝卜的好事者在边上打趣。 “哟!今儿怎么不吃糯米饭啦?” “中午还有没有猪脚饭的?” “不会要跟我们一起吃膳房吧?” “这样难吃,怎么不跟宋摊主说一声?” 众人听得心酸,只好把人撵走。 “去!一边去!” “喝你的疙瘩汤!” 不过他们的心酸,不过为着吃不到宋小娘子的糯米饭并烧麦。 更为心酸的,却是程子坚。 ——今日宋小娘子去报官,不出摊,糯米饭同烧麦都没了,但韩兄这里却不能不顾。 他只好在食巷其他摊子上买了些吃食来。 刚把文章接到手中,程子坚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上头批注,就听得对面人道:“你吃早饭了吗?” 他下意识道:“吃过了。” 极难得的,韩砺把那食盒推了回来:“后天就公试了,你多吃点。” 程子坚仍有些发懵,把那食盒打开,只见里头自己在食巷中买的羊肉馒头、红豆馒头都还动都没动,只取走了一个鸭鹅馒头。 另有那竹筒里的豆浆饮子也还剩大半——不过倒了几口进一旁杯子里。 而那韩砺顿了顿,已是又道:“我先前说过,本也不好那等饮食之事,你也不必每天都送早饭过来。”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五枚小小心意,谢谢亲亲,不必每天送东西给我呀,我会努力更新的=3= (本章完) 第45章 妥了 第45章 妥了 提着仍旧很满的食盒,带着批注了红字的文章,程子坚不知所措地走出了上舍学斋。 劝了好几回,也没能把这食盒送出去,他着实是困惑。 刚认识韩砺的时候,对方就说过从不好饮食之事。 但在自己力劝之下,韩兄还是收了那烧麦、糯米饭,另还有黄馍馍。 此后每每来送早饭,就再也没有被拒绝过,甚至昨天中午才吃了那猪脚饭,韩兄还特地嘱咐自己记得给钱。 另还有,先前放在自己这里的那贯钱,也压根没有用完啊! 怎么一夜之间说不要,就不要了? 既如此,钱要退吗? 他搞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心中七上八下。 韩兄说不用每日送吃食过来,可他没有了这个由头,难道空着手来请对方帮自己批改文章,再问许多问题? 如此厚颜无耻的事,程子坚当真做不到。 何况,这个“不必每天”,是每天都不必,还是不必每一天? 当着韩砺的面,程子坚不敢细问,深怕对方一句“每一天都不必”说出来,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回了外舍的学斋。 公试在即,时辰虽然还早,屋舍里却已经坐了不少人。 程子坚已经吃过了,况且他昨晚、今早都吃的馒头,实在不想留到午饭再吃,便把那食盒放到桌上,寻几个走得近的同窗问道:“吃了没?我这里多买了些馒头,另还有豆浆饮子。” 不多时,就有没买早饭的人围了过来,把那馒头、豆浆各分了,又要给钱。 程子坚忙说不用,道:“不过几个馒头,两筒豆浆饮子,有什么好给的!” 众人便道:“那中午大家伙点几个菜,一起吃就算了——子坚不用出,就当早上这顿还的。” 太学生凑一桌点菜吃饭,能吃到多几个不同的菜色,钱也不多两个,是很常见的做法。 有来有往的事情,程子坚也没有拒绝。 然而边上已经有同窗问道:“今天中午连你们都要吃膳房了吗?宋小娘子甚时再做猪脚饭?子坚,记得帮我订上一份啊!” 程子坚无奈。 其余人吃馒头也吃得垂头丧气的。 “凉了。” “羊肉冷得结油了,有点膻——宋摊主做的烧麦也用羊肉,就不会结油,也不会膻!” 有那看不下去的人道:“你哪一回买宋记的烧麦能等到它冷到结油了?不半路吃光就不错了!还结油!” “这红豆馒头也不中吃,豆子粒都没煮透的,甜得也不好,腻腻的,不如前次宋小娘子做的黄馍馍!” “你们这几个,吃人家子坚的,还在这里挑三拣四!” “唉,哪里是说子坚的不是了!” “真不是那个意思!” 程子坚早上吃的时候馒头还是热的,虽说觉得比不上宋记的吃食良多,但也不至于不能吃,然而此时见得众人反应,忽然隐隐醒悟过来。 ——宋记的糯米饭也好,烧麦也好,哪怕是汤,都一直是烫的,几乎是一离汽就进了食盒,自己趁热送去韩兄手上。 今日买的馒头,那馒头才拿到就已经是温的,送到韩兄那的时候,估摸着也凉了七八分。 从前吃宋记,吃这许多回了,韩兄也不见说什么,都是默默吃,吃得干干净净。 今日就只是换一家,立时就“不必每天来送”,几乎全须全尾地剩回来给他。 难道,是吃食的问题? 但韩兄分明说自己“从不好饮食之道”啊! 程子坚不能确定。 他恨不得立时去要两份烧麦过来试一试,奈何宋小娘子这报官也不晓得要报多久,只盼明天能回来,叫自己吃也好,学也好,讨好韩兄也好,都有个盼头。 上课的时间自然过得很快,没多久,早上的课就结束了。 钟声一响,满屋子的学生都往膳房方向冲。 王畅同另一个腿长跑得最快,回头先道:“我们两去寻几个好菜买,你们几个后头排着买饭买馒头饼子——记得留个人占位子。” 跑着跑着就没影了。 其余人自然也急急跟上。 然而王畅二人跑得已经这样快,也没能买到什么好菜。 几个食盘放在中间,盛着七八个菜。 大锅菜,还是给学生吃的,自然是煮熟了就好。 一个水哒哒的焖冬瓜,一个没几片肉的白萝卜猪肉片,一个酸腌菜炖肉——这个已经是看上去最有吃头的,但肉也瞧不出来是什么肉,哪个位置,只叫人觉干巴巴的。 另还有五份蒸蛋,那蛋老了,下头全是孔洞。 最大的肉菜是四份凑成一盘的酱烧排骨,里头一半多脊骨跟排骨尾巴,没几块肉多的…… 等去买饭买饼的回来,见得着一桌子菜,脸都苦了。 “后天就公试了,膳房就给我们吃这些啊?” “诚心饿死人么?” “罢了,多少拿那酸腌菜咽几口饭跟饼子,下午还上课。” “都没油水,吃再多也饿得快!” “管膳房的莫不是邓祭酒的亲戚?” “噤声,若不是就算了,若真是,小心给你穿小鞋!” 一干人等哈哈哈地苦中作乐了几句,分了一轮菜,才慢吞吞吃了起来,委实吃得难受,个个抱怨,拿那抱怨声下饭。 正边说边吃,一旁有一行熟人路过,都笑着问道:“你们怎么今日没有猪脚饭吃,也来吃膳房了?” 膳房里人很多,其实吵得很,嗡嗡嗡嗡的,这些个人为了叫众人听清楚话,少不得把声音叫大些,一时左右都听见了,纷纷看过来。 昨日程子坚一众人实在出尽了风头,旁人都没有的猪脚饭,只他们有,王畅等人又得瑟,把那猪脚饭味道夸了又夸,晚上还出了个智勇斗泼皮的故事,自然叫人忍不住来打趣。 于是膳房里听到这话的其余人,见得中间那一桌坐的几乎都是昨天吃猪脚饭的学生,便是不知道的,左右人一说,也俱都跟着哄笑起来。 程子坚还没什么,那王畅却是个要面子的,心中暗骂:说一次说两次还要说三次,怎么人人都来说!没完没了了! 他没奈何,扭头道:“笑什么笑!大家一起吃膳房,都难吃,大哥别笑二哥!” 于是那哄笑声更大了。 正笑着呢,就见得一人一路小跑着进来,在膳房里左右张望,很快见得站着的王畅,远远叫道:“王畅!你瞧见子坚了吗?!” “这不是子坚?”王畅指了指身旁,又叫道,“子坚,有人找你。” 背对着大门的程子坚跟着回头,见到人,也站了起来,正要问话,就听对方跑得直喘气,撑着膝盖喘了一会,才道:“外头……外头那宋摊主……宋小娘子找你,让你喊个人跟着一道出去……” 说着,他那气才喘匀似的,嘿嘿道:“我陪你去吧?怎么样?” 听得“宋小娘子”“宋摊主”两个称呼,莫说在这一桌子人,便是在场中不少太学生看来,都是跟“有好吃的”四个字连在一起的。 一时人人竖起了耳朵。 程子坚愣了下,一边跨出了条凳,一边还问道:“宋摊主有说什么事么?” “没说,只叫你若有带边的碗盘,留七八个出来有用。” 听得宋小娘子,再听得碗盘二字,满桌子、满堂的人,谁能不知道这是又有吃的了。 于是边上人人都凑了过来,尤其方才问“你们今日怎么没有猪脚饭吃”的那几个,因离得最近,凑得也最快,个个嘴里都开始自荐起来。 “子坚!且看我这胳膊,我陪你去,一样都不要你拿,我都拿了!” “好子坚,你我往日交情如何?我陪你去得了,别看其他人!” 程子坚忙道:“不必,不必,王兄同我去就是。” 说着就去看王畅。 王畅早不用他叫,已经跟着蹦跶出了条凳,此时把嘴一抹,洋洋得意,笑道:“不用你们,我跟去足够了!我这胳膊,打得了泼皮,提得了好吃的,用不上别个!你们且吃膳房吧!我去拎好吃的了!” 左近人听得都想打他。 但也有些为了口吃的,能忍辱负重的,笑嘻嘻同他道:“王兄,我跟着你去拎东西呗——后天就公试了,还不晓得宋摊主今日送什么来,若是太重,你这胳膊但凡累了一点,发一点酸,写字时候歪上分毫,岂不是得不偿失?” “正是,畅哥,我帮你去呗,保准不叫你出力,也不要你给什么——宋小娘子送来的必定有多,你分几口我尝尝味道就是!” 众人半开玩笑半当真,王畅自是笑骂:“去,一边去!我们自家都不一定够吃!” 一边说,一边跟程子坚二人一路奔着跑着跟那传信人走了。 正门外,宋妙提着两个大食盒,其中一个上头还压了个带盖的盆,刚出来的时候就觉得颇重,走了这一路,更是胳膊都有些发酸,只好走走停停。 从孙家出发,太学后门就离得远了些,她今日来的正门。 终于到了地方,又寻了人帮着进太学里头报信,宋妙才松了口气。 她本来站在正门边上,但里头学生出出进进,见得她,十个有八个都要上来打招呼。 “宋小娘子!竟是你!今早你不出摊,叫我们个个吃膳房——忒难吃!” “宋摊主怎么在这?可是要来正门摆摊了?好香!中午有甚好吃的卖?” “宋摊主好哇,宋摊主怎么来了?什么这么香?有事要帮忙吗?” “宋小娘子明日出摊不?明后天必须多做点糯米饭,后天就公试啦!” “报官了吗?若是不成,明早同我们说啊,我们跟你一道过去!” 众人说着,又个个都去看她前头摆着的食盒。 宋妙一一答了,只觉自己跟那三四月间开放的玉津园里头金毛狮子、大象似的,被人看问个不停,实在有些不自在,只好又提起东西,想要寻个角落里不惹眼的位置。 她在这里找地方,门中却有一人走了出来。 此人本在门口等着,听得众人说话,“宋摊主”“糯米饭”“烧麦”等等言语,转身又见得宋妙提着食盒,心中顿时有了猜测,才要上前去问,却见不远处迎面来了两人。 因有正事,他不敢节外生枝,忙上前相迎,行了礼,称呼道:“曹先生、魏先生!二位一路来得可好?” “是小尤啊?怎么今日竟是你来?” “正是这个话,我们都来惯了,本也是太学出去的,很不用你们费工夫来接。” “先生一向身体如何?” 两边寒暄着,少不得往里头走。 小尤其实很有心去问那“宋小娘子”一声,到底觉得如此行为对两位先生太过无礼,只好忍了,但他刚走没几步,就见迎面跑来三人。 这三人脚下不停,简直同飞也似的快,临到门口了,才渐渐慢了下来。 而落在最后那一个,竟是很有些眼熟,乃是昨日才见过的程子坚。 那程子坚自也看到了对面小尤,忙停步行礼。 小尤笑着冲他拱了拱手,等错身过去了,脚下慢走了几步,又回头来看。 门口处,程子坚三人扫看了一圈,终于见着了角落里宋妙,并那两个大食盒,忙迎了上去。 “这么重!宋小娘子怎么不早说一声!” “一个人提这么远!” “哎,不是说今天要去报官吗?怎么还做这些个东西!” “不要这么客气,倒叫我们一点不好意思了!” 宋妙笑道:“一会才去报官,趁着早,做些吃的送来,也不是什么,不过两个添菜,只当给昨日诸位压压惊。” 她指了指地上食盒、食盆,把里头东西都说了,又道:“那紫苏桃子姜大家随意分,不过佐餐解腻小食,但那芋头扣肉一共八碗,却有两碗是单给程公子的,一碗单给王公子的,其余才拿来大家分吃。” 王畅听得自己也有单独的,哪里不晓得是昨晚那黑肩膀换来的好处,一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道谢。 宋妙复又道:“这食盒且放着,今晚不用送回来啦,要是衙门里头没甚大事,我明天仍旧出摊,明早拿来给我就行——后天公试,切莫耽搁了温书的功夫,倒叫我心里不安。” 说着又向那报信的学生行礼道谢,复才道:“劳烦公子跑这两趟,若不嫌弃,也一起尝尝我做的这芋头扣肉?只到底是广南做法,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 那人早主动帮着抱起了紫苏桃子姜的食盆,哪怕隔着盆、隔着食盒,都已经闻到了香味,此时礼不好还,忙又把盆放回地面,行了礼,咧嘴笑道:“吃得惯!吃得惯!哪有吃不惯的!我这腿生来就是跑的,倒是我要多谢宋摊主叫我沾光才是!” 三人各提、抱东西,欢欢喜喜跟宋妙辞别,虽那食盒、食盆其实不轻,跑得比来时居然也不慢了几分。 而那小尤听得动静,见这三人抱着食盒狂奔,脸上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妥了! 他领了先生差事,今日拿着写了“宋记糯米饭”的纸,一大早在那食巷里问了又问,本以为很容易就能把一应吃食买个遍,叫先生吃个畅快。 谁成想,竟只得了一个“宋小娘子今日不出摊”的回答。 回去之后,先生虽未责怪,但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却叫他心中实在惭愧。 ——学问不能做得叫先生满意就算了,怎么连买点吃的都买不到?也太无用了。 但没有早饭,眼下,午饭不是有吃的来了? 有了那程子坚的,难道少得了韩砺的? 有了韩砺的,只要自己回去一说,还怕先生不去拿脸换吃食回来? 多谢书友20211005072629096亲送我的香囊^_^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3= 明天,明天一定吃上! (本章完) 第46章 您猜 第46章 您猜 程子坚却不知道,自己份内的芋头扣肉还在食盒里睡得好好的,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但他一路闻着那扣肉香味,不知咽了多少口水,心中却另升起一个念头。 美食当然重要,但自己的文章、近在眼前的公试,更远的前途却更为重要。 还是要再试一试。 眼见前头就是学斋,他忽然叫住了王畅二人,道:“等我一下,我要送一碗芋头扣肉给别人。” 等回学斋取了食盒回来,他先捧出来一碗芋头扣肉,又用小碗装了紫苏桃子姜,就同王畅道:“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最近好友从上舍借了文章回来,又时常去向人请教的事,王畅自然是知道的,也不奇怪,一口应了。 三人兵分两路,程子坚那一头先不提,王畅与那报信人狂奔而行,终于到得膳房。 他本以为一桌子都是人,往返这许久,必定已经把饭菜解决得差不离,然而等抱着食盒、食盆进去,回得先前桌子,那一桌饭、菜,竟是没怎么动。 “你们怎么不吃?都凉了!” 王畅惊讶极了。 “这话说的,难道只剩些残羹冷饭给你们两个?” “等你们呢!说好一起吃的,我们怎么能人不齐就先吃了!” “就是!” “人都齐了再吃!” 另还有人问道:“子坚呢?” 王畅便道:“送吃的去了,还要一会才回来——要等他吗?” 一时刚刚都说“人都齐了再吃”的众人立刻变了脸:“怎么又是他拖后腿!” “上回猪脚饭也是他!” “同上回一样,留些给他就是!” “这一次宋摊主送了什么好东西来?可不要放凉了,差了口味!” 连话术都同上一回差不离。 这一桌子本来就多是前一晚给宋妙送锅盆的,只有两人没来,众人请了吃饱的同窗回去帮着叫一声,若不来也不怕,多留一份就是。 等准备妥当,清出位置,刚一打开食盒,就有人激动得直搓手,叫道:“这回是什么?怎么比上次那猪脚饭还香!” 又凑过去看。 “说是芋头扣肉。”王畅把方才从宋妙口中听来的话学了一遍,“广南西路的吃食,里头下了豆腐乳——宋小娘子还怕我们吃不惯。” “宋小娘子也太小看我们了!” “只要是宋摊主做的,样样我都吃得惯!” 众人口中呼和着,又个个去看那打开的食盒。 王畅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拍开,道:“别挡着,宋小娘子说了这扣肉要先翻身。” 又问道:“碗呢?” 因有先前来送信那人提醒过,众人早凑了八九个敞口碗,此时忙递了一个过来。 王畅伸手接来,将其倒扣在本来装着芋头扣肉的碗上,快快地给原本的碗翻转了一个身。 那芋头扣肉一下子就反扣着转移到了新碗里头。 只是到底王畅头一回操作,不怎么熟练,还是撒了些汤汁出来。 翻身之后,原本芋头扣肉的底部,贴着深碗的部分变成了而今的外头,原本的外头,也就是平平的碗口部分,也成了平整的垫底地基。 于是平整的芋头扣肉,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圆圆拱起的小山形状,又饱满,又漂亮。 芋头片和五肉片层层迭迭,原本是在碗底,自然饱浸料汁,此时翻了个身,变成外头的光鲜模样,还把那料汁的香气又扑腾出来,哪怕人隔得再远,也得被这香味给捉住鼻子。 那五肉片煮过再炸,逼出了油腻,炸过再浸冷水,原本又酥又硬,鼓着金黄色大泡的猪皮遇冷收缩,形成极漂亮的黄澄澄虎皮纹。 此时表层虎皮纹沟壑纵横,不知贪了多少料汁进去,正油光发亮,红亮中透着焦黄,看一眼,就叫人流口水。 料汁里本来最重要的一味就是腐乳。 桂州腐乳,奇香,味醇,那香气也好,滋味也好,都很独特,但凡闻过、尝过的人,都绝不会忘记。 而没有尝过的人,一旦闻得那味道,便如同鱼儿被那长长鱼线、鱼钩给钓住了嘴巴,哪怕离得再远,也只好老实游回身。 于是这桌旁,又里里外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垫着脚想要看里头。 都是同窗,先前王畅等人那般得瑟,早已引来众怒,此刻根本也顾不得礼貌不礼貌,都要来瞪一眼。 况且宋小娘子做的吃食,大家伙已经公认哪怕自己吃不到,香味也是太学共享的,全无盯看别人吃饭的不自在。 桌子最里层,王畅才给一碗扣肉翻了身,这碗刚放到桌上,七八双筷子就探了进去。 他忙叫道:“宋小娘子说了,一次要吃两片——一片芋头,一片扣肉合在一起这么吃,最好不要只吃一样!尤其不要只抢芋头吃!” 一边叫,一边顾不得再去给其他的碗翻身,自己也急急抓了筷子去夹。 有人边抢边笑道:“这样好肉,哪有人只抢芋头吃,怕不是你故意瞎掰出来,好给自己留肉吃的!” 此人说着,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他夹起来时候,那扣肉是整块起来了,芋头却被那筷子给夹断了——于是只得半片芋头配一片扣肉。 他根本不以为然,寡着肚子,正等着吃肉呢,便把那芋头扣肉往嘴里送,但才咬了一口,手都抖了,急忙把手中筷子挤回去筷子林中抢位置,又矮着头几乎贴到桌子上——这样才能有一点视线——大声问道:“我先前不小心夹断了半块芋头,我芋头哪里去了——谁错夹走了我的芋头!” 然而根本没人理他。 个个不是忙着吃,就是忙着抢。 王畅好容易抢出来了一对芋头扣肉,其中那芋头却也只有大半片。 没办法,碗里都是筷子,这芋头又不知为什么,过分软,稍微一个用力不对,就会被碰掉。 王畅是馋肉的。 学生哪有不馋肉。 虽然亲耳听到过宋妙说,还是反复说过这芋头扣肉里芋头比肉更好吃,他心里并不十分信,只暗想:多半宋小娘子吃过的好东西太多了,又是个年轻小娘子,那胃小,吃两口肉就吃不动了,才会说出这样奇谈怪论来。 芋头怎么可能比肉好吃?! 你是根本不晓得我们这种嘴里寡淡久了的人得吃多少肉进去,才能填个底罢! 故而那芋头扣肉一进碗,他当先就吃了一大口肉。 五肉滚水里来,滚油里去,复又进冷河,泡了半日料汁,料汁是精心调配,继而再长时间蒸煮,肥肉里头的油脂部分已经逐渐被蒸汽熏煮垮散,融进下头瘦肉里,只剩得异常软糯口感。 瘦肉本就不柴——五肉,还是八层的上品下五,根本没机会给它柴,但凡多一点干柴都算对不起那头肥猪——如今融和了这许多油脂,更是只有肉香、料汁香跟那一点吃口。 全靠那一点瘦肉吃口接着,这肉片才不至于散垮,但也已经软塌塌的,挂在筷子上,如同一个“冂”字形状耷拉着,从上头慢慢滴下来带着油香的料汁。 那料汁当中桂州白腐乳乃是主料,又有各色酱、料作为辅,是一种极醇厚的香,又奇又正。 奇就奇在它不同于其余所有调料,自有一种馥郁酵香,鲜美异常,正就正在这香味又是从世人常吃的食物中来,风味独特,却并不怪异,鲜与美都很长在时人舌尖上。 先腌制、后蒸煮,料汁味道早已进得每一丝、每一分肉当中。 滋味是咸中带一点点甜,那甜有存在感,但并不抢地方,很适中,另还有酱鲜味,根本不挑人的口味——只要生了条正常舌头,就很难不喜欢。 纯肉,八层夹五,嚼的时候几乎根本不用牙齿,入口囫囵几下就带着油脂香、肉香、腐乳香、酱香,另还有最后一丝丝酒香回味——又因刚从带着炭保温的食盒里拿出来,同刚蒸出来时候也没甚区别,热烫烫的——在人嘴里打着架。 王畅一边吃,一边往外呼热气,吃到那美好滋味,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说不上来的腔鸣声,吃得当真恨不得要当场骂街。 你们广南人,也太不地道了吧! 有这样好吃的,怎么不早点拿来京里宣扬一番! 倒叫我这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被衬得好没见识似的! 可我他娘是真吃过好东西的啊! 王畅吃得有点耳朵都飞走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边上人在找被“谁错夹走了”的芋头,再一低头,见得自己碗里芋头,心中忽然突突了一下。 ——这肉已经如此之香,可宋小娘子却再三嘱咐自己不要只吃芋头…… 难道? 他忙咽下嘴里的肉,尝了一口芋头。 芋头果然很难夹,最后只夹起了一小块。 那芋头炸过再蒸,蒸得又久,原本外层香酥的脆皮都已经变得软糯无比,因被料汁同五肉的油脂渗得极透,已经由炸出来的微黄色,变为了较深的棕黄色。 吃进嘴里,最外层由于被蒸汽反复熏蒸,吸了水汽、香气,已经投了降,早没了原本的模样,而是被蒸成看上去像是铺了一层均匀而湿的厚粉,口感竟是沙沙的,甚至称不上沙,介乎于沙与绵之间,是真真正正的入口即化。 这一层芋头本身的味道已经非常之淡,只成为一个承载肉香与腐乳香的材料,咸甜适中,极香无比。 可一旦咬下去,中间的芋头却是粉糯的、绵密的,也蒸透了,也吸饱了腐乳料汁与油脂,但因夹在最中间,到底不如外层被渗得那样透,还很好的保住了芋头自身的口感与香味。 荔浦芋头不同于其余槟榔芋,质地极细腻,本身又自带天然的甜味,那甜味是甘甜,自身的清香又持久不散,与腐乳香、肉香抗衡,竟也丝毫不输。 于是嚼着嚼着,芋头带着极透的五肉香与油脂香,又有腐乳料香,更有自己特有的芋头香,层次感十足,吃到最后,那自身的甘甜味道又回返出来,又沙又绵,又鲜又香。 ——竟是真的比肉还好吃! 王畅只吃了一口就反应过来的事情,其余人又不是没长嘴巴,如何会不知,于是个个去抢芋头,跟打架似的。 但一碗扣肉才多大啊,这里一桌子八九个人,一人夹一对,就已经差不多见了底。 很快筷子就在空碗里打架。 众人不住催王畅。 “吃完了,快,再来一碗!” “老王别顾吃,宋小娘子一共做了有多少碗,够不够我们吃的?” “多少碗都不够吧——我觉得我一个人就能吃十碗!”——这是个吹牛皮不打草稿的。 “你还想一次就把这个吃完了?蠢材啊!多少要留着点给晚上那顿,不然晚上吃什么?” “正是,中午吃了这扣肉,晚上你难道吃得下膳房?!” “除却留了给子坚他们的,咱们赶紧看看其余能有多少剩,全都拿出来再说!” 王畅被催得头皮发麻。 边上看热闹的人见得此处好像有机会,也都凑了过来。 “宋小娘子做了多少碗?报个价,分一碗给我们啊!” “这什么香?怎么香得这么离谱的?你们倒是别顾着吃,快说说什么味道啊!” “昨日那猪脚饭只你们有得吃,今日这什么扣肉,怎么也只你们有得吃?不过抄个书,打个泼皮,宁有种乎!?” 一时围观的人人一边咽口水,一边笑,虽自己吃不到,也帮着催王畅。 王畅被催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转头啊啊叫道:“别催,别催,手抖!别叫我洒了汤出来。” 他就是个活泛性子,交游倒是挺广,在场十个里头有五六个都认得他,此时也不见外,催骂的有,打趣的也有。 “你倒是快点啊,只拿个菜出来,还磨磨唧唧的!” 有站在后头的熟人忍不住啐道:“拿个菜还手抖,叫我来,现给你吃干净咯,看你还有什么汤撒!” 桌上的人一边催王畅,一边又护他,唯恐真的手抖把汤汁洒了出来,叫声此起彼伏。 “别急!” “稳着点,别撒了料汁!” “你让开点,别挡着王畅那胳膊肘!” “我会了,王畅不行,叫我来,我看会了!我来给这芋头扣肉碗翻身!” 然而此人话音刚落,眼见新的一碗已经摆在桌上,早忘了自己说的“叫我来”三个字,抄起筷子,已是立时就去抢了起来。 这一头,膳房里头乱哄哄的,许多人自己饭也不吃了,都去看王畅等这一桌子抢芋头扣肉吃。 而另一头,刚把曹、魏两位夫子带到教舍的小尤,一安排了人上茶,就钻进了里间去请陈夫子。 刚进门,他就见得里头除却夫子,另还有一人,倒也不奇怪,只行礼叫道:“邓祭酒。” 邓祭酒正喝着茶同陈夫子说话,看到小尤进来,笑呵呵点了点头,问道:“老曹他们来了?” 得了肯定答复,他便一起身,让到一侧,对那陈夫子道:“师兄,您先请。” 陈夫子本来都要应了,然而一抬头,见得对面小尤冲自己使眼色,那刚抬起来一点的屁股却是一下子又坐了回去,摆了摆手,道:“你先去招呼他们,我收拾收拾再来。” 人老了,那三急都比旁人频繁些,邓祭酒也不意外,果然答应着先走了。 那小尤自然不着急跟上,而是快快凑到了桌边,对那陈夫子低声道:“先生,早间那宋小娘子没出摊,咱们没能吃上好东西,但是方才——您猜我方才在门口遇到谁了?”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三枚小小心意^_^ 多谢天空一样自由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3= (本章完) 第47章 提篮 第47章 提篮 陈夫子出来的时候,邓祭酒与曹介、魏得甫二人已经聊了有一会了,此时连忙一道起身相迎。 眼见曹、魏二人恭恭敬敬向自己行大礼,陈夫子却是摆了摆手,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在京中东一个文会,西一个酒宴的,应酬赶都赶不完,倒是抽得出空上门来找我,到底做什么?” 曹介忙陪笑道:“先生这话却是羞煞学生了,弟子进京拜见先生,本就当是首要,只是前几……” 他还要再解释,陈夫子却是叹了口气,道:“你若无事,只是上门应个景,那就算应过了,若是有事,又不说,还在此处啰啰嗦嗦,我可是要走了。” 坐在一旁的邓祭酒哈哈笑道:“老曹、得甫,你二人还是老实交代吧!” 曹介于魏得甫二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方才由后者道:“先生,也不瞒着先生,今次进京,除却为邓兄贺寿,还有一个差事——朝中有意重修《籍古录》,李参政报了学生二人名字,明日就要陛见,到时见得天子,要是没个章程,不好说话。” 陈夫子听到此处,点了点头,道:“这是个大事,你二人好生准备,不要应付了事。” 曹介见他这个态度,神情顿时轻松了不少,接话道:“修书这个事,耗时耗力,但最麻烦的却是在人力不足身上。” 翰林院才几个人?哪怕把吏员算上,也是数得过来的,哪里修得了那许多书。 按照惯例,谁人负责修书,谁人就负责选定成员——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学生里头选,哪怕不能做正文编修,选些文段,抄抄写写,也是一把好苦力。 陈夫子顿时笑了起来,问道:“是要人?你们象山书院没有人吗?” “书院里自然也要带些人来,能参与其中,着实也算是个荣耀,若非层层选拔,想要来都不能得入。”魏得甫道,“但旁人不知道,先生修过多少书,自然门清——若无能力、文才,便是来一万个也只是添头,并无大用处,只合帮着做些杂事。” 曹介也跟着捧道:“人才还要看太学,况且我二人多年在外,对京中也不熟悉,若有一两个人能帮着提纲挈领,带一带外头来的学生,当真是事半功倍,故而只好来找先生了。” 陈夫子倒也不反对,指了指一旁邓祭酒,道:“你们要人,怎么放着这个现成的钟不打,倒是来等我这个铸钟了?” 邓祭酒笑道:“旁人我已是应了,随他们挑选就是,一则能叫学生磨一磨性子,二则这样机会也不是时时都有——只他们还盯着一个,我却不敢答应,只好让他们自己来问师兄。” 曹介立马就道:“先生,有一人我与得甫看中久矣,那韩砺……” “正言不行!” 听得“韩砺”二字,陈夫子一反先前笑呵呵模样,顿时急了眼,一口就回绝了。 只是拒绝之后,他似乎也意识到有些说不过去,复又道:“一去修书,便是数以年计,正言手头事情甚多,不能走开这样久。” 魏得甫却是道:“先生有所不知,今次学生入京,听说翰林院中也在筹谋修《燕书》,早有人提议韩砺,只等递了章程,便要下调令——既然都要修书,与其给那些个生人做嫁衣,不如来帮学生,怎么都是自家人,也不会贪了他功劳……” “此事我已是有所耳闻,自会安排。”陈夫子道,“你二人若有什么事,找我便是,难道我还比不得他?” 场中一时沉默。 谁人敢说比不得? 可谁特么有事又敢来找您老人家? 倒是邓祭酒见状,看了看时辰,道:“此事容后再说,都午时过半了,你们肚子不饿,我却是饿了,我在外头仙鹤居治了一桌饭菜,先去吃饭。” 又道:“师兄,不如把正言也叫上?也问问他自己意思。” 陈夫子当先便站起身来,却是道:“我今日午饭吃得早,已是饱了,你们去吃,其余事情等下午再说。” 说着看向一旁小尤,道:“你去找一趟正言,就说他邓师兄要请曹介、魏得甫两位吃饭,邀他作陪,问他来不来。” 话音未落,已是一溜烟出得屋子,脚步十分矫健,半分看不出来是个七旬老头。 屋中曹介感慨道:“老早就听说先生对这小师弟十分看护,只以为夸大,如今来看,传言哪里有半分夸大,只有不足。” 邓祭酒却是笑道:“师兄还不算什么了,傅先生在时……罢了,不说这个。” 又道:“既如此,稍坐一坐,等正言来了再说。” 三人重新落座,却不知道那陈夫子一出屋子,先打发那小尤道:“你去我书斋,把桌上那个木匣子拿来,我先在正言那等你——你快些!” 他说着,三步并两步,火急火燎地去了上舍学斋。 此时早已下课,屋中其余人早吃饭去了,走进去一看,却是果然那韩砺还在,只是在一旁盆中洗手。 陈夫子在各张桌上看了一圈,不见食盒,但再走近几步,就闻到一股香味,那香着实熟悉,叫他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咽了口口水,又清了清嗓子,陈夫子方才叫道:“正言!” 韩砺正擦手,听得动静,回身一看,愣了愣,见左右并无旁人,便问道:“师兄怎么来了?” 陈夫子先叹一口气,道:“叫你平日里行事仔细点,不要胡乱得罪人——眼下好了,连翰林院都来抓壮丁了,也不晓得得了谁的授意!” 他把今日曹介、魏得甫的来意说了,再把翰林院修《燕书》的事情说了,又道:“你要不要去的?” “修书谁不能修,还是前朝史书,叫我去做什么?”韩砺皱了皱眉,“繁琐得很,不要喊我。” 陈夫子笑骂了一句,又道:“你师兄我当年修了多少书?先生不也修了许多年?怎么到你身上,就不能喊了?” “旁人跟师兄能比吗?师兄你当年修的是什么书,先生又修的是什么书?”韩砺笑了笑,却是上前拖了张椅子请陈夫子坐下,复才又道,“况且我也在整理先生文书,非经年累月,不能得些许进度,哪里分得开神?” 听得师弟这一番先踩后拉,虽然十分直白,却因这直白,更把陈夫子捧得舒舒服服的。 他忍不住笑着捋了捋须,方才道:“这话,你同我说可以,拿去同旁人说,却是不好交代的。” 一个是朝廷立档的公事,一个是自家师门私事。 虽说以傅汣名望、成就,想要在朝廷中立档为其整理生前文字也不难,但对于其人弟子来说,自然不愿意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事被外人插手。 只是这样情况,便叫这理由不成其为合适的理由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却是小尤一头汗地跑了过来。 “小尤。” 陈夫子冲着来人招了招手。 等接了对方送来的木匣子,他一打开,里头却是厚厚的一迭文书。 把那些个文书一张一张摆在面前的桌案上,陈夫子方才对着韩砺道:“你先前风头出得多,总有三部五司的来发借函,只被我同师弟压着——你看看,自己选个合适地方,先躲一躲,挂个名也好,等这事情过了再说。” 太学一向是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 自先皇改制,上舍生每三年另有一场内试,只要通过了,不用参与科举也能得官,只是官职、差遣各有不同罢了。 自此,这个部,那个司的,更把眼睛盯了上来。 左右将来都是同僚,晚点干活,不如早点干活,借调太学生,连一分银钱都不用给。 而对于学生来说,早些去往各处有司下头待一待,既能更通庶务,多学多看,也能晓得哪个地方好,哪个地方不好,也算是个好机缘。 只是这借调往往范围极小,也需要太学出面作保,以保证学生品行、能力,以免出什么纰漏,像韩砺这般学方不曾出面,已经被外头这个讨、那个要的,确实个例。 韩砺上前看那桌上文书,倒是惊讶起来,道:“这么多?他们竟不怕被我在外头乱说吗?” “总有不信邪的。”陈夫子笑道,“况且进去就签了文书,不能把具体事项在外头说,另还有,多半都以为你是不认识才好骂,早早相识、相熟,也算有个防备,说不得能有几分面子。” “难道我只会举具体事来骂,才会骂吗?世间骂法何其多。”韩砺摇了摇头,只觉好笑。 陈夫子也笑,只道:“还不是曹相公误人,多半是你那黄狗叫人记得深。” “都做官了,还会如此轻信于人?我却不信,其中多半有诈。” 韩砺一边说着,一边在里头挑挑拣拣,不一会,从中捡出一份来,道:“就这个吧——我收拾一下手里东西,这两日就去报道。” 陈夫子凑过去看了一眼。 “京都府衙啊。”他点了点头,“也好,小秦前一阵子还来找我,只说上元节那几日京中案件骤升,他又是新来,颇有些无从下手,偏生上头又给了时限,再拖下去,就要移交提刑司了。” 他说着,神情间很有些与有荣焉的自得:“他知道你从前跟着傅严在任上搭过两年手,于刑狱上头很得力,想请你去帮忙,来了几次,我都给推了。” “今日你选了京都府衙,且别急,我一会使人叫他来,秦家富贵,正好我前儿摔了笔洗——不从他那榨几个好的出来,我就不姓陈!” 韩砺道:“去了京都府衙,未必分到他那里。” “我已是卖了大面子,这还讨不到,那就是他的手段不行了。”陈夫子只呵呵笑。 正事说完了,他眼珠子一转,却是又道,“正言,你邓师兄中午设宴曹介、魏得甫两个吃饭,喊你去作陪——这两位远道而来,好歹给个面子,你去陪一顿?” 韩砺犹豫了一下,才道:“改日吧——过两天不就是师兄寿辰?寿宴之上,有的是拜见机会,师兄设宴,多半不是仙鹤居,就是会才楼,来来往往都是熟人,被看见了不好。” “你还怕被人看见?”陈夫子顿时急了,“我看你是藏着好东西,只想自己吃独食!” 韩砺一愣。 “你还装傻,我都闻到了——要不是那豆腐乳那么香,我曾吃过这味道,晓得是什么东西,都要给你瞒过去了!” 陈夫子一边说,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又是踮脚,又是下蹲,到处找东西。 韩砺无奈道:“你是说程子坚送来的添菜?我刚拿炉子热了早上的粥饭,还没来得及看,也没吃——师兄若要,就给你分一份回去?” “什么分一份回去!你那粥饭有多的么?我就在这里吃。” 他说着,转过头对小尤道:“你再跑一趟,跟邓琦说一声,就说正言也吃过了——这说法不好,罢了,就说……就说我忘了正言手头有要紧事,一时走不开,叫他们自家去吃饭就是——说完了,再去把我屋里头饭拿来,快去!” 一时说完,眼见小尤应了,只声音颇有些有气无力,一面走,一面还回头,陈夫子人老成精,如何不知道什么缘故,立时就道:“放心,既有我的,必定给你留一口!” 小尤顿时笑逐颜开,拔腿跑了。 他回得地方,果然把话跟邓祭酒等人学了。 曹介便道:“既如此,小尤一起来吧?” 小尤忙道:“不可,不可,先生那里片刻离不得人,不如我去上舍找几个学生……” “那倒不必。”三人几乎立刻摆了手。 眼见小尤匆匆出门,曹介却道:“到底不甚甘心,唉……” 魏得甫也跟着叹气,却是转头同邓祭酒道:“邓兄,不如我等去找一找那韩砺,若不得他一句拒绝,我等心中总是不平。” 邓琦劝了几句,见无果,只好应了,走在前头,又随手抓了只学生带路。 等一行人到得韩砺所在学斋,还没进门,便闻得一阵奇香,又有里头说话声。 “这样好东西,你竟不晓得想着我!我这样牙口,正合吃这个芋头扣肉——那宋摊主必定是为我量身做的!” “先前跟着先生被贬荆州时候,城中有个厨子就是桂州的,会做这扣肉,当时就觉得好吃,本以为再难遇到,谁知今日又有如此运道——竟比少时吃到的还要好吃!” “师兄,你只吃芋头扣肉就好,这桃子同姜都硬……” “桃子跟姜硬怎么了?我不能尝那味道的吗?我不能抿一抿,吞进去吗?况且还有紫苏,里头紫苏更香,也入味,我如何不能吃了?” “况且这紫苏桃子姜这样紫,紫色把红色都给压了,都说恶紫夺朱,我吃了他,才叫邪不能压正!” “你这粥饭倒挺好,很合吃,下回教一教小尤,叫他也学一学。” ——这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分明是那早前声称自己已经吃饱了的陈夫子,而另一个,则是那据传“有要紧事”的韩砺。 这所谓“要紧事”,难道就是躲着吃饭吗?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忙走入学斋,就见那陈夫子坐在桌案后,嘴里还咬着一块芋头扣肉,那肉很快被吞到胡子里的嘴中,嚼嚼嚼,那胡子一动一动,一副又急又很欢喜的样子。 *** 太学里头的有缘人都吃到了宋妙做的芋头扣肉,宋妙自己却没空吃。 她送完吃的,径直就去了朱雀门的巡铺。 巡铺里自有当班的巡捕,得知昨晚有泼皮夜闯民宅,先是吃了一惊,等晓得户主没有受伤,便又坐回了交椅上,再等得知有太学生伤了,复又坐直起身,忙问宋妙详情。 宋妙虽不晓得众人身份,却把所见倾脚头们的相貌、身量、穿着,另有自己推测都说了。 她记性绝佳,说得实在详尽,一共几人,分别什么年纪,什么相貌,谁人脸上哪里有黑痣,哪一个有麻子,谁人耳朵招风,谁人高低肩,只要说了话,分别是什么口音,俱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那巡捕记着记着,忍不住道:“小娘子好记性!” 然而当听到宋妙描述其中一人时候,这巡捕手中的笔杆一下子就动得慢了。 等一应记好,此人便道:“我等已经收到了,只毕竟人力有限,查访起来,也要时间,况且若要指证,不能光凭小娘子一家之言,还得再找些人证。” 又反复问宋妙那些个太学生身份,是在下、内、上哪一舍,姓甚名谁,籍贯哪里,家住何处。 宋妙一应推说不知,只说要回去再问。 这人便又把昨夜细节反复来问。 中午进的巡铺门,两个巡捕轮番换着来问话,直直耽搁到下午,申时过了,才算把这案子报完。 宋妙却是并不奇怪。 这本也在意料之中。 她甚至觉得当自己形容那几人相貌的时候,对面巡捕已经晓得正主是谁了,不过在拖时间而已。 等出了巡铺的门,她没有耽搁,转头又去了京都府衙。 这一回是要查对宋家宅子的地契、房契存档,另有是否有人交来房屋买卖定帖、正契。 办差的吏员道:“此事要提前登名——明天名额已经满了,你后天再来吧。” 宋妙应了,道了谢,又问了具体时辰。 等她走出门,还没走远,就听得屋子里两名吏员在说话。 “听说昨日府尹来了,把左右巡院几个官人,另有好几名判官都叫了过去,个个出来时候,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什么风把府尹都给吹来了——不过今年确实比往年都乱,上元节人丢得也多,不是说还走丢了个绣娘,带着顶难得的绣样在身上。” “好似是崔尚书女儿的嫁衣吧?” “州桥那样地方,竟也能走丢。” “我听有勾押官说,走的是条小径,隔着汴河,对面就是大相国寺,穿过去是保康门。” 宋妙一下子就不着急走了,站定听了一会,等两人转去说其他的了,方才离开。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去了州桥,找个铁匠铺子买了柄剔骨刀,又要了个软夹篮装好,出来后,也不用问路,径直朝大相国寺方向而去。 走不了多远,她就寻到了两名吏员说的地方,想着两人对话,同当日见的悬赏文书,索性在街上走了一遍。 此地本来十分繁华,但是按照二人所说,那沈荇娘走的并非大道,而是小径。 宋妙走第一遍的时候还没看见,等来回反复找了两趟,才在一棵大树、一间小屋旁找到了那条小径。 眼下天色已经有点晚了,不过路上的行人并不少,她身上带着新买的剔骨刀,心中很有些底气,迈步就走了进去。 岔道并不短,走了一刻钟有余才到底,左右并无人家,全是墙,岔出去就是保康门瓦子。 保康门瓦子绣坊云集,宋妙找了好一会,才看到了那间“云香绣坊”。 天色不早,绣坊已经关门了,门外依旧还贴着沈荇娘的悬赏告示。 她上前仔细看了看,左右又走了一圈,复又原路返回,到了州桥边上,这一回却是择大道走去了那绣坊。 走大道却只了一刻钟。 走小径反而要一刻钟还有余。 黑天昏地的,小径也没有灯,但大路两旁店铺、食肆林立。 那沈荇娘为什么要走小径? 因为那天是元宵,大路都是人? 可那小径真的很狭窄,两人并行都难。 按照悬赏告示中说的,其人手里拖一个破轮车,天又黑,穿的也寻常,并无头饰,也无装扮,除此之外,还根本看不清楚相貌——不太像是见色起意。 但如果不是偶然,难道是刻意? 宋妙假比自己是歹人,谁又会大半夜的,大冷的天,一直在这小道里守着? 万一没人来呢? 万一来的来的人不合适呢? 正思索着,她站在原地,却听得后头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人出声道:“那女子,你在此处反复流连,是要做什么?” 宋妙一愣,回头去看,就见后头站着两个男人。 说话的人站在左边,穿着青布襕衫,身量很高,身形偏瘦,天半黑了,看不太清脸。 傍晚时分,此处还丢过人,宋妙自然警惕非常,后退两步,一手已经伸向手中提篮。 提篮里装了剔骨刀。 她还没有说话,另一人已经“嚓”的一下,燃了火引,点亮了手中的灯笼,却是向前,道:“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此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摸出一个牌子来,举到那灯笼旁给宋妙去看,再道:“京都府衙在此处办案,你若不说,我就要叫巡捕来了。” 宋妙听得对方自报家门,手中没有放开那刀柄,却是上前一步,认真辨认了一下腰牌。 她看不太出真伪,但走得近了,已经看到那持牌人脚下穿的乃是官靴,身上穿的锦袍——灯笼光照之下,那锦袍光泽甚好,上头又有云纹、竹纹图样,精致非常,隐隐还有熏香味道。 宋妙见惯了香,一闻就知道这是合香,里头添了水沉。 水沉价贵,想必没有哪个歹人都有钱都拿水沉熏锦袍了,还要亲自假扮官差。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3= 这章三更合一,有加更,加更是答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特别是猫咪亲,真的不需要每天都给我送礼物,谢谢谢谢哈。 大家的建议都有收到哦,我会尽力平衡美食的篇幅,如果平衡的不好,让喜欢美食的朋友没有吃好,让喜欢剧情的朋友觉得拖沓,是我能力的问题。 希望朋友们什么想法直接跟我提就好,我对你们真金白银的订阅负责,大家互相之间就不需要负责了,和和气气的,快快乐乐的~ (本章完) 第48章 官差 第48章 官差 见是正经官差,宋妙便答道:“我姓宋,家住朱雀门酸枣巷,听说此处上元节丢了人,正好路过,觉得罕有,就来看一眼。” 这理由实在坦荡,好似合理,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听得那拿着腰牌的官差更为狐疑,问道:“我看你来来回回好几趟了,只是因为稀罕?” 她应了声是。 对面人便把手中灯笼举高,借那光,朝着宋妙上下打量了一下,复才道:“天都黑了,你也知道此处才走丢了人,不要在外头耽搁,赶紧回家!” 说着,他停顿了片刻,又道:“我在后边送你出去。” 宋妙微微一怔,听出来对面人口中说的这个“送”字警示意味颇浓,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送。 她顿时反应过来。 傍晚昏暗时分,自己在案发之处几次往返,多半是被对方当成与案子有牵扯的人了。 但还没等她回答,对面人便再做迟疑模样,转头向着身旁道:“韩兄,天黑夜半,若只我一个去送,到底不甚妥当——怕是还得劳烦你陪我走一遭。” 他顿一顿,复又道:“幸好那酸枣巷距离太学也不远,等这一桩事情办完,我就跟你一道回去,同太学学正解释——不想今日耽搁至此,误了你回返时辰。” 边上被称为韩兄的人点头应道:“本就分内,不必多说。” 而宋妙听得“太学”二字,又听后头说学正,借那灯笼烛光再去看左边人,果然那襕衫制式实在眼熟,哪里还不晓得此人身份。 ——原来是太学生啊。 都是太学生了,哪怕今晚有些误解,将来也不怕找不到人帮着搭桥解释。 那就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既是自己人,便不算押送,可以当成护送。 宋妙一下子调转了思路,心中一松,原本那一点子被“送”的不自在,很快便散去了,也不多做言语,只道:“既如此,那便劳烦官爷了。” 一边说,行了一礼,竟是施施然当先而行。 而后头,那锦袍人哪里想到宋妙说走就走,全无寻常人被官府中人严厉以对的紧张,一边奇怪,一边别扭,却是赶忙举了灯笼跟上,也不靠得很近,只不远不近缀着,又同身旁人说话。 “韩兄,你看这女子行径可疑,理由也十分牵强,会不会与此案有所牵扯?” 那襕衫学生摇头道:“不好说,不过她应当的确是临时起意而来。” 如若程子坚在此处,一眼就能认出,这韩兄正是自己日日拿早饭、好菜去喂,只求早日喂熟的韩砺。 而那锦袍人听得韩砺说话,奇道:“这又是怎么说?我怎的没看出来?” “你我亲眼见得这女子过来,那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她身上并没有带一点照明东西,要不是对此处十分熟悉,住得又近,如何方便行动。” “但她自称家住酸枣巷,况且方才往返之间,对路径也陌生得很,不像是早有谋划。” 锦袍人却是很快提问:“她不是有个篮子?或许里头装着照明之物?” 韩砺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间说不上来什么意味,倒把对方看得有些心头发虚起来。 “秦纵,你去过铁匠铺子么?” 这叫做秦纵的锦袍人愣了愣:“这……倒是没有去过……” “那也怪不得你了——我猜她那篮子里头不是照明之物,十有八九,乃是利器,是或不是,一会问一问便知端底。” 正说话间,二人已是跟着走到了州桥大路之上。 秦纵听得一惊,连声音都低了三分,忙问道:“随身携带利器,那此女岂不是嫌疑更大?!” 一边问,一边抬头去看。 而就当此时,宋妙也正回头来看。 此处店铺甚多,灯火甚明,但她站在背光之处,看不清脸,只看得清动作——那右手分明还搭在左边挽的软夹篮里。 秦纵心头一跳,足下一停,下意识已经伸手去摸后腰护身短刃。 然而边上的韩砺看着他手中动作,只无奈问道:“秦兄说你一心上进,不求做官,只想做些实事,已经在左右军巡院当了三个月的差,很是勤勉——你平日里都学的什么?” 秦纵哪里听不出来那话中好歹。 他手还扶在短刃上,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过仗着脸皮本来也厚,半点也不尴尬的,只道:“我在军巡院里头帮着捉了不少人,看他们办了几个案子,整理了十来份宗卷,又把衙门上下都混熟了——这算不算学了点东西?” 一边说,他那声音一边发虚,显然自己也察觉出不甚拿得出手,忙又道:“韩兄,我二人算不算旧识?明日你来衙中,要是四哥叫你选人,看在往日交情份上,也不好略过我去罢?” “那左右军巡院里头个个都是人精,四哥虽是判官,毕竟刚才上任不久,下头人也没有全然用顺手,反不如我白纸一张好用,随你怎么画!” “他一早便吩咐我好好听凭你分派,这就是指定了我来跟你意思——你知道的吧?这点面子,你要给他的吧?” 那韩砺并不答话。 秦纵心头顿时更虚了,忙问道:“我听四哥说,咱们先生最近不小心坏了个笔洗?我那有上好的……” 韩砺却是叹了一口气,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又催道:“走吧。” 秦纵这才回神,忙跟着回头再看前方,却见那女子不知何时,居然也已经跟着停了下来,正站到一旁。 她身材纤秾合度,亭亭而立,举止间很有些林下风气,与这周边市井味道一撞,反而更为突出,引得路过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秦纵的错觉,他好似看到了对方在叹气,一边叹,一边还看向自己方向,再又看向前方道路。 莫名的,他总觉得这叹气的感觉十分相似。 ——自己好像刚刚才被叹过,此时再又被叹似的,俨然受到了催促。 这是都觉得他跟得太慢吗? 秦纵连忙快走了几步跟上。 宋妙正侧身回头。 路上有一横出招牌挡着,看不清太学生“韩兄”的相貌,但那官差站在后头,却正当烛光,被照得十分清楚。 是个弱冠青年。 他相貌寻常,但一身打扮十分精心,锦袍颜色与常见的玄色、藏青色不同,而是更浅的一种青,头上倒是老实用了木冠来束,但那木冠上竟还两边镂空雕纹,很是雅致。 至于腰间配玉,很像和田玉,光泽、油润都极好。 ——哪里来的这样有钱官差? 站了几息,见后头人快步跟上了,宋妙方才继续前行。 她掐着点,还赶去坊子里取了提前预定的肉和菜。 走了好一阵子,终于回到酸枣巷。 因有两人护送,其中一人还半知根底,她倒觉得比独自回家还要轻松放心许多,等进了巷子尾,开了门,又去点灯烛。 而此时跟着进了巷子尾的秦纵才要向前,却被一旁韩砺伸手拦住。 他一愣,转头问道:“韩兄?” “走吧。” 秦纵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忙又问道:“咱们不用去问几句话吗?先前你不是也说,还不晓得这女子究竟有没有牵连……” 韩砺指了指那门头招牌,道:“不用问了,我知道此人。” 屋子里点了灯,那灯还特地拿张歪凳子放在门口,一副给二人指路模样,而秦纵手上又有灯笼。 借着这两处灯光,隐约能看出招牌上“宋记食肆”几个大字。 其实刚进这酸枣巷,走到一半,看到后头南麓书院的后墙,韩砺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等见到这招牌,再看到堂屋中摆的推车,推车一旁挂的木牌上“宋记绿豆蓉糯米饭”“宋记羊肉烧麦”等等字样,心中更是了悟。 ——原来竟是这一家。 倒也不算远。 “是个有手艺的厨家,在附近很有名气,便是有事,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他向秦纵多解释了两句,“大半夜的,那屋中只一个女子,你我两个不好再进门。” 又道:“明早我再来问就是。” 秦纵忙道:“怎好这样麻烦韩兄?那我明早同你一道来问?” 又笑道:“说起厨家,我家有好几个厨子,手艺都很拿得出手——韩兄既然来了京都府衙,也不用吃那公厨,只把我家厨子手艺尝个遍就是!” 说着打蛇随棍上,立刻就道:“不如明早就尝尝?刚请了个北面厨子,做的笋泼面很有吃头——韩兄是关中人吧?” 韩砺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早上已是有了吃的,不必了。” 秦纵一时失望,忙又同他搭话,说些有的没的,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回而行,没走两步,就见那韩砺忽然停步回头。 他忙也跟着回头,由大门望进去,就见那宋家食肆里头,自己跟了一路的小娘子正从那软夹篮里取出来一把尖刀。 那刀倒不算大,尖头窄身,十分新。 她取了刀,拿在手上试了下刀锋,又拿盆中水擦洗几下,复才搭到一旁挨着墙边的木架上——那木架上已是插了大大小小三四柄刀具,打此处看过去,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泛着亮光,与那灶台浑然一体,倒是和谐得很。 秦纵心中又是叹,又是服,转头正要去夸一声“韩兄好推断”,却见身旁那韩兄却是并没有去看那宋家方向,那回身、回头竟是朝着另一边,看向右面另一处宅子。 “怎么了?”他已经钻到嘴边的马屁一下子就咽了回去,忙问道。 “噤声。” 秦纵忙闭了嘴,等了片刻,就听那韩砺又问道:“听到了吗?” 秦纵一愣,这才侧耳去听,又往右前方有了两步,果然隐隐约约,听得右边那宅子里头些许嘈杂声。 “是有些声音。”他顿时警惕起来,扶了墙,高高一跃,去看里头动静。 “黑乎乎的,没有点灯,看不到。”他道。 韩砺看了看对面紧闭的南麓书院后门,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宋记食肆,复才对那秦纵道:“盯一下这个宅子,不要声张,明天仔细查查再说。” 秦纵到底跟着跑了三两个月的腿,已是感觉到这宅子有些不对,心中竟是激动大过其余,只暗想:难道今次竟是真由我亲自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只求快快做出功劳,好叫四哥对我刮目相看! 他一面想,一面已经立刻点头,道:“好!好!韩兄,我明日便来查这宅子!” “明日?” 韩砺挑了挑眉,问道:“你在左右军巡院都待了三个月,还没有人跟你说过‘盯一下’是什么意思吗?” 秦纵脸上的激动慢慢就收了起来,半晌,方才咽了口口水,问道:“韩兄的意思,莫不是……今晚就,就要盯起来?” 韩砺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道:“既然觉得不对,要盯着,当然就得一直盯着——你若有人手,一前一后守着,若无人手,自己守着,但这不过是我随口一说,并不勉强,你若盯不住,回家便是。” 秦纵心中凉了半截,忙道:“那我……那我先送韩兄回去?” “我手中还有京都府衙的调令,足够应付学正,几时回去都行,不用你送。” 韩砺轻轻巧巧把他打发开去,复又道:“你若不会盯,既有厉害厨子,好生备了夜宵、早饭,恭敬些,去请个把老道巡检带着,能省不少力气——你一向机敏,为人处世,不用旁人来教。” 这一句夸,把秦纵那心一下子又夸了起来,只是眼见韩砺就这般向前而行,忙上前问道:“那韩兄……你是个什么安排?” 韩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只是个太学生,借调到京都府衙搭把手,报到也是明日生效,自然是要回太学。” “我也没在左右军巡院待过,没跟过京城的案子,没理过宗卷,不曾捉过人,更不会盯人。” 韩砺顿了顿,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我先走了,若是回得迟,只怕要打搅同舍休息。” 语毕,果然拱一拱手,笑着大步走了。 剩得秦纵一人站在原地,心中凉飕飕,只觉风一吹,自己整个人都发起虚来。 他出身富贵,虽说要来京都府衙做“实事”,不过跑上跑下,吃吃喝喝,混个脸熟罢了,其余人便有事情,也不敢十分放心交过来。 秦纵又不傻,哪里不晓得众人心思。 他口中说要做事,其实做什么,怎么做,心里根本没个计较,自小也没吃过什么苦,眼下被晾在此处,傻傻发了一会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回头再看那右边黑洞洞宅子一眼,一咬牙,匆匆出得这酸枣巷。 走到繁华处,寻了个能看到酸枣巷口的酒肆,秦纵就在门口捡了张桌子落座。 他点了几样小菜,复才摸出一抓钱来,推与那跑堂。 “帮我寻个腿脚快,嘴巴紧的去一趟浚仪桥街里巷的秦宅报信,让来两个人到此处找我,再叫家里备些宵夜、早饭,都要上好的。” 那跑堂一口应了,忙去门口叫人。 *** 此处秦纵一人独坐在门口,头一回当头做事,也不知怎么做,做了究竟有无用。 他坐久了,不敢喝酒,只好拿茶来灌,只是喝多了要小解,又怕自己错过什么人,又不甚清楚自己要怎么盯,只觉等得都要枯了,也不见人来,心中烦得不行。 而另一头,前一晚才带着几名兄弟跑出酸枣巷的刁子,却是更为烦躁。 “那小娘子真去巡铺了?!其余些个学生去了没有?”他听得手下回话,连坐都坐不住了,噌的一下站起来问道。 那手下忙道:“马巡捕也没有说太多,多半学生是没有去的——他只交代酸枣巷有个小娘子去报,说昨日有人夜闯民宅,伤了几个太学生,又把犯事的相貌、口音一应说得清楚。” “他一听那形容,就晓得是我们几个,忙使人来报个信,叫我们想想办法,把此事了了,不要闹大。” “刁哥……咱们要不要跟廖当家的说一声?”这手下也有些拿不准。 “说个屁,昨儿当家的还给了几百钱吃酒,夸咱们事情办得好,你今天就去打他的脸——你要死,自家死,不要带累我!” 刁子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们昨日差事办砸了,又怕当真伤了那几个太学生,更怕巡兵上门。 但等了一晚上,没见到什么动静,直到听得望风的说学生们早回去了,不像受了重伤模样,方才松了口气。 因捅了篓子,还想补救,自然不敢跟上头说。 谁知一回去,账房便拿了钱给他,说当家的奖赏,请他们兄弟几个吃酒。 ——如此一来,就更不能说了。 正没头绪,门口又有一个撞了进来,急忙道:“刁哥,你叫我看着那宋家娘们,我一路跟着——她今日去了巡铺报官,又去了府衙,要查宋家宅子契书!” 刁子脑子里头“嗡”的一下就响了起来。 他觉得事情有点大,但又不晓得到底有多大,不过更觉此时肯定不能跟上头交代,忙把昨晚几个手下全数叫来,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问道:“如今这么个情况,你们都想想招,出出主意,不然事到临头,不但我有麻烦,大家伙一个都逃不掉!”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果然有个倾脚头想出了办法。 “刁哥,咱们怕,难道她不怕?她一个小娘们,多半怕得夜间都不敢睡觉!今日去投报衙门,也是求个心安——既如此,不如就从衙门入手,且拖一拖,叫她知道报官也没甚用处,反而惹了麻烦在身,多半日后就不敢再折腾了。” “正好把她拖住了,叫她没空去查那契书,咱们也看看怎么好赶紧找人回补。” 刁子只觉甚是有道理,便问道:“这能怎么拖?” “这好办啊!”那倾脚头一拍大腿,“咱们一事也不去烦二主——使些银钱,请那马巡捕帮帮忙,也不要他出面,只叫手底下出几个人把那小娘们请去巡铺里。” “她不是去太学门口摆摊的吗?那就一早请她去巡铺,等她东西做好了,也不给卖,堵着门口就把人带走,带去衙门问到下午再放回来,到时候做的吃食也坏了,人也没处讲理去——这不是你自家报的官,巡捕们做事有交代,才帮你跟得这样紧,对不对?” “折腾几天,废几天生意,她又不傻,自然就晓得掂量掂量了。” 一时之间,满屋子都应和声。 那刁子听着,也觉哪里都挑不出毛病,十分高明,把这手下赞了又赞,果然一狠心,连夜悄悄凑了钱去买通那马巡捕。 *** 宋妙自然不知道背后发生的这许多事。 她收拾好东西,本以为后头跟的人会进门问话,都已经准备好茶水,然而半日不见人来,便出得门去——却只见两个一前一后离开背影。 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真的只是送自己回家吗? 她只觉纳罕,却也没空多做理会,把那油灯收了回屋,关紧大门,便开始准备匆匆明日出摊的各种材料。 今天回来得迟,忙到很晚才把该备的备好。 她这夜仍旧睡在的正堂,到点起来,又忙了一大早,终于收拾得七七八八,才一开门,却见门外站着几个巡捕,登时一愣。 几人像是等了有一会了,见她开门,当头那个上前道:“是酸枣巷子宋家食肆的宋小娘子吧?昨日是不是你来报的巡铺,说前儿有人夜闯民宅?” 昨日不来,今日才来,还是一大早过来。 见得眼前情况,宋妙便知其中有些不对。 但她面不改色,笑着回了一礼,道:“正是。” 又道:“多劳几位官爷上门,只我眼下还要去出摊,恐怕没有多少功夫招待——却不晓得几位今日有何贵干?要是方便,能不能稍晚些许,等我事情办完?” 前头那巡捕皱眉道:“早上排了你这里,其余时间自然排了其他地方,今日你等,明日他等,我们怎么办差?” 又道:“等我们查一查屋中情况,你便跟我们一起回巡铺,有些话要问,你答得快,自然能回来得快。” 宋妙顿知端底。 她也不再推那车,更不找理由拖延拒绝,而是径直后退,把门让开,请众人进来。 几个巡捕在里头走了一圈,发现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俱都皱眉,道:“你收拾得这样干净,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人夜闯,只好全凭口供,还要有人证——到时候耽搁得更久。” 宋妙应了,却是道:“既如此,恐怕一两个时辰未必回来,我这准备的糯米饭不要紧,下午也能寻个码头去卖,只可惜了里头羊肉香葱烧麦、猪肉香葱烧麦,另还有荠菜笋丁豆腐干子馅的——这几样焖得久了,葱、叶就黄了,实在可惜——几位这样一大早出来当差,想必没有吃早饭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蒸笼打开。 香葱肉烧麦的味道,连何七这样见惯美食的公子哥都扛不住,几个饿着肚子,天没亮就被上头叫起来安排差事的巡捕怎么能扛得住。 几个人接连咽口水。 宋妙取了荷叶,问道:“肉烧麦一个还挺大的,有谁吃不完六个吗?有人不爱吃葱么?或是有人不吃荠菜?” 都当巡捕了,天天日晒雨淋的,三顿能不能凑口吃的都未必,谁还有资格挑爱不爱吃? “另还有陈皮绿豆饮子,很下火,或是萝卜排骨清汤,早上吃,也很舒服——几位自家取用,我就不帮忙了。” 宋妙一面说,一面指着一旁的蒸锅。 那当头巡铺一面咽口水,一面觉得不对,道:“哎,也不好耽搁太久。” 宋妙笑道:“这样早,便是衙门都没有开始当差吧?皇帝都不差饿兵,难道巡捕就不能吃个饱饭再干活吗?” 这话说得,叫后头巡捕们个个眼睛都看向了当头的。 人心向背,当头那个哪里还说得出不字。 但他到底把得住些,复又问道:“我们毕竟是官差,不好白吃白拿你的,叫人知道,报到上头就麻烦了——你这烧麦怎么卖的?” 当头的话一说完,后头个个巡捕都松了口气,纷纷跟着问话。 “在这里吃好了,快些吃——小娘子你也吃了再去,问话一向问得久,说不得中午都不好出来。” “我爱吃羊肉馅的,我看这馅挺足,先给我来八个羊肉香葱烧麦。” “早上我要喝咸汤——哪个是装萝卜排骨清汤的?” “一共多少钱?” “不是说还有糯米饭?什么叫绿豆蓉糯米饭?能不能给我也来一份的?” 于是几个上门的巡捕,差事没有办,人也还没带走,就已经纷纷往袖中、兜中、荷包中一通乱掏,急着要付钱买起烧麦、糯米饭来,唯恐自己慢了,就要落到最后。 多谢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香囊,美丽大富婆、书友20240702125440715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 感谢书城芙软软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云云海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今天三更,有加更。 明天的更新可能会到下午或者晚上,不确定,明天应该就是正常更,不出意外不会有加更了。 (本章完) 第49章 巧合 第49章 巧合 此时的宋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连多几张椅子都不好找。 宋妙便像前次招待程子坚一行似的,拿了条凳当桌子,又用蒲团给他们垫着。 扎扎实实的香葱肉烧麦,几乎个个巡捕都是八个打底的吃,有更喜欢羊肉的,有更喜欢猪肉的,素烧麦却少人问津。 而自从其中一人尝了糯米饭之后,其余人也都纷纷跟着要吃。 一应东西加起来,宋妙只象征性地收了些钱。 巡捕们自然不傻,若是放在平时,估计半推半就地就受了这个好意。 但是诸人在朱雀门当差,酸枣巷的宋家才死了个人,还是落水死的,巡铺里头自然多多少少都有耳闻,知道这一家只剩个孤女,无依无靠的,只毕竟没有接触过。 然而今日亲自来到,又亲眼见得宋家陈设这样简陋,孤零零小娘子一大早的忙来忙去,心里都有些不舒服。 人心都是肉长的。 众人个个要按着那招牌上的数给钱。 宋妙只好搭送了汤饮。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吃得七七八八了,那当头者打着饱嗝,站起身来抖了抖袖子,抹了抹嘴,却是朝着宋妙道:“你说你,分明看着是个伶俐人,怎么一会聪明,一会蠢笨的,报官就报官,做什么一直催,还用那些个太学生做由头拿架子,上头怕惹事,都来逼催我们,只好一大早来找你。” “也不是有意为难,只巡铺里头就是这个章程,排好的东西,不能瞎改——可惜了你做的这样好吃烧麦,只怕要放坏了去。” 宋妙哪里催过? 不过她也不反驳,只笑笑,道:“左右回来也不好卖了——不晓得巡铺里头有多少官爷?有没有公厨的?” “不过是个当牛做马的巡捕,哪里有什么公厨,又不是衙门,个个那样好命!”后头有个巡捕哼了一声。 宋妙便道:“既如此,我拿个食盒装些烧麦带去巡铺里头,与其放坏了,不如叫诸位官爷送给其余人做早饭吃,自己饿了也能拿来垫一垫肚子,算是物尽其用。” 她这样客气体贴,几个巡捕更不好意思了。 若不是今次乃是上峰特地交代的差事,众人不好打折扣,那当头的几乎想要自己做主,叫这宋小娘子卖完了再上门来——左右就是问些话,暂缓一缓也无妨。 不过也不是不能在中间行个方便。 他想了想,问道:“你这烧麦拢共多少个的?” 宋妙报了个数。 “有点少啊——糯米饭有多少碗?” 宋妙又说了。 此人便道:“既如此,也不用装了,整个带走就是。” 他一面说着,一面对着身旁人道:“今日不是说要来几队巡兵吗?早上我出来时候,听得上头在催人去叫东院快些来几个人,要去给那些个巡兵买早饭——这样仓促,估计未必能买得到,你回去问一嘴巴,要是没买好,这里也差不多尽够了,叫管帐的按数来结就是了。” 后头有个巡捕听得这话,却是不怎么高兴,哼了一声,道:“怎么,我们都自己吃自己,吃了这么多年,也没谁来管过,而今外头猛的来人,上头倒是照顾得殷勤,狗舔腚都没这么着急的!” 那当头的无奈,回头斥道:“你少说几句,这会子是在外头!” 那人方才不说话了。 当头的便又问宋妙道:“你这里能出个买卖单子的吧?” 宋家怎么说开食肆的,又怎么可能会没有。 而边上那领了命的巡捕都要走了,临了忽然回头问道:“要是东院里头的人早买好了怎么办?” 那当头的犹豫一下,转头看了看宋妙,又看宋家屋中情况,叹了口气,道:“买好了就买好了,有什么怎么办。” 说着又回头对宋妙道:“若是卖不了,你这些个吃食放在巡铺后院,等我们把话问完,再拿出去卖,也省得再回来一趟。” 竟是想得十分周全。 宋妙连忙道谢,一时跟着推车而出,复又锁门。 一行人往巡铺方向而去。 虽只是耽搁了个吃早饭的功夫,但这会子酸枣巷里头同外头大路已经有了些行人。 宋妙一个小娘子,推个摊车,边上站着几个大老爷们巡捕,看着又像押送,又不像,引人不少路人来看。 更有那些个邻居,或忧心宋妙卷进什么事情,或担心牵连自己,不少都上来问话。 宋妙便一一答了,只把家里前日有人夜闯事情说了,又说自己报过里正,问众人知不知道,请他们各自小心,再说早上巡铺来找,因东西来不及卖,必定要放坏,幸而巡捕们好心,她要推去巡铺里头暂先放着。 她话说得好听,巡捕们自然不会拦着。 于是没一会,满街都知道宋家前日被贼人夜闯,有巡捕今日上了门。 此事其实也怪那收了刁子重金的马巡捕。 此人事前不明说其中缘故,只把前日事情掐头去尾说了,叫手下一大早把宋妙带过去,别叫她再去太学门口摆摊,撺掇那些个学生来闹事。 他自以为只要交代了做什么,怎么做便能万事大吉,这就怨不得下头人领会错意思,按着自己的做法来办了——难道不是只要不去太学门口摆摊就行? 就如同那廖倾脚似的,不为手下着想,只以为事事简单,一句话轻轻松松就分派下去,总以为轻易得很,其实下头自有想法,自有苦处,当然就拿小几十文的街头摊子,去替换要价昂贵的讼师了。 由古到今,多少事情坏在、好在最下头真正干活的小人物身上? 酸枣巷距离朱雀门的巡铺并不怎么近,车推到后头,几个巡捕看不过眼,还有自己上手来帮忙的。 等到了地方,倒是运气很好,那巡铺里头东院的人还没来得及买到这许多早饭,正发愁,得知有人帮着解决了,当真是谢天谢地,问了价钱,便催着宋妙送过去。 几个巡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不见,也不阻拦。 宋妙就带着几个差役,把糯米饭一一分份装了,才叫他们分批送去,特还留了些吃食给其余巡捕做人情,又同那管账的人说明,若是不能入账也没关系,这些是她单送给巡铺里头诸位官爷的。 一大早的,一干人等在此处分早饭,巡铺后院实在香得不行,有那等早来的,都过来围观,听得有自己的份,俱都虎视眈眈。 巡铺里头管账的都是都头心腹,晓得这是收拢人心的机会,却也不傻,当即道:“才吃几个钱,便是巡铺里头没这个份例,咱们都头自家都能把钱给掏了——不过就是请兄弟们吃个早饭,怎么要用摊主自家填补,算上!一起算上!” 说着按数开了白条,叫宋妙月后再拿买卖单子来结账。 做官府生意,自古结账时都是要拖的,倒也不稀奇,虽说麻烦些,但比起东西焖坏在家里,实在好的太多了。 可以说,今早虽说是巡捕们突然上门,杀了个措手不及,但仔细来看,宋妙却是没有耽误什么,甚至连车都有了人帮着推。 等一推车东西都分发得干净,她才回了厢房,给早上几个巡捕问话。 这一回,她刚一坐下,就有了昨天坐了半日都没有的茶水。 *** 且不说宋妙在此处跟人一问一答,太学食巷里头,昨日干等了一天,今日再等一天的众学生,简直是忍无可忍。 “不是说只昨天一天不来吗?” “你看那不是程子坚?既然那几个吃猪脚饭、芋头扣肉的都来等着,那今日宋小娘子必定就会来出摊。” “早过了从前时辰了。” “是不是起迟了?” “唉,就该早点睡嘛,起得迟了,倒叫我们早起的也要白等这许久!” “你怪宋摊主做甚,难道不是那些个泼皮的祸?吓得人晚上不好睡。” “都这个时辰,不会又出事了吧?” “难道又遇得泼皮?” 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有心急的,已经过去找程子坚等人问话。 “你们同宋摊主相熟,知不知道今天来不来的?” 程子坚正奇怪,等得已是有些着急,便同边上人道:“谁人跑得快,不如一道去酸枣巷看看?” 王畅跟边上一个学生仗着腿长,当先就跑了。 程子坚则是把本来预备归还的食盒给旁人帮着拿了,自己快步跟在后头。 他紧赶慢赶,刚要进酸枣巷,却见前方半道上,王畅二人站在道路一旁的食摊上跟人说话,忙跟了过去。 刚一靠近,就听那摊主指了个方向,道:“一大早就被巡捕带往巡铺去了。” 又问道:“你们是太学生吧?找她做什么?” 王畅机灵,却不多说,只道:“我们在宋摊主那订了吃食,看她一直不来,着急得很!” 这摊主便道:“那不好了,我看今次三四个巡捕上门逮她,连着车都搜带走了,不像有好事——宋家这一向麻烦事情都多,为了那宅子,闹了好几回了,前日还有几个泼皮半夜上门麻烦,你们若要订早饭,下回不如来我这里,我这豆腐脑子、油炸面饼子也味道顶好的,买个把尝尝?” 听他不说好话,几人都不愿理会,敷衍两声,忙走了,往前又寻了一家问。 然而这一家却也看到宋家食肆的女儿连着推车一起被带走,但再多问,也不清楚原因。 一时三人都变了脸色,忙往一旁寻个僻静处说话。 那王畅道:“怎么办?也不晓得什么事,若是不好,我们去闹有没有用的?” 边上学生道:“你怎么闹?明天就公试了,一个不好,全捉进去,试都不好考。” “或许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去问问话?”这学生往好处去想。 但才想了一会,他又自己推翻了,摇头道:“那也不会把车都押带走,押着车,必定就不会是好事。” 又道:“不如报夫子吧?” 程子坚摇头道:“不好报,说什么——门口宋摊主被巡捕捉走了?夫子才不会管这个。” “那些个泼皮如此猖狂,若不是我们上门……”此人说着说着,也接不下去了。 不是身在其中,旁人谁又会多管闲事? 况且真个去找夫子,夫子少不得要问为什么会要上门,又闹出了什么事,到得最后,还要吃亏。 “找了夫子又有什么用,夫子难道能在巡铺里说得上话?便是能,也不会肯为了宋小娘子费人费力的。”王畅也摇头,“倒不如问问学生里头有谁人说得上话的,或许哪家一个亲戚、一个朋友搭把手,就能把事情给弄明白了。” “太学不好说,国子学里头肯定有能帮上忙的。”这学生也道。 程子坚正绞尽脑汁,听得这话,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他忙道:“我认得一个国子学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搭得上手——小鲁,你跑得快,你去一趟国子学,只说要找何七,跟他说清楚宋小娘子的事情,问他能不能帮得上忙!” 又对王畅道:“你认得人多,你回去问问看谁能帮着打听到消息。” 他给自己也安排了事:“我去上舍,也找一找人,只不晓得有没有用。” 这样分派,自然只能说是尽力,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其实也没其他办法。 三人忙往回跑。 王、鲁二人腿快,程子坚却是腿慢,自恨得不行,因正是早饭的点,路边摊子上排队很长,也顾不得买,一咬牙,索性直接去了上舍学斋。 他如今已是熟门熟路,一进门,却见那韩砺不跟往日那样坐着看书,而是在站桌前收拾东西,边上放着个大书箱,不像在整理桌案,倒像是要搬腾地方的模样。 程子坚心中一紧,忙上前叫了一声。 那韩砺回头,见是他,也不意外,只交代道:“我接了京都府衙调函,今日就去报到,明日起就不在学中,正好明日就是公试,你也不必再来送早饭——我出门吃就是。” 说着,又递过来一张纸,道:“等公试完了,我不在时候,你照着上头安排温书作文,我回来要看。” 他前一句才说的时候,不过呼吸功夫,程子坚的手脚、后背都起了冷汗,一颗心更是犹如被人拿手紧攥住,正往地上狠狠一砸。 然而还没及地,他忽又听得那韩砺后头一句话,却是那颗心落地时候被一片厚厚轻轻兜住,还咕噜咕噜打了两个轻飘飘的滚。 他手也不冷了,脚也不冷了,忙上前接过纸,连忙道谢,又实在心虚,道:“若是过不得公试,说不得就要遣返还乡,到时候却辜负了韩兄这许多心血……” 程子坚话音未落,就见对面那韩砺眉头已经皱起。 “给你看了这许多文章,改也改了多次,策问也看过了,要是连个公试也过不了,将来你也不用再来见我了,你有那个脸,我却没那个脸。” 说着,又道:“昨日让你改的文章呢?” 程子坚连忙上前,刚掏了袖中文章递上去,猛地反应过来,忙道:“韩兄,今日在下来得急,没有买到早饭……” 韩砺才接了那文章,听得这话,立刻抬了头。 程子坚连忙又道:“实不相瞒,先前跟韩兄提过一两次,这一向早饭、添菜,都是食巷里一位宋摊主帮着做的……” 他把宋大郎落水、宋家负债、宅子另卖,另又有前日被泼皮夜闯家门等等事情,快快说了一遍,最后道:“今日本来说好了要出摊,我常年都给韩兄订着她家烧麦、糯米饭,另有汤饮,谁知半路去被巡铺连人带着推车一并押走,也不晓得什么情况。” “我听人说巡铺拿人都粗鲁得很,一个小娘子被捉进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出来,会不会遭罪,因这些日子来往很多,她对我们甚是照顾,吃喝上精心得很,我虽有心要帮忙,只一个学生,又不晓得怎么做,实在着急。” “趁着眼下,正好来问问韩兄,我们能不能使个什么法子,同那朱雀门的巡铺通上气的?便是不能把人放出来,先搞清楚是个什么事,或是能在里头帮着照管一下也好。” 韩砺听到此处,却是微微皱眉,问道:“是酸枣巷尾,那宋家食肆的摊主?” 程子坚连忙点头。 “确定巡铺带走的,不是巡兵、府衙之流?你没有弄错?” 程子坚忙道:“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是巡铺里的巡捕带走的,没有弄错。” 韩砺面露诧异之色,拿了笔,在那文章上飞快写了几行字,口中却是不停,又问道:“你原是怎么打算?” 程子坚有些窘迫,道:“原是想厚颜,看看能不能请陈夫子出面,去那巡铺里头打个招呼?” 他也不是没有认真思考过的。 陈夫子好说话的名声在外,又不怎么在意规矩,况且看他前次吃那猪脚饭时候,也对宋摊主做的东西十分喜欢,说不定会愿意帮忙。 然而话音才落,他就见对面人摇了摇头,道:“哪里要这么折腾。” 那韩砺一面说,一面把手里文章递了过来,站起身来,却是指了指后头桌案、木箱,道:“你在此处帮我把桌子收一收,也不用整理,全数放进箱子里就是,收完就回去上课吧。” 又道:“这篇文章好好改,改完叫夫子给你看。” 说着,拂了拂袖口,一副就要往外走的模样。 程子坚接了文章,忙问道:“那宋摊主……” “我去看一眼,你不用管了,明日上考场仔细些,字写快些——你动作还是太慢。” 一面说着,他一面往外走了。 而神奇的是,随着这一句“你不用管了”,那程子坚一路所有的忐忑焦急,竟是一瞬间,全部飞走了似的。 本来也没能耐管,韩兄连相公、皇亲都敢骂,既然都说要去看,那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程子坚忙把那文章上批的文字草草看了一遍,收进怀里,老老实实洗干净笔,仔细收好桌上书册、文章,一时竟还有些窃喜。 ——韩兄竟叫我来给他收书收文,想来已是很信得过我了吧? *** 这一头,程子坚欢欢喜喜整理文章,另一头,刚走出太学,韩砺就碰到了匆匆而来的秦纵。 秦纵熬了一夜,眼圈有些发青,此时见到韩砺,忙道:“韩兄,我请了两位巡检提带,又叫了当地里正过来帮着认人,已是在那酸枣巷口守了许久,只一晚上,就十来个不住在巷子里头的人进去……” 说到此处,他也有些得意起来,正还要再说,却听对面那韩砺道:“宋家食肆的那女子被巡铺带走了,你知道吗?” 秦纵“啊”了一声。 说来也是巧合。 守了一晚上,先还能有个茶肆坐着,后头茶肆关门了,自然只好临街找了间客栈,大家轮着下去盯看。 他困顿得很,见天亮了,忍不住睡了一觉,正好错过宋妙同一干巡捕出来。 其余巡检都只顾着盯进出行人,宋妙一个小娘子,生得干干净净,推着食车,旁边还站着几个巡捕,一问,又是酸枣巷住户,每日出摊做生意的,哪里会多想——哪怕多想,也是看到了那招牌,好奇什么是绿豆蓉糯米饭,那香葱肉烧麦又是什么滋味。 于是,眼皮子都快睁不开的秦纵,那心脏本就因为没睡好,跳得快,此刻更是几乎要蹦跶出来。 “带走了?哪里的巡铺?” “你守了一晚上,正该我来问你,你反来问我,我却不会答了。” 韩砺一边说着,脚下不停,已是径直那朱雀门巡铺方向走去。 秦纵又困又饿,脑子里正一片混沌,原还想请这韩兄吃个早饭,此刻哪里还有心思,又不敢多问,又不敢多说,只连忙跟上。 而朱雀门的巡铺里,宋妙答了一会子话,那巡捕头子便回来了,道:“本想去问一句上头,谁知有急差出去了,竟没找着人,说是要到明日才回来,既如此,你先回去,若有事,我们再去找你。” 又道:“你若回去,这几天就不要再到那太学门口摆摊,免得我们不好跟上峰交代。” 边上另一个巡捕则是道:“你把车推来我们这里,兄弟们吃了你那烧麦、糯米饭,都说味道好,你到后巷,不要去前巷,免得叫人看了招眼,这几日先来我们这里卖。” 宋妙承了人的情,自然不会叫人为难,忙点了头,又道:“我每日除却出去买菜,另有些杂事,一般都在家,若有事,诸位官爷上门来找我就是。” 说完,她客客气气道了谢,推车走了。 出了巡铺大门,宋妙虽不知道后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清楚日后必定还有反复,只慢慢想着要如何应对。 正走着,只见前方有个挑夫挑着担,正沿路叫卖春菜。 这挑夫不像是专做买卖的小贩,倒很像自种自卖的农人,担子上摆出来的东西数量都不多,但是品种很杂。 一小捧枸杞芽,几把子莴笋叶尖,韭菜倒是很多,只是都生得可怜巴巴的,看着不怎么精神,另还有萝卜、菘菜等等。 宋妙喜欢那枸杞芽头生得很嫩,叶子也很漂亮,便停了推车,问了价,一并买了。 那挑夫一边给她找大叶子来包,一边又问:“其他还要不要?菘菜要不要?韭菜要不要?我这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十分水灵……” 眼见宋妙俱都摇头,他犹不肯放弃,又问道:“我这还有笋,小娘子要不要笋?” 一边说,一边把那竹筐盖子挪开。 下头全是小笋。 不同于寻常雷笋,这笋细细一根,笋壳棕褐色的也有,红褐色的也有,绒毛细细的,哪怕大的也只有大拇指粗,有些长的足有两掌长,有些短的只得一掌长。 “我这是好笋,旁人不认识,都嫌小,其实拿水一焯,一样好吃!” 说着又拿手掐笋尾巴给宋妙看:“很嫩,小娘子,你看,这笋早上才掰的,很嫩!” 多谢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四枚:) 今天也是三更的量哦~ 明天才有菜吃,运气好的人有嫩笋吃。 (本章完) 第50章 熟人 第50章 熟人 宋妙接过那挑夫递过来的笋,就着对方原本掐的位置也试了一下。 确实很嫩。 眼下春笋正当季,做素烧麦也要用,况且看这小笋形状、大小,很适合做笋酿。 这是一道她自小就喜欢的菜,但新鲜笋季候短暂,笋酿工序又有些费事,她已经有一阵子没吃到了。 这几天状况频发,宋妙甚觉辛苦,虽然麻烦,还是打算拿爱吃的来给自己补一补。 她翻了翻了一下那竹筐里的小笋,看着多,其实加起来拢共也就十斤出头,于是同这挑夫谈了价钱,把这一竹筐全买了。 爱吃笋的人都知道,一斤冬笋三两肉,春笋好些,但能得个半斤就偷笑了。 这一竹筐,去掉明日烧麦里用的,剩下的估计也就够她吃个两顿。 买好了小笋同枸杞叶,宋妙也懒得先回去放推车,索性带着车去了坊子里,再买了要用的肉、菜,复才回家。 但刚走到半路,就听得前方一阵急促马蹄声,又有人吆喝着让路。 此处道路不宽,推车又占地方,宋妙自知碍事,忙去看路,想要提前让开。 对面那骑马的也早早看到此处推车,先放慢了速度,等走得近了,那马上人却是“咦”了一声,忽然叫道:“宋摊主!” 声音惊喜极了。 宋妙抬头去看,只见那当头马背上果然是个熟人——竟是何七。 一大早的,好好一个学生不上课,怎么在这里当街跑马? 她有些吃惊,也回了个招呼。 而见得宋妙,何七脸上已是露出笑容来,马也不骑了,立时就翻身下来,问道:“宋摊主怎么在这里?没事吧?” 宋妙听他话中有话,更为奇怪,答道:“我没事,正要回家——但何公子怎么这么问?” 何七听得她没事,才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笑着道:“你今天早上不出摊,太学里头都传开了,说你被好几个巡捕连人带车一并押走了,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被押,因怕你在巡铺里头受人欺负,那程子坚就叫人来找我。” “我正好请了几天假在家,得了消息,担心你出事,顺便过来看看。”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宋妙却晓得其中哪有这么简单,连忙道谢,又道:“何公子特地请的假,我这里却又麻烦你跑出来,只怕耽误了你正经事。” 又道:“只是遇到些小麻烦,已经解决了,公子且先去忙,等我将来有了机会,再来好好答谢!” 何七嘻嘻笑道:“我能有什么正经事,不过就是家里一点乱七八糟事,早办完了,不然也不好出来。” 他这一行总共四骑,另有三骑跟着,此时都下马跟了过来。 何七便把马儿缰绳随手给了一人,又同那人道:“你回去跟那太学下舍的程子坚说一声,我见到宋摊主了,全须全尾的,一会就送她回家,叫他们放心好了!” 宋妙忙又道:“若是方便,劳烦小哥也帮带个话,因我这几日有些事,暂时不好去食巷出摊了,请他们也知道一声,不要跑空。” 那随从拿了缰绳,一口应了,骑马便跑。 等人走了,宋妙便跟何七道:“何公子当真不用送,就算你家里事情办完了,也还要回去上课,哪里好在这里耽搁。” 何七嘻嘻嘻地笑,道:“好容易请了假,我还要在家里住几天,等他们考完公试了才回去上课。” 宋妙听得一愣,隐隐有个猜测,又不敢问。 那何七也不用她问,自己就交代了,摸了摸鼻子,见左右跟得不紧,压低声音道:“我借机逃考试呢!” 很是得意模样。 说完,他又摸着肚子去看那宋妙推着的车上蒸笼,问道:“宋摊主这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我正饿,没吃早饭哩!”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主动上前去抢那推车杆子,再道:“我来给你推车,你帮我拿些吃的出来,好不好的?” 宋妙忙拦道:“都卖完啦!” 她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又道:“前头有一间卖鸡丝面的,听说味道很不错,我带何公子去尝尝?” 何七听完,皱着眉毛想了半日,先不理会什么鸡不鸡丝面的,只问道:“要不要我回去找找人,想个什么办法,跟那巡铺里的都头打个招呼?” 宋妙与这何七相交并不怎么深,况且听他语气,又看他一向言行,家世虽好,却并不像自己能做主的,便不愿麻烦对方。 她摇头笑道:“今日那几位巡捕已是邀我到他们后巷出摊,况且等太学公试考完,就是放假,食巷那里本也有两天空档,我先换个地方出摊,后续再说。” “那群混子都敢闯民宅了,背后多半还有倚仗,你这麻烦,只怕还没能解决。”何七却是替她着急,“况且这会子让你去出摊的只是些寻常巡捕,说话不一定管用,哪天上头来个人又不叫你去了,你怎么办?” “再一说,要是为了故意骗你,让你先跟我们这群人先断了开去,日后再出什么事都没人知道,岂不是随意他们拿捏了?” 何七一通分析,最后得出了结论:“这几天就算了,左右我也还在家,吃不……咳,等过几天考完试,你还是回咱们后头食巷摆摊的好!” 人与人相交,其实心里是有好坏感觉的。 宋妙并不觉得那几个巡捕是为了算计自己,也没有这个必要——真想做什么,多的是其他办法。 但这何七毕竟是好心,说得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她顺着应了。 说话间,已是到了那鸡丝面馆。 宋妙便指向右前方的铺子,道:“呶,就是那间,今日我做东,请何公子吃个鸡丝面,如何?” 何七顺着指点看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又转头来看宋妙,欲言又止。 “是不喜欢吃面么?”宋妙也回过味来,“那何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可惜此时不早不午,恐怕许多饭馆没开,不然可以找个好馆子点几个菜。” 那何七听到此处,再忍不住了,道:“外头做的有什么好吃!我是不好意思提——宋摊主家中不拘有什么吃的,随便给我对付两口就行!” “我听王庚派来的人说,这几天我告假在家,你给留的烧麦同糯米饭,我都没能吃上!难受死了!” 又道:“另他们又有什么猪脚饭,又有什么芋头扣肉,也全没我的份!求也没地求,找又没处找!” 他怨声连篇,说到后头,嘴巴都瘪起来了。 宋妙忍俊不禁,笑道:“我做自然最简单,只是回去还要走一段,再要做吃的,又时间,只怕公子要饿得难受。” “哪里就饿得死我了!”何七急急表态。 “那想吃点什么?” “随便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哪有白吃还要挑拣的!” 那何七又抱怨道:“家里这几日趁着我回去,净拿鸡鹅羊肉来填,腻得很,偏管厨房的得了祖母吩咐,又怕我生燥,多是用来蒸煮,浪费了好肉,吃得我半点没胃口——我那肝肺好端端的,哪里又有什么火燥了!” 虽然是这么说,宋妙自然不可能胡乱拿什么现成吃食打发。 她想了想,饭是来不及煮了,费时得很,炊饼馒头更久。 至于面,方才那何七不愿吃面,虽不知道是真不想吃,还是不想吃外头做的。 眼见远处有个米粉铺子,宋妙便问道:“我给何公子炒个粉吃怎么样?下猪油,和着瘦肉丝,拿大火香香的炒,配些菘菜嫩芯头。” 又道:“我给你用圆细粉炒,多添茱萸,辣辣的,吃着就不那么油腻了,再搭个春笋,春笋正合炒蛋,佐个滚汤,虽然简慢了些,胜在快——可惜没有胡椒,不然炒蛋更香。” 她一边说,何七一边吞口水,忙道:“都好,都好!哪里简慢了!听着就香!” 听到没有胡椒,他急得险些跳起来,又道:“我家有啊!” 说着连忙转头,跟身后跟着的人交代:“东枝,你马骑得快些,快回去给我寻些胡椒来!快去!快去!” 那人忙应了,果然上马掉了个头,快快打马跑了。 等人走远了,那何七忽然跌足道:“是我蠢了!早晓得多交代他几句,叫他带些旁的食材、佐料来!” 饶是宋妙早晓得这何七特别好吃,还是被他这样雷厉风行给惊到了,忙拦道:“不用,旁的东西家里都有。” 两人便走边说,不过聊些闲话。 何七年纪不大,性格活泼得很,偏偏教养又很好,说话、行事都很懂得分寸。 他抢不到宋妙的车把手,还殷殷勤勤在一旁搭着推车身。 到了那米粉铺子处,宋妙买了些已经煮泡过的生粉。 她特地选粗细适中的圆粉,因估不准那何七食量,特地多要了两份。 等回了酸枣巷,宋妙开了门,停好推车,那何七还没进门,却是在外头踌躇了片刻。 他带了三个人来,已经被打发走了两个,此时只剩一个。 “北枝。”他趁着宋妙走开,忙把那从人叫来,“我头一回上宋摊主的门,却不好空手,你去外头看着买些合用的东西来。” 那北枝忙应了,寻了个地方栓了何七的马,立时就骑着自己的马跑了。 等宋妙拿了凳子出来,就见外头只剩何七一个。 她也没有多问,只端了茶,又拿些油炸裹子出来。 何七接了茶,却不肯吃东西。 “我不饿,我能忍!”他信誓旦旦,“我这肚子要留着空吃宋摊主炒的粉!” 因见宋妙正收拾食材,又凑上前去,道:“我也来搭把手——我做点什么?” 宋妙便拿了个小竹篮子出来,请他帮着剥笋。 因料定他多半不会,还特地示范了两次。 何七果然没干过这个活,但看了两遍,也就会了,剥得虽慢,却很干净。 他剥好一根,特地拿去给宋妙看,问道:“怎么样?没错吧?” 等得了宋妙点头,他越发兴致勃勃,茶也不喝了,只低着头去剥笋。 宋妙见他有了玩的,便不再理会,自行忙活起来。 她先开了灶门烧了火,把那细粉用清水冲洗几回,等到再洗不出一点浑浊,才拿竹筛晾着,又取了各色食材来。 前腿肉要瘦不要肥,切成丝,胡萝卜、胡葱、榨菜也切丝,却要比猪腿肉更细半分,姜、蒜、小葱切末,再有菘菜,洗净之后,果然摘了中间最嫩的芯出来。 等配菜都妥当了,她又取了四个鸡蛋出来拿筷子搅散了。 此时再去看何七,不过剥了七八根小笋而已。 宋妙就过去搭了一把手,凑了十来根,差不多也就是一盘菜的量。 此时火已经烧大,两口灶,左边的水都开了。 她将那小笋焯了一会盐水,过了冷河,拿刀背一拍,快快切成扁小的粒段,也由它晾着,此时先也不炒,转头去看何七,道:“也不缺那一点胡椒——不如先吃了垫垫肚子?” 何七已经饿得在喝茶,此时也忍不下去,忙点头道:“改天得了机会,再来吃加了胡椒的……” 宋妙得他这一句,立时就把猪油下了锅。 热锅,温油,先炒姜蒜末,炒出味来就铲走,再下多多茱萸碎。 茱萸味辛、辣,很快就呛出辣辣的油道来——此时下肉丝,只等稍一变色,又把胡萝卜丝、胡葱丝倒进去,再加了一丢丢底盐调味。 几样菜切的粗细各有讲究,都还只三成熟,宋妙又把滤干的圆细粉下了锅,再补盐同酱油调味。 她左手一边往锅里逐样添菜、粉,右手那锅铲一点都不带停的,因是大灶,不能颠锅,便只不断翻炒。 炒粉也好、面也好,饭也好,最要紧是火猛、手快。 只有翻炒得足够快,受热才会均匀,才能叫那调料彻底入味,也能更好的锁住食物的香气。 灶此时正热,大猛火,宋妙又下了足油,那猪油香里混着茱萸辣呛的味道,又有猪肉香气、胡葱香气,再有炒米粉的香气——那米粉被热油一逼,混着其余食材,在锅里不断滋滋作响,真个香得不行,锅气十足。 她特地那把粉炒得有一点点焦,那焦是刚刚好的状态,又有酱油,使得那味道极香,尤其猛火炒出来的米粉完全把猪油、酱料给吸裹住,再得茱萸辛辣味提吊着,当真又呛又辣又香。 炒这样一锅其实根本没用多少时间,只是说几句话的功夫,但此时满屋子都已经是炒粉香味,并那油烟味。 连宋妙都被呛得往后躲了一下,那何七不退开就算了,反而吞着口水急急地围到了灶台边上,忍不住呼道:“这也忒香了!” 香得他犯迷糊。 但迷糊的人没站一会,也被呛得直咳嗽。 宋妙忙下了半铲葱,稍稍又翻炒两下,就给盛到了盘子里,递给何七,打发他道:“你先吃这个。” 何七捧了那盘子,激动得不行,却还晓得问:“宋摊主不吃么?” “我吃过了,此时不饿,你吃你的。”宋妙说着,又给他递了双筷子。 炒粉盛出来,那锅里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多出来的油,也没有糊底。 宋妙洗了锅,就着这一口灶又下了油,拿热锅冷油炒那晾得半干的小笋粒。 小笋晾放的时间不够,还带着水汽,在锅里啪啪作响,炒了一会才把那水分炒干,但一炒干,那笋香就慢慢上来了。 宋妙下了一点点盐,炒匀了,便把那小笋粒给盛出来,就势倒进鸡蛋液里,搅拌几下,等那锅中油温上来,立时就再下了锅。 搅散的鸡蛋液,极热的油锅,那鸡蛋液遇了热油,一下子就膨胀开来,带着煎鸡蛋的香气,嘶啦啦作响。 笋的份量并不少,与那鸡蛋液是五五对分,又先用油炒过,已经炒出笋本身自带的香味,此时被热油一煎,本来半收的香味再次冒了出来。 鸡蛋煎得焦黄,又用的猪油,那香味自然很浓厚,但鸡蛋的香是柔和的香,那油炒小笋的香又是清香,跟方才火燎火烧的茱萸炒米粉全不一样,更家常,却又同样很诱人。 鸡蛋小笋粒煎香了两面,宋妙用锅铲一分为六,又拼回原样装进了盘子里。 此时边上那口锅里的水也开了,她先下油跟盐,复才把洗干净的枸杞芽头给放了进去,刚刚煮软,就将汤给盛了出来。 一旁那何七端了炒粉过去,虽然饿得不行,竟还忍住了不吃,特又自己寻了个盘子洗干净,刚把那炒粉分了一小份出来,宋妙就拿托盘托着菜、汤过来。 他笑着指了指分出来的一小盘,道:“这炒粉太香了!我想怎么着也不能自己全给独吞了,要分些出来给宋摊主也尝尝味道。” 话音还没落,等他见得那摆在面前的托盘,眼睛都发光了。 是一盘跟十五月亮一般圆的小笋粒煎鸡蛋,金灿灿,焦焦黄,中间露出不少小笋粒,笋尖白,笋中黄,笋尾嫩嫩的青色,都带着煎过的油亮和微微焦色,色、香俱全,让人一看就食欲大开。 另有一碗枸杞芽头汤,一点荤腥也没有,甚至油都是清油,简直就是山野枝头的味道——茱萸炒粉、小笋粒煎蛋味道都厚,这枸杞芽头汤是用来清火解腻的。 宋妙笑道:“何公子先吃吧,我当真不饿,若是吃不完,就先放着。” 得了她这一句,何七已经一刻都不能再等,抄起筷子,就夹起了一口炒粉送往嘴里。 多谢黄色天蝎宫、miya爱古言两位亲送我的香囊,美丽大富婆亲给我的平安符=3=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_^ 谢谢大家的月票和推荐票,感谢大家的评论和章评哦,或许没有逐条回复,但是每条都有看,是码字最好的陪伴,么么哒~ 最后,我虽然每天一更,但是我每更都是大合章,足足四千大好几百,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六千,今天也有五千多字!!!请食友们请明察秋毫啊!!!我真的更很多很勤奋啊啊啊啊啊啊!!! (本章完) 第51章 厚礼 第51章 厚礼 猛火急炒出来的米粉,只放了一会,还热气腾腾的,发着烫。 何七呼了两口气,急急吃了一口。 香。 是猪油香气混着大米米粉的香,带着一点点刚好的焦香味,喷喷香,咀嚼的时候,镬气和着香气死命往人嘴里、鼻腔里钻。 当真是香得身边死个人都不会知道。 下够了猪油,那米粉炒得就足够油润,但不知道为什么,吃起来又有一种很干爽的感觉,清清爽爽的,一点都不黏糊。 那粉宋妙特地选的圆细粉,在煮泡时候软化得就很均匀,因它比寻常扁粉更细,炒的时候猪油也好、调料也好,都能裹得更好,又不容易粘连在一起。 她反复淘洗过,那米粉被洗得极清爽,又甩滤干了水,大火炒制,叫那米粉自有一种“干身”的感觉,但吃起来又很有油香。 此时何七才嚼了几下,很神奇的,那炒粉自己就顺着喉咙滑了进去。 吞咽的时候,镬气和香味就更浓厚了,简直像在嘴巴、喉咙里头迷了路,怎么都走不出去似的。 他一句话也来不及说,眼皮子都来不及抬,立刻又夹了一大筷子米粉。 宋妙切配菜的时候自有讲究,虽说几乎都是切丝,但大小不一,下锅有先后,这就保证了熟度。 猪肉丝是炒透了的,带着焦,外焦层使得肉香味更明显,胡萝卜丝跟胡葱丝则是刚刚断生,吃起来还有些硬,另还有菘菜心,炒得很柔嫩。 肉有肉香,菜则是很清爽。 翻炒得足够快,足够勤,米粉和配菜就混合得足够均匀。 何七一大筷子吃进去,这一回本来想的是要细细咀嚼,慢慢品尝,但是没能多嚼几口,那米粉又自家长了腿似的,滑进了肚子。 米粉带着浓郁的米香,焦香油滑,猪肉丝带着肉香,最为有嚼头,吃起来有一点韧度,胡萝卜清甜,带着微微脆硬,胡葱香甜,偶然一两下会吃到榨菜丝,咸咸的、脆脆的,嚼到菘菜芯的时候软嫩生生,有着嫩菜叶子自带的菜甜。 但后头这些都只是点缀,只是丰富口感层次,最主要的味道还是炒粉的米香,焦香,没有一样能盖得过它去。 吃第一口的时候,何七只顾着吃那炒粉香味去了,只觉得好像这一盘子味道格外浓厚,香得也特别,还没等分辨出来特别在哪里,等第二口咽进去,嘴里忽然火辣辣的就炸开来。 多多的茱萸,叫这一盘子炒粉辛辣十足,给的辣是后劲。 辣能提香,能解油腻,能开胃。 何七是祖母带大,自小跟着吃蒸煮之物,哪怕大鱼大肉,调味也是清淡口,着实不是特别能吃辣。 但这是辣的。 刚好辣在舌头上,辣得他胃口大开,斯哈斯哈的,只觉那炒粉有了这辣更香了,但那辣味和着香味叫他眼泪都要流出来,却又忍不住急急再夹一口。 茱萸的辣度刚好踩着他能接受的点,可以让舌头吃出米粉、猪肉丝、胡萝卜丝、菘菜心等等的味道,但存在感着实又很强。 何七吃得停不下来的同时,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好香,好好吃,但是为什么这么辣? 继而又是另一个念头。 ——为什么我这么弱,这么不能吃辣! 他辣得直犯迷糊,忙夹了一筷子枸杞芽头,吹了吹,一口就吃了。 枸杞芽是有一点苦味的,一个芽尖只带几片极嫩的叶子,吃着微微苦,微微凉,苦后又有微微甜,回甘,特别清爽。 一下子就洗干净了舌头上的辣。 宋妙见他辣到了,便把那一盘子小笋粒煎蛋推了过去,道:“吃这个,解解辣。” 何七忙夹了一块。 小笋粒煎蛋也特别香! 蛋煎得焦黄,尤其是最外层和边角的位置,焦得几乎有一点脆,热乎乎的,哪怕里头也不是那种煎得很嫩的蛋,而是颇有些嚼口,因为煎得透,鸡蛋本身的一点腥味被去得很干净,只有厚重的煎鸡蛋香。 一口下去,就吃到了小笋粒。 小笋粒的数量很多,在煎鸡蛋里分得并不均匀,几乎是这边集中的一团,那边松散的一团,但不管从哪里咬,都能吃到。 何七咬到的一团小笋粒,很脆,特别鲜,微甜,带着山林竹叶清香,脆嫩的,脆脆的口感都有。 因它混在煎鸡蛋里头,吃起来既能尝到竹笋的清甜,又能吃到煎鸡蛋的厚重,另有猪油的香,几样结合在一起,因有猪油,又是香煎,是绝不清淡的,但是得了那笋,又带来很清新的口感。 笋的鲜味永远都是最突出的,鲜、嫩、清清甜,那甜后甚至还能有回甘,不管跟什么食材搭在一起,它都能吸收对方的味道,却又保持住自己的味道。 笋脆甜、蛋焦香。 何七就这样一块小笋煎蛋,几口炒粉,两筷子枸杞芽,来回交错,忙得不行。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就发现面前的炒粉已经被自己一扫而空,一碗枸杞芽汤也喝尽了,只剩一小块小笋煎鸡蛋。 再转头去看,方才分出来的一小盘炒粉竟也空了,这才隐隐约约记起来,刚刚正忙着吃的时候,好像那宋摊主把那一盘也重新拨回了自己的碗里。 他一时尴尬起来,脸都红了,道:“怎么……怎么都给我吃了!” 宋妙笑道:“我一个做菜的,做的东西有人爱吃,难道不好?若是剩了没人吃,我才要难过。” 何七也好哄,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忙道:“真好吃!很好吃!” 又夸那炒粉香,又夸那汤清,又夸那枸杞芽头嫩,再夸那小笋煎蛋鲜。 夸了一通,眼睛不自觉就看向了面前那盘子里还剩一小块小笋粒煎鸡蛋——他虽然饱了,但完全还能再吃,犹豫一下,手中筷子不由自主就伸了出去,又去看宋妙,刚要问话,就听得外头一阵马蹄声,又有吁吁的勒马声,不一会,就见一人左右手各提一个大篮子走了进来。 何七忙向宋妙解释:“是北枝,打小陪着我的。” 那北枝也伶俐,因手上提了东西,不好行礼,就只向宋妙躬了躬身,道:“宋摊主,我家公子吩咐小的去带些东西来——头一回上门,没个准备,要是东西备得不好,只怪小的办事不周,却不是我们公子心意不到!” 宋妙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无奈地看着何七道:“何公子只是来吃个便饭,若说不周,当是我招待不周才对,况且今日你特地来援手,我都还没有答谢……” 何七就嘻嘻地笑,道:“我又不是白送的——还指望日后常常来这里偷摸好吃的哩!” 他左右看了看,想要指挥北枝寻张桌子把那两个竹篮放下来,却不想看了一圈,堂中也没什么桌子,椅子都没多一张。 宋妙便取了条凳过来,请那北枝暂且放着。 何七问道:“有些什么?” 北枝把那两个篮子外头盖的布分别掀开,一个里头全是果子干货,其中大个大个的鸭梨最多,其余又有些李子、林檎、几个酸木瓜,并核桃、莲子、榧子、榛子、松子拿布袋半裹着敞在里头。 另一个篮子却是一方整条的火腿,不算大,但是形状很漂亮。 除却火腿,那篮子里还有一个大竹筒。 许多东西,也亏得他带回来。 北枝把那竹筒提了出来放着,解释道:“小的看外头有人卖牛羊乳,带了一筒回来。” 这礼不可谓不厚了。 宋妙叹一口气,道:“何公子这样重的礼,我怎么好收?” 她是真的觉得过了,心里并不怎么踏实。 何七看买的都是吃的,本来还觉得挺好,但他很敏锐,虽只听了宋妙一句话,立时就察觉到这并不是在假客气。 何家生来富贵,他一时之间,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只好笑道:“不重!等我时不时来吃一顿,早把本吃回来啦!” 礼都送到家里了,总不能退回去,况且又是下头人帮着买的,若是推辞过了,只怕还要带累旁人。 宋妙便道了谢,把礼接了,又道:“下回千万不要这样,不然我日后要怎么回礼?” 何七忙应了。 那北枝又笑道:“还有一样。” 他说着,返身出去,回来时候就带了一把。 是茉莉。 这枝一看就是刚摘下来不久的,枝叶都很水灵,大半都是骨朵,小半已经微开,刚一拿进屋,就带来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 他拿进来,却不先给宋妙,而是递给了何七。 何七立刻接过,笑着送到宋妙面前,道:“好应景!正好给宋摊主熏屋子!” 时人爱,春天人人簪,拿做礼,并不怎么稀奇。 宋妙一时没有多想季候,只以为茉莉常见,顺手就接了过来,夸道:“好香的茉莉!” 她笑着道了谢,因家里早没了像样瓶子,便取了一旁的竹筒,预备盛水来插。 然则还没等她去盛水,就听外头竟是又有马车声,又有人拦阻声,兵荒马乱一般,不过眨眼功夫,一颗小小的头就从右边门口探了进来。 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头上扎着左右各两个小髻,小髻上环两串珍珠,珍珠小小的,但不是寻常白珠,而是淡粉色,个头很均匀。 她头发很细,有一点稀,偏黄,脸也有点瘦,气色不怎么好,但是眼睛骨碌碌的,一看就很机灵。 这小女孩拿眼睛小心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见得北枝,眼睛一亮,再看到何七,一下子就笑起来,叫道:“七哥哥!” 她一边唤着,一边跑进来。 幸而宋家的门槛不高,并没有把她绊到。 但何七还是唬了一跳,忙赶过去把人拉住,问道:“你怎么来了?有谁跟着?” 那小女孩笑呵呵的,抱着何七的袍子,不去管别的,却是从他腿旁又把脑袋探了出来,去看宋妙。 她看一眼宋妙,似乎是有点害羞,把头缩了回去,没一会,再探了出来,不好意思地半躲着笑了笑。 何七笑话她道:“你个窝里横,平常人人说话都要插嘴,眼下倒是不说话了。” 他又转头向宋妙介绍道:“宋摊主,这是我姨母家的妹妹。” 小女孩立刻就又把脑袋伸出来了,插嘴学舌道:“宋摊主,我姓贺,我是珠姐儿!” 简直不要太可爱。 只要不用自己带,自己管,这么乖的别人家的小孩,真的很讨人喜欢。 宋妙被她逗得忍不住微笑起来,也跟着打招呼道:“珠姐儿你好,我是宋妙。” 珠姐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叫道:“妙姐姐!” 何七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道:“别叫姐姐名字。” 珠姐儿“喔”了一声,立刻改了口,叫道:“宋摊主,姐姐!” 一边说,一边却盯着宋妙手上拿的茉莉。 小女孩见着,哪里会有不喜欢的。 看她那眼巴巴的样子,宋妙便挑了一枝开得最好的送过去。 珠姐儿先没敢接。 宋妙就半蹲下身去,给她簪在耳边。 珠姐儿道了谢,立刻摸着头笑,笑着又撒开捉着何七袍子的手,站出来几步,在空地上原地转圈圈,要请宋妙看她头上的和身上的小裙子转出来的圆圈圈。 然而她没转两圈,忽的停了下来,眼睛又看上了边上那盘子里剩下的一小块小笋粒煎鸡蛋,看着看着,就走到了盘子边,也不说话,只抬头看宋妙,问道:“鸡蛋没吃完,是姐姐家的鸡蛋吗?不会要丢掉吧?” 何七笑骂道:“家里难道短你吃的了?” 当着外人,珠姐儿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没一会,就又道:“都说不消化,样样不叫我吃!” 又反驳道:“七哥哥家里也没短吃的,你也天天跑出去乱吃,上回三姨还说你在家不吃饭,早上偷偷溜出去外头吃好吃的!” 兄妹两个互相攻击了一番,何七无法,道:“这鸡蛋是宋摊主做的,我正吃着,还没来得及吃完,有些凉了,你别贪嘴。” 但后头这句话已经晚了。 听得是他正吃的,那珠姐儿立刻就拿了那筷子,还晓得倒转一边去夹剩下的煎蛋。 放了不多久,那小笋粒煎蛋还有些温热,香味仍旧很浓。 珠姐儿看着年纪小,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抢时间,吃东西却快得很,等何七跑去拦,早三口两口把那煎蛋给吃光了,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嚼嚼嚼,又两眼放光看着宋妙。 刚吃好,她迈着短腿就往宋妙边上靠,夸道:“姐姐做的煎蛋好好吃!好香!真好吃呀!姐姐吃了吗?姐姐是不是也还想吃呀?” 她正撒着娇,门外匆忙跑进来两个人,却是个婆子同丫鬟。 两人见得珠姐儿,又看到何七,一副松了口大气的样子,因见有外人,又不好说话,只忙上前行礼。 因何七问话,那婆子便道:“姐儿本来要去找田家小娘子玩耍,走到半路,见到北枝,硬要跟过来……” 多谢黄色天蝎宫亲送给小七的香囊,美丽大富婆亲给我的平安符:)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四枚小小心意,我甜甜*亲送我的小小心意^_^ (本章完) 第52章 斡旋 第52章 斡旋 何七转头去看珠姐儿。 后者只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仍旧眼巴巴去看宋妙,又把腰间的一个小荷包解了下来,捧给宋妙道:“姐姐,我拿这个跟你换煎鸡蛋吃好不好?” 那荷包连小孩拳头大都没有,上边却用金丝线绣着蜻蜓立带露荷,又有池塘、成片荷叶、亭台,甚至还有两句诗,精致极了,用的又是上好的绢布。 先不论里头装了什么,光这绣工,买上百个鸡蛋都够了。 宋妙还来不及推拒,后头跟来的一个丫鬟已是吓了一跳,道:“姐儿脾胃不好,可不兴乱吃东西!” 这话音刚落,珠姐儿眼睛眨巴眨巴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嘴巴一张,开始哇哇地哭,又叫“七哥哥”。 何七忙对那丫鬟道:“吃个把鸡蛋不要紧,若是回家姨母问起来,你就说我在边上看着,我叫吃的!” 那丫头还要说话,先前回话的嬷嬷忙道:“没事,我同七爷都在呢,你那兄弟刚从马车上跌下来摔破了脚,动也动不了,我在车厢里头找跌打药找了半日,也没找着,你先回去看看吧!” 边上果然有两个小丫头去拉她,硬要带她出门。 这丫鬟无法,只好去了,一边走,嘴里念念叨叨,一边还回头来看宋妙,又看门内摆设,还盯着宋家食肆的招牌看。 她一走,珠姐儿的眼泪跟变戏法似的,说收就收,连擦都懒得擦,只把那荷包递高了些,催着宋妙收。 宋妙不敢应,先去看何七,见后者无奈地点了点头,方才笑着把那珠姐儿的手合上,推了回去,道:“只是个煎蛋,不用拿东西来换啦,我请咱们珠姐儿吃。” 她说着,果然取了只鸡蛋来敲进碗里打散。 因见那珠姐儿不住去摸那鬓间插的茉莉,她便问道:“给珠姐儿拿茉莉炒个鸡蛋吃好不好?香乎乎的。” 珠姐儿一时激动得不行,嘴里叽叽喳喳问话,先问茉莉怎么炒,再问吃了会不会变成茉莉仙女一样身上香乎乎。 何七忙把她牵到一旁,教道:“你别乱动,吵着宋摊主煎蛋,小心那儿就不香了。” 珠姐儿一下子就闭了嘴,抓着那小荷包,很紧张的样子。 宋妙摘了些茉莉下来,去了蕊、托、蒂,只留保留茉莉形状的瓣部分,拿盐水轻轻一焯,跟鸡蛋液一拌,正好有北枝带回来的牛乳,特地又加了一小勺进去,热锅热油,快快地推了两面。 她这一回用的是素油,翻炒得很轻,鸡蛋一凝固,就盛了出来,等送到珠姐儿面前,就是一小盘带着茉莉清香,又有淡淡奶香的嫩炒鸡蛋。 珠姐儿捧着盘子,不住夸“好香”“喜欢茉莉”“儿好漂亮”,欢天喜地道了谢,坐到了何七旁边的蒲团上。 何七逗她道:“给七哥哥吃一口?” 她犹豫了一会,很为难的样子,最后当真拿筷子让了一口出去。 而何七竟然并不是说笑,果然拿桌上盘子接了妹妹这一口吃食。 兄妹两个排排坐着吃茉莉炒蛋。 这一回的炒蛋跟先前的小笋粒煎鸡蛋不同,炒得非常蓬松,比起何七从前吃过的所有炒蛋都要更嫩,更滑,鸡蛋香当中又带着淡淡的牛乳香味,还有茉莉香气。 很新鲜的味道,很舒服的口感。 一口根本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忍不住看向了妹妹碗里,问道:“珠姐儿吃得完吗?一会去田家做客,是不是要留你饭的?要不要哥哥帮忙?” 珠姐儿飞快地用行动告诉他,自己也根本不够吃——她扒完最后一口煎鸡蛋,亮出了光秃秃的碗底,瞪了何七一眼,把那碗放下,就又对宋妙夸个不停,只说自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炒蛋,日后天天都要让家里人用茉莉给自己炒。 夸完,她还要跟宋妙聊天,问她做的菜怎么可以这么好吃,又问除了茉莉,是不是还可以拿其他炒蛋,什么时候炒,炒的时候自己能不能还来玩。 她问得乖,宋妙就逐一回答,数了许多,因见这小孩竟在认真记的样子,最后笑道:“其实还有一样叫金雀的,也很适合炒蛋,这瓣很甜,萼还有一点脆脆的,但只在滇地有,京城轻易吃不到。” 珠姐儿听得出神,问道:“金雀,长什么样子?” 宋妙形容给她听,最后道:“我也只凑巧吃过几次,确实味道与众不同。” 小孩子问话,宋妙答话,何七在一旁耐心听着,也不插嘴,等她们聊完了,才找了个理由,牵着妹妹告辞了。 当着珠姐儿的面,他不敢多说话,只出门时,拼命给宋妙使眼色,目光不舍地看着地上竹篮里装的笋,另还有一盆子虽不认得是什么,正用水泡着的食材。 屋子里还有一点烟熏火燎的味道没有散去,送走了兄妹二人,大白天的,宋妙也没有着急关门。 她取了那小笋过来慢慢剥皮,又拿了粗针在那些个剥好的笋身上竖着对穿戳划了一二十下,打算给自己做笋酿。 那柚子皮也泡得太久,正好一起酿了。 且不说宋妙在此处做这两个功夫菜,另一头,韩砺同秦纵绕路而行,先回了酸枣巷口,等问了还守在这里的人,果然都说早上有几个巡捕带着个推车的小娘子出来。 得知被带走的那小娘子与自己盯着的屋子乃是对面而住,被秦纵请来的巡检顿时也急了,忙道:“别小看那些个泼皮地痞,巡铺里头人多口杂,只要使足了钱,未必不能帮着通气。” 又对那秦纵道:“你昨晚露了身份,要是那小娘子叫巡铺里头问出话来,给对门有了提防,就不好抓了。” 那秦纵先被韩砺连番问话,心中虽是发虚,但他忙了一晚上,自觉没有犯错,到底有些委屈,眼下见这巡检也如是说,顿时慌了,唯恐做了白功,自己就催着要往巡铺赶。 为了图快,他还特地召来个附近当差的巡兵,抄的近道。 然而等几人到得地方,本还以为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打听到消息,结果问的头一个人就知道所谓的“酸枣巷摊主”。 “是不是那卖糯米饭、烧麦的宋小娘子?” 被问话的巡捕一下子就警惕起来,见了秦纵亮出来的腰牌,仍不放心,问道:“你们是京都府衙的?找她做什么?她是犯了什么事么?那事要不要紧?” 他话里话外,竟是十分关切的样子。 也是凑巧,此人便是早上那名当头的巡捕。 等得知是太学生们见早饭迟迟不来,又打听到摊主被巡捕带走,十分忧心,寻了京都府衙来看,他复才松了口气,把事情半藏半露的说了,只说是昨日宋小娘子上门报官,今日乃是请她来问话的。 最后又道:“宋摊主一个大活人,摊子自然也是活的,哪里生意好做,就去哪里摆摊,不一定要拘束在太学门口的嘛!” 再道:“譬如今日,她那吃食在我们这就卖得好好的——眼下人已是回去了,只问了几句话,再没旁的。” 又问几人同太学生是有什么关系。 知道那宋小娘子没事,已是回了家,一行人也没有多说,告辞走了。 一出门,秦纵就道:“那巡捕说的虽不至于全是真话,却也有几分可信,看来今次同那对门关系应当不大。” 韩砺没有说话。 一旁那巡检却是听不下去了,道:“你也忒想得简单,他这鬼话,只信三分都嫌多——寻常人上门报官,没死没伤,东西都没丢一件,巡铺里头过个十年八年都不会有人管,这一回要不是后头有人使了劲,怎么可能会一大早的上门去捉人?” 秦纵顿时醒悟,却是忍不住又问道:“可他们捉了人,很快又放了,又没为难,还把人卖的吃食都买了,这是图的什么?” 那巡检便道:“把人捉到巡铺,难道还不算是为难?不过这么早就放人走,确实奇怪,只怕是那小娘子有几分手段。” 又道:“左右也要上门去,一会问问就知道了。” 说到此处,一直默不作声的韩砺却是忽然道:“或许没那许多原因,不过就是她做的糯米饭同烧麦确实好吃而已。” 秦纵奇怪地“啊?”了一声。 边上那巡检却是笑,上下打量了韩砺一眼,道:“我昨晚听得秦纵提起来,才晓得韩小兄弟就是前次骂曹相公家斗鸡那个,你那故事讲得我媳妇听了都很生气——既是在太学书读得这么好,文章也写得好,这样能干,正该去御史台才对,你怎么跑来咱们京都府衙了?” 又道:“左右巡院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平日里不过抓几个小贼,逮几个罪犯,一年到头,大案子都没两个,就是有,最后也落不到我们手里,都给提刑司接了去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渐渐就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味道:“咱们这些个打杂的,再苦再累,做再多都没人看到,哪里比得了你们会弄笔杆子的,说几句话,轻轻松松,屁股都不带挪一下,城里城外,个个都传,连皇上都要把那几个字放面前看了又看的。” 秦纵先还没觉得有什么,等听到后头,发觉不对,已经不好再去拦。 他一向见着韩砺脾气,知道这是个一点委屈都不肯受的人,要是当面翻脸,此人嘴巴,谁人说得过? 但这巡检又确实有几分本事,只脾气太犟直了些,又要面子,不然也不会这许多年仍旧是个巡检,怎么都爬不上去。 他还指望学几招呢,要是韩兄把这真干活的给骂跑了,还得再找旁人,岂不麻烦? 尴尬之余,秦纵忙劝道:“辛巡检,韩兄可不单是文笔了得,他从前在……” “你是说,他从前也跟着外州的官员做过两年事吧?”辛巡检哈哈笑,“我知道,人还没报到呢,秦判官早早就交代了,说这新来的韩砺不是寻常太学生,叫下头不要随意使唤,若他有事,叫到头上,也不要推脱,多去搭几把手。” 他说着说着,笑得就更讽刺了:“外州同京城能比吗?外州一年才几个闲杂毛贼,京城一天都多少繁琐案子?” “我在州衙里也当了二十几年差了,头一回听说调个学生过来,不给我们使唤,还要我们倒给使唤的——只怕我当差的时候,还有人在娘胎里没生出来呢!” “我脾气不好,有什么话当面就说,不会背地里搞阴私。”他搭着腰间的配棍,“今日虽出来,却不是为了什么三瓜两枣的好处,只不过听说那宅子确实有问题,才来的。” “想要支使我,可不是靠着会写几个轻轻巧巧的字就能行。” 他把话说完,只拿一双眼睛斜视一旁韩砺。 秦纵暗叫不好,忙上前一步,就要挡在二人中间。 然而与他想象的全不一样,那韩砺并没有一点生气的模样,而是道:“是辛奉辛巡检吧?” “怎的,还要记了我的名字,去找秦官人告状?” 辛奉冷哼一声:“你只管去告,也不打听打听,我老辛怕过哪个官人?哪怕京都府尹来了……” 他顿了顿,还要再说,却听对面韩砺已是又道:“我晓得辛巡检姓名跟许多事迹,昨日上门时候,秦官人单独介绍过一番,只说左右巡院中许多巡检,唯有辛巡检心思最细,能力最强,做事也最踏实,最为不怕苦,也从不畏难。” 韩砺几个“最”字说完,辛奉的脚步都慢了不少,还把身体微微侧转,由原本的斜视,转成了正视,又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在这里说我好话……” “癸辛三年正月的时候,有贼人蒙面成伙夜抢民宅,最后还伤了主人家性命,旁人多查无果,只辛巡检一人日夜不休,元宵都不过了,追了足足八天,最后把人堵在祥符县。” “巡检只身领着两个县中差役,对上七八名悍匪,拼着被砍两刀也寸步不让,若非如此勇谋两全,最后又如何能把贼人留住,等到后头官差来援,使得贼匪束手就擒,受害人沉冤得雪?” “这样功劳,岂是韩某轻轻巧巧写几个字就能及的?” 眼见面前人将自己最为骄傲事迹慢慢道来,其中又捧又夸,虽是直白,却是正正搔到自家痒处,辛奉只觉不但心头发痒,便是喉咙也痒了起来。 他轻轻地咳了两声,道:“那许多年前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而今还不是只当个下头巡检……” 然而到底忍不住把胸挺了挺。 韩砺又道:“秦官人特地嘱咐过,叫我到衙门以后,有事无事多多向辛巡检请教,不要怕丢脸面,巡检虽然脾气直了些,为人却正……” “我跟着师长在外头游学几年,纵使见过旁人办案,到底经验浅薄,只因做了几篇文章,得了点名声,但此时年少,将来路长,今日既是借调而来,却也想着能学着诸位真正做点事,不要荒度了时日。” “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韩某厚颜,虽冒昧些,却只怕还得劳烦辛巡检日后好生指教。” 他一面说,一面拱了拱手,作为行礼。 辛巡检唬得连忙放开手里配棍,也站定了,学着躬身拱了拱手。 他拱完手,心中却是止不住地犯嘀咕。 ——这措大,怕不是拿话哄我的吧?哄得还这样好听,谁能顶得住? 然而嘀咕完,他忍不住又想:便是哄我,他初来乍到,哪里晓得我这许多事迹?怕真个是秦判官特地介绍的。 再想:原来这上头也晓得我老辛能耐,但是为什么总不升我? 还想:他方才许多话说得如此郑重其事,确实听得出很是尊重于我,我做什么同一个学生计较?人家文章写得那样好,到底是耍笔杆子厉害的,不光会骂曹相公,还会夸人,都这样夸我了,我便是托他一把,将来也只有好,没有坏的,刚刚做什么那么嘴贱? 他想这许多,到底尴尬,干咳几下,道:“韩小兄弟,我老辛说话直了些,并不是针对于你,你若有心要学,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找我,要搭手的,也只喊一声,便是不会,我们带得几回,你这样聪明,也尽会了!” 转变这样快,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道:“我去前头看看。” 眼见那辛奉果然快走几步,到了前头,正看得目瞪口呆的秦纵却是忍不住转头问道:“韩兄,你何时这样好脾气,又如此会夸人?怎的从未这样对过我?” 又问道:“我竟不晓得辛巡检还有这样故事,四哥他怎的不同我说?” “你若去捉几个贼匪回来,再被贼人砍两刀,我也对你这样好脾气。”韩砺淡淡道,“做事的就是做事的,他许多血汗,岂是白流?” 正说话间,那辛奉却是去而复返,颇为尴尬模样,先冲着秦纵笑了笑,踌躇两下,同韩砺道:“韩兄弟,借一步说话。” 韩砺一口应了,果然两人走到一旁。 “韩小兄弟,秦判官还说了我什么?有没有说我老辛哪里做得不好,又有哪里做得好?” 鼓了半天的勇气,辛奉终究是问出了口。 摸爬滚打几十年,还只是个巡检,说不想升官,又怎么可能? 已是丢过脸了,他也不怕再丢一回,左右只是个借调的,况且平日里骂的不是相公,就是皇亲,想来也不会跟自己一般计较! 此处韩、辛二人单独说话,却只剩秦纵一个人孤单而行,跟在后头,一时脑子里只有茫然。 ——好端端的,人都是自己请来的,看着还都不好说话,眼看要吵起来了,先还想着自己要劝一回架,显出提纲挈领,居中斡旋的能力,怎么到了最后,好像没自己什么事了,倒像他们才是一家的? 你们才认识多久?才说几句话啊喂! 谢谢美丽大富婆、书友20250308195026824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3= 感谢书城我甜甜*亲给我的小小心意:) (本章完) 第53章 叨扰 第53章 叨扰 秦纵只好一人独行,眼睁睁看着。 也不知两人在前头到底聊了些什么,等他们再回来时候,那辛奉对着韩砺便再无先前半点不满,已是变得十分和气不提,还时不时主动说些缉贼、讯问时候趣事。 而那韩砺并非唯唯诺诺,也不一味附和,竟还同对方说得有来有往。 他偶有几句称赞,或是几句问话,秦纵在一旁听着,只觉得那称赞也无甚稀奇,至于问话,也不知道究竟特别在哪一处,但每每出口,总能叫那辛奉高兴起来,唾沫横飞,说出更多细节,兴致也更为高昂。 我也夸过,我也问过,为什么先前我夸时候,你不甚在意,我问时候,你只随口解答,全不见如此激动? 难道姓韩的拍的马屁,就能比我姓秦的更香一点? 另有,韩兄,从前你对着我四哥,好歹也是个京官,对着那许多先生、大儒,另还有不少官员,都是有品有级的,连话都懒得多一句,无事时候不肯主动上前就算了,哪怕有事,也常常借口躲避,不愿搭理。 怎么到了这里,竟是如此好说话,好客气,能夸人了? 秦纵听了许久,也没听出那韩砺说的比自己先前说的好在哪里,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甚至走到后半段路,那辛奉竟还倒夸起韩砺来。 “我本以为那秦判官只是说些夸大场面话,没想到韩小兄弟当真是在下头做过的,听你说话,没少吃苦头吧?连限期缉拿里头罚俸、斩期一应事情都懂。” “若早晓得是这样,刚刚我老辛何必又说那许多混话,真个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 韩砺就细细致致地跟他聊,又做谦逊。 “外州毕竟不比京城,还是好过太多了,提刑司一年也就下来巡那么几回,也未必会被抽检到头上,京都府衙却不然,离得最近,随意来个官说几句话,要抽查旧案、巡查旧档,便是首当其冲。” “手里堆着不知道多少急案子,苦主还在外头催等着,赶在头上,做都做不完,谁家档案能时时、样样齐整?” “少不得又是底下人白日干活,把原本晚上时间挪出来伏案。” “上头只会给几句敦促,遇到好的,还能体恤几分,遇到不好的,连消渴饮子也没一杯就罢了,做官的不帮着手下梳理流程,减少麻烦,还要骂你平日里做事不周到,不晓得时时留痕,步步留档。” 辛奉听得,当真是如遇知音,立刻附和起来,开始数落起前头某一任军巡判官。 就这般一路聊,一路快行,等到了酸枣巷,那辛奉连“韩兄弟”也不再叫,已是正言、正言地喊了起来。 一时到了宋家食肆,因见那门半开着,辛奉当先上前,敲了敲门,张口问道:“此处可有一个宋家小娘子?” 他口中问着,一抬头,看到正在堂前灶边剥笋的宋妙,却是愣了一下,后一句话竟是有一会子没能说出来,心中只想:好个俏丽的小娘子。 都说想要俏,一身孝。 过了头七,宋妙虽说没有再着大孝,依旧是一身素服麻杉。 少女身形,十个有八个都是窈窕的,她相貌生得又非常好,正低头干活,目光很是专注。 看在那辛奉眼中,只觉得这女子鼻梁秀挺,五官精致,脸也是小小的,看着又安静,又娴雅。 她那双手很纤细,青葱一样,只有些微新鲜的干活痕迹,此时擎着同样细细长长的笋,去起笋壳来,明明看着不疾不徐,但速度却是很快,动作流畅又干净。 旁人一眼望过去,若不是仔细分辨,根本不会觉得这是在剥笋,而是在做什么风雅之事,譬如烹茶、焚香、绘画。 虽然要是叫宋妙自己来说,她只认定剥笋比旁的琴棋书画之流,要风雅得多了——那笋吸尽山间云雾灵气,经历洗切烹饪,进得人肚子,再重新归于土地山川,此等天地轮回,难道不高、不雅? 而此时的宋妙听得敲门声,又有人问话,只觉微微奇怪,停了手中动作,回道:“我就是,不知有何见教?” 她说着,抬头看向门口。 那门只开了两扇,外头站着两个男子,当头那个四十来岁,不高,但是很壮,后头那个倒是眼熟得很——原是昨晚“护送”自己回来的官差,正看着自己的脸,颇有些意外的样子。 问话的正是那中年人,一边问,先也是看宋妙的脸,但只看了一会,就挪开了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个屋子,像是在巡视什么。 “我是京都府衙的巡检,姓辛。” 辛奉从袖中掏出一个腰牌,给宋妙看了看,复才踏进屋子里。 宋妙放下手里细笋,迎上去两步,叫了一声辛巡检以示客气,复又自报家门。 辛奉进了门,也不啰嗦,当头就问:“宋小娘子,今天一大早你被朱雀门巡铺叫了去,是个什么缘故?他们在巡铺里头问了些什么?” 又问:“听说你这屋子前日被人夜闯,又是个什么情况?” 宋妙便把一应事情先后说了。 辛奉一边听,一边打量了一圈食肆的正堂。 他见得里头陈设,又见门口处那两口灶台并上头放的一应东西,另又有一台停在堂屋的摆摊推车,本来听了秦纵形容生出的两分怀疑,已是消散了七七八八。 而一旁秦纵听完宋妙答话,却是仍觉奇怪,问道:“你家里才遭了贼人夜闯,竟还有闲心去州桥看热闹?” “那一位绣娘子走丢,绣坊开出百贯赏银,我家中欠债累累,见了大额赏钱,如何能不心动?”宋妙答道。 明明只是寻常回答,莫名的,秦纵就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 正说话间,宋妙一抬头,却见门口处又进来一人。 那人生得俊朗非常,眉眼尤其锋利,目光很正,身量很高,身形颀长,穿的还是一身士子间常见的青布襕衫的,见得宋妙当面,微微一怔,复才行了一礼,道:“宋小娘子。” 宋妙回了一礼。 对方便道:“在下韩砺,在辛巡检手下做事,昨夜来时见对面那宅子里头有些奇怪动静,想来烦问一句——宋小娘子对门而住,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原来是韩公子。”宋妙应了一声,干脆道,“有的,往日我没有留意,但自元宵以来,我夜间晚睡,白日早起,听得对门晚上常有嘈杂人声,出入时候,也时不时在巷子里遇见生人。” 这话一出,不但韩砺,便是正看食肆墙壁、墙角的辛奉也蓦地转过头来,望向宋妙。 不用诸人发问,宋妙已是又道:“前日有人夜闯我家,我心中害怕,连着两晚在堂中卧睡,夜夜听得对面有叫、应门声,多时有二十余次,少的那一晚也有十余次。” 她又把当日亲眼得见“孙二”进门的情景形容了一遍。 这一回,便是那秦纵也激动起来,急问道:“对门这么奇怪,你怎么不去报官?” 宋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家有人夜闯,巡铺也只问我话,不去抓闯屋的贼人,我怕得半夜都要睡堂屋了,还去报官?还请官爷教我,当要怎么个报法?” 秦纵再一回沉默,只觉此女相貌虽然生得好看,嘴巴却尖,麻烦的是,说得好像还有几分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宋妙没有再理他,又把这几日记下来的遇到生人的时间,另有去敲门的人的相貌、身材、年龄、穿着一一道来。 十一个人,她逐个描述,说得很笃定,并没有半分犹豫。 那辛巡检听了几句,先还只是听,到得后头,表情越发郑重起来,尤其听到其中几个人描述时候,还会时不时打断宋妙,问她那几人细节。 而随着宋妙更详细的叙述,辛奉再无半点疑虑。 那几人特征甚是明显,乃是常跟巡捕、衙门打交道的偷盗好赌之流,也有抢过、伤过人的,牢里不知进出几回了,早在他心中挂上了号牌,一听就辨认了出来。 认出了这几人,对门的嫌疑已是再洗不掉,旁的不说,一个赌窝是跑不脱了。 这样大的一个宅子,最后能挖出多少人呢? 都是一窝子,没道理这只是老鼠,那只就能变成猫。 凡事只要沾了赌,少不得要色、命俱全。 眼下京都府衙被上头催逼得紧,上元节丢了许多人,大多都没着找回来,正讨要了巡兵帮忙,一同搜检。 辛奉是多年的老巡检了,知道走丢这许多时日,很难再能找回,若是能抓个赌窝出来,再拔带起点东西,也算是有个交代。 一时之间,辛奉心中这小娘子说的话一下子就重要起来,忍不住夸道:“要是人人都似宋小娘子这样机敏、这样记性,我等当差的抓贼讨恶,不知轻松多少。” 他只恨自己来得急,没个准备,忙转头问秦纵道:“你可有带纸笔在身上?” 秦纵摇头。 谁人出门办差,好带这个? 辛巡检只好又道:“可惜眼下没带纸笔,一会可能还要小娘子再说一遍。” 宋妙正要点头,却听一旁韩砺道:“无妨,我正记着。” 说着,果然将先前宋妙说的话一一复述,竟无一字差池。 说完,他又道:“等我回去誊写下来,再请宋小娘子来过目就好。” 辛巡检一时发愣,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再看向秦纵时候,见得对方傻愣愣眼睛,忍不住就有点嫌弃起来。 他又就着对门情况问了许多话。 宋妙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到后头,辛巡检对这小娘子当真是分外满意。 观察人、事,都很细致,记性尤佳,最要紧一点,自己问的,她立时就能知道重点在哪里,回答起来没有废话,还会举一反三。 “小娘子这屋子是个什么布局,可有后门的?”他忍不住问道。 “边堂有个放东西的杂间,后头有个院子,后院有门,门外有条小道,通往外街正道,只是路有点远,要绕一绕。” 宋妙当即答道,一面说,一面引领众人往右边边堂走。 果然掀开一旁的帘子,堂屋右边有个不大的房间,只是空着,没有东西放,但对外有个木窗,窗户虽然不大,稍稍找个角度,就能清楚看到对面那宅子正门。 看完边堂,宋妙又带着往二进后院走。 后头院子挺大,二进一共四间屋子,左右各两间,其中一间是大厨房,除了灶台,其余所有东西,连锅都被搬空了。 另外三间乃是住人的,虽关着门,那窗纸早已破败,从空烂的洞看进去,里头连多余的家具都没有,只一间铺有薄薄被褥。 院中有一口井,还有一口大石磨,另有些做糯米饭、出摊用的器具,此外再无其余,连张椅子都没有。 原本种的草早死的七七八八,宋妙来后,已经全数清理掉了,只有些命硬的薄荷、紫苏欢天喜地到处乱爬,各自雄踞一方。 明明是挺可怜一个院子,但宋妙打扫得仔细,看起来很是干净,又因那薄荷、紫苏,甚至还有了几分生机勃勃。 她带着人看了后院的门,另还有出去的道路。 辛奉一路走,一路看,看到最后,便道:“宋小娘子,我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 他话还没说出口,宋妙便笑道:“辛巡检若是想要征用我这屋子,只管用就是,衙门当差,本就是为着我们百姓办事,因前日贼人夜闯,我一个人夜间都不敢安睡,眼下有了官爷守堂,再不会怕的。” 见她如此回复,辛奉更满意了。 他脑子里忍不住就生出一个念头。 ——这宋家小娘子,当真是个妙人! 宋妙顿了顿,却是又道:“只有一桩事,我家中欠债良多,我每天是要去出摊卖早饭的,另还要去做些采买,不晓得有没有什么忌讳?” 虽说已是对这小娘子十分信任,到底正在当差,辛奉这几十年的老巡检自然不是白做的,并不敢轻忽,只怕其中会出纰漏。 他问道:“你去哪里出摊?” “这两日打算去朱雀门巡铺后头的巷子,过几天,若是方便,我仍旧想回太学后头的食巷。” 辛奉算了算,只觉得抓个赌窝而已,其实用不了几天,便道:“我叫个人跟着你。” 又问:“今日就要去采买吗?” “今天的食材已经买回来的,只我下午有事,要去一趟京都府衙。” 此事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宋妙直接就道:“有人拿了买卖文书上门,说我爹死前贱价卖了家中宅子,我想去查查契书存档。” 辛奉犹豫了一下。 今日来得仓促,他手下也没带几个人,街头是要盯着的,后巷也要熟手盯着,至于这韩砺,虽是新来,交谈一路,如何不晓得他是个有能耐,会干活的,自然不好支使他去做这些杂事。 看来看去,他免不得就转头去看秦纵。 秦纵一心要要出个大脸,如何肯做这样全无用处的事,忙道:“要不叫小左去?” “小左正看着巷子口,不好走开。”辛奉皱了皱眉。 秦纵实在不肯,正要说话,却听一直跟在一旁的韩砺道:“我去吧。” 他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很自然地道:“我今日本来也要去府衙报到,若是宋摊主不嫌弃,就顺着跟你去那户档司看看。” 又问道:“原是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午后就出发。”宋妙道。 她看了看天色,道:“正好快是吃午饭的时候了,诸位既要在此处当差,我做几个菜作为招待,如何?” 辛奉两眼都见着宋家这样穷,如何敢应,忙道:“不必,不必!” 那秦纵更是道:“小娘子不必做了,你自己也不用做,我叫人去外头买一桌饭菜来——这几日你跟我们一道吃就好!” 宋妙笑道:“食材都买回来,正要吃个新鲜,其中有一味笋,已是剥好了,正要做笋酿,中午不吃,下午要长成竹子了。” 秦纵富贵出身,这两日已是吃够了苦,如何肯在饮食上再委屈自己。 他看那辛奉神情间颇为犹豫,生怕对方被说动,忙道:“那小娘子今日自家吃,不必管我们。” 又急急转向辛巡检,道:“辛哥,今次是我请您过来,各位兄弟一应吃喝,都有我来请!一会就去酒楼子定上几桌,把一日三顿都包了。” 然而他话音才落,就见一旁那韩砺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自里头取出一块银子,当着二人的面,竟是就这般堂而皇之地递了过去给那宋小娘子。 “若是宋摊主方便,那便叨扰了,我来搭个伙。”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慕言-,ann_ac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感谢美丽大富婆亲送我的平安符:) (本章完) 第54章 桌椅 第54章 桌椅 宋妙见韩砺将手中银子递到自己面前,却不去接,而是后退半步,摆手道:“难得有客远道而来,我一个主人家,本来就应当好生款待,况且来客还是韩公子,就更不能收了。” 这话一出,屋中三人俱都一愣。 那秦纵忍不住问道:“原来你认识韩兄啊?” 宋妙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道:“虽未曾谋面,却是久闻大名。” 一旁的辛奉一哂,笑道:“京城里头的人,很少会有不知道正言的吧,他那鸡狗故事写得恁好,连我媳妇都听过他姓名。” 同样一句话,辛奉此时说,同先前半路时说,明明说法仿佛,其中情绪,却是变了一个大样。 此刻的辛奉,言语之间好似那韩砺姓名为人所知,于他也有关系一般,竟有几分骄傲。 宋妙便笑道:“是却也不是,韩公子文章自然出名,我而今答谢,却不是因为他文章。” 又向着韩砺问道:“韩公子可是在太学上舍存心斋中就读?可认识下舍程子坚?” 韩砺早已了然,点头应是。 宋妙再后退两步,却是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她道:“还未谢过韩公子指点,若非如此,我如何能及时拿到那《建隆详订魏刑统》?” 韩砺却是摇头,道:“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宋小娘子所需,只以为那程子坚自家要用,不过片言指点,借、抄俱是程子坚设法完成,宋摊主不必如此客气。” “若说道谢,子坚连日送了许多早饭、添菜过来,都是宋摊主一力而为,样样滋味甚好,便是夫子们也常常惦记——当是我要道谢才是。” 他说完,复还一礼。 两人在这里你一礼,我一礼,边上二人虽然不清楚因果,听到此处,如何还会不知道果然有旧。 而宋妙早让到一边,不去受韩砺的礼,又转头向那辛奉解释起自己要借刑统书的来龙去脉。 她三言两语,虽说得简单,但宋家情况如此,她又是孤身女子,谁人不会帮着把故事补完整?说不得还要再添些凄惨上去。 连太学生们都晓得她日子难过,更何况见过世情的辛巡检了。 辛奉本就对宋妙颇有好感,一时更为可怜,便赞道:“这些个学生倒是挺仗义,做了件好事。”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缠着的大半吊钱来,递给宋妙,道:“既如此,我也同正言一般,在宋小娘子这里搭个伙吧。” 他如此做法,宋妙如何看不出来是在有意帮衬自己。 她退让道:“辛巡检在此处守夜,于我也是帮助,况且还是韩公子同行,我若收了这银子,日后如果再有事情相求,如何好意思?” 又笑道:“几顿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诸位再如此客气,就是小瞧于我了。” 那秦纵干等一旁,早已急得不行,抢着道:“既是有这样缘分,便也不要见外了——宋小娘子,你那什么笋的菜照旧做,其余东西,却不用再管。” 又摩拳擦掌,道:“我使人去买了饭菜回来,你那一道两道便做为添菜,如此,你这好心,我等已是领了,我的好意,诸位兄弟也一般领了,如何?” 他要请客笼络衙门上下之心,当真是浓得全然溢于言表。 一时辛奉也做附和,又同秦纵交代道:“仔细些,进出都从后院走,不要给人看出什么来。” 见得如此,宋妙便也应了。 因想着今晚众人要在此处过夜,她便带着打开另外两间屋子指给众人。 其中一间原是宋父宋母住的,里头东西也早被搬运一空,只剩得一张床。 另一间本是长兄宋淮舟居住,当中却堆放许多杂物,多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还有几个坏了的柜子,因实在破烂,追债时候也无人去拿,宋妙又暂时没空处理这许多大件,便仍旧放着。 “只两间空房有床,里头并无铺盖,诸位若是不忌讳,我便收拾出来。”宋妙道。 辛巡检一口便道:“平日里出去办差,有时候连个遮风挡雨地方都没有,坟头都睡过,怕什么忌讳!” 说着,转向韩砺道:“正言,午后你同宋小娘子回衙门报到,顺便也同秦判官说一说此处情况,叫他安排人看着挪些好手过来,咱们这两日彻夜盯看,少不得要轮换,后续案子要是大的,还要再调人来。” 又道:“叫他们带着两副铺盖过来,也不用多,没多少功夫给人睡的。” 见他在这里分派事情,宋妙便不多听,特地退出门去,往前堂走。 但刚出得中门,就听门口马蹄声,只见一人一手提篮,站在门外,颇有些手足无措模样,见得宋妙出来,松了口大气,叫道:“可是宋小娘子?” 又道:“小人是东枝,我家公子交代去取胡椒过来……” 宋妙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才那何七急着把珠姐儿带走,多半是早忘了这里还有一个落下的人,倒叫他扑了个空。 她道:“因有急事,何公子先走了,这胡椒也不需要再用了,还请带回去就是。” 东枝忙道:“公子特地吩咐是拿给宋小娘子的,自然要交到小娘子手中,要是再带回去,实在不好交差。” 他见一旁条凳上摆着两个篮子,忙把自己手中篮子也放了过去,道:“都是些厨房里常用的辛香料,不能久放,还请小娘子早些用了,免得失了味道。” 一边说,像是怕宋妙不收似的,急急往外跑。 宋妙也没有去追,左右追上也无用,况且先前何七那许多礼都收了,不再差这些,只想着等下回再来,给他多做几个菜算了。 她掀开那篮子上盖的布一看,只见里头不少瓷瓶,瓶身上都写了名字,胡椒、椒、桂皮、香叶等等不算,另还有两瓶子芥末籽,一小布兜新鲜山葵根。 其余还罢了,那胡椒、山葵根俱都价贵,尤其后者,有钱都不好买。 山葵根不能久放,但那胡椒只要保存好了,留个一年半载都不会变质。 宋妙把其余香料仔细收好,又将一张干净布打湿了,裹住那些个山葵根,寻个坛子盖好,计划若是这几日那何七再上门来,就给他用了,若不上门,后续再看。 她这里才把东西收拾好,就又听得外头赶车声,抬头一看,却是北枝同东枝一道去而复返。 “宋小娘子。” 先说话的乃是北枝,他笑呵呵指了指后头一辆骡车:“公子说等他收了假,总有要来吃饭时候,便叫小的备了一套桌椅过来,摆在堂中,宋小娘子也好用,他也得了便宜。” 宋妙一愣,出门去看,果然那骡车上是一张方长桌,三对六把椅子,是为一套。 桌子也好,椅子也罢,材料、做工都极好,她虽未仔细辨认,也能依稀看出乃是檀香木所制。 檀香木自古便是奢侈木料,尤其当今太后十分喜欢,起居坐卧家具,多用檀香木,世人逐之,更把那价钱推高许多。 这样一套,配上那做工,想也知道价值不菲。 宋妙想了想,问道:“看着像是檀香木的,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北枝笑应道:“宋小娘子好眼光!” 然而宋妙听了,却是摇头,只道:“旁的东西还罢,这檀香木桌椅却是不能收了。” 她解释道:“我家中负债甚多,债主既多且杂,不好放这贵重家私,若被人搬走了如何是好?” 北枝没有反驳那家私贵重的说法,只笑了笑,道:“谁敢抢我家公子东西?宋小娘子放心,真个被抢走了,有的是人治他!” “便是不抢走,打砸坏了也可惜,况且我家如此景况,摆着这样贵重家私,叫人看了,并不合适。” 这一回,宋妙却是坚辞。 她一身是债,总有上门讨要的债主,又有左右邻里偶尔过来,叫人看了如何解释? 再推说是客人送来自己坐的,也总让人听了觉得勉强。 都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孙里正好容易帮着跟那许多债主说和好了,缓些时日分期还钱,要是自己胡乱折腾,旁人看了,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如何会不犯嘀咕? 欠了大钱,领了旁人的情,就要老实点摆出个姿态,虽不至于到日日吃糠咽菜地步,总不能说不过去吧? 再一说,按着何七眼下做派,今日送桌椅,明日说不得就要送餐具,长此以往,还不晓得把这屋子布置成什么模样。 于他只是随口一说,九牛一毛,其实好意,于自己却未必合适。 眼见宋妙这般坚持,又听她解释一回,东枝、北枝二人对视一眼,十分为难模样。 宋妙便道:“两位还请收回去吧,若是何公子问起来,就把我方才难处转述给他,他至情至性,不用多说,自然懂了。” 那二人只好告辞走了。 而等宋妙转身回屋,就见得后头辛、韩二人站在中门一旁角落处。 见东、北二枝走了,那辛奉方才站了出来,问道:“那何公子是哪个?” “是一名国子学的学生。” 宋妙便把跟何七相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又道:“何公子人很好,很仗义,也很爱吃。” 辛奉一听就知道这必定是哪家贵人子弟,本也只是确认一声,见与此案无关,便不再多疑,只道:“我认识城南几个匠人,常有做坏了的家具桌椅,等此案结了,带你去看看,若有合适的,捡几张回来,给几文钱意思意思就行。” 宋妙听着,心中却没有当真。 她是见过人做家具的,平阳山上的徐叔叔一家就是墨门出生,因无子嗣,却又喜欢小孩,常给自己做些小巧东西来玩。 只有核桃大小,随便翻动几下,就能改变模样的桌椅,会动的小木人,可以拼凑、拆解的小木屋,另还有她坐上去,按个机关,手握着地方慢慢旋转就能够自己往前走,向一旁转弯的小马。 看得多了,她就知道对工匠而言,哪有什么做坏的东西,哪怕哪里错了,稍改一改,又能是好东西了,便是不好改,折价拿去卖钱,也大把人想要。 辛巡检口中“给几文钱意思意思”,想来就是他出面子,对方给面子。 这个面子,宋妙眼下是不好意思去沾光的。 她只笑了笑,道了谢。 眼见那三人在屋子先去了正堂的杂间研究木窗位置,另有晚上安排,宋妙便没再去打扰,只低头做事。 春笋不离根长得快,离了根,老得快。 从前有个粗俗说法,春天时候,千万不要在竹林里出恭,否则很可能你特地找的是一块平坦地面,蹲下去时候地也是平的,可那五谷还没来得及从肚子轮回出外头来呢,你那屁股就被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笋给戳了。 此时也只多耽搁了一会,宋妙就觉得手里的细笋,比起早上给何七做小笋粒煎鸡蛋时候要硬了些。 幸而笋酿这东西,嫩有嫩的吃头,硬也有硬的吃头。 她把笋都切成指长的段,前后留了笋节头,都用粗针划穿了竖道,大的笋段划多些道,小的笋段就划少些道,又把那泡换了许多道水的柚子皮尽数拧干,才来剁馅。 此时手头没有马蹄,宋妙便将就着换了泡发的木耳同香菇。 前腿肉三分肥,七分瘦,剁成肉糜后分为两份,一份和着木耳再剁匀了,一份和着香菇剁匀。 剁好调味,前者只下一点盐,后者除却盐,又轻轻拌进去一小角豆腐乳,这就算肉馅都调好了。 笋是划好了道的,用手指把两头往中间轻轻一按,当中就变成灯笼模样,中空,正好把肉塞进去,做好之后,笋段的中间就胖胖地鼓了起来。 而那柚子皮早早就切了口,拧干水之后,那切开的深口也正好酿进去肉馅。 两道都是家常菜,除却费点时间,做起来都不难。 一时酿好,宋妙也不再等,立时开了灶门添柴。 因知那秦纵要去酒楼里订菜,以他行事,想来点的多是大鱼大肉,她既是做添菜,自然是以清淡为主,也算给诸人解腻。 这般想着,那柚子皮酿她便不拿肉汤来煮,只取了个碗来,将剩下的香菇肉糜薄薄一层垫在最底下,又把做好的柚子皮酿摆放上去,肉馅朝上,上汽一蒸,便不再去管。 多谢b?useye、美丽大富婆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 感谢书城鹿鹿的存在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3= (本章完) 第55章 疑心 第55章 疑心 宋妙刚把那柚子皮酿蒸上一会,后院里酒楼的饭菜就提回来了。 她只叫众人先吃,不用等自己,然而没过多久,却见辛巡检走了过来。 “后头有好几个朱雀门的巡兵,还有一个里正,你要是走得开,就来认识一下。” 宋妙孤身一人在此处住着,若能认识几个附近巡兵,还有京都府衙的官差帮着介绍,将来遇到什么事情,得个熟人,至少不至于两眼一摸黑。 辛巡检这样好意,她当然不会拒绝,忙跟着去了后院。 后院里头正当中的位置摆了一张大桌。 那桌子乃是宋妙从长兄宋淮舟屋中清理出来的桌面,缺了一角,搭在两张条凳上头,勉强垫平,暂且用着。 此时桌边坐着十人,都拿蒲团垫坐,韩、秦两个不必理会,另还有四个巡兵,三个衙役,再兼一个里正——那里正十分眼熟。 “孙里正。”宋妙打了个招呼。 孙里正忙应了一声。 辛巡检也不意外二人认识,上前便道:“这屋子乃是宋小娘子出借给我们的,今次多亏了她帮忙,咱们才得个落脚地方——小娘子一个女娃,日后要是有事,哥几个帮着照料着点。” 一时几个巡兵、衙役们纷纷拍着胸脯应是,又自报姓名。 那孙里正最后应了,又道:“这是小的本分,不消说!” 宋妙便道:“我一向多得孙里正照拂,街坊邻里都知道他从来尽职,前几日还送了不少吃食过来。”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韩砺,道:“前次那芋头扣肉,就是用孙里正送的芋头做的。” 韩砺一怔,笑着冲孙里正拱了拱手。 后者忙回礼道:“不过几个芋头!” 但他嘴巴已经笑咧开了。 这可是当着京都府衙巡检,另有太学上舍学生的面给自己长脸! 前者正是自己上头直管,后者将来更是前途无量,若是能因此记住自己名字,熟悉自家相貌,说不得什么时候,随便一句话,便能顶他跑断腿了! 那几个芋头,送得可真值得! 一时打过招呼,众人皆让地方,宋妙却道:“诸位先吃,我前头还有两个添菜,一会就来。” “这许多菜,哪里吃得完!”有个衙役道,“秦兄弟买了这一桌子,吃也吃不尽,宋小娘子别忙活了!” 那秦纵忙道:“晚上还有!已经定好了,大家只管放开了吃,管饱!管好!” 又指那桌面对宋妙道:“小娘子那菜熟了就赶紧来,这里许多东西,晚上你就不必做了!” 宋妙顺着去看,果然一桌子都是大菜。 整的烧鸡三只、糟鸭一只、八宝鸭一只、卤鹅半片,其中还捎带一副卤鹅肠同鹅心、烧鱼一条,主食有成盆的韭叶饼、肉馒头,一大盘八宝饭,另还有茱萸炖豆腐羹,油焖笋,韭菜拌炒黄豆芽一盘,再兼三两个凉菜。 一桌子这许多菜,都要摆不下,有两个肉是放地上的,当真是丰盛非常了。 她笑应了,道:“我很快就来。” 说着正要走,只被一旁那韩砺叫住,取了荷叶,给她折了一只烧鸡腿下来,放到空碗里递过去,道:“趁着热,宋摊主先吃一口垫着。” 宋妙顺势接过,道了谢,复才往前头去。 秦纵的饭菜取来得这样快,自然不可能全部都是现做的。 宋妙是厨子心态,到了正堂,也不着急吃,先看那烧鸡腿。 还热的,闻着也挺香,表皮也是油亮的,但是咬一口,已经不复脆了,韧且硬,入嘴一口的肥油,明明是鸡腿,应当口感最好,肉质最嫩的位置,吃起来竟然有一点塞牙。 调味并不差,香料是给足的,只是表皮过咸,内里又不够入味,想来是腌料调得不够好,腌制得也不够久。 酒楼饭点前先做一批东西,做好先放着,见有人买再拿出来,这是寻常做法。 如果卖得快,或是客人赶上烧鸡刚出炉的时候,吃起来自然样样都好,可要是像秦纵这样去得不逢时,本就放了一会,取来路上又闷了许久,再吃的时候往往就差了不止那么一点意思了。 宋妙吃着吃着,忍不住叹一口气。 韩公子是好意,但这鸡腿挺大,着实有些占她的肚子,今天难得做一次笋酿,本来还打算多吃几口的。 大肥鸡,皮肉之间都是肥油,烧过之后,久放自然回油,吃起来难免油腻。 宋妙一时吃完,拿水送了两口,连忙开了灶门,打算赶紧把那笋酿做了清清肠肚。 这回依旧是热锅冷油,无需旁的东西,直接把那笋酿摆下去,用小火慢煎定型。 等煎香了,她又下了调好的酱油同豆腐乳水进去焖着。 因要把那腐乳香味焖进去,收汁还得一点时间,但边上那柚子皮酿已是蒸透了,宋妙便先端了出去。 *** 后院里,秦纵捡几个菜吃了几口,便觉得不太对劲,忙道:“这家酒楼,味道不怎么样啊!” 又道:“也是我心急,因怕兄弟们肚子饿,交代下头找一家做得快的,也不知道谁人办的差,晚上再不点这家了!” 巡兵们忙捧他道:“这还不好吃?” “都是扎扎实实的肉,香得很!” “秦兄弟嘴巴刁,我们这些个大老粗,哪里有这许多讲究!” 便是那辛奉也道:“很可以了!肉也足,味道也好!” 秦纵口中谦让着,人却是殷勤地站了起来,因怕众人不好意思夹菜,便自己给他们分,这个掰一个腿,那个夹一个翅膀,另又分鱼肉,再把那八宝饭、肉馒头分到各人碗里。 然而分到那韩砺面前的时候,对方却拿手把碗挡着,摇头道:“你分你的,不用管我。” “韩兄不吃吗?”秦纵有些吃惊,“是不是不对胃口?” 韩砺道:“吃的。” 说着,他又把那手挪开,让秦纵看里头。 碗里有一筷子韭菜炒黄豆芽,又有一块油焖笋,一块鹅肉。 “再添点!这哪里够吃!” 秦纵张罗着就要给他碗里放鹅腿,然而那肉都没来得及送过去,就见那韩砺又把手盖在碗上了,只道:“我等一等宋小娘子的菜。” 这一回,秦纵竟是从那韩兄的声音里听出来一点无奈。 当着众人的面,秦纵不好苦劝,心中却想:今日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前都说韩兄嘴毒,人也不好说话,可他对着辛巡检,那叫一个和气善谈,没一会就处得跟两兄弟似的,眼下对着这宋小娘子,又如此体贴,还怕她做的东西没人捧场,饿着肚子也要等! 怎么对着我,就从没有这样好脸? 哪怕对着四哥,也只是泛泛。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这般想着,手里却也没耽搁,忙又给下一个分肉。 但没分几个,等到那孙里正面前的时候,对方却也忙站起来道:“多谢秦兄弟,不必,不必,我已经吃了一个烧鸡腿了,又吃了许多鸭鹅肉,这腿给旁的兄弟分吧!” 秦纵往他碗边一看,果然有一根吃干净的鸡腿骨,又有些骨头,但比起桌上其余人,那骨头就太少了。 “旁人也有,先把好肉吃了!”他只以为这人不好意思多吃,笑着就上前。 孙里正不是韩砺,对着秦纵的强卖不好推辞,只得接了,然而他哪怕十分努力,笑容中仍旧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勉强。 一旁自然就有同他相熟的巡兵看出来了,开玩笑道:“老孙,什么时候学会跟弟兄们客气了?从前一桌抢肉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让来让去啊!” 一边又道:“这么好的鸡腿你不吃,那就给我吃!” 说着,这巡兵作势就要去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孙里正不但不躲,还迎了上来,主动把那碗里的鸡腿给让了出去,口中道:“真不是装相,老孙我今日早饭吃得晚,肚子不饿,装不下这许多肉。” 那巡兵本只是做戏,哪里想到竟是捞到了一个鸡腿,但毕竟好肉,便道:“那我可不客气了!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一个里正,只是认认人,不比兄弟们跑来跑去的,饿得快!” 孙里正呵呵笑,一边笑,再一抬头,就见宋妙端着托盘从后头走出来,立时把面前一盘子烧鸡往边上几个巡兵面前挪,又道:“都是正经好肉,秦兄弟这样好意,大家得多吃点!” 眼见宋妙走得近了,孙里正忙高高举起右手,叫一声“宋小娘子”。 等宋妙看了过来,他又用手指着自己面前道:“宋小娘子,那菜放这里吧,这里有个空位!”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见对面的韩砺站了起来,道:“放我这里好了,端来端去的,麻烦得很。” 口中说着,竟是主动把面前的盘子、碟子都挪开,还把一盘鱼送到了孙里正面前。 看着跟前翻着鼓鼓白眼看向自己的鱼头,孙里正只好接过、心中唯有失望,却又不好争,只得暗叹:这韩公子,到底是个读书人,做事讲究,半点不拿架子,还如此勤力。 可这勤力,也未免太不是时候了! 他忍不住看向那宋妙放下来的菜。 是个大盘子,里头排得整整齐齐,侧放着许多酿菜。 那酿菜中间的馅不晓得是什么肉,外头也看不出是什么食材包着,淡淡棕黄色,看着平平无奇,但刚一放到桌上,那一股子腐乳香气,就已经冒了出来。 “这是柚子皮酿,我看秦公子请的这一桌肉菜扎实得很,便酿了这个给诸位清肠肚的。”宋妙笑着道,“做了挺多,要是吃不完也不打紧,放到晚上更入味。” 她放下菜盘,又回前堂去看自己的笋酿。 满桌子都是菜,碗里又被秦纵给塞满了,这柚子皮酿端了上来,众人一时还没顾得上去管。 但也有早早就等着的。 宋妙前脚刚走,闻到那熟悉的腐乳香,桌上的孙里正已是蠢蠢欲动起来,手立时就抄上了筷子。 他尝过好几回宋小娘子手艺,晓得自她手下出来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尤其上次那芋头扣肉,当真是吃完之后,唇齿留香,反复回味,夫妻两个为了抢最后一块芋头,简直要打起来。 眼下这菜也有腐乳香,还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他与那柚子皮酿隔得甚远,手不够长,忙站起身来去夹,又用碗去盛,一口气夹了好几个进碗里,方才坐下。 前头吃了烧鸡腿,又每个肉、菜都吃了几筷子,再一个肉馒头下去,孙里正的肚子已经半饱了。 一得知宋妙也做了菜,他就再没怎么吃,特地留的一点空。 但刚咬了一口那柚子皮酿,孙里正忍不住就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空留少了! 宋小娘子没有骗人,说是清肠肚的菜,还真是清肠肚。 一入口,他本来要咬,但是还没来得及咬,一泡汤汁就直接在嘴里化开了。 很鲜甜。 那汤汁是清甜的猪肉清汤味道,刚咽进喉咙里,就返上来柚子的清香,但那香味并不是浓香,而是很清新的柚子瓤肉香气。 等他再嚼几口,就发现柚子皮瓤已经非常软,完全不需要牙齿。 柚子皮削去了外层黄皮,焯过水再拧干,又泡换过好几回的水,早把本来的苦涩味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柚子皮瓤的清香。 这皮瓤特别能吸水,中间酿了猪肉香菇馅,又坐在猪肉香菇肉饼上头同蒸,完全把猪肉的肉汁、肉香并香菇独特的香味都吸了进去,不用咬就是满口汁水,再一咬,近乎入口就化的柚子皮混着香菇猪肉馅就在那满口的汤汁里一起游泳。 柚子皮清香,香菇猪肉馅鲜甜,其中又有豆腐乳独特的香味,清爽极了。 有这个菜放在面前,拿十只烧鸡,再加十条焖鱼,他都不肯换的! 孙里正吃了一个,又吃一个,一眨眼就把碗里的柚子皮酿吃了个见底。 这东西,随随便便就全部吸溜进去了,怎么都吃不腻的。 他忍不住又站了起来重新去补。 补菜的自然不止孙里正一个。 韩砺也正吃着。 他吃得不快,但一直没有停过,几乎是半碗半碗的补。 而且他还有一个好处,那盘柚子皮酿就摆在面前,夹也好夹,几乎是一不留神,满满的一盘,就被他吃掉了一个角。 两人各吃各的,偶尔夹菜时候对上眼神,很有默契地都不说话,只把目光挪开。 没一会,那一盘端上来的摆成o型柚子皮酿,对称的地方就凹了两个角进去。 韩砺的动作很隐蔽,孙里正这一站又一站的,却太过明显,很快就引起了身旁人的注意。 “老孙吃什么呢?不是说不饿吗?” “哎唷我去,空着一块地方,都你吃的?” 孙里正忙着吃,只陪笑,半晌才把嘴巴腾空了,抽空道:“秦兄弟大气,买这许多肉,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吃顶了,先来吃点清肠肚的。” 这话也只好骗骗小孩子了。 清肠肚,清进去这许多菜?我怕你是填肠肚吧? 问话的两人起了疑心,各自也跟着夹了一个进碗里。 很快,这两人也不再说话,开始一个又一个往自己碗里夹柚子皮酿。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四枚,芙软软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么么哒=3= (本章完) 第56章 出门 第56章 出门 如果说只有两个人同时夹一盘菜,还没有那么明显的话,当这个人数翻了一倍,变成了四个,就很引人注意了。 一时之间,除却正忙着给众人倒饮子,劝菜的秦纵,其余人都忍不住跟着看向了那一盘柚子皮酿。 很快,盘子里就又多了两双好奇的新筷子。 新筷子的两位主人一边夹柚子皮酿,一边还笑着打趣。 “吃菜就吃菜,怎么一个两个只顾着吃,都不说话了?” “这一桌子菜,你们也别光捡着一盘下手啊!” 然而随着他们夹的柚子皮酿被送入嘴里,两人的声音就像被封住了似的,再也没有发出来过,那手却跟打了鸡血一样,飞快地朝柚子皮酿的盘子里伸了又伸。 慢慢的,本来吵吵嚷嚷的一桌子,竟是慢慢安静下来。 秦纵刚倒完一圈饮子,正拍辛巡检马屁,请对方这一回多多带契,谁知说着说着,院子里竟是只有自己的声音,另还有碗筷碰撞声,尴尬之余,也有些奇怪。 他转头一看,却见满桌子人,除却韩砺同左右三两个人,其余都是站着的,一边站,一边还捧着碗朝桌上伸筷子。 而此时,桌上终于再开始有人说话了。 “哎,你夹菜就夹菜,别挡着我的筷子啊!” “老丁!老丁!!你那手往前头过去些,留几个后边的给我,不然我夹不到了!” 至于吗? 他吩咐过,每个菜都至少有两盘啊,怎么会夹不到? 秦纵只觉奇怪,忙走过来,正要招呼,却见桌上那孙里正一抬头,眼睛唰地一亮,对着前堂方向挥手叫道:“宋小娘子来了——咱们挪一挪,这里空个位置给她坐。” 孙里正一边说,一边就要往边上挤,妄图腾出个位置来。 其余正抢着夹菜的人里头有一两个反应快的,已是道:“不用,不用坐你那,我们这里有空位。” 又有更机灵的,也跟着抢道:“宋小娘子坐这边,他们那有桌角,不好坐,我这里才宽敞!” 然而这些人都慢了一步。 只见距离中门最近的座位上,那韩砺也施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那宋小娘子招呼了一声,又指着自己面前桌上摆的另一副碗筷,道:“宋摊主坐这里吧,碗筷已是备好了,我给你早留了些干净菜,正好趁热吃。” 一边说,一边竟是仗着地利,就这般从从容容伸出手去,接过了那宋小娘子手中菜盘,顺势放到了自己面前。 而那处桌面,不知何时已经被他腾空了一块地方,正正好放那盘子还有多余! 我去! 凡事可一不可二。 第一盘柚子皮酿的时候,你这般做法旁人看不懂,第二盘菜,你还来,就太明显了吧! 一时之间,桌上好几个人看向那韩砺的眼神都不对了。 至于孙里正,更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 方才落座的时候,众人纷纷谦让,本来都请那韩公子到辛巡检身旁上座,但对方坚辞不要,最后择了个背对前堂的位置,距离中门最近的位置,坐在了巡兵当中。 隐隐约约,他脑子里就多了一个念头。 ——娘的,到底是太学生,为了一口吃的,走一步看三步,真他妈能耐! 怨不得你们日后能当官哩! 而那韩砺仿佛也知道自己惹了众怒一般,那菜盘一放到桌上,先取了给宋妙留的筷子给她碗里夹了三四个笋酿,复才把那整盘给端了起来,一桌子一个个让过去。 他这样做法,如此敞亮,旁人自然无话可说。 但一大盘笋酿,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拿了,其余人还没拿,自然不好意思夹太多,一时一盘子转了一圈,收回来时候,还有半盘。 算到底,还是离得最近的人,能捞到最多吃! 孙里正已经不要脸了,盘子送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一口气夹了五个笋酿。 好别致的做法。 笋芯酿了肉馅到其中,鼓鼓的,酱汁油亮,顺着那被划开许多道的笋身慢慢地往下淌,酱香和着笋香直往外冒。 这谁能忍啊! 他第一口就咬了大半个。 咬下去,先吃到极鲜的笋,继而又咬到里头丰腴的木耳丁猪肉馅,咸鲜口带着一丝丝甜,那甜有猪肉本身的肉味,当中更有小笋的鲜甜,带着山野气淌到了他的舌头上。 简直像是一口春天在舌头上打滚。 笋身被划了七八下,本来就特别容易入味,先煎后焖,猪肉的肉香味都已经煮得渗透进去了。 笋酿不像柚子皮酿那样一口一泡汤汁,它的汁水较少,但是滋味更浓。 笋尖脆嫩,笋身脆生生,里头的肉馅非常新鲜,没有一点猪的杂味,只有肉香,嚼着嚼着,一会是笋的鲜甜压着肉香,一会是肉香又冷不丁冒出来,再一会又咬到脆脆的木耳丁,口感层次很丰富,但笋永远占着头筹。 桌上也有一道酒楼里做的油焖笋,不能说那油焖笋不好吃,但跟这少有人吃过,滋味实在出挑的笋酿比起来,当真是一下子就弱了。 但像孙里正这样目的明确,又不要脸的,席间还是少数。 众人夹了笋,少不得先夸赞一番厨子。 “笋居然还能这么做。” “真新鲜!” “小娘子好巧的手!” “一看就好吃!” “闻着真香!” 夸完之后,又忙请宋妙坐。 一桌子不是官差,就是巡兵里正,说不得还要商量怎么轮值,怎么盯梢。 宋妙自然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 她捧了那碗,谢过了韩砺,又同众人招呼一声,道:“我去前头吃,若有谁人来敲门,也好去应。” 诸人也不好留,只忙着要给她加菜。 宋妙便笑道:“我锅里留了菜,拿个饼子就够了。” 说着果然要了两个韭叶饼走。 如果是方才,众人必定要给她添肉、夹菜,但听得她锅里留了菜,想到那柚子皮酿味道,诸人个个手都不动了——是要这一桌子菜,还是要那柚子皮酿同笋酿? 柚子皮同笋可都是时令菜,柚子皮酿味道已是那般出挑,想也知道那笋酿必定也是一道美食! 而这一桌子寻常菜肉,什么时候不能吃? 傻子都会选啊! *** 厨子一走,剩下的一桌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去吃碗里分到的笋酿。 都生了舌头,能分辨好坏的自然不止孙里正一个。 很快,不知哪一个起的头忽然站了起来,于是乎,唰地一下,简直满桌子人都站了起来。 众人虎视眈眈,都盯着那一盘笋酿,完全就是眨眼之间,一堆筷子便争先恐后地往那盘子里探。 局促方寸之地,少不得筷子撞上筷子,甚至还有两三个人不巧抢到了同一个笋酿上,或是有看中了,却是扑了个空,被人抢走的。 也有那等聪明的,见自己的手插不进去,便拐一个弯,去夹一旁的柚子皮酿。 那秦纵手里还举着竹筒,眼见这一桌人如此动作,甚至有点看呆了。 ——方才那样好肉,好菜,巡兵、差役们个个十分拘束,还要自己一个一个人地去分,怎么到了此刻,就全不一样了? 不过两个菜,看着是别致新奇了些,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一个两个,都没吃过好东西吗? 见得众人如此反应,那辛奉却是问也不问,也不再去听那秦纵说什么场面话,马上也跟着抓起了筷子,往那盘子里抢去。 他是常年在外头跑的,办差做事时候,根本顾不上讲究什么上下尊卑,职级高低,至于吃饭,那更是谁手快,就算谁的,此时仗着自己胳膊粗长,一把就抢了三个笋酿回来。 到底是白得了秦纵这一桌子菜,他还晓得看顾几分,让了一个笋酿进对方碗里后,一边往自己嘴里送,一边道:“哥今天就先教你一个乖,抢着吃的全是好东西,都说这宋……” 只那“宋”字才出口,笋酿已经进了嘴巴,尝到滋味,辛奉连话也顾不上跟秦纵再说,转头张口便叫道:“一桌子好菜,你们抢什么!这许多鸡鸭鹅的,多吃点肉啊!” 一边喊,他那手里筷子一边往笋酿的盘子里插队。 那些个巡兵们还会让让,衙门出来的差役却全不当回事,只跟着叫嚷:“奉哥,我奉哥,咱们一桌吃饭的兄弟,可不兴来这个!” 又有人把他筷子往边上架,叫道:“当上峰的,跟咱们下头抢什么!” 抢着吃的东西,自然格外有滋味。 众人前头已经吃了许多肉、菜,此时得了宋妙这两个酿菜,都深恨自己先前手快,此时胃小。 但到底僧多粥少,没一会,柚子皮酿跟笋酿都被抢得干干净净,尤其那垫在柚子皮酿下面的薄薄肉饼,因吸收了柚子皮瓤的清新味道,格外清甜,那汤汁更是吃得人肠肚熨帖。 “要是有口米饭就好了……” 不知谁感慨了一句。 这人方才感慨完,袖口就被边上的人用力扯了扯。 此人一愣,转头一看,就见隔壁人冲着自己使眼色。 他顿时醒悟过来。 秦公子这样大方,一群人白吃白喝,哪里好东挑西拣? 这人甚时后悔,正要找补,不想就听得边上有人附和。 “有个蒸包子、炊饼子也好,不带馅的,才好吃这柚子皮酿、笋酿本味!” 他一惊,转过头去,正要提醒,打眼一看那附和自己的人的相貌,登时愣住。 ——竟然就是那秦纵秦公子本人! 秦纵附和完,看着自己碗中剩的卤鹅,只觉那鹅肉比起先前更为干巴巴,卤得也不够透,滋味实在寻常,一时居然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他颇为后悔。 “寻常酒楼的厨子,当真没有她这一手,早晓得!唉!” “早晓得这宋小娘子竟有这样好手艺,做的这样新鲜菜色,我何必叫她不必再做,跟我们一道吃什么酒楼!” 席间渐渐沉默,应和也不是,不应和又昧良心。 倒是最后那韩砺道:“我等十好几人,宋摊主也要出摊,又要采买,未必有空做这许多人吃食。” 这话却也颇有道理。 一桌子又悻悻然起来。 有人提议道:“不如咱们凑个份子,叫那宋小娘子自家做什么,也给咱们做一份,像今日这样,当个添菜?” 辛奉却是往那人头上扫了一把,呸道:“你是来吃饭,还是来当差的?!” 然而呸完,到底忍不住也跟着叹了口气。 由奢入俭难啊! 平日里有这样一桌子好东西吃,偷笑都来不及了,今日有了对比,居然觉得这样好菜也黯淡了。 *** 一桌人吃过饭,安排好了轮换,少不得各归各位,此刻就开始盯梢、看管起来。 有那分到前头正堂杂间去盯看的,到得前堂,还要抽空去夸宋妙,又赞她手艺好,又问她那柚子皮酿、笋酿是怎么做的。 另还有人可惜。 “唉,前头吃那许多柚子,皮都是扔了的,谁晓得这玩意做菜这样好吃,浪费了好东西!” 但等宋妙把步骤一样样拆解给他们听,问话人的眉头就皱个不停了。 “这样麻烦,又要焯水,又要换水,又要剁肉,又要酿……” 宋妙便笑道:“其实就是家常菜,应当有不少南人都会做。” “这样好吃的菜,为什么酒楼不卖?” “还是麻烦,本也只是寻常食材,要是价钱定高了,没人愿意吃,价钱定低了,又不划算做——这两样都是要现做的,费功夫得很,又不能久放,尤其那柚子皮酿,皮要至少头一天就焯水换泡,但多泡一两天,又容易发臭,要是备了没人点,就浪费了。” 她解释了一番。 但越解释,众人越馋。 好吃的东西,自然想顿顿都吃,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憋在肚子里,互相看了又看,只等对方说。 宋妙却没有想那么多。 她收拾了灶台,便回后院去找那韩砺。 后者正同孙里正说话。 那孙里正一面听,一面点头,还时不时拍着胸脯,见到宋妙过来,笑着打了个招呼,方才让开,自后院小道出门去了。 宋妙也不多问,上得前去,同那韩砺商定好了时辰。 对方便同辛奉、秦纵两个,因三人本是从酸枣巷前头来的,装作一副查问完毕的模样,又一道原路回去了。 韩砺三人一走,对面那原本安安静静宅子,过了盏茶功夫,便隐隐又有嘈杂声音传出。 宋妙见那边厢中有人守着,便也不去多管,自回屋中取了本来房契、地契出来,用纸笔抄了文字,又放回原处,只把那抄本贴身收好,看着天色出了门。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3= (本章完) 第57章 请教 第57章 请教 是不是渠道的朋友看不到作者有话说呀。 食友们明鉴哇!我虽然每天更一章,但我的字数都是两更的,多的时候甚至三更都有呀!!看看字数,食友们看看字数o(╥﹏╥)o *** 宋家食肆里的众人各有安排,而几条街外,那朱雀门巡铺中却又是另一番情况。 马巡捕带着人在外头搜检了半日,终于躲懒回来。 他收了那刁子银钱,竟还是个有始有终的,一回到,便叫了当班巡捕过来问道:“那宋家食肆的小娘子叫来了吗?话问得怎么样了?” 当头这巡捕吃不准上头意思,便道:“一早就按着您的安排叫来了,在她家大门口截住的,只是那食肆边上就是个书院,也不知怎的,今日竟是有学生从里头出来,因怕来往人多,这小娘子吵嚷,我们便不敢强逼,索性把她跟着推车一道捎带来了。” 马巡捕也没理会这些个细处,但听得书院二字,心头一紧,忙问道:“没给那些个太学生瞧见吧?” “瞧是没瞧见……”那巡捕说着说着,犹豫了一下,复才道,“只到底想问问,这宋小娘子事情,大不大的?” 马巡捕自然不会把后头情况跟下边交代,只问道:“怎么了?” “今日我们几个把宋家小娘子带回来,才问了几句话,那些个太学生便找上门来了。” “胡闹!” 马巡捕一下子就拍起了桌子。 “既是没被瞧见,怎么会找上门来?这些个学生仗着自己会写几个字,整天管这个,吆喝那个的——巡铺办事,难道还由得着他们多嘴?!” 他骂了几句,到底紧张,忙又问道:“人呢?来了多少人?闹大了吗?打发走没?不行的话,看能不能同那太学学正通告一声,请人出面帮着压一压!” 这当头巡捕便道:“说是在她那订了早饭,半日没有送到,才找上门来。” 又道:“没有闹大,只来了一个,但他带了京都府衙的人上来。” 马巡捕的眉毛忽然抖了抖,声音一下子就低了许多,问道:“是府衙里什么人?” “我也不认识,只给看了左右军巡院的腰牌,又自说姓秦,叫秦纵。” 马巡捕忙问来人相貌,复又问对方态度。 得知一共来了三个人,竟有两个官差,还都是太学生请来的,其中一个姓秦的还穿了官靴,一身气派,马巡捕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巡捕察言观色,劝道:“我看那领头的不像是个寻常官差,多半有些职位在身,那些个太学生本就麻烦得很,就算自己没什么本事,谁晓得这个师长,那个朋友会不会认得什么达官显贵?” 又道:“前一向不是有个姓韩的学生,王公大臣,说骂就骂的,咱们这丁点大的地方,要不是真有必要,是不是别跟他们对上的好?” “我本就是为他们着想,不想给他们惹事!”马巡捕恼道,“就怕那些个学生见了个小娘子就走不动道,个个学着好汉帮忙出头,把小事闹成大事,才要把人叫来!” “那京都府衙来人也不像好惹的,我后头去问,好似府衙新上任了个判官也姓秦。” “小娘子着实生得俏,只怕哪个学生看上了,托亲求友搭个手也是有的,我怕她乱说话,也不好逼得狠了,正巧今日巡兵上门,后院一气把那摊子上的东西全买了,还叫她日后来咱们后巷摆摊,免得跟那些个学生凑一堆——马头,你看如何?” 马巡捕听得“秦判官”三个字,心中已是一紧。 若非那刁子钱实在给得多,要不是知道当真只是个孤女,没甚倚仗,他怎么可能为了几个钱,轻易搭这个手? 眼下既然发觉不对,他立刻就转了口风,道:“学生脾气也难惹!既然京都府衙都上门了,那小娘子本也没什么,只要不出去瞎说话,便由她去吧!” 轻轻巧巧,就把这事揭过了。 等把人一打发走,这马巡捕仍觉不对,又另寻了个人来问,果然与前头这巡捕所说差不离。 他转头便出了朱雀门,去得州桥方向,找了个熟人探话,只问那新来的秦判官可有带什么人一道上任。 那熟人同他老交情,想了想,道:“是带了几个人,不过也没甚要紧——府衙里头杂事成堆,他才那几丁人,顶什么用?还不是得指望我们这些个老人。” 马巡捕又问他晓不晓得秦判官带来的人都安排进了哪里,都是什么来历。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熟人道,“不过里头有一个年轻人也姓秦,叫什么秦纵,也不知同秦判官什么关系,安排去了左右军巡院,听说还是个公子哥,出手顶阔绰的,前次请喝饮子,都请到我这二门外的头上了。” 马巡捕一时手都抖了,谢过了熟人,当即回头。 他脚步匆匆,立刻让人把那刁子叫了出来,将那沉甸甸一方布包的银饼还了回去,也不说旁的,只说最近巡铺里头事情多,巡兵来来往往,上头也盯得紧,自己抽不出手来,这个忙就帮不了了。 退回去了银饼,马巡捕一下子就松了口气,回得朱雀门巡铺,又把先前那当班巡捕喊了过来,吩咐道:“罢了,我也是好心没好报,要是那宋家食肆的小娘子想到太学门口摆摊,仍旧叫她去吧,也别管了,这些个学生,沾不得一点!” 那巡捕听得这话,却是“啊”了一声。 “既是摆摊,摆在哪里不都一样?”他竟是忍不住劝了起来,“今日本来都说好了,叫那小娘子来咱们后巷摆,许多兄弟都说她那糯米饭、烧麦做得好,依我看,也不必去管,依旧叫她来,先摆几天摊,说不定摆着摆着,她只觉咱们这里好,就不肯回太学了!” “到时候,咱们也有好早饭吃,她也不去找麻烦,您也松一口气,岂不是好?” 这一番话说下来,那马巡捕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忍不住看了看对面手下,暗想:这人,到底帮我分忧,还是帮宋家女儿说话,嘴馋她那一口吃的? *** 朱雀门的马巡捕只要把银子退回去,就算是扔掉了烫手的山芋,一身轻松。 可抱着那沉甸甸银饼的刁子,犹如抱着一大捧烫手山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前次才被当家的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他不敢再用那等俭省办法,只好请了讼师帮着理了当日的买卖文书,果然捉出里头许多问题,又发现那契书上不少疏漏。 找出了不妥,自然要改。 但这一回京都府衙里惯熟的胥吏却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八十贯。 本来漫天开价,坐地还钱,自己不过还个价,对方直接翻了脸,只嚷着“你别杵着,我不搭理你,喊你们廖当家的来说话”。 办不好差事,还要上头出面,刁子自然怕挨骂,还没来得及说,此刻又添了马巡捕推脱的事,更要命了。 他只好苦着脸,紧着肉,去找了廖当家的。 这一回,廖当家的没有扇他巴掌,一个反手,就着还发烫茶水往他脸上一泼,骂道:“废物!” 刁子被烫得脸都痛了,却不敢擦,只好半跪着陪笑道:“当家的消消气!消消气!小的也没料想到会变成这样——从前都好好的,今次本以为小娘子好拿捏,谁晓得……” 廖当家气得脸上的肉都抖,喝道:“驴都比你机灵!为了省那一丁点钱,你给我惹出多少麻烦?!” 又问道:“那现在是要怎么办?” 刁子的头皮都麻了,道:“最好……最好是重新做三份契书,房契、地契都要快快改名,另有那买卖文书,也要添盖上楼务司的印。” “就这一点小事,刘二敢管咱们要一百二十贯钱。” 听得一百二十贯,廖当家的也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道:“不就是要钱吗,给他。” 刁子愣了,忙道:“当家的,真不是我小气,可要是开了这个口,一旦传了出去,将来再办其他事,岂不是人人都要比着这个来?” 又道:“况且今日您是没亲眼得见他那副嘴脸,叫小的滚就罢了,竟张口闭口就要当家的您亲去见他,也忒嚣张了!” 他还要再说,却听那廖当家的问道:“那你能办吗?” “办什么?” “给那契书改名字,添盖楼务司的印。” 刁子一下子就闭了嘴。 “你也知道自己办不了?现在知道办不了了?!早干嘛去了!”廖当家一边骂,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 刁子虽往后仰了仰头,没被那一脚踹实了,到底还是吃了半记,只觉得口脸剧痛,被踹踢出了一嘴的血,舌头一舔,门牙竟是都有些松了。 他唬了一跳,忙用舌头去舔,更觉松动,再不敢动。 “早叫你仔细些,不要不舍得钱!赶紧收拾了手尾,把那娘们送去吴员外府上才是正经,你再耽搁,看我不把你头拧下来当夜壶!” “他刘二是打量那宅子往日值钱,也不看看从前什么样,现下什么样,如今没了学生,还值个屁的钱!若不是场子开在对面,不好躲,谁他妈希得理会!” “要多少,都给他,等此事了了,看我怎么收拾!” 当家的发了话,刁子自然不敢再啰嗦,见对面人正在气头上,更不敢说什么太学生同马巡捕的事了,只好夹着尾巴,匆匆去找那京都府衙的刘二办事。 *** 刁子忙着去京都府衙,宋妙也正在出发路上。 她才走出酸枣巷半条街,就见那韩砺坐在前头一间茶坊门口,面前摆了壶茶,手捧几页纸,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宋妙只当做没有瞧见,径直走出去一段路,回头一看,就见对方已是远远缀在自己后头。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到了京都府衙。 韩砺自去报到,而楼务司中,那吏员核了宋妙姓名,叫她等着,去了后头库房,然而翻查半天,并未在对应架子上找到房契、地契,只觉奇怪,忙寻了管库人来问。 管库听得这话,也唬了一跳,忙去找了一同当班的。 对方知道是酸枣巷的宅子后,明显有些惊慌,只道:“早上好像刘哥说要查个东西,来领走了。” 都是衙门里头多年办事的,谁不知道其中必有内情。 那管库的有些不乐意了,道:“你我两个当班,他查东西,难道不用经我手的吗?也不用登记?” 又道:“眼下房主来了,怎么办吧?” 那搭头忙道:“放心,该是你那一份,跑不脱的,一会再说。” 又道:“我去催!” 一边说,一边飞快跑了。 吏员同管库等了半日,才等到那搭头同刘二匆匆赶了过来,果然带回来酸枣巷某某屋舍的房地契,另有房屋买卖定帖、正契。 管库的正要核验,却被边上那搭头一拉手,顿时了然,便只草草翻过一眼,也不多说,递还给了那来的吏员。 吏员取了文书,方才一走,那刘二便悄悄递给管库一个小布袋子,里头沉甸甸的。 管库打开一看,果然全是成贯的铜钱,满满一兜。 他默默收了,又问道:“今次是什么人,稳不稳妥的?别惹了麻烦上身。” “我做事,你只放心就是。”刘二笑呵呵,“只改了个把名字,又添了几样文书,那家也没什么人了,差不多能算是无主的东西,其余也全部打点妥当了。” *** 前头,等了许久的宋妙,终于看到了家中宅子在衙门中存的档案。 除却房契、地契,竟是簇新的房屋买卖定帖、正契俱全。 如若按着这存档,如今酸枣巷的宅子,就已经不再姓宋了。 宋妙先不着急,只仔细去对那买卖文书。 卖家果然是为宋大郎,还有他的签书同按押的指印。 她随身就带有家中地契、房契抄本,另又抄有当日宋大郎改姓文书,里头文字,指印虽是依样画葫芦,空有个形貌,但此时取出来逐一核对,哪怕肉眼也能看出,实在是两模两样。 但如今宋大郎早死无对证,自然无法再拿文字、指印来举证。 不过也正因为宋大郎死无对证,使得这纸上还有另一样更明显的谬误。 宋妙的目光落到了那买卖文书最后。 彼处写的是这一份契约拟定的日子。 正月十八。 这日子宋妙记得实在太清楚。 既是宋大郎停灵的日子,也是一群地痞上门讨要宅子的日子。 而前一天,仵作才出了宋大郎失足落水而死的确验文书。 试问一个棺材里的死人,怎么还能买卖房产? 再一说,便是他自己掀开了棺材板,爬起来硬要卖,这房子此时屋主还是宋淮舟同宋妙二人,与他并无干系,也没有办法卖。 但能跟衙门胥吏讲通道理吗? 宋妙试了试。 “官爷。”她问,“我与我长兄是屋主,眼下并不知情,但宅子已经被变卖,请问能找谁人更正?” 那吏员皱眉道:“你说你是屋主,可有证据?” 宋妙取了那誊抄的副本给对方看,又解释了家中情况。 那吏员听完,果然将抄本扔了回来,道:“我这里只认衙门存档,至于你家中事情,买卖争端,却与我无关,要是不服,先找讼师上衙门打上一年半载官司,等赢了,拿了判书再来同我说话——其余解释,都不管用。” 说完,又催宋妙道:“你看完没有,要是看完了就别耽搁时间,后头还有大把人等着,这房契地契我要收起来了。” 他连着催了三四回,语气一次比一次难听。 从来都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宋妙所剩的时间不多,囊中羞涩,更不可能把指望放在打官司上。 按着她从前计划,此刻确认之后,等到太学公试结束,便要去找那些个太学生,托他们帮着打听这房屋之事,可有什么解决办法,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处乃是借势,并不需要他们真正把事情解决。 那些个太学生也好,后头南麓书院的学生也罢,吃了这些个糯米饭、烧麦后,多有热心的,也有与她交好的,尤其程子坚等人,人品甚佳,哪怕并无权势,却不妨碍他们一腔热血和好心。 或许有人会去找朋友,找师长,找同门。 找的人多了,只要风声传得开来,就算是起了势,不怕背后的人不忌惮几分。 等她再攒点银钱,还可以再去买些文章——或许不用买,也有人会愿意主动帮忙写。 文章多了,街头巷尾议论多了,难道还怕上头不知道? 此处可是京城! 一篇文章,便能叫曹相公自请罚俸。 自己就算请不动那韩砺,有个十篇八篇的文章在外头传扬开来,只是要讨个公道,不至于那么难吧? 这是办法之一。 如若实在不行,她还有其余后手,只要一样样试,不怕最后闹不大。 左右她此刻才是真正光脚的,那等想要宅子,想要她人的,才是穿鞋的。 此时此刻,被那胥吏又催又撵,宋妙不慌也不忙。 文书既然有问题,那她一个孤女,什么都不懂,当然就得找人来请教! 太学生们正考试,本来是要等他们考完试再说的。 但眼下不是有一个不用考试的吗? 这一个中午才吃了她的柚子皮酿,笋酿,很是满意的样子,还客客气气,想要在她这里搭伙吃饭。 既然喜欢吃,那她可以多做。 喜欢酿菜对么? 随便什么落苏夹、藕夹、田螺酿、豆腐皮酿、瓠瓜酿,另还有那些个乱七八糟菜,等到了季节,都可以做嘛。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韩公子,吃了我的菜,问几个问题,不过分吧? 少不得就要从你开始请教啦。 (本章完) 第58章 霹雳 第58章 霹雳 后衙。 韩砺手持调函前去报到。 衙中吏员早得了交代,不敢怠慢,立刻将他带去了左右军巡院,准备面见右军巡判官秦解。 时值下午,甚是忙碌,秦解的公衙只半掩了门,不单里头有官差禀报事项,外头也有好几个人排着队。 那吏员犹豫了片刻,先请韩砺在外稍等,自己则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来了个生人,相貌、举止又如此出挑,前边排着的人本就干等,闲着无事,少不得回头来打量。 韩砺从不怕人看,便拱一拱手,当做行礼。 众人也做回礼,也有问他来历的。 等得知是借调而来的太学生,一干人等个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排在此处的,自然都是府衙里干活的。 京城人口百万之巨,每日光是偷盗、抢掠就不知凡几,至于其余民、刑事,更是数不胜数。 秦解身为右军巡判官,掌治安、逮捕、审讯、羁押等事,在其手下当差,也只好用“当牛做马”四字形容,活从来是干不完的。 但眼下,这里来了个白捡的太学生。 若能分到自己头上,哪怕帮不得什么大忙,便是只在衙门里补补档案,做做内务,跑跑腿,也能多个人用啊! 听他自称姓韩,名唤正言,有人就笑着过来搭话。 “小韩要来多久?不妨到我这看看,你来得正好,正是要整文正档时候,跟着理一理,能学不少东西。” 一旦有人开了口,边上便有要抢苦力的,忙问道:“正言,你是哪一斋的,在太学中主学的什么?算术如何?” 韩砺微笑道:“小子学得杂,与旁的门类相比,算学只是粗通。” 但那问话人根本也不在意他算学好不好,只是以此为借口而已,立时又道:“粗通也行,录司也正缺人,好几处监狱都要清点,检校库也正盘核去年公储钱,你可以来帮着打打下手嘛。” 但也有对太学有几分了解的,甚是奇怪,张口问道:“你是太学哪一舍的?我那妻弟也在太学读书,正要公试,今次要是考好了,便能内舍晋入上舍——这样要紧关头,你怎的不好生温书,反而被借调来府衙?” 又问:“你只今日来报到?日后还来不来的?” 这问题一抛出来,前头问话的好几个人都闭了嘴,只等韩砺回答。 京都府衙不是头一回借调学生了。 既借调过太学生,也借调过国子学学生。 如果借调到寻常背景的太学生,当然是可以随便使唤,但要是遇得一两个只是来镀个履历的,报到之后,平日里连面都不露,就十分讨嫌了。 韩砺还未答话,那半掩的门从内拉开,一人笑着走了出来,叫道:“正言,你来得正好,趁着郑官人在,我带你去见一见他。” 竟是那右军巡判官秦解。 他一边说着,见得外头排着的几个人,略作迟疑。 韩砺便道:“官人这里公务要紧,且先忙着,我的事也不急,一会再说。” 秦解也就没再推脱。 几个排着的连忙依次进去,该签字的签字,该说事的说事,一时说完,秦解便急急出来,带着韩砺就往外走。 签完字、说完事的差官们见得秦解这般态度,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这又是哪一位高门子弟?” “好端端的,大把地方可以给他镀一身金,何必来府衙。” “打府衙出去,听着像是真做了事的,估计以为比去礼部、宗正寺之流的好听吧?” “必定又是报个到就走的,害我白高兴一场。” 那妻弟也在太学读书的哈哈一笑,道:“抢啊,刚刚还抢得起劲,现在你们怎么不抢了?这借调的太学生,便让给诸位吧。” 其余人立时跟着互相谦让起来。 这个说给你,那个说我不要给他,唯恐最后把这走关系的学生丢到自己手上,白占掉一个名额,将来不好再要人。 *** 这里一众差官杞人忧天,那一头,秦解带着韩砺一路走,却是一路介绍起京都府衙中诸位官人情况来。 如今的京都府尹十天半个月都难得在衙门露一次面,不过是个挂名,负责公务的乃是权知京都府事郑伯潜。 “郑知府同曹相公是姻亲,他家女儿嫁给了曹相公的内侄。” 秦解意有所指地提醒了一句。 韩砺应了一声,并不以为意。 曹相公的枝脉在朝中多了去了,他才没有闲工夫去一个个理会。 他头一次撰文骂人时候,还时不时遇得有那借机说为难话,做为难事,想让他下不来台的,好以此谄媚贵人。 但他既然敢骂,又怎么会是听任人欺负的。 读这些年书,跟着先生游那些年学,又各处做过些事,个个以为他只会骂人? 抓了机会捉了错处,杀鸡儆猴几次,自然就会安静了。 秦解正说话,后头却是匆匆来了个差官,追到跟前,忙叫道:“秦官人,有一份文书要您签批。” 一边说,一边把文书同笔都递了过来。 秦解接过,翻看了两眼,本来要签,那手上却是忽然一顿,问道:“怎么只是查个宗卷,还要我签字了?” 那差官忙道:“架阁库那边说咱们近来调阅的宗卷太多,催得又急,他们忙不过来,以后要提前一天打个文书上去,由官人您批过了,他们逐层审批妥当,才好给我们去找。” 秦解皱了皱眉,问道:“那要批几天?” “不好说,要是运气不好,批个两三天也是有的。” 秦解看了一眼身旁的韩砺,没有说话,只飞快把字签了,交还给那差官。 韩砺只做未闻。 两人很快到了权知京都府事郑伯潜的公衙外头。 见郑伯潜的过程非常顺利。 这一位郑知府多年为官,说话和和气气的,先夸韩砺学问,又夸他恩师,只说自己年轻时也曾得过傅老先生指点,受用良多,最后还叫他在此处多多发挥所长,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去找秦解,秦解解决不了的,就来找他。 一时客客气气见完,秦解才走出屋子没几步,就被那郑伯潜又叫了回去。 秦解匆匆返身,还不忘交代韩砺:“你在这里等一会。” 等进得里头,却听那郑伯潜道:“险些忘了一桩事——前日府尹来时特地催问了好几回,说是元宵节走丢那许多妇孺,连后廷都有所耳闻,太后连番过问,他也不好交代,你这里有什么进展没有?” 秦解道:“下官正请城内巡兵、巡铺一道四处搜查,又调用了许多得力巡检,只求早日能有好消息。” 郑伯潜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也不是我为难你,事情拖了这许久,若是再没个结果,我也没法交代——过几天就是寒食节,府尹必定会入宫,你自家看着时间。” 秦解只好诺诺连声。 郑伯潜又问了几桩事情,等差不多了,复才道:“秦判官初来乍到,自然是一心想要做事,但有时候既要注意进展,也要注意分寸,同僚之间,还要多多沟通,免得引得什么误会。” 他说到此处,还特地提点了一句,道:“我只白嘱咐一句,你不要多想。” 这一句,说了还不如不说。 秦解也是从州县一路爬上来的,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立时反应过来,试探着道:“是下官做事时候太急,有几回要查对档案定案,催得紧了些,架阁库里边人手不够,可能由此生了误会。” 郑伯潜没有否认,只又说了几句,才放他走了。 门没有关。 京中公衙的屋舍从来少有当权者愿意拨出公孥钱来修缮的——修好了,过不得两年,自己又要换个差遣,等于是拿自己任内的钱,便宜了继任者。 破门、木窗,哪里挡得了什么声音。 韩砺站在外头,哪怕不刻意去听,也把里头对话尽收耳中。 等见得那秦解出门,他装作无事发生,跟在了对方身旁,落后半步,同对方并肩而行。 秦解先说了几句衙门中事,见左右无人,便道:“正言,我也不瞒你,京都府衙中人事复杂,千头万绪,我而今手头得用的人不多,恨不得把他们一个掰成两个用。” 他顿一顿,又道:“难得你来了,不用我多说,你且看两天,哪里插得进去手,便从哪里着手,若有要我出面的地方,只管说就是。” 韩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秦解见他没有主动的意思,便又道:“自我来了,外头不说,便是府衙里头各处也流程不甚方便,我手头事多,实在腾不出功夫打理,你从前在潭州时候不是也给傅老先生搭过手,不妨来看一看?” 韩砺没有应,却是把那酸枣巷的事情简单说了,又说了辛奉的交代,最后道:“凡事有始有终,我先要把那一处案子跟完,再说其他。” “一个赌坊,虽也算是个要案,可有辛奉带着人跟也就够了,你在那里做什么?难道还要一道去盯梢不成?” 秦解不解,只催道:“衙门里头的才是要紧事,那酸枣巷也只有一个案子,这里被人卡着流程,不知多少案子都推得慢了。” 韩砺不紧不慢,道:“世上哪有什么一蹴而就的事,自然要先做完一桩,再做一桩。” 又道:“我不过是个太学生,又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秦兄,你当真太看得起我了。” 他如此推脱,自然不是没有原因。 梳理流程,少不得先要了解流程。 要是按部就班,照着秦解的安排来做,光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章程吃透,少说都要十天半个月,再要理顺,不知又要费多少功夫。 他借调而来,本就是为了躲那文字之事,自然不会主动跳这样的坑当牛做马。 蠢人才做蠢事。 秦解自己手软,要做蠢事也就算了,还想要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把他叫动,未免也把他的劳力看得太便宜。 况且他虽然只来了半天不到,见微知著,已是足够看出这府衙中山头林立,便是把那所谓“流程”理得顺了,也未必有人肯听这一位秦官人的话。 两人一路走,那秦解一路劝。 等到了他的公衙,眼见劝不动,他只好道:“我其实已经安排了人在着手梳理府衙流程,想着今后办差能省点力气,缩短些时间,只到底干活的多是生手,做得甚慢,小半个月了,也没甚进展,正言,还是要你带一带。” 他说着,从桌上把下头整理出来的文书递给了韩砺。 韩砺接过,只简单翻了几份,便道:“他们再如何是生手,好歹已经来了几个月,我又如何比得过?” 秦解道:“以你才能,又何必推脱。” “并非推脱,我只问,便是急切之间,做出来了个简单流程,这东西要各司各部相互配合,旁的部司肯听吗?”韩砺问道。 秦解道:“先做出来,自然就能拿去同郑官人提,若是连个章程都没有,怎么叫他们来听?” “你做的,他们怎么肯听?若只是为了行事方便,节省时间,何必要费这样多功夫?你只叫那些部司自己去简化自己流程,岂不是更快?” 秦解叹一口气,道:“你怎么说起这样学生话了——我若能叫得动,何苦自己来做?” 他那语气里中,甚至有夏虫不可语冰的无奈。 韩砺看着他道:“客客气气地说,或许没人理会,行个霹雳手段,自然就叫得动了。” 秦解冷笑,道:“那我等你行给我看!” 但他到底也不能强按牛头喝水,最后也只得道:“我先点人给辛奉去盯那酸枣巷赌坊的案子,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你那一处有了结果,还是早些回来,多少也给搭个手。” 韩砺敷衍着应了,趁着他在此处安排,复又出了后衙,去往前衙。 *** 宋妙在楼务司中耽搁了半天,等誊抄好了存档的契书副本出来,早过了和韩砺约定的时间。 她匆匆出来,果然见对方在原本商量好的地方站着,忙上前打了个招呼,又歉声道:“出了点意外,耽搁了不少时间,劳烦韩公子久等。” 韩砺便道:“不着急,衙门点人也要时间。” 又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宋妙正等他这一句。 她摇头道:“没有办妥,遇得一件奇事,楼务司的官爷叫我先去同买家商量,还说要是商量不好,就要上衙门打官司了。” “幸而眼下有韩公子在此处,劳烦问一问,要是有那么一个人,他昨日死了,死得甚透,衙门已是出了验确文书,那这人死后签字画押的文书,算不算数的?” 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韩砺却是立刻反应过来,回道:“你家宅子买卖文书的日子不对?” 宋妙点了点头,先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复又将自己誊抄的文书副本取了出来,一一指给韩砺看,最后道:“敢问韩公子,这官司若是打起来,我有几分胜算?能不能打?” 又道:“我听人提过,太学边上设有律学,常有先生前去讲课,韩公子可有熟人?若有,不知方不方便帮忙引荐一二?” 韩砺把那文书反复翻看,又问了许多问题。 宋妙一一答了。 韩砺想了想,道:“宋摊主若是信得过韩某,不妨把此事交由我来解决,快则三五日,慢则七八天,便会有个结果。” 宋妙听得一愣,复又一笑,道:“我若连韩公子都信不过,还有谁人人品能信?” 又道:“若能不打官司,当真谢天谢地——我家中境况,公子尽知,实在无钱,也没那功夫。” 说到此处,她双手合十,轻轻一拜做礼,复又问道:“大恩实在难言谢,韩公子帮着出这样大力,我当如何回报才好?” 韩砺闻言,却不说什么“事情还未办好”“犹未可知”“日后再说”等等话语,只答道:“若说回报,早上已是问了——宋摊主,我这几日借住舍下,想要搭个伙,也不用单做,只辛苦帮着添两个菜就好,不知方不方便的?” 这样好人要搭伙,这样好事,便是不方便也要方便,更何况只是举手之劳。 宋妙一口就应了。 而那韩砺拿了她手中各色文书抄本,只说自己要晚些回去,今晚不必备自己的饭菜,另给宋妙安排了一人跟着,自往后衙去了。 宋妙出了衙门,仰头一看,天边阴沉沉的,天色深暗,又渐渐起了风,像是将要有雨。 即便被冷风吹着,又见那天阴,她的心情却仍旧很好。 不过七八天,有什么不能等的? 哪怕这韩公子最后解决不了,原本的计划,仍旧可以用,并没有耽误一点。 但要是当真能解决,就是个大大的意外之喜。 宋妙往回走,一边朝路边看。 恩人虽然晚上不回来吃饭,但还是最好要做点什么,表表心意的吧? 然而她一路走,或许是天气不好,又大下午了,不少摊贩都急着收摊回家,也没见到什么东西好买,倒是路过粮铺的时候,见那门口正把木招牌往里头收。 宋妙一眼就看到了写在最后的莜麦和雀麦。 多谢一扇夜子亲送我的桃扇一把,黄色天蝎宫亲给我的香囊一枚,书友20210301105364913388送我的平安符一只:)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一枚,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3= 不好意思最近都有些晚。 (本章完) 第59章 懂事 第59章 懂事 家里这许多官差要日夜轮值,韩砺自然也身在其中。 要只是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谁也挨不住。 宋妙原本想着,或许可以帮着做些零嘴。 可再一想,零嘴禁不住吃,况且当差的时候,也不怎么方便吃东西。 思来想去,倒是可以做一点提神的饮子。 单喝茶水太寡淡,还容易饿,那韩砺既是关中人,多半饮食喜好偏向陕关一地。 正好此刻见得这雀麦和莜麦,很适合做一个关中饮子,唤作甜胚子。 雀麦又叫燕麦,莜麦此时另有一个名字,唤作青稞。 青稞性平,味甘,可以健脾益气,燕麦则养肝明目,两者都是好东西。 以此为底,只要再添一点茶叶进去,就可以令人精神半天。 宋妙上前问了价。 价钱也很合适,尤其那燕麦,本是马匹嚼料之一,非常便宜。 这个成本,完全可以一次做多些,给早饭摊子也添一个甜味饮子。 她索性买了一大袋,提着回了家。 这一回刚进酸枣巷,天上便响起轰隆隆雷声,继而大雨如注。 随身没有带伞,宋妙只好扶着那一袋子粮食顶在头上,顶着顶着,忽然就想到小时候跟娘亲出去玩的场景。 当时本来是要到后山的荷塘找藕,母女两个下塘踩了一身泥,脏兮兮的,最后只摸出来几根断藕,仍觉好玩,看得跟宝贝一样,高兴得不行。 结果回家路上,路遇大雨,两人就回身摘了大大的荷叶,顶在头上遮雨。 娘亲调侃自己是泥猴子,又说她是小泥猴子,还说老天突然下这个雨,是特地来帮她们洗身上泥巴的。 往事如梦,历历在目,哪怕只是回想,依然很快乐。 娘亲喜欢吃藕,尤其喜欢那炸的莲藕肉丸子、醋溜藕尖,另还有藕夹并那排骨藕汤。 可惜现在还不是吃藕的季节,不然她想家时候,可以一样样做来。 藕丸子油香鲜甜,醋溜藕尖脆爽开胃,藕夹酥脆鲜香,排骨藕汤香浓粉面,俱能与天地父母尚飨。 想着从前事,宋妙的脚步却没有停,眼看宋家食肆就在前方,她才要掏钥匙,却见门口处有个妇人带着小孩,正在屋檐下躲雨。 见得宋妙回来,那妇人忙把坐着的女儿拉到一边,歉声道:“打扰小娘子了,等雨小一点,我们就走。” 听她口音,像是南边来的,此时满身都湿了,一头一脸也都是雨水,看着非常狼狈,衣服破旧,连那鞋子都脚趾头位置都穿了孔。 一旁那女儿只有四五岁模样,个头矮小,瘦巴巴的,头发特别稀疏,此时虽然是被母亲拉着,依旧很局促,垂着头不敢说话。 那妇人脚边放着一挑担子,不像是进城卖的东西,倒像是包袱细软。 宋妙便道:“没事,这里尽可以随便躲雨,不用着急走。” 她说着,便放下头上顶的袋子开了门,复又提了那袋子进去。 一人独居,又是正值天黑,若是平常,她可能还会多思量几分,但此时家中都是官差,并不需要担心安全。 宋妙先进得杂间,跟里头的巡兵轻声打了个招呼,复才出得正堂,捡了张条凳,开门出去,打算给那母女两人坐。 然而一出大门,却见那小女孩捧着双手站在门口,一副想要敲门,又不敢的样子。 宋妙便蹲下身子,轻声问道:“怎么啦?” 那小女孩仍旧不敢抬头,又不说话,只把手捧得更高了些,举到宋妙面前,又转头去看她娘。 边上那妇人道:“傻子,你自己说。” 小女孩吸吸怯怯好一会,方才又举高了手,对宋妙道:“给你的。” 宋妙一怔,伸了双手过去盛,却见手中竟是接到了半捧燕麦。 “刚才掉了在地上,我捡起来的。”那小女孩指了指地面,复又蹲了下去,在地上仔细地找。 宋妙回头一看,果然门后那装燕麦的布袋口子有些松了。 想来本就绑得不够紧,又被顶在头上一路,束口处已经开了,但她没有留意,放下来时候,不小心洒出来一小抓粮食。 此时那小女孩在地上又摸了片刻,再拾起来一二十颗燕麦,如珍似宝地举起来又要还给宋妙,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小声道:“这个雀麦,人也可以嚼着吃的,我路上捡来吃过。” 她一边说,一边竟是咽了口口水,看着手中燕麦,很是舍不得的样子,但到底还是送了出去。 那妇人听到这话,又见女儿反应,甚是尴尬,忙叫道:“小莲!” 小女孩缩了缩肩膀,怯怯一笑,跑了回去。 她的脸很瘦,几乎没有血色,嘴皮很干,一副很久没有吃饱的样子,但动作很乖,又试探又小心。 宋妙的心像被什么小动物轻轻地撞了一下。 太懂事了,让人心中生怜。 她道了谢,把那燕麦收回原本的布袋里,又将那条凳拿出去。 那妇人拉着女儿不住道谢,方才坐了。 见母女两个一身湿淋淋,宋妙便取了干净布巾出来给她们擦拭头发、衣服。 那妇人几乎是不停地道谢,却把那布巾推了回来,道:“不用了,我们娘两身上脏,别污了这样好的布。” 又道:“我也有,我也带了。” 说着从那挑担里取了粗布出来。 那粗布已经破成有些丝丝缕缕的,但洗得很干净。 她忍着尴尬,先给女儿擦了头、脸,又擦了衣服上的水,才给自己擦,快快擦完,复又向宋妙道谢,最后问道:“小娘子,这里是不是太学?我敲了半日门,不知道为什么,里头都没有人应。” 宋妙顿时反应过来,这母女两多半是走错路了,便答道:“这是南麓书院,平常后门是锁住的,不能进出,太学隔了一条街,要从这巷子出去……” 她给对方指了路,又多问了一句,道:“是来找人的吗?” 那妇人点了点头,道:“来投亲的。” 语毕,却是十分羞耻,一句也不愿多说的样子。 宋妙便没有再问,回去取了两竹筒淘米水,另还有一小盘炸裹子出来给她们吃喝。 母女俩坐到雨停了,那妇人又从挑担里取了布巾把条凳擦干净,给宋妙搬到门口,隔门冲她道谢,方才挑着担告辞。 等两人走远了,宋妙方才把门关了。 那两个竹筒也摆在条凳上,里头的淘米水已经喝得一滴都不剩,炸裹子却是吃得非常克制,几乎没怎么动。 宋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复才将东西全数收起来。 见她关了门,杂间轮值的巡兵便走了出来,道:“宋小娘子,后头给你留了饭,还热着。” 宋妙道了谢,正要去后院,却听得杂间里不知谁咳嗽了两声,这巡兵把手先去摸鼻子,又摸下巴,最后也跟着咳嗽了一声,方才问道:“宋小娘子,明日……明日你还做不做菜的啊?” 他说完,像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忙道:“实在那外头做的,比起小娘子做的,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宋妙笑了笑,道:“我原是想添两个菜,也不好总白吃那秦官爷的,只是怕他以为我不给面子,不高兴。” 宋妙这话方才落音,就见一人几乎是从杂间里蹿了出来。 “我只是不好意思麻烦宋小娘子,哪里会不高兴!我高兴都来不及!” 却正是那秦纵。 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间要取荷包,又道:“做饭又费时又费钱,我来补贴……” 宋妙忙往后退了一步,正要拒绝,那辛奉却从杂间走了出来,道:“你掏钱,宋小娘子怎么好收,不用你给,到时候按人头统了,到时候衙门一并来做结账就是。” 又对宋妙道:“小娘子也别推拒了,你不收钱,我们也不好意思吃,只怕传得出去,要被人戳脊梁骨。” 边上两人忙也附和,道:“衙门的钱,你有什么不好意思收的?” 既然如此,宋妙便应了。 两边就此说定,她每日视情况给众人做两个添菜,不拘肉菜,若是有事,提前打个招呼便是。 只此事定下,她本来答应那韩砺这几日搭伙作为答谢,眼下这答谢由衙门会了账,倒是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本来日后也要回报,此时也只能将来再看了。 一时吃过晚饭,宋妙便取了那燕麦、青稞出来。 进粮铺里的谷物本来就已经提前晾晒过,她简单洗了,拿水先泡着,正处理明日出摊食材,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此时天色已黑,官差都从后门走,本不应当有人从前门走,她正觉奇怪,还以为是那对母女回来了,就听得那敲门人道:“宋小娘子,是我,你朱婶子。” 宋妙一愣,开门一看,果然是朱氏。 朱氏拿了油伞,又背了个大大包袱在身后,笑呵呵的。 宋妙忙把人让了进来,问道:“大晚上的,婶子怎么来了?外头还下不下雨的?” 朱氏道:“一阵大一阵小的,不要紧。” 又笑道:“老孙说你这里才遭了贼人,一个人在家,多半要怕,叫我带了铺盖来陪你睡几晚上。” 她声音一惯中气十足,这一嗓子更是气血雄厚,叫得里里外外,都听得清楚。 宋妙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也笑着道:“婶子这样好意,我就承情了!” 一边说,一边把门关了。 等她一转身,就见朱氏在边上笑眯眯道:“我今晚同你睡。” 朱氏说完,又悄悄拉过她的手:“你孙叔得了人交代,说这里有官爷来办案,人挺多,还都是男的,你一个女子不甚方便,叫我来陪一陪。” 宋妙心头一暖,回挽了对方胳膊,轻声道了一声“多谢”,又把人引到后头院子里,开了自己房门,帮着摆了铺盖。 因见朱氏头发湿漉漉的,裙角、鞋子也湿了,忙拿了布来给对方擦,又问她冷不冷,要喝什么。 朱氏道:“你不用管我,只去忙你的。” 说着把她撵了出去,自收拾东西不提。 宋妙便也不啰嗦,返身正要回前堂,却是听得“阿嚏”的一声,原是朱氏在里头打了个喷嚏。 此时天气将将回暖,早晚偏凉,被雨一淋,最怕着凉。 其实最好喝点姜水,发一发汗,但晚上要是临睡前喝多了水,又容易起夜。 宋妙正想着,就见有人开了后院门,举着灯笼从外头进来。 好巧,是那孙里正。 她忙上前相迎,道了谢,又指着自己房间道:“婶子已是到了,多谢孙叔这般照顾我。” 孙里正笑道:“我哪里想得到这么仔细,是那韩公子晌午交代的。” 又道:“果然读书人,就是周到。” 说完,他问道:“家里来不来得及烧两锅热水的?方才雨大,有几个弟兄不好躲,都淋湿了。” 正说着,后头又陆陆续续进来两个人,果然浑身落汤鸡似的。 宋妙忙道:“灶上坐了热水,先拿来用了,我再补一点。” 她去前头烧水,一边烧,一边又起了口小锅,拍了姜,又丢了块黑进去。 巡兵、差役们要轮值,守前半夜的自然尽可以多喝点姜汤不打紧,轮后半夜的却不好喝。 发汗驱寒的东西,姜自然是上品,不好多喝水,那就做点旁的。 今日正好那北枝送了老一大竹筒牛乳来,牛乳不能久放,既如此,索性一起用了,同姜汁一起做个姜撞奶。 姜撞奶解表散寒,行血止咳,既不占肚子,也不全是汤汤水水的,正合她现在的要求,况且原料也简单,只姜、牛乳、绵白三样即可。 因那姜水要煮一会才出姜味,趁着空闲,宋妙取了几大块老姜出来削皮切末,用纱布包着拧出浓姜汁来,分到各个小碗里,又将绵白添进牛乳里头。 牛乳容易糊锅,她也没空时时搅动,便将其装进一个细长口的壶里隔水去蒸,蒸得透了,才又开盖。 等那牛乳温度稍降下,透过壶口,见得边缘处微微气泡,她便用布包着提了起来,高高抬起,冲着那些个装了浓姜汁的小碗高高浇撞进去,拿碗盖盖好,便去忙其他的了。 小半盏茶功夫过去,那姜水将将熬好。 此时朱氏换了身干净衣服鞋子,出来道:“你忙什么哩?我来搭把手!” 宋妙度那姜撞奶已经成了,便捧一碗给那朱氏,笑道:“没甚要忙的,正好做了个姜汁撞奶,婶子尝尝味道,可以驱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小碗的碗盖揭了开去,又取了一个瓷勺过来,随手放在碗中。 朱氏听说宋妙做了吃食,顿时满脸带笑,等接过那小碗,那嘴更是要笑咧开一般,只道:“我先喝了再来给你搭手!” 说着,不用宋妙招呼,自己就走到了一旁的条凳上,先松了松脖子,又左右松了松肩膀,最后抖了抖腿,方才咳嗽两声,端正坐了下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宋小娘子做的东西,当要好生地吃,不好马虎。” 宋妙听得直笑,道:“哪有这么玄乎,不过是个甜口小食而已!” 朱氏更高兴了:“我最好甜口!” 说着,她正要取了勺子去盛,却是忽然“啊”了一声。 那勺子并没有沉在碗底,而是很舒服地躺在了所谓的姜汁撞奶上,只稍稍陷了个薄薄的勺子底在其中——这奶,竟然是凝固起来的。 白瓷碗,白瓷勺子,姜汁撞奶也是乳白色的,像一方正合大小的羊脂白玉睡在瓷碗当中,表面光滑得跟铜镜似的,一点气泡、裂痕都没有,漂亮极了。 朱氏先前听得是姜汁撞奶,顾名思义,本以为是拿姜汁兑到牛乳之中,必定还是拿来喝的,此时实在有些意外,忍不住用勺子轻轻地挖了一勺。 很细嫩,几乎是勺子一碰,就破开来。 破开也不是完全成块的形状,而是先成块,不过几息功夫,就慢慢塌化下去,质地是细嫩的、柔软的,又介乎与凝固与半凝固之间。 光看着就很嫩滑。 这样嫩滑的一口,被朱氏狠狠地送进了嘴里。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灵感之光一道,妄行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_^ 谢谢潇湘书友835512亲送我的香袋一只,妃妃a亲给我的平安符一枚:) 感谢书友20250308195026824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3= 谢谢大家送我的月票,推荐票,各种票票哦,也很高兴大家来评论区跟章末找我玩~么么哒 (本章完) 第60章 拖沓 第60章 拖沓 一入口,根本不用牙齿,连舌头抿都用不上,那一小勺姜汁撞奶就自己半化在了朱氏的嘴巴里。 她真真正正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口感,比起豆腐还要嫩上许多倍,几乎是不成形状的,但又有半凝固的触感。 先尝到的是牛乳味和甜味。 牛乳味很浓,甜味也很明显,但她还没吞进喉咙,姜味就已经弥漫开来。 老姜本来很辛辣,但那辛辣眼下被牛乳包裹着,又有绵白的甜味压着,刺激舌头的辣味就变得极温和,偏又很醇厚,和着凝住的牛乳化在舌尖、舌根,浓、香、甜,却不腻。 姜辣味和甜牛乳的味道是互相交织,又互相中和的。 等咽进去肚子,那姜味又从胃里慢慢地烧了起来,带着暖洋洋的感觉,往四肢百骸走去。 朱氏一口接一口,先还认真想要慢点吃,慢慢品,吃着吃着,仿佛只尝出个滋味,那一个白瓷碗连碗底都被勺子给刮干净了,再无一点剩。 把那勺子在碗壁又用力旋刮了一圈,放在嘴里抿了半天,再抿不出什么滋味后,她才回过味来。 ——这么小一碗,也太不禁吃了吧! 碗空了,嘴还馋着,胃也还能装,朱氏忍不住往灶台上看。 那里还摆了许多碗,长得跟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样,还带着盖子! 应当还是满满当当,原生原煮,没有被吃空的吧?! 可朱氏毕竟不好意思再讨要,只得旁敲侧击道:“这姜汁撞奶当真好吃!我吃了,原本那脚冰凉,此刻已经暖和了半身!是怎么做的?等我回家也学了去!” 宋妙便把那做法同她说了,又道:“其实最好用水牛乳,不过京城难得水牛,寻常牛乳也足够用了,只要姜够老,那牛乳热得恰好,便能撞好。” “那装牛乳的壶口要抬高些,最好壶嘴小一点,从高处撞进碗里,才好把那姜汁同牛乳冲均匀了,容易凝结。” “若是凝不成,还有一个补救法子,你把蒸锅烧热,撤了柴禾,只留余火,将那姜撞奶隔水极小火蒸上个小一刻钟,也能再凝成酪状,一样好吃。” 朱氏仔细听了,那眼睛不自觉又斜到了灶台上的瓷盖碗上。 要是可以,真想再吃一碗…… 她这念头正如同百爪挠心似的,眼见再难忍耐,才要张口,就见丈夫从后头走了出来。 孙里正才擦干净身上雨水,本是想要过来替班的,见得自家媳妇手中拿个碗坐着,好奇问道:“在这吃什么呢?怎么你还有独食了?” 宋妙笑道:“姜汁撞奶。” 又道:“我见大家淋了雨,便做了些姜汁撞奶,可以拿来祛寒,这是人头碗,个个都有份。” 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小锅,道:“还煮了一锅姜水,待会就放在灶上温着,诸位想喝的时候,自己随意来盛一碗就好,一样也是驱寒的。” 姜水人人喝过,但姜汁撞奶,孙里正还是头一回听到,忍不住问道:“这姜汁撞奶是什么东西?” 宋妙就给他捧了一碗。 他忙就要上前去接,还没走到跟前呢,忽然见得一双手插了上去,虎口夺食一般,飞也似的把那碗接走了。 孙里正一愣,抬头一看,就见朱氏双手捧碗,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老孙不爱吃甜的,这人头碗我帮他吃了!” 一边说,朱氏还指了指灶台上那一锅,对着宋妙道:“他喝那姜水就好!一会我给他盛!” 又道:“你且忙你的,不用管,这里交给我就是了!” “谁说我不爱吃……”孙里正这一句话刚说到一半,那“甜”字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朱氏的一双眼招子硬生生憋了回去,再不敢啰嗦,委委屈屈看着那一个碗改了姓,慢慢挪进了里间。 两口子打嘴仗,宋妙自然不会去掺和,只笑笑,自回后院忙去了。 她一走,那孙里正立刻又从里间跳了出来。 “你这娘们!”他忍不住小声骂道,“人家宋小娘子都说是人头碗,你吃了自己的不算,还要抢我的!” “前次是谁抢了宋小娘子给我做的反沙芋头?害我一块都没吃到!我跟你说,这事没完,你不还,老娘记一辈子,时时要拿出来说的!”朱氏当场反击。 孙里正立时就熄了火,忙看了看杂间,低声道:“你小声点,官爷们都在里头呢!” 朱氏这才放过了,问了里头人数,拿托盘装了姜汁撞奶,叫丈夫送进去,又道:“等他们吃完了,你记得帮着收出来,别叫人家宋小娘子最后又要自己去收尾。” 孙里正叹着气,捧那托盘送了进去。 他进门先数人头,果然盘中一碗都没有多,心下一苦,但仍抱着侥幸问道:“宋小娘子做了些驱寒的东西,有姜水,没那么甜,还有一样放了老多的吃食——你们有谁不爱吃甜么?” 里头巡兵也好,衙役也好,中午都吃过宋妙做的菜,哪个不晓得她的手艺。 况且朱氏嗓门大,只隔一道帘子,什么都挡不住,个个听在耳朵里,都早等着呢,见孙里正进来,全冲他笑。 还有揶揄的。 “也就老孙你不爱吃甜,我们都爱吃!” “就是!宋小娘子做的,甜的咸的,哪有不爱吃的,哪怕苦的,我都要尝尝!” 一边说着,几人也不用他分,主动上前,把各自份额的碗抢到手里。 比嫩豆腐还要细滑的姜撞奶,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还要对那孙里正挤眉弄眼。 “哎呀我这大老粗,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光晓得好吃,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暖洋洋的,吃着怪舒服!” “嫩嫩的,软和,辣乎乎,好吃!” “冷风冷雨的,有地方坐着,还能吃这姜汁撞奶,这日子,啊哟,赛神仙!” 孙里正简直想捂了耳朵不去听,恨恨催道:“快吃你们的吧,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又道:“我且看你们能吃多久!” 小小一碗姜撞奶,自然吃不了几口,很快,几人就乐极生悲起来。 “怎么就给吃没了!” “老孙,还有吗?再来一碗!” 孙里正骂道:“梦里还有,梦里一百碗都有!要真有多,我自家就吃了,还能在这里干瞪眼!?” 他说着,堵着气把那几个碗收了,刚走出来正堂几步,却见妻子自那条凳上站起来,又把手中碗递了过来。 孙里正将那托盘伸出去接,朱氏却不放上去,而是递到他面前,道:“拿着。” “正忙呢,在外头你还要耍架子!” 孙里正无奈,到底腾出右手接了。 刚接过,他左手一轻,竟是朱氏把那托盘捧了过去。 而朱氏捧着托盘,就往后院走,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只道:“一会你自己洗自己那个碗!” 孙里正先还有些发傻,等一低头,见得那白瓷碗中的姜汁撞奶竟只吃了半边,一个白瓷勺子放在吃空的位置,另外半边凝白的酪状牛乳正在碗中巍巍发颤,嫩生生,带着牛乳香味同姜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啊呀!啊呀!” 孙里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啊呀了好几回。 “啊呀什么,还不快趁热吃!” ——却是那朱氏听到声音,回转过头,远远瞪了他一眼。 孙里正咧着嘴笑了好一会,拿起那勺子正要擓,忽然手里一顿,足下一转,快快闪进了杂间。 “宋小娘子手艺果然了得,这姜汁撞奶,好嫩和,甜丝丝的,吃着暖呼呼的,怪不得你们吃了还想吃!” 他一边吃,一边还要装作去看那窗户外对面宅子,在小小的杂间里换着位置,走来走去。 其余几个值夜的哪里想到一刀砍出去,竟还能砍回自己身上,烦得不行,个个撵他。 “去去去。” “一边去!” “当差呢,赶紧吃完了老实点干活!” 此处孙里正一口姜汁撞奶吃出一百二十个响声,惹得众人嫌烦暂且不提。 后院之中,宋妙备好了一应次日食材,又样样整理妥当,见得时辰已晚,又等了许久,仍不见那韩砺回来,只好睡下。 而京都府衙里,韩砺送走了宋妙,取了她留下来的许多抄本,又去找人借了架阁库、楼务司等等地方的管理章程。 他是秦解亲自领着去见郑知府的,不少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为难,很痛快地就给找齐了。 把这些个东西仔细研究半日,韩砺方才去敲了秦解的门。 他进去之后,旁的不说,只问道:“以秦兄之能,进京任职虽然不久,衙门里头应当也已经找到几个得用的人了吧?能挪一两个出来吗?” 秦解一愣,继而大喜,问道:“正言这是终于想通,肯帮着我理那流程了?” 又道:“别说一两个,便是五个八个都管够——阿文带着几个小的正跟着,我叫他们过来,全听你安排。” 韩砺却是摇头:“我不要跟着你进来的,要的是衙门里头原本的积年老吏。” 他顿了顿,道:“我不管流程的事,只有些话要问。” “你想做什么都行。”秦解一口应道,“你要人,我给你叫,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带着我的人一起用,军巡院里头那些个吏员都是老油条,催着不走,打着不动。” 韩砺哪里看不出对方的打算。 但他实在没那等闲工夫再帮秦家一个又一个带新人,便道:“那就不用旁人了,劳烦秦官人挪个把时辰给我——方便吗?” 秦解晓得他从不会无的放矢,应道:“你既开口了,再挪不出来也要挪的。” 又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韩砺道:“你整日催着我理流程,我叫你杀鸡儆猴,你只手软……” “你当我是头回做官?”秦解摇头笑道,“正言,你不过借调而来,过一阵子,仍旧回你的太学读书,将来御史台、翰林院,随心所欲,进退自如。” “我却是还有好几年要在这衙门任职,若是做得过了,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下头怎么看我?谁人肯给我做事?” “先前已是抓了两拨人,但只教训了一回,其余同僚便来说和,我本不欲理会,郑知府又站出来打圆场,说这个,劝那个的。” “京都府衙毕竟不同其余州县,随便一个吏员,背后都不知站着哪一个,我动得厉害了,自己还没坐稳,说不得就要惹上一身麻烦。” 韩砺听了这一番解释,却是无动于衷,语气平淡地道:“那你是选错了鸡,杀得也不对。” 秦解更好笑了。 年轻人往往意气风发,锋芒毕露,还不晓得敬畏,总以为天下之大,任由自己纵横,说话、行事,都想当然耳。 他是听不少长辈夸过这韩砺的,也见过此人做事,确实厉害,很有几分聪明。 但再如何聪明,毕竟初来乍到,人都还没认识两个。 这一回请他过来,是想借其能力,带一带下头年轻人的,谁料到,此时他竟是对自己这个两任转官,一步一步晋升进京的判官也指指点点起来了。 难道当真以为做事,同骂人一样简单? 不过到底算得上半个同门,又辈分甚高,哪怕为了陈夫子,也要给留了两分面子。 “那依正言之意,我这鸡要怎么挑,又要怎么杀?”秦解笑道。 韩砺先没有立刻回话。 他从前跟着先生四处游学,到得一地,先去书院,再去衙门,见过的人、事并不少,对秦解的态度实在太过熟悉。 但这一回跟以往不一样,他没有功夫慢慢来,也懒得慢慢来,本也只是为了借个刀而已——宋摊主那里还等着呢。 他想了想,慢条斯理地道:“我来给秦兄捉一只,你捏到手上,再看合不合适杀,如何?” 秦解自认是没有成本的,但还是觉得这韩砺跟印象中不太一样,跟想象的更不一样,有些不听使唤。 他先答应了,复又道:“要是不成,正言,你就不要再推脱,耐着性子帮我带一带人,理一理流程,如何?” 韩砺没有答应,只道:“快些吧,你再拖沓,今晚就捉不到了。” 秦解听得险些要为这年轻学生的天真笑出声来,到底努力忍住,按着那韩砺所言,叫人分别去请了三名架阁库里头积年的胥吏过来。 (本章完) 第61章 刀落 第61章 刀落 趁着等人过来的功夫,韩砺把宋家食肆房屋买卖的事情简单说了,又将那几份文书递了过去。 秦解为官几年,自然清楚衙门积弊,稍稍一翻那几样抄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原本还半靠在椅背上,此刻却是一下子坐正了腰背,道:“是谁买通了人,做了篡改吧?” 但没一会,他就又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只是错了个日子,架阁库只要一句不小心,罚两个月俸就能敷衍过去,不然拿来做筏子,确实是个好由头。” “不过不打紧,凡事既然有一,必定有二,我这就着人把这文书上签押的吏员都找出来,再翻查他们从前经手档案。” 说到此处,秦解已是精神为之一振:“一份可以敷衍,要是变成十份、二十份,莫说架阁库,就是郑知府也再难有话说!” 说着说着,秦解脸上的笑容连压都压不住。 架阁库一直都不肯给他面子。 不过是找几份文书,他们不是推这个,就是推那个。 下头人来抱怨过不知道多少回,他亲去提醒,对方管勾官全不当一回事不说,到得今天,甚至到了连查一点东西都要他亲自签字,还要提前数日申报,才肯帮着取档案的地步。 要是这样的为难都能忍,自己日后还怎么立威? 秦解本已是想着要找回场子来,只他在架层库中一个抓手也无,更不清楚其中运作,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由头。 谁成想,眼下这由头竟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时之间,他看向韩砺的眼神都变了,忍不住道:“怨不得人人都夸正言你得力,你这眼睛,确实比旁人厉害不止一筹。” 话语之中的夸赞之意,比起先前,不知真诚多少倍。 而韩砺却是摇了摇头,道:“太慢了。” “秦兄手下本就人手紧张,哪里有那许多闲工夫去翻查旧档。” 秦解皱眉道:“若不翻查旧档,搜集证据,如何能叫那管勾官服软?又如何能像你说的,叫他们自己梳理流程?” “秦兄难道当真是要梳理什么流程?”韩砺没有再绕弯子,“此事本就不归左右军巡院管辖,秦兄执着于此,不过因为各处不听差遣而已。” “只要捏住了辫子,杀够了鸡,旁人看在眼里,自然就会老老实实去开方便之门,至于其余所谓流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得多了,手伸得长了,难道郑知府会同意?会高兴?” 他根本没有去理会秦解的面子。 而秦解尴尬之余,却也无法反驳,沉默了几息,方才再道:“但只错了一个日期,实在不够份量。” “那便多找几个——既然知道这文书乃是伪造,难道会只有一个纰漏?” “况且哪怕只有一个纰漏,难道不能借机生事?” 韩砺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桌上那宋家食肆地契住址:“这食肆正是今日辛巡检盯梢之处,若无意外,对面暗设赌坊一处。” “秦兄既会做官,又岂能不会讲故事?赌徒之中,怎可能没有违法乱纪的?” “那赌坊既然设在宋家食肆对面,此时又有伪造文书,为何不能是那食肆为歹人设计,想要设法夺了过去,以便隐匿赌坊?” “今次元宵走丢人数众多,案子通天,虽一时半会不能破,难道不能拿来做筏子,做由头?” “那赌坊里既有歹人,为何不能是这群歹人劫掠、拐抢的上元节观灯妇孺?” “你只说盯上那赌坊久矣,此时怀疑歹人买通了官差,试图假借买卖房屋之名,隐匿自身,阻挡下头巡检办那元宵大案——这样罪名,难道架阁库的勾当官会不怕?” “不用闹到郑知府面前,他自己就会好生掂量一番,若是闹得上去,就更好了,难道那架阁库经得起彻查?” 难得韩砺说这许多话,又怎会没有成效。 秦解听到此处,再无犹豫,当即拍板道:“那便依正言所说,我便拿这宋家食肆做由头!把那架阁库的尤管勾叫来!” 韩砺却是拦他道:“秦兄何必去找他,不能等他自来找你么?” 秦解还在琢磨这话中意思,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又有敲门声。 那韩砺一面先叫“请进”,一面却是向着他道:“官人且进去里头自忙公务,此处交由我来处置就是。” 说着已是站起身来,对着秦解做了个“请”的手势。 正当此时,门外人应声而入,带进来一名架阁库的老吏。 那老吏一进门,先向秦解行礼,叫一声秦判官,复又问道:“秦官人可是为了那档案查阅之事,把小的叫来?” 他不待秦解说话,忙又道:“此事已经请示过尤管勾,小的不过奉命行事,秦官人要是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不妨同尤管勾商议,小的一个吏员,职位低微,却是没有说话的份。” 此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说话的份,话却是一句都没有少说,轻轻巧巧,就把事情全往上头推得干干净净。 饶是秦解见惯了胥吏手段,今日先被下头人下了脸,又给郑伯潜给敲打了一番,眼下还要给这他人手下的老吏当面敷衍,心头也不由得火起。 他自然不好跟个老吏计较。 可要是去找了对方所说的尤管勾,少不得又是一通扯皮,扯到后头,要不就是不了了之,要不就是闹大了,搞到郑伯潜面前,多半还是自己这个新来的吃亏,也只好“哼”了一声,暗暗记下此事。 而见得秦解没甚反应,一旁的韩砺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眼下秦解处处为人挟制,样样不好施展,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京都府衙人事复杂,但也有他行事过于优柔,瞻前顾后的缘故。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秦解前两次火没烧起来,有给同僚踩灭的,也又给郑伯潜这个知府劝着自己灭的。 但不管怎么灭,没烧起来就是没烧起来。 衙门里头胥吏哪个不是人精? 冷眼看下来,个个都晓得新来的秦判官说话做不得数。 既如此,就怪不得旁人使绊子了。 韩砺还要在这里待几个月,若想按着自己心意行事,自然不能任由后头站着的秦解腰板这么软。 他看了一眼秦解,复又请对方回里间办公,等人进去了,方才跟那胥吏确认了姓名,身份,最后道:“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档案查阅签批之事。” 说着又道:“在下姓韩,表字正言,从太学借调而来,奉了秦官人之命,特来了解架阁库中档案入藏、查阅流程。” 那吏员听着,却是没有当回事。 自进了二月,这一位秦解秦判官手下的人就一直在各处了解情况,想要梳理流程。 但京都府衙里边光是自有章程的小衙门就有一二十个,再往下,胥吏不计其数,盘根错节。 几个初来乍到年轻人,哪怕只是熟悉各部司之间的关系,并各自负责的工作,都要费上不少功夫,想要梳理,谈何容易? 秦解一个小小的判官,真当自己是京都府尹了? 说一句难听的,就是京都府尹亲自来了,也得掂量几分,免得叫下头人生出不满。 他“哦”了一声,道:“你问吧。” 韩砺便请他坐了,又着人上茶,复才细致发问,先问架阁库归属哪一司,分管着哪些库,每一库构架编制多少人,再问现有多少人,岗位如何分配,职责如何。 那吏员不愧是在京都府衙多年,对上下情况了熟于心,一点也不慌忙,一一答了,其中有答得详细的,也有随意带过的。 韩砺便又把那几个被带过的问题拿出来再问。 他问得非常细致,譬如那某某司与某某司不是与某某年间合并了,又减了一员编制,为什么此时还有满员。 再问某某职责,原本不是应当归口某阁,什么现在又是分归某某处所管。 那吏员先还翘着二郎脚慢慢喝茶,一边喝,一边答,但眼见那韩正言一边问,一边还叫了个人在一旁用纸笔记录,心中忍不住打起鼓来。 “秦判官十分看重此事,为了有凭有据,人记毕竟不如笔记,还是写下来的为好。” 那韩正言解释完,又道:“不必担心,一会问完还会重新确认,确认之后,才会请你在上头签字。” 听得这一句,那吏员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架阁库不是左右军巡处,只是管管档案、文书、账册,哪里见识过这样审讯一样的做法。 偏偏秦解秦判官又在里间坐着,他连个告辞的由头都不好找,也不能寻人帮着回去报告一声。 因不知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那些问题又实在针对性十足,这胥吏答到后头,脚也不翘了,茶也不喝了,正襟危坐,老实听,慢慢答,不敢丝毫分心,唯恐说错了什么,要给对方逮住把柄。 他总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同样下头做过许多年事的胥吏。 一问一答,足足费了半个时辰。 眼见已经要收尾了,那胥吏听得对面那韩学生又问道:“你们楼务司平日里几人对外值守,几人守库?” 这一回,他回答起来就轻松多了。 楼务司原先只是管理官屋的,后来并入户曹,又分给了他们架阁库,眼下管着京城大小房屋产业文书档案。 但彼处只对外,并不对内,与左右军巡院几乎没有什么打交道的机会,自然也没有机会得罪,轮不到被当做小辫子来揪。 “平日里四人对外值守,两人守库。” “若有百姓房屋买卖,前来报备,楼务司要几人确核?” “一人确认,一人核对。” “定契、房契、地契谁人出具?可有复核?可有签印?” “俱有楼务司出具,一人出具,一人复核,俱有签名。” “文书是否制式?” “是为制式。” “制式文书是为手抄,还是找坊子印制?” “去找坊子印制,只有里头的房屋地址是我们后填进去的。” “这文书是每年一印,还是用完再印?” 到了此处,这吏员却是笑了起来,道:“韩公子有所不知,府衙之中所有涉及银钱之事,都要招人‘买扑’,竞价之后,再做公示,一年一换,谁人都沾不得手。” “这房屋产业文书也是如此,又因产业乃是民生大计,不得有半点马虎,故而印制时都有编号,领取之时也要登记,十分严格,旧的用完,才换新的。” “那前一次换是什么时候?” “这个月才换的。”此人道,“年年都是二三月间换的,去年文书用得快些,二月初就领完了,叫那新坊子加急印了出来,正是本人经手!” “换了新印的文书之后,旧文书还会不会有剩?剩的文书又是否作效?” 那吏员听得韩砺发问,又特地强调了一遍,道:“架阁库上下做事一向按着规章来,楼务司自然也是,用完旧的,才用新的,份份都有登记,韩公子所说的这种行外做法,就不可能会发生。” 韩砺点了点头,着人请了对方去隔间核对方才记录的回答,又叫了下一个吏员进来。 这一回,他便不再问太多问题,三下五除二,只小一刻钟,就把要问的问完了,要点仍是楼务司文书更换情况,审核、确认责任归属。 一共找了三个吏员,逐一提问,等问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早到了下衙的时辰。 正当此时,果然外头一阵乱步声,又有嘈杂声,不多时,一人几乎是踢门进来的。 那人一进得里头,先四下扫了一圈,先见得对面韩砺,又见到背对自己的手下,也不向他们发问,更不答话,只大声叫嚷道:“秦解!秦判官!好个秦判官!出来!” 又喝道:“我听人说你扣了我的手下人半日不放——怎的,你要来抢我的管勾官去当?” 果然是那架阁库的尤管勾亲自来了! 秦解坐在内间半日,虽说韩砺叫他只办差就是,不必理会外头,可他虽然答应了,心中本来对借此事拿捏架阁库的做法并没有十足把握,听得外头一问一答,实在关心,如何能做得进其他事? 但他在外为官两任数载,见识自然不是下头几个门生晚辈及得上的,等听到一半,渐渐已是踏实了不少。 这韩砺,还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一样是问话,他就能问得又准、又狠。 光是今日那几个吏员的回答,只要把那文书好生研究一番,后续再下点功夫,必定能找出不少茬子来。 等到此时那尤管勾上门,他心中便全换了一个态度,变得踏实极了。 从里间走出来,秦解道:“尤官人来得正好,本官正有事要找你。” 他一边说,一边叫韩砺:“正言也进来一下。” 那尤管勾冷笑一声,道:“你扣了我的人,眼下竟还能这般理直气壮——若不给个好解释,我拼着这身官袍不要了,也得去郑知府面前讨个说法!” 说着踢凳摔门地进了里间。 然而一进去,等听得秦、韩二人把那酸枣巷的买卖文书抄本并房契、地契抄本一一摆到面前,又说了对门赌坊事,他那一脸的怒气,慢慢就收了起来。 当官的,下头人什么样子,他如何会不知。 他先还想要帮遮掩,道:“怕不是不小心写错了日子也是有的……” 秦解道:“若是写错了最好,若不是,元宵走失那许多人,郑知府催成什么样子,你也是知道的——我身上背着这样重的担,好容易有了点进展,若是当真被歹人买通了衙中吏员,又因此放走了贼人……” “秦判官这话说不通吧?贼人明知宅子里有官差,跑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还要去买那个宅子的?” 那尤管勾一面质问,一面心中却也发慌,声音渐渐就小了下来。 一旁的韩砺冷眼看着,此时终于插了一嘴,道:“我等毕竟都不是歹人,谁又晓得歹人是怎么想的?况且此事如此之大,尤官人也不用跟秦判官分辨,方才不是说了要去找郑知府么,趁着人眼下还在,不如把文书带上,一道过去,看郑知府怎么说就是。” 他一提,秦解便应道:“正是,尤官人,走罢,你我一道去找郑知府。” 两人这话一出,那尤管勾顿时换了一张嘴脸,急忙拦道:“且住!且住!你我两人私下能解决的事,何必闹到郑知府面前去?若是当真跟贼人有关,闹得大了,把人走脱了,你我都逃不了干系!” 秦解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尤管勾如何不知道他在做戏,却又不得不陪着做下去,忙去看韩砺,道:“韩小兄弟,你也劝劝秦官人!” 韩砺道:“若不去找郑知府,此事当要如何解决?” “把人找出来,问个清楚就是了!” 尤管勾说到这里,其实还抱有一两分侥幸,只盼这文书果然是抄写错了。 秦解带着韩砺并两名心腹,那尤管勾也带上了几名手下,一行人匆匆去往楼务司。 此刻过了时辰,那楼务司已经关门落锁了。 尤管勾一声令下,早有值班的跑了来帮着开门。 一时点了灯烛,自有人把那宋家食肆房产买卖文书、定契、房地契都取了出来。 韩砺在一旁道:“楼务司二月新换了房地契,那房地契可有空白文本?” 尤管勾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又吩咐人把新的空白文本拿了出来。 韩砺又道:“最好还要一份旧的。” 这一回,不用尤管勾吩咐,下头吏员就听从韩砺的指示去取了去岁的文书出来。 宋家食肆的档案摆在最左,今年的新空白文本摆在中间,去岁的摆在最右。 三份文书,左边、中间的分明一种制式、纸张,而最右的,却是另一种制式、纸张。 韩砺道:“那宋家食肆的卖家今年正月十六晚落的水,正月十七,衙门出了确验文书,这份买卖合同是正月十八签订。” “哪怕是日期填错,本来应当是正月的日期,不小心写成了二月,却不晓得正月里这二月才印好的新文书又是哪里来的?” 他说着,又指中间那空白文本道:“楼务司是二月初换的新文本,按着方才几位差官所说,每一份文书领用都有登记,却不晓得这两份是谁人领用,登记的又是哪一处宅子?” 尤管勾黑着脸站在一旁,几乎是厉声向着自己手下喝道:“还不去查!” 又骂道:“秦判官过来,你们就干看着?茶也不会上两盅?!” 一面说,竟是亲自去一旁搬了椅子过来给秦解、韩砺二人坐,复又道:“秦兄稍安勿躁,此事是为兄的纰漏,必定给你一个交代,你我兄弟之间,不要外道!” 又夸韩砺道:“韩小兄弟,果然太学生就是不一般,书读得好,文章写得好,事情也这样会做!” 说着亲自捧了茶。 秦解接过茶,自己先不吃,却是转捧给了一旁的韩砺。 等他接过第二盏,也不急,也不催,却是细细地吃,慢慢地品,只觉来京都府衙好几个月了,哪怕家中带来的上等白茶,都没有此时这一盏好味道。 很快,去查档案的吏员就回来了。 “是刘劲领用、誊录,张吉复核,今日才领的!” *** 下了衙,刘劲请那搭档张吉找了间上等的酒楼,开了个包厢,点了一桌好菜。 那张吉笑道:“哟,今日是吹了什么风?” 刘劲笑道:“放心,有人请,不是我请!” 正说话间,却是小二领了一个人进来。 那人见得一桌子饭菜,眼角已经连打了好几个颤,方才上前道:“刘二哥,什么事这样着急忙慌地找我过来?” 等小二出去,那刘二才往桌上扔了两张纸,道:“你这文本里日期写得不对——楼务司跟其余衙门不同,正月十四已经关了,并不对外。” “正月十四这日子若是填了,一旦被人查出来,我要遭大麻烦,我给你改了正月十八,你拿回去问问廖当家的看看成不成,若是不成也没办法,再要改,还得另掏一百贯。” 这段过渡情节有点无聊但又不能一笔带过,我干脆写完合并在一章发了,更得有点晚,不好意思。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3= 谢谢美丽大富婆亲送我的平安符:) (本章完) 第62章 站住 第62章 站住 “那你怎么不早说?!”刁子一听,简直要炸了起来,“正月十八不行!十四这日子是我们挑过的,你怎么能一句招呼都不打,说换就换?” “吵吵什么,这会子不是在跟你说吗?”刘二把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又不是不能改,再改就是了!” “那你还提什么钱?” 刘二冷笑:“旁人改一回文书,少说也要一百二十贯,我看在你们廖当家的面子上,还给免了二十贯,你倒是不识好歹起来了?” 刁子火气直冒。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饿死鬼投胎? 一百二十贯都喂不饱,还要再喂一百贯?怎么就撑不死你?! 他忍不住道:“分明是刘官爷你自家的错,怎么还要再给钱?” “你是头一回跟衙门打交道么?元宵休沐,难道不知道?”刘二冷哼一声,“你要是不掏钱,别改就是了,又不是我逼着改。” “你以为改文书简单?申领、登记、用印,哪里不用打点关系,那一百二十贯够干点什么?回回我都要往里头倒贴!” 刁子再也听不下去,啐了一口,道:“那就都别改,左右正月十八那姓宋的卖家已经在棺材里躺着了,一个死人还能签押,要是被人翻出来,我没好果子吃,你也一样逃不了干系!” 刘二本来还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听得这话,脸色却是不由得微微一变,复又冷笑道:“干我屁事,都别改就是,被捉出来,我最多一个行事不慎,罚一两个月银钱——也没几个。” 又道:“你们廖当家的见了我,都要称兄道弟,你倒好,还敢威胁老子!” 他一边说,却是一边抓了桌上茶盏,往刁子脸上一砸。 “砰啷”一声,那茶盏砸到往后躲的刁子身上,又滑落在地上,茶水、碎瓷片满地都是。 刁子一个吃痛,身上衣服湿了半边,一时简直要被气得发抖,几度想要上前扇对方一巴掌,到底没敢动,反而被这几句话一点,心中发起虚来。 胥吏手中捏着权,跟衙门沾着边,他一个倾脚头,在外头可以跟着同伙夜闯民宅,随意欺负一个孤女,自然有人也可以跟拿捏蚂蚁一样拿捏他。 刘二把那桌上文书往地上一掷,道:“只这几天选,正月十四到十六楼务司休沐三天,十七那天不是我当值,其余日子,都不是张兄复核——若要再往前,去年的档案已经封存,不拿千把贯出来改,不要想。” 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张吉。 “今儿有客,刘爷我不跟你计较,回去找你们廖当家的挑个合适日子,拿一百贯来找我跪地讨饶,再啰嗦下去,就别怪我翻脸了!” 刁子只好忍气吞声捡了地上纸页,匆匆走了。 人一走,门一关,原本置身事外,一句话也没说的张吉忽然就变了脸,问道:“老二,怎么回事?怎么出得了这样纰漏?” 刘二全不复方才嚣张,忙安抚道:“老哥别急,左右那文书放在架阁库里头,平日里也没人去查,哪怕是查也未必就抽查到那一份头上,等人提了钱来,你我找个机会改了就是。” 张吉皱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下回还是仔细点,不然我再不敢给你搭这个手的!” 刘二忙给他敬酒,又夹菜,又是道歉,又是奉承,幸而两人关系紧密,又都是做惯这个事的,等一桌酒菜吃得七七八八,便和睦如初了。 酒好饭饱,两人各自回家。 那刘二刚拐进自家房屋的巷子,却见迎面走过来三个人。 “刘二!” 刘二先还唬了一跳,等带着醉眼认出对面两个是架阁库的吏员,另还有一个虽然不认识,但十分眼熟,像是左右军巡院的,方才打了招呼:“大晚上的,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又问道:“到我家坐坐去?” “坐个屁!头儿得了消息,明早上边要来查我们的档,要我们立时回去衙门,找你半天了,快走!” 一边说,三人当中一人开道,两人一个挟那刘二一边胳膊,几乎是把人架着走了。 出得巷子,外头居然还停了一辆马车。 刘二本也只是吃了四五分的酒,被人往车厢里一塞,早吓得醉意全无,等被拽着进了架阁库,见得里头灯火通明,尤管勾、秦解两位上官并数名差官都在其中,心中已是暗叫不好。 一时上得前去,那尤管勾也不啰嗦,指了指后头桌案,道:“刘劲,这是你经手的,说说什么情况吧。” 刘劲定睛一看,眼熟得很,却是自己早上才填好的那酸枣巷尾宋家食肆定契并房地契。 他哪里还会不晓得这是事发了,然则到底不知道究竟什么事,问题又出在哪里,只好装傻,道:“是小的经手,只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尤管勾骂道:“秦判官人在此处,你还想继续瞒骗?那卖家正月十七人已是死透了,你这定契日期写的十八,死人来找你签的文书吗?!” 刘劲连忙跪倒在地,道:“小的实在不知,怕是不小心写错的日子也是有的!” 到底是自己手下,但凡能护,尤管勾自然还是想要护着。 他问道:“你是被人收买,为人指使,还是被人胁迫?” 刘劲一惊,连忙道:“小的当真只是一时错手!” 他也是多年吏员,深知一旦认罪,只有重罚,反而如若一口咬定自己弄错,敷衍过去,过个一年半载,又是一条好汉。 两人在此处演戏,秦解看得耐心十足,全不着急,那韩砺却早不耐烦了。 他上前两步,把一份空白文书并宋家食肆定契扔到那刘劲面前,道:“二月才印出来的新文书,编号也是今日才领用,刘劲,你一月怎么错手?” 刘劲见得出来一个生面孔,也不知道是谁,可一旦听清楚对方话中意思,心头不由自主就是一凉。 伪造就是伪造,想做的天衣无缝,仓促之间,谈何容易? 只是他一向仗着此事无人追究,才大着胆子从中牟利而已。 还没等他想清楚应该如何撇清自己,韩砺已是厉声再问道:“刘劲,你不要执迷不悟,那宅子已是被左右军巡处盯上久矣,对面便是一处赌场,与上元节走失妇孺之事关联甚大。” “你若不是被人收买,那就是参与其中——秦判官要拿你回去审讯,尤管勾不仅不会袒护,还会重罚,以儆效尤,免得叫你一头害群之马,坏了架阁库上下名声。” 韩砺此话一出,尤管勾也再不敢耽搁,立时跟着喝问道:“刘劲,还不快交代?!你自家要死就算了,难道还要把一库的人都拖下水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妻儿父母想想!” 刘劲原只有三分怕,听到此处,尤其晓得那宅子后头竟有如此大事,而根本没有半个人知会自己,当真恨不得把那刁子和廖当家的全家祖坟都刨出来骂一遍。 他忙膝行向前两步,抓着尤管勾的袍子,叫道:“管勾!管勾!小的不曾参与其中,只是收了那朱雀门倾脚头廖当家的人情,因他说那宅子早买了,但还没来得及过户,钱也给了,谁知卖家竟投河死了,一时无法,不愿钱产两空,才叫小的帮忙!” “钱在何处?” “除却分掉的二十贯,其余都在小的位置上头!” “原本的文书何在?” “也在小的位置上头,锁在木屉之中——小的未曾敢动。” 他说到此处,已是眼泪鼻涕一把流,急急把腰间钥匙解了下来,捧给对面韩砺,又放声哭道:“小的当真只是收钱办事而已啊!” 早知如此,莫说一百二十贯,便是一千两百贯,他也决计不会插手啊! *** 凡事有一必有二。 酸枣巷的定契篡改自然不可能是个孤例。 捉出了这个例子,对那刘劲自然要仔细审问,不仅如此,他经手的所有文书都得详查一遍,另还有关乎廖当家的许多手尾也要细问。 韩砺本来要走,在得知那廖当家的短短一年之内,便改了十来个宅子的定契并买卖文书之后,直觉不对,立时便留下来同审,又让秦解叫了轮值的老练巡检过来。 此处京都府衙通宵办差,酸枣巷中,宋妙一觉睡醒,也没见到那韩砺回来。 她本来给对方留了一份姜汁撞奶温在锅里,但这吃食不能久放,不然会化,眼下不知人何时才来,又到底来不来,只好自己先代为享用了,才开始去蒸糯米饭、做烧麦,又煮那些个汤汤水水的。 按计划,今日是要到朱雀门巡铺后巷摆摊的。 等一应东西准备妥当,宋妙开了大门,刚把那摊车推了出去,就见不远处几人鬼鬼祟祟,躲在角落处盯着自己。 她觉得奇怪,转头去看,还没来得及看个清楚,就听叫声此起彼伏。 “宋小娘子!” “宋摊主!” “宋姑娘!” 声音都不大,但叫着叫着,就各处角落像地底下老鼠一般钻出许多人头来。 而随着叫声四起,人头乱冒,更有无数人从墙后、墙根、墙角,巷子尾等等地方跑了出来。 等人跑得近了,眼见他们个个穿着南麓书院的制式布衫,宋妙本来还有几分紧张的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 她把推车停下,站在原地等着,不得不被动欣赏了一番众人各不相同的跑姿。 有同手同脚的,有鞋子没穿稳,跑着跑着掉了一只,忙回头去捡,却又被后头缀着的人不小心一脚把地上落单的鞋踢开的。 有伸长脖子,学那老龟动作的,也有一马当先,步伐虽然不大,步频却极高,几乎看得到双腿重影的。 那双腿重影学生果然第一个跑到宋妙跟前,喘着气,扶着一旁的墙,急急问道:“宋……宋小娘子!你不是说今日不出摊了吗?!” 宋妙道:“因有些事,这两日不好去食巷出摊,我另寻了个地方卖早饭,等过几日就再回来。” 那人听了宋妙回话,一副吃了颗定心丸的样子,又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们还以为……” 至于以为什么,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忙道:“宋小娘子,且先卖给我几份再去出摊!”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钱,又报了数,要糯米饭、烧麦、竹筒饮子,样样都是顶格买。 而随着他掏钱的动作,后头的人早也跟了上来,不用宋妙交代,已是自己给自己管起纪律来。 “别吵吵,别吵吵!都排队!” “别闹出动静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学谕就路过了!” “小声点,都排成一条队,后头的先把钱算好,别耽搁时间!” “谁去跟放风的说一声,叫仔细盯着点,就说咱们逮到宋小娘子人了!” 听得“逮到”二字,宋妙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贼。 但她动作也没有受到影响,一面快快包着糯米饭、烧麦,一面问道:“诸位怎么忽然晓得来这里找我?” 后头排队的人几乎是抢着答话。 “宋家食肆嘛,谁不知道!” “我们又不是傻!” “这样大一个洞,生来就是给我们钻出来买宋小娘子早饭的!” “宋摊主莫要去出什么摊了,以后早上开了门,我们来买就是了!” “就是!” “太学的人净瞎传,还说宋小娘子因为那林……” “咳咳。” “咳!” 人群中安静了片刻,又立马有人接上,问道:“宋小娘子,眼下咱们这只几十号人,不用再限额买了吧?” 宋妙犹豫了一下,道:“虽是不用限额,但你们拿得动吗?” 后头众人果然交头接耳起来。 “应当不打紧吧?仔细点,拿得回去的。” “还是小心些,要是遇得学谕,咱们手上东西拿太多,怕是连跑都不好跑。” 果然卖了约莫二三十个人,后头就有人传信出来。 “学谕朝后头来了,小心堵门,快跑!” 一巷子的人几乎是眨眼间就散得干干净净,一个接一个地从狗洞里又钻了回去。 宋妙竟有种“还能如此”“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也没有再等,推车就往外走。 一出酸枣巷,角落处就有个眼熟的巡兵穿了寻常服色,远远缀着。 宋妙得过辛巡检交代,知道这是安排来跟自己的,也不意外,只当对方不存在。 她在巷子尾卖了这一会,出门就晚了不少。 将“宋记绿豆蓉糯米饭”招牌挂在推车上,不用叫卖,宋妙一路走,一路就有行人同左近居民出来买。 买家虽然零星,但走走停停,停停卖卖,生意竟然也不错。 朱雀门的巡铺距离宋家足有三条街,宋妙刚拐了第一个弯,就听得前头有人大声呼道:“前头那个,那小娘子,给我站住!” 声音又凶又急。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芙软软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本章完) 第63章 蜂蜜 第63章 蜂蜜 宋妙抬头一看,嗖嗖嗖,迎面奔来好几个壮汉。 虽不知对方目的,但光天化日的,后头又有兵卫跟着,她倒也不怕,索性把摊子推到路边一处宽阔地方站定了,等人过来。 没一会,七八个壮汉次第跑到跟前。 站在最前头那个问道:“你是昨日那朱雀门巡铺里糯米饭、烧麦的货主?” 宋妙点头应是,又问对方来历。 她刚一点头,对面一堆人都松了口气样子。 有人立刻答道:“我们是巡兵,昨儿在那朱雀门巡铺里吃了你的糯米饭、烧麦,今日调去旁的地方当值,惦记你这一口,问了人,特地来找的!” 又有人道:“你当真昨日那货主的?别搞错了,且先给我们看一眼。” 出钱的都是大爷。 宋妙从善如流,立时将那装烧麦的蒸笼打开给众人看。 蒸笼盖一开,香葱肉烧麦的味道就直往外涌。 一堆子巡兵不住咽口水。 “是这个味道了!”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有人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 “怎么比昨天的闻着还香!” “废话,昨天拿到手上都凉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 “买多少回去?” 众人又问数量。 宋妙逐样点了点,糯米饭还剩半锅,烧麦一笼多一半,两样饮子加起来也只有四十余份了。 对面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听得着急,忙道:“都要!都要了!” 说着冲左右一挥手,叫道:“愣着干嘛,快啊!” 一时后头围着的人左右让开,竟是过来一辆小小推车,车上迭放几个竹篓、竹筐。 居然有人买早饭把推车、竹篓子也带上的! 而边上又有几个人聚到宋妙前头,催道:“小娘子快算账,我们着急走!” 宋妙便先数了烧麦、饮子。 她才一数完,就有人拿了荷叶去装烧麦、饮子,又有人学着一起盛糯米饭。 五六个人一齐动手,果然很快就把一推车早饭给清了个干净。 一时全数打点妥当,宋妙就报了个总数,想着昨日那巡铺里头打的白条,便问道:“诸位官爷是打个条给我,还是?” 对面那领头的巡兵道:“打什么条,现在就给你!” 说着,他果然把身后背的褡裢取了下来,一贯一贯地点数,如数付了账,付完,又追问宋妙这“宋记”有没有铺子,铺子在哪一处,每日在哪里摆摊。 得知是宋妙住在酸枣巷,这几日去巡铺摆摊,后续就是去太学门口摆,个个巡兵都万分失望的样子。 “忒远了!” “赶不及。” 有人劝她道:“学生生意有什么好做的,抠抠搜搜,吃又吃不多几样——你这摊主不如搬到曹门去住,我们平日里都在曹门当差,你每日若是只做这些,根本都不用出去卖,咱们来两队兄弟就给清空了!” 宋妙笑着先道谢,复又特地提醒他们那烧麦要趁热吃,回去路上也要小心些,尽量别把里头肉汁洒出来,要是坏了形状,既不好看,也伤口感。 等那些个巡兵推车离开,宋妙收好了钱,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蒸锅、蒸笼,又抬头看了看前头的路,好一会儿都还有些恍惚。 ——这就卖完了? 本来说好是要去巡铺摆摊的,这都卖完了,摊子还怎么摆? 她想了想,到底答应过的事不能没个交代,左右看了看,见前方有个鲜果铺子,边上有块空地,便推了车过去买了些时鲜果子,同那铺主商量把推车暂放个把时辰,方才提着果子继续往前而去。 而此时的朱雀门巡铺,里头一众早早便点卯当差的巡捕们,一面忙着,一面却又心不在焉。 时不时就有人提问。 “来了吗?” “怎么还没来?” 然后又有人不厌其烦地回答。 “有人盯着呢,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肯定叫你吃上,放心吧!” “你们一个两个昨日都吃饱了,当然放心,只给我留一个肉的,其余都是素,老子连味道都没怎么尝出来,等着今天吃个够,这许久都不来,怎么放心?” “酸枣巷离这里有点远,怕是过来要点功夫。”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便是再稳坐的巡捕也有些不踏实了。 有人提议道:“也不至于这么久吧?要不再叫个人去瞧瞧?” 也有人道:“是不是那摊主又去那太学摆摊了?” 有个巡捕立刻道:“那宋小娘子原是答应了这两日不去太学门口,应当不会食言。” 正是昨日当头那一个。 他索性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但还没走出去几步,门外便有几人脚步匆匆,拎着食盒,提着包袱进来了。 “来了?!” “总算来了!” 众人忙围了上去。 “我是羊肉烧麦!” “我是猪肉烧麦跟糯米饭一份,另还有陈皮绿豆饮子!” 众人各自急着要拿自己定的东西,还有等不及分配,自己就先上去动手的。 但是等那食盒、包袱逐一打开,一屋子人都发出失望的嘘声。 “我要的是烧麦,怎么变成油炸饼子了?” “这不是后巷那老头子卖的甜肉馒头么?我都吃腻了,怎么又买这个!” “好端端的,你买这许多果子做什么?” 拎着东西回来的几人个个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先有人指着那果子道:“这是那卖糯米饭、烧麦的宋摊主方才送来的给咱们的,说不好进来打扰,留下果子就走了。” 又有人道:“那宋摊主说今日本是要来咱们这出摊的,一路卖了些,又遇得昨日的巡兵半路把她截住,整个摊子一气买走了!” 此人说着,指着桌上那些旧日常吃早饭,道:“今日糯米饭、烧麦都没啦!只这些东西吃,不吃就只好饿肚子!” 满屋子饿着肚子的巡捕听完来龙去脉,俱都愤愤不平起来。 “咱们昨儿好心请他们吃了一顿,怎么还惦记上了?!” “抢别人早饭,巡兵要不要脸了!” 还有一个人忽然一拍大腿,叫道:“我说呢!昨天下午怎么有人特地跑来给我递送点心,又问那早饭是打哪里买的!我也没防备,随口就说了,早知如此,我……” 他说着说着,忽觉不对,抬头一看,满屋子人都盯着自己,往日的兄弟们,今天个个眼睛凶神恶煞,瞪过来的样子,简直想把他给吃了似的。 *** 送完果子,又去肉坊、菜坊里采买好食材,就已经过了巳时。 回家路上,宋妙特地买了一大竹筒牛乳——早上那朱婶子特地跟着一起起来搭了不少手,劝都劝不回去,等帮完忙,方才扭扭捏捏说晚上还想吃那姜撞奶。 而杂间那些个才换了班的巡兵衙役听到外头说话,也一个两个探头出来,说若有做多的,他们也想吃。 一点小甜口,做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全部可以满足! 买完了牛乳,她又找了个南北货铺子买了些酒曲,这是做那甜胚子用的,此外,还特地买了一小瓶蜂蜜。 她昨日听那韩砺提到师长,又说那师长很喜欢吃自己做的芋头扣肉同猪脚饭。 且不管对方只是客气,还是真有其事,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虽然韩砺好心要帮着解决假文书的事,但这文书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哪怕最后果然解决了,只要吴员外不肯善罢甘休,依旧是后患无穷。 韩砺还是个学生,本就要做学问,眼下又正借调京都府衙,并不好事事劳烦,样样打扰他。 但太学的夫子,还是韩砺的先生,想也知道必定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六部。 她想要试一试,看能不能借着一两样吃食,跟对方搭上话。 吴员外人在暗处,身家富贵,手下众多,从始至终只出了个名字,所有脏活都是旁人做的。 宋妙晓得自己不过是个债务累累的孤女,又身在明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想要对抗,并不容易。 幸而还有个同在明处的廖倾脚。 宋大郎停灵时候,廖倾脚就打发手下上门来寻事,前几天又使人夜闯宋宅。 凡事可一不可再。 人都把麻烦找到自己头上了,哪怕是兔子都还有两颗门牙呢,不反咬一口,日后柿子捏软的捏成习惯了怎么办? 怎么对付一个倾脚头头子呢? 宋妙觉得,可以先努努力,看看能不能让他当不成这个头子。 她这几日已经找机会到处打听了一圈,问了邻里,问了学生,问了里正,昨天还问了辛巡检,另有那许多巡兵。 倾脚行又不止一家,想要拿下朱雀门这一片地方的倾脚生意,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倾脚行想出面买扑,先要符合官府的条件,从行铺规模、资历、人手、工具等等,样样都达到了,方才可以有出价资格,价格低者能中,一旦中了,官府会拨出一部分钱给他们,另有一部分,却是向管辖范围之内的百姓收取。 廖倾脚管的倾脚行从前只负责很小的一片地方,最近一年,忽然得中的标就越来越多,管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与此同时,向百姓收的那部分钱也并不按照原本定的价钱,而是涨了又涨。 只是他手底下倾脚头个个都卖的力气活,人也凶悍,街坊们敢怒不敢言。 别人怕得罪了人招来祸端,自不敢言,宋妙却是可以言的——左右已经得罪死了,再捅几刀也无所谓了。 她当要先查到当日买扑文书中定的价钱,看看价差多少,再看眼下的廖倾脚手下到底还符不符合那买扑资格。 要是不符合,要是价差甚多——前者未必,后者却是一定——廖倾脚初一做了那样久,那就不要怪她去做十五了。 买扑是要公示的,按理,官府应当于要闹处晓示百姓,而后收于有司存档,若有人质疑,当供查验。 但这个有司又是哪一部,哪一司?自己若要查验,能问哪一个人?对方又愿不愿意配合? 这些个问题,旁人或许觉得无从下手,麻烦极了,可对于太学里的夫子而言,或许只是问几句话的事吧? 便是不愿意帮忙,也不打紧,送一两份吃食过去,就当孝敬老先生,这点银钱,宋妙还是有的。 年逾七十的老先生会喜欢吃什么呢? 韩砺说他牙口不好,又说他对几个不费牙齿的肉菜都赞不绝口。 宋妙打算等那韩砺回来,问一问他,看那老先生喜好,要是可以接受甜口肉,她想给对方做个蜜汁叉烧。 这是老小菜,老人、小孩,都喜欢吃,用猪颈肉来做,煮久一点,柔嫩多汁,甜中带咸,味道绝赞,最重要的是,哪怕没几颗牙也完全咬得动。 正想着如何才好认识那夫子,叫对方收下自己的好意,本也只是些吃食,不算什么,再如何请托对方帮忙,想着想着,已是走到了酸枣巷尾。 然而抬眼一看,往日很是宽敞的巷子里,此时停了一辆马车,又有好几匹马,此外,就在自己门口处,坐着两个人。 那二人一大,一小。 大的也只十小来岁,小的不过几岁,此时听得动静,都往此处看来,两双眼睛蹭蹭发亮。 “宋摊主!” 这是那何七。 “宋姐……摊主!”这声音十分稚嫩,叫到一半,还当中拐了道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 这是那珠姐儿。 珠姐儿打完招呼,也不等旁人,自己就迈着两条小短腿迎了过来,围着宋妙叽叽喳喳叫嚷。 “我给姐姐带了好大好大的虾,还给姐姐带了!” “我来给姐姐推车,姐姐快来看这个虾!” 宋妙哪里敢放手,车也不敢推了,只好停了步。 珠姐儿早急吼吼地把自己手里大竹筒递了上来。 宋妙矮身低头去看,竹筒里仅有一只虾,足有珠姐儿的巴掌长,确实算得上大,外壳色青,颇为硬质。 一时那何七急忙三步并两步赶上来,又把那珠姐儿拉开,道:“急什么,这虾又跑不了。” 又道:“刚刚怎么教的?你要先问姐姐中午忙不忙!” 珠姐儿“喔”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去看宋妙,细声细气问道:“姐姐中午忙不忙呀?” 小的才问完,大的那个立刻跟着也拿眼睛看宋妙,笑着两只眼睛,问道:“宋摊主中午忙不忙?我们这里有好些虾,刚从池子里捞出来!” (本章完) 第64章 焦躁 第64章 焦躁 宋妙说忙也忙,说不忙,却也不忙。 只是家里此时还有许多巡兵、衙役,其实并不怎么方便招待客人。 但人已经到了门口了,还自己带着食材过来,自然不好拒绝。 她想了想,道:“过了晌午有些小事,此时却不妨碍。” 正说着,她一扫眼,只见那珠姐儿的马车就停在家门口靠窗的位置,如此一来,已经把窗户看向对面屋子的视线挡了。 这就叫轮值的兵卫们不好盯梢了。 她心念一转,笑着向何七道:“何公子若是方便,劳烦帮忙把这马车向前挪一挪,我今日想把摊车放在门口晾一晾。” 说着又指了指前头一处开阔空地,道:“马车停那儿就好。” 何七忙应了,叫车夫过来挪腾。 为了圆这个说法,宋妙便把摊车靠窗放了才去开门。 外头平常声音说话,只隔一扇窗,屋子里自然听得到。 耽搁了一会,等宋妙进得家门,就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兵卫们一个都没有出来。 她照例拿了条凳、蒲团给兄妹两个坐,又端了茶。 何七便叫北枝把那一桶青虾提进来,指着道:“宋摊主看着做,顺手就行,不用太费心!” 他说到此处,脸上已经露出几分赧然。 “我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再来叨扰,但这虾才打南边运来没几天,难得这样新鲜,请家里头厨子换了几个做法,都觉得不够滋味……” “虾子这样大,要是全被胡乱吃了,太过可惜,只好来烦劳宋小娘子啦!” 宋妙听他这样一番介绍,只觉好奇。 看着这么新鲜活泼的虾,食材上等,应当是随便做做都好吃才对,怎么会不够滋味? 她问道:“家里都试了什么做法?” 那何七逐一说了。 何家的厨子手艺自然不会差,但何父何母俱都推崇养生之道,无论肉、素,十分讲究原味。 几名厨子先拿清水白灼了配蘸料汁,因何七同何老太太十分嫌弃,说没味道,就拿去糟卤了,但冷吃寒凉,味道也不怎么,最后只好又拿来红焖。 “这虾虽然大,又新鲜,却不知为什么没甚虾甜味,肉的口感倒是不错,又厚又弹。”何七形容道,“白灼的吃着不够入味,红焖的焖烧久了,又少一点虾味……” 宋妙一边听,一边去拿了一只虾捏了捏壳,只觉质地全不同旁的品类,硬得厉害。 她忖度方才何七说的虾肉口感、味道,心中已是逐渐有了谱,道:“正好昨日何公子送了我许多调料,其中有一味新鲜山葵,我拿茱萸和着做个山葵虾——并不辣,珠姐儿也能吃,只是滋味到底好不好,也只做出来才之知道。” 何七听得“山葵虾”三个字,又听宋妙说不辣,其实有些不解。 但他一句也不问,只不住点头,接着又道:“另还有珠姐儿老念叨着要来找宋摊主玩,昨天去找她表姐……” “我来说!我来说!” 珠姐儿等了半天,早憋得不行,此刻急忙插嘴:“七哥哥不许抢我的话!” 一边说,她一边从怀里捧出一只包起来的手帕来,像献宝贝似的递到宋妙面前,道:“姐姐你瞧!你打开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是个真小可爱模样,得意极了。 宋妙笑着蹲下身,果然去打开那手帕,只见里头竟是包了一小捧儿。 那颜色黄中带粉,又有些微发紫,其中有骨朵,也有已经大开的儿。 骨朵小巧玲珑,同个鸟雀的头一般,也有些像黄黄的小鸭子嘴,盛开的则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 朵的旗瓣宽大,翼瓣狭长,看着十分娇嫩可爱。 自己做过也吃过的东西,宋妙一眼就认了出来,惊诧极了,忙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金雀?” 滇地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昨日自己才提了一嘴,今天竟然就被这珠姐儿随手捡来的一般给带了来。 这是什么行事? 珠姐儿笑嘻嘻,道:“我去表姐园子里摘的!找了一早上,好容易才找到,我还给她留了些,她说也要叫人炒来吃!” “昨儿姐姐说那金雀炒鸡蛋好吃,我心里一直想着,正好今天去找表姐,特地给她学了,她说家里肯定有。” “我们一道找了半天,最后在她家暖屋里头找到了……” “这可是珠姐儿自己动手,一朵一朵摘的!” 珠姐儿说完,又着急问道:“是不是这个的!姐姐,是不是这个的?” 宋妙点头应是,把那手帕接了过来,夸道:“珠姐儿好厉害!一会就给你煎了来吃。” 又问她道:“你饿不饿呀?” 珠姐儿就作一副认真感受的样子,还用手去摸了摸肚子,方才点头道:“空空的,瘪瘪的,很饿。” 小孩喊饿,宋妙自然不敢耽搁,忙把灶门开了,先添柴加火,又看了下灶上剩的东西。 有几个隔了夜的油饼子,口感不好,也不便给小孩吃,倒是昨晚的一锅饭还剩不少,正连锅湃在水里。 她便问那何七道:“若是不介意,何公子中午将就喝口粥,如何?” 何七一口应了,又自告奋勇不要闲坐,想要帮忙。 他前次剥笋像模像样,宋妙也多了几分信任,便找了个石臼出来,盛了两勺米饭,添了一点牛乳进去,请他帮着舂成糊状。 一时珠姐儿在边上看着,十分不服,也闹着要干活。 宋妙就盛了水来,先把已经开了的金雀挑出来——这十分奇怪,一旦开,味道就发涩发苦——剩下半捧嫩骨朵,请那珠姐儿帮忙轻轻洗一洗。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点小活,忙得不亦乐乎。 把这两个打发了,宋妙开了灶门,添柴燃火,把稀饭煮着,方才去处理虾。 那桶里头少说也有三四斤虾,宋妙度量何七同珠姐儿的胃口,只取了一半出来,用剪刀去了虾头、虾枪、虾囊,又开背去了虾线,用水洗干净,才晾放着,又去处理山葵。 山葵研磨成末,装了一碗,和着茱萸碎、酱油、两大勺、一勺蜂蜜、一碗水,研磨进去许多胡椒碎屑搅拌均匀,又将几瓣蒜切了末,且暂放着——这是山葵虾的佐料。 做好这些,她又搅散了两只鸡蛋,才去要珠姐儿洗好的金雀。 金雀骨朵泡在蛋液里,任由它先泡一会好渗出香,宋妙见那何七还在吭哧吭哧磨米糊,便也不催他,起锅烧油,香爆那虾。 素油大火爆虾,没一会,虾油的香味就出来了。 那味道跟肉香不一样,是油爆河鲜特有的香气,虾黄跟鸭蛋黄有一种系出同源的感觉,特别直接,让人闻着都流口水。 这香味没有海货那么腥,但非常浓郁,烟火味十足。 正在磨米糊的何七动作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忍不住抬头去看锅。 而珠姐儿本就已经把活干完了,正玩那些开了的金雀,闻到味道,很想走近去看,因前次被教育过,又不敢动,此时眼睛睁得大大,不住嗅嗅嗅,闻那香味,转头又去看何七,小声问道:“七哥哥,我想去看姐姐做虾!” 何七严肃摇头,道:“不可以,你会打扰姐姐做菜。” 说着,又把手里那石臼放到珠姐儿面前的条凳上,道:“珠姐儿乖乖听话,你若闲着无趣,就拿这石杵慢慢磨米糊,我给你去看看!” 语毕,他果然站起身来,走到那灶边去看宋妙做菜。 剩得珠姐儿接了那石臼,总觉得自己并没有闲着,也一点也不无趣。 她其实玩也可以玩半天,闻那香味也很开心,但在外头又不好不给自家七哥哥面子,于是手里捉着石杵磨了大几圈,感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宋妙还顾不上珠姐儿的那点疑惑。 大火油爆香了那大青虾,她便关了灶门,拿小火慢煎,把那香味同虾油、虾黄味道逼得更浓,等煎得七七八八了,才将蒜末倒进去一道翻炒,等炒出了蒜香,又接着倒了那料汁进去。 料汁非常香。 里头的山葵有一种很独特的清新味道,很香,一点点说不上来的呛,茱萸又辣,两者比例恰好,和虾同煮,就有了一种特殊的香味,浓郁极了,飘得满屋子都是。 珠姐儿再忍不住,把那石杵放下,问道:“七哥哥,我磨好啦,你看完了没有?” 说着忍不住垫着脚想去看那锅里是什么。 何七只盯着那锅里的虾,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珠姐儿叫他,还是被宋妙提醒了两次,才醒了似的,忙回去安抚妹妹。 不过这菜做得很快,等料汁收得七七八八,宋妙又往里头添了一点猪油,等那猪油裹匀了大虾,立时便盛了出来。 山葵虾做好,她洗了锅,清油小火轻轻推了一下那金雀炒鸡蛋,嫩嫩地又盛出一小盘来。 此时那稀饭也煮好了,虽然不够绵软,但做一顿用来下菜的主食也尽够了。 两个菜摆在条凳上,何七、珠姐儿一大一小两个人面前各又有一碗稀饭。 稀饭是稠的,米多汤少,那虾大大一只,开了背,外壳红艳艳,油光发亮,开背处的虾肉跟料汁焖了一会,已经足够入味,但酱油上色不重,还能看出原本香煎的淡淡焦黄色。 煎虾的香味,山葵的清香味,另还有胡椒的香味,实在过分提神开胃。 另还有那金雀煎蛋,香气不同于前次的茉莉,更淡,可又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何七竟是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下筷子。 但珠姐儿就不一样了,她当先就夹起了一筷子金雀炒蛋,又叫道:“姐姐还不来吃吗?菜要凉啦!” 宋妙笑道:“珠姐儿吃,我路上才吃了许多东西,吃不下啦——给我留两只虾就好。” 说着取了那石臼,往里头又舂了些牛乳进去,复才倒进小锅里拿小火慢煮。 何七忙拿个小碗给盛出来几只虾,一边盛,那手竟是不小心蹭到了一点料汁。 他手边就有帕子,但不知怎么回事,竟是没有擦,鬼使神差地就着手捉了一只虾,壳都来不及去,就往嘴里送。 *** 酸枣巷的宋家食肆里,何七、珠姐儿高高兴兴对着两个菜,两条街外,那廖当家却是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你的意思是,那刘二把定契的日子写成了宋大郎死了以后,眼下还要我再给一百贯把那日子改过来?” 这样大一笔钱,刁子自然不可能自己做主。 他心里战战兢兢,手都有些发抖,连着翻了好几回,都没把那里一页纸打开,好不容易打开了,声音又有些发抖,颠三倒四的。 “说是……往前几日不当班,他不当班,不好改,也有另一个人要帮手的不当班……” 这样混乱叙述,听得廖当家的眉毛皱个不停,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样一个没用的手下,日后再不能给他干什么要紧事。 他皱眉问道:“那宋家女儿怎么样了?这几日还有没有跟那些个太学生有牵扯?” 刁子听得问这个问题,总算放轻松了些,忙道:“没有,最近都没怎么同那些太学生往来,只是……” “只是什么?” “就是那里正,朱雀门姓孙的那个里正,他老婆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昨天晚上抱了铺盖去了那宋家食肆,听说好像这几天要去陪夜,免得那小娘子吓破了胆,不敢睡觉。” 一个里正,廖当家的还没放在心上,只略觉烦躁,道:“敬酒不吃药吃罚酒,等他家里头事情出来了,我看她还有没有闲工夫插这个手。” “还有一桩,就是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老有车马往酸枣巷走,还有人运了家具进去。” 那刁子把何七上门找的事情,另还有北枝等人送礼的事情一一学了。 廖当家的问道:“去的那个不是太学生?” “应当不是,小的打听过了,太学生这两天个个忙着考试,估计没什么功夫跑出来。” 虽说刁子否认了,廖当家的仍旧心中有些焦躁。 对这个手下,他已经没了多少信任,尤其此事若是处置得不好,后头惹来的麻烦就不好收拾了。 “你去约那刘劲,找个时间出来,我跟他谈。” 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天来不及感谢打赏了,明天再来谢谢大家,么么哒~ (本章完) 第65章 拜帖 第65章 拜帖 刁子着急去找那刘二,何七却是忙着对付面前的虾。 大半个巴掌长的虾,外壳红润透亮,虾的尾巴连着虾身一道卷成一把弓的形状,裹满了琥珀色的浓稠酱汁。 山葵还好,清新微辣,辛辣得比较克制,那芥末籽却有一股子冲鼻的味道。 靠着热锅一炒,此时的辣味减少了大部分,只剩那个冲人的香气。 酱汁和着虾油的香味很独特,何七没舍得直接剥壳,忍不住先吮了一口虾身上料汁的味道。 咸鲜,带了一点奶香,又有一点辛冲味吊着,并不刺激,却又非常醇厚,层次感特别丰富。 虾开过背,已经去了虾线,何七也就懒得动手剥壳,直接在嘴里用牙齿给去了壳吃肉。 虾肉非常厚,紧实,虽然这品种很奇怪,并没有多少活虾该有的鲜甜味道,但那酱汁已经彻底入了味,又裹得满满的,很好的补足了这一点。 嚼着嚼着,虾肉给足了自己弹牙的口感和啖啖肉的满足,非常淡的一丝鲜虾清甜,酱汁带着酱油的咸香、虾膏跟虾黄的鲜浓、蜂蜜与的甜,另又有一点蒜香和着山葵芥末籽清新的冲味。 吃到最后,还有微微回味的奶香——这是宋妙起锅的时候添进去的一圈牛乳,用来提味的。 这酱汁味道太香了,要不是那虾壳真的太硬,何七甚至想把入味的外壳也嚼巴嚼巴给吞了! 他一连吃了好几只,根本来不及剥壳,在嘴里胡乱就把肉吃了个干净。 何七只顾着吃芥末籽山葵虾,早忘了边上还有那一道金雀煎鸡蛋。 而吃着金雀煎鸡蛋的珠姐儿,也早忘了边上还有一盘虾。 这用做的菜长得就非常漂亮,极讨小孩喜欢。 金雀外头裹着一层鸡蛋液,被轻轻炒过之后,蛋液凝固,看上去是金黄色与嫩黄色互相包裹,色泽非常鲜亮。 珠姐儿没有用筷子,而是用的勺子。 一勺子抄进嘴里,鸡蛋香浓,金雀的口感则是鲜嫩的,尤其宋妙用的都是骨朵,嫩上加嫩。 香味很舒服,清甜中还透着一股子蜜的味道。 蜜的味道并不齁人,而是香甜的,带着朵的香,裹着鸡蛋的香。 珠姐儿吃着吃着,觉得自己已经被那香、蜜给浸染透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真正的小仙女! 她吃几口金雀炒鸡蛋,觉得那香味道没第一口的时候浓了,忙又尝一口粥清清舌头嘴巴,继续吃那金雀炒鸡蛋,一下子,那股香味就又足够了。 就这样一口粥、一口金雀炒蛋,珠姐儿不知道反复做了多少次仙女,玩得高兴极了。 倒是何七一口气吃了好些虾,才忽然反应过来,忙给珠姐儿也剥了一只,蘸饱了酱汁送到她碗里,道:“珠姐儿吃虾。” 给妹妹顾完一只虾,何七手都不停,忙给自己也剥,嘴上则是不住夸赞“宋摊主好手艺!”“这虾怎么这么好吃”云云。 听得他夸赞,珠姐儿忙也跟着夸,急急夸了几句“金雀炒蛋怎么这么好吃!”“姐姐怎么这么会做”,只可惜她只一张嘴巴,中间夸了几句话,忙又去吃虾吃金雀炒蛋,趁着吞那好吃的进去,又忙中插几句夸奖,分嘴乏术。 大半个成人巴掌长的虾,宋妙做了半桶,少说也有四十来只,这虾肉厚,去了壳也很有分量,却被这一大一小坐着吃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几只提前单留下来。 吃过了这简单的一顿粥饭,因宋妙早在先前就说自己还有事,兄妹两个也不便多留,由那当哥哥的带头,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趁着人离开之前,宋妙先把芥末籽山葵虾的做法写了下来,给那何七收着,又推说自己早有准备食材,让人把那剩下的半桶虾提走了,只是盛情难却,被硬留下来了七八只养在盆里。 收了这白得的虾,宋妙就又各递给二人一竹筒米酥酪。 得知那米酥酪是用被石杵舂磨得极细腻的米糊和着冰、牛乳一道煮成的,是一道吃着玩的小甜点,珠姐儿抱着就再不肯放手。 她不住同宋妙许愿,只说以后自己想常常来玩,问可不可以。 宋妙自然应了,笑着送她上了马车。 趁着珠姐儿上了马车的这当口,何七却是回转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一份书信来,递给宋妙。 宋妙接过,有些诧异地问道:“这是?” “是拜帖,我大哥的。”何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知道宋摊主家中这宅子有些烦心事,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跟大哥讨了张拜帖。” “若是最后实在解决不了,不如拿着这拜帖上京都府衙使院找一位姓谢的推官,看看他能不能帮上忙。” “要是他帮不上忙,你再来跟我说,我还可以再托人想想旁的办法——本来早上一拿到这拜帖我就想来了,又怕打扰宋摊主,才耽搁到晌午出门,不过要不是耽搁到现在,哪里能吃到这样好的菜!” 何七说着说着,也不知是不是想到那芥末籽山葵虾的味道,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宋妙虽不知道这一位何家“大哥”具体是什么身份,但听得连何七都说“若是最后实在解决不了”,才好拿这拜帖上门去问,便知这拜帖必定十分难得,连忙道谢。 何七只挥了挥手,一面带着北、东二枝上马预备前行,一面笑道:“我连着两日来蹭饭,本来十分不好意思,也算是出了一点力了!” 目送马车跟骑马的人走远了,宋妙方才回屋。 这一回一锁上门,里间、后头的卫兵们就忙钻了出来。 见得众人,宋妙也十分不好意思,道:“没成想耽搁这样久,倒叫诸位饿了这半晌。” 旁人到底还有些生疏,不好意思说话,那孙里正却是叹一口大气,道:“饿倒也罢了,只是在里头闻到外头那样香的味道,我都怕那肚子里的馋虫叫出声来,给那公子、小女娃听到,以为哪里闹鬼哩!” 宋妙其实早做了准备,此时便笑着道:“对不住,对不住,那秦公子叫人买的饭菜应当早在路上了,我也给大家添两个小菜,很快就好。” *** 此处众人说说笑笑,而几条街外,刚过晌午,刁子就匆匆跑回来给廖当家的报信:“刘家说那刘二昨晚没回去,倒是衙门里头的差役半夜去过他家里,说是架阁库里头有急事找。” “多半是那些个差役半路遇到,把人拉走了,所以到了现在他家里还没个音信。” 廖当家的更觉得不对劲了。 他没有再用刁子,而是另外安排了人去打探。 很快就有了消息。 “昨晚刘二他们衙门喊了好几个人回去,说是上头要查档,只是叫回去的人今天一个都没再露面。” 能从最底下的人堆里爬起来,廖当家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他立刻就去找了熟人。 京都府衙里人多嘴杂,前一天秦解召人问话的事情也并没有刻意藏着掖着。 他使了些银子,很快就收到了风。 ——刘二犯了错被查了。 不只刘二一人,这两年来常跟他搭档的张吉也被查了。 虽然打听不到到底什么错,但那熟人推断,其中多半跟房屋买卖文书有关。 得知情况,廖当家的立刻就警惕起来。 他这一年以来,借着刘二的手办了不少事,捞到的产业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但伪造文书乃是重罪。 要是那刘二因为旁的事情被抓还好,要是当真由此事发,为了脱罪,他多半要拖自己下水。 一个不好,落个杖责就罢了,一旦被判了流放,等自己回来,这大好家业,就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了。 廖当家没读过什么书,未雨绸缪四个字里头倒是有两个不知道怎么写,但却晓得绝不能事到临头了才想办法,凡事关系都要跑在前边。 他先把跟那宋大郎相关的人都叫了过来,样样细节都问得清楚,得知都处理干净了,方才放心,先叫账房把这个月的分润份例备好,回家又让妻子把一套才打好的首饰取了出来。 他那妻子十分舍不得,问道:“三百贯买回来的,放在家里都没捂热,这就又要送出去了?” “将来再给你打新的。”廖当家的允诺。 “倒不是想要这贵首饰,我本来就是个村妇,用木簪子也使得,筷子也使得,什么不能用?” “但自打你得了这个当家的名头,外头看着是风光了,可得更多,银钱流水一样使出去,一年到头送那许多东西给吴员外,自己倒没落多少好,又何苦来着?” “要我看,倒不如从前老当家在的时候,咱们踏踏实实干活,挣点力气钱,岂不比现在这把心提着的日子好过?” 他那妻子劝了半天,廖当家的浑没放在心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个娘们,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什么!” 又道:“若没有吴员外在后头,我能坐得稳这个位置?今日得的,明日全数都要吐出去,喂饱了他,才有我们的吃。” 说完,他提着装首饰的匣子,又捎带上那分润例钱,匆匆就往城西去了,到了门房处,使人进去帮着通传,几乎不用等,就被叫了进去。 他被领进了书房。 吴员外胖胖的,满面红光,额头饱满,脸上的肉都是堆出来的。 他虽说已经临近甲之年,但脸上皱纹都没几条,看着慈眉善目,此时正坐着把玩一只玉环。 见到廖当家的,吴员外也不着急搭理,抬起眼皮看了看,就又低头摩挲了好一会那玉环,方才放到一旁,抬头问道:“这个月是怎么了,来得这么早?” “最近到处的收息都好,小的想着府上千金将要满月,正好添了三成送来,虽说员外看不上这点小钱,却是小的一点心意。” 廖当家的把那收息银子并首饰都取了出来,放在桌案上,又一一打开,道:“另还有一副新打的头面,给小娘子拿去玩。” 满满当当的银锭子、足值三百贯的金头面,把吴员外也看得直点头,道:“你是个得力的,也不用我多说,好好干吧!” 又叹一口气,道:“只我这个年纪了,也不知道哪个祖坟没看顾到,竟是到如今都没个香火。” 廖当家的忙道:“员外正是龙精虎猛,全怪那些个女子不中用,多纳几个,哪里就生不出个香火了。” “如今纳妾也不好纳了,到底绝色难寻。”吴员外摇了摇头。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前次你说的那个小娘子,姓宋的那个,我看生得就很不错,眼见都出了正月,她家那白事也早该办完了,怎么这许久了也不见你送来?” 廖当家的“啊”了一声,把宋妙不肯答应,里正又吃里扒外,另还有那小娘子推了车在太学门口摆摊的事样样学了,最后道:“学生难缠,小的怕闹出动静来,只好慢慢来。” 又道“不过慢也就这一阵,最多过了寒食,一定给您送来。” 听到跟学生扯上关系,其中还有太学生,吴员外脸上表情就不太好看了,道:“我记得那附近就有一处场子,你还是不要让学生沾染上来,免得惹麻烦。” 又冷笑道:“这女子,一家子都死绝了,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气性,你别干等着,手脚快些,我倒要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廖当家的赶紧应了,复才小心道:“另还有一桩事,小的经手的那些个场子的房舍,有不少都是托了人帮着设法弄来的,眼下那经手的人不知怎的,好像出了事。” 他把刘二的事说了,又道:“旁的不怕,就怕京都府衙顺着查到小的头上来,我吃杖、吃牢饭倒是无所谓,要是带累了生意……” 听到是京都府衙,吴员外并没有怎么当回事,道:“我找个人跟里头打个招呼就是。” 又道:“场子盯好了,不要坏了生意,另还有那女子……” “员外放心,小的这就想办法,实在不从,绑也给您把人绑来!”廖当家的笑道,“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哪还有什么气不气性的,说不得还要感谢我把她送来员外家里享福!” 谢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两枚=3=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一枚^_^ 多谢书城奥特曼小姐,书友20230430918494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多谢起点疯子的白眼有四个亲送我的平安符:) (本章完) 第66章 叫门 第66章 叫门 此时廖当家的口中很快就要“享福”的宋妙,还在赶着做菜。 先前何七跟珠姐儿临时过来,耽搁了一阵子,她本来的计划就有些赶不及了。 眼见后院里那秦纵安排的人已经把午饭买了回来,宋妙先去看了看菜色,见都是大肉、大菜,同昨日中午、晚上的大差不差,心中顿时有了底。 还是不要锦上添了。 鸡鸭鱼肉虽然好,但一套浓油赤酱、煎炒烹炸下来,同样的菜色,第一顿固然满足,到了第二顿,就没了头一回的激动。 今天中午是第三顿。 人的胃是有穷的,并不能消化太多,天天这么喂,又不是鸭子,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吃得动了。 她觉得最好还是做两个解腻的菜。 但跟昨日午饭时候那柚子皮酿、笋酿不同,今天的连肉都要少放。 两口灶同时开,一口烧水,一口炒菜,都是家常小菜,做起来又简单又快,等后院里的桌子架好,饭菜摆上,碗筷备好,她的菜也出锅了。 后院里。 有了昨天中午的前车之鉴,这一回明明酒楼里买回来的饭菜都摆齐了,众人却迟迟没有怎么动筷子,而是互相谦让。 有人提议道:“前头还有两个人当值,另有那韩正言,他昨儿去了衙门,虽不知道怎么回事被秦判官留住,但就是再忙,今日也该回来了,他那里也算一口人,是不是要留点菜出来。” 一时几乎个个附和。 尤其那秦纵最为积极,道:“多留点,今日点的大菜都是能放的,到时候温在锅里,任他们什么时候来吃都不怕!” 他说着,已是一下子站起身来,自己动手帮着分菜,一边又忍不住扭头往后看。 今天中午那韩砺不在,众人心照不宣,个个都抢着去坐靠近中门的位置。 最后是秦纵硬说自己资历最浅,又因这一桌都是他请的,诸人不好争,给他厚着脸皮抢到了。 有了韩砺昨日的示范,他依样画葫芦,趁着给旁人留菜的机会,把自己面前桌子上的位置也腾空了出来。 如此明显,如此作弊,昨天韩砺做的时候,旁人一回生,刚开始还看不出来,今日二回熟,哪里还不晓得这秦纵意图。 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但是人的情绪是控制不住的。 一时之间,诸人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谴责。 那秦纵只一味装傻。 开玩笑,要是换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他就不信对方能忍得住不来一番同样的做法! 跟席间其余人不同,秦纵自小是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好菜、好肉从来不缺,自打进了京都府衙,为了跟旁人打成一片,没少请衙门里的兄弟出去外头吃喝。 说实话,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往肚子里塞,也已经腻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大酒楼里出来的吃食,多有一种油汪汪的感觉,刚开始还好,多吃几次,反而比不过一些小食肆的家常菜适合人的肠肚。 昨日他吃到那宋小娘子做的柚子皮酿,笋酿,虽不至于惊为天菜,但吃进肚子里,着实舒服。 吃的时候舒服,吃饱了舒服,也不油,也不腻,太适合他的口味了! 还是家常菜养人! 这般想着,秦纵除却留菜,还不住劝菜起来,叫这个,让那个,喊他们多吃好肉。 桌上其余人嘴上答应,那两根筷子却像是被铁匠牢牢焊死了一般,彼此紧紧贴在一起,怎么都张不开。 难得有那一两个把筷子打开了的人,手又像是连筷子都不会使了似的,夹了半天,只夹起来一块两块小小的菜,腿、翅膀、鱼肚腹这等好地方,竟是一个人都不去夹。 “都吃啊!怎么今天大家都这么客气!” 秦纵忙劝菜。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早上那宋小娘子给他们留了糯米饭、烧麦,又有两样饮子,个个都是头回尝试,难免吃得多了些。 盯梢盯梢,又不用到处走动,一些人窝在杂间,一些人守了一夜忙着补觉,另有几个虽然在外头盯看,到底也没走动多远,根本不怎么饿,眼下看着这一桌子菜,说要吃,也是吃得下去的,但要说胃口,那确实不怎么有。 更何况,一会子宋小娘子不是还要添菜嘛! 本来肚子就没空出多少地方,要是吃了这些肉,那添菜送上来,吃不下了怎么办! 这天底下,难道只你秦纵一个人会算?! 一席正安静呢,那昨晚才来,与一桌人都不熟,正干坐着的朱氏忽然就站了起来,道:“小娘子来了!” 一时一桌人个个跟着看了过去,果然见得宋妙手中托个盘子走了过来。 秦纵急忙道:“宋小娘子,放这里就好,这里有位置!” 一面说,一面让从条凳里走了出来,欲要学昨日那韩砺去接。 然而他才走出一半,回转过身,一抬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朱氏不知何时,竟是早就已经迎上前去,把那托盘接到手中,回身走到半路,往她自己座位而去。 “宋小娘子说前头还有一个菜,叫官爷们先吃。”朱氏笑呵呵的,“大家伙当差辛苦得很,都坐着就是,宋小娘子不在,还有我跟老孙两个招呼呢!” 朱氏言语爽利,做事也麻利,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地方,冲着丈夫使了个眼刀。 孙里正才搛了一筷子菜,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往嘴里送,看见妻子眼色,麻溜地就站了起来帮着腾挪面前盘碗。 很快,两个菜就摆好了。 一个酸腌菜炒猪肉沫,一个撒拌合菜。 酸腌菜一上来,一桌子人的筷子就动了起来,仿佛就在刚刚那眨眼的功夫,两根黏在一起的筷子又被哪个铁匠凿开了一样。 “这个好!这个开胃!” 辛巡检手最快,抢到了那盘子里的勺子,当先挖了一大勺进自己碗里,还没吃进嘴巴呢,就先赞上了。 不过他也只来得及赞了这一句,等就着那酸腌菜炒猪肉沫扒了两口饭,他便再顾不上说话了。 酸得太爽了! 那酸芥菜梗多叶少,泡过水,也没有炒制太久,保留了菜梗脆嫩的口感,吃起来“咯吱咯吱”作响,叶子则是一种有阻碍的口感,微微韧,很香,耐嚼。 肉沫剁得非常碎,肥多瘦少,吃起来是细腻绵软的,又带着一点微焦的油香。 用猪肉沫煸炒出来的猪油炒酸菜,肉沫的油脂和油香很好地渗透进了酸菜里,中和了那一股生硬的发酵酸味,使得酸味柔和了很多,酸菜的酸又炒进了肉沫里,叫那稍肥的肉沫吃起来也带上了很舒服的酸香味。 宋妙炒制的时候,还下了一点茱萸,叫这道菜带上了微微的辣味。 脆、酸、爽、辣,和香香的白米饭搭在一起,简直绝配。 吃了两天的大鱼大肉,忽然得了这一碗酸菜,满桌子人都积极得不行,等不到勺子的,那筷子能夹多少夹多少,也要先尝为敬。 辛巡检埋头扒饭,只用两勺子酸腌菜炒猪肉沫,就送完了一碗饭,又去盛了一碗。 等他再回来,已经抢不到勺子,便转头又去夹那撒拌合菜。 这菜用的是菘菜、白菜、水芹、豆芽,都只用滚水轻轻焯烫了一下,还没断生就捞了起来,过冷河,拧干水分,跟椒油、酱油、醋各一勺,并一点点白提味,就这么一拌。 吃起来的时候,几样春菜完全还是脆嫩生生的,跟刚摘下来的时候也没多大差别,菜叶菜梗都是青翠的。 春菜正是当季,椒油那股特殊的香气带得各种春菜本身的清甜、脆嫩更突出,又有一点醋味和白衬托那菜本味,一点酱油调味,清清爽爽的,用绝妙二字来形容,或许在旁人眼里有些夸张,但对吃到嘴里的人来说,却是一点都不过分。 辛巡检只用这两盘菜,就一连干掉了三碗饭。 等咽下最后一口,他肚子已经有点撑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饭锅旁,预备再盛两口。 这一回就要慢慢吃了。 然而刚把饭锅盖打开,他整个人都懵了一下,等再去开另一口锅盖,忍不住失声问道:“饭呢?!” 满满两锅的饭,怎么就一眨眼功夫,见了底,连锅巴都没了! 听到他发问,好几个人都望了过去,见得那空空的饭锅,俱都发出失望的“哈/”声。 有人叹道:“这肉沫炒酸菜,太杀饭了!米饭忒不禁吃!” 辛巡检捧着碗,有些失望,却也只好坐回了位置上。 但他刚坐下,就见得面前桌上拿布盖着的一个竹篮,心念一动,把那布一揭开,果见里头一篮子都是炊饼、馒头、包子。 辛巡检那手跟闪电一样,目标明确,立刻就抄起了一个老面包子。 一时间,“唰唰唰”,人人都往那篮子里抢。 戗面包子配酸菜肉沫,一样搭得很呐! 都是在外头常年办差的,吃饭跟饿死鬼投胎也没甚两样,把那朱氏看得头皮都有些发麻。 等宋妙把一碗汤端出来,撒拌合菜和酸菜肉沫都吃了个干净,只给她留了一小碗,其余那些个大肉、大菜,都还囫囵剩着,动得很少。 见她出来,这一回秦纵终于抢上前去,把那汤接了。 是一碗清煮白萝卜汤。 没有放一点肉,油也不放,只下了几片姜、一小把葱、一点盐跟胡椒调味,吃的完全就是白萝卜的清甜。 此时白萝卜已经是末季,宋妙还特地焯了一次水,又下了一小抓生米去那股子白萝卜的青苦味。 一碗汤喝下去,再吃几块清甜的白萝卜,简单、清淡,是专门为这一顿大鱼大肉配的,实在是太舒坦了。 一桌子人都在喝汤,吃萝卜,吃着吃着,不知谁人感慨了一句,道:“我这山猪吃不了细粮的,还得是家常菜啊!” 过了一会,复又有人补了一句,道:“还得是宋小娘子做的家常菜啊!” *** 吃完午饭,把泡了一夜的雀麦、青稞一道蒸上,宋妙又忙了一会明日出摊的备菜,眼见时辰不早了,方才回房休息了一下。 她把中午那何七送的帖子取了出来。 用的是桑皮笺纸,竹纹非常精美,封面写了“何英敬拜”四个字,用蜡封了口,封口处还盖了一个小小的“英”字。 那字龙飞凤舞,十分漂亮。 宋妙暂时不打算用这帖子,便不去拆它,只小心收了起来。 她睡了一觉,起来已经是下午。 那韩砺仍旧没有回来,不仅如此,左右军巡院还派了个人过来,把那辛奉给匆匆叫走了,又带走了两个巡兵。 而屋子里剩下的兵卫们也不知道得了什么信,盯看得更仔细了。 到了傍晚时分,又打后院来了几个巡兵,这一回却是带来了许多杀威棒,又有镣铐、枷锁、绳索、黑布等物,还给屋子里其他人带来了绑腿。 原本的兵卫们一直都是便装,得了绑腿,个个没有二话,当场就缠到了腿上。 自下午开始,宋妙很明显地察觉到,兵卫们轮换的时间缩短了很多。 旁人都可以轮着睡,只那孙里正最可怜,因要他认人,在杂间熬了一天一夜,前一天也没怎么睡好,整个人眼睛都乌青了,只靠在墙上小憩,又不敢睡死过去。 朱氏看得心疼,也不好说什么。 但她人已经来了,要是没有兵卫跟着,也像宋妙一样不可以随意进进出出,只能时不时唉声叹气的,又同宋妙道:“其实老孙认识的人,多半我也认识,我也可以给他去干这个盯梢的活的,偏他不让,说我而今熬不得夜,哪里就熬不得了!” “平日里屁事不干的,这会子倒是装起熊样来了!” 念念叨叨的。 宋妙安慰她道:“也就这一两天,熬过去就好了,说不定明天孙叔就能睡个好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过了子时,眼看天色尽黑,宋妙把那蒸好的雀麦、青稞拌匀了酒曲,放进陶缸里坐在熄了火的灶上,由它自己发酵,检查过大门,正要回身,却听门外蓦地传来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那声音“笃笃笃”的,敲了一会,又有人幽幽叫道:“里头有人吗?宋小娘子?” 寂静夜幕中,声音格外瘆人。 多谢潇湘yblack亲送我的桃扇一把、香袋一只,平安符一枚,谢谢亲=3= 感谢卿眉瘦小瘦眉给珠姐儿送的金雀味香囊:) 谢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芙软软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多谢两位亲么么哒^_^ (本章完) 第67章 惊叫 第67章 惊叫 宋妙心中一凛,看向手里举着的油灯,强忍着立刻将其吹灭的冲动。 此时那杂间里早已出得来两个兵卫,站在门边上,十分警惕,冲着宋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们哪怕不提醒,宋妙也不会回答。 而那外头的人再又叫门,虽没有得到回应,却是一点都不气馁,又拍起了门。 这一回外头的人没有叫“宋小娘子”,而是叫道:“小娘子,我不是歹人,我是前边篾街的廖家的,我姓邓,我是来找朱娘子的——你叫她过来,她知道我!” 又催道:“她家那小叔子跟我丈夫一道出事了,你叫她出来!” 那声音十分急切,果然是个妇人的样子,一边催,一边不住拍门,又叫道:“出大事了,快些,耽搁不起!!” 孙里正的弟弟孙二好赌成性,从前跟宋大郎也多有往来,就是宋妙也知道此人。 听得是他出了事,虽还不知真假,却是不敢丝毫耽误,忙回去叫朱氏。 朱氏早听得动静,出得外头,远远就叫道:“邓娘子,老孙他二弟怎的了!” 隔着门,邓氏骂道:“两个烂死鬼,去城东桑家一个瓦子里的暗坊赌钱,输大发了没得赔,眼下人家上门来讨债了,才去了我家,拿了两根手指来,说要是明早不凑出钱来,就把两人的胳膊剁了去抵——眼下正往你叔叔家去呢!” 她一面骂,骂着骂着,就哭了出来。 朱氏唬了一跳,忙去开门,果然那邓氏站在外头,手中提一个灯笼,身边并无旁人。 邓氏不住拿手去抹眼泪,道:“我实在没办法了,本想找你同你家老孙商量,听说老孙领了差事出去了,又听说你又来了宋家食肆这,我找不到你家老孙,只好过来找你!” 朱氏忙问欠了多收钱,又问来了几个人。 “我家老廖欠了八百多贯,你们孙二多少,我不大记得了,只有多,没有少的,来了七八个捣子泼皮,带棍带棒的……” 此话一出,莫说朱氏再按捺不住,便是杂间的孙里正也再也坐不定了,若不是身旁人拉着,此时已经冲得出去。 “宋小娘子。”朱氏转头忙看向宋妙,“我家中出了事,今晚恐怕陪不得你了!” 宋妙哪里不知道此事要紧,立刻应道:“我这里不打紧,婶子快家去吧,有什么要用人的地方,喊我一声,没有不应的。” 说着又点了灯笼给那朱氏带上。 朱氏、邓氏两个火急火燎地就走了。 二人一走,孙里正立刻就走了出来,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骂道:“这个混账东西,怎么不死在赌桌上算了!” 又道:“我叔叔婶婶哪里禁得起,要是被泼皮带着手指头上了门……” 一屋子兵卫都听出他那一股子不放心,想要跟着去看看的意思,却又都不好说话。 因这里最熟人头的只有孙里正,他要是走了,旁人都未必能把来往人认全,但要是不让他走,到底是家里头出了这样大麻烦,谁人好拦着? 宋妙在一旁见状,想了想,道:“夜间这样晚,孙叔一个人去其实也帮不上什么手,倒不如看能不能跟诸位官爷们商量商量,请几位当值的巡兵上门帮忙守着,想来看着巡兵在外头,那些个泼皮也要掂量点。” 孙里正也是遇事着急,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听得这话,立刻应道:“正是!正是!” 但他正是了半天,也没正是出后来来。 宋妙便又帮着道:“辛巡检眼下不在,不知哪一位官爷能帮着拿个主意?” “我叫人过去!” 代班的兵头不敢让那孙里正走,但安排几个巡兵过去还是毫不费力的,立刻喊了人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嘱咐清楚了,最后才道:“快去!” 那人拔腿就跑。 人走了,那兵头又同孙里正道:“老孙别急,小王跑得快,同巡兵也熟,有他们看着,比你自己去还管用,不会误了事。” 孙里正忙道谢不提,只是依旧魂不守舍。 因有这一桩插曲,一屋子的人都不自在。 宋妙回房后,干脆和衣躺下,一直不能安睡,不过闭目养神而已。 *** 众人此处提心吊胆,那廖当家的自吴员外府上回了家,也是同样心神不定。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妻子推了起来。 “城南来了个报信的,急着要找你!” 廖当家的猛地一起身,只觉腰间一痛,缓了一会才好,随便披了件衣裳就匆匆走了出去。 见他出来,那报信的人马上道:“当家的,南熏门的场子好像有点不对,望风的下午见得外头来了好几个生面孔,一眨眼就不见了,晚上又冒了出来,只在左近转来转去。” “没人报信么?” “没有,特地去找了,也说没收到什么风,场子里怕出事,不敢做主,就叫来问当家的一声,看看怎么应对才好。” “先叫人散了。”廖当家的毫不犹豫,“把场子收拾收拾,别给人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那这几日的抽头……” “场子里自己垫了就是。” 于廖当家的而言,“自己垫了”不过一句话,但对下头的人来说,却是许多天的工白干。 那报信的犹豫好一会,也不敢反对,终于应了,匆匆出得门去。 但没等廖当家的重新回屋躺下,外头又有小厮进来报信,原来那城东另一处坊子又出了问题。 “张癞子带了几个生人说要上门赌钱,只那门口守着的看了,觉得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像是个衙门里的差官——他前次进牢子里的时候,正好打过个照面……” 如果说收到第一个人来报信的时候,廖当家的还能当是偶然,眼下已是第二个人,他早生了警觉。 他一面让此人赶回去遣散人口,一面又急急把手下人召了过来,叫人往城中各处坊子里去通报,让人先停了场子,这两日暂且避避风头,不要再开。 见人都洒出去了,他又叫来两名亲信,对头一个道:“你去一趟南熏门,叫那边别打量我不知道,在那宅子里做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是不闹出来,我还能护着他几分,闹得大了,我也保他不住!” 那人赶忙去了。 他又对另一个道:“叫刁子且先不要动手,免得被人盯上。” 这亲信得了吩咐,也连忙走了。 打发走了这许多人,廖当家的却是并没有放心半点。 今日他原本安排了刁子,带着人去拿那酸枣巷的宋家女儿。 五六个壮汉,没有捉不住一个小女子的道理。 到时候只要往吴家一送,后头事情,就再不用自己管了。 他嫌那些个太学生麻烦,不愿去招惹,但是对吴员外来说,却压根不算什么。 到时候苦主都没了,这宅子的事情,还不是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当真问到了宋家女儿头上,也有吴员外帮忙兜着,不会叫她说什么不好的来。 但谁料到今晚会出这样意外。 希望只是想多了,哪怕当真出事,也只是个把场子有问题,而不是盯上了自己。 在外头耽搁了半天,等廖当家的回房,就见妻子并没有睡觉,而是坐在桌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一见丈夫进来,廖妻就道:“当家的,依我看,要不那些个场子咱们还是让出去,再别管了吧……” “你又来啰嗦什么,外头事你不知道,不要胡乱插嘴!” “不是啰嗦,这也不是什么好人做的生意,好端端的,何必惹人做那坏事?” “咱们自己的倾脚行开得好好的,只靠这个,就能过得舒舒服服了,何苦日日提着一颗心,隔三差五这么来一次,你也不比年轻时候,哪里禁得住折腾?你腰也不好,肩膀又有伤,自打开了春……” 廖妻还要再数,廖当家的已经十分不耐,冷笑道:“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什么?什么叫惹人做坏事?烂赌的自己要赌,哪怕我不开这个场子,他一样要找其他地方去赌,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我去得这个钱。” “况且你以为要是没有这些个场子,我能得这个倾脚行去开?” “你而今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咱们儿子还请了人来开蒙,女儿年纪小小,想穿新衣服,就穿新衣服,这样日子,你以为是白捡来的?” 廖当家的说了几句,也懒得跟妻子废话,道:“你最近越发啰嗦了,下个月就是清明,我这里腾不出手,你带大东、二丫两个回老家去扫墓,把那房舍修一修,等过了五月再回京。” 廖妻实在不愿,只她本就温顺惯了,此时被丈夫一顶孝顺的大帽子压下来,根本没法反抗,想要再商量几句,那廖当家的压根不理会,听得厌烦,爬将起来,自去隔间睡了。 剩得廖妻一人默默垂泪,又怕自己不回老家,与丈夫离了心,又怕自己回了老家,此处那丈夫在外头拈惹草,又招惹许多麻烦。 如果还能选,她当真觉得哪怕十多年前刚入京时候都比此时要好。 那时自己大着肚子还要去浆洗衣服,丈夫发着烧还要挑粪担尿,夫妻两个一文钱掰成两半,租一间破屋,冬冷夏热,日日见得蜘蛛蚊虫。 但至少踏实。 *** 酸枣巷尾,刁子带着五六个弟兄潜在了门口。 “真要等到五更天啊?”有人打了个哈欠,眼泪糊了满眼,“刁哥,这里也没人,对面又是咱们的场子,莫说眼下五六个人,就是只一两个,捉一个小娘子,也是笼子里抓鸡一样简单的事情,何必要在这里干等?” “就是!”早有困得不行的兄弟跟着道,“刁子,你是跟着当家的,轻轻松松,我们可是天天要做苦力活,明儿还要上工,后日又是我轮着看场子,早点干完,还能早点回去睡觉!” 大半夜的,哪个喜欢突然被叫出来干活? 谁不想睡觉? 五六个弟兄,个个都是怨声载道。 刁子有些扛不住了,但还是道:“再看看……” “看什么看,那里正的媳妇不是已经走了吗?屋子里就那小娘子一个,还要怎么看?” “要不我在此处守着,外头有了动静,我就提点一声?” 下头兄弟拧成一股绳,催了又催,把刁子催得没奈何,只好道:“再等一盏茶功夫,要是那里正媳妇不回来,咱们马上就动手,不等五更天了。” 果然等了一会,那酸枣巷里黑漆漆的,连狗汪、猫喵都听不到一声。 这一回,不用旁人催,刁子便道:“走吧——拿绞子的先动手。” 一时立刻有人上了前头,把一根铁片插进门缝里拧来拧去,过了一会,小声道:“里头除了门栓,还挂了锁,认真要开,少说也得上小半个时辰。” “那怎么办,强开?” “不好,要是强开,只怕会闹出些动静,这门也要坏。” “旁边不是有扇窗户吗?看看那窗户能不能开。” 那拿铁片、绞子的人立刻转去了窗户边。 这一回却是顺利多了,他那铁片插进去,顺顺当当地滑到了最下头。 “有门!” 他小声叫了一句。 于是人人都围了过去。 窗户不大,但也不小,钻进去一个人绰绰有余。 果然没一会,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那扇窗户就被轻轻地卸了下来。 此人不敢举灯,只摸黑把头探了进去,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嘿,这里没人,是个放杂物的地方!” “那就都从这里进好了。” 刁子发了令。 于是撬窗的这个当即就钻了进去。 进去之后,此人发出“扑”的一声轻响,又闷哼了一下。 “你们小心了,别摔着!” 刁子排在了第二个,他一边提醒,一边也跟着钻了进窗户里。 刚钻进来半身,一只手就扶上了他的肩膀跟手,很细心地接应。 “不用扶,我站得稳,你去扶后头兄弟!”刁子想要扒拉开对方的手。 但那人的手力气很大,重重搭在他肩膀上、胳膊上,简直挣脱不开。 屋子里比外头还要黑,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当真只能看着会动的黑影猜人头。 刁子皱了皱眉,正要骂一句,却见下一个人刚钻进来半身,同样被一双手接了过去。 刚刚只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自己身后的撬窗的…… 那这双手哪里来的? 刁子吓得背脊直发寒,鼠蹊处也跟着凉飕飕的,张口就要忍不住惊叫。 多谢书友20220519221537353亲送我的平安符一只=3=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 (本章完) 第68章 布料 第68章 布料 那叫声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钻出来,刁子的脖子就被一只粗壮的胳膊从后头死死勒住。 如果捂着的是嘴巴,他还能发出点声音,但此时是脖子被卡着,连一点气都通不了,哪里还能出什么声。 他第一个被连头带腿的拖出去外头正堂。 随后是那拿绞子的也给连拖带曳地拽了出去。 此人倒是挣扎了一下,双腿乱踢,还踢到了门上,发出“咚咚”两声。 然而杂间里黑洞洞,谁也看不清谁,听得这动静,有人“嘘”了一声,还好心做提醒。 后头进来的人更是没有多想,见得有人影往外走,脑子也不动,就跟着走了出去。 一出那小门,刚适应了些许屋子里黑暗,众人就一个接一个的或被扑倒在地、死死压住胸,或被勒住了脖子。 那放哨的人为了看住巷子里来往动静,特地走出去了十来步,站得就窗口有一点远。 但即便如此,他也隐隐听得有些动静,正觉奇怪,才要回头来看,就听到巷口方向传来一阵小跑声。 此人吓了一跳,刚要回头示警,却听来人远远吹了声口哨。 等再走近了,果然是自己人。 来人见了他,忙道:“廖当家的说了,叫刁哥今晚先不要动手!” 放哨的人一惊,转头一指宋家食肆那洞开的窗,道:“那怎么是好?人都已经进去了!” 传信的只管传信,哪里知道怎么是好,急得一跺脚,问道:“捉了人没?要是没捉,也没被发现,赶紧让他们退出来!” 一面说着,此人一面上前往那窗口方向去。 那木窗洞口处停了辆推车,正好借力。 他一手搭在窗台上,一脚踩着那推车,就往里头钻去。 此人目力倒是不错,再兼一路过来,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比旁人看得更清,那头才钻到一半,就开始在里头的窗台下到处逡巡,想要找个好落脚的位置。 但他眼睛才转了半圈,没找到什么好地方,却是看到地上竟是凭空生出两条人腿——那人腿正死命蹬着,没等多蹬两下,不知挨了什么,忽然就没了动静。 他顿时唬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人腿再往上,地上躺的人肚腹处,竟有另一人坐在其上。 那人好似听得此处动静,一下转过头来。 他看不清转头的人长什么样子,只是见得此人嘴巴一咧,黑暗中,露出上下两排牙,森森然,格外惊悚。 报信人张嘴“啊”的一声,登时就尖叫了起来,双手撑在窗台上,双腿拼命蹭着往回缩,恨不得把自己连头带颈子搭着胸膛一道砍下来丢在这屋里,只留两条腿带上肚子赶紧逃。 而随着他的啊啊叫声,外头那放哨的已然察觉出不对,也顾不上旁的,更顾不上报信,拔腿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他就听后头“砰”的一下,再“砰砰”的两下。 明知看了也于事无补,此人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黑夜下,借着一点弯弯的上弦月光,只见宋家食肆的窗口处,那报信人双腿在空中踹啊踹,拼命试图往推车踩,不知勾到了什么,袍子都被扯破了一半,半挂在推车上。 然而他上半身越发往窗子里进,露在外头的下半截身子越来越短,慢慢的,连腿都被“吸”了进去。 简直如同那窗户是什么怪物,正吞吃东西一样。 放哨那人脚下一软,心脏都快要跳得蹦出喉咙,目光再一偏,就见那宋家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大敞开来,倏地,从里头接连跃出几个壮汉,朝自己撵来。 此人慌得不行,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栽了个跟头,还没等爬起来,已是被追过来的两人一左一右押了起来。 他正要讨饶,却听得那宋家食肆里不知谁人叫道:“那厮跑了,快拦下来!” 再一抬头,果然后头一阵风似的,竟有一人从大门处撞了出来,手里不知哪里捞了张条凳,朝着巷子外就冲,一边冲,一边回身把那条凳往半路砸。 报信这人被压在地上,眯着眼睛看逃跑那人身量,猜叫道:“刁哥?刁哥救我!” 他眼睛倒是厉害,那逃掉的人果然是刁子。 然而刁子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理他。 几个反应过来的人想要去追,被那条凳挡了一下,等绕开,已经晚了一息。 刁子跑了一路,听得后头全无声息,只觉奇怪,回头拿余光一扫,却是忽然察觉不对——那几个壮汉竟是只追了自己两步,就回转身去,朝着右边方向冲。 这是怎么了? 难道我不配吗? 他一愣。 没人来追,他脚下不自觉就也放慢了两分,忍不住跟着那些个壮汉冲去的方向看。 宋家食肆对面,那一向紧闭大门的宅子,竟是也已经门头大开。 刁子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这是行里的场子,平日里若不是熟客,或是熟客带着,不管谁人来了,轻易都不会开门的。 哪怕是熟客,也最多开一个口子给人钻进去。 今日怎么赶在这个时候,把门开得这样大? 没等他细想,就见从那大开的宅子门里头抱头鼠窜出来好些个人。 蹿出来的众人见得外头围着的几名壮汉,纷纷止步,掉头又往后跑,一面跑,一面喊:“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也不知在慌些什么。 但众人往回跑了没几步,宅子里又传来大喊声:“后头有人,后头有好些个带刀的官兵堵门,快跑!快跑!” 后头有带刀的官兵,前头却只几个汉子,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于是不过几息的功夫,往宅子里回跑的人竟是又调转回头,往门外冲。 刁子看到此处,哪里还不晓得出了大事,再不敢犹豫,两条腿抡得像什么一样,拼死而逃。 他跑着跑着,也没听得后头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果然还是没人追来,方才松了口气,正要加快脚步往外,眼看转一个弯就到巷子口了,刚踏出去一条腿,就觉得不对。 好亮! 再抬头一看,不远不近,数十步外,俨然杀气腾腾——原是一排兵丁持棍持盾,正朝巷子里走,早把把那巷子口堵得死死的。 而兵丁后头,竟还有人手提灯笼、火把照明,又有几人骑在马上,打马押后看来。 兵丁们哪里想到还没进得巷子,刚在门口就遇到逃窜的自投罗网。 这样白捡的功劳,不知烧多少炷高香才能捡到,排在最前的几个人已是迎面追上。 刁子还没喘过气来,猛地遇得官兵在前,慌忙掉头再逃。 他身长腿短,步频倒是高,又兼方才跑一路出了状态,当真飞也似的。 倒是后头追的兵丁们手中或持棍,或执盾,又是方才起步,竟是都没能很快追上。 逃窜片刻,那宋家食肆已然就在前方,刁子一边跑,心中一边已是生出了几分希冀。 再往后就是南麓书院。 只要翻进那南麓书院墙内,里头房多地大,人口也杂,总能有逃脱机会。 但也就是此时,一名守在宋家食肆门口汉子听得动静,抬头见得来了人,又看后头追兵,便再不肯坚守阵地,已是迎面上来。 这汉子忽然冒出来帮着围堵,看在刁子眼中,端的可恶,可后头追赶的兵丁们一见之下,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简直气得眼圈都要瞪红了。 没穿兵丁服色,多半不是巡兵,就是京都府衙的! 这两个地方往日就常出抢功劳的贼子,今日竟敢又来! 到手的功绩,要是就这般硬生生被人在眼前劫了去,过个把月就是清明,祭祖时候,只怕连纸钱都要点不着了! 几名追赶的兵丁见状,早有聪明的把手中棍棒、盾牌一扔,另还有一个最为豁得出去,扔过之后,狂跑几步,朝前猛地一扑。 刁子正防备前头,没成想前头无事,居然是后边来了一阵风,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扑倒,一时嘴巴磕在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他头脸剧痛,一时心中惊惶,正要撑起身来,又被背上压着的人把手一掰,又把头往上一拉,一时不能动弹,只好叫道:“官老爷,松松手,松松手!小的是良民!你们抓错人啦!” 一边叫,他一边只觉自己说话字眼咬得奇怪,莫名有些漏风,忙用舌头一舔,竟是满嘴血腥味,还不知道碰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往外一吐,竟是一口血水里带着两颗大门牙,当真如遭雷击。 后头逮到人的兵丁正得意,听他喊冤,冷笑道:“你既是良民,那刚才跑什么跑?” 刁子头痛嘴巴也痛,眼泪鼻涕跟着嘴里血水一道往外淌,想要给自己辩白几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左右两扇门,左边那宋家食肆,右边那场子里,不住往外头押出人来。 此时已经满场都是兵丁,举着火把、灯笼,映得到处灯火通明。 刁子是各处场子都轮值过的,认识的人并不少,不过片刻功夫,已是见得好几个眼熟的看场兄弟。 众人同样看见他,有那犯傻的已经叫道:“刁哥?” 一时那捉着他的兵丁乐了:“好个良民,贼人都要叫你哥咧!” 刁子还想分辨,眼前一黑,却是被人从头上直接罩了个黑布罩下来,等那辩解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又是漏风,又是隔着布,嗡嗡嗡嗡的,哪里还有人去听。 *** 后院里,宋妙安安静静待在房间。 她听到前头叫闹声、喧哗声、喊声、下令声,又有马蹄声,脚步声。 如此动静,人自然是睡不着的,何况孙里正家中又出了事,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因这事出得太过凑巧,她忍不住怀疑会不会跟朱氏来陪自己住有关,也帮着悬一颗心。 既然睡不着,时辰虽然早,她还是干脆起了身,因怕无意中添乱,也不敢出去正堂,只点了灯,就在房中研磨洗笔,慢慢去算最近赚到的钱,另还有排在最前,将要还的债。 正算到一半,就听外头有人敲门叫道:“宋摊主,我看你点了灯,人是醒着的吗?” 宋妙听那声音是秦纵,应了一声,把笔放下,又将门后挡放的椅子挪开,一手捉了一旁桌上的刀,一手去开门。 见外头果然是秦纵,她才放下了心,叫了声“秦公子”,又问有何事。 秦纵乐得跟个猴儿似的,嘻嘻笑道:“今儿我们出大彩啦!旁的不好多说,你只知道对门果然是个赌窝,今日一网下去,不晓得捞上来多少鱼!多亏了你借这地头出来,又交代那许多线索,才有今日的功来立!” 他正高兴,逮着宋妙先分享了一回,复才说正经事,道:“正言在外头忙得走不开,喊我进来帮他传个话,头一桩说是虽然把对面宅子里的人捉得七七八八了,但衙门还会往这里再派人搜检几天,也是个看守的意思,免得后头有什么不好,到时候要是那朱婶子来不了,就安排旁人过来陪你,请你放宽心。” “第二桩是说的他这两日未必能抽得开身给什么消息,但今日的事会一直跟紧,叫你别急,必定给个交代。” 秦纵数完两桩,又好奇问道:“今日的事,是什么事啊?” 这虽没甚好瞒着的,但宋妙还是省去了枝节,只说请托韩砺帮忙查一查自己这宅子的定契同房地契有没有什么不妥。 秦纵哦了一声,顿时没了兴趣,想了想,问道:“宋摊主每日做的早饭能够几个人吃的?拢共多少钱?” 宋妙算了算,给他报了个数。 秦纵立刻道:“那今日你做的早饭我样样都包了,另有那饮子,不拘什么,给我总共凑个二百份饮子行不行的?一会我叫人过来,你什么时候做好,就什么时候一并拿走!” “做给谁人吃的?口味上可有什么偏好?”宋妙先问了一句。 “给衙门里头兄弟,另还有借来帮忙的护城兵、巡捕们吃的,不用管什么口味偏好,只按先前的做就是了,你原本那口味就很好!” 他说着,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块银子来递给宋妙,又道:“若有多,且先寄存着,将来必定还有要你帮忙做的东西,到时候一并从里头扣账就是!” 宋妙也不啰嗦,一口应了,果然把那银子称了称,仔细收好,又在纸上写下秦纵的存账。 那秦纵并无二话,这才告辞了。 但他方才走了几步,慢慢又停下脚步,转身回头道:“宋摊主,你……你给我单留一份排骨清汤成不成的?我要多多的萝卜,不要排骨。” 宋妙笑着应了,等收好东西,便照着那秦纵所说一一准备,果然差不多到了时辰,就有秦家的小厮来敲门。 她把东西一一收拾好,叫那几人带走了。 送走了几名小厮,宋妙免不得多看一眼对门那宅子。 此时宅子里来来去去都是搜检的兵丁,人不少,门外则是用绳索拦着,又贴了警示条,因还不断有人进出,暂未贴封条。 她只看了几眼,就没再理会,转身正要回屋,忽见那推车还停在外头窗户下。 这推车乃是昨日为了不叫珠姐儿的马车挡着那窗户视线,方才放置在外的,眼下既然不用再盯梢,今日的早饭连摊都不用出,就被那秦纵全数买去,自然就可以收起来了。 她上得前去,正要挪腾,却见那推车左轮处,不知怎的,勾夹着两片大大的布料。 宋妙伸手取了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下。 像是谁人衣物上的,颜色、做工都很寻常,但已经勾烂了,想来是无意间被挂到的。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上头好几处地方都有被烫出来的洞,或是被什么东西灼烧出来的黑色痕迹。 那痕迹很新。 谁会在这里被勾住衣服呢? 宋妙略觉奇怪,拿手扇了扇那痕迹处,果然闻到一股子淡淡的香火味。 她想了想,没有一扔了之,而是把这两片布料拿干净布包好,方才去推车。 但她这一回还没来得及推,却见打巷子外头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已经有了些年纪,须发白,上襦下裤,裹巾长袍,精神矍铄,一把胡子打理得还挺漂亮,顺、长,光泽十足,一路走,一路还去对手上拿着的一张纸。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奥特曼小姐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么么哒=3= (本章完) 第69章 躲懒 第69章 躲懒 此人拿那手中纸去对看各个宅子的门头,等见得“宋家食肆”招牌上几个落漆的字,胡子一下子就抖了起来,很是激动的样子。 他见得宋妙就在门口,忙上前几步,问道:“敢问小娘子,此处可是那酸枣巷尾,卖‘宋记绿豆蓉糯米饭’的宋家食肆?” 宋妙先是一怔,随即应道:“正是,却不晓得老爷子这是?” 那老头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来,道:“老夫是来寻那宋摊主的——她前一向不是有在太学后头卖糯米饭、烧麦吗?我家中有晚辈买了回来,我尝了,十分好吃,但不知怎的,这两日竟是一直不见人出摊。” “正巧我今天闲着,索性自己来一趟,且看看能不能买几份回去吃!” 又问道:“小娘子可晓得那宋摊主在不在的?” 宋妙笑着指了指自己,道:“我就是那卖绿豆蓉糯米饭的摊主。” 那老头一愣,道:“原是个这么小的小娘子。” 但他说完,立刻又问道:“这两日小娘子怎的不出摊了?这会子我可还有那糯米饭、烧麦能买的?” “老爷子却是来晚了,今日的吃食都被人买走,眼下没有剩的了。”宋妙道。 那老者愣了一下,俨然不敢置信,看了看天色,忍不住问道:“这才什么时辰,我今日都来得这样早,竟还有人排在我前头吗?” 宋妙简单解释两句,只说被人提前包了,这才早早的就一份都没有剩下。 “果然好东西都是要抢的。”那老者叹了口气,又问道,“那日后是要怎样才能吃到?” 宋妙笑道:“等太学公试结束,他们正经上学了,我早上就会回食巷后头出摊的,难得老爷子喜欢,到时候叫家里人来买就是,我给您单留一份。” 那老头听得还要等学生收假,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道:“等他们上学实在太久了,明天能有吗?” “能是能,只是我一早就要出摊,只怕未必能遇上。” 那老者道:“若能约个时辰叫人来半路……” 但他自己立刻就否定了,道:“罢了,要是中途遇到什么事,两边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 这样大年纪的一个老人,为了吃点自己做的东西,如此执着,宋妙作为动手的厨子,高兴之余,自不忍心,便道:“老爷子若是不嫌弃,正好我也要做早饭,不妨留下来坐一坐?” 那老头惊喜地“啊”了一声,嘴上道:“未免有些失礼吧?会不会叨扰小娘子?” 但他一边说,那腿却跟马儿脚似的,竟是自己会识途,已经主动跟了上去,还像模像样地站在门边,等宋妙把那推车推进去,十分勤快地去捡地上木垫子。 等宋妙停好推车,那老者已经两手抓着那木垫板进了屋,问道:“小娘子,这东西放哪里?” 宋妙忙上前去接,道:“我来就好!” 那老头却是往边上一让,道:“瞧不起谁!老夫从前也是上过马,打过仗的,就算眼下年纪大了些,也远比寻常人孔武!区区一块板子,不在话下!” 不管嘴上如何夸口,这老者看起来又矮又瘦,背都有点驼了,跟孔武二字实在扯不上关系。 宋妙怕他闪了腰,忙让开,随手指了个最近的地方。 那老头还十分讲究,把那木板规规整整靠着角落放好,拍了拍手上灰土,很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放的位置,这才在宋妙拿来的蒲团上坐了。 见他坐定,宋妙问道:“老爷子喜欢吃甜口还是咸口?” “都使得,都爱吃!客随主便,哪有来做客还挑剔的,小娘子原本是要做什么,照旧做就是了。”老者忙道。 他既这么说了,宋妙就不再多问,径直去了灶边。 先前在食巷里出摊的时候,就总有学生问有没有甜口的吃食,又有催她再做那黄馍馍的。 但黄馍馍做起来实在费力,现有的品种已经牵制了宋妙大部分精力,不太能把这个加上去。 不过吃食的品种肯定是要随着四季做添换的。 尤其天气一热,糯米饭跟其余汤饮还好,烧麦就不再那么合吃了,一则到底有些腻口,二则笋、荠菜都是只得一季,后头再没有了。 前一阵事情太多太杂,她暂时还没办法腾出手来,只能先做搁置。 结果昨天推车出摊,又被不少沿途散客来问有没有甜口的吃食。 趁着今天一应都被那秦纵买走了,倒是省了许多功夫,腾出空来,她就想着试试做个新的品种。 既然是要拿去出摊的,又是个插缝,自然得把成本低、做法简单放在最紧要位置。 至于口味、模样,倒是可以次之了。 宋妙想着,或许可以试一下雪蒸糕。 这东西是甜口的,用材简单、低廉,口味称不上特别出众,但吃起来很适口,是南边常见的早饭。 但不知为什么,宋妙很少在京中见到。 雪蒸糕这东西老少咸宜,就算学生们不喜欢,自己拿去其他地方叫卖,也能卖得完。 她早上已经按着分量,把粳米、糯米都磨成了粉,此时添了些水,过了两次筛,见那蒸锅已经上了气,也懒得用什么磨具,只用纱布垫在蒸笼底下,把筛好的细粉和着切磨好的红粉末垒了三层,直接上锅一蒸。 彼处做着雪蒸糕,但此物吃多了有些干喉,总要配一二饮子。 宋妙腾出手来,开始做汤。 因那秦纵说自己的几份汤里只要白萝卜,最后就还剩下些排骨,又有一底子白萝卜排骨清汤。 宋妙本来打算自己喝的,眼下多了个人,就不够了。 她想了想,拿了一根前几日孙里正送来的山药,削皮切段,跟着那排骨汤一道挪进一口小锅里同炖。 宋妙此处干活,那老者饶有兴致地看着,等她忙完了,方才笑道:“老夫也会烧火,小娘子不妨让开一旁,叫我来看火。” 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想到这老头子方才自诩的“孔武有力”,宋妙哪里敢信,忙拦道:“马上就好了,老爷子只消再坐一会就好。” 那老头颇为失望,左右看了看,道:“小摊主,你这屋子里过于简单了,做生意的,还是要讲究些——我给你写个招财进宝的中堂怎么样?” 又自夸道:“老夫骑射功夫或许寻常,一手字却是很拿得出手的。” 宋妙笑了笑,指着面前两口灶,道:“老爷子说笑了,我这里摆着锅,烧着火,每日大油大烟的,什么字画禁得起如此损害?” “这又有什么,等脏污了,我再给你写一副就是了!”那老头不以为然,“只我那大字笔力寻常,不然招牌也可以给你写一个!” 他说着说着,竟是认真起来,拿指节一下一下去敲面前条凳,闭上眼睛,摇头晃脑片刻,忽然睁眼道:“有了,给你写个大俗大雅的……” 但他那大俗大雅的中堂还没来得及念出来,就见宋妙把那蒸笼盖子一揭,顿时一股子淡淡香气漫了出来。 那香味是非常简单、柔和的米香,中间和着隐隐约约的红香味。 老者一下子就住了嘴,早把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宋妙也不用刀去切,直接取了锅铲来,铲了一方雪蒸糕进盘子里,配了双筷子,端到了对方面前的条凳上,道:“老爷子帮我先尝尝——这是放多还是放少了?” 老者立刻就取了筷子,夹起雪蒸糕的一角下了嘴。 热乎乎的,是很舒服的米香。 两种米磨成极细的粉,蒸出来格外轻柔,洁白如雪,很软,松而不散,有那么一点厚实柳絮、雨前重云的口感。 香气则是特别单纯,没有一点调料的味道。 米本身是有一点淡淡的甜味的,嚼着嚼着,那清甜味就出来了,刚觉得微淡,下一口就吃到红滚进了嘴里——原来那雪蒸糕是两层粳糯米粉中间夹着一层红。 红可真香! 红碎被蒸汽给热化了,带出一股很浓的香,往上、往下都渗进那米糕里头,但渗得并不深,吃到那被渗透的带红蒸糕部分,就格外香甜,更有一种微微紧实的吃头,有时候某些地方红撒得较多,咬下去还会有一种流浆的感觉。 老头子斯哈斯哈地吹着气,吃完了一锅铲的雪蒸糕,舒坦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那脚都忍不住换了个舒服的伸长姿势。 等他回过神来,见得对面宋妙正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好吃!真好吃!好舒服的蒸糕!果然还是要五谷养人!” 宋妙好悬才忍住没跟着也叹一口气,只好问道:“老爷子还没告诉我——这是甜了还是淡了呀?” 那老者一愣,认真想了想,道:“好像是刚刚好,又好像有点淡,但是再一吃,又像是够甜的。” 他念念有词,忙把面前那盘子捧了起来,递到宋妙面前,道:“小娘子再给我一块,我这一回一定好好尝尝那红是放得多了,还是放得少了!” 宋妙只好又给了他一块,只这一块就小得多了,送过去的时候,又特地道:“到底是米食,吃了饱腹,老爷子不要撑着了。” 此时再去看那汤锅,果然是上好的容县山药,不过煮了片刻,用筷子一插,已经能轻易戳穿。 她便给那老者又盛了一碗汤。 萝卜排骨汤做底,又添了山药进去,汤的味道可想而知是很甘香的。 山药健脾养胃,虽然形状还在,但吃起来已经非常绵软,光用舌头和上牙膛都能抿化它,那排骨也炖得很烂了,肉香味完全煮进了汤里,肉的肌理都有点吃不清楚。 简直是空有其形,其实完全软烂口感的一碗汤,正合老者那一口只剩半壁江山的牙。 他一顿早饭吃得舒舒服服,简直都不想走了,不住叹道:“这才是我这种老头该过的日子!该吃的早饭!” 宋妙笑道:“老爷子要是喜欢,明日叫家里人早些过来。” 她报了个时辰:“敲门就是,那时候我多半还没出门。” 那老者犹豫了一下,却是摇了摇头,道:“我自家来就是,这两日小辈都忙着太学考试,怕是抽不出空过来。” “那就太早了。”宋妙摇了摇头,劝道,“也不差这一顿两顿的,等过两天我回去出摊了,再吃也不迟。” 老头纠结极了,最后还是道:“罢了,今日躲了懒,明日多半又要找我去看那卷子,未必还能躲开,我若能推得开,一早就来找小娘子讨吃的,若不能,只好过两日了。” 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来两把铜板,也不数,随意放在那条凳上,笑道:“今日多谢宋小摊主招待,我姓陈,这一向都在太学教书,日后要是还有什么好吃的,不要忘了老夫才好!” 宋妙愣了下。 她先入为主,一直以为此人家住附近,有个在太学读书孙辈,尤其方才还听他说“小辈都忙着太学考试”,哪里想到竟是个先生。 此时太学先生也唤作博士,编制少得很,要教上、下、内三斋,多数会选年富力强者,年纪大的并不多见。 眼下这一位老夫子看着都已经逾七旬了,又自称姓陈,由不得宋妙不多想。 她忍不住问道:“不知先生可认得一位太学生,唤作韩砺的?” 那老者一呆:“你说正言么?” 见得宋妙点头,他登时乐了,道:“正言亦是我晚辈!” 宋妙便行一礼,笑问道:“那老爷子必定就是曾为两任天子师,桃李满天下的陈严陈先生了?” 才吃了人做的好东西,立刻又被直接当面夸赞,也不知是刚刚那雪蒸糕有些甜,还是米食吃多,陈夫子竟有些晕陶陶的,笑呵呵道:“当不得,当不得!” 又笑骂道:“小子狡诈!先前问他,他还说不识得你,只是承了那个叫程子坚的学生好意,才拐来拐去,捞到点好东西吃——那猪脚饭、扣肉,我都有分到一口两口的,样样合我老头子胃口得很!” “早知如此,我何苦绕来绕去,刚开始便把他名字报了出来,岂不简单得多!” 宋妙笑道:“也是方才认识两天。” 她简单说了几句两人认识经过,复又道:“原本还想着托那韩公子代为引荐,眼下先生既然亲至——小女有一桩不情之请,虽是冒昧些……” 陈夫子连连摆手,道:“冒昧什么,我上门讨吃的都不冒昧!” 宋妙笑着把想要去查买扑公示宗卷的请托说了。 此处宋妙正请托陈夫子帮忙,太学的教舍之中,几名夫子也把一众上舍生聚集了起来,道:“阅卷之事,就交托给你们了。” 太学公试一年一度,却是只对下、内二舍,上舍生另有考试,不在其中,而上舍生里头成绩优异者,少不得被夫子们叫来帮着批改答卷。 今日批改的乃是下舍的经义答卷。 从早上开始批,一直批到下午,上舍生们只在中间简单吃了几口饭。 批卷乃是非常枯燥事,尤其那下舍的答卷各有各的离谱,在这一干人等看来,实在是浪费时间,却又不能推脱。 趁着先生不在,自然个个怨声载道。 然而旁人不过抱怨这卷子答得差,抱怨事情繁琐,却有一人说笑似的道:“你们只会说,却不如某些人聪明得很,晓得躲懒。” 众人闻言望去,却见说话的乃是那四子之一的蔡秀。 “谁人躲懒了?”有人问道。 蔡秀笑了笑,却不直接点名,只道:“有一人才接了调令,你们猜是谁?” 立刻就有人答了出来,道:“是那韩砺罢!” 蔡秀哈哈一笑,道:“还是正言聪明,哪一回不是早早借故躲了出去,这许多年,谁人见过他跟着咱们一道阅卷的?” 多谢清汤牛腩河亲送我的香囊,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3= (本章完) 第70章 听劝 第70章 听劝 这蔡秀本是当做打趣一般说出来,然而话音一落,屋子里顿时安静下去。 片刻后,却听得一人冷笑道:“这叫什么聪明,耍这等小心思,整日在外头蝇营狗苟,学生没个学生的样子,我是看不上的!” 众人忙又看去,见说话者竟是那同为太学四子的孔复扬,顿时更不敢搭腔了,只好一面提笔,做低头踏实阅卷模样。 但面上装着不闻身边事,实际上学生们却是个个努力瞪大眼睛,以图把两只耳朵里的孔洞跟着张大些,好能听得更清楚那孔复扬后续说话。 哇! 国子学四子里头排第二的打起排第一的来啦! 孔复扬背地里说韩砺坏话啦! 须知这孔复扬自入学之后不久,便又外出游学一年有余,刚回来没几个月。 此人脾气火爆,学问做的却是没得说的,历次考试,只在那韩砺下首一位。 他站出来挑毛病,自是比旁人更有底气。 那蔡秀头一个提起的话题,见这孔复扬这般接话,却是忙道:“小弟方才不过说笑,孔兄何必跟着一般计较,正言文章做得好,学中也好,京中也罢,广为扬播,今次是被那京都府衙借调过去的,虽是因此躲过阅卷,想来一则是为巧合,二则也是他的本事……” 但他话音未落,那孔复扬已然再次冷笑道:“这世间难道只他韩砺一个会写文章?” 蔡秀貌似被这话噎了一下,看了屋中正批卷的众人,见无人搭话,忙笑道:“在座各位能进上舍,自然文章都是出类拔萃。” 他说着,先夸孔复扬道:“孔兄文章刚健有力,寻常人难望其项背。” 孔复扬黑着脸,并不说话。 蔡秀见状,复又看向身边一人,道:“前几日先生还夸了孟老弟,说你长诗做得清新自然。” 被他提及的人本来低着头,持一杆朱笔正做认真阅卷状,听得蔡秀夸赞,手一抖,险些捏不稳,忙把那笔挪开,拼命摇头道:“不过偶然得先生鼓励,比诸位差得远了,还是蔡、孔、韩、窦几位诗文做得好!” 他小心翼翼,还特地给四子排名掉了个序。 蔡秀眉头微微一拧,随即转向右手,又夸右手那人“文风磅礴”。 孔复扬不好惹,韩砺虽然不在场,却更是个从不吃亏的主,谁人肯掺和这滩浑水。 被夸“文风磅礴”那一个连忙摆手,然则他却又没有前一个那么醒目,还会调序,只傻傻道:“哪里哪里,没有没有,不如跟韩、孔两位多矣!” 眼见一个两个全都装傻,那孔复扬本来只有三四分的火气,一下子就被挑高了,怒道:“你们怕跟他起冲撞,我却不怕,哪有这样做事道理!” 他说着,把手中笔一撂,起身便往外走。 蔡秀唬了一跳,忙叫道:“贤弟这是做什么?他借调他的,与咱们又有什么相干!” 又道:“他手中有京都府衙调令,学正不会有二话,哪怕去找先生——贤弟回来不久,却不晓得正言在先生面前独占一头,平日里个个都对他另眼相看,又何必去撞这个南墙!” 孔复扬回身冷笑道:“找什么先生、学正?我孔复扬行事从来不背着人,我这就当面去问那韩砺,他怎么好意思如此特立于旁人!他难道不是太学学生?!难道他会写几篇文章,就能恣意妄为?!” 方才以为孔复扬要去找学正、先生时候,那蔡秀只是出声去拦,此刻听得对方竟是要去找韩砺,却是真正吓了一跳。 他匆匆出得位置,上前去追,一不小心杠到后头椅子,踉跄一下,险些摔倒也顾不上,只急忙跑也似的上前,一把拉住那孔复扬。 “孔兄!孔兄!好端端的,你理他做什么!你这会子去了,晚些时候先生就要来,见你不在,问起来怎么办?” “消消气,消消气,这许多卷子,正愁批不完,那韩砺自借调去了京都府衙,一天比一天回得晚,昨夜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想必今晚也不回了,你这一往一返,白跑不说,还耽误事,到时候不知要批到什么时候!” “他还敢夜不归宿?!”孔复扬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学正竟是不管吗?!” 蔡秀背后是真正惊出了汗。 他舌灿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那孔复扬给拉了回来。 眼见对方被硬拖回座位,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仍是生气模样,蔡秀便道:“孔兄实在不高兴,总有借调结束那一天,到时候我跟你一道去找那韩砺说话!” 孔复扬皱了皱眉,道:“是我容不得人,看不惯他行事,你不要多管,免得殃及池鱼!” “孔兄千万不要这般说,你见得不平事,发不平声,乃是性情中人,哪里就变成什么容不得人了!” 蔡秀和孔复扬说完,还不忘又回转过来,冲着屋中众人道:“诸位给我一个面子,只当今日什么都没有瞧见,不要外传,不要外传啊!” 其余学生哪里敢有二话,一面答应,一面却各自交换眼神,只碍于当事人在场,不敢交头接耳。 原本众人批改时候,还常常闲谈、抱怨,自出了这个事,却是连咳嗽声都少,只剩闷咳,屋子里气氛更是一言难尽。 卷子一批就批到晚上。 眼见都要亥时了,终于有夫子带着人过来,先一一点收了众人批改结果,又问他们可有收获。 一屋子人都不怎么说话,只零星两个应付了几句。 唯有那蔡秀笑着上前,说了好一番话,谢过先生给自己这个阅卷的机会,又一连数了好几桩好处。 先说自己学到日后卷面应当怎么写,不能光顾着字好看,还要考虑把字写得大些,免得阅卷人看的时候费眼。 又说学到温书时候,不要按着自以为重点去温习,往往自己不甚在意的,考试就会考到。 还说通过此次阅卷,晓得了做题要有取舍,遇得经义上记不清的题目,不要纠缠,免得浪费后头时间等等…… 先生听得自是十分满意,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你们批改卷子,也不要光改答案,像蔡秀这般用心去改,自然有所收获,不然便是浪费时间了!” 又催他们回去休息,甚至还定好了次日再来的时间。 众人当着夫子的面,自是诺诺连声,各自散去之后,少不得私下议论不停。 而那蔡秀先帮先生一起整理卷子,又将人送到门外,回来之后,却是等着那孔复扬,陪他一起回了寝舍,路上自然又有一番劝说,劝他千万不要多想云云。 当着蔡秀的面,孔复扬并没有多说什么,等洗漱完毕,已是子时,他没有上床,却是换了一身外出服色,对那舍友道:“我出去一趟,晚些再回来,不要锁门。” 同寝舍的人今日虽然是在隔壁屋子阅卷,但学生之间,哪里有什么秘密,自然早听得人说了事情来龙去脉,见状忙问道:“你去哪里?不是要去找那韩砺吧?” 到底同舍,此人便劝道:“你何必出这个头,那韩砺学问、文章都好,一惯都自成一格的,不单他一个,也常常有别的人特立独行,得了调令不回学校。” 又道:“那蔡秀是把你当枪使,他哪里是个好的——你且看他今日跟先生说那些话,旁人都在恼,说桩桩件件都是大家白天私底下总结说的,被他听了不算,拿去学给先生听,好似全是他自己一个人领悟的,还凭此得先生夸奖……” “我又不是蠢货,自然看得出那蔡秀不安好心。”孔复扬道,“但我是自己要去找那韩砺,同蔡秀没有关系——旁人我不管,独那姓韩的不能如此放纵!” 说到此处,孔复扬竟有些咬牙切齿。 “我这一年多在外游学,得了不少京中抄送过去的文章,以文见品行,本以为那韩砺是个胸中有大抱负、大志向的,谁知回来之后,此人竟是如此放肆胡为,这般行事,我不能忍!必要当面问个清楚,才能算是认清楚一个人了!” 一面说着,果然甩袖关门走了。 那舍友躺在床上,茫然莫名,总觉得孔复扬这般心态,似能理解几分,又似乎不太能理解,一时连劝都不知道怎么劝,只好叹一口气,目送对方关门而去。 此人暗想:怨不得我文章做得不如他,原是从脑子开始,长得就不如他奇怪! *** 再说那孔复扬举了根小小蜡烛,径直去了韩砺寝舍。 此时已经是熄灯时分,那寝舍自然是黑暗一片。 他敲门叫了几声韩砺,不一会,门从里头开了,却是另一个人来应的门。 那人见得孔复扬,愣了愣,道:“原来是孔兄,正言接了京都府衙的调令,忙得很,这几日都没怎么回来过,你要是找他有什么事,不如告诉我,我给传个话。” 孔复扬没有让对方传话,只是问道:“韩砺这几天晚上都没有回来就寝吗?” 得了肯定回答,他才道了谢,竭力压住怒火告辞了。 然而偏偏就是这么巧,孔复扬刚走出这一排寝舍,就见迎面走来一人。 那人大步流星,手中提了个灯笼,黑暗之中,倒是能把脸照亮几分。 ——竟然正正是那韩砺! 满腔怒气遇得正主,当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孔复扬立刻迎了上去,拦叫道:“韩正言!” 韩砺举高灯笼,看了看来人脸,奇道:“原来是孔兄,大半夜的,不知有何见教?” “你还知道是大半夜?你问我?我倒是要来问你!” 孔复扬的火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质问道:“眼下早过了熄灯时分,按着太学学规,学生不得逾时回校,你可有按着规矩,向直学、先生先后请假?” “自然请了。”韩砺道。 这话一出,犹如点了马蜂窝,孔复扬更气了。 “你从前文章中怎么写的?你批评旁人时候,骂的是以权谋私,不守规章,那你今日行事又算什么?人人聚集批卷,独你一个置身其外,难道不是殊异于众人?!” “若是当真去些要害地方就罢了,你一个学生,去京都府衙里头能干什么?除却整理宗卷,就是清理档案,这些事将来有的是机会给你去做,简直是主次不分,本末倒置!” 他说完,又连着控诉了好几点。 韩砺听得直皱眉,道:“我而今事忙,不便啰嗦,只有三件事。” “其一,我持京都府衙调令,已是在学正、先生处全数报备,并得同意,并非不守规章。” 他口中说着,正巧那批条就在怀中,果然单手取了出来。 孔复扬伸手接过,凑近那灯笼一看,竟是样样手续俱全,甚至连寝舍的直学都有在上头签押,一时头上的熊熊直烧的火,犹如被一汪小小的泉水给浇了半边。 “其二,公试批卷本就不是学生份内之事,只是太学中人尊师重道,愿意帮忙,你若有事,不去便是,其余人同样可以不去,要是韩某行事是殊异于众人,那孔兄一年以来游学在外,又当如何?” 孔复扬手中还拿着那批条,听着这第二点,另外半边火也被迎头浇下来一瓢水,只剩一点小小火苗,再努力燃烧,也显得可怜。 他口中忙辩解道:“我也是逐层签批,批妥了才出去的!” 韩砺并不搭理他,又道:“其三,孔兄一年以来游学在外,应当最知晓学生当以实为证,京都府衙中事务繁多,正是做事地方……” 说到这个第三点,孔复扬一下子就来了劲,道:“正是因为我在外游学,才晓得在府衙中只待这一个两个月的,不过被人使唤,其实学不到什么东西,等你得了官,自然大把机会学东西,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到此处,他心头火气尽消,语气竟是有些推心置腹起来,道:“韩正言,我也不怕与你直说,我这一年多在外读你文章,与你神交久矣,见你不潜心向学,而是在枝叶末梢处浪费时间,实在惋惜,你听我一句劝……” 他还要再劝,对面那韩砺却是忽然道:“我手头跟了一桩案子,时间紧,事情多,眼下人手奇缺,正要个干苦活,帮着整理宗卷的——你肯不肯来?” 孔复扬皱眉道:“你这人,怎么就不听劝呢!” “眼下案子已是涉及数百案犯,苦主也逾百,具体案情,我不便外露,你若有心参与,马上回去收拾换洗衣物,一刻钟后在此处与我会合,立时就走,一刻也不能耽搁。” (本章完) 第71章 催促 第71章 催促 先前听得韩砺说跟了一桩案子,实在事多时候,孔复扬还不以为然。 然而等听到涉案疑犯数百,苦主逾百的时候,他早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失声道:“天子脚下,今时今日,怎会有如此大案!” 跟一个普通案子,和跟一个这样大的案子,所学、所知,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孔复扬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韩砺会扔下课业,答应借调去那京都府衙。 坦白说,他光是听,就已经心动了。 孔复扬忍不住道:“这样大案,哪里是我想去就能去的。” “你若要来,待会回去我就请京都府衙开调函,借调打今日起算。” 像是猜到他后续还要说什么,韩砺又补道:“一会会合之后,你我先去教舍,且看今晚哪一位轮值,向其写个申请文书,流程后补就是。” 连今晚外出的请假流程都给他安排好了。 京都府衙出面借调,又能参与侦破大案,有韩砺出面,孔复扬一向也是得人另眼相看的,今夜轮值的先生只要不是脑子抽了,想也知道必定会一口答应。 到底是什么大案,竟然能涉及嫌犯数百? 孔复扬的心都在发痒,恨不得立时回去寝舍里头收拾行李。 然而他白日才批评完那韩砺不顾正业,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此时怎么都过不去自己那一关,咽了口口水,问道:“我明、后日还要批卷,等批阅完了,再借调过去,行不行的?” 韩砺摇头道:“案子紧急,今夜你若不来,我是不能再等的,马上就要安排旁人。” 孔复扬一咬牙,索性道:“我想去,只是白天为了你不来帮着批改卷子,我方才当着一干同窗的面骂了你一回……” 他把白日的事情说了。 韩砺“哦”了一声,问道:“你怕出尔反尔,旁人嘲笑于你?” 又道:“要了面子,就不能要里子,你自己选吧。” 孔复扬连忙摇头,道:“是我自己错了事,哪里还敢提什么面子?只你心胸宽,自不介意,我却心中有数,没脸再占这个便宜。” 韩砺看了他一眼,道:“读这许多书,又四处游学,做事竟还如此拖泥带水的,比起有些晓得上进的外舍生都不如,哪来那么多废话。” 又道:“我没空跟你啰嗦,一刻之后,要来就来,不来算了,随你吧。” 说着,他举那灯笼,迈步就走。 孔复扬被留在后头,迟疑一息,到底叫道:“韩砺!” 韩砺回头,挑眉问道:“作甚?” “我若是去不成,你待要找谁?” 问出这一句,孔复扬心中竟有一丝忐忑,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听到谁人名字。 若是去的那人远比不上自己,他还可以自我安慰,就算是为了帮那韩砺的忙,也算是道歉,也要厚颜跟上。 可要是跟自己能力相差不多,但又长袖善舞,会做人,能协调…… 那他还能找什么理由? 然而还没等孔复扬胡思乱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那韩砺冷声道:“你真当我是开杂货铺子的,见人就要?” “我看过你的文章,也见过你答的经义,听先生多次提过你为人。”韩砺道,“虽是个苦力活,只有繁琐,却也不是哪个都能干的,你想好了,即便半途受不了了想要撂梁子,我也不会答应。” 他说完,转身走了。 而那孔复扬站在原地,说不上心中是一股什么滋味,只觉脸有些热,拿手一摸,竟发现自己嘴角不知何时,竟是上扬起来。 他站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急忙往寝舍而去,等轻手轻脚开了门,把平日里常穿的衣物随意一卷,还特意换了双好走路的鞋子,正摸黑去拿自己用惯的笔,就听得一旁床榻上那舍友道:“你掌灯吧,我还没睡。” 孔复扬点了一盏油灯。 而舍友见得他各样东西一把抓,尽往一个竹篓里装,便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找不到那韩砺,你还要搬去他寝舍里日夜守着不成?” “不是,没有!”孔复扬忙道,“我此刻要去那京都府衙。” 那舍友惊坐起来,一掀被子,起身趿了鞋就要来拦,口中道:“你疯啦?你看不惯那韩砺,等他回来再说就是,好端端的,去什么京都府衙!” 孔复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不是去找他麻烦,是正言说自己手头接了要紧事,忙不过来,叫我过去搭手。” 他说到此处,声音已是止不住地扬高了三分。 舍友听得目瞪口呆,问道:“你答应了?” “我不要脸,我答应了!” 孔复扬口中说着自己不要脸,但那语气实在有些过分轻快。 “知道了,你答应了就答应了,笑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我笑了吗?没有吧?” 孔复礼一面问,一面去摸自己脸,又举灯去找了铜镜来照,果然哪怕那烛光如豆,都能看到铜镜中那人脸都要笑得皱了,即便拼命压着,还是难免把牙都漏了出来。 “哎呀,哎呀!”他忙撂了铜镜,“我要走了,明日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目光短浅,厚颜无耻,今日才会说那韩砺坏话……” “罢了,说也行,不说也行,等我回来自己当众检讨就是!” 他急急把那行囊背上,才回身道:“我走啦!正言说今次事情甚多,都是苦力活,怕是这几日都回不来了,不日他会请京都府衙开了调令发来,若有先生问起,你帮着我解释一句!” 说完,欢欢喜喜背着竹篓走了。 独留那舍友穿着个大肚兜,光着两条毛腿站在寝舍之中,看着孔复扬三步并作两步的一路快跑,只觉对方此时模样,同街头巷尾,被家里人拿根葫芦就能骗着帮忙剥一天豆子的傻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更可悲的是,自己也很馋那葫芦味道,分明也挺傻,但为什么,竟是没人肯拿一根来骗? 且不说此处韩砺收拾好东西,回到原地,果见那孔复扬早已先到。 二人先去教舍找了轮值先生后,径直去那京都府衙,自有一番忙碌,果然一连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不提。 再说另一头,那陈夫子听说宋妙只是请自己帮忙打听一下怎么才能查阅曾经公示的宗卷,一口就答应下来,表示一旦得了消息,立时就使人来告知一声。 因太学正在公试,那陈夫子虽是躲懒,却也不好离开太久,只得擦了嘴巴胡子,流连不舍地腆着肚子告辞走了。 送走了陈夫子,宋妙收拾妥当家中杂务,准备出门采买明日的食材。 但她刚开了大门,还没来得及踏出去,就见门口外十来步地方开始,再往那南麓书院方向,已是或站、或坐了不少学生,一眼扫过去,少说也有一二十个。 “宋摊主!” “怎么这么晚才出摊!” “就是,就是!宋摊主做生意的,怎么能这么懒,钱都不要赚了吗?!” 见她开门,众学生你一句,我一句,已是赶忙围了过来。 宋妙看到这样场面,心中却是暗叫一声不好,忙向众人团团行礼,道:“实在抱歉,今日做的早饭已经都给人订走了。” 听了这话,学生们轰的一下,纷纷抱怨起来。 “宋摊主,难道太学公试,我们南麓的学生连个早饭都没资格吃了吗?简直厚此薄彼!” “宋小娘子从前可没有这样过,难道只要新客,不要我们老客了?!” “一早就来了,连个味道都没闻到,怎能这样?竟是一点吃食都不剩吗?连口汤都没有了?” “明日能不能给我留一份烧麦?都是老客了,哪怕明早后门被学谕堵了,我中午也会钻出来拿的!”此人一面说,一面已经往腰间荷包里掏钱。 宋妙无法,只好答应明日某某时辰一定会开门,回得屋中取了纸笔出来,叫他们一一登记妥当,又收了定钱,只说如若到了时间还不来,就请来的人帮着带回去。 众人站着不好写字,便有人把那纸压在宋家大门处,提笔去写,写着写着,忽然有个鼻子灵的人问道:“我怎么闻着,好像屋子里有点子米糕的香味?” 这人一提,边上立刻就有人应和起来。 “我也闻到了,还以为搞错了!” “是挺香。” 一边说着,诸人一边来看宋妙,虽未说话,那眼神、表情里头意思,却是十分明显。 宋妙一愣,忽然反应过来,道:“想是早上做的雪蒸糕——做得不多,只是拿来试个品,是我自己当早饭吃的。” 眼见一群人虎视眈眈,宋妙干脆进了屋,把那大门大敞,去得灶边开了蒸笼盖。 余火温着,那雪蒸糕依旧热乎乎的,一开盖,香味就飘了出来。 “本也剩得不多了,分了给诸位尝尝味道,如何?” 南麓的学生们立刻点了头。 “要得!要得!只不好白吃宋小娘子的,你收个钱吧!” “还得是宋摊主,敞亮!这是新出的吃食么?咱们什么时候能正经吃到?” 但也有借机提要求的。 “我饿得头晕,宋小娘子,我那一份能给多点吗?” “就你头晕?我还饿得眼哩!那我那一份也要多点!” 这些个要求自然很快就被旁人镇压——“别吵吵,有得吃就不错了,啰嗦什么!” 宋妙笑着点数了人数,用刀切了块,又拿荷叶分别包了,装在篮子里送给他们自取,又请他们帮着试味道。 本就只做了两层蒸笼,那陈夫子吃了不少,此时分到人头上,每人不过三四口。 一群人拿了雪蒸糕,吃完之后,个个先瞎说一气。 这个说“不够吃!”,那个说“明日多吃些才好告诉你味道!” 又有人道:“好吃是好吃,太少了,卖的时候一份最好像今天这样的多个五倍才够!” 总算又人给了个正经评价,道:“我喜欢!我要拿这个跟烧麦配着吃——从前拿烧麦搭糯米饭,吃完了就有点撑,要是拿这个搭烧麦,正正好!明天能不能买到的?” 一群人又要问价给钱。 宋妙道:“才几口的东西,让诸位空等了这许久,我哪里好意思要钱——只究竟是甜了还是淡了,你们到底说一声才是。” 众人这才认真给了评价。 这雪蒸糕自然是比不上糯米饭、烧麦等物的,但吃起来很舒服,很香甜,在场的尝了都觉得挺不错,要是真的卖了,肯定会搭着买一块。 又有人催道:“宋小娘子,前次那黄馍馍就很好吃,你说那个做起来麻烦,那做个寻常的红豆馒头,或是红豆饼行不行?你那红豆馅跟别家的都不一样,特别好吃!又清香,又不腻!” 黄馍馍宋妙只做过两回,数量也很少,在场吃过的不过三四人,但吃过的个个都附和,都称好吃,也跟着夸那红豆馅。 一时其余人也生出好奇,追着要吃。 宋妙只得道:“我再想想,只是我到底只有一个人,做不来太多东西。” 诸人又催着宋妙赶紧找人帮忙搭手。 毕竟担心学谕随时说来就来,一干学生吃了雪蒸糕,又追着要宋妙日后多出新吃食,品种、数量都要多,催完,才匆匆走了。 好容易把人送走,宋妙关了门,正要走,就听得后头对面那宅子传来一阵指挥声,又有走路声。 她转头一看,就见两个衙役跟着一队巡兵正往外头推车,车板上塞得满满当当,只是都用布包裹起来,看不清里头是什么东西。 虽有心去问几句话,但她与那两个衙役都不熟,也不好麻烦他们,只好作罢。 等宋妙跟着这推车出得巷子,一路走,一路就听左右邻里看热闹似的,在街口指指点点。 “听说昨晚捉了不少赌钱的。” “原来里头那宅子是个赌坊子——藏得这样严实,我有时见得有人往里头走,还以为是溜出来的学生,哪里想到是赌徒!” 众人正议论,见得宋妙出来,忙把她叫住,又问道:“宋小娘子,听说昨晚衙门抓赌,在你对面那屋子抓出来两三百人,你瞧见了吗?” 一下子就把人数翻了七八倍。 宋妙得过辛巡检叮嘱,忙摇头道:“那屋子平日里大门关得紧,我进进出出,都没见有人过,还以为是空置的,谁想到是个赌坊。” 众人俱都失望,却也没有再多追问,又说起了旁的闲话。 “听说孙里正他那弟弟也给当场抓了!也不知真的假的。” “造孽,岂不是要吃一百杀威棍?” “好似不止,他赌了大钱,好像还掺和进赌坊子里头了。” 多谢miya爱古言亲送我的两枚香囊=3= 感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读者1919313224459288576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 谢谢潇湘书友03532831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_^ (本章完) 第72章 帮忙 第72章 帮忙 宋妙自然知道这些个街头传言不足信。 但空穴不来风,尤其昨夜还有人追着上宋家找朱氏报信,说那孙二欠了赌坊钱,被切了手指,又有捣子泼皮闹着要上门去讨债。 孙二多半是真的出了事。 孙里正和朱氏最近帮了她不少忙,昨晚她又一道得知了消息,于情于理,都该上门问一句。 宋妙是有心要出力的,并非只做口头事,便先去得坊子里采买妥当明日食材。 她回家之后,把该泡水的豆子泡了水,该炸的炸好,将下午能提前做的事情都做了,方才先拐去买了些果子,去了孙里正家。 孙家门户紧闭,敲了半日门,才有个年轻女子来应,原是孙里正同朱氏的大女儿。 听得宋妙找朱氏,她便道:“原是宋小娘子,我娘去二叔公同二婶婆家了,家里只有我跟几个小的在,要是有什么急事,你同我说也行的。” 宋妙便道:“没什么,只是昨晚有人上门来找朱婶子,说得有些吓人,我怕家里有事,便来问一声,想看看有没有能搭得上手的。” 那孙家女儿犹豫了好一会,才摇头道谢,道:“要是有了事,再找宋小娘子帮忙。” 又请她进门去坐。 宋妙看得出对方有些难言之隐,但事主不主动说,她也不好追问,便递了果子过去,道:“我身上有孝,就不进来多坐了,有事只管来喊我就是。” 她告了辞,转身正要走,却见迎面匆忙走来一人,抬头一看,正是那朱氏,忙打了招呼。 朱氏见得宋妙,自是惊讶,等得知她是上门来帮忙的之后,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才道:“你还要出摊呢,哪有这个功夫!” 宋妙便道:“婶子有事只管说,我今日的事情都忙完了才来的。” 又道:“虽说帮不上什么大忙,哪怕只是跑个腿,也能省个人力。” “我本来也没脸开口,只是眼下遇得事,实在忙不过来了,你要是抽得开身,能不能帮着去衙门找一找辛巡检,问问老孙眼下在哪里。” 宋妙听这话说得奇怪,忙又细问,这才晓得原来昨夜果然有泼皮上了那孙二家的门,幸而巡兵们过来把人给吓跑了。 然而孙家二老知道儿子欠了那许多债是其次,见得那血淋淋手指头,当场昏过去一个,哭死过去一个。 孙二媳妇照顾了一宿,隔天就闹着要上吊,好容易救了下来,转醒之后,就只嚷着和离,说自己要带着儿子女儿娘家去,又说这个丈夫有还不如没有,成日里烂赌成性,从不着家就算了,只会惹事,将来哪有什么依靠。 她倒不如带了小的,回去再嫁,找个好的,说不得日子要比现在好过得多。 朱氏劝无可劝。 扪心自问,换一个人,遇得这样的丈夫,早就跑了。 弟媳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难得。 那弟媳哭完,才要带着孩子走,就发现幺女并那行三的儿子双双发了高烧。 一时家中请大夫的请大夫,熬药的熬药,出去打听消息的打听消息,闹得人仰马翻。 朱氏把能用的人都用上了,连娘家兄弟都被她喊着去帮忙打听孙二此时下落。 结果等到人次第回来,先得知昨晚城中大搜检,一下子查了十余间赌坊,里头的人都被押走了,又得知孙二也在其中,再想打探,就没有人肯吐露后续了。 按大魏律令,赌博者杖一百,数额重大者,倍增之,坐牢一年,再重者,视罪而定。 以孙二赌博的金额,又是累犯,想也知道这杖责是挨定了,只不知道多少下,要不要坐牢而已。 “老二无所谓,杖责就杖责,坐牢就坐牢,我也管不动了。” “可他上有老,下有小,尤其小孩都不曾嫁娶,日后还不知道要靠什么谋生,要是有个因赌入狱的爹,一辈子都要受影响。” 朱氏稍稍解释了几句来龙去脉,却有更深的话,当着宋妙这个外人,并不好说。 于朱氏而言,孙二毕竟是丈夫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受连累是其次,要是最后真的和离,以孙二叔、二婶素日行事,是不可能会叫媳妇把孙子孙女带走的。 但两个半入土的老人,如何带得动人? 最后还不是要自己一家帮着拉扯。 朱氏自己的儿女都看顾不过来,当然不想带堂弟的孩子,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堂弟,平日里躲都来不及。 但她毕竟只是一个侄媳妇,什么都不好做主,还得把丈夫叫回来。 “老孙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怪吓人的,我使人去找,个个都说打听不到,我想来想去,昨日在你家见得那几位……” 朱氏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了下来。 宋妙何等醒目,自然不用她把话说尽,主动接道:“婶子是想着跟辛巡检他们打听打听,若是方便,帮着带个话,是也不是?” 朱氏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本想着自己上衙门去找,这会子就是来叫女儿去帮忙看着他叔叔那一门的,但我与那辛巡检拢共也没说几句话,跟另几个衙门的官爷也只是混了个眼熟……” “婶子放心,只是打听个消息而已,我这就去一趟京都府衙,只是到底情况如何,究竟不能保证。” 朱氏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昨日在宋家,那一众巡兵、衙役对宋妙的态度,朱氏自然看在眼里。 吃人嘴软,还借了人的房舍住着,无论巡检也好,那韩公子、秦公子也罢,另有其余差爷,尽皆十分亲和。 她本来还担心上了衙门,不知道怎么去问,又问哪一位,但要是这宋小娘子出面,无论如何,肯定是比自己有用太多了! 朱氏忙道:“实在也是没法子了,只好辛苦你跑这一趟,打不打听得到都不要紧,你只一路小心!” 又道:“也不知应当怎么谢你才好!” “婶子昨晚来陪我时候,从前跟孙叔帮着我去劝那些个债主时候,也从没有二话过。”宋妙笑道,“况且二位虽然没有明说,我看孙叔说话、做事,本都不怎么愿意理会了,倒是婶子可怜我,想必帮着劝了很不少。” “哎!这算什么!”朱氏搓着手,支吾半晌,到底没有否认。 宋妙一旦答应了,就半点也不耽搁。 她既要上门打听孙里正并他那弟弟下落,自然不好空手。 正好前日预备的甜胚子酵了两日,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能吃了,索性先折回酸枣巷。 等她回了食肆,开那盖子,拈了几粒雀麦、青稞到嘴里,甜甜的,带一点很舒服的酵香味道,谷香很浓,一抿,里头已经可以爆浆,浆液甜甜的,丝毫不腻,果然好了。 想着京都府衙里头人多,宋妙便在那竹篓底下垫了厚厚油纸,又垫荷叶,最后盛了大半竹篓甜胚子,盖好之后,背着那竹篓出了门。 行到半路,她又绕去铺子里称买了些便宜茶叶。 京都府衙距离宋家并不近,饶是宋妙紧赶慢赶,等到得京都府衙,也已经将近申时。 她先前已经来过一次,这会轻车熟路,也不去前衙,径直转向后衙。 按着朱氏先前打算,是要去找辛巡检。 但照宋妙来说,这样大案,辛巡检必定忙得焦头烂额,多半是抽不出空来的。 左右只是为了传个信,探个消息,杀鸡未必要牛刀。 她进得后衙,寻了个长得最好说话的守卫打了个招呼,又道:“打搅大哥,小女姓宋,家住酸枣巷,想要找一位左右军巡院的秦纵秦官爷,不知您方不方便帮忙通传一声?” “你找秦纵啊。”那守卫摇了摇头,“实在不巧,我才看他跟着人出去了,刚走小半个时辰,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 宋妙一愣。 杀鸡刀竟然不在。 她随即道:“那请问有没有一位姓韩的太学生,他是这两日新近借调而来,恐怕认识他的人不太多……” “你说韩砺韩小兄弟?”那守卫立时笑了,见宋妙点了头,又道,“这一位忙得很,未必有空出来,你有什么事,我给你传个话。” 孙家的事,自然不好跟旁人说,况且这些话传来传去,最后都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只怕影响不好。 宋妙便把背后竹篓卸了下来,道:“前日辛巡检、韩公子并左右军巡院一众官爷帮了小女的大忙,我是个厨家,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干脆就送些吃食过来答谢。” 她把手里那一包茶叶送过去,指着竹篓道:“这是甜胚子,关中饮子,先把这茶叶煮了清茶,最好要浓,再舀一勺这个甜胚子,跟水一冲,冷热不拘……” 那守卫听得头大,忙把那茶叶推了回去,道:“我给你去通传,我给你去叫人!” 说着,把手中杀威棍递给一旁搭档,急急走了。 后衙门内的守卫不比前衙,要闲散得多,这搭档看着二人说了半天话,已是生出好奇来,先拖了张小几子过来给宋妙坐,又问道:“你这甜胚子长什么样?” 宋妙便把那竹篓盖子掀开,笑道:“就是雀麦、莜麦混了酒曲做的,但此时发酵的正好,没有酒味——官爷来一口?” 那守卫连忙摆手,道:“当差呢!我正当差,不能收你的东西!” 宋妙道:“又不值什么。” 她说着看了看天色,道:“早过了申正,官爷已经可以点卯下差——这总不算正当差了吧?” 那守卫乐了,笑道:“你还知道这个?最近衙门事多,我虽是个守门的,申正也下不了差咯!” 且不说宋妙坐在门口等着人回来,另一名守卫进去送信,果然左右问,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韩砺的人。 韩砺刚跟辛奉一道向那秦解汇报完,才出二道院门,就被对面迎面来的人挡住了去路。 但来人拦的并不是他,而是辛奉。 “辛巡检,你们左右军巡院是个什么意思?一边火急火燎叫我安排公厨准备晚饭、宵夜,一边把三个红案厨子全数捉走——怎的,你们捉了架阁库的把柄不够,连我这个管后勤的,也要来拿捏一把?” 那秦解叫了一声“郑官人”,复又道:“哪有这回事,只那三个厨子身上背了事,我已是跟秦判官禀报了,才拿的人……” “打狗也要看主人,拿我的人,不用先跟我打个招呼的吗?” 辛巡检脾气本就直,强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张口骂了句粗,又道:“姓郑的,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手底下那……” 韩砺眼看不对,平日里骂了也就骂了,但眼下堆着的都是事,哪有功夫看二人打架。 他忙把人拉住,上前搭腔道:“郑官人莫怪,辛巡检熬了几个大夜,人已是累得神魂不知——只衙门公厨那几位却是牵扯案情,与昨夜查获的聚赌,并元宵妇孺走失都有关联,其中内情,官人若想知道,不妨回去打听。” 那郑官人本来已经撩了袖子,听得这话,忙把袖子又放了下去,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牵扯案情?你们莫不是唬我?” 辛巡检冷哼一声,对韩砺道:“你跟他说罢,省得他回头胡乱告状。” 韩砺便道:“衙门几次大搜查,都会提前叫公厨备饭备菜,那几名厨子给人收买,虽不知情,只每次临时接到安排,都会把消息传出去……” 那郑官人听得一身的冷汗,忙道:“此事我不知情!” “等查问清楚那几个厨子,一样要请郑官人来问几句话,到时候还望多多海涵。”韩砺一拱手,客气道。 但那郑官人已然变了脸色,急急道:“应当的!应当的!” 他一面应,一面却是叹了口气,对那辛奉道:“辛巡检莫怪我口不择言,你们军巡院催着要我安排下头备饭,大下午的,临到返点了,把厨子全捉走,就剩两个杂工,你叫我怎么做?怎么安排?” 辛奉便道:“随便弄点什么,能吃就行,从前那几个厨子做的也不见得好吃,都多少年了,我们下头还不是就这么忍过来了?” 那郑官人冷笑,道:“哪里忍了?别打量我不知道,六曹见天在知府面前告我的刁状,你们左右军巡院也没少抱怨伙食不好……” 又道:“懒得跟你扯,你以为百十人的饭菜,只要弄熟就行了?做十人饭,跟做百人饭,根本不是一回事!” “今晚这般仓促,做得难吃了,你们别出去抱怨就好!” 郑官人正甩锅,外头却有一人快步进来,站在后头,进又不敢进,退又不敢退的。 韩砺见状,便问道:“不知什么事?” 那人连忙上前,道:“韩小兄弟,有个姓宋的小娘子,说是酸枣巷来的,在外头找你同辛巡检,说要送些什么‘甜胚子’来答谢军巡院的官爷。” (本章完) 第73章 找事 第73章 找事 韩砺听得来了一位酸枣巷的女子,又姓宋,当即就应了,点一点头,道:“稍待,我片刻就来。” 那辛巡检脑子却只能转得动一处,正跟郑官人吵着,根本没理会外头来的卫兵,也没听进去对方说话。 他本就憋了气,此刻得了机会,正好发出来,喝道:“郑官人,你却也别太过分,兄弟们日夜熬着,总不能全给些潲水吃吧——昨天也是晚上加一顿,你们那厨子图省事,菘菜煮水,连油都不舍得放多点,去得早的味道还过得去,去得晚的那菜都沤得直淌水!” “先前公厨的饭菜就没见得多好吃,而今还能更难吃不成?” 郑官人立刻回击道:“谁叫你们昨儿临时说,大晚上的,连买菜都买不到,能做出个什么来?今日眼见就是饭点了,厨子全无,我能给你弄熟就不错了!” 辛巡检冷笑:“要不是昨晚是临时说的,说不定那厨子早通风报信出去,就叫人跑脱了!你拿这个来说事!” 这话虽然诛心,却并非无中生有。 郑官人马上也嚷了起来,骂平日里左右军巡院的挑事,旁人都不说什么,独他们今日晚上要加餐,明天要多做宵夜,后天又要早开饭一个时辰云云。 两边正吵,韩砺听得耳朵疼。 他稍一思索,便上前一步道:“实在不行,不若劳烦郑官人现出去找个厨子回来,顶个一顿两顿的?” 郑官人冷笑,两手一摊,道:“锅都要烧起来了,你现找厨子,上那找去?谁人那么厉害?我却没那个本事!” 一边说,一边又打量一眼韩砺,道:“你是那借调来的韩学子吧?门都没摸清,就急着在这里管事了?你要有那本事,现找个能当用的厨子回来,我把厨房让给你管!” 他这自然不过是气话。 然而韩砺却一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去找了人来——只那雇金怎么算?” 郑官人怒极反笑,道:“衙门里头是没有这笔帐的,你要是找得人来,把这一顿应付过去,只要下头不挑毛病说难吃,我做主,把那几个被抓厨子的工钱全贴补给他……” 韩砺微微一顿,并不答话,只在心中默数。 果然一、二才数完,那三还没来得及数出来,一旁那辛巡检已经叫道:“拿官中份内的钱出来,倒像是你自己出了多大力似的,外头一向说郑官人大方,你倒是大方给人瞧瞧!自己的事情办不好,也不想想法子!从前兄弟们出去办外差,哪一次办不好的时候,不是自己贴补!” 被辛巡检一挤兑,话赶话的,郑官人也是被激起了性子,怒道:“除却官中的,老子自己再倒贴一贯钱,这总够了吧?” 时下正经酒楼里的大厨也不过三五贯钱一个月,郑官人自掏这许多腰包,给的报酬不可谓不丰厚。 但辛巡检还是“哼”了一声,道:“找厨子是你的活,你倒轻巧,叫我们干了,谁给我们干活?” 他挑完毛病,就待要走,一转头,却见那韩砺已经大步跟着守卫走了出去,一时惊道:“正言,你做什么去?” 韩砺道:“不是要找厨子吗?” “没头没脑的,你哪里找去?半满院子人可都等着你轮派!”辛巡检险些急要跳起来。 但韩砺没有理会,只拱一拱手,道:“我去去就回。” 辛巡检忍不住瞪了那郑官人一眼,正要去追,却被后者一把拉住,道:“你把厨子捉了,我就剩两个帮厨的小工,菜肯定能做熟,但味道就不好说了,你要是能应承下头人不闹,我就叫他们这会子开始做,要不然一起饿死得了!” “你自己管不好手下,倒有脸赖到我头上了?!” 且不说辛巡检被郑官人在此处纠缠,要走不能走,那韩砺跟着卫兵出得后衙,刚到后门门房处,就见房内坐着一个妙龄少女。 那少女足边放个竹篓子,正坐在小几子上,侧着头说话,麻衣素服,脚微微收着,一手撑着那小几子,一手垂放,一派从容自然——正是那酸枣巷尾宋家食肆的宋小摊主。 韩砺本来忙碌一日,听得周围的人吵闹不休,又劳形于案牍,虽仗着年轻体壮,并不觉劳累,究竟精神紧绷,此次出来,也有稍事休整,换个脑子的想法。 眼下见得宋妙,少女表情生动、姿态悠悠然,虽听不到她究竟说些什么,不知为何,或许那情绪亦能感染,使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等走到那门房时候,韩砺的脚步也轻了几分,隔着那敞开的门叫道:“宋摊主。” 宋妙听得声音,转头一看,见是韩砺,笑着站起来,叫一声“韩公子”,又指着地上那竹篓,道:“前日就做了许多这甜胚子,正等酵好,原想着一半拿去卖,另一半给诸位官爷晚上轮值时候喝,一则提神,二则润喉,谁知后续如此,大家竟是一眨眼就赶着回了衙门,都不曾尝得味道。” “多有诸君庇护,小女才能安然至今,眼下别无长物,只好先拿这不值钱的甜胚子来做个感谢啦!” 她一番话大大方方,叫人实在难以拒绝。 便连一旁看热闹的两个卫兵都忍不住点头,恨不得上前帮着韩砺把那竹篓大张旗鼓地搬进去。 百姓上门相谢,带了土仪,带了自做吃食,哪怕是听话本子、戏折子时候,听到这样内容,都是叫人向往的。 眼下事情就这般发生在自己眼前,又是同衙,叫他们怎可能不生出些官民相得的殊荣同享来? 只是恨昨夜被抽调去那酸枣巷的不是自己,不然这叫做甜胚子的饮子喝起来,哪怕不甜,也是香的! 韩砺道过谢,回了一礼,正要说话,却见宋妙已经抱那竹篓起来。 他赶忙上前接了,第一下时候,居然接之不动,再低头去看,就见那宋小娘子望着自己,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韩砺半猜半看,只觉是问孙里正,只当着两个兵卫的面,不好多说,等接那竹篓道手上了,才道:“宋摊主既来了,不如进来稍坐。” 宋妙只问:“我这样寻常人也能进后衙么?” 韩砺道:“不去衙署里头,不打紧的。” 他一边说着,朝那两个兵卫打了个招呼,复才带路往前走。 宋妙跟在后头,还不忘回头冲着两位巡兵道了谢。 才走几步,眼见左右无人,她便上得前去,把那孙里正家中事,另有朱氏找他的情况说了。 韩砺道:“我去问问,若他手头差事能撂开,这就叫他交接清楚,先回家去,要是不能,另也安排人回去送信。” 宋妙忙道:“我正是来传话的,叫我先带个消息回去就是。” “且不忙走。”眼见前头就是二门,韩砺忽然站住,转身问她道,“却不晓得宋摊主能不能做大锅饭的?” “虽不曾做过大锅饭,但也曾跟着做过二三百人的席面,若只有一二百位食客,给我三两个洗菜切菜,烧火打下手的,应当不在话下。” 宋妙虽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事,但此时听得韩砺问,却是半点也不谦让。 “只是口味就做不到出挑了,不过吃个过得去而已。”她又补道。 韩砺并不说那厨子走漏风声事,只说左右军巡院熬夜办差,要加个晚饭,只临急临忙,厨子各自有事,只剩个白案师傅并两个小工在。 “眼下开了一贯钱半左右的雇金,若是你腾得出手来,愿意接这活,想来院中诸位兄弟更想要宋摊主的手艺。” 做一顿饭,最多也就半天功夫,得这样酬劳,实在是个大美差了。 宋妙先确认了那韩砺立刻就会安排人去跟那孙里正的事情,才应了下来,又道:“不知有什么要注意的?平日里一般几个菜,又是什么个吃法。” “都是左右军巡院的兄弟,也没甚要注意的,今晚总共一百一十三人,时间紧得很,你按着自己平日里顺手来做就是。”韩砺说完,又特地提点了一句,“那厨房的管事姓郑,多半是要为难你的,剩的两个小工也不一定得用,一会我另叫两三个人过去给你搭手。” 宋妙笑道:“我先去瞧瞧厨房什么样子,要是不够,再来讨人就是。” 两人说着话,已是到了二门。 一来一回,的时间并不久,还没走进去,就里头就传来一阵骂仗声。 “老子手头一堆人犯要审,没空跟你磨叽,让开,你自己想法子去!” 宋妙听那声音熟悉,定睛一看,就见那辛巡检跟一人拉拉扯扯的。 此时那韩砺当先上前,道:“郑官人,我寻了个大厨回来,只按先前说的雇金结钱就是。” 一面说,等那郑官人回过头来,一面指向宋妙,道:“这是宋小娘子,一手好厨艺,太学生上下皆知,便是朱雀门左右巡捕、巡兵也赞不绝口。” 那郑官人正跟辛巡检扯皮,谁知韩砺这头不声不响带了个厨子回来,口口声声称作“大厨”,再一看,竟是个丫头片子,一时气得笑了,道:“耍我呢?这么个娇小娘子,能做什么?” 而辛巡检见得宋妙,脸上忙了一天出的油都更亮了四五分,先叫一声“宋小娘子”,又对那郑官人道:“今晚饭菜给宋小娘子做就是,好不好吃,你都不用管,我们左右军巡院都认了!” *** 不管郑官人多么不情不愿,又如何觉得自己好似着了道,一面安慰自己,就当那一贯钱喂狗了,只买个清静,一面却又十分不爽利。 只毕竟眼下正是办案时候,哪怕是那郑知府来了,都要先哄着下头人把事情跟完。 尤其左右军巡院一向是最前头真正干活的,嘴巴臭,腰杆却硬,他一个管后勤的,表面上还是要避其锋芒。 虽然没有跟辛巡检、韩砺争吵,只问了几句,就把宋妙带回了后厨,但郑官人心中的不满,却是一直往上钻,几乎要化为火焰,从鼻子、嘴巴里喷出来。 等到了地方,他把门一踢,里头剩得不多的三个人就都看了过来。 果然厨房里一个大厨正揉面,两个小工枯坐一旁,竟是在发呆,听得动静,纷纷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又上前相迎、行礼。 郑官人三言两语给两边做了介绍,才对宋妙道:“那小娘子,你自己在此处转转,看能不能做吧——若是不能,此时辞了也还来得及。” 说完,就把那白案师傅叫到了门外。 宋妙笑着道了谢,也不理会,见那两个小工都只十岁出头模样,看着比自己还小不少,知道这多半是哪位厨子带来打杂的学徒,便上前打了个招呼,请他们那个帮着介绍。 两人都还挺机灵,立刻站了起来,带着宋妙在厨房里转了一圈。 六口大灶台,炊具一应俱全,柴都是烧着的,那面也发好了,只等外头有了消息,再决定怎么着。 “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要开饭了,宋娘子来得及吗?” 宋妙笑着摇了摇头,道:“先看看有什么菜吧。” 待得走到放菜的案台上,垒得高高的白菜、菘菜两大排,一些葱姜蒜等等常见配菜,一大桶猪肉,其中有五肉,也有梅头肉,还有些前后腿肉,另有些排骨,此外,又有半扇羊肉,一板豆腐。 至于调料,都是常见佐料,另还有些先前厨子留下来的料水,不知来历,宋妙也不敢用。 她看了一圈,只觉得这些个食材的品种是足够了,但时间紧,大菜不好做,汤也来不及熬。 既如此,倒不如做几个快手菜,左右大锅饭,最主要吃个饱,吃个舒服干净,要是搞得过分里胡哨,一则来不及,二则或许还不讨好。 “有鸡蛋吗?”她问道。 “有,在缸里。” 其中一个小工搬开了一旁的陶缸,果然里头都是鸡蛋。 宋妙松了口气,又问道:“还有没有什么旁的东西?” “午间秦判官让人提了一条牛肉进来,说是城外西营犒赏官兵,宰了军牛,分了些肉过来,叫厨房一道做了。” 说着果然把那装牛肉的盆抱了出来。 一大条,带点肥,看着得有三四斤。 她这里刚看得七七八八,郑官人跟那白案师傅就走了进来。 “宋小娘子自己动手就是,有什么事,跟苏厨子商量着来,你有不懂的,尽可问他——这里一应东西随意用,只别太过分就是。” 说着,那郑官人脚都不停,转身就走,唯恐被叫住似的。 郑官人一走,那苏厨子也不客气,直接道:“小娘子自便,我是做白案的,旁的都不会,其余食材你尽管用,只羊肉、猪排骨、梅头、前后腿肉我都要用,剩不了给你了。” 一下子把好肉、好菜都给挑走了。 挑完,又叫那两个小工道:“都过来给我烧火。” 多谢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么么哒=3= (本章完) 第74章 意外 第74章 意外 两个小工闻言,只看了宋妙一眼,便连忙往对面跑。 苏师傅连着给了宋妙几记下马威,此时叫了小工过来,立刻把人指挥得团团转。 他先叫这个切肉剁肉,又喊那个挑葱烧火,自己则是先蹲到一旁翻箱倒柜,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叮咣作响。 捣鼓了半晌,他又拿把小锁锁了柜子,复才回得案板前,拼命揉那案上面团,做一副眼里头除了干活,再无其他模样,连话也不跟宋妙说一句。 宋妙早得了韩砺提醒,知道那郑官人多半要找事,眼见他带着那苏师傅出去之后,后者回来便有这一招,却不奇怪。 大魏衙门定额定员,厨子全是外雇,只按月付钱而已。 外雇的厨子想要混得稳当,还是要听现管的话——这苏师傅不过是按着郑官人吩咐行事而已。 罪魁虽不在他,可这样又挑好肉、又抢人的做法,实在讨嫌得很。 然而那郑官人早躲了开去,宋妙要是这会子跟苏师傅闹起来,吃不吃亏另说,时间肯定是要耽搁了的。 宋妙懒得跟他细扯,翻了那些个盆、缸、柜里的佐料,见旁的都有,只少了油,便问道:“敢问苏师傅,后厨的油在何处?” “哎呀!好像用完了!”苏师傅这才抬起头来,煞有其事的答道,“昨儿就说用完了,才要去领,只一直腾不出手来。” 说着又把自己面前一个油壶提溜起来,打开盖子给宋妙看,道:“我这里也只剩一点,一会调馅、和面要用,却不能等,一会他们收拾好了,我叫个人去领回来——你且先做别的!” 又当着宋妙的面,叫道:“大饼,你剁了馅,就去找郑官人领两桶油回来。” 那叫大饼的小工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出声答应了。 宋妙哪里还看不出里头有鬼。 对方有意拖延,谁知道那油什么时候能领回来。 要是领不回来,没有油,这菜难道用水煮? 但宋妙没有跟他扯皮,翻找一回,见茱萸、芥末籽、椒、豆豉等调料俱全,连虾皮、干香菇等等也有一大布袋子,转了一圈,又在角落大筐里看到一筐绿豆芽。 那苏师傅既然说厨房中的食材自己尽管用,她也不再多问,取了碗,正要去装用得上的佐料,就听得有人在门外问道:“哪一位是宋小娘子?” 宋妙转身去看,只见两个杂役站在外头,便应道:“我是。” 两人忙走了进来,自报家门,原是那韩砺安排来帮忙的,虽然没什么厨艺可言,但从前都做过饭,也都会烧火。 宋妙同二人招呼了一声,便请一人烧火坐锅,又请另一人跟自己一同淘米做饭。 大锅米饭跟小锅不同,想要煮透、煮香并不容易,稍微顾不上火候,就会下头焦了,中上层还不熟,或是容易上层稀软,下层却干。 此时仓促,来不及将那米提前泡水。 但宋妙早有经验,她应对的办法是蒸煮两次,头一回上汽之后,蒸两炷香功夫,随后将煮过的米倒出敞放片刻,再加水、油混匀,重新蒸煮。 如此蒸出来的大锅饭,哪怕是劣米、陈米,吃着也会香软得多。 淘好米,刚把那足三十斤大米和水上锅蒸着,那苏师傅原还一直低头,见她动作,看了半晌,却是开口道:“我这里有包子馒头,也有烙饼吃食,你还做饭,哪里吃得完?” 但宋妙根本不信他,如此举动,正是防备此人再出什么幺蛾子的,便道:“没关系,先备着,要是夜晚有人肚子饿,拿来炒饭也使得。” 对方皱着眉,看了一眼面前的油壶,冷哼一声,到底没有说话。 宋妙也不理他,趁着空,仔细盘了一下厨房的食材怎么搭配更合适。 左右军巡院的巡检、衙役、吏员一干人等忙活了一日,紧接着还要继续熬个通宵,要是晚上给人尽吃些清汤寡水,实在说不过去,也难支撑。 宋妙觉得,虽说食材称不上丰盛,还是要想办法给人做一顿饱足的。 此时剩的肉只有猪五并牛肉。 牛肉虽是好肉,肥瘦相间,但只有四五斤。 这肉缩水得很,一旦煮熟,能剩个七成就不错了,切成片,摊到一百来人头上,便是刀工再好,切得再薄,一人也分不了多少,根本上不得台面。 但案台上还有一板豆腐,柜子里也有豆豉并椒、茱萸、芥末籽等等调料,正好做个牛肉末辣豆腐。 到时候调个三四分辣,这样辣度能接受的人多,便是广南人也能勉强应付,足以下饭,拿来就饼、就馒头包子都好吃。 下饭的菜解决了,就要想正经肉菜。 时间紧,来不及焖肉、炖肉,能用的五是成扇的,甚肥,那猪也不知道活着的时候抢了多少同槽的东西吃,连肥的部分都比旁的正经猪更厚,处理不好,腻口得很。 她想了想,倒不如干脆用来香煎,届时从锅里热热的铲出来,外头焦香,里头是肉香,拿刀切了大片,虽算不上大菜,味道绝不会差。 大锅菜是很难有锅气的,但香煎五却不怕,小火烙着,等人来了再开始切片,足以保香。 主肉和下饭菜都有了,再凑一个素菜,一个汤。 三菜一汤,只要分量给够,便是个肠肚再大的,也能把人吃撑,还不好挑剔。 心中拿定了主意,宋妙也不去问那苏师傅,只向那两个杂役问了平日里开饭的时辰,看了角落漏刻,在心中默默计算时间。 做菜有时候不单要看手艺,菜式多了,菜量大了,到得最后,看得是算数、统筹能力。 怎么才能叫不同的菜,尽可能都在最好口感的时候同时出锅,怎么按照菜的分量来下调料,都得靠计算。 只凭手感,小饭桌无所谓,大锅菜是很难做好的。 想好了做的菜式和各自要费的时间,又把锅、灶、人力的使用计划好,宋妙才把那两个杂役叫了过来。 她先指了漏刻,跟二人分别交代了他们各自要做什么,顺序是什么,每件事情得在什么时候完成,说完了,才问道:“不知两位赶不赶得及,做不做得到?” 不过是些洗菜、烧火、切菜等等杂事,并不用什么厨艺,二人拍着胸脯应了。 安排好这些,宋妙立刻将那成扇的五肉先用水洗净,等锅烧热,直接贴皮下锅用热锅烙烧表层,把那猪皮骚味灼去,重新洗净之后,切成巴掌大的块,半寸许厚,大小仿佛,又把最肥的那一部分单独剔下来,切了薄片。 ——眼下没有油,她自然不可能把希望放在等待上,便把那薄片肥肉添了水、姜等物,先慢慢熬一点油用。 这里熬着油,另一头她又将成块的猪五冷水下锅,下姜、葱、盐,直接大火煮开,再转小火由它煮着。 此时两名杂役,一人正帮着切剁那牛肉,另一人则是在洗白菜、豆芽。 宋妙见他们做得顺利,便没有多管,又去把要用的调料、佐料都摆好,切好了葱姜蒜等等配料,这才开始打鸡蛋。 赶不及熬汤,但她并不想就给个清汤,正好有大黄白菜,又有鸡蛋,面粉是现成的,虽说没有胡椒——毕竟太贵,但椒也能勉强一用,可以凑出个烂糊白菜汤来。 这汤香、浓,少下一点面粉,不要那么稠糊,吃起来也很舒服。 还剩那豆芽,到时候和醋一炒,分几个小锅,隔一会炒一锅出来,虽然自己辛苦些,却能保证那豆芽脆嫩、爽口,不至于发塌沤蔫。 等宋妙把鸡蛋全数敲完,搅打均匀,再去看那锅中小火熬的油,已经好了,另有那一锅水煮的五肉,用筷子一插,轻松戳穿,也已经好了。 她两样尽皆盛了出来,洗净了锅,留着灶下的小火,把那五肉一块一块铺在锅底,一点油也不用放,也不用旁的调料,给它慢慢煎着,转头去看米饭。 果然第一道米饭也已经煮好。 此时一个杂役刚洗好了大黄白菜,正好腾出手来,宋妙便招呼他一起把那米饭盛出来换到一只大盆之中,加水跟刚刚炼出来的猪油进去,一并搅拌匀了,由那米粒放置,自去吸水、吃油,过后再重新回锅中去蒸煮。 虽只有两个杂役,又都是头一回进这衙门后厨,但他们被宋妙带着,又逐项分配,样样口述、手教,最要紧是她安排的都是极简单事情,一学就会,所有交代又是做完一样,再做一样,样样衔接得极为妥当。 两人按着吩咐做事,既不急,也不忙,反而都显得手脚清楚。 宋妙就不住夸奖,赞这个菜洗得干净,叶子掰的整齐、大小合适,夸那个肉剁得够细够快,火也看得好、看得紧。 然而同在一间厨房里,对面的白案地头却是全然两个样子。 那两个小工可能是头一回帮手白案,也不知道是真不顺手,还是其他缘故,被那苏师傅骂个不停。 那厨子一会啰嗦这个的馒头包得肉馅太多,到时候容易露馅,一会又说那个的剂子大小没分均匀,叫后边包出来的肉馒头大的大,小的小,不好蒸。 他脾气显然不太好,声音很大,很吵,嘴巴里还骂得很臭,有时候说着说着,还上脚去踢,又拿油手去打那大饼的头——后者半躲半闪让开了。 宋妙看得直皱眉。 她看不惯那苏师傅,却不知道对面的苏师傅也一直在观察她,一边观察,一边心中火气更大。 ——宋妙此处用两个生手都用得这样好,他用两个熟手,竟是磕磕绊绊,倒显得他不会调理人似的。 他骂骂咧咧,其实一直分心观察宋妙动作,时不时就要借故走过来近处看几眼,只在猜她要做什么。 这厨子其实是不怎么相信一个年轻小娘子临急临忙能做出什么好的来,但看她行事有条不紊,那心烦顿起,尤其看到宋妙一开始就切了五肥肉下来炼油的时候,更是恼火。 然而等看到后头宋妙切那巴掌厚片五肉时候,苏厨子却是松了一口气,连骂人的声音都小了些,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来。 这女的,把五肉切成这样的掌厚掌长,应当是做把子肉吧? 如果是做把子肉,剩下半个时辰都不到,根本不可能煮好,那肉必定是又肥又腻的! 尤其今天那五肉他仔细翻看过,肥得厉害,况且此刻厨房里她连酱油都只能找到一小壶,也给他收起来了,调料都不太全,根本不够用,到时候给那些个巡检、衙役吃了,还不得骂? 况且又没有油。 他刚才看清楚了,对方刚才炼的一点油全数倒进米饭里了,难道真指望自己叫人给她领油回来? 梦倒是挺美! 把心放进了肚子里,苏师傅转头看了一眼漏刻,这才发现原来时辰已经很赶,而自己光顾着看热闹,倒是没怎么顾得上自己手头功夫,再晚些,只怕就要来不及蒸、包了,连忙低头做事。 宋妙并不知道对方还有这样多闲工夫。 她算着时间给那香煎五肉翻了几回面,两轮锅底下来,此时已是出了小半锅的猪油。 把那猪油盛到一旁的热锅里,她直接就从高处把搅散的鸡蛋液细细倒了下去,一边倒,一边用筷子在锅中打圈。 热锅、热猪油撞上鸡蛋液,很快就迸发出了极浓的煎鸡蛋香,被筷子打散,变成细碎的鸡蛋小块。 宋妙一连煎了两大盆,其中又下了一点椒粒,使得那煎鸡蛋的浓香中又带了一点淡淡的呛,很提味。 她的猪油下得很多,与其说是香煎鸡蛋,不如说是半煎半炸,迸发出来的香味实在是浓,引得那两个杂役都忍不住转头过来看。 不只是杂役在看,对面那两个小工也在偷偷探头过来。 宋妙一心做菜,自然没有理会,正往那油里下面粉,用小火炒香,刚加了开水进去,却听对面“咣啷”一声,又是接连的“砰砰”声响,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落了一地,紧接着就是“嗷”的一道惨叫。 她登时一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抬头去看。 (本章完) 第75章 顺手 第75章 顺手 宋妙甫一抬头,已是听得一人啊啊乱叫,又喊:“我的腿!我的腿!” 她定睛一看,就见那两个小工满脸惊慌,正看着地面方向。 有桌案、灶台并一应东西挡着,她自然看不到那处情况,但满屋子不见那苏师傅,只听到他发出的惨叫声音,哪里会不知道事主为谁,忙放下手头事情,叫了个杂役一同过去查看。 一走近,就见那苏师傅龇牙咧嘴,半撑着手趴在地上,左脸已经摔得青红一片,正高高肿起。 那两个小工离得近,早一步冲上前去,一左一右去扶。 但还没将人扶起来,苏师傅已经杀猪一样叫痛。 宋妙忙拦道:“先别动他,只怕伤了骨头。” 她说着上得前去,问了那苏师傅几句,见对方意识清醒,便按着问答去轻轻碰触对方骨头,果然刚碰到胫骨处,根本没有使力,他就叫得跟什么似的,只喊痛。 “右边脚掌也痛,痛得使不出力!”苏师傅叫道。 早有小工去除了他的鞋袜,露出臭脚丫子来——那右边三个靠尾的趾头全数已经肿得发青。 宋妙退开一步,让一旁杂役上手去摸,果然其人稍稍一碰,对方就嚎得屋顶都要被掀翻了。 “得快些看大夫才行。” 她忙叫了杂役去找一张人能平躺的担床,又喊那小工去找郑官人。 那郑官人来得极快,见那苏师傅卧倒在地,吓了一跳,但问过几句,看对方嘴巴能说,眼睛双手也能动,血也不怎么出,便松了口气。 他只问道:“好点了吗?能动了吗?是不是只伤了腿脚?手没事吧?” 苏师傅痛得问什么答什么,咬着牙只道:“脚……脚动不了,起不来,手……手好似没事。” “那你事情做完了吗?” 苏师傅愣了半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吸着气道:“面才发好,正在包着肉馅,才要烙饼……” “既然手还能动,你要不先做好了这些个吃食,再去看大夫?” 这话一出,莫说那苏师傅,满屋子的人,包括还在剁肉的那杂役都忍不住看向了郑官人。 苏师傅早疼得满头满脸都是汗,人都有点发懵了,正强撑一口气,闻言当真恨不得厥过去,只哭道:“郑官人,我这个月工钱不要了,你先送我去看大夫吧!” 比起钱,当然是腿脚更重要。 要是因为拖久了,治不好,变个瘸子怎么办? “不是本官为难你,只你一走了之,自己倒是简单了,晚上左右军巡院吃什么?这样临急,哪里去买百把人的吃食回来?”郑官人皱着眉。 苏师傅简直跟落水狗捉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几乎是喊道:“那宋小娘子煮了饭!她煮了饭!” 而宋妙站在一旁,本来已经打算回去继续做菜,脚都抬起来了,此时听得苏师傅点自己名字,少不得点头应是。 眼见那郑官人阴沉着一张脸,满脸不悦,她忍不住站着观赏了一会,方才回到灶边。 此时那去找担抬的杂役也回来了,郑官人无法,只好让了步。 来人一前一后,才把那苏师傅小心挪到担抬上,没走两步,后头抬的那个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好悬一旁有人去扶。 才把人送走,郑官人就回了厨房去看刚刚那人栽倒地方,又大声问道:“好端端的,这地怎么这么滑?!” 两个小工手足无措站在一旁,却是不约而同去看宋妙。 宋妙刚把切丝大黄白菜下进锅里,此时听得郑官人叫唤,一抬头,被对面三人看着,只觉奇怪,放下手头汤勺走了过去。 先前苏师傅躺在地上,满地又有被他带倒的锅碗瓢盆木架子,看不出什么不对,此时人被送走,杂物也清理好了,就显出地面一滩一尺长、半尺宽的痕渍来。 那痕渍看着像水又不像水,宋妙只觉奇怪,循那源头找去,原是从一旁木柜子下层来的。 “是不是里头有什么漏了?” 她指着那木柜子道。 柜子上了锁,但郑官人一声令下,早有个跟着的杂役寻了斧头出来,把那锁砸开。 锁一开,柜门几乎是一瞬间就从里头被撞了开来。 只听“砰”的一声,却是一大桶东西从柜子里栽了出来,倒在地上。 开锁的杂役半点没防备,等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扶起来时候那桶里东西早撒出来一半——满地腻乎乎的。 像是油。 宋妙走近两步,果然闻到地上一股子菜籽油味。 郑官人管厨房的,自然不会认不出油,一时气得半死,骂那两个小工道:“好端端的,你们把油塞到这柜子里头来做什么!” “不是,不是我等放的!”小工哪里敢背这个锅,立刻供出了背后功臣,“是苏师傅刚刚自己塞进去的,那钥匙也只他手头有……” 郑官人一时愣住,忍不住道:“苏师傅塞的油,你们刚刚看那宋小娘子做什么?” 两个小工年纪虽然不大,方才已经犯了一次错,此刻哪里敢回话,只好低着头装哑巴。 倒是宋妙一个过江的,并不怕,只笑道:“怕是苏师傅忙忘了,他方才跟郑官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同我说厨房里没有油了,叫人一会再去找人领。” 她说着去了那柜子旁,往里头看去。 果然里边摆了小一点的油桶,又有一盆已经凝结的猪油。 怨不得这么大一个厨房,油都找不到,原是被藏起来了。 但那摔出来的油桶较大,柜子空间却小,多半是平放不进去,只好斜着靠进去,门一关,斜得更厉害,那桶中油又甚满,竟是满则溢,正好淌出来,谁知还被那苏师傅自己无意间踩到。 只能说一句自作自受了。 但如此卖力,当真出了事,郑官人第一反应却是叫他抵死干活,先把自己差事交了,倒叫宋妙免不得一阵唏嘘。 那郑官人又不是傻子,听了两个小工并宋妙先后一说,哪里还拼不出个来龙去脉来,只好尴尬一笑,装着傻,夸了宋妙两句,催她不要误了饭点,才带着人匆匆走了。 苏师傅、郑官人先后走掉,厨房里一下子就只剩宋妙一个厨子在。 没了指桑骂槐的,吵吵嚷嚷的,她只觉得空气都清新了。 此时手下的人多了一倍,宋妙用起来自然就更轻省了。 她交代一个小工去给香煎五肉按时翻面,另一个烧火看锅,其余两个杂役仍旧按着原本安排做事,自己则是另起了一口锅,做起牛肉末辣豆腐来。 因一应事情都是照着计算来,哪怕有早有晚,前后或赶一赶、或慢一点,又都跟着进度走了。 等牛肉末辣豆腐跟第一锅醋溜豆芽一起出锅的时候,正正好还有半炷香功夫到饭点。 众人把饭锅、菜锅都搬抬了出去。 另有那苏师傅先包好的一蒸笼肉馒头、素包子,宋妙也给他蒸好了,一并送了出去。 前头放饭的地方,几口灶都已经关了灶门,只剩保温的小火,唯有那香煎五肉的灶下火大些。 几口锅放上去没一会,其余还罢了,最右头那灶台下的火已经煎得五肉重新滋滋冒油,香味不住往外头飘呀飘的。 宋妙便备好了刀和案板,又取了筷子,也不等人来,先从锅里夹了两块香煎五肉出来切成厚片,拿盘子盛了,又拿大碗各盛了汤、菜。 将一应吃食分别放到两个托盘上,她才对那两个帮忙的小工、杂役道:“今日太赶,按理应当紧着咱们自己先吃了再出来的,只实在来不及了,大家轮着先进去吃几口垫一垫吧。” 几人闻了这许久菜香,又忙了好一会,早饿了,纷纷应是,分出一个小工先端了托盘去后头吃饭。 剩得另一个小工大饼,他是在厨房做惯了事的,忙把怎么盛菜比较快,怎么操作更顺跟两个杂役并宋妙说了,这才算着时辰打了开饭的铃。 铃声一响,过了一会,就从门外走进来几个衙役。 几人自备了饭缸、饭碗,一进门,直奔饭口处,当先那一个几乎是跑的,上得前来,左右一扫,见得宋妙站在边上,立刻就咧嘴笑开了。 “我听辛哥说今晚宋小娘子来给做饭,还以为他说笑!谁知是真的!怨不得今日大下午的,我押送犯人时候听得树上喜鹊叫唤,原来是应在这里——有好吃的!” 原来此人正是前日在宋家食肆中守夜的差役之一。 宋妙自然记得他名字,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问道:“董官爷是吃肉馒头还是炊饼?也有米饭。” “都是宋小娘子做的吗?”姓董的却是不肯先选,只要先问。 宋妙道:“除却面食是苏师傅做的,其余都是我同厨房中几位一道搭手做的。” 那董官爷几乎是立刻就拍了板,道:“米饭是宋小娘子做的?那我要米饭!多些!饿得快不行了!” 一边说,一边已经急急地把自己的碗递了出去。 第一个位置就是盛米饭的。 两大勺米饭装在大碗的最中间,一路走,一路有人给他往碗里加菜。 先是一勺子油亮亮的豆腐烧肉末,不用吃,光是闻就椒麻香味十足。 再是一大勺炒豆芽,油润,清香,豆芽杆都还很嫩生的样子,一看就很清脆,带着一点点醋香。 再往下走,却是宋妙给他在碗里盛了一勺切好的肉——那肉竟然还在叫,外层煎得焦黄,冒着油,正发出滋滋的叫声,仿佛在喊:快来吃我! 走到最后,有人给他手中托盘里放了一个小碗汤,那汤颜色又白又浓,里头有大黄白菜丝,鸡蛋块,热乎乎,香喷喷。 抱着这一托盘菜,董官爷快快寻了张最近的桌子,忙抓了筷子,第一下就冲着那香煎肉下了手。 *** 厨房里,宋妙正忙着切那香煎五肉、盛菜,后衙中,那韩砺也正忙着对付带着几个手下闹到自己面前的辛巡检。 “正言,你那个同窗,姓孔的那个,忒讨嫌了!他若不收敛些,你就趁早想办法把人挪到一边去,不然别说下头兄弟,我都想打他了!” 韩砺放下手中笔,问道:“怎么了?” 不等辛巡检说话,后头就有个衙役冲了出来,大声抱怨道:“韩小兄弟,老子也在京都府衙干过十来年了,没见过这样说话的!什么玩意!” “就是!就他认识字?就他读过书?就他厉害?!装什么相啊!” 另一个衙役也立刻跟着附和起来。 韩砺便问来龙去脉。 原来昨晚把孔复扬带回京都府衙之后,他当时就给对方排了事情做。 结果今早还不到交差的时辰,对方就把结果送了过来。 六十余份文书,不过一晚上,他就将份份整理得妥妥帖帖,甚至还帮着做了分类,又在要紧位置贴了标签,首页做好了翻找的引言。 这样效率、这样能力,韩砺自然不可能不用,于是又给派了几项任务。 孔复扬样样都做得十分出挑。 等到下午,本该轮到休息了,他见韩砺不休息,也跟着不肯休息,偷偷去抢了个活过来。 这活原是韩砺派给秦纵的。 因一晚上捉了数百嫌犯,又事发突然,衙门里并无准备,一晚上下来,左右军巡院上下简直鸡飞狗跳。 秦解把自己门客,甚至家中小辈尽数叫来帮忙,依旧忙得不可开交。 更麻烦的是,跟下头打杂的不够比起来,更大的问题是监牢、问讯室和能审讯的人手都不够。 捉了犯人来,本来应当先审讯,再关押。 但审讯室跟审讯的人都是有限的,等待的时候,只能先做暂时关押。 然而就算是管着左右巡院狱的秦解,一夜之间,也变不出几百个单独的监牢来。 可要是放在一起关押,还没有审过的犯人们串供了怎么办? 秦解顾到了这头,就顾不到那头,急得一夜流了好几回鼻血。 韩砺毕竟还打算在此处待一阵子,实在看不下去,就给他顺手理了一下。 他先把那秦解打发出去找郑知府,向提刑司请求搭手——这样大的案子,只要报了上去,最后提刑司必定是要介入的,既如此,倒不如早早叫人过来帮着审讯,分担些压力。 打发走了秦解,韩砺又将京都府衙里能用的房舍、人力全数统计了一遍,先简单腾出二十个空房来做个新的审讯室,预估着罪行不重的赌徒,由寻常差官审讯,若有问题,再转给巡检,若是评估罪责重大的,则送进正经讯问室审讯,由巡检亲问。 此外,他还给审讯室和巡检、差官都排了班,众人按时轮着休息,除非特殊情况,一人一次审讯应当在多久之内结束,要是结束不了,提前出来通知,再做调度。 因没有哪个监牢能一下子单独关下数百名犯人,只能分散开来,关到不同地方,他就拿了左右巡院狱的牢房空置情况,把各处监牢跟京都府衙审讯室的脚程计算出来。 但要如何判断谁人可能是重犯,谁人可能是轻犯,当先就要由经验老到的差官做一次筛选。 孔复扬从秦纵手上讨来的差事,就是向差官们了解情况之后,登记并统算这些犯人情况,做一个归总,让重罪的人关得近,轻罪的人关得远,这样才能保证要审讯时候,此人能按时被押送回来,做到尽量先审重罪,再审轻罪。 但孔复扬几乎是问一个差官,就惹毛一个差官,惹到的点无非是些小事,比如语气倨傲,不叫人把话说完就打断,或是态度不好,动辄责怪对方表达得不够明白云云。 (本章完) 第76章 玄乎 第76章 玄乎 辛巡检还罢,后头三个差官原是气势汹汹,一副要来找说法样子,吵着嚷着要叫那“姓孔的”滚。 其中一个说着说着,眼红面赤,太阳穴上青筋都爆了起来。 韩砺并不着急先做解释,也不给那孔复扬说话,而是先请辛巡检并后头三个跟来的衙役坐了,又让人上了茶,道:“孔复扬是有些傲,我也被他骂过,太学里头的先生从前教训过多次,只他脾气又臭又拗,改也改得慢——几位委屈了,一会我就去找这人问个清楚,讨个交代。” 他早放下手头事情,另取了纸笔来,一边说,手头一边记录,向他们核对那孔复扬做错在哪一处。 韩砺并非一问一答,而是自己说,请对面人来确认。 他说话不慌不忙,先复述一遍几人方才所说,虽不至于一字不落,但把众人先前所有提到的地方都记全了,甚至还加以引申,帮着理顺一遍他们究竟为何生气,又为何会这样恼火委屈。 三个衙役,并那辛巡检,先前还时刻准备插话补充,等听着听着,早忘了自己要补充什么。 尤其最生气那一个,头上青筋都消了,只会不住拍大腿,那头点得比公鸡啄米还要勤快,戴的裹巾尾巴也跟着鸡尾毛似的一下又一下的晃动,口中“对!”“对对!”“就是!”“正是!”等等乏善可陈的几句话语,反复来回。 人的气都是有时效的。 若非天赋异禀,很难长时间的处于气极状态。 韩砺先前先让人坐,又叫上茶,已经把那气头给打断了,后续又是一番复述带着引申,让人只觉自己所有委屈、情绪都有了人理解,有了人共鸣,在一声声“对对”“正是”之中,本来鼓胀的气,就像是被开了一个口似的,慢慢放了出去。 等再听到他要去找那孔复扬讨说法,几人的气都消了大半。 “你跟那姓孔的说个清楚,以后说话、做事不能这么着!”辛巡检道,“他要是还继续胡来,非得把上上下下全得罪个遍!” 韩砺一口就答应下来,放了笔,只道:“诸位先在此处稍坐,我去去就来。” 他转头就去找了孔复扬。 后者原本以为是来问自己为什么不休息的,还有些不好意思,等得知是因为有人上门告了状,顿时把手中笔一撂,骂道:“我还没说话,他们倒是有脸倒打一耙了!”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嚷道:“是谁人说的,你把人叫来,我跟他当面对峙!” 韩砺道:“你问了名字拿来做什么?难道上门去找人对骂?” “你这样口才,旁人自然骂不过,但就算骂赢了,又有什么用——你今次过来,难道是为了跟官差们比吵架的?” 孔复扬强忍着坐回了椅子上,然则一低头,见得面前桌案纸上文字,脸上怒气又起,把那册子往前一推,摊开前头几页给韩砺看,道:“你以为我闲着无事去找人麻烦吗?你且看看!” “我要他们把事情说个清楚,才好总结归档,只他们啰啰嗦嗦,半日说不到重点,怎么抓的,哪里抓的,明明几句话就能说完,简直要从盘古开天地开始念叨。” “让他们用用脑子,在心里想好了话再来说,免得浪费时间,一个两个还要跟我急!” 韩砺接过,低头仔细翻看。 上头都是口述记录,官差们一个简单的问题可以说上几百字,几乎全无要点。 他往后翻了几页,复才抬头,问道:“孔兄,我知道你这一两年游学在外,有去往各处州衙、县衙经历,却不知在那些个衙门里都做些什么?” “都是些整理陈年宗卷、档案的活计,不过徒耗人力,浪费时间。” “那你可有跟胥吏、巡捕、衙役打交道?” “巡捕、衙役没有,跟胥吏打的交道却不少,吏员看着好说话,其实不少都奸猾得很,将来为官,非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不会被他们骗了去——你问这个做甚?” “比起外地乡县,京中巡捕、衙役材质不知好上多少倍,你今日连几个京都府衙的差官都不愿搭理,将来在外为官,遇得良莠不齐手下,难道也能一撂了之?” 孔复扬一愣,半晌,梗着脖子道:“我做甚要搭理?我自管下头人,下头人再管下头,要是样样亲力亲为,那是吏,哪里是官!” 韩砺扬了扬手中册子,问道:“怎么管?看下头人给你送来的宗卷、文书来管么?” “字都是人写的,干活的人里头有你这样出类拔萃,一句都不用交代,就能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也有跟那些个差役一般,话都说不清楚的,更有心中藏奸,胡乱篡改,以图牟利的——你连话都不愿听人多说,以后打算怎么辨别?” 孔复扬几次想要开口,“我”了两声,终究还是闭了嘴。 韩砺又问道:“你待要怎样?” “什么怎样?” 孔复扬把头偏开,做一副仍旧不怎么服气的样子,但声音已经弱了下去。 “因你术算、统筹能力甚强,远超旁人,我今、明两日要借你力气帮着统整人力,分配监牢。” “但等过上几天,事情松一些,我本是想让你转去跟着辛巡检审案的。” “辛奉此人在京都府衙数十年,能力甚强,捉过的贼人、案犯,只怕比你我见过的人还要多,今次案件所涉甚广,你此时多看一看他如何审讯,怎样判断,将来为官,必定有能用的时候……” “但这不过是我一意孤行,既然你不愿……” “谁说我不愿了!” 孔复扬急得不行,连忙把头转了回来,因为转得太快,“咔吧”一声,险些把颈椎扭了。 他“嘶”了一声,连忙拿手去扶后颈,顾不得痛,急急道:“我当然愿意!这次听凭那些个人再啰嗦,我也绝不再中途打断,说些嫌弃话!” “你愿意,旁人眼下却未必再愿意了!” 韩砺一下子就翻了脸,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会写字的学生遍地都是,我们是借调过来搭手的,你以为会写几个字,会算几个数,比旁人能耐些,就人人都要捧着你了?” “先前那几个差官听说给他们做文录的是个太学上舍生,极有文名,还有特地去换了衣服见你的,也是个个一心想要表现,才努力把话说得多些——谁知竟得你那样嫌弃,他们人来找我的时候,气得眼睛都红了——你愿意还有个屁用!” “啊?他们……他们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的,这还是有心要做表现??”孔复扬张大了嘴。 “你看外舍生文章觉得如何?” 只这一句,孔复扬就恍然大悟,一时只后悔,“唉”了半晌,道:“这也……这也……” 韩砺又道:“你以为他们不会说话,难道你自己生来就会说话?焉知旁人看你,不似你看他们?” 孔复扬呆了一下,总觉得好像自己被骂了,骂得还有点难听,但又不好上赶着去认。 “他们答不好,难道全是他们的错?你自己没有错?自诩大才,连话都不会问,哪里来的脸?我是你,今日起连肉都再不敢吃了——只怕一吃进去,又全往厚脸皮上长。” 韩砺一边说,一边却是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册子,丢到孔复扬身上。 后者抱了那册子,低头去看,一打开,就见纸上是一份衙门里头常见的讯问文书。 其中内容非常详尽,将用得上的问题都整理了出来,又把每个回答中最关键的词、句都用朱笔圈出。 “你拿这个去,一问一答,不要叫他们说,只要叫他们答——先照着问题问,等到后头,你心中有了数,用不用都无所谓了。” 聪明人不用多教。 孔复扬只翻了几页,心中就已经有了数,甚至想好了自己再对上差官们时候提问的场景,一时踌躇满志,恨不得立时逮一个过来试一试。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怎么早不给我?” 韩砺懒得回答。 孔复扬却来了劲,上前两步,把住韩砺的袖子:“正言!正言!我见识浅,我错了!你且再给我一次机会,要是再犯错找事,你只把我撵回去就是!” 韩砺冷冷看他,道:“你跟我道歉又有什么用?” 孔复扬如梦初醒,忙问道:“辛巡检同那几位在何处?我且去找他们!” 一边说,一边不等韩砺,已经快步往外头跑。 韩砺也不去追,只把这人整理成文、扔在桌上的几份宗卷翻了翻,又添了几笔,补了几份简单文书,方才一起拿在手上出了门。 他回去的时候,孔复扬早已到了,正好声好气跟辛奉等人道歉。 太学的上舍生,又早有文名,将来必定是有官人,用膝盖想都知道他必定前途无量。 辛奉等人先前乃是气急攻心,才忍不住告状罢了,刚被韩砺劝了一番,早已冷静下来,此时见那孔复扬诚心道歉,又老实认错,自然各退一步,也说自己不对起来,只到底还有些不舒服。 韩砺踏进屋子听了几句,又看各人神色,忽然插了一句嘴,道:“孔兄是个做事的性子,只嘴巴不会说话,只会讨嫌,叫人想骂他。” 他说着,把那几份宗卷拿出来给众人看,道:“他嘴臭,手却勤快,已经把下午问的那几个犯人宗卷全数做好了,便是关押文书也做好了,诸位一会直接拿着去交差就是,旁的半点不用再做。”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就为之一变。 关押文书也好,宗卷也罢,都是麻烦费事的东西,尤其如果不怎么识字,弄起来简直是要人命。 虽然挨了骂,但是骂人的帮自己干了活啊! 这么一想,倒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了。 三个衙役,并那辛巡检立刻就对孔复扬露出了笑脸:“哎呀,你说你!” 而孔复扬见了那多出的关押文书,哪里不知道是那韩砺做的,自把这情领了,打此刻开始下定决心,必定要学着跟那些个衙门里真正干活的人打交道,决计不能再跟先前一般自以为是。 他一旦想清楚,脾气却是个等不了的,当即道:“今日全是我的不是,本该设宴请一顿,只是这会子大家都事情多,不如我出去买些好饭好菜回来,权当道歉!” 但话音刚落,却见本来张张笑着的脸,忽然跟被霜打了似的,一下子全冻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 “申末了!” “要遭,巡检,你不是说今晚公厨里是宋小娘子来帮着做饭的?” 辛奉惊道:“忙着吵吵,又忙着干活,竟是忙忘了!” 说着又向孔复扬招呼道:“宋小娘子手艺忒好,别吃什么外头饭菜了,咱们赶紧走,只怕去得迟了,被人把好菜全抢没了!” 他说着,跟几个手下急急起身就走,走着走着,已是跑了起来,还不忘回头招呼韩、孔二人。 孔复扬看得直摇头,忍不住叹道:“几口饭菜,至于吗!” 说着,他又转身问道:“正言,你方才不是说要我先帮着统整人力,分配监牢么?我给你搭个手,两人一起,做得快些,酉时末就能算得清楚了!” “今晚我也不睡了,你还有什么东西,全都交代给我——是我嘴贱,人又讨嫌,叫正言你多费心了!” 孔复扬满怀积极,撩起袖子就要干活,然而抬头一看,却见韩砺竟是在关柜子门,关好门后,已是大步往外头走。 “走啊,你愣着干嘛?” “不干活了吗?” 韩砺正色道:“凡事要有张有弛,万不可过于紧绷,否则必定有害无益。” 孔复扬有些茫然。 昨晚他好歹还眯了两个时辰,可每每起来,就见这韩正言还在干活,早上、中午也不曾休息,连饭都是叫人打回来的。 怎么到了现在,一下子就变得要“有张有弛”“万不可过于紧绷”了? 他是真的想给这韩砺道谢,忍不住道:“不如还是我出去买些好饭好菜回来吧,中午那一顿,已是吃得够够的了——这京都府衙的公厨跟外头州县公厨比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嘛,一样的难吃!” 韩砺正在前头走着,听到这话,忍不住回头来看,问道:“你这些日子,没听同窗说起过后头食巷的宋记吗?” “什么宋记?”孔复扬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卖糯米饭、烧麦那个?听倒是听说过,有时候见旁人吃,闻着也挺香,只我早上要起来背书,哪有那闲工夫去排队——几口吃食,跟抢什么似的!哪有那么玄乎!” 韩砺“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孔复扬一眼,却只催道:“走快些。” 说完,他脚下半分也不停,当先大步流星走了。 节奏太慢太拖沓了我先说qaq,本来想这章吃的结果怎么写都写不到,明天就吃!!! 多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奥特曼小姐、顽皮爱芯三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感谢起点黄色天蝎宫亲送我的香囊^_^ 多谢潇湘妃妃a、书友563129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 (本章完) 第77章 犹豫 第77章 犹豫 此处韩、孔二人还在往膳房方向赶,膳房中,先头那早打好饭菜的董姓差官捏着筷子,眼巴巴盯着面前的肉,竟有一点进退两难。 刚刚出锅的大五,肥瘦相间,片切得很均匀,几乎都是三分厚。 表皮是金黄的,焦脆,通身都带着被热锅逼出来的肉香,使人闻之垂涎。 肥的部分几乎是透明的,瘦的部分也冒着油,光是看,就能想象进嘴的时候会有多香。 但实在太烫了。 一出锅,只刷刷几刀,直接就进了他的碗里,明明心里已经从一数到了十,感觉过去了很久很久,那肉依旧缓慢而稳定地泛着细密的油泡。 他几次忍不住下嘴,都被烫得直咧咧,可是又怎么都不舍得先去吃旁的。 拼命吹了好几口大气,又等了好一会,董差官终于把那肉吃到了嘴里。 好香的肉! 外壳极脆,不是那种酥脆,而是带厚韧的脆感,需要一点力气才能咬动,再用些功夫跟那皮较一会劲,才能咬断。 咬开之后,五的肥瘦纹理本来就很清晰,刚开始的那几口吃起来就分明得很。 肥的部分香滑,那肥肉也是微脆的,油脂感非常丰足,因油脂被小火长时间慢煎,早炼化了许多出去,余下部分香而不腻,瘦的部分半点不柴——五的瘦肉怎么可能柴,但肉很紧实,嫩,又不是细嫩,而是带着吃头的那种口感。 等再嚼几口,香滑和紧嫩的口感结合在一起,别无其他调料,只下了一点盐,带出那肉香,香得简单又纯粹。 一咬一口香韧,是那皮,再一咬一口香嫩,是那肉,油脂和肉汁混在一起,又有脆皮焦香,牙齿之间咔哧咔哧的。 果然肉还得是香煎了吃最带劲!最香浓! 刚把这一口肉咽下去,董差官忍不住又伸了筷子。 他一厚片又一厚片,虽然味美,吃着尤觉得不过瘾,等再一筷子下去,他下了狠手,竟是夹了三块,一口气送进嘴里。 果然这一回实在满足。 从昨晚到今晚,他忙了整整一天一夜,此时终于坐了下来,忙里偷闲,大口吃肉。 肉汁在齿间迸出,迸得满口焦香、肉香。 人生最快乐事,莫过于此了! 董差官正享受,嚼口动作都大了,好使得那肥、瘦、外层焦香皮在嘴里有足够宽敞的地方能充分混合,正吃得高兴,忽然之间,就被人从后头一拍肩膀,叫道:“老董!” 他一回头,就见几个熟人站在后头,显然是刚从外边进来膳房。 其中一人问道:“今晚都是些什么菜啊?要是还跟中午似的,我们干脆叫人出去捎买得了。” 董差官满嘴巴都是肉,这肉才吃没一会,正香着,根本不舍得那么快咽,干脆也不说话,只把那碗递给众人看。 三菜一汤,看着材料普通,也没有什么复杂做法,却是宋妙特地拼出来的,一则图快,二则也兼顾味道,即便用大锅来做,也不至于过分影响口味。 菜做得用不用心,实在直观得很。 此时诸人本是随便扫一眼,都已经预备要出门了,但见了这菜色,却是一个接一个地动摇起来。 有人看上了那碗汤,道:“竟是烂糊白菜汤,好久没吃到了!这煎鸡蛋块够漂亮!” 立刻就有人附和了起来,道:“这汤好,比中午那水煮白菜强多了!” 另有人瞧上了那茱萸牛肉末烧豆腐:“这是豆腐烧肉么?真香,闻着呛辣呛辣的,我好这一口,也行,有这个菜送饭,怎么都饿不死我了。” “这豆芽炒得水灵,还有那个肉,是个什么肉?煎的吗?看着闻着都怪香的。” 正说话间,那辛巡检同几个兄弟排在队末,就站在一旁,听得这里讨论,也跟着看了一眼,便也道:“还用问,长这样的当然是猪肉啊!况且只猪肉价贱,一人能分这许多,难道还有羊肉给你?” 正点评间,只听后头一人插嘴问道:“什么猪肉?” 众人抬头看去,却是那跟着韩砺而来的孔复扬。 只那韩砺前脚刚踏进膳房,后脚就被匆匆赶来的吏员叫住,只说那秦解有着急事情找,把他喊了回去。 剩下孔复扬一个,排在辛巡检几人后头,听得他们说话,便也看热闹似的凑了一句。 辛奉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已经说开,又得了好处,也就不再计较,指着那香煎五肉跟孔复扬解释了两句。 “噫,我嫌那猪肉臊,不爱吃——还有旁的菜的吧?” 听得这一句,原本还一心要慢慢品尝的董差官,几乎是噎着把那一大嘴巴肉急急吞了下去。 他虽不认得孔复扬,但见此人跟辛巡检等人熟悉,便也不见外,卡着脖子,硬吞了几次,忙道:“有!菜式好着哩!老弟!你嫌猪肉骚,一会打了那煎肉,就过来这里坐,我帮你吃!” 一边说,他一边把屁股下头条凳往桌子底一歪,积极道:“来,帮你们占好位置了,快去!别叫好菜都给旁人打光了!” “那我去瞧瞧。” 那队列走得很快,孔复扬一边说着,已是一边很快往前走,眼见用不了多久,就能排到。 那董差官有了后备,吃起剩下的香煎五肉来越发阔绰,常常三五片一齐做一下塞进嘴里,爽是爽了,但没多久就把肉吃了个干净。 等咽下去最后一口肉,他回头一看,却是辛巡检几人捧着碗回来了。 想着过一会还有另一份等着自己,董差官满心期待,还特地把那条凳挪了出来。 然而等众人一一坐下,眼见人人都在,只少了那孔复扬,董差官的心为之一紧,忙问道:“方才那小兄弟呢?怎么打个饭就打不见了?” “方才还在,好似刚刚打肉时候,跟宋小娘子问话来着,多半一会就来了。” 董差官心中等得急,连连回头,又特地站起来,唯恐人找不到自己,然则即便这样,还是等了好一会,才把那孔复扬等了回来。 “小兄弟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 他忙往里头挪了挪,让了个最外头的位置出来,等人坐下来,才去看那碗。 然而碗里有茱萸牛肉末豆腐烧肉,有醋溜豆芽,另还有一个碗单盛的汤,却是唯独没有那香煎五肉。 好好的肉,这是哪里去了? 董差官如遭雷击。 但那孔复扬同样没怎么缓过劲头来的样子,似乎在回味什么,半晌才道:“猪肉真香!” 一桌子人正要吃饭,听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俱都愣了。 见得桌上人人都看向自己,孔复礼这才反应过来似的,道:“我方才去打菜,因顺口说了一句猪肉容易味道腥臊,那小娘子就说,叫我试试蘸了料吃,特地给我带了一碟子料末子出来……” “我原想着人都把料碟带出来了,拿一片试试,不过意思意思,好歹给个面子,哪里想到……这猪肉煎着吃,沾了她那不知什么东西配的蘸料粉,一点也没有猪骚味了,竟是能香成那样——其实好像不蘸也没有什么骚味,这肉果然还是要看做法,不能先入为主!” 说到此处,孔复扬再看向那董差官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这位兄台,我方才……我方才站在那里,就着料碟,一片接一片,已是把那肉都吃了个干净,看来是不必麻烦你帮忙了……” *** 此处孔复礼正跟一桌子人吃饭,使院之中,韩砺却是跟着小吏匆匆到了正堂。 他一进门,就见上首坐着二人。 其中一人倒是眼熟,他数年前在外州见过,本姓陶,当时是提点刑狱劝农使,去年听得消息,只说已经升迁,此时应当是京东路同提点刑狱公事。 另一人坐在上首,看着年过六旬,一身常服,颇有富态。 而陪坐处,先是那郑知府,再是判官秦解。 一见韩砺进门,秦解就站起身来,向上首二人介绍道:“这是韩砺韩正言,太学生,正借调我京都府衙,今次多有他调度,帮了不少忙。” 又向韩砺介绍左边那人道:“这一位是陶公事,眼下正为京东路同提点刑狱公事。” 再指另一人,道:“这一位是咱们赵府尹。” 韩砺当先行礼,又分别向二人打招呼。 那陶公事笑着站了起来,道:“我这里就不用多做介绍了,我与正言曾是旧识,从前在鼎州时候,他还给我搭过手。” 说着,他转头对着身旁人道:“还是赵府尹好能耐,能把正言从太学里头请出来。” 赵府尹也跟着笑了起来,只寒暄两句,就看向了秦解,问道:“今次究竟是什么情况,人既然来了,就快说说吧。” “今日才开始审,人手也不足,想必还没那么快有结果。” 秦解说着,对着韩砺道:“正言,你向两位官人说一说今日审出来的情况。” 按理,此刻应当秦解来做介绍,只那归拢、统计尽在韩砺手中,审了一天,也只审了少数犯人,还没来得及报送,这会子上头催着问,他只好把做事的人叫了过来。 韩砺就把今日审出来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回。 “昨夜虽说本是为了抓赌,但今天衙门里头审讯下来,却是有了些意外所获……” 他先从酸枣巷尾宋家食肆对面的宅子说起,因有陶公事这个外人在,便隐去了宋妙家中祖屋房地契为京都府衙小吏篡改的内情,只说得了线索,查到那廖当家的头上,再了解到他名下并亲信名下许多产业,盯梢之后,同时动手上门搜捕,果然间间房舍全是赌坊。 今日统计出来,连赌徒,带着赌坊里头的涉案者,加起来足有八百二十七人。 这人数已经足够庞大,但更令人意外的是,竟然自城东朱家桥瓦子左近一处屋舍里,搜出来十余名上元节走丢的妇人、孩童。 听得竟有此事,那赵府尹同陶公事双双坐不住了,尤其前者,已是曲身向前,惊叫道:“什么?当真找到人了?” 又急问道:“救出来了吗?可有伤及性命?一共多少人,其余走丢的人又在何处?” “还在搜救,午时初收到的消息,救出来十八人,有男有女,多是妇人,小儿只得六个,四男二女。”韩砺道,“至于其余走丢的在何处,恐怕还要继续审讯,才能得知。” “不过按着眼下所知消息,走丢的人十有八九已经被偷运出京城了——那宅子里发现不少赌坊中的打手,打手们同时还是城中倾脚行的倾脚头,上元节过后,虽然全城搜捕,但倾脚头出城向来不受约束……” 赵府尹连忙再问道:“能不能把人追回来的?” “未必容易,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只是要多力气,早些完成审讯,理出个方向来,早些发函件去往各州,叫各地府衙顺藤摸瓜一个一个地找,这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做到的……” 听得只是要人,又要各州配合,赵府尹一下子就松了一口气,拍案道:“那就快些审,审出个结果来,就快快发函叫人去找!” 说着,又去看那陶公事,道:“陶官人……” “府尹放心,下官已经挪了检法官、干办公事各两人,都是多年历练出来的好手,若有旁的,只管开口就是,今次案子不破,没个结果出来,下官也没一天好日子过。” 那秦解也道:“还要多谢陶公事,早上下官与郑知府一上门相托,公事半分也不推脱,立时就抽了人出来,若非有提刑司援手的几名干将,此时还未必能找到那十几名走丢妇孺。” 一行人说了几句套话,几名得了消息的提刑司检法官、干办公事已是匆匆赶了过来。 见得众人一副眼眶发青的憔悴模样,那赵府尹忍不住对着郑伯谦道:“虽是事情紧急,但提刑司来援手的诸位官人却也都是客,食、宿之事,你还是要安排人好好关照,千万不可怠慢了!” “哪有这么讲究。”陶公事却是笑道,“上门是来做事的,又不是享福的,吃公厨就是!要是太过讲究,传了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本来是好事,反而做成坏事——饭什么时候不能吃,不急在这一时!” “这……” 赵府尹忍不住看向了知府郑伯谦。 郑知府却是犹豫了一下,道:“正要禀报府尹,下头几个厨子做菜都寻常,那管公厨的小郑刚来找我,说寻了几个好厨子,明早就要上门试菜,既如此,正好让他们中午做一桌?” 这样小事,赵府尹自然不会管,正要点头,却不想提刑司一名检法官忽然失声道:“这还叫寻常吗?” 这话一出,满屋子都看向了他。 这检法官有些尴尬,却是只好解释道:“下官吃着,只觉得这京都府衙公厨做的饭菜味道特别好——我方才跟他们去了,那香煎五肉,外焦里嫩,实在一绝,炒的豆芽也十分脆生,醋酸溜溜的,又开胃口,又清爽,另还有那牛肉末豆腐……嘶……” 他说着说着,回想起方才味道,忍不住拿手擦了擦嘴角,唯恐真有口水流下来。 “说得我都饿了!”却是那陶公事笑了起来。 赵府尹也笑,道:“我也饿了,既如此,既是事情已经商谈妥当,不如一道去尝尝这一绝?” 郑知府如何能说不,只好安排小吏赶紧去找那郑官人。 然而左找右找,全不见人,再一问,只说出去办事了,等那小吏回来想要报信,赵府尹早带着那陶公事一行到了膳房。 全勤梦碎…… (本章完) 第78章 犯傻 第78章 犯傻 赵府尹一年里都来不了府衙几次,本只挂个职,连膳房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郑知府虽然勤力,但他每日公务繁忙,应酬甚多,在任两年有余,进膳房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倒是那秦解,自调任来京,很想要做出一点功绩,为了表现自己乃是身先士卒,常常下了衙也不走,跟着办案的手下熬守,倒是对膳房了解得多。 是以方才听得那提刑司来的检法官夸赞府衙公厨手艺的时候,他一时不知道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还是对方舌头出了毛病。 然而赵府尹带头,想拦也不好拦了,秦解也只好跟了上去,等着一起丢脸。 倒是韩砺懒得应酬,更不愿跟这几个上官一桌吃饭,寻个理由推脱几句,先行走了。 秦解不好去拦,自知也拦不住,正要帮着解释几句,谁知不用他说话,那陶公事早已帮着找补,笑着跟几人道:“几年不见,韩正言还是这个脾气,到底是做学生好啊!” 韩砺名声本是因文章而起,连辛奉这样的巡检跟家中妻子、老娘都听说过,赵、郑二人如何不知,少不得跟着感慨一句年轻人锋芒毕露云云。 几人说话间已是到了膳房。 本就是为了表现自己体察下情,几位官人自然不肯去隔壁小厢房,不然哪个看得到? 也不知谁人带头,大家十分默契地直接进了外头大食堂。 此时正是饭点,食堂中人头甚多。 赵府尹一干人如此阵仗,自然引得人人来看,又有离得近实在躲不开的,并那殷勤的,纷纷上前行礼问好。 秦解做了几年官,已是谙熟此道,笑着招呼了一圈,大声道:“诸位辛苦!今次案子时间紧,任务重,今晚赵府尹、郑知府、提刑司的陶公事三位官人特地前来坐镇,大家咬咬牙,等案子结了,必定给你们好好请功!” 他是左右军巡院的现管,眼下一食堂的都是手下,自然得给面子,于是应和声雷动。 宋妙站在那半隔间里头,其实不过拿灶、桌挡着,隔了同隔也没甚区别,见得此处动静,忍不住看一回戏,一边是上官装着演,一边是下头陪着演,也觉得颇有意思。 而几位官人们招呼完,还要把戏演到底,已是站在了人群最后。 一时前头排着的衙役、差官见状,赶忙要让,却被那赵府尹跟陶公事双双拦了,执意要按着规矩排队。 见得气氛甚好,上官们俱都矜持满意模样,那秦解忙趁机救了一句,道:“咱们膳房里饭菜不行,倒是有个厨子羊肉馒头做的不错,一会叫人多取几个来,也请公事尝一尝。” 陶公事倒是捧场得很,道:“我正饿着,给我拿两个大的。” 几人说说笑笑,一旁跟着的厨房杂役却是吓得心都要跳出来,匆忙去得前头找厨子。 但此时公厨里哪还有什么旁的厨子,只一个宋妙在。 那人顿时急了,哭丧着脸道:“完了,要是叫府尹他们真个全吃大锅菜,等郑官人回来,非把我们给剐了不可!” 又问道:“小娘子能不能帮着添补点什么?多少应付应付!” 拿人钱财,自当尽力,况且这人态度实在客气得很,宋妙便道:“我给他们拿小锅单弄个菜吧,虽然未必有用。” 因看人都排在队末了,时间甚赶,她又道:“要是能叫两个人过来帮着摘菜更好。” 早有后头杂役跟着上前,接了边上那小工盛菜的活,又由那小工站到宋妙的位置上帮着切肉,虽慢些,到底能应付过去。 而宋妙腾出手来,跟那两个杂役一道给豆芽摘头去尾,飞快地洗干净一盆出来,甩滤干水分,跟细胡萝卜丝,葱丝拿清油一炒,又调了一点白醋,锅边淋了半圈,只要醋香,不要醋酸,赶着人排到的时候,加几滴香油正好出锅,让杂役给几人都盛了一勺。 膳房公厨做的大锅饭,也没什么好让的,众官寻了个下头腾让出来的桌子,拿了筷子,一边说几句闲话,问一问案子中间详情,又问一问进度,本来是边说边吃,但吃着吃着,一桌子都慢慢安静下来。 而那秦解本来不过舍胃作陪,本不抱半点期待,但吃到那香煎五肉的时候,却是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又吃了一口。 等再吃那清炒豆芽的时候,他连筷子都动得更快了几分。 至于另几个检法官,本来跟上峰同京都府尹一桌吃饭,其实战战兢兢,但究竟是真正干活的,忙了半日,除却先前那个早早吃了饭,多数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好悬才忍着不至于狼吞虎咽。 几口菜下肚,虽说碍于跟上官一桌,不好交头接耳,几人却是情不自禁地低着头,拿余光互相对视,眼里写的全是迷茫。 ——这就是那郑知府、秦判官所谓的味道寻常、味道不行? 虽是自谦,这自谦也太过分了吧? 大锅菜都能做成这样味道,有这样膳房,做什么还藏着掖着?难道还怕人把厨子挖了过去不成? 早知如此,提刑司就该跟京都府衙多亲香亲香,走动走动嘛! 正吃着,早有人捧了一盆馒头过来,忙道:“这是才出蒸笼的羊肉馒头,正软和,请诸位官人尝尝!” 此人正着,拿了筷子就要给众人碗里夹。 然而送到一人碗边,那人就用手把碗给盖住,再送到一人旁边,那人又用手把碗给盖住敞口。 便是那先前还夸下海口,要捧场吃两个大的的陶公事,最后也只要了一个,吃了两口,只对那秦解笑着开玩笑道:“按理我籍贯西京,正经是更好吃面食的,却也说不出这饭菜不行,羊肉馒头滋味更好的话,秦判官分明是鄂州出身,地处于南,竟是觉得这羊肉馒头更好吃?” 秦解不解极了,一时甚至觉爹娘给自己的这名字取得也不甚妥当,只困惑地道:“往日里也不这样……” 他说着也取了一个羊肉馒头。 馒头倒还是先前的味道,才出锅,挺喧软,只不知道为什么,肉馅更油腻了些,反而不如往日。 虽是可以吃吃,跟那饭菜比起来,差了远不止一个档次。 三菜一汤,有肉有菜,就是秦解这样的出身,也挑不出那几个菜的大毛病。 那牛肉末烧豆腐是拿来下饭的,豆腐嫩滑,牛肉味煮得透进了豆腐里,和着茱萸、芥末籽的辣味,跟那椒微微麻香,跟白饭一拌,热乎乎的一口下去,口感实在奇妙。 牛肉的肉质比起旁的肉是更紧实的,也更有嚼头,肉香更浓。 那米饭不同于平日里吃过大锅饭,饭粒是软中带一点微微的弹口,一点都不黏糊,居然颇有些粒粒分明,但又不干。 一口下去,米饭香软,牛肉末嚼头十足,那混着汤汁的嫩豆腐只在上下牙齿间打几个滚,就已经碎在了米饭、牛肉粒之间,把其余两样跟浓稠汤汁拖泥带水地混合在一起。 三者很有些软、嫩、弹、紧相交的层次感,又带着鲜、香、麻、辣,味味俱全地落进了喉咙,滑进了肚子。 那烂糊白菜汤也很浓香,里头虾皮炒过,又有鸡蛋,鲜香口。 鸡蛋块薄薄的,煎得够香,焦得也恰好,吃起来蛋香味十足,吸了一点汤汁,带着微韧的嚼劲,大黄白菜还有自身的菜甜味。 若说有什么不好,就是大锅菜,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 但等到吃那香煎五肉和清炒豆芽的时候,连秦解这样的富贵出身,都忍不住点起了头。 前者就是肉的焦香,仗着才出锅,带着油香焦香在嘴里狂轰乱炸,后者却是炒得格外利落。 油是清油做底,火候恰好,豆芽出锅时候应该是将将要熟的状态,等他们端着饭菜走了几步,此刻坐下来,吃进嘴里,靠那豆芽从锅里带出来的余温,就自己把自己热熟得正正好,吃起来一点生青味都没有。 和着同样是刚断生的葱丝和胡萝卜丝,脆嫩之余,非常的清爽,带着食物的清新本味。 这菜式选得实在讨巧。 众官平日里吃腻了大鱼大肉,吃腻了酒桌,得这一口清炒豆芽,实在清口。 一勺的量真的不多,秦解不知不觉就吃完了。 不单秦解,赵府尹、陶公事并那郑知府也是最先把豆芽给吃完的,吃完之后,虽不至于赞不绝口,但也称得上十分满意。 那赵府尹当先开口,让下头杂役去再讨了一大盘过来。 新的一盘,几人轮番几筷子下去,很快又没了。 等饭饱汤足,那陶公事不免感慨道:“还得是京都府衙,公厨都做得这么好,等我回去,也叫公厨里好好学一学,平日里下头没少抱怨,说给管厨房的,又推说大锅菜不好做——哪里不好做了!你们这大锅菜,不是好得很嘛!” 一番话,说得郑知府得意捋须,不远处几桌的京都府衙衙役,却是险些忍不住想要站起来,过来跟他好好比划比划,做个解释。 ——讲讲道理!哪里好吃了!也就这一顿好! 平常连不放油少放盐的白水煮塌蔫菘菜都做得出来的,你倒是吃了那个再来说话啊! 但不管如何,晚饭终究是应付过去了。 几个官人腆着肚子朝外走,那陶公事还不忘给郑知府道:“这案子总算有了进展,最好明日就能有个结果,等我上得门来,再讨这一口清炒豆芽吃!” 一时赵、郑、陶三人大笑,旁人尽皆陪笑。 好容易目送这几位离开,膳房里终于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约莫酉时末,膳房中人不那么多了,韩砺方才独自一人过来。 此时早已无人排队,只有座位上零零散散有些人在吃饭。 见了韩砺,宋妙便道:“公子稍待。” 说着,她去得后头,快快炒了一小碟豆芽,和着其他几样凑了一个单独托盘,送出来递到韩砺手上,又笑道:“我监守自盗,也来借献佛,行个贿赂——有桩事情想向韩公子打听。” 韩砺道:“宋摊主请说。” “原是那沈荇娘——先前在保康门左近走丢的那一个,我隐约听说衙门里找到了不少上元节走丢的人,若是有了她的消息,能不能劳烦公子给我通个气?” 宋妙问完,不想却听得那韩砺道:“我记得此人,你从前便说过你娘与她家有旧,已是早给你留心了,若有消息,就来回报。” 又道:“孙里正已是回去了,只你家中那房地契之事,还要再等几日,这案子结了,才有定论,但也不必担忧,只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她一怔,不由得道谢。 韩砺却笑道:“宋摊主行了贿赂,我拿了贿赂,手软得很,钱货两讫,倒是不用谢了。” 说着,他把那手中托盘稍稍往上举了举,点一点头,自去寻了个角落坐下吃饭。 正好此时有个杂役来叫,只说后头有事。 等宋妙忙完出来,就见先前那送出去托盘已经重新摆回在一旁案上。 “方才有人送来的。”大饼忙道,“我一会切了这肉就去收。” 宋妙笑道:“我来就好。” 她上前去看,就见那托盘中迭放着三只小碟子并两个碗,俱都洗得干干净净,另有筷子搭放在碟子一边晾着,抬头再看,果然已是不见了人。 *** 韩砺行事一向图快,今次不过一顿饭,却是吃了半晌,吃完之后,出了膳房,特地选了条远路绕行。 仲春时候,天气渐暖,此时天色已暗,衙门里头也没什么能看景致,只有那天边一片暗紫光影,像是落日余晖。 他慢慢而行,似乎是在抬头看天,又似乎不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想什么,只脑子里难得没有那许多案上公事,也无旁的经济文章,放着空,很舒服。 一面走,晚风迎面吹来,微微凉,却又不带寒意。 他在这晚风中走了一盏茶功夫,等踏出小路,转进大路,刚进得高挂灯笼投射的光亮之下,前头就有人跟他打起了招呼。 越往里头走,叫他的人越多。 “正言!秦判官请你得空去一趟!” “韩公子,后头丁字房说还要往后延两个时辰,排审讯房的说挪腾不开了,急得很,让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子。” “韩小兄弟,左右巡院狱那边来回报,问明天下午能不能晚两个时辰再送犯人过来,他们人手不够了。” 问话此起彼伏,其中除却琐碎杂务,就是各司扯皮。 韩砺的脑子一下子就从方才的舒服里头里脱了出来。 他一个一个回话。 “劳烦同秦判官回禀一声,我还要半个时辰。” “户曹已经答应腾三间房出来,我下午安排了人去布置,应该快收拾好了,你让小丁去问一声进度,催一催,报给排审讯房的。” “跟左右巡院狱那边说,请他们打了签批,逐层审完,交给郑知府,要是知府点了头,晚二十个时辰也不打紧,看他们怎么选。” 等把人打发走,他便重回先前行事,大步前行,回到房舍之中,再埋首于案牍。 只是吃了这一顿饭,又迎了那一路晚风,看起来好像并无多大区别,但再提笔写字时候,不知为何,他连用力都轻了两分。 *** 后衙在忙,后厨却也没有闲着。 本来宋妙比着人头,其实是有多预备了二三十份饭菜的,自以为这分量已是十分富余。 然而左右军巡处的巡检、差官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分辛劳,又多数人高马大,胃口着实好,吃得也着实多,酉时过半,膳房里就已经近乎饭尽汤绝。 吃食都没了,自然要开始收拾。 其余还罢,不过洗洗涮涮的事,两个小工并其余杂役都不要宋妙动手,自己就抢着干完了。 只先前那苏师傅霸了许多羊肉、猪肉,都是好肉,又全剁成了肉糜,眼下此人伤了腿,面可以封起来在冷水里湃着暂放,生肉却不能。 但要是今晚把包子包好,眼下天气渐暖,总不好空敞着放一夜,不然就算没有馊坏,也要多失其味。 宋妙见不得浪费,看那两个小工愁眉苦脸模样,便道:“我放些香菇丁,同酱料和着茱萸碎炒熟,用猪油封着,明早你们拿这肉臊子同胡萝卜丁、鸡蛋块一炒,添了汤水下个面吃——那面搭点菘菜也行、黄白菜也行,如何?” 两个小工千恩万谢,急忙过来打下手。 宋妙一边做,一边指点他们那火要怎么烧,为什么要这么烧,炒肉何时用大火,何时用小火,炒到什么程度最为合宜,不至于过分干焦,既有肉汁,又不会太肥腻。 她说得很细致,二人俱都听得认真,活也干得仔细。 等那肉臊子炒好了,装进瓮中,根本不用另拿猪油,本身已经析出来足够多的油。 “用油来封,只要把里头水汽炒干了,哪怕明天吃不完,后续只要继续拿猪油封起来,再放几天也不怕的——但还是越早吃了越好。” 两人连连点头。 那唤作大饼的小工问道:“宋娘子明天还来么?不如就在咱们这里做吧?小的给你打下手!小的不怕吃苦受累的,你只把我当骡子用!” 另那人也忙道:“宋娘子跟那几个官人说说,不如留下来吧?” 宋妙摇了摇头,但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得外头一阵说话声,不一会,只见郑官人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见得宋妙,他显然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杂役。 后者忙上得前来,把一个纸包放在宋妙身旁的桌案上。 那郑官人道:“宋小娘子,今晚的饭菜做完了,既是左右军巡院的官人们都夸你手艺好,我说话算话,也不当那个恶人——你点一点,拿了钱就可以走了。” 这话一出,后头小工、杂役,尽皆愣了,想要说话,又不敢插嘴,却是不自觉发出可惜声。 但宋妙却不觉得有什么。 她先前就得过提醒,知道今日得的钱里头大半都是这郑官人赌气自掏腰包。 了钱,丢了脸,此人自然不可能会要自己继续留下来。 况且她也根本没想过要留,京都府衙离家这样远,今日只是正好路过,就顺便赚一笔快钱罢了。 衙门公厨,菜量要大,菜式能选择的余地也少,这个管事的官人还麻烦得很,带着下头人气氛也好不起来。 她上前取了那纸包,打开一看,果然里头拿绳穿了长长一串钱。 估计着数量差不多,她也懒得点,先转头交代两名小工,道:“那浓茶已是煮好了,水也烧好了,等过了亥时,劳烦两位拿那甜胚子同茶水、热水一道冲了,给诸位官爷送去就是。” 等跟众人告了辞,又转头对那郑官人道:“既如此,多谢官人关照,我先走了。” 宋妙走得飞快,正想赶着天黑前回家,快快洗漱休息。 毕竟明日还要早起出摊,要是晚了,一开门,外头到处围坐着人不说,还要被那些个学生死催,又要来质问“宋摊主你钱还赚不赚啦!” 她溜得快,看在那郑官人眼里,却是气得够呛。 来衙门这些年,头一回自己往里头倒贴钱。 一贯钱对他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脸却是丢大了。 本以为这小娘子还要纠缠,想着留下来,自己虽然决计不会同意,但拿捏一番,出出气也是好的,谁晓得这女子怕是属老鼠的,居然跑得这样快! 他气没出法,只好找了个由头,冲那两小工喝道:“什么甜皮子,酸皮子的!她让干嘛就干嘛?” 两个小工不会说话,一旁却早有杂役知道怎么应付,忙道:“是给那秦判官他们送去的,因说怕他们晚上熬不住,另还有郑知府那里也要送些过去。” 郑官人吃惊道:“天都黑了,这都什么时辰了,郑知府怎么还在?” “说是本来点卯走了,下午又回来了,赵府尹同提刑司的陶公事也来了,三人一起,带着提刑司的许多官人一道来吃了晚饭……” 几个消息,一个比一个吓人。 郑官人没防备,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失声叫道:“这样大事,怎么竟是没人同我说!?” 另一名杂役生怕挨批,急忙道:“怎么没叫,衙门里到处找遍了,找不见官人,又出去找了,还去您府上找了!郑知府也问您哪里去了!” 郑官人额头都冒出汗来,忙擦了一把汗,嚷嚷道:“我哪里去了,我找厨子去了!不然明天满衙门吃什么?难道还能再指望那个小娘们来做饭?” “宋小娘子饭做得可好了!”却是那大饼年纪小,犯傻回了一句嘴。 眼见场中气氛不对,个个看向自己,大饼心中发虚,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是嘴巴比脑子快,道:“不但左右军巡院的官爷们夸,便是赵府尹、陶公事他们也夸哩——那陶公事还说,明日也要来吃宋小娘子做的清炒豆芽,我离得近,听得真真的!” 郑官人一愣,顾不得去骂那不懂事的小工,却是转头去问一旁杂役,道:“真有此事?” “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杂役硬着头皮道。 郑官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问身后几个新找来的厨子,道:“清炒豆芽这样的小菜,可有谁不会做?” 几个跟来的厨子纷纷点头。 确是常见小菜,莫说正经厨子,便是上街随便敲一家门户,也少有不会做的。 “外头来的官人不过是说几句场面话,你们还当真了!” 郑官人冷笑:“没了张屠户,难道本官还要吃带毛猪?” 他说着,吩咐几个新厨子道:“明日要是那陶公事再来,你们就各做一个清炒豆芽出来,谁要是得了上官满意,我给他多一百文一个月!” 月票一千了挺开心的,谢谢大家,今天这章是六千字,含了加更哦。 但这不是催票的意思,千万千万不要误会。 上一章和假条评论里大家的留言我都看到啦,假条有些影响版面,我先删掉了,但鼓励都有收好哦,谢谢朋友们的关心,我会加油写的。 很开心有食友喜欢,我也会努力在情节跟文字之间找一个自己能做到的平衡吧。 如果做不到的话,是我的能力问题,请相信我已经尽力了。 (本章完) 第79章 自荐 第79章 自荐 宋妙忙碌一日,等回得家中,实在疲累,收拾一番便睡了,一夜无话不提。 而在京都府衙之中,左右军巡院里,上上下下,却是一夜未歇,就连那秦解也叫家人送了换洗衣物来,住在了衙门。 虽然众人是按着排班轮流休息,但大部分都熬了两天,连觉也是赶着睡,不少哈欠连天的。 是以到了亥时末,当见得大饼那两个小工一个背篓子,一个左右各提大壶,一间一间房送饮子的时候,人人都很高兴。 要是放在平日,不过是个饮子,但这大半夜的,人困眼乏,得这热乎乎的东西一冲,实在意外之喜。 等到一喝,就更惊喜了。 那甜胚子带有很浓郁的谷物发酵香气,但又还没有酵过头,不至于有酒馊味。 燕麦已经完全软了,稍稍一抿,里头的发酵得来的甜汁就爆了出来,剩下的麦粒部分绵软、柔滑。 青稞并没有塌软,咬起来带着些弹口,嚼口十足,又很香。 若是只冲一点水,就是醇香且甘甜的饮子,但衙门里的人多数要熬夜,几乎个个都要添茶,拿浓茶兑水一冲,整体口感就变得清爽、甘口。 大饼二人到处送饮子,又补了几回茶水,等出来的时候,连一点底都不剩了。 两人按着宋妙的交代,还把特地留出来的送了两竹筒给后衙门口的守卫。 那两个轮值的又惊又喜,晓得是今日上门的宋小娘子的甜胚子,拿芦苇杆子插了一尝,果然好喝,再一回味今日膳房饭菜滋味,忍不住问道:“这小娘子明日还来不来的?” “正是,公厨那些个厨子不是出事了吗?正好叫她顶上!” 大饼两个都是小工,年纪又轻,说话就没那许多顾忌,在这里跟着叹了半日,还催那守卫道:“我们说话没分量,还是你们前头官爷多多去跟上峰提,说不得就能把那宋小娘子请回来了。” 头半夜分的这甜胚子,个个抢着,还有人为了提神,并不加水,只拿那浓茶去冲,以为无事。 然而众人哪里知道,那茶并非单一味,而是宋妙凑了几种一起便宜茶叶混在一起,先泡后煮,浓得不行。 众人把那茶水冲进甜胚子里,去了涩味、苦味,又淡了那股甜味,喝起来是开心了,但要是不再加水,等于喝了一大杯浓茶。 更麻烦的是,大家喝完一杯,犹不满足,几乎个个添了二回。 旁人还罢,那些个只拿浓茶来兑的,等到天都亮了,本该换班,却是一个两个瞪着两只炯炯眼睛,你看我,我看你,俱无睡意不说,还一股子劲直往头上顶,恨不得学那公鸡去得院子里好好打几声鸣,叫旁人俱都别睡了,赶紧起来舞剑。 这样状态,哪怕死躺着硬睡也是睡不着的。 众人忙去找了排班的,只求或调个班,或是能不能把后头犯人往前头提,叫他们等这股子茶意过去了,再去休息。 要是一个两个还好,然则如此情况的足有十好几人,那几个提刑司过来的检法官都在其中,排班的不敢做主,只好去找韩砺。 饶是韩砺辗转过许多衙门,也是头一回见得这样值了一个通宵,还上赶着要继续干,不肯休息的。 等他得知内情,一时简直无话可说。 幸而昨夜他设法腾了几间房出来,又腾挪一番今日审问犯人的顺序,到底把此事应付了过去。 倒是那些个求着要继续干活的巡检、检法官,等到日次茶劲过去,几乎都快中午了,个个回得寝舍,仿佛这辈子没睡过觉似的,倒头就着。 再醒来时候,几个提刑司来的检法官竟还惦记着,只悄悄去问周围京都府衙人,想晓得今晚还有没有那甜胚子喝。 左右军巡院的人,有香煎五肉、牛肉末烧豆腐这样的好菜吃,夜间熬守,还能有甜胚子提神解渴,但太学之中,同样在批阅卷子的上舍生们却没这等好事。 阅卷本就无趣,尤其还是批的经义,一天下来,个个都头晕眼,等到晚饭时分,自有主簿手下带了吃食过来。 来人把吃的东西在屋子中间的大桌上摆开,因图方便,不过是些煎饼、炊饼、肉素馒头,又有些糟卤菜,并配了竹筒装的豆蔻、竹沥熟水饮子。 也没用食盒,只拿几个竹篓装的,又是公厨吃剩的,本就只是温热,走这老远路,早已凉了。 肉馅面食,一旦凉了就失了风味,尤其那肉要是带点腥膻,味道更差。 众学生无法,却也只能将就,围坐在一起没精打采地吃了起来。 一边吃,少不得一边抱怨。 有人喝一口那熟水饮子,叹着气,忍不住道:“此时要是有一竹筒萝卜排骨清汤,实在不行,来个陈皮绿豆沙也罢,也好送这油饼……” “你说的都是后头食巷宋小娘子摊子上卖的吧?想得倒是美——她都好几天没出摊了!”有人很快就反应过来。 “就算出摊,你也未必抢买得到!” “总比没得抢好吧!” “前次他们不是吃那猪脚饭吗?我路过看了,闻着味道是真的香,你说能不能跟主簿提一嘴,让去宋摊主那里订些吃食回来?” “拉倒吧,还宋摊主,能让他们弄些热的回来就不错了!” 有人则是叹道:“这批卷子实在遭罪,坐一天,腰酸腿疼的,我眼睛都要瞎了,看什么都不清楚——明年要是先生再问,我决计不肯答应再来!” 旁人就笑他道:“你也就硬气给我们看,明年先生一开口,你早颠颠地凑过去头一个报名了!” “胡说!哪有此事!” 见得此人嘴硬,有同窗便戳穿他道:“去年头一轮没叫你,你背地里还找大家伙诉苦,说明明自己学问做得不差,怎么就把你给忘了——你真给忘啦?”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 旁人不过是苦中作乐,此人却是臊红了脸,忙道:“瞎说!我不是看你们都来,独我一个不来,没面子嘛!” 又忙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这饭菜实在没法吃,要不咱们一道去找先生提一提,最好能找那宋小娘子买些饭菜送来——前次那猪脚饭就很好,实在不行,那芋头扣肉也好啊!我惦记许久了!” “咱们一起去提?”有人便问道。 既是正经议事,大家就认真起来。 有人道:“我们说肯定不中用,不如找两个人起头,其余人一并起哄,说不定能有点用?” “找谁?” “韩砺不在,不然他要是愿意出头,肯定管用——叫那孔复扬如何?他昨儿不也嚷嚷饭难吃吗?”有人提议道。 “孔复扬也不在。” “啊?”提议的人惊了,立时好奇起来,“这阅卷之事,还能中途请假的吗?” 此人刚一发问,就觉脚掌被人踩了一脚,茫然去看,却见一桌子人好几个对自己使眼色。 他一愣,跟着众人眼色看去,却见不远处,一人独占一桌而坐,面前摆着些没怎么动过的吃食。 ——此人沉着一张脸,一竹筒饮子喝了半天,竟是那蔡秀。 蔡秀一向注重仪表,今日虽是只在屋中阅卷,旁人不过布衫裹巾,独他一个锦袍戴冠,腰间佩玉,足下还着靴,手中又持扇,很有世家公子风范。 见得是蔡秀,方才那人虽满腹狐疑,却不敢多问,只拿眼神去问同桌人。 旁人尽皆示意他噤声,各自忙着低头嚼吃馒头饼子。 一时室内安静异常,只有吃喝声音跟叹气声音。 好容易吃得起七七八八,众人又拖了半晌,眼见再拖下去,卷子都要改不完了,方才不情不愿地收拾桌子。 旁人正干活,那蔡秀却是留了一桌吃了一半的馒头炊饼同糟卤菜,拿帕子擦一擦嘴巴,当先起身,走了出去。 候着他一出门,方才那人赶紧问道:“怎么了?孔复扬不在,那蔡秀摆什么脸色?摆给谁看啊?!” “你不知道吗?昨夜那孔复扬半夜去堵韩砺,结果被韩砺给带走啦!” 这话一出,一屋子里好些不知情的人都围了过来,纷纷问来龙去脉。 “是打起来了吗?孔复扬打输了?” “肯定打输了吧,年年射赛、骑赛,韩正言什么时候输过了?” “没打,亏你们一个两个太学生,张口闭口就是打赢打输的,有点涵养好不好——也不知那韩砺怎么说的,左右听说那孔复扬回去之后,跟他同舍那个说自己面皮薄,拗不过,要去京都府衙给韩砺搭手去了……” “这也行?” “什么面皮薄,拗不过,怕不是挨了骂,说不过,只好听人使唤了吧?” “这还不叫打?分明打的嘴仗!打嘴仗谁人打得过姓韩的!” 一群人吵吵嚷嚷。 “昨儿那孔复扬还嘴硬,要去找韩砺当面对质,这下倒好,对质把自己对没了!” “韩正言那里还缺不缺人啊,要不把我也带走吧!这卷子我实在改不下去了!” 总算有个人把话题扯了回来,问道:“孔复扬跟韩砺去了,跟那蔡秀有什么关系?” “韩砺宁愿叫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孔复扬都不叫他,他们还是同个学斋的,你让蔡秀怎么想——你以为他真喜欢跟这里改卷子啊?” 正说着,刚好那主簿过来,众人忙闭了嘴,一哄而散,却是各自在座位上拿眼神交汇,俱都一副了然模样。 诸人老实干活,那主簿在屋中走了一圈,问了问进度,又勉励了众人一番,行到蔡秀吃饭的位置上,却是皱了皱眉,问道:“这谁人留下来的?吃成这样,怎么不收拾走?招蚊引虫不算,要是弄脏了卷子怎么办?” 一旁便有人答道:“是蔡秀的,他刚出去了,还没回来。” 那主簿听得是蔡秀的,便再不责怪什么,只对答话那人道:“想是小蔡有事走开,大家同在一屋,又是同窗,怎么好就这么干看着,也不雅观——你先帮着收拾收拾。” 说完,咳嗽两声,先行走了。 主簿一走,一屋子人俱都闹腾起来。 “这也行!” “过分了吧,他自己不收拾,凭什么要旁人给他收拾?!” “姓蔡的向来搞这些,前次也是,出去外头采风,大家一道测河深,他测完把东西一扔,自己先去先生那里讨好,我看不过眼给他收了,回去得晚了些,还被先生责怪!” “你干嘛多手要帮他?” “难道不帮他就没事了——你看今次倒是没帮,怎样?!” 旁人不过说嘴抱怨,唯有那蔡秀桌旁的学生气得半死,把那吃剩的东西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分明自己一堆卷子等着批,却不得不挪出时间,特地出去找了个食盒回来装了,放在一旁。 *** 然则那蔡秀却是真的有事走开。 他白日间得知了那孔复扬之事,心中本已憋闷,方才听得众人议论,勾起心事,更是恼火。 此时便是再好吃东西,也是食不下咽,更何况不过几个冷掉的油饼包子,并些滋味寻常的糟卤菜。 但蔡秀遇事从不气馁,心中把能用得上的人物都盘算了一遍,也懒得再管什么阅卷,直接出门,先回了一趟寝舍,翻出来一块上好徽墨,并一瓷瓶新得蒙顶茶,用盒子装了,径直去了教舍。 他越过旁的房舍,熟门熟路地找上了司业的公署。 这两日太学公试,司业自然十分忙碌,仍未离开,那门虽关着,里头不时传来清嗓子声音并喝茶声。 蔡秀在门外等了片刻,没有听到有人说话,方才上前敲门,进去之后,闲话两句,便把那徽墨、蒙顶茶递上,只说自己前次出去参加文会,得了其中魁首彩头,因自己不爱喝茶,也用不得这样好墨,偶然听得有人说司业喜欢蒙顶茶,便一齐送了过来,只当学生敬意。 那司业却是没有收,只笑道:“你好不容易得了头彩,这样好寓意,当要留着自己用,给我算什么?” 蔡秀便道:“其实是学生有事想要问——今日得了个消息,那韩砺、孔复扬二人俱是被借调进了京都府衙,却不晓得是怎么个选人法?” 他说着说着,已是露出一副深受打击模样,道:“学生自入学以来,自认学问、为人俱不比旁人差,先生们也多有夸赞的,为何韩砺、孔复扬能做借调,我却不能?不知学生差在哪里,还请司业明示!” 韩、孔二人被借调的缘由,这司业自然是知道的,但却不便跟蔡秀多说,便道:“今次乃是京都府衙发函,国子学不过应调而已,想来并无什么旁的原因,只随意抽调,你不要多想。” “既是京都府衙特来抽调学生,先抽了韩砺,又抽了孔复扬,想来十分缺人,不晓得学中能不能向那府衙推荐学生名字过去?” “学生自认才干、学识俱不逊色旁人,为人处事亦佳。” 蔡秀道:“学生想要自荐!”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谢谢亲:) 感谢潇湘书友836923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么么哒=3= (本章完) 第80章 实话 第80章 实话 那司业答道:“你有上进之心,这是好事,就是你不主动提起,下回京都府衙再来借调,学中也是会推举你在前头的。” 又道:“你且安心读书,只要把学问做好,一应都会有的。” 这话若是说给寻常学生听,多半只觉得是鼓励。 但蔡秀心性敏锐,从这寥寥几句,立刻就察觉到对面人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也不会为自己争取一点。 这种时候,没有利益交换,强求是无用的。 还是自己人微言轻,若是换个真正奢遮子弟在这里,他哪里会如此打发? 想必早已扫榻而迎,不用自己开口,就打点好一切了。 这般想着,蔡秀原本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勉强应了,方才告辞。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又被叫住。 那司业把茶叶、墨条往前推了推,笑道:“我年纪大,眼下茶喝得少了,也不如年轻时候讲究什么纸墨,倒是你,正是举业建功之时,应当多学、多练,多用好的。” 说完,他又从一旁柜子里拿出一小提东西放在桌上,道:“这是昨日学生来看我时送的糕点,你既来了,把这一包拿去吃吧。” 蔡秀忙道了谢,拿了那糕点,又把自己东西收好,出了教舍。 此时天色早已黑了。 他把东西提在手上,偶然遇得其他先生、主簿、学正等等,便上前打招呼,又有意无意间把那手中提的露出来,笑称是司业关爱学生,特地给的,又问众人要不要尝尝。 然而等出了教舍,走了一路,眼见就要回到学舍,正巧边上有一片竹林,他看左右无人,走进林间,把那一包东西外头油纸拆开,由那一块块淡黄色,带着微微绿豆香气的糕点全数抖落在地。 等倒完了,蔡秀上得前去,拿脚狠狠踩了几下,踩成一团烂泥,才冷哼一声,又将那油纸收进怀里,仍做一副从前挺背昂首仪态,回房休息去了。 次日一早,他就借口得了急病,也不再管什么批改试卷事,天还没亮就出了国子学,接连找了好几位旧交,俱是高官、奢遮之后。 而另一头,两条街外的宋家食肆,宋妙也是天还没亮就起床了。 她把出摊的一应东西备好,只今日又多了甜胚子跟雪蒸糕——这两样是预备去巡铺的路上沿途兜卖的。 一开门,果然外头好些个学生已经坐着等了,还有那等聪明的,竟是随身带了布垫在地上,拿了书正摇头晃脑诵读。 见得宋妙开门,众人连忙收布的收布,收书的收书,乌眼鸡似的围了过来,又此起彼伏地叫嚷“宋小娘子”、“宋摊主”问好。 宋妙笑着回了个招呼,就开始干活。 但才卖了几单,她就觉得不太对劲。 量太大了,比昨日的更大了许多。 先前宋记的东西是每人每次都有限额的。 而今不在食巷买卖,自然也就暂时没了这个限制。 但眼看这些个人一二十份的买,甚至还有带着竹篓、竹筐,乃至两人一道抬着竹箱子来的,她忍不住问:“这是给旁人带吗?拿得了吗?” “没事,有人望风!我们几个人一道慢慢抬!”几个学生贼眉鼠眼地笑。 正说话,就见后头南麓书院那墙洞之中,骨碌碌的,一个又一个,钻滚出许多人来,不多时,又从里头递送出来一个甚大的竹箱子。 那些个人出得墙洞,都有些不知所措模样,左右张望,等见得人群,又看到后头被人围着的宋妙并那宋记糯米饭的招牌,方才喜出望外,互相招呼着往此处过来。 宋妙记性甚佳,远远就认出其中两个来历,等众人排到跟前了,正要问话,却听那几人已是抢先埋怨道:“宋摊主,你可是找得我们好苦哇!” “诸位不是国子学的?今日应当还要公试,怎么还跑这样远出来?”她惊讶问道。 “公试也要吃饭的嘛!”一个学生抱怨道,“还不是宋小娘子,你怎的这几日都不出摊?你这糯米饭隔几天不吃,实在想得紧,背书、写字的时候心里头都发虚,手都抖!这试还怎么考嘛!” 这话自然全是夸张,但旁边却有人凑哄似的附和:“正是,说不来就不来,要是不出摊也就罢了,分明南麓的人还能买到,怎么我们国子学就不行?” 正说着,后头南麓的学生不乐意的,喝道:“你们到底买不买,不买快走,耽误什么功夫!” 又有眼睛尖的人道:“你们打哪里来的?怎么国子学的人从我们墙里头出来?” 方才还说个不停的几个人,一下子跟鹌鹑似的,缩头缩脑,一个都不言语了,只悄悄跟宋妙报了自己要的数,又催她道:“明日就考完了,宋小娘子赶紧回来!个个等着呢!” 说着,等装好付了账,一群人竟是搬抬着那大大的竹箱,又往来时那个洞钻了回去。 有那南麓的看在眼里,个个震惊极了,不少人忙跟着钻回去拦,道:“你们又不是我们南麓的,国子学的来做什么?怎么往这走?走你们大路去!还带假道伐虢的??” “什么假道伐虢,会不会读书,会不会用典的?谁是虞,谁是虢?”国子学学生们不乐意了。 “我们山长管得这么严,你们打这里过,自己得了好,要是被发现了,把我们路子封了,还不是假道伐虢??”南麓的学生几乎要跳起来。 狗洞难道是好挖的? 一旦被堵上,早上再来一两个人守着,还吃个屁啊?! “吵什么,吵什么?洞不是给人钻的吗?你们钻得,我们就钻不得了?” 也有那说好话的,难得低了腰,道:“就钻这一次两次,等宋小娘子仍旧回去食巷摆摊,再不钻了!哥们别耽搁,买你的早饭去,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眼见那些个南麓书院的还要再嚷嚷,却又有人道:“兄弟别啰嗦了,要是你在这里吵嚷起来,真把学谕引来了,我们充其量就是跑,捉住了也就是给学里说几句,你们怎么办——你们山长可是真罚的!” 被拿捏住了命脉,南麓书院的学生们简直要气死,却晓得这话十分有道理,只好忍着憋闷让开地方,甚至还要带着给他们一起望风,免得这些个蠢货被学谕抓住了,带累自己。 两院挨得太近,学生们本就有些嫌隙,此次事过,更是被南麓学生拿去在学中宣扬,只说国子学学生可恶。 至于国子学学生们临着考试时候,还帮着同窗搬抬了那许多早饭回去,做这等好事,自然夸赞声、感谢声不断。 众人少不得又形容一番南麓书院学生小气,几个狗洞,看得跟什么似的,若非是为了宋摊主早饭,谁稀得去钻,对面全无心胸,怨不得书读不好云云。 两边各有道理,风言风语,传来传去,引得矛盾更大。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墙里头的事,墙外的宋妙自然是看不到,也听不清的。 等她把门口的学生们清得差不多了,备的早饭早已去了一大半,再推车出去,才走到半路,沿途都有昨日熟客来问,陆续买了一通,有时候停在路边,那等看热闹的闻到香味,也跟着来买,好容易到了那朱雀门巡铺,根本也不剩多少了。 这一回宋妙还没来得及进后巷,巡铺门口就有守着的巡捕叫道:“且住!宋小娘子,这里过来就好!这里有客!” 她依言过去,却是见得一个熟人,乃是那天跟着去宋家食肆堵门的。 两边认识之后,往来几次,已是有些熟悉。 宋妙推车过去,先问了好,又问要些什么。 那巡捕一一报数,烧麦要多少,糯米饭要多少,饮子要多少,又备了个托板在一旁,很是熟练模样,想是给人买东西买惯了。 宋妙听得他说,把那蒸笼盖打开点数一番,却是摇了摇头,道:“可能不够了。” 那巡捕一愣,问道:“什么不够?” “糯米饭跟烧麦都不够了,饮子也少了些,我这里另有些雪蒸糕跟甜胚子,也不晓得官爷们愿不愿意吃,不过哪怕全数加上,可能数都还不太够。” 那巡捕简直不敢置信,等看到那蒸笼里可怜巴巴的小半笼吃食,失声问道:“光天化日,你被谁人打劫了不成?!” 这话当然是没有道理的。 谁人打劫还给你剩些下来。 然而他那表情、语气,实在生动,宋妙看得险些忍不住笑,忙解释说有人上门来买,一路过来,又有散客零买,其实今日做得已经算多了,又添了新的品种,才撑到此地。 “要是按着这么来,说不得明日、后日,要是一路熟客变多,你可能还没到咱们这,就卖完了??” 宋妙道:“未必这样好卖,却也难说。” 这巡捕实在听不得这样话,眼见身边有人进进出出,闻到香味,已是盯着宋妙那蒸笼里的东西,忙道:“都要了,快给我包起来!” 等一应东西装好,清了账,此人叫了个人过来拉走托板,自己不着急回去,而是领着宋妙往前头巷子走了一段,指了指一间屋子道:“宋小娘子,你看那地方如何?” 宋妙跟着看了看那招牌,上书“正济堂”三个字,门上又挂一布幡,写着“男女内外药室”。 原来是个医馆兼药房。 此时左右店铺门都已经开了,但这一间仍旧大门紧闭。 那巡捕又道:“这原是间经年的医馆,只是前几个月那老大夫没了,剩个儿子也没甚医术,又好赌,把家里输了个底掉,捉也捉过,打也打过,仍旧无用,月前他欠债太多,给人押了,家中只有个老娘,没办法,只好把这祖产也给卖了。” 宋妙只觉这屋子故事实在熟悉,那儿子同宋大郎行事如出一撤,一时也不知作何回应,便安静听着。 “那买主原是我们巡官把兄弟,常年在外跑生意,因没空看顾,便托付给我们帮着看顾。” “他本是交代不让做饮食买卖的,只怕脏了屋子,但宋小娘子又不是旁人,你且看看,若是合适,不如就把这屋子赁了下来,我们跟他好好说,打个包票,想来没有不答应的。” “你那屋子也没多少天好住了,到时候搬过来,就在这里做买卖,不只卖早饭,中午晚上也做得,岂不比日日推车出去走街串巷的强?” 说着,他又指着一旁的铺子道:“那间屋子还没腾出来,但格局、大小跟边上的都差不离,你且看看合不合适。” 要是按着先前说法,宋妙月中就要搬出宋家祖宅,到时候无处可去,若有这个地方落脚,还临着巡铺,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眼下宋宅多半是能保住的,她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这铺子离家也远,却是顾不了两头。 再一说,当日这几位巡捕上门,显是受了人指示,也不知后头那人会不会还有反复。 宋妙有心拒绝,毕竟旁人这样好意,少不得先行道谢,又说明家宅事情或许还有转机,把事情推了。 巡捕多是人精,此人便又低声道:“你是不是怕咱们巡铺里有人找麻烦?我不好与你说明,但那人已经不中用了,说不得过一阵子就要脱了这身衣服去,你只管做你的生意!” 宋妙闻言一喜,问道:“那我要是明早仍旧回那学生食巷出摊,应当不打紧吧?” 这巡捕面上一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半晌,只问道:“是可以去,只那食巷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些学生,难道他们的钱就香些?倒不如来我们这巷子里摆!” 说到此处,他“唉”了一声,道:“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再晚几天,要是有合适的人要租,我们也不好留的。” 又道:“你是见对门那宅子里头抓了赌,又看那倾脚行好些人被捉了,想再等一等吧?你年纪小,见识少,我在巡铺里这许多年,见惯了那些个人行事,只提点一句,还是多做些准备,就算他们人被抓了,你这宅子到底是卖了出去的,也不知谁人盯着,未必还能保得住。” 虽不太中听,这却是大实话。 宋妙郑重谢了。 (本章完) 第81章 不对 第81章 不对 辞别了那巡捕,看了看天色,宋妙干脆跟前日一样,推着摊车直接去坊间采买。 比起两学食巷,巡铺距离宋家食肆到底是远了许多,又兼她一路被客人叫住,走走停停的,等到把吃食全部清完,比起往常已经迟了快一个时辰。 今日甜胚子和雪蒸糕卖得很快,前者老少咸宜,后者特别讨女子跟小孩喜欢。 有几个客人尝到味道,又回家带了碗回来买甜胚子的原胚,准备自己拿去冲水、冲茶喝。 这两样吃食虽定价不高,但成本都很合适,要是以后买原胚的人多,她连竹筒都可以少带些,也不用添水,这样推车还能再轻点。 而今种类越来越多,汤汤水水也添了几样,路途还远,哪怕仗着年轻,宋妙也有些推不太动了,一个早上下来,腰酸背疼的,吃力得很。 她原本还计划早上分为两拨,第一拨去食巷,第二拨去外头寻个地方卖雪蒸糕跟甜胚子,学生上课早,并不耽搁后头生意。 但今天尝试了一回,果然人力是有限的,一天两天还好,要是日日如此,根本赶不及,更经不起这样熬耗。 宋妙自来了以后,因背着债,浑身不舒服,眼下摆着的钱因为自己力气、时间不够,挣不到,除却叹气,也只好再想想如何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了。 眼见前头就是一间粮铺,她又在里头补了些雀麦、青稞同籼米,把摊车停在一旁,请那伙计帮忙看着点摊车。 等去菜坊肉坊买好了明日食材,回到粮铺外,她跟里头人打了个招呼,正要推了摊车走,就听到背后有人跟那伙计问话道:“小兄弟,你家有没有陈米卖的?” 那伙计道:“咱们家都是好米,哪里来的陈米,娘子别家问问去。” 宋妙听那声音耳熟,回头去看,原来是个年轻妇人带着个四五岁的女儿——正是那日在宋家食肆门口躲雨的母女。 几日不见,此时那妇人身后背着个大竹筐子,里头装得满满当当全是脏污衣物,已经高过她的头顶,便是那小女儿身前也抱着个大盆,盆里装了几件脏衣服,又有两根捣衣棒,木垫板。 这一条路通往河边,二人架势,多半是接了替人浆洗衣服的活计。 宋妙一回头,那母女两个自然也就看到了她,很快认了出来,上前来问好。 两边打过招呼,宋妙就问她有没有寻到亲。 那妇人笑道:“寻到了,只他这两日有事,我们也才来,忙忙乱乱的,不好去烦吵。” 又指着后头方向道:“那边有个广济寺,我们母女两个先在里头落了脚,那日多谢小娘子照管,要是有事,尽可以来找我!旁的事情我做不了顶好,洗洗涮涮,打扫屋子,还是使得的!” 宋妙笑着应了,寒暄两句,告了辞,推车就要走。 那女儿见了人,本来一直缩在母亲后头,此时看宋妙走了,却是忽然从后头跑了过来,举起手里一样东西,道:“给你。” 宋妙有些意外,低头去看,那打开的手心里竟是一颗小小的石头,甚是圆润,还湿漉漉的。 “我从河边捡的,可好看了!这里还有!”她说着就要去翻面前盆子。 那妇人面露窘迫之色,几步赶上前来,叫道:“小莲,哎,你这孩子!怎么好送石头给小娘子!” 小莲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道:“娘不是说要好好谢谢娘子——我捡了好久的。” 宋妙笑着把那石头接过了,道:“我要这个就好,到时候用个小碗拿水养着,正好养两只小鱼儿。” 小莲忙把自己抱着的那木盆凑了过来,又挪开上头盖着的衣服、捣衣棍,把一堆皂角拨开,道:“一块石头太少了,怎么好养两只鱼儿,都不够分,我这里还有,娘子都拿去。” 见她殷殷期待模样,宋妙便认认真真在里头挑了一块。 小莲高兴极了,把那木盆放在地上,蹲下来比来比去,特地选了几块自己觉得好看的捧给宋妙,认真道:“先前是我送给娘子的,这些是我送给鱼儿的!” 此时她才有了些孩童模样。 宋妙双手接了,认真收好,道了谢,又给她把那地上木盆一起捧起来,将一件下摆掉出盆外的外袍给重新翻了回去。 但刚一翻面,她余光扫到那外袍下摆处几个孔洞,一时只觉奇怪,不免又认真打量了两眼。 料子是寻常粗布料子,衣服剪裁也简单的很,只那孔洞边缘黑黢黢的,或圆形、或椭圆形,一看就是被什么东西灼烧出来,倒是有些眼熟。 跟昨日自己在门外那摊车上捡到的甚是相似。 宋妙伸手扇了扇,果然除却一股子说不上来的臭味,另有些香火味道。 她顺手拿给那妇人看,问道:“这是哪里的衣服,像是破了,要不要给人补上的?” “啊,怎么又烧破了!” 那妇人忙去摸腰间缠带,摸出来一个小针线包,方才松了口气,道:“是广济寺里借住着的几个,他们到处给人帮工的,又给寺里头做些力气杂事,想是倒香灰的时候烧了衣服。” “因家里无人,就给几个钱叫我帮着浆洗衣服——我一会先给缝补起来,免得洗坏了。” 宋妙只觉奇怪,又搭着略问了几句,不过众人年龄、平日里做什么事,这几日可有不见了人的。 “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每日出去得早,回来得晚,有两个我只是搬进来的时候见过一回,后来就再没碰到过。”那妇人道。 宋妙见她所知不多,便只笑笑,跟那小莲打了个招呼,告辞走了。 她匆匆回家,因连日奔波,实在疲乏,连胃口都少,随便垫了几口,算着时间先睡了一觉,等起来之后,就开始忙着做福糕。 前一向她送了些福糕给孙里正,转天朱氏上门,跟她订了两大盒子,说要给一位长者贺寿,宋妙一直记在心上,昨日上门时还特地问了,仍旧算数,只是把时间改到了今日下午。 福糕这东西不能久放,虽不难做,却耗时得很,等宋妙把那“福”、“寿”二字都嵌好,装进食盒里,已经过了未时。 她提着去了孙家。 这一回竟是朱氏来应门,见得宋妙,连忙道谢,不用她问,先把家中事说了。 原来那孙里正昨晚就回来了,到家拍板做主,说是那孙二多半要下狱了,要是孙二媳妇不愿等,等判书下来,就托人进去问话,写个放妻书,让里头按了手印出来,至于子女,只要孙二媳妇愿意,尽数可以带走。 也不知道他怎么安抚的,孙家叔叔婶婶竟是没有反对,只唉声叹气。 此时孙里正在叔叔家里头打点,朱氏则是回来料理寿礼,等办妥当了,仍旧是要回去帮忙照管。 那朱氏一边说,一边叹,最后道:“罢了,不说这个,今次还要多谢你帮着送信,不然老孙未必回得来这样早。” 两人说了几句家长闲话,朱氏付了账,才让她把那食盒放进两抬挑担上。 宋妙见状道:“这糕点乃是两色豆蓉做的,若是路上一颠一颠,只怕要散,还要请挑夫小心些才好。” 朱氏道:“哪有什么挑夫,就我自己送去。” 她道:“我给你交个底,今次是李都头他娘过寿,因左右军巡院里头才换了上官,下头人人都不敢办,礼也不敢收,只我们两家是常年走动的,私下常有来往,总不能断了,我怕叫了外头人送,传些风言风语,干脆自己跑一趟得了。” 宋妙见那挑担里东西甚多,便问道:“婶子怎么拿?” “我背个大篓子,左右手提着……” 朱氏一边说,一边比划,比着比着,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发愁道:“好像有些多了,不好拿。” 宋妙送佛送上西,笑道:“要是婶子信得过,我陪你走一趟,也算是搭个手。” *** 且不说此处宋妙赶在饭点前,陪着那朱氏去送寿礼,京都府后衙之中的一间房里头,赵府尹、郑知府、陶公事,另还有一名刑部侍郎却是端坐其中,秦解陪坐。 案情到得此刻,虽未尘埃落定,也已经有了几分明了。 下了朝会,几个职责所在的人少不得聚在一起了解进度、讨论分工,又商议明日上朝时候当要如何汇报,用什么口径。 眼见就是饭点,大部分事情都商议得七七八八,只有些细节待要确认,那郑知府便顺势道:“忙了半日,大家都饿了吧?我吩咐他们喊公厨备了饭菜,想必早准备好了,我们不如先吃了饭再议。” 又道:“膳房人多,今日就在这里吃好了。” 陶公事笑道:“早饿了,旁的还罢了,那清炒豆芽是有的吧?” 因见那刑部侍郎有些奇怪,陶公事就笑着跟他解释道:“他们京都府衙的膳房很上得了台面,尤其有一道清炒豆芽,那厨子炒得特别出挑,特别爽口。” 正说话间,外头早有杂役把饭菜一一送来。 昨晚几人去得仓促,膳房里给他们吃的乃是大锅饭,今日早有准备,虽不至于满满当当,却也摆了一桌,四个人吃五菜一汤,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冷盘和果子。 几人或配饭,或配炊饼馒头,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继续说事,说着说着,最后一盘菜终于上了,正是那清炒豆芽。 陶公事一筷子当先伸了出去,等吃进嘴里,正要笑,一尝到味道,那笑容却是忽然僵住。 他咽下口中食物,仍不相信,又夹了一筷子。 此时那侍郎也已经跟着夹了,仔细尝了尝,方才问道:“公事是不是特别喜欢吃豆芽?” 然而这话一问出口,他就见桌上另三人也频频往炒豆芽的盘子里伸筷子。 众人吃过之后,脸上表情俱都古怪。 最后还是郑知府第一个发的问,道:“我怎么吃着,觉得这豆芽有些不对?” “炒豆芽不就是这个味道吗?有什么不对的?”那侍郎道。 “这就是个寻常炒豆芽,昨日不是这样的。” 这话一出,桌上昨日吃过的人都跟着点头。 “调味不对。” “炒老了。” “是不是放久了,我吃着这豆芽全不如昨天的脆,还油腻。”这一回却是赵府尹一锤定音。 郑知府便道:“可能早早就做熟,放得久,味道都变了,让他们再炒一盘新鲜的过来吧。” 他吩咐下去,不多时,新的两盘清炒豆芽上了桌,热乎乎的,一看就是才出锅不久。 一盘掐了尾,留了豆芽头,和着葱段炒的,一盘头尾都掐了,和着葱粒炒的。 光看卖相就不太对劲,豆芽不如昨天的清透,也不如昨天的硬挺。 等再各吃一口,就更不对了。 两个都用的猪油,香是香了,腻口得很。 尤其一桌子都是大鱼大肉,这豆芽还用猪油炒,炒得还过熟了,没了那股子清嫩口感,也一点都不清爽。 “油也不对,味道也不对——叫厨房不要换来换去,让昨天那厨子来炒!” 这话很快就传回了后厨。 郑官人急得头顶都要冒烟,急忙问来人道:“府尹怎么说?知府怎么说?说是哪里不对?” 又催问大饼那两个小工道:“昨日那小娘子怎么炒的?是放的什么?” 大饼缩了缩头,小声道:“小的只管烧火……宋小娘子叫小的烧大火……” 另一个小工则是道:“小的在外头盛汤,实在没见着……” 等听得来人形容了府尹、知府,另有那公事各自的说法,厨房里几个厨子都有些无奈。 “是不是用素油炒的?” “炒豆芽用猪油才好,要是换了素油就不香了。” “这已经炒得比平日时间短了,再短就不熟,得有菜青味了。” “调味不对是怎么个不对法,也不说个明白,是太重了,还是太轻了?” 几人摸不着头脑,只好按着自己估计的一通乱炒。 郑官人试了味,只觉得各有味道,但归根到底,还是个炒豆芽,也没甚稀奇的,也比不出味道优劣,似乎都差不多。 他只好勉强从里头挑了两盘子样子最好的,亲自送了过去。 然而等众官吃了,不用听他们点评,只看诸人吃菜时候的样子,郑官人就晓得味道又不对了。 他忙解释道:“昨日那厨子家中有事,先回去了,不如我再叫他们炒一盘子过来……” “人既不在,先前就该说清楚,眼下炒出这许多,怎么吃得完?岂不是浪费了。”这一句,是那赵府尹说的。 他一向少管闲事,今日这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叫郑官人听得起了一头的汗,连忙告罪,正要往外退,就见得那郑知府冷冷扫了自己一眼,一时更是心都慌了。 等他回到厨房,其余事先不管,却是把昨日的杂役并两个小工找来,问道:“那姓宋的小娘子家在何处?你们谁人跟她相熟?” *** 此处郑官人要找人,刚考完最后一场的程子坚,心中正忐忑不安,才踏出考场,急忙就开始翻书。 一旁却有个人叫他道:“子坚!今日那策问你从哪里破的题?” 程子坚咽了口口水,道:“我自刑律破的题,引用的《魏刑统》。” 那人一愣,一拍大腿,道:“我怎么没想到!” “我也不晓得这题破得对不对……” 程子坚还要再说,却听远处有一人叫自己名字。 他转过头去,挥了挥手,道:“我是!我是!” 那人跑得过来,道:“你是下舍的程子坚?抚州人?” 等得了他点头,那人便道:“前门外头有个人找你,说是抚州来的!” 多谢闲琳亲送我的平安符两枚:) 谢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书友2021030176548967272、京圆三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最近更新时间有点乱,应该最后又调回来晚上更了,不好意思qaq (本章完) 第82章 三页 第82章 三页 程子坚此时脑子里都是方才写的文章。 他自觉破题方向比起往日颇有进益,构思也是历年来最佳,至于行文,更是一气呵成。 只是今次时间仍旧不够,写得还是慢些,结尾也潦草了。 他一时又是期待,又是不安,难得有一回,居然等不及想要快点看到成绩公布。 此时听得来人报信,程子坚有片刻走了神,竟是没怎么听清,愣道:“什么?” 那人又说了一遍,道:“外头有个抚州来的娘子,说要找你。” 边上正有同窗在。 那同窗不免问道:“子坚你成家了?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不是,我没有成家啊。” 程子坚也有些茫然。 他父母早亡,是长姐拉扯大的,为了读书,家中田产卖尽,进京的盘缠还是姐姐跟姐夫一道凑的,正一心读书,只图早日有个出身好做回报,哪里有什么家室。 更何况自己虽在太学,却是下舍,两年不曾升舍,要是今次还不能得进,转眼就要被撵回原籍,京中哪个好人家会看得上这样的外州女婿? 顾不得发问,程子坚心中已是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拔腿就跑。 抚州来的娘子,除却自己姐姐,还能有谁? 但两地相隔千里,家中又有个外甥女在,若不是出了事,长姐怎么会抛下一切,远上京城? 程子坚一路狂奔,等到了正门外,四下找了一圈,仍不见人,正紧张间,就听后头有人小声叫道:“小坚。” 他连忙转头,只见不远的角落处站着一人,粗布麻衫,头上用布包着,正朝自己招手。 那人五官分明还是记忆中模样,但面庞、神态,俱已沧桑太多,竟是叫他有一瞬间不敢相认。 “姐!” 程子坚悲喜交加,终于还是喜色更重,几乎是蹦也似的跑了过去。 他拉着对面人的衣袖,上下看了又看,问道:“阿姐怎么来了!路上可好?家里可好?吃了饭没有?” “都好,都好。”那姐姐应道,先掸了掸程子坚肩膀上不知哪里蹭到的灰迹,方才又把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儿拉了出来,“小莲,快叫舅舅,在家不是总念叨舅舅的吗?” 小莲头也不怎么敢高抬,声若蚊蚋地喊了一声“舅舅”,又躲回了亲娘身后,只偷偷探出半只眼睛去打量那“舅舅”长相。 一瞥之下,程子坚根本看不清外甥女,只惊道:“一转眼,怎么小莲已经这么高了!我先前抱她哄睡的时候,还是小小个的!” “这都几年啦!你都生胡子了,还不兴小莲长大些?她六岁,是个正经丫头片子了!”那姐姐笑道。 姐弟二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契阔。 若是宋妙在此,多半一眼就能认出,这姐姐跟外甥女就是前日在自己门外躲雨,今日又在粮铺外偶遇,自称来京中投亲的母女二人。 等得知那姐姐程二娘带着女儿已是到了两天,眼下借住在广济寺,程子坚不免责怪道:“都来几天了,怎么不先来找我?” “我打听过了,听说你们正考试,就怕分了你的心。”程二娘解释道,“况且那寺庙住得挺好,我还接了些活计,补补缝缝的,多少能贴补些。” 然而再问她怎么忽然来京,程二娘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勉强道:“你姐夫不在了,族里就做主给他这一支过继了个小儿,说要承宗,叫我带着小莲回娘家,把屋舍腾挪出来。” “这……这不是吃绝户吗?!简直欺人太甚!” 程子坚听得心头火起,忍不住骂道:“小莲难道不是他家枝脉?阿姐这个做亲娘的不同意,怎么能强行过继!等我……等我……” 然而他等了半天,却只等出一句:“等我回去,就去衙门告官!” “罢了,你读书要紧,别为这些个杂事分了心。”程二娘道,“也不止我一个,去年临街的管大家的也被撵回去了,她可是有一子一女傍身的,硬是给族里发嫁出去。” 程二娘晓得弟弟秉性老实,不敢说自己已经告过官,全无作用——那族长绕过自己名分,直接把那嗣子挂在了公公婆婆名下,便是官府出面,又能如何? “我一个寡妇带女儿,日子艰难,倒不如进京来,跟你也有个照顾,也能谋些生计——这里补一件衣服都比咱们家那边贵两文钱哩!” 见得程二娘强颜欢笑模样,又看后头躲着的小莲,程子坚心头万般愤怒,却也无处抒发,只好向着自己。 能怪谁呢? 寡妇带女,人人都想来啄一口肉吃。 要是他能长进些,姐夫那些个族人想着姐姐有个成才的至亲在,说不定还顾忌几分。 眼下自己两年未能升舍,少不得有同乡的探到消息传回去,怨不得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 程子坚只觉憋闷,恨不得立刻高中得官,回乡把那族中众人的脸全数打肿,再把姐姐房舍要回来。 他忍了气道:“那广济寺也不是好住的地方,人杂得很,你和小莲都是女子,进进出出的,就连洗漱都多有不便,我给阿姐找个屋子租住吧?” “哪里就住不得了?”程二娘道,“你别管,你一个月补贴才几个钱,自己都不够!你阿姐晓得做事!” 她说着,又从地上提了个篮子起来,道:“我从乡里带了些土产过来,你拿去给先生分一份,也送些给同窗、好友,东西不多,只是个心意……” 程子坚只好应了,心中越发忐忑。 他不敢多说,更怕一旦张榜,要是不能升舍,被撵回原籍,不独自己无处可去,带着这远来投亲,无枝可依的长姐跟外甥女也不知前路。 *** 且不说程子坚因与至亲相逢,高兴之外,别有一番忧虑,另一头,那李都头家中,却是也因老家至亲,引出一桩事来。 宋妙跟着那朱氏刚进了门,跟那李都头之妻打过招呼,正往里走,就听得对方道:“幸而你来了——你是京中土生土长的,知不知道哪里有好青州出身的厨子好找?” 这话没头没脑,听得朱氏都有些糊涂,只道:“这是怎么了,没听说青州厨子有什么说头啊!” “还说呢,老李有个姨家婆嫁去了南边,今日不是我那婆婆六十大寿嘛,她特地托人千里迢迢给送了些土仪进京,又叫人写了信贺寿,说些早年事情。” “结果不知怎的,信上就提起她们两个小时候吃的一种卷饼来,说是特别软,又薄,拿来包了肉菜吃,味道好得不行,只是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了。” “因她嫁去的洪州,那地方是常年吃米的,找不到几个好白案师傅,就在信里头特地来问京中有没有那种饼,若有,叫把方子写了过去给她,实在想吃。” “我那姨家婆年纪大些,这两年得了病,常年卧床的,听得来报信的人说,人都瘦得什么似的,大夫直说可以准备后事,哪日说走也就走了。” “你晓得我婆婆那人,得了信,哭了一通,催着我们出去帮着找,这几日已是买了不少饼回来给她试,却是一个都不对,再问,就说从前吃那饼的时候是在青州……” 朱氏奇道:“薄饼不都是软的,烙软和些不就得了?” “只说不是,好几层,一层重一层的,中间那层特别软,头尾的又很香……” “倒是没听说过,等我回去叫老孙也帮着留心?”朱氏道。 李妻连忙点头,道:“你我两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讲那些个假客气了,我那婆婆急得很,恨不得立时就找到,当天就自己变只鸟儿,给她姐姐衔了做法方子飞过去哩!” 宋妙原只跟在一旁,听得这话,忽然问道:“那软饼是不是叫三页饼的?” 李妻闻言,忙转头问宋妙道:“小娘子吃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但那三页饼跟个小盘子一样大小,挺薄,比起旁的薄饼都软,特别合拿来卷肉卷菜吃。” “等做好了,迭放起来,哪怕过个两天,都还一样软和,只这好像不是青州,而是密州那一带的做法,听闻当地人喜欢拿这个当干粮吃。” 李妻还未说话,前头却是出来一人,声若洪钟,大声道:“就是!就是!我看就是这个什么三页饼!” 宋妙抬头一看,就见迎面来了个老妇。 那老妇头发虽然白了,却是仍旧又多又密,面色红润,那背比起有些年轻人还要直。 “当日虽是在青州吃到的,拿这饼给我们的却是密州人——小娘子,你吃过这饼?哪里能买来?谁人会做?” 宋妙便道:“我倒是会做,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 那老妇一时喜不自胜,忙道:“要是不麻烦,能不能请你做来看看?” 她看了看宋妙,又看了看朱氏,最后问朱氏道:“不知是哪家小娘子?” 朱氏忙跟那李老娘又交代了几句宋妙来历,又夸道:“她手艺可好,先前京都府衙的巡检吃了她做的菜,都连连夸好!” 李老娘顿时更激动了,忙道:“原来你家中祖上就是开食肆的!怨不得见识多,手艺好!” 又问她方不方便此时做来。 做个饼而已,宋妙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自然没什么为难的。 她一口答应下来,又道:“只朱婶子家中好似还有事……” 若非有事,朱氏也很愿意留下来吃一吃这个饼,然则实在无法,只好把家中那乱七八糟事跟李家人学了,又道:“若是外头探到有什么不好,还请都头帮着看一眼,也不用他搭什么手,不为难的话,能提前来报个信,叫我们有个准备,就感恩不尽了。” 两家一向亲近,对面两个人也立时应了,只说等那李都头回来就传话给他。 等送走了朱氏,宋妙并不耽搁,径直跟着那李妻去了厨房。 那李老娘如何能干等,连忙跟了进去,也在一旁等看。 李家一门都是河间人,祖上开镖局,到了李都头他爹那一辈在京城扎稳了脚跟,方才落定下来,后头有机缘巧合进了衙门。 比起米饭,不少北人更喜欢面食,李家亦然。 他家中不仅常备白面,连烙饼的鏊子都有,不独如此,那厨房里还摆满了新鲜肉菜,想是预备给老太太做过寿席面的。 既然都要烙饼了,宋妙便问道:“若不嫌弃,我也配些佐饼的小菜?” 对面二人自然不会有意见。 宋妙再不啰嗦,先烧了一小锅开水,又拿了盆盛了些面粉出来,一半直接用那开水烫面,另一半却是用温水烫面。 因那三页饼是用三层面剂子垒迭起来,一同干烙,用滚水烫过之后,揉成的面团更为柔软,粘性更强,既不容易回缩,也不容易开裂,但若全用滚水,又缺乏韧性,擀面时候,容易破皮。 一半开水,一半温水,等烙饼时候,层次感更好,轻易就能散开,又能使那面饼吃起来更软——只是手上要使个巧劲。 趁着那面团正醒发,宋妙要了个干净笤帚来,拆开之后,寻那细枝做了个小笤帚,又拿开水煮过——这是用来扫开烙饼时候饼上气泡和烙饼鏊子上糊渣的。 做好了小笤帚,她割了厨房里半个巴掌大小的瘦猪肉,洗净切了细条,又挑了能用的白萝卜、胡萝卜、芹菜,并那大葱一并洗净切了细丝。 这一应收拾好,她才热了锅,用面粉和着酱油、绵白并油炒了个甜面酱,猛火快炒了个嫩嫩的猪肉丝,又打散鸡蛋,煎了一小盘切成细丝,还拿茱萸、芥末籽同炒了个酸腌菜。 因见屋后长了一小块薄荷,她还特地摘了一把叶片下来,洗净之后,拿热油炸了。 一时配菜里头热的有猪肉丝、鸡蛋丝和酸腌菜并炸薄荷叶,生的有白萝卜丝、胡萝卜丝、芹菜丝、大葱丝,另配有甜面酱一小碗。 配菜做好,那面也发好了,鏊子也烧热了。 宋妙早分了剂子抹了油,此时只将三个剂子压扁了垒在一起,擀成极薄的一片,上鏊去烙,一面烙饼,一面用那刚做好的小笤帚不断扫拂饼上浮起的气泡,另又有掉在鏊子上的细细面渣。 饼极薄,又是半开水烫面,自然熟的甚快,不多时,饼面上就烙出了细碎的金黄色饼。 面香味是慢慢飘出来的,和着那炸薄荷叶的特殊香味,煎鸡蛋丝的蛋香,瘦肉丝的肉香,让厨房里那两个看等了半日的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第一张三页饼烙好,宋妙先将其放进一个小篮子里晾了晾,方才递给李老娘,问道:“您且尝尝——不晓得是不是这味道?” 李老娘伸手去拿,根本不用手撕,只轻轻一抖,那一张饼顿时散开,成为三张薄如蝉翼的面饼,面香味更浓,在手中触感软的跟缎面似的。 她一个河间人,吃饼乃是生下来就会的,不用宋妙说,已经急急按着自己喜好,先涂一层面酱,又把肉丝、煎蛋丝,各色菜丝摊放在饼上,看都不看那酸腌菜,也不理那炸薄荷,又补了一层甜面酱,再多多加肉丝、煎蛋丝,薄薄一层面饼,恨不得塞进去头那么大的料。 李老娘年过六旬,牙口仍然牢靠,好容易包好了,把嘴张大,先往肉、蛋丝跟酱最多的左边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感谢空谷流韵阅文id打赏的盟主,真的是过分慷慨了,受之心虚。 多谢多谢! (本章完) 第83章 兄长 第83章 兄长 三页饼,李老娘只取了外头的一页。 这一页烙出的饼微微焦黄,细细密密,咬下去的时候,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口感。 几十年过去,当日同姐姐一起吃的那张饼早在记忆中逐渐淡化,哪怕收到了远方来信,听得那形容,重新回忆起了从前的场景,李老娘对那饼依旧是有些模糊的。 但这一口咬下去,当初的味道一下子就清晰起来。 同样清晰的,还有两个幼女抢饼吃的笑闹模样。 李老娘惦记了许多天,又畏惧亲人重病,不愿去想,又期盼能早日得了这一口吃食,能叫至亲早些圆了个小小心愿,免得抱憾,俨然成了心魔,此时终于吃到,竟有些说不上来的激动。 但激动过后,她头一个反应是——怎么这么软。 这饼比记忆里吃过的还要软,软中带着微微的筋道,增加了吃口,又有油香。 那油香很淡,轻易就被里头裹着的煎鸡蛋香、烹炒肉丝香给压了过去——寻常素油香气,怎么好跟荤肉香争辉? 李老娘仗着一口赛过年轻人的牙,只当那饼皮毫无存在一般,轻轻松松就咬穿了下去,咬到了里头荤肉,继而是裹涂着甜面酱的白萝卜丝、胡萝卜丝、香芹丝、大葱丝。 胡萝卜脆甜,白萝卜生甜,香芹脆硬,葱丝九白一青,微微辣口。 烙好的饼,热乎乎的,带着谷物香气,吃起来让人无端端想到秋日乡野间被暴晒了一整天的麦子。 但那饼味道虽然醇厚,面皮实在太薄太软了。 李老娘大口而嚼,嚼了几口,就觉得自己里头馅包得有些过多。 配菜虽抢不走那三页饼的香气同味道,毕竟占了嘴里大头,叫她竟是有些后悔起来,忍不住把另两张三页饼取来,在那已经卷起来的饼子外头胡乱一裹,就又往右边再咬一口。 这一回才是正正好的口感。 面饼柔软、微韧,又软,又有嚼口,甜面酱甜中带咸,配菜该香的香,该脆的脆,该辣的辣,该清爽的清爽,口感舒适得不行。 她吃得直摇头,又从鼻腔里发出哼哼的气声。 那摇头不是否认,却是吃的舒服了,不由自主做出的动作。 此时宋妙已经烙好了另一张三页饼,晾了晾,递给了李都头的妻子段氏。 段氏早等得心痒难耐,急忙接过。 她胡乱涂了一层甜面酱,把一应配菜如数堆上,随意裹了裹,就往嘴里送,等尝到味道,才囫囵嚼吃几口,就发现自己甜面酱裹得不够均匀,而那炒肉丝咬开之后,里头又有肉汁渗出来,跟那酱混在一起,直往饼皮外头漏。 段氏一时着急,忍不住就左右开弓,咬一口这边,又咬一口那边,赶着去吃,不要叫那汁水漏出去,简直应接不暇。 吃饼天生就要吃成这样忙乱,才有种畅快感觉。 段氏此刻就又是狼狈,又是痛快。 她包的那三页饼中添了炸薄荷叶,又有酸腌菜,口感、味道更丰富,很快就吃得跟李老娘一般,摇头晃脑起来。 宋妙见两人吃得香,便道:“若是正经三页饼,常常是用温水和面,当能更韧、更劲道,只我今日用的开水和温水,吃着就更软——若是味道不对,我这有一团面,乃是留出来拿温水和的,一会再烙了给老太太尝尝?” 她说着说着,就发现有些不对。 对面那李老太吃饼吃得专注又着急,不可开交的模样,也正对付手里快漏出来的酱汁,根本没有功夫听自己说话! 方才一通解释,简直跟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似的。 然则自己做的吃食,把食客吃得连耳朵都顾不上用了,只顾着吃,岂不是说明,她还是有那么一点本事在身上的? 宋妙作为厨子,忍不住生出那么一分自得来。 她原本是想着李老娘年纪大了,恐怕牙口不好,特地把面和得特别软,然而眼下看那一口牙,却是自己多虑了,索性也懒得再问,自用那温水和的面新烙了两张饼。 而一旁的李老娘把最后一口食物吞进去,又回味了一下那味道,蓦地反应过来,一时尴尬,只好问道:“小娘子方才说了什么?” 宋妙便指着那新烙的饼,把刚刚的话又复述了一次。 李老娘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次找饼的目的,忙应了,伸手就去取。 眼见她并不拆分面饼,倒像是想一口气再吃一张三页似的,宋妙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未时都过了,老太太是不是只稍尝尝味道就好,免得一会饱了胃——今日您过寿,我看这厨房里头备了许多菜,应当是要请客吃席的吧?” 李老娘跟段氏两个已是各抓了新饼在手上,闻言,各自一愣。 宋妙的话自然说得没错。 今日是寿辰正日,不管李家再怎么说不大办,总有些亲朋旧友的要来吃席的。 但李老娘当机立断,道:“客是要请,但我一个老人了,吃不了那许多,不然反倒积食伤胃。” 她说着,手中却是不停,已经开始往新饼上涂酱添料,又对媳妇段氏道:“我一会席间白坐着吃个意思就是。” 段氏应了。 李老娘找到了借口,然而段氏不是寿星,辈分也小,却是没有合适的理由,一时只好盯着已经就在手边的饼子,简直要叹气,那手怎么都舍不得收回来。 李老太见状,自己有得吃了,也不忘记媳妇,一边卷着饼,忽然道:“你一会要招呼客人,最忙就是你了!肯定没功夫吃,得要先垫个肚子,免得饿坏了才是!你也再吃两口!” 她说着还看向宋妙,好像要表示这理由特别正当,绝没有敷衍,也肯定不是嘴馋。 段氏得了这借口,如奉圭臬,忙道:“正是!正是!” 李老娘在卷饼,段氏不好去插,但闻着手中那饼实在香,等不及,白嘴先吃了一口。 灶边吃饼,那面饼才下了鏊子,稍一晾凉,就进了嘴,其中滋味,其中回味,吃者自知。 等嚼了两下,不知不觉,再咬两口又嚼两下,还没等段氏清醒过来,一张饼竟然全部下了肚。 ——单吃面饼,竟然也这般好吃! 单吃尤其吃得出面香,更单纯,也更浓厚,越嚼越香,吃着吃着,还吃出淡淡甜味,是那面食久嚼之下,自带的麦甜。 两婆媳在此处吃饼,各自一气干掉三张九页,最后互相鼓励着停了口。 那李老娘吃得饱了才终于有空确认,果然温水和面的那一张饼,就是自己小时候吃过的的密州三页饼。 但比起小时候吃的,李老娘只觉得今日那第一张饼的做法更软和,更好吃,她都想叫姐姐尝尝。 “小娘子这两种饼的方子怎么卖?不若我同你买了来……” 宋妙听了,莞尔笑道:“这算什么方子?密州当地许多人都会做,老太太跟段婶子今日看这一眼,想必自己都学会了,说穿之后,一文不值。” 又道:“况且先前朱婶子同孙里正对我常有照拂,听闻两家是常来常往的,这点小事,我要是还拿来卖,那成什么啦?” 她说完,问那段氏要了笔墨,果然一挥而就,把这面饼步骤、做法逐个写清楚,十分细致,甚至把那小扫帚模样都形容了一遍。 李老太得了方子,不胜感激,不免要留宋妙下来吃席。 宋妙笑道:“倒不是不好意思,只我家中还有事,正做生意,明日一早要出摊,许多东西都没收拾妥当——下回若有机会,必要来叨扰老太太一顿。” 李、段二人先前听得朱氏介绍,不过一嘴带过,却不晓得宋妙家里是这样情况,明明有个食肆,又有房产,不是那等等饭糊口的,竟是落得要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日日出门摆摊,少不得多问几句。 被问到头上时候,宋妙从不隐瞒,如实道来。 听了其余的还罢,宋母病故,宋父落水,都是盖棺定论的,唯有那长兄宋淮舟,竟是半路遇匪而亡,尸首不见,不过得了人回来送信,那李老娘事情经历得多,忍不住问道:“你那兄长是在哪里出事的?” 宋妙说了地方,乃是河间下头某处乡间。 李老娘一拍大腿,道:“我家还有个兄弟在那一处讨生计!” 她道:“小娘子不晓得,我老娘家是开镖局的,本也是河间出身,你今日帮了我这样大忙,又不肯收我这老婆子银钱,我却不能叫你白干——你要是愿意,把你那兄长姓名、模样、来历写了出来,我捎信回去,叫老家兄弟帮着找找,若有消息最好,就是没有,也算是尽了个心意,怎么样?” 宋妙大喜,忙拿了纸笔,把自己所知一应写了来,道了谢,又道:“哪怕旁的寻不到,能有片衣服回来,也一样感激不尽了。” 李老娘接了那纸,忍不住却是嘀咕道:“你那兄长跑去红孩口做什么,那里临着河弯,水急得很……”李老娘嘀咕道。 宋妙只依稀记得个大概,道:“我大哥跟着先生游学,本是帮着查记水文,将来好给都水监作为参考,治水患的。” 李老娘本就十分上心,听得这话,更是肃然起敬,道:“你只等着,我一会就叫人传信回去!拼着这点老底面子,怎么都给你查个所以然出来!” *** 宋妙来李家时,提着两食盒福字、寿字糕点,离开的时候,却是得了个竹篓,背了各色果子走,袖中还有一个封包,乃是李老娘这个寿星硬塞给她沾福气用的。 对那长兄宋淮舟遇匪之事,她本来并不敢抱半分其人尚在希望,今日听得李老娘说话,却忍不住又生出些期待来,只不敢多想,唯恐期待太高,将来落空。 等宋妙回得家中,料理妥当一应事情,实在疲惫,自洗漱睡下,次日一早,等样样收拾好,复又推车出去做生意。 今日门一开,果然外头等候人更多,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许多都是国子学来的,他们跟南麓书院学生各占一边,简直泾渭分明。 宋妙做了几单生意,眼见那南麓书院后门的墙洞中一个又一个钻出学生来,也自觉不妥,生怕人太多太杂,真的会引来书院中学谕、先生等人不满。 她忙同后头排队人,尤其是国子学的买家交代,只说自己明日就回去食巷出摊,请大家到时候不用再跑云云。 后头一传三,三传十,十传更多,一下子排队的人人都知道了。 国子学学生们个个欢呼,南麓书院的学生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等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偷偷来劝宋妙,说不用这么麻烦,不如就拿这宅子来做生意,如今这样其实最好云云。 宋妙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众人说话,等一抬头,就见下几个客人都是熟面孔,一时笑道:“王公子、鲁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试考完啦!”王畅哈哈一笑,眉飞色舞的,“再不吃宋小娘子这早饭,我肚子里馋虫都要饿死啦!” 后头跟着排队的几个也都是远道钻洞而来的国子学学生,纷纷跟着笑。 宋妙给众人盛了糯米饭,装了烧麦同几样饮子,复又问道:“今日不见了程公子,要不要给他捎些回去的?” “他老家来了人,刚考完试就被人叫出去了,昨日半夜才回,今日一大早又走了——听说正各处给人找房子住,又问我们哪里有抄书的活计,只两样都不好找。” 王畅话音刚落,一旁就有个同窗问道:“子坚这是第三年了吧?也不晓得他今次考得怎么样,又不敢问。” “还有那小鲁也是第三年吧?”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安静下来,各自叹气。 *** 此处众人都替程子坚捏了一把汗,国子学的教舍之中,重新请见那国子监司业的蔡秀,却也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他把一份公函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向前推了推,恭恭敬敬地道:“学生昨日身体不适,告了假问医,谁知路上正遇得京都府衙法曹参军事,请教了几句。” “因京都府衙近日事情甚多,张法曹见学生懂些礼数,也有心向学,便说回去跟上官提一嘴——谁知一提就中,当天就开了调令出来,想要借调学生去往京都府衙法曹……” 那司业只愣了一下,就把那公函接过,打开一看,果然是封调令。 他读了一遍,笑道:“这是好事,既如此,你去得京都府衙,当要好生做事才是。” 蔡秀见那司业面上看不出生气的模样,便松了口气,好容易压住语气里的得意,越发恭谨地道:“今次全是机缘巧合,学生多谢先生平日多加提点,今次必定不辜负先生向日教授,只可惜没法再帮着学中做那批改誊录之事……” 那司业道:“正事要紧,你既有了这样机会,安心借调就是。” 又温言勉励几句。 那蔡秀诺诺连声,等出得外头,把门一掩,见左右无人,忍不住对着司业房间的门,露出一个冷笑。 ——你明知我在打你的脸,可再不舒服,还不是只能忍着,又能耐我何? 前路再难,凭我本事、手段,一样可以闯出一条捷径,谁人又能拦阻! 多谢黄色天蝎宫亲送我的香囊一只,平安符两枚,么么么么哒=3= 感谢纤莜亲送我的香囊,好久不见,祝好呀~ 谢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特别感谢亲^_^ (本章完) 第84章 成绩 第84章 成绩 次日中午,孔复扬跟着几个巡检进了膳房。 来到京都府衙这几天,虽然刚开始和人闹了不少矛盾,但被那韩砺骂了一通,居中调解之后,又拿好处吊着,他早转了性子。 眼下白日给韩正言帮忙,计算各处人力、牢房调度,又统算审讯之后汇总得来的信息等等,晚上则是跟着那辛奉审问犯人,孔复扬做着做着,虽然辛苦得很,还跟原来想象中自己一鸣惊人的场面差距甚远,却是再不敢有怨言。 他也是要脸的。 韩砺跟他干一样活的时候,做得更快、更好,但他试过去做对方的事,却是做不来。 不是没给机会,而是自己能力比不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刚排进队伍里,迎面有个差官打好了饭菜路过,孔复扬就听得前头有人问道:“今天吃什么?” 那人把饭碗递了过来,皱着眉道:“自己看吧。” “怎么又是这几个菜!不是换了厨子了吗??” “新换的厨子比以前的好不到哪里去,那羊肉馒头还变难吃了!” “做菜难道只会拿水煮吗?我们为了点月俸见天不见日的,怎的他们公厨的工钱这么好挣?” “你看!你们看!那韭菜都熬成什么样了!” “五肉明明可以像前天晚上一样香煎,做什么要切成大肥片跟着白萝卜同炖!” 一群人在这里挑毛病。 那日左右军巡院找了宋妙来支应一顿,京都府衙诸事繁杂,几乎处处都忙,其他院曹自然也有值夜的,少不得蹭了一顿好的。 众人吃得香,次日还高高兴兴跟左右散播种种谣言。 譬如:“公厨里头来了个好标致小娘子!” 又如:“那厨娘手艺上佳,日后咱们好日子来啦!有口福哩!” 再如:“听说那小娘子来了,咱们以后晚上轮值就有夜宵吃了——昨日她使人派的甜胚饮子,还帮忙兑茶,喝着忒提神!” 搞得一干人等次日上午蹲着饭点跑去膳房。 结果哪里有什么标致小娘子,只有一盘盘十分熟悉老脸菜。 虽说调味稍有改变,变来变去,做法却是不离其宗,不是炖,就是煮,所谓的“香煎五肉”“清炒豆芽”等等,不过一场梦似的。 由奢入俭难。 没吃过的还好,左右难吃就难吃点,历来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但那等吃过的有了对比,就变得不是那么好打发了——一样的食材,分明可以做好吃,为什么要拿这些来应付?? 昨日就算了,今日见又是这些个菜,等打来一尝,果然跟意料中一样的难吃,诸人忍不住开始鼓噪,又互相抱怨。 有人提议道:“不是在换厨子吗?咱们都回去同上峰说,叫跟管厨房的官人提个建议,也不要手艺多强,至少用点心罢?!” “好厨子也不好找吧?” “前日那小娘子就顶顶好啊!” “提一嘴,都回去提一嘴!” 一群人吵吵嚷嚷,果然回去各找各人上官。 于是等那郑官人从外头回来,屁股都还没坐下,就被郑知府叫了过去。 进了屋,等那上茶的杂役一走,郑知府就同他道:“衙门里头晓得你跟我的关系,多少给几分面子,只你做事也不要太过分了,今次陶公事想吃个清炒豆芽,结果一屋子公厨,连盘像样的都炒不出来,赵府尹一年才来几回?当着他的面,你叫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郑官人忙解释当日的厨子乃是左右军巡院临时叫来的云云。 他不为自己辩解还罢,一解释,郑知府本来只是说几句,却是立时火起,骂道:“左右军巡院临时找都能找来那样好厨子,你成日只管厨房,就只能找些歪瓜裂枣的??” “你晓不晓得素日下头对那你膳房多有抱怨,要不是我压着……” “是左右军巡院挑头的吧?他们惯来事多,喜欢……” 郑官人还待要说,一抬头,见得对面郑知府面上表情,忙把话咽了回去。 “今日六曹结伴而来,连左右二院都开了口,我只问你一句——下一回赵府尹要吃前日的清炒豆芽,吃不吃得到?” 郑官人一个激灵,忙道:“您放心,一定办妥!” 郑知府又道:“要是明日六曹、两院再来找我,你就自己把那衣服脱了,别在这里碍眼。” 郑官人俯首帖耳,句句应了,连茶也不敢喝,慌忙走了。 他昨日就问了两个小工并其余杂役,没有一个知道那日的小娘子来历,只晓得她姓宋。 因不肯上门自找没趣,郑官人一咬牙,又出去外头找起了厨子,今次开的价钱更高,自认为必定能找到好的。 谁料到合用的还没有找到,这里就来了迎头一击,连个机会也不给。 他只好拉下脸皮去找辛、韩二人,想问问前日那姓宋的小娘子姓名、住处,设法将人找来把事情应付过去,日后叫人学了她那炒菜做法,再打发走也不迟。 但辛奉正审案,一进去就半天不出来,韩砺则是带着几个巡检、检法官正在秦解公署之中,门一关,也不知商议什么。 郑官人是不敢打扰的,等了许久,只好交代给手下,自己则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忙又出门而去。 *** 这一头郑官人忙于找厨子,另一头,孔复扬拿食盒装好了饭菜,刚准备给韩砺带回去,就被后头一人拍了拍肩,叫道:“贤弟!” 他听那声音耳熟,回头一看,眼睛都瞪大了,失声叫道:“蔡秀?” 蔡秀笑着道:“不想在此处得见。” 说着,那蔡秀指了指后头一桌,道:“我也正借调京都府衙,难得同窗共聚于此,你我日后当要互相关照才是。” 孔复扬仍在惊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蔡秀便又问道:“你们来这两日,都在忙些什么?我听说左右军巡处有个大案,那案子眼下进度如何了?怎么不见了正言?他不在么?” 一连发了好几个问。 事涉案情,孔复扬本就不会外漏,更何况他这两天跟着辛奉审了几轮犯人,正是警惕时候,眼下越看蔡秀,越觉得对方有鬼,便只拿话敷衍过去,反问了几句,方才借口事忙,匆匆走了。 他回得军巡院公署,好容易等到韩砺回来,一面给他把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一边卖着关子道:“正言,你猜我刚刚在膳房遇到谁了?” 话刚说完,也不用韩砺猜,他就急忙把答案说了出来,道:“那蔡秀竟然也借调来了!我问了人,说是法曹那边开的调函——你说他来做什么?” 又冷笑道:“跟屁虫似的,法曹多的是宗卷,还真以为有什么好处捡?我只等着看,有他哭的时候!” 韩砺听了几句,却没有多理会,先也不着急吃饭,只问道:“你手头东西整理得如何了?” 孔复扬忙道:“已是七七八八了!只剩了点尾巴。” “做成什么样,先拿给我看看。” 孔复扬不敢怠慢,忙把几张纸取了过来。 上元节的案子审问到现在,进度已经过半,大部分苦主都没能找回来,早被暗暗偷送出城,发卖往各州。 那嫌犯主谋姓吕,原是个外地商人,租了倾脚行当家的廖猛的一处宅子来住,又钱买通了廖当家手下几个小头目,推说城中戒严,自己急着交货,让众人帮着运送出城。 此人眼下并不在京中,侥幸逃过。 左右军巡院把他手下并一众倾脚头捉来审问,又对照供状,给那吕茂绘了小像,做了描述,又通报各州,四处张榜通缉。 主犯待缉,更麻烦的却是苦主下落。 因那些倾脚头也好,落网的吕茂手下也罢,都并不知道苦主后续被卖往何方,巡检们查到后头,只大略找出来几个方向。 韩砺让孔复扬做的,就是把那几个方向上所有十万户以上州县都找出来,又请兵曹来人帮着圈出左近厢军驻扎位置,计算京中到驻军处距离,驻军处到各州县距离,并骑马、急步、船行时间。 将自己跟那位从兵曹借来的差官忙了一早上的成果递给韩砺,孔复扬忍不住问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韩砺道:“若只是寻常拍子,那吕茂应当在其余州县行事,才不容易引人注意,但他特地来京城这许多力气抢掳人口,如今走丢的女子也好、小儿也罢,尽皆生得出色,其中要是没有足够好处,怎么舍得出手?” “乡村野地,难出大价钱,不如先往州县富庶处找,越早上门,能找回来的可能性越大。” 他一边说,一边翻看手中文书,又问了孔复扬几处细节。 孔复扬一一答了,不免又问道:“那咱们找厢军做什么?” 韩砺看了他一眼,问道:“左右军巡院只用忙这个案子?” 孔复扬一愣。 “抽调的人少了,撒出去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抽调的人多了,日常的差事还干不干?” “不能请当地州府衙门出面吗?” “你要找当地州府衙门去查富户?” 听得韩砺反问,孔复扬也自觉不对,但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 韩砺便道:“等今次事情办完,你再想想,为什么不能叫州府衙门去查。” 语毕,他把那几页纸放回了桌案上,道:“你一会先把这份东西补完,一个时辰做得完吗?” 孔复扬立刻点头,道:“做得完,我现在就做!” 又问道:“是给谁人看的?我要不要整理成文?” 他说得顺口,自然没有察觉到,不过短短几日,自己干起活来已是有了主动找罪受的迹象,跟从前那个不愿看宗理卷的判若两人。 *** 京都府衙中,众人忙成一团,另一头的太学里,一样是人人忙成一团。 夫子们亲身上阵,又征了许多只上舍学生,闭关改了几天卷子,终于把外舍、内舍的公试答卷给批完了。 一时成绩放了出来,一应学生挤在贴榜之处,个个仰头去看。 程子坚个头寻常,站在人堆里,被挡了个头,只好垫脚昂头去看。 他脖子梗了半天,发酸得很,眼睛都不敢多眨,也酸胀得厉害。 他看的是最左边的。 这是外舍升内舍的名单,长长两张纸。 因知自己能耐,他是从最后朝前头看的。 一个一个名字找过去,许多都是熟悉同窗。 然而他已经看了半张纸,也不见自己姓名,心中本就发慌,眼下更是紧张得不行,手脚全是汗,头上也是汗,那汗流到眼睛里,匆忙一擦,也来不及多管。 又仔细看了半晌,甚至有时候一个名字要看两遍,都认不出来那是什么字,怎么读,进了眼睛,进不得脑子。 终于把最后一张名单都看完了,他也没找到自己。 程子坚心都凉了,到底不死心,又抱一丝侥幸,又觉实无可能,只不肯放弃,再往前一张纸看。 这一回看得更胆颤了。 正看着,边上挤过来一个人,抓着他的手。 程子坚连头也不舍得转,根本没工夫理会抓自己的是谁。 “子坚!” 原来是王畅的声音。 认出了老熟人,程子坚敷衍地“嗳”了一声。 然而边上很快有人叫道:“王畅!有了,有了!” 王畅立刻松开了程子坚的手,慌忙挤了过去,急急问道:“哪里?哪里?!” “第一张末尾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瞧见了吗?” 王畅分明已经足够高,还是要跳起来去看,看了好几回,把自己名字反复端详,反复确认,又看了后头归属的舍斋,唯恐是重名,等确认一应无误,嘴角当即咧开,傻笑道:“瞧见了!瞧见了!有了!有了!” 又对提醒自己那人道:“多谢!多谢!” 不知把自己名字看了多少回,少不得小二三十回,王畅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复又回头去找程子坚。 “子坚……” 他叫一声,见程子坚神情不对,伸手一把,对方那手都是凉的,忙道:“我也给你找找!” 一边说,一边去看。 王畅却是从头开始看的。 他看了不多久,忽然一拉程子坚的手,叫道:“子坚!!” 程子坚人都已经看懵了,心中好似想了许多事,又好似空荡荡,那些个名字在眼前晃过,晃得他心慌,脑子好似在名单上,好似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短短片刻功夫,他一边看那些名字,找不到自己,一边已是把将来事情都规划好了。 若是公试不过,也没关系,自己回了乡,不用一心死磕,家中负累太重,自己看看能不能请先生帮着引荐一下,写一封荐书,回乡去寻个官员,投在门下,做两三年幕僚,等攒够了钱,再来读书,如此,阿姐也能轻省些——还能帮着给小莲攒攒嫁妆。 虽是个考核不过的外舍生,但要得少些,干得多些,说不得也有愿意收他的。 这念头其实只一闪而过,但他越想越觉得靠谱,一时心都平静了许多,只觉此乃天意,自己在此处读书,才是强求,做幕僚也是顶好一条出路。 正想着,他看名字的速度不知不觉都慢了两分——其中许多缘故,也是那忐忑更重,只怕看完了,就真的完了。 还在点数,他手脚更软,却听身旁王畅叫道:“子坚!子坚!” 王畅先叫一声,又叫两声,不见程子坚回答,忙用力再扯他,道:“有了!那是不是你!第三排头一个!” 程子坚耳朵里嗡嗡的,只觉自己听岔了,“啊”了一声,忙回去第二张榜上看,找了一回,不见程子坚,茫然暗想:我早看过了啊!没有啊。 (本章完) 第85章 行李 第85章 行李 程子坚还茫然着一张脸,那王畅已经伸手往榜上一指,道:“那不是你吗?” 他跟着去看,那手却是指的升内舍的第一张纸,果然榜上第三排,头一个,正正写着外舍某斋,抚州乐安程子坚。 程子坚人都傻了。 他两年未得升舍,今次虽然抱有侥幸,仍是忐忑非常,此时仔细辨认三次,早把那什么幕僚、门客想法抛到脑后,脑子也清醒了,手脚也有力了,只嘿嘿笑,道:“有了!真有了!我还以为这回又不成了!” 说着他又在榜单上乱看,点数熟人名字,看两条名字,又回去找自己的名字再看一回。 几大张纸的名单,一堆学生在这里聚着看了半日,久久不散。 程子坚看着看着,那欣喜之意渐渐退去,却又浮起另一重忧虑来。 ——虽是终于升了内舍,仍旧要年年公试,难度还会高上许多。 自己能耐自己知道,今次能升,韩兄是出了大力帮扶的。 如今结果出来了,于情于理,都要向其汇报,再送些谢礼,同时也要表现一番,请对方晓得,这里还有一个人等着他得空再来管。 程子坚囊中羞涩,贵的东西送不起,不免认真琢磨起来。 长姐带来的土仪是早早就留出了一大份的,除此之外,旁的不好送,他还是按着老规矩,去求宋小娘子帮着做些好吃的——韩兄嘴上不说话,其实回回都收了,吃得还快! 这般想着,程子坚便打算去往上舍,找那韩砺同斋的打探一回情况,看看对方有无消息。 只他刚要走,就被一旁王畅拉住了。 后者使了个眼神。 程子坚愣了愣,跟着去看,却见不远处一人失魂落魄站着——正是当日听说宋妙被巡铺带走,因腿脚快,跑着去给何七报信的小鲁。 见得对方模样,程子坚方才反应过来,果然刚刚看榜时候,没有见得“鲁钟”大名。 他连忙回头再去看,找遍两轮,终未得见,本要上前安慰一番,然则才走两步,便又止步,暗想——若是我不能得中,必定也不想见任何人,听任何话。 不单程子坚这般想,周围其余与那小鲁相熟的也是一样想法。 等到晌午,一干人聚在一处,难免说起那鲁钟未能得升,将要回乡的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有得升的,自然就有落榜的,本在情理之中。 然则聚在此处的这八人本就是同窗,一起抄过书,吃过几日宋妙单给做的饭,又一道打了刁子一众倾脚头,感情越发深厚,少不得人人叹息。 因知那小鲁后天就走,不再多留,有人便提议道:“不如去宋摊主那说一声,请她帮着治一桌,咱们一起给鲁钟送行吧?” 一时人人附和。 可等众人去寻了鲁钟,把这提议一说,此人却是连连摇头,道:“不,不要了!你们个个都考过了,我原还想等我过了,将来得官,必定把当日那等恃强凌弱的捣子泼皮狠狠打罚,也叫宋摊主做的这许多肉菜没有白给——如今连内舍都考不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向来缀在最末,本也不报什么希望,然而这回诸人个个都升了内舍,只自己被发遣回乡,尤其那一惯跟自己难兄难弟的程子坚也上了,名次还高,虽知不应该,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更难受了。 “大家都是同窗也就罢了,可要去宋摊主面前,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又连连朝众人拱手,“诸位,给我个面子,况且如今也无心吃饭。” 众人年龄相仿,想法自也相近,哪有不懂他那点小心思。 也无关什么特别,更没什么不好的意图,只男男女女,青春少艾,见得生得好,人又好的异性,都不想在其面前丢人,更愿意表现自己金玉一面而已。 诸人只做叹息,又劝说几句,复才离去。 等出了门,大家少不得又做商议。 “小鲁碍于面子,只好推脱,可难道咱们当真什么都不干了?” 有那外州考进来的学生道:“他后日就走,不如咱们给他备些干粮什么的在路上吃?” “这个好!” 一说要做吃的,众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酸枣巷的宋小娘子。 程子坚主动请缨,道:“我正有事要要请宋摊主帮忙,不如一道去了。” 一时大家伙凑了银钱出来,那程子坚拿绳把钱穿好,装进袋子里,果然往宋家食肆而去。 宋妙此时正准备次日食材,应门见得程子坚,甚是惊喜,不免寒暄几句。 她看程子坚状态不错,便问道:“想来程公子升舍顺利,不知是也不是?” 程子坚局促而立,谦虚道:“也不能说顺利,只终于过了关,还是多亏了宋摊主跟韩兄帮忙!” 宋妙笑道:“原来我那些糯米饭、烧麦,竟能有这样大效用?” 程子坚却是认真道:“宋小娘子做的吃食,不知帮我省了多少时间,此是其一,另还有那《魏刑统》,我当日抄书抄得最多,今次公试策问便是由刑律破题,引了两处法条。” “早上放榜之后,先生还特地找了我去,夸我今次文章远胜从前,尤其破题破得甚好,两位阅卷人都拿出来说了,夸我心思巧妙。” “若非宋小娘子相帮,若无韩兄相助,只怕我今次未必还能有这个成绩!” 宋妙没有想到还有这样内情。 她一时笑道:“既如此,我也不推脱了,可要不是程公子自己用心进学,又好心帮我,认真抄书,如何能写得出那样好文章来?” 两人闲谈几句,程子坚递过来两个油布小包,道:“另有一桩事,家姐前阵子来京,带了些家乡土产,也不晓得宋小娘子嫌不嫌弃——你瞧瞧?” 宋妙接过,打开一看,其中一个小包中装的茶叶,全选的嫩芽头,应该是才出新茶,很香,另一个小包里却是莲子,一看就是自己晒的,去了皮,取了芯,收拾得很干净。 她连忙道谢。 程子坚连称不用,又叹一口气,把小鲁的事情说了,将众人凑的钱拿了出来,又说要给韩砺准备谢礼之事。 宋妙自然记得小鲁是谁,也甚觉可惜,问明了送行时间,一口应了,又道:“我那日也去送一送——当日多谢他帮忙报信。” 但提到韩砺的谢礼,她却道:“我前日才从京都府衙出来,正遇得韩公子,他眼下甚忙,你若想置一桌请他吃饭,未必得空,倒不如我做些耐嚼耐放的小食,叫他随手拿,随手吃,或许还实用些。” 又道:“真要请客,最好等人回了太学再做商量,不知如何?” 程子坚自无二话,忙道谢不提。 把人送走,宋妙便认真琢磨起来。 那小鲁乃是黔东人,一路西南而行,路途何止千里。 一旦过了江陵,山岭就开始变多,打尖的地方也不好找,跟那韩砺一样,最好手头有些耐吃耐放的。 正好这两天天气不错,还有太阳,可以做些肉干,一来轻便,好携好带,二来也不容易坏。 想得清楚,宋妙忙完了手头事,趁着时辰还早,背了竹篓直接去肉坊买了二十斤瘦猪肉。 因时间紧,她一回到家,立刻就把肉洗净,顺着纹路切成巴掌大小薄片,切好之后,分为三大盆,一盆放盐、、酒、酱油等一应调料,一盆则是多添了茱萸、芥末籽等物,再有一盆却是放的椒等等香料,等到腌制妥当,直接拿出去晾晒。 那肉切得甚薄,一夜半天已经被吹得八九分干。 宋妙收了回来,隔水蒸了小半个时辰,重新拿去晾晒。 这猪肉干的做法看着好似简单,但对肉片的厚薄、调料的比例,另还有晾晒的程度都有要求,要是做得好,吃起来滋味十足,越嚼越香。 最要紧这是实打实的肉,除了费牙、容易长腮帮子,没有什么毛病。 二十斤的猪肉,最后做出来不到七斤的肉干,大小均匀,全都只有半分厚度,举起来一看,片片都能透光。 因是顺纹路切的,那肉纹理分明,是很干净漂亮的稍重琥珀色,不用吃,一凑近脸,那肉香味就飘了过来。 除却猪肉干,当天一早,宋妙又挪出时间烙了些干饼,方才一起放在摊车上,推着去了食巷。 几日未见,这回宋妙一来,那摊子就被嗷嗷待哺的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 她匆匆卖完,也来不及跟众人寒暄,只请一旁卖馄饨的摊主帮着看着些摊车,便抱着装了干粮的包袱往太学正门走。 而另一头,那鲁钟取了行囊,给同舍、同斋,另有不少熟人留了书信,却不言不语,悄悄出了太学的大门。 苦读三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他有时候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有时候又觉得哪怕再努力些,也未必有用,还需要一点运气。 但无论如何,此时被发遣回乡,实在气馁。 一人背包、提箱独行,道路之上行人各自匆忙,自然无人来做理会。 那鲁钟叹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太学大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等什么,也不知自己是想等到,还是不想等到。 他发了一会呆,见得没有动静,总算收拾心情,颇有些黯然地往外走。 然而一出那正街,他就听得有人叫道:“鲁钟!说走就走,连话也没有一句的么?” 鲁钟抬头一看,却见不远处排排靠墙站着许多人,正是当日一起吃猪脚饭的。 他“啊”了一声,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道:“我要回乡了……” 口中说着,他的眼泪却是一下子流得满脸都是。 众人上前,同他拥抱的拥抱,搭肩的搭肩,或作鼓励,或作宽慰。 眼见时辰不早,程子坚打头,送了一杆笔,也不用什么盒子包裹,只拿布包了,道:“我旁的也买不起什么,只这一杆,是素日写惯的,十分好用,你拿回家去,看看喜不喜欢。” 鲁钟先要拒绝,被程子坚把那笔塞到手里,只好拿了。 又有王畅等人送书的送书,送墨的送墨,也有给攒了许久好纸的,更有送薄毯,给他在路上好垫躺的。 一时人人送完,鲁钟眼睛都红了,只拱手道谢,方才要走,却听程子坚道:“再等一等。” 鲁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边上小巷子里岔出来一个人。 原是宋妙提着包袱,快步赶了过来。 她到得面前,也不多说,只把那一包东西递了过来,道:“鲁公子要远行,我也没什么东西给,跟大家一起凑份子做了些猪肉干,又有些饼,那饼子烤得很干了,放个四五天不成问题,猪肉干也不怕放——路上若是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只拿这对付几顿,只是有些重,恐怕不好提。” 鲁钟又是脸红,又是眼睛红,忙退后让道:“我怎么好意思收!” 宋妙笑道:“怎么不好意思?旁人不理会,我却又一桩事情相求——听说黔地佐料甚多,草也甚多,明年公子再来,要是方便,见得哪些是京中少有的,不如帮我带些种子进京,如何?” 鲁钟怎么拒绝得了,却是低声道:“明年未必能进京哩。” 宋妙只笑笑,道:“三年前能考得进来,怎的明年就考不进来啦?” 又道:“若明年来不了,后年也行,三年五载,到时候我那食肆也肯定开起来了,总归后头许多空地等着鲁公子种子来种!” 鲁钟红着脸,支支吾吾,到底应了,把那包袱提到手上,又扭扭捏捏道谢。 王畅叫道:“你别说,还是鲁钟运气好,他明年来,我们说不得都进上舍了,到时候提前得了官,早早就晓得是哪些职事好,竟全成了给他探路的!” 于是个个应是,便是那鲁钟也又哭又笑,吹出了一个鼻涕泡,忙背过身去擦了。 一时后头人人笑了起来,候得宋妙一走,簇拥着那鲁钟往朱雀门方向去,只说要送。 然则送到半路时候,忽然有人好心问道:“小鲁,你那行李重不重的?这样多,只怕路上不好拿吧?” 多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我家猫咪叫蛋蛋、书友2021030176548967272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3= (本章完) 第86章 绣工 第86章 绣工 那小鲁未曾防备,听闻这话,心中一暖,道:“都是诸位心意,再重我也能背扛回去,要是以后再有机会回京,依旧还要原样背扛回来!” 那问话人还未来得及接,一旁另有一人已然抢道:“小鲁,这样重,后头路又远,我先给你提一会包袱吧——那肉干、饼子,压不压肩的?” 小鲁瞬间惊醒,忙把那宋妙给的包袱掖了掖,警惕道:“做什么?做什么?你要帮忙,不如给我提这竹箱笼!”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装了书册、衣物的竹箱递了过去。 本只是做个架势,谁知对方竟是一把接过。 小鲁吓了一跳,想要抢,已是抢不回来,忙道:“这个坠手,你真要提啊?” 话音刚落,早另又有其余人上得前来,帮着给他卸背后行囊,纷纷道:“等出了城,你再自己背!” 一时之间,叫小鲁只觉得自己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然则那感动之心尚在涌动,却见有人忽的一指前头一家卖卤肉的,叫道:“好香的肉!” 此人又问道:“咱们给小鲁买些卤肉,路上吃怎样?” 众人纷纷点头。 小鲁推脱不得,只道:“拿不下了!拿不下了!这肉也放不久!” “你一会就吃了它,放什么放!” 众人说着,已是有人去那卤肉铺子里买了回来,把那一荷叶包卤肉硬往小鲁手里塞。 塞完,那人却又盯着他肩上包袱,道:“确实好像有些拿不下了。” 早有人不怀好意,提议道:“不如挪换挪换?” “挪换好!挪换好!把这卤肉换了方才那肉干,也能换着口味吃,又不添增重量!” 众人俱都附和,跟着盯住那包袱。 绕了一个大弯,仍旧回得原地,小鲁哪里还有不知,口中嘟嘟哝哝骂了几句,恨恨道:“我就晓得你们就这点出息!” 他说着说着,却也笑了起来,把那包袱卸下,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许多个油纸小包。 小包上又贴了纸条,上写“五香”、“椒”、“茱萸芥末籽”“本味”等等,只有一包格外大,上头纸条写着“诸味都有可供分享”。 他忍不住骂道:“看罢,看罢!宋小娘子也知道你们面皮厚!” 说着,又单把那包抽了出来。 早有人伸手来接,急急将那油纸包打开。 此时太阳早出,干猪肉片甚薄,阳光下显得格外透亮,纹理尤其漂亮,一看就知货真肉纯。 小鲁也跟着拈了一片。 这一片是没有放其他香料,只用盐、酱油、少少绵白等等调味的。 肉很干,肌理紧实,刚入口是淡淡的咸,因是顺着肉纹切成的大片,拿牙齿一扯,那肉就也跟着纹理被扯咬下来。 那猪肉片晾晒再蒸,干而不硬,很有嚼劲,却又不会刺得扎破牙膛。 几经晾晒、风干,肉的滋味自然被最大限度地压实了。 肉一开始吃就是香的,但只是寻常的香,等嚼巴嚼巴,味道就出来了,肉味、香味越来越足,又干又香,靠着腮帮子努力发力而分泌出来的口水,使得那肉的纹理在嘴巴里渐渐模糊,肉香则是愈发浓郁、 咸香,带一点后返上来的甜,两者把肉味吊得更醇厚。 真是越吃越好吃! 一片猪肉干嚼了好一会,嚼完咽下之后,小鲁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六根清净了。 不独他一个,一群人各分了一两片,边走边跟猪肉干片较劲,连话都没工夫说了。 眼见无人顾得上自己,鲁钟感受了一下牙齿。 往前走这一阵,他那牙齿到底年轻,已经休息好了,又可以重入红尘再战! 他忍不住偷偷把手探了过去,想要从拿着猪肉干油纸包那人手里再捏一片,谁知对方早已察觉,忽的一声叫:“鲁钟,你做什么!” 此人一面叫着,一面拿手把那肉遮住。 于是边上人人看来,个个谴责。 这个道:“鲁钟,你那还有一大包袱的猪肉片干,怎好意思跟我们抢这样一小包!” 那个道:“小鲁,你吃这许多肉干,一会哪里还有肚子吃我们买的卤肉!” 又纷纷过来,拉袖子的拉袖子,扯手的扯手,不叫他挨近。 “你们离宋小娘子那样近,想吃就能吃,我隔着千八百里的!!”鲁钟怒道,“既是送了我,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带往回搂的??” 一群人吵吵嚷嚷,抢来抢去,虽也有那猪肉干好吃缘故,但就如同鲁钟所说,众人就在京中,即便馋嘴,不过跟宋妙多说一句话、多走几步路的事情而已。 然则众人如今你争我抢,你呼我骂,一路都是笑声、闹声,再无人有心伤别离,终于出了朱雀门。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那鲁钟把一应行李重新背上,辞别众人,走了三四十步,却是忽的回头,叫问道:“我若明年真能回来,你们先前说的——叫宋小娘子置下那一桌送行酒席,还请不请的?” 众人纷纷笑骂。 *** 再说宋妙送了猪肉干、干饼,返身去往食巷,把摊车推回了家。 但她才走到酸枣尾,就见得一人站在自家门外,百无聊赖模样,相貌甚是眼熟——原是那秦纵。 秦纵正踢脚下石子,见得宋妙,连忙把脚收了,上得前来,叫道:“宋摊主!你可算回来了!” 宋妙道:“稀奇,今日竟是秦公子上门,却不知有何贵干?” 秦纵笑道:“多的是人要上门找小娘子,我只打头的罢了!” 他道:“我来给辛巡检传信的,也有自己事情——前次你做那甜胚子,加茶的,现在还有没有啊?” 一边说,他一边咽了口口水。 宋妙道:“甜胚子还有,若说茶,现煮就是,秦官爷是想喝么?” “不止我一个!”秦纵忙道,“前次院里得了你那甜胚茶,都说又好喝,又提神,这两晚上没得喝,个个都在惦记,我叫人出去买了饮子,都缺点意思。” 又问道:“还有多少?你报个价,我都要了,这叫喊人一道搬走!” 一副十足豪爽模样。 上门买卖,还自提自搬,上哪去找这样好做的生意。 宋妙一口就应了,赞道:“左右军巡院得了秦官爷,样样体恤,事事打点,连吃喝都管得这么仔细,上下巡检、差官不知多高兴,旁的衙门看了,当真羡慕也羡慕不来。” 得这一句捧,秦纵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谁人了心思、费了银钱,都想得一句夸的。 他跟着宋妙进屋,帮着把那一桶已经发酵得七七八八的甜胚子抬了出来,就自怀里掏出一块银子。 宋妙却是道:“秦官爷忘了?你在我这可还有存银!” 她说着,自去后院里头翻出那账本来,果然里头把秦纵某某日存了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一一记录在案。 秦纵便道:“我都忘了,你倒是傻,只装没这事不就得了?” 宋妙正色道:“遇得秦官爷这样大户,我是要做长久买卖的,这玩笑可开不得。” 说着把这一笔登上,把余钱指给他看。 秦纵却将手头那块银子放在了桌上,道:“以后说不得这甜胚子,或是旁的吃食,我也常常要使人来买,你先再存着就是。” 宋妙也不推脱,道了谢,拿了秆称来称重,成色好得也不用多辨,只按重记在本子上就是。 一时记好,那秦纵却不着急走,而是道:“另还有一桩事——辛巡检叫我来问,说是前日你去帮忙做那一顿饭,衙门里头上下都惦记,那郑官人就上门去问你住处、姓名,想要再请你回去衙门做公厨。” “前头没有问你,大家都不曾透露,怕那郑官人上门来找,打搅得很——你怎么想的?肯不肯来?” 宋妙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大锅菜不好做,衙门离家也远,我人生地不熟的,未必施展得开。” 她这几句都是推脱,但秦纵听了,也不去刨根问底,只道:“也好,那郑官人烦得很,一惯拿鼻孔看人的,你别理他,叫他自己干着急去!只是可惜了,大家都盼着你来能有个好饭好菜吃!” 两人说了几句,见得对面那半贴了封条的宅子里走出来两个随从,秦纵忙招呼人过来,让把那一桶甜胚子搬走,自己也顺便告辞。 宋妙将人送到门口,正要作别,余光却是瞥到角落那桌上放的一幅布料,猛地醒起一事,便把那秦纵叫住,也不问案情,只问当晚这门口究竟发生什么。 “我那推车停在门口,不知怎的,第二天上头忽然多出一片布。” 她一面说,一面把自己收起来那被灼烧了许多黑色孔洞的布料拿出来给秦纵看。 秦纵拿着那布料看了好一会,想了又想,恍然大悟,指着那木窗道:“那日有几个倾脚头想要翻窗进去,想必是踩在你这推车上,被什么地方挂烂了衣服,才落在这里。” 又道:“没事,人都抓着了,什么破烂布料,你扔了就是。” 听到秦纵这么随口一答,宋妙本想把广济寺中有人也有同样灼烫孔洞衣服的事情说出来,但又觉得过分牵强,以对方行事、性格,未必放在心上,便也算了。 但人走之后,她把事情翻来覆去想,总觉得不当如此。 趁着天色尚早,宋妙本就要做采买,出门之后,索性不先去往,菜肉二坊,而是先绕去一旁铺子里买了些果子,径直去了那广济寺。 先前那妇人自报过家门,说自己唤作二娘子,同女儿住在后门外院某舍,宋妙依言往后门走了进去。 这寺庙香火并不盛,借住的人却并不少。 大早上的,宋妙一路进来,一路问人,不过短短一二里的路,沿途少说听到了三四场骂仗。 有骂某某人背地里勾搭自己媳妇的,有骂某某家偷了自己家菜油、柴禾的。 有说谁谁谁偷衣服鞋袜的。 另还有人说某某人明明一家只买了两个位置,却要三个人住,占了旁人铺位,行李又多占地方,叫别人没处放,一早又爱去茅房占着坑不出来,叫旁人都只好憋着。 其中最后那两家,骂着骂着,已经互相撩起袖子,就要打架。 周围人见了,没有一个去拉,只远远散开,一副唯恐牵扯到自己模样。 宋妙早晓得许多小寺庙无人挂单,香火也寡,喜欢把僧舍、客舍租出去给人住,算是得点香油钱,往往龙蛇混杂,但见得这样说打就打,还是有些吃惊。 因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不敢多留,把那骂仗完整听完,等打起来了,连忙就走。 好容易七拐八弯,她终于到了那二娘住的客舍。 那门大敞着,里头空无一人,里头布局、摆设俱是十分简单,墙边是个六人大通铺,中间摆了张桌子。 此时那桌子上正摊开了一件衣裳,衣裳下摆许多灼烧出来的黑色孔洞,已经补了一半。 角落里放着些桶盆,其中一个盆子里头还装了两根捣衣棍,眼熟得很。 宋妙自觉没有来错地方,但屋中无人,却也不敢进去,只好退出来几步,转身本要往外走,却见那客舍斜对面有个小小的院子,里头晾晒着许多衣服,隐隐有人在里头说话。 她走过去一看,果然只见重重衣服之中,一个小小背影蹲在地上,正努力一件一件抖开刚刚洗过的衣服,又高举起来,递得出去。 只是这身影个子过分矮小,哪怕垫脚高举,也依旧矮矮一只——正是那小莲。 而那小莲听得动静,已是转过身来,见得宋妙,瘦巴巴脸上的两只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连忙又回过头,叫道:“娘!娘!” 她声音不高,但是很急促。 程二娘问道:“怎么了?” 宋妙笑着走近了,叫道:“二娘子。” 程二娘听得声音,连忙出来,见得宋妙,急急把手里衣服放回地上大盆里,道:“小娘子怎的来了?这里乱糟糟的!可是有什么事?出去说!出去说!” 宋妙便道:“不忙,你先晾完衣服再说。” 她顺着过去,想要搭把手,但才一走近,见得其中已经晾起来的一件衣裳,忍不住就“咦”了一声。 那衣裳乃是粗布所制,下摆处却绣了一道十分漂亮的竹枝,连叶子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绣工精致,可见一斑。 (本章完) 第87章 弯腰 第87章 弯腰 宋妙想了想,并不直接问,而是夸道:“二娘子这一手绣工实在精巧!” 那程二娘忙道:“我不过囫囵补几下,从前想去铺子里接些活计来做,那店主看了我试的活,都不肯收,哪里能称得上好。” 宋妙便指那一枝竹,道:“绣得这样漂亮,还不够吗?” 程二娘过来一看,直作摇头,道:“这不是我绣的,衣服洗的时候就这样了,原是上头自己带的。” 她说着,把边上晾的另一件衣服翻了起来,给宋妙看上头补的地方,道:“这才是我做的补绣,实在上不得台面。” 宋妙凑近一看,果然只能称得上针脚细密,有些地方的针甚至都走得不够整齐,做些缝缝补补活计没问题,但想要绣那竹枝,是断然不能的。 她便又指回原本那竹枝,夸道:“着实漂亮,我想找人做些绣活,看这手艺出挑得很,不知叫价多少,能不能问到衣服主人的?” “怕是南边厢房许大的吧。” 程二娘说着就往那衣服袖口地方看了一眼,笑道:“一猜就中,我给他洗了两回衣服,袖口都纹了字。” 宋妙应声去看袖口,果然彼处绣了个小小的“许”字。 虽只简单一个字,看着却是新绣,并非简单横平竖直,而是飞针走线,已然成体,衬得这已经被烂穿了不知多久的衣服越发可怜。 “不知道这许大眼下在不在的?” “我也只来时见过他两回,这几天都不见人了。”程二娘主动道,“等下回碰到,我给小娘子问一句。” 宋妙笑着道了谢,才把背后竹篓卸下来,道:“过来也不是有什么事,只我路上见得有时鲜果子,价钱合适,一不小心多买了。” “我吃不了这许多,想着你们住得近,便拿过来一道分两个。” 她自那竹篓里把一小绳兜梨子提了出来,也不给程二娘,而是递给那小莲。 孩子见了果子,哪有不嘴馋的? 尤其小莲路上连旁人喂马掉的雀麦都要捡起来吃,不知多久没尝到果子滋味,又想收,又不敢收,只怯生生去看她娘。 程二娘急急伸手来拦,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也没什么礼能回的,怎么能收小娘子果子!” 宋妙道:“我才是来回礼的,不过几个梨,肉粗带酸,不值钱——值钱的我也买不起,这是答谢小莲前次送我那石头的。” 说着,她半蹲在地,把那一绳兜梨子放在地上,又把绳头往那小莲手里送,笑道:“多谢你,那石头比旁的都圆,还好看,我已经养着了,过几天得了了鱼就放在一起。” 小莲摇头不停,捏着绳子,却是先咽了口口水,才转头去看程二娘。 程二娘见得女儿这样,又看一眼宋妙,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便道:“我那有些家里带来的莲子……” 宋妙笑道:“真不用回礼——我昨儿才得了一包干莲子,一个人吃不完那许多。” 又道:“不打扰二娘子了,若有事,我再来找你帮忙。” 她也不多说,背那篓子出了广济寺,先把该买的食材买好,回家收拾一番,算了算时间,带上剩的三两斤猪肉干同那半幅布料,径直出门,往那京都府衙而去。 *** 京都府衙,军巡院中,气氛却是有些低沉。 秦解召集了一同跟进今次妇孺走失案的巡检并几个骨干差官,本只是要他们例行汇报。 等众人轮番介绍过自己手头讯问情况,秦解便发出话来,夸下海口,要诸人遇到麻烦,尽皆提出,自己会帮着解决。 旁人不过说着几句场面话,但那辛奉却是一二三四,噼里啪啦,说了半日不带停的。 他提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棘手,大部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有几件稍微简单些,却又要各个部司通力而为,少不得还得去找郑知府。 秦解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等听到最后一桩,那辛奉竟是指责几个提刑司过来帮忙的检法官审讯不够细致,得的供状感觉都不甚妥当,提出要做重审,他更是烦躁异常。 碍于这辛巡检资历老,又有些能耐,秦解不得不安抚道:“此事后续再说,咱们且将嫌犯审完,要是到时候有什么不妥当的,再回头来看。” 但这话在秦解自己看来是做安抚,可听到辛奉耳中,就是不了了的意思了。 辛奉白天黑夜,无休无止地熬,本就暴躁不已,此时得了这个答复,只觉自己被下了脸面,如何肯依,瞪着眼睛,当着一众巡检的面叫道:“是判官自家要我们说,怎的我说了,你又不要听?” 秦解皱眉道:“你要说得有道理才能叫人肯听——这几个嫌犯都已经画了押、认了罪,如今单凭你一句话,只说感觉不对,就要重审,章法何在?” “我哪里是一句话了?” 辛奉怒道:“下官在外头跑了几十年案子,说句难听的,我抓犯人的时候,那几个提刑司的官人不知道在哪里吃奶!要什么道理?我这样一个老道巡检觉得不对,难道不是道理?!” 又道:“他们前后口供都有好几处对不上的,这还不算道理?” 被手下这样顶撞,秦解也有些下不来台,不悦地道:“不过几处小节,你若这么说,你审的那口供里头,一样会有前言不搭后语的……” “那能一样吗?哪些口供要紧,哪些口供不要紧,官人难道不知,难道还要下官来教?!” 这话简直是照着秦解脸上拍巴掌。 要是放在从前,他或许还安抚几句,但同样是连轴转了多日,秦解也是心浮气躁,感觉从头到脚都在冒火,脾气也起来了。 “你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跟着左右军巡院一干巡检、差官混久了,秦解也不复从前,忍不住骂将起来,“你的犯人都审完了吗?!都审好了吗?自己事情没做完,管别人做什么?都散了,该干什么什么去!” 辛奉闻言,沉着脸,猛地站起身来,把身后椅子一踢,摔门而去。 一时之间,满屋子人都不敢说话。 秦解见辛奉如此行径,又听那摔门声,手上青筋都迸了起来,到底做了几任官,练出了几分城府,只做无事发生,问了在场众人几句话,方才让人各自离开。 再说那辛奉出了门,却无心再去审讯室,只窝着满肚子火,回了自己屋子。 等再过片刻,同屋人陆续回来,少不得纷纷来劝。 辛奉越被劝说,越是来劲,只嚷道:“你们自去审嫌犯,我左右是个刺头惯了,不怕上头给穿小鞋!” 众人无法,只得走了。 诸人走了片刻,那辛奉自己坐着,忽听得推门声,抬头一看,只见韩砺、孔复扬一道而来。 他便冷笑道:“怎的,你们也要来劝我?” 孔复扬道:“巡检何必生这么大气,我也是个直脾气,打心底里觉得你提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全是一心为公,想要做事,只那秦判官到底是上官,实在不好当那许多人的面……” 这话一出,犹如捅了蚂蜂窝。 辛奉冷哼道:“你是跟我学审案,还是跟他秦解学审案?你向着哪边说话?合着这两日,我算是白教你了?!” 孔复扬目瞪口呆,欲要自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那辛奉冷声又道:“我晓得,你这种大才子将来是要打清凉伞的,想必觉得我只是个莽夫,一点道理都不懂吧?” “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要教我怎么为人处世吧?你打量你辛爷爷这些年吃干饭的?!要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教?!” 眼见辛奉正在气头上,一句又一句,简直跟吃了炮仗一样,孔复扬满肚子的稿子,只要给个机会说出来,自认不会输给张仪半分,谁晓得竟是能硬生生给堵得开口不能。 那韩砺见状,便对那孔复扬使了个眼色。 后者犹豫片刻,还是退了出去。 等那孔复扬走了,韩砺并不说话,也不劝说,而是径直走到辛奉对面座位上,取了纸笔,蘸那现成墨水开始行文写字。 他不说话,辛奉自己一个人嘴里骂骂咧咧几句,见无人理会,老没意思,只好闭了嘴。 辛奉本憋着一股气,正等着对面人来劝,好立时就撅回去,偏偏对方这般做法,骂也不好骂,顶也不好顶。 干坐半晌,辛奉憋闷得很,见韩砺仍不说话,自己屁股简直越坐越尖,再安放不住在椅子上,只好半站起身,凑头去看,问道:“正言,你不回去做你的事,在这里写些什么?” 此时韩砺正把最后一句写完,先落了款,才又吹了吹几张纸上墨印,站起身来,走到辛奉身旁,将那纸放在对方面前案上,指一指左下角位置,道:“这里——巡检按个押。” “这是什么?” 辛奉一面先去寻了印泥,老老实实在韩砺名字边上一张张按了指印,等按完,才觉出什么不对似的发问道。 韩砺把那几张纸翻过面来,指着标题道:“你不是要重审那几个自宋家食肆外头捉拿的嫌犯?张、许、邓、曾,你看是不是这四个?我跟你一道打个签批,先把他们先前审问的宗卷调出来,一会得空了,我也看一看。” 辛奉一愣,道:“你恁多事情压着要做,哪里来得及管这个!” “旁人不过当做办个差,未必十分上心,只是按着流程办事,但巡检却不然——这是你亲自挖出来的案子,必定熟悉,我虽只跟着行事,也多有了解,早间看了供状,确实有些不对劲。” 韩砺道:“秦官人看事情只看大局,不重小节,职事不同,我们不好说他对错,却也不跟他废话,你既是说这里头有问题,那必定有问题。” “我已是挪了时间出来,晌午就跟巡检一道琢磨琢磨,下午行文上去,按着流程来申请重审。” 几句话功夫,快刀斩乱麻,已是把下午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这一回轮到辛奉目瞪口呆了。 他道:“按着流程来,这怎么按啊?供状都画押了,想要重审实在麻烦!后头不晓得要写多少回文书,又要找多少官人去批……” “又不要你写。”韩砺一句话就把人给堵了回去。 辛奉本有十分怒气,眼下那怒气也化作了无措。 “当真要重审啊?” 他忍不住道:“那几个检法官都是郑知府特地找提刑司借来的,要是转头把他们审好的人全部翻案重审,提刑司怎么想?将来还怎么让人帮忙?” ——果然这辛奉方才不是说笑,个中道理,他比谁都要懂。 “那是秦官人、郑官人该去操心的事情。”韩砺浑不在意,只做冷笑,“他们多少俸禄,我们多少俸禄?若是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要他们来做什么?还当什么官?” 辛奉一时发愣。 这话他听得十分耳熟。 ——“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还要你们来做什么?”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当的什么差??” 从前被上官这般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他心中只觉憋闷,眼下听得韩砺拿来甩给上头,他却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毛孔不服帖。 怨不得上官们都喜欢拿这话骂人呢! 确实爽啊! 辛奉忍不住摩拳擦掌,但才爽了没一会,复又担忧问道:“要是秦官人压着不肯批怎么办?” “真找出问题出来,咱们是按着章程上的签批,谁人敢不签?这样大案,出了事,他要自己担吗?” 说完这一句,韩砺语气却是放缓了些,笑道:“巡检是做事的性子,懒得理会这些弯弯绕绕,这本是上官应当帮着解决的——但凡是个长眼睛的在这里,都该把这样会做事的人供起来,怎的这一个两个,都跟傻子似的,到底会不会做官的?!” 这几句话,又骂秦解,又骂从前不识货官人,反复还捧辛奉,把辛奉捧得恨不得长出尾巴来甩给面前韩砺看,当真眼睛里头热烘烘的,简直要忍不住掉下泪来。 京都府衙干了这许多年,不知办了多少案子,但除却熬资历,往上升的时候从来没有自己名字,一旦挨骂,一旦遇到脏活苦活,又都有自己名字。 辛奉何尝不知道是自己的性格、嘴巴坏了事。 可他当真弯不下这个腰。 转头狠命眨了几下眼睛,辛奉方才回身过来,道:“你且忙自己的去,别在这里耽搁,我去递这个签批,一会找出里头问题,再来喊你!” 韩砺却是暗暗叹了口气。 人的精力是有穷的。 钻营的时候多了,干活的时候自然就会少。 什么人该干什么事,本就是做官的应该分辨的。 若是换个会用人的在这里,哪里至于把人逼到如此份上? 这般想着,他取了那几页文书,道:“你等着就是,我去去就回。” 正说着,外头却是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隔门小声问道:“韩公子可在里头?我是后衙今日轮值的卫兵,宋小娘子正在门口,我进来帮着通传一声。” (本章完) 第88章 奇怪 第88章 奇怪 听得“宋小娘子”四个字,当先做出反应的,居然是辛奉。 他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忙道:“我去签批,你且去接宋小娘子——是不是咱们那甜胚饮子回来了?” 说着就要上前去取那文书。 韩砺却把手一错,道:“我回来就顺路签完了,你且歇一歇,喝口水,一会有得忙的时候。” 说着果然出门而去。 后衙门房处,宋妙一到,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站着的两个卫兵就笑呵呵跟她打起了招呼。 等她把来意说了,其中一个立时就进去通传,另一个则搬了张小几子出来。 这卫兵请她坐了,谢过她前次送的饮子,又道:“往日我们夜值,回回都怕打瞌睡,偏偏浓茶又要放姜蒜盐来煮,大半夜的,哪里好弄那个。” “独那日得了小娘子甜胚子,又好喝,又方便,拿水一冲,还能喝二道,竟是一晚上不困——里头半夜出来叫人,我们两个当时就应了,差事也办得爽利,隔天还得了上头夸赞!” 见此人绘声绘色,宋妙不免一笑,又把早备好的一小包猪肉干往一旁桌上放,道:“昨日得了人交代要给韩公子晒肉干,我自己添买了肉,多得了一些,正好也请官爷尝个味道——这肉有些硬,晚上困的时候,嚼一嚼,只怕人就清醒了。” 又小声道:“官爷只同前次那位小哥一道分就是,没几片,吃着玩的。” 那卫兵见果然只有一小包,跟宋妙又熟了,便也不拒绝,而是悄悄道:“那我收了!” 他说着,那手已经飞快地把肉干塞到一旁柜子里,又问道:“小娘子甚时还回来公厨做饭?这几日换了两轮厨子了,总不如前次你的手艺。” “到底太远,我也只会那两板斧,就不来献丑啦!” 正说话间,就见韩砺和那传信人从里头出来。 宋妙冲那卫兵告了辞,迎了几步,先跟韩砺行了个礼,复才笑道:“我晓得韩公子忙,但昨日得了个好消息,又受人之托,只好又来打扰啦!” 她行动间脚步轻盈,说话间语气又轻快,既非活泼,也不是俏皮,而是与两者相似,又全然不同的一种轻松,落落大方的,非常有感染力。 韩砺看着她走过来,又听得她说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道:“辛苦宋摊主跑这一趟,不知什么好消息?” “是程子坚程公子——昨日太学公布晋舍名单,他第一张榜第七名,已经升入内舍,因不知怎么来府衙道谢,特地叫我来帮着通一声信。” 听得是第一张榜第七名,韩砺下意识皱了皱眉。 要是来报这个消息的是程子坚自己,他少不得先要连敲带打,好好教训几句,再布置一番功课下去,让对方找了先生好生打听错在哪里,再把文章誊抄出来,仔细改一改。 程子坚此人性格怯弱优柔,一味鼓励,有害无益,哄着倒退,只打着才会走。 打也不能重打,打完还要适度肯定一番。 但眼下面前站着的人不同,韩砺的脸就板不起来了。 当着宋妙的面,他并不想显得过于咄咄逼人,便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道:“我知道了,多谢宋摊主带话,替我恭贺他一句,请他再接再励,来年再入上舍。” 宋妙应了,只将那背后篓子卸下来,把里头一个包袱送了过去,道:“我应程公子所托,替他做了些猪肉干送来——他惦记韩公子从前多番提点教授,感激得很,只说等哪天府衙里头忙完了,公子得了空,还要当面答谢,又要托我置个席来请……” 她说着又指那包袱道:“做了不少,都已经分开装好,要是等不到饭点,先拿来嚼两片,虽有些费牙,也能抵上个把时辰饿。” 韩砺笑意更甚,接了包袱,直拱手道谢,又道:“昨晚确实饿得四处找吃食——有劳宋摊主了!” 宋妙便问他爱吃什么菜,到时候方便提前预备。 韩砺想也不想,当即就道:“宋摊主只随性做就是,韩某不挑饮食,样样都好。” 宋妙笑应了。 几次来往,这一位韩公子都很好说话,相处起来非常舒服。 已然算得上是熟人,宋妙言行就不似初识那么拘谨。 她先提了一嘴自己在摊车上找到半幅衣料的事,并不说先前秦纵已经叫直接扔掉,只道:“我见上头许多灼烧小洞,又有香火味道,觉得甚是奇怪,因不知道什么情况,便先收了起来。” 语毕,她就把半幅包好的布料从袖子里取了出来。 韩砺认真听完,接了那布料看了看上头烧出来的洞,也跟着闻了闻,道:“应当是香烛烫出来的。” 他比了两下,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道:“应当是一件衣袍的后摆,但是这烫的位置委实奇怪。” 宋妙便道:“像是哪个倾脚头穿了一天的衣服,没有洗换过,只不知道在哪里烧成这样。” “只在家里点香,正经不应当烧出这许多洞。”韩砺道,“看这样子,像是被哪个寺庙里头烧大香大烛的烫出来的。” 寻常人家一人上香不过三柱,一个香炉才多大? 眼下不年不节的,谁人一窝蜂去点香烛,便是点了,哪里能烧成这千疮百孔模样。 审出来的供状他都看过,个个嫌犯当先就要交代自己三日内行踪,可并没有谁供述出来自己曾经去过寺庙。 烧香拜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并不需要隐瞒——那又为什么要隐瞒呢? 想到此处,韩砺越发觉得其中必有不妥。 他并不耽搁,立马转身去了门房处,请了个卫兵进去喊辛奉带一个巡检,两个差官出来,再让交代孔复扬提前准备十份重审的签批文书,名字空着,等自己回去再做填写。 宋妙见他如此郑重,忙把见得程二娘母女,二人代人浆洗衣服,其中衣服上也有这样被灼烧孔洞的事情说了,又说自己方才去找,见得衣服下摆绣了极精致竹枝。 “我虽不擅女红,一点见识却是有的——那走针极精巧细密,竹叶、竹枝绣得跟真的似的,哪怕坊间上等绣娘,轻易也未必能有这样好的绣工。” “是在哪一间寺庙?那母女姓甚名谁?” “朱雀门同御街当中的广济寺。”宋妙犹豫了一下,“二娘子是打南边来的,只她一人带着个女儿,日子艰难得很,又是初至,到那寺中借宿都没两天,想来不知道这事情来龙去脉,只是帮着浆洗衣服,要是衙门问话……” 韩砺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惊扰旁人。” 因知此人一向极靠得住,他叫放心,宋妙也就真放了心。 正说着话,就见辛奉带着好几个人一道出来了。 他见得宋妙,先还笑着打招呼,等先后得知那烧孔衣服、广济寺的事,脸上笑容马上就收了起来,说着点了个官差,道:“那衣服物主肯定有问题,先把人找出来,马上重审!” 那官差领了命,却是站在原地,犹犹豫豫的,好一会没走。 韩砺见状,道:“也不用太麻烦,去查一下哪个嫌犯衣服下摆缺了一片,把人提出来就是——后头流程,叫孔复扬帮着走一下。” 那差官一副松了口气模样,立刻去了。 辛奉却没有留意这些,只又同另一名巡检道:“我不想去找秦解,你跟他说清楚这里情况,问他要两队巡兵,看他肯不肯答应——要是这都不肯,我这身皮也不想再穿了!” 这话听着跟赌气没甚区别,那巡检却不敢怠慢,立时就去了。 宋妙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道:“要是衙门打算上门搜检那广济寺,不如我同去一趟?一来带路,二则我与那母女两个相熟,问话也好问,她们见了熟人,想必没那么惊慌。” 辛奉还没有开口,韩砺已经当先摇了摇头,道:“不必,此案毕竟没有告破,还不知道外头还有没有贼人同伙尚未落网,寺庙里人多口杂的,你还是不要出面的好。” 又道:“趁着时辰还早,你先回去吧,免得在这里久了,家里事情忙不完。” 宋妙闻言,便也不再坚持,同二人告了辞,匆匆走了。 她才走出一条街,迎面快马来了两人,当头一身锦袍,下头官靴——原是那秦纵。 见他跑得急,也不知什么要紧事,宋妙就没有打招呼。 她这里走得干脆,自然不知道那秦纵带着同伴进得后衙,正喜滋滋要去找辛奉邀功,预备汇报自己如何不辱使命,已是带了那甜胚子回来。 然而秦纵一进院子,就见得辛奉同两名巡检并那韩砺一道出来。 他忙道:“几位哪里去?我带了那甜……” 早上才跟秦解吵了一架,此时辛奉再看那秦纵,自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只硬邦邦道:“办差!” 一边说,一边转头道:“正言,快些!不要耽搁了你下午事情。” 韩砺一点头,把手中那半片衣服料子用布重新包好,复才递给秦纵,交代道:“拿去交给审讯室,就说这是王巡检催的物证,要紧得很,让快些送进去——里头正等着这个审嫌犯。” 秦纵听得“要紧”二字,忙不迭应了,抓着那布包就往里头跑,果然到了那审讯室外,都还没来得及把那韩砺的话学一遍,里头就急急出来一个人——竟是那王巡检亲至。 王巡检见得秦纵手上拿的布包,大喜过望,道:“小秦,你是来送物证的吧!” 秦纵忙把东西送了过去。 那王巡检接了打开,小心翼翼翻看了一下,复才松了口气的模样,冷笑道:“妥了!贼人竟还敢瞒骗,有这好东西,我就是不吓死他,也要诈死他!” 一边说,他一边急忙又回了审讯室。 剩得秦纵站在外头,竟有些发愣。 ——怎的那块破布,看着好似有些眼熟? 他挠了挠头,又往外走了几步,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瞧上头许多个窟窿,不就是今天早上宋小娘子拿来给自己的那块吗? 他当时还说,想是哪个贼人不小心钩挂到了,一块破布,扔了就是。 怎么才过了半天不到,这破布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什么“要紧物证”了,甚至还要自己来小心护送了? 也忒奇怪了吧! *** 秦纵在这里奇怪,刚回到酸枣巷的宋妙也觉得有些奇怪。 宋家食肆门外正停着一辆马车,前头坐着个车夫,另有一人却是站在一旁,盯着大门,一副焦急模样。 马车前头吊了个“邓”字木牌子,车夫和着急脸的人都面生得很。 宋妙上得前去,忍不住又左右打量了一眼,复才问道:“敢问二位有何贵干?” 那等在门外的人便问道:“小娘子是?” “我姓宋,是这屋主。”宋妙应道。 那人立时大喜,道:“在下姓尤,原是太学学录。”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份名帖给宋妙。 宋妙怔了怔,伸手接了,低头去看,果然上头详细写了此人来历身份。 那姓尤的道:“家师姓陈,也在太学任职,他前日来了这食肆,小娘子请他吃了一顿早饭,里头有一样是叫雪蒸糕——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听得对方形容,宋妙哪里还不晓得这说的是太学的那一位陈夫子,便应道:“是有此事。” 此人松了口气,道:“原是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小娘子下午可有安排?能不能去一趟金明池,帮着做一桌饭菜?价钱好商量。” 这邀约来得突然,宋妙也不好立时做决定,便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又要做几人饭菜,可有什么要求?” 那姓尤的道:“一共只四个客人,最好能给我也多预备一份饭菜,那就有五个。” “客人里头年轻的五十余岁,年长的七十余岁,最好做些软烂好嚼的——这几位昨天吃了席,都没吃饱,今日一道观园赏,吟诗作画,中午叫的外头席面,也没吃好。” “我家先生说宋小娘子做的芋头扣肉、猪脚饭滋味都极好,手艺绝妙,其余几位生了好奇,也想要尝一尝……” 宋妙闻言,却是摇头道:“芋头扣肉、猪脚饭都是功夫菜,这会已经晌午,食材都来不及采买,晚上要吃,多半是赶不及了。” (本章完) 第89章 银丝 第89章 银丝 那尤学录一脸失望,问道:“那要是我们晚点吃,来不来得及做的?” 宋妙摇了摇头,跟他说了两样吃食做法,炸芋头片要多久,炸五肉要多久,熬卤汤要多久,等等等等。 尤学录光听着就头大,自己粗粗一算,也知道行不通了,便道:“那做旁的行不行?小娘子还有没有什么拿手好菜,又容易嚼咬的——有那么一两个硬些的也不打紧,先生们吃不了,我也可以帮着吃。” 宋妙想了想,问了几人口味,便道:“吃鱼行不行?再寻只嫩鸡来做,其余菜色,且看坊子里有什么好的再定。” 尤学录立刻来了精神,道:“吃鸡好!鱼也好!不过鱼就不用买了,他们正在金明池中钓鱼,想来已经得了不少!” 宋妙迟疑几息,却是问道:“不知几位先生从前可曾钓到过鱼?” 尤学录愣了愣,道:“这倒是不清楚,不过金明池常年有人打理的,那水又清,哪怕钓不到,只怕随便拿张网都能捞得到。” 虽不知那几位先生能耐,但宋妙自己是钓过鱼的,知道水越清,鱼越难上钩。 她想了想,也不去质疑众先生钓技,只道:“池中那鱼未必中吃,或许只中看?不如还是买些回去,若是钓着了当然好,要是……多少有个预备?” 尤学录听得这话,也跟着有些忐忑起来,道:“那就依宋小娘子说的,样样都买些。” 宋妙又问炊具、厨具等物。 那尤学录却是一幅不曾准备的样子,问道:“我们早间跟那园子里借了两个炉子来煮水煮茶——恐怕不够吧?” 见对方这样想当然,宋妙顿觉不靠谱起来。 她委婉拒绝道:“金明池远得很,往返都不方便,露天野炊,灶台也无,能做的东西有限得很,不如还是买了现成吃食进去,想必更为方便?” 尤学录顿时一惊,忙问道:“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改了口?要是担心银钱,小娘子不如开个价……” 宋妙摇头道:“不是银钱的事,实在难为无米之炊,器具、灶台一样也无,做不出好饭菜,只怕要辜负老爷子的期待。” 那陈夫子为人亲和,还好心答允了帮忙找人去查那倾脚行公示宗卷。 不过去做一顿饭菜,便是少给些钱,或是不给钱,宋妙也是肯的。 但这样条件,她自觉做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就不愿去赚这个烫手钱。 尤学录想了想,便道:“小娘子不如自携了炊具、厨具过去,我这里正好又有马车,等事情办完,用车马给你连人带东西一起送回来,行不行的?” 他如此执着,其中自有缘故。 原来午间吃饭时候,因那陈夫子年纪虽不是最高,牙齿却是最差,偏又不肯在老友们面前承认,只好把宋妙手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盼着能得几口软和东西吃。 尤学录领了差事出来,本以为小事一桩,谁知眼见就要办砸了,忙在此处拼命游说。 他见宋妙神色松动,又道:“那还有几个书童在,一并可以给你打下手的,实在不行,少做两个菜也不打紧……” 客人这样好说话,宋妙自然不再推脱。 两边谈妥了价钱,那车夫便过来帮着把炉子、案板、刀具、柴禾等等一齐搬到马车上。 宋妙又将常用调料取了些带上,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宋妙则慢慢在想菜色。 一时三人赶车去得菜肉坊子,她先买了嫩母鸡一只,拿个竹篓子关着,又去买鱼。 都说劝君莫食三月鲫,但此时渔户早已开始圈塘圈河,放苗自养,也没那许多讲究了。 宋妙转了一圈,有一间档口的鲫鱼比旁的鱼猖狂太多,连尾巴甩水都甩得响些,便买了十余条。 那鲫鱼有大有小,大的抵得上成人巴掌,小的也有三指宽。 她都挑的雄鲫鱼。 买好鲫鱼,正好这时节新鲜菠菜也出来了,便买了两大把菠菜,另又买了些配菜、配肉,还特地买了一竹筒生牛乳。 那马车本来就不算大,里头原还摆了不少日常用具,眼下又塞了炉子、炒锅、蒸锅等等一应炊具厨具,已经满满当当,此时又要放食材,那尤学录只好在里头收拾来,收拾去,想要挪出地方。 宋妙见状,少不得过去帮手,却是在角落里捡出来一包树根。 她看那那根须细长,根茎饱满,表皮棕黄色,偶尔还有些红斑,只觉眼熟,凑近一闻,果然是一股极浓的椰香,忍不住道:“好漂亮的五指毛桃。” 边上尤学录闻言,回头一看,却是道:“宋小娘子也认识这个?因我家先生脾虚,当要益气固表,补脾祛湿,有个学生就进了个方子,叫他平日里多喝些五指毛桃茯苓水。” 他说着指了指那一纸包,道:“这也是那学生送来的,闻着一股子椰子肉香味,就是不知怎的,煮出来的水里头混着黄泥味,先生喝了两回,就再不愿入口——说是跟喝泥浆一样味道。” 宋妙道:“这个得仔细洗干净了,用烧滚的水捂一捂再煮,就没那么重的泥味了……” 尤学录直摇头:“先生嘴刁得很,多半再不肯喝了。” 宋妙想了想,道:“既是他不要,我拿来做菜如何?” 尤学录不免迟疑起来,道:“这不就是药?跟树根子也没什么区别,拿来做菜,会是个什么味道?” “五指毛桃自带椰香,广南人常拿来蒸鸡炖汤,今日这鸡很嫩,肉香多少有些不足,正好带了有粗陶锅,虽比不上砂锅,也能勉强一用。” 宋妙跟他解释了一回,又指了指一旁那竹篓里那只扑闪不停的鸡:“一会拿五指毛桃来大火生焗,吃起来浓香得很,又鲜嫩,肉汁也封得好,不会难吃的。” 听得宋妙这般说,尤其那“浓香”“鲜嫩”“肉汁”等等辞句,尤学录虽仍旧将信将疑,却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应了。 他暗想:罢了,左右还有个鱼在,又有其余菜,便是这鸡不好吃,先生也应当不会挑剔的吧? 那马车出了内城,便一路快驶,约莫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金明池。 此时金明池、琼林苑俱是皇家林苑,每年只有三四月间会向外开放,供百姓游玩。 眼下虽然不到三月,但太后正逢整寿,当今天子纯孝,特地把几处林苑提前开放,叫百姓也与太后同乐。 那马车进得里头,果然人山人海,但车夫却并不着急停,而在林苑里头绕来绕去,拐到了一处单独园子里。 一进门,就见木颜色参差,缤纷点缀,远远又有一池荷塘。 此时荷叶初发,并不怎么好看,但池塘甚大,举目远眺,竟不见边。 那尤学录左右转了一圈,领回来两个八九岁的书僮帮手,同宋妙道:“说是这个位置没有鱼,他们都换到其他地方去找鱼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宋小娘子不用等,先做饭就是。” 说着,又把宋妙带到了不远处一个亭子里,问道:“此处有石桌,边上有水井——就在这里生火行不行?” 宋妙左右一看,晓得此处条件有限,有一口井已是难得了,便点了头。 眼见时辰不早,她也不耽搁,立刻叫那一个小童点火烧水,又喊另一个帮着自己又把带来的东西一一铺陈开来。 等东西一摆好,她就开始和面,又叫那闲下来的小僮洗净一块肥猪肉,剁成细细的泥状。 露天野地,火候不好把握,要是煮饭,很难煮好,况且那尤学录已是交代清楚,中午还有许多剩饭,热一热就能再吃,她便想着不如简单添个面点。 把面和好,又洗了菜回来,那肥肉已经剁得七七八八了,宋妙自己又补剁了一会,剁得那肥膘泥细腻得跟猪油一般,复才添了白、盐进去——这叫油。 猪油也可以称之为油酥,用了油酥来醒发,那面团会发得更快,也会更软,莹白如玉,特别松软。 一时猪油备好了,她把那先前和好的面团擀成薄片,将那猪油均匀涂抹上去,跟迭被子一样两下迭了三层,擀薄,再迭,如是两回,才又将那面片轻轻拉长。 等面片被拉得极薄,她用刀切了丝,六丝为一组,以捻手为心,轻轻绕卷,卷成之后,把尾端收到底部,便算是做成了一个。 ——这是衡州、永州几地很常见的一个面点,唤作银丝卷。 银丝卷用的都是酵面,等全数做好,还要醒发许久,才好去蒸。 做卷子的功夫,那水早已烧热。 宋妙便把鸡从笼子里捉出来,杀鸡取血,又用热水烫了毛,用手轻轻去推,不多时,那湿漉漉鸡毛便如数褪尽,剩下一只漂漂亮亮的光鸡。 两个书僮都是看猫狗打架也可以看一天不厌倦的年纪,平日里跟读书人打交道的多,其他见识却少,此时一边干活,一边忍不住去看宋妙杀鸡。 因见她动作干净利落,拿刀一割,那鸡连挣扎都少有,便没了动静。 又看她给鸡褪毛,手快得他们眼睛都快跟不上,简直跟变戏法似的,两人俱是激动。 杀好了鸡,趁那鸡身上还热着,宋妙顺手就将其斩成大小均匀的块状,下盐跟极少一点酱油,和着姜丝一起腌制。 等这鸡腌着,她才去杀鱼。 那鱼早开了鱼鳍中间的位置,放了一会血。 小鲫鱼不用理会,刮了鳞片,只开膛剖肚去鱼腮,又交给僮儿仔细用水洗干净就好。 那大的鲫鱼宋妙却处理得非常仔细,除却寻常杀鱼步骤,又偏转用刀,把那一面两条中骨、鱼尾细刺,一条鱼腩骨大刺全数切了。 大鲫鱼一共六条,小鲫鱼足有十来条,宋妙一条条杀过来,看在那两个书僮眼中,这小娘子明明不紧不慢,但不知怎么,好像自己只眨一下眼睛的功夫,就有一条鲫鱼从案板上进了盆里。 等两人洗鱼的时候,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瞪大了眼睛,互相对视。 谁不知道鲫鱼味美但多刺? 可眼下自己手里,那小的鲫鱼还罢了,大的鲫鱼已经被拆成了两片大肉跟中间骨头,摸着鱼肉当中,竟是一根小刺都没有。 两个僮儿原本只当自己来干活的,此时干着干着,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来长见识的。 因见宋妙和和气气的,看着很好相处,便忙不迭跑来套近乎,一个学着那尤学录“宋小娘子”“宋小娘子”乱叫,一个则是“宋老板”“宋娘子”乱叫,都问那鱼怎么杀,又问那鸡怎么杀,一副跃跃欲试,想要偷师学艺的样子。 宋妙也不藏私,特地挑了条大鲫鱼出来,慢慢杀给他们看,等杀完了,才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技,要是能手熟最好,便是手不熟,只要手稳,又记清楚了鱼刺位置,一样可以剔得甚快。” 正说话间,这里收拾妥当,那边锅也热了。 等大火把锅烧得直冒青烟,宋妙倒了清油滑锅,放了姜片同盐,立时把擦干了水小鲫鱼一条条放入锅中。 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先后响起,那鲫鱼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皮肉收缩起来,等定好了型,宋妙方才给翻了面。 一翻面,那一股子极浓的煎鱼香就四处乱飘。 此地并非局促屋舍,广阔得很,那香味自然随风而去。 这一回煎鱼,宋妙用的乃是重油,全程大火,几乎是半煎半炸,先煎好了小鱼,才把那大鲫鱼的鱼骨放进去一起煎。 等全数煎炸透了,她又让僮儿添了柴,等到锅里滋滋作响,香味愈发浓郁,方才盛了一瓢边上坐着的开水往锅里撞进去。 滚油、滚水相碰的一刹那,水已是变白了,成了一锅汤。 火越大,水越滚,那鱼汤越是浓白,香味更是浓得直钻鼻,只靠闻,就知道会有多香。 这里鱼汤还在炖着,一旁那粗陶锅早已烧得发红。 宋妙下了油,把洗得干干净净,又用开水捂泡过的五指毛桃须放了进去,先炒五指毛桃,再炒姜葱。 五指毛桃椰奶香气本就极浓,和油一炒,味道一下子就激了出来,等姜葱下了锅,把轻轻腌过的鸡肉铺平进去,盖了盖子,关了灶门,用中火去焗。 俄顷,还没有开盖,那热油煎焗鸡肉的香味混着椰香、姜葱香,已是不住往外冲顶,简直要把盖子掀翻一样。 而此时,拎着一个空空的木桶,提着一根钓竿,正往回走的陈夫子,忽的吸了吸鼻子,转头问道:“是不是我饿得太厉害了,怎么像是闻到了香气……” 跟在他后头的是个六旬老头,他手里空荡荡的,连桶也没有,鱼竿也不知哪里去了,只跟着嗅了嗅,点头道:“是很香,谁在焖鸡?” 但再后头一个老头却是不肯答应了。 他怀里抱宝贝似的抱着个木桶,桶中带了许多水,装了两只小指大小的虾,一条拇指大小的青鳉,走两步,忍不住喜滋滋看一眼自己的收获,才再走两步。 此人现下闻言,却是直摇头,道:“你们什么鼻子,那分明是鱼!只怕是谁在煎鱼吧?” (本章完) 第90章 月季 第90章 月季 那六旬老头忙问道:“老陈,是不是你请的厉害厨子到了?我怎么闻着味道不对呢?不是说做猪脚饭、芋头扣肉吗?” 陈夫子摇头道:“我哪知道!这小尤,去了老半天也没个交代的,不知迷瞪到哪里去了!” 不管那到底是煎鱼香,还是焖鸡香,四个两天没怎么吃好饭的人不约而同,都加快了脚步。 陈夫子走在前头,等回到先前那亭子处,一抬头,果然就见宋妙人在里头忙碌。 他心中一喜,口水一咽,忙上前招呼了一声,又道:“劳动小娘子来这老远地界,辛苦,辛苦!” 又指着后头几个老头道:“这都是我昔年老友。” 他也没有引荐,只两边简单带过一句。 宋妙打过招呼,行了一礼。 几个老者此时或抱桶,或提竿,已经耍玩了一日,俱是形容甚乱,颇为狼狈,此时只好各自做出矜持模样,有人点头笑应了,有人“嗯”一声,笑笑示意。 宋妙道:“因时间有些赶,来不及做扣肉、猪脚,我便同那尤学录商量着换了两个菜。” “今次是野炊,样样不就手,不好施展,只吃两三个简单菜色,不知妥也不妥的?” 几人早已饥肠辘辘,闻言虽然失望,却也并不挑剔,个个点头。 陈夫子道:“不打紧,小娘子怎么方便怎么来——只是我等委实饿了,要是能快些更好!” 昨日赴宴,今日逛园子,又吟诗作画,还钓了许久鱼——鱼又没钓着,便是个年轻人也要疲惫,更何况几个六七旬的老头。 众人闻着那香味,想要问做的什么菜,又要自矜,只好三五步一回头地去了外头一处石桌石凳处歇着。 四人坐了没一会,刚喝两口茶水,就见书僮提了一瓮一篮过来。 那瓮中乃是中午剩饭,一直放在饭馆送来的食盒里,店家在食盒下层垫了炭,此时饭还热着,就是看着有些发干。 那篮子里头却是装了一个个像卷模样的面点,只比卷卷面更细,一丝一缕的,分明得很,又没有放葱。 “这是什么?”有人忍不住问。 “是卷丝吧?”唯一一个抱着自己钓到两虾一鱼回来的老头认了出来,“我在郴州的时候吃过,软和口,香甜得很——叫你年轻时候总不肯往南边去,没见识了吧?” 陈夫子道:“你别说他没见识,我也去过郴州,却是没吃过这什么卷丝。” 那抱鱼老头姓闵,早已致仕,眼下年纪很大了,依旧不肯闲着,正在庐州书院任教。 他此时当先拿筷子夹了一只银丝卷,放回碗中,却不着急吃,而是显摆似的道:“这卷子有一道讲究,若是做得好的,夹起中间一丝,只要一抖……” 他说着,果然用筷子挑起来一丝卷面。 然则他还没有来得及抖,刚刚把那筷子一提,缠绕成卷的面丝便如同银河星落似的,整个拖着长长的尾巴抖落下来,丝丝缕缕,油润莹白,十分漂亮。 看着这样面卷丝,莫说其他几个没吃过的,便是闵夫子自己都愣了。 他没有再说话,把那银丝卷直接就往嘴里塞。 跟从前吃到卷丝味道仿佛,但今日这一个,也不知是不是太饿,或是因为刚刚出锅,热乎乎的,吃着尤其软和,微甜,还有很干净舒服的猪油香味。 若拿把它抖散了,一丝一丝地吃,就很有趣味。 那面丝简直没什么存在感似的,软绵绵,甜丝丝,像咬一条细细的乳香味云朵。 要是整个咬着吃,层层迭迭,丝缕分明,偏又特别软,香甜,细腻,也不用牙齿。 其他三人见状,俱都学了来,夹起一个放进碗里抖来抖去,玩了一会,毕竟是饿,也顾不得点评,连忙埋头吃了起来。 一个银丝卷刚下肚,那小僮又用布垫着,托了口粗陶锅过来。 他把那锅放下,掀开盖子,一时热气蒸腾,一股子被关了许久的香气也终于跟着腾涌出来。 很香! 是鸡肉香! 非常浓郁,又很特别。 那鸡块正在粗陶锅里啫啫作响——此时那油还极热,噼里啪啦的在锅里炸开,迸炸出到处是热热的鸡油香气。 “这是什么?” 一边问着,陈夫子当仁不让,一筷子已经先下了手,道:“诸位,我就不客气了!” 那鸡块斩得大小仿佛,他夹的这一块是大鸡腿的中间,还甚是烫口。 陈夫子用力吹了几口气,囫囵着咬嚼,立时就吃到了一种有别于从前吃过所有鸡肉的味道。 那肉特别软嫩,嫩得他甚至有一种自己新牙换旧牙,那牙齿又行了的错觉。 五指毛桃的自带的椰肉香气早已焗入了味,使得那鸡香得更醇厚,又裹有姜葱香气,一咬开,鸡皮香滑,鸡肉香软,里头肉汁淌进嘴里,极浓鲜。 陈夫子吃得呼呼吹气,还没咽下嘴里的肉,那手中筷子就又往锅里伸,一块又一块朝碗里夹。 那僮儿站在一边,老老实实道:“宋小娘子说,这是五指毛桃焗嫩鸡。” 陈夫子那一口肉香还在舌根回绕,正品味呢,听得这一句,有一瞬间竟是没能反应过来,愣道:“什么?什么焗鸡?” 边上几个老头忙着吃鸡块,没有一个有空理他。 那书僮也有些拿不住起来,道:“宋小娘子说是五指毛桃来着——我再去问问?” “五指毛桃是这个味道?” 陈夫子却是一踢脚边的老者,叫道:“老冯,你别吃了,你捎给我那五指毛桃是不是假的?德彰莫不是给人骗了?怎么我吃着一股子泥巴味,这宋小娘子用的,就这么好,这么香?” 那老冯好险没啐他一口,骂道:“德彰特地托了家人找那相熟山人挖的,再好再香不过,你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陈夫子将信将疑,等研究了一会,再一低头,见得那一粗陶锅的鸡肉竟是已经被吃掉大半,只剩下寥寥几块。 他一时大惊失色,叫道:“一会还有其他菜,你们吃这么快干嘛,留点给我啊!” 众人都饿了一天,哪个肯理他。 陈夫子只好恨自己方才好奇心重,耽误了嘴巴,忙撩起袖子,加入进去。 这鸡本就是嫩鸡,斩了块,将将能把粗陶锅底铺平,很快就被清了个干净。 众人这才有空抹嘴说话。 “真是香。” “也嫩的,又嫩又香!” “其实还可以来一只,我觉得我一个人就能吃一只!” “你就得了吧,‘尚能饭否’?” “区区一只鸡,你去请那小娘子再做来,老夫此刻就吃给你看!” 诸人一边慢慢撕那银丝卷吃着玩,一边闲聊,不知不觉,一大篮子面卷竟是就这么被吃完了。 正大眼瞪小眼,幸而僮儿及时捧了个托盘过来。 托盘里装了个大碗,边上又有四只汤碗。 大碗中是极浓白的鲫鱼汤,里头盛着不少白嫩鱼肉片,又有翠绿菠菜,白白绿绿,几颗红艳艳枸杞点缀,色香俱全。 小僮就在这里帮着分汤,每个汤碗里分两大勺鱼肉,一大勺菠菜,又盛了半满的汤。 那闵夫子看着小僮盛了一碗,问道:“这是什么鱼?” “是鲫鱼,鲫鱼片菠菜汤。”那小僮回道。 “那麻烦了,这个鱼刺多,我吃不来,你只给我多装些菠菜、鱼汤算了。”老闵惋惜地道。 上菜的小僮方才亲眼得见宋妙给鲫鱼去刺,又片鱼片,正觉稀罕,此时哪里能忍得住那样刀工被质疑,忙道:“宋小娘子早把刺给剔干净了,我洗的时候一点没见剩,您只管放心吃就是!” 他话一出口,就见桌上其余几个老头俱看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神里好似还带有几分杀气。 “傻子,你只管做事,啰嗦这许多干什么。”却是陈夫子叹了口气,“他不吃鱼,你把他那份鱼肉分给我们不就是了!” 众人都是几十年的老友,在这里不是互相打趣,就是相互揶揄,不过玩笑而已。 一时僮儿把汤分好,四人各自取了,那闵夫子还有些胆怯,当先不敢吃鱼,而是喝的汤。 那汤一入口,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鱼汤香、浓。 鱼的胶质感都已经熬了出来,简直要把他的上下嘴唇黏糊住。 闵夫子不擅长吃鱼,但又很爱鲜鱼滋味,故而常喝鱼汤,几十年下来,自认对鱼汤颇有见地,却也罕有遇到这样一碗。 早春鲫鱼,按理不如冬季肉肥,还常常带着一点土腥味。 但这汤不知怎么做到的,一点都不腥,只有鲜美。 鲫鱼本就是鱼中至鲜的一等,今次宋妙用二十多条大小鲫鱼先煎后熬,煮得鱼皮、鱼骨头中的胶质全部析出,使那汤极细腻。 一口吞喝,闵夫子只觉得这鱼汤浓到自己吞咽下去的时候,会在喉咙里生出一种迟滞感,又有河鲜特有的鲜甜味道萦来绕去的。 但他正要觉得过分浓厚时候,微微的姜辣味和着胡椒的辛香就在舌尖、舌根处蔓延开来,跟着一起滑进肚子里。 好舒服的一口汤。 虽然不愿承认自己身体不如从前,但忙了两日,能喝一碗这样热汤暖胃,确实叫他疲累都散去不少,精神劲头也慢慢回来了些。 一连着喝了好几口,冯夫子才呼出一口浊气,又去夹了一筷子菠菜。 宋妙做这菠菜不是直接下的锅,而是先焯水、拧干,才又放进鱼汤里同煮。 干瘪的菠菜吸饱了鲫鱼浓汤,此时叶、茎已经重新变回还趴在地上一样的饱满模样,吃起来软而不烂,一咬一汪汁水。 菠菜自有一种极轻微的涩感,有一点像青草,又比青草味道更透亮鲜明。 哪怕没有牙齿,牙膛一碰,汁液迸出,混进那有些稠浓的汤汁里,叫鲫鱼汤又多了一种美妙的清甜,非常和谐。 喝了汤,吃了菜,冯老手里的筷子不由自主地就伸向了菠菜边上的鱼片。 他犹豫了一下,夹了两片送进嘴里,试探地抿了两下,又抿几下。 鲫鱼肉片成一分不到的厚度,能吃到很明显的肉感,细幼、嫩滑,是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鲫鱼味道,非常鲜美。 等吞进肚子里了,很奇怪的,冯老竟是有一种莫名的期待落空感。 真嫩,真鲜甜! 怨不得这鲫鱼称为 天下至鲜! 可这是怎么做到的? ——鲫鱼,居然真的可以没有刺?? 那自己活的这许多年,不敢吃鲫鱼肉的许多年,算谁的啊?? 足有面盆大的一碗汤,被几个饿极的老先生三下五除二,吃得干干净净,连底都要刮一圈,拿去拌干米饭。 有这好鱼汤一拌,那放了半日,已经变得干巴巴的米饭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有那没抢到最后几口汤的正捶胸顿足,恨不得写一篇老长檄文来骂这非挚非益友,却是闻得一股子香味,再一抬头,僮儿又来了! 这会却是捧了一大盘子香香辣辣的嫩豆腐。 炒得香香的猪肉沫混着鸡蛋碎,茱萸芥末籽椒调麻辣味,又有一点豆豉提香。 那豆腐嫩嫩的,已经压碎了,裹着猪肉香味、鸡蛋香味,麻、辣、鲜、香,拿来拌饭,碗都可以啃吃干净。 几个老头吃着吃着,简直饱得不愿动弹,就瘫坐在这里。 已经这把年纪,又无外人,也不讲究什么姿容、仪态,憋半天气,打一个长长的嗝,实在舒服得很。 众人你方嗝罢我登场,不知有谁人感慨了一句,道:“早晓得把老邓那马车里交椅拿下来就好了——有个靠背,有个垫子,比这光石头坐着好多了!” “我叫小尤安排人去拿。”陈夫子下意识道。 只他一说完,忽然一愣。 “小尤呢?” *** 林苑东边,一只小尤转啊转。 这园子甚大,他绕着湖,分明是按照书僮指点方向走的,可足足了小半个时辰,在这春日里走得满头大汗,依旧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 他一面走,心里一面嘀咕。 “跑哪去了?这些个老头子钓个鱼这许久,怕不得钓上来个千八百条?” “我都饿了,他们竟都不饿吗?” *** 饭饱汤足,几个老头少不得把厨师先请了过来说话,个个有东西要问。 那闵夫子要问怎么给鲫鱼去刺,好回去交代厨房以后学着做,叫自己也能常常吃到这无刺鲫鱼片。 另还有一位想要拿银丝卷做法,打算日后常上餐桌当早饭。 宋妙详细答了。 隔行如隔山,鱼刺鱼骨剔除之法,银丝卷做法,俱都听得几个老头脑袋疼。 宋妙便答应等自己回去画了图,写了方子来。 老头子们少不得道谢。 宋妙正要说话,一旁那陈夫子却是道:“别光嘴上谢,也做点事嘛!” 这话有些没来由,听得众人尽皆愣住。 陈夫子又道:“老闵,我记得你先前有个学生进了三司,专管扑买之事,后来还娶了你那内侄女,是不是的?” “不是内侄女,是外甥女,怎么,你又要干什么?” 陈夫子便道:“宋小娘子家里遇得些事,她想知道买扑之后,原本挂榜晓示百姓的宗卷归置在何处。” “我问了一圈,都说是三司在管,只老吕在三司,我同他合不来,不好凑上去。” “你叫你家那外甥女婿帮着打听一番,看能不能找到这两年朱雀门倾脚行买扑的宗卷,吃了宋摊主这样好饭好菜,难道不应当顺着帮忙搭把手?” 那陈夫子一边说,一边还看向宋妙,向她眨巴眨巴眼睛。 那闵夫子顿时失笑,道:“我道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绕来绕去的。” 又对宋妙道:“张榜晓示,事后供查,本就是衙门应分的,小娘子既是找来有用,等我回去问他一问——小娘子家住何处?等我问得清楚,叫人给你传信。” 对自己来说麻烦得很的事情,在他口中,不过是“问一问”就能解决的。 宋妙一时喜出望外,连忙道谢。 *** 此处宋妙得了意外之喜,带着三队巡兵,若干巡捕上门包围广济寺的韩砺、辛奉二人,却是也遇到了意外之喜。 广济寺本就规模不大,里头算上挂单大家过路和尚也只得三四十人。 巡兵们封住前后门,守住墙,一间间屋子搜过去,很快就在一间客房里翻出来金银细软一大箱,又有若干违禁兵器。 见得那长剑、长枪,又有刀斧等物,辛奉简直喜不自胜,张口便叫道:“谁搜出来的,算谁首功!” 一时前头搜检的人个个都找得更起劲了。 但这一回又找了半日,再无其他收获。 尤其那“许大”的屋子,更是被人掘地三尺,真正连桌子椅子腿都被卸下来了,也不见半点其他发现。 因宋妙所说的“二娘子母女”此时并不在,也无人去问,辛奉一面叫人出去寻那母女两个,一面急得嘴巴里骂骂咧咧。 韩砺本在一边守着,见众人已是查无可查,便也跟着在屋子里转了几圈。 常见的地方都搜过了,广济寺也搜得七七八八了,可并没有找到他们原本推测被藏在寺庙中的被拐苦主。 韩砺仔细把案情捋了一遍,又把宋妙早间说的情况回忆一遍,也不看其余地方,而是把床上被抖落出来的被褥、衣服认真翻看。 果然,虽不是每件,但很多件衣服袖子上都绣了一个“许”字,竟还是簪体。 进门时候,他已经好好打量过这屋子。 屋子里头东西摆得乱七八糟,椅子一张东,一张西的,干巾用过了也没挂回去,而是随手搭在椅背上,甚至有一副用过的碗筷没有收,也没有洗,已经发了霉。 一个行事缜密的人,生活里不会这么随意。 从这些个点点滴滴,又有早间特地调阅出来的那许大供状上来看,此人做事顾前不顾后,只把方便、顺手放在首位。 他要是藏人,不会藏远,必定会捡个自己方便的地方。 韩砺想了想,又仔细找了找,果然很快在床底下翻出来几双鞋。 有木屐,有布鞋,有草鞋,都脏得很,尤其那草鞋,已经烂了半边,几乎不能穿了。 韩砺没有去管其余鞋子,而是翻看了许久那双木屐。 前日下了一整日大雨,按着那许大口供中所说,他当天没有出门。 木屐缝隙中塞满了泥巴,其中夹进去一片叶子、半朵,已经干了,只能隐约看出形状来。 韩砺直接叫了两个广济寺的和尚过来,问二人道:“我一路见你们这都是黄泥,哪里有带黑的泥巴?左近还生有白色月季的。” 两个和尚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很快道:“这寺庙里月季多得很,官爷这么一问,一时却是不好答。” 另一个则是道:“没留意哪里有黑泥巴。” 韩砺也不跟他们啰嗦,直接对着前一人道:“你在前头带路,什么时候把寺庙里白色月季找全了,什么时候放你走。” 又对后一人道:“你带着人去找这黑泥巴,要是白日找不到,晚上给你打着灯笼继续找,找到为止。” 说着点了几个巡兵出来。 他眼神冰冷的,说到“找到为止”四个字时候,语气格外冷硬。 等手中带刀的巡兵站出来,那两个和尚几乎是一齐色变。 其中一人叫道:“南边!南边有几间破烂屋子!我见过几次许大在那屋子左近晃悠!” *** 一行人跟着两个和尚,直奔南院而去。 那和尚说的破烂屋子隐蔽得很,藏在半片矮墙,一片树林后头,要是没人带路,很容易找漏。 不多时,韩砺就在最右边那间屋子边上见到了不远处有一片正开的月季,满地都是白色瓣。 跟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泥土更黑。 他上得前去,在地上寻了一圈。 或许因为来到此处的人不多,前日又好大一场雨,此时竟是还能找到了跟那木屐对应的深深脚印。 “仔细搜搜那间。” 看着地上蜿蜒的痕迹,他指了指最右边的房间。 那门上挂着一把簇新的锁。 带头和尚忙道:“不是寺里的锁,这里早就没人管了!” 早有巡兵寻了斧头来,对那锁头一劈,后头跟的一个举刀撞了进去。 几乎是立刻,进去那人就在里头叫了起来:“来人!快来人!” 月票两千啦,潇湘也有一些朋友帮忙投了潇湘票,谢谢大家。 今天更新是三更,含了答谢投票的加更,感谢大家给我投的月票和各种票票~么么哒(#^.^#) (本章完) 第91章 开口 第91章 开口 韩砺神色一凛,跟着前头衙役疾步而入。 这屋子年久失修,里头蛛丝垂吊、虫蚁乱爬。 他一进门,当先闻到一股很浓的便溺秽气。 屋中没有旁的家具,只一张破床,一人手脚被缚,直直倒在其上。 几名衙役先给那人松绑,继而拍叫。 那人毫无反应。 韩砺走近床边,只觉恶臭非常,定睛一看,却见床上被绑缚的是个女子,衣裤脏臭,头发用布包着,散而不乱。 辛奉毕竟老巡检,见人不醒,便亲自上前,掐她人中,又叫道:“正言,取水激她。” 韩砺卸了辛奉腰间水袋,打开木塞,往那女子脸上一泼。 那女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响,眼睛缓缓睁开,见得面前许多人,先是浑身激灵,惊得直发抖。 等她看清众人身上服色,整个人呆滞非常,牙齿咯咯打颤,半日,方才叫出声来,哭道:“官爷!官爷救我!” 叫声甚凄,声音却又低又哑,像极粗的沙砾。 辛奉问道:“你是谁?哪里人氏?” 那女子反应甚慢,好似没有听清,眼睛渐渐聚焦,张口只道:“水……” 韩砺把那水袋递到她手边。 这女子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大力,一把把那水袋抱住,咕噜噜喝起水来。 她手脚有些迟滞,因喝得太急,没一会就呛住了,只呛也根本不停,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还要抢着往嘴里灌。 等把水喝完,又缓了几息,她才渐渐恢复了些力气,旁的全不理会,却是抱着那水袋,嚎啕哭了起来。 *** 沈荇娘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好像在天上飘,但飘得很难受,心里发慌,胃里持续灼烧,一边痉挛,一边泛酸水。 那酸水仿佛在吃她的胃,吃她的肚子。 三天没有进食,她饿得想吐又吐不出来,张口要喊,好像喊出来了,但又没有声音。 等到脸上一凉,什么东西砸泼过来,她才一下子惊醒,有那小半个时辰,整个人的脑子都是晕乎乎的,根本不会动。 等喝了水,被挡着脸扶着出了广济寺,又上了马车,那马车行到一半,她才慢慢有了知觉。 下了马车,往后衙走的时候,她听到边上两个官爷在说话。 有一个年轻一些,跟那年长的道:“一会先给她吃点东西,换身衣裳再问吧。” 那年长的道:“也好。” 进了屋子,就有人送了粥水过来。 沈荇娘喝了粥,换了衣裳,洗了脸,擦拭了身体——裤子里全是便溺,先前并不觉得,喝了粥之后,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脏多臭。 她忍不住又捂脸哭了半晌,心中当先泛起来的情绪竟然是羞耻。 ——为什么旁人不被捉拐,而是我被捉拐? 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一会要是衙门官爷审问,我要不要交代先前骗那许大的话? 要是交代了,一旦传得出去,外头又会怎么说我? 沈荇娘浑浑噩噩地进了审讯室,等见得座上两个板着面孔的官差,心中不由自主发起怵来。 她忍不住道:“能不能……能不能叫今日来救我那两位官爷一道、一道过来的?” *** 片刻后,韩砺和辛奉两个一后一前坐进了审讯室。 虽见惯了苦主,但见得面前女子方才凄惨模样,辛奉仍觉可怜,先安慰了几句,方才问道:“娘子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小女子唤作沈荇,苏州人氏,是保康门里云香绣坊的绣娘。” 韩砺提笔正写,手中一顿,方才继续落笔。 而那辛奉听得这话,立时坐直了背,问道:“你是给曹尚书女儿做嫁衣那个?” 沈荇娘抹泪点头。 两边一问一答,她当日被捉拐情形,终于复现。 原来那沈荇娘入京之后,借宿在一位表姑家,次日家中有事,需要向绣坊告假一天。 偏那曹家女儿婚期在即,时间甚赶,为了早些交差,她元宵当夜也在赶工,眼见做不完了,索性把活计带回家中。 当晚才出绣坊没多远,她就遇得一名老妪带着个小孙女问路。 因见对方脑子糊里糊涂的,上元夜又行人甚多,她就好心带着走了一段。 谁知刚进到一条小径里,还没走多远,她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等再醒来,她已经被蒙眼堵嘴绑手地关进了一处屋子里。 两天后,才有人给她半解开了手上绳索,送了食水。 沈荇娘不知对方目的,又求饶,又许诺,又问情况,来人全不回答,只把吃食塞她手里就走了。 她饿得厉害,吃了饼,却是觉得那水味道不对,趁着人不在,把水洒在了身上。 果然当天晚上,就有人来把她装进箱笼里,又将那箱笼搬扛出去。 她心中慌张,却知道此时命运难测,不敢妄动,只偷偷去听,倒是搞明白了大概情况。 原来自己是被人捉了,欲要送去外州卖钱,此时先要送出城门,而那运送的人,好像并不知情。 走到半路,她正要想办法弄出动静,然而那运送的车却是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有人开了箱笼,掀开她脸上盖着的罩子去看,看完之后,又解开她手上绳子,剥她衣服。 沈荇娘趁机取了嘴里塞的布,先向对方讨饶,又做利诱。 那人就是许大。 “我说与其去外州做娼为妓,我愿意嫁他为妻,我有一手上好绣活,将来风头过去,一起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每日做些绣活,足以养家。” “到时候给他生儿育女,买房置产,他只每天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用管。” “姓许的先还不信,幸而我贴身有那曹姑娘的嫁衣绣样,拿给他看了。” “也不知被我哪句说动了心,他最后把我从箱笼里拖了出来,绑着扔到了城外一处林子里,过了个把时辰,又带了个箱笼回来。” “我在箱子里被关了两天,就被送到了寺庙里。” 听到这里,辛奉问道:“那许大的衣服是你缝补的吗?” 沈荇娘点头道:“是我。” 为了打消那许大疑心,也想着不管有没有用,总归是一条求救的办法,她提出给对方缝补衣服,又给他在衣袖、衣角处绣名字。 “我还说要给他洗衣做饭,他不肯,说等风头过了,去了外地再说。” “我当时只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城,要是去了外州,就一辈子没有出头的时候,可留在京中,或许还能有官府来救……” 说到此处,那沈荇娘已经满脸是泪。 她抹了抹眼睛,道:“我后头想,那问路的婆孙应当也是拐子一伙——官爷可是找到她们了?” 辛奉摇了摇头,只道没有,又问她那二人模样。 沈荇娘勉强镇定了些,回忆着形容了一遍,又问道:“我给她们带路时候遇得同绣坊一个绣娘,还跟她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她没有被捉走吧?” 得知对方并未出事之后,她的神情有些奇怪,问道:“那她有没有来报官,说那一对婆孙的事?” 自然也是没有的。 沈荇娘的脸色本就发黄,此时更难看了。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官爷,眼下我得救了,还能给曹小娘子做嫁衣吗?” 这话问得莫名,韩、辛二人却都没有说话。 *** 拿到了沈荇娘的口供,再去审那许大,就容易多了。 他先前怎么都不肯交代旁的事,只说自己是不过奉了倾脚行的吩咐,做个报信的。 等那被火灼烧了洞的衣摆送来,他又装傻充愣,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估计是在哪里不小心烧了。 审讯的巡检见他嘴硬,便威胁说衙门已经派人去搜查城中大小寺庙,很快便能有结果。 听得这话,许大显然有些害怕,却仍旧强撑着。 本以为还要拉扯半日,结果救出了沈荇娘,辛奉同韩砺两人拿了她的口供来问,那许大一下子就破口大骂起来。 “我就晓得这贱妇不是个好东西!当日要不是我,她早就不知被送到什么地方去,眼下千人骑,万人睡!” “她先前说喜欢我相貌体魄,看中我仗义,还说要给我生儿生女,求着要跟我走,我是心善心软才答应的,怎的变成犯法了??” “我又没有拐人,也没有绑人,我是救人!” 如此理直气壮,便是见惯了罪犯的辛巡检都有些愕然。 他忍不住道:“你救人,那为什么要把人绑在屋子里?要不是官府及时赶到,再过两日,她不是饿死,就要渴死!” “管我屁事?你们不把我捉进来,她自然不会有事,要是真饿死了,难道不是衙门的错?” 但不管怎么强词夺理,当得知自己若不能想办法将功赎罪,按着如今罪行,杀头也不是没有可能之后,许大到底还是慌了神。 他道:“哪有这么重的罪,你莫不是骗我的?我要是不认,你们还要强压着我画押吗?” “认不认由你,这案子苦主、物证俱在,就是不认,也照样可以判了。” 韩砺把一本厚厚魏刑统拍在桌上,翻出律令念给他听,还帮着解释其中意思,最后道:“赌坊协从、绑架关押良家女子、拐带……” “我没有拐带!” “你跟我叫什么?有本事跟定案的判官说去!元宵走丢这许多人,案子早已通了天,说不定最后要交到大理寺去定罪!” 那许大听着一个又一个衙门名字被报出来,越发心慌,忍不住问道:“那我要是……要是像你方才说的,戴什么……带什么喝醉的公公?” “戴罪立功。”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要是衙门依据这个,抓到了其他罪犯,就能给你减轻罪行。” “……那,我要是直接检举其他人,算不算立功??” “那要看你检举得及时不及时,交代得多不多,有没有用——又不只你一个人想戴罪立功。”韩砺的语气慢条斯理,“这回一口气捉了这么多倾脚头,十几个赌坊里头大几百号人,个个都想减轻罪行,要是你说晚了……” “我有旁人都不知道的消息!”许大急急叫了出来,“我知道好些女子的去处!我还知道那拐子头子另有一处住处!” *** 审到天黑,许大终于开了口。 这许大原是廖倾脚一名亲信的兄弟,才被哥哥从老家叫来不到一年,在乡下就是个偷鸡摸狗的。 他去过那南熏门的宅子几次,被里头富贵摆设迷了眼,借着去“接货运货”的机会,偷偷摸摸的“收起来”过不少好东西。 “收东西”的过程里,他还悄悄听到宅子里头许多私密事。 正因那些闲话,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每次来运送的箱笼里竟然装着许多妇孺,都是被拐卖出去的。 他年纪不小了,钱大手大脚,母亲早死,剩个不管事的爹在,自然无妻无室。 平日里乐得自在,但今次既然有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占便宜? 因这许大知道箱笼里的女子都吃了蒙汗药,不会醒来,便每每趁机半路动手动脚,却不晓得遇得一个还清醒的沈荇娘。 偏那沈荇娘说要嫁给他当老婆,给他生儿育女,还要出去做绣活养他。 许大自然不信,但这提议,却叫他心动,暗想:等风头过去,去了外州把人关起来每日做绣活,我拿出去卖了吃耍赌钱,她在家做工做饭,岂不比现在舒服? 又因他知道那宅子里一人不知道一人事,等船行到地方,被人发现里头少了人,倒回来查,查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说不定他早跑了。 许大供出来自己听到的三个发卖女子、小儿地名,甚至还有那贼首另一处宅子的具体位置,颍州某某巷子里。 那三个地名,就在韩砺先前划定的范围之中,可信度颇高。 等把事情全数问完,刚踏出审讯室,韩砺就听到身旁辛奉肚子里发出极大的一声动静,像打鼓。 “饿死我得了!”辛奉口中抱怨,嘴上却是挂着笑的。 案子终于又有了进展,顺藤摸瓜,要是能趁早找回来更多被送走的妇孺,也算是不负这些日子辛苦。 辛奉一边按着肚子,一边催着韩砺去膳房,道:“再晚点就没东西吃了!” 有个刚回来的衙役顺口搭道:“好叫巡检知晓,膳房的门已经关了,里头灯都熄了。” *** 辛、韩两个饿着肚子站着,宋妙却也饿着肚子站着。 她从金明池出来,不想那马车才进了朱雀门,就被堵在了路上。 坐了许久车,实在憋闷,她索性下了车,准备买些吃的垫垫肚子,但刚走几步,却见不远处一间客栈外头站着个熟人。 ——是程子坚。 过渡一章。 多谢书城昭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月娘赛高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两枚=3= 谢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_^ (本章完) 第92章 借力 第92章 借力 程子坚一转身,本是苦着一张脸,见得不远处宋妙,面上顿时又惊又喜,忙上前叫道:“宋摊主!” 又问道:“天色这样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妙应了一声,笑道:“今日接了个上门做饭的差事,谁知回来路上行人、车马都多,走走停停,就晚了。” 程子坚闻言忙道:“近来城里不太平,要是不着急,不如稍等一等,一会我送你回去。” “多谢,却是不用麻烦。”宋妙指了指后头马车,“我带了囫囵物什上门,主家好心,给我派了车马。” 程子坚闻言望去,见得那马车,方才做罢。 宋妙便也顺口问道:“天色不早,程公子怎么还在此处耽搁?不会误了回学舍的时辰吧?” 程子坚脸上的笑容慢慢消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道:“宋摊主不是旁人,我就直说了——家姐来京,本来是好事,只京都居,大不易,住处实在不好找。” “她原本有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想着先住着,后头慢慢再寻访合适的,谁知今日那地头闹了大事,虽没有撵人走,我们却也不敢住了,索性趁机搬出来。” 宋妙看了一眼程子坚身后的客栈。 客栈不大,挺破,那外堂的木窗处积着很明显的污垢,正正大门外地面上也有不知哪里来的三四滩油渍。 外头迎客的位置都这么不干净,就算里边好些,想必也有限。 宋妙是知道程子坚家境的。 此处虽然是临近城门,到底还是内城,稍微过得去些的客栈都不便宜,找到这样条件的客栈,说明实在没得选了。 她想了想,只装作不知,问道:“天都黑了,临时临忙的,好找吗?” “不好找。”程子坚叹一口气,“问了半日,总没有合适的。” “是想要住得近些,方便互相照应吗?” 程子坚苦笑道:“眼下哪里还挑那些,有个地方先落脚吧。” 太学附近的房屋少,抢手得很。 有些屋主知道是个没生计的寡妇带女,女儿又小,不知为什么,都不愿租,有些愿意租的,又要多押钱。 再往远点找,选择虽然多些,但价钱便宜的,自然都有硬伤。 要不就是屋子破烂,要不就是租客混杂。 他今天甚至遇到有一进屋子隔成了五六间房,分租给不同人家。 光是看房那一会子,就有三四拨人进进出出。 才在广济寺遇到拐卖女子的事,他哪里放心姐姐带着小莲住过去,只好到处再找。 宋妙想了想,道:“我有个提议,程公子不妨听一听。” 那程子坚立刻做出洗耳恭听模样。 “我家中屋舍后头尚有两间空房。”宋妙温声道,“也不要提什么钱不钱的,姐姐若是愿意,可以先来暂住几日,缓一时之急。” 程子坚站在原地,听得这话,一时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才“哎”“哎”直叫,搓着手,老半天说不出话。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这……这如何使得?这不是占宋小娘子便宜吗?” “如何使不得?”宋妙失笑道,“只有两桩事情,我要说在前头。” “其一,我家屋子眼下产权未知,要是事情不谐,过不了多久,就连我自己也要搬腾出去,到时候反添折腾。” “其二,我家中事情,公子也是略知一二的,这回虽捉了许多倾脚头,查封了一些赌坊,但或许外头还有贼人同伙。” “要是姐姐搬来与我同住,那余孽跑来报复,未必不会迁怒与她,偏又不好防备——还请仔细思量,再做决定。” 程子坚本来还绞着手呢,听得这话,却是立刻激动起来,叫道:“我同姐姐同胞同心,我晓得她性格,断不会因为这点事情瞻前顾后!” 又道:“要是她知道了,怕是本来不好意思去宋摊主家中借住,眼下反而一定要去了!” 宋妙正要说话,忽见后头那客栈里头走出来一大一小,大的是那二娘子,小的却是那小莲。 二人一见宋妙,先后也露出笑来,倒是小莲急急往前跑了两步,复才反应过来似的,忙又转身跑到二娘子身后躲着,慢慢蹭了过来。 “宋小娘子!”二娘子连忙打招呼,等招呼完,见到背对自己的程子坚转过头来,忍不住愣住。 她看看弟弟,又看看宋妙,问道:“你们……认识?” 宋妙立刻反应过来,问道:“二娘子便是程公子姐姐么?” 两边把话一对,俱是又吃惊,又好笑,只觉巧合得很。 等程子坚将宋妙提议说了,那程二娘本还犹豫,听了宋妙后头两桩顾虑,却是立刻把两条袖子撸了起来。 她叫嚣道:“什么杂碎,小娘子且交给我罢!要是他们敢上门来,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又冷哼道:“我这两条胳膊不知搓过多少衣服,力气足得很,且给那没种的见识见识我们抚州姐们的能耐!” 宋妙却是看了看后头小莲,道:“我原以为只二娘子一个——大人或许不怕,孩子年纪小,要是当真遇事,受了惊吓……” “姐姐,我有剑的!” 却是一直胆怯躲在后头的小莲忽然站了出来。 她把怀里藏着的一柄木剑掏了出来,表情认真得不得了。 那木剑不过巴掌长,两指宽,剑身还厚,恐怕连老鼠都扎不穿。 握着这把剑,小莲却像是持有什么开山劈海的神兵利器似的,急急表态道:“我有兵器,我能帮着姐姐打坏人!” 小孩童言童语,程二娘却是摸了摸女儿的头,复又道:“宋小娘子,我是寡妇带女,前头丈夫走了才半年,被族里撵出来的,你忌不忌讳这个?” 宋妙一愣,继而摇头道:“我也正戴孝。” 又道:“二娘子考虑清楚,要是……” 程二娘却是一挥手,道:“我还考虑什么?” 她转身对着程子坚道:“小坚,你给姐姐写个文书,只说我跟小莲借住在宋小娘子家,如若出了事,生死自担,跟旁人无关!” 程二娘这个做法,宋妙自然再不啰嗦。 因二娘子母女行李还在广济寺,回去正好顺路,宋妙便出几个钱,请那赶车车夫把几人一并捎上,又半路取了行囊,方才回得酸枣巷。 等到了家,天色已经黑了。 几个老头太能吃,另还有那后头回来的尤学录,也不知肚子怎么生的,一人吃了二三人的分量。 宋妙备菜是按着人头来的,自然没得多剩,最后只好捡了几口中午没动过的饭菜吃,想着回家再随便做点什么对付一顿。 她饿了一路,回家带着人先把行李放下,便问道:“晚饭吃了么?” 程二娘道:“买了炊饼,我们今晚吃炊饼就行——小娘子要不要尝尝?” 说着取了个荷叶包出来。 里头装了五六个蒸炊饼,已经冷得发硬。 宋妙便道:“我也正饿着,日后怎么着且先不管,今天二娘子同小莲头一天回来,我给简单做一口热乎的,如何?” 程二娘一口就应了,把两边袖口撸上去,道:“我来给小娘子打下手——要做什么?” 宋妙看了看家里食材,做饭是来不及了,因想着程家人都是南人,便问道:“家里还有笋,我拿酸腌菜和那笋、猪肉沫炒一炒,做笋丁肉沫酸腌菜粉怎么样?” 又道:“再添一点茱萸,会带一点点辣——小莲能吃么?” 一时母女两个跟大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宋妙又问那程子坚来不来得及。 后者厚着脸皮道:“已是这个时辰了,我……我也先蹭一顿吃的再回去!” 一时那程二娘早抢着去烧火,程子坚主动要剥笋,却被小莲把这活给抢了。 他无事可做,旁人都忙,只自己站着,只觉尴尬。 程二娘见状,便问了宋妙,指了后头那水井给弟弟,低声交代道:“你且去后头给小娘子挑两缸,再把那空房、后院打扫打扫,帮着姐姐做点活计,给人留个好印象,好不好的?” 程子坚忙不迭称是,老实去了。 一个半人围着自己打下手,宋妙自打来了此处,从没有这样轻省过。 她先把干米粉拿水慢慢煮泡着,才去干别的。 酸腌菜洗净,切得碎碎的,淘两道水去洗那股子冲酸味,又细细剁了半肥瘦的猪肉糜。 有人帮忙烧火,她直接就开了两口灶,一边直接干炒酸腌菜,什么也不放,只把那水分炒干。 另一边先炒大蒜头取其蒜香,再炒猪肉末。 等炒得猪肉末带一点微微焦香,那肥肉里的猪油被逼出来了五六分,她才把一旁锅里已经煸干的酸腌菜盛过来一道炒匀。 这里炒着,那小莲也把笋给剥好了。 宋妙又用另一口锅给竹笋焯水,复又切丁,拧干水分。 很快,锅里就油滋滋,嘶喇嘶喇地响,满屋子都是酸腌菜炒肉的酸香、肉香味。 把这些冒着油泡的菜料推到一边,等那油慢慢滤到锅底,宋妙才下笋丁、茱萸碎,用那已经浸满了酸腌菜酸香的猪油来慢慢煎爆。 等一应炒好,拿盐、酱油调了个偏咸一点的口味,宋妙用盘子盛出来一半,才下滚水进锅。 这一回她将猪肉末放得很多,炒得又香,开水滚油脂,滚出来的汤微微发白,但又不是浓白,此时再下煮泡好的米粉,几把菘菜叶子,等水一沸,就好了。 拿碗一一盛出来,在上头各添了一勺刚刚分出来的炒浇头,宋妙顺手又煎了几个荷包蛋,单独还打散蛋液,炒了一个嫩嫩的蛋——这是给小莲的。 等这酸腌菜肉沫笋丁粉做好,程子坚的水都没有挑满一缸。 三大一小都饿了,齐齐坐在前堂嗦粉。 宋妙的调味是刚刚好的,茱萸碎会有一点辣,但那辣度是小莲都可以接受的微微辣。 猪肉末半肥瘦,煸炒得有一点焦,又从里到外裹满了酸腌菜的味道,而酸腌菜先炒干之后,在热油里滚来滚去,把那猪油香味沾了通身。 两者里头混着等比例的笋丁。 笋是最为百搭的食材,在这里简直左右逢源,又有微微的酸辣,又有丰腴的油脂香。 用水滚过之后,笋的清甜、猪肉末的焦香油润、酸腌菜的酸香俱都在汤里散开又汇合,带一点辣,吃着格外的开胃。 粉是圆细粉,夹起来的时候会裹带许多粉汤里的料,吃到嘴里,一时咬到带着酸腌菜的笋丁,一时咬到裹着酸腌菜的肉,一时三种都咬到。 混着那粉的米香,吃一口,再咬一口边缘焦黄的煎鸡蛋,又喝一口鲜酸的汤,个个吃得嗦嗦作响,头也不抬。 *** 宋家食肆里,三大一小嗦粉嗦得不亦乐乎,京都府衙中,那辛奉听到那膳房早已熄了灯的话,却是饿得脸都绿了。 “得,都说天无白使人,朝廷不差饿兵,今日倒好,连口难吃的饭捞不到吃!” 他嘟哝着,转头道:“正言,你也饿了吧,我叫人出去捎带些吃食回来,这大晚上,吃点热乎的,买个粉怎么样——粉不会坨。” 韩砺点了点头。 两人一边走,一边商量人力怎么安排,明日又要叫哪一个去颍州查那贼首住处。 辛奉嘴巴说个不停,肚子里头也打鼓打个不停。 听得他那肚子叫得可怜,韩砺迟疑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来,抽出两片东西,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辛奉顺手接过,看了一眼。 “猪肉干,先吃两口垫个胃吧。” 辛奉也没多想,张口又撕又咬,囫囵吞吃了一大块进去。 肉干挺香,有些硬,但嚼着嚼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调味!这口感! 微微咸,微微麻,咸味、麻味是为了吊出那猪肉干的肉香,越嚼越香。 肉一丝一丝的,彼此之间有很明显的牵拉感,肉味浓,吃到后头,竟是带一种很回味的甘甜——被那椒衬托着,叫人一口就能吃出来是猪肉自带的甜味。 胡乱吞了第一片,吃另一片的时候,辛奉就变得珍惜起来,细细地嚼,慢慢地品。 但两片猪肉干,加起来不过巴掌大,对饿了大半天的辛奉来说,不过是塞牙缝而已。 他忍不住问道:“哪里来的?还有吗?” 但刚一问完,他自己已经猜出了答案,叫道:“是不是宋小娘子做的?” 韩砺扫了他一眼,道:“有本事,你就喊大一点声。” 辛奉唬得左右一看,连忙把声音压低,道:“再给我几片,我饿得厉害,头眼发昏!等那粉回来,都不晓得几时了!” 韩砺皱着眉,又给了他两片,道:“省着点吃,我也不多,一会再没有了。” 辛奉珍惜地撕着慢慢吃了,等回了屋,趁着还没进门,转身又对韩砺道:“正言,再给我些,再两片就好,哥哥我肚子饿得都走不动道了——明日我拿好肉还给你!” 正说着,门一开,却听屋子里一人叫道:“去这许久,你们可算回来了!” 两人一看,却见那孔复扬提着两个食盒迎上来,举着道:“我就知道,辛巡检饿惨了吧?特地给你们留了饭,还热着,快吃快吃!” 辛奉的脸更绿了。 *** 韩、辛二人有人留饭,同在京都府衙的蔡秀却无人留饭。 一到下衙,左右人俱都走了,他仍旧坐在位置上。 有个人临走时还叫了他一声,道:“事情做不完的,你不过借调,不用搞这么晚。” 蔡秀答应了一声,才又问道:“我看他们左右军巡院日夜轮值,天天熬守,怎么咱们就不用?” “都不是一个衙门,各有各的忙头。” “那咱们也有过这么忙的时候吗?” “也有,案子多的时候,上头查检的时候,我们也是日夜颠倒。” 那人说了几句,匆匆走了。 蔡秀坐在位置上,盯着面前桌案上的几张纸,发了一会呆。 个个不忙,怎么能出业绩? 他来京都府衙,可不是为了亲自做这等整理档案、宗卷之事的! 难道只那韩砺能在左右军巡院喝来喝去,管着许多人? 想到此处,他铆足一股劲,复又提笔沾墨,奋笔疾书起来。 ——且待明天!等他把这章程交上去,不信那张法曹不心动! 那姓韩的可以借力打力,他蔡秀自然也行! 不好意思最近更新有点乱,今天这章多写了六七百字,我测试了一下,多出的字数应该是免费的,算赔礼道歉。 对不住哈,明天尽量正常更不影响大家阅读观感。 (本章完) 第93章 等待 第93章 等待 蔡秀奋笔疾书,不过个把时辰,就把东西拟完了。 他写的是一份关于京都府衙刑狱宗卷的整理方案。 整理宗卷其实很简单,只是麻烦在“繁琐”二字。 蔡秀来了几日,已经摸得清楚——去年法曹被提刑司要求整改过,架上早有了一个规法。 基层小吏写的东西,文字粗鄙,不好入眼,内容却是扎扎实实的。 蔡秀能进太学上舍,还能与韩砺、孔复扬等以“太学四子”得名,又怎么可能没点才学在身上? 此时他将那现成的内容核心挪用过来,只把行文稍稍一改,就是一篇很拿得出手的东西。 守着时辰,蔡秀带着章程直接去找了张法曹。 “我上回同您跟刘孔目一道吃饭,听得说去年提刑司来做巡查,最后查出来咱们这里判案的宗卷错、缺最多,是您设法斡旋,才没被点名申斥……” “我自来了府衙,就听了您的安排去库中整理宗卷,日夜未停,钻研这些日子,发现许多问题。” “眼见下半年提刑司又要来巡查,要是置之不理,只怕再被拿出来说事,到时候,会不会影响官人您的考评?” 事关自身,张法曹立刻就听进去了,问道:“你都发现了什么问题?” 蔡秀将诸多情况说了。 其实不过是老调重弹,人人尽知的毛病,但他口才上佳,又做拔高、申引,听得叫人只觉不立刻处理,积极改善,必定会被巡查的人抓出来当做典型。 眼见火候到了,蔡秀趁热打铁,道:“官人,我这里有个章程——只是要下头胥吏、官人们帮着搭把手。” “昨日我也问了,近来衙门里头事情不多,大家都得闲,您先看看,要是这章程拟得可以,不如就先按着施行一番。” “我虽经验不多,胜在年轻,精力也足,愿为官人抓手,统筹此事!” 张法曹没有立刻答应。 他拿着那细则看了两遍,见确实挑不出什么大错来,略改了改,又让人誊抄了十余份,方才召集一众手下,问了问他们近日安排。 都是衙门里的老油子,众人一听张法曹的口风,就知道不对,拿话来搪塞。 “春夏时候,全是些鸡零狗碎的案子,都没得闲哩!” “官人说笑了,咱们衙门里头,哪一日不忙的?这两日刚才好一点,但军巡院那头不是有个大案吗?用不得多久,等那边案子落定,就轮到我们熬了。” 诸人立刻就着军巡院的案子发散开来。 “听说光是嫌犯都逮了上百个!他们抓人简单,不过审问几句,等移交过来,我想着后头要补的宗卷,下的判书,就一个脑袋两个大!唉!” “抓得越多,越显出他们巡院能耐呗!” “你别说,这许多案犯,竟是硬生生给他们几天功夫就审下来了——听闻还是个借调的太学生在中间调度,秦判官真敢放手。” “姓韩的那个吧?你当那是谁,那可是韩斗鸡,没两把刷子,敢随便骂人?右巡院上上下下,被个小子管得服服帖帖的,连那辛奉,平日里看人只拿鼻孔看,对着那韩斗鸡,一口一个韩小兄弟,一口一个正言的——搞得我他娘的都记得那小子表字了!” “他们是风光了,等到今年考功,不知能升多少个上去,只我们后头这些判案的,不管做多少,落到纸上,不过是个数字,宗卷材料都能把人给拖累死!” 众人尽皆抱怨,越扯越远,张法曹却是清了清嗓子,忙把话给拉回来,道:“档案、宗卷是个麻烦事,我也晓得大家不容易,只是过不了几个月,提刑司又要来巡查,我早间抽了几个案子出来看,缺、漏都有,手续也不甚齐全。” “凡事未雨绸缪,趁着现在军巡院的案子还没结的空档,正好蔡秀近日整理宗卷,甚有心得,提了个方案上来,大家看看,就从今日开始吧——都抽点功夫出来好好整整历年档案,怎么样?” 诸人虽不情愿,但上头已经发话,自知躲不过,便有人问道:“这又是个怎么整法?” “大家都忙,我想着,不如就让小蔡跟一跟这个事。”张法曹笑着看了看右下首的蔡秀,“来,小蔡说几句?” 蔡秀忙站起身来,笑道:“宗卷之事虽然麻烦,但只要咱们辛苦些,一口气把这几年的旧案理顺、补齐了,日后新案都照着细则来,就能一劳永逸。” 又道:“我是借调而来,新来乍到,今次名叫统筹,其实也不过给大家打下手的!” 张法曹道:“蔡秀虽是借调而来,才能却是上佳,你们方才不是说隔壁那韩砺么,同窗同学,咱们蔡秀能力也是才干卓著,不逊于那韩正言半点,大家好好搭把手,争取今次毕其功于一役,以后不要再因这点小事被人说来说去的!” 又道:“档案理好了,咱们自己也受益嘛,将来有事要回查,岂不是方便?” 诸人笑应了,并无他话。 一时那张法曹开过会,先走了,剩下蔡秀一人在这里分派具体安排。 他现还有点不放心,试探性地问道:“宗卷整改,非一朝一夕能做好,还得麻烦诸位自手下各调一员人来,帮着整理宗卷错缺之事,联络本司,以便添补,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吞吞都应了。 眼见事情这般顺利,蔡秀当真通体舒畅,回得屋中,先把那许多宗卷做了分配,只等人来。 等啊等,从早上,他一直等到了晌午。 *** 一院之隔,同在后衙的左右军巡院中,却是天色未亮,就开始清点人手。 其中以右军巡院的巡检带头,又抽调了些巡兵,整理行囊,点数批捕公文、协捕文书。 辛奉远远站着,看着人忙个不停,脸色却是颇为焦虑。 他径直回了屋,找上韩砺抱怨道:“怎么那拐首就那么难找!” 又骂道:“那姓廖的,还真他娘的有点东西!审了这么久,赌坊的事都认,那拐卖之事,吕茂情况,他一概不知,倒是会避重就轻!” “刀悬在颈,要是参与拐带,判得最轻也是要流放三千里的,他不傻,不会轻易交代。”韩砺摇头道,“我看了昨晚新得的供状,虽有几个方向,但那吕茂行踪不定,也不知道这回去的人能不能把他抓出来。” 辛奉听得这话,越发烦躁。 他忍不住来来回回,在屋子里打转。 巡检是配棍的。 辛奉一向不拘小节,向来都是把那配棍在腰间随便一插,自然不稳,此时走着走着,棍子时不时打在腿脚上,叫他“噫!”地骂了一声,用力扒拉了好几下,终于解开,扔到一边。 韩砺见他这样行径,只猜有事,便把手中笔放下。 果然没一会,辛奉便走了过来,扯过一张椅子在他边上坐了,问道:“正言,你觉得那吕茂会逃到哪里去?” 韩砺统合审讯工作,每日的供状和各色信息都会从他手头过。 他不只是简单收集,而是会逐一读看,继而分类、汇总。 如果要问这一回的案子整体情况,哪怕辛奉、秦解,都未必有他清楚——毕竟跟进具体案情的,往往未必知道整体进度,而掌握整体进度的,又未必晓得下头细节。 他想了想,道:“我看那吕茂行事风格,胆大而心细,既谨慎,又猖狂,此人未必会逃去颍州,或许他只是用那宅子来迷惑旁人眼目罢了。” “倒是南熏门那宅子里头几个拐子说的话有些意思,每次下头有事要那吕茂,不知怎么联系,但快则两三日,慢则三五日,他总能出现,哪怕晚些,也从不会误事。” “今次京城封门搜查,当晚封的城门,隔天他就能找到倾脚行,让那一众倾脚头逐日帮忙把人运送出去,我总觉得此人在京畿左近,必定还有藏身之处。” 辛奉猛地一拍桌子,道:“正言!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等蠢人!” “只是眼下大家各有想法,十个里头有八个都说那许大供状有用,又说其余人也交代了那吕茂养了个相好的在颍州,还有儿女。” “他们都认定哪怕在颍州捉不到人,宅子总归还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多少能挖出点东西来。” 辛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做拐首的,底子就这么容易被你挖出来?兔子还有三个窝,更何况那等狠人!” 他顿了顿,忽然道:“正言,你说我亲自跑一趟怎么样?” “去哪里?”韩砺没有立刻否定,只是顺着询问。 但只是这个态度,就已经叫辛奉变得高兴起来。 “我想着最远也不会跑出京畿两地,到时候一路朝着大道寻访,最多也就辛苦个把月,等我把这一圈走下来,总能有个结果。” “只是此事人少了没用,最好能多些人马跟着一起漫撒出去。” “我才当面顶撞了那秦官人,眼下又抓出了许大,得了这些个线索,要是再提出要这么多人,我怕他面上挂不住,不肯答应……” 韩砺想了想,道:“你不要提,此事我来想办法。” 又问:“你要多少人手?” 辛奉挠了挠头,道:“少说也得二百,三人一组,一县十组,要是人不够,最后漏了线索,查了等于白查。” 说完,他也觉得这要求有些过分,问道:“是不是太多了?” 须知左右军巡院是抽不出这许多人的,少不得又要去问巡兵、厢军借人,另还有这些人外出食、宿,算算也是一笔不小开销。 韩砺道:“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但你们一路循着大道走访,毕竟范围太广,太耗人力,实在辛苦。” 辛奉满不在乎,道:“捉犯人哪有不辛苦的?这已经不算什么了!况且这样大案……” 他说到此处,忽的神态变得有些扭捏起来,声音也低了不少,道:“要是在旁人面前,我不敢说,只怕为人取笑——正言,实话与你交代,我是真想着早些把这吕茂捉住。” “要是叫这样恶徒逃了,将来必定还会再犯,不知要坏多少人家。” “我个大老粗,也不会说话,又不像你们会写东西,能出些力气将此人捉出来,捉一个算一个,总能叫这世道太平些……” 韩砺沉默了片刻。 他既没有做出惊讶模样,也没有说什么称赞夸奖的话,而是想了想,起身去一旁取了一幅京畿舆图过来,又用白纸将左近大县、上县名字按着舆图分布誊画一遍,放到了辛奉面前。 辛奉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做什么?” 韩砺并不说话,而是在一旁纸上写写算算,很快,他就圈出了几个位置。 封丘、中牟、延津、陈留、白马、酸枣、祥符。 一共七个县。 “按着南熏门宅子里头拐子供述,平常遇到事情,那吕茂最晚是第四天到的,哪怕他再有传递消息的办法,一往一返也要时间,那地方最远得也在距离京城两日路程之内。” “此人颇好享受,衣食住行尽皆要求甚高,必定不会住在乡野偏僻之处,不然如何享乐?” “行车显眼,他一路进京,多半要骑马,也不会愿意住去半道上的破旧驿站——这样一想,藏身位置还会更近。” “狡兔三窟,此人宅舍必定不只一间,眼下他知道城中出了事,必定不敢大摇大摆往外逃,生不如熟,多半还是要在左近找个宅子。” 他一边说,一边又把陈留、中牟两个地方重重圈了两下,道:“这两处地方最为繁华,路程合宜,又水、陆两便,巡检可以详查。” 辛奉听得这一通分析,只觉入情入理,半晌,不由得叹道:“你这脑子怎么长的?” 韩砺摇头道:“只是推测,未必推得准。” 说完,他又在纸上列了几个日期,从一旁宗卷翻查几遍,确认之后,复才把那纸又推往辛奉面前,逐一念了。 他道:“这是那吕茂最近三个月出现过的日子,往前倒推,要是他从外县进京,这几天必定会路过沿途茶肆、驿站——便是他自己不吃饭,不喝水,那马难道不要吃粮、喝水?” “咱们不如先请画师绘出此人相貌,到时候参考此人形容、行事,沿着官道一路去问,可能还比直接去得县里搜查更快。” “他这样好享受的,只要露过面,总有一两个见过的人会记得——我就不信,他还能上天遁地了?” 辛奉听完,已经倏地站起身来,道:“我这就去找画师!” 他激动得直搓手,又道:“真希望回回破案,都有你在后头帮着搭手!想的都是靠谱的巧宗,省我太多力气了!” 辛奉得了启发,急忙跑去找画师了。 而韩砺特地挑了个没人的时候,单独去找了秦解。 后者见了韩砺,立刻将手中事情放下,先着请他坐,又亲自给他倒茶,最后笑道:“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难道是案子又有大好进展了?” 韩砺摇了摇头,道:“此案眼下最麻烦的是那拐首吕茂,他踪迹难寻,要是迟迟不能落网,案子依旧不能了结,正要来讨你示下。” “不是已经往颍州几个方向去了人?怎么还踪迹难寻?”秦解顿了顿,又道,“我哪有什么示下?你只说要怎么做吧!” “吕茂奸猾,未必会去颍州,倒是有可能藏身京畿左近县镇。” 秦解立刻皱起了眉,道:“是辛奉找到你头上了吧?他先前提过两三次,我也不是那等不肯听下头人说话的,但仔细一问,竟要调用二百人,光凭他一张嘴,也没甚么凭据,就这么空口白牙的,我到哪里给他弄人?” 韩砺便把自己的推测说了,甚至还写了个简单的案情分析,把给城北厢军的请调函都做好了。 秦解听他说完,忍不住去反复看那文字,看着看着,鼻翼都翕张起来,声音里也带上了两分激动,道:“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有道理——哪怕不是藏在左近县镇,用这法子也能找到其人踪迹,确实值得多派些人手。” 韩砺便道:“也不用二百人,我想带上二三十人,把附近几个县都寻访一趟。” “你?你去做什么?去多久?”秦解的语调一下子就升了起来,“你撒手不管,这一摊子事,叫我安排谁来接?” 韩砺挑眉道:“我一个借调的学生,说什么撒手不撒手的?” 又道:“前头事情我已经理顺了,后续不过按部就班,谁来接都行。” “辛巡检手头还有事——他这里许多首尾没收拾好,倒不如我自己领二三十人,在外头搜一圈,只用一两个月就能把该找的地方找完,顺势还能问一问,若能得到一些被拐妇孺下落就更好了。” “赶着借调到期,能把这案子破掉,吕茂一抓,圆满得很。” 秦解的脸皮拉得老长,几乎拿夹子都夹不起来。 “你别瞎折腾,衙门里头大把事情要做,我后头已经安排了好几项要你来帮着跟的,一走一两个月,你倒是真敢想!” 他立刻就拍了板,道:“我去找找人,陪点面子,从城西营中借三百人出来,让老辛领着去搜,叫他把手头跟的东西交接出去——他做惯了,熟门熟路的,你别插手!” 说完,甚至不给韩砺拒绝的机会,立刻就让人把辛奉叫了进来,果然让他做好准备,明日就领三百营兵,去京畿十六县做搜检。 辛奉瞪大眼睛应下,等走出去的时候,甚至脚下都有点打飘。 原来只要两百人,要来要去,要不到。 怎么一下子,忽然就得了三百人? 人手这么好要的吗? 这是怎么做到的? *** 辛巡检在此处瞪大了眼睛,酸枣巷中,小莲也瞪大了眼睛。 她一边洗手,一边很稀罕地抬起头,瞪大两只小眼睛,叫道:“娘!这水是热的!” 程二娘看着女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柴禾多贵啊,姐姐给你送了热水来洗手擦身,你别把水给玩冷了。” 又道:“你自己洗,一会洗干净了先睡,别在屋子里瞎捣鼓,把人家东西弄坏了,知道不?” 小莲“喔”一声,没敢反驳,只在心中有些委屈:我这么听话,什么时候瞎捣鼓过。 程二娘交代好了女儿,把头拿布巾一包,就到了前头,笑着对宋妙道:“小娘子忙什么?我也来搭把手。” (本章完) 第94章 诚实 第94章 诚实 见得程二娘出来,宋妙推脱道:“白日忙乱一天,二娘子早些休息,不必这么客气。” “我同小莲白住在家中,要是连搭把手的活计都不让做,只怕我晚上都要臊得睡不着了!”程二娘一边说,见灶上一锅热油,正滋滋炸着不知什么,堂中尽是香味,忙上得前来,“我这手已经洗干净了,切菜炸东西,样样使得——小娘子只吩咐就是!” 宋妙见状,便不再啰嗦,果然叫她帮着炸那糯米饭里酥脆炸面,又说了不少要点。 这炸面的面糊调好之后,一要注意锅的凉热,时时看火,二要管着炸的时间,一旦过了,哪怕看着还好,也会有一股微微的焦苦味,若是没炸透,吃起来又不够酥脆。 酥脆炸面与料汁互为糯米饭的点睛,即便做起来颇为耗神,宋妙从来都是只提前一晚现炸,次日一早用完,免得走了油,味道不美,影响口碑。 程二娘照着做,先后炸了两批出来,因怕焦糊,都不够透,宋妙就手把手带她再复炸了一回,又请她分别尝了味道作比对。 “原来只一个小小的佐料,都还这许多讲究,怨不得我做出来的吃食滋味总是不好。”程二娘忍不住感慨道。 又道:“要是我有小娘子这手艺,何愁不能在京城找口饭吃。” 宋妙便顺着问她今日情况,又问她搬出来后,原本那浆洗衣服的活还接不接得到。 程二娘叹了口气,道:“晌午官爷们单独问了我们话,又让作证画押,还带走了好些人,眼下那寺庙里剩下的人都急着往外搬,哪里还有什么活。” 又道:“哪怕有,我也不敢再回去了——小娘子不知道,原来那寺庙后头有个院落,听说关了个绣娘在里头许多天,饿得只剩一把骨头,要不是今日衙门发现得及时,恐怕再多几日,人命都要丢了!” 她口中说着,却是忍不住偷偷去看宋妙表情。 早上宋妙刚刚问了那许大的衣服绣工,没多久,衙门就找上门去,又有官差特地找了那衣裳出来,再问绣工,如此巧合,她自然会做联想。 宋妙也不隐瞒,因涉及案情,便隐去抓赌、门口布料事,只把那沈荇娘走丢的情况说了,又道:“我原只想着是个线索,谁料衙门上门,竟是带累了二娘子,叫你没了落脚地方。” 程二娘忙道:“这叫什么带累?本来早晚就要搬的,况且想着有这么个歹人在边上,我还带着个小的,要是他一时起意,把我们母女两个也掳了去,我眼泪都没地方哭!” 又笑道:“眼下能和小娘子做几日伴,住这样好的宅子,也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从前不论,此时的宋宅,跟“这样好的宅子”,实在是沾不上边。 程二娘母女两个住的是宋淮舟的房间,虽说先前巡兵、巡检们来盯梢时候曾经收拾过,也只是勉强称得上干净——眼下里头还堆放了不少破桌烂椅子,连衣柜都没有一个,早被人搬空了。 但程二娘依旧满口夸赞,看得出来,并非流于表面。 年少没了父母,自己一个人养大弟弟,女儿还小,又走了丈夫,还被夫家族中为了家产撵出门去,依旧能这么心气开朗。 世上人多的是蜜罐中犹嫌不足,逆境中自暴自弃,却少有人能苦中作乐。 宋妙越发喜欢面前这一位二娘子了。 她一边细细切那白萝卜丁,一边问道:“除却广济寺,其他地方的人要不要浆洗衣服的?咱们还能有什么其他好活计吗?” “坊子里有浆洗房,可以去里头接活干,但我一个新来的,又舍不出钱去送给那管事,只能捡别人剩下的洗。” “前次有件衣服,到我手里的时候已是破了个口子,送回去之后,客人也没说什么,管事还要罚钱——干一天不够母女两个糊口也就罢了,还要倒贴,哪里遭得住,只好自己另谋其他。” “我本找了几间铺子茶坊想要寻工,偏人家嫌我官话说得不够好!”程二娘自嘲,“唉,往日种地种菜,地里虫子也没嫌弃我这一口抚州话!而今倒是总被人挑,可一天两天,哪里好改?我不信他们生下来就会说官话的!” 虽是有些惨,但宋妙听到这里,尤其搭着她那一口抚州官话,还是忍不住想笑。 原本那程子坚说话就带有几分口音,只他来京日久,已经不甚明显,眼下这程二娘一口官话,倒是江南西路得原汁原味,颇有意趣。 今日宋妙回来时候堵在路上,又给程二娘母女两个收拾住处,耽搁了不少功夫,本来备料的时间有些紧,但眼下多了一个人帮忙,情况顿时好了许多。 程二娘做惯家事,手脚麻利,备料、炸东西都使得,尤其果然没有骗人,两只膀子力气甚大,搬搬抬抬,挑起水来,甚至比程子坚都要快、都要好。 两人说说笑笑,赶在亥时把一应东西给收拾好了。 一夜无话。 次日,宋妙一如往常,天还没亮就爬将起来,到前堂去蒸上糯米饭,又开始炒料、做烧麦。 正干着活,她听得后头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原是那程二娘从后头边挽袖子边出来,积极道:“我来给小娘子搭手!” 宋妙这回是真的不愿叫她帮忙了,只道:“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二娘子去歇着吧——天还黑着呢!” 又道:“你白日不是还要出门找差事?” 程二娘道:“哪里一天就能找到?我只想着这两日帮搭个手,等找到合适的再说!” 又说自己也想看看怎么准备、出摊,学个几手,日后去酒肆、饭馆,也好自荐。 宋妙虽然觉得这是托词,并没有很信,却也没再拒绝。 等到样样准备妥当,又把各色吃食搬上了摊车,那程二娘也要跟着出去摆摊。 宋妙问小莲,她便道:“小孩惯睡懒觉,我昨晚跟她交代过了,说不得我们回来,她还没起,不用理会!” 一时到得食巷,见得里头一处地方队伍蜿蜒,排得老长,那程二娘先还惊讶,问道:“怎么这许多人排队,这是等什么?” 继而就听得此起彼伏“宋小娘子”“宋摊主”“小娘子”“可算来了”等等声音,简直如波如浪,震得她耳朵都嗡嗡的。 等再看到宋妙一出现,后头许多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摊子还没停稳,后头那队伍弯来弯去,越发壮大,为了不占道,简直九曲十八弯,程二娘简直人都傻了。 她过了好一会,才晓得上前帮忙。 程二娘一加入,后头排着学生们顿时激动起来,远远近近,个个都忍不住发问。 这个道:“这是招人手了吗?” 那个问:“总算添人了!是不是今后做的份量会多些?再也不会买不到了吧?” 还有人催道:“午饭!宋摊主,你添了人,该做午饭来卖了!做那猪脚饭,我准保天天吃!” 宋妙便笑着跟众人解释说不是添人,只是朋友过来帮着看顾两天。 一干学生纷纷发出嘘声,少不得老调重弹,或催她再添人,或催她再多做些份量。 总共就那些东西,又有程二娘搭手,小半个时辰就卖了个干净,只剩些昨日预订的人没有来拿。 眼见天色渐亮,宋妙便催那程二娘赶紧回家,只自己在此处守着。 又过片刻,陆续有客人来提了吃食走,那程子坚才匆匆从门口出来。 等到了宋妙摊子面前,他左右张望,面上不免露出失望表情,道:“我还以为阿姐今日会来!” 宋妙笑道:“二娘子来了,只是小莲一人在家,大家都不放心,我叫她先回去了——程公子来晚了。” 原来程子坚昨日在外奔劳一天,人困体乏,又因长姐得了落脚之地,还是住在宋妙家,等于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自然一沾枕头就着。 等他醒来,天光早已大亮,再匆匆出来,果然迟了。 宋妙把他订的吃食取出来,复又将昨日把那猪肉干送去衙门的事情说了。 程子坚忙做道谢。 宋妙又道:“我同那韩公子提了你想设宴答谢,他说不用那样麻烦,只随意做几个菜就好——等你们商量好日子,提前同我说一声,好做准备。” 程子坚一面应是,一面又急急问道:“宋摊主既是见了韩兄弟,可是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宋妙摇头道:“衙门里头忙得厉害,我看那韩公子连吃饭都是赶着的——门口守卫同我说,他们都是一天排做两班,连判官跟军巡使都住在后衙了。” 程子坚只好叹气,拎着吃的,垂头丧气往回走。 读书不进则退。 他进了内舍,深觉自己基础不够扎实,总有许多地方顾不到,除却日夜发奋,也按着那韩砺交代,做了不少功课,只想其人可以快快回来,自己得了批改,好做改进。 虽有夫子教授,但对程子坚而言,他私心里其实是更迷信那韩正言指点的,早已视其为自己的第一师。 眼下人不在的这些天,他心里端的有些七上八下,只恨自己学问、才干俱不能出挑,不似那孔复扬,竟是能入了韩兄弟眼睛,一同借调进那京都府衙。 ——莫说一日两班倒,我见天不睡觉,也能听从指派,把活给干完的啊!韩小兄弟,你但凡给我个机会看看?! *** 宋妙自然不知道程子坚心中多么跃跃欲试,只恨不能得个机会。 她卖完所有吃食,推着摊车回了家,进得后院一看,里头已经没了人,便知那程二娘已是出去找活了,不单自己去,还把女儿也带走了。 人既不在,她也不多理会,简单吃了点东西,带了竹篓出门采买。 不想这一回才走到巷子口,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人,颇为眼熟——原是李都头的妻子段氏。 段氏见得宋妙,甚是高兴,道:“好险在这里截住你,不然就要白跑一趟了!” 宋妙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问对方来意。 段氏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寒食了,年年大家把那青团、馍馍、饼子送来送去的,实在没个意思,吃也吃不完,前日你做了那福糕过来,我跟婆婆两个吃着都好,我那当家的竟也一口气吃了七八块,说想拿些去衙门送人——你这里能做么?” 宋妙道:“做是能做,只这福糕几乎全是豆沙,不能久放——最好一天就吃完,不要隔夜,不然发了酸,不好吃是小事,只怕坏了肚子。” 那段氏一口应了,又道:“另还有一桩,我婆婆年纪大了,冷豆不好多吃,能不能给她做些热乎的——她吃了一回,时时惦记你那福糕里头红豆沙。” 宋妙想了想,道:“我看老太太挺喜欢面食,给她做个红豆沙卷子怎么样?薄薄一层面胚,当中全裹豆沙,少放,一个卷上三五十层,我给那面做软和些,拆开吃也好吃,合着咬也好吃,又不腻,热乎乎当早饭,搭个豆浆饮子……” 段氏虽没吃过这红豆沙卷子,但听着听着,脑子里已经按着宋妙所说,想象那模样、味道,一时眼睛里头都露出馋意来,忙道:“做这个!多做些!我也喜欢吃!” 一时给了定钱,商量好哪一天要,宋妙便告了辞,等采买妥当,又背又提,终于回了家。 这会子已是晌午,她走到巷子尾,只见自家前门开着,还没走近,便有个小人从里头跳将出来,回头叫道:“娘!姐姐回来啦!” 一边跳,一边颠颠地往前头跑,急吼吼来接宋妙手中东西——原是那小莲。 里头程二娘应了一声,也跟着迎了出来,去接宋妙背上竹篓,埋怨道:“买这么多,也该带个拉木板——或是交代一声,我来接一接也好啊!” 又道:“饭菜已经好了,我手艺寻常,小娘子莫要嫌弃!” 宋妙笑着给了一兜子轻巧的到那小莲手上,请她帮拿回去,复又把竹篓卸下来给程二娘,只提着两篮子往家里走。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味道——前堂中间摆了张条凳,上头两个菜,一篮子炊饼已经准备好了,还热乎乎的。 往日回来,总是冷冷清清的屋子,一下子就多了几分烟火气。 等宋妙洗了手出来,小莲早眼巴巴等着。 她坐下招呼了一声,跟母女两个一起吃起饭来。 一个菘菜煮猪肉片,一个菠菜豆腐鸡蛋汤,还有一小碟子糟卤鹅肉。 鹅肉是现买的,其余都是程二娘自己做的。 宋妙尝了尝,忽然发现这二娘子有个很好的品质——诚实。 她说自己手艺寻常,就是真的手艺寻常,不是谦虚。 菘菜是煮老了的,猪肉片切得太薄了,甚至吃不出口感,菠菜咸了,豆腐淡了,鸡蛋明明整个打下去,应该是想吃整蛋,但在锅里直接煮散了…… 因见孩子一味挑白菜、豆腐吃,她便把那鹅肉往小孩面前送,又给她盛了鸡蛋。 小莲忙道:“姐姐吃!” 程二娘也劝菜。 吃着吃着,宋妙忽然发现那小莲吃一口炊饼,要沾一口汤——不仅她这样,便是程二娘也这样。 她仔细一看,问道:“怎么好像大家吃的炊饼长得不一样?” 程二娘脸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来,道:“我先前在广济寺里头借厨房,因想省柴禾,就学着旁人做炊饼——只我们在家时候常吃米饭,少吃面食,做得不怎么好,眼下放了一晚上,哪怕蒸了还是干硬,便是我自己都难咽下去,实在不好意思给你吃,便单买了两个。” 宋妙往那装炊饼的篮子里一看,果然有一个一看就更漂亮,跟自己手里的乃是一家所出,估计是从外头买的,其余俱是形状各异。 她伸手取了一个程二娘做的炊饼,用力掰下来一块一尝,果然干硬,想了想,笑道:“不打紧,我过个火,拿来做个水激馍,一样好吃的。” 那剩炊饼统共只有五个,她拿刀切成小块,泡了会水,又起灶烧油,等油烧热,把那炊饼块水分攥得半干,下油锅炸得金黄,一勺两勺水,熬了个半粘稠浆,将那炊饼块下锅一炒,待那水被裹得七七八八,直接就出了锅。 统共不过片刻功夫,干冷的炊饼,就变成了冒着甜滋滋香气的水激馍。 宋妙笑道:“这也叫琉璃馍,听说是乡野吃席的时候拿来压桌给小孩吃的——小莲尝尝,看喜不喜欢?” 四四方方,炸得金黄香酥的水激馍摆在小莲面前,外层裹着一层薄薄的浆,跟琉璃一般亮晶晶,半透明,还带着甜甜的香。 小莲几乎是强忍着看向了程二娘,一双小眼睛,简直会说话——想吃,娘,我能吃吗? *** 酸枣巷中,小莲为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琉璃馍,口水滴答滴,京都府衙里,面前的饭菜都已经放凉了,蔡秀却是没有一点胃口去吃。 (本章完) 第95章 怠慢 第95章 怠慢 蔡秀是昨天一早发的令,要求下头部司各抽一个人来——这人力已经很少,需要加班加点,才能把宗卷稍稍理出个头绪的。 但直到将要下衙,才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过来露了个面。 他一个借调的学生,既无积威,也无地位,也不愿抓着不放,急忙把事情布置下去。 众人领了差事,也不说不行,也不说行,各自走了。 然而蔡秀布置的时候就说明了,让领命之人今日巳时初过来汇报情况,好叫自己统筹全局。 只是让下头人把各自部司负责的案子宗卷情况摸个底,按理并不用多久,可此时已经过了午、未相交,依旧没有一个人出现。 蔡秀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道这是那等油滑吏员给下马威。 但到底是初来乍到,他强忍了心中火气,等到将要下衙,仍不见人,只得亲自出马,一个一个衙门地找到各人头上去。 可他很快就遇到了一个简直可笑的麻烦。 ——才来几天,到了各处,满屋子的头,十个里边有八个都不认识,怎么找? 他只好拿着报上来的名单去问人。 但蔡秀不认识别人,别人却认识他。 当日报到,张法曹特地开过小会,给手下介绍过一回,而今他又要做什么整理宗卷事,几天下来,上下便是有先前不认识的,也早指指点点,把这脸给记住了。 众人见了这一位借调而来的太学才子,倒也没有不理他。 问这个,这个说:“你找小曹啊?月初有个案子出了点纰漏,他帮着到左军巡院找当日跟的巡检核对去了。” 左军巡院倒是不远,但一来一回,又要问人,还不一定有什么结果,蔡秀哪里好去?只得做罢。 问那个,那个说:“老周一早被户曹叫去了,还没回来,你要找他,不如去户曹问问?” 户曹的门打哪里开,蔡秀都还不知道呢,怎么找? 眼见他脸色难看,答话的人倒是一副好心模样,道:“你是新来的蔡秀吧?是不是有要紧事找他,你别急,等人回来,我给说一声?” 听了这话,蔡秀还得道谢。 问了几个人,尽皆碰壁,难得遇到一个没躲开的,却是皱着眉头道:“唉,我今日甚忙,实在抽不开身,法曹交代了个急事——改日再给你行不行?” 那人一边说,一边指着面前一杯满满当当的茶水,道:“你看,一整天了,我连口茶都没功夫喝——水都凉了!” 眼见那茶水就摆在自己眼前,正敞着口,盖子都没一个,白雾袅袅,冒着热气,蔡秀好险没有当场骂出声来。 他再忍不住,连话都懒得再说,当场转身而出。 走到门口,他就听得后头有人说话。 “真他娘的烦,手头事情都干不完,屙泡屎都要夹断,给他这里搞这个,搞那个的!闲得扯蛋!” “老丁,你这嘴哈哈哈。” “小声些,小声些!隔墙有耳,仔细给人听去了,到底是法曹安排下来的差事,小心他回头告状。” “我就怕他不听哩——不要你跟,不要你干活,你倒是说得轻巧!” 蔡秀竖着隔墙的两只耳朵,气得胸口直发闷。 他虽家贫,自打进了学,才华展露,立时就得了先生器重,由县学一路晋州学、太学,顺遂无比。 平日里但凡出声,同窗只有点头的,便是先生也全是夸赞,何时遭过这样待遇。 他气愤难当,暗想:你做初一,就不要怨我做十五! 因不敢当面跟人起冲突,思来想去,那十五也只有一种做法——他转头就去找了张法曹。 但到得对方公署,见那木门紧掩,只有个杂役在打扫,一问,那人答道:“张法曹被郑知府叫去了。” 蔡秀等了许久,等不到人,眼见天色渐晚,腹中甚饿,只好恨恨然先去了膳房。 京都府衙只管早、午两顿,但近日左右军巡院忙于查案,日夜轮班,膳房也只好按着他们要求,跟着多供晚上一顿。 蔡秀一进门,就见一个熟人从里头出来。 他张口叫道:“孔兄!” 孔复扬正提着两个食盒,抬头一看,见是蔡秀,点头招呼了一声。 蔡秀迎了上去,指着那两个食盒,问道:“哪位上官的?竟是叫孔兄来带?” 孔复扬道:“是正言的,他忙得没空出来,我给捎回去。” 说着就要告辞。 蔡秀忽然心念一动,也不急着进去吃饭了,转身跟着孔复扬并肩而行,笑着问了些话,无非还要借调多久,何时回太学,最近在忙什么,可有遇得什么麻烦,会不会被胥吏欺负等等。 到底是同窗,除却涉及案情的内容孔复扬没有外露,其他多多少少答了几句。 尤其被问到胥吏的时候,他着实有些得意,忍不住多嘴道:“欺负什么?正言帮着秦判官统管,样样分派得妥妥帖帖,我亦是狐假虎威,谁敢找事?” 因是夸口炫耀,他倒是早把先前自己跟辛奉等一干巡检,并下头差官们吵架的事情抹得一干二净,仿佛脑子被水洗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蔡秀如何听得了这个。 他皱眉问道:“正言一个学生,下头那许多老吏、小官,我听说还有外边借调来的,全要日夜轮班,怎么可能没有意见——你莫不是唬我吧?” “这有什么好唬的?”孔复扬翻了个白眼,“你去打听打听,连秦判官的日程,正言都帮着做安排,其他人能有什么意见?” 他说完这话,也自知失言,生怕给韩砺招来麻烦,忙道:“我瞎说的,你不要理会!” 语毕,急匆匆走了。 倒是蔡秀在后头看他提着饭盒的背影,少不得生出许多思虑来,饭也无心再吃,忙设法找了几个衙门里的熟人问话。 左右军巡院最近风头正劲,尤其右院接连查获两个大案,案案相连,外头自有许多传言。 一问那新来的韩姓太学生,几乎个个都知道。 这个说:“你问韩砺?确实很受重用,右军巡院有个老巡检,姓辛的,平日里谁说话都不肯多做理睬,上头下令,都能顶回去的,也不知怎的,偏肯服气这个学生,只要他提的,根本不带反驳,当面、背面都维护得很。” 那个说:“上头简直要把人供起来每日烧几炷香——前日他要人,一开口,秦判官自己屁颠屁颠跑去城西、城南好几处营中借人,听说舍了老脸,连夜讨回来三百兵。” 蔡秀很快就听明白了。 那韩砺能统筹这许多事,靠的全是上官大力支持。 没有上官,他屁都不是。 但有了官职差遣,自然有权,借着那权势,便是个学生,都能轻易使动成百上千人。 蔡秀一时激动起来,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他已经看清楚了,人地两生,光凭自己,是很难做出东西来的。 韩砺有秦解后头坐镇,自然重要,但是那保驾护航,真正做事的辛奉也不可或缺。 那他蔡秀的“辛奉”又在哪里呢? 隔天一早,他就守在了张法曹门外,汇报完前日事情,又道:“我毕竟是个生人,下头难免轻忽怠慢,斯事紧急,还请法曹安排个把老练的来帮忙搭个手,想必能推进得更快些。” *** 蔡秀在这里惦记人,小莲在那里却惦记着吃。 她跟着程二娘走在路上,走着走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昨日那琉璃馍的味道,有些走了神。 拇指大小的馍块,炸得金黄,通身裹满了汁,酥酥脆脆的,是很酥松的口感,一点也不硬。 咬进去里头软乎乎的,里头带着暖暖的小小一汪甜水,甜得刚刚好,不油也不腻。 又香又甜,外酥内软。 原来那又干又硬的馍能变得这么好吃! 小莲忍不住拉了拉程二娘的手,道:“娘,等我长大挣了银钱,天天给你和姐姐做那琉璃馍吃——可真好吃!” 程二娘本来一心放在路边店铺,只想看看哪一家要人,听得女儿说话,不免笑道:“那我们小莲得好好努把力,这样贵——娘等着!” 小莲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有了很重要使命,点头不迭,又道:“姐姐说这用绵白同冰做了更好吃,若能有蜂蜜……” 她说着,口水是真的流了出来。 “那就更贵了。”程二娘随口应道。 小莲却当了真,摆着手指头数,心中默默记了数,又走几步,复才道:“娘,我可以自己留在屋子里的——院子里木头、后门、房门,许多门,我都没来得及擦!” 程二娘笑了笑,只把女儿扒拉得近些,并不答话。 做人要知进退。 自己一个借住的,把个五六岁女儿留在家中,自己出去搵工,是个什么意思? 便是小莲再懂事,依旧不过是半大,一来二去,只怕真成了叫那宋小娘子帮带孩子了。 ——这样不要脸皮的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但程二娘身无一技之长,又一口江南西路味道的官话,找起工来,实在艰难,往往早出晚归,带着小莲在街上转悠一天,也没个结果。 而另一头,宋妙早上出摊,继而采买,日夜备料,还抽空把那李都头妻子段氏要的福糕、红豆沙卷都做了送去。 没两日,就又有那李家、段家的亲朋好友找上门来,想要订买福糕、红豆沙卷,都是想着送寒食节的。 此外,那巡铺离得近些,因她没空过去出摊,便有些人商量着想要每日跟她订一批早饭。 宋妙只一个人,分身乏术,又想接这些生意,又忙不过来,因算了算这些日子收入,添益不少,便生出请雇一个人的念头。 只她一怕节气买卖不长久,二怕合适的人不好找,三又担心债主们多想。 最好是先攒够一笔钱,按着原本承诺的日子还掉一次,到时候顺便上门解释,方才妥当。 相处几日,宋妙因见那程二娘手脚干净,干活麻利,手艺虽然寻常,打个下手、送个东西、叫卖摊车却是足够了,又见她每日带着女儿上街找活,总是未果,多多少少有些心动,生出不如请雇此人帮忙的想法。 但她小本买卖,工钱开高了自己负担不起,报低了又有挟恩之嫌,实在不好开口,因在犹豫,便也不着急说。 又等了两日,这天才送了一批福糕和红豆沙卷出门,宋妙回来时候,就见程二娘母女难得早回,在家中欢天喜地的。 “宋小娘子!我找到工了!”却是那程二娘声音都激动坏了。 宋妙心中一叹,却又忍不住为这二娘子高兴,少不得笑着恭喜,又问详细情况。 原来程二娘的活计这样难找,除却有口音、没手艺,也因为她还希望能把女儿带在身边看着。 寻常主家,自然不可能同意。 “是个南熏门外头的屠宰行,每日杀猪宰羊,因那衣服、罩子不好洗,地上也脏,正招人浆洗衣服、洒扫……” 隔天一早,程二娘就带着小莲去上了工。 屠宰行的衣服、罩子、地板,想也知道清洗、打扫起来十分辛苦,当晚母女两个回来时候,累得眼睛发直。 小莲虽年纪小,不用做多少事,一来一回,毕竟路远,也走得够呛。 但即便如此,程二娘依旧干得十分带劲。 她回来之后,坐了片刻,稍稍缓了几分,就同宋妙说起了屠宰行里的稀奇,怎么杀猪,猪叫得怎么瘆人,怎么宰羊云云。 倒是那程子坚得知之后,心疼得很,嚷着让姐姐每日带些脏衣服回来,自己下了课,就过来帮着洗,被程二娘骂得蔫蔫地回去了。 但也有个麻烦。 一行有一行的辛苦,浆洗的辛苦,就是苦在双手被水汽反复浸泡。 自打去了屠宰场帮着做工,因长时间浸水,程二娘的手就慢慢开始开裂、破皮,几乎没有好的时候。 而小莲毕竟年小体弱,也不知是不是在河边久待,手脚常常碰水,不知哪一日起,得了小儿咳嗽之症,虽不严重,一直拖着,许久都不好。 只到底为了谋生,没得选。 (本章完) 第96章 额头 第96章 额头 女儿久咳,当娘的自然最为心疼。 程二娘急得晚上都睡不好,先只拿些土方来治,后来咬牙去看了大夫,抓了好几副药,仍不见好,不仅如此,小儿胃口差,连饭都不想吃了。 宋妙见个小矮丁天天咳嗽,蔫蔫的,只觉可怜,正逢春夏换季,想了想,便请那肉坊档口帮着留了一副猪肺。 猪肺味甘,既可止咳,又能补肺,只是而当中涎沫、杂质甚多,处理得不好,容易留有异味。 坊间其余下水,如猪心、猪腰等等,都能卖得上价,独这东西便宜些。 宋妙每日买的猪肉量大,那档主只收了两文钱,半卖半送,给了一个大的,还多送了一副猪肝。 有了猪肺,宋妙又买了些南北杏仁,准备给小莲做个杏汁猪肺汤。 这汤平喘、止咳、润肺,很适宜春天喝来润燥,清洗好了,那猪肺一点异味也没有,根本吃不出来是下水。 宋妙自己也很喜欢,只平日里嫌麻烦,想着做多了喝不完,做少了又不值当,总生不出动手的心思。 今日正好趁着机会,给自己喂一口。 她带了猪肺回家,回到后院找了一圈,从后头厨房里寻出一个破了底的空桶,洗刷干净,把那桶吊挂起来,往里头倒满了水。 那桶底有三四个洞,大小不一,一倒水进去,就从孔洞处出水如注。 宋妙便拿两个铁钩,一个勾住猪肺,一个勾住猪肝,把另一头分别勾在那水桶出水口,正把猪肺管子、猪肝孔洞敞开对着出水处,由那水汨汨注入两者之中。 白水进,红水出。 洗猪肺耗费的乃是耐性,坊间多是切开之后,不断用人力轻轻揉洗,但这办法既费力,又容易有残剩涎沫。 宋家有井,取水方便,宋妙换了许多桶水,反复冲刷之后,那猪肺已是被洗得洁白如玉似的,连血丝都没有一根,那猪肝也血水尽去,一个嫩白,一个嫩粉,凑近一闻,全无秽气。 食材洗好了,她把那猪肺切厚块,冷锅冷水下葱姜焯过,重新洗净,烧干热锅,只用白锅添一点姜片把那猪肺炒到干身,等外层微微焦黄黄,复又下白果、汤骨进去,足水烧开,转为小火慢炖。 猪肺汤要久炖,放着火,宋妙便去后头忙其他的,正收拾,就听得前头有人敲门,应门一看,却是韩砺站在门外。 见得对方,宋妙颇为惊喜,打了个招呼,问道:“韩公子今日怎么得空出来?” 说着把他往堂中让。 韩砺笑道:“明日寒食,衙门虽忙,也凑出两天休沐,我趁机出来放个风。” 他口中说着,也不推辞,径直进了门,等着宋妙留座、上茶,先把那茶喝了一口,方才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道:“幸不辱命——拖了这许久,倒叫宋摊主久等了。” 宋妙见那东西由一张油纸信封包着,平平整整,心中已是猜到几分,忙双手接过,拆开一看,果然里头地契、房契各两份,全是簇新,上头名字却是改了。 不是先前宋母,也不是宋大郎,更不是廖当家当日设法挂名的某某人,而是改成了宋氏女子,名妙。 这祖宅,终究还是物归“原”主了! 她简直如释重负,情不自禁露出笑来,又忙福了福,道:“有劳韩公子——多谢你奔波出力,不然我这宅子未必能保得住。” 韩砺道:“本就是你家的东西,与我并无多少干系,只是跑了个腿而已,不过这契书乃是我出面代领,你哪一日得了空,还要自己去一趟,登签一番,补个流程。” 又道:“衙门自己行事不检点,才会出了这样纰漏,眼下架阁库正在自查,只是事情尚未全然落定……” 宋妙不用他把话说尽,便道:“公子放心,我不会外传。” 两人闲聊几句,因见时辰不早,宋妙道:“正好晌午,公子要是不着急,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 “你道我做什么挑这个时候来?”韩砺微微一笑,“正想借个由头,混顿饭吃——要是宋摊主不嫌麻烦,还请帮忙添一副碗筷。” 又道:“宋摊主原是想吃什么?” 宋妙道:“本想吃个面……” 那韩砺面上肉眼可见的笑意更浓,道:“在下关中人,甚喜面食,一日三顿都不腻的。” 不管是不是客气,这话听得厨子心里舒服得很。 宋妙便又问道:“我原是备了猪肝、猪肺,韩公子吃不吃脏器的?” 又问忌口。 听得“脏器”二字,韩砺眉头微皱,却是立刻松了开来,道:“宋摊主手艺,韩某自然百无禁忌。” 他表情只微微一闪,宋妙心细,自然看出来对方有所遮掩,却也没有多说,只另又取了香菇、瘦肉一应食材出来,只想着若是一会那韩砺吃不惯猪脏,便给他另做个浇头,左右用不了多久功夫。 她取了两样果子、小食摆在那条凳上,道:“公子稍坐,再等片刻才好。” 宋妙本就计划吃面,早已三揉三醒,此时那面团已经盘成圈,又刷了油,醒得七七八八,便先不做理会,只洗净韭菜切段,把猪肝去了筋膜,切成极厚的大片,煮一小锅下了姜、椒的盐开水,等水开了就离火,把那猪肝片放进去焖煮了一会,待其将将七分熟,立刻捞出来控干。 此时重烧一锅水,把那醒好的盘面面条轻轻拉扯,扯得半细长,又用两手将其缠绕拉开,抖抻着往外拉。 那面条很容易地延展开去,被拉成半分粗细,非常均匀。 宋妙在此处抻面,韩砺得了张交椅坐在边上,一面喝茶,一面去看,只觉那切菜也好、拉抻也好、在案上抖摔也好,一应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种节奏、韵律在其中,非常的自如。 他这一向甚是忙碌,疲劳倒是其次,实在精神紧绷,一路回来时候,脑子里也尽装着许多东西,其实未曾停歇过半分。 但此时见得宋妙信手拈来做一顿饭,看着看着,他的脑子里渐渐放空起来,让那呼吸都放慢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甚至心跳也变缓。 他下意识将背往后靠。 那椅背甚高,把头轻轻一歪,正好搭着,也不用使力。 韩砺就这般看着灶台上白雾升腾,把那少女蒙上了一层细纱似的,衬得那动作反而更朦胧,也更流畅。 一呼一吸之间,韩砺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往下滑,滑得甚慢,犹如身下托了极厚云层,有一种沉甸甸的轻盈感,眼皮渐渐低垂,面前就这么黑了下去。 仿佛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他忽然闻到一阵香气。 那香味很浓,带着烟火气,慢慢地往人鼻子里钻。 韩砺早上把手上差事交代妥当了才出门,一路来到酸枣巷,只半道上省着吃了两片猪肉干,腹中早已饥饿,此时被那香味勾得胃里直叫唤,猛地一睁眼,就见对面灶台上烟气缭绕,那宋摊主正从锅里往一旁碗中盛菜。 ——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睡着了。 虽只小憩片刻,但大中午的,又是精神疲惫时候,小憩反比长睡要舒服太多,此时头脑如同炎夏之中,往深潭清水里滚了一遍,凉凉的,神清气爽。 韩砺一下子重新坐直了身体。 宋妙做起菜来心无旁骛,并不知道这一位韩公子竟是看自己抻面、切菜看睡着了。 拉条子下了锅,滚熟之后过凉水躺进碗底,往上头盖上两大勺韭菜炒猪肝,就是一碗香喷喷的拌面。 虽然简单些,但滋味一点也不差。 她把一盆面、一大盅汤坐在条凳上,又放了个空碗在韩砺面前,道:“公子先尝尝,若是吃不惯,我那里还有香菇,做个香菇肉沫浇头快得很,洗手功夫就好了。” 韩砺摇头道:“不用麻烦,这个就很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那空碗里夹面条,但面条夹得多,其次是韭菜,最后才是象征性地添了一片猪肝。 虽说看人吃饭不礼貌,但宋妙作为厨子,自认有资格观察那么一两息,好来决定要不要重做的——她看那韩砺吃面,先一筷子韭菜,再一筷子面条,又一筷子韭菜加面条,嚼嚼嚼的,脸上已是带出微笑模样,心中又是松一口气,又是好笑。 果然不吃脏器。 她起身道:“我来添个浇头。” 却听那韩砺忙道:“不用,我只是吃得少,不是不吃。” 他说着就把碗里唯一的一块猪肝往嘴里送,先咬了一小口。 宋妙道:“当真很快……” 但她话音未落,就见对面人眉头一挑,表情隐隐有些惊讶,只眨眼间,就把那剩下的大半片猪肝吃了个干净。 吃完不算,他又取了那大碗里筷子,连着朝自己碗里搛了七八块猪肝。 宋妙无奈道:“实在不必勉强……” 韩砺方才抬头,道:“我原是平日里少吃,只宋摊主做的这个,一点脏器味道也没有,很香,很合口味。” 说着,又忙往边上另一个空碗里添了几筷子韭菜猪肝拌面,朝宋妙方向一推,道:“不信,你尝尝?” 倒像是宋妙做的猪肝合炒,还要他来帮着洗清“冤名”似的。 观察了片刻,见此人不像勉强的样子,宋妙便也没有再坚持。 她搬了张小几子过来,跟那韩砺隔着条凳对坐,一起吃起午饭来。 一口拌面送进嘴里,还烫着。 宋妙呼了两口气,才敢去尝那味道。 单炒韭菜猪肝,热热的出锅,为的就是那口镬气。 先尝到的是浓郁的荤香,带着微微焦香和酱油香。 猪肝拿足水冲洗过,因为切的极厚大片,故而特地焖煮得半熟再来用猛火炒。 这样既保证了里头的嫩,又有了外头的爆酱焦香,使之不至于外头焦了,当中还是生的。 一口下去,猪肝微焦,爆炒得最外层有一层微微脆壳,里头口感却是极致的嫩、粉,很神奇的,也带有一点脆口,但是连一丝丝脏器不好的味道都没有。 吃起来,知道它是肝,却又叫人不敢相信它是肝。 肝脏本就自带一股特有的荤鲜味,这又是上等黄沙粉肝,甘甜得很,此时给那酱香一带,分外醇厚、嫩滑,又有那韭菜炒得恰恰断生,辛香、脆嫩,尤其根茎部分还有些微的辣感,带着汁液,解腻极了。 两者混炒,已经合了味,猪肝有韭菜辛香,韭菜有猪肝荤鲜,又有面条混杂中间,占了大头。 那面拉得很筋道,粗细均匀,赤条条的,比起粉,更适合吸附料汁。 此时每一根面条都裹满了油亮、油润的酱汁,带着猪肝的油荤、韭菜的青草香,在人嘴里做着平衡。 平衡得非常圆满。 宋妙吃光了一满碗,特地还留了一点肚子,而那韩砺确认过她不要之后,便把一大盆全部吃完了,连一根韭菜都没有留——甚至酱汁都用面给裹得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他把那面碗放回条凳上,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肉眼可见是饱了。 宋妙迟疑了一下,道:“其实还炖了汤——若是吃不下,一会给公子拿汤盅装了,带回去喝,如何?” 韩砺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也可以先喝一点,再带一汤盅回去。” 宋妙笑应了,果然给他盛了一碗,正要端来,就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 两人在堂中吃饭,大门自然是敞开的,此时宋妙抬眼看去,就见程二娘拉着小莲正往家里赶。 自程二娘得了那屠宰行浆洗衣服的活,都是天未亮就起来,下午时分才回家,不知怎的,这回却是提早了半日。 宋妙有些惊讶,忍不住迎出去两步,问道:“二娘子回来了?” 程二娘见得此处木门大敞,又看里头坐了个生人,本来见了宋妙,立时就想说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 而韩砺也已经站了起来,道:“叨扰宋摊主许久,韩某先告辞了。” 宋妙忙将人留步,向两边介绍一回。 程二娘听得这一位唤作“韩砺”,乃是太学内舍生,顿时又惊又喜,忙道:“小坚同我说过,多亏韩公子,不然他这次肯定是不能升舍的!” 话里话外,千恩万谢。 韩砺行过礼,推辞几句,取了那食盒就要走,宋妙正要去送,却见那小莲躲在程二娘身后,头上一角青青紫紫的,一时惊道:“小莲额头怎么了?” 多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七枚,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七斗、晚意漫了海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谢谢起点麦兜爱小嘟亲送我的香囊一枚,天空一样自由亲给我的平安符两枚,书友20190523153350478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_^ (本章完) 第97章 洁净 第97章 洁净 她这般一问,那韩砺也停下脚步,低头去看后头小孩。 程二娘神色微黯,道:“我给辞工了……” 她先前以为家中的是个生人,不好说话,得知韩砺身份之后,不再外道,只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来。 原来小莲自跟了去那屠宰行,并不肯闲坐一旁,除却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洒扫小事,还给其余屠户、伙计帮手,虽是个孩子,一样勤快得很。 这日她见院中又来了几辆大推车,要往一处角落卸货。 因那地方她早得母亲交代过,说是拿来倾倒猪尿污秽的,不叫靠近,便特地跑过去,想要提醒一番。 谁知刚一凑近,便被站在外头一个莽汉拿脚一踢,吼她走开。 也是小莲本就体弱,那地上又尽是血污油渍,湿滑得很,一不小心,便栽倒在地,磕到了头。 那汉子却是理都不理,只要催撵人。 小莲自以为做了坏事才会被骂,哭哭啼啼地跑开,也不敢去告诉亲娘,生怕坏了家中生计。 然则没多久,那屠宰行的老板便把程二娘叫过去,结了工钱,只说此处人来刀往,带着小孩,实在不方便,此刻就能回家,不用她再来了。 程二娘先前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恳求一番,见得不行,不得已应了,回头见了小莲,才知发生什么事。 女儿磕在头脸,身上也有擦伤,程二娘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欲要去找人说理,那莽汉早不知踪影,一问,个个都说外头来的,已经走了,只得做罢。 “要是孩子捣乱惹出来的事,我也就认了,只她也没做错什么,白遭这一回罪……” 程二娘一边说,一边气。 宋妙看那小莲,果然眼泪水含含的,两只眼睛肿得通红,想是路上已经哭过几场。 她蹲下身去摸那小头,发少毛软,茸茸的一颗,被她一摸,就呜呜又哭了起来,投进宋妙怀里,叫道:“姐姐,我真的没挡路,也没惹事!” 宋妙忙低声安慰,又对程二娘道:“罢了,那地方本也苛刻得很,钱少事多的,我看你手脚都裂了,不干也好——且看他哪里找这样麻利的人去!悔也悔死他!” 韩砺问道:“是哪一家屠宰行?知道踢人的名字吗?怎么做事如此不地道。” 程二娘推说不知,又道:“公子要是见了小坚,千万别同他提这个,不然这莽子必定闹腾——也是我们自己多事,况且那里头都是屠户,又有护院、伙计的,不去惹他,免得吃亏。” 见得事主如此态度,韩砺毕竟不熟,应了一声,安慰几句,同宋妙辞别而去。 送走了韩砺,宋妙方才细细打量小莲头上伤势,又道:“晚上拿布包着鸡蛋滚一滚,看能不能好些。” 又哄她道:“肚子饿了么?炖了好喝的汤,一会洗个手来吃。” 小莲抽抽噎噎,听得有汤喝,那哭倒是慢慢止住了,却被那程二娘打发回去洗澡,道:“不知哪里滚来一身臭烘烘的,头上、身上都脏,正好趁着中午日头大,洗个澡。” 等人走了,程二娘叹一口气,道:“这孩子,额头都肿了,傻乎乎的,只知道哭!” 她又想埋怨女儿遭了欺负不懂的来告状,又知道这是因为女儿心疼当娘的,愈发自责,尤其又气那汉子可恶,偏人都找不到,还担忧眼下没了活计,手停口停,只怕过不了多久会要断炊,许多话到了嘴边,到底说不出口。 最后,程二娘只对着宋妙道:“本是借住,偏我们母女两个成天不省事,还要带累宋小娘子。” 宋妙安慰两句,复又问道:“今次这工做不成了,却不晓得二娘子什么打算?” “也是我自己毛病,谁家愿意雇的人带个小孩在边上——只也没办法,走一步算一步,慢慢再找就是。” 宋妙看着程二娘灰头土脸模样,道:“原就有个想法,当时不太合适,此时却能来问一句,我想请二娘子来帮着搭把手,不知你愿不愿意的?” 程二娘蓦地抬头,双目先是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道:“我这样手艺,小娘子也不是没吃过,打打下手还行,要是正经雇佣,倒不如去外头找个合用的,比我不晓得强上多少倍,省许多功夫!” “你别着急推。”宋妙认真同她解释,“我不过是个小本生意,用不到,也雇不起好手艺的,能打个下手就足够了。” “我原本担心这屋子保不住,不久就要搬走,只请二娘子同小莲来暂住,但刚得了消息,这屋子权产已经落定回来,既如此,总算敢拍板包了二位吃住,但钱就给不起那许多了——今次随行就市,那屠宰行给二娘子开多少,我只能给到八成。” “我这里的事情,二娘子前几日也做过,做得甚好,只到了正经帮忙时候,除却先前做过的,要是接了新单子,少不得要你来搭手,另还要再起一摊,做了早饭,推车出去叫卖,要是将来形势好了,再来添补工钱——不知你肯不肯?” 于程二娘而言,钱虽少了些,但少得并不多,况且宋妙包吃包住,还能带女儿,算起来其实真正能存攒的更多。 况且她来了宋家几日,对这宋小娘子无论人品、性情,实在喜欢得不得了,想都不用想,连要犹豫的点都找不到。 她忙道:“我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怕帮不了大忙,反而白领许多工钱。” 宋妙闻言,也甚是高兴。 对她而言,做吃食本来洁净就是最最要紧一项,要是出去外头,很难找到一个信得过又好用的。 宋妙对帮工手艺并无多少要求,程二娘气力大,人也勤快、爽利,人品又信得过,端的是个上选,能省许多力气。 她想了想,又道:“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虽信得过二娘子为人,还有一句要说在前头——要是你哪一日不想在这里做了,须要提前一旬同我说,免得我没个防备。” 两人一时商量妥当,只等宋妙跟那些个债主报个消息,得了确信,就将此事定下来。 程二娘喜不自胜,忙道:“我一会就去跟小莲说声,免得这孩子一直挂心家里没米下锅!” 又道:“哪日得了机会,跟小坚通个气,叫他再不用担心!” 她兴高采烈的,说着说着,声音忽然顿了顿,犹豫了几息,才道:“我既来了,也能长住,娘子后院那许多空地,除却铺了石板的,其余位置,能不能开出来种些菜的?” “这院子甚大,角落里也可以养一棚鸡,不用旁人,我自己就能搭起来架子。” “到时候拿草木灰跟鸡粪堆肥,一点臭味都闻不到,种两畦菜,自己吃尽够了,能省不少嚼用——我打理干净,不会脏。” 宋妙想了想,却是摇头道:“算了,咱们是卖吃食的,后院又有井水、石磨,风一吹,说不定就带过来什么东西,自己吃的时候知道来历,可以不计较,但到底是要卖出去给旁人,再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程二娘虽有些失望,很快就明白过来,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她是个闲不住的,见了空地就想种,见了空墙角就想养鸡养鸭,又因这几日言谈间晓得宋妙欠了大钱,忍不住就惦记养了鸡每日能下几个鸡蛋,想着能给对方贴补贴补,此时也只好放弃,心中还蔚为可惜。 而等到小莲洗了澡出来,小孩又想问先前说的那汤,又不好意思问,只围着亲娘的脚打转,又偷偷拿眼睛去看宋妙不提。 至于另一头,那韩砺带了食盒回去,见得里头极大一盅汤,考虑了许久,方才分了一小碗给同舍的,自己留了一大碗,重新提着那食盒去了教舍。 此时饭点已过,他一路经行,时不时遇得学中先生、教授。 众人知道他借调去了京都府衙,纷纷问话,不是问他几时回来,就是问他近来忙些什么,有没有文章,若有文章,拿来看看,不拿也行,可以叫人去取。 韩砺少不得一一行礼、回话,又说自己忙于庶务,暂无功夫撰文写字。 这话一出,惹得一众夫子先后顿足,个个劝他不要因为区区借调,误了正业——学生就是要作文的嘛!不写文章,难道写公文? 公文谁不能写?岂不可惜了你脑力、心力,也害我们白白苦等。 好不容易脱了身,韩砺匆匆去了陈夫子教舍。 这一回他走得近了,才听到里头有人对话声,先以为是小尤,正要敲门,就听出又有另一道声音,顿觉不对,立时停步,正要往后退,却不想里头早听得动静,叫道:“谁在外头?进来吧。” 韩砺无法,只得推门而入。 教舍中,陈夫子同两个老者据桌而坐。 若是宋妙在此处,三个人头她都能认得出来——另外两个,一个是承诺要帮她找人去翻查廖当家的当日扑买宗卷的闵先生,另一人则是那帮着德彰捎来了五指毛桃的邓老。 但眼下韩砺站在此处,对面老头们也都认出了他。 “许久不见,正言风采更甚!” “真俊,不像老陈,倒有我昔日几分风流——不如跟我回庐山,再游学两年,如何?” “去,去!一边去!”陈夫子一边骂,一边做出撵鸡的动作。 韩砺只笑笑,向着众人一个个行礼问好。 那陈夫子十分眼尖,已是看到他提的食盒,道:“你那手里拿的什么?” 又道:“难得回来,还给师兄带什么东西,一路不难提吗——这都过了饭点了,我也没什么胃口吃……” 陈夫子口中说着,那腰背挺了挺,坐直了些,指了指身旁两个,道:“罢了,给他们两个没福气的老的也分一点吧。” 他这话、这做派实在招人恨。 然而到了这把年纪,除却比子女、比弟子,还能比什么? 总不能还比谁迎风……得远吧? 反正都是湿鞋的。 但是闵、冯两个根本懒得跟他比。 “又不是你带的弟子——论起来,傅先生也教过我三年有余,我与正言算得上正经师兄弟,根本不比你关系疏到哪里去!” “正是,嘚瑟什么!” 见三个老头吵吵嚷嚷,韩砺叹了口气,答道:“是宋记食肆那宋小娘子做的炖汤——也不多,我给三位分一分?” 陈夫子张嘴正要同二人骂仗呢,听得“宋记食肆”四个字,耳朵忽然就竖了起来,心中已是暗叫不好,再听到“宋小娘子”、“炖汤”等语,胡子一抖,忙截道:“罢了,罢了,都才吃过饭,哪里喝得下这汤,你先放到一边——我有正事同你说!” 然而桌上全是宦海浮沉过的,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眼见韩砺迈步就要去放食盒,那闵老道:“慢来,什么宋小娘子,是前日鱼汤那一位吗?” 陈夫子不理会。 得不到回答闵夫子全然不在意,继续又道:“我这几日时时惦记她那汤,要不是被你这里绊着脚,早找上门去了——我有肚子,我能喝,给我来一盅!” 一旁那冯老也道:“几口汤,怎么喝不下了,老陈老矣,我却不老!我也来一盅!” 陈夫子先只是为了博个面子图个嘴爽,此时实恨自己嘴贱,深怕开口晚了,自己那份也没了,急急道:“我也能喝,喊小尤拿了碗来——小……” 他刚要喊,就被边上冯老拦住,喝道:“喊什么喊,小尤来了,你分他还是不分?上回在金明池,我原还想歇一歇再拿那鸡蛋豆腐肉沫拌两口饭,等我歇完,他只差把盘子舔干净,你叫他来,你分自己的给他??” 陈夫子看了看那刚刚打开的食盒,里头汤盅本就不大,眼下还只有一半不到,莫说三个,自己一个人就能喝完,立刻不敢说话了。 一时三人把杯中残茶泼了,就拿那茶盏来装汤。 本就只有一盅汤,一人分得大半盏,另又有三两块猪肺、白果等。 “白生生的,是鱼汤吗?”闵先生又惊又喜,但凑近一闻,并无鱼香,唯有一股很浓的杏仁香。 “不是,说是杏汁猪肺汤。” 闵先生听这名字陌生得很,干脆先喝了一口。 满口柔滑。 先是杏香,随后是一点淡淡的肉香,那肉味竟是清甜的感觉,咸得似有若无,倒是甘甜占了上风。 杏仁是九分南杏、一分北杏,南杏自带清甜味,会回甘,北杏有一丝微苦,但只有苦香,没有苦味,使得那杏仁汁味道更有层次。 宋妙是把井水煮开晾凉再来磨杏仁汁的,细细磨过三回,又过滤两回,入口一粒渣滓也吃不到,像汤,比汤更浓醇,似羹,又比羹更顺滑。 好滑、好润的一口汤。 润得闵夫子从喉咙到肺,都跟泡开了似的。 等吃一口那所谓“猪肺”,哪里像是猪肺,雪白、细嫩,吸饱了汤汁,甘香、清甜,咬起来像豆腐,若不是上头还有隐约纵横肉纹,吃起来也有肉味,哪怕打死闵夫子,他也绝不会相信。 半盏的汤,几口的猪肺,几粒软面面的白果仁,根本没吃出感觉来,那碗就见了底。 “没了吗?” “就这么多??” 一干老头子瞪着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韩砺。 *** 京都府衙之中,同样瞪着眼睛的,还有蔡秀。 他看着满屋子堆积如山的宗卷,恨不得一把火烧个干净! (本章完) 第98章 节礼 第98章 节礼 那日蔡秀去寻了张法曹,对方听了下头众官吏行径,少不得斥骂几句,却根本并没有出面约束的打算。 幸而他对蔡秀要求“安排个老人”过来搭手的想法倒是很支持,立时就让人叫了个手下过来。 来人听得是要他跟蔡秀一道负责整顿宗卷后,也不拒绝,只是道:“这事端的紧要,下官有心出力,可是早间右军巡院已经来了人,说要对接供状、证据移交,估摸着这一两日函就要发过来了。” 又道:“这回大案、小案合在一起,繁杂得很,下官愚钝,只怕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还请法曹示下。” 张法曹沉吟了片刻,道:“倒是我疏忽了这事,那案子甚大,捎泥带土的,一个判得不好,给军巡院拿捏着出去说话就麻烦了,你只专心断案就是。” 他转头又叫了另一人来。 此人则是道:“下官手头日常事务不论,前天修赦局过来,法曹叫我跟着一道检阅新订的律令,因时间甚赶,眼下正跟着一众官人忙于此事,下个月就要发榜公示,委实抽不出空来……” “不如先挪个人接一接律令审阅,我再……” 张法曹皱了皱眉:“罢了,修赦局那边烦人得很,阵上换人,说不定又要啰嗦,你先紧着那一头就是。” 眼见那些个人来了又去,个个都做推诿,蔡秀虽对一干事务不甚熟悉,也听出不对劲来,因怕这张法曹打退堂鼓,忍不住道:“官人,整顿宗卷确实有些恼人,但只要推进妥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眼下他们推三阻四,非要强令才好推行!” 他还有许多嫌弃,当着张法曹的面,不好说出口,心里却已经骂了开来。 ——一样是当官,做什么隔壁左右军巡院里头那秦解秦判官就能把下头人治得服服帖帖? 凭他力挺,不光整个右院,便是左院同许多外援也老老实实由着那韩砺指挥,让往东不敢往西,人人日夜轮熬了许多天,虽有怨言,全无一个做推脱的。 到了你这里,就连个干活的人都抓不到? 你这官,干什么吃的?? 而那张法曹并不知道蔡秀所想。 他这两日已经听得下头些微传言,还有跑来抱怨的,心中少不得生出几分失望来。 一样是内舍出来的学生,同是太学四子,怎的那韩砺就能把事情干得妥妥帖帖的,不用秦解操一点心不说,还可以做到未雨绸缪,帮着上峰行一看三。 到了自己,得的这个人,只一张嘴巴吧嗒吧嗒,做事不能耐,惹事倒是挺能耐。 此人折腾来,折腾去,没有结果倒是不打紧,只怕把曹中埋怨声给激起来了,自己还要收拾烂摊子。 张法曹权衡一番,最后还是把自己得力的手下叫了过来,吩咐道:“逢之,整顿宗卷之事还是得抓起来,你给小蔡把把舵。” 那章逢之根本不做推脱,一口就应道:“小蔡初来乍到,到底不熟悉各处行事,我带一带他,就是整不完,也理个大概出来!” 张法曹满意点头。 而那章逢之也不含糊,说带一带,就是真的带一带。 他同蔡秀一道去了库房,同吏员们打了个招呼,让先把最近一年的宗卷全数点齐数目,搬到一个空房之中,便笑呵呵看了一眼蔡秀。 “小蔡,你年轻力盛,又有一腔能干,此时手头也没什么旁的东西跟着,先把这宗卷理一理,整出缺失错漏来,出个单子,我再拿去跟他们说。” 就这么轻轻巧巧,把蔡秀打算让各部司派吏员来干的活,给扔了回去! 蔡秀一时只觉得是哪里出了毛病。 他忍不住挖了挖左右两边耳朵,问道:“章官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一年宗卷,上千都不止,光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理得完?” 他强自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勉强笑道:“官人莫不是搞错了?此事张法曹重视得很,我倒也不是不能做,只是要是拖延久了……” 章逢之笑着打断了他,语重心长地道:“小蔡,你还年轻,做事有时候难免过于想当然了。” “我长你许多,今日托个大,来教一教你。” “你不晓得,衙门里头事情是做不完的,有些事虽说要紧,却也不怎么急——你这宗卷整理便是如此。” “眼下事情堆得多,大家也腾不出手,你来得正好,先熬一熬,本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好的,等你理得出来,前头这一阵子说不定就正好忙完了,将将接过手来补改,岂不是好?” “要是强令,反而叫上上下下,都生出嫌隙——张法曹看重与你,你不要令他失望才好。” 竟是在这里居高临下,教训起来! 蔡秀何曾受过如此欺辱。 但对方口口声声,不是张法曹,就是资历,饶是他十分口才,毕竟没有经验,被这混迹衙门多年的油子当头一棒砸下来,也是眼前发懵,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手头还有事,你先整着,明日就是寒食了,虽说衙门休沐七日,但我知道你心急,不愿耽搁,已是同他们轮值的交代过了,你仍旧可以回来整理宗卷,不妨事!” 一边说着,这章逢之迈着慢悠悠的方步,往外走了。 剩得蔡秀一人,对着满库的宗卷,头一回气得胸口都发堵。 他上前取了一册,只翻了几页,满眼是字,钻得他眼睛疼,控制不住,把那文书往地上狠狠一砸。 ——天生我才,岂是来做这等活计的?? 蔡秀坐在案前,冷眼看着满屋子的宗卷,想到韩砺,想到孔复扬,再想到自己。 风风光光而来,决不能落荒而逃。 蔡秀没有等到下衙,而是干脆地起身出了州衙。 府衙水深,他没有那韩砺好命,上有官员撑腰,下无小人掣肘,吃了个暗亏。 但他自有优势。 蔡秀直接回了太学,路上买了一包青团,一包糯食,转头去了教舍。 他找上学录,殷勤备至地送了寒食礼,又要了一份今年外舍升内舍的名单。 *** 蔡秀忙着看名单,韩砺却忙着看书信。 喝完了杏汁白肺汤,见再榨不出什么东西来,三个老头便说起了正事。 “德彰信上说近来雨势很不好……”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不用他说,我们一路进京,沿途十停里头有七停在下雨,问了老人,都说今年雨水过分,从未见过还不到清明河水就这么深的。” “一年大,一年小,去年涝灾已经那么重了,按理今年应当是小年才对啊!”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有本事同黄河说理去?” 几人正说着,韩砺已经把那信纸放下。 陈夫子便道:“今次喊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德彰说想请你过去,你答不答应的?” 韩砺摇了摇头,道:“我去有什么用,早跟他提过,让他将辖下县镇统管起来,早早上书奏请都水监过去,趁着去年底流民过境,又有朝中拨银,把堤坝重新修过——即便如此,也未必能保得住平安。” “结果他瞻前顾后,眼下才说要修,跟水淹到脖子了才学洑水又有什么区别。” 那闵夫子立刻道:“他也有苦衷,去年九月才上任,两眼一抹黑的,手底下连个趁手的人都没有,跟那知州也不对付,便是当时照着做,流程一来一回,此时那堤坝也只修到一半罢了……” “他要是上心,自己跟紧些,怎么就修不完了?” 却是陈夫子听得不高兴。 “又不是头一回当官。”他冷哼,“虽说是你家姑爷,胳膊肘也不带这么拐的!眼下也过去小半年了,他立稳了吗?” 闵夫子老实闭了嘴。 二女婿能力平平,但做人谨小慎微,也踏实,好不容易得了个通判实缺,结果一上任,就发现彼处衙门里的小鬼格外难缠。 不过三四个月功夫,已经接连发了几次信过来,请他这个老丈人安排些得力门客过去帮忙。 但到底是自己女婿。 他叹了口气,又对韩砺道:“正言,你跟先生最久,他一生研究水患最多,今次就当帮我一个忙……” 韩砺道:“不是学生不愿意出力,只此时情形,即便我去,也没有一点用处——真要修水渠,非从都水监调用水工不能为之。” “这是当然!德彰已是上书报请都水监,可要是图纸出来,少不得要征发民伕,统筹进度,还是想你去搭把手。” 韩砺摇头道:“当着诸位先生的面,学生不说那等面子话——要是今年真的又遇大涝,哪怕我此时出发,等到了地方,人手还没点齐,多半堤坝已经崩了。” 闵夫子捧着茶,唯有无言。 他也外放为官过,自然知道韩砺所说为实。 “且先等一等消息吧,要是真的决了堤,汴河乃是下游,京城也要遭殃,朝中必定要管。” “闵老放心——我与先生从前去德彰兄任上查测水文时候,他多有照拂,今次若能助力,虽未必能有大用,我也不会推脱。” 闵夫子却是站起身来,向韩砺行了一礼。 后者忙躲开,又急急回礼。 “正言,我不是逼迫于你,只你行事一向周全,德彰此人虽无大才,却并非有心坏事,按着从前,涝水总有三波,要是能给他搭个手,救一波,总归算一波,但凡少害及一点百姓,便算是我祖上积德了。” “好了,既是事情已经妥当,就不要再说,没得本来没事,说得有事了!” 却是那冯老忙岔开话题,又道:“明日寒食,咱们晌午吃些什么?不如去那小娘子铺子里问一问有什么吃食?” *** 小娘子铺子里虽只有两个人干活,却是忙成一副热火朝天模样。 因明日寒食,宋妙早饭都是热食,便提前跟学生们交代了不出摊。 但不出摊,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休息。 她今天得了那韩砺带回来的好消息,又和程二娘商定妥当,便打算明日先把欠债还掉一期,因正是节气,也带着做些小食送上门去,只当答谢那些个债主肯给自己宽限日子。 寒食各家多送青团、春卷,宋妙也就不凑这个热闹。 她想了想,调了面糊,跟程二娘一起炸了几锅撒子,甜咸俱有,又细细磨了南北杏仁,预备做杏仁冻。 杏仁冻又叫杏仁豆腐,正合冷吃,尤其此时将要换季,常有人咳嗽,此物平咳止喘也有些效用,作为拜礼,很拿得出手。 既然要送寒食礼,干脆也不要限于债主。 宋妙算着人头,把孙里正一家,李老娘一家,另又有近些日子上门订买吃食较多的几位大客人都添了进去,还捎上了韩砺、王畅等人。 除却程子坚不必理会——他姐姐住在此处,明日自己就会摸上门来。 因仓促之间,现买鱼鳞熬煮做胶冻已经来不及,她便取了家中绿豆生粉拿来给杏仁凝结,把那杏仁磨浆数回,过滤之后,沉浆取了脂膜,再和绿豆生粉水、牛乳一道文火慢煮,早买了许多小竹盒回来,分别倒进盒子里定了型。 好容易样样收拾妥当,等把那杏仁露拿吊桶、食盒湃进井水里放着,天色早已黑了,赶紧睡下,一夜无话不提。 次日一早,宋妙睡到了大天光。 春日里正合赖床。 风是暖意熏人的,太阳只有微热,远处偶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鸟叫,又有虫鸣,全怪这些个风啊太阳啊鸟啊虫啊的催人懒。 她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就像有千钧重压在眼皮上头一样,上下睫毛哪怕只扑闪一下,但凡彼此挨到了,就像被极稠浓的浆糊给黏得死死的,再也睁不开。 直到肚子饿了,又算着再不出门,恐怕礼就送不完了,她才不得已爬将起来,先跟程二娘两个吃了早饭,乃是一碗杏仁豆腐,又冲了咸茶配炸撒子做早饭。 那杏仁豆腐盛在碗里,像一块羊脂玉,光泽温润,细腻得一点气孔也没有,拿勺子微微一碰,意料之中的颤巍巍。 吃一口,那口感极其嫩滑,但又很有存在感,像嫩豆腐,比嫩豆腐更有一种弹的感觉,水灵灵、冰冰凉的,很清爽,又极润。 因只放了一点点饴,那甜味很淡,杏仁、牛乳的味道占了主体,吃起来满口都是杏仁含蓄的芬芳跟牛乳的浓香,回甘,特别适口。 (本章完) 第99章 祭祀 第99章 祭祀 吃完之后,宋妙只觉嘴里留有杏仁香,但那香味并不粘喉,而是非常利落、清爽。 她就着咸茶吃了几根撒子,仍觉少了些什么,又盛了一碗杏仁豆腐,慢慢吃完,方才满足。 至于一旁程二娘,只吃了两口,却是停了手。 宋妙不免问道:“二娘子吃不惯杏仁味么——我见你昨晚那杏汁白肺汤就喝得不多,尽给小莲喝了。” 杏仁香气特殊,多数人喜欢,却也有人不喜欢,觉得像堆肥堆出来的气,或是什么难闻的重油。 程二娘笑道:“这样好东西,我竟是有些吃不惯——不过小莲很喜欢,正好留给她吃,我多吃些撒子,撒子好吃!” 她说着,果然又捡了几根撒子。 一时两人吃完,宋妙收拾好各色节礼,分了些给那程二娘,由她送去太学交给程子坚分派,自己则是背篓提盒的,去孙里正及各家债主门外递送。 宋妙先走,那程二娘见她走远,方才回了后院,进得房间。 小莲仍旧躺着,听了声音,揉着眼睛坐起来,叫了“娘”,声音蔫蔫的。 程二娘便道:“昨晚一夜都在翻身,临到早上还说梦话,眼下舒服点了吗?” 小莲迟疑地点头。 程二娘见女儿眼底两个大大黑圈,心疼得厉害,道:“娘先去送东西,个把时辰就回来,你在家里休息,要是饿了,前头灶上盖着两碗杏仁豆腐——香香的那个,跟米糊糕一样的就是,小娘子做的,特别好吃,你别吃那撒子,仔细上火又咳起来!” 又道:“这杏仁价贵,咱们吃完就别再问小娘子要了,晓得吗?” 小莲小鸡啄米,仍旧躺下,只怎么都睡不着了,隐隐听得正堂外头关门声音,一骨碌爬将起来,忙跑出去探头看,见那大门关着,试着叫了一声,屋子里没人应,又有些怕。 她先把灶台上锅里盖着的两只碗端出来——果然是跟昨日那杏汁白肺汤一样香香的味道,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端着碗急忙往后院跑,匆匆胡乱漱口洗脸,抱着勺子就吃了起来。 又香又嫩又滑,淡淡的甜,又有奶味、杏香味,凉凉的。 世上哪有小孩能抵抗得了! 小莲吃一口,含两下,舍不得吞,在嘴里捣鼓半天,才慢慢咽下去,没多久,就吃完了一整碗。 但等到吃另外半碗的时候,她见得上头已经被勺子挖开的一角口子,顺着舀了两勺,正要再下手,忽然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 ——昨晚也是,那杏汁白肺汤娘只喝了两口,就推说不爱吃,让给了自己。 但这么好吃的东西,她怎么会不爱吃呢? 多吃两口,应该就能爱吃了! 小莲想了又想,去外头取了个盆子,装了一盆凉井水,把那碗吃了一半的杏仁豆腐重新湃回了水里,复又拿了扫帚,趁着没人在,把后院打扫了一遍。 再说宋妙提了节礼,背了钱,往各处送了一回,把自己预备请个人来帮忙,后续也接预定生意,还想再出一摊的打算说了。 她带着钱上门,又送了寒食节礼,债主们自也有眼睛。 况且这些日子宋妙在朱雀门生意做得很有些声量,不单两学、南麓书院,便是巡铺、衙门的生意也搭上了,听闻还接些糕点小食去做,居然也有不少客人上门。 众人看在眼里,本以为这宋家不行了,谁知竟还给个小半大小娘子给扑腾几下,好似扑腾得半活,眼见清账有望,多数都无二话,偶有一两个嘀咕的,稍稍用心解释一番,也都不再啰嗦。 倒是有几个,得了宋妙做的撒子、杏仁豆腐,隔得几天,还上门来问买,又给她招了些生意不提。 *** 这日寒食,等到晌午,城中已经空了大半,不少铺子都关了门,踏青的踏青,扫墓的扫墓,去金明池、琼林苑逛园子的逛园子。 宋妙送完东西,少不得又做采买,等路过河畔,见人人都在折柳,本想也跟着折一枝,奈何手上满满当当,实在腾不出地方来,只好做罢。 路上行人不多,眼见再走半条街就是酸枣巷,前方却有一处地方人头攒动,远远就听到叫卖声。 “新做的獐豝、鹿脯!走过路过的,都来看一眼!先吃后买,不好吃不要钱!” “酒楼里要五十文才有一小碟,咱们这摊子上三十文就得一兜子,趁着今日寒食正好带去踏青,拿回家佐粥也香!都来尝尝,都来尝尝哎!” 听得是獐豝、鹿脯,着实不是常见肉,宋妙不免好奇,只是见那摊子外头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实在进不去,也就算了。 但还没路过那摊位,尚隔着几十步的时候,她已经闻得极浓的一股子豆豉味,又有香料味压着另一股挺奇怪的味道。 獐也好,鹿也罢,这两样东西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野味,有些人觉得是香味,但叫宋妙来说,其实挺骚的。 做这两种肉,下重料来处理也是正常。 她没有多想,只看了一眼,就往家里赶。 等回到食肆之中,那正堂开着门,一人在扫门前路面,见得宋妙回来,忙把扫帚靠在一边,手忙脚乱行礼道:“宋摊主回来啦!” ——原是那程子坚。 宋妙回了一礼,笑道:“程公子来了,倒是麻烦你帮手打扫。” “这算什么!顺手的事!”程子坚忙客气,“我才晓得宋摊主留了阿姐在家中帮忙,实在多谢!有什么阿姐做不了的,我到底是个男子,气力大些,宋摊主叫我来也是一样的!” 宋妙想到前日那半缸水,到底没有戳穿。 两人寒暄几句,见时辰不早,宋妙有心留饭,那程子坚却是摇头道:“我学中还有宋摊主给的杏仁豆腐同撒子,不能久放,要是被人发现了,留不住就完蛋了!” 又道:“况且昨日韩兄弟回来,我早上又找了他一回,不见人,说是给先生喊去了,正要回去守着,免得给他走了,这会子不好在外耽搁的。” 宋妙闻言,才不再多留。 她今日出去送礼时候,自然也收了不少礼回来,半篓子都是常见的青团、艾粑、果子,此时找了个篓子来,分了大半给程子坚,道:“都是旁人给的,我跟二娘子平常边做边吃,尝味都能尝个半饱,小莲的胃又才丁点大,放久只怕要坏——你带回去吃吧。” 程子坚见状,忙摆手道:“不用这么多,吃不完!”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便是程公子吃不完,送些给韩砺韩公子、王畅王公子他们那些个也使得。” “韩小兄弟嘴刁得很,这等外食,他估计不会收。”程子坚摇头,“王畅他们一早就去了京都府衙,听说里头包吃包住,轻易是不会回来了,最后多半只我一个人吃。” 宋妙听得奇怪,暗想:那韩砺哪里嘴刁了?猪肝、猪肺最后都吃得。 但她没有多说,只问道:“好端端的,王公子他们跑去京都府衙做什么?太学这些天不用上课了吗?” “说是那蔡秀——小娘子多半听说过,正是太学四子之一,此人领了京都府衙差事,说要借调二十个内舍学生去帮忙跟进一桩衙门里的要害差事。” “程公子也要去吗?” “我本也很想去的,王畅他们几个又催我一起去作伴。”程子坚道,“不过昨晚韩兄弟难得回来,又给我布置了许多功课,拿了我先前文章去批,今日见了他,不知道批出什么结果,又要怎么改,我哪里有心思去理会旁的!” 他说前一句的时候,语气里头还有些惋惜,但说到后头的话,尤其说到“又给我布置了许多功课”,那语气竟有些欢欣雀跃感觉。 等再说到“哪有心思理会旁的”时候,更是一副忐忑模样。 宋妙便道:“不去也好,学生到底学业要紧。” “学业虽然要紧,但听说这一回去的人包吃、包住,辛苦是辛苦些,但是肯定能学到许多东西,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不是情况实在特殊,肯定也已经跟去了。” 宋妙奇道:“能学到东西的事多了去了,哪怕在这里跟我一起磨半天石磨也能学到怎么使力呢!既是难得的机会,怎么不紧着他们上舍的,不紧着他自己熟人?反倒要来内舍找——他同你们关系难道更好吗?” 程子坚一愣。 他当时没有细想,此时经宋妙一提,也回过些味来,越想越觉得奇怪。 但木已成舟,这会子人早走了,说什么都晚了。 两人又闲谈了片刻,那程子坚才进去同程二娘说了一声,背着篓子,告辞回了太学。 今日寒食,宋妙昨日便备了些祭品,趁着下午无事,出城找宋家人坟茔祭祀一番,又寻了边上一片空地祭祀天地,另摆出些供品,请自己真正父母上飨不提。 等她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去,就在路边一处茶肆门外见得几棵槐树,此时只有骨朵,店家正同人一齐打槐米。 槐季节短暂,常有人拿来入菜,做炊饼馒头也别有一番风味,还可以做一道甜品,唤作槐粉——宋妙许久不曾吃到,馋这槐粉久矣。 酸枣巷附近没有槐树,她干脆上前向那店家买了些,背着一篓子槐米,慢慢回了城。 结果路上竟又遇见一个挑担的,正沿途叫卖獐豝和鹿脯。 獐、鹿都不是常见肉,平日里多是富贵人家吃个新鲜,这会子价钱虽然不便宜,却也不算很贵,故而这担夫生意也很不错。 因天色渐晚,宋妙也没有多去理会,匆匆回了家。 一进后院,她就察觉有些不对。 ——那二娘子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正摸黑朝井里打水。 宋妙忙问道:“水缸里不是还有水?黑漆漆的,二娘子怎么这会子要打水?仔细被桶绞了手。” 程二娘“唉”了一声,道:“也不知怎的,小莲头上热热的,我拿井水给她敷一敷头。” 宋妙一惊,忙跟着程二娘进了屋子,果然那小莲病恹恹的,伸手去摸一摸,通身滚烫。 “趁着天没有全黑,恐怕还得几间医馆开着,不如趁早去看看大夫,免得晚上担惊受怕的。” “我下午出去瞧过了,好些个医馆都关门——今日寒食,估计都出城扫墓了,先熬过这一晚,明早再看吧。” 程二娘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才住进来几日,见天给小娘子惹麻烦。” “这算什么麻烦?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宋妙回得房中,取了一串钱过来给程二娘,轻声道,“我今日已是同各家说了,等过两日小莲好些了,二娘子就来给我搭手吧——这算是提前支取的工钱,腰间缠厚实些,到时候看病拿药腰板都硬些。” 程二娘想要推让,但那拒绝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当真是太缺钱了。 她叹气道:“实在多谢小娘子,我一定好好干活!” 得了钱,程二娘总算心里头定了些,给女儿拿冷水擦了头脸身上,又用姜擦脚擦手,折腾一通,烧没有退,小莲倒是醒来了。 她见得程二娘在一旁,发了一会子懵,慢慢指着角落处一个盆,道:“娘,你看那。” 程二娘先还以为是什么,过去打开那盖子一看,却见一盆水里坐着一碗东西,凑近闻了闻,原是杏仁豆腐。 “这杏仁豆腐好好吃……”小莲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娘肯定是吃得少,才吃不惯——我也给娘留了半碗,快快吃!” 程二娘一时眼泪都要下来了。 *** 再说宋妙出了屋子,径直去得前堂。 此时有些地方寒食要过三日,但京城里头多数人还是只过一天,宋妙一个急着赚钱的,自然不能多等——明日又要出门摆摊了。 那程二娘下午已经帮着做了不少事,她把其余能收拾的收拾妥当,又摊晾了槐,想到那小莲热热的额头,干脆又匀取了些猪脊骨、排骨洗净,擦干水分,均匀抹了几把粗盐,洒一点料酒,装进粗陶瓮中,吊到井底湃着水,由它慢慢腌制,预备明日给那小莲做个粥喝。 (本章完) 第100章 上门 第100章 上门 昨日寒食,因准备的食材分量少,又兼那小莲烧了一夜,次日宋妙便不用程二娘帮手,只叫她早早带女儿去医馆,等出摊回来,在路上正好遇得母女两个。 小莲烧得有气无力的,程二娘背个竹篓装着她,见得宋妙,便上前来帮着推摊车。 宋妙忙让她把孩子放在车上,又问大夫怎么说。 “说是脾虚,又说痰湿郁结,又受寒湿之气,招了冷风……”程二娘面上满是后悔之色,“早晓得就不叫她沾水了——偏这孩子硬要帮我给人洗腰带!” 两人说着回了家,程二娘欲要给女儿熬药,只宋家并无药罐剩下——早给人拿走了。 宋妙便道:“左近好似没有这东西卖,先把药泡着,往东边那坊子里有卖盘盏罐子的——正好要买菜,我给你捎回来就是。” 程二娘道:“我跟小娘子一道去,也给分点东西带回来,方才已是刮了痧,又灸了耳朵,正经应当要睡了,我在家中也无甚用处。” 一时两人安顿好小莲,出门采买。 到得坊子里,宋妙循着记忆找到了那间卖罐子的,等着程二娘挑选的功夫,见得里头摆了不少砂锅,想着自己炖汤也好、焖饭也好,都能用得上,便也挑了大大小小几个,跟那药罐一起结了账。 程二娘要抢,宋妙笑道:“我也要用,难道将来总不生病——才几个钱?等二娘子将来自己做了买卖,再来抢也不迟。” “我倒想有那个手艺!”程二娘也不再抢,只忍不住叹,“我也没甚能耐,小时候隔壁姐儿跟我一道缝补,人家针脚就比我好,做出来的香囊、绣样,铺子里就肯收,独我没得拿得出手的东西。” “明明天天都围着灶台转,做出来的东西只能饱肚子,实在不好吃——一把年纪了,只好给人浆洗衣服。” 宋妙笑道:“要是人人做得好吃,我这些个吃食卖给谁去?” 又道:“二娘子不是说自己种菜种得水灵?等将来有钱了,咱们把隔壁、对门买下来,开块菜地,叫我看看那菜好不好。” 一时程二娘也笑,道:“这算得上什么?农人地里刨食罢了!” 又道:“只盼将来小莲能有一门手艺傍身,不拘什么,能安身立命,我就放心了!” 因不放心那小莲一人在家,买好砂锅、陶罐,又买了些肉食,宋妙便叫程二娘先回家,自己慢慢逛了逛,除却出摊的食材,又补买了些日常用具。 等回到家中已经晌午。 进得后院,当先闻得一股子药味,原是那程二娘正熬着药,在浆洗衣服。 她见得宋妙回来,忙起身道:“我不好进屋——娘子且把衣裳拿出来,趁着我手湿,皂角出了浆,一道洗了。” 说着又指了指门口的一个木盆,道:“娘子日后把换下衣物放在此处,我来打理就是,一起洗省皂荚——我手脚干净得很,放心就是!” 几件衣服,顺手的事,一个屋檐下,少不得你帮我、我帮你的,宋妙也不同她推辞,回房取了外衫出来。 程二娘做事讲究,把宋妙衣服单独泡进一个盆里,并不跟自己母女两个的混杂,一边又道:“小莲这孩子,往日挺爱干净,怎么今天这衣服脏臭脏臭的,也不知哪里泥地上打滚来的。” 宋妙闻言去看,果然那两条小小裤腿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一大块黑乎乎的,此时泡湿了水,稍稍走近,就是一股子臭味。 那污渍黏在布料上,像油渍,又不像,带着奇怪的油腐味,有一点像死老鼠,令人作呕。 宋妙只觉那味道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低头仔细一看,见形状纹路一横一横的,头部像是半个大大椭圆。 她比了比位置,还自己拿脚试了,问道:“是不是昨日那汉子踹的?像是个鞋尖印子。” 程二娘愣了下,仔细一看,恍然道:“必定是了,怨不得我说她腿上怎么淤了一大块,还以为是哪里碰来的,念了她几句,真是,怎么不说呀!” “踹得这样用力,都出了淤青,必定很疼。”宋妙忍不住皱眉,“只这人不讲道理就算了,鞋子怎么还能脏臭成这样。” 又道:“我去看看孩子。” 一时进了门,小莲躺在床上,眼睛却是一只睁开,一只闭上,见得宋妙来了,顿时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小声叫道:“姐姐!” 宋妙便问她难不难受,想吃什么。 “也没什么想吃的,姐姐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宋妙又摸了摸她额头,已经不怎么烫,但不知怎么回事,小孩看着情绪很低落的样子,不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又问她腿上疼不疼,昨日那凶汉子踢得重不重。 也不知哪一句触发,小莲两只小眼睛里头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哭得甚是可怜,小声道:“姐姐,娘说不怪我,可我还是心里头……心里头钻了只虫子!” “我昨日当真没有乱跑,我同他说了那里很臭——很臭很臭的!他不肯听,我没有挡着人,也没有挨得很近,他们说我做错了事,是错的,是错怪我……” 越懂事的小孩,心思越敏感。 宋妙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又轻声安抚,跟着骂了那人凶汉子跟屠宰行老板许多句,复才道:“你娘知道你委屈,只是不敢说这个事,怕说多了你总想着心里难过……” 小莲抽抽噎噎,道:“娘不说,我也总想着,心里也难过……” 又道:“姐姐不用理我,我自己哭,哭一下就好了!” 宋妙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出门先去找程二娘,把缘故说了,又道:“怕是心中总惦记着这个事,又觉得自己错了,又觉得自己委屈,郁结于心——你倒不如同她说开了。” 程二娘闻言,果然放下手头事情,匆匆找女儿去了。 眼见将近晌午,正是午饭时候,外头天阴阴的,没一会,就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那雨一会变大,一会又变小,始终不停,很快雨汽、潮气就卷进了屋子。 宋妙被那风吹着,竟是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她看了看灶上坐的锅,里头还盛了半锅早上留出来的炖骨汤,一直温着,原本是打算中午就这汤烫个粉吃,此时想了想,索性和了个面团,又切了块梅头肉和着两朵泡发的香菇剁成茸状,准备中午借这汤底吃馄饨。 因那小莲仍在病中,饮食以清淡为上,她便不打算包大馄饨,而是滚小馄饨。 刚把蛋皮煎好切成细丝,又取一点汤浸了菘菜,后头程二娘就出来了,见得灶台上擀好的四方面片、肉馅,忙道:“小娘子是包馄饨么?我来帮手!”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宋妙道:“不用,你看看火,帮着煮半锅水就好。” 说着便动手滚起了馄饨。 所谓滚,因为那包法乃是用一薄薄竹篾片,轻轻刮半篾片肉茸,按在馄饨皮边角处,借着那肉的粘着力,把肉篾片在面皮上翻个五六七八道跟斗,抽出时候,将带出来的一点子肉茸在馄饨皮边缘处裹尽,趁着这一点黏,对角一捏,正正沾稳。 她滚得很轻,松松垮垮的,使得那馄饨看起来比实际的大,但是进水一煮,面皮就会呈褶皱波浪状,贴在肉馅上。 宋妙的动作一向很快,等那程二娘打了半锅水回来坐好,才开了灶门、添上柴,把那火烧亮,就见那簸箕里头已经堆得满满当当,馄饨皮已经只剩最后一张。 她见得那皮搭在宋妙手上,薄得跟轻纱一样,几乎看得到下头的手指,忍不住道:“好薄透的皮!” 又问道:“我要不要把火烧小些,不然一不小心煮过了,那馅就要漏出来。” 宋妙笑道:“不打紧,那面我加了蛋清去和,哪怕煮透,皮也是软而不烂的。” 说着,她趁那水开,把生馄饨分批下进去,笊篱一捞,分盛了三碗出来,又给小莲那一碗单加了一点醋,一点子胡椒粉——这胡椒还是前次何七使人送来的,倒有一阵子不见他了。 一时那程二娘端了馄饨送去给女儿,道:“姐姐特地给你做的热馄饨,吃了就好了。” 这话虽是哄小孩的,小莲却很愿意听,捉了勺子捧着碗就吃了起来。 汤温、馄饨烫,混在一起,又从外头端过来,给风雨一吹,此时已经是很能入口的温凉。 葱青、菘菜青白、大骨汤汤清,煎鸡蛋丝黄澄澄,再加上那馄饨皮薄得如纱如纸,煮透之后,似波浪、似山脊,眼下那波涌浪翻、脊背凹凸之间,愈发显出里头肉馅粉嘟嘟颜色来。 吃一口,中空褶皱的位置裹挟着许多汤汁,皮又柔又软,却不烂,馅不多不少,全是清甜的肉香,混着一点点香菇鲜,已经一点肉筋都吃不出来,但是因为劲上得好,又有些微弹的感觉,甚至带一丝脆口的错觉,吞下去,还有一点醋酸味道和胡椒辛香回返上来,提得那鲜味更明显。 一碗馄饨,十分清鲜。 小莲本来没甚胃口,竟是一口气吃了十好几个,刚开始吃的时候更喜欢那面皮,吃了几个,又很喜欢那肉馅,吃到后头,样样都喜欢,吃完之后,甚至把汤都咕嘟咕嘟喝光了。 小孩能吃,病就好了一半。 见女儿有了胃口,程二娘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果然当晚小莲那烧就退了,后头又吃了几剂药,咳嗽也好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至于小莲,自打这回,每每见了人生病,谁人发烧,总喜欢叫对方吃馄饨,谁人咳嗽,总喜欢喊人吃杏仁豆腐、杏汁白肺汤,还要认真解释,若是吃了不好,只会是因为吃的不是宋小娘子做的,不然必定能好云云,总不肯承认是药的作用。 *** 自清明这天开始,雨水就几乎再未停过。 雨一下,生意就不好做。 宋妙的早饭虽然不愁卖,但是顶风顶雨的,来来回回,总不方便,另置一摊的想法始终也未能真正成行,只能等天气好转了再试。 倒是朱雀门巡铺、京都府衙这两处的外送生意已经做了起来,每日订的数量是稳中有升。 进了三月,天气渐渐变热,清明那天下雨时候还凉飕飕的,才过两天,那凉就变成了闷潮。 宋妙原本是每日收摊去买肉菜回来,该收拾的收拾,次日要用的隔水湃进井里,等从水里提出来,仍旧很新鲜。 但眼下她见天气渐暖,又雨水不停,潮湿得很,考虑许久,趁着现在多了个人手,便改成了每日早上起来,先去最近的肉坊现买当日杀的猪羊肉,以保其鲜。 这日宋妙刚出完摊,推车回家,刚走到太学路口,却有几个人头探来探去,正在路边守着,进退两难模样。 ——一个两个,都眼熟得很,正是从前那群曾经帮自己抄书,又撵走了一众倾脚头的猪脚饭太学生。 她甚觉奇怪,上前打了个招呼,道:“先前听得程公子说诸位都借调往京都府衙去了,这是事情做完回来了吗?怎么都在这里蹲着?” 当头正是王畅,见得宋妙,一副得了救星模样,先叫一声“苦也!”,正要诉苦,一旁却有人道:“别在这里说!寻个地方——小心给人听了去!” 宋妙越发奇怪了,问道:“今日不用上课吗?” 话音未落,几人已经又缩回头去,躲躲藏藏的。 宋妙无法,只好道:“要是不着急,去我家坐坐吧。” 一时回得宋家,程二娘同小莲已是在家,见得有客,端茶的端茶,送吃食的送吃食。 等一边得知是程子坚姐姐同外甥女,另一边知道是弟弟、舅舅相熟同窗,俱不见外,捡了几个蒲团,坐下一起说话。 那王畅憋了许久,那叫苦抱怨终于一迭声爆发出来,先叫一声“宋摊主”,又道:“我们好命苦哇!这借调连个喘气功夫都不给人,每人每日按着份额要核对宗卷,从白天干到晚上,我昨晚子时三刻了还没对完——那值守的吏员还抱怨我们灯油用得快,说再这样下去,明日就不给领了!” “安排下来的活不熬夜根本干不完,多说几句,就被教训,说我们自己不会做事!” “光晓得说我们,怎么不见那姓蔡的自己干的!” “就是!这东西干了也没甚用的样子,日日对出了错漏来,拿单子出去,隔几天都不见有人补材料上来,那宗卷仍旧摊在那里,都不晓得我们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众人东一句,西一句,一时先后说,一时同时说,人人抱怨连天,叫宋妙两只耳朵,都不知道先听哪一个的。 此时有人已经接着道:“宋摊主不知道,来时说是包吃,其实根本没有吃的,那蔡秀说正朝上头申报,但一时半会批不下来,叫我们先自己垫着钱买吃食,后头事情后头再说……” “衙门左近吃食都老贵了!我们那点贴补,哪里舍得多买,每日连饭都吃不饱,还要苦熬——不会最后真要自己倒贴钱吧?!” 宋妙总算理清楚了个大概,问道:“不能辞了这活吗?难道还能强留你们?眼下算不算已经辞掉了?” “不好辞。”王畅哭丧着脸,“有人提了,那蔡秀说要是都这般中途走,学中丢脸,先生也丢脸,叫我们必须得了先生、学正首肯,又太学出面,同京都府衙说,方才能行……” 多谢起点麦兜爱小嘟亲送我的香囊,最爱满宝、书友20250609024836777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3= 感谢潇湘amin亲送我的香袋一只:) (本章完) 第101章 假道 第101章 假道 “那你们眼下这是怎么出来的?” “薛刚想了个招,说要回家扫墓,硬请的假。”王畅指了指右边一个胖乎乎的学生,“就这样,他还只给我们半天时间,叫下午仍旧回去!” 那薛刚比在场其余学生年纪都大,三十有余,素来行事沉稳些。 但他此时也跟着唉声叹气,道:“我们借着自己是京城人士,好容易脱出身来半天——此刻州衙里头还困着更多外地籍贯的,仍在干活。” “本想回去找先生、学正说话,又抹不开这个脸面——当初那蔡秀当着先生、学正的面,都问得清楚,问我们能不能吃苦,能不能受累,又说虽然借调,不能拖累了学业,我们全都答应得好好的。” “眼下才过了几天功夫,就出尔反尔,我们又是才升舍的,先生会怎么看?要是先入为主,觉得我们尽是不省心、不上进的那等人,怎么办?” 一旁那程二娘听着,忍不住道:“学生正该读书,你们又是才升舍的,我要是先生,当初听得你们要借调多半都不想答应,这会子你们想要回去,只有高兴的,你们且别多想,快回去找先生说个清楚!”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俱都不说话。 程二娘是家长心态,觉得先生包容万物,只要交托给师长,自然就能帮着解决,全不带怕的。 宋妙身在其外,倒是稍微能理解学生们几分心情。 她知道面前众人所属学斋不尽相同,眼下成群结队,尚且不敢靠近太学太多——私下忖度,估计是怕被同窗看见,后续漏给那蔡秀,暴露出他们不是去扫墓,而是偷偷溜回学中找救星。 而要是真的回了太学,各自找先生,岂不是化整为零? 到时候人不多势不众,如何还敢开口,又怎么开口? 而零零星星,就算各学各斋的先生们答应了要帮忙,他们聚在一起,往上头一说,事情想不闹大都难。 到时候高高兴兴借调,灰头土脸回来,他们这些新内舍生,怕是头都不好意思抬起来。 宋妙想了想,道:“我看那蔡秀应该只是吓唬你们——真闹大了,太学出面找上京都府衙,两边都落不到好。” 又道:“此事最好还是私下解决——你们哪一个学斋的先生更好说话的?” 诸人面面相觑。 “刚升舍没几日,这还真不晓得。” “听说冯夫子人不错?” “都是听说,又不熟!” “要不找回咱们原本的夫子?” 一时众人复又沉默。 宋妙考虑了一会,道:“我认得一位夫子,姓陈,年纪虽大,人却很好说话,你们同他熟不熟的?” 王畅立刻反应过来宋妙说的是谁,忙道:“陈夫子人顶好!但他眼下只教上舍,平日里很少出来……” 右边那薛刚也道:“我认识他,他不知道我啊!” 忽然,却有人叹道:“要是小鲁在这里就好了!” 一时人人侧目,等他说话。 此人道:“陈夫子先前不是教过咱们下舍几日么?那一回批了文章,发下来,他讲例文的时候读了半篇,说‘此子行文,老朽通读三遍,细读两遍,方才勉强解其意,佶屈聱牙不说,一句不过三十字,用了八个典,还要拆开混用,生造词汇,尔等引以为戒’——这话字字句句,我都记得清楚。” “他虽没有点名,后头大家去翻,发现正是小鲁文章!” “要是小鲁在此处,找上门去,说自己是那‘佶屈聱牙’‘三十字八典’学生,想必陈夫子印象必定深刻!” 诸人听完,哈哈大笑,只笑着笑着,那笑声又先后停了下来,屋子里头沉默得可怕。 很难得的,这一回摆在条凳上的炸裹子、撒子、小食,俱都没人去吃。 宋妙叹一口气,道:“我认识一人同陈夫子颇为相熟,眼下也在京都府衙之中,只不晓得能不能帮得上忙——此事宜早不宜迟,下午我本也要去一趟京都府衙,到时候顺带问他一问,看他方不方便。” 一时满屋子人先是一愣,过了片刻,却是人人激动起来。 这个道:“还得是宋摊主!” 那个道:“我等在太学读了这一二年书,到得最后,还得靠宋摊主出力,你们羞也不羞!” “你懂什么,我们不过是些无用学生,宋摊主手中才握有真人脉也!” “胡说,什么人脉,岂能用区区人脉来形容——宋摊主是食脉!晓不晓得什么叫食脉??没了人脉,至多窝囊些,没了食脉,人要饿死的!” 于是又纷纷来向宋妙道谢,这个说将来要来这宋家食肆洒扫拖地,那个要来此处推磨当驴,什么话都说出口来了,可见这几日被磋磨得有多惨。 宋妙哭笑不得,忙道:“我不过试一试,未必成事!” 那王畅道:“宋摊主又出力又卖面子的,成与不成,这样好心,我们又不是瞎子,难道看不见?!” 其余学生俱都应和。 又有人问道:“上门求人,要不要带点礼去的?” 说着一个两个摸腰掏袋的。 宋妙道:“带是要带些,只也不用这样麻烦,我早备了食材,一会做些小食就好。” 前几日在城外带回来的槐米已经晒得干透,早上就下锅空炒激发出香,和水泡了半天。 她早拿水烧了石灰,澄清几日,又去铺子里买了陈年糙米回来,洗泡一回,趁着此时有闲人在,指挥几个生得最高大魁梧的去后头帮着磨槐米浆,等米浆磨好,前头撇出来的清透石灰水也已经烧开,就着滚水,将过滤好的槐米浆倒了进去。 做槐粉最难的是食材比例和煮粉浆。 宋妙比例早已调好了,到了煮粉浆的时候,便请众人轮着拿大木棍子在锅中搅动。 这事情干起来有些无趣,奈何人多,你搅的时候稠稠黏黏的,轮到我搅,就变得稀了很多,又闻到那槐清香味、糙米的米香味,眼看着那一锅看不出什么的囫囵物,在自己手底下一点点成形,变成顺滑的槐粉浆,叫一群年纪已经算不得小的学生在这里忍不住急吼吼乱叫。 粉浆做好,宋妙又使人抬了几大盆凉井水进来,拿大漏勺漏两槐粉。 这步骤甚是有趣,见那粉浆透过漏孔,瀑布一般往下滑泄,进得冷水,瞬间成型,变成上下两头俱尖的小虾米形状,黄澄澄的,甚是漂亮,人人都想要来玩一把。 最后众人几乎是抢着要来漏这槐粉,幸而还懂些事,让了最后机会叫那小莲也上了手。 一大锅粉浆,最后做出来五大盆槐粉。 宋妙取了个木桶装足了量,盖好盖子,用个背篓背着就出了门,临走前,交代众人把井底下早湃好的水——乃是拿饴混一点黄砂煮的——冲着那槐粉吃,又让他们不要多吃,因那槐性寒,多吃伤脾寒胃云云。 众人当着她的面,个个点头如捣蒜,还不忘十八里相送,硬生生送出了半条街,但是等宋妙走远,回得屋中,虽依旧人人唉声叹气,那氛围却有些变了。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奇了怪了,宋小娘子只说去帮着问问,做什么我就觉得这事情再不用管了?” “宋摊主也说了未必能成,咱们还是得自己再想办法,难道要将担子都压到她身上去吧?” 一行六七人坐在堂中商量许久,也没商量出个办法来。 倒是商量来,商量去,眼见那程二娘端了碗出来,各个拿眼睛去瞟,又想看,又不敢看得太明显。 等到一大勺槐粉,一勺冰冰凉的稀水先后盛进碗里,配一只粗瓷勺,一碗碗坐在条凳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控制得住吞咽口水的动作。 ——这可是自己磨得米浆,自己搅的槐浆,又自己做出来的槐粉! 程二娘道:“你们就这么干坐,哪里想得出主意?润润嘴巴才好动脑——方才我同小莲都已经吃了一碗了,滑溜溜,弹丝丝,香喷喷的,天气闷,正合吃这个。” 得这一句,人人都捧起了碗,先还用勺,后头直接对着碗口吸溜喝,果然冰冰凉,入口香弹爽滑,最难得是那槐香气,吃的时候不在嘴里,倒是在鼻腔里环绕,一碗吃完,人都清亮了。 可惜脑子再清亮,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 再上一回京都府衙的宋妙依旧坐在门房处,一边跟守卫说话,一边等人。 她带了熬煮好的浓浆来,叫那人取了两个空碗,给他兑冲了水,又各盛一大勺槐粉,道:“不要久放,天气热,最好晌午就喝了它——吃完饭来一碗,解腻得很。” “放个啥,一会老于出来,我让他来外头守着,自己就躲进去先喝了!” 那守卫嘿嘿直笑,又道:“小娘子多来,你便是不找韩公子、辛巡检他们,也可以走串走串的嘛——前次你写那醋小排做法,我拿回去试了,一家子老老小小都说好,我那婆娘更是把我夸得什么似的……” 宋妙忍不住笑道:“家中见官爷你这样好手艺,怕不是隔三差五想吃一回醋小排?” “谁说不是!”那守卫叹一口气,“排骨贵,也贵,这真是!多吃几回,家底都要吃穿了!” 正说话间,送信的守卫也同韩砺一道出来了。 这一回因那守卫挡在门口,宋妙说着话,也未曾留意,等见到人时候,那韩砺已经走到跟前。 她忙起身笑着打招呼,又要去抱那大竹篓。 韩砺见状,上前两步,一个倾身,已是先行提了起来。 他提得自然,宋妙也不觉有异,跟两个守卫打了个招呼,出了门房。 二人走出一段,寻了个安静位置,也不知谁人起的头,齐齐站定下来。 宋妙道:“正要跟韩公子说一声,我方才已经去登了名,一应流程走完,家中房屋事情落了定,多谢呀!” 见她“呀”得十分轻快,韩砺笑道:“不谢——不是说这几日要同程子坚一道给我置饭么?有那个足够了。” 宋妙笑道:“那是程公子的,我的不算在内,且先记着,哪一日韩公子回了太学再做商议。” 又指那竹篓,把里头有什么,怎么吃说了。 韩砺认真听完,复才点头道谢。 眼见正事做完,宋妙转而提起了众学生的事。 “……说是那一位唤作蔡秀的公子要他们把事情做完才能走,日日从早干到晚,事情做了也白做,半点后续也无。” “熬夜就算了,灯油都不好领,还要他们自己贴钱,先前说好的贴补干了好几天也没个消息,晚上睡觉连床位都不够,只好三个人挤两个铺位……” 宋妙把自己听来的许多话转述一回,复才道:“他们想走,给那蔡秀拿话捏着,又不敢走,生怕闹大了,惹得两边都不痛快,要是京都府衙因此今后再不去太学借调学生,反而成了他们的大错。” “我便想着,此事不好公了,不如私了——不知陈夫子跟京都府衙里头官员熟不熟的,好不好请他帮一帮忙,出个面,说合说合,早些把人放回去算了。” 韩砺听得借来了二十余个学生,也是一惊,等听得后头事情,却不言语,半晌,道:“你想得很是——但这样事,怎么只想着请托陈夫子?” 宋妙怔了怔。 “我也在京都府衙,如此小事,怎的不请托于我?” 饶是宋妙素来反应机敏,听得这样平铺直述,摊开话语,有那么一刹那也顿住了——小事么? 过了一息,她方才问道:“我这还不叫请托公子么?” 韩砺竟是难得地开起了玩笑,道:“认真细论,这叫假道于我。” 又道:“宋摊主要是总这样见外,日后莫说置饭,连这槐粉我都不好意思拿了。” 他一边说,一边一手拎了那竹篓,道:“此事交给我罢,不必找什么张夫子、陈夫子的,也不用想什么答谢——今后做了什么好东西,方便时候,给我预一份,成吗?” 等得了宋妙点头,他才躬一躬身,提那竹篓告辞回去。 *** 回得屋中,韩砺取了大碗来,盛出几大勺那槐粉,照着宋妙说的法子,兑了水,也不用勺子,对碗当先喝了一大口。 等尝出了味道,他直接就站在原地,把那一整碗槐粉给喝了个干净。 果然通体舒畅,清爽得很。 又给自己盛了一碗,他方才喊了孔复扬过来,让拿过去跟其余同僚分了,自己则是捧着碗,放回案上,先走到了一旁的档案架边。 ——这是正要交给法曹的宗卷。 他翻出了先前倾脚行廖当家买通府衙里头几名公厨的双方供状,另又有物证材料,做好登记,取着东西,找上了秦解。 当天下午,郑知府召集使院、六曹、左右军巡院、司录司等等部司,开了个短会。 一散会,张法曹就匆匆回了自己衙署。 他把那亲信章逢之叫了过来,问道:“前次那蔡秀说要召些学生过来整理宗卷,眼下来了多少人,还在么?” 几个公厨,甚至不接触任何衙门机密,都能传出去那样重要消息,酿成极差影响。 那数十个乍然来到的学生呢? 他们不姓韩,甚至都不姓孔,哪怕本身可信,也知道事情俱要保密,可是会知道该怎么保密、什么才叫保密吗? 多谢小鹿衔枝亲送我的左珏和氏璧,谢谢慷慨礼物=3= 感谢lamiar送我的香囊,黄色天蝎宫亲送小莲的杏仁奶香味香囊,我们都挂上了,都很喜欢,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102章 署名 第102章 署名 寒食七日休沐,今天方才收假,章逢之一到衙门,就忙得跟陀螺似的,根本没空去管蔡秀那一摊事,自然还不清楚具体情况。 但他跟着张法曹日久,很懂得揣摩上官心思,闻言,立时察觉到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忙道:“前次说要借三十个人来,因他一力担保,我想着毕竟是太学四子,素有才名,得过不少上官赏识夸赞,应当是个伶俐人,就帮着走咱们自己的口开了调函——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张法曹点了点头,道:“我先前没有多想,这会子细细思量,着实有些莽撞了——你也别经那蔡秀的手,自己出一回面,把那些学生打发回去,客气些,别叫他们闹出乱子来。” 他把今日会上,公厨厨子私下走漏消息的事情传达了一番,最后道:“快些打发,不要拖。” 又道:“等人走了,下午咱们自己找个空档把人聚齐,也开个会——方才那秦解已是当着郑知府的面同我通报,说是今日起,陆续就会把二月抓赌案的宗卷移交过来,让他们下头说话、行事都要小心些,不要自己在外头胡言乱语,要是走漏了消息,撞到枪尖上去,我这老脸也没地方搁。” 章逢之唬了一跳,急忙应是,转身就要走,却又被叫住。 “蔡秀来这一阵,你看他觉得如何?”那张法曹迟疑了一下,问道。 不管为人如何,行事怎样,以蔡秀资质、才干、相貌,将来入仕那都是板上钉钉的。 要是哪一日,忽然传出消息,说此人得了哪个宰执青眼,被招去做个女婿,章逢之也毫不意外。 他不想得罪,便道:“太学才子,文才自然是有的,我看他那章程写得比起旁人都强上许多,人也会来事——只到底有点太会来事了,咱们这地方不比其他,事事都要把小心谨慎放在首要之位的……” 张法曹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他既是长于文字,人已经来了,又是府衙正经借调过来的,不好退回去,也别叫他在其余地方折腾,找些文字东西给他理一理,对付过去就是。” 因怕手下领会错意思,他甚至又补了一句:“今次左右军巡院送来的案子,切莫给外人泄露半点风声——今年新进的几个人,也只叫他们去跟旁的事,不要掺和进来。” 上司如此慎重,章逢之作为心腹,立刻就想出了个为其分忧的办法。 他道:“咱们衙门里头许多先前细则、章程都是草草拟来,将就用着,年年进来新人,或者借调人手,都要挪出许多时间又带又教的,不如让蔡秀趁着空闲,去修订一回,他那才干既有了用武之地,咱们日后也省事,法曹以为如何?” 张法曹自然拊掌。 *** 再说宋妙送过槐粉,匆匆回得酸枣巷,同众人把后续解释一回,又道:“此人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他既应了,想来几日之间,就会有好消息,诸位且再忍耐忍耐。” 诸人将信将疑,少不得问此人来历。 宋妙却道:“这回除却你们,还有许多学生一起被借调,我若透露了,旁人问起,你们是交代还是不交代?倒不如大家都别问,只要最后结果好的,谁人帮的忙,又有什么要紧?” “却也不能叫宋摊主白替我们欠人情吧?” “就是,要是当真成了,我们得了好处,难道不用道谢?不用报答?” 倒是那薛刚到底年纪大,人情世故也比其余人懂些,插话道:“咱们也别问了,眼下府衙里边一帮都是被借调的,谁不恨那蔡秀恨得牙痒痒?到时候把人名字问得出来,我们自己管得住,难道管得了别人不出去说?” “姓蔡的阴险小人,等他知道是谁仗义出手,坏了自己的如意算盘,指不定会在后头起什么歪心思!” 又道:“既是要谢,咱们多谢宋摊主,将来她帮着转一回谢意就是!” 其余人认真一想,果然很有道理,这才不再多问。 宋妙也笑道:“从前总是诸君帮我,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叫我也出一回力,岂不是好?” “那叫什么帮!” “就是!宋摊主不知给我们做多少好吃的!谁帮谁哩!” 此时时辰已经不早,一干人等也来不及吃饭,带上宋妙给装的撒子炸裹子,磨磨蹭蹭,不得不一道长吁短叹着回那府衙,想再偷偷吃一碗槐粉,还被小莲严词拒绝,只说“姐姐说了,伤脾胃,不许你们多吃!” 小小年纪,直认死理,哪怕允诺下回给她带两串葫芦做贿赂都不肯通融。 *** 王畅等人嘴上道谢,其实心中并未对宋妙所托的那不知名人物抱有多少希望。 众人回京都府衙路上反复讨论、商议,也没得出什么好办法来。 到得最后,明明已经将那蔡秀祖上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怨气几乎把天都要冲破,等到得府衙里,进了法曹库房,被那在门口坐着喝茶的蔡秀带住,不悦地问“怎么迟了这么久才回来”的时候,还是只敢忍气吞声道一句“路途远,难免耽搁”敷衍过去。 所谓背后骂得越凶,当面应得越孬,正如是也,不过人之常情。 那蔡秀不过是来点个人头,见都到齐了,问了问进度,自然走了。 剩下人候他一走,少不得又纷纷激昂大骂,抱怨连声。 有问王畅等人情况的,有打听他们有没有找到脱身办法的,还有问有无人找了夫子、学正,能不能真个请辞的。 王畅等人能顺利请假出去,这屋子里头人自然不少帮着搭了腔,不然都还未必能得那蔡秀答应,此时被人一问,甚觉尴尬,只好把自己没敢进太学找先生,又不知怎么找先生,唯恐被发现的实情交代了。 最后有人又道:“不过我们寻了那宋记的宋摊主,她特地请托了人帮忙,说是对方一口答应了,也就这两日,就能,就能……” 此人说着说着,被满屋子人狐疑眼神盯着,尤其心中其实也根本不信,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什么宋记,绿豆蓉糯米饭那一位娘子么?” “她托的谁?是不是哪一位夫子?” “宋摊主倒是好心,可她这也帮不上忙啊!若是平常小事,她上门去求,想来咱们太学吃过她早饭的先生也好,学生也好,都愿意搭把手,可今次乃是学中、府衙两边事情,微妙得很,找哪位先生恐怕都不好使吧?” “罢了,最多也就是再忍半把个月!” 有人出言自我安慰。 但这安慰根本没人听得进去。 一旁有个学生立刻就回道:“说得轻巧,这鸟日子,我一天都忍不下去了!从前不觉得,此时才知道上学、读书多难得——我现在劲头十足,放我回去,能一股脑学十天,晚上都不带睡觉的!” 此人话音才落,就听得门口隐约人声,忙住了口,转头去看。 一时先是蔡秀进了门,随后又走进来一个身着常服的官人。 那蔡秀先把后头进来的官人介绍了一回,只说来人姓章,正任法曹里的某某职位。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众人稀稀拉拉地喊了一声“章官人”。 不同于板着一张脸,声音也僵硬得很的蔡秀,那章官人却是笑容可掬,百般亲切。 他先问众人来了几天,适不适应,又问干的活累不累,担不担心学业。 最后才道:“今次是本官的疏忽,原想着借调你们过来有许多好处,谁知今日上官偶然得知,却是气愤不已,直说胡闹——你等才升舍,学业正紧,档案整理耗时耗力,不合这样用人,要是耽搁了进学,哪里能重来!” 他温言安慰半天,自认出错,又夸众人做得好,最后说他们此时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回太学了——要是路上走得快,还能赶上吃学中膳房! “我也给你们那孟学正写了一封书信,说明此事。”章逢之把那书信交给了最近的一人,“等你们升了上舍,学业没那么紧,法曹将来再借调时候,必定优先从中挑选!” 听得这一位章官人说了许多话,当真是句句在理,十分体贴。 但是明明满屋子的人,却只有零零星星应和声,直等他把话说完,借故告辞,甚至还把蔡秀叫走,诸人才后知后觉一般,七零八碎地追着道起谢来。 外人一走,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王畅。 “王畅,是不是宋摊主找的门路?” “也太快了吧??宋小娘子找了谁?” “总算能走了!什么踩狗屎的运道啊今日!” “我昨晚对月相求,果然没有求错!祖宗保佑,得了宋小娘子出手——老王,究竟谁人帮的忙?咱们得去道个谢!” 眼见一个两个,全都盯着自己,等个回复,王畅也慌了神,忙道:“我哪里晓得!” 一边说,一边又看向左右人,道:“咱们一道去的宋家,你们跟着看我干嘛??” 这却也怪不得诸人——程子坚不在,人人晓得王畅同那宋妙较为熟稔,不看他看谁? 而此时那薛刚也终于反应过来,把先前说法又解释一遍,最后道:“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旁的以后再说,小心拖得久了,夜长梦多!” 于是满屋子复又鸡飞狗跳起来,个个把那些宗卷塞回箱笼、架子上,抱了自己细软,跟后头有野狗追一样。 有个把人甚至鞋都没来得及穿好,也急着趿拉着匆匆出了府衙。 众人路上猜了一个遍,猜了先生,猜了学正,甚至连那邓祭酒都猜了——虽然立刻又自己推翻这样推论,但猜来猜去,根本也没有一个人猜对。 且不说此处王畅等人兴高采烈,恨不得引吭高歌着回太学,另一头,对着面前一堆章程、细则的蔡秀,却是在肚子里把章逢之同张法曹两个的全家都问候了个遍。 他秉性聪明,自然看得出来章逢之这样着急,必定另有内情。 但不管如何,自己辛辛苦苦找回来的人,又耗尽心力做好了安排,眼见只要等待就有收获,竟被人这么随意几句话,就全数推翻,如何能忍? 那章逢之甚至一点跟自己商量的意思都没有,几乎是通知的口吻。 还是因为没有权! 此人对着上官,难道胆敢这般?! 眼下居然还理所当然地扔过来一堆无用琐碎活。 他外头大把的文会不参加,扬名的机会不要,跑来这里,写什么给几个借调人、新任官看的指引、细则、章程? 难道吃饱撑着了不成?? 蔡秀把笔往桌上随手一扔,站起身来,径直出了京都府衙。 ——他是来冒尖出头,不是来给人当垫脚石的。 树挪死,人挪活。 此处不成,姓张的不会用人,姓章只会排挤,难道他就不能换地方了? *** 蔡秀扔了手中笔,同在后衙,韩砺见得孔复扬进门,也跟着把手中的笔搭在了一旁的笔架上。 “正言,你找我?”孔复扬一进门,就打了个哈欠,忙把混着眼屎的眼泪擦了,“困死我了,咱们还有几天就能熬出头了吧?” “先坐。”韩砺指了指边上椅子,“你把手头事情收拾收拾,一会有人来接。” 孔复扬悚然一惊,犹如被人扇了两巴掌似的,惊怒之余,只有愕然,忙道:“我跟的活哪里出了纰漏?我只抱怨一句,可从没说过不愿意干啊!” 韩砺失笑道:“骡子都没你这么自觉——不是纰漏,自你来了,少有出错的,事情跟得好,活也干得好,我省太多心力。” 孔复扬得这一句,忍不住挺了挺胸,脸一红,又自觉自己这反应实在没出息,忙道:“别说这话,听得我怪臊的!” 又问:“那你做什么叫旁人来接我的活?” 韩砺没有先做解释,而是道:“赌坊案已是七七八八,元宵走失这一头虽还要等辛巡检搜查回来,又要等苦主下落,但案情也已经告一段落——这两个案子你都从头到尾跟了,算得上熟悉吧?” 孔复扬老实点头。 韩砺便把案头一摞厚厚的文书推了过去,道:“这是我先前整理的材料,你领回去仔细看看,这几天旁的都不用管,只做一件事,把这两个案子综述一遍。” 孔复扬翻了翻那堆材料,整个人依旧是茫然模样。 韩砺道:“认真些,好好写,过几天秦判官要跟着郑知府入宫陛见,汇报案情——我跟秦官人谈过了,今次这折子奏报虽是以京都府衙名义上报,后头会添上你的署名。” “这!这怎么能行??你做多少事,起多大效用,我又才算什么??这东西当由你来写,署你的名才是啊!”孔复扬虽说下意识就是拒绝,可拒绝的话才一出口,心就砰砰直跳,眼睛都不自觉瞪大了。 名通天子! 这跟寻常文章不同,是真正做事文字,最能彰显才干。 谁能不心动呢? 多少官员想得个机会而不能,况且他不过是个学生! “不过是个署名,未必有用,但你写得越好,被看见的机会就越大。”韩砺道,“我在京中略有骂名,你却不同,在外游学太久,等到释褐时候难免吃亏——今次既是给了机会,你不要啰嗦,写就是了。” (本章完) 第103章 正好 第103章 正好 孔复扬抱着那厚厚一摞宗卷走回自己座位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好像喝了酒,入口香气清冽,并不辣,只有绵长回味,叫他熏熏然。 他先把手头事情整理妥当,复才坐下,慢慢翻看面前材料。 但没一会,就有人过来敲门。 “小孔,明日我们想跟那宋小娘子再订些槐粉,你要吃的吧?” 孔复扬忙道:“要!要的!正言也要!不用再去问他——另还有,让帮我再添一份,不,添一大竹筒浓茶甜胚子,越浓越好!” 来人咋舌道:“你就不怕睡不着?” 又奇道:“我不过问一句话,你傻笑什么?” 孔复扬茫然:“嘿嘿,啊?我傻笑吗?” 他忙搓了搓脸,这才发现嘴角都是外咧开的,咧得甚大,脸上的肉也笑嘟了起来。 *** 孔复扬嘟着脸上肉茫然傻笑,酸枣巷尾,正抱个小篮子,支个小矮凳,坐在前堂剥蒜的小莲却是笑不出来。 她剥蒜剥得认真,很想争取一点肉都不伤着,到时候拿去给姐姐邀功,但正撕最靠里头一层嫩蒜衣的时候,忽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手一错,不小心就给那白蒜掐了个指甲印。 “哎呀”了一声,她又是自恼,又是可惜,听得马蹄声越大,一抬头,却见三骑人马,竟在家门口停了下来。 母女两搬来已经有些日子,时不时就有客人上门订货,小莲经历多了,遇得生人,虽说仍旧容易紧张忐忑,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胆怯,只还是不敢招呼, 她此时忙把那篮子一放,转身就往后院跑,一面跑,一面叫姐姐。 宋妙闻言出来,就见一人锦袍玉冠,后头跟着两个眼熟小厮,正规规矩矩站在门外。 而那人见得宋妙,脸上本来的尴尬立散,露出一个大大笑来,叫道:“宋摊主!” 原是那何七来了。 宋妙笑着上前同他打招呼,把人让进屋来,又取了蒲团请他坐,捧了茶来,给他介绍了在二门处探头探脑,不敢出来的小莲,又道:“另有程家二娘子,她此时出去送货了,晚些等人回来,说不定你们还能碰到。” 何七听得是程子坚的姐姐跟外甥女搬来与宋妙同住,又搭手帮忙干活,也甚是高兴,忙道:“如此,你当能腾出手来,琢磨旁的好吃的,倒是我们又得了便宜!” 两人闲聊几句,宋妙道:“太学早考完试了,多日不见,我还以为公子哪里去了——寒食那阵子本做了杏仁豆腐,想着给你留一份,因不见人,我只好自己吃了。” 何七顿时笑不出来了,叫道:“我听不得这个!宋摊主且莫再说!” 又催问道:“哪时再做?我过两日就回国子学,样样都要记得预我的份,千万别要漏了我去啊!” 宋妙忙承诺等得空就做,做了一定预他的份,又问他要不要晚饭留下来吃。 从来为了口吃的上窜下跳的何七,这一回却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今日过来,其实是有点事想要请宋摊主帮忙。” 原来这一阵子那何七早早跟着家人回乡扫墓,等再回京,清明已经过了,略歇两日,回国子学上课前少不得跟亲友小聚一回,谁知竟是得了个消息。 ——那珠姐儿不知是出城踏青招了风,受了寒,还是遇得什么不干净的,回家上吐下泻,又发起了高烧。 贺家吓得不行,延医问药不说,甚至还遣了人去当日那珠姐儿踏青地方烧纸送神。 小儿得病,本就很难痊愈,更何况珠姐儿体质不足,许多药都不敢下猛了,足足拖了七八天,才慢慢转好。 “她实在病得可怜,偏又吃了药没有胃口,饮食不进的,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发愁。” “因我同她素来玩得好,今次一去,小孩就偷偷跟我说,想吃前次你做的那山葵虾,我想着,不如请你帮着再做一盘,我叫人送回去……” 宋妙想了想,却是道:“做倒是容易做,只山葵芥末籽都是味辣的,虽说过了锅,那辣味消了许多,但珠姐儿正病着,虾又是热油煎出来的,过于油腻,只怕不太合吃。” “不会叫她多吃,只尝个味道。”何七忙道,“了了心愿就好。” 宋妙摇头道:“虾肉不好消化,况且我此时做了,送回去,一路焖着,那肉早老了,也不好吃呀。” 又道:“珠姐儿本就才好,要是吃了我做的东西,又生反复怎么办?何公子也不好交代。” 正说话,那躲在二门处的小莲却是慢慢蹭了出来,小声道:“姐姐,给她吃咸骨粥——我不生病了,那咸骨粥让一半……让一大半给她吃……” 说到此处,小莲很是忍痛模样,道:“骨头也让她一半。” 何七有些惊讶,先看了一眼藏在宋妙身后,只露出一个头来的小莲,又看了一眼宋妙。 宋妙便跟他解释说小莲先前生病的事,又道:“这一个小的也才病好,连着烧了五六天,我正给她煮咸骨粥吃,不如给珠姐儿带些粥回去?” 她说着半转过身,矮下腰,伸手去摸了摸小莲的头,道:“这回腌了很多骨头,够咱们一起敞开肚皮吃的,不用你让。” 又对何七道:“这粥里头不用新鲜菜,放的菜干,清肺热,利肠胃,那咸骨用盐腌了一天,咸盐入肾,去火得很,虽不能当药来用,但南人发烧上火时候常吃它。” 何七听得宋妙一番解释,又听那名字,立时点了头,忍不住又问道:“不发烧能吃吗?” 宋妙道:“当然!” 又道:“若是珠姐儿家不放心给孩子吃,何公子与人分了就是。” 她说着,便去前头看锅。 锅里正煮着白粥,米粒已经开了。 一旁竹编罩子里放着一大碗骨头——今次用的是猪颈、猪脊骨,骨头已经腌了一天一夜,洗净之后,放在碗里。 同样泡着的还有菜干,此时已经泡软。 宋妙把菜干切段,先开锅放一点油煎香咸骨,煎得骨身金黄,便跟菜干段、姜片一道下入粥锅中,又转头同何七道:“还要小一刻钟,何公子先坐着稍等一等?” 何七自然半点意见也无。 宋妙招手把小莲叫了过来,低声道:“你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去里头带些吃食出来招呼客人?” 小莲立刻点头,连忙去了,不多时便拿盘子捧出许多东西来——今日多做的福糕几块、撒子两把、炸裹子一碟,另又有槐粉一碗,看着还挺丰富。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她送到何七面前,也不说话,只往那前头条凳处一放,拿起地上刚刚扔下的篮子就又躲到了一边,老老实实剥起蒜来,跟只小兔子钻洞似的,一会出来,一会进去。 看着面前的小食,何七忍着馋意,当先站起来去得灶边,惯例先问宋妙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忙。 宋妙实在没有什么旁的要他做,只得道:“今日没有笋给你剥……” 她一边说,一边左右看了一圈,正见那坐在角落里的小莲。 似乎察觉到二人眼光,小莲忙把小篮子藏在了肚子和腿之间,小声道:“姐姐,你说了剥蒜这活给我做的!” 宋妙莞尔一笑,回头对那何七道:“何公子吃些小食,这粥很快,一会就好。” 何七得了交代,这才安心坐回自己蒲团上。 眼见一托盘吃食,他实在忍不住,当先吃了一口槐粉,等尝到那槐清香滋味和着水淡淡甜味,不免问道:“这是什么?” 又问:“有多的吗?我能不能带些回去?” 宋妙答道:“这东西不好带,眼下外头湿焖得很,没有冰保着,放在器皿里一路,只怕要坏——在这里吃就好,下回做了,再给何公子留一份。” 一时何七又去吃福糕。 下午才做出来的绿豆红豆糕,带着奶香,外头又是一层柔且软糯的皮,小小一块,吃进去连舌根都裹了一点淡淡的绿豆细沙味道,咽下去两次才咽尽,再喝一口槐粉,槐香跟糕点味道混在一起,嘴巴都香了。 ——可惜珠姐儿吃不到。 何七把那福糕全部吃完了,剩得撒子跟炸裹子也各吃了一半,到底是在做客,生怕显得自己太过饕餮,慢慢一口一口喝完那槐粉,就不敢将其余吃食再往嘴里送。 他见得宋妙在忙,也不好去打扰,生怕添乱,又不好乱看,转头见得那小莲抱着篮子,不免多看了一眼她手头动作。 小莲很快察觉到了,见他好奇地盯着那蒜盆看,小声问道:“你不会剥蒜吗?” 何七自然不会。 他点了点头。 小莲犹豫了一下,抱着那篮子走过来,取了两瓣蒜出来放到何七面前,又坐开了些,道:“这个很简单的,你可以跟我学。” 于是等宋妙把那粥煮出个囫囵来,就见两个人剥蒜剥得甚是专注,还在面前条凳上排开两道剥好的蒜米,互相比谁剥得更干净、更完整。 *** 何七此人甚是神奇。 他有时候跟个孩子似的,有时候说话、行事,又远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太多。 宋妙把粥做好,寻了个转送外食的食盒,下层装了炭,上层坐一口带盖小锅,那锅用油布死死缠紧,以免洒漏,方才递给了何七,又问他方不方便拿。 后者道了谢,直说方便,已经安排好了,又向宋妙订了过两天的吃食,才拎着那食盒出去了。 还没走出酸枣巷,前方不远处早停着一辆马车,东枝站在一旁侍立。 ——原来那何七一听说宋妙要做粥的时候,就吩咐东枝快马去租一辆马车,此时正好把人接上。 因样样衔接得好,等他带着粥赶到贺家,正好是晚饭时分。 何七先去跟贺家老太太问了好,又说了自己有一家吃惯的食肆,珠姐儿先前也去过,很喜欢,今次看着孩子病了,甚是心疼,便要了一锅粥回来——这粥唤作咸骨菜干粥,正合发烧人喝。 听得是外食,那贺家老太太便有些不高兴,但看在何七的面子上,又不好说什么,只好道:“既是粥水,我也尝一口,替我家珠姐儿试个味道。” 这早在何七意料之中,并不觉得奇怪,闻言便把那食盒交给一旁贺家婢女,又交代道:“给我也盛一碗——我也给珠姐儿试试味。” 很快,两个托盘就送了出来,上头各摆了一碗粥,一旁又有许多小碟子,装着芹菜粒、香葱粒、芫荽段,炸得很香的薄脆,薄脆俱都只有指甲盖大小——这些都是宋妙单独用荷叶包出来的。 那粥一直在火上,滚烫烫的,此时一端出来,香味飘散,屋子里的人都控制不住把鼻子吸得快了些。 闻着这香味,贺老夫人本来不当回事的,此时也不由自主多嗅了两下,忙按着自己喜好添了些芹菜粒、香葱粒,裹带着那一点煮落的肉块,往嘴里送了一口。 粥还很烫,她只尝了一点点,本只计划做个样子,便叫人把粥收起来,推说孙女不合吃,但那一小口粥碰到嘴巴,那香味已经出来了。 很独特的香味。 贺老夫人一把年纪,喝粥早喝出了经验,骨头肉粥更是没少喝,但是这样口味的,的确是第一回尝到。 米香非常足,更足的是粥水里骨头的鲜味跟咸香,咸鲜已经完全融进了粥里,也不知怎么做到的,比起她从前吃过的粥更香浓。 用骨头炖汤也好、熬粥也好,要是想让骨头味道浓,最好要放筒骨,但是筒骨又容易油腻。 这粥里很明显没有筒骨,上头也根本没有过多的浮油,但粥底味道就能做到醇厚甘香。 粥体又绵、又滑,骨头用盐腌过之后,肉鲜味已经被锁住,久煮不柴,鲜香味反而更浓,贺老夫人原只是沾了沾唇,此时忍不住整勺都吞吃进去。 非常温润饱满的一口,不稀不稠,正正好,她运气还很不错,吃到一小块贴骨肉。 那肉极嫩,尤其香,明明只有一小块,咬下去简直像一大块肉的肉汁迸发在舌头上,完全就是一口浓缩的肉香。 一般粥里的肉味道够了,那粥往往就容易咸,粥的咸淡刚好的话,那肉又容易淡,除非分开煮——但这样又容易肉是肉、粥是粥。 可这一碗咸骨菜干粥完全不会。 骨肉和粥水的咸淡都是正正好的,骨肉香味完全煮进了粥里,粥的绵滑跟米香又煮进了骨头和肉里,那菜干也很香,微甜、回甘,煮软之后还有一点牙感,但不怎么需要牙,跟胡椒的辛香、芹菜葱粒的清香一起中和了骨头那一点点油腻。 贺老夫人一口接一口,本只是帮孙女试味,试着试着,就把一整碗粥给试完了。 多些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ann_ac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 感谢起点红了樱桃9555亲给我的平安符一枚~ (本章完) 第104章 毛病 第104章 毛病 小小一茶碗的份量,几乎是刚吃出味道,就没有了。 此刻正是饭点,贺老夫人肚子空着,连垫底都不够,她把那碗递给一旁侍女,道:“再给我装一碗来——骨头也来一块……来几块吧,还有菜干多些,我尝尝那骨头跟菜干味道。” 很快,又一满碗被送了过来,但碗太小,里头只盛有一块骨头。 这一块是猪颈骨。 都说好吃不过贴骨肉,猪颈骨的贴骨肉格外鲜美细嫩,又香,盐腌出红嫩嫩的颜色,软得几近于滑。 贺老夫人拿一双筷子对付一大块骨头,当中还有骨髓——骨髓丰腴,盐腌粥煮之后,特别有滋味,只是很难弄出来,吃得她几乎直想要上手,忍不住道:“这骨头好吃是好吃,就是太难吃了!” 似乎很矛盾的一句话,却也是何七的心声。 要不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早拿手一把抓了! 热乎乎的咸粥,一老一少吃完,背后都起了一层薄汗,汗过之后,肌肤、腠理之间,反而有种舒服的透气感,毛孔都打开了似的。 做祖母的惦记孙女,也不用何七再说话,立刻就道:“给珠姐儿把这粥送过去!看看她吃不吃得下!” 何七只说自己去陪珠姐儿,就不回前头吃饭了,忙也跟了过去。 没多久,就有侍女高高兴兴跑来回话。 “……精神气已经回来了不少,连吃了三满碗,还跟七公子抢骨头啃哩!” 得了这个话,贺老夫人终于放了心,这才让下头人叫饭。 她守寡久矣,平日里从不用儿子媳妇在面前立规矩,饭也自己一个人吃的多。 人上了年纪,不可避免牙口不好,常吃糟烂之物,今日厨房做的几样肉菜不是糟甜口,就是蒸炖的。 往常还挺喜欢的菜色,不知为何,这会子怎么吃怎么觉得不顺口。 尤其中间有一味排骨,其实味道挺好,可她就是觉得有点油腻。 贺老夫人心中不免生出一个念头:有时候,那肉骨其实不加、不调酱汁,单放盐,也挺好吃的。 这念头一起,就如同秋冬日里烧麦杆一样,火一点,就再也控制不住,直往上窜。 草草吃了些,让人分了剩菜,她把筷子一放,起身道:“走,看看我们珠儿去!” 一时带着婆子丫鬟到了珠姐儿的小院。 才进院门,却见那何七正往外走。 见得贺老夫人,何七忙行了个礼,又道:“珠姐儿刚吃好,因发了一身汗,又发困,丫头伺候着先睡了。” 交代得很仔细。 病了就是要多睡才能好得快,先前珠姐儿又烧又拉又吐的,睡也睡不着,难得有了困意,贺老夫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讲究太多。 她点了点头,少不得夸一回何七最为贴心,比自己那些儿子媳妇中用多了云云。 夸完,她也不再打扰孙女,只叫人进去找丫头出来问话,复又对着一旁婆子道:“我看先前那咸骨菜干粥挺大一锅,珠姐儿胃口小,吃不多,剩了到底可惜,把那余下的送到我屋里吧——我多走这几步,胃也空落了,一会回去吃。” 这话顺理成章,活脱脱一个珍粮惜食的老人。 一旁何七闻言,好悬没打出一个饱嗝来,忙借口自己家中还有事,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而等那珠姐儿贴身丫头出来,一一回了话,果然今日孩子已经转好不少,估计再吃上几天药,就又能蹦能跳了。 贺老夫人念一声“无量天尊”,脸上顿时笑呵呵的,正吩咐丫头们好生伺候,那去拿粥的婆子已经出来了。 只这婆子面带急色,两手空空,到了主家面前,忙垂手低头道:“好叫老夫人知晓,那粥……已是吃完了。” “什么??” 贺老夫人简直不敢置信。 “你说的是我那咸骨菜干粥么??那么大一锅,我是亲眼得见的,珠姐儿一个小孩,就算发狠了吃,又能吃多少??” 那婆子尴尬而立,只好道:“当真吃完了,连锅都洗净了,小七公子叫人把空锅带走了。” 婆子不敢说,倒是对面那贴身丫头生怕贺老夫人以为是自己没当好差,忙道:“老夫人!好叫老夫人晓得,姐儿只吃了三小碗,又吃了些骨头、肉,其余乃是那何七公子吃的!” 又道:“婢子们也不敢叫姐儿多吃!” 贺老夫人闻言,几乎是立刻回忆起先前那何七的话。 “我去瞧瞧姐儿怎么样了,同她吃个饭,不然心里总惦记。” “改日再来叨扰老夫人!” 她简直跌足! 好个何七!原就晓得他是个贪吃的,谁曾想连口粥都不放过!早早就在这里惦记着了! *** 此处贺老夫人惋惜自己没吃够的咸骨菜干粥,京都府衙中,韩砺却是惋惜没有给自己多留一碗槐粉。 他忙了一整日,先把各方汇集回来的信息分发下去,叫人按着各地舆图整理出来,再重新拼在一起,这才召齐了巡检跟元宵案的骨干差官,聚在一起议事。 但旁人整理出来的东西,拼好之后,自然要核对,还要从中繁杂信息中理出几条可能路径来,又要把沿途情况事先查核一番。 这些事情往日他都是交给孔复扬去做,今次对方被他打发去写综述,旁人各自有事,便是无事,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少不得韩砺忙完日常事项之后,自己上手。 巡检、差官们多的是破案老手,但往往都是按照自经验推断,况且经手的案子多半都在京畿左近,罕有遇得今次元宵案一般,苦主俱被发卖往各地,难以追踪的,其实也有些寻不到抓手,也无头绪。 今次被叫过来,大多都只是想着给韩砺一个面子罢了。 但等人人坐了下来,见那韩砺叫人挪了木屏风过来,先介绍一番各地进度、所得消息,又指着屏风上舆图一一介绍各条线索的位置、来历、各处关联,诸人都愣了。 竟是还能这么做? 舆图上的州县名字用不同颜色标注出来,又照着可能画出路线,同一条路线上的名字颜色相同,要是几条线相交的位置,还单独拿朱笔画圈,辅以言语解释,实在比文字或是单纯的口头介绍直观太多太多。 诸人的脑子自然而然地就转了起来。 一下午,巡检、差官们都在此处讨论不休。 一碗碗槐粉被送了上来,又很快被喝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等韩砺掐着时间结束了这一回商议,那一满桶槐粉和两大桶煮出来的水也早被吃尽了。 倒是他作为牵头,自要主持,得空极少,只见缝插针喝了一碗,等到人人散去,当真是口干舌燥,见得杂役来收空木桶,那心里有一瞬间,莫名的微微发酸。 还没等他歇一歇,就又有杂役送了帖子出来,拆开一看,原是那闵老先生欲要设宴相请,来问时间。 长者相邀,按理不好拒绝。 但韩砺知道对方目的,却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这上头做什么应酬。 他挥笔写了一封回信,先说自己借调府衙,正在办案,不好随意宴饮,若有急事,能等则等,不能等,寻个茶肆略坐一坐就是。 等那回信送了出去,没多久,又有杂役来回。 “郑知府请您得了空去一趟,说是来了两位客人。” 韩砺放下手头事,去往使院,果然与那郑伯潜郑知府对坐喝茶的,乃是闵、邓两位老先生。 见得韩砺过来,闵老竟是站起身来,一边上前两步相迎,一边笑着对那郑知府道:“老朽有些事,想要与正言借一步说话——伯潜,你能不能行个方便的?” 郑知府忙站起身来,应道:“先生哪里话。” 说着,郑知府冲着韩砺点了点头,趁着那闵老不察,却是大力使了个眼色,因怕韩砺没看到,走到他面前时候,还特地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方才退了出去。 郑伯潜一走,闵老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叹一口气,道:“正言,你前次说得很对,我下午收到德彰来信,上游连日暴雨,堤坝不稳,多半决堤也就是这几日的事,说不得此时相关奏报已是在进京路上。” “遇渴挖井,自然来不及,上游水泄,他那位置只有受着的份,只事后总要收拾残局。” “正言,这一河沿途水文大小事,无人比得过傅老,你承他衣钵,自然也胸中自有成竹,要是能得你出手,想必能多许多把握——我前次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要是愿意搭手,越是提前准备,做事时候,越不至于手忙脚乱,还望你多多帮着上心才好。” 闵老话音才落,后头邓老就插了话,道:“老闵,你仗着自己身份说这样话,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正言还在府衙借调,你想请他帮忙,旁人肯答应吗?” “答不答应的,我只好舍下这张面子,去找一找伯潜——绝不叫正言为难。” 自听得上游生了水患,其实意料之中,韩砺先前既已承诺,也得过先生生前交代,不管自己力大力小,最后又能不能有作用,早打算相帮。 但他此时见得闵老如此做派,虽不至于不喜,却也并不想听之任之。 “在下早已应过,闵先生若是来问先期准备,某也有一问。”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自古就有一句俗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既不是巧妇,此事单我一人,更不可能做得成,也帮不得什么忙。” 闵老才要反驳,韩砺已经又道:“德彰兄到任数月,用起当地官、吏来,尚不能如臂使指,等我初到,自然无人可用——闵老多年为官,在庐山书院更是桃李遍地,想来召集一二十名老练故旧帮忙,并不为难吧?” 闵老顿时安静下来,在心中算了又算,尴尬道:“仓促之间,一二十人着实有些为难,况且未必都在京中……” “不好找故旧,熟人门客、弟子,只要是干过活的熟手,都能当用——总好过到时候无人在手,无米下锅吧?” 韩砺一句话,说得闵老老脸一红,道:“很是,其实德彰那里早有我先前用惯的几个幕僚,到时候我跟着过去……” “闵老还是留在京中,要是遇得事情,还能帮着斡旋一番。”韩砺道。 一旁那冯老也忙跟着应和。 等此事说定,只等闵老先生凑齐了人手,把名单送来,韩砺又道:“除却先生手头凑的人,我也想请借几名用得上的臂膀,韩某身为晚辈弟子,自当尽力,但他们却是并无瓜碍,这一份辛苦钱,总不能昧了去吧?” 言下之意,你叫来的人我不管,我自己带上的人,却是要给钱的。 “此外,到了地方,朝廷银钱一时未能拨调,胥吏不肯搭手,我却不能等,少不得先行招募当地人干活——届时银钱从何处来?” “先生不妨筹谋一番,再来书信——韩某静候。” 于是等闵老先生离开京都府衙的时候,对着前来客客气气送别的郑知府,甚至只能回报一个勉强苦笑。 ——他满以为只要卯到了韩砺,得了此人答应,就能轻松些许,谁知来了一趟,对方扔回来许多问题,如今桩桩件件,反而又踢回了自己身上。 但做事的人,要人要钱,实乃天经地义。 闵老夫子不但挑不出毛病,还得感谢——韩正言要不是真的想要尽力而为,何必提出这些,只身去晃一晃,自己也得承他的情。 然则仓促之间,又去哪里找人,筹钱? 人还罢了,这钱……要是一个不好,可是会有去无回的。 *** 此处闵老先生自有一番纠结,酸枣巷尾,宋妙尝了尝早上特地留下来的福字糕,却是很快下了决定。 她对着一旁的程二娘道:“二娘子,明日起咱们这福字糕暂时就不接了,等入了秋,天凉了再说。” 程二娘先应了,复才问道:“怎么忽然就不做了?我看这几日天天都有人上门来订,这一样吃食我也能帮着炒豆沙,压糕条,娘子只用卷拼就好,比起旁的,轻松不少,价钱也好,真个不做,就实在可惜了。” 宋妙道:“最近天时越发闷热,绿豆、红豆俱都不禁放,先前早上做好,只要保存得当,次日吃都不碍事,眼下上午做的,晚上味道就已经不怎么新鲜,吃坏了人就不好了。” 程二娘忙做点头,又道:“我方才也试了,只是吃不出不新鲜来——哎,我这舌头!” 她很是可惜地道:“前两日才不做了陈皮绿豆沙,今次福字糕又不能做了,幸好那糯米饭不打紧……” 宋妙笑了笑,道:“糯米饭吃得快,倒还好些,不过你说得对,明日我也单写个牌子,说明天气渐热,吃食不耐放,免得有人按着从前习惯囤着吃。” 程二娘自是叹道:“正是,这天闷得很,又雨水不断的,摊都不如晴天好出。” 又道:“我先前在广济寺的时候,听得他们住了许多年的人说,京中几乎年年都要淹水,一淹就成月的走不了道——咱们这巷子不会被淹的吧?” 宋妙闻言不免好笑,道:“咱们这边上就是汴河,再往南又有蔡河支流,不淹这巷子淹哪里?” “那到时候出摊岂不是麻烦了?” “便是不淹,一遇得涨水,样样食材都涨价,咱们做的学生生意,是不好再出摊的。” 食材涨价了,你卖的吃的涨不涨? 不涨倒亏,涨了学生买不起,倒还不如在家休息得了。 眼见程二娘甚是紧张模样,宋妙不免安慰她道:“不打紧,马上就要入夏,后头新鲜瓜果都上来了,价钱也便宜,等我琢磨几样新吃食,咱们再出一阵子摊,攒些钱,趁着涨水想着怎么置办些桌椅、盘碗家伙式。” “只推个车摆摊总不是长远之计,先积累些客人,咱们这食肆架子也可以慢慢搭起来,有几桌做几桌,做着做着,口碑出去了,地方虽然偏些,也不愁客源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搭着继续做学生饭。” 一番话说得程二娘都有些激动起来——来了这些日子,她对宋妙的手艺自然是信心十足,已是开始转头盘算起这前堂可以摆几桌来,恨不得立时就把生意给做大。 两人边说话边干活,等一应忙完,正好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收拾妥当,又是早早出摊的一天。 这一早出门就遇得大雨,等到了食巷卖了半笼糯米饭,一笼烧麦,雨势渐渐小了,出来的排队的学生才变多。 正给一人包糯米饭,宋妙忽然听到后头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里卖糯米饭的,姓宋的,是哪一摊?” 声音很凶,戾气十足。 宋妙皱了皱眉,抬头去看,就见一行三人分开人群,朝着自己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你就那卖绿豆糯米饭的摊主,你姓宋是不是?” 宋妙把那糯米饭递给了对面学生,复才道:“我就是,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当先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本是先看向程二娘,听到宋妙答话,转头一看,见得宋妙,先是一怔,语气反而更恶了,道:“哪家养的小娘们!你做的吃食不干净,也不知里头有什么毛病,把我爹吃得又拉又吐,昨晚高烧烧了一夜——老头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准备把命拿来赔吧!” 宋妙并不着急反驳,只道:“客人且稍待,不知老爷子买的我家什么吃食,什么时候吃的,眼下病情如何了?” 那汉子冷哼一声,道:“一大早就来排队买了你家排骨汤、糯米饭,还买了烧麦,他早上吃了两只烧麦,等到半晌午的时候,吃了那糯米饭,睡个午觉起来就不行了,吐得满地都是——除却你家东西,他一天里头旁的什么都没吃,你还胆敢不认么?!” “我昨晚就喊了大夫,今天早上又找了大夫,两个大夫都说是吃了不洁之物才这个模样——你还有什么话说??” 说完,他又转向后头其他排队学生,叫道:“你们还排什么队,这家做的吃食都要吃死人了,还上赶着来买,不要命了吗??” 后头学生们各个面面相觑,只没有一个走的,但许多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像是在等个解释。 宋妙每日都有留一点食物做比对,此时听得说是早上吃了烧麦,中午吃的糯米饭,十分确定这样短的时间,吃食不会腐坏。 她道:“好叫客官知晓,我在这食巷里头也摆了旬月的摊,从未有过叫人吃坏肚子的——如若你说老爷子吃多了冷糯米饭胀气,那是有可能,可你要是说因为我家吃食不洁,使人腹泻、呕吐不算,还叫人高烧,那我断不能认!” 她指了指面前招牌上头“糯米积食请勿贪多”几个字,又道:“我家食材自过了清明,肉菜食都是一早去坊子里买,做的时候包头、净手,甚是注意,做出来之后,我跟二娘子都会自己先吃,昨日一天卖了数百份,并无异常。” 后头程二娘早已急得不行,听得这样,几步走上前来,将宋妙扒拉到身后挡着,插嘴道:“莫说我与宋小娘子,我女儿一个五六岁小儿,大夫都说她脾虚胃弱,日日吃家中饭食,从来没有吃坏过——你不要在这里胡乱污蔑我们!” 宋妙见她急了,忙又从侧边绕上前一步,道:“客官说老爷子吃我家的东西吃出毛病,老人这样遭罪,自然可怜,可这样一口‘不洁’的黑锅扣下来,无凭无据,我却是绝不可能背的——报官吧!” 这话一出,后头排队的许多本来学生纷纷都搭腔起来。 “我昨儿也买了,吃得好好的!” “我们一寝舍都吃了,没有一个拉肚子啊!” “我都吃半个月了,只有排不到的份,从来没有剩的——没听说谁吃出毛病了。” “这样黑锅,可不好空口白牙乱扣吧?” “莫不是看着宋小娘子生意好,跑来讹诈?” “莫不是前次那看中了宋家宅子的人又来了吧??” 宋妙靠着糯米饭、烧麦等物,在食巷自有一番人气。 她当先自辨,条理清楚,入情入理,又自请报官,信心十足的样子。 再兼先前王畅等人去过食肆,把宋家何等简陋,却又何等干净,宋小娘子何等利落等等情况,经由那王畅说书先生一般的口,早已四下通传,此时又见那来人个个神态凶恶,说话又不占理,少不得帮起腔来。 做的过程众人看不到,可摆出来的样子,却是人人可见的。 宋记的推车、招牌、蒸笼,哪怕包吃食的荷叶、竹筒,都比别家看着更干净、整齐,两学成千人,吃这么久,没听过谁说吃坏了——只有吃撑了。 已是生了信任,眼下没有证据,只听人信口来说,自然叫他们不肯相信。 而那当头人听得众学生说话,却是又急又气,怒道:“见官就见官!走!你跟我见官去!” 这章是三更哦,我多写了五六百字,这一部分应该是不算钱的。 今天的三更加上前面3.4号多更的字数,算是把月初请假的差额补齐了。 谢谢大家各种票,多谢订阅,感谢打赏、留言~ (本章完) 第105章 干净 第105章 干净 宋妙看了那人一眼,道:“慢来。” “怎么,你知道错了,怕了??” 宋妙道:“客官空口白牙,就说我家吃食不洁,一会要是见了官,查出来与我并无瓜葛,又待要如何?” 那人还没说话,旁边同来的人已是叫嚷道:“不是你家还能有谁家?我们问得十分清楚,老爷子早上起来,除却你家卖的吃食,旁的连一口水都没喝!” 宋妙眉头微皱,不去理他,只问当头那个,道:“若不是我家的错,你待怎的?” “要是你家的错,你怎么办?!” “若是我家的错,衙门怎么判,我就怎么做,该赔就赔、该认就认——要不是,你今日一路过来吵嚷,全无凭证,就在这里败坏我家名声,若非在场其余客人心明眼利,说不得就要信以为真,到时候查出来与我无关,你轻飘飘一句‘错了’就揭过,我家声誉,谁人来赔??” “你一个破摆摊的,还声誉!”一个跟来的人嚷道。 一时后头排队的学生们不让了。 “你不懂不要乱说,宋摊主的糯米饭、烧麦、雪蒸糕在咱们这里都是顶顶有名的——学中认得邓祭酒的人,都未必有认得她的人多!” 很难得的,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居然也跟太学生们一个鼻孔出起气来。 “这话在理——叫徐山长站在我面前,我都得认半天,他那教舍在哪里,我根本不知,可宋小娘子这早点摊子,闭着眼睛我都能找上门来!” “可千万别瞎搞,把这摊子搞黄了,我还想着宋摊主把午饭、晚饭都包了哩!” 也得亏国子监的邓祭酒,南麓书院的徐山长二人都不在,一干学生才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那当头闹事的本来挟势而来,端的理直气壮,谁知此时满场几乎人人都帮着宋妙说话,面子上也有点过不去,强撑着场面道:“那你待要怎的?” “若此事最后查清与我宋记无关,此处是两学后巷,不好闹腾——你瞧见那外街了么?” 宋妙指向食巷外宽阔街。 “届时你敲锣鸣鼓,从家里一路过来,站在那处向我赔礼道歉,如何?” “你怕不是做梦吧?!” 宋妙冷声道:“你既笃定是我的错,难道还怕这兑现不了的赔礼?” 说着,又道:“要是我家当真吃食不洁,我也可以从此处一路敲锣打鼓,去你家赔礼道歉!” 她敢说这个话,自然是对自己同程二娘做吃食的一应流程,都再有信心不过。 此时此刻,这样强的信心,尤其和着旁边许多学生的附和声、认同声,并左右其他摊主们连生意都有点顾不上做了,各往此处看,嘴里发出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声,终于叫对面三个汉子各自生怯起来。 最后,当头那个一咬牙,道:“我又不是讹你,我有什么好怕的!我等你敲锣打鼓来我家!” 眼见此人说话间就要催着自己走,宋妙道:“我今日摊上吃食虽不同昨日,却也是一样做法出来的,你不用留个底吗?” 不独那人,后头跟来的其余两个尽皆发愣,显然没有想到此节。 宋妙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取了荷叶把一应吃食都包了一份,放进个摊车上一个篓子里背了,交代程二娘一声,方才同那三人走了。 学生们要上课,其余摊贩们要做生意,但这街头巷尾,总有那等东边溜达,西边踅摸的闲人听得动静,早围过来看热闹,此时也一路跟了上去。 四人后头先还是跟着零零散散几个人,结果越走,闲杂人等越多。 说是见官,其实就是找最近的巡铺。 到了地方,今日巡铺里轮值的都是熟面孔,见得这一拨人,又见宋妙,俱都有些吃惊。 那三个汉子便上得前去,七嘴八舌把事情说了一遍,又你一言,我一语,指控宋家吃食不洁。 宋妙待他们说完,方才道:“诸位官爷,他们说我家吃食不洁,但除却那一位老爷子,昨日出摊卖了数百份早食,另有订送的也有二百余份,不曾听得谁人吃坏了肚子……” “别人不来找你,未必是没有吃坏的——我们家要不是老爷子只吃了你那摊子上的东西,也不敢这么上门来找!” 巡捕们听完,先问了那三人来历。 原是靠着朱雀门那瓦子,临近汴河桥头巷的汤姓人家,三人除却当头的是生病老头儿子,行四,其余一个是邻居,一个是他族兄。 “汤获,我同你直说了吧——若是旁的摊贩、店家,或许还不好说,可这宋小娘子做的早饭,我们日日都订着,昨日、今日,我都吃了糯米饭同烧麦两样,另还有这许多弟兄,俱也吃了,没有吃出毛病的,是不是哪里生了误会?” 听得巡捕这样说,那汤获却是并无半点服气模样,反而气性更起,瞪着宋妙道:“怨不得你口口声声要来见官,原来早买通了附近官差,晓得他们必定会袒护你,才敢如此猖狂!” 说完,又转身对着后头许多跟来的闲人道:“大家快瞧瞧!这狗摊主勾结官府,颠倒黑白了!” 见得这汤获如此不讲道理,后头几个巡捕脸上都难看极了。 当头那人喝道:“哪里袒护了?!人人吃了无事,这小娘子难道单为你爹做的吃食,不然怎么会旁人吃了好好的,就他吃了不好??” 又道:“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汤获还未说话,后头不知哪个凑热闹的人忽然插了一句,道:“干不干净,去她家看看厨房,不就知道了?” 得了这个提议,那汤获俨然溺水者见了救命稻草,急忙叫道:“正是,虽说看不到昨天吃食,可那厨房什么样,一眼就能瞧见,眼下过去,正好捉她个正着!” “胡闹,好端端的,哪有随便去看人厨房的?”早有巡捕驳斥道。 “她那厨房要是干净的,哪里会怕人看??” 眼看又要吵起来的样子。 后头许多朱雀门沿路百姓凑过来看热闹,倒叫巡捕们束手束脚,投鼠忌器,生怕传出去不好。 宋妙见状,上前一步道:“若是看了厨房,果然干净,那又当如何?” 汤获当即道:“干不干净,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街坊们自有眼睛!” 这就一口气把现下跟在后头的人,都纳了进去。 但宋妙并不反对。 巡捕说“好端端的,哪有随便去看人厨房的”,但宋妙也想说,好端端的厨房,正要随便叫人去看,才能把“好端端”三个字让外人知道。 她实在自信。 做得好,怎会怕人看?反而希望人去看。 人多嘴就多,闲人的“闲”字,正是“口”字不封口不封门,到时候众人去自家食肆里走一圈,将来出去,不敢说人人,但必定许多人都会帮忙传扬。 两边事主都同意,巡铺里便出了一个巡捕,带上两个巡兵,跟着一道酸枣巷赶。 官差带头,后头又有许多人跟着,少不得引来更多看热闹的人议论,又问发生什么事。 一时队伍又壮大了些。 等到了宋家,宋妙取了钥匙把门一开,眼见众人齐齐往里头挤,忙叫道:“诸位!今日还得麻烦大家做个见证,但我家是做吃食生意的,样样都以洁净为先,还请只用眼看,不要乱动,不然碰得脏了、坏了,须不是好!” 一边说,一边拦在灶边。 后头小莲听得动静,急忙跑了出来,见得许多人,吓了一跳,却不敢走,直往宋妙身边钻。 宋妙便轻声对她交代道:“去后头盯着,别叫人乱碰咱们家东西。” 小莲闻言,一握拳,胆气不知从哪里横生出来,立时就往回跑。 而那汤获当先一步进得门来,刚见得前堂模样,心中就忍不住打了个突。 宋妙虽出了个把月摊,但并未置办任何家具、陈设,除却食材,买的只有炊具、厨具等等出摊用度,是以堂中仍是那个简单到几乎可以称之为简陋的模样。 汤获一则没有想到,这摊主家里如此之清贫,二则没有想到,这样清贫的房子,居然可以如此之干净。 他没有读过书,并不认得“窗明几净”四个字怎么写,但从门口到进门这一路,按着那些看热闹人的指引,自然而然地就先去看了门、窗、台。 宋家的大门虽然漆都斑驳了,可手放上去蹭一蹭,连灰都没有多少粒,木窗擦得很仔细,窗棂纹处折角没有积尘,前堂地面更是一看就勤扫勤拖,全无垃圾、污渍,一眼扫过去,即便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依旧非常舒服。 同样令人舒服的还有灶台。 两个安在门口的前灶,灶台上一尘不染,一点油垢都没有,手放上去,根本没有一丝粘的感觉。 刀挂和案板竖起来挂在铁架上,一字排开,下头没有滴水。 锅是盖起来的,锅盖也洗得锃亮。 墙边有几口小锅,小锅的锅底都被铲得干干净净,连锅灰都没有。 甚至灶门都是干净的! 汤获正怀疑这里是不是个摆设,就听那宋妙道:“我跟二娘子平日里在前堂做饭,此处就是厨房。” 一时个个来看。 宋妙不用人问,主动把锅盖打开,让人看清楚里头清爽干净的模样,又把那锅整个挪开,叫人去看里头灶是什么样。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看完,又揭开另一个,道:“这是我特地留下的早上做的吃食,拿来比对什么时候会坏的,要是天气热,哪一种吃食坏得快,我就暂且不做了——先前绿豆沙就不做了。” 看热闹的人一路减少又增加,最后跟来的,还有那么二十来个,此时人人看稀罕似的凑过来瞧了一遍。 宋妙就介绍自己跟程二娘平日里怎么做吃食。 她说得很细致,条理清晰,一边介绍,一边带着人往后院走。 后院也很干净。 一口井,大小石磨各一口。 石磨正竖起来,显然早上才用过,正晾着,只是因为最近阴雨太多还没有干。 院子里杂生了些薄荷、紫苏,都被砌的石墙隔开得远远的,露土很少,无虫无蚊。 即便汤获知道自己是要来找茬的,一时之间,除却感慨实在干净,比自己家干净多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很快,他就听到人群里窃窃私语起来。 “这小娘子,手脚当真伶俐。” “她娘就是个爽利人,多半是接着亲娘了——当初我还想说给我那侄儿做亲,结果人家没相中,相中了个读书的,这下好了,最不讲道义就是那些读书人!” “宋家也够可怜的,一家死绝了,剩个女儿,好容易摆摊做出点样子来,又被人讹到头上来!” 汤获又是气,又是恼。 他自认没有讹诈,只是讨个公道,但见得宋家这个样子,那反驳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本已是束手无策,却听得有人问道:“宋摊主,你出摊不是有许多大蒸笼吗?蒸笼平日里放哪里?” 汤获仔细一想,顿生疑虑,抬头一看,却见那宋小娘子把一旁的门推开了。 “这是我家后厨——本来这才是正经厨房,只我眼下只做早食,暂用不上,就腾空出来晾放东西。” “近来雨水多,到处都闷湿得很,蒸笼乃是竹制,容易生霉生臭,这后厨是明室,又大,我们就烧了灶火来晾放厨具。” 门一开,众人还没进去,站在门口的就感受到里头一股子热乎乎的浪往外头涌,又干又燥又热的。 当先几个不约而同地就往后退两三步。 有人走进去看了,果然见那灶中燃着柴禾,仍有余烬。 此人忍不住道:“乖乖,这每天得用多少柴禾,没个十文下不来吧?” 宋妙没有直接回答多少钱,而是道:“我们做吃食生意的,再干净小心都不嫌过,宁可少赚些,辛苦些,不然客人吃出不好来,夜晚睡觉都良心不安。” 她这话自然是说给人听的漂亮话,可在这样的厨房、后院、屋子里说出来,叫场中人人听着,都只觉得顺耳,甚是真诚。 ——人家不是说说而已,确确实实就是这么做的。 又有人问道:“你家吃食放哪里?” 宋妙就领着众人去井边,吊上来两只桶,一个桶中拿带盖篮子装了许多蔬果,另一个则是一盘生肉。 那肉用荷叶盖了,上头又盖碗盖,外头还拿荷叶又包一层,以确保肉油不外漏,污了井水。 此时将那荷叶打开,里头果然乃是新鲜肉,一看就是早上才买的。 这一回,满院子人都再无话可说。 甚至有人在后头小声讨论起来。 “是真个干净,比我手脚还干净——下回懒得做,我也来这家买好了。” “宋记的吃食是好吃又干净,还不贵,一碗糯米饭,小的只五文,烧麦虽然贵些,里头全是肉,就是难排队。” “听说她家可以提前订的,凑够三十份,第二天有个娘子会上门来帮着送。” “三十份着实太多了。” “咱们两家拼一拼呗。” 一时旁边有听到的,复又来问:“你们住哪里?要是离得近,帮我也拼一拼,我家六个人,可以拼个八份早食。” 一群人本是来看热闹,看着看着,好些个几乎当场就要掏出钱订起早饭来。 而那汤获三人的脸色越发难看。 尤其汤获,他再如何嘴硬,此时也蔫了,却是道:“你说自己干净,我也看着觉得干净,可我家老爷子确实是只吃了你摊子上的吃食!” 眼见到了这个份上,他仍旧如此坚持,宋妙先前就不觉得,此时就更不认为此人是来讹诈了。 桥头巷距离两学食巷不近不远,从那汤获抵达时间来看,他带着左右两人从家里出发时候,雨水乃是最大。 要是讹诈,完全可以稍等一等再出门。 而他匆匆而来,裤子、鞋子都湿了,先前并不着急要银钱,张口也愿意报官,此时还直接半认了错。 宋妙想了想,道:“既如此,不如一起去看看汤老爷子,老人年纪大了,一时记错了也是有的——要是能问个清楚,我这头还罢了,大夫知道了源头,也好下药。” 汤获三人也不反驳,不言不语地在前头带起路来。 这回看热闹的人们还想跟,却被巡捕们撵散了。 走了一阵,方才到了桥头巷。 汤家也是京城人士,住的屋子只有宋家的两分大小,但他家不做生意,倒是勉强住得开。 汤获带头,几人正要往里屋走,就听得大门口处一人叫道:“姐夫!” 汤获回头,见得来人,愣道:“小三,你怎么来了?” 来人满脸都是汗,说话时候也直喘气:“姐夫,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家!” 汤获皱眉道:“我爹昨儿得了急病,你跟你姐说,我这会子走不开,叫她带着两个小的搁娘家住几天,等我这里忙好了,再去给岳母娘拜寿!” 那小三却是一擦汗,急道:“谁催你这个!我那外甥外甥女两个不知怎的了,许是昨日坐车吹了风,晚上就又拉又吐,两个娃都烧得快不晓事了,我姐急得不行,偏又不敢拿主意,教我赶紧来问!” “姐夫,你且看,是叫马车来接孩子,还是就在我们那地方看病啊?” 这话一出,汤获自然着急,然则旁边几个巡捕、巡兵却是一下子就警醒起来。 一个人发烧、得病,还能说是偶然,可一家人都这样,必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宋记的吃食没问题,那问题在哪里? 汤获几乎跑也似的回了后头。 彼处他那表叔正照顾汤老爷子,见了人来,忙道:“我实在没法子了——你爹刚才还念叨你,说他烧得头痛,喘不上起来,不想活了,叫我催你来送终。” 汤获又急又慌,扑到床边,叫一声“爹”。 汤老爷子听得儿子叫,方才挣扎两下,翻过身来。 汤获忙问道:“爹,你昨儿究竟吃了什么?除了那宋记的早饭,你旁的都没吃吗?” 过了好一会,汤老爷子才回话。 他声音弱弱的,道:“就吃了她家的早食。” “可忠哥儿巧姐儿两个也拉也吐了,也烧得厉害,他们也吃了她家早食吗?” 汤老爷子听得一惊,慢慢道:“也吃了,我就是特地给他们排队买的,姐儿说想吃那个糕……忠哥儿说想……想吃肉……” 他说着说着,忽然似回光返照一样,声音也大了些道:“忠哥儿说想吃肉,见得路边有个摊子卖鹿肉脯,我给他买了些肉脯——我也吃了两块,再没别的了。” 巡捕们忙问:“哪里的摊子?” 汤老爷子却是再没力气,躺着想了半日,道:“不记得了……” 宋妙在一旁听了半日,此时便道:“我前几日见得州桥、朱雀门边、桐巷那附近都有人卖獐鹿肉脯,闻着味道相似,多半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东西,只这两天已经不见人了。” 她把自己见到的位置一一说了,又形容了一番几个人相貌。 巡捕们立刻出了门,预备回去报信,搜罗人手去拿贩子回来问话。 月票九百啦,谢谢大家,今天也有多更一些,勉强算是小加更吧。 (本章完) 第106章 盘算 第106章 盘算 巡捕们虽然走了,但临走前早把事情分说清楚。 那汤获得了小舅子送来消息,又听亲爹交代了情况,哪里还又不晓得自己先前是冤枉了宋妙。 他自觉尴尬,倒是老实认了错,连连躬身拱手,臊道:“给小娘子赔个不是,实在不知我这爹记得这样错……唉!” 宋妙无缘无故被泼一头脏水,自然不悦,道:“客官这会子道歉,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可你今早那样气势汹汹上门找事,两学食巷,数百人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人生来就有口有舌,回去之后,不知会怎样四处传扬。” “我一人支应门户,正以摆摊谋生,样样都做得用心,自认对得起挣的这份辛苦钱,眼下只因你随口一说,便污了名声——你待怎的办?” 那汤获同他邻居、族兄一同上门,亲眼见得宋家情况,此时被宋妙一问,尽皆惭愧,都说不出话来。 汤获道:“我便按着宋小娘子早间说的,敲锣打鼓,上那路口像你赔礼,同一巷子人说清楚是我错怪了,倒叫你背了锅……” 又一迭声道歉。 左右两个帮手也跟着一起赔不是。 见这三个认错认得快,态度也端正,宋妙自然见好就收,点了点头,答应不再揪着不放。 那汤获又道:“这回是我惹出来的祸事,本来也该早早就来认错,只是我那老爷子还没好,家小还在乡下,又得了急病……” 宋妙并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道:“我给你宽限两日,再拖也不行了!” 三人又一迭声道谢,忙叫车的叫车,叫大夫的叫大夫,另还有好声好气送宋妙出门的。 作别之后,宋妙刚出了桥头巷,就见巷子口好几个人来来回回,探头探脑。 看到宋妙,那几个人先后眼睛都亮了,上得前来,试探着问道:“是宋小娘子罢?” 宋妙点了头,问道:“请问诸位婶子、叔伯有何见教?” 她记性甚好,此时不过一眼扫过去,就认出了对面好几个都有些眼熟,应当是早上跟着进过宋家看热闹的。 “听说你们宋记只要够了三十份,不拘糯米饭也好、烧麦也好、那雪蒸糕也好,都能送到家门口,是也不是?” 宋妙道:“是有这回事,不过也不能太远,还得要提前给定钱,免得吃食送来了,却又不要。” 众人个个点头,趁着左右行人不多,把宋妙簇拥到一旁,竟是就这么当街或从腰间、或从怀里掏了钱点数起来,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点东西。 五六人,竟也定了两百余份。 宋妙一一记下众人所需,复述一遍数目、地址,等跟他们各自确认过了,对着其中要得最多的一人道:“客官买这么多,糯米饭还全是大份,吃得完吗?那糯米容易积食不说,眼下天气热,一应吃食都最好不要放过晌午。” “吃得完,我给他们镖师买的!” 那人答道。 他四十出头,看着很精干,不像靠武艺、力气吃饭的镖师,反而有点像是个管事。 “原是李老太太同我提过你那手艺,只我住在这桥头巷,觉得有些远,又听说要排队,总懒得过去,今日正好路过,才晓得原来还可以送——明日先按这个送着,要是吃得好,日后还搁你家买!” 宋妙应了,少不得多谢众人关照生意,又好奇问道:“那汤客官说我家东西吃坏了他爹,你们也不知道后头什么情况,怎么还敢来买我家的早饭?” 其中一个妇人笑道:“我们又不傻,亲眼见得你那厨房长什么样,不比那汤大憨没头没尾几句瞎说来得靠谱?” 又有人道:“况且方才官差出来已经说得清楚,那汤老头生病乃是吃了外头鹿肉脯,还问我们有没有见到卖肉脯的贩子!” 宋妙就顺着聊了几句,问她们有没有买肉脯吃,众人个个都摇头。 “外头小摊小贩的东西,轻易不敢买!” “是这个说法,我家里有小孩,一年里头少买外食,只怕吃坏了肚子。” “正是,若不是亲眼见得你家厨房,又看你这样干净手脚,还有巡铺都往你那里定早饭,我也不敢买哩!” ——竟是因祸得福,还得了些新客! 于是等宋妙离开这桥头巷,后头背的竹篓里头包的用来自证的吃食没有动不说,下头还多了挺重一底子铜钱。 今日勉强算是背着黑锅来,清清白白地走。 巡铺的人有了这些信息,发现了吃坏肚子的源头,应当很快就能把罪魁祸首找出来,也算是一桩好事。 而那汤获答应明、后天一旦得了空,早上立刻就来食巷道歉,虽不能尽数挽回今日损害的名声,却也总算是做了些弥补。 宋妙自觉轻松许多,回家时候,步子也轻快起来。 汤家住的桥头巷更靠北,她来得少,许多铺子都没有见过,少不得多打量几眼,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子极酸的发酵味,中间夹着淡淡的臭味,越往前,酸味越浓,也不知是不是习惯,臭味反而淡了。 宋妙走近味道源头一看,原来是边上有间卖酸腌菜的,门口摆了一只大缸,正有伙计从里头往外掏东西——果然尾尖底粗,乃是酸笋。 如同望梅止渴一般,闻到味道,又看到那酸笋,宋妙顿时就口齿生津。 平阳山自有竹林,冬春两季,笋是没有断过的,除却吃鲜笋,大家还爱吃酸笋。 最擅长这门手艺的是柳娘子,她腌出来的酸笋又酸又香,并且一点都不臭。 但柳娘子时常下山,有时候旁人等不及了,就会自己腌,估计不好时间跟手法的话,多多少少会生出臭味来。 等柳娘子回来,发现自己拿来腌酸的大坛子都满了不说,还一股子酸臭味,便张牙舞爪在门口骂。 腌笋的人少不得缩头缩脑,个个装作鹌鹑不敢说话,没有一个肯承认是自己动的手。 又有人去劝,说臭的也好吃,一下子就吃完了,少不得引来再一通骂“臭的怎么配称为酸笋”云云。 这家的酸笋多多少少有点臭,应当是发酵过头了。 宋妙也管不得那许多,忍不住上前问了价,晓得后头还有几缸没腌成的,便买了店里一个小缸,从新缸里挑了些笋出来,又要了些酸坛腌的白萝卜,预备回去再等一等,算好时间拿出来做菜吃。 有了酸笋,她一路就在盘算用这个做什么吃。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酸笋鱼是少不了的,焖鸭也好吃,要是能买到牛肉,两者相搭,味道更佳。 另还有一样最最搭配的——此时清明前后,都说清明螺,赛只鹅,拿螺跟酸笋一炒,下足茱萸、薄荷,不用菜,光是泡那又酸又辣又鲜的汤汁就能吃掉一碗饭。 趁着季节未过,螺蛳肉肥、腥味小,暂未带耔,不光用来配酸笋,家里那许多薄荷也能用上,拿来酿个田螺酿,也是佳肴一道。 正好前次见面时候跟那韩砺约好了,过不了多久就是自己接了程子坚请托,设宴谢师的日子。 当时韩砺说不要多做,只三四个简单菜色,大家一起上桌,一顿吃完就好,又要她捡顺手的来。 来往这几次,宋妙自然看得出对方不是说客气话,既如此,便打算做些应季菜,或许看着没有那么成宴成席,但味道只有好,没有坏的。 她背着竹篓再往回走,眼见不远处就是巡铺,却是见得那程二娘从后头大路上匆匆而来,忙迎了上去,叫道:“二娘子!” 对方一转头,又惊又喜,道:“小娘子怎的在这里!” 又道:“我把吃食卖完,回家一看,听得小莲说了后头事,只怕那人不肯罢休,实在不放心,便说来巡铺看看什么情况。” 宋妙道:“已经没事了。” 又把汤获家中情况,并两个小孩得病,最后发现是那鹿肉脯的问题说了。 程二娘忍不住骂道:“也不知哪里来的黑心贩子,拿这样东西害人!” 又道:“那汤家人也太不晓事了,一通瞎折腾,眼瞎耳聋的,倒是连累我们,自己又可怜,又讨嫌!” 说着就要去接宋妙背上竹篓,道:“一路沉肩膀得很,换我来背回去!” 宋妙确实背累了,也不跟她抢,只交代里头有钱,乃是因此又接了两百余份的早饭生意的订金。 程二娘一下子就转了脸色,喜笑颜开,道:“总算没叫小娘子白吃这点苦,应得的!” 两人边走边聊,顺着就去做些干货采买,路过鱼档,宋妙特地拐进去买了一大兜子田螺。 程二娘见状,忍不住道:“螺肉有土腥味,不好做。” 宋妙笑道:“螺蛳要养几天,做的时候多多下油,多放薄荷,加茱萸——到时候螺肉又肥又鲜,我添了酸笋进去,酸酸辣辣的,你且等着,到时候吃了就知道了。” 程二娘听着听着,一不留神,口水已是出来了,忙应是不提。 其余东西买好,眼看接近晌午,饭还没着落。 家里虽还有些鲜肉,但宋妙自买了酸笋,就惦记着吃酸的。 程二娘母女来了一阵,同吃同住的,宋妙也晓得她们口味,并无忌口不说,口味还都颇重。 便是小莲年纪不大,竟都已经比宋妙这个成人还能吃辣。 她想了想,索性又绕去鸡鸭鹅档口,问那档主买了几副鸡杂,转头同程二娘道:“中午简单吃些,我晓得二娘子吃内脏,小莲也是吃的吧?” 穷人家的小孩,自然没有挑食的。 一时两人回了家,那小莲不用人交代,算着时辰,已是把米淘好煮上了。 她早上看到家里来了许多人,当头那汤获三人又态度不好,其实很慌,眼下见宋妙同程二娘回来,又知道无事,高兴极了,围着两人不肯走,要听她们说话。 因酸笋时候不到,味道不够,宋妙又取了些酸萝卜,一个切丝,一个切丁,又把鸡肾切了刀再切小块,鸡心当中劈四块,鸡肝按着大小分切,先跟重姜一点盐稍稍飞水,滤干水分之后,和着猪肉片先大火入锅滚一圈,再与姜块茱萸芥末籽并酸萝卜酸笋一锅猛火爆炒。 炒的时候,简直满屋子的酸香味道。 此时那酸笋尚未腌够,味道不足,只有酸萝卜极抢味,是近乎刺激的酸,又有猪油炒肉和内脏的香味,芹菜的香味,芥末籽茱萸的辣。 因焯水的时候放了盐,调味只加了不多的酱油,但已经足够提鲜吊味。 做好了酸辣鸡杂,宋妙又用素油快炒了一个菘菜。 这菜纯吃春菘菜的清甜味,是清口用的。 等两个菜先后出锅,小莲那饭早好了。 三个人,一荤一素,看着好似十分简单,但又有肉,又有菜,还有早上宋妙背回来的排骨清汤,足以安抚一日疲劳。 大人拿蒲团围坐在条凳边。 小莲脸上的笑都没有停过,抢了盛饭的活,手中一边勺,眼睛一边偷偷去看那酸辣鸡杂,尤其盯着中间的鸡心,盘算自己能不能分到两只。 *** 此处宋妙已经坐等吃饭,但同去那汤家的巡捕、巡兵们,刚回到巡铺,留守的人见他们回来,却是忙道:“怎么去了这许久,桐巷有人来报案——死人了!” 巡铺里每日遇到的是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邻里纠纷,命案却是并不常见。 诸人尽皆一惊,问道:“怎么死的?” 又有人问道:“报军巡院了吗??” “已经安排人去了,只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回信,他们几个上了桐巷,还没回来,报案的说死了个小娘子,八个月身孕,眼下一尸两命。” 一时满屋子人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道:“说是吃错了东西,找大夫开了药,也没好,正吵着要找那买东西的小贩。” 此人交代完,方才问道:“你们怎么样了?去了酸枣巷宋小娘子那,汤家人还闹吗?” 先前那巡捕忙道:“同宋小娘子并无关系,乃是汤家那老头自己吃坏了东西,一家子共有三人,都是一样症状,又拉又吐,又高烧不退,多半是吃了街头卖的獐耙鹿脯,我们正要问铺里调用人手去把人找出来……” 此人话音才落,门外正好进来一名巡捕,闻言却道:“又拉又吐,又高烧不退?桐巷那死的孕妇也是这样症状!” 多谢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五只,谢谢亲=3= (本章完) 第107章 土产 第107章 土产 其实早在知道那汤家有三口人都中了招时,几个巡捕就已经隐隐生出不妙感觉,此时听得出了人命,更是人人头皮发麻,忙去报给了上峰。 而那巡铺头子的面前,此时还站着好几个里正,俱是来报信的。 原来朱雀门附近,从昨晚到今晨,已是许多人得病,症状相同,全是腹泻、呕吐、高烧。 这上官听得脸色都有些发白。 二十余年前,京中有过一场洪汛。 水过之后,空气湿闷,又有许多禽、兽,乃至于人的尸首没有来得及清理,结果爆发了一场疫病,死人无数。 当时的疫病的症状就是这三样。 最近阴雨连绵,又憋闷,到处也在涨水,听得下头人来报,他心中紧张,生怕疫病打自己辖区里发出,正一迭声催人去报京都府衙。 等到听得手下来报桐巷出了人命,他脑门的青筋都一跳一跳的,抱怨道:“就不能消停一天??” 又问怎么回事。 来人少不得一一说明。 得知汤获家中老幼都是吃坏了一样东西,导致发病,症状同桐巷死者和其余病人都一样的时候,那巡铺头子竟是有些高兴起来。 “快去!点了人去抓那贩子回来!” 要单是吃坏了东西,把人捉出来就好,只要不是时疫,什么都好说! *** 京都府衙中,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也纷至沓来。 “马行街接了个案子,说是亲戚来报官,有个儿媳妇投毒药死了婆婆,院中巡检去看了,又喊了仵作过去,仵作说自己拿不准,想叫院中安排再安排个人过去帮着看看。” “曹门死了两个小儿……” “桐巷死了个孕妇……” “东边的几个医馆都报了巡铺,说是自己这两日接了许多病患,症状相同……” 一大早的,就收到这许多坏消息,右军巡院判官秦解再也坐不住,看了眼时辰,匆匆找上了知府郑伯潜。 而此时,那郑知府的屋子里早已坐了另一人,正说着话。 “西城足有九处巡铺来报,二十余人得病,症状俱都相似,眼下有两种可能,一时吃了不洁饮食,二是生了时疫,眼下天气闷热,因怕后续波及更大,特地先来禀告知府。” 秦解见门未关,听得那声音耳熟,立刻辨认出是左军巡使张铮,发觉也是在说这京中突发疾病,忙敲了敲大开的门,举步走了进去,跟着把右院的情况也说了一遍。 两院分别把情况报完了,眼见郑知府沉吟不语,那张铮便当先开口,提议道:“知府,今次事情,不如就由我们左院一并接手吧。” 秦解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忙道:“张巡使,此案来报的巡铺归右院所辖的更多,不如由我们右院来管吧?” 军巡院共分为左、右两院,职能相似,互不统属,却又互相制衡,分别由左、右军巡使各为头首,两院各设判官为副手。 秦解初来数月,虽是个副手判官,但因右军巡使伤病告假,他一到就代为主持工作。 无人掣肘,也没有大树可依,这些日子以来,秦解没少被张铮抢功掐尖,甩锅推诿。 今日这个案子,张铮说得吓人,但秦解早上一来,收到下头人回报,自然也有了几分了解,知道多半不是什么时疫,不过哪家饮食出了问题,找出来就是。 如此小案,只要点数足了人手,到处一搜,很快就能有个结果,是很容易露脸的差事。 秦解都知道的事,那张铮又如何会不知。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右院眼下正忙于大案,前次还问我们借调了不少人手过去帮忙,先前我们想着都是兄弟部司,借人、借屋子,尽都要什么给什么,此时来看,其实右院也没有那样忙?” 秦解道:“人手也是缺的,只那赌坊案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元宵走失大案已是派了人在外搜集案,宗卷多数已经移交法曹,比起先前,自然是好多了,况且分内差事,怎好推脱。” 当着郑知府的面,行伍出身的张铮却一点遮掩都没有,说话也很直白,道:“秦判官,你们右院吃了肉,难道一点汤都不给旁的兄弟喝?两桩大案都在你手上,我已是没有说话……” “哪有两桩大案,其实只是一桩案子,况且那元宵走失案还未全破……” “行了,这有什么好争的!” 眼见二人各执一词,郑知府再听不下,直接拍了板。 “这个事交给左院去跟吧。”他对着秦解道,“右院眼下还跟着两个要案未曾落定,后头仍有许多首尾,不要因小失大,误了要紧事。” 眼见郑知府发了话,秦解这才不再争执,匆匆告辞走了。 秦解一走,那郑知府便同张铮道:“本来左右两院并立,从前都是你们左院扛大梁,今年才过一季,右院就接连破了两个大案,到时候我给他们请功,你就干看着?” 张铮忍不住道:“那赌坊案就算了,秦解自己都说元宵案还不能算破了,这也能请功吗?” “你要是把案子办成这个样子,我也一样给你请功!” 郑知府没好气地瞥了手下一眼,催道:“别在这里啰嗦了,一口气死这许多人,又病了一片,你信不信此时皇城司的勾当官就站在天子面前回报。” “用不得下午,我不主动觐见,宫中就会召我进去——你不快些查出个源头来,教我怎么跟陛下回话??” 张铮不敢反驳,忙领命去了。 *** 张铮领了差事,自是想要做出些东西来,好为左院张目。 而秦解手中握着两个大案的功劳,已是遥遥领先,虽是看出来今日那郑知府有所偏袒,其实并不怎么在意。 他回到右院,当先把韩砺叫了过去,先将那獐粑鹿脯的事说了一回,方才道:“正言,我看你一向吃饭都不甚上心,好几回见得他们给你带饭回来,从晌午放到下午也不见你吃——从前天冷倒是不打紧,眼下湿热得很,要是放坏了,你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韩砺闻言,却只摇头道:“我早饭吃得多,晌午并不饿,放到晚上对付吃一口是一样的。” 又道:“下次我跟他们交代一声,叫中午不用给我带饭就是。” “那怎么行!”秦解闻言,简直大惊失色,“你正当冠龄,又生得高大,在衙门里头从早忙到晚,辛苦得很,不多吃些如何扛得住?病了怎么是好!” 正说着话,却有一人从外头匆匆进得门来,见得秦解,又看韩砺,先上前行礼,问道:“四哥,你找我有事?”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原是那秦纵。 秦解瞪着他道:“我叫你跟着正言学做事,你就是这么跟的?” 说着,指了指一旁桌案上放着的食盒,道:“你打开看看。” 秦纵把那食盒拿了过来,打开一看,就见里头放着一份糯米饭,两个烧麦,另还有半竹筒清汤,一时不解,只晓得睁着两只无辜眼睛抬头去看秦解。 秦解被他看得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就叫他早上、中午吃这些?家里的厨子不会做饭吗?便是家里的不会,你叫人给他每日出去买些也不会吗?这还要我教?越活越回去了!” 秦纵忙道:“四哥,你是不知道,这可是宋……” 他才要解释,韩砺已经拦道:“秦官人莫怪,是我自己爱吃这几样,肉、菜、汤、饭都有了,并不寒酸,吃得也饱,还抵饿。” 说着他找了借口,先把秦纵打发出去了,方才道:“多谢秦兄关照,只韩某自由惯了,不喜欢旁人插手太多——今日秦兄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秦解见状,也不敢再借题发挥,只把自己同那张铮这几个月来的交锋说了。 “此人贪婪自私,能力平平,偏他跟着郑知府日久,颇得信重,职位也高,今次我们右院得了大功,必定惹人眼红,只不晓得他会不会背后使什么绊子。” 秦解又说了许多,话里话外,都是叫韩砺平日里不要同那张铮起冲突,若有什么事受了委屈,回来找他解决就是。 韩砺一下子就听懂了。 ——这秦解官低一级,资历也不如对方,基本都是忍则忍,并不愿意与那张铮起冲突,因知自己不是个好说话的,特地跑来打个招呼,只怕惹了事,不好收拾。 他随口“嗯”了一声,有些不耐,道:“再看吧。” 说着,从那打开的食盒中取了糯米饭出来,道:“秦兄忙去吧,我吃了东西,后头也有事情等着。” 糯米饭和烧麦都已经冷了,再无早上刚送来时候那张扬的香味,但依旧是好吃的。 尤其糯米饭。 冷了之后,糯米的香气更足,口感更有嚼劲,里头的醋酸萝卜也更脆了。 可惜只能早上、中午吃,晚上还得对付着吃一顿不知哪里来的野饭。 韩砺脑子里并不去想一会要做的事,只慢慢吃自己的早饭,刚吃完,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却是个杂役进来通报。 “韩公子,外头来了一对父子,说是今次给救回来的被拐苦主家人,带了许多土产进城,要送给你同辛巡检一众办案的官人。” *** 韩砺早午饭只得冷食吃,吃完就要顶大半天,小莲却有才出锅的热食摆在面前。 鸡胗打了极细密的刀,先过水再快炒,最后下的锅,在锅里滚几圈就出来,很好地沾了满身酸香味道。 酸爽、辣口,又得一点点把那酸萝卜的刺激味道平衡了许多,咬起来是脆滑爽弹的,其实还挺嫩,但是又有一点脆脆的嚼头。 鸡肝已经跟酸萝卜、酸笋、茱萸芥末籽炒合了味,宋妙的火候把控的恰到好处,鸡肝外头那一层完全被酸辣味道浸透了进去,裹着鲜辣酸爽的汤汁,吃起来又莫名能带着一点干香的感觉,是靠着油煎炒出来的一层外壳带来的错觉。 但咬进去,又完全还是嫩鸡肝粉糯、细腻的口感。 至于鸡心,小莲今次分得了四只。 她几乎是欢天喜地地吃。 鸡心的质地是紧实的,很耐嚼,嚼着嚼着,酸辣中又带着自己的一点内脏甜味,酸酸辣辣甜,让吃的人都变聪明了很多很多似的。 偶尔吃到一点鸡肠,肠已经处理得很干净,脆脆的,嫩嫩的,非常吸味,外表那一层还有一点粉粉的质感,吃起来有特殊的香甜。 这个菜油要稍稍多,酸萝卜丁酸得极为清亮,很脆口,酸笋则是又有笋的鲜味,嫩生生的,和着茱萸芥末籽一起烩里头的鸡杂,又开胃,又解腻。 春菘菜油不多,盘底是青菜汤汁,菜炒得很柔嫩,清甜,就是吃菘菜本菜,但是吃起来非常舒服。 两大一小,把一锅饭都吃完了。 小莲不单吃鸡杂,连里头配菜的姜、茱萸碎都不舍得扔,也要吃,吃得嘴巴鼻子红红的,不住扒饭,又拿清炒春菘菜来解辣。 等程二娘去洗碗的时候,小莲忍不住跟宋妙道:“姐姐,咱们家的厨房真干净,一点也不臭——不像那家杀猪、杀羊的厨房,好臭好臭,臭得我鼻子都喘不了!” 宋妙只笑笑,并没有多想,正要顺口回一句话,就听的门口处有人叫道:“此处可是宋小娘子家?” 她应了一声,出门去看,却是一对父子推车过来,见得她,便提下来两个木桶,道:“那京都府衙的韩砺韩公子叫送来这里——是我们在田间摸的黄鳝,山坑里得的石螺。” “他说过几日要在你这里设宴,让我们帮忙送过来。” 一边说,一边又递过来一封信。 宋妙有些惊讶,拆开那信看了,才知道原来对面父子乃是今次走丢苦主的家人,跑来送些土产做答谢。 那韩砺怕要是不收,一则对方心中过意不去,二则卖也不是,带回去也不是,索性回了一匹绢做礼,因拿这些东西无用,便叫他们送过来,让宋妙做了吃就是,不用久留,更不用理会旁的。 “哎,不过是些心意,又说不肯白收,还要拿绢给我们——那样漂亮一匹,怕不要一吊钱!我们都成什么了!”那父亲一迭声抱怨。 *** 再说另一头,那左军巡使张铮领了命,其实并不紧张。 秦解能通过下头报的信,推测出这一回多半是吃食不洁引发的,旁人自然也能查得出来。 张铮在京都府衙日久,手下自有一干老练巡检,没多久,就查出来源头乃是最近在街头巷尾四处都有贩卖的獐粑鹿脯,甚至还逮捕了不少挑夫、小贩。 然而线索只到这一步,就断了。 这些小贩并非肉脯制作者,不过是进了货回去卖,赚些差价的。 他们供出来的上头卖家,有是南边坐船来的商贾,有是北边来的商户,但都有一个特征,就是只见过一两回,都是外地来的,只知道个名字同简单来历。 但张铮手下去查,那名字跟来历都是假的,只好根据众人的形容,画了图像张贴出去,却是一无所获。 (本章完) 第108章 书信 第108章 书信 再说另一头,将那父子两个送走,程二娘拎着桶进了后院,等出来时候,忍不住同宋妙道:“还不到端午,这黄鳝就能有这么大一条,实在难得,石螺也清透。” 宋妙得了韩砺送的黄鳝、石螺,自然也不会白拿,便道:“石螺不好久养,过两日就拿它炖个鸡汤,送一份给韩公子还礼吧。” 既然不日要炖石螺鸡汤,过几日也要酿田螺,少不得洗刷螺壳,她又道:“我看家里没有多余刷子了,明天出去采买的时候,要是我不记得了,二娘子提点一句,叫我买几个毛刷回来。” 程二娘一口应了,却是道:“早知如此,当日从那屠宰场回来时候,我就顺道捡些他们不要的猪鬓毛,回头自己做几个刷子,省得出去钱买。” “你竟还会这个!”宋妙有些吃惊。 程二娘来了这些日子,先前说话、行事都有些陪着小心,如今才渐渐放开了些,此时听得宋妙语气当中带着佩服,难得得意起来,笑道:“我从前上街卖菜时候,边上有个婆子就是卖这个的,跟着学过一阵,虽手艺拿不出去,做出来自己用用还是可以的。” 宋妙半开玩笑地道:“当真如此,改日咱们就同肉档老板说一声,叫她帮着攒一点猪鬓毛下来!” 程二娘却是当了真,在此处认真盘算起来,道:“咱们平日里肉买得不少,问着讨要一番,多半是肯的,外头刷子虽不贵,禁不住咱们用得多,我自己做了,能俭省不少哩!” 说着又掰着指头算起来,日后有了桌子椅子,打扫时候有个刷子比抹布好用,洗笼屉时候毛刷子也比竹刷子不易吸油、容易清洗云云。 宋妙见她如此高兴,并不做那个扫兴的,也跟着讨论起来,道:“扫掸衣服、被褥、席子时候,有个毛刷也方便不少!” 又道:“可惜猪毛还是硬了些,不如马尾毛软和。” 正说着,那小莲本在一旁拿个抹布擦条凳,却是插嘴道:“娘,那杀猪、杀羊的院子里有马尾巴毛!” 程二娘道:“我成日洒扫,怎的没见过?” “就是马尾巴!老长一条尾巴,黑乎乎的,跟我们在路上见到的马儿尾巴长得一样的!”小莲很坚持。 程二娘没怎么放在心上,随口便道:“也没听说他们还杀马的,怕不是你看错了。” 小莲瘪瘪嘴,不说话了。 程二娘自然看出来女儿不高兴,笑着道:“好好好,咱们小莲也会认马尾巴了。” 小莲叫了一句“娘”,声音拉得老长,眼见不怎么开心,踢踢踏踏地往后院去了。 程二娘又好气,又好笑,对宋妙道:“这孩子,自打住进娘子这里,倒是气性越发大了!也不知哪里学来的。” 宋妙道:“多半是真见着谁带去的马尾巴,小孩认理,心中委屈,方才不舒服了。” 她知道越是亲近的人,尤其大人对小孩,反而越容易生出忽视。 程二娘一路吃太多苦,自己都调理不过来,吃口饱饭都不能够的时候,很难照顾得那样细致,等成了习惯,往往就改不过来了。 亲生母女相处,她并不合适去多嘴,便也没有说话。 但等到下午,眼见那小莲依旧闷闷不乐的,话也说得少了,活却没有少干,只觉心疼,免不得去后院找她,小声问道:“是不是委屈啦?” 小孩子的眼泪浅,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擦着眼睛道:“姐姐,我当真见了马尾巴毛!” 又道:“我不是想哭,就是那眼睛水自己要流!” 虽然可怜,却是实在有些好笑。 宋妙忙拿帕子给她擦脸,又细问那马尾巴情况,原是在厨房里头见着的,扔在角落地上,小莲见四下无人,实在好奇,还去摸了一把。 “刺挠刺挠的!”她认真比划,“我来时在路上见过有人喂马,还去摸过那马尾巴,手心里头摸着是一样一样的!” 又道:“只是这一条马尾巴不比先前那条,有些臭,摸了以后拿皂角洗了半天手,手上还有臭味——我都不敢告诉娘听,怕她说我!” 宋妙同她一起分析了半天,先猜是谁带过去的,又猜可能哪一日宰了马,或是哪一日吃了马肉留的,放久了才这么臭。 小莲见她肯信,立刻就被哄好了,脸上也重新有了笑。 等到下午,宋妙正跟程二娘在后院干活,小莲也帮着搓绿豆皮,前头却有那孙里正之妻朱氏来了。 她进来就道:“我听得消息说你遇到麻烦,偏外头传得不清不楚的,索性自己来问问。” 宋妙同她把来龙去脉说了,朱氏忍不住骂道:“哪里来的蠢货,不清不楚就坏人名声!” 又道:“我说怎么老孙一大早就被人叫了去,忙得一天不见人,也不知哪个黑心鬼做了这些吃食出来害人。” 宋妙便又问她家中情况,并那小叔子孙二后续。 朱氏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怕跟你说,多半是要去牢里头待几年了。” “但老二那样的人,赌上瘾了,把手脚绑起来他都要爬出去赌的,关进去也是好事,好过在外头管也管不住,总要收拾烂摊子,至于旁的,一时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那朱氏道:“原还有件事情,顺道问问你有没有主意——我爹有位多年的外地豪客,素来痛快得很,很照顾生意,正好今次他亲自来京,就想请他来家做客。” “因时间甚紧,他只得一天早上得空,原是要定一桌酒席,这样早,吃什么都不合适,反而不知怎么是好了。” “此人走南闯北的,见识甚多,我爹出去找了几个厨子,都不如意,我就想起你来——你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看起来不要那么怠慢。” 宋妙问了时间,又问对方年龄、籍贯、口味,素来喜好等等,又问一共多少人作陪。 朱氏一一说了,最后又道:“我见过他几回,倒是挺讲究一个人,听说很爱同那些个文人打交道,每回来京,都要出钱开设文会,邀些才子过来。” 宋妙想了想,拟了个菜单出来,递给朱氏道:“婶子拿回去给家里瞧瞧,若是过得去,我便来撑个场面。” 朱氏低头去看,却见上头老长的名字,一列三个,足足写了四五列。 她识字不多,认得虾、包、爪等等字眼,不禁咋舌道:“一大早的,吃这许多吗?” 宋妙笑道:“在里头选一选,一盅三件,吃起来没多少的,到时候看着人头增减就是了。” 朱氏笑笑,道:“旁的不说,你这手艺我最信得过了,等你给我挣面子哩。” 说完,又向宋妙问价。 宋妙少接外活,想着自己正是竖招牌,打名声的时候,估计着时价,往下压了压。 朱氏听了那数字直皱眉,道:“快别看我面子,这样多样式,才报这个价,累不死你,哪里划算!” 又一挥手,道:“懒得问你,等我回去自己给你开价好了。” 朱氏才走没多久,外头又来了两人,原是孙里正跟着个巡兵。 刚送走妻子,又来了她丈夫,宋妙也有些吃惊,一问对方来意,那孙里正便把最近街头巷尾常有人卖肉脯,结果不少人吃出毛病的事情说了。 他将手中提的个小盒子拿出来,一边打开,一边道:“是这玩意——宋小娘子先前可有买过?” 宋妙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一旁那巡兵也是熟人,道:“没买最好,日后这些不知来历的东西还是少买少吃。” 又道:“正四处搜拿做这东西的人,宋摊主若是日后再见了人卖这个,或是有什么线索,赶紧来报官。” 宋妙便又仔细看了看那肉脯,伸手捏了两根闻了闻味道。 这肉脯有条状的,有片状的,看着棕黑色,闻着一股豆豉同辛香料味道,但这样重的调味,都压不过底下难以形容的不新鲜肉腥味,要臭不臭的。 那味道隐隐约约,说不上来。 宋妙只觉得有些熟悉,跟自己当日在街上闻着的味道相似,又不甚相似,倒是好像还在哪里也闻过似的。 她思量片刻,忽然醒悟过来,回头去叫程二娘同小莲,又把獐粑、鹿脯递给她们,问道:“这味道可有闻过类似的?” 两人跟着看了一会,又研究片刻,俱都道:“前一阵子路上常常见人卖这东西,其余地方不曾见得。” 小莲还道:“闻着怪香的!” 宋妙便把那程二娘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前日小莲那裤子上有一滩给人踢出来的污渍,我闻着那味道,跟这个有一点像——二娘子觉得如何?” 程二娘又仔细嗅了嗅,犹豫着摇头道:“不大像——这个应该只是放得久,不怎么新鲜了吧?那脚印却是臭死人,熏得我不行。” 又赧然道:“我这鼻子一向不怎么灵,其实挺多味道闻不太出来。” 宋妙无法,想了想,只上前跟孙里正同那巡兵道:“我前一向去曹门街,路过那边一排屠宰行,倒是好像闻到这个味道,只不知道哪里来的,又是不是。” 那巡兵道:“等我报上去,看能不能查出什么来。” 宋妙报了线索,便当此事结束,并不放在心上。 次日一早,她跟程二娘照旧出摊,一到地方,许多学生就围过来问她昨日情况,七嘴八舌。 “我们已经同巡铺打听过了,听说是吃了那肉脯才坏了肚子!” “不单那汤家人,城中许多人都中了招,还死了人。” “好不讲道理一家人,幸而我们眼睛明亮!” 宋妙少不得感谢一番,又道:“自然明亮,若不亮,日后当官,如何为我们主持公道?” 这话说得围着的学生们个个心中甚是舒坦,一个两个都觉得这话决计是夸自己,而不是夸别人,忍不住也跟着自吹自擂起来。 这个说自己早猜到是那汤家老爷子人老脑子糊涂,记错了。 那个说这个天气,虽是查出来问题在肉脯,还是要早些把祸首绳之以法,还是京都府衙不会做事,要是自己是当官的那一个…… 他还没说完自己当要怎么做,外头街巷处却是敲锣打鼓,又有吆喝声,人群吵嚷声,闹哄哄的。 不多时,一大伙人从外头正巷走了进来,当头却是那汤获,左右跟着昨日邻居、族人,一个不少。 后头挤挤拥拥,本以为是谁,听得众人说话,却全是看热闹的。 “这是做什么?又敲锣、又打鼓的,我还以为有舞龙舞狮。” “什么舞龙舞狮,是昨日这几个不长眼睛冤枉了里头一个卖糯米饭的小娘子……”有知道事情经过的,少不得帮着解释一番,“哎呀,我昨日都跟着去了那摊主家,你不晓得,灶台亮得都能当铜镜使了!” “我也去了,瞎闹呢,什么都不知道,上门就找事,亏得人家样样做得干净,不然都难洗脱。” “结果是吃错了肉脯。” 给人这么指指点点,三人脸上甚是尴尬。 尤其那汤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急忙上前,先对着周围人团团拜了拜,又对宋妙拜了拜,大声说自己昨日猪油蒙了心,错怪了好人云云,又当众认了大错,引得周遭鼓噪声一片。 见得此人行事,宋妙自然不再追究,少不得上前又问那小儿同汤老爹情况。 那汤获叹一口气,只说自己昨日连夜把妻小接回来了,看了大夫,老老小小烧得好了些,只那拉肚子仍旧不止。 “两个小的吃不进去药,一喝就吐,家里急得不行,我想着昨日闹得那样大,只怕叫小娘子生意不好做,免不得有人瞎传的,赶着先来把这该做的事做了,将来若有乱说话的,你只叫人来传给我,我去同人分辩!” 此时他倒是讲起道理来了。 宋妙听完,便道:“我有两个偏方,其实为了明哲保身,本来最好不要说,若是吃得不好……” 汤获忙连连鞠躬,道:“小娘子请说,我再不胡乱怪罪!” 宋妙道:“你家有米,把那米炒得将将焦黄,拿水煮出焦米汤来,小孩老人都吃得下去,或能止泻。” 又道:“另有一个,去药房捡二两石榴皮干,煮水喝了,或是磨成粉煮水喝,都很止泻,只要问清楚大夫能不能吃,吃出问题,我是不管的。” 两样方子都极简单,甚至称不上是药,都是平日里都会吃的东西。 那汤获一个粗壮大男人,听得眼睛红红的,道:“若当真能好,我们一家都记小娘子的好。” 宋妙道:“快走吧,也不用你记好,别再来找麻烦就是。” 汤获臊得不行,连连作揖,方才跟人带着那锣鼓跑了。 这样事情,简直同话本子上写的,说书人嘴里说的似的,平日里很不常见,在场人看到,回去少不得传扬一番,倒叫宋记的名声比起往日更多人知道不提。 宋妙在此处出摊,那程二娘则是带着各家订的早饭去送。 等送到京都府衙,她照着交代,去门房处报了宋妙名号,请那守卫帮忙带了话给里头韩砺韩公子,只说宋摊主打算明日晌午送饭过来回礼,请他留着肚子,只等吃现成的就是。 不多时,里头却又传出话来,只说不必辛苦往返送饭,姓韩的明日旬休一日,想要不请上门讨一顿热饭吃,又附上书信一份,请托程二娘带回去给宋妙。 多谢让你想不到亲送我的香囊一枚,书友20250422004204836亲送我的带穗平安符两枚:)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佐佐佑佑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本章完) 第109章 木工 第109章 木工 再说程二娘送完各处,忙把那书信捎回家给宋妙。 小莲听说有信,本在剥蒜呢,两只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好几回想要插话,听得她娘跟宋妙说话不停,找不到插进去的位置,急得不行。 半晌,等到宋妙把那信看完,她忍不住蹭了过去,问道:“姐姐,这是跟我舅舅从前捎回来的是一样的信吗?” 又道:“我娘有个匣子,专门放舅舅送回来的信的,这一份要不要也放进去的?” 程二娘笑骂道:“傻子,这是旁人给你姐姐的信,不是舅舅的。” 又转头同宋妙笑道:“我同她说舅舅在州学时候,有时回家会教她背诗识字,这孩子一直怪自己不记得两岁学的字跟诗,一心再求小坚来教。” “可惜自打进了京,太学管得严,小坚出来时间也不多,她就一直惦记着,想要自己拿书信学字哩。” 小莲脸跟耳朵腾的就红了,拿手捂着脸转过去,瓮声翁气地叫一声“娘”。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宋妙当即便叫道:“小莲。” 那小孩立刻红着脸跑了过来。 宋妙道:“你舅舅读书,暂且没空,姐姐先教你识字,你肯不肯的?” 小莲眼睛亮晶晶的,忙急忙慌应了一声,又赶忙去看她娘。 宋妙便同程二娘道:“有门手艺自然最要紧,但要是能再识字,学一下理账,去到哪里都不怕挨饿,将来自己立门户,心里也有谱在。” 程二娘早又惊又喜,道:“这如何使得?我只怕她学不好,倒是浪费小娘子心力!” 宋妙笑道:“如何使不得?一天学几个字,一年下来,也有上千字,何必等她舅舅来教?等来等去,天都黑了!谁知道猴年马月?” 又道:“不单小莲,二娘子也学,日后果真这食肆做起来了,再雇旁人时候,让人供货、客来客往,难道不得劳烦你出力?总不好全靠我一个人采买记账吧?” 程二娘这样沉稳性子,却是难得的红了眼睛,道:“这……这却叫娘子费心了!” 又忍不住道:“不怕娘子笑话,我自小见弟弟读书,也跟着他学了几个字,只是日久不用,也没空多做理会,学了又忘、忘了又记的——小坚那书信,我请人帮着读,自己也学着读,可惜总记不住!” 说着忙跟小莲道:“快给你姐姐磕头,认了这个师父。” 又道:“等我改日给娘子割肉送来,正经要拜礼送束脩的!” 宋妙自认能当这个先生,也不推脱,坐在椅子上,受了小莲的礼,又去看程二娘,道:“二娘子不拜吗?” 程二娘一愣。 宋妙道:“师徒论学不论辈,择其善者而从之,你虽长我几岁,若要来拜,我也敢受的。” 程二娘喜不自胜,也跟着上前,在那蒲团上给宋妙行了个拜师礼。 等二人拜完,宋妙直接就取了笔来,道:“头一天,咱们旁的不理,先学写自己名字。” 为了俭省,她也不用墨,沾了净水把程二娘大名“月英”二字写了,另有一个“莲”字,三个字写完,又捉着母女两的手,分别带着二人走了一遍笔画,故意问道:“我只带一遍,记得住吗?” 一时母女两个忙围在一起,手跟着那白布上写的字不住划拉。 小莲又急又慌,道:“我这名字怎么这么这么多道道的!” 又道:“娘,我现在改个名字还来得及吗?” 程二娘也道:“娘子,小莲这‘莲’字甚是难记——一会布干了,就看不到了!” 宋妙只叫二人别慌,又道:“字有其形。” 她说着,把那“莲”字拆成上下两段,道:“莲乃芙蕖果实,以草为头,莲蓬里头莲房像蜂巢一般相连,取其意,是以草下有个‘连’字。” 抚州乃是莲子之乡,母女两个见多了,自然晓得莲蓬模样,立时意会。 宋妙便又把那连字拆开,左人右车,又指着一旁摊车道:“你们且看,我们早上推车出摊,是不是要把手托着那车下横木杠,推车向前?” 至于那车,乃是车厢之指,同街上所见车厢一比,果然当中有方正带窗木厢,十分好记。 等把莲字拆完,宋妙又写了个小篆莲字,笑道:“且看右边这‘车’,像不像一只莲蓬?一旦成熟,便要栽头,常常上有荷叶遮挡,下有未落蕊,当中又有长长茎梗……” 二人一看,果然甚是形象,一时各自默记。 宋妙道:“今日就学这三个字,明晚我再来考。” 于是等到这一日忙完,母女两个晚上坐在床上,因怕把垫的被单弄坏,特地掀开细软,各自念念有词,拿指头在床板上划来划去,唯恐自己一觉醒来,便把今日学的东西忘个干净。 那当娘的自认年纪大,懂事多,必当要比女儿学得快。 做女儿的自以为前日吃了最多鸡心,应当聪明了很多很多,不能比亲娘慢。 两人都暗暗争一口气,睡梦里都有人梦着莲、莲蓬不提。 *** 当晚众人睡去,及至半夜,忽然惊雷阵阵,暴雨如注,幸而一觉醒来,那雨水稍小了些。 因雨水只弱不停,等宋妙同程二娘出完摊,送完吃食,去得菜肉坊子采买回来,酸枣巷的地上已是积了及脚踝的水。 两人各提背东西,不好举伞,便穿蓑衣、戴斗笠,等到家时候,全都湿了半身,忙去换衣服。 程二娘见得这样大雨,又看巷子里积水,不免担忧道:“这雨再下下去,怕是真的要涨大水了!” 宋妙道:“咱们屋子一路上坡,地势高,不怕雨水进屋,但出入肯定不便,到时候只好先停了买卖。” 程二娘最怕听到最后这一句话,忙道:“我穿个木板鞋,哪怕不好推车,背了抱了早食送出去,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停了买卖吧?” 宋妙道:“外头都传今年这雨下得不好,可能要发大涝,我小时候涨到过腰,要是过了腰,街巷是走不了的,只好行舟了。” “行舟就行舟,我最近琢磨着,前次娘子说学生生意不好涨价,咱们不也还做着巡铺、衙门官爷们的生意?贵点就贵点,我们也不是多赚,实在成本就那么高,难道涨水他们就不吃饭了?生意总归还有得做……” 宋妙摇头道:“到时候就算你一心出去,到处涨水,外头菜肉坊子里也买不到东西了,咱们自己都要多囤些耐放的吃食,免得饿肚子,哪里来的食材做给他们吃去?” 又道:“还没到那一日,说不定只是我们杞人忧天罢了。” 程二娘闻言,只好叹一口气,过了一会,又道:“既如此,我提前跟娘子说一声——到时候不要付我工钱了,世上没有事情不做,还要给钱的道理!” 宋妙却没想到程二娘这样怕自己这个雇主吃亏,忍不住笑道:“外头有那不知道的,听得二娘子说话,怕是还以为你都被我盘剥成什么样了!” 又道:“我自有安排,闲时只当休息,日后有得你忙的。” 两人说话间,眼见那雨水眼由小转大,逐渐如同瓢泼。 程二娘一时担忧,道:“这样大雨,那韩公子原说来吃饭,也不知来不来得了。” 宋妙闻言,只踏出大门门槛,走到檐下,正要说话,却见远处雨水冲刷,哗啦啦大雨之中,一人执伞而来。 极大、极厚实的一把油纸黑伞,把那雨水尽数遮挡伞面,复又倾泄而下,如半扇圆形幕帘将人包裹其中。 来人行步很稳,穿一双长靴,踩着地上积水却不飞溅。 待人走得近了,宋妙才看到他身穿劲装,脚下绑腿,左肩背个包袱在身后,左手还提了个不小的油布兜子。 这样大雨,再如何好用的伞,再如何长的靴子,都不可能护得周全。 眼见此人上裳下裤都湿了不少,明明冒雨而来,行动间却全无狼狈,也无半分局促躲闪,自有一种“随他淋去”的随意。 宋妙站在门口这几息,湿气水汽交汇,身上衣服便有了潮意,忙后退一步,又等了一会,方才招呼道:“好大雨,公子远道而来,辛苦了——早晓得说一声,改个日子也是一样的。” 来人自然是那韩砺。 他远远就见得宋妙,面上早带笑意,方才走近,就叫一声“宋摊主”,等听完那一番话,又回道:“改日有改日的吃,今日有今日的吃,岂能混为一谈?” 宋妙不禁莞尔。 她见人进了檐下,欲要收伞,顺手就去接了过来,给他抖了抖伞上水滴,半靠在门后,又请人进门。 韩砺进了屋,见屋子里人人都在堂中,先向程二娘行礼,同那小莲也打了个招呼,复才把手中油布兜子递给宋妙,道:“不好空手上门,只带了些小物。” 宋妙双手接过,道了谢,却是道:“家中没有男子衣服,韩公子这一身……” 韩砺道:“我自拿了干净衣服,只要借一间空房。” 他说着,便把左肩上搭着的包袱卸了下来,放在一旁条凳上。 那包袱碰到条凳,发出一声钝钝的响,倒像是里头装了什么重物。 等韩砺把那包袱打开,里头锛、锤、凿、刨等等器具,一应俱全,全是木工所用。 他道:“昨日拖程家娘子帮忙捎回来那信,宋摊主看了不曾?我要些木板、木料,只说得仓促,不知能找多少。” 宋妙道:“我爹娘房中本来床下就塞了些木料,只不知道合不合用、够不够用。” 又忍不住道:“公子在府衙中辛苦得很,难得得闲,过来做客,不必这样麻烦……” 她话音刚落,韩砺却道:“我所学不多,旁的拿不出手,便有能拿出手的,宋摊主也不稀罕,独这木匠手艺是自小学的,从前在乡下,纸墨钱都是靠着给人做柜子、家具攒下来的——如今不过来家做几张桌椅,你若不要,我也没有旁的能来换热饭吃了。” 又道:“况且府衙里头耗人得很,难得出来,能做些熟手东西,换换脑子,才叫真正休息——倒是我要谢过宋摊主才是。” 宋妙本有心想说你前次给的银钱还有剩,但这韩砺此时一番话,却又把两边关系同买卖、银钱切得一干二净,让她根本不能开口,也不想开口了。 试想,要是她带着厨具、炊具,兴冲冲上门给人做饭,对方一味推脱,又拿钱打发,自己心中又会是什么滋味? 如此一想,宋妙当即便应了,笑道:“那便多谢韩公子了,家中空缺桌椅久矣,不想原是在这里等着劳驾公子动手!” 一边说着,她一边把人往后院带,去了宋父宋母房间。 屋子里摆了不少破烂桌椅,又有些杂物。 宋妙指了指木床下,道:“下头有些木料,只也不是什么好料子。” 说着就要探手进去拖出来。 韩砺便拦她道:“你去忙吧,这里我来就是。” 又道:“这里不知能凑出多少桌椅,只怕半天功夫是做不完的。” 宋妙笑道:“坊间规矩,请木工上门,主人家惯例是要管饭的,只看公子共有几天假,这活计又要做几天了。” 她说完,行了个礼,又请他有事随时来叫,方才去得前头正堂。 程二娘见宋妙回来,忍不住道:“不曾想韩公子读书那样厉害,竟还会木工!” 又道:“在我们乡下,木匠太吃香了,哪怕当学徒都要抢着去,不给白干三年五载,人不够机灵,老师傅轻易都不肯教的,也不知他又要读书,又要学手艺,哪来的空!” 宋妙道:“韩公子人聪明,又很肯吃苦。” 她便把自己去府衙时候,听得里头议论此人行事、作息稍稍提了两句。 一时不光程二娘咋舌,便是正捧着茶要往后头送的小莲也听愣了。 程二娘感慨几句,眼见时辰不早,忙问道:“这会子便刷石螺么?” 宋妙此时反而不着急炖汤了。 她看了看几个贴在桶壁处探头探须的螺,又看了一眼一旁的黄鳝,道:“晚上再吃螺吧,今日买的是老母鸡,久炖才够香。” 口中说着,她拿布巾包着,随手一抓,就捉出几根细长黄鳝来,甩到一旁案板上,拿刀一拍,几条扭来扭去的黄鳝就再不动弹。 “中午做个黄鳝饭好了。” 往下翻一页,有彩蛋图哦~ (本章完) 第110章 支援 第110章 支援 上一章有“莲”字彩蛋图,起点的朋友可以往前翻,点击图片放大可得,其他平台的朋友如果感兴趣也可以到起点评论区看图哦。(放心不看也不影响~) *** 做饭先要选米。 宋妙今次选的是粘米,小小一粒,先拿水泡着,另又起水一锅,烧开后拿滚水去烫那许多黄鳝。 黄鳝身上自带黏液,乃是腥味最重所在,遇热则凝,此时焖了片刻,果然水中尽是乳白色的半凝固体,形似水煮散蛋白。 等把那鳝身洗净,再起一锅姜片水,中小火去煮。 此时水不能过热,因那黄鳝胆衣极薄,过热则破,鳝肉会带苦味。 等到黄鳝血肉已熟,那血在骨脏之中已然凝固,肉也定了型,再将两者剥离出来。 去了内脏,肉、血放置一旁,宋妙又起锅下一点猪油,和着姜丝将那剥出来的骨头煎炒香,将先前姜片水倒入。 多多的骨头,刚刚没过的水量,一点椒,大火猛滚出一小锅泛着金黄色浮油,浓得微微发黄的骨汤来——这会子又将鳝骨浓汤滤出净汤,倒入泡好的生米中去煮饭。 等煮到八九分熟,再打锅边淋一小圈猪油,以得饭焦。 她见饭差不多了,才去热锅,拿猪油炒姜丝、陈皮丝、胡椒,炒得香味尽出,便下黄鳝肉。 一小桶黄鳝剥出来,哪怕去了骨同内脏,肉也有一大满碗,猛火爆炒,调味只下盐、酱油,一勺胡椒碎,炒好便铲得出来,留底油,再补一点油,揭开锅盖盛那骨汤煮的砂锅饭出来炒。 这一回炒的是米饭,底下那一层饭焦不动,炒得粒粒分明,酱汁裹得均匀,重新装入砂锅之中,上铺刚炒出来的黄鳝肉,重新盖上,由它焖上半炷香功夫入味。 趁着焖饭的功夫,宋妙喊了一旁小莲,道:“帮姐姐去请你娘同那韩公子出来吃饭。” 小莲闻着香味,忍不住看了一眼灶台,一口应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快快往后院跑。 等在后头忙活的程二娘和韩砺两个出来,那条凳上已经坐着一只滚烫砂锅,一大盆才出锅的鸡儿肠菜荷包蛋汤,又有葱粒、芫荽等物,供人按需自取。 见人来齐,各自落了座,宋妙方才揭了砂锅盖,用木勺将上头黄鳝肉丝与下头米饭轻轻混合。 饭勺翻拌之间,那锅底还在滋滋作响,是热油煎着锅底饭焦的声音,热气裹带着那香气,劈头盖脸往围坐在条凳的人面前扑。 下了猪油来煲饭焦,又用黄鳝底油炒米饭,最后铺了厚厚一层爆炒黄鳝肉,这一锅用“香绝”二字都不能形容。 于是一屋子连大带小,俱不说话,全在闻这香味,便是宋妙都忍不住足吸了几口气。 韩砺是客,拌好之后,宋妙先给这客人盛了一大碗带着饭焦的黄鳝饭,又给他连菜带汤另盛了大半碗,才又给小莲、程二娘各分了一碗。 到得最后,她按着喜好给自己盛了一碗,刚一坐下,忍不住就吃了一大口。 香味是先扑鼻,再进嘴的。 那黄鳝肉宋妙特地撕得并不均匀,有成块的肉,也有很细的肉丝,比例把住了,翻拌之后,一口下去,既不会嘴里找不到肉,也不会肉味抢走米饭的香。 鳝背肉紧实,有一种爽弹的感觉,鳝的肚腹肉则是柔软中带着脆口,丰腴得很。 两者用猛火爆炒,炒得正正好。 不到端午,黄鳝相对还是小鳝,肉稍薄,尤其那肚腹肉,都已经爆得微微卷曲,边缘带着焦化香气,自身肥美的油脂被逼出,和猪油混在一起,裹着酱汁的香味,沾在肉身上,又逐渐渗透进甘香的米饭里,全无土腥气,奇甜、奇香、奇鲜。 米饭本就是用黄鳝浓骨汤煮的,小米粒,叫那鲜甜味道很轻易就浸透了米芯。 鳝骨汤贵精而不贵多,比平日里略少一点的汤水煮饭,那饭一点都不粘黏,又吸饱了爆炒黄鳝肉的肉汁、酱汁,用筷子一挑,是松散的,不能成块,飞快就滑落下去。 这样一碗饭,空口吃都已经足足够味,非常香,更何况其中还有鲜甜的鳝肉丝、鳝肉块混杂其间。 米饭给足了米香和骨汤的鲜香,黄鳝肉奉上了它独特的肉甜感,带着酱的咸鲜味,嚼着嚼着,舌根又有椒、胡椒、姜的辛香微辣味回绕,再得葱和芫荽来提香,吞吃进去,才从喉咙里返上来很舒服的陈皮香,使得口腔中燥意全无。 吃了饭,再吃那饭焦。 最底下那薄薄一层的锅巴,金黄、焦脆、油润,是真正的精华所在,得了鲜甜汤汁浸润,又有高温、香油煎爆出焦香,嚼在嘴里,咯吱咯吱,咔嚓咔嚓,其中滋味美妙,只要吃过一口,再难忘记。 这一煲饭做起来步骤颇为繁复,但吃到嘴里,宋妙却觉得很值。 一碗饭很快下了肚,下两回猪油,再如何不腻,也得清清口。 宋妙这才腾出功夫去吃菜。 鸡儿肠虽是野菜,但吃起来嫩嫩的,有青草气,口感很清爽,带着甜味,特别去油去腻,里头荷包蛋是人头蛋,刚刚煮透心,蛋香很足,别无其他杂味。 连菜带汤吃了半碗,宋妙已是又有再战之力。 而根本不用招呼,桌上早已人人都自己又去添饭,便是小莲也吃得几乎把头埋进碗里,脸上表情都顾不得做。 安安静静的一顿饭吃完,条凳上砂锅底被刮得干干净净,菜汤也喝光了。 众人这才渐渐有了闲心来夸。 程二娘道:“从前我得了黄鳝,只晓得拿来滚汤喝,总有一股子泥味,原来竟能做得这么好吃!” 宋妙笑道:“这个菜费油费柴,还麻烦得很,莫说寻常人不爱常做,便是一般酒楼的厨子也不爱做它——但咱们自己吃,自然不厌其烦,只求味道。” 又道:“还得多谢韩公子送这样好的黄鳝过来。” 韩砺却道:“多蒙宋摊主款待,叫我今日吃这样好的一顿,我厚颜上门,才要多谢才是。” 他也不在此处多坐,起身要去收碗,眼见被小莲抢了,只好又拱手行礼,回得后院房中继续修那些个桌椅。 程二娘在前头收拾灶台,洗锅刷碗,宋妙腾出手来,便给那韩砺沏了一壶野菊,拿托盘送了过去。 屋子里,韩砺已经换了一身短打粗布衫,挽了袖子,正修椅子凳子。 此时满地都是凳子椅子腿,又有凳面椅面,一旁又放着各式工具。 那韩砺动作看着不怎么快,但是特别流畅,一时换一样工具,一时换一条木腿。 他用力也都不大,但是工具拿在手上,简直就跟手上往前凭空再长出来一截东西似的,只轻轻几下,那木腿就被重新或修出形状,或补续了木料,凳面、椅面也被拼的拼,锯的锯,很轻松的样子,几样材料凑在一齐,凸出来的就卡进了凹进去的空位,该镶嵌的镶嵌,该拼接的拼接。 宋妙端着茶,因怕打扰,先在门口站了片刻,就眼见他唰唰唰的,把地上凳面拼了腿上去,坐正过来,再敲两下。 那力道、角度正正好,一堆原本的废弃木料,简直眨眼之间,就当着她的面,快快拼出来四五张小小的矮脚凳。 一口气把地上材料拼完,那韩砺方才站起身来,叫一声“宋摊主”。 宋妙进门给他把茶水放在一旁地上,道:“因怕公子午后还要小憩,我便泡了野菊,不知喝不喝得惯的?” 韩砺道:“自然。” 说着,把那手在一旁盆中洗净,拿布巾擦了,走得过来,取那茶盏,一口气喝干了。 宋妙给他续了一杯。 他又喝了个干净。 眼见此人喝水如牛饮,宋妙也吓了一跳,忙问道:“是我那午饭做得太咸了,公子才这样口渴吗?” 韩砺那手顿了顿,摇了摇头,道:“这野菊很清苦,喝着回甘,我忍不住多喝一盏。” 他沉默了几息,忽然道:“方才旁人在场,我本有话想说,又怕宋摊主为难——将来若有旁人给些东西,我再送来,不知方不方便的?” 这样好人,两边本就有了交情,先前那许多帮忙不说,此刻才上门帮着做了好几张凳子,一会还要做桌子椅子,宋妙又怎会不方便。 她笑道:“你只管送,怎么做,怎么吃,就不要管了,带一张嘴巴来就好。” 韩砺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神情、姿态变得非常柔和。 他道:“我下午把桌子做好,晚上咱们便可以有正经桌椅吃饭了——只是算了算,这里剩下的残料不多,顶多凑得出两张方桌,一张圆桌,椅子十二三把……” 宋妙笑道:“多亏韩公子,有这许多桌椅,我省下不知多少,同得了一大笔飞来横财全无区别。” 这一回,韩砺的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不知想到什么,把手中茶盏放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来,打开递给宋妙,道:“我前次听你说喜欢尝鲜,在外看到少见吃食总忍不住去试——近来城中有小贩卖肉脯,许多人吃了生出重病,我找人要了些样子来,你且看一看,出去见了,不要乱买。” 宋妙一愣,接过一看,同昨日那孙里正送来的肉脯很像。 她掰下一小块肉闻了闻味道,又捏了捏,确定是一样东西,便道:“多谢公子,昨日里正也来过,我记住了,今后一定小心。” 又奇道:“还没抓着人么?” 韩砺听得说昨日孙里正来了,只点一点头,再听得宋妙问话,便答道:“听说捉的都是下头售卖的小摊小贩,衙门想要找源头,但一时还未有进展。” 宋妙忍不住皱了皱眉。 韩砺便问道:“怎么?” 当着这一位韩公子的面,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宋妙便道:“我昨日给了个线索,不知巡铺报上去,衙门是去找了没找着,还是没去找。” 她把这獐粑、鹿脯味道跟前次小莲裤子上脏臭味道颇为相似的情况说了,又道:“但也只是我一人瞎猜,二娘子同小莲都说不像。” “旁人五感,如何能同你的相比。”韩砺摇着头道。 又道:“你若说像,那必定是像的,只是衙门巡铺每日报上去的线索甚多,只怕他们不会那么认真去找,只草草搜一下就过了——等我明晚回去,找个机会问一问。” 两人还在说话,就见外头一人探头探脑,只不敢进来,正是小莲。 眼见小孩来得正好,宋妙忙把人招呼过来,先温声安抚几句,方才问当日情况,又问是在哪里被踢的。 韩砺便又问那院子有多大,是怎样一个臭味。 听得小莲在此处慢慢回答,宋妙蓦地想到昨日说要做刷子时候她提的那厨房马尾,便把此事又跟韩砺说了。 韩砺越发郑重,复又把程二娘也请了来,仔细去问当日她被辞工情况。 母女两个见他问得这样认真,有些忐忑,等逐一答完,那程二娘便问道:“是犯了什么事吗?” 韩砺道:“暂只是先问一问,还不好说。” 又问宋妙当日怎么跟那孙里正、巡兵说的。 得知她只是提了几句,并未提及程二娘和小莲,他才松了口气似的,道:“这做法很对,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情况,此事你们都先守着口风,不要外露,保自己安全为上。” *** 酸枣巷中,几个人在说这獐粑、鹿脯,京都府衙中,那左院军巡使张铮,一样也在说这獐粑、鹿脯。 他手下巡检带着人抓了许多小商小贩,却是一直找不到源头。 若是平常案子,慢慢明察暗访,最多也就耗些时间,并不担心。 但随着事件发酵,死者数目破了二十,病者更是不计其数,甚至不少官员家眷、乃至于官员自己都中了招,于是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上头一天找他追问七八次,次次给不出个正经回话,便是张铮这样上过阵、打过仗的,都有些扛不住压力了。 他找上了知府郑伯潜和右院判官秦解。 “如今形势,下官建议彻底搜查,便似前次元宵走失案一般,查得不彻,便等于没有查——拟请借调巡兵、护城兵……” 他报了一堆名头,最后又道:“另还要请秦判官支援一番,借我三十人手,最好匀来十二三个巡检。” 秦解立刻变了脸色,道:“张巡使,右院还有两个大案,实在借不出这许多人来!” “前日不是说,已是告一段落了?” “实在许多手尾未曾了结,南边又来了几个消息,京畿也回了信,张巡使一口气要这许多人,下官不是不肯,实在不能,三个五个的也就罢了……” 张铮抬起眼皮,竟是没有跟他讨价还价,而是干脆地道:“也罢,既如此,也不用三个五个,你把那韩砺借我几日——前次你们搜查,他不是也居中协助么?正巧我这里还缺个把搭手的。” 秦解一口老血险些喷了出来。 (本章完) 第111章 桌椅 第111章 桌椅 如果张铮一开始就说要韩砺,秦解自然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拒绝。 可恶心就恶心在此人先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要一二十个巡检,明知肯定会被拒绝,其后再要韩砺。 漫天开价,坐地还钱。 秦解已是亲口说了,三五个巡检可以帮着腾挪,此时如若再说不能给韩砺,那给有心人传出去,成了什么意思? ——难道说三五个巡检,还及不上一个借调来的学生? 借调是一时的,巡检却是会一直在自己手下干活。 秦解虽然不属牛,却是气得简直恨不得立时头上生出两只角,把这张铮给顶到墙角去,顶得他把方才说出口的话,全数吞回去,胀死得了! 但秦解到底不是新任得官,他忍了气,笑道:“正言连轴转了多日,寒食清明都只休了两天,因他学中有事,请了假,早上已是回去了,我答应他休息几天再回来。” 又提议道:“张巡使,此案甚急,左右二院如同兄弟,我这就另给你选五六个精干巡检过来,免得耽误,怎样?” 张铮立刻摆了摆手,道:“你们右院两个大案在手,又有许多线索要跟,我不做那个恶人,何况五个八个的,实在也帮不上大忙。” 说着,他转头冲着郑伯潜拱了拱手,道:“郑知府,事有轻重缓急,并非下官不通情理,但说句不中听的——太学里头能有什么事,如何能跟如此要案相提并论?”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看向了秦解,道:“倒不如请那韩砺暂且停了假,先回来搭个手,等此案结了,到时候衙门多给他几天休息,或是多些补贴,再不济,给个嘉奖也行嘛!” “要是右院没有这个份例,左院腾挪腾挪,却是给得出来的,不如把他那借调归属挪过来好了。” 人还没有借到手,已经盘算着不还了! 秦解脸色一变,张口就要拒绝。 但张铮已是又道:“我观此人并非那等斤斤计较之辈,他若有顾虑,下官愿与秦官人一道前往劝说——事情总是可以商量的嘛,秦判官,你说是也不是?” 秦解几乎要气笑。 此时叫回来给左院帮忙,到时候多给几天休息,休的却是右院的假,还想把归属都讨要过去。 当他姓秦的是死人吗?? 张铮,你怎么不改名叫张挣,把天底下好处挣完算了! 在秦解看来,韩砺是自己私有,可在郑伯潜看来,那韩砺却是衙门共有。 眼见左右二院为了抢人,各执一词,他等着火药味渐浓,方才对秦解道:“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今次案情紧急,秦判官,还得请你去找那韩砺说一说。” 秦解连忙叫道:“知府!” 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郑伯潜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转头又对张铮道:“眼下你要人给人,要东西给东西,要是还没个进展……” “官人放心,三日之内,下官必定……” “三日?”郑伯潜冷着脸道,“今日朝会,不用陛下追问,候朝时候已是不知多少官员来找我,曹、李两位相公家中都有人给那肉药倒,朝中御史台七八个人轮番骂仗,弹劾我等尸位素餐的折子有多厚不用说,那唾沫都要喷我脸上了——你让我等三日?” 张铮的额头上顿时冒出汗来,幸而他到底肤色黑,看不怎么出来。 “后日一早,若不能给个交代,你替本官去上朝!” 这自然只是气话,可其中逼催之意,让人装傻都不能。 张铮不敢怠慢,擦了一把汗,匆忙退出去召集人手不提。 见得郑伯潜发了火,秦解本来一肚子不满,却也不敢此时抱怨。 但张铮走了,郑伯潜对着秦解,态度又缓和了不少,道:“把那韩正言借给左院,你自然不愿,只是上下一盘棋,他张铮丢了脸,你们右院难道又能独善其身?莫说军巡院,就是京都府衙都要受连累。” 又道:“况且正言此人能力不凡,他既来了,就要多给他立功、干事机会,要他晓得在此处有许多地方可以施展,不要有太多你我区分,才是长久用人之道。” 眼见秦解不爱听,他又把前次那闵夫子过来,想要邀那韩砺帮着协助治水患的事情说了。 秦解本就气得脸绿,此时那额头都绿得发黑,怒道:“世上哪有这种道理!凡事总要讲究先来后到吧??” “若要治水患,难道京中没有水患要治?看今年这雨水,说不定又是一场大涝!正言留在京中,岂不是比去那什么鸟不拉屎的外州更能施展??” 连粗话都骂出来了。 但不管如何,秦解最后还是让了步。 他当着郑伯潜的面诺诺连声,一回自己屋子,便写了一封书信,叫来心腹,让早早送去给韩砺。 *** 另一头的酸枣巷中,韩砺却并不知道后头还有这样一番插曲。 他在宋家后院屋子里做木工,宋妙与程二娘也在后院井边准备次日出摊食材,偶尔过来,先问要不要午睡,又问用不用搭手,得知不用,便给他拿了干净布巾,后续只管添茶送水,或又送些小食。 一下午功夫,韩砺一边干活,一边好像只跟宋妙说了几回话,眨眨眼就过去了,简直察觉不到时光流逝。 宋家原本就有些没有被人搬走的破桌烂椅,他把各色木料或锯或砍,或削或接,东拼西凑,居然拼出来四方桌一张,又有交椅四张,另又把先前宋妙那躺椅给修好了。 他估着时辰,等做到最后一张椅子的时候,将那时不时在门口探一番脑袋的小孩给邀了过来。 小莲先还有些畏怯,进得那屋子,见得里头已经成型,摆在当中的方桌,又有围着方桌的椅子,忍不住瞪大了小眼睛,低低“喔”了一声。 韩砺却不同她多说,而是指了指靠在桌子一旁垫放成阶梯状的木板,道:“去试一试够不够高。” 小莲整个人都愣了,张大嘴巴,却是说不出话来,连应都不会应。 过了好一会,她才呆着一张脸,爬到那木板上坐了。 韩砺就过去量尺,又问她高度够不够,还去一旁取了个碗过来,放在桌上,让她试试夹菜能不能夹到。 等宋妙下一回送果子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一位韩公子半蹲在地上,拿炭块给小莲悬空搭在那木板山上做记号的场景。 回头见得宋妙,小莲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道:“姐姐,这……韩家哥哥说,要给我做一把椅子……” 她声音里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把“韩公子”的称呼,改成了“韩家哥哥”,说完,又心虚地道:“这样会不会不好?” 宋妙上前摸了摸她的头,笑问道:“那你谢了哥哥没有?” 韩砺道:“孩子很好,已经谢过几回了。” 小莲脸上更红,连忙点头。 宋妙就道:“还记不记得名字怎么写?等哥哥把你的椅子做好,你要不要在椅子上找个空处,写上自己名字?” 小莲险些高兴得坐不住,问道:“可以吗?!” “你若记得怎么写,自然可以——这是特地做给咱们小莲用的椅子。” 说完,宋妙忍不住低头看了韩砺一眼,笑了笑。 韩砺本半蹲在地上,此时也正抬头看她,跟着笑了笑,过了一会,才把视线转回面前木板上,看了看,站起身来,让到一旁,交代小莲可以下来。 因个子矮,小莲平日吃饭总要多垫几个蒲团,夹菜也要站起来。 今日得知马上就能有自己专用的椅子,尺寸、大小都按着自己的身高、脚短来,她简直舍不得离开,就守在屋子里,看着韩砺敲敲打打,削削拼拼,又积极地想要帮忙。 等到做好,她又借了炭块过来,要在上头写上自己的莲字。 昨日才学,现学现卖,小孩子少不得口中念念有词。 韩砺就站在一旁,听着她说这字要怎么写,哪里是草头,哪里是人车,哪里是莲蓬。 他本只是稍等,听着听着,颇觉有趣,见那小孩开口闭口“姐姐说”、“姐姐教我”,不免过去多看一眼那字,几乎立刻就认出能乃是初学者生疏写来,无骨少体,不过依样画葫芦而已。 “莲”字并不是一个容易写的字,但那形状却画得颇有模样,显然教的人甚是得法。 韩砺想了想,看了看边上四张椅子。 这四张看似是为一套,形制仿佛,其实大小并不相同。 其中三张为一样制式,唯有一张比起其余要高上两分。 他上得前去,在那一张交椅椅背位置那刀刻了一个“妙”字,等那字刻完,想了想,颇觉不对,又在前头添了一个“宋”字。 两个字刻完,他退后一步,欣赏片刻,仍觉不对,终于还是又拿锉刀把那二字重新擦掉,仿佛无事发生。 *** 桌子、椅子都还没有来得及上桐油,但毕竟是旧家具上拆下来的料子,毛刺不多,擦一擦,已经能够先做将就。 这天晚饭,宋家终于用上了桌子椅子。 一桌四椅,都只是最为普通的款式,甚至因为材料不同,有些地方还有明显的拼凑颜色,但很稳,很结实,用起来也很舒服。 尤其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这桌椅非常合适此时的宋家,一点也不扎眼。 最高兴的人要数小莲。 小孩子第一回得了自己量身定做的椅子,上头还写了自己名字,有可以爬上去的踩脚,等坐下来时候,有可以扶住的把手,那踩脚将将又可以搭放。 她实在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捧了盆,拿了帕子来,把桌子椅子擦了又擦,特别自己那一张,简直擦了十好几遍。 得了这样“新”桌椅,两大一小,俱都围着韩砺直做感谢,程二娘母女两个的道谢,韩砺逐一应了,所有夸奖,来者不拒。 而宋妙也谢的时候,他却笑着道:“如此,总不算白吃白喝了吧?” 宋妙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应道:“韩公子要是愿意常来白吃白喝,我家也是欢迎的。” 饭菜早已好了,那香味早飘得满屋子都是,一时盛饭的盛饭,端菜的端菜。 晚上的重头戏是山坑螺鸡汤。 鸡是老母鸡,宰杀放血去毛之后还有足三斤。 老鸡炖汤,肉香味十足。 那鸡是才杀洗去毛,斩块之后就进了锅,犹带温度,根本不用飞水,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炖,只加姜片炖了半下午,起锅前下了一点紫苏,香味浓郁,汤是金黄、清澈,又发亮的。 亮的是鸡油,鸡油只在上头浮了浅浅一些油,并不多,熬煮过程中已经撇出了大部分,汤喝起来一点都不腻。 一口汤,入口浓厚、鲜香,鸡肉浓香和石螺的鲜味几乎是同时在嘴里炸开。 螺是后下,养了一天一夜,剪了尾巴,洗得干干净净,只熬了小一刻钟,鲜味尽出,肉却没有煮老,用嘴轻轻一吸,咬下去,螺肉嫩而弹,又有一点嚼劲,汁水迸出,紫苏香气若隐若现,味道鲜美至极,不愧是螺中之螺。 那鸡肉仗着自己老,久经熬煮,仍旧不肯脱骨,但吸饱了螺的鲜味,又死死护着自己的鸡香味,是又有口感,又足香味,又够鲜甜。 撇出来的鸡油直接和着鸡血、鸡肝、鸡胗等等内脏一起炒了菜。 三月正是菜季,选哪含苞未开的油菜心,掐得嫩嫩的,用大火猛炒,炒出镬气,用蒜粒、豆豉、茱萸、椒去那鸡内脏的腥气,又用油菜心去解鸡油、内脏的油腻,再用鸡油并鸡内脏的脂肪香去激那油菜心的鲜甜。 高火热油,镬气已经不用多说,吃一口就往舌头、鼻腔钻,油菜极嫩,稍稍一炒就断了生,吃起来是软的,但仍旧保持着形状和口感,并不烂,一咬就是满口的清甜汁液。 那内脏的汁水也被全部锁住,鸡胗脆嫩、鸡心厚实,鸡肠处理得非常干净,爽脆之外,咬起来很有脂肪香,鸡肝更是又粉糯,又有肝的甜味,酱油、豆豉、茱萸调味给得刚刚好,内脏的鲜味被完全带了出来,稍有一点辣口,正好送饭。 一顿饭吃得只有“舒坦”二字能做形容。 三斤有余的鸡肉,几大捧石螺,熬出来一大锅鸡汤,一大盘鸡杂炒油菜,又有一大锅饭,三大一小努力吃,仍旧剩下小半锅汤。 眼见外头天色渐暗,雨势未歇,因怕路上不好走,宋妙便催那韩砺先回。 因那汤留到明日就大失其色,她索性换了一口小锅,拿篮子装着,让韩砺带回去做宵夜。 后者根本不做拒绝,张口就应了,道谢之余,又道:“若还有剩,见得子坚在,我也让几口给他。” 但他带着汤,还没回寝舍,刚在门口就被人截了下来。 是小尤带着个官差守在前门。 “秦官人叫小的来给公子送急信,甚是要紧。” 韩砺认得对方是秦解心腹,见他神色焦急,心知必有内情,也不耽搁,走到一旁僻静处,放了手中提篮,正要拆了那信去看,就听不远处有人叫道:“韩砺,韩正言!” 他抬头一看,雨色之中,一人当头疾行过来,相貌颇为眼熟。 而那秦解心腹已然色变,忙上前几步,挡住韩砺手中书信,行礼叫道:“张巡使,您怎么来了??” (本章完) 第112章 搜查 第112章 搜查 张铮走近,见到秦解那心腹,哈哈一笑,道:“怎么是你来?正言尚在休假,要请他回衙门干活,这等为难人的事,秦判官竟都不肯亲自出马吗?” 他不过寥寥数语,轻轻挑拨,却是令那心腹暗暗叫苦,只好道:“秦判官本要自己来的,因外州几处地方都有回信,拖住手脚,只好下官先来报信。” 张铮再道:“什么事比得过正言这里?我手头难道不忙,不也自家来了?” 说完,他却没有同那心腹纠缠,而是绕过其人,径直走向韩砺,笑道:“正言,你与我交道打得不多,今次前来,是有一事相邀。” 他把将在城中展开搜查拿那肉脯源头的事情说了。 “前次元宵案、赌坊案,城中搜检时候,你在其中出力甚多,这回范围甚广,本官手下人力不够,特来邀你协助搜拿统筹、人员排布事宜。” 他两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又道:“此事秦判官已经点了头,郑知府也知情,只看你这里能不能挪得开手。” 眼见张铮如此一番言辞,又这样态度,那秦解心腹在一旁听得简直脚趾抓地都要抓断,想要给韩砺使眼色,奈何个子太矮,站位又不好,急得满头是汗。 ——信还没有拆,这张巡使巧言令色,要是把韩正言哄了过去,自己回得衙门,当要如何跟秦判官交代? 但出乎他意料,同样也出乎张铮意料,韩砺居然一口拒绝,道:“多谢张巡使相邀,只是韩某不才,明日已是有了安排。” 张铮愣了愣,复又力劝,又说嘉奖,再说补贴。 韩砺只做推辞。 张铮无法,只问什么要事,又说自己尽可去同太学商议,再道:“你若没有急事,能不能往后挪一挪,我同右院去说,给你多调补几天假出来!” 他说完,见得韩砺表情一怔,情知有戏,立刻打蛇随棍上,道:“你原是有几天假?” 韩砺还未说话,一旁那心腹立刻插嘴道:“秦官人给调了五天。” 崽卖爷田不心疼,张铮张口就道:“你来搭个手,我跟郑知府、秦判官说道说道,给你补多五天,凑个十天的整假!” 韩砺正等这一句。 他行事锋芒毕露,但于规章之上,从不愿做那等特立独行之人,调假不难,难的是顺理成章得个长假,又不使上下不满。 *** 韩砺赶着回京都府衙,那一小锅山坑螺老母鸡汤,最后还是便宜了陈夫子同程子坚,另有提篮的小尤。 大晚上的,外头雨水不绝,屋子里,飘香四溢。 三个人围在桌前,各得一碗鲜甜醇厚的汤,分吃鸡肉,最后嘬那山坑螺肉,吃得又舒服,又不舒服。 陈夫子把鸡肉啃完了,鸡汤喝完最底下一滴,连最后一颗石螺里头的汤汁都吮了两遍,忍不住骂道:“这个正言,大雨的天,什么时候去找的宋摊主,也不怕麻烦旁人——他怎么能吃独食?!” 又道:“就给咱们带回来这一点,够谁吃的??” 小尤心中的头不知道点了多少下,嘴上却是道:“大晚上的,先生不能多吃,得一小碗润润肠也够了……” “我那肠那么长,这一小碗,哪里够润了??” 倒是一旁的程子坚鼓了勇气,小声道:“学生升了舍,原是请了宋小娘子帮忙分别置下两天席面,一天是我自己答谢韩兄弟,另一桌是跟同窗们一道答谢先生,本是这两日就要送帖过来,眼下先口头说一声——先生得不得空赴宴的?” 光是三月,陈夫子都不知道拒绝过多少文会、饭席,可此时听得“宋小娘子”四个字,他的嗓子一下子就痒了起来。 咳了两声,陈夫子道:“一群学生也没几个补贴,罢了,这一席我来请——你们学生叫师长赴宴,人是不敢来的,只怕名声难听,要是说我请,想必就都来了!” 程子坚连忙摆手,又想许多拒绝话术,可他一只傻嫩,如何抵得过陈夫子这样老狐狸,先说将来得了官再来请,又说不辞长者赐,不过三言两语便被打发了。 定下了这一席,陈夫子却不罢休,又道:“你怎的还要单请正言?” 程子坚忙将韩砺先前指点自己文章的事情说了。 陈夫子其实早有耳闻,此时问话,自然别有深意。 他问道:“正言眼下借调京都府衙,还有空指点于你?” 程子坚只说是攒够文章,那韩砺回来一次,帮着批阅一次。 “都批完了?” “本是要今晚批……学生已是把文章带在身上,谁知韩兄弟又遇急事……” 陈夫子抚须直笑,道:“正言忙得很,多半没有这个闲空了——把你文章拿来,老夫来改!” 程子坚又惊又喜,忙起身道谢。 陈夫子道:“你也别急着谢我,你要单请他,想必年轻人有什么话说,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但今次给你改了文章,也算分了他的担子,后日那宴席,总可以给我留一份,捎些吃食回来吧?” 程子坚人都懵了,但他动作比脑子快,下意识已是把那一迭油纸包的文章从怀里取了出来。 一旁才嘬完石螺,正擦手的小尤见状,却是忙咽下嘴巴里的螺肉同那一口鲜美汤汁,咳了一声,道:“这许多,先生哪里看得完,我也来搭把手——到时候那饭菜给我留半份就好!” *** 宋妙哪里晓得自己还没做的一桌饭菜,已经叫程子坚那练笔文章都变得难得抢手起来。 次日一早,她同程二娘照例冒雨出摊、送餐。 昨晚雨水停了半宿,但一大早就又重新下了起来。 酸枣巷地势稍高,水势消了不少,去往太学食巷的桃园街则是已经浸了水。 宋妙的推车被淹了一半,幸好她早有准备,在车板的位置垫了一张高竹架,方才没有让脏水碰到吃食。 饶是如此,有一口灶也浸了水,回去之后必须要好好洗烘才能再用。 宋记的损失已经不算大,食巷里有些摊位直接就空了,人都没来,隔壁卖羊杂汤的已经到了地方,支起摊子一看,才发现汤锅的盖子不知什么时候歪了,早进了水。 另有一家卖馒头的,因来时水浸得厉害,没能看清楚路,遇到一个坑,推车歪了,一整个大蒸笼的肉馒头直接喂了水。 一群人围在这里骂骂咧咧,又有来问宋妙的,宋妙少不得跟着骂几句贼老天。 但坚持来的人也有一点好,僧多粥少,几乎家家排起了长队,不多时,所有摊子备的吃食都卖了个干净。 宋妙的摊位一向卖得最快,今日也不例外。 排队的学生们买了吃食,还不忘来劝她。 “水浸街了,听说下头好几条街都淹了,再这样下雨,宋摊主这几日就先休息吧!” “正是,咱们勉强忍几天膳房——宋小娘子还是保重安全要紧!” “咱们可以自己上门买,忍什么膳房!” “上什么门,你当那些新鲜菜、肉是小娘子自己种养出来的啊?还不得去坊子里买!出摊不安全,买东西就安全了?” 众人七嘴八舌。 “等水消了,宋摊主千万多做点,把这些个空档的都补回来——什么时候咱们有午饭啊!” “午饭来不及,做晚饭也行啊!” 这许多张嘴巴,反反复复旧事重提,吧嗒吧嗒的,一人说一句,宋妙回都回不过来。 她昨晚已经同程二娘商量好,明日就不出摊,也不再接早饭送餐,本待要跟学生们说,不想他们已经帮着想到了,于是忙又连连道谢,应答不停。 等到吃食卖完,其余订货的也取得七七八八了,那程子坚方才匆匆而来取自己的早饭。 他一到,就先忙着向宋妙道歉自己来晚了,又做道谢,一谢昨晚那好汤,二谢她厨艺。 “我那文章哪里入得了陈夫子法眼,若非宋摊主那汤做得好,先前东西好吃,引出夫子馋虫,必定没有这样好事——昨夜尤学录指导我直到三更天!” 又忙向宋妙说明韩砺那一席要多订两份餐食,用于外带,另一席比起原本预计要多些人口。 “夫子说后一席他来做东,又说菜色由着宋摊主来定,不用过多,不用麻烦,家常菜色足矣。” 他一边说,一边自腰间解下来缠着的重重三吊钱,道:“夫子给的,叫宋摊主看着来,不要倒贴了劳力。” 说是一席,加上学生,其实应该是两席,但即便如此,家常菜,两席给足三吊钱,依旧大方极了。 多得一文,就能多还一文,宋妙甚是高兴,把钱接过,又问时间。 日子倒是没有定,还得去问各斋先生跟那些个学生,但程子坚说一旦确认好,会立刻来跟宋妙交代。 等事情全数交代妥当,程子坚拎着吃食,临走前忙又道:“昨夜韩兄弟被府衙来人接走了,说是今日未必能回,叫我代他给宋摊主说一声,又说再有消息,会使人来送信。” 宋妙怔了怔,没有多问,点头应了。 等她回到酸枣巷,只有小莲一人看家,许久都不见程二娘回来。 因见外头雨大,宋妙甚是担心,带了雨具,正要出去找人,刚到巷子口,就见得程二娘推着车小心走来。 她松了口气,忙迎上去问话。 程二娘见得宋妙来接,急道:“没有事,只是街上积水太多,我一路见得许多人跌跤,摔得头破血流,怪吓人的,就绕了一截,结果迷了路,总算一路问人找回来了——哪里就用娘子来迎我,早晓得我走快些了!” 又道:“谁晓得京中涨水,比我们抚州乡下还厉害,这回算是长见识了!” 回到家中,两人先清理了厨具、炊具,又打扫一番。 等一应忙完,宋妙腾出手来,清点了一回家中存粮。 宋家先前家无半点底,她赚的都急着去还债了。 好在到了三月,多了许多外送单子,朱氏又带来一波客人,陈夫子金明池那一顿饭又有了外财,另还有秦纵、韩砺二人放在自己这里的存银,倒叫她攒了一点存银。 清明下雨时候,因看气候不好,星象也不甚妥当,她趁着粮价尚低,存了些常用耐放的粮面豆米在家中,若是出摊,能用好一阵子,要是不出摊,光家里三口人吃,哪怕再添个三五口,吃到明年都还有剩,并不担心。 只是还要买些肉菜,以备不时之需。 见得外头雨水始终没个变小的迹象,云层也厚,宋妙便不再等,跟程二娘打了个招呼,背着篓子预备出去买菜。 程二娘却是不放心宋妙一个人,忙带了雨具,交代好女儿,执意跟着一道出了门。 路上果然许多地方都有积水,二人绕路而行,等到了最近的菜坊,才得知里头已经浸了水,今日闭坊,只得又打听了一番,往更东边大些的菜肉坊走。 *** 此处宋妙和程二娘两人四处找开着的坊子,另一头,京都府衙中,韩砺却是接过一张上头圈出来各处坊子位置的京城地图。 张铮邀他来协助统筹之事,重点自然不在“统筹”二字,而是在于“协助”。 秦解能由着他主持,实在是手头没人了,又兼见惯了韩砺做事,被他支使起来,虽时不时有抱怨,有质疑,最后基本都是不打折扣地照做了。 张铮却不同。 他自己下头有判官,人力也足,手下都是用惯的不说,看着右院最近的两个大案,也都铆足劲头要立功。 找韩砺来,一是看中他能一口气安排上千人的居中统合、协调能力,二也是刺激一番手下人马,给他们紧一紧缰绳,免得偷懒。 把人带回来之后,张铮召集手下开了个会,将韩砺介绍一番,交代了任务,就将人给了左院判官,让他有什么要求只管向那判官提。 韩砺既然来了,就懒得理会那许多。 因时间紧,没有名册,他毫不客气地要了今次借到的人力来源、调用时间、集中方式等等,又问要今次需要重点搜查的位置图。 那判官自然没空理会这等琐碎事,又叫了个巡检过来对接。 巡检来了一趟,安排了两个小吏把要的东西捡了出来,让那二人随时听凭吩咐,自己走了。 韩砺研究完毕,又问那重点搜查的几片区域是如何划分出来的,为什么其余坊子都要仔细搜,东南、东北一片却不用。 两名小吏答不出来,只好去找上头巡检。 大半夜的,左院上下都在忙,人人不能得睡,那被找上的巡检已是在外搜了两天,觉也是囫囵睡,其实已经一肚子火气,对上韩砺这个借来的外援,虽早有耳闻,晓得不好怠慢,到底有些不耐。 一个太学生而已,传得神乎其技的,不也只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道:“你只管做事,我们这么排自然有其中的道理,一句两句的解释不清楚。” “要是因此遗漏了要害?” 听得韩砺发问,他越发烦躁了,道:“都说了你只管做事,那些地方早排除了嫌疑,找也是白找!” 韩砺没有同他纠缠,比那判官交代的时间还要早两个时辰就把人力给排布了出来,果然根据各处人力位置、情况,将谁人负责哪里的居中传信,谁人负责整合消息,谁人负责哪一队,哪一队又负责哪一条街,哪几处地方,多久要有回信,多久要全数查完,查不完如何弥补,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安排,能省多少人力、时间等等,尽数安排、解释得明明白白。 甚至连如果得了有用线索,如何反馈,如何复查,他都有做交代。 那巡检的态度一下子就好了很多。 韩砺便拿炭笔圈出来几个位置,问道:“我若想要加这几个地方进去,请巡兵仔细搜查,能也不能?” 巡检凑头过去看了一眼,皱眉道:“这几个地方都已经搜过许多回了。” 又道:“你是看这几处都是下头给了线索回来的,以为有漏可以捡吧?” 他好笑道:“办案哪有这么简单的?有过线索的位置,我们当先就去搜检了,只差掘地三尺,后来也查了好几回,都没有问题,难道旁人查,查不出来,你一来查,就查出毛病了?” 韩砺问道:“只差掘地三尺,那就是没有掘地三尺,是也不是?” 又道:“既如此,一会等中午交接,我自领一队人,借着饭点,把几个地方再查一遍——巡检有无二话?” 那巡检皱眉道:“你自己不吃饭要去查没问题,只旁人难道也不吃饭?” 于是等到晌午时候,韩砺带着朱雀门巡铺里几个熟悉巡捕,另又有从前借调过来搜查过,已经混了眼熟的七八个巡兵,个个宁愿不吃饭,也跟着他,一道上了马行街。 他们当先就找上了程二娘待过的屠宰场。 (本章完) 第113章 冤枉 第113章 冤枉 屠宰行开着门。 巡兵上去找了管事的出来,亮明身份,对方并不紧张,只有些不耐,道:“官爷,来来回回已经搜过许多回了,怎么又搜?!叫人怎么做生意啊!” 韩砺并不同他纠缠,只问道:“你那主家在不在?” 对方道:“这几日雨水不断,回乡去了。” 韩砺点了点头,示意那差官领着巡兵、巡捕们进院子搜查。 片刻之后,当头的来回话,果然并无所得。 那管事的一副又恼,又不敢恼的模样,道:“官爷,小人知道你们是找那坏肉脯,只实在与我家没有干系,谁禁得起这么来来回回搜?生意还做不做?不如别地看看去,不要走了坏人!” 韩砺没有理他,带着人按着小莲所说的位置,顺路先去了厨房。 厨房很大,里头空无一人,但足有五六口大灶,十余口锅,锅都极深极大,又有大尺寸的铲、棍等厨具。 那管事的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见韩砺看锅、灶,立刻解释道:“是杀猪杀羊时候,拿来烧热水,烫毛烫皮的。” 韩砺又去看各处柜子。 不过寻常厨房所用,但没有米面,全是香料。 香料不但种类多,分量也很多。 最多的是豆豉。 豆豉甚至没有装在柜子里,而是直接垒放在了厨房角落,一大袋一大袋,足有十余袋。 韩砺上前拆了几袋验看。 那管事的忙去帮手,甚至拿碗盛出来给在场人看,道:“都是豆豉!官爷们要是喜欢,我给你们装些带回去!” 韩砺放开手,摇了摇头,问道:“你们买这许多,吃得完吗?” 管事的道:“原是主家想做杂货生意,没做起来,剩了许多东西,其余都处理了,这些个豆豉却卖不掉,幸而耐放,有那卖不完的下水、瘦肉,拿这个一炒一煮,人人都乐意吃。” 不说话还好,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米面都没有,干吃肉? 这样一个厨房,便是先前没有线索,此时踩进来,几问几答,见得里头破绽百出情况,也简直同一个赤条条粗汉站在面前,裸着毛发茂密胸膛肚子并三条腿,还要捏个兰指、掐着嗓子自称小女子、奴家。 但韩砺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他带着人往后院走。 后院非常大,空得很,只有两三个人在冲刷宰杀台,收拾污秽。 有个巡捕问道:“人都哪里去了?” 管事的上前道:“正是饭点,都吃饭去了——这一向雨水多,杀的猪羊也少,往日进三扇四扇的,眼下都只要一扇半扇,本来中午也要杀一回,现在头晚上杀完就没事了,厨子老家浸了水,回家搬东西去了,大家都只好自己吃自己。” 又含沙射影地道:“这生意本就不好做,只盼少惹些事,不然官爷们三天两头上门,东家日子不好过,我们下头干活的更不好过了!” 韩砺没有搭话,径直朝前沿着墙边继续走。 不多时,他就闻到了一股臭味。 仔细分辨,像是腐败的肉味混着尿骚味。 但屠宰行里本来就很臭,寻常人来了只会捂住口鼻,快快走过,未必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后院露天,地上坑坑洼洼的,不少地方都有积水。 很快,韩砺在院角一处地方停了下来,转头问那管事的道:“这里是不是太臭了?” 那管事的笑道:“官爷,杀猪杀羊的地方,哪有不臭的?” 说着嗅了嗅,又左右看了看,道:“这里是我们院子里倒脏毛臭水的,近来雨水又多,确实臭了些,这里下风,官爷们别在这里站着,免得踩得一脚脏!” 说着就要带着众人往一边走。 韩砺只摇了摇头,道:“臭得不对。” 他指向前方空地,道:“把这里挖开看看吧。” 管事的脸色一变,方才要拦,后头巡兵、巡捕们纷纷应答,已经上得前去。 众人来时已经带了铁锹、铁铲,此时分别领用,就地铲了起来。 比起其余地方,韩砺选中的这一片泥巴地更泥泞,更烂,众人一挖一锹烂泥,再一挖又是一锹水。 眼见众人挖得半晌,下头依旧只是寻常泥地,那管事的陪笑道:“官爷,已经挖了有尺许深,是不是差不多了?” 韩砺道:“要是没有东西,自会给你把土填回去,不必担心。” 他说着,自己也拿了把铁锹,过去跟众人一起掘起地来。 管事的只好讪笑,站了半晌,盯着诸人动作。 眼见已经接近两尺深,还是没有东西,但巡兵也好、巡捕也好,没有一个抱怨半点,更无停手的迹象,管事忽然安静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正要走,已经走到院门口了,被那守门的巡兵拦住,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小人肚疼……” 管事的忙捂住了肚子:“小人要去一趟茅房!” 巡兵便道:“我同你一道去。” 但两人才走几步,忽听得后头院子里一人叫道:“挖到东西了——这是什么?” “好多肉!” “噫,什么肉,臭死人了!” “方才那管事的人呢?” 管事的先还捂着肚子,步伐蹒跚,听得后头声音,瞬间拔腿就跑。 不仅他,院子里原本还有三两个正慢吞吞冲洗地面,收拾院子的汉子,也立刻扔了手头东西,跟着往院子外头跑。 一干巡兵、巡捕一下子就激动起来。 立刻就有人吹了哨。 他们不耐烦久矣。 冒雨挖了这么深,什么东西都没挖着,要不是先前跟着韩砺捉了赌坊案,对其信服得很,此时他又带着头自己干,众人早停了手。 但等挖到了东西,此时又见院子里人纷纷往外跑,简直天灵盖都通了窍,不要太振奋! 肯定有毛病! 没毛病,你们跑什么跑? 巡兵也好,巡捕也好,平日里大案根本见不到几个,小偷小摸,斗殴抢劫才是日常。 挖土他们不擅长,可抓贼抓人,却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站住!” “再跑把你们抓起来!” “贼人休走!” 一干人也扔了手头铲子铁锹去追。 前后门口早守了人,听得哨声,当即把门关了。 瓮中捉鳖,那管事的给两个巡兵把手往背后一扭,只会喔喔讨饶。 其余几人只想要跑,眼见跑不脱,正要反抗,听得韩砺喝了一句“拒捕罪加一等”,竟是全数偃旗息鼓,连个挣扎的都没有,立时有个人反口叫道:“官爷,此事与我无关,我只是打杂的!” 一旦有人开始讨饶,其余人赶着投胎一样,你一嘴,我一嘴,拼命喊了起来。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冤枉啊官爷!” “我家还有老小,今次不干我的事,官爷,我都交代,能不能不要坐牢的??” *** 很快,后院里埋着的东西就被尽数挖开,起了出来。 大块大块的肉,裹着烂泥,用水冲洗之后,居然看起来红艳艳的,非常新鲜,只是凑近一闻,就是一股子极为浓烈的尸腐味道,令人作呕。 “这是什么肉?”韩砺问道。 “马肉!” “马!” 所有人异口同声抢答,那管事的犹豫了几息,慢了一步,悔得直顿足。 “哪里来的马肉,为什么埋在这里?” 这一回,其余人都答不上来了,却是努力抢话。 “都是管事的找人拉回来的肉!” “主家找回来的肉,我只是个打杂的,实在不知!” 被点了名的管事的急忙撇清自己,道:“小人也只是个听命的,带着人去得地方接货,接回来给旁人造货,其余我也不知啊!!” “肉拉回来了怎么处置?那些个獐粑鹿脯是不是你们做的?” “我们是有做,只我们做的不是那些个肉脯。” “接回来先埋几日,再刨出来用豆豉和其余香料水煮,煮个一天一夜就有人来拉走——其余事,我们当真不知道了!” “正是,我们做了这许久,一直没事,今次突然吃死人,肯定不是一样东西!” 所有人都喊起了冤。 连那管事的也叫苦道:“我也只是帮着运货送货,其余一应都不知道!” 韩砺问了哪里取货,哪里送货,先安排人去通知附近巡兵,另又让人守在此处,最后取了物证,把面前连管事带人,全数将头、脸罩住,手脚带了拷,一齐让送回衙门。 等运人的车马来的时候,一院子巡兵、巡铺围在一起,都高兴得很。 “韩兄弟,咱们再往下查不?!” “源头必定就是这里,跑不脱了,煮过的肉估计还要再找地方晾晒,这里到底太惹眼了,才往外运!” “这案子听说许多个巡检找了老久都找不到,居然叫我们参与进来,半天不到就挖了出来,也忒有脸面了!”有人嘚瑟起来。 “关你啥事?你我不就挖挖土?还是韩兄弟头子带得好!” “我挖土挖得好不成么?我哪里说错了?难道不是长脸得很?嘿!” 韩砺笑了笑,冲着众人拱了拱手,行了一圈礼,道:“多谢诸位,可以了,不用再查——毕竟是左院的案子,咱们一干编外,吃了肉,总得给别人喝汤,不然好处都不好讨要了。” 有人有些失望,叹道:“可惜了,这样大的案子,就算后头不分功,我也想跟到底看看究竟什么内情。” 但马上就有人安慰他道:“也不错了,就算不好分功,今日也算开了眼,长了脸!” 一时车马到了,韩砺便把人手做了分派,谁人留守,谁人押送嫌犯,谁人去找最近巡检报信。 众人各自领命。 吩咐完了,他方才道:“最多两个时辰,必定会有人过来接手此处,另还有报信的诸位,等差事办完,都回衙门齐聚,点卯之后,要是时辰尚早,大家早些回家休息,要是时辰晚了,又没旁的急事,索性我请诸位吃个饭,免得回去惊扰家人——今日都辛苦了!” 又问有什么忌口,想吃什么。 众人俱都不好意思。 “韩兄弟还是太学生,要请客,也是咱们请才对!” “虽是学生,挣钱的能耐还是有的。”韩砺笑道。 于是有人道:“衙门办事,哪有那么快,后头还要交接,亥时能放我们走就不错了——这雨下得憋闷,实在也没甚胃口,吃口汤面、汤粉什么的,顺顺胃得了!” 一时各个附和,都说这个快,要吃这个。 韩砺自然知道这是众人不愿他倒贴太多,便笑道:“我只垫付,一会回了衙门,先找巡使报账,他若不肯,秦判官必定乐得付这笔钱,实在两边都不给,韩某也不至于寒酸到连顿好饭都请不起!” 虽如此,眼见诸人个个坚持,他便也不再啰嗦,只打算后续再设法做个补贴。 一群人押着马车里的嫌犯往府衙赶。 沿途雨势不停,路上积水甚多,有些地方水势甚至高过了车轮、车厢,马也不能行,只好绕路。 绕路的人甚多,一路时停时行,果然堵了。 众人正等候间,忽的一名巡捕拉了拉身旁人,道:“喂,嘿,你瞅瞅,那是不是宋小娘子?” 韩砺本来坐在马上,闻言,顿时转过头去。 他只扫了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正主。 ——果然不远处,宋妙跟程二娘两个各背着篓子,正等着排队过一道浮桥。 一旁巡捕道:“今早太赶,没来得及回巡铺就直接到了衙门,也不晓得我昨日点的肉烧麦同甜胚子便宜了哪一个!” “宋记接下来几日都歇业,不送早饭,你亏大发,后头不晓得哪一日才能吃到了!” 眼见前头队伍动得甚慢,韩砺索性翻身下马,把缰绳给了一旁巡捕,径直向前,走到了宋妙边上,叫了一声“宋摊主”。 宋妙同程二娘绕了半日,正等着去前头肉坊,听得人叫,转头一看,见是韩砺,笑着应了一声,又问道:“韩公子怎么在这里?” 韩砺笑道:“说来话长。” 他也不多做解释,只问道:“听说明日不出摊,那今晚可有安排?腾不腾得出手来?” 宋妙直接便道:“公子请说。” 韩砺把自己欲要请巡铺、巡兵们吃饭的事情说了,又道:“多半时间很晚,都说最近憋闷,个个没有胃口,劳烦摊主看着给做些汤粉、汤面什么的,都是我们从前熟人,不拘什么,开胃、吃饱就行。” 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掏出来一个布包。 宋妙接过,拆开一看,道:“公子前次还留了银钱在我那,不用这许多。” 韩砺道:“前次是我自己开销,今次是请客开销,今日到处水淹,菜肉必定涨价,你只管收着,若还有剩,下回再用就是。” 又道:“可能回得晚些,要辛苦稍等一等,或许还要熬一下夜。” 有生意做,有钱赚,谁又怕熬夜? “明日不出摊,本也不用早起。”宋妙道,“公子照顾我家生意,谢还来不及,哪里有什么辛苦——必定备好东西,只等人来!” 她声音甚是轻快,一边说,一边复又抬头,见得远处几名巡捕正看过来挥手招呼,便也跟着点了点头,做个回打招呼样子,脸颊上两只笑涡非常轻的浮了出来。 *** 此处韩砺正点着众人晚饭,京都府衙,左院之中,那判官却是一边随便就着不知滋味肉菜嚼米饭,一边吃,一边点人。 他排布完手底下一摊子,复又激道:“都打起精神来,既是有了得用的线索,下午就给我好好找!右院一下子破了两个大案,咱们左院要是一个都破不了,哪里有脸?巡使还从那边借了个太学生过来——要让个学生看笑话么?!我都替你们害臊!” 正说着话,外头却是匆匆来了一人,站在门口,要进不进的样子。 “做什么?” 那人支吾一阵。 找了一早上,好容易得了些能用的消息,正赶着催人快些查证,眼见好似破案在即,那判官心头火烧一般,没有半点耐心,怒道:“磨唧什么,还不快说!” 那人只好道:“官人……外头来了信,说是城东得了个消息,那……那韩砺,领着些人,找到了一间屠宰场,掘出许多烂肉,正使人把嫌犯、物证送来……” 食友们晚上好,听人说如果能爬到月票榜比较靠前的位置,次月会有一个运营补贴。 如果大家投过喜欢的书之后,还有多余的月票,可以给小妙吗? 想尝试争取一点运营费给运营官小兔帮忙搞活动(虽然暂时不知道这个活动是怎么回事),我看到别人家很多书投月票都可以参与抢起点币福利,虽然不多,但是很有气氛的样子,投给小妙却没有,挺不好意思的qaq。 只求多余的,大家千万千万不要为了投月票而凑月票啊啊啊! (本章完) 第114章 唾沫 第114章 唾沫 那左院判官颇有一会没有反应过来,嘴里还在嚼饭,嚼着嚼着,忽觉不对,瞪着眼睛问道:“谁人带头?” “韩砺,右院借调来的那太学生!”来人忙答道。 判官尤不肯信,奇道:“瞎说!他不是在衙门帮着统合人力,我才收到了他整合的文书,怎么能带人跑出去挖什么肉?” 他说着,立时就看向了屋子里一人,叫道:“老姚!怎的回事??” 那姚巡检正是被安排去跟韩砺对接的,闻言,立刻起立,声音却是有些发虚,道:“没道理啊……那些地方早已搜检过好几回了!卑职……” 他“卑职”了一会,没有卑下去,忙转向那报信人,急急问道:“在哪里挖出来烂肉?是怎么个前因后情??当真是此案嫌犯??” 此人不过是个通传的,哪里知道那么多。 很快,报信的人就被叫了进来。 是个朱雀门的巡捕。 小巡检年纪轻,脸上还长着面疱,头一回撞到这样大案,激动得不行。 他生怕自己交代不清楚,忙把一行人怎么到了屠宰行,怎么进去搜检,怎么查厨房、后院,又如何挖地三尺,那管事的如何巧言令色,事无巨细,说得明明白白,还要手脚并用地比画,差点连自己怎样使的铁锹都想演示一番。 那判官听得面色难看,却不得不夸奖一番,又道一声辛苦,等把人打发走了,方才瞪着手下巡检,责问道:“已经查了三四回的地方,为什么还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巡检也想找下头人来问,但一时之间,哪里去找,只好干站原地,不住去擦汗。 这种事情,查起来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 原来当日除却这屠宰行,各处巡铺其实还有许多线索回报上来。 衙门倒也没有玩忽职守,都去搜了,还都搜了不止一遍。 头一回是巡检分头去搜的,因当日下着大雨,去屠宰行的那一位巡检带着人在里头查了一通,并未发现什么不对,虽有些臭味,但哪家屠宰行不是臭气熏天? 后头几次再查就是寻常巡捕、巡兵们出马了。 七八个人挖了半天才挖出来的东西,旁人草草过一遍,自然是查不到的。 还没等这判官把许多细节问清楚,外头韩砺等人押解回来的嫌犯、物证,都已经送到了衙门。 那判官忙让巡检们去接人审讯。 屠宰行的管事、帮工们,根本不需要任何审问技巧,完全是问什么答什么,配合得很。 尤其那管事的,他知道的内情远比旁人要多,先前遮掩时候有多卖力,此时交代得就有多痛快。 原来这屠宰行做这獐粑、鹿脯已经有一二年了。 那主家姓詹,家中本来极穷,十余年前三兄弟跟着亲爹出去河间跑商做买卖,死得只剩一个老二,带回来一笔钱财,又不知从哪里学了一身屠户佬的手艺,开了个肉档口。 他不但会杀猪、杀羊,最难得还会杀牛。 此时若无特殊理由,民间是禁杀牛的,但防不住大家私下宰杀买卖。 有些讲规矩的屠户,不是正经途径来的牛不敢杀,生怕惹事,但詹二不怕,不但不怕,还主动去揽客,杀得又快又好。 一来二去,倒是给他闯出了名头,先只开个屠宰档,几年之后,已是成了个规模甚大的屠宰行。 詹二有了钱,自然就有了朋友,跟一帮人天酒地,吃喝嫖赌。 这样过日子,多少银钱都不够用的。 去年春天,有一回他赌上了头,把家底输了个精光,才置下没多久的宅子也抵了出去,等出了赌坊,连手下帮工的钱都给不起了。 正投无路,偏巧此时,打河间来了个旧识找上门。 两人推杯换盏,詹二一番哭诉,对方酒酣之际,提了一个来钱的快法,说自己偶然得了个海上方:将死马剥了皮分成大块,埋在烂泥巴里一两天之后,重新挖出来清洗干净,颜色、模样都会变得跟新鲜的肉一模一样。 但此时的马肉只是看起来是好的,拿鼻子一闻,全是一股子烂肉味道,还得拿咸豆豉跟其余香料腌制,再煮上整整一天。 煮出来的肉重新晾晒干,看着也好、吃着也好,就跟獐耙、鹿脯一模一样,寻常人根本分不出区别。 死马马肉极贱,獐肉、鹿肉却是贵价肉,不过贴些柴禾、豆豉钱,其中差价之大,比老老实实开个屠宰行来钱快多了。 詹二立刻心动起来。 送走了旧识,他隔日就收了些死马来,如法炮制之后,果然看着极好肉脯,卖去茶楼酒肆里,完全是供不应求。 詹二先还小心翼翼,后来发现风平浪静,也没听说谁吃出什么毛病,就放开了手脚,使人到处去收死马。 今年进了三月,雨水不断,马匹生瘟,死了一大批,价钱低得离谱,简直跟白送没什么区别。 詹二才又输了一大笔,又看上了小甜水巷一个魁,正愁银钱不凑手,顿时乐不可支,全数收了回来。 屠宰行里将这许多死马肉制好,因货量太大,酒楼、茶肆吃不下,索性使人雇了些小商小贩去低价散货。 詹二不敢出面,怕被其余酒肆、店铺发现自己两套价,便钱找了些外地行商帮忙做个转手。 本就是行走商人,卖完就走了,故而衙门怎么找都找不到人。 查到这里,审案的巡检当即派了人手出去,一则拿那詹二,二则去搜那友人下落,另还召人过来绘制海捕文书,好后续叫那几个商人自己老实归案。 眼见案子还有得查问,时辰已经不早,韩砺便不再理会,跟人打了个招呼,得知那判官正在张铮处,索性直接去找了张铮。 杂役做了通传,韩砺一进门,里头张铮并那判官俱都站了起来。 张铮很是热情,不但叫人看座,还亲自倒了茶,笑道:“正言,你说你,是不是早知道那屠宰行有问题?既是有这样把握,怎么不直接跟他们说个清楚?放着现成的自己人不用,反而跑出去找巡兵、巡捕?” 韩砺道:“毕竟没有十分把握,判官先还想叫手下人下午忙完正经事再跟我一道去,只我怕夜长梦多,正好遇得几个熟人,顺路就去查探了一番,谁知一查即中。” 那判官脸色本来十分难看,此时听得韩砺说话,句句帮着自己遮掩,虽知上峰不会信,却是止不住地松了口气,再看向韩砺时候,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感激。 至于张铮,少不得将人夸了又夸,最后道:“只可惜你还在学,不然凭着今次,本官便能保你一记大功!” 韩砺不接这个话,只说事情办完,自己将要休假,另还想顺便请巡兵、巡铺们吃个便饭,特来交代一番。 眼见韩砺没有争功打算,张铮脸上的肉都笑得横了起来,道:“如何好叫你来出钱。” 说着,问了人数,叫那判官去支一千钱来。 等人走了,张铮方才道:“正言,今次上头逼得紧,这样功劳……” 韩砺道:“在下不过是个学生,府衙考功,不便过问,况且巡使行事大方,郑知府又公允,必定不会亏待那些个找到源头的巡兵、巡捕……” 他特地开的口,张铮哪怕本来没有这个打算,此时也不会驳了面子,笑道:“这个自然,嘉奖文书是少不掉的,但衙门对内奖赏向来有惯例,我会叫人加三分,却不好添补太多,免得传了出去,影响不好。” 韩砺道了谢,赞道:“张巡使敞亮。” 又道:“众人一早出来,晌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忙到此时,不知巡使能不能发个函去各处,再借人一日,叫他们明日在家得个休息,稍缓一缓。” 大头都给了,一点蝇头小利,张铮就更不以为意,道:“我当什么事,你一会给个名单下去,叫他们照办就是。” 眼见其余都交代妥当,韩砺才道:“还有一桩事……” 他把自己如何从宋妙处得知线索,复又去问了程二娘母女,故而今日当先就找到上了詹二的屠宰行的事情说了,又道:“不知能否为那宋小娘子、程二娘子讨些嘉奖?” 张铮啧啧称奇,道:“好细致个小娘子,要是办案的巡检都同她似的,我这日子哪里至于过得这样辛苦!” 他一口就答应下来,道:“这个简单,等我回报了郑知府,不过一句话的事。” 韩砺道了谢,才又道:“赏银多多益善,只这事情毕竟牵涉甚广,还不知詹二外头有无同伙,待我去问她二人一声,若不愿意,此事便不做张榜,妥也不妥?” 本就是顺水人情,韩砺让了后续功劳出来,左院已是占了大便宜,张铮自然没有二话,立刻应了是。 等那判官带了钱回来,韩砺签过收,立时告辞而去,一刻都不耽搁。 他一走,张铮脸上的笑意就收了起来,盯着那判官,忍不住骂道:“下头养这许多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巡铺都把线索捧到面前了,说有人闻到那屠宰行里头气味不对,到手的功劳还能给让出去,叫个借调来的学生吃了大头!” 那判官忙做分辨,道:“好叫巡使知晓,咱们上上下下实在一刻都没闲着,便是那韩砺今日不挖出东西来,他们也已经找到线索,最晚明后天,就能摸到那晾晒肉脯的作坊里去……” 张铮最不爱听手下找理由推脱,伸手指着自己的脸,道:“瞧瞧这,看到了吗?” 那判官抬头看了看,一张大脸庞子跟张铮那黑脸两两相对,也不知自己应不应该看到,又应该看到什么,当要怎么回话。 张铮见他蠢愣模样,又想到方才韩砺跟自己讨价还价样子,忍不住骂道:“昨日知府召我过去,喷得我一脸唾沫,我连擦都不敢擦,今日若不是那韩砺,我方才连去见他的胆子都没有,你还要等明天、后天?” “还是我嘴太干,平日里喷你喷少了,才叫你领着人办个案子同喝慢酒似的,一颗松子还要分三下咬??” 骂完,见那判官汗流浃背模样,恨不得往他脸上啐一口,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催案子!” 看着手下同手同脚退出了门,张铮又是气,又是怒。 人比人,气死人。 这判官,怎么不姓韩! *** 不姓韩的判官挨了骂,忙去骂手下,催众人快快办案,姓韩的学生却是点齐了今日巡兵、巡捕,慢条斯理把张铮的承诺说了。 都是住在朱雀门左近的,众人一早出门,忙了一日,本来满脸疲惫,此时听得有嘉奖,先欢呼一通,再听得有补贴,又高兴一番,还听得明日得一天假——前两者将来好处,暂且看不到、摸不着,这休假却是就在眼前,叫人顿时疲累尽散。 有个人忍不住叫道:“走,喝酒去!我做个东,请韩兄弟吃席!” 于是人人都要凑东。 韩砺此时才说已经请了宋妙帮忙准备吃食,又道:“今日时辰不早,忙了一天,简单吃一口,请了宋摊主做些开胃的,不知会是粉还是面——改日再请诸位吃酒!” 一时之间,面前十来个人都躁动起来,有几个年轻的,甚至直接抬腿就走,走出几步,还不忘回头催道:“快些,你们耽搁什么,先到先吃,我们要是先到,可不等你们了——吃完了也莫怪!” 此时天色尽黑,早已过了晚饭的点,外头仍旧下雨,韩砺包了两辆马车,也不用他们走路,将人直接拉到了酸枣巷尾。 一路水浸街,马车一晃一晃,晃得忙了一天的巡兵、巡捕们不少都睡着了,跳下马车的时候,个个睡眼惺忪,两眼茫然,浑不知身在何处。 但那脚刚踩到湿漉漉地面,还没来得及踩实,众人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有人顾不得揉眼睛,只先狠狠吸了两口气,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是一股很复杂的香味,非常浓烈,辣,还带着极酸的发酵味,一入鼻,就把人给激得清醒过来,再也不困了。 宋家食肆的大门敞开,宋妙支一张凳子坐在门边,听得外头动静,忙掌灯出来请众人进屋。 见得一行人个个满脸油光,眼神迷离,宋妙便道:“今晚吃粉——诸位去后头洗把脸?一会就有得吃了!” 一边说,一边朝后头叫了一声“二娘子”。 程二娘笑呵呵地迎了出来,带着人往水井边上走。 其余人都往后头去了,独有那韩砺不跟上,而是留在灶边,跟宋妙打了个招呼,道:“辛苦宋摊主等到这样晚。” 又问:“好香,吃什么粉?” (本章完) 第115章 把握 第115章 把握 宋妙笑道:“因不晓得大家口味,备了几种,正好自选。” 灶上两口大锅,一口装着浓汤,那汤看起来是琥珀色的,上头浮着一层油,又有些茱萸碎,非常鲜香,另一口则是白水锅,那水在锅边微微沸腾。 一旁还有两只小火炉,也都坐了小锅,一口带单边长木柄,海碗口大,手掌深,锅壁极薄,另一口则是寻常两耳小深锅,盖着盖,里头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汽。 宋妙先把四灶灶门都打开了,这才揭了各个锅盖,一一指给韩砺看,道:“因我想着这粉最好要开胃,先做了两样酸辣的汤头,又怕有人不吃辣,补了个清淡的……” 说完,她又指着一旁一个用笼子罩着的盆子,道:“里头有光面团,是家中常备的,公子陕关人,若是吃不惯粉,我拿那光面下个面条,也是眨眼的事。” 韩砺不着急回答自己吃不吃得惯,只赞道:“这粉米香味好浓。” 听得这一句夸,宋妙忍不住微笑起来,道:“今日水浸街,回来时候找了几家粉铺,不是卖完了,就是不开门——这扁粉是我同二娘子自己磨浆做的,许是才做出来,米香味就足些。” 韩砺道:“既是宋摊主自己磨浆做的粉,怎么也要多吃几碗。” 又问道:“我若是样样都想吃,先吃哪一样最好?” 宋妙见其顾左右而言他,想着先前猪肝那一回,猜测这一位多半是真不常吃粉的,忍不住好笑,道:“我给公子做一小碗尝一尝,先吃清淡的,垫垫胃,若是吃不惯,不要勉强,面也是现成的。” 韩砺点了点头,指了指角落处水缸,得了宋妙点头,便熟门熟路过去拿水瓢盛了一瓢水,到一旁水盆处洗手,洗完,又将那残水拿去倒了,重新洗净铜盆,方才放得回去。 此时宋妙往那带柄小锅里盛了汤头、汤料,待得煮开,只夹了一小团扁粉稍稍烫热,便盛了出来,递给韩砺,指着桌上道:“佐料甚多,公子看着喜好添就是——这汤熬了半日,盐下得不多,若是味道不够,喊我一声。” 韩砺一口应了,接了碗筷,去得一旁那四方桌上,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特地选了其中一张椅子坐下。 他此时才定睛去看碗中粉。 很清透的汤底,泛着豆黄色,很香,一勺黄豆瘦肉沫盖在粉上,粉是扁粉,非常薄,几乎透明。 他先喝了一口汤,肉骨汤,很醇厚,但其中又有黄豆的豆鲜味,显得那汤更清亮、温和。 咸淡是偏向于淡那一边的刚好——怨不得那宋摊主要先拿这汤垫胃,果然喝着极舒服。 喝了汤,韩砺也不去加桌上佐料,先吃一口粉。 那粉有特别足的米香气,又滑、又嫩、又入味——用嫩来形容粉,好似有些奇怪,但韩砺还是觉得这粉很嫩,偏偏又是爽口的,夹起来并不会烂、断,挂带着汤头,似乎它本身也成了汤头的一部分。 那黄豆形状还很完整,但一吃就会发现已经完全软烂了,在舌尖上一压就化开,绵密,细腻,带着饱满的黄豆鲜香味——黄豆本来就自带一种鲜甜,很醇厚,肉沫有一点吃头,瘦多过肥,香味十足,咽进去,又返回来一点椒香味。 特别舒服的一碗粉,清淡、鲜香,又因此更凸显出那粉本身的米香、米甜味。 面前拿小罐子装了酸豇豆、醋酸萝卜、酸腌菜、酸笋、酸黄菜,又有葱、芫荽、蒜沫、茱萸碎、芹菜粒等等,他一点佐料都没有加,三口两口,就把这一碗粉吃完了,连一点汤底都不剩。 原来现磨浆榨的粉是这么好吃的东西,跟他从前吃过的完全不一样——要是给师兄知道错过了什么,不知要哭天喊地成何等样子。 只是量实在是太少了! 韩砺正要起身去添,后头人已经陆陆续续来了。 宋妙候得人来,便一一向众人介绍。 “这是猪骨、山坑石螺熬了半日的汤底,用细粉,当地唤作螺蛳粉,茱萸碎放得多,挺辣,吃的时候最好加酸笋。” “这是三鲜酸辣粉,下猪肝、瘦肉、粉肠,跟拿茱萸碎、酸醋炒过的酸笋、酸萝卜同煮,用的是扁粉——扁粉是我们自己做的。” “这是黄豆瘦肉汤粉,用的也是扁粉。” 众人七嘴八舌,有要吃酸辣粉的,有要吃那螺蛳粉的,也有要吃黄豆瘦肉扁粉的。 螺蛳粉只用烫,酸辣粉、黄豆瘦肉粉却是要煮。 宋妙便叫了那程二娘来帮着烫粉,自己使了两口小锅,左右开弓地煮粉。 有个巡捕上得前头,要了一碗酸辣粉,掐着嗓子道:“宋摊主,能给我多点猪肝、瘦肉吗?粉也多多的来!我听得韩兄弟说要来你这里吃粉,旁人给的垫肚子饼子一口没吃,饿到现在,那胃都要自己吃自己了!” 宋妙笑着应了,果然给了他料、粉都足足的一大碗,那猪肝、瘦肉堆在粉上,已经冒了尖,间夹着又酸又鲜的酸笋同酸萝卜。 那人捧着碗,白汽蒸腾,酸酸辣辣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才一坐下,顾不得烫,狠吹了几口气,忍不住就吃了起来。 旁人煮三鲜粉,通常猪肝是薄切,宋妙却是厚切,虽然放了半日,但吊在井下,鲜度还是最大限度地保留住了,仗着猪肝处理得好,一点腥味都没有,又粉又嫩。 猪肉切的薄片,还有嚼口,肉香十足,那粉肠煮得刚刚好,弹弹的,一点韧,一咬一口脂肪香。 里头还有一个煮的荷包蛋,蛋白嫩滑,蛋黄绵密,蛋香味裹着汤头,汤里放了豆瓣、豆腐乳提味,又有酸笋酸萝卜提鲜增酸,酸、辣、香…… 才出锅的粉,此人明知烫,还是一边呼呼吹气,一边龇牙咧嘴地吃。 看着他这个模样,后头排着等的人个个都不禁吞口水。 又有人急忙问他:“喂,老纪,老纪!你那粉怎么样?什么味道?有多酸、多辣,我能不能吃的?” 那老纪一口粉含在嘴里,“呜呜啊啊”,只不住点头,根本腾不出嘴巴来应。 一时后头排着的两个人都点了酸辣粉,一个多要了粉肠,一个多要了瘦肉。 本就是熟粉,也就是煮那猪肝瘦肉粉肠时候要一点功夫,很快,两人都各捧到了自己的粉。 然而等到下一个巡兵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是叫道:“宋小娘子,我要一碗黄豆瘦肉扁粉——来少点,我要留点肚子吃后头的酸辣粉同螺蛳粉!” 一时前边两个刚拿到了粉的,并前边两三个,有饿得前胸贴后背,方才特地求了要多多给粉的,有左右取舍了半天,最后只选了一样的,听得此人言语,纷纷恍然,直骂道:“奸猾啊!还能这样!” “早晓得如此,我也一碗要少点粉,都尝尝味道了!” 一时又有刚从后院出来的,得知有三种选,急得抓耳挠腮,满屋子里转来转去,见了老纪的粉,停下来问道:“你这碗就是酸辣粉吗?看起来好香,里头那个白白的是什么?” 老纪顾不得说话,边上去有另一个吃完了的,抢答道:“荷包蛋,跟着那粉一起煮,这味道,不摆了——又香又嫩,味道煮进去一半,哎呦,我还想吃一个!” 问话那人咽一口口水,正要去点酸辣粉,忽然又见得一旁蒲团上坐着一人,双手擎着一只猪蹄,酣畅淋漓地啃。 那猪蹄卤过再炸,又再复炸,炸的外层虎皮酥壳起了厚厚的大泡,他一边啃,嘴里一边响起“咔嚓咔嚓”的脆响。 此人忙问道:“小纪,你这个是啥?咋还有猪蹄啊?” 小纪囫囵吞下嘴里肉,含糊叫道:“我这个是螺蛳粉,吃我这个!你跟宋摊主讨个猪蹄,老大猪蹄,老香了!里头又有腐竹,该哟喂那腐竹简直了,这个粉,这个汤——吃我这个!” 猪蹄炸出的酥壳蓬松、多孔,吸饱了汤汁,下头的胶质又黏又糯,再下头一层瘦肉丝丝缕缕的,烂而不柴,乃至到了里头的猪蹄骨头、骨髓都已经卤入了味,卤香带着沙姜的香、广南腐乳的奇香…… 螺蛳粉的汤、粉、料平等重要。 那汤先拿八角、桂皮、草果香料等等炒香,下沙姜、酸笋、多多茱萸碎并石螺炒出鲜香味,又放紫苏提味,再跟猪筒骨、整鸡熬煮半日。 这样底料熬出来的汤头,又怎么可能不香、不鲜、不浓、不美? 米粉用的是南北铺子里买的广南西路干米粉,先泡再煮,点两回冷水,煮出来的粉带一点点糯,似硬非硬,非要形容,略得几分像手擀面,吃起来会有一点筋道的感觉,但咬下去又带着微微“脆”感,舌头跟牙齿一顶,就脆得断了,在嘴巴里蹦蹦跳着胡乱弹开。 这样的粉吸味,但中间又很有米粉味,不那么容易被汤头浸透,反而更叫这一碗粉特别。 汤鲜、粉爽、酸笋脆嫩,酸辣鲜香,回味十足。 宋妙给每一碗螺蛳粉里头都加了长长腐竹,腐竹炸过再煮,通身都是疏松孔洞,吸了满满鲜汤,绵软,一口爆汁,吃起来有豆香、鲜香、酸香、辣香。 另还有炸过的黄豆粒,咬着咯吱咯吱的,硬而酥脆,香极,调味凉拌的木耳丝,很弹牙…… 宋家只得一张四方桌,五张交椅,一张躺椅,其余没有椅子坐的,俱都拿蒲团就那条凳吃粉。 满屋子人,嗦嗦嗦,又有吃螺蛳粉的,嗦完粉还要嗦汤底里的螺蛳肉,等个个吃饱了,宋妙备的那许多米粉、肉菜也都吃了个精光,只剩一点汤底。 吃到后头,几乎人人都所有口味试了一遍。 宋妙茱萸碎下得重手,三种里头有两种粉都是酸辣开胃的,吃完之后,却是许多人都给辣得斯哈斯哈,又满脸的汗。 宋妙便又叫程二娘提了一壶豆浆饮子出来,给各人倒了一小碗。 黄豆之外,这豆浆饮子还放了核桃、红枣同磨,一直隔水泡在井底,喝起来凉凉的、冰冰的,解热、解辣又消渴。 这豆浆饮子醇厚、香甜,比起外头寻常卖的,要更多几分坚果香气跟枣甜味。 有那得了躺椅的,半瘫着靠在躺椅上,喝完之后,舒服得忍不住尴尬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打完,复又道:“能不能不回去了,吃饱了真舒服,我只想睡觉。” 登时满屋子的人都笑骂。 此人嘟哝道:“外头这样大雨,实在不想冒雨走路,左右明天不用当差,咱们怎么就不能赖死在宋小娘子这里了?明早还能蹭一顿早饭吃!” 这话一出,骂声竟是慢慢变低,甚至有几个没有家室,不着急回去的,已经认真思索起这个可能性来。 眼见如此场面,那原本坐在一旁的韩砺道:“时辰不早了,大家辛苦一日,早些回家休息吧。” 说着,却是当先起身,去得门外。 不多时,就听得外头马车声。 众人这才晓得,原来方才那两辆马车竟是没有走远,一直停在一旁——那韩砺竟是包了一晚上。 此时车停在门口,雨也不用冒了,路也不用走了,众人吃饱喝足,居然还有马车送回家,平日里都是日晒雨淋巡兵、巡捕,一走走半个内城都是司空见惯的,登时人人都有一种“我也有今天!”的满足。 韩砺将人都送上了车,又交代车夫一个一个问清楚地址,顺着路送回家,方才下了马车。 那马车正慢慢起步,他却听得一辆车的车夫对着车厢里头人问道:“客官——此处是食肆么?” 另一名车夫也接道:“头一回晓得酸枣巷里也有食肆,你们里头吃粉,我们外头闻着那香味都馋了——这家店开到什么时辰?” 里头少不得有巡兵、巡捕帮着解释一番。 眼见两辆车走远了,韩砺回了屋子,见得里头宋、程二人锅碗瓢盆已是收得七七八八,他便帮着收拾了桌椅,复才跟宋妙坐下来,同她交代了白日间跟张巡使说的事。 “衙门若是张布嘉奖令,你也好,这食肆也好,都会有些名声,知道的人也更多,但毕竟两个案子都没有结案,或许外头还有漏网之鱼,若图平安……” “平安为上。”宋妙答道,“公子想得很周到,若能得些赏银自然最好,若不能,也不打紧,若无你在后头帮忙,衙门哪里知道我们姓甚名谁。” 她笑了笑,道:“太多要谢的,就不天天道谢了——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只管来提,我便是不会,也要学了做来。” 韩砺微笑着认真点头。 他想了想,问道:“宋摊主这些年,出过京城么?” 宋妙回忆了一下,道:“踏青、扫墓算不算?” 又笑问道:“公子什么事,请说吧。” 韩砺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道:“前次你来京都府衙膳房帮忙,上百人的饭菜,才接手,就能做得妥妥帖帖,我想问,上千,乃至数千人饮食,给足人手,你可有把握管束?” 收到了很多大家给小妙投的月票、潇湘票、推荐票各种票,太太太感谢啦,不管能不能拿到那个运营经费都已经很开心,谢谢大家! (本章完) 第116章 斗笠 第116章 斗笠 虽然听到前头铺垫,宋妙就已经能猜到了两分,但得知是这样一个活,还是有些意外。 她认真思考片刻,道:“可以一试。” 又问道:“只不知是在什么地方,给我多少人手,厨具、炊具如何,食客又是怎样情况?” 韩砺道:“在外州,据此快马也有四五日路程,你要多少人手,我俱能分派——只未必能是做饭熟手,厨具、炊具,或许一无所有,俱要你来置办。” 又道:“食客多半应当都是当地农人,另还有些流民。” 宋妙便问道:“不知粮米、肉菜一应供给?” “要等调拨,或许调拨未必及时,我还要另行设法,况且总有疏忽时候,你得心中有个盘子,时刻记得来问我讨要。” 他说到此处,特地又道:“我晓得你若外出,京中这一摊生意未必能顾得上,除却差事钱,另会预一笔误工钱,具体数额,待你我慢慢合计,如何?” 宋妙自然不会担心待遇。 从前的程子坚,后来的孔复扬,再往后,京都府衙的巡检、差官,到如今,尤其今日,看那许多巡兵、巡捕,给韩砺做事,何曾有半点亏待? 她摇头道:“今年雨水不好,近来京中又水势浸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何况后续还要清扫街道,再有粮谷、肉菜俱都涨价,我本也打算要歇业旬月,要是接了公子差事外出,其实并不耽搁多少,没有什么误工不误工说法,反而得利,只我毕竟不清楚当地情况,不敢说有多少把握。” “我虽愿意一试,若有更合适人选,还是最好另择他人……” 韩砺本就语轻声慢,闻言,神情更为柔和,认真道:“用力不如用人,饮食之事,过于紧要,我也是初到,又是学生,不敢轻信旁人,宋摊主若肯帮忙,便是最合适人选,再没有更合适——你若有顾虑,尽可以提。” 又道:“今次一来一回,奔波辛苦,虽有些银钱贴补,其实根本就是劳心劳力——宋摊主留在家中,自是得心应手、舒舒服服,可一旦接了这差事,等到了地方,人手纷杂、不肯听管不说,事情还极为繁重……” 韩砺如此劝说,把许多坏处敞开来列明,又做示弱,反而叫宋妙渐渐拿定了主意。 她正要张口,却听对面那韩砺道:“要是不好去,只同我说一声就是,要是好去,也不要着急,你先仔细想想,再做决定,不要因为你我往日交情,生出丝毫勉强来——此行实在很苦。” 宋妙莞尔一笑,道:“挣钱哪有不苦的?” 又道:“哪有人反复拿话来拦,不叫我去发这难得横财的道理?” 说完,她把手伸到韩砺面前,摊开五指,掌心朝上,做个讨钱手势,道:“我应啦,只等公子确信——难道不先给个三文五文的来当定钱?” 她素着一张脸,不施粉黛,笑起来眉眼甚是明亮,便如同雨后初霁,云开雨散,山林间那竹叶尖尖带露,干净、自然、清新,让人忍不住想长长呼吸,叫那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慢慢灌入肺腑。 韩砺随身本带有装钱褡裢,就摆在一旁椅子上,里头足足千钱,穿绳成串,乃是下午才得的。 他并不去拿,而是自袖中取了一枚铜钱出来,郑重放到宋妙手上,道:“既如此,此事便全数交代给宋摊主了。” 宋妙一口应了。 韩砺才又把那褡裢拿来,打开之后,放到宋妙面前,道:“这钱先挂在账上,改日得了空,再请宋摊主帮着置一席,请今日众位再吃一顿。” 两人说话半日,眼见天黑,外头雨势未停。 因那韩砺身上雨具已是给了旁人,并无多余,宋妙便借了斗笠、蓑衣给他,又送灯笼一杆与他照明。 韩砺一走,宋妙便回得后院,同程二娘交代今日事情并后续安排。 得知宋妙要去外州,虽暂时不知道具体位置,自己却被留在京城,程二娘立刻道:“娘子不曾远行,不晓得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不如问一问那韩公子,能不能捎带我一同去?” 又道:“我一路带着小莲进京,许多东西经历过,多少有个照应!” 宋妙摇头道:“我看近来天时,说不得京中也要有大涝,后院那杂间、大厨房都要漏雨的模样,后门围墙又塌了两块砖,木门也不甚妥当,要是到时候家中房屋漏雨、浸水,总要有人打理。” 又道:“况且你我都走,难道把小莲一人留在家里?” 程二娘顿时哑了火,那手简直要绞得同麻似的,半晌,只好讪讪道:“其实这娃不用管,留她看家就够了……” 又叹道:“哪有雇主出去赚钱养家,我这帮手的反而在家闲着吃现成的道理!” 宋妙知道这程二娘总怕她这个雇主吃亏,也不同她啰嗦,道:“二娘子也不是在家闲着,我另有事情交代给你。” “前次说过,等攒些银钱,这食肆就要重新开起来,只是会先做些熟客生意,接些小席小宴,得了口碑,再接外客。” “二娘子来了也有一阵子了,晓得这屋子年久失修,缺砖漏瓦的,又兼前堂摆设俱无,少不得劳动你这些日子在京中寻觅几个匠人,问问价钱,若有差不离的,叫人先来修了,再有拿不准的,等我回来商量着再做。” “修葺房屋最为辛苦,能把这事情做成,便是帮我解决了心头大患,再没有更要紧的。” 程二娘在家中也是长姐顶门,又是寡妇持业,大小杂事都操持过,自然知道这两进屋子框架完好,不过是些小毛病,顶多个十天半个月就能收拾妥当,更晓得宋妙是给些活出来,安她的心。 一时她暗暗就想:且看我给小娘子少少的银钱,把这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最好叫她回来之后,得个惊喜,才晓得我程月英这工钱不是白拿,对得起她这样信重、好心! 她有了这个念头,立刻就干劲十足起来,也再不说什么要跟着去的话,要不是天色太黑,点灯费油,非得当晚就把整个屋子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一遍。 程二娘此时只恨自己不属老鼠,不然要是能爬上房梁,钻进地洞,哪里会不晓得这屋子究竟有什么毛病! *** 另一头,那韩砺回得太学,不着急去寝舍,却是径直去了教舍。 此时天色已晚,那陈夫子的屋子却仍旧点着灯。 他敲门而入,果然就见那一张老脸坐在桌后,一边揪胡子,一边皱着眉头,不知在写什么。 陈夫子听得声音,抬头见到韩砺进来,眉头皱得更紧了,道:“这么大的雨,你还过来做什么?” 韩砺便道:“这么晚了,师兄不回家,一个人留在此处做什么?” 陈夫子浑不在意,道:“家里又没人等我,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早一点回去,晚一点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又取出一封书信,另有一个木匣子,道:“你既来了,先看看吧——老闵今天晌午就到了,听说你昨晚去了衙门,本想追过去,我晓得你事忙,把人留下来,他过了申时才走的。” 韩砺把东西接过,先看书信。 第一封是闵老给他的,只说当日所要的银钱已经凑了些出来,请他这就可以尽快开始组织人手。 第二封却是那德彰送来的,只说河堤情况不好,河水来势汹汹,恐怕不日就要溃塌云云。 他草草读了一遍,把书信放在一旁,方才去看那木匣。 里头是一迭子钱票。 “老闵这人,一向做人就不如别个,尤其小气,不肯吃一点亏的,今次居然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我只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不要看他觉得可怜,一个不好,白跑一趟事小,遭了罪,还要损了名声。” 韩砺道:“我请了人日日帮着测绘水文,前日收到来信,按着这样形势,只怕不是溃堤那样简单。” 陈夫子一愣,脸上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起来,道:“你的意思是……” 韩砺道:“只怕黄河又要改道了。” 陈夫子脸色一白,半晌,方才叹一口气,道:“罢了,也不是人力所能为,只是如果当真改道,沿途不晓得多少人家又要遭罪。” 又道:“今年气候实在太差,京中多少年没有涨水涨成这个样子了……” 他唠唠叨叨说了几句,才把桌上许多东西整理出来,卷成一卷,递给韩砺,道:“我前些年跑得动的时候,也带着学生整理过中游、下游水文数据,这几日收拾了一番,总算弄出来些能用的,你先拿去,得用也好,不得用也好,你师兄本事小,比不得师父,只有这些了!” 韩砺简单翻了翻,原是十年间中、下游几个定点的水文测绘,主干、支流主道、改道情况等等,十分细致,最难得不是简单整理,仔细做了统计、比对,正是自己能用上的。 他去拿纸仔细包了一层,又用油纸再包一层。 见得韩砺这样珍惜,陈夫子嘴角翘了又翘,险些压不下去。 等人把东西包好了,他才问道:“你当真要去了,是不是?” 韩砺点头。 陈夫子表情有些复杂,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些烦,沉默了几息,他才道:“去了也好,德彰此人性格倒是忠厚老实,只可惜能力太过寻常。” 又道:“徐新林你还记不记得?小尤原来带过的学生,眼下正在德彰手下做门客。” “我前一向使人去问了问他情况,竟是在整理州志、县志里头水文数据——这样东西,找两个吏员去做,岂不比自己做来得快?再一问,说是叫了半个月,下头无人理会,几个胥吏,一会子说要下去催春种,一会子又说要去催徭役,转头又说要去问堤坝。” “德彰好歹也是个通判,上官带去的亲信,竟是连几个胥吏都叫不动,管中窥豹,你只想想,就晓得那衙门里头上上下下,是个什么模样了——只怕你到时候要用人,还有得整治。” 韩砺闻言,只做冷笑,道:“整治?我哪有空整治这些!我从来不是岑德彰那样好说话的,平常也就罢了,这种时候,谁不做事,就永远不要做——把那位置让出来,大把能做的愿意做。” 陈夫子本想劝几句,再一想这师弟往日行事,又老老实实闭了嘴,沉默片刻,到底提醒了一句,道:“你也不要做得太惹眼,我今日听得人说,朝廷有意着都水监清理五丈、金水两河,从前不提,今次多半是那曹相公主持。” “外头早有传言,说他想要举荐你,要是他强要行事,你去也不好——做出东西来,只会便宜了他,外头还要夸他一句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去也不好——有那不晓事的,只会说你私心怕事胜过公心……” 陈夫子还要再说,韩砺已是无奈道:“时辰不早了,师兄莫要再啰嗦,他一个相公,若是当真那样浅薄心胸,要跑来招惹,我一个光脚学生,从前都不怕,此时难道会怕?” 又举了伞,取了来时灯笼,催着送陈夫子回家。 后者无奈,只得收拾了东西,老实走了。 陈夫子住得甚近,此时雨势不小,漫天哗啦啦雨声,眼看那家宅就在眼前,他便道:“你别送了,把那斗笠给我,你拿伞回去就是。” 说着伸手要去取韩砺头上斗笠。 韩砺却是把头一偏,只催道:“只几步路,走你的。” *** 酸枣巷中,两大一小当晚早早睡下。 次日一早,宋妙一觉醒来,就见外头雨水稍停,但天上依旧乌云密布,显见雨没有下够。 她方才洗漱妥当,就听得有人敲门,应门一看,乃是朱氏。 “你这两日得不得空的?”朱氏问道,“前次我说的那客人,因见京中雨水不停,又不知得了什么信,说有生意等着,急着走,明早卯时初就要启程——你那早席赶不赶得及做的?” 多谢书城芙软软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感谢书友20230704107301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 感谢书城慕言-、慕漓_db、奥特曼小姐、神采奕奕_ac、我家猫咪叫蛋蛋、易妍棠诸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_^ 谢谢潇湘镜中人送我的平安符三枚,书友997428、妃妃a亲送我的各平安符一枚=3= (本章完) 第117章 交换 第117章 交换 宋妙闻言,心中算了算时间,道:“若要卯时初就启程,那得早些准备才好——近来多雨,不知要在哪里吃?我怕路上遇得什么意外,一时赶不过去。” 朱氏道:“在戴楼门外头,因地方偏,价钱便宜,我家早年间在那赁了个大院子,原是放货用的,这回那客人带了一队人马过来,又有许多货,我爹抢着借给他了。” 又道:“我在那院子里原有一间空屋子,不如你们今晚就住那屋子罢了?不然大晚上的,往那戴楼门跑,我也不放心。” 宋妙应了,又问她菜色有没有定下来。 朱氏道:“就是你先前拟的那些,你要问我爹,几十年了,他只一味爱吃猪头肉同大葱夹卷饼,按他喜好,这席不用请了,做好猪头肉,你只在一旁给他烙饼就是。” 女儿说亲爹,格外直接,宋妙忍俊不禁,笑道:“若有才拔出来的新鲜大葱,选那甜味足的,切丝也好,不切丝,整根也好,和卤猪头肉,最好带几片猪耳朵一道卷煎饼。” “煎饼面糊里添黄豆粉,薄薄一卷,吃起来就更松酥,裹甜酱,吃着口口甜中带呛,大辣大咸大鲜大香——其实婶子爹爹十分会吃!” 被宋妙这么一说,朱氏竟是被带得偏了,脑子里不自觉就跟着那描述,想象起那薄薄煎饼裹着蘸满甜酱葱丝、卤猪头肉、切片猪耳朵的样子、口感,也笑了起来,道:“我往日不爱吃那葱卷饼,给你说得都有点馋了!” 又道:“另还有一件事,你若来得及,送佛送上西——那客人队伍随行带有十几个镖师,许多伙计、人口,怕不有五六十口人,你有没有合适菜色?不如把其余人早饭也一并做了,不然他们还得想着吃什么。” 宋妙便道:“这个容易,我只当照旧出摊,做一锅糯米饭、一小蒸笼烧麦配些汤就好。” 又道:“我想看看厨房,另还有,明早的食材是家里自备,还是我去另买?” “我昨日才去了,那厨房里有些常见厨具、油盐、米面,另还有柴禾,其余却是不怎么全。”朱氏道,“只怕你最好把用得上的都捎带上,免得到时候还得想办法出来找。” 两人又说了几句,等商量妥当,那朱氏报了价钱。 果然颇为丰厚。 宋妙忙道了谢。 朱氏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谢的!” 说到此处,她却是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们今日不出摊么?” 宋妙摇头道:“发这样大水,路上都淹了,样样涨价,连肉、菜都不好买,摊子只好歇几天。” 朱氏脸上顿时有些失望,道:“我原还想着早些过来,截你在家,买些雪蒸糕、素烧麦吃!” 宋妙笑道:“今早没有雪蒸糕、素烧麦,但我正要做早饭——婶子要是没有急事,一起吃一口再走?” 朱氏喜形于色,道:“一大早的,除却吃早饭,还有啥好急的?皇帝还不差饿兵哩!” 又道:“你晓得我性子,从来不讲客气的,既有主动来邀,要是不多吃些,晚上睡觉胃里都要气得发响!” 宋妙便道:“我原想今日做个千层红豆卷,又有昨晚剩了汤头,可以下个粉,只隔夜汤到底不新鲜……” 朱氏急道:“什么新不新鲜?你当我是哪家贵人千金??在这里说什么客气话,你们吃什么,我就要吃什么!” 宋妙果然不再客套。 因见朱氏一路淌水过来,裤脚皆湿,她就给捡了点柴禾凑了个小炉子,叫对方去后头坐着把衣裤烘干,方才做起早饭来。 因昨晚就想着今日吃那红豆卷,宋妙先把面团揉好,等它醒发时候,才去炒红豆沙。 早将泡好的红豆跟大枣坐在锅里,睡前煮开,添足了柴,留着一线火给它焖煮,此时已经焖得软烂开,正好滤了汤水,下油小火慢炒。 豆沙炒好,那面团也醒好了,她擀了长而薄的方形面片,把那豆沙均匀铺了半边上去,迭被子似的迭了另半边白面片过去,再铺一层豆沙。 如此反复堆迭,迭了足五折,宋妙才又将这多层红豆面片卷成圆圆柱子形状,切成一个个半拳大小的红豆沙面团,放在蒸笼里头给它再发。 昨晚旁的都吃光了,唯有那黄豆瘦肉汤剩下些,自己磨浆煮的扁切粉是没有了,只有泡的极细米线,此时烫软过了凉水,同那汤底一煮,依旧汤清味浓。 于是等朱氏同程二娘母女说着话出来,桌上就摆了三大一小四碗清汤米线。 宋妙招呼朱氏道:“锅上还蒸红豆卷,婶子先吃一口粉。” 后者连忙点头,落座以后,把面前摆的那些个小罐子里头酸辣木耳丝、酸豇豆、萝卜脆、酸腌萝卜、葱、芫荽、蒜粒等等一通豪加,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热热闹闹地添了一满碗,方才取了筷子,乐呵呵道:“这样香,等我回去学给老孙听,叫他也羡慕一回!” 这就吸起粉来。 这样一碗汤头,又加了许多开胃小菜,完全就是料比粉还多。 朱氏捧着碗,稀里哗啦的,没多久就吃光了,把汤底佐料都捞了个干净,还不算完,汤也喝得涓滴不剩——实在宋妙这一碗给得也不多。 因小料加得多,又都是酸辣口的,吃得她脸上,尤其是鼻尖上,渗出薄薄一层汗珠,这会子胡乱拿帕子一擦,叫道:“不得了,痛快!一碗不够吃怎的办!” 宋妙笑道:“还有红豆卷,给婶子搭一碗甜胚子,只怕你吃不下,不怕你不够吃。” 正好那红豆卷也已经蒸好,宋妙冲了甜胚子,又装了一小盆红豆卷端来桌上,给各人碗中去分。 那红豆卷卷得规整,蒸出来也非常规整,有一种整齐的美感,豆沙的赭红色同面的黄白色,一圈夹一圈,像老树树桩最中间的年轮,非常密,但又绝不至于贴合,一层红豆沙,一层面团,分得清清楚楚。 朱氏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拿,先就咬了一口。 咬下去很柔韧,嚼起来却又很松软,红豆沙因为炒得较干,吃着是非常明显的绵密沙感。 宋妙没有保留红豆颗粒,而是特地过了两回筛,那红豆沙细腻极了,甜得刚好,饴和着大枣的香甜,很好地盖掉了那一点豆腥味。 一层软面一层豆沙,层层交迭,因面层厚薄均匀,使得每一口都很均匀地能能感受到红豆的豆香、枣泥的香,却又能用那喧软面层的麦香将其混匀。 再搭上一口甜胚子,简直了! 朱氏吃了半个,一不留神,就见一层正反面都裹着薄薄一层红豆沙的软面掉了下来,等单独吃了这一层,只觉甚是有趣,索性便那手一层层撕着吃。 撕着吃也有撕着吃的乐趣和口感在其中。 朱氏没有愧对她屠门虎女出身的名号,拳头大的千层红豆卷,一口气吃了三个,忍不住打了个嗝,却是叹道:“这卷子好别致,又好吃,我娘肯定喜欢!我家几个孩子必定也喜欢——怎么平日里不见你卖?” 宋妙就把天气热了,豆沙馅东西不耐放等等原因说了一遍,又道:“本也多做了些当午饭,婶子不如带些回去?” 朱氏犹豫了一下,才道:“成,既然这样,你们把用着的东西都收一收,我去喊个马车来一起拉走。” 因听那程二娘交代小莲看家,她一摆手,道:“看什么家,带去那戴楼门的宅子里得了,小孩一人在家,她就是能自己吃、自己睡,当娘的谁放得下心?左右又不是去外头干活。” 片刻后,果然叫了马车过来,把宋妙、程二娘母女两个,并许多厨具、炊具,用得着的配料、食材等等,一并搬上了马车。 *** 戴楼门的宅子后头有个极大院子,此时停满了拖车,车上都装得满满当当,又用油布盖着。 旁人做自己生意,宋妙本不会多看,奈何路过的时候,油布里头的味道不住往她鼻子里钻。 应当都是药材。 宋妙五感甚灵,很快就辨认出来里头有甘草、陈皮、藿香三位味道最为明显的药,另还有一味有点像王不留行,虽说其余离得远的暂时还分辨不出来,她心中还是忍不住暗暗泛起了嘀咕。 此时雨水不停,再加上前一阵子京中闹那肉脯的事,到处传可能是时疫,叫她难免多想——这些药正也是最常见拿来治疫病的。 听说这一位是豪商,难道是预料到哪里要生疫病,才要去做生意? 但宋妙没有多问。 因听得人说朱氏的父亲跟那豪客此时都不在,出去办事了,她便也不着急拜见,而是跟着朱氏去了厨房,到处转了一圈。 厨房很大,但是也挺空,看得出来平日里用得就不多。 院子没有井,想用水,要不就得去河里挑水,要不就得去街尾的井里汲水——厨房中有两口老大水缸,已经用得见了底。 幸而据此最近的河是蔡河。 京中城南有两条河穿城而过,一条是蔡河,水质较清,另一条是汴河,水质较为浑浊。 因为汴河水脏,不便饮用,京中早早就有风声,说衙门有意要引入蔡河的水进汴河,免得半城人为图方便,只好喝浊水,但一直传到现在,也没有个进展。 宋妙两处水源都试了,因近来雨水太多,那蔡河水也变得黄浊不少,最后只得选了那离得较远的水井汲水。 朱氏就道:“这样大两口缸,你们不要自己动手,我一会叫人挑了进来。” 宋妙应了是,又开了个食材单子出来。 朱家自己就是屠户,猪、羊肉是现成的,新鲜的很,另还有些要买的,朱氏也不过问太多,直接给了一笔钱,叫宋妙自行采买。 因菜坊较远,此时又下起了雨,宋妙同程二娘便把小莲留在厨房,叫她不要乱跑,遇到事情叫大人,又使人去同朱氏说了一声,这才一道出了门。 等二人采买回来,已经是下午时分。 还没进厨房,宋妙就听得里头有人一边吸鼻子水,一边说话。 “你看我这把木剑,我自己做了好多天才做好的,好不好看,送给你怎么样?” 一听就是个小男孩。 “我不用木剑。”答话的却是小莲。 对面人吸了两下鼻子,悉悉索索了片刻,似乎在身上找什么,半晌,问道:“我这里有,你要吗?” 小莲依旧拒绝,道:“我不吃。” 此时宋妙已经当先走进了厨房,见得一个孩童身形背对自己,蹲在地上,看身上穿着,乃是寻常粗布,不知是哪家来的小孩。 他被小莲几番拒绝,却是一点也不气馁,而是道:“你在搓豆子么?要搓成什么样?我帮你搓豆子吧?” 连着问了许多次,这一回小莲终于让了步,道:“你不用帮我搓绿豆,也不用给我吃、给我木剑,你刚刚已经说了对不起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吓唬我,是认错人了,已经原谅你了。” 那小儿却是很坚持,道:“你不要我的东西,又不要我帮忙,那怎么能叫原谅?” 又道:“算了,我去找大人过来,给你赔衣服。” 他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住吸着鼻水。 小莲显然没有料到对方这个反应,呆了呆,忙把手里绿豆放开,起身想要去追,但一抬头,就见得门口宋妙同程二娘,忙开口叫人,也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那男孩一转身,没走几步,看到来了两个大人,又听得后头小莲哭声同叫娘声,吓了一跳,等见得程二娘去抱女儿,更是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因看宋妙站在一旁,便道:“姐姐,对不起,我刚刚跟人玩耍,不小心认错了人,把她吓得跌了一跤,衣服也跌烂了。” 小孩玩闹,少不得磕磕碰碰。 宋妙对他笑了笑,示意不要紧张,这才上前几步,跟程二娘一起检查了一下小莲衣裤。 她见只是擦破了衣服,蹭到一点皮,又听小孩哭哭啼啼说了几句,大概知道了来龙去脉,便回身过来安慰他道:“方才都已经听到啦,小莲说不是你的错,已经原谅你了——不用放在心上。” 那小孩擦了一下鼻子,摇头道:“我弄破了她的衣服,要赔钱的,能不能告诉我一个数,我攒够了就来还。” (本章完) 第118章 讲究 第118章 讲究 后头那程二娘听得这话,道:“没事,只是衣服擦破了一点,想是她自己也有不小心的地方,我给补上就好,小孩子家家的,不用你赔!” 小莲投在亲娘怀里,本来已经哭声渐歇,听得这话,却是一个忍不住,又呜呜哭了起来。 程二娘轻轻拍了她一下,道:“好端端的,也没伤着,这又哭什么?” 她本也是小孩长大,自打当了姐姐,又做了娘,便时时紧绷,实在没有余力,但宋妙过去的日子里幸运太多,故而稍能得闲,去猜一点稚子心思。 今日一早,得知自己可以跟着出门,还是去一个老大院子里,小莲吃过早饭之后,借口出汗,特地跑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 同吃同住,宋妙自然知道她一共有三套夏衣,其一色褐,袖口打了补丁,其一色灰,肩膀补过,今天穿出来这一套是颜色最为漂亮的、小莲最为喜欢的,青绿色,虽也补过,但补在腋下,不抬手都看不到。 眼下跌了一跤,把衣服的胳膊肘擦破了个大口,以程二娘手艺,必定会缝一个大补丁上去,如何不叫她伤心、难过? 况且程二娘自是说的场面话,“想是她自己也有不小心的地方”,可听在小莲耳中,简直是亲娘胳膊肘往外拐,分明不是自己错,还要责怪自己,怎么会不委屈? 亲娘教女,宋妙自然不好去插手,正想着如何帮着补一句,却见那小孩面露为难之色,犹豫一会,道:“那我给妹妹买一件衣服吧?” 说着转身就要走。 小莲虽然哭,眼睛却一直朝这边看,耳朵也竖着,闻言,忙一抹眼泪,追了过来,去拉着宋妙衣摆左右摇晃。 宋妙知道她意思,便将小儿叫住。 对方听得叫,转身站住,挺老实的样子。 听得先前对话,已是能看出这孩子固执得很,又见他为难模样,还说要“攒钱”,显然也是个囊中羞涩的。 她上前道:“虽是无心之过,到底把人吓得跌了跤,这样吧,你若没有旁的事情等着干,不如在这里帮小莲一起搓绿豆皮,剥蒜,就当给我帮工,等明日事情忙完,我给小莲买一身新衣服,只当你帮工换的,拿给妹妹赔礼,怎么样?” 那小孩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连连点头,道:“我没有事要忙,我给你帮工!” 又对小莲道:“你坐着,我来干活!” 程二娘闻言,却是急忙道:“没有这样道理,我买就是,哪能叫小娘子出钱……” 宋妙转头对她摆了摆手,笑道:“下个月小莲生日,本来也要送一身衣衫给她长尾巴,二娘子不要啰嗦,难得白上门一个好人帮我们干活。” 又笑着问那小孩姓名、来历。 那小孩道:“我叫梁严,我爹是走镖的。” 又说自己今年八岁。 八岁的小孩就跟着一起走镖,实在不多见。 但宋妙只以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是自己少见多怪,并没有想太多,既是知道了来历,便不再多打听。 那梁严则急急洗了手,要过去接那搓豆子的活。 小莲见状,已经止了泪,犹有些不好意思,跟着过去帮忙。 她对着生人一向不爱说话,但这回却不一样,两个小孩一起干活,搓豆子也好,剥蒜也好,虽都是些轻省小事,却也有那么些个讲究。 两人你一问,我一答,有时候那梁严不问,小莲见他做得不够好,也会主动去纠正,半下午下来,已经熟悉到开始交流起了经验。 宋妙偶尔路过,就听得两个小的凑在一起说话。 梁严道:“我看这豆子用擀面杖来搓,不如用手来搓快!” 小莲就哼一声,道:“你搓一把当然就快,等搓了十把,再来看看手痛不痛!” 等到剥蒜时候,小莲倒是十分好心,道:“你不要拿你的手指甲去抠,不然晚上手指头辣丝丝的。” 宋妙也不是真要他们帮着干多少活,见得做了半把个时辰,过去验看一下,就宣布已经干好了。 那梁严犹不肯走,只道:“姐姐,我看那还有不少蒜头,我给你再干一会活吧!” 宋妙正要推拒,无意间余光一扫,见得地上一串湿脚印,低头一看,原是那梁严脚下布鞋湿漉漉的,又仔细看他衣着,虽是粗布,但还挺新,只是衣角、胳膊肘、衣襟等等位置,都洗得半干不净的,想是父母没有多少空照料。 自打进了门,就一直听得这小孩鼻子吸个不停,也不知是不是还在生病。 她便去灶台里夹了些柴火出来,提个小炉子放在门外,叫那梁严过来,道:“一直湿着脚这半日,怎么不说?且先搬张椅子过来坐着,把鞋子烘一烘,小心伤了风再受寒。” 那梁严道:“谢谢姐姐,我没有伤风。” 但鞋子里都是水,那脚泡在里头,怎么会舒服? 他还是老老实实搬了椅子过来,回头看了一眼,背过身去,偷偷脱了鞋子。 正好宋妙此时回身,原想再问一句,就见他脚上袜子又旧又破不说,前头还烂了两个大洞,左右两只大脚拇指都穿出外头。 袜子烂了洞,走路是不舒服的,他却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孩子显而易见极要脸面,宋妙住了嘴,只当没有看见,转身回得屋子里,正要再去干活,小莲却是悄悄跑了过来,低声道:“姐姐,那梁严刚刚跟我一起搓豆子的时候,肚子一直咕噜咕噜叫,叫得好大声!” 她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却是学着大人样子,叹了一口气,道:“肚子叫这么大声的时候,可饿了,特别难受,嘴巴里头还会流特别多口水。” 宋妙听得心头不忍。 此时厨房里的灶已经烧热了,正一样样整理明日要用的食材,有些还要提前处理。 她早上做了许多红豆卷,送了大半给朱氏,自己还留了些,是备着晌午、晚上要是来不及做,对付着当饭吃的,这会子干脆捡了几个出来,放在蒸笼里隔水热了。 等那梁严烘干了鞋、袜,又仔细拿皂角洗了几次手,重新回来要帮着干活的时候,宋妙就笑道:“豆子不用搓了,一会来帮我洗菜就好。” 又捧了那蒸笼过来,下头垫一张干荷叶,放在一张小木凳上头,同两个小孩道:“你们剥了许多蒜,又搓了一大盆绿豆,算是帮了我的大忙,这是奖励你们的!” 小莲早得了提醒,道了谢,立刻拿了一个在手里。 红豆卷已经晾了一会,温度正正好入口。 她咬了一口,转头对那梁严道:“你谢谢姐姐了吗?” 那梁严点了点头,却是有些犹豫,道:“我只做了这一点事……” 小莲道:“你帮我搓了那许多豆子,还剥了一筐蒜,怎么就只一点事了?” 又给他把那蒸笼推到面前,道:“你快吃,姐姐说红豆不禁放,现在不吃,说不定晚上就要馊了!” 梁严这才连忙伸手也拿了一个。 拳头大的红豆卷,一笼里头蒸了四个,香甜得很,虽然是重新热过的,味道依旧很好。 但小莲早上吃得多,中午也吃了,此时慢慢撕着吃了半个,就有点吃不下,转头见那梁严,狼吞虎咽,已经把第二个吃完了。 眼见他直直盯着那蒸笼里的红豆卷,但一直没有再去拿,小莲就小声道:“我吃不了了,你帮我偷偷吃了好不好?别给我娘看到!” 说着把手里剩的半个卷子从下边递了过去。 梁严吃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小声问道:“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怎么会吃不下?” 小莲急得不行,忙拿右手食指比了个竖在嘴巴边,道:“你小声点!” 后者接了过去,没几口,又吃光了。 等宋妙过来收拾蒸笼,见得里头还有一个剩,先问了小莲,见得她摇头,便又对那梁严道:“要是现在吃不下,给你拿荷叶包了带回去晚上吃?” 梁严马上就表演了一个“现在吃得下”给她看。 等到吃完,他硬是跟小莲把半篮子蒜头给剥干净了,才肯离开。 对于宋妙而言,这一名叫做梁严的小孩不过是个过路人,只当此事结束,日后多半没有机会再见,自然没有多放在心上。 倒是小莲难得有了个伴,玩了半天,见人走了,只是一顿饭功夫都念叨了许多回。 等到晚上,朱氏又来了一趟,只说屠宰行里有事,她那老爹一时回不来,又说因明日或许会有那客人的熟识、旧交来送别,说不准哪一位想留下来也吃一口早饭,让宋妙多做些也不打紧。 “实在他们吃不完,我也能帮着吃!” 宋妙应了,笑道:“其实这回挺多菜都费工夫,一次不多做些,实在浪费。” 朱氏走后没多久,就有人来送冰,再过一会,又有小厮送了许多先前宋妙交代用得上的鲜肉来,另还有一小包十来只鸡爪,又说有些她要用猪血、猪肝,等到杀了立时送来。 眼见时辰不早,宋妙接了那鸡爪,洗净之后剁了指甲,加姜片料酒白醋,冷水下锅煮熟,捞出来晾干之后,拿热油炸得鸡爪通身金黄,捞出之后,立刻湃到冰水里,由它噼里啪啦作响,慢慢泡着。 炸好了鸡爪,她把下午洗去面筋,澄清好的面放在灶上给它自己烘干,跟程二娘检查了一遍其余备好材料,确认没有差池,才去了朱氏所说房间,草草眯了一觉。 次日一早,天还黑着,几乎是刚过丑时,宋妙就爬了起来。 才收拾妥当,到了厨房,就有小厮送了新鲜肉同猪肝、猪血还有活虾来。 杀猪一般都是半夜杀,等杀完一路送到各家摊贩手里,差不多也就是天亮时分。 今次因为送得早,摆在灶台上的猪肉甚至好像还会弹跳似的,新鲜得不得了。 活虾也极新鲜,活跃得几乎想要蹦跶出装他们的木桶。 这样多的好东西,宋妙点数一番,心中甚是满足,忙吩咐程二娘按部就班行事,自己则是快快动起手来,唯恐浪费了这些个鲜活食材。 后厨里头虽然只两个人,照样忙得一派热火朝天。 而后院里,同样处处都是人,正重新捆绑货物,都怕路上一个不好,出得什么问题。 人群里,一个男子带着几个手下,一辆辆车检查过去。 他看着四十出头,相貌端正,国字脸,大耳朵,幞头,窄袖,窄裤,束带着靴,虽说衣服料子寻常,但那颜色却是坊市间并不常见的一种蓝色,比靛蓝更浅一点。 此人一边查,一边同身旁管事的交代道:“等一会包好了,你再仔细看一回,不要哪里松了漏了。” 那管事的连忙应是。 刚检查完,跳下最后一辆骡车,此人就听得外头一阵更热闹人声,不多时,几人举着灯笼进来,一进门,当头那个就叫道:“项兄弟!” 此人忙迎上去招呼道:“一大早的,朱老兄怎么来了?” 又道:“都说了不用送,倒叫我不自在了!” 那朱老兄便是朱氏的父亲了。 朱屠户笑道:“要是只有我一个人,那当然也没什么好送的,实在是我想着项兄弟来了这些天,你我都尽忙着生意上的事,连正经饭都没吃上一回,今日特地找了个厉害厨家,帮着做了一顿早饭,虽说仓促些,也算是给兄弟你送行了!” 又道:“我晓得你向来精细,吃喝用度,样样都讲究得很……” 那项兄忙摇头,道:“原来上回老兄问我安排,是这个意思?你这样好心,老弟只好心领了,实在是今天赶着启程,时间甚紧,你我兄弟以后指定还有再聚的时候,到时候再吃也是一样的!” 朱屠户便道:“就算你不用吃饭,旁的来帮忙的难道不要吃饭?叫人饿着肚子给你走啊?” 又道:“我已是安排了他们份……” 正说着,他眯着眼睛到处看了看,一指角落正一份份装了糯米饭放在一旁桌子上的程二娘,道:“人已是在分了,吃了再走,也是一样的!” 说着,拖着那项兄弟项元上前,又对院子里的人叫道:“大伙儿,那边有早饭啊!干完活就去吃一口热乎早饭!” 项元无法,眼看自己要被拖着走,忙趁个空隙,抓了后头那管事的低声交代道:“你警醒些,等吃过两口,看我动作,一见我摇头,就催我快些走,说要来不及了,硬气些,我自要做出为难样子,你不要弱了气势,只要一味强拉我走,知不知道的?” (本章完) 第119章 抬头 第119章 抬头 很快,那项元就被朱屠户拉到了偏厅。 厅中早已摆好了桌椅,见得人进来,小厮忙来上茶。 朱屠户刚刚又劝又说,已是口干舌燥,拿起茶盏就喝了一口。 茶水亮黄,闻着有淡淡菊香,喝起来微微苦,但是不涩,会有一点回甘,很解渴。 他几口喝完,问那项元道:“怎么不见咱们家林子?喊他一起来吃吧。” 项元道:“别提了,平日里太阳不晒到屁股是不肯起来的,这孩子,也是我在外头到处跑,没空管他,给两个老的把人惯坏了!” 又叹道:“现在天天撩猫斗狗的,狗都嫌他贱!心胸也不宽,不晓得容人就算了,还捡人欺负!前一向学会打架了,也不知给谁怂恿的,闹出好大乱子,这样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只这一个,非得往死里打他不可!” “旁人说了全不肯听,也就我拿棍子抽两下还管点用。” 说起儿子,项元显然颇为头痛。 朱屠户就道:“我托个大,也来劝你一句,不要整日东一个,西一个的,正经说个娘子回家过日子,屋子里有个知冷知热的难道不好?你看我同你嫂子,少年夫妻老来伴,就是这个意思。” 他苦口婆心,道:“你家两个老的年纪都大了,林子又小,今次是赶了巧,日后你总不能时时带在身边吧?总得有个人帮着照应。” 那项元把头一点,道:“老兄从前劝我,我总不当回事,这一二年孩子不成器,家里又出了几回事,才晓得你为人厚道,说的都是正经道理——你放心,已经叫媒人看着了。” 他说到此处,却是又道:“只你也晓得,我家毕竟有些资财,可惜我年纪大了,往好了找,别人瞧不上,往下头找,我又看不上,正卡在这里。” 朱屠户就道:“你想找什么样的,我让你嫂子也帮着看看。” 项元道:“也不看什么门第,最好能识字理账,日后好帮着打理生意,性情要好,心要好,生得也要漂亮,前头有没有生养过不要紧,别带孩子就成……” 虽是续弦,项家豪富,项元也还是个有本事的,算得上相貌堂堂,此时列出来的条件,单独来看其实不算苛刻,但是合在一起,却又很难找。 朱屠户听得也有些发愁。 项元就道:“慢慢访着吧,这事反正也不急。” 又道:“倒是还有一桩事,听闻上游雨势大,生涝是必定的了,昨儿得了信,只怕滑州河堤要不好,这会子药材、粮米、布匹生意都好做,说一句损阳寿的,棺材、纸钱生意都是好做的,老兄要是得空,不如叫人跑一趟,开张一回,能抵平常两三年开销!” 自古都说,灾难时候最好发财。 朱屠户听得心动,但还是摇头道:“我哪有那个本事,这一摊子都看不过来,眼下京城也涨水,到处有事,忙得眼睛直瞪,还是没有赚这个钱的命。” 那项元也不多劝,只道:“也罢,确实辛苦。” 说话间,已是有人端了吃食上来。 项元忙道:“太费心了,一大早的,难为你还特意张罗,填了肚子就好,老兄叫厨房不要麻烦。” 他话音刚落,面前就摆上了一个小小的蒸笼,又有一碟子酱汁。 那酱汁像是酱油,又比酱油颜色淡些,闻着有一点辣味。 小厮把蒸笼盖子打开,隔着白色水汽蒸腾,三只饺子样的吃食摆在里头。 项元只看了一眼,见是饺子,就对那小厮道:“我吃饺子好蘸醋,不好蘸酱油,给我找碟子醋来吧。” 又道:“要陈醋,越酸越老越好,能有清徐县的最好。” 说完,就把手里筷子放下,转头去跟朱屠户说话。 没一会,那小厮端着四碟子醋跑了回来,分别往项元、朱屠户面前放。 他道:“项爷,厨房说,先头这一碟子不是寻常酱油,唤作喼汁,乃是特调出来配这虾饺的,因知项爷是个讲究人,要是不喜欢,想要配醋,也可以试试镇江醋,酸味更柔,不容易抢了鲜虾甜味。” 听得“虾饺”二字,项元颇为陌生,愣了愣,方才定睛去看那饺子。 先前隔着白茫茫蒸腾雾气,只扫一眼,并未看清,此时才发现那蒸笼里头装的吃食跟寻常饺子相差甚大。 竹蒸笼里铺了长长松针做底,三只虾饺,每一只下头都垫了一片红色东西,是胡萝卜片。 那虾饺小小的一只,有点像一把吃饱了,肚皮撑得鼓鼓的白玉弯梳。 皮很薄,虽然称不上剔透,但也已经是半透明,能很清楚地看到里头的红白馅。 那红是介乎于粉红与大红之间的虾肉红,非常嫩,整颗的虾肉,透过晶莹的皮,饱满得简直呼之欲出,实在赏心悦目。 他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打颤,忙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只。 筷子上沉甸甸的,凑近了看,更漂亮了,数一数,十三个褶子,间隔得非常均匀。 项元自诩走南闯北,实在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饺子,甚觉好奇,白嘴先咬了一口。 一咬开,那虾饺里就立刻滑出来一汪热乎乎的汁水,带着热鲜气,淌在项元的嘴里,竟叫他有一瞬间的呆滞。 极其鲜甜。 是特别浓郁的鲜虾味道,毫无腥气,有竹笋的清甜,又有一点油润,非常细微的胡椒辛香跟姜辣。 那油润很克制,吃着像是非常干净的猪油香,叫那一口汤更香,更润。 虾饺本来就很小,其实以项元的大嘴巴,一口一个刚刚好,但他因为好奇,特地分咬成了两口去吃,好去看食材。 一颗完整的鲜虾仁躺在里头,还有些虾肉碎,红红白白,红的地方粉嘟嘟的,又有小粒小粒的笋丁,洒着些磨得极细的胡椒粉。 光看就觉得会好吃。 他嘴里还有另一颗虾仁。 那虾仁也很大——这么小的一个饺子里,竟能塞下两只整虾。 皮看起来那样薄,但包裹这么多的馅料,却是丝毫没有破损的地方。 不仅如此,里头明明有满满汤汁泡着,但并不会“浮嚢”,吃着软中带韧,油润又干爽。 那干爽不是说皮很干,而是它并不会粘牙,还很神奇的,有一种“张力”在牙齿间拉扯的感觉。 虾肉格外紧实、弹牙,鲜脆爽嫩,吃起来会微微爆汁,和着颗粒极小的竹笋,爆出来的汁水味道比他从前吃过的所有虾还要鲜甜、浓郁。 他吃过酒楼里头大厨做的,也过大价钱邀请厉害厨子来治席,一样见识过许多奢遮家宴,尝过许许多多处理得当,口感极佳的虾,但跟这一口感觉完全不一样。 当真太鲜美,太好吃了! 好吃到他不自觉地生出了怀疑——平日里我自诩有见识,却原来是这么不讲究的吗? 细细咀嚼了嘴里的半颗虾饺,项元用另外半颗沾了沾那厨子口中的“喼汁”。 淡淡的咸鲜味,微微微微辣,很好地提那虾饺的鲜,但是一点也没有盖过那虾的鲜甜,只是多了一点层次感。 小小的虾饺,连牙缝的不够塞的。 蒸笼里还有,他提了筷子,手才探到一半,就发现身旁的人的粗壮胳膊已经伸得老长,举着另一双筷子,马上要碰到那最后一颗虾饺上。 一转头,朱屠户也看了过来,猛地醒悟似的,忙把手收了回去,将那蒸笼稍稍推过来一点,道:“项兄弟,你吃,你吃!” 又尴尬地咳了一声。 项元想要伸手,又不好意思去夹,偏又实在是馋,莫名竟生出了些焦急感觉,忙道:“这一笼怎么只有三个,我看寻常饺子,一笼怎么也有十个八个的!” 又道:“老兄这厨家请得厉害,包的好饺子,好味道!老弟我竟是没有吃过,莫说十个八个,就算十笼八笼,也吃得下!算是长见识了!” 这样暗示,简直同厚脸皮的明示没有区别,朱屠户又如何会听不出来。 他一拍大腿,道:“哎!那厨家原是拟了单子,也来问过我,我原想着加上林子,一桌统共三个,交代了人数回去,谁晓得竟是按着人头来备!” 说着忙叫人道:“去把前次大娘子送回来的食单拿来。” 又催人道:“让厨房再上一笼这个虾饺。” 语毕,才对项元道:“咱们先添一笼就好——那单子我听人念了,十好几样吃食,听着名字,样样都不错,只怕要是前头吃饱了,后头那肚子再没地方装。” 项元嘴上应是,心中却不以为然,只觉后头再好吃,必定也比不过这虾饺惊艳。 平日里是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今次明明有仙桃一筐,哪怕那杏也好的,到底凡杏,哪里配跟仙桃媲美? 倒不如把那虾饺吃个肚饱,不用日后天天想着。 ——他现在就想了! 正当项元盯着那最后一个虾饺看,又一个蒸笼送了上来,盖子一掀开,里头小小一个碟子,装着数量不多的鸡爪。 纵然吃过不知多少种做法的鸡爪,看着面前这一碟子,项元还是忍不住赞道:“这鸡爪,也太漂亮了!” 琥珀色的酱汁,非常均匀地挂在爪身上,酱汁又透又亮,爪子纤秾合度,大小合宜,修身得很,一看生前就很爱活动。 那小厮忙报菜名道:“厨房说,这是豉汁凤爪。” 项、朱二人几乎是同时抢出的筷子,各夹了一只送入嘴里。 项元刚要咬,牙齿才碰到,还没来得及用上力,就给嘴唇、舌头无意间合力给把那皮肉给吸了下来。 一吮就掉。 这鸡爪跟从前吃过的味道都不相同,显然是炸过久蒸,没有炸过头,蒸得却很透,一套炮制下来,完全已经酥软脱骨。 它的口感是软的,糯的,尤其表皮,偏偏又软而不烂,还保住了鸡爪应有形状和胶质感。 那表皮成了半虎皮状,孔洞极多,特别吸汁,挟着极浓的豆豉香气,咸鲜带甜,微微辣。 鲜是豆豉煸炒、蒸制出来的浓鲜,底味很醇,酱汁浓而不稠,在凤爪上是能流动的,入味而不过分。 味道、口感,一切都是刚刚的好。 下头垫了黄豆,又粉又面又软,吸饱了豉汁香、鸡爪味,跟吃肉一样,但比起吃肉更多一种清爽。 两个大男人在这里噗噗噗地吐骨头,吐着吐着,几乎是一眨眼,就把一碟子凤爪吃完了。 项元拿随身帕子擦嘴巴,一边擦,一边忍不住想:这样软糯,这样入味,正该孝顺给爹娘吃吃! 还在想着,又上来三个蒸笼。 一个蒸笼是先前补的虾饺,一个蒸笼里头装了两碗小小的糯米饭,另还有一个,则是烧麦。 两人立刻就去搛虾饺了。 多了三只,正好一人两个,再不用推来让去,实话说,项元当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既保住了谦让的脸皮,又不至于日后心中过分痛悔。 但他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没一会,就已经痛悔起来。 分到的两个虾饺,因为好奇,他一个沾了镇江醋,一个沾了老陈醋。 果然镇江醋更柔和,但已经有点坏了那竹笋粒的清甜,等到裹老陈醋的时候,更是完全盖住了那皮的淡淡谷面香气跟里头馅心的鲜甜味道。 “再要一笼虾饺吧?”他忍不住提议道,“那凤爪也再来一笼?” “都再要两笼吧……”朱屠户咽下嘴里的虾饺,跟小厮交代时候,忍不住把数量给翻了一倍。 两人一边等,一边吃那糯米饭跟烧麦。 这两样都是宋记的招牌品种,若是没点东西,怎么能引得南麓、太学两院学生天天念念不忘,大排长龙,勾着巡铺、府衙各处,先前想方设法、吵着闹着要宋妙去他们附近摆摊? 此时糯米饭只小小的一碗,不过三五口的份量,烧麦也是一人各分不同口味一只,吃得两人刚品到滋味,碗底就已经空了,一时俱都沉默对视。 不用项元开口,朱屠户已经主动交代小厮道:“问问厨房,后头能不能都两份两份的上,这份量太少了,不够吃。” 那小厮只好一趟一趟跑,一边跑,一边不由得腹诽:两个主家,明明可以一次交代完的话,非得分开四五六七八次分派,幸而这偏厅距离厨房很近,不然自家的腿都要跑细了! 很快,第五道菜被端了上来。 这一回不是蒸笼,却是一小盆凉拌菜。 茼蒿,生拌的。 极嫩极新鲜的茼蒿,只取前半截叶子部分,洗净晾干之后,用醋、盐、香油、山葵泥、芥末籽、、酱油同拌,洒一点蒜水增其香,却不要蒜粒,只拿白芝麻做点缀。 茼蒿的味道非常强烈,几乎可以称得上蛮横,对于爱吃这一口的人来说,根本不能抵抗。 项元从小就极爱吃茼蒿。 从前他吃凉拌茼蒿,都是焯了水再吃,这一回第一次见到生拌的做法,简直大开眼界。 因吃得太着急,刚入口,一不小心,他就被那芥末籽的辣味给呛到了,一通猛咳。 一旁的朱屠户忙给他递水,又问他有没有事。 而边堂里,项家管事同几个有头脸的镖师、护卫正一起围坐在小桌边上,个个埋头苦吃。 此时此刻,听得外头项元大声咳嗽,那管事猛地抬头。 谢谢大家的月票、潇湘票、推荐票、各种票,谢谢食友们的支持,明天是本月最后一天了,不管能不能拿到福利,都已经很感恩啦,感谢感谢^_^ 多谢卿眉瘦、书友20211005072629096两位亲送我的香囊=3= 感谢冰凝烟寒、书友20200221010953408、phone_qidian、kelp四位亲送我的平安符:) (本章完) 第120章 改姓 第120章 改姓 管事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方才项元交代,刚进边堂的时候,还时不时出去看一眼外头。 但等到早饭送上来,陈皮绿豆饮子,排骨清汤,口感丰富、又糯又香的糯米饭,另还有烧麦等等,摆得满满当当,吃得一桌子人连话都不顾上说。 项元这个做主家的天不亮就爬起来,项家的管事跟其余干活的人只有更早。 这管事的昨晚几乎都没睡,忙了半天,肚子早已饿了,遇得这一桌子,哪里能忍,见外头仍在说话,暂时还没其他动静,急忙抓紧时间快快吃。 他正吃得起劲,还在品那香葱羊肉馅如何才能做得这么香,已然沉浸其中,浑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听得外头这一阵猛咳,心中悚然一惊,忙把筷子撂了,嘴里的烧麦咽了,唰地站起身来。 匆匆出了边堂,这管事的先不走近,而是站在门口打量那席间情况。 桌边,项元咳了好一会,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平了气,听得那朱屠户关心,忙做摇头,道:“没事,吃得嘴急,呛住了,现在好了。” 他那头左右摇晃,摇得甚有诚意,等到摇完了,却是什么都顾不得,拿袖子一擦眼睛,擎了筷子就去夹最爱的茼蒿。 说时迟,那时快! 那一筷子茼蒿还没送进嘴里,忽的从偏厅方向闪出来一人,急走几步,上前叫道:“爷!寅时了,再不走,怕是时辰来不及了!” 项元的手顿时一僵,脸上表情更是僵住,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手下心腹管事。 他这才醒起来自己方才大力摇头动作,忙道:“不急,不急!朱兄请这样难得好吃的,我今日正得享受,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已是吃了一半,这菜上得快,最多再盏茶功夫……” 这一番话有多么真心诚意,他自己最为清楚,简直想要呕出血来力证! 可那心腹管事却是全然不知,不但不知,闻言见状,心中已经生出两样佩服来。 第一样,乃是佩服自己主家定力强。 朱家请客实在有诚意,给他们这些管事搭手准备的吃食,都吃得他脑子直犯迷糊,可想而知主桌上的早饭滋味。 尤其此时来看,桌上摆的那一盘茼蒿,嫩生生,翠绿翠绿,这般不远不近站着,已经闻到凉拌香味,正是主家最为好的那一口。 可他居然能忍得住不吃,偏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使暗号!果然做大事者,最要紧是对自己心狠! 第二样,却是佩服自己主家能说会演。 那面上表情这样着急,这样真实,说的话语这样切急,这样又夸又赞,给足朱家人面子,又显出自己实实在在,真真切切,一丝一毫都不想走! 我得一口吃的,吃着简直恨不得把脑子丢了,主家却能做到这样地步,怨不得能做大买卖,当主家,我却只能当个跑腿呢! 管事的佩服之余,少不得生出一股斗志来,不愿显得自己太无能,忙抖擞精神,大声道:“爷,早上您还特地交代过,最迟寅时就要出发,这一路都下雨,若是再晚,路上就要赶着走,一个不小心,翻了货、摔了人、伤了骡子马匹怎么办?” “况且正值雨季,本就走得慢,要是赶不上宿头,咱们这一队人马怎么安排?” “‘这里一盏茶,那里一盏茶,哪里有那么多茶给你盏’——这可是您先前亲口说的!” 项元早晓得自己这管事有些本事,往日跟人谈生意,没少帮着自己踢那最后一脚,却不曾想这本事用在自己身上,竟叫他一时不知怎么反应。 而那朱屠户闻言,已经当了真,忙道:“项兄弟,你也不早说,你要早说,我怎么也不能强留你!嗐,你看我这好心办坏事办得!” 朱屠户一边说,一边起身,已经要送行模样。 至于一旁那管事,更是已经上得前来,扶着那交椅椅背,一副要帮着拉开椅子,请他快快起身出来的样子。 面前那茼蒿生生翠翠,眼看已经到了嘴边,芥末子山葵辛辣气、茼蒿的草辣香冲钻进了鼻子,还一口都没来得及吃,另有刚送来的菜色单子就摆在桌面上,刚刚看了,全是他想尝的。 项元一手抓住桌沿,一手撑住椅座,屁股使力,用力往下坐,把住交椅不肯放,又忙冲那管事的使眼色。 后者哪里晓得自己主家一下子变了想法,还以为嫌弃自己做得不够像,索性一把拉起项元胳膊,就要往外拽,口中道:“爷,走罢!下回再来!还怕朱员外下次不请咱们吃饭么?” 眼见场面都要不可收拾,项元到底有急智,忙道:“你且住!且住!我方才想起来!今日早上约了小董在南门外交一批货,时辰约得晚,正好吃完,还能休息一会子才去!” 又用力掰开那管事的手,撵他走,道:“吃你的早饭去,我心里头有谱!” 管事不免迷茫——何时约的小董?小董又是谁?交什么货?我从早到晚跟着你,怎么不知道? 而那项元早不理会,人还没走,他已是忍不住夹了爱菜吃起来。 生拌出来的茼蒿,完整保留了那蒿草的清凉味,一口下去,味道直冲鼻腔,简直要穿透天灵盖。 爽脆、呛辣、清新,吃起来咔嚓咔嚓的,香油和醋柔和了那股清苦味,只有浓浓香气,甘味,同淡淡苦味,特别清口,特别开胃。 项元猛猛吃。 朱屠户也在吃。 两个人吃着吃着,听着边上声音,都觉得自己一旁好像坐着只吃草的大兔子在抢食,抬头互看,就见对方都是一筷子草送到嘴里,嚼嚼嚼,青草迅速缩小,直至消失不见。 一盆吃完,根本不够,但来不及再点一份,下一个菜已经上来了。 这一回是叉烧酥,外皮酥松香口,内馅咸甜交织。 随后是一小小碗山胡椒油拌素面,麻麻的,辣辣的,拿那山胡椒油的特殊辛香去衬那麦香。 继而是一份猪血韭菜汤,胡椒末给足,猪血紧嫩,甚至有点“脆口”,韭菜甜。 …… …… 直到收尾,用的是绿豆糕,冰冰凉凉的。 很清爽的纯绿豆味,甜得很舒服,带着奶香,并没有一点粉感,全是润的感觉,含在舌头上,像衔了一小勺春雪,被口中热气一煨,几乎是瞬间就消融、散去,只有奶香同绿豆清香在嘴里久久回味。 十二三色吃食,各有各的吃头,各有各的特色。 虽然每一样只有少少的一点,奈何品种实在多,尤其朱、项二人中间又补了不少分量,到了最后,俱都吃得有点不能动弹。 饶是如此,等放下筷子,慢慢拿那菊茶清口的时候,项元分明打了一个大大饱嗝,还是忍不住道:“其实还能再吃一笼虾饺同那凤爪,再来几口生拌茼蒿……” 朱屠户却没敢再让他吃。 真要顶到嗓子眼,这人还要赶路,吐了就麻烦了。 两人坐着又喝了两口茶,项元便道:“老兄,有几个菜,尤其那茼蒿,我实在喜欢,能不能找那厨家来问问?” 朱屠户一口应了,心中却直犯嘀咕:先前急得不要不要的,眼下倒是有空见起厨子来了,你这到底是急,还是不急? 很快,宋妙就进了偏堂。 见得正主,还是生得这样相貌,不止项元一愣,就是早知其名的朱屠户都颇为意外。 但到底吃最要紧,那项元忙道:“小娘子好手艺,我自诩走南闯北,竟是好些菜色没有见过,却不晓得是哪里菜系,又有什么说道?” 宋妙答道:“具体我也不知,乃是家中留下来的方子。” 又道:“至于说道,也没甚特别,跟旁的厨子一般,也是讲究一个应时应季,另有这上菜顺序,最好也要稍做注意。” 那项元便又追问顺序。 宋妙少不得说上几句,不过先吃味道清淡的,好叫那舌头不要因为吃了重口的东西,尝不出鲜味,再有最好尽量咸在前,甜在后,因吃了甜的,舌尖容易生钝,另又得注意间隔搭配,尽量错开,不要重了类型云云。 因项元还细问为什么甜味会令舌头生钝,她便道:“人的舌尖、舌根,俱生有红色小点,形似栗米,有人称之为‘味窍’,能尝出五味。” “舌尖味窍最敏锐,舌根味窍最多,拿盐、来试,便能发现咸、甜味道吃出的时间是有差别的……” 宋妙声音本就好听,说话又甚有条理,不徐不疾,娓娓道来的,尤其说的又是吃喝之事,甚是有趣,更叫人不知不觉就听进去其中内容。 于是一屋子人,不光项、朱两个,另有那还些个已经吃完早饭,听得声音,走出来看情况的护卫、镖师,此时都在这里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人偷偷互相伸了舌头,去看那所谓“味窍”,只可惜没有盐来试。 一时答完,桌上、边上,皆不做声,人人望过来,还想等她继续往下说的样子。 宋妙只好问道:“不知客官还有什么指教?” 那项元方才回神,问道:“我自来喜欢茼蒿,却从未吃过你这生拌做法,小娘子有没有什么秘方?怎么样才可以外传?” 宋妙便道:“旁人问,我未必会说,只客官是朱爹爹的贵客——他人厚道,他女儿朱娘子又帮我良多——你既问了,我也不瞒着。” “这茼蒿有几样窍门,一要选小叶的,不能用圆叶,缺刻多,叶片薄,吃起来更脆生;二要晾得足够干,越干越能叫那料汁味道足,三要先摇盐进去……” 宋妙一口气说了好几点,十分细致,简直是手把手地教。 说完,又道:“若是客官等得及,我给写个方子,以后拿给厨子照做就是。” “小娘子竟还识字?”项元几乎是脱口问道。 宋妙点了点头,道:“略认得几个大字。” 一时早有人取了笔墨来,她挥毫而书,很快把那方子写了出来。 宋妙的字骨架、风度自蕴,当日随手写就的摊车招牌,都能在食巷引得不少太学生驻足多看几眼,此时拿来项元面前,其中效用,说一句杀鸡用牛刀,可能不太贴切,但也绝不过分。 项元看了又看,忽然忍不住道:“不知小娘子家中还有什么人口?愿不愿意受雇去外州人家厨房里头做事的?” 一个生人,只见第一面,也不知背景、来历,就要雇佣自己去外州。 京城已是天下首善之处,自己又是土生土长的京人,祖祖辈辈的房产还能被人给夺了去,若没有程子坚等学生,并那韩砺帮忙,眼下都未必能找回。 孤身女子,受雇外出,雇主又不姓韩,根本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真遇得什么事,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摇头道:“多谢客官好意相邀,只我家祖辈都在此处,又有许多手尾暂未处置妥当,实在不是时候。” 那项元本就是个生意人,极擅察言观色,闻言心中暗悔,晓得是吃得太饱,脑子没有动好,事情做得突兀了,忙找补道:“小娘子放心,我家中有些资财,在当地也多有名气……” 说着报了雇金。 挺可观。 但也只是可观而已。 要是拿一笔天价砸下来,砸得她立时就能还了欠债,还有存余,说不定还会心动,可这个数字,实在连想都不值得多想。 宋妙来了这些天,日夜辛勤劳作,赚的钱一日多过一日,以后只有更多的,况且她还有手艺,有待开食肆,眼下还有了口碑同固定客源,怎么会被这三瓜两枣给迷了眼? 她笑着摇了摇头,客客气气拒绝了。 项元甚是失望,本还想再说,那朱屠户察觉出不对,道:“老弟,你这到底急不急着走的?” 那管事先前只是做戏,此时却是真的急了,忙上前道:“爷,当真要来不及了!再不出发,就得等明天了!” 项元转头去看漏刻,也是唬了一跳,忙叫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又对宋妙道:“小娘子再考虑考虑,雇金有得商量,我过一阵子还要进京一趟,到时候再来问候!” 说着同朱屠户告别几句,忙出门去。 那朱屠户落后两步,见人走了,却是对宋妙道:“丫头,这人待朋友没得说,也有大资财,只口眼的,你别理他!” 又拿钱给她结了账。 宋妙并未想到那样多,闻言一怔,忙做道谢。 她收了钱,见数量不太对,便拦那朱屠户道:“朱员外,这钱给多了!” 朱屠户先夸道:“小娘子这手艺,当真绝了!等我再有席面,必定叫你来做!” 又道:“不多,专门给做添补的,刚才你那话,夸我女儿,又夸我,可给我长脸!” 说着,脸上笑容止也止不住,挺着个肥肚腩,三步一颠,嘴里哼着不成调曲子,又急又慢地朝外走,还挥手叫道:“项兄弟,我来送你!” *** 匆匆到得院子里的项元,左右看了一圈,见样样打点得差不多了,忽的醒起来一件事,找了随从来问道:“两个小的哪里去了?” 那随从忙道:“大少爷早进了骡车,因不见小少爷,又回去屋子里找了。” 项元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急急往右厢走去。 他很快到了一处房门外,还没进屋,就听得里头小儿闹声同砸东西声。 “我就要睡觉,我就不起来,你们有本事喊我爹来啊!” “凭什么叫他大少爷,明明我才是大少爷,我才是爹的儿子!” 项元黑着一张脸,把门一踹,还没踏进门就张口喝道:“项林,你有种再说一句!” 一边说,一边在那屋子里左右看。 因手边没找着合适的棍子,他随身一摸,摸出一把鞭子,随手一折,冲上前去。 那叫做项林的小儿听得声音,着实吓了一跳,急忙叫道:“爹!爹!我错了!我瞎说的!” 说着滚着就要翻下床去。 只他鞋袜没穿,一身还盖着被子,早已来不及了,被那项元几步上前,把人按住,一个翻身,朝那屁股、大腿,抽了几下! 项元自认根本没用两分力,但那项林早吓得尖声大叫,哭爹喊娘,嚎啕不止。 他管儿子从来下得了狠手,此时嫌对方没出息,但凡方才不要那么快喊爹认错,都能高看一眼,可他背地里如此恶声恶气,转头又全无坚持,实在令人失望。 ——再不打,就真的要上天了! 这一回,项元高高举起了手中鞭子,但刚打了一下,一旁忽然扑过来一道身影,直接趴在了儿子身上。 他连忙止住了手,道:“梁严,你做什么?” 若是宋妙在这里,就能认出来挡在项元那儿子项林身上的,正是自己今日在厨房见到的小莲新认识小朋友。 那梁严转过头来,道:“项叔,他也没有说错,我本来也不姓项,不应该叫我大少爷,你把他打伤了,一会还要坐车,生病了就不好了,不如记着,回家再打。” 回了家,两个老的在,还打个屁。 项元一肚子火,但看着梁严,火气怎么都发不出来,尤其见了那张脸,此时神色焦急,仿佛跟数年的惶急脸面隐隐重合在了一起。 他急道:“你怎么不应该叫大少爷了?当年要不是你爹给我挡了那两刀,又把我背下山,我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又道:“我早认了你做儿子,是不是又有人在背后烂嚼舌头?!这次回去,我就给你改了姓项,摆个流水席,叫人人都知道我项家多了个大少爷!” 那梁严还没说话,底下给压着的项林已是拼命蹬腿打手,叫道:“我不许他姓项!我不叫他跟我姓!” 今天有多更一点点,谢谢大家的票票哦。 有朋友问平安符香囊怎么买,太可爱了哈哈。 其实是打赏的别称,很多年前,起点读者给作者打赏是有另外的称呼的,一百起点币叫平安符,五百起点币叫香囊,一千叫桃扇,一万叫和氏璧,五万叫灵兽蛋?十万叫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好像是阆苑仙葩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现在虽然没有这个说法,但我觉得感谢的时候用别称会比报数字更习惯一点,嘿嘿。 (本章完) 第121章 小鱼 第121章 小鱼 那项元再有心管教儿子,到底出发在即,鸡飞狗跳一通,最后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等出了院子,外头已是等了不少来送别的人。 大行商,交际自然多。 他让管事安排车队先走,自己上前同众人应酬。 有那相熟的,就问道:“家里小儿哪里去了?” 项元转头就叫了梁严、项林两个下车。 来往密切的,不少知道梁严来历,也有没那么熟的,免不得多问一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 项元就道:“那年我去河间府行跑商,路上遇得剪径的,得个镖师救了性命,后来他撒了手,只留下个儿子,原还有老娘看着,去年老娘走了,我见这孩子一个人也不是个事,索性认了做儿子。” 都是行商的,自然知道这样镖师有多难得,少不得叹息一回,又夸项元厚道。 项元叹道:“他救我性命,我做多少都不为多的!只到底自己是个老粗,只怕有那看顾不到的,最后不能给他养好。” 说着两个小儿上前叫人。 项林才挨了打,不敢耍脾气,撅着个嘴巴能挂油瓶,走的时候,特地还装作脚滑,一把抓着梁严胳膊,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 梁严躲闪不及,被个小胖子半边压在脚上,钝痛异常,却不好喊,只能强忍了。 前头人忙着说话,自然没留意到两个小孩子闹官司。 等两人上了前,众人才又夸赞一番,长得精神、生得好云云,又给送见面礼。 有给锞子、镯子的,有送长命锁的,另还有小刀、小剑等等,多是金银所做,很拿得出手。 生意场上的关系,有来有往,项元推辞几句,就让两个小孩收了。 那梁严刚接过东西,一转头,见那项林恶狠狠盯着自己手上拿的各色东西,干脆一应交给边上小厮,空着手,让到一旁。 因见院内陆续又有人新来,怕他们再给自己送礼,更怕又要听那项元说起父亲从前事情,他就借口要去茅房,退了出去。 最近的茅房在偏院。 但梁严自然没有想去茅房。 他进了院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的,就朝后头的厨房走,眼见快到那厨房门口了,听得里头说话声,轻声细语,温柔得很,正是宋妙在让小莲烘干弄湿的衣服再走。 梁严一下子顿住了脚步,不再向前,而是左右看了看,寻了个角落地方,也不敢出声,捂着嘴巴,默默流眼泪。 因那脚刚刚给项林用力踩了,此时越发痛楚难当,他一瘸一拐找了块石头坐下,除了鞋袜去看伤处。 于是等宋妙出来看天气时候,就屋子一旁角落里蹲坐着个小孩,眼睛红红的,眼泪水流流的,肩膀一抽一抖,几番想要够那脚丫子,偏又够不到。 她快步走了过去,轻声叫了一声“梁严”,又问道:“怎么啦?摔了脚么?做什么不叫人?” 但再一看,一旁那布鞋鞋面上印着很清楚一个湿脚印,而脚丫子从中趾到小指一大片地方,已经变得红肿起来。 “谁欺负你了?”她柔声问道。 梁严本来是无声流泪,听得宋妙这么问,忙擦了几下眼泪,可那泪水越擦越多,甚至渐渐哭出声来,半晌,抽抽噎噎道:“没人欺……欺负我,我……我就是想我娘,想我奶了!” 这话听着不太对,但小孩这样要强,宋妙既不好问,也不好做勉强。 外出干活,厨房里动刀动火的,她随身自然带了些用得着的药,索性取了药油出来,道:“我这有治跌打肿伤的药,你擦一擦,好得快些,不然痛得难受不说,肿得大了,只怕鞋袜都不好穿。” 说着拿一小团沾裹了药油,递给那梁严。 后者接了过去,老老实实把药擦好。 宋妙那药油是用个比核桃稍大的葫芦装的,本就没有多少,干脆重新盖上,矮身送到梁严面前,道:“你拿回去用着,一天最好要擦个七八回,那脚要是穿不进鞋,不要硬挤……” 她方才听得那梁严口气悲戚,又想着昨日、今日所见的袜子,料想其人家中多半生有变故,恐怕亲娘、祖母都未必还在,心中一软,不免多嘱咐了几句。 梁严听一句,就急急忙忙答应一句,等到听完,才道了谢,又道:“姐姐,我跟叔叔来的,现在要走了,以后要是再进京城……”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再谢一回,道:“我要回去了!” 说着把那袜子囫囵套了,穿了鞋,就要走。 宋妙犹豫了一下,把人叫住,回厨房取了个小小布包出来,递了过去,道:“饿了要跟大人说,实在一时没办法,这里有一点肉干,可以拿来垫一垫肚子。” 又让他不要久放,免得放坏。 见那小孩不好意思收,宋妙就笑道:“下回来京,记得再来给我剥蒜、搓豆子。” 梁严很郑重地点了头,才抱着那个小布包走了。 他到得前头,又在边上等了片刻,项元才终于寒暄完了,自己骑马,又让两个小孩上了骡车,一行人往城外赶路。 骡车车厢里,梁严躲在角落。 项林却“哼”了一声,站起身,追了过去,道:“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别人送礼物,是送给我爹的孩子的,你又不姓项,怎么好意思收!” 梁严道:“我没有收!” 项林就道:“那日朱伯伯给的,你敢说你没收?!” 梁严早料到有这样事情,立刻把腰间系的小布囊取了下来,道:“我没有吃,一共十八颗,收到的时候就是这么多,都还在这里。” 说着把那布囊打开给项林看。 项林穷追不舍,道:“我怎么知道原本是多少颗,说不定本来有十九颗,二十颗,或者好多颗,全部给你偷吃了!” 梁严忍气吞声,道:“你看这袋子就是这么大,已经放不进……” 他在这里解释,项林根本懒得去听,那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等看到梁严腰间还挂着一样东西,忽的双眼一亮,拿手一指,大声问道:“那是什么?” 梁严低头一看,见是宋妙给自己的布包,顿时脸色一变,把身体侧了过去,又用手去挡。 但这动作已经晚了。 “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项林一边叫着,一边扑上前去,就抢那布包。 梁严一个没护住,那布包被对方从腰间扯了下来,顿时要扑回去抢。 项林背过身去躲着,扯巴两下,早把那布包打开,又将油纸里头东西倒出来。 见得那许多肉干,他顿生得意之色,质问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是不是你偷的?!” 梁严急得额角青筋都迸起来了,叫道:“那是别人给我的,快还给我!” 说着劈手就去夺。 项林抓起一把,反手从车窗扔了出去,办了个鬼脸,龇牙笑道:“别人?爹爹说了,不许随便收别人的东西!” 薄薄的,晒得干干的,香香的肉干,上头还撒了一粒粒白芝麻,是那宋家姐姐给自己垫肚子的。 她还夸自己绿豆皮去得干净,蒜瓣剥得漂亮,还给了大大的,香甜的,热乎乎的红豆卷给自己吃,今日又送了药油…… 梁严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往头顶冲,整个人都冒着火,根本不能控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前一扑,把项林压在地上,举了拳头就就往他身上砸,叫道:“你扔我东西!你扔我东西!你给我捡回来!你还给我!” 见得梁严扑过来时候,项林整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梁严往日里怎么欺负都没事,今天怎么鬼上身了? 但很快,拳头就落在了他身上,痛得他大叫,道:“救命!救命!!梁严打人啦!他要打死我!” 等外头人听得动静,进来探看,里头两个小孩早滚打作一团,俱都鼻青脸肿。 *** 骡车车厢里在打架的时候,宋妙一行已经坐着马车回了酸枣巷。 一下车,就见得食肆外站着个熟人,正捧一卷书低头翻看。 她顿时一愣,连忙几步上前,叫道:“韩公子!” 又道:“公子怎么来得这么早?等久了吧?可是有什么急事?” 一边说,一边去开门,又给了钱让程二娘去结账。 韩砺把手中书卷收了,微笑道:“刚来了一会,不曾想宋摊主不在家,是有点急——因我下午便有旁的事情要办,但听人说,食肆里过两日要开设宴席,怕得有二十上下人口。” “家中只那两张桌椅,如何能做宴请?连日来雨水又大,只怕外头木匠不好找,我想着趁早上得空,凑两张桌子出来用了再说。” 他一边说,一边把地上一大包工具提在手上,又拎起一个带盖大木桶。 “公子真是……”宋妙叹一口气,“这本就不是你的事,况且又忙,托人来说一句就好了,实在不必这样辛苦……” 韩砺笑道:“我好容易抢来的活,哪有事情才做到一半,就先自己舍了开去的道理?” 他先把随身东西拿进了正堂,又帮着一起将马车上各色厨具、东西搬了下来,半点也不耽搁,立时就转去了后院。 也不知是不是前次熟悉了情况,做顺了手,这一回韩砺的动作尤其的快,半上午功夫,就凑好了不少条凳、木凳,开始去做那大桌。 宋妙端茶送水两回,见得时辰不早,便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那韩砺放下手里锤子,一本正经地道:“韩某回回来打牙祭,从来都只带嘴巴,不带脑子——宋摊主想做什么,在下就想吃什么。” 宋妙很难忍住不笑。 她先问了韩砺下午几时要走,方才认真想了想家中食材,道:“做个鱼?” 又道:“我看前日公子吃那酸笋挺吃得惯,也说开胃,正好昨天买了活鱼在家养着,今日就拿酸笋同酸萝卜一起焖个鱼吃,添一点茱萸碎,酸辣口的,如何?” 听得“酸笋”二字,想到前日那螺蛳粉、酸辣粉里头的酸笋滋味,韩砺现在虽然并不渴,也已经很切身地感受到“望梅止渴”这个成语有多形象。 他忙做答应,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宋摊主,稍等一等。” 说着,去角落里提了那木桶出来,打开了上头盖子,放到宋妙跟前。 宋妙定睛一看,却见那木桶上头又有一个隔层,里头装了些水,十来尾小鱼在里头摇头摆尾,游得甚是畅快。 说是小鱼,都还有点给面子了,不如说是鱼苗——连小指大小都没有,灰黑色、黑色皆有。 她不禁讶然道:“这是?” 韩砺就上前给宋妙介绍,这条是什么品种,那条又是什么品种,连名字都帮着先一条条取好了临时的,等着她取大名——都是河塘、小溪流中常见的青鳉之属。 他道:“前次来,我听说宋摊主想养鱼,拿来换心换眼的,因你没空去找,一直耽搁,但已是连石头都预备好了。” 一面说,一面指了指角落一处地方摆着的一口小缸,并里头放的不少鹅卵石。 宋妙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她第二回遇到小莲时候,对方送的石头。 因想要养青苔,她本是放在屋檐下,隔三差五路过时候浇浇水,前一向雨水太多,便收进了屋子里。 想来这一大一小上回不知怎么看到了,小莲就将当日自己说要养鱼的话原样学了出来,而面前的韩公子已然当了真,竟是弄来许多小鱼。 韩砺道:“我翻过书,也问过人,这几种鱼游得都快,灵动,看着眼睛很舒服,最要紧是养不大,又糙,扔着就不用管,连食都不用多喂——等我改日得空,不拘哪里带些水草回来,它们自己就能活。” 宋妙小时候养过鱼,都是山上人下山时候特地给她带回来的,听闻全是稀罕品种,姿态曼妙,颜色多彩绚丽,但常常养着养着,就都仰着肚皮睡着了。 她回回都要伤心。 大人为了安慰她,又给带新的。 如此循环几回,她就不敢再养了。 眼下见了这灰黑、青黑各色鱼,就是寻常山溪间小鱼,一时自矜自持,一时原地发狂摆尾,一时脱缰,一时停驻,自己能演一场大戏,互相也能演许多戏,别有一番得意在其中。 宋妙就着这桶看了好一会,却是道:“好有趣,可惜长得太像,很难分清谁是谁。” 韩砺道:“左右我是常来的,你只管问我。” 多谢书城奥特曼小姐送我的小小心意4枚^_^ 感谢书城jingjing~,雪飞(snowy)、我家猫咪叫蛋蛋、kyoku kin五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最后,我才知道原来月票需要达到三千张才可以拿到运营经费,但是这个数量太大了,以小妙现在的体量几乎是够不到的,咱们就不勉强了,也勉强不来,嘿嘿~食友们有多余的票给小妙贴一张就好,图个吉利,凑个热闹,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122章 逃脱 第122章 逃脱 十一二条溪流、小河里随处可见的小鱼,可爱归可爱,吃又不好吃,肉又没有肉,拿来炸小鱼干都嫌费油,不管是垂钓的人也好、渔民也罢,但凡捞钓起来,都要先骂一声晦气,再赶紧扔回水里。 至于买菜时候,哪家人不小心被渔档捎带上两条,更是得骂一句老板吃得咸,占我的秤! 这样的东西,宋妙收起来自然是一点负担都没有。 她越看那鱼儿随水乱游的样子越是喜欢,忙道了谢,追着又仔细问了一回名字。 人是不是真的高兴,其实很明显。 宋妙笑眯眯的,眼睛弯弯的,问话的时候头也不抬,只盯着那鱼儿观察来观察去。 她看鱼,韩砺就看她看鱼,情不自禁跟着微笑。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关系,实在玄妙。 同这一位宋摊主相处,实在过分舒服了。 舒服到他不自觉就想要来帮着做些事,打些桌子椅子也好,搬搬抬抬也好,甚至于昨日在书阁找书时候,干完正事,忍不住还去翻了鱼鉴,今日一早去买桐油,顺便路过河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找那渔人使钱买了些野鱼回来。 而做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去思索其中目的、意义。 单纯只是这么想,就这么做了,做完了,果然见得对方喜欢,自己也心里有些莫名满足。 便是回回没有那许多好饭吃,也高兴得很。 当然,还是有最好。 这些个鱼他都是见惯了的,不用细看,人也不好细看,毕竟不怎么礼貌,只好轻轻带着看一眼,看她笑着看鱼,研究鱼鳍、鱼尾,另还有明明鱼儿这么细、这么瘦,那肚子怎么能这么鼓。 虽只一眼,他还是觉得那脸像小小的荷苞,正是含苞待放时候,脸颊的小涡犹如清晨荷叶上清透水珠,随风轻轻一晃一荡,微微浮现,很快落入水里,又消失不见。 韩砺恍了一下神,有一瞬间,很奇怪的有种想要席地坐了,等看它慢慢开的感觉。 他定了定神,才去回答那名字。 随口起的名字,甚是敷衍,不过甲乙丙丁之流,他就蹲下身,跟宋妙一一介绍诸鱼姓名、样貌——难为是真的分得清,不是胡乱说,又道:“你得空给它们改些好叫、好听的。” 再道:“慢慢想着,也不着急,下回我再来给你一条条对上去。” 宋妙因知他另有安排,便问道:“下午有事,那晚上回得来吃饭吗?” 又道:“公子帮着做了这许多桌子、椅子,岂能只拿一顿饭打发?” 韩砺哪里耐得了她这么问,忍不住就心中算了算时间,又算了算安排,道:“应该可以,若是来不及,我再叫人回来送信。” 宋妙答应着,提抱着那木桶隔层起来——此时才发现木桶里头装的乃是半桶刷木料用的桐油。 鱼虽小,到底也有十来条,因这些鱼都将要姓宋,要变成自己鱼,宋妙却不舍得拿原来那养青苔的粗瓷盆来装,只怕地方局促拘束。 她找了找,家中原有个破油缸,忙把那油缸搬出来洗了,将小莲送的石头放进去,算是给鱼安了家。 养好了好命的小鱼,就轮到了苦命的大鱼。 昨日她同程二娘买了不少肉菜,就是预备下雨不好出门,此时捉了条大鲤鱼出来,杀鱼去骨。 鲤鱼身上有五腥,鱼鳃、鱼齿、腹中黑膜血液,另还有身上黏液,宋妙都仔细处理了。 其实酸笋焖鱼最好用鱼块,因那鱼骨能支撑鱼肉,使得肉质更紧实,骨头一拆,肉就容易散。 但今日那韩砺另有安排,家中又有个小孩,鱼肉带刺,吃起来费事不说,还容易卡喉。 宋妙想了想,只去了肉间小刺、脊骨大刺,保留了肚腩刺,其余鱼肉尽切大块,而非切片,并不用任何东西上浆,热锅冷油先煎鱼肉、鱼骨、鱼头,单用盐煎,先煎定型,等稍凉后再做复煎,煎得两面金黄,下滚水,加几颗椒粒,大火滚得汤汁浓白。 此处滚着鱼汤,闻着那饭已经煮出香味,宋妙另开一口锅炒酸笋,再开一锅拿油炸豆腐泡。 豆腐泡只要慢慢滚着油,时不时让程二娘按着交代看火势翻动就好,那酸笋却要她自己来炒。 先下一点豆豉炒出香味,再放多多的茱萸碎、芥末籽与酸笋同炒。 热油、旺火,酸辣味几乎是瞬间就被激发出来,满屋子都是又呛又辣的油烟。 宋妙站在灶前,被呛个正着,一边流眼泪,一边忍不住又被那酸辣味引得馋,忙把在后头一边擦桌子一边玩的小莲打发去后院,免得被熏到。 程二娘眼里有活,不用宋妙交代,已是上前去把那大门尽开。 宋家前堂本就是食肆,甚大,八扇门平日里只开两扇,此时门一开,风一吹,总算把那油烟呛辣味散掉不少。 程二娘又忙拿了把扇子过来给宋妙面前扇风,道:“油烟这样熏人,眼下还好,做得少,日后要是当真那食肆开了,最好炒菜少些,不然娘子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 又道:“可惜我手笨,连糯米饭、烧麦这样的吃食,做了这许久,还是按着娘子给的方子、做法,做出来东西人仍旧不对味,不然早能帮更多手。” 宋妙笑道:“火大火小,佐料先放后放,总有许多习惯是一人不同一人,出来的味道自然也各有不同,若是那样容易做得一样,岂不是大街小巷,都是我这宋记味道的糯米饭、烧麦了?届时谁人还来等着我的买?” 一时程二娘也笑,顾不得去看火,忙先又几下把吹向宋妙的油烟扇走。 宋妙便道:“此处风口,油烟一大,迎风就容易吹脸,后院厨房会好些——毕竟这原本只是早上煮粉、煮面的灶台,暂时一用,到底不如正经大厨房趁手。” 又道:“听得说有人做了水流扇出来,若是咱们也有那东西,后院厨房本就有窗,对着一吹,说不准油烟能少许多。”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两人说话间,那酸笋已经炒得极透。 宋妙又等了等,才把炸好滤干的油豆腐泡随手几刀切剁几下,下进锅里炒匀,挑出鱼骨,倒入鱼肉、鱼汤,又添一颗黄白菜同煮。 等酸笋味道煮透进了鱼汤、鱼肉当中,黄白菜也煮软了,撒一把小香芹段,酸香十足的焖鱼直接一锅出。 因这一锅甚大,拿碗装了也不好夹菜,宋妙干脆在木桌上垫了个铁架子,连锅端了过去。 等开饭的时候,桌上就摆了豪横的一口大锅,里头几乎装得满满当当的,说是焖鱼,其实汤汁很多,已经接近半焖半汤,简直香得难以形容。 韩砺做了半天桌子椅子,肚子里早已空荡荡,见得这一锅,胃里险些就要叫。 小莲这个盛饭的,也不知是见他高大,还是见他是客,或是看那“莲”字椅子的面子,给他装了几乎要冒出来的一碗饭。 今次的米是珍珠米,米油、米脂香都很足。 那鱼肉块有两种,一种带骨,全是肚腹处的长骨,用筷子轻轻一滑就拨弄下来了,一种不带骨,完全是纯鱼肉,吃起来根本不用怕刺。 不管是哪一种,都已经完全煮进了酸辣的滋味。 比起那天的螺蛳粉,今日这酸笋鱼的酸和辣都更柔和了些,寻常人吃酸笋,只觉得酸,时常那发酵味过了头,还会让人觉得臭,但其实那酸味后头是有笋的鲜味、甜味做支撑的, 此时两者同煮,鱼鲜味被那酸辣给提到了顶,又同酸笋的笋甜、笋鲜融为一体,那一份醇厚、饱满滋味,实在叫人口齿生津。 这一向都下雨,河水浑浊,鱼的泥腥味本来比往日重上不少,但被酸笋、茱萸、芥末籽的味道一压一吊,早已不见泥味,只有浓浓酸辣鲜香。 这一条鱼稍大,比不得其他小鱼肉嫩,但今次本来就不是吃它的嫩。 这个大小的鲤鱼,用鱼骨煮汤,汤白味浓,胶质更足,肉也是刚刚好,不会过于粗糙发柴,也不会滋味太薄。 宋妙有意把鱼切的大快,煎过两回,外层焦香,里头鱼肉香。 吃肚腹肉的时候,肚边的位置胶质感十足,甚至有一点糯,带着酸辣汤汁黏糊在嘴里,吃无刺肉的时候,完全可以大口咬嚼,那肉弹韧、紧实,里头仍旧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鱼鲜味,外头则是酸辣味道为主,焦香为辅。 豆腐泡是自己炸的,里头白色的豆腐馕几乎只有贴边的一点,跟外头买的中间简直实心豆腐泡完全不是一回事,此时已经吸饱了汤汁,酸笋的鲜酸、茱萸辣木籽老姜椒的辛麻辣、鱼汤的醇厚,一口下去,是真正的爆出汤汁。 此时嘴里若是有一口米饭在,酸辣浓鱼汤的滋味,混着豆腐泡的豆香味,另还有米饭的饭香,嚼一下香个好几下,连嘴巴带舌头跟着鼻腔都是那股子酸笋酸辣味,但吞进喉咙的时候,鱼鲜味却又咻的一下冒了出来,打得吃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另还有那黄白菜,本就甜嫩甜嫩的,给这鲜酸带辣味的汤汁一煮,吃起来甜味反而更明显了,香芹则是清爽得很,还很脆口。 四个人吃一条大鲤鱼,和着配菜煮出来满满一锅,又配一锅米饭,结果吃得一点底都不剩,连汤汁都拌饭吃了个干净——这酸笋鱼汤拿来拌饭,吃得人简直想喊娘。 吃饭时候,几乎没有人有功夫说话,等到吃完,人人坐在椅子上,仿佛还在回味。 许久,却是程二娘道:“这菜我得好好学——咱们这里日后要是开食肆,娘子这酸笋鱼当要拿出去做招牌才好,卖多少钱一份都有人要点的!” 而不止小莲,便是那韩砺也居然都在点头附和。 午饭吃完,因时间紧,韩砺给一应桌椅刷了桐油,便先告辞了。 等他走了,那程二娘收拾东西时候,忽然拿了个斗笠,一把伞过来给宋妙看:“那韩公子今日拿了雨具回来,好像还错了。” 又道:“咱们那个顶子是帽子桶,这个是尖尖的——这个编得更细些,伞也不对,他这伞大了许多。” 宋妙看了看,果然东西不对。 “韩公子居然也有弄错时候。”她忍不住笑道,“左右晚上还回来吃饭,咱们也别给他收起来,到时候退回去就是。” 然而等到下午,过了未时,有个巡兵匆匆来敲了宋家的门。 宋妙应门一看,竟是个从前来过家里盯梢对面的熟人,忙问来意。 那巡兵道:“我才从京都府衙回来,那韩兄弟让我来帮着传个话,说是衙门有事,晚上来不了了,原本说好的那饭菜便不用做了,改日得了空再来上门。” 才休了假,又跑回衙门,宋妙听得有些意外,但自认不好多问,便只点头道谢,又同那巡兵寒暄了几句。 她本只是问几句好,不想那巡兵却是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是还好,只上回咱们一起来的那辛巡检,好似出了事。” 宋妙一惊,忙问缘故。 那巡兵道:“具体我也不知,全是听衙门里头传来传的,说是昨晚得了传回来的急信,好几个人在外头受了伤,那辛巡检伤得最重,此时应当正往回送,多半也就是这一两日就回到。” 又道:“也不知道什么个情况,我们几个都在商量,想着等人回来,就一起去探望一番。” 辛奉这人性格火爆,脾气也粗了些,人却很好,当日没少关照宋妙。 尤其他带头布置、捉拿对面赌坊,算得上是解决了宋妙的心腹大患。 她听得这没头没尾一番话,实在为对方提了一颗心,忙道:“官爷们要是凑份子去看辛巡检,也请预我一份!” 说着就要去拿钱。 那巡兵忙摆手道:“还早,等得了信再来同你说。” *** 此时此刻,京都府衙中,那韩砺刚才踏进房间,桌案后头的秦解立时叫了他一声,也不待他走近,自己就迎了过来,神色十分难看,道:“正言,那辛奉捅了个娄子——他在白马县搜到了吕茂,只运气不好,叫人逃了,自己还中了一刀。” (本章完) 第123章 黑痣 第123章 黑痣 韩砺假还没休两天,忽然被急叫回来,自然知道出了事,先前一进后衙,没等那孔复扬凑上来报信,早有其余巡检拉着他把事情报了。 又有那跟辛奉相熟的,忍不住道:“老辛这回栽了,在外头辛辛苦苦跑这一遭,要是秦判官不护一护,恐怕这一回的功劳未必能落到身上不说,还要被申斥。” 但下头人到底没有秦解了解得清楚。 韩砺便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既是已经搜到了,叫人逃脱倒还好说,怎么会受伤?” 秦解神情甚是不满,道:“信上说是那吕茂奸猾,手狠心狠,依我看,多半也有那辛奉自己托大——此人一向行事粗莽,不肯照着规矩干活,又一门子自以为是,以为天上地下,只他一个会做事。” 他显然对那辛奉不满由来已久,此时得个由头,便抱怨起来。 “偏他又报了伤,而今在白马县养着,倒叫我连火都无处发去,还得安排人去接他的活!” 说着,秦解把手边文书递了过来。 韩砺伸手去接,又道:“辛巡检为人鲁直,或许莽撞些,若非实在无法了,但凡还有一口气撑着,都不会报伤的。” “不管那辛奉本心如何,又卖不卖力,眼下吕茂已然跑脱,今次他带队搜查,自是主责,我可以多为他说几句话,但是衙门里头答不答应,却是未必,到得最后,说不得还要落些责罚下来。” 韩砺没有说话,只低头去看那文书。 这一份东西不知出自谁人之手,写得甚是含糊,他认真看完,仍觉奇怪,便道:“也不知其中内情,只此时追责事小,最要紧是先把人给抓回来——不知可有线索?” 秦解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早早已是安排人去上下游搜查,若有进展,早已传话回来了。” 又道:“我已是又借了五百巡兵,早间出发,一路沿江去找,只盼能把此人搜出来。” 他看了一眼韩砺,道:“正言,你我自己人,我也不怕同你说实话,辛奉此人在衙门日久,颇有些桀骜不驯,我敲打他几回,都不见改好,今次他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我虽有心帮忙,到底为难,到了最后,说不得还是要放手。” “今次叫你来,因知你同那辛奉搭档这一向,多有交集,怕你得知后续处置,心生芥蒂,先给打个招呼,叫你心头也有个数。” 韩砺皱了皱眉,问道:“还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也不曾抓到祸首,便要着急先行处置了吗?” 秦解道:“此案御史台追得有多紧,你最为清楚,虽不急于这一两天,最多等到月底,要是还没有消息,总得先给个交代,不然我也不好应付郑知府。” 话已是说到这个份上,韩砺本来还想替辛奉担待几句,见了秦解态度,干脆也不再浪费时间。 说是等消息,但他其实并不看好。 搜查自然有用,可看那吕茂从前行事和今次交手,显然胆大而心细,这回不能将人抓住,还把人给惊了,后续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按着这个发展,要是捉不到人,秦解十有八九是不会帮着兜底的。 到时候一个老巡检,从头到尾跟两个案子,跟得日夜不休,鞋子都要跑烂,回来没有苦劳不说,还要被申斥。 自来了京都府衙,韩砺就同辛奉搭手,从对方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虽然此人性情急躁,有时候还会说些难听话,做些莽撞事,但为人、品性,却是没得挑的。 想到对方出发去往京畿搜检时候说的那一番话,韩砺实在不愿这一腔热血,落得如此下场。 但他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没有再在此处浪费时间,先行告辞了。 出门之后,他在府衙内找人打探了一番消息。 送回来的信上头写得语焉不详,送信人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根本没有什么有用的内容。 他干脆回了太学,先把自己手头在忙的事情做了安排,次日一早,先去租了匹马,径直先去了宋家食肆。 彼时宋妙刚发了面准备做饼,听得动静,应门一看,见得人站在外头,也颇为吃惊,忙要招呼人进门。 韩砺却不进,只简单寒暄了一两句,就道:“今次来,是有几桩行踪要同宋摊主交代——我有事要出城一趟,快则一两天,慢则三五天,等回来以后,恐怕不会太久,就是你我出发之时了。” 他请宋妙这两日就慢慢把行李准备起来,还道:“今次会有马车,收拾起来最好预多不预少,前头形势不太好,许多东西未必好买。” 宋妙应了。 韩砺又道:“另有一桩事,当要给你说一声,叫你心中也有个底。” 他把辛奉在白马县抓人,最后走脱了贼首的事情说了,又道:“当日这赌坊多得你提醒,才能连根拔除,又因这赌坊事情,又挖出那吕茂,衙门后来又在这食肆里盯梢,虽说逐个叮嘱了他们不许外传,到底有些隐患。” “我昨日已是请了朱雀门巡铺、巡兵最近多来这一片巡查,正好近来雨水多,若无要事,为了安全起见,宋摊主出门时候最好不要孤身独行。” 他把一份书信递了过来。 宋妙拆开看了,却是那吕茂的好几个不同打扮的画影图形跟一份誊抄的海捕文书。 “我猜那吕茂必定会再做伪饰,便按着原本模样……”韩砺指着其中一幅,“另画了几份,虽他回京概率不大,还是请宋摊主仔细看一看,要是在哪里见了可疑之人,便是不像这吕茂,也有可能是其党余孽,到时候旁的都不要想,就地设法寻了官兵,保护自己为上。” 听他样样交代完毕,宋妙少不得一一答应,因见他行色匆匆,身后牵马,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韩公子是去找辛巡检么?” 韩砺点头道:“我去一趟白马县,看看辛巡检伤势如何。” 宋妙就问了路程,心中默算一回。 哪怕快马加鞭,白马县距离京城最少也要半日功夫,眼下雨水多,路不好走,说不得要预得久些,只怕要大半天。 她看了看天色,又看后头马匹,道:“只怕沿途多有雨水,路不好走,也未必时时有店铺打尖吃饭,公子若不急在这一时半会,不如牵了马去后院喝点水,吃几口雀麦,把毛梳一梳——等我片刻,我来做些饼子。” 这先只是一提,她还以为要劝,谁知对面那人想也不想,一口就应了,果然牵了马绕着食肆外墙朝后头走去。 宋妙忙远远叫了后头程二娘一声,让帮忙开院门,方才回身干活。 早上她原就要煎饼,此时想着给那韩砺捎带干粮,便另又有许多考虑。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最好冷吃也好吃,又有滋味,又能放个一天不易坏,还要不干噎、不硬巴。 ——不如做个拿油酥来封层的葱油饼。 她那饼本就是半烫面,此时已经醒发得七七八八,火也是现成的,便朝锅里下了猪油,烧热之后,下面粉、磨碎的椒粒,快快搅和成面糊状——此物便是油酥。 拿油酥刷面饼,有这一层隔着,水汽就不容易跑出去,能叫那面饼不干硬。 便如同喝汤时候,若是上头浮着一层厚厚油脂,那汤怎么放怎么不凉,半日过去,都还要烫得人直咧嘴——有油隔着,不能叫那水汽升腾,带走热气。 不仅如此,猪油热的时候面饼很香,猪油冷了之后凝结起来,反而更容易叫那面起酥分层,吃起来甚有撕扯、柔软口感,实在各有各的吃头。 油酥炒好,宋妙把那面剂子分别擀成薄而圆的面片,刷油酥、撒盐、铺葱粒,再撒一小把白芝麻。 那葱粒洗净之后,要用布擦干了,不能留有一点水,免得坏了油酥作用。 此时从中心处朝外随手切一刀,从切开处往另一边切开处卷滚出一把收拢的长伞形状,再从尖尖处按压下去,稍缓一缓,就来煎饼。 煎饼用少少油,因要冷吃,油多容易腻,双面煎香之后,再轻轻沿着饼边撒一点水下去,盖锅盖,用那蒸腾水汽把面饼内层焖熟,方才开盖再煎,煎出酥脆外壳来。 此时这饼葱香十足,外头是金黄金黄的,一咬,酥脆得会掉渣,里头却是足有千百层一般,非常柔软,牙齿轻轻一扯,就会被扯成一丝一丝的面饼。 葱粒已经煎得香香的,没了那股葱呛味道,只有香,吃起来那葱是甜的,猪油香、麦香、葱香,另还有葱油香,微微咸,一次吃个三五张都会不觉得腻。 大锅煎饼,一次可以煎好几张,很快,宋妙就煎出了一大盘,等那饼晾凉了,拿干荷叶包裹起来,又用油纸包了,给那韩砺往后院送。 此时正好那马儿毛梳完了,又喝了半桶水,吃了一碗雀麦——不敢叫它多吃,吃多了不肯走。 她送了饼,也不同对方多做寒暄,又把人送出后院,方才回屋,跟程二娘母女两个把事情说了。 二人都晓得厉害,自然满口答应会多加小心。 宋妙便又把那画影图形跟海捕文书拿出来,先跟二人一同仔细辨认,又就着那海捕文书,教二人认字。 除却海捕文书,那韩砺又给了一份他自己汇总出来的吕茂特征。 此人不知哪里出生,但说话带着些闽州口音,其余相貌暂且不提,却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其人右手手腕、手背处有三颗三角对立的黑痣。 宋家食肆里,三人在此处研究那吕茂特征,另一头,拿了葱油饼的韩砺,一出酸枣巷,趁着天色还未大亮,路上行人不多,快快出城,往那白马县而去。 他清早出发,只在路上停了一次,换了一回马,就水吃了几张饼——果然好吃——饶是如此,实在路不好走,等到地方时候,也已经过了午时。 韩砺一路问人,去了县中官驿。 白马县是大县,进门之后,却是老半天才有个老驿卒出来迎,得知是找辛奉的,他便道:“辛巡检在后头院子里。” 他报了号牌,因见韩砺气质不同,哪怕听得对方自报并无官身,也不愿怠慢,又道:“我手头实在事多——前头许多人催着要东西,又要送水送饭送菜,又要打点收拾,公子自己去找那巡检吧!” 韩砺应声去了。 那辛奉的屋子却是挤在驿站的角落里最后一间。 他敲了门,过了好一会,里头才有一道有气无力声音,道:“谁啊,门没锁……” 韩砺一进门,就见那辛奉躺在床上,上身衣衫整齐,下头却只穿了条裆裤,露出两条黑乎乎大腿来。 辛奉本来拉着一张脸,等抬头看到进门的是韩砺,登时又惊又喜,那黑脸都亮了,努力叫道:“韩兄弟,你怎么来了!” 一边叫,一边挣扎着就要爬起来。 只可怜这辛奉从前惯来中气十足,此时喊了一嗓子,那声音居然没从喉咙里头跑出来多远,就上不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通咳嗽,那咳也甚是无力。 韩砺忙几步上前,将人按住,本要倒水,见屋中那茶壶是空的,正要出去讨要,那辛奉道:“这官驿里统共就两个人,连着来了几家上官,没空理会这里的。” 语气颇为可怜。 韩砺便取了水壶,自己去厨房打了热水,回来给那辛奉倒了盏水给他吃了,先问伤情,得知肋间中了一刀,虽是流了不少血,但没有伤及肺腑,前两日不大好,昨日已经醒过来了,今日精神也足了些,另还有摔了右腿,折了骨头。 他正要安慰几句,那辛奉已是忙道:“兄弟,你来得正好!我不在,那一群傻子不知怎么找的人,只怕要把人放走了——你快去盯一盯!” 韩砺就势问话,才晓得此事来龙去脉。 原来那辛奉前日傍晚时分,带了两人一道去搜查,查到靠岸停泊的一处大船上时,见得一人来历不明,细问之下,那人虽对答如流,却有几处细节不甚对劲。 辛奉办案多年,自然老练。 他跟进此案日久,审过的嫌犯甚多,虽未见过吕茂本人,对其特征已是颇为熟悉,彼时仔细打量对方,虽说年龄、相貌好似有些差别,但又相差不多,尤其身形相似,便借口有人丢了贵重之物,一面以预备搜身名义稳住船上众人,一面悄悄使人回去报信。 但去者未回,辛奉交代同行人一道搜查船舱中人,那同行者才进府衙没几个月,立功心切,等不及许多,先去查那嫌疑之人,结果果然在对方右手手腕处发现一枚黑痣。 那同行官差难掩激动,正要拿人,谁知对面吕茂却是忽然暴起,袖中藏刀,随手抓了那同行官差拿来威胁。 辛奉趁个空隙冲上前去,与对方缠斗。 船上一时惊乱。 一人毫无顾忌,一人投鼠忌器,结果可想而知。 最后辛奉挨了一刀,又被摔过来的同行差官砸断了腿,那吕茂却是趁机翻身投河逃了。 (本章完) 第124章 值钱 第124章 值钱 听得来龙去脉,韩砺却问道:“其余人在何处?怎么只留你一个在这里?” 辛奉道:“本来要留人的,我都撵他们搜查去了,在这里有什么用,又抓不到那吕茂。” 说话间,却听一声“咕”的巨响,犹如打雷似的。 韩砺一怔,免不得低头去看声音来源处,就见得那辛奉眨巴两下牛眼,也做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跟着低头去看向自己肚子。 “早过了晌午,辛兄还没吃饭么?” 辛奉歪在床上,说几句话喘两口气的,却是道:“前头人忙着,没空理会这里,我想着那吕茂,实在也没心思吃。” 又道:“早上他们临走送了炊饼来,当时一点胃口都没有,眼下倒是饿了,你帮我递一递。” 韩砺闻言,循着他指点去看,果然见得不远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海碗清粥,又有两个大炊饼。 他端到辛奉面前,后者却也不挑,就那炊饼努力啃。 炊饼冷了,干干巴巴的,一咬就簌簌地往下掉碎面屑,硬邦邦的模样。 那辛奉到底肋间受了伤,吃这硬饼,一不小心就牵动伤处,痛得不禁叫唤,只好就那清粥泡了再吃。 韩砺看不过去,一狠心,自那随身带的褡袋里取了个油布包出来,扯张凳子放在辛奉面前。 后者还在犯傻,叨着半个炊饼,含糊问道:“这什么?” 韩砺道:“葱油饼,吃不吃?” 他说着将那布包打开。 拨开外头两层,葱香味一下子就从干荷叶里冒了出来。 因跑了吕茂,那辛奉折了腿,挨了一刀,追也追不动,心中一直焦灼难耐,又着实疼痛萎靡,全无心思吃饭,此时见到韩砺,倒是一下子心就踏实了,精神也来了,肚子也晓得饿了,鼻子也知道闻了。 熟葱、椒的香味,是一种甜熟香味,又带些辛麻感,还有那香香的猪油面饼气味混杂其间,纵使冷了,也完全是在扯着他的鼻翼往两边用力拉,仿佛在喊:“你闻不闻,你闻不闻!” 辛奉大闻特闻。 他鼻子嗅嗅嗅的,将炊饼放下,腾出嘴,撑着手就捉了一个葱油饼出来,见韩砺转身去倒水,忙在他背后问道:“哪里来的?” 一边问,一边已是把那饼往嘴里塞。 入口就是淡淡的咸、浓浓的葱油香。 冷掉的饼,又捂了半天,表层早已经不复酥脆,但一点都不冷硬,是软的,稍韧,口感在扎实和柔软之间,有一点耐嚼,但并不难嚼。 猪油炒成油酥跟薄薄面饼层层透刷,一点腥味都没有,只有葱香油润感。 他的牙齿只一扯,那面饼却是被撕成许多条,千丝万缕,四分五裂。 嚼着嚼着,麦香又在嘴里横冲直撞。 辛奉小嚼特嚼,难得斯文起来,嘴巴动作大一阵、小一阵。 大一阵,是实在饿得很了,吃着香香的饼,根本忍不住想赶紧一股脑塞进嘴巴里,吃个爽。 小一阵,是因为大一阵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用力过了,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不得已放慢了动作和速度。 大嘴小饼,辛奉快慢、快慢地吃,没一会就吃到了第四张。 韩砺只是给自己倒个水的功夫,回来一看,就见自己本来特地省下来,预备留着晚饭的饼子逐渐消失殆尽。 他脸色顿变,道:“省着点吃,这是给你拿来送炊饼的。” 又把那炊饼推了推,推到辛奉面前。 吃了这样香的葱油饼,辛奉对那炊饼看都不看,道:“不管了,爽了再说!” 饿了半天,囫囵吞完,自然仍旧不饱,他还有脸问道:“韩兄弟,还有么?” 有你个头! “宋摊主做的,就这些,我只舍得吃一半,早知另一半要喂你,就不剩了。” 韩砺一边说,一边又站起身来。 辛奉一阵失望,嗷嗷抬头,问道:“你哪里去?” 韩砺无奈看他一眼,道:“你伤成这样,又不能挪动,总不能日日吃炊饼稀粥吧?” 他知道此处虽是官驿,辛奉不过一个京都府衙的巡检,也无甚拿得出手品级,随意往来一个官人,驿卒们便再顾不上他半点,于是出门找了个店家,谈好价钱,叫每日送餐上门,再多给那小二些钱,让他帮着打些水,换换衣衫什么的。 另又让那店家帮忙找了个浆洗妇人,上门洗晾衣服,算是将辛奉简单安置一番。 此处处置妥当,等到当晚外出搜查众人回来,他才同领队分别了解情况。 因韩砺并非领命而来,也不去抢那接手人差事,只对着舆图帮忙梳理了一遍分工,见人力不够,又拿了辛奉调遣令上门,帮着去白马县衙讨要了衙役、巡兵若干。 先前其余人去,那知县借口事忙,只叫下头帮忙应付,少少给些人数,然则韩砺凶名在外,白马县离京城不过半日路程,如何会不知道这恶星往日行事、笔下凶残? 最要紧也是今次那吕茂已经露了痕迹,跟先前情形又不相同,不好再推,赶紧把人给了,只盼快些将人、案都送走。 于是诸人各分队伍,沿河上下游搜那贼人不提。 转眼便过去两日。 酸枣巷中,虽那韩砺迟迟不回京,由那陈夫子出钱,帮着程子坚等人宴请一干教授的宴席却近在眼前。 众人请的是两席,其中夫子七人,学生十四人。 宋妙早拟了菜单给程子坚送去,后者不是出钱人,哪里敢定,只好战战兢兢去找了陈夫子。 结果宴请前一天,分明天气不好,那陈夫子还是冒雨来了。 人一到,他便向宋妙逐个询问具体菜色口味、做法。 眼见一道道定下,还剩最后一个主菜时候,陈夫子却是一边拿帕子去擦胡须上雨水,一边问道:“前次我听正言偶然提起,在你这里吃过一个柚子皮酿,另还有一个笋酿,这两个菜不拘哪一个,能不能做的?” 此时哪里还有柚子皮? 宋妙少不得跟他解释一番,又道:“这几日雨水甚大,我去各处坊市间看过了,正经菜色都少有卖的,笋更是见都见不到,只怕今次是真个吃不到了。”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她见陈夫子很是失望模样,便道:“其实我这里备了不少田螺,先生要是想吃酿菜,不如给做个田螺酿?这菜味道也挺好,是把田螺刷洗了,将螺肉挖出来抓洗净,同香菇、薄荷、猪肉一道剁碎……” 虽只简单提了几句做法,陈夫子已是等不及听完,急忙就点起了头,道:“听着就好吃,为什么不放在菜单上?” 宋妙道:“这是家常菜,却不怎么好上正经宴席,我原本是想着程公子宴请韩公子时候给他二人当主菜……” “怎么正言能有这样好主菜,我却不能?”陈夫子一下子就着急起来,俨然受到了万分不公平对待。 宋妙笑道:“先生是贵客,吃正经席面的,韩公子却只是吃个家常饭,自然没那许多讲究。” “这螺蛳酿不是拿来吃,是拿来嗦的,吃法不甚雅致,您且想想,到时候这菜上了,一桌子人对着螺蛳壳口子嗦嗦嗦的,难道不怕丢脸?只怕才吃一个,就不好意思拿第二个了。” 陈夫子越听眼睛越亮,道:“不好意思才好哇!他们吃东西讲面子,那就少吃点,我不讲面子,那就多吃点!” “他们吃他们的鸡鸭鱼肉去,我吃我这螺蛳酿——这菜正和我吃,我虽没有好牙,嘬颗田螺的力气还是有的,宋小娘子,到时候你上菜,这菜就摆在我面前!” 他分明一本正经说话,宋妙却听得忍俊不禁,最后也只好一口答应了。 商量好了菜单,陈夫子复又随身袋子里掏出一吊钱来,放在桌上,道:“这是给小娘子的一点贴补。” 宋妙忙做推拒,道:“先生忘了么——您先前已是给过了,治这两桌,绰绰有余,我还有得不少赚头。” 陈夫子摇头道:“先前是先前,我先前不晓得近来雨水这么多,前几日叫人上街问那米面菜肉价钱,样样飞涨,你一个娃娃,做这二十来个人的饭菜,那样麻烦,一个酿菜,又要刷、又要挖,又要剁——你应得的。” 宋妙道:“家里还有两个给我打下手,不算一人做。” 陈夫子道:“我这把年纪了,难道不算长者?你收下就是,不要啰嗦来,啰嗦去的!” 宋妙见他十分坚持,便也老实收了,复又道谢。 陈夫子等她收了钱,方才笑问道:“此时虽不早不午——你这里有什么吃食?供我买些回去,打打牙祭什么的?” 又道:“前次我听说正言那里有肉干,肉干我咬不动,有什么旁的么?” 宋妙一怔,道:“先生想吃些什么?我给现做一道。” 陈夫子却是摇头,道:“要你什么现做,若有,我捎带些,若没有,那就算了。” 宋妙就在灶台上一阵搜刮,最后道:“只锅里还有七八个红豆卷,却是早上剩,只怕……” 陈夫子甚是欢喜,道:“不怕,不怕!这红豆卷好,一看就好吃,我咬得动!” 果然拿干荷叶包了,卷了一包一起带走,又要给钱。 宋妙此时说什么也不肯收了,快快把人送了出去。 陈夫子抱着一包红豆卷,得意得走路都要颠颠脚,才走几步,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道:“对了,前次你要找那买扑旧档的事,办妥没有?” 宋妙就摇了摇头,道:“可能闵老先生太忙,暂时还没功夫腾出手来。” 先前在金明池吃饭时候,席后,陈夫子叫了闵老,后者一口答应了给宋妙问话。 当日听他口吻,应当是件十分简单事情,但直至此时,也没有音讯。 陈夫子闻言,脸色变得颇为难看。 他想了想,道:“我回去问一句,若是他没工夫,我给你另外找人。” 宋妙忙道:“多劳先生记挂,只我过了这几日,说不得就要接一趟外活,近来未必还在京中……” 因知韩砺与这陈夫子关系紧密,她便也没什么好瞒的,况且此事本也瞒不住,于是两句带过,稍稍提了一下韩砺要雇自己跟着一道出京的事。 陈夫子赞道:“原只以为小娘子手艺好,却不想还有这样统合管束之才。” 他站在门口,认认真真来夸宋妙,年纪毕竟大,眼睛看远不看近,刚夸完,余光一扫,就见得屋子里摆的那木桌右下脚桌子腿处刻了一个字。 陈夫子扫了一眼,蓦地顿住,忙把手揉了揉眼皮,又定睛看了几下,方才问道:“我好似有些眼——你这桌子、椅子,上回来还没有,却是找谁家做的?” 宋妙老实交代,只说因那韩砺知道这两日食肆里要做宴款待太学师生,尤其里头还有陈夫子,怕众人没地方坐,好心上门帮忙,两个半天,就做出许多桌椅来。 陈夫子先还揉眼睛,听完,变成了揉耳朵。 自己师弟自己知道——照顾是有的,关心也是有的,但何时这样细致,开始操心起他这个糟老头子吃饭时候有没有桌椅坐了? 陈夫子抱着红豆卷,复又进了食肆大门,围着那桌子、椅子转了一圈,又去研究那桌脚上拿刻刀刻出来的一个“宋”字。 虽是刀刻,筋骨分明、转折峭拔,行刀之流畅,不输笔写半点。 他道:“却不想他还有这一手。” 过了好一会,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宋妙,笑道:“我原想明日来吃饭,顺带给小娘子这食肆写个屏风、中堂——眼下你还要么?” 宋妙早知陈夫子名声,自然不胜欢喜,忙道:“多谢先生照顾,难得好墨宝,我家求之不得,岂有不要的道理!” 陈夫子见她这样捧场,十分高兴,捋了捋须,又好心提个建议样子,道:“下回你见了正言,喊他也给你写一个,他那字比我的值钱多了!” 宋妙不疑有他,顺着应了一声。 陈夫子这才真的走了。 他夹着红豆卷,脚下一双靴子,走得高高兴兴,一路踩水,嘴里却是念念有词。 “小兔崽子,且叫我捉住了,一颗南珠一个字的屏风你不愿写,又说麻烦,又说人另有所图,桌子椅子倒是做得不亦乐乎,连字都忙着要刻!这时候倒是不嫌麻烦了!” “为了口吃的!呵,为了口吃的?” 多谢云水莫负亲送我的桃扇^_^,感谢寒山慧、书友160502131413867、kelp、绿可乐四位亲给我的平安符:) 谢谢书城芙软软、我家猫咪叫蛋蛋两位亲送我的码字神器各一把=3=,感谢佐佐佑佑、kyoku kin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感谢潇湘妃妃a送我的平安符一枚^_^ (本章完) 第125章 技巧 第125章 技巧 吃的是晚宴,但宋妙一大早就跟程二娘做起了准备。 因怕雨水泛滥,买不齐食材,鸡鸭鱼等东西前几日就置办好了,左右最近都不出摊,暂且拿笼子装了在后院放着,正好叫它们该养肉的养肉,该去泥味的去泥味。 但新鲜果蔬却只能随用随采。 幸而昨晚雨停了,今早也只有淅沥沥小雨,路上积水稍稍退去一点,也有了些行人。 两人涉水去了菜坊。 宋家食肆的地势算是高的,到了酸枣巷口,眼见那积水越来越深,已是快漫过膝盖,有些人家甚至敞开着大门,从里头不住往外头舀水铲水——打外头看进去,家中无不是湿漉漉的。 路上有小儿出来又踩又玩,还有高高兴兴蹲在地上掬水乱撒的,溅得满身脏污,被家人捉了回去放倒,一通打屁股,打得吱哇乱哭乱叫的。 有闲人拿了盆、斗笠在水街上铲那路过的游鱼,又有骂爹骂娘说谁家屋顶翻了砸到自己家瓦,叫自家也漏水的。 再有人说家中大门被水冲走了,里头家具也不见了,要旁人帮着留意。 还有人闹着说屋里进了贼,认定是邻居偷了他藏的二百钱,大声嚷嚷要去找巡铺报官,结果他爹出来说:“原来那瓦瓮里头钱是你的,我还以为我早年间藏的,已是拿去买钓竿了。” 那儿子顿时就哭:“什么钓竿要二百钱,你吊死我得了!” 到处乱糟糟一片。 宋妙头一回亲眼得见这样场面,全然新奇,尤其见有人当真从“街河”里捉到了鱼的时候,简直忍不住想要淌水过去看看那究竟什么品种。 程二娘更是大开眼界,却又忧虑道:“先前听小娘子说街上行舟,不会真要到那样地步吧?” 宋妙摇头道:“不好说,今年雨水太多了,看这形势,春汛或能挨过去,夏汛却麻烦了。” 说到这里,她原本看热闹的心,一下子变得有些发沉。 两人去了菜坊,一问价,便是宋妙早有准备,晓得连日大雨,必定样样价格高涨,可平日里不过五六文一斤小菜,而今涨到十五六文,直翻三倍,至于猪肉、羊肉,更是涨到让人快吃不起的样子,实在太可怕,让她掏钱的手都要打颤。 程二娘回了几次价,砍不下来,那摊贩还道:“都是熟客,不喊你们的价!拿货都要十二文一斤,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想卖这么贵——哪里挣得到钱,还要挨客人骂!” 又让宋、程二人看她后头拿湿布盖着的菜,道:“昨日剩下卖不完的,亏死我了,你若要便宜,买那剩的,我给你八文一斤,摘了黄叶子一样能吃的!” 今日是要宴客,自然不可能买隔日菜。 回家的时候,程二娘直心疼,一直在算本钱。 宋妙便道:“不打紧,不是没得赚,况且咱们做生意的,口碑比什么都要紧,眼下又是头一回接宴席,只有愁做不好的,没有愁赚得少的。” 等回到家中,吃过午饭,她便开始各做安排。 当先就要煲汤。 近来雨水多,许多人便是不出汗,身上也多容易生出滞重黏腻感觉。 宋妙出门前就泡了鸡骨草,这是一味草药,性凉、味甘微苦。 她预备拿来煲一锅鸡骨草猪横脷汤。 学生也好、先生也罢,多有熬夜的,喝了这汤,一来能清肝火、祛湿,二来护脾胃。 处理干净猪横脷、排骨,下鸡骨草、赤小豆、生姜、陈皮,再下大枣,大火煮开之后,小火慢炖。 汤炖上,少不得就要开始杀鸡宰鱼,另有程二娘带着小莲两个一起刷洗田螺壳。 田螺选大的,切掉尾巴两三圈硬壳,用铁签生挑出螺肉,去了内脏、肠子,拿粗盐反复搓洗,洗净螺肉身上黏液。 此时把螺肉、泡软的香菇、猪前腿肉同多多薄荷一道剁碎,因那陈夫子要求,这腿肉乃是二八肥瘦——其实按宋妙想法,本当四六,最不济也是三七肥瘦,拿五同瘦肉搭配更好,盖因这肉馅当要肥些才多油润,不然不容易嗦出壳,吃到口中。 但陈夫子颇有自知之明,生怕过油、过肥,自己吃了,肠胃受不住——他已是预备大吃特吃,故而样样都提前思虑妥当。 剁螺肉也有讲究,最好分为两批,一批先下,一批后下,如此方能保证螺肉在肉馅中分布得既足够细碎均匀,又能时不时吃到明显口感。 肉馅剁好,再又重新酿塞回洗净的田螺壳中,此时要使那肉馅尽量松散,轻轻填满,但不能填得太实。 虽有一个半打下手的,到底真正掌厨的只宋妙一个人。 两桌八菜一汤,想要保证菜能按着顺序先后上桌,不用客人等太久,但又尽量叫菜是即时出锅,而非先熟制,又复热,其实并不容易。 宋妙早做好了计划,此刻算着时间,该炖的炖,该蒸煮的蒸煮,该煎炸的煎炸,该焗的焗,做起来忙而不乱,等到外头一行师生终于或举伞,或穿蓑衣,逐渐抵达的时候,已是料理得七七八八。 今日因席面摆在前堂,为了不叫屋中生出那些油烟味,她特地在后院厨房做的菜。 一时得了程二娘进来报,她与对方捧了两小碟凉菜出去,又有干果早在桌上,同众人各打招呼。 学生都熟,全是先前猪脚饭生,来了屋子里个个都跟回了家一样自在,连茶水都会自己添。 先生们到得晚些,眼下只来了两个,却是俱不认得,她便忙上前见礼,又给众人介绍菜色。 果子是李子、梨子等几样时鲜果子拼了一盆,凉菜是羊鲊一碟、清拌莴笋丝一碟。 众人听得她介绍,个个忍不住拿筷子去试味——左右凉菜不用等。 一时吃到嘴里,莴笋丝脆嫩,清爽不用多说,后者乃是把羊腿肉切了厚片,用刀背钝剁松散,切成小块,滚水一沸,滤干水分,又用布把里头水分也尽扭干了,下醋、盐、椒油、草果同砂仁末一拌。 羊肉非常嫩,椒油提鲜提得极好,又压那一点羊膻味,另还有醋,醋用得很精彩,乃是桃醋,吃起来这羊鲊又开胃,又清新。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眼见人还没齐,一人半块筷子,凉菜就吃尽了,一干人等举着头看宋妙,不用程子坚开口,王畅已是道:“宋摊主,都是自己人,凉菜给咱们多上些吧!外头积水深,陈老走得慢,只怕没那么早到——可别把咱们曹夫子、魏夫子给饿着了。” 曹、魏两个听着这学生拿自己做由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外头一人呵呵笑道:“我哪里走的慢了?” 竟是说曹操,曹操到——陈夫子头上戴着斗笠,又有一旁小尤遮着伞,穿一双靴子,踩着水,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 在他后头,还跟着另几个夫子。 一时屋子里人人站起来出去迎。 等到落座,陈夫子却道:“今日这一席乃是几个学生升了舍,体恤你们先前教得辛苦,特地想着要置办的,你们吃了好东西,也不要干吃不干事,有什么平日里不好说的,一气说了得了。” 他德高望重,为人又是出了名的厚道,眼下既然发话,自然人人应是。 趁着此时,其余先生们都一个个点评起来,这个说某某文章哪里有缺陷,那个说谁谁谁某某底子不够扎实,要多费心,另又有哪一个的笔法存在什么问题。 平日里要不就是在学斋里,要不就是在课后,先生是先生,学生是学生,一边正经,一边拘束,有些话不好说重,有些话不敢多问。 此时或坐在一张桌子上,或隔桌坐,人人手中举着筷子捧着碗,虽不能喝酒,得口紫苏熟水饮子喝喝,给人感觉一下子就亲近许多。 于是说的人少了顾虑,听的人也敢做追问,倒是真个叫学生们收获良多。 正说着话,嗡嗡嗡、嘎嘎嘎的,宋妙同程二娘已是各捧了砂锅上桌,给众人分别盛汤分汤。 一时那桌上就像是一百只鸭子同时被捏住了脖子,全数闭了嘴,只去看那一碗碗被盛出来的汤,各自算着哪一碗可能是自己的,里头料多还是料少。 宋妙便向众人介绍这一道汤,又道:“这汤专克熬夜肝火旺,祛湿解乏,若是哪一位多汗、身重、舌苔厚腻、日夜困乏,多觉却又不好觉,不妨多喝一碗,虽说带一点药草味,却多少有些助益。” 她说一句,两桌桌上人的心就跟着重重跳一下,等到这一番话说完,简直人人跳得噗通噗通的,齐个龙咚锵,简直鼓都要打出一曲来,纷纷在心中开始对号入座——这说的不就是我吗? 一又大半张桌子不升舍就要被撵回老家的太学生,哪有资格不熬夜的? 小半张桌子夫子,就更要熬夜了!况且年纪还多半大了,就算不熬夜,哪一个不身重、多汗? 于是人人先赶紧来一口。 听得有草药,不少人本已做好了不怎么好喝的准备,但一口汤才喝进去,几乎个个都不约而同地长吁出一口气。 清甜、回甘,肉汤为底,有一点药草味,但是是很好接受的草本味道,很滋润,一喝就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喝这样的汤,我把自己照顾得真好啊! 喝完手中小碗汤,人人都忙着再添,还不忘先给先生添,再轮到学生。 给先生添的时候自然全无毛病,可一旦轮到学生们自己分了,眼看汤量不够,大家就开始认真讨论起“谁最配多喝”这个话题来。 一时这个说自己熬夜多,那个说自己肝火旺,还有要追着互相比拼谁的舌苔厚的,哪怕是在饭桌上,依旧较真得要吐出舌头,比出个所以然来。 正争着,第二道菜上来了。 是五指毛桃蒸鸡。 这鸡蒸得非常香,椰香味和鸡香味融合在一起,整只蒸,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鸡汁,趁热快快斩,鸡皮是紧绷的,透亮的,鸡肉嫩而不烂,但又有吃头,咬一下会有啵啵脆的声音,跟着里头浓郁鲜香的鸡汁迸出来。 虽说宋妙还准备了一迭姜蓉油碟,但这鸡肉不用调别的料汁也已经很好吃,本就抹了盐,吃的时候再蘸一下碟子里蒸鸡流出来的鸡汁精华,其中浓香,简直太美! 随后是一道香辣焖草鱼,草鱼过油锅炸制再烹饪,香香的,辣辣的,下饭绝了! 再是鲜虾炒芹菜…… …… 随着一道道菜色先后送到,无不色香味俱全。 两张席二十来个人,不可谓不多,结果吃饭的过程中,愣是几乎没有什么人说话,分明是谢师宴,众人杯中也有饮子,只一个个吃得忘我,连举杯都不会了,只有咀嚼声、碗筷碰撞声、啃肉声。 偶尔几句对话,也就是“这鸡真香”“又香又嫩”,“虾好弹好甜”“芹菜好脆嫩”,“呼呼,好辣的鱼,好滋味,你递我一下饮子,辣辣辣!”这等菜言菜语。 而两席之间,其余人腥口大嚼,唯恐自己吃少了,唯有一人,却是几乎样样菜都忍住了只吃少少两口。 他那筷子一直动得很慢,食物也吃得很慢,等到菜上了七八成,众人杯盘狼藉,终于边上有回过神来的,忙问道:“先生怎么吃得有点少?是不合胃口吗?” 陈夫子摇了摇头,道:“好吃是好吃,只后头还有一个菜,我先前从未吃过,打昨天听那宋摊主说了做法,一晚上都在惦记,想那究竟什么味道,梦里都梦到那样子——我要留了肚子吃它。” 这话一出,两桌子都好奇起来。 一时宋妙同程二娘把最后两个菜上了,其中一个是炒杂蔬,炒得极脆嫩油亮,另一道却果然熟悉又陌生样子。 一大盘田螺,一端上来就是一股子极浓的肉香和着薄荷香。 薄荷香特别醒鼻,那肉香也很特殊,一下子就把先前一桌子其他菜的味道全数盖了过去。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所有田螺里居然不是寻常螺肉,而是塞得满满当当,全是肉馅。 陈夫子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正要抄筷子,宋妙却是忙道:“这菜唤作田螺酿,其余没有什么,只有一桩特别要紧——吃这菜当要有些技巧,最好先把露在外头的肉挖出来吃了,再轻轻吸壳里的肉,若是吸不动,可以掉转过头,对着田螺尾巴倒吸一吸,才重新往前头吸肉,切切小心用力,不要太大力,不然要是肉一下出来了,呛着嗓子眼就难受了!” 说着让程二娘给各桌子上竹签。 陈夫子认真听完,夹了一颗,正要吃,同桌坐的那王畅却忙道:“先生稍待!叫学生给你试一试,若是呛着了却不好!” 一边说,果然取了一个田螺酿来,按着宋妙所说,用筷子挖出露出的肉,先还来不及吃,就努力对着那螺蛳壳口吸了起来。 二八肥瘦的肉,吸饱了汤汁,很香,但是肉也还是有些紧,哪里那样容易妥协。 他吸啊吸,吸啊吸,调转螺尾又倒吸了几下,复又转回来,也不知是用力,还是给两桌子人看的,脸都有点红了,里头塞的酿肉却还明显纹丝不动。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连个田螺酿里头塞的肉都吸不出来,你这样子,究竟能不能读书,能不能上进的?? (本章完) 第127章 成精 第127章 成精 汤率不过一个学生,哪里知道那许多,只把听来的话学道:“参政都开口了,况且六道河一旦竣工,功劳甚大,这样白捡的好事,应当没有不肯的吧?” 他又道:“咱们学生读书,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那韩砺以文章得名,常对朝中事体指点江山,今次要是有事召他,反而不应,日后怎么好意思再臧否时局、人事?” 说着复又尴尬一笑,道:“我也不怕跟蔡兄说实话,若非小弟进不得太学,又无名声,都想要自荐一番。” 蔡秀一下子就听进去了。 打燕朝后期开始,黄河泛滥远胜从前。 大燕亡朝后头那数十年乱世,几朝轮替,打起仗来,多有决了河堤去淹对手的,自此,河水再无拘束,想往哪里流,就往哪里流,永祐年间,甚至险些要同长江交汇。 太祖建朝以后,河水更是肆虐不止,几乎是年年决堤,一年三小决,三年一大决。 朝廷上下,于治水之道,是人人都要说几句的,对于要不要治、怎么治,谁都有自己的想法。 莫说朝臣,就是蔡秀这样学生,都自觉甚有心得。 这六道河就是几番斗法、争执之后定下的方案,欲要引黄河水进新道,自去年秋汛过后到如今,修了已经有小半年了。 蔡秀打心底里是认同的六道河之法的,也觉得只要事毕,就能得功。 他没有再问这都水监的借调之事,而是顺着道:“这样难得机会,贤弟不如回去问一问你那兄长,所谓举贤不避亲,正是此理。” 又道:“也多亏贤弟提醒,如此一说,我倒也有些心动——倒不是功劳不功劳的,而是这样利在千秋之事,若能参与其中,将来说起,也是一桩美谈。” 两人又坐了片刻,眼见天色不早,蔡秀便寻个借口,匆匆走了。 他今次肯下降来参加这个土财的文会,本是为了“偶遇”汤率。 因知汤家伯父是香山书院一派,此派正领皇命,要修《籍古录》。 与其在京都府衙亲身干些宗卷整顿之事,倒不如借调去翰林院挂个名字。 以自己家才干、名声,只要过去,必定就是领头之人,到时候带着一帮学生修修书,留个名,总比在京都府衙光杆一个的好。 但眼下得知汤率二叔新领了都水监的差事,又听得六道河急调人手,他很难不心生动摇。 留在京中修书,清要、舒服,但毕竟修的是前朝史书,全功也有限。 要是去了六道河,使黄河重回横陇故道,此事是曹、李两位相公一力支持,自己只要能露一番脸,等到释褐时候,六部之内,自当随意挑选。 四月竣工,不过还有个把月功夫,到时候看看有什么差事,捡个好些的来做,还是划算的。 李参政虽然暂时定的韩砺,可事在人为,并非不能运作。 蔡秀一旦生了主意,立刻就行动起来。 他在京中交游甚广,没用多少功夫,就确认了此事为真,于是使尽浑身解数,借力使力,通过太学一位夫子、户部一位官员之手,将自己的名字递到了都水监丞的案头。 于是万事俱备,能否取而代之,只等东风而已。 *** 白马县中,等外出搜查的一行人先后到了官驿,都吃过饭了,韩砺才最后回到。 他坐在辛奉的屋子里,一边翻看过各处汇总过来的结果,一边随手拿了剩的油饼就汤。 那汤热的时候味道或许好些,但此时放了半日,上头浮一层冷油,油饼凉了,自也干硬。 从前一日几碗冷粥吃着也面不改色的人,此时不知是那手中汇总的内容太差,还是其他原因,吃着吃着,难得的皱起了眉。 辛奉躺在一旁,虽是个老粗,也忙道:“汤、饼全都凉了,怎么吃?叫人拿去热一下吧!” 底子就这样,再热也不能变成美味。 韩砺摇了摇头,也不喝那汤,拿冷水对付着嚼吃了饼,才又对辛奉道:“今日也没有线索。” 辛奉的脸色顿时也变得难看起来。 其实当日见得那吕茂逃跑,他已经察觉出不好。 逃犯最难抓,况且还是这样奸猾的,跑了第一回,第二回会更谨慎、更小心。 果然后头两天都没有消息。 这会子连韩砺都来了,帮着统筹人手,一连找了好几天,全无消息,说明那人已经不在圈定的范围里。 域中二十四路,天下何其大,要是此人偷偷窝去哪个乡下躲个一年半载,等风声过了,恐怕真的会逃出法网。 而如果他卷土再来,不知又会害多少人家…… 这个人,还是自己亲手放跑的! 辛奉又恨又愧,只觉再无颜面。 他嘴里苦得厉害,还是道:“既如此,这里就不要再搜了,其余地方照常通缉就是。” 韩砺点了点头。 搜查到现在,人力、物力,都是极大开支,已经知道没有结果的事情,自然不能再徒耗下去。 辛奉又道:“韩兄弟,今次你能来,已是帮了大忙,我虽没出息,从前、今日事情,自会记得清楚,将来若有机会——罢了,以你才干,哪里有用得到我地方!” 又道:“这里已是定了,你快回去吧,京中多少要紧事情,不要再做耽搁了。” 韩砺没有跟他掰扯这些,却道:“此事先放在一边,我正想问——辛兄,我今日又去了一趟那日船上,船甚大,共两层,那吕茂是从顶层船舱木窗中,跳进河里,最后潜逃的么?” 辛奉点头应是。 韩砺又问道:“我问了船家同当日在场的人,都说那吕茂入水时候,声音甚小——你有听到吗?” 辛奉摇了摇头道:“我当时已经半晕,耳朵里嗡嗡的,一时也分辨不出来是什么声音,若要找自己人确认,恐怕还要问那秦纵——他回京已经有几日了,本也只是伤了胳膊,不妨碍说话,你若来得及,到时候问他一问。” 正说话间,却听外头一阵敲门声。 韩砺刚叫一声请进,来人推门而入,却是个差官。 对方进门便道:“韩公子,京中来了急信。” 韩砺接过,拆开读了一遍,再面向辛奉时,表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他道:“我有事要回京一趟。” 辛奉忙道:“你去!你去!我这伤不要紧,糙皮糙肉的,用不得多久就好了,只要稍能活动,我自己就晓得回京。” “你伤在腿骨,好好养伤,不好胡乱挪动,免得生出后患来。”韩砺劝了两句,又道,“今次走了吕茂,一时半会未必能捉得到人回来,你想好怎么收尾了么?” 辛奉沉默了好一会。 他道:“正言,我知道你靠得住,不怕说与你听——今次若非那秦纵乱事,吕茂未必能走。” “但今次前线主持搜查的是我,左右这责任是跑不脱了的,况且他又是新来,嫩得很,哪里扛得住这样纰漏,我想着,等到回去,索性把这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得了。” “左右有前头查拿赌坊的功劳垫着,最多也就是功过相抵,说我几句,最后仍叫我来跟进此案……” “只是可惜了,许多年不能晋升,难得这回得了正言你带契,拿两个大案垫着,本以为能往上动一动。”辛奉说着说着,苦笑起来,“我出发前拍着胸同你嫂子说,必定挣个大功回去,把俸禄涨一涨。” “她平日里诸多埋怨,说这个,说那个,又吵着嚼用不够,我虽也同她骂仗,其实心里知道,我整日在外奔波,她一人操持家里老小,不知多辛苦……可惜今次得不了大功,一点小功,恐怕未必能升职加俸——当真没脸回去看她。” 韩砺听得辛奉在此处一番自述,便知他并不晓得送回京中的信报如何说的,更不知后续很可能抵消不完,不仅没有功劳,还要被申斥。 可就算此时点破,也并没有任何意义。 秦纵右军巡院判官堂弟的身份,辛奉总管搜查的身份,都决定了最后闹开来,就算现在撕破脸,把事情掰扯清楚了,一样要担责不说,长久下去,吃亏的还是辛奉。 他一直不说话,辛奉已经有些察觉出不对来,道:“正言,可是你听得什么信?衙门里有什么不好的说头?” 韩砺并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今次有事要去外州一趟,只怕得一两个月才能回京,暂时挪不出手来管顾其余。” “伤筋动骨一百天,辛兄,我若请你不要着急回衙,也不要理会旁人说什么,再大的气性,都等我回来再理会,不要同人起冲突,不要与人骂仗,不管秦判官也好、郑知府也好,其余巡检、官差也好,都不要管——你做不做得到的?” 辛奉并非蠢货,听到此处,早猜到缘故,一时脸色灰败,半晌,方才勉强笑道:“兄弟,你好心好意,我都尽知了,此事你不用操心,我已经卖力半辈子了,若说是上头的问题,为什么换了这许多上官,旁人都能升,独我一个不能?” “想必不是旁人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今次伤了这一回,我想清楚了,日后也不要这样横冲直撞的,一味想着做事、办案,不知进退、不懂人情。” “我只把这巡检差事当个钟来撞,混个日子,对得起这俸禄就行了!” 其中怨气,几乎冲天。 韩砺没有劝说。 他难得地没称兄,叫了一声“辛奉”,问道:“你信得过我吗?” 辛奉本来半靠在床头布枕,闻言,慢慢撑坐得更直了些,张口应道:“当然!” 韩砺便道:“那你暂做忍耐,等我一等,等我腾出手来,叫你看一看公平、公道,如何?” 辛奉虽然执拗、急躁,不愿趋炎附势,不肯弓腰软骨,可他毕竟在京都府衙多年,办过不知多少案子,见过无数人、事,自然知道奖赏、升迁的背后,除却实至名归,更多的却是利益交换。 韩砺不过一个学生,那秦判看重他,肯对他言听计从,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争功,所有言、计,都无损秦解利益。 但要是他要为了自己这个拖后腿的争取好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秦判如何肯答应? “正言,我是不中用了的,你不要为了我,同秦判官闹出嫌隙。”他忍不住道。 “你理他做甚?”韩砺语气之中,全不将那秦解放在眼中,“我只问你,就这一两个月光景,你能不能忍?” “要是这都做不到,趁早每日撞钟得了!”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笃定。 或许是这一向以来,这个年轻的学生能力实在不同寻常,每每遇得麻烦,都能为旁人之所不能。 或许是其人品性实在靠得住…… 太多的或许,叫辛奉的粗脖子再撑不住那一颗大头。 他忍不住重重点了几下头,从道:“都听你的!我便忍这一回!” 一面说着,心中暗想:你能怎么做呢?你又能做什么呢? 将信将疑之余,辛奉却是并无半点后悔。 哪怕最后见不得公平、公道,有这样一个小兄弟肯为自己奔走,难道还不知足? *** 正当韩砺一路往京城赶的时候,太学的十余个教授也结了伴,趟着水,也正人人满心欢喜地往酸枣巷赶。 自那日吃了席,众人便开始找了各色理由去那宋家食肆吃饭,而今已经吃到第四天。 这队伍也越发壮大。 领头的自然是陈夫子。 他们一路走,先还安静,慢慢就忍不住有人说起话来。 “不知今日那宋小娘子给咱们做什么!” “说是吃肉馒头,又有几个菜搭着,配汤。” “哎呀,听着就好吃,不过昨日、前日的菜再做一回也挺好的!” “就是,就是!昨日那韭菜爆炒腰面就特别好啊!真想今日再吃一次!” “她还说腰多少有一点骚,我这舌头老了,实在一点骚味吃不出来,就觉得又嫩又香,哎呦,那个酱香!面也好,滋味全部裹进去了!怎么能又润又油又不腻,她这个手艺,若有厨举,必定能考状元吧!” “我觉得昨日那葱油面也好吃啊!那葱油怎么能这么鲜亮!头一回尝到炸成那个样子的油葱,脆脆的,酥酥的,又有葱香,又有葱甜,还有油香,唉!” “我倒还想吃前日那胡萝卜炒肉,胡萝卜丝细细的、软软的,炒得辣辣的,汤汁拿来拌饭,她竟然管这叫家常菜!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家常菜吗??那个味道,我真个这两天一直在惦记!” 一行人将要走到食肆门口,还在各自提出自觉最好吃的菜色,个个滔滔不绝,因越走越近,慢慢的,声音忽然次第停了下来,安静几息,最后化为齐刷刷的一道—— “好香!” “不得了了!肉馒头怎么能这么香?怕不是成精了吧??” (本章完) 第128章 有请 第128章 有请 一群夫子在这里大惊小怪,里头宋妙早听得动静,出来相迎,笑道:“已是马上有得吃了,诸位先生稍坐一坐,喝一盏饮子的功夫就好。” 已是来惯了的,不用人带,众人自己就晓得去后院洗手。 等他们先后出来,各自找了位置,舒舒服服坐在交椅上,一边拿自带的巾子擦手擦脸,一边等菜上桌的间隙,喝着温而不热的紫苏熟水,只觉随着连日雨水浸体而入的湿邪,尽数随着那一身薄汗散发出去。 干坐着喝茶,嘴巴就得空了。 学生在一起通常抱怨先生,当先生的教书授业,自有一把辛酸泪,凑在一起,少不得也要抱怨学生。 好学生没什么好说的,对着同僚,旁人只会叫人觉得自己在炫耀,倒是差生值得大倒苦水。 晓得你带的学生更差,自己就没那么惨了,反得了安慰。 大下午的,众人跟一屋子学生吹胡子瞪眼了一天,自有许多火气在肚子里,少不得开始互相比惨。 “而今的学生,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先前那一批下舍生我已经觉得不成,今年更是离谱,许多典籍要害之处,明明说了十遍八遍,下回考较时候,该错还是错,脑子跟灌了水一样!” “上课时候个个眼睛睁倒是大,一提问,我方才说什么,竟是有人半点都不记得,空留个壳子在学舍里坐着听讲,魂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样的人,怎么选进太学的!” “呵,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哩!前次批新生文章,有一篇里头好几个庄子典我都没听说过,还以为来了个博闻强识的,只看那行文也不像,结果过去一问出处,说他自己姓庄,那典他杜撰的,自然就是庄子曰!” 诸人哄堂大笑。 一时又有先生道:“你那也就算了,好歹是下舍,我给了题目让算兵马嚼用,内舍居然有个学生最后算出来一匹马一日要吃燕麦三石——上百斤的燕麦,我只想全倒他嘴里尝尝,看几日才能吃完!也不知怎么升的舍!” 有人便道:“得了吧,你们那好歹只是脑子不好使,我下头有学生整日读书不多,想得倒挺多,出去外头吃喝玩乐也就罢了,还有偷偷溜去小甜水巷过夜的,偏又晓得躲,几次抓不到,我只怕出个什么问题,他自己不怕死,我却担不起这个责!” 眼见越说越是生气,气氛逐渐变得烦闷,一时菜食送上,所有人都住了嘴,脸上本来的怨艾之色尽去,重新把皱纹笑成菊模样,只顾着拿筷子捧碗,再没空去说什么讨嫌的学生。 先端上来的是一锅粥,白粥,米放得不多,熬得将将开,使得那粥水清而不淡,与其说是米粥,不如说是米汤。 配的是几色小菜,除却常见的榨菜丝、酸笋丝、肉鲊,还有几块劈开的腐乳,另又有一盘腐竹炒蛋,微辣口,一盘清炒黄白菜。 这一回两个菜都用的清油炒。 考虑到夫子们多数牙口不好,宋妙将那黄白菜特地炒成软口。 这菜本身就很甜,嫩生生的甜,清油的作用是逼出那一股子甘甜味,没有加水,只放一点盐,它自己淌出来许多汤汁,那汤汁也是甜的。 吃到嫩菜梆子的时候,会迸出一汪甜甜的菜汁在舌头上,那菜叶子则是蹭着薄薄一层清油,柔软得很,吃着只有纯粹的菜甜,不腻,也没有杂味,及至咽进去了,嘴巴里、舌根处也还是清清爽爽的。 腐竹焖蛋则是又鲜又香,微微辣,腐竹用冷水彻底泡发,提前浅浅飞水,把那一股豆腥味去了,拧干水分,下油加一点蒜末同做煎炒,炒香再推到一边煎鸡蛋,此时才下开水,把两者滚出浓汤来。 这菜大火滚煮,煮得两种食材极软,煎鸡蛋块又有一点点韧,两者都自带浓郁滋味,腐竹是豆香豆甜,煎鸡蛋是焦香,都多藏气孔,饱吸汤汁,汤汁也极浓,下了茱萸,带一点微微鲜辣——这菜不用来送饭,简直暴殄天物。 果然不一会,宋妙就单送了一小锅饭上来,道:“今日虽吃肉馒头,只我看萧、王二位夫子不爱面食,就单备了些米饭,还搭两个送饭小菜。” 萧、王两个捧着碗,拿着筷子,一时感动的眼泪都要同肆虐的口水一起流下来。 而才尝了那腐竹焖蛋的夫子们,免不得也跟着叫道:“小娘子,我也爱吃米饭啊!” “我虽是北人,对那米也好,面也好,从没有厚此薄彼之见,只要是打你这店里做出来的,什么都爱吃的哇!” 众人还在叫嚷,一旁程二娘已是送了几个迭高的一摞蒸笼过来。 “今日也做了馒头,肉馒头、素馒头都有,灶上也还有饭。”宋妙笑了笑,“诸位尽可都尝一尝,看看喜欢哪样。” 蒸笼盖子一掀,桌上的抱怨声尽数都随着那白色雾气,不知飘散到哪里去了。 小小的竹蒸笼,小小的馒头,一个只有鸡蛋大小,没有褶子,面上白白胖胖,圆圆润润的,一捏起来,就会发现底下的包子皮被浸得透出了油。 “这是无褶馒头,肉的有胡萝卜羊肉馅,浸透红色油汤的就是,酸菜猪肉馅——浸透棕黄色油汤的就是,素的有豆腐馅,这个浸透素黄色油汤,另还有一个香菇菘菜馅……” 宋妙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给众人介绍。 才力争证明自己对米面“一视同仁”的那夫子,再不提什么米饭,已是快手夹了一个胡萝卜羊肉馅的肉馒头。 胡萝卜切成细细的丝,和着羊肉馅,中间带一点葱。 胡萝卜先油炒,那甜味跟红色先是融在了油里,而后融进入了生熟各半的肉馅里,和着葱味,一咬一口肉汁,叫这馅滋味美得不行——先前那程子坚一个南人吃得都要跺脚,那韩砺尝了一个,便要把盒子盖上,再不肯让人,其中味道,可想而知。 那夫子只吃了一个,就再不说什么“什么都爱吃”,那筷子拼命朝蒸笼里头伸,一个一个夹肉馒头。 一桌子人,听了宋妙介绍,各朝自己喜好下手,很快,就听不到什么说话声音,只有呼呼的吹气声——想快快把馒头送进自己嘴里。 酸菜猪肉馒头酸香浓郁,酸菜是其中灵魂,先炒干再下重油煸炒,又同猪肉末茱萸碎炒,吸收了肉汁和油脂,满是肉香和油香。 包着这样的馅料,那馒头外表看着已经是油光发亮,一口下去,酸辣开胃。 至于两个素馅馒头,香菇菘菜馅的菘菜脆嫩爽口,还保持着很漂亮的翠绿颜色,香菇软韧厚实,调味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吃起来就是油润却又不腻口的,又自然,又鲜美。 最为特别的是那豆腐馒头。 豆腐是嫩豆腐,极嫩极嫩,里头加了榨菜粒、酸豇豆粒,又下了猪油炒茱萸和豆豉碎,炒出香辣味道,往切成小块的豆腐上一浇,下小葱葱青,轻轻一拌。 这馒头吃起来奇嫩,奇软,奇香,豆腐特别入味,榨菜同酸豇豆粒酸咸,茱萸辣辣的,足足的香辣口。 那嫩豆腐不用入口,挨着嘴唇的时候就碎了,皮也早被油给浸透,光看着就叫人口水直流,吃着只有惊艳二字可堪形容。 无褶馒头,封口处的皮面香更足,里头馅料鲜香味道更浓,也更不容易漏出汤汁。 一小笼一小笼满满的馒头端上来,又一小笼一小笼的空笼子撤下去。 一干夫子吃到后头,终于撑到再塞不进去,只好停了箸,纷纷叹息,仗着自己年纪大,无人计较,开始互相口出狂言起来。 “若给我晚生二十年,今晚高低地再吃三笼这小馒头!” “你才再吃三笼?我少说能吃五笼!” 宋妙边听边笑,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却是快手快脚,用干荷叶包了七八个大馒头,又拿布包一裹,给了那尤学录,请他帮着带回去给程子坚当宵夜吃——二十上下,正是吃得多的时候,拿去给同窗、同舍的分一分就没了。 这里传递着,却不想给边上一个眼尖的夫子瞧见,他也不公开发问,而是趁人不备,悄悄把宋妙叫到一边,问道:“小娘子,你这里馒头还有剩么,还能捎带的么?” 宋妙便道:“原是做来我们自己吃的,虽做多了些,但是包的带褶馒头,这个容易漏汤,虽能捎带,带回去样子就没那么漂亮了,况且这馒头隔了夜,明日总不那么好吃,还有可能放坏——先生您今晚也再吃不下了吧?” 那夫子打个饱嗝,道:“这样好的东西,再如何,能比膳房里头难吃?况且我家那小孙女素来爱吃素包子,若拿了这个回去给她,不晓得多高兴。” 说着从腰间钱袋里抓一把钱出来,道:“若有剩,给老夫也挪上几个。” 等他提着个小包袱回到座位,早有相熟的也偷偷去问,这个说“老妻爱吃羊肉馒头”,那个说“爹娘喜欢酸菜馒头”。 于是一个传一个,等到众人回去时候,不少人手上都悄悄拎了个布包,只有些撑得傻的,脑子转不动的,一时没有发现。 当天晚上,许多夫子家里就吃上了宋家食肆的无褶馒头。 次日晌午,好容易忙完,一干夫子们聚在膳房。 前一晚上吃得那样好,今天早上也是十分满足,此刻对着面前的厚皮小馅冷馒头同两三勺大锅菜,却是只能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不知谁人再忍不住,嚷道:“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就算晌午时间短,不方便出去,却也不能叫我们吃这种吧?” “怎的,你都吃这么久了,才出去吃得几顿饭,就受不了了?”有那还没来得及参与宋家聚饭的夫子道。 但他很快也叹了口气,道:“原先就难吃,近来更难吃了,连馅都不舍得多放。” “说是城中浸水太深,样样价钱飞涨,膳房买不起太多食材……” “放屁!从前没浸水的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手艺不好!” 有吃过昨日宋家馒头的人,此时一连咬了三口,才终于吃到了一点馅,也不禁问道:“能不能叫膳房跟那宋小娘子买了昨晚那些个馒头配方,以后喊他们照着做?” “想得倒是美!我问你,用一样的笔、墨做文章,写文章的人一样是五根手指头,为什么写出来的东西就有高下优劣之分?” “跟方子没有关系,只跟人有关系!” “那怎的办?” 一行人咽了许久馒头,终于,有人道:“老彭,你跟岑监丞是同年,最为熟稔——你同他说说,咱们膳房能不能每日去那宋家食肆进点馒头回来卖啊?” “这法子好啊!咱们这些人就算个个都凑着买,到底量少,也不一定天天吃馒头,等这积水退了,那宋小娘子又要出摊,又要接席面,未必方便做——就是她好说话,我也不好意思,不过要是大些份量就好谈了!” 那老彭有些犹豫,道:“我说话也没甚分量,恐怕多几个人一道去说更好……” “我同你去啊!” “我也去!” 很快就有一窝蜂人要去凑热闹。 另有人又道:“咱们可以同陈先生说一声,要是岑监丞做不了主,要去问邓祭酒,还得他出面!” “不如今日去问问那宋小娘子,看她以后一日凑够多少个馒头就肯做。” “最好把那糯米饭、烧麦也一道谈一谈,看能不能做的。” *** 这一头,一干夫子为了早日把宋家馒头引入太学,一边啃着难吃的膳房馒头,一边围在一起,个个出谋划策起来。 另一头,那韩砺一路疾驰,终于赶在下午时分回了京。 他没有回太学,也没有去京都府衙,而是径直递了帖子去参知政事李斋府上。 此时六道河要再调人手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 连汤率都能拿来送人情,传播之广,可想而知。 李斋作为参知政事,本身就位高权重,今次又负责主持重修六道河,更是炙手可热,府邸外头挤满了马车、马匹跟人。 众人有等在门房的,有等在门外的,甚至有人等在马车里,并不是真正为了求见——分明知道那里参政不会召见,只是为了表示一个求见的态度而已。 四处都是等候的人,李家的门房虽然面上做出一副耐心模样,其实已十分不耐烦了,只没有表现出来。 故而等他见到来了个白身年轻人,第一反应是想要收了拜帖,直接打发走。 但到底见得对方形容不凡,举止非常,那门房心中警醒了一下,忙看了一眼拜帖上的落款。 见得“韩砺”二字,他心中一紧,一则想到府中传出来的消息,二则想到当日曹相公下场,不敢托大,忙把韩砺请进里头先坐着等,自己则是匆匆进去回禀。 没多久,他就跑了出来,客客气气在前头带路。 “韩公子,我家官人有请!” 看着新来的年轻人几乎连等也不用等,直接就进了门,外头等候了半日,或是日日都来,足足来了七八日,乃至十好几天的人们再坐不住,不免鼓噪起来。 “那是谁?参政家的子侄吗?做什么他就能直接进去?” “说是姓韩,没听说李参政有哪个姓韩的子侄,应当不是家里晚辈。” “那他凭什么?” 有人忍不住去找了门房问话,不多时,却是灰溜溜的回来了。 “是韩砺……” “啊,是韩斗鸡!” 一群人如鸟兽般四散而去。 回一下食友们的提问:田螺酿是先刷壳再切尾巴,切掉两三圈,刷壳的时候已经切掉了,不切是没办法撬螺肉跟内脏出来的,会卡死在里面,或许我分了两章写大家没有留意。后来小妙拿剪刀给夫子们剪螺壳,是从原本已经剪掉的开口往里剪,算是把田螺最大的那一圈肚子壳剪开了,不知道这样表达能不能理解。 (本章完) 第129章 赔礼 第129章 赔礼 跟着带路的门房进得前堂,韩砺算是见到了李斋这一口正热得烫手的灶台。 此人五十上下,中等身量,一张圆脸,面上皱纹也不多,看起来很是敦厚。 见得韩砺朝他行礼,那李斋和和气气地上前托了他一托,接到一旁座位上,又仔细上下看了他相貌,方才叹道:“你恐怕不记得了,大中祥符年间,我在濮州为官,傅老先生带着一众学生来州中查录水文,彼时你年纪最幼。” 韩砺道:“记得——当年澶、濮数州被淹,相公临危受命,于濮州抚流民十万之数,在任两年,将州中治理得路不拾遗,先生每每提起,多有称赞,年前我去复勘水文,谈及从前事,京东百姓仍旧感念。” 听得这一番话,纵使已经身居高位,李斋脸上的笑还是连藏都不想藏。 韩砺骂名在外,其人说话,必定出于本心。 而在濮州为官的功绩,李斋从来都十分得意。 犹如被搔到了痒处,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道:“你在太学两年,倒是一心读书,少有外出,今次朝中修六塔河,具体情况你都知道得很,我就不多做解释了。” “傅老治河出身,对水事知之甚深,你是关门弟子,承其衣钵,多年间跟随左右,若说谁人对他所学了解最多,只怕非你莫属——我看过你文章,也看过那几份治河章程,写得很有见地,颇能使人信服。” “我问了都水监,说是早出了调令去往太学,只是你没有应,而是借调去了京都府衙,那郑伯潜好似不甚愿意放你走——你是愿意来的吧?” 他语气轻松,颇有几分同子侄辈说话的亲和在其中。 但韩砺却是拒绝得斩钉截铁。 他道:“相公何必做此发问,学生自然不愿。” 李斋皱了皱眉,道:“为何不愿?” 他劝道:“傅老想复澶渊故道久矣,为此奔走多年,只是朝中顾虑重重,不能成事,今次开凿六塔河,同他从前设想殊途同归,你若能来,既是完成先师遗命,将来举功,我也不会埋没了你去。” 韩砺道:“先生设想乃是复黄河九道,九为虚数,实则故道大者十数条,小者难计其数,而今用一道代替百道,如何可能?” 他说着说着,语气越发郑重:“我去年秋日、今年初春,两次去过六塔河,河道甚窄,根本不能做引水之用,不独如此,横陇道悬河奇高,只怕一旦引水,堤坝再不能挡,届时沿河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朝廷定策之后,我已是几番上书反对,只我一介学生,人微言轻,想是无人在意。” “相公既是想用我,又说信我,不如把我那从前上书翻来看一看——只不知眼下是躺在哪一处案上。” 若是换一个人站在此处,这样不给面子,李斋恐怕再懒得搭理。 只到底傅氿名望在前,又兼见过韩砺文章、章程,最要紧的是,傅氿虽死,陈廷却是还活着,又在太学教书甚久,徒子徒孙甚多。 若能把韩砺纳入六塔河事中,这一条人脉就算不能为自己所用,做事时候,或许也会少一二分阻力。 单为这个,李斋都愿意多给几分耐心。 他道:“你有没有想过,朝中为何会开凿六塔河?” “战事初歇,正是修生养息之时,国中连年水旱灾事不停,财政如何,你又不是寻常学生,怎会不知?” “傅老想复黄河故道,自然是好,可其中工程之大,亘古未有,谁能拍板,又哪里有钱能去拍板?” “六塔河却不同,从商胡北流引水至横陇道,一则耗工不大,省钱省力,二则吕仲常在都水监多年,其父也是精通水利之人,他已是打了包票,两府也反复研判,俱都觉得可行,天子点头首肯,才取的此法。” 眼见李斋耐着性子解释了这许多,韩砺却只摇头,道:“我不怕与相公直说,商胡北流封堵之日,就是六塔河崩之时。” 李斋面色顿变。 韩砺又道:“我不过一个无知学生,不懂朝堂大事,若是旁人来调,只有推拒,但我素来敬重相公行事、为人,自当应诺,但黄河水事,又岂止六塔河一处?” “相公掌河事,黄河上下,漕运左右,除却六塔河,学生随听差令。” 李斋捧了茶,本来要喝,听得这样一句话,忍不住抬起头来。 等确认过韩砺乃是认真应诺,并非气话之后,他也有些动摇起来。 哪里都肯去,就是不肯去六塔河,这说明什么? 六塔河的问题就那么严重,叫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沾边? 李斋先前所说并非客套,他是真的看过韩砺许多论河事文章的,也十分认可——不愧是傅氿带出来的弟子,从小跟着查录黄河水文,几代人的沉淀,当真有两把刷子。 就算缺一点,缺的也是做事的阅历,看问题的眼光依旧摆在那里。 但六塔河而今修到一半,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前头下刀山,也要硬顶着往上冲。 他想了想,道:“你先来——我去同郑伯潜商量,把你要过来再说。” …… 直至走出宅子,韩砺的心情都不好。 李斋说的话,半真半假。 朝廷修六塔河的决策并非一帆风顺,远的不说,就是近的,都水监里也有许多人站出来反对,也有诸多例举、例证。 但就像方才听到的那样,朝廷苦于捉襟见肘,又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选了这个看起来最为便宜,好似最为简单的办法。 朝中众说纷纭,打嘴仗的折子堆起来都能迭到崇政殿屋顶那么高,可到底有多少力挺此事的人亲自去过六塔河一线,又双脚丈量过? 但韩砺去过,不只六塔河,商胡、横陇两道,他每一年都来回走过很多次。 他刚刚也不是危言耸听,按着吕仲常的方案,河东两地危矣。 有时候眼睁睁看着人把马车往悬崖边赶,拦也拦不住,实在是一件再痛苦不过的事。 只能期盼是自己看错了,算错了。 此时天色已经半黑。 他牵了马出来,翻身而上。 李家住在浚仪桥街,一出来就是繁华大道。 难得这两日雨水变少,积水退去了些,但街上行人依旧不多。 韩砺一路回京,只路上吃了几口干粮,其实应该是饿了,胃里也是空荡荡的,但或许是受了心情影响,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 他骑在马上,沿街跑了有两盏茶功夫,时不时有小贩趟着水来往叫卖声,但无论甜食、小食、糟卤、粉面,乃至于路旁酒楼里小二的邀客,听在耳中,一应无动于衷,仿佛心如止水。 幸而跑了这一阵,被夜风一吹,他已是重新振奋起来。 他幼时历经坎坷,哪怕后来求学,也并非一帆风顺,从来不是那等不堪受挫之辈。 世上哪有那么多顺遂事? 有管不了的,那就有管得了的。 与其在这里唉声叹气,自怨自艾,不如先去管那管得了的。 只要抖擞精神,一步一步来,便是不能立大功大业,也当能做一块堤坝基石,扛水顶浪,无愧于自己良心。 想透了这一点,他的心总算松了些。 正到个转弯的位置,忽见迎面一间颇大的南北杂货铺子。 那铺子外头摆了个大大的新货招牌,招牌边上还特地挂了灯笼,映得“头水紫菜”几个白字十分明显。 韩砺顿时勒了马。 如果不出意外,都水监的调派很快就会安排下来。 只要岑德彰不蠢,闵夫子又舍得出力,那么出发滑州,应当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自己跑惯了的,无所谓,但那宋摊主一个小娘子,为了帮忙,要跟去那样艰难地方,实在可怜。 吃也比不得京城好,住也没好地方住…… 总不能就这么干看着,什么都不做吧? 他寻了块水浅位置翻身下马,进那铺子里头找了个伙计,也不问什么价,只问什么东西轻便好拿,方便煮制,又不占地方。 等再出来时候,韩砺身后又多了一个包袱。 一则带了东西,二则也要通知事情进度,等到进了朱雀门地界,他的手像是有自己意识一样,捉着缰绳,打着马便往酸枣巷的方向跑。 跑到巷子口,天色早已尽黑。 虽头顶月亮被乌云所遮,全不露脸,看不出具体时辰,但心中算一算,也知眼下只晚不早。 跑到此时,人疲马倦,韩砺犹豫半晌,还是继续打马往前走,暗想:只看一眼,要是那门缝里没有亮光,我便不要吵扰,立时回去。 这般想着,那马重重踏着水到得巷尾,还剩五六十步的时候,却又慢了下来——却是缰绳被他不自觉出力扯住。 那马慢得十分明显,但不知为何,那韩砺却未察觉,只拿眼睛远远朝着那宋家食肆望去,心中难免又想:其实一眼未必能看清,要是后院点灯,但前堂不点…… 还是多看几眼。 及至转过弯,还有二三十步距离,见那食肆敞开两扇大门,透出昏黄油灯光亮,里头又传来挪动桌椅声音,韩砺的手一下子就放开了。 那马匹得了松懈,足下快跑一阵,不多时就到了前方门口处。 深夜深巷,马蹄声自然明显。 没一会,便有一人举了灯出来。 烛光虽然有油纸遮挡,依旧被风吹得闪烁,又是细细灯芯,烛火只有黄豆粒一样大小,其实看不太清脸。 但韩砺已是立刻把人认了出来,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表情,脸上还是不自觉便带出笑意,一边翻身而下,拉着缰绳往前走,一边叫道:“宋摊主。” “韩公子?” 举灯而出的宋妙见对方风尘仆仆模样,又有那马匹一身泥痕汗水,正张着长长马嘴喘气,忙上前相迎,问道:“是才回的京么?怎么这么晚?” 又道:“吃过了么?” 韩砺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没有吃——家里是准备歇下了吗?” 宋妙顿时就明白了对方意图,回道:“没有,灶还热着。” 韩砺刚蹙起的眉头一下子就又舒展开来,厚着脸皮问道:“有吃的吗?不拘什么,能垫两口就好。” 宋妙当即便道:“有,留了些馒头,肉的素的都有,我给热一热,公子先去栓马。” 韩砺点着头,也不用宋妙再做半句交代,便熟门熟路绕着屋墙往后院走去。 后头程二娘早开了院门,又打了两桶水出来,本想帮着一起洗马刷马,韩砺却是婉言谢绝,自己慢慢洗涮干净,又喂了食水。 等他收拾妥当,出得前堂时候,宋妙已是热好两盘馒头,又端了一碗粥水、一盘黄芽白到桌上,见他出来,笑道:“刚要去催——来得正好!” 那黄芽白今日是猪油炒,还下了猪油渣,油脂奇香扑鼻。 这菜炒得非常脆嫩,断生后又翻了几下身,是恰好的熟度。 黄芽白本来就很嫩,她用的又是菜心,炒出来叶白晶莹得像羊脂玉,苗叶则是嫩黄色,像小鹅的鹅毛。 看着这一盘菜,韩砺感觉那胃好像一下子就“活了”,坐下就开始吃。 他先喝了一口粥。 清粥,没有几粒米,粥水是半透明的浅白色,进嘴里只有一点点稠感,淡淡的米香,比温热还要稍凉一点,喝下去非常贴胃。 然后就是吃馒头。 白白胖胖,下头浸油的无褶馒头。 这一个是鲜肉馒头。 宋妙没有用蒸笼来热,而是拿薄油煎过,把封口处煎出金黄酥脆的一层来,再下面粉水焖煎收干,咬下去,那酥皮香、酥、脆,直掉渣,嚼起来带着面皮的麦香,肉馅的浓香,又有肉馅汤汁的鲜香…… 旁边有一碟子醋,一碟子酱,还有一碟子茱萸酱。 韩砺根本不用蘸料,一个接一个,没留神,就着清粥吃了个干净,才能腾出功夫来去吃那黄芽白。 菜叶柔嫩微甜,菜梆子脆嫩清甜,极多甜甜的菜汁,更妙的是,黄芽白炒的时候裹了一身猪油的香气,却只裹在外头,没有被染进里头,吃着油润而不腻。 而那猪油渣也浸了一身菜汁,因是热炒,快炒,吃着还是很酥脆,里头那一点瘦肉香而微韧,肥肉则是有一咬就化的油脂感,但又因为那菜汁的清甜中和了腻口。 韩砺一扫而空。 吃完之后,他自己收拾了碗筷,又擦了桌子,方才请宋妙坐下,提了随身包袱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对面,轻声道:“我成日没个分寸,清晨半夜都来打搅,给宋摊主赔个礼。” (本章完) 第130章 安排 第130章 安排 宋妙刚坐下,就见面前摆了个包袱,那包袱还极大,占了差不多半张桌子,不由笑道:“公子好客气!” 又道:“我们开门做生意,恨不得时时客来,莫说在我这还存着许多钱,便是不提黄啊白啊的,只说交情——公子从前许多照拂,难道还不配吃个馒头?” 她一边说,一边却当着韩砺的面,取了那包袱,笑道:“公子敢给,我就敢拆。” 打开一看,里头又有厚油纸单独包着的许多东西。 她当先拿一个裹成厚圆饼形状的。 刚拆开就闻到一股明显的海味,但并不腥,低头一看,又是许多油纸包,一饼一饼,盘口大的紫菜压得很紧。 那紫菜颜色紫得很正,一簇有一簇的波浪形小小叶片聚拢在一起。 宋妙忍不住道:“好贵的!” 韩砺很难不露出笑来。 他道:“其实有一点私心,只是不要脸,才敢在这里说是赔礼——买的都是些可以久放的食材,也不重,盘算着过两日出发,除却留些在家里,其余还可以捎带。” 又道:“我叫了车马,到时候一并放着,等去得地方,日子艰苦,未必有什么能吃的,这些能带能放,宋摊主得空时候,多少能给自己打个牙祭——若我那时也在边上,得蹭一口,就更好了。” 原来是自图自谋。 宋妙不由得失笑,再看那漂漂亮亮的紫菜叶簇时候,便没有那么不好意思,甚至已经在心里给每一饼紫菜画虚虚划分好了线——分三份,一份姓宋,一份姓韩,还有一份看着分。 紫菜很鲜,怎么做都好吃,只是采捞、运送不易,着实是贵。 自来了此地,囊中羞涩得厉害,宋妙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吃了,此时计划起来,表面好似分得公平,其实已经打算监守自盗,煮制时候,悄悄多试一试味道。 还没有吃到嘴里,想到其中滋味,她答应的时候,尾音都是上扬的。 数完紫菜,又拆其他东西,多是些干货,海带干、瑶柱、干菌菇、鲍鱼、蠔豉、莲子、芡实等等,还有黄、红块若干,并一包冰。 宋妙就慢慢地点,一边点,一边跟韩砺商量要怎么吃。 “海带煮汤最鲜浓!到时候要是能有新鲜猪骨,我用筒骨同排骨一道炖了,正好敲那筒骨骨髓出来吃,软乎乎的,有这海鲜甜味一提,特别香,排骨吃肉,用海带拖了那鲜汤一道裹着吃……” 又道:“要是天气热,喝腻了这个汤,还可以拿陈醋、酱油、茱萸、蒜末拌一拌,再撒一点焙香的干果和白芝麻,味道是酸酸的,辣辣的,佐粥饭也好,夹炊饼也好。” “那海带本来就很鲜,泡发好了,我切细它——公子还不曾见识过我刀工罢?到时候切得又能腌透,又有味道,吃起来又还有脆脆的嚼头,怎么样?” 宋妙说一样,韩砺就点一样头,时不时认真插几句,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切,为什么要那么炖,为什么要下这个调料。 见她顾盼神飞,笑语盈盈,俨然对那些个食材十分满意模样,韩砺心情也跟着一时欢,一时喜,只盼一桌子东西总是点数不完,那就可以听她一直说一直说。 他坐在宋家食肆的堂中,半靠在椅背上,面前摆的是自己做的桌椅,擦得干干净净,对面是这样一个人,正一样一样点数自己送的赔礼。 纷扰、忧虑,好似全被这喁喁切切声音撵走。 如同喧哗尘世中得了一隅小小地方,愉悦,舒适,令人身心放松。 这地方不能对事情本身有多少帮助,但就像人在酷暑最最烦躁时候,一开窗,窗外吹来一阵清凉的风,外头所有虫鸣唧唧、鸟叫嘈嘈尽数安静,只有风声、树叶声,叫人一下子平静下来。 吹过这凉风,听过这样簌簌风声、叶声,喘息之后,便又有余力继续往下。 有时候,时间很漫长,有时候,时间又过得飞快。 在韩砺看来,好像只眨眼的功夫,那宋摊主就已经点完包袱里的东西。 宋妙将食材一样样收好,笑着道过谢,方才道:“公子刚来时候,好像有些心绪不宁,是不是今日太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韩砺道:“今日遇到一点事情,但来了家里,吃过饭,一起坐这一会,眼下已经好了。” 又同她说了可能过两日要出发的事,问她会不会有什么难处。 宋妙便道:“当真有一桩——公子先前说饮食之事,最为紧要,要找信得过的人,我初到地方,也想要个人帮着看看东西,跑个腿,并不用多么得力,无论年龄,只要信得过就好。” “只是一时半会,不知到哪里去找。” 韩砺想了想,道:“我来给你安排。” 宋妙又问:“先前公子说会给我一批人手,只不知那些人手赏罚明令,是不是尽皆由我来做分派?” 韩砺点头应是。 宋妙便道:“到底人多,事情也杂,不能只口头约束,我原有些想法,如何管束,如何赏罚,什么规矩,已是得了个大概章法,等到地方,稍改一改,列个简单条例出来,哪日公子得空,审过了,便照着施行,有不合适的,再行调整,不知妥也不妥?” 她说着,就简单介绍了一番。 宋妙说事时候框架极好,条分缕析,逐层展开,把怎么管事,怎么管人、怎么管物,为什么这么管,俱先做了个简述。 韩砺简直说不出话来。 虽只寥寥几句,已是能听得出其中多有长足构设,颇为可行,并非想当然。 多少官员到了任上,还要休整一番,熟悉一阵,三拖四拉,才去做事。 并非不能那样行事。 可要是能选,谁不愿意和宋妙这样的共事,而是去和那样的? 他早知这宋摊主自来都有成竹在胸,却不想能妥帖分明至此,顿了顿,方才道:“全凭你行事。” 两人又说了会话,眼见时辰实在不早,那韩砺方才不得不告辞了。 马儿在后院吃了一顿燕麦,又喝足了水,歇了半日,甩起尾巴来都更有力气了。 韩砺骑马回了太学。 跑到一半,眼见不远处就要到得地方,他心念一动,一抬头,果然天中一轮上弦月高挂,雨也停了。 他放松缰绳,放慢速度,让那马慢慢跑,一边看那月色,脑子里不自觉就回忆起方才在食肆中看到的人,听到的话。 以韩砺记性,自然不会错漏分毫。 他想着想着,再看那春月,比起方才,似乎都更为皎洁、明亮。 回到马铺,他先把马还了,到一旁书铺买了半刀纸,又借了笔墨,写了书信一封,出去寻个跑腿的帮忙把信送去官驿闵老手上。 办妥此事,眼见时辰太晚,他也不再去找陈夫子,而是直接回了寝舍。 多日未归,一进门,就见里头灯烛尽黑,寂静异常。 韩砺点了灯,拿袖子遮住灯光,轻手轻脚走到同舍的床前,见得那铺盖都不在了,再又转回屋中桌案前,果然见得上头有一份书信,拆开一看,原是那同舍所留。 信中说他为夫子所点,已经随行外出游学,归期未定,请韩砺帮着看好舍中床位,可以让人暂住,却不能叫人长久占了去,唯有他才是“正言正经同舍”“绝不舍让”云云。 这话没头没尾,看得韩砺有些莫名,再找落款日子,就这么巧,居然是今天走的,正好错身而过。 他看完那信,正要收好,忽听得外头一阵快跑声响由远而近。 不一会,昏暗之中,一人扶在门框上,敲了敲开着的门板,口中却是幽幽道:“都说仗义多为屠狗辈,负心俱是读书人——韩正言,你果然读得好书——好狠的心呐!” 韩砺一愣,其实已经听出对方声音,只有些意外,不免举高手中油灯,走近去看。 来人见他如此行事,语气之中怨气更重,怒道:“你才走几天,连我声音都认不出来了?!要不是听得衙门里头人私下议论,说你要调去都水监,又有秦判官来找,我怕是要等你屁股都拍干净了,才最后一个知道这事吧??” “你邀我去帮手,我也算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吧?我承认,开始时候是犯了些错,时不时也有些问题要你帮着收尾,你要是不满意,早早同我提,提了我好改啊!眼下说走就走,扔我一个人,你什么意思?看不上我了,有使得更顺手的人了是吧??” 眼见此人一句又一句,说话像放炮仗似的,没个停歇,韩砺也是无奈。 他道:“正要找你来问,只有事耽搁,才晚了——滑州堤溃,我预备领了都水监差事,前去帮岑德彰岑通判引水修堤,你是留在京都府衙,还是回来读书,或是与我同去?” 又道:“秦解对你很满意,你若肯留,他……” 对面人听得这话,不待韩砺说完,已然勃然大怒,打断道:“你还叫我选???你还敢叫我选??你不在,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此人自然就是那太学四子之一的孔复扬了。 韩砺休假,他却一直留在京都府衙,不知哪里得了消息,竟是赶来堵截。 “滑州条件甚是艰苦……”韩砺把情况简单说了几句。 孔复扬皱眉道:“天下只你一人有心干事,为民为朝?只你能吃苦,我却不能?难道我的血就是冷的?” 又冷哼一声,道:“当日你半夜邀了我走,眼下想再把我甩脱,哪有那样轻巧好事!” “我只问你,但凡做事,总要使人吧?既要使人,你原是想要用谁?” 韩砺道:“我已是让人从都水监发调令过来,明日就会有消息,本想着回来再来问,你若肯去,接了这调令,自是能省我太多力气,上上下下事项,俱能扔给你去做盘整。” “孔复扬。”他叫了一声,稍停片刻,方才认真道,“谢了!” 孔复扬方才骂骂咧咧,此时被这样道谢,又听得如此一番解释,却是莫名腼腆起来,哼道:“早些说,不就得了!我不是要你的谢,只你肯谢我,说明我做得不赖嘛!” 又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我行李已是收拾好的,叫一声就能出发。” 他说走就走,但才走出去几步,却又突然回头,隔着敞开屋门远远问道:“正言——除却我,你还调了学中谁人一道去滑州?” 韩砺挑了挑眉,道:“水事不同别事,没有旁人。” 孔复扬干巴巴“哦”了一声,复又回头,越走越快,走着走着,竟是同手同脚起来,一边走,好容易见得终于离远了,嘴里总算敢出声,“嘿嘿”“嘿嘿”个不停。 *** 酸枣巷中,宋妙锁了门,点数了一回近来攒下的银钱。 虽然好些天没有出摊,但是接了几次宴席,还有韩砺在这里挂的钱一日多过一日,又管了太学夫子们几天的饭菜,尤其陈夫子慷慨得很,叫她得利甚多。 今日问了韩砺,对方叫她只管收,不用理会,宋妙也就当真收了。 这一向做买卖的利润,再加上那韩砺提前给的外出办差酬劳——这一笔非常多,加在一起,已经足够两个月欠债还有剩。 她数清楚数,分别装好了,才把程二娘叫来,指着摆在桌上钱袋子,一个一个解释用途。 “我这一回不知道要外出多长时间,先给二娘子把两个月的工钱结了,家中若有杂事,这里有些备用银钱,便尽数托付给你了——我已是找了不少人帮忙看着,有什么麻烦,二娘子同小莲自己安全最要紧,其余都不打紧,实在解决不了,只找孙里正、左近巡捕就是。” “眼下离原本约定每月清账的日子还有些天,钱在这里,劳烦二娘子到了日子再帮忙还,日后也是,最好不要早还——不然成了习惯,只会一月比一月早,哪一日没攒够就麻烦了,反而引得人抱怨……” 一时把家中事情安排好,她早早睡去,次日起来,先去采买东西。 估摸着这两日就要出发,宋妙明天就不打算再接订餐了,只怕要是说走就走,误了一众人等吃饭。 因好几位夫子先前都提过想吃肥肥的肉,这临行前的最后一顿,她想如了众人的愿——一气买了好些对猪蹄,又有一包白芸豆。 本来已经想躺平了,但是看了看现在的票数,感觉一个月三千月票的量是挂在小妙跳起来努力伸长手还差一口气就能够到的位置。 很想给她争取一点运营经费,所以我又挣扎着爬起来求票了。 如果大家投过了心爱的书,还有多余的月票,可不可以给咱们小妙匀一张呢?我月底会厚着脸皮再来喊一次的。 谢谢大家,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131章 麻巾 第131章 麻巾 一回家,宋妙先把白芸豆给泡上水,才去收拾行李。 出去干活,自然一切轻省为主。 她估着天气,捡了几套衣物,又把昨日韩砺送来的食材收拾好,特地留了些容易煮制的在家中,同程二娘稍稍介绍了一回可以怎么做,尤其点了那瑶柱,道:“要是哪一天早上懒得动弹,拿这个熬个粥喝,下一小抓,添一点点盐,那粥就极鲜了。” 程二娘直摆手,道:“昨夜我收拾东西时候也听了几耳朵,忒贵了!韩公子为了把娘子请到那样远地方干苦活,特地买来做人情,说是一起吃,不过个头,我若拿了,算什么了?” 又道:“都带去,不用留,不用!将来咱们铺子旺了,挣了大钱,咬咬牙,照样舍得买!” 要是说原先程二娘还一直忧心忡忡,怕涨水影响生意,家里断了生计,这一向看下来,她早改了想法,更换了口风。 水涨得那样高了,一众巡捕、官差都还要挤马车来吃一碗粉。 至于太学里头为人敬仰的夫子们,日日或穿个长靴子,或拖个木屐涉水,也要顶着雨来吃小饭桌——说句老实话,她都有些担心把这些人给摔着,次次劝他们走慢些,实在水深、雨大,还是别来了。 再到现在,宋小娘子被请去外州做活,虽知肯定辛苦,但报酬也实在丰厚。 吃了这么久,又见得两学食巷大排长龙的食客,还有后头桩桩件件,程二娘对宋妙手艺早信心百倍,再不似先前那样忧心,反而盼着起这食肆快些开,日后生意爆火。 此外,因亲眼得见宋妙为人同做派,她认定除非老天眼瞎,不然这生意没有做不起来道理,日后必定越发壮大。 铺子生意好了,宋小娘子为人厚道,只要自己做得多,她绝不会亏待。 于是程二娘每日勤力,除却给宋妙打下手,又学字,又学算数,唯恐自己明明此时占着头筹,将来反而落了下乘,被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扩充的其他人赶追上来。 而此时,一旁小莲垫着脚观察桌上许多食材,见宋妙说瑶柱,忙又去看那瑶柱的稀罕,眼睛都错不开一点,但听得她娘说话,却是也跟着拼命点头道:“姐姐,我喝白粥也很鲜的!” 宋妙笑着摸摸她的头,到底把东西各留了一点下来,复才回房。 正整理中,那程二娘敲门进得屋子,送过来一包东西,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子出远门,我也帮不得旁的忙,只好拿麻布做了些布巾。” 又道:“都是缝了边的,到时候拿来擦手、擦脚,洗了头绞头发都使得,娘子莫嫌弃,这东西虽然价贱,也有些粗,但晾着容易干,用脏用烂扔了也不心疼……” 宋妙忙接了过来。 那麻布巾厚厚一迭,足有十余张,入手虽然粗糙,但四面都锁了边,针脚称不上均匀,走得却很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她赞道:“近来雨水多,正担心路上布巾干不了,要生水臭,二娘子可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说着把那麻布巾重新包好,仔细收到了行囊里。 程二娘见状,笑得牙都要露出来,才从袖中又取了东西出来,道:“我手艺实在糙,原还有些不好意思——前阵子量了尺,给娘子纳了两双布鞋,且试试合不合脚!” 又道:“这鞋是拿干净的软碎布纳的,虽不值钱,也不大好看,但可以在屋子里穿穿。” 宋妙便坐在床边试了试,果然有些难看,但是上脚却是十分贴合,又舒服,鞋垫特别软,走起路来也很轻便。 她有些惊喜,抬头道:“很好穿!” 又道:“二娘子甚时做的?这么多针脚,又费时又费力……” 程二娘看着她试鞋,又见合脚,呵呵的笑,道:“娘子这样照料我们母女两个,我只闲时做点针线活,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她腼腆道:“说句托大乱辈分的,我虽是靠娘子养着,又是个受雇的,其实心里把你当小莲一样看的。” 宋妙不免笑道:“二娘子年纪这样轻,却是生不出我这样大的女儿来。” 她把鞋也收好,晓得其中心意、精力最重,价钱倒是其次了,便认真道了谢,也不提什么钱啊银啊的,只打算今次回来,给母女两个多带些土仪、礼物就是。 一时收拾好东西,见时辰差不多,二人忙去前堂备菜。 白芸豆已经泡透了,宋妙先水煮了一回,去那豆腥气,复又去处理猪蹄——她预备炖个蹄。 炖猪蹄肥肥的,但又不腻,又软糯,正和那些个夫子期望的口味。 这个菜做起来也不难,尤其食材简单,主料只用猪蹄、白芸豆两味,只是耗时耗力。 今次宋妙买的全是猪前蹄,这个位置跑动最多,承力最重,表皮也最厚,炖煮之后,汤色最为奶白、浓厚。 若用后蹄来炖,皮只薄薄一层,筋也细细的,很难煮出浓汤来。 这猪蹄其实档主已经帮着烧过,但宋妙怕烧得不透那猪皮骚气,又拿火彻底灼了一遍,等刮洗干净,冷水下锅,加重姜、葱、椒,并下一点白醋飞水。 温水洗猪蹄,洗净之后,下足滚水,高高没过蹄,又加干锅焙过的姜片、葱、椒,并几片白芷,几片当归、半块陈皮同炖。 水本就是滚的,下了食材,大火重新煮沸,再转小火慢炖。那火最好是微小火,时不时去看一看,炖的时候汤面只冒出小小气泡,不能大滚大开。 如此清炖两个时辰打上,才又放白芸豆,再炖半个时辰,快起锅前一刻钟才下盐。 算着时间,宋妙煮了饭,和了面,又让程二娘捉了一只嫩鸡,帮着把那鸡处理干净,滚水浸熟了,冷水激两回。 她将鸡肉拆成丝,和酱油、醋、蒜末、葱等等调料一拌,又把油菜心切碎,下芥末籽快快炒了一大盘。 几样菜收拾妥当,外头已是能听得说话声——果然一众夫子如期而至。 等众人落座,木板一垫,一只大大砂锅就直接坐到了桌上。 趁着程二娘给客人盛汤的功夫,宋妙道:“前一向好几位先生都说想吃肥肉,今次便炖了个蹄汤,肉甚肥糯,也软,幸而不怎么腻,大家尝尝滋味,若是喜欢,日后有机会再炖一回。” 众先生猛猛点头。 一时分好了汤,宋妙还在端菜呢,就见人人急着去捧自己那一碗,已经开始吃起了蹄汤。 宋家食肆的客人们但凡吃饭,常常都是专心致志,连话都极少说的,不过多多少少还有些“那个料碟给我递一下”“我还要汤!汤勺哪里去了?”“我碗空了,那公筷怎么少了一双!”等等饭言菜语。 但今日,这桌上却是尤其的安静。 先前要吃肥肉的人里头,自然少不得陈夫子一个。 他吃得有些发愣。 想吃肥肉,没想到是这样的“肥肉”! 猪蹄一分为四,大大的一块,非常饱满地浸在汤里,炖得已经半透明。 他的筷子还没来得及夹,只是手不小心碰了一下碗边,那肉就拼命在浓白的汤里抖了起来,皮肉颤巍巍的,汤汁也随着一荡一荡的——汤完全是乳白色,非常浓醇,香味温和的,肉香缠着豆香——根本就是在勾引人的舌头。 陈夫子连汤带蹄地吞了一口,因为吞得太急,险些以为自己要磕到牙。 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牙齿还没来得及躲呢,就听得“咣当”一声,低头一看,原来是那猪蹄骨头掉回了碗里——可嘴里分明还有皮肉啊!? 原来那皮肉只要多一个借力点,就自己离了骨头,几乎是一入口就化了一半,化在嘴里,是一种又香甜、又厚重的的肉感。 分明是纯纯的一块肉,吃着却一点不像寻常肉,像是一大块甜甜的,丰腴的嫩嫩嫩嫩嫩豆腐——偏那嫩豆腐没有豆腐味道,满是油香和肉香,空有肥意和肥感,没有肥味,更别说腻了——根本腻不起来。 而咽了那口已经化开的“肉豆腐”,陈夫子一嚼,便又吃到黏糊糊的胶质感——是那猪蹄的皮同蹄筋。 皮又软又糯,但不像“肉豆腐”那样一碰就掉,而是努力坚持着,然则拿舌头顶一顶上牙膛,它就也投降了,裹着满满的皮肉香滚进肚子。 猪前蹄是有一根大筋贯穿的,眼下炖得足够久,筋跟皮一起早已出了胶,吃着又糯,偏还又一点点韧的口感,但是不用牙也可以抿着吃。 再有瘦肉,前蹄的瘦肉怎么煮都不容易柴,此时酥烂透顶,一吸就脱了骨,裹着粘稠而不黏腻,反而很柔滑的汤汁,一起懒洋洋地瘫在舌头上。 汤中下了白芸豆,豆子已经煮开了,起了沙,粉糯、绵密,长时间小火慢炖,猪骨骨髓浓香滋味都熬出来了,一口汤喝着又鲜甜,又醇厚,抿一抿,嘴唇就被那胶质感给微微粘住,叫人无端端生出一种满足感。 陈夫子吃得半眯起眼睛,无师自通地夹了掉回碗里的另外半块,沾了沾面前的蘸水。 刚嗦吃一口蘸着料汁的猪蹄,他就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音。 这样的声音,在桌上此起彼伏,好像没有意义,但是互相也都知道对方想表达的意思了。 猪蹄好吃,但那是清淡的,沾了蘸水之后,顿时裹足了滋味。 陈夫子吃香菜,里头是炒过的辣乎乎茱萸碎、咸鲜酱油、一点香醋解腻增鲜,另还有蒜泥、香菜碎,和着不知名的佐料挑出来的,香、辣、咸、鲜,跟那清淡鲜美的蹄搭在一起,吃着叫人欲罢不能。 配蹄汤的有米饭,有一份鸡丝凉面。 米饭不用说了,热腾腾的,裹吸住汤汁的醇浓,带着胶质感和肉香,再浇一点蘸水,嚼吞进去,味道实在是叫人满足。 鸡丝凉面则又是另一种风味,鸡丝还带着鸡皮,很嫩滑,调味是陈醋酸、芥末籽辣呛、椒油麻、酱油咸、蒜泥香,一小勺麻酱调和一切,里头又有焯过水的嫩莴笋丝、菠菜丝、嫩胡萝卜丝,均匀一拌,面条顺滑、劲道…… 配着那猪蹄汤,俨然这又是一种另类“蘸水”。 一桌子人是全身心投入地吃,吃得简直忘我——连汤底最后一颗有点黏住的白芸豆,都被刮出来抿掉了。 等宋妙再来问反馈的时候,几乎立刻就有人捂着嘴里的饱嗝道:“小娘子不必说什么‘若是喜欢’,必定是喜欢的,也不要‘再炖一回’,这汤可以常常炖,多多炖——我觉得明天就可以再炖嘛!” 一时席上其余人头点啊点,跟老鸡啄米似的。 宋妙顺势就把后续安排说了,只说明日起就不再接订餐,等回来再说,又要给众人清账,把先前存在这里的钱算一算。 这话一出,桌上简直人人抬头,甚至有人本来吃得出汗,正解了幞头在擦,惊得手中帕子都掉到了地上。 “什么??” “生意做得好好的,怎好这个时候撂手不管?你走了,这一摊子东西怎么办?” “不是说还要一阵子吗?怎么明天就不干了?也太快了吧?怎能如此??” “慢来,老曹,你掐我大腿一把,看看我是不是耳朵不中了——怎么听到这样奇奇怪怪话!” 不但其余人十分不能接受,便是那陈夫子,心中也少不得生出怨念来,恨不得塞几个其余厨家给那韩砺带走,不要打自己这小饭桌主意。 但无论如何,已成定局的事,众夫子最后也只好个个麻着一张脸认了命,但人人都不肯清什么账,只催宋妙快快回来,等回到了,早早遣人去学中告知一声云云。 一群夫子来时全饿着肚子,但人人高高兴兴,走路都是带风的,回去时候分明个个吃得又饱又满足,偏偏尽数垂头丧气,提不起一点劲。 众人告辞而去,各自无言,等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忽然有一人,便是那曹夫子道:“啊呀,我好似落了伞在食肆里头。” 又道:“你们先走,不用等我——我取了伞自己回去。” 诸人并未多想,也没精力理他,由他去了。 而这曹夫子转身回了酸枣巷尾,连走带小跑,急急回到宋家食肆,进门先叫一声“宋小娘子!” 他也不提什么落了伞,只道:“你接不接寿宴的?只是家宴,两三桌,价钱好说!” 宋妙见得人回来,先还有些意外,听得对方发问,点头便道:“多谢曹先生关照,我家接寿宴,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我这两日就要外出,恐怕赶不上。” 又问详细菜色要求,还问是谁人过寿。 那曹夫子便道:“是我那老妻,她五月末的时候过寿。” 他先提了几句妻子喜好,宴席安排,又从袖子里掏了个小布包出来,放在桌面上,道:“这是订钱——先定下,要是来不及再说。” 说完,他咳嗽一声,又问道:“也不知道小娘子五月时候回不回得来——明日你是不是未必出发,来不来得及帮着做一锅田螺酿啊?价钱好说,我先前给家里那个说了这菜,她就怪我有好吃的只顾自己,不顾家人……” 正说着话,却听门口处同样一声咳嗽,紧接着,接二连三咳嗽声响起。 宋、曹二人一个抬头,一个回头,就见三三两两,好些个夫子站在外头。 “老曹,原来你这落的伞,是田螺伞啊?” 谢谢大家的月票、潇湘票、各种票,感谢感谢! (本章完) 第132章 不古 第132章 不古 “你们怎么也来了?”曹夫子顿时有些傻眼。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外头站得最近那人几乎立刻就骂将出声来。 “黑灯瞎火的,我们原是怕你这老的走夜路摔了,想着过来照看一眼,谁晓得光长心眼了,竟是回来霸独食吃的!” 那曹夫子被一语道破,反而挺了挺胸,理直气壮起来,道:“家有老妻,听了田螺酿味道、做法,说想吃,我有什么办法?不是怕你们听了,个个要跟着来订,小娘子忙不过来嘛!” 于是本来的一人怒,变成了人人怒。 “只你有妻,我就没妻了???” “宋摊主,若忙得过来,我也想要一锅!” “我回去没忍住,把田螺酿样子学了一下,两个小孙女,一个大孙子,都哭着要吃——我比老曹多给些钱,你别理他的,先做我的成不成!” 一群人在这里半开玩笑半当真,宋妙笑着回道:“我明日且先问一问,若不是立刻出发,又来得及,便接了诸位先生邀,等做好了,拿食盒装了给送过去,如何?” 因众人在账上还躺着钱,又要他们不要着急给。 于是一干老头子马上就偃旗息鼓了。 当着宋妙的面,众人一派和睦,笑着告了辞。 但一旦出了门,转过拐角,眼见马上要走出酸枣巷,数人就把曹夫子给围了起来。 “老曹,你晓不晓得什么叫君子慎独??” “古有甄宇让羊、孔融让梨,你从前引经据典时候,头头是道,而今轮到自己头上,倒是曹度抢螺了!” “哦!噢!怨不得你家给你起名叫曹度,原来名字也不是白起的!这字不念度,而是读‘度’,度同‘夺’啊!!!” “夺螺之恨!夺螺之恨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曹夫子拦了这个,捂不住那个的嘴,一时望天,天上雾蒙蒙的,又黑,一时看地,地上积水不浅,只好“唉”“哎”了好几声。 看着几个正瞪向自己的黑黢黢老脸,他先还借着擦汗,挡一挡那些个恶狠狠视线,而后索性把手放下,推着众人往外走,边走边道:“这里水深,天又黑,做什么站在这里说话——给宋小娘子听去了怎么办?没得带累大家伙名声,叫她以为我们脾性不好、关系不睦!” 又道:“而今也是好事嘛!大家都得了田螺酿,论迹不论心,君子论迹不论心啊!” 一时众人又怒:“谁跟你论迹不论心了??” 曹夫子自知做了错事,挨骂也不敢多回嘴,赖着一张皮脸呵呵呵地往外走。 这些个夫子见他不回,反而越发来劲,一齐把从前骂学生的劲头使了个十成十。 正叭叭叭个不停,走着走着,就见前方不远处一群熟人——竟是另几个夫子在一间酒肆边上空地处等着他们跟上来。 诸人正骂着,忽然犹如一只只同时被捉住了长颈的鸭子,有些一句话已经说到一半,却是不约而同地憋了回去,强做一副笑呵呵,无事发生模样。 ——要是说得大声些,这些个也闹着要回去买田螺酿,到时候做不及了,宋小娘子不好厚此薄彼,将先前订下的也不认了怎么办? 眼下僧多粥少,还是莫要张扬的好哇! 见得一群人装得像,刚刚还是闹鸭子,一下子变得瘟鸡似的,那先前一直装哑巴的曹夫子却是难得开了口,悠悠然道:“君子慎独,人心不古啊!” 次日一早,宋妙就得了人来送信,告知出发时间在隔日辰时末,届时会安排车马来接,请她在家等候云云。 如此一来,总算给食肆里腾出时间,为几位夫子各备了不少田螺酿。 至于食肆里去送菜时候,那样大那样大的许多食盒一份份送进去,被其他人看在眼里,尤其被前一晚同样在宋记吃了饭,却没反应过来,以至于没能订上的夫子们看在眼里,会如何震惊,又如何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却是不得而知了。 *** 次日,宋家食肆在这里三人各忙,或剁肉馅,或刷螺壳切螺尾巴,或去摘洗薄荷叶的时候,都水监丞正向那参知政事李斋回报进度。 “……已是申调用京西厢军五百,又请再召民伕两千,匠人五百,一日能增工四千五百,另调拨长竹三万……” 听得手下又来要人力、物力,李斋只看了一眼,就把那单子放在了一边,道:“我晓得在外头做事不容易,不会打你的折扣,我只问——夏汛之前,六塔河能不能用?” “这河已是修了半年有余,而今春汛,京城淹水淹到如此地步,六塔河全无作用,徒耗人、财,你往外走几步看看,御史台多少人在骂?京城内外,莫说陛下时时来问,便是我回得府上,家中老的都要来问一句怎么今年涨水涨成这样!” “而今百业怨声载道,民生艰难,下头百姓多少都是手停口停,又有沿河受灾的……” 那都水监丞几乎要被唾沫星子飞溅到脸上,却也不敢去擦,忙道:“相公放心,贾宗昌前次回报,已是发了誓言,必定在五月夏汛前把六塔河修好!” 李斋闻言,又催了几句,方才放过。 那都水监丞又道:“按着从前惯例,从各大书院借调了些学生,又有那太学的韩砺,今晨已是过来报到——我记得您前次提过,想将……” 李斋摇了摇头,道:“六塔河的事不必预他了,滑州堤溃,政事堂批了王洺、岑德彰上折,除却赈济,还要从都水监调个公事,再配些人手过去——让他去滑州吧。” 都水监丞愣了愣,却是没有多问,复又道:“原是想叫他领队,毕竟借调的也有百十来个学生,眼下人不来……”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正好前日有人递了个人过来,也是太学上舍生,唤作蔡秀,颇有文名,据说也有些才干,不如叫他顶了那韩砺位置……” 看重那韩砺,除却因为此人能力,更重要是他身后可能带动的资源。 既然此人不能去,那不管最后谁顶上,都不过是做些简单打杂活计,对事情本身又起不到多大作用。 毕竟没成,李斋也懒得多解释什么,摆手道:“这些小事,你自己定就是了,不必问我。” 复又说起其他事情来。 那都水监丞原本还想提一句,见李斋一改先前提及韩砺时候态度,压根没有多聊的意思,便住了嘴,老实回起了正事。 他待到大晌午才回了都水监,等召集手下传达了一回李斋的意思,又催大家好好干活,该出发的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该筹备的赶紧筹备,该催人催钱的赶紧动作,不要误了功夫,才叫人各自散去。 旁人都走了,却有那领了这回去六塔河支援的管勾外都水监丞司公事上得前来,小心问道:“官人,那蔡秀的事,不知李相公怎么说?” 都水监丞“哦”了一声,道:“让他一道去吧,正缺人手,其余你定就是。” 这公事顿时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笑模笑样来,道:“您别说,不愧是上舍生,来了这两日,谈吐、进退都很好,写的文章也好,还机灵。” “他晓得今日监丞您要去见李参政,天不亮就来了,还说要把自己先前做的文章,另还有这两天写的水事要论整理了出来,说是只怕上头不答应,预备到时候被问到了,好亲自送去给参政过目。” 都水监丞道:“你自己点的人,自己好好用起来,我是给六塔河打了包票的,夏汛之前,死也要给我把河通了!” 那公事不敢再留,应话之后,匆忙走了。 此人才回得自己衙署,刚刚落座,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他一抬头,就见蔡秀抱着一迭东西走了进来。 “公事,这是学生整理出来的文稿,其中不少涉及水事……” 这公事笑道:“不用这个,监丞说李参政已经答应了,今次就由你领队,这两日我会陆续给你名册,是这回京畿几地借调的学生人选……” 蔡秀手中抱着自己文章,一时竟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忙问道:“当真不用再看文章?我听人说,这两日李参政让人翻查从前宗卷,找出先前银台司转过来的韩砺文章送过去,怎的到了我,就不用看了?” “不用看文章,难道不是好事?”那公事哈哈笑,“你又不像他那样,叫人一听名字就周身不自在,根本放不下心来。” “他写的那些个奏疏我也看了,全是危言耸听,还说修六塔河是祸国殃民——只怕就是看了文章,上头才不敢叫他领事吧?” 蔡秀大喜过望。 他忙道:“若是叫我来领队,自当尽力管束一干学生,不会叫公事失望——不过,那韩砺也是同在学生之中,由我来领吗?” 公事道:“应当是吧,我听得人说今早韩砺已经来报到了,只我手头事多,没空去凑这个热闹……” 蔡秀站在原地,听得这一句话,简直如同三伏天吃冰,爽得全身毛孔都透着气,连那头发丝都想要立直起来,窜到天上去。 ——总算有一天,叫我来施展所长! ——总算有一天,由我来管姓韩的!叫人人都看到、晓得我的能耐远胜于他! 他一时分不清第一个“总算”更叫自己狂喜,还是第二个“总算”更叫自己窃喜,只忍不住暗想:今日起,我同他就再不在同一个层次,再不用将此人放在心上。 今次不过是个开始。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自踩着韩砺做阶石,一路上爬,异日将来,我当俯视,他当仰视! 蔡秀自以为心愿达成,在这里自得自满,等下午陆续开始次第拿到名册,少不得也认真忙碌起来,拿着名单一通研究。 不管在哪里,事情都有肥有瘦之分。 分到肥的时候,做起来简单,又容易出成绩,分到瘦的时候,做起来艰辛繁重,偏还完全没有冒头的机会。 但事情全部都是要人做的。 这种时候,他这个领队就要把好总关,既不能分错了活,又要保证事情能全部做完——总有人要牺牲,谁人牺牲,就太重要了。 他一看众人行状、籍贯背景,二看师从,三看出身学校,看完之后,特地又去问了那管勾外都水监丞司公事。 后者见其如此懂事,大为满意,果然点了好些个名字。 蔡秀认真记下,免得后续安排时候,不小心踩了雷。 他研究一份份名册,忙得不亦乐乎,哪怕不曾当面,只读几遍,已是几乎把这数十人的人事情况背得七七八八——不愧是太学才子,记性甚佳——虽不见那韩砺的名字,一时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留在最后才送来。 *** 次日辰时末,马车驶进了酸枣巷尾。 宋妙听到马车动静,知道多半是来接自己的,迎出门去,果见一辆马车,一匹黑马。 赶车的人不认识,骑马的人却是眼熟得很。 她上前打了个招呼。 马上的人不等马脚站稳,立刻就翻身下来,笑着道:“给宋摊主道扰了,行李在哪里?我来搬抬。” ——正是那韩砺。 二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停稳,后头车厢门一下子就打开了,从里头跳下来一个矮个头,快快绕得出来,见得宋妙,扎扎实实地行了个礼,伶俐叫道:“宋娘子!” 那人约莫十岁,包头、短衣、打着绑腿,做个大童子打扮。 宋妙一愣,应道:“大饼?” 此人正是当日在京都府衙后厨帮忙时候,见过的学徒小工之一大饼。 那大饼见得宋妙叫自己名字,脸上更为欢喜,笑道:“娘子还记得我哩!” 等他行过礼,又叫道:“我来搬抬!我来搬抬!” 说着,十分殷勤抢进门去。 一时韩、宋二人也跟了进去,再有程二娘帮忙搭手,不一会,众人就把行李都放进了车厢。 那大饼眼里甚是有活,自己就主动留在车厢里重新摆放位置。 韩砺跟宋妙解释道:“给你寻了个帮着跑腿的,虽年纪小些,人挺机灵,因家中境况太差,养不起,前年送来京中的。” “他伯父是京都府衙里头多年的杂役,给他做了保,比外头找的人知根知底些,最要紧他先前还总夸你。” 多谢evc亲送我的香囊,冰凝烟寒、书友20200221010953408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3= 感谢书城奥特曼小姐、一蓑烟雨任平生、疯妈、京圆四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1枚:) 谢谢潇湘的萌猫妈咪,潇湘霓儿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_^ (本章完) 第133章 故意 第133章 故意 辞别家中程二娘同小莲,宋妙坐上了马车。 车厢挺大,里面已经堆放了不少行李,虽不局促,却也称不上宽敞。 韩砺就同她道:“咱们一行许多人马,稍晚在城外会合,等中途休息时候,看能不能给你换个舒服点的地方。” 本就是赶路,又是领了人银钱去干活的,宋妙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笑道:“里头只我跟大饼两个,东西行李也不脏不臭的,不用再换,这样就很好。” 又问他同行一共多少人,路上需不需要自己来管顾饮食。 韩砺答道:“赶一天的路,等到宿头,都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也来不及做。” 又道:“我已是给他们交代过今日要自备干粮,暂且不用理会,后头路上若有茶肆店铺,随便买点什么,对付过去就是,实在都没有,再请你来管。” 他把同路人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过一阵子,还会有勾当外都水监丞司公事带领着若干工匠并材料前往滑州,但今次出发的,乃是由韩砺带头的第一批。 这一行一共十七人,除却宋妙认识的孔复扬,其余都是闵老找来的,十三个学生,两个文人,两个从亲朋故旧手里借来的门客。 如果说六塔河是大热灶,吸引着朝野上下的视线,那滑州就是才从冰窟里挖出来的冻灶。 虽说滑州河堤垮了,受灾无数,后果难料,但对许多人来说,毕竟还隔了些路程,不在眼前。 当然,此处是为上游,十分重要,不能不做理会,否则按着此刻趋势,要是不做约束,说不得夏汛时候,洪水就会往京城方向奔来。 但要是六塔河开凿妥当了,这一切都不成问题——自有引水之渠。 只是苦了滑州百姓,没那么多人、财、物调拨过去。 但那也没办法。 百姓哪有不苦的,不苦这里,就苦那里。 修河本是苦差,哪怕最后肯定能得功,但凡功劳小些,都是没有多少人肯去的,更何况滑州这种无人理会的地界,干出来又能如何? 很可能吭哧吭哧做完了,水汛一来,堤坝直接又被冲垮。 这十七人,在数量上比起蔡秀带队的上百人,自然只是个零头。 他们不过都是些寻常书院召集而来的学生,没有一个出身太学不说,甚至有几人还是听说今次由韩砺带队,孔复扬也在其中,才犹犹豫豫做了答应——饶是如此,也已经搭上了闵老几十年的老脸同人脉。 宋妙闻言,多少有了数,又问了几句行程安排,便不再多话,坐回了马车里。 一时车夫赶车,韩砺则随车而行。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路上又多有积水,少不得绕道,等到得城外同众人会合,已经快到巳时。 韩砺没有夸大,一行确实颇多人马,足有骡车八辆,马车两辆,甚至还雇了一队镖师看护车马。 一时众人碰了面,互相简单介绍过,便又重新上了路。 京畿两道连日雨水,城中都遭了大殃,官道就更不用说了。 此时水势没有退,道路被积水淹没,车夫们也只好硬着头皮驱车前行。 宋妙坐在车厢里,摇晃颠簸,尤其那车轮一不小心碾过被水淹着,根本看不到的深坑时候,“砰”的那一下,几乎要把她脑浆子都晃出来。 颠得几次,再一转头,见那大饼脸色有些发白、嘴唇有些发紫,宋妙便同他道:“你若有不舒服,早早说出来,不要强忍着,想吐也不要忍着。” 又自随身带的药里寻了一丸药来,递给他道:“是治头晕呕吐的,你且吞了,睡一觉就好。” 大饼忙往后退,道:“娘子莫要开这样大玩笑,哪里就用得上药了!我忍一忍就好——这药只怕能买十个我还多哩!” 这话自然夸张得太过,只这玩笑中又透着十足认真。 他一边说,一边打呕,扶着车窗探头出去,呕了半日,也不过淌出些清口水,等再坐回来,人都蔫了,想吐又吐不出的样子。 宋妙暗叹一口气,把那药丸强塞到他手里,又递了水囊过去,道:“韩公子不是交代过,叫你给我帮手?我的人都金贵得很——眼下吃丸药都拖拖拉拉的,日后分派你做事,岂不是更不肯听?” 说着,又问道:“你铺盖是装在哪个包袱?” 等弄清楚了,又取了他带着的铺盖出来,帮着垫在座下,好叫人坐得舒服些。 那大饼捧着药丸半晌,竟是发了呆,不知想到什么,一副傻愣愣模样,等再回神,眼见得宋妙已经在给自己垫铺盖,忙就水一口吞服了,过来抢活。 那药倒是有效,他吃完之后,没一会就歪在角落里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眼睛也有神了,说话也有劲了,一时要给宋妙开马车车窗,一时要给宋妙挡着外边吹进来的头风,一时又要给宋妙说笑话逗她乐,忙得不得了。 他忙了这一通,还不算完,又小心道:“今次来给宋娘子跑腿,我实在又是高兴,又是害怕。” 宋妙少不得问他怕什么。 大饼便老实道:“怕被退回去——虽是在衙门里头做了小两年学徒,我除却剁馅、洗菜切菜、烧火、包馒头,其余东西都不怎么会,只自己摸索着学了和面、揉面,却也只能做小案,案台一大,就把不住了……” “我其实很能做活,也能吃苦,小娘子只管用我,有什么事,全叫我跑腿,叫我做,我就算不吃不喝,也会干好的!” 又道:“小娘子想必知道我先前那师傅……已经不在衙门做活了,而今换了几个新公厨进来,各自带了学徒,只叫我做些洒扫洗切事情,原就学不到东西,眼下更学不到了。” “听得韩公子来找我,又是给宋娘子打下手,我差点子乐得跳起来!娘子人好,教人又是真教——我实不想一辈子洗菜切菜,总不能总叫伯父、伯娘养吧……” 宋妙同他闲聊几句,才晓得此人大概行状。 大饼姓刘,原本大名就唤作刘饼,因说他出生那年家乡水涝,洪水泛滥,涨到人高,其母为了活命,抱着大肚子爬到高处,食水吃尽了,水还未退去,肚子却发动起来。 她饿了半天,全无力气生产,最后是亏了个一道躲水的老妪从嘴里省了半张大饼过来喂吃了,才把儿子生下来。 刘饼因此得名。 后来刘家又得了一儿一女,刘饼弟弟没养住,妹妹虽养住了,亲娘却得病死了。 眼见家中一穷二白,锅要见底,新粮还没下来,刘父一咬牙,把女儿送给了县中妹妹家,儿子大点,已经满了六岁,于是让人帮着写了封信,托人带去京中找了自己长兄。 刘杂役日子虽也不好过,但到底自己侄儿,还是收了下来,先请人帮着改了个名字,大名做“刘并”,再又托人安排进州衙后厨做学徒,只盼能学个手艺,不求将来撑门立户,能养活自己也顶不容易了。 但谁知运气就是这么不好。 原本跟的师傅不教东西就算了,熬着熬着,熬个几年,偷师也能偷到些,手脚熟练了,出去总能找个茶楼酒肆的慢慢再学。 但遭不住几个公厨被廖当家的使人收买,最后丢了活,倒叫大饼成了前朝的“官”,不受人待见,结果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做事很麻利,学东西也快,人还肯学,将来必定很有出息。”宋妙夸他道。 大饼闻言,喜得抓耳挠腮,道:“多谢娘子看得起我!要是真能有出息,我就把妹妹接回来自己家养,多给我爹买几块地叫他种,再不用没粮食吃——再给伯父伯母……” 他数了一圈,活似自己真有出息了一样。 因有了大饼同车闲话,这一路倒是没那么闷了。 等到下午时候,趁着雨停,车队寻了个水浅些的地方停靠休息。 因知众人各带了食水,又得了韩砺交代,宋妙也没去多管,只她到底是厨子,先前买了些酸咸腌菜、糟腌卤,虽不是自己做的,也有些吃头,便叫那大饼带了些到前头送与众人。 大饼去了一会,回来道:“韩公子同孔公子都到前头探路去了,其他人得了,都道了谢。” 又小声道:“只有几个人,又吃又嫌的,许多抱怨话,又说韩公子带他们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晓得多等几天水消了再出发,又说咱们连口肉都不知道送,抠抠搜搜,拿这些叫子都不吃的东西来打发人,又说今次领头的人不对,韩公子资历太浅了,还说娘子……” 他说到后头,本来愤愤不平,忽然就住了嘴。 宋妙闻言皱眉,道:“你还记得都是谁说的这些话吗?” 大饼应道:“记得,两个大的,三个学生,分两辆车坐……” 宋妙早得了韩砺交代,知道这些人鱼龙混杂,得要日后慢慢甄别任用,还请她帮忙多做观察。 她拿人钱财,又同人这样交情,少不得要做个讨人厌的告密者,便细问了几人相貌同坐的马车,方才道:“下回再送吃的,不要给他们。” 说这话时,想到自己晚上要去告状,竟有一种做坏事的快乐。 第一天的时候赶路已经不算顺利,中途被积水堵了好几回,幸而前方或有人搭了浮木,或有浮桥,倒是勉强挨过去了。 众人当天快到亥时才找到了宿头,匆匆洗漱一番,各自睡去,次日一早天不亮就又启程。 第二天的路更不好走,遇到好几处地方,装满了东西的骡车车轮都陷进水里,最后是一群人设法给推出来的。 当晚因没有走到原定的位置,又错过了宿头,幸而那韩砺早探好了路,最后借住在一处村子里。 镖师同赶车师傅们还好,眼见学生同门客一众人等越发不耐,宋妙便找上了韩砺,问他道:“大家赶路实在辛苦,要是明天的路还这么难走,不如我同公子一道去前头探路,先到地方备些吃食,好过天天啃干粮。” 韩砺却是摇头,道:“不着急,且再等一等。” 又道:“你放心,我有数的——滑州日子更辛苦,要是这点都忍耐不住,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结果次日走到半路,前方车队、行人连绵不绝,尽皆堵在路上——原是一小股支流改道,直接冲破官道,水势甚疾,人、马不能过。 到前头一问,说是正组织了人手到水缓处搭浮桥,没个半天功夫通不了。 韩砺索性就把一干学生同文人、门客一并叫上,让他们带上工具,去河边查录水文。 等众人回来时候,路都还没有通,但是他们很多身上都湿漉漉的,不少人还裹沾了黄泥。 这天晚上也没有官驿住,同样住在村人家中。 等到次日一早,因收到消息,前路被堵,不知何时才能修好通行,韩砺又点齐了人,预备去河边查测。 被通知了之后,队伍中的一个门客就领着两个文人,三四个学生跑来找韩砺。 “……本来路就难走了,这样麻烦时候,还要去录什么水文,又不是这次要修的堤坝,有什么好录的?韩公子当真不是在折腾我等玩??” 韩砺道:“正有用处——先前不是解释过,若要引水,得比对几处支流能容水多少……” 那门客听得不耐烦,道:“韩公子,你的要求太多,恕我能耐有限,实在做不来,老实说,我今次是得了上官相托,过来帮着处理文书,拟写方案、奏疏的,不是来做这等粗使活,你这样把人当骡子用,我也只好告辞了!” 说着,又看向自己带来的几个人。 后头几个也跟了上前,两名文人理直气壮些,只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受不住这样奔波劳碌,几个学生却是颇有些尴尬模样,吞吞吐吐说自己做不来这些事,想要告辞回京,请韩砺多多担待。 韩砺并不阻拦,当即召齐今次所有人手,请几人当着众人的面把告辞原因说了一遍,又请他们写下告辞书,落了款,画了押,复才对其余人道:“还有谁人受不住这样辛苦,也可以趁着时候,跟他们一起回京,有人结伴,至少安全些。” 又道:“想必闵老在邀请诸位的时候,已经说清了会很辛苦,我出发前给诸位也送过书信,说明今次要做之事,也言明难处——路上辛苦不过十之一二,等到了地方,吃、住、行,环境只会更差,一旦不小心,还会危及性命。” “诸位若是实在挨耐不住,不必勉强。” 然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是都不说话,也不动作。 过了好一会,才有两个学生也站了出来,写了告辞书。 韩砺就亲自给他们备了食水,又挑了一辆空马车出来,请那车夫带着人回京。 将人送走,他才回来找了宋妙,道:“劳烦宋摊主,今晚若是方便,能不能帮忙做些吃食?” 又报了人数。 宋妙点头应了,却是忍不住又道:“其实……公子这样缺人手,我早些顾一顾饮食,说不定大家日子会好捱些,也没这许多怨言了。” 韩砺却不瞒她,坦诚道:“我故意的。” 查录水文虽然辛苦,对于众人来说,却是并非毫无所获。 他带着做事,又把先生从前笔记整理成文,手把手的教授,昨晚就有学生回来时候,一路追着问其中不明白地方,也有人问能不能再去。 但并非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好事。 他自然不会勉强。 韩砺道:“用人宁缺毋滥,不是同路人,迟早会走,倒不如早些走,还能给我省些力气,省些吃食。” (本章完) 第134章 恶虎 第134章 恶虎 宋妙一点就通。 她问道:“那眼下可以管顾了吗?” 韩砺点了点头,先回房中取了一袋钱出来给宋妙,又道:“有我顾不到的地方,都托给你了,劳烦看着打点,帮着描补。” 宋妙不拿钱都主动来问,更何况有了钱。 加上赶车的同镖师们,一行人四十余个,而今虽走了些,也并不少,一家自然住不下,是散落在村子里各处人家的。 她趁着出发前,先同大饼,又叫了借宿的屋主人帮着一户一户屋子去问,收了众人昨日换下来的衣物同脏湿鞋子,只说会找人帮着浆洗——自然是还没洗,也不敢洗,人人都怕今日要走,干不了,反而捂臭了。 等逐一做好标记,她才又问忌口。 没人敢说自己有忌口。 一时韩砺带着人走了,宋妙就请借宿的屋主帮忙找些人来浆洗衣物。 而今涨水,雨又不停,田间水放都放不完,到处汪洋一片,村子里人人发愁,正不知生计在何处,得了这些个活计落下来,只要问,没有不应的。 宋妙又同各家买了柴禾,请人洗过衣物之后,务必帮着烘干。 等这一项处理妥当,她才问哪里可以采买。 此处村落不大,前后都没有县镇,往前十里路倒是有个大点的村子,但逢二五八圩日,今天恰好十一,就算遇到圩日,按着那屋主说法,去了也买不到什么东西。 “近来涨水涨得厉害,听说不少村子出来的路全断了,前两次圩日都没开成。” 那屋主说完,又问道:“小娘子要买什么菜?可惜我家屋后的菜地给水淹了,不然眼下正是菘菜出来的时候,自己吃也吃不完,卖也出不去卖,哪怕不收你的钱,白摘都使得。” 宋妙早已猜到京中涨水,外头只会更严重。 她自己虽然没有带多少细软,但带了厨具,还有不少耐放的食材,听得女主人这般说,也不问肉,只问菜。 得知村后有几座小土山,山上还有人种的菜地没被淹,就让带着去买了些,不过寻常油菜、菘菜之属。 等一应东西收拾妥当,稍事休息,就已经到了下午。 因知众人一早出发,外头又雨又水的,多半要早回,眼看差不多时辰了,她就喊了大饼一起过来备菜。 先做的包子。 她同大饼一起各揉一份面,逐步告诉他材料配比,怎下老面,怎么醒发,为什么这么醒发,等那面醒着,才去做旁的。 带来的食材里头最不缺干货。 把香菇、胡萝卜、胡葱、腊肠、腊肉洗净,香菇、虾米先泡着,处理妥当,该切丁的切丁,该沥干的沥干。 ——她预备做个乱七八糟焖饭。 其中主角是腊味,但东西放得杂,也不好称为腊味饭。 宋妙见那大饼做事、出力,虽是十分扎实,刀工却有些随意,便过去问他道:“你这样切菜,是不是多用小臂出力?” 那大饼从未想过,也无人问过,不过怎么方便怎么来,闻言自己感受了一下,果然如此,忙做点头。 宋妙道:“我看你常用手臂朝下按压,又总拿小臂出力,这样一旦压偏,错了刀锋,角度就会不同,食材切得也就大小不一,这便算了,还容易手腕痛。” 又教他怎么用小臂带手腕,又怎么用手腕发力,刀随腕走等等。 她先前教程二娘时候,同现在教大饼时候,都是非常细致,不但言传,还会手把手地带着做。 虽非什么诀窍,不过是前人总结出来的寻常经验,但还是比生手自己一个人胡乱摸索,要好得太多。 大饼按着宋妙所教试了试,刚开始时候有些不习惯,毕竟不同于从前做法,慢慢改着改着,顺着切下来,果然不那么容易累了。 宋妙看他切了一会腊肉,又道:“熏腊肉质地硬,今日做的焖饭,要拿砂锅焖煮,并不怕煮不透,但若是要用来炒,这等烟熏之物,干硬异常,最好先蒸制一回,才易软易嚼。” 又同他说做焖饭时候,腊肉腊肠最好要薄切、斜切,这样才能叫肉尽可能挨着米饭,将油香渗透其中,但薄又不能太薄,以免吃腊肉、腊肠时候,风味太寡。 大饼是跟过师傅,白做过两年打杂小工的,太知道想学本事有多难了。 他先前对宋妙就依从景仰十足,此时又跟着做了一顿饭,更是变得跟只小鸡崽似的,把宋妙当做自己刚破蛋时候,眼前第一个见到的活物,走到哪里都要跟着,什么都照着做。 活物宋妙见这小孩劲头十足,也不去打击他,慢慢地使唤,细细地教。 一时食材处理妥当,她看着时间下猪油炒了一半腊肠腊肉粒,复又下香菇丁、胡葱丁、胡萝卜丁,炒香才加盐,再放泡软的米轻轻同炒。 等到炒匀,米粒混匀在一应食材里,下一点酱油,添了没过生米半指的水,才又分盛进三口大砂锅,其余装不下的,就留在大铁锅中。 米饭刚半熟,外头已经传来嘈杂人声。 一时那屋主匆匆进来道:“外头秀才公们回来了!” *** 村口处,眼见那些个年轻学生跑得飞快,一个个猴儿似的奔进各处屋子里,落在最后的卢文鸣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他已经年过四旬,比不过这些后生们生龙活虎。 今日在外奔波了一天,跋山涉水的也就算了,方才量测时候,一不小心滑了一下,右脚连鞋带裤腿都湿了。 带来的换洗衣服不多,鞋子也只有三双,前几天赶路,少不得弄脏弄湿的,如今脚上是最后一双,也都浸满了黄泥水,一走一脚水,实在难受得厉害。 他心里很烦闷,只烦闷无处、也无法诉说。 这把年纪,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读了多年书,一直读不出成绩来,因不想一辈子叫父母妻子养着,干脆托人介绍,投到一位官人门下做幕僚。 兢兢业业好些年,自认也算得上踏实做事,明明干得最多,但是总比不过其余人得官人器重。 今次闵老上门来找人去滑州,官人从下头选人,大家知道都是干苦力活,又没有一点好处的,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去。 最后又是他被硬生生提溜出来,推都推不掉。 昨日那几个文人、门客商量着要走,自然也叫了他。 但他哪里能那样恣意而行。 一则答应了的事情,没有特殊缘故,实在做不到甩手就走,二则要是走了,毕竟每月领了贴补,自己如何跟官人交代?官人又如何跟闵老交代? 可挨了一晚上,今日又量测了一天的水文,早上、中午只吃了冷硬干粮,眼下一身湿浇浇,肚子又饿,身上又累,衣服、鞋子又黏。 哪怕早不是小年轻了,卢文鸣还是忍不住鼻酸。 太难熬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熬多久,只能硬顶着。 踩着漏水的鞋进了屋子,刚推开门,里头同屋的学生就叫道:“卢兄,你衣服是不是湿了?赶紧换一身,要吃饭了——刚刚这屋主来了,说一会带咱们去祠堂,宋小娘子备了饭菜。” 卢文鸣知道那宋小娘子是韩砺今次请去滑州打理伙食的,虽不知道怎么个打理法,又怎么会叫这样一个小娘子,但他眼下实在也腾不出力气去臧否。 听得有饭吃,不用再啃干粮,他忙去了床边,草草换了裤子,脱了鞋,正准备赤脚走,一旁那学生又道:“这里有新鞋,卢兄穿这个!” 卢文鸣一看,乃是一双竹板鞋,简陋得很,但是鞋跟很高,这样的雨天,脚不容易湿水,还更透气。 他有些惊讶,问道:“哪里来的?” “主人家说是宋小娘子照着那韩砺的交代,买了送来的。” 说完,又指了床边放着的一张椅子,道:“咱们衣服、鞋子也洗了,还烘干了——你别说,我正犯愁哩,今日身上穿的是最后一套,洗了又干不了,不洗又没得换!” 卢文鸣过去一看,上手一摸,果然衣服、鞋子俱都洗得干净不说,入手干燥得很,还有些温热,多半是才烘干没多久。 明明只是有了一套干净衣服鞋袜,又得了一双竹板鞋,平日里根本不值一提,但在此时此刻,却叫他心头的烦闷一下子就散去了不少。 两人换上鞋子,匆匆去了祠堂。 宋妙同大饼在祠堂里头等了有一会了,眼见慢慢有人到了,回得厨房,拿猪油炒了几锅菜,才开始滚汤。 清汤最为快手。 边上早有一大锅的开水,她热了一口空锅,用一点底油小火烘姜片,又下虾皮慢慢煸炒,炒出海鲜香味来,因胡椒太贵,不舍得放,放了一点椒同炒。 等到炒得香味尽出,把滚水往锅里一撞,稍煮一煮,便将姜片、椒捞出来弃之不用,下一小圈鱼露,再扔了三四饼焙香的紫菜进去。 紫菜一下,就关了灶门,再把手举得高高地打着圈往下浇打散的鸡蛋液,锅离灶台时候才下盐油,又撒了一把葱粒。 一大蒸笼包子,一大锅汤,几大煲砂锅饭摆上了桌,虽都盖着盖子,那香味还是从缝隙处不住往外溜。 于是等众人擦干头身洗了手,换了一身干燥衣服,踩着木屐竹板鞋先后来到,还没进门,鼻子就忍不住大嗅特嗅起来。 是腊味的香气,带着微微的烟熏,又有一点半发酵、半腌制的酒气。 饿了一天,闻到这样香气,哪个还能忍得住。 诸人蜂拥而入。 宋妙笑着同众人打了个招呼,道:“韩公子早上特地交代,说诸位这几日辛苦了,叫我做些热乎吃的——实在这里前后不着,又有雨水拦路,买不到什么,我只好胡乱凑了些,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又道:“因是韩公子自家贴补的银钱,钱是给得够够的,若吃不饱,只管来找我,都算我的不是!” 口中说着,已是跟着大饼一道把那些个锅盖齐齐掀开。 盖着锅盖已经有遮不住的香,此时掀了盖,那一瞬间,不少坐得近的人被那热腾腾的香气扑到脸上,眼睛都睁大了。 一只只大砂锅里,腊肠切成薄片,露出来的是介乎与绛红和枣红之间的油亮红色,腊肉也切成薄片,半肥瘦,瘦肉的部分是琥珀色,油润,肥肉的部分直接就是透明的,晶莹而油亮。 米饭浸了腊肠和腊肉片被高火同砂锅焗逼出来的油脂,又是炒过再焖煮,分外诱人,粒粒分明。 一碗碗饭当着众人的面分盛好,摆在桌上。 一干人等只象征性地谦让了一下,就恶虎一般地抄起了筷子。 四十有余的卢文鸣,爆发出了他二十岁时才有的速度和力气。 他饿急了眼,跟一群后生抢起吃食来,全不见方才的疲惫,一口饭送进嘴里,只胡乱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但刚咽下去,就有点后悔起来。 嘴里一群好吃的在打架,各有各的厉害,腊肠片带着甜润的酒香,腊肉片有烟熏后的咸香,一咬一口软中带韧的瘦肉,瘦肉越吃越香,口感、滋味都缩得紧紧的,要多嚼几下才能慢慢释放出来,再一咬一口油滋滋的肥肉。 那肥肉经过腌制、发酵、风干、再熏制,又切得刚刚好的薄厚,使其吃起来已经不是正经的油腻,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滋味,不腻,不肥,脆的,真正爆油,香得不行。 胡萝卜跟胡葱都很甜,也都煮软了,吃的时候从舌尖滚到舌根,再滚进喉咙,仗着自己天然就生得清甜,硬生生跟其他腊肠、腊肉的油香对垒,打得有来有回。 更过分的是那米饭,米粒很饱满,米香十足,但又吸收了腊味和胡萝卜、胡葱、香菇的精华,带着风味十足的咸鲜同清甜味道,有那么一小口,应该是靠近锅底,还带着锅巴。 那锅巴约莫一粒米那么厚,颜色甚至比金黄更深一分,香得出奇,嚼着咯吱咯吱,嘎嘣嘎嘣的脆,一点都不粘牙。 不是硬脆,纯粹的酥脆,牙齿咬合间,油香在嘴里炸开,香得叫人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仿佛只要能多吃几口,哪怕就此死了也不可惜。 (本章完) 第135章 说笑 第135章 说笑 这一锅焖饭,煮前在锅底刷一层猪油,将将熟的时候又在锅边淋一圈油进去,转着圈让锅底给猛火烧一遍,两道夹击,才叫那淋进去的油爆出这一粒米厚的焦香锅巴。 锅巴浸透了油香,米饭自带滋味,一应食材都用油炒过,喷喷香,如果是平日里吃,吃多了,其实多少会有一点油腻,但今日一群人从早到晚忙了一整天,都是体力活,此时想吃的就是重油重盐。 卢文鸣后悔死了,后悔自己刚刚没多嚼几口就囫囵吞了,叫胡萝卜胡葱两个姓胡的跟腊肉腊肠两个姓腊的最后没能打出个胜负来。 难得有机会做个判官,他其实私心里更偏向姓腊的,很愿意多给一个机会。 毕竟姓腊的肉硬些,风味重些,较有风骨,哪怕是肉,要是以肉比人,有风骨的肉也该能当得几分偏袒吧,就如同自己似的——况且嚼得不够久,就压榨不完其中美妙腊味香。 他急吼吼又扒了一口饭,但实在是饿了,没忍住嚼几口又吞了进去,一边吞,一边心里自我谴责这样好的饭,竟是不能仔细吃,仔细品,跟暴殄天物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回吃着,却又觉得那胡葱胡萝卜甜得格外清香,又还有腊味的一点油香跟米香,似乎更有胜头。 ——怨不得官人平日里更爱召那些嘴巴甜,做事却推三阻四,滑不留手的门客相陪呢! 吃腊味要多咬,吃胡萝卜胡葱这样没骨头的软东西,却只要随意嚼巴两口,就能尝到甜味。 他这个判官一时左,一时右,很想公平公正,实在为难,嘴里嚼个不停,脑子里也不停。 正想着,就听耳边“砰”“啷”的几声,紧接着,又是几声,抬头一看,眼见周围吃饭的学生已是纷纷粗鲁站起身来,抢着去添饭。 他险些一口呛了,再顾不得什么暴殄天物,公平判定,连忙几口吞完,自己也去补了一回。 仓廪足才知礼仪,连吃三天干粮,大家都饿慌了,有饭有肉有菜,刚开始还推让一番,吃着吃着,眼里只有香喷喷食物,动作都带着急切。 几大锅的乱七八糟腊味焖饭,很快被吃了个干净。 此时众人才晓得去看那汤。 有学生家中穷,少见海味,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汤。” 卢文鸣见识多些,却也咋舌,道:“是紫菜!韩领头出大血了!” 诸人忙去盛汤。 蛋非常嫩,入口像最上等的丝绸,沾在舌头上,自己会滑下去,又像云絮,几乎没有存在感,但又切切实实的存在。 紫菜同样的柔软、细嫩,你努力找它,就能吃到它,微微的柔韧,可但凡疏忽一点,它就自己带着一点海味的鲜甜,跟着蛋汤一起顺进了肚子。 有虾皮,有紫菜,这汤自然不会寡,但它的鲜是淡淡的,咸也是淡淡的,海鲜和蛋的甜是若隐若现的,又有椒的微辛和一点香油滋味,一切都很淡,很清。 吃了腊味,嘴里就有腊味的嚣张潲留,被这汤一带,一下子就被清了一遍嘴巴似的,舒舒服服,干干净净。 有那没吃饱的,此时又盯上了边上的包子。 刚出炉的大包子,喧乎得很,带着足足的面香,桌上还有几盘炒油菜,油菜切得碎碎的,拿多多的茱萸去炒,非常辣口,正好下包子。 因为切得细碎,这辣炒油菜特别入味,本身的清甜是被重辣味压住的,但吞进去之后,那菜甜又慢慢在嘴里回味出来。 拿那包子把盘子底的一点汤汁都沾着吃完了,吞进去最后一口的卢文鸣舒服得不自觉得伸直了腿,放松了肩膀。 一屋子人揉肚子的揉肚子,蹬腿的蹬腿,还有些吃得实在太饱了,忍不住站起来来来回回走几步。 不知是谁发出一句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 一时附和者甚众。 诸人这才腾出嘴巴来,讨论那焖饭里头哪里最好吃,有人爱吃锅巴,说那锅巴奇香,有人说喜欢腊肉,有人说腊肠最味美,还有人一定要为胡葱举旗,说那胡葱特别吸味,尤其自己又甜得正云云。 又有人说那紫菜蛋汤,因是头一回吃紫菜,才晓得是这个味道,挺特别,好喝是好喝,也太贵了,自己是绝对不舍得买的云云。 眼见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同样抚着肚子的卢文鸣猛地反应过来,出声问道:“你们谁瞧见韩领头了?怎么好像没见他来吃饭?” 顿时满屋子忽然静了一息。 有人回忆着道:“方才韩领头说让我们先回来的,他说自己同那孔复扬要晚一点。” “不好,咱们好像没给他们留饭??” 一群人顿时变了脸色,气氛一下子有些紧张起来。 卢文鸣赶紧找宋妙,问来不来得及再准备些吃食。 宋妙便问道:“是有些人没吃饱吗?最好再添补多少?” 得知是给韩砺、孔复扬的之后,她道:“不要紧,我这里留了饭——若是哪一位没吃饱,也同我说,还有余的。” 听得“还有余的”,卢文鸣不由自主就升起了骗吃骗喝的狗胆,那一句“我也没吃饱”已经到了嗓子眼,还是被一个饱嗝给硬憋了回去。 都是在外头忙了一整天,晓得韩砺二人有饭吃,大家宽了心,因知道前路未通,明天多半还要继续去量测,忙各自先行回去,预备早早休息。 这一回,众人刚回到住的地方,屋主们就纷纷送上热水——也是“宋小娘子交代的”,“泡脚也好,擦身也罢,都使得”。 村子里的热水自然不易得,虽不用像京城里一样买柴禾,但打水挑水、砍柴劈柴、看灶烧水,都是人力。 想也知道是了钱,才有这样好事。 忙活一天,回来能吃个那样美妙滋味的饱饭,拿热水泡个脚,用热布巾擦一回身,衣物一换下来就有借住的屋主收走了,只说会帮着洗烘,当真是把一日的辛劳都抚平了不少。 人生在世,不过衣食住行。 虽然苦累些,但要是一直有今天这样待遇,倒也不是不能再忍忍——还能多忍忍。 卢文鸣泡了脚,出去倒残水时候,就听得隔壁屋子两个人说话。 “好不容易早上收拾好了,你怎么又把行李摊开?” “哎!不是说明天还要去量测吗?左右还要住一天,我有些东西压在下头,要摊开才好拿出来用。” “前日你说要辞了事情回京,不见你辞,昨日他们走,你又不跟着,今晚倒好,还惦记着明天去量测了——你到底走还是不走啊?” “先看看,先看看,不急嘛!左右一路都是涨水,我都走到这里了,今日那韩砺不是教复尺法吗,才教到一半,也还没琢磨透,等琢磨透了再说!” 又道:“况且那宋小娘子方才不是说,明日给我们烙饼带去吃,又说那饼冷了吃也是软的,又软又筋道,到时候给我们炒些下茱萸碎的酸腌菜,再腌些酸胡萝卜一道捎上,卷着吃。” “哎呦,我最喜欢吃菜卷饼了,怎么都要吃了再走!” “那要是后天再有好吃的、要学的怎么办?”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刨根究底!” 听得两个能当自己儿子的学生在这里打嘴仗,若是昨日,或是今日白天,卢文鸣估计都烦得不行,此时却有闲工夫笑着摇了摇头,把盆子洗干净了,方才回屋。 寻常村人,挪出来的这两间屋子都是从前小儿住的,自然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 那同屋的学生拿了张小木凳坐着,又用一张高些的木凳当桌子,拿了笔,正写东西。 卢文鸣走上前去,随口问道:“写什么呢?” 那学生道:“今日韩领头说水阀的时候,有几个地方我都没听懂,先写下来,明日再去问他。” 卢文鸣本来已经打算上床躺着,听了这话,那脚步忽然就停住了。 他从前读书时候也很上进,当时觉得前途无限,只要努把力,得官也就是垫垫脚的事情。 然而屡试屡败,蹉跎了二十余年,才终于叫他面对现实。 自投身给人做门客,刚开始还努力想要表现自己,靠主家赏识举荐得官,后来发现没有可能之后,卢文鸣就越发浑浑噩噩,不过混日子而已。 眼下见得这同屋如此,他忍不住也去捧了自己书出来,挨着那油灯一并坐下。 刚看没一会,边上那学生却是忽然抬头,问道:“哎!卢兄,你说明晚那宋小娘子还会给咱们做吃的么?要是做,会做什么?” *** 此时此刻,众学生嘴里念叨着的“宋小娘子”,见到刚回来的韩砺、孔复扬二人,嘴里也在发着问。 “公子哪里来的鱼,怎么这么多?” 把手中稻秆穿吊着的许多尾鱼放进大盆里,韩砺一边去洗手,一边回头跟宋妙说话,道:“今日量测时候,我们见河渡口不少人在卖鱼,价钱很低,因怕你困在这里不好出去,就买了些回来,若是明日来得及做,可以顶个肉,要是来不及就算了。” 又问道:“咱们今日吃什么?他们都吃了吗?” 宋妙就一面给他们盛饭,先回答了问题,又一样一样地介绍,只说用了什么食材,菜又是怎么做的,多谢韩公子许多干货云云。 还说可惜二人回来得晚了,那饭不如刚熟时候好吃,尤其锅巴变厚了,又变硬了。 孔复扬先前站在一旁,手里也拎着鱼,因他健谈,好几回想要跟宋妙说话,谁知句句都被韩砺说了,想要插都没得地方下嘴。 后头把鱼放好,听得这一番话,他急得不行,已是无心理会旁事,向宋妙道了谢,立时就埋首饭中,浑不知外界。 倒是那韩砺接过饭,却不着急动筷子,而是先问宋妙道:“宋摊主吃了没有的?” 等宋妙笑着点了头,他才放心大口吃起饭来。 二人吃饭时候,宋妙则是领着大饼在看那许多鱼。 韩砺说明天拿这鱼来做菜,她却懒得再等什么明天。 “眼下连日大雨,塘水也好,河水也好,都黄浊得很,这鱼随水生味,泥腥味也重,我们就拿重味来压它。” 她看着大饼杀了一回鱼,才去教他。 这鱼实在不少,费了些功夫,二人把鱼处理干净,剁成一寸还厚的块状,下姜丝、重酒、酱油、盐、豆豉、椒等物——后两者用油轻轻爆过——抓匀了,拿荷叶盖住。 正好她们借住的这一户人家就特别阔绰,有一口祖上传下来的水井。 宋妙问过主人同意,把装了鱼肉的几个大盆分别放在大桶里,吊下井中,由它彻夜入着味。 前头韩、孔二人吃完,韩砺先把孔复扬打发出去各处通知众人明日出发时间,又叫一人过来,自己则借口收了碗筷要去洗,一会再出门,去了后头厨房。 他洗碗筷之前看了一次,洗好晾着之后又看了一次,眼见宋妙都在教那大饼如何杀鱼、切斩鱼块,实在不方便说话,只好退了出去,朝外走。 但才走到一半,他忽的一顿,又返身回来,在厨房门口站了站,等了好一会,方才叫了宋妙一声,当着大饼的面,同她说了几句明日安排。 最后道:“昨晚仓促,来不及说——我与孔复扬二人同这家换了间房,眼下住你屋子对面那一间,若是晚上遇到什么麻烦事,只管来敲我的门。” *** 韩砺在这里跟宋妙说话,远在京城的蔡秀拿着长长的名册,翻来覆去地看,等到看完,又返回头重新看了一回。 因始终找不到想要的那一个人,他忍不住问道:“奇哉怪哉!怎么还不见那韩砺名字?” 说完这话,他顿觉好笑——又不是在京都府衙,谁人知道什么韩砺。 正要跟那送名册过来的小吏解释韩砺是谁,对方已是笑道:“蔡公子说笑了,你说的是太学的韩砺吧?那名字怎么会在里头,他前几日早领着人往滑州去了。” 蔡秀整个人愣住,只觉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他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对方袖子,问道:“怎么回事?什么滑州?他为什么去滑州?!他不是想去六塔河吗?” (本章完) 第136章 挖通 第136章 挖通 那小吏忙道:“我不过帮着打杂跑腿,这些后头事情,哪里晓得。” 因怕再被追问,他放下名册,匆匆走了。 剩得蔡秀一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先前参知政事李斋着人调阅韩砺水事文章,而按照上官所说的,文章之中多为危言耸听,言称六塔河必当坏事,祸国殃民。 当时他听过就罢,但眼下见得韩砺去了滑州,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难道六塔河当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患? 不应该啊! 蔡秀匆忙去找了那一位管勾的心腹,旁敲侧击地打听。 对方闻言,哈哈一笑,道:“多半是林颂林公事嫌他不讨喜,所以不让去吧!” 此人好心给蔡秀透了个底,道:“李参政调了那韩砺文章,听闻找了好几位官人做研判,里头就有林公事——林公事气得当场拿了笔逐条批驳,据说出来时候,还跟左右人大骂‘竖子安敢’。” “你们这一队去了六塔河,多半都要在林公事手下干活,闹成这样,说不得一应姓韩的都要被带累,平日里少不得夹着尾巴做人,那韩砺但凡听到只言片语,不躲才怪。” 蔡秀早打听过,知道那林颂在都水监多年,乃是数得着的水事专才。 此人说完,复又把蔡秀夸了一番,才道:“这几日不少人来找公事,只要提起你的,无不称赞,都说你会办事!” 蔡秀笑了笑,谦虚道:“都是诸位官人抬举,过奖了,过奖了!” 但他神情间,却是颇为自得。 能得一人夸奖容易,能得许多人夸奖,就难了。 六塔河既然是热灶,自然会被许多人盯上。 挖渠对于有些人来说是苦差,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肥差。 从材料采购,到征召民伕、调拨军士,等等等等,都有上下其手的空间在。 另还有些插不上手的,眼见此处好似容易得功,虽不舍得自己子侄去,却也愿意拿来做个人情。 于是自打蔡秀陆续拿到学生们的名册,发现其中不少与奢遮权贵攀亲带故的,就没有得闲过。 他做了分组、安排,尽量保证每个需要特别关照的学生所在组里都有几个能帮着做事的,这样既不会影响进度,也不至于叫那些个官宦子弟怨声载道,或是背后告状。 好事自然不能白做。 少不得还要与诸人私下相交,一来问对方想要做些什么,虽未透露自己会为对方做什么,但人人都不是傻的,等到分组提前发出,哪里还不知道后头情况。 一时博得那个小圈子里夸赞声一片,人人都说这一位蔡才子懂得做事,知道进退。 眼下名声传回到都水监中,将来自然又是自己一块漂亮垫脚石。 明明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可蔡秀走出衙署的时候,脚步却是比往常都要沉重。 按理说,自己讨人喜欢,那韩砺被人嫌弃,完全就是美梦成真,应当高兴才是。 不知为什么,他分明心里也是志得意满的,但那“得”和“满”,却是不断在晃荡,一不小心,就要泼洒出来,弄得满地狼藉,难以收拾的感觉。 差事已经领了,人已经点了,自己也很快就要出发,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一点奇怪的别扭,就放弃如此大好机会。 况且朝廷拨了那许多银钱、人力修六塔河,朝中也好,都水监中也罢,虽有许多质疑言论,但更多老于水事的官员出来力挺,多少奢遮为自己门人子弟安插位置,这一切,难道还不能作为佐证? 想通了这一点,蔡秀的步伐已是重新变得轻快起来,嘴上也再度挂上了笑。 韩正言,冷板凳不好坐吧? 呵呵,你也有今天! 虽不能把人呼来喝去,但转念一想,来日自己六塔河归来,已经得功,对方还不知道在哪里弓腰挖土,倒也另有一番畅快! 蔡秀做了领头,又带着那许多有些背景一群人,自然不肯随随便便。 等到了出发那一日,他特地托请上官,请了同判都水监丞出来给一众学生训话。 都水监衙署不大,自然站不下这上百号人。 一时众人集聚于御街之侧,又有喧闹声,应和声,说话嘈杂声,引得左右百姓来看,待听说是都水监领着学生们前往六塔河开渠,更是议论纷纷。 蔡秀擅诗,使人备了笔墨,现场赋诗三首。 他那诗早早就开始准备,不知推敲钻研过多少遍,富丽堂皇得很,不独将今日场面描绘一番,还夸赞天子圣明、都水监上下得力,又有学生,尤其太学生多么切心国是,实乃国朝之幸。 有如此臣子,必定很快六塔河通,水患尽消。 不独如此,他在其中一首诗里还特将自己同韩砺名字嵌入其中,只说昔日同为太学四子,今日二人各奔东西,一向六塔,一向滑州,己为开渠治水,彼为修补堤坝,虽难易不同,繁简各异,但一样是为了水事,为了百姓,多么激荡人心。 这样的诗拿出来,就算质量平平,大家在外头时候,也会捧场,更何况还写得的确不错。 又因那蔡秀早使了银钱,又欠了人情,私下叫人帮忙,于是这诗写好之后,很快为人抄录,不但在太学、都水监内传阅,还有人拿出去在各处诗会、文会鉴赏,颇出了一番风头。 京中学子,少有不知道那蔡秀领了成百学生,前往六塔河效力,而原本分明是太学四子之首的韩砺,却只和十来人一道去了无人关注的滑州。 同样也是蔡秀使的人在私下传扬,于是那韩砺曾经写过许多文章反对挖凿六塔河,甚至引得都水监里头专于水事的官员们都开口驳斥的事,也慢慢在学生中传开。 蔡秀本意是想叫人拿来比对,同为四子,为什么二人在都水监中得到的待遇会相差这样远,那韩砺不过嘴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常常为博噱头,大放厥词。 刚开始时候,得人引导,倒也朝着他期盼的方向发展,然而有时候,人言一旦传得广了,往往不能控制。 京中隔三差五都涨水,莫说朝中相公大臣们,便是路边的老叟小儿,一旦说起,谁会不骂几句,更何况嘴巴最闲的的学生——正是见到路边狗儿打架,都要上去跟着汪几声的时候。 朝廷开凿六塔河,当时也是吵成一片,并非没有反对者,学生们虽半懂不懂,自认懂了,此时也跟着吵起来。 有人还不知从哪里得了韩砺先前议论水事文章,另还有其余反对者文章,一起为了这六塔河该不该修吵得天昏地暗,索性把各自先生拖了下水,再吵一遍。 吵到后来,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当时是为了什么吵架,更无人去管韩啊蔡啊的,只顾着自己到底能不能争赢。 *** 被水阻在半路的一群去往滑州学生,自然还不知道京中次第发生了什么。 次日一早,众人按着时辰收拾好了,在祠堂聚集,里头早摆了大大蒸笼——笼中躺的全是馒头。 村子里肉不好找,鸡蛋却好买,宋妙就将鸡蛋用了个齐活。 那馒头有香菇胡萝卜鸡蛋馅的,韭菜鸡蛋馅的,猪油拌茱萸碎油菜心馅的,还有一个茱萸碎炒酸腌菜鸡蛋馅的。 馒头们该香的香,该甜的甜,该酸的酸,该辣的辣,个个皮薄馅大,白白胖胖。 里头最受欢迎的不是韭菜鸡蛋,而是香菇胡萝卜鸡蛋馅。 香菇是干香菇泡发,比起鲜货的菌菇味更厚更香,鸡蛋炒得非常蓬松,包得也蓬松,明明已经炒过再蒸,吃着居然还是嫩滑的,又有那胡萝卜因切得大小颗粒合适,以至于熟得刚刚好,咬下去既有一点甜甜的汁液,又不至于过软过硬。 宋妙还补下了一点虾皮,提那鲜味。 这一个馒头吃下去,虽然吃的全是食材本味,但因馅料调制的好,菌菇、鸡蛋、胡萝卜、虾皮之间互相沾染借味,使得菌菇更鲜、鸡蛋更香、胡萝卜更甜,又有那馒头皮被那蒸出来的汤汁精华浸了一点点,浸润的胡萝卜红部分特别香甜。 早饭宋妙给配的米茶。 拿大米炒制,不放油,炒成焦黄色,直接用水煮开,喝起来焦米香味很浓,微微甜,微微涩,但是并不苦口,很有风味。 吃完馒头,边上又有干荷叶包好的人头饼。 大大一张迭在竹篓里,又有单独荷叶包的菜装在带了热炭的食盒里,鸡蛋炒酸腌菜、茱萸碎炒胡萝卜丝、素炒香菇丝——是给众人中午拿来就饼的。 一行人睡得饱饱的、吃得饱饱的出发量测,又有韩砺逐一教,一个一个带着做,连躲懒都找不到理由。 忙到中午,找几块石头,拿油纸垫着坐下来吃饭。 饼冷了,竟是依旧柔软得很,吃起来还筋道,凉饼夹热菜,叫那饼也变得温了,菜也没那么热了,可以一大口一大口的吃,本就好吃,还饿了,更好吃了,滋味十足。 晚上回来,主食吃的是饭,但一坐下来,见得那端上来的一大盆香炸鱼块,众人顾不上吃饭,人人抢着先去拿鱼块吃。 鱼块裹了面糊去炸,刚出锅不久,外皮非常酥脆,薄薄一层,一咬就是“咔嚓”一声。 热油把鱼的油脂都逼了出来,被壳包在里头,还滚烫着,非常鲜香,尤其吃到肚腹肉的时候,最肥的肚子那一块地方时能咬出油汁来的,尤其好吃,还带一点糯口,鱼背则是很紧实、干香。 这鱼块完全炸透了,通身都是香的,咸鲜辣,很好的把那一股草鱼的泥味给去了个干净,不但是肉,就连骨头都可以嚼着吃——尤其是尾巴骨,又酥又香。 饭还没吃,一群人就干掉了一盆香炸鱼块。 一时吃饱,众人收拾东西,正要各自回屋,那卢文鸣却是忽然被人叫住。 他转头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孔复扬。 “正言想找你坐一坐。” 其余学生都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明明坐的位置跟刚刚一样,对面来的人也是近来日日接触,其实比自己还要小上二十多岁的学生,但很奇怪,卢文鸣心中就是有一点局促。 韩砺把一迭纸放在了桌上,又开门见山地道:“今日耽搁卢兄片刻,有几个地方想要请教。” 说完,就对着那纸上内容,一样一样问了起来。 问的有计算方式,也有具体做法,还有原始记录纸页上某些字符。 卢文鸣虽然不知道对方目的,还是全部都认真回答了。 然后他就听到那韩砺道:“有一桩事想要麻烦卢兄——眼下人手不够,白日量测时候,我想把人分为三组,我与孔复扬各领一组,卢兄也领一组,不知你意下如何?” 卢文鸣下意识就摇了摇头,苦笑道:“韩领头是见我卢文鸣资历最老,所以才把这事交给我吧?其实不必理会这个,我虽说年纪大了些,资质平平,不管量测还是算数速度,都比不得他们年轻人,还是是叫个当得起这位置的人吧。” 韩砺摇头道:“并非因为资历。” 他指了指那一迭纸页,道:“我连着跟了好几日,卢兄是唯一一个同一个点位会测四次来取均值的,比起我的交代,还要多一次,你的验算也最准,几乎从未出错过,虽然速度不如旁人的快,但量测之事,本来就图不得快——你肯用两个算法来核流径,已经当得起这个位置了。” 又道:“你行事稳而平,不紧不慢,遇得旁人不懂,也肯耐心去教——这样多好处,跟资历又有什么关系?” 眼见韩砺逐件数出的那些优点,全是自己近十年间平日里暗暗做的,本来只是惯来行事,从未想过会有人看在眼里。 可他此时才知道,原来被人看在眼里,并且拿出来说的时候,心中那份说不上来情绪,是会莫名其妙化作酸咸液体,想要从眼睛里涌出来的。 他还想了几句客套话,但话未出口,鼻子已经微微发酸了,忙遮掩一般侧转过身,咳了两下,扮作拿手捂嘴,其实是用袖子往那不争气的眼睛胡乱一蹭。 卢文鸣到底还是把这一组之长的位置接了下来。 只他忍不住问道:“咱们只是去给滑州修堤坝,这一路量测,又是为了什么?” 韩砺道:“卢兄知道王景河吧?” 卢文鸣点头。 韩砺道:“修堤不过权宜之计,就算修好,按着今年水势,等到夏汛时候,十有八九河堤还是会塌——但今次黄河改道,正向滑州西北方向,其中一道较大支流,距离王景河西段支流仅有四里路。” “黄河数次改道,王景河反复用而复弃,距离上次通河已经有八十余年,但河道仍在,河渠也仍在,其修成存复的八百余年间,黄河此道少有泛滥,哪怕溃了堤,其势也可控。” 他道:“我已经说服了岑通判与都水监今次派来的吴公事——我们挖通它。” 明明只是一句话,卢文鸣听着听着,只觉自己浑身燥热难当,血热得难受,恨不得立时就去挖河。 是个轻松文,我为了剧情爽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带脑子考据哈,不然可能真的就看不下去了,就是下饭用的,当不得真。 (本章完) 第137章 做主 第137章 做主 吃过早饭之后,韩砺就将众学生分了组,安排那卢文鸣带领一组。 卢文鸣资历深,年纪也大,做事耐心,前几日其余学生有做不完的,他看不过眼,还会帮着核对。 此时不同于在官员手下做门客,毕竟利益攸关,饼只那么大,你吃了,我就没得吃。 学生们相对单纯,去的又是滑州那样地界,本就少人问津,个个晓得是去干苦活的,什么头啊领啊的,明显还要多干老多——看韩砺跟孔复扬就知道了,是以同组的人对他做组长,一点意见都没有,只“卢兄”“卢兄”地叫。 交代完分组的事,韩砺又把此次滑州欲要挖通王景河的计划简单说了,阐明众人量测水文利害攸关。 “夏汛惯来大过春汛,若不能测准春汛水流、水径、水深,泥沙积沉……”他一一解释过,“便不能确认王景河各处河宽、河深、支流河道能否撑得起分流,一并还要重修水坝、水门。” 王景河牵涉甚广,起于荣阳,入海于千乘,是实打实的千里大堤,并非仅靠滑州一地就能维护的。 八百年前修缮时候,动用人力十万,耗时一年,方才竣工,而今虽是重新启用,但荒废日久,一样很难。 按着从前做法,要十里一堤,肯定是做不到的。 好在河事本就是各州各县官员考核之要,都水监发了函达沿途各州县,要令整修,哪怕不能出多少力气去修,只要河道不堵,河水自己就会顺着习性,冲回旧道去。 至于日后下游沙石淤积清理,水门修缮复用,还得走一步,看一步——用过一回,发现此路可通,各地官员只要不是颟顸懈怠到了极致,应当也得做到面子上敷衍描摹。 再往后,就不是一众学生该管的了。 即便这般说,听得韩砺分拆、介绍,并分配各组工作,虽然知道自己做的只是供给参考,将来必定还要各县镇使人来重新核查,众人还是屏住呼吸,忍不住地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等韩砺交代好出发时间,方才离开,祠堂里就一下子炸开了锅。 “妈呀,王景河!是明帝那一朝,王景主修的那一条吧??我光看书上说,听先生说,只以为是上古遗迹,没想到这河居然还在,今次居然也能得见,你我还要参与其中!” “一看你就没好好读书!开朝之初这河还用着呢,不过废了小几十年罢了。” “我一个南人,我咋知道你们北人的河!” “这有什么好吵的,我只想知道这河最后能通吗??” “应当能吧,六塔河要挖百里呢,滑州虽然人少,比不得那边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毕竟只四里地——就是不晓得管不管用!” “四里地,怎么搁你嘴里说得跟喝四口水一样容易?距离夏汛不过数十天,难道只用挖土吗???万一中间隔山隔沟的,或是全是石头什么的怎么办!” 说话的此人竟是真情实感在此处担心起来。 但很快,就有人劝他道:“你怕什么,韩领头刚刚不是说了他会协理挖渠之事——嘴上说是协理,你看他那口气,很有把握样子。” 众人一下子没了脾气。 时间是赶,事情是重,但是韩砺这个领头的气定神闲,分派事情样样有条不紊的,倒显得他们自己轻浮起来。 屋子里顿时又安静了好一会。 半晌,忽然有人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只是来挖土修堤……” “没错啊,这难道不是修堤?” “没错你个头啊,这是一码事吗?”说话的学生嘟嘟哝哝,“娘嘞,要是当真成了,我们算不算水事功臣?虽比不得六塔河那边声势浩大,等到回去,将来老了都能拿出来说一嘴!” “不用将来老了吧!”另有个胖脸学生已经开始做一副着急模样,“我娘滑州人,当日她听说我来修堤都夸个不停,要是真能通个这样大渠,她能夸我一年!” 事情还没做,一群学生已经在这里激动地展望未来,却叫坐在一旁,才当上一组之长的卢文鸣也忍不住咧嘴笑。 就算事情不成,一群人眼下一点后顾之忧也无,衣食住行样样不用操心,只用追着一件事,从早到晚地努力,也叫人很难不被影响。 他见过那韩领头同孔复扬为了核对一个数,趴在地上,一人拽着另一人腿好叫把那软尺降下去,为了测底,被雨水打得全身湿透也不肯放弃。 另有其余学生,因前一日错了一个数给那韩领头捉出来,虽未被批评,仍觉丢脸,次日为了核校,几个人半夜吵得乌鸡赤眼的,觉也不肯睡——分明做起来太傻太傻,似乎也没有好处,可个个还是甘之如饴。 甚至就是他自己,每日出门时候,做事时候并不觉得累,好像一眨眼就到了中午——最期盼坐下来吃午饭,看看宋小娘子给做了什么带出来。 等到下午干完活,再如何辛苦,心中都是期盼的——也不知道晚上回来,宋小娘子又给做什么好吃的! 好不容易终于回来,见得那小娘子笑盈盈送上饭菜,小大饼顶着个圆脑袋乐呵呵跟上来,简直完全就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 又被关切“今日饮子够不够喝?”“晌午饭菜够不够吃?”“这样辛苦,晚上多吃一点”,白日里但凡做得少些,都不好意思当着宋小娘子的面跟那群狼一样的学生多抢一口吃的。 卢文鸣如此年纪的老成人都忍不住这么想,更遑论其余学生。 于是十来个人,每日能赶路时候赶路,不能赶路,前路被堵的时候就去量测水文,走得不快,奔波劳苦,尤其量测时候,全是天不亮就出发,天黑了才回到,晚上还要熬夜点油灯反复核算,但是很少有怨言。 出发的第十八天,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州城。 进城时候还是一大早,韩砺带着众人先拿了路引同印信去到官驿住下,因只知当日乃是休沐,他便不着急到衙门报到,先提前交代学生们出门在外,务必小心谨慎,遇事先使人回来报信云云,随即干脆地放了所有人一天假。 连干了大半个月活,终于有得休息,学生们都跟长了翅膀的猴子似的,连飞带窜,有那要么一两个年纪轻,跳脱些的,一出门,就喔喔嗷嗷叫着跑走了。 就连卢文鸣这样的老成人,放了行李,也匆匆出去买些日用之物。 确认过大饼身上有钱,宋妙也放他出去逛一逛,只叫注意安全,自己则是回房收拾了东西,稍事休息一番,方才寻了纸笔出来,拿个小包袱装了,预备出门。 刚走到官驿前堂,就见一人从角落处忽然立身而起。 此时不早不午的,堂中本来就很空,此人又高大,起身之后,径直朝着宋妙走来,先打了个招呼,又问道:“宋摊主哪里去?是要外出吗?” 原是那韩砺。 宋妙笑应了一声,道:“今日托公子的福,偷来闲日,想要四处胡乱逛逛。” 韩砺想了想,便道:“这一向实在辛苦,难得今日休息,你一人闲逛,连东西都不好拿——若是不嫌弃,左右我眼下并无杂事,干脆陪你走一遭,如何?” 宋妙一怔,犹豫片刻,老实道:“我也不瞒公子,先前你交代我统计所需厨具、炊具并各色用度、人员,我虽有个大概,毕竟不知价钱,便是知道价钱,也只是零买散卖的京城市价。” “难得今日到了地方,又有休息,我是想各处店铺走一走,问个价,比对一下,再看看粮米、蔬果、肉菜等等一应价钱,另还有人力,到时候让人采买起来,心里也有个数,不至于遭人哄骗……” 她说到这里时候,自己就忍不住笑了下,道:“这样漫逛,其实有些无趣……” 韩砺笑道:“宋摊主这样勤力,倒是显得韩某懈怠,就算只为了将来自己不被人哄骗——也更得要相陪了。” 他声音很温柔,一边说,一边却让开一步,伸出右手来,也不说话,只看着宋妙背后那小小包袱。 这动作实在自然,眼神也自然,宋妙不知不觉,就自自然然地把那包袱解了下来,顺势递了出去。 韩砺顺手接过,半提在手中,落后宋妙一步,与她先后出门。 等出了门,一边走,他又追回来半步,倾身朝前同她说些闲话。 说闲话,是真的闲话,不过问些这官驿够不够干净,房间潮不潮,需不需要换,晚上让驿卒帮忙送来的热水够不够烫等等。 宋妙先答了两句,见他问得细,并非客套寒暄,还会追问,便也认认真真地来答,少不得有来有往,又回问几句。 因见他动作,她不自觉就主动慢了半步。 走着走着,也不知哪一步开始,两人已是并肩而行起来。 官驿地方还算是城中繁华之地,出了门,没走多远,就有许多铺子。 宋妙进得里头选了东西一样样问价,又找了伙计问如果自己多买,能不能便宜,继而逐一做记录。 她做事本就细致,问话也问得很有条理,没用多久,就扫完了一间铺子。 韩砺先是站在一旁听她问,听她说,看她一样样挑选东西,等到问到第二间铺子时候,他就主动把那纸笔都接了过来,帮着誊抄。 两人做事,自然比一人要快。 滑州原是县改的州,州城不算很大,走了半天,最繁华的两条街已经被逛遍了,宋妙的纸上也记得密密麻麻。 眼见已是饭点,韩砺便道:“一路吃饭都是宋摊主做主,今日也叫我做一会主——这两顿便在外头吃,也让我请你一请,如何?” 一两顿饭的小事,宋妙自不会跟韩砺去争抢,她笑着点了点头,道:“那我今日就占个便宜,吃一吃白食。” 又道:“方才我见得前头巷子有一家食肆,看着挺干净,闻着也挺香。” 韩砺原本已是想好了酒楼,此时闻言,却是立刻改了口,道:“那咱们就去尝尝那家?” 但还没到那食肆,刚出去巷子口,就见一道州中张榜的公墙。 公墙下,几个人正围着一个老头,听那老头对着其中一张人像指指点点。 “……说是走丢了儿子,要是谁能帮忙找到,赏金三百贯。” 听得三百贯,一圈人都发出了咋舌声,对着那画像看了又看,各自感慨。 “小孩长得都七七八八的,这个图也看不出模样来——咱们这什么时候多了个姓项的财主?” “三百贯,忒舍得!果然有钱人家的钱都当叶子撒!” “我听人说是谢家老家的亲戚来玩的,眼下在家里丢了人,谢家也正急得不行,四处叫人帮忙打听哩!” “要叫我晓得这小孩下落,怕不是要发大财了!” 听得这些个闲话,知道是丢了小孩,两人路过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去看。 画工画技很一般,不过也能看出那小儿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鼻尖上有一颗小痣,另一个是长得还挺胖。 宋妙认真辨认一番,确认自己并未见过,又看下头文字,说是家中走丢小儿一名,唤作项林,若有线索,请速速上门相告。 要是找到活人,赏钱三百贯,要是能提供线索,一旦确认是真,赏钱十贯,最后又给了上门地址,某某巷的谢宅,或是城中任意一间谢记米行。 刚看完那寻人启示,就听得前头一阵吵吵嚷嚷声音,却是前头一间铺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冲着边上一间铺子叫道:“哪个得空,哪个得空!” 又道:“那老太太厥过去了!谁有空帮着把后头黄大夫请过来!” 很快,那铺子里头就跑出去一个伙计。 而边上刚刚还在议论丢小孩的人们,忽然就转了话题。 “造孽,是刚死了儿子那个魏老婆子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唉!” “你们听说了吗?她那儿子……好像喜欢出去喝酒耍乐,这回是给小舅子醉后拿刀砍死的!” (本章完) 第138章 分产 第138章 分产 才来半天,只在两条街上逛了逛,就接连撞见丢人、凶杀两桩案子。 虽有偶然,这等事情也并非人力所能控制,但宋妙还是不由得对州中官员治事能力生出些怀疑来。 她忍不住问道:“不知此处州衙人手如何,能不能供得起咱们后续所需?” 想要挖渠,所需自然是人力、物力,后勤最为紧要,这都是归属当地衙门所辖。 试想,人不到,便是材料摆着,谁人挖土,谁人夯实? 材料不到,便是人到了,难道拿手来刨地,拿自己来堵? 便是自己虽然是帮着管看伙食,巧妇也没有、米也没有时候,难道自己把自己给煮了吃? 韩砺道:“不妨事,不必去管衙门人手,我来理会。” 他从前说话从未落空过,眼下既做了答应,宋妙便放下心来。 两人先后进了食肆。 这食肆大门分八扇,扇扇门都是大开的,因是饭点,堂中已是坐了七八分满,只有稀稀拉拉几张空桌。 那店家见得有客上门,忙上来迎,先分别看一眼宋、韩两个,才又笑着指了指靠着前门的一张桌子招呼道:“二位客官,里头人多,又有些杂,不如坐这一张吧?虽靠门口些,因是角落,比里头还清静许多!” 两人自然喜欢清静,便择了那桌子。 四方桌,四张条凳,韩砺先给宋妙让了位置,等她坐了,方才相临而坐。 店家又问点菜,他要了菜牌,只看了一眼,便说稍后再点。 等店家走了,他便低声道:“不如换个像样些的正经酒楼?眼下倒显得我十分小气。” 一边说,一边把那菜牌递了过来。 宋妙接过看了,上头画了图样,也有菜名,只是字写得简陋,菜也画得不好,便笑道:“就是见得公子向来待人过分大方,才叫我不想你时时破费,况且小店也有小店吃头,常见小店自得秘方——我家将来也是小店,只盼韩客官不要嫌弃。” 韩砺立时就道:“那怎么能混为一谈,咱们食肆分明是芥子须弥,别具一格……” 分明一派瞎话,因他说得太过坚定,叫宋妙不觉莞尔,道:“我点两道,公子也点两道,怎样?” 又忍不住也跟着打趣道:“两人四菜,谁家好人常吃这样奢侈?” 韩砺只笑了笑,虽不接话,却把那凳子向着她的方向稍稍挪了挪。 那挪动其实只挪个意思,挪完了,心里就舒坦了似的。 宋妙稍翻了翻那菜牌,指了两个菜给韩砺看,选了一个五香鸭鹅,一个凉拌莴笋。 因有个凉菜,说是两道,其实可以当做一道。 韩砺就叫了店家过来,先把这两道点了,又问了食肆拿手菜,补点了一只烤鸡,一条焖鱼,一道汤,因知宋妙平素米饭吃得多,主食除却炊饼,又点了白饭。 小店上菜,自有乱七八糟节奏,先不上汤,也不上凉拌菜,却把那烧鸡上了。 韩砺便把那鸡腿位置对着宋妙,请她先吃,自己方才动筷。 宋妙见那鸡端上来,外皮不油不亮,就知道差点意思,尝了一口,果然鸡肉偏干,又带一点腥味,幸而腥味不重。 等抬头一看,那韩砺刚吃了一块,就挑眉道:“这鸡有些可怜——若是能落到宋摊主手上,恐怕死也能死得香上不少。” 宋妙不免笑道:“是我选错了店。” 韩砺却道:“是我点错了菜,白害了这老鸡性命。” 又道:“平素我吃不太出来,而今吃惯了宋摊主的手艺,只觉得这鸡味不正,却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 宋妙便道:“这鸡宰杀之后,应当放了有一阵,又没有及时腌制,等到烤好,还再放了一阵,我们来了,又不拿炭,而是用明火复烤,肉汁就少,吃起来也柴,酱味压不住,腥味也就出来了。” 又道:“其实最要紧是鸡好,手艺倒是其次了——等我家食肆开起来,寻到合适的匠人,也在后院置个炉子,自己拿来烤肉吃,不独鸡鸭好吃,其实烧鹅、烤肥鸽子,也自有一番滋味。” “肥鸽不说,吃了就知道,先说那烧鹅,我有一门料汁,把肉腌透了,到时候鹅皮极酥脆,选合适的鹅,肉不会过厚,又饱满,又紧实,咬下去是软中带肉嚼感的,肉汁会很足,不用蘸其余调料,也不用酸梅酱,撕下来时候自己就会淌肉汁。” “到时候拿那腌烤出来的肉汁蘸肉吃——我给公子让一条鹅腿,若是要脸,藏起来捉着连皮带肉拿牙齿扯着吃,不吃得龇牙咧嘴的,都对不起那条香腿……” 她说着说着,虽是在外头,声音压得很低,眉目间却是神采飞扬。 韩砺认真听,听完,忍不住问道:“我只能得让一条鹅腿么?” 宋妙一愣,笑道:“给公子留一整只!” 因那韩砺又问炉子,宋妙就把要求简单说了,又道:“那炉子最好够高,当中可以拿什么东西隔一隔,要是烤小的,可以只用一边,炭也好,柴禾也好,都能省不少,要是烤大的,也能多挂得住几只……” 两人都不讲究什么食不言,说说笑笑,味道再寻常都能多忍一忍了,就着说话就吃了下去。 等到其余菜色也上了,滋味虽然不怎么样,份量却是挺大,又兼店家殷勤,态度给得足足的,想到那价钱,更是连毛病都不好意思挑。 眼见吃得七七八八,菜却还剩不少,韩砺就道:“吃不下也不要勉强,左右都是公筷,又是好好的整肉,我叫店家拿竹盒装了,再点两个新菜,一会带回去给孔复扬——这两日他累得厉害,只怕现在已是起来了,正好早午做一顿。” 正说话间,才要叫店家,却听得门口处一人连着叫了好几声“婶子”。 那店家刚把客人送出门,闻言,却是叹了口气,道:“娃儿,你这两日来好几回了,我是当真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人,前几日也有好几拨人来问,外头还挂了告示,给出那么重赏钱,我要是晓得那人下落,难得机会,难道有钱不赚?” 又劝道:“才丢了人,还不知道怎么丢的,你也只是个小的,别在外头乱跑,小心又给拐子捉了去——回家去吧,外头找人有大人找,跟你这孩子什么关系!” 那小孩沉默了一下,道了声谢。 过了一会,却又响起了他问话的声音。 “阿公、阿婆,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画像上的这个人?是个小孩,他长得挺白,这里,鼻子上有一颗痣,走时穿的衣服是蓝色的……” 声音不大,但问得很卖力。 “阿公”、“阿婆”两个老人都说没见过,还又劝他道:“你一个孩子,怎么跑来外头问这个,只怕一会就要下雨了——赶紧回家吧!” 宋妙回头一看,因后头就是开着的门,轻易就见得个小儿身影。 两个老人走了,那小孩却没走,而是又举着手头画像,迎面找上了一个路过的小贩。 这一回却没那么走运。 那小贩许是生意不好,许是挑着东西不耐烦,或许也有脾气不甚佳,没等小儿问话,就不耐烦地嚷嚷道:“走开,走开,别挡我道!” 一边说,一边还把那前头挑担晃了晃,往小儿身上撞。 挑担眼看就挺重的,小孩忙退了一步,虽是躲开了,因地面湿,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蹲。 那挑担小贩就一面骂骂咧咧“晦气”,一面飞也似的往前跑了。 那小儿慢慢爬起来,一手捂着屁股,另一手拿袖子往脸上擦了擦,也不知擦的哪里,愣愣地原地站了好一会,不知想些什么,等对面又来了几个人,却是抱着那纸,还要迎上前去。 宋妙原就觉得那小儿声音有些熟悉,此时见他动作、身形,更觉熟悉,不免皱眉,隔门叫道:“梁严!” 那小儿一下子回过头来,满脸茫然,等见得食肆里的宋妙,眼睛立时睁大了。 他那表情像是欢喜,又像是难受,虽是张小孩脸,却已经经历过许多事情样子,张嘴张了半晌,想要叫,却是没有立时叫,而是抱着那纸一路小跑过来,走得近了,才隔门叫道:“宋娘子!” 宋妙先招呼他进门,又转头同那韩砺道:“是我先前在朱婶子她爹家见过的小孩,帮着我剥了半日蒜。” 韩砺点头,起身把另一边条凳挪开。 那梁严进得门来,还有些犹豫,看了宋妙一眼,见她点头,方才坐了。 宋妙见这小儿脸上犹有泪痕,眼睛肿的,里头尽是红血丝,低头再看,鞋子又是湿的,因不知他父亲怎么照顾,只觉得镖师或许养孩子养得糙些,毕竟不是亲缘,外人不好理会。 她想了想当日情况,便不管其他,当先问道:“晌午吃了饭吗?肚子饿不饿的?” 梁严迟疑片刻,先是摇头,再又点头。 宋妙便道:“正有这许多吃不完,是干净的,你若不嫌是剩菜,就帮姐姐吃一口。” 她话音刚落,韩砺就叫了店家来,让再上一副干净碗筷,又让添两个炊饼,添些米饭。 这一回梁严没有再犹豫,先向韩砺道谢,才谢宋妙,但谢韩砺时候,又认真,又窘迫,谢宋妙时候,却是亲近大过窘迫。 他接了碗筷,低头开始扒饭。 宋妙见他光吃饭,少吃菜,拿公筷帮着夹了些肉菜,几乎是夹多少,就能吃多少,眼见成人一顿饭的量都已经进了他的肚子。 小孩能吃是正常的,但能吃成这样,宋妙难免有些紧张起来,忙道:“慢些吃,不要急,吃不下也别硬撑。” 一桌剩的菜,一碗饭,两个大炊饼,梁严全吃了个干净,只有汤剩点底子没喝完。 等人吃饱了,宋妙才问道:“你家大人在哪里?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她本意是想把大人叫来,便是不叫来,自己送回去也好,毕竟这滑州看着不甚平安。 但那梁严却直接答道:“我家没有大人了。” 又道:“我记事就没了娘,我爹是镖师,走镖走没了,现在被一个认的叔叔收养。” 先前在朱家时候,毕竟萍水相逢,或许还有些难以启齿,他所说不多,此时坐在桌上,他一点遮掩的意思也没有,只把自己情况和盘托出。 宋妙这才知道,梁严竟是项元收养的义子。 “前次那项林要抢我东西,我不肯给,他就夺过去——也就算了,还给扔了,我忍不住,同他打了一架……” 梁严说着说着,眼睛红了,却拿袖子草草一擦,又道:“因给项叔叔瞧见,当场打了他一顿,又压着他向我道歉,还说这次回去要把我养做儿子,改了姓,请各家来做见证,叫我上项家族谱。” “我说不要,项叔叔说这不单是改姓,将来一样能分家产,是我爹给我挣下的,叫我等他百年之后,分了钱再改回来姓梁就是。” “项林一路闹腾,项叔叔就罚他跪,又让人看着,其实我晓得他也没有跪,但他隔天就说自己瘸了腿,又说是我害的,又时时要和我打架、吵架。” “这次来了滑州,住了没几天,他同我打了好几次,项叔叔事忙,也没空理会,那日不知怎的,同我在大门口打了一架,忽然就不见了……” 宋妙明显听到梁严的声音在发抖。 “家里到处找,找遍了,城里城外都找不到人——宋姐姐,听说京城才有许多小孩被拐走,那项林不会也被拐走了吧?” “若他真被拐走,算不算是我害的?” 他一边问,嗓子眼都是紧的,那手更是握成了拳头。 宋妙忙安慰他几句,又道:“外头已经张榜了,你项叔叔拿了三百千钱出来找人,又有官府也帮着找,不会有事的。” 因知他是自行出来,家里并不知情,眼见外头要下雨,便又劝他不要在外头瞎晃悠,免得出了意外,项家更腾不出人手来。 梁严老实答应了。 那谢家距离此处不远不近,宋妙便同韩砺商量,他留在此处给孔复扬再点两个菜,自己先送梁严回去。 送了一阵,眼见已是走到门口,宋妙嘱咐几句,挥手作别,等人进去了,才要转身,却听后头一人叫问道:“前头可是宋小娘子?” 宋妙回头一看,立刻认出对方是当日那强拉着项元要出发的项家管事,便应了一声,又打了个招呼。 对方颇为惊讶,却忙又道:“项爷因要托人办事,有个要紧宴请,正要寻个上好的厨家,四处没有合适的,却不想遇得小娘子——却不晓得小娘子有没有功夫接的?” 宋妙摇了摇头,只说自己已经有了差事在身,不好再接外活,婉拒了。 那管事的仍不放弃,道:“只一顿饭,用不得多久,小娘子不妨碍再考虑考虑,请的是衙门里的钱押司,在当地甚有能耐,若有什么事,找他比找其余当官的还要管用!” 他还在说话,那门内却传来一阵吵嚷声,又有骂声。 “你早上哪里去了??” “项少爷都不见了,你倒还有心思出去玩乐——你说,是不是你跟外头坏人商量好了,故意把项少爷捉走,你自己好抢他东西,抢他家金银的??” “我没有玩乐,我出去找项林了!” “我呸!你抢了人的爹,抢了人的钱财,这会子还会装好人了,装给谁看,我要是你,我都不好意思在这里待下去。” 宋妙听得眉头直皱。 那管事的忙几步上前,进得门内,把那群小孩撵散。 一时七八个孩子从里头一涌而出,其中一人横冲直撞到宋妙身上。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甘草味道。 (本章完) 第139章 道歉 第139章 道歉 那小儿看着八九岁年纪,甚至比梁严还要高一个头,已是有些重量,宋妙被他一撞,分外吃痛,又因那大力一个踉跄,好险没有栽倒,却也勉力把人扶住,托他起来。 托起来时候,少不得低头去看。 其人头上梳两个揪,揪与揪之间的头发上沾着不少枯树断枝一样的东西,稍稍辨认,又像是什么植株的根茎尖端折断而来——正是那甘草味道所在。 而那小儿撞了宋妙,自己借力站稳起来了,却是头也不回,追着其余同伴就跑。 后头那项家管事已经跟了出来,见状虽也是直皱眉,到底没有开口。 然而他不开口,却有人帮着开口。 梁严也早出了门来。 他先前被几个小儿围着骂的时候,都已经指到鼻子上,也只是自辩,并无任何反抗,可此时见得那小儿撞了宋妙,又抬腿就跑,再见宋妙撑着腰抱着手,又皱着眉,像是伤到了哪里,立时脸色大变,叫道:“谢三儿,你给我站住!你撞伤了人就跑的吗?!” 那小儿回头叫道:“个小娘们自己挡路,关老子屁事——老子还没找她麻烦!” 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尤其那口吻吊儿郎当,流里流气,娘们娘们的,不知哪里学来的。 梁严闻言,怒不可遏,跟个炮弹一样追了出去。 他中午蹭吃了一顿,那老鸡虽腥了些,也干巴巴的没甚肉汁,到底没有白死。 自小皮实,此刻又是饭饱力足,脚下带风,比那小儿跑得更快三分,梁严三步并两步,最后一个猛扑,捉着人的衣襟,死命拽着就要往后扯。 那叫谢三儿的小孩先还拼命反抗,但打了不一会,就觉得那梁严打法吓人,也不躲自己拳头,全然自损八百,也要伤敌八百,跟要同归于尽似的,尤其再抬头一看,见他眼睛发红,神情愤怒得有些狰狞,到底是小孩,心中生了恐惧,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道歉!我给那娘子道歉!” 口中说着,却又朝前头去看。 他那几个同伴早跑得没边了。 此人心中忿忿,嘴上却不敢说什么,被梁严压着来到宋妙面前,硬邦邦赔了个不是。 宋妙见他态度,十分不悦。 难得梁严把人捉回来的,又是为了自己出头,尤其这小儿先前如此跋扈,眼下又如此做派,她便不准备轻轻放过,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家的人?” 梁严在一旁张嘴就要答,被宋妙使了个眼色,忙闭了嘴。 那谢三儿硬邦邦道了歉,本以为无事,已经想要脱身走了,忽然听得宋妙这一问,心中一突,却是不愿回答,只把头撇开。 宋妙便撂开他,转头问道:“有劳管事,不知他是哪一家的?” 又道:“他行事如此不讲道理,撞到人不道歉,嘴里反不干净,又专欺负弱小,旁人见是个小儿不计较,我却惯来针尖心眼,轻易不肯放过的!” 那管事的因怕宋妙误会是项家人欺负梁严,传扬出去,坏了主家名声,方才就想解释,只是找不到由头,此刻得了台阶,忙不迭道:“虽不清楚,但多半是谢家族中的小儿。” 又道:“因我们来此借住,大人俱忙,谢家怕两个小少爷没人陪伴,就叫了族中小儿过来作陪,谁成想这几个竟是这样脾性,实在……唉!待我叫了人来问……” 一边说,一边看宋妙脸色。 宋妙没有半点息事宁人的想法。 她晓得项家毕竟借住,哪怕为了两边关系,多半也不会为了梁严出头——自然情理之中。 项家不好管,她却不同。 自己本是路过,不怕得罪人,再怎么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又是正经差事,还有韩砺在后头帮衬,正好借势。 梁严已经如此处境,哪怕样样不做追究,其余小儿也不会念他的好,反以为这是个好欺负的。 倒不如真闹一闹,哪怕大人只是稍作约束,也好过任其发展——左右也不会再差了。 她把手一伸,撩了一点袖子,露出手腕来。 方才那小儿撞上来,因双手要寻支撑,指甲用力抓在她手背、胳膊上,此刻已经拉出几道深深红痕,正往外渗血。 宋妙道:“您晓得我是靠手吃饭的,他方才若是好声好气道歉,也就不做追究了,偏偏这般态度——我住临街官驿,离得也不远,劳烦告知他父母,叫带了孩子,上门来道歉吧。” 那小儿瞪大了眼睛。 项家管事见宋妙真个要追究,偏还是个外人,心中只恨不得上去帮着敲个锣、打个鼓,忙回头对着门内叫了个探头探脑小厮过来,问道:“你认得这是哪家小儿吗?” “认得,是谢荣家的老三!” “你带他回去跟家里父母说一声——刚刚什么事你也看到了吧?虽是孩子小,这样不懂事,人家苦主也不要旁的,只要上门道个歉,你带着孩子回去,好生跟那谢荣一家说说清楚。” 谢三儿这回才是真正着急起来,叫道:“姐!姐姐!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宋妙冷着脸道:“你眼下认错只是怕事,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我没资格教你,叫你父母来教。” 那小厮忙把谢三儿拉着带走了。 谢三儿先前嚣张嘴贱,此时倒是晓得怕,拼命求那小厮,一路哭爹喊娘。 剩得一旁那梁严张着嘴巴看着,又激动,恨不得跟上去凑热闹,又着急,时不时回头看宋妙的渗血的胳膊。 等人走了,宋妙方才指着梁严湿了一天的鞋子,对那管事的道:“小公子方才替我捉人,把鞋子都踩湿了,不知什么尺寸?等我明日买一双新的来还他。” 管事的忙道:“不用还,不用还!家中有的是鞋!” 宋妙身上有纸,便拿那纸做个样子量了,方才做罢。 一时管事的又道:“那席面,小娘子当真不能接么?你要是认识了那钱押司,日后在这滑州境内,要办什么事,也只有好处的。” 宋妙只说自己接的乃是包人的差事,客客气气拒绝了。 那管事的便道:“另还有一桩事,前次小娘子给了那做凉拌茼蒿的方子,不知怎的,咱们随带的厨子怎么都做不出那个味道来——不晓得能不能抽个空过来指点指点?” 又道:“想必小娘子方才已是听到了,外头贴了许多榜,不晓得你有没有瞧见——我家走丢了个小少爷,一门上下找了多日,老爷也从早到晚在外求人拜码头的,茶饭不知味,两三天没正经吃了……” 宋妙爽快应了,道:“正好我明日要来送鞋,厨房若是方便,备了材料,我来带着做一次就晓得了。” 听得明日还能见面,那梁严眼睛亮晶晶看着她,显而易见的高兴,只那高兴之中,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忧愁,时不时去看宋妙手腕。 宋妙就对着他安抚地点了点头,催他进门换衣服鞋子,等人走远了,方才同那管事的道:“只项员外挂心儿子,便是此时做了龙肝凤胆,他也没心思吃的。” 那管事的叹一口气,道:“只盼今日管点用吧,但凡有点用的人都请上了。” *** 因耽搁了这一回,宋妙回到那食肆就稍晚了些。 此时天黑云低。 她同韩砺两个带着食盒回了官驿,几乎是前脚刚进门,后脚外头就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和着雨声,狂风乱做,前堂光线甚暗,其余桌子都空着,却有个人孤零零坐在一张桌子后头,桌上摆了一个小盘,盘中一点咸菜,又半个炊饼。 宋妙忙叫了韩砺一声,示意他去看。 两人刚走近了些,桌后那人已是闻声抬起头来,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先还失落,等见了宋、韩两个齐齐走来,又是气恼,又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只化作一句怒道:“你们哪里去了??” 又怒道:“我一觉醒来,正言不在屋子里,等出来找,也不见宋摊主,再问旁人,一个也无,连那大饼都不知哪里去了——要不是听驿卒说,我都不知道他跟了卢文鸣出门——搞半天只剩我一个光杆的对吧!” ——原是那孔复扬。 他一面抱怨,抬头见宋妙表情,忍不住又道:“宋摊主,你还笑!你跟正言两个撂下我,哪里去了???” 但还不待他继续追问,那韩砺已是上前两步,把手里两个食盒放在桌上,一面打开,一面道:“见你睡得香,不愿扰了好梦——宋摊主说你一觉起来肯定要饿,让给带焖鱼同卤鹅回来,陪了个凉菜——啰啰嗦嗦的,你还要不要吃?不吃算了。” 一时饭菜从食盒里端出来,果然一整条鱼,有斤把重,卤鹅是整腿,凉菜是拌的莴笋丝,另还有炊饼两个,一碗饭挤着倒扣在鹅腿旁。 孔复扬见了,几乎是立刻变了脸,一下子就笑了,脸上层层迭迭的绽放,真正一朵菊,又忙叫道:“我就晓得宋摊主从来待我最好!正言心中也必定有我!哎呀,我是急了嘴贱,别理我,别理我!” 一边说,就着手上原本半拉炊饼,已是吃起饭来。 他才吃两口,又摇头,又点头,道:“论味道,还不如宋摊主随手做的零头,但想到是宋摊主同正言给我捎回来的,其中情谊,一下子就叫这菜有滋有味起来——你们晓得那观世音菩萨玉净瓶里的杨枝甘露么?拿那个点两下,差不多就是这个效果……” 说完,不忘又看宋妙,又看韩砺,问道:“你们懂得我什么意思吧?” 宋妙忍笑摇头。 见她摇头,韩砺自然也摇头。 孔复扬就唉唉的跺脚叹气,恨恨然道:“一个两个就晓得摇头,也不知道装傻还是真傻,硬要我点破——日后再不兴这样撇开我做事!就算撇开,也要同今天这般,记得找补!” 又道:“我们本就是初初旧识,别人虽也好,同我们却不是一码事的好,你们两个样样要把我放在尖尖上的,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若要做比,说一句粗的,我就是那原配,清楚不清楚??” 复还叹道:“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便是你我之情了——宋小娘子,下回有好吃的,千万记得饶我一口!” 眼见他嘴巴一刻也闲不下来,宋妙抿嘴直笑。 韩砺就把肩上背的包解了下来,还给宋妙,道:“走了半日,宋摊主早些回去歇息吧——这样大雨,下午也不好出门了。” 正说着话,却听外头一阵人声,不一会,一行三四人撞了进来,一面抖着身上蓑衣,一面叫驿卒,又拿眼睛逡巡前堂。 那驿卒忙从后头跑了出来,见得众人,显然与他们相熟,忙打了招呼,又问道:“哎唷!今日休沐,有这样大雨,几位老兄怎的还跑出来??” 那几人便抱怨道:“有什么办法,说有个过路豪客丢了儿子,四处找不着,报了官,这不,一衙门带着下头都头巡铺全起来给他找人了。” 驿卒便问道:“是那个姓项的小孩不是?这两日已是来问过了,这里没有的。” “既是差事,好歹要走一圈,我们自己进去瞧瞧——可有什么贵重人物在,不能得罪的?” 说着去得后头,一间一间敲门搜查。 眼见几人嘴上抱怨,做事却是一点折扣也不打,那孔复扬不免奇怪道:“正言,你先前问岑通判要两个人,帮忙轮流在休沐日居中传递消息,岑通判说手下没人同意,个个都要休息,不好强逼,也不好轮着补休,还要给你拨两个家中小厮帮忙——怎么我看,也没有个个都休息啊!这样大雨,还能如此殷勤!” 韩砺就做了个噤声动作,示意他隔墙有耳。 孔复扬这才闭了嘴。 宋妙却猜可能是那项元找到了钱押司头上,此人发了话,才有这样效果。 如果是真的,怨不得那项元一直想郑重摆宴宴请对方,那项管事又为何会说自己认识这一位押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夜无话。 次日一早,趁着韩砺带着人前往滑州府衙报到,宋妙正要同大饼出去采买,就有驿卒来报,说外头来了几个人打听她姓名。 宋妙跟着出得门去,果然见得昨日那报信小厮带路,边上站着一男一女,夹着那哭哭啼啼谢三儿在其中,见她出来,忙行礼道歉,又催儿子上前道歉。 跟谢三儿不同,他那父母一看就是老实人,挺紧张样子,道歉道得很是诚恳,又要赔偿。 此时小的那个过了一夜,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但老实道歉,还下跪认错,把自己做得错的地方一一数出来,又保证日后再不欺负人云云。 宋妙上前去扶。 隔了一夜,谢三儿换了身衣服,两个小揪也换了带子绑,但奇怪的是,身上仍有淡淡甘草味,低头一看,头上差不多老地方,又有许多跟昨日不甚相同的碎根须。 (本章完) 第140章 骨头 第140章 骨头 扶起那谢三儿,宋妙便同他父母又说了几句,虽是将人放过,却不忘提道:“我看二位都是实诚好人,怎么孩子说话、行事那样使人嫌憎?今次还好,将来若是犯了惹不得的人……” 那母亲却是叹一口气,道:“今日回去,必定好好管教!” 又道:“也是家中没有老人,我跟当家的又一味在外头讨生活,原还有个女儿,嫁了人后,叫这孩子没人管教,跟族中族外乱七八糟人混在一起,滑州这些年地界也乱,外头什么好汉豪杰都养出来了,到处耍横,这孩子不知哪里学了回来,变得越发没有天没有法!” “原也打骂过,只也不能一味把人关着,一旦看不住,跑出门去,就又跟浑人混了,唉!” 宋妙闻言,去看那谢三儿,对方昨日那样嚣张,此时被父母捉着,倒也蔫了,跟只拔了毛的鸡似的,看着倒不像坏透的德行。 她便问道:“二位是在药铺里头做活吗?” 两人俱都摇头。 “哪有那本事,认不得许多药,向来只在谢员外家的粮铺做工哩!”那妇人道。 其父则是道:“小娘子若要粮,且同我说,我送一袋好米过来!” 又留了果子糕点等物致歉。 宋妙虽觉奇怪,却也不便多问,等一家人走了,方才跟大饼两个出了门。 因住在官驿,饭菜是包的,两人便得了清闲,出去一则买些常用干货,二则再像昨天那样,问些厨具、炊具、食材价钱。 正在一间杂货铺子问大锅、大蒸笼等等价钱时候,就见外头两人进得门来,同那伙计问道:“你这两日有没有见得一个小儿……” 二人形容了一下年龄、相貌。 那伙计道:“没见过——这几日已是上门来问过好几轮了,怎的廖哥你也帮着来问,是哪里来的过江龙啊?” 那廖哥道:“听说是粮米谢家的朋友,使了钱,找了褚老当家的出面,招呼一群人帮着找呢——只眼下也没消息,道上都问过了,只怕是过路的拍小贼,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一时宋妙同大饼两个出了门,走在路上,沿途时不时见得巡兵给衙役带着,举着画像挨家挨户查访——正是找那项林的。 见得如此阵仗,大饼因在衙门里待过两年,虽是后厨,见的却也不少,便道:“找这些天都不见人,多半已经不在城里了。” 宋妙便嘱咐他道:“城中既有拍子的,你平日里也小心些。” 眼见快到晌午,两人回了官驿,放好东西,宋妙方才把买的一双布鞋并几双袜子带上,去了昨日那谢家。 因早约好了时辰,梁严早早就在门口候着,见得宋妙来,赶忙来迎,另有管事的也来接人。 宋妙打了招呼,进了屋,当着那管事的面把鞋子给了,又道:“且试一试,不知合不合穿。” 那梁严背过身去试。 宋妙余光瞥了一眼,见这回早换了干净新鞋,里头穿的也已经是新袜子,便放下心来。 那管事的便道:“已是同厨房交代了,材料也备好了,还请娘子帮手指点。” 正说着,便带宋妙往后厨走。 梁严原想要跟,管事的却道:“项爷快回来了,一时回来肯定要找,少爷不如在这里等一等他,免得着急。” 等去后厨路上,宋妙少不得问那问项林有无下落。 “已是使尽办法了,只还没个好消息。”管事的叹一口气。 宋妙点了点头,安慰了几句。 眼见就要到厨房,却听得里头一阵骂声。 “你这猫儿,接你来是捉老鼠的,不是叫你打翻我油壶——弄翻油壶也就算了,把我鸡蛋还打烂半篮子,老鼠老鼠捉不到,还净捣乱,要你来做什么??” 说话间,一只黑色猫儿蓦地从屋子里蹿了出来。 因它黑得很凶,两只眼睛中间并鼻子嘴巴那里又有一片白毛,斑斑驳驳的,长得不甚雅观,蹿得又快,乍然一见,即便是大白天,也怪吓人的。 不独宋妙,便是那管事的也唬得往后躲了两步。 那厨子正追出来,不想见得二人,忙站定问好。 管事的忙问道:“怎么回事?” 厨子便道:“不知怎的,这一向厨房尽闹老鼠,前些日子还好,最近几天那饭菜做好了先拿罩子罩子罩着,也能给掀翻,把盘子里头吃得糊里糊涂的。” “先还收敛些,昨日给项爷单留的烧鸡都给啃了大半,小的见这样下去不行,便托谢家人帮忙借了只猫来,谁成想早上只走开小半个时辰,回来一看,油壶、鸡蛋都给打翻了,也不知道是这猫儿搞翻的,还是老鼠搞翻的。” 管事的闻言道:“多半是近来雨水多,那老鼠给淹了窝,跑出来作怪!” 又忙叫了人来,道:“多接几只猫回来,院子里放一放,免得老鼠把药材也给咬了——这东西坏得很!” 等安排好了,才请宋妙进了厨房。 那厨子先前也吃过当日早饭,对宋妙简直毕恭毕敬,忙上前道:“好叫小娘子知晓,我按着给的那方子做的,只不知为什么,拌出来的茼蒿涩味就是重些,香气也不一样,入口都不那么脆嫩,项爷也说不如您当日做得香,一吃就不对。” 宋妙便道:“你且做来我看看。” 材料是现成的,那厨子便一一做来。 生拌是快手菜,不过片刻,一盆子就做好了。 厨子取了干净筷子来,给宋妙同那管事的一人一双。 宋妙却不着急吃,而是道:“有几点,其一,这茼蒿开始时候滤水滤得不够干;其二,拌的时候菜多盆小,调料就裹不匀;其三,香油给得太多了,要用冷油,不要热油,烫蔫叶子就不好吃了,说要几滴,当真只要几滴,这油是用来润那涩味提那香味的,若是多了,浮油则腻;其四……” 她一一指点,解释得极细,又道:“你且改了这些,再做一回试试。” 那厨子依言做来,宋妙见他哪里不对的,又上前动手指点。 不一会,又一小盘子生拌茼蒿就端了出来。 那厨子同管事的两个忙使筷子,分别试了味。 厨子脸上一下子就笑开了,忙问管事道:“是不是这个味,是不是这个味??” 又请宋妙道:“小娘子且帮着比对比对!” 宋妙便也尝了一口,笑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若能有好醋,换个醋,多放半勺子,味道会更好。” 管事的也道:“我不是项爷,不晓得他怎么说,只我看,这一份新的味道确实比旧的好太多!” 又忙向宋妙道谢。 见事情办完,宋妙正要告辞,那管事的忙使人送了个荷包过来,又道:“请小娘子来着一遭,来回奔波的,这是车马钱,项爷这两日忙着找小少爷,顾不过来这许多,改日把人找到了,他吃了这菜,说不得另有答谢。” 宋妙凭本事赚钱,自无不客气,道了声谢,爽快收了。 管事的本要送宋妙出去,倒是那厨子甚是不舍,抢着接了这活,又厚着脸皮问了许多问题。 宋妙逐一答了,眼见时辰不早,正要告辞,那厨子却从后头搬出来几样东西,道:“我也没甚什么拿得出手的,耽搁小娘子这许久,只先前得了些野蜂蜜,十分润喉,咳嗽时候兑水喝了,舒服得很,又有前次去南边时候得了些冰块,莫要嫌弃,只一点心意——日后再有不晓得的,上门来问,还请小娘子多多教我!” 说着果然拿布包了一瓶子蜂蜜,一盒子,另还有一包茶叶,据说是今年才上的新茶。 因知冰价钱尤贵,宋妙不便全收,只拿了那茶叶,又道:“问的不过是些小事情,也不是什么秘诀,不必这么客气。” 那厨子怎么都不肯,又要强送。 宋妙无法,见一旁地上摆了许多坛子,便笑问道:“我不用,只你那腌的什么好东西?” 厨子忙道:“我是蜀人,自小学了腌菜,这是新做的酸姜、酸木瓜,自己私下买了来吃的,不值钱,小娘子若中意,我另给你送两坛子过去!” 此处距离官驿并不远,宋妙便也不拒绝,把那茶叶又放了回去,道:“若有多的,给我凑一小坛子就好。” 那厨子忽的一拍脑袋,去得后头又搬出来一坛子,道:“这也是我自家买了才腌的,过两日就能吃了,是酸藠头,拿来佐粥、下饭都好吃!” 宋妙忙道:“这个好,这个若有多,也给我凑些!” 又道:“不用太多,我只尝个味。” 厨子便哎哎地应,道:“等换班的来了,我下午得了空,就给娘子送来!” 说着把屋子里各样东西胡乱一收,就要送宋妙出去。 见一旁案上摆了几盘子乱糟糟的熟菜,那厨子却是理也不理,宋妙便问道:“这些不用收么?” “是那些个肥老鼠爬过的,不敢要了。” 宋妙闻言,顺着多看了一眼,倒是越发觉得奇怪,问道:“这鸡原是整的么?” “我家老爷吃饭讲究,这鸡是去酒楼里买回来的整只现烧的阉鸡,结果他昨晚没吃两口,早上起来,尽给老鼠吃了。” 又指着地上一处地方给宋妙,道:“小娘子且看,老鼠爪印都在那里。” 宋妙依言望去,果然地上一片地方油乎乎的,一串老鼠脚印朝外走。 但她又看那其余盘子,一盘里剩了半个炊饼,一盘里是木耳炒肉丝,佐炊饼吃的——这一盘分明上头有赶菜的痕迹。 常收拾碗筷的人都知道,夹菜时候盘子上的油痕同用筷子或是其余东西将菜赶下来时候油痕是不一样的,后者几乎是半平行的一道道痕迹。 宋妙便问道:“木耳炒肉丝原也是一整盘吗?” 厨子应了是。 宋妙便又问他近来什么被老鼠吃得多。 那厨子想了想,给宋妙数了一遍。 却挺均衡,菜、主食、肉都有。 “连筷子它都要爬——早上我来,见筷子盒撒了一地!” 正说着话,他收了东西,掩了门,便往外送宋妙。 刚走没几步,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先也不说话,跑得近了,只跟在宋妙身边,才瓮声瓮气地道:“我送姐姐出门。” ——正是那梁严。 宋妙就问他:“你项叔叔回来了吗?” 梁严道:“还没有,我先送了姐姐。” 宋妙就又问他鞋子合不合脚,复才转头同那厨子说了昨天的事。 那厨子骂道:“早晓得那群小孩不是好的,整日在院子钻来钻去,又吵闹,嘴里不知哪里学来的烂话,若是我儿子这样,早晚拿棍子把腿打折了,在床上躺老实了再说!” 又同梁严道:“少爷且别理他们,一群混小子,嘴贱得很!” 梁严便道:“段叔,别叫我少爷,我也不是什么项家少爷。” 三人走路,不好并排,自然有前有后。 因见二人说话,宋妙便稍稍放慢一步,把位置让了一点出来。 谢家这宅子是个三进的院落,厨房在最里头,绕路而出,少不得要经过许多厢房,一路都闻到各种药味。 宋妙让到一边,靠着外头,才走几步,忽的闻到一股淡淡甘草味,但再走一步,左侧吹来一阵微风,又带来淡淡烧卤的香气。 莫名的,她心念一动,只觉不对,便站定脚步,往那烧卤味道吹来的檐外仔细找了找。 屋檐下自有回廊,回廊外沿途却是种了不少木。 此时将要入夏,木枝叶繁茂,野草也多,地上草叶纵横乱生,隐隐约约,露出下头东西来——是几块骨头。 宋妙是厨子,对骨头行状自然尤为熟悉,忙走近一步低头端详。 她站在原地不动,前头梁严最先反应过来,回头来看,段厨子随后也跟了回来,问道:“小娘子怎的了?” 宋妙指那骨头道:“这是不是烧鸡骨头?” 段厨子忙跳下台阶,把那草一翻开,果然许多鸡骨头,散散碎碎,扔了一地。 他皱眉道:“边上都是库房,这死老鼠,不会真躲到库房里了吧!” 宋妙心中有了成见,看那骨头,少不得先入为主,只觉不像是老鼠拖来的,而是甚有规矩,像是从回廊下朝外头抛洒,呈小半个扇形,像一切为六的其中一张饼。 她循那抛洒方向再去看,果然就走到了边上那大厢房的一扇窗台处。 其余到没有什么,只那窗台上,掉了一小块鸡骨头,一看就是鸡翅尖的位置。 她忍不住问梁严道:“你平日里见那些小孩在院子里玩得多吗?” 梁严点头道:“他们跟项林在院子里惯来是四处混跑的。” “项林走丢了,他们还混跑吗?哪里混得多些?” 梁严想了想,道:“好像就常在这一带见着他们。” 此处是一进的外厢。 她一抬头,正好见得那管事的往里头走来,便跟梁严低声道:“请他过来。” 梁严闻言,根本不过脑,张口就叫了管事的一声。 那管事看到三人站在此处,几步跑着过来。 宋妙忙把那檐下的骨头同窗台处的骨头指给他看,又道:“我闻着里头是甘草味道,只怕老鼠最喜欢,甜丝丝的。” 管事的一惊,忙叫了人来,自己则是从怀里取了钥匙,快快把门开了。 屋子一开,里头甘草味道就更浓了。 几个小厮进得门来,按着管事的吩咐掀开上头盖着的布一一检查。 宋妙往里头看了一眼,是个库房样子,除却高高堆放在墙边,拿油布盖着的甘草,其余并无什么家居摆设,只在靠墙位置摆了张桌子,桌子上盖了层布。 她总觉得桌子同布都来得奇怪,低头去看地上,果然见得桌角处又有一块骨头,便叫了那管事,指了指,示意对方去看。 管事的不用小厮,自己就上得前去,利索地把那布伸手一掀。 桌子下没有老鼠,但是躺着一个人,张着嘴巴,流着口水,睡得正香。 管事的定睛一看,立刻脑门直跳,心都快蹦出来了,失声叫道:“小少爷???” 多谢书城短短亲送我的灵感之光一道:) 感谢书城疯妈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七枚,奥特曼小姐亲送我的小小心意3枚,我家猫咪叫蛋蛋、书友20230704107301两位亲分别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烟火与自由、芙软软、billy_da三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谢谢大家=3= (本章完) 第141章 宽限 第141章 宽限 昨天前一章结尾补了一点,如果有内容连不上的朋友,往前翻一页刷新一下哦。 *** 躺在地上的,正是近日闹得滑州城中人仰马翻的项家小儿项林。 他睡梦正酣,被接连叫了好几声,还是毫无反应。 管事的忙蹲下身子去推他,又转头大叫道:“快去找项爷!!快去找项爷!!!” 几个还在本还在屋子里掀甘草盖头的小厮一气抢着往外冲,好险在门口处挤卡住,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宋妙转过头,见梁严瞪着眼睛只盯住屋里桌子底下,拳头握得死紧,脸色涨得通红,整个人魂都没有了似的,躲也不会躲,忙把人拉开。 桌底,管事的推了好一会,项林方才睡眼惺忪地醒来,见得面前有人,也不曾看清楚,便张口抱怨道:“怎么这两日来得越来越晚了?” “小少爷,是我!”管事的无法,只好道。 项林听得声音不对,睁眼一看,登时惊得浑身一抖,小声道:“升叔,怎么是你?” 一边说,一边扒拉着往外偷看。 管事的无奈道:“项爷不在!” 又道:“好端端的,小少爷躲在这里做什么?你晓不晓得外头找你都找翻天了,家里生意也不顾了,事情也不办了,项爷使尽浑身关系力气,到处找人,滑州四县翻了个遍,都要跑往外州去了——还以为你给拐子拐走!” 项林忙拉着管事的袖子道:“升叔,我知道你素来看顾我,别给我爹晓得!千万别给我爹晓得我在这里!” 但这话已经晚了。 这会子本就是项元回来的时辰,另有那谢家当家的陪同,两人正毛焦火燥,急得嘴角个个燎泡,一进门,就见几个小厮撞上来。 跑得最快的那小厮见得项元,张口就道:“项爷,找到少爷了!” 项元愣了一下,几乎反应不过来,根本顾不得纠正“大”“小”排位,急忙追问道:“在哪里?人怎样??还囫囵着吗??” 边上早有另一个小厮抢着道:“好着,好着,一根毫毛也没掉——少爷眼下正在后头屋子里!” 项元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体格又壮,素来沉稳,然而此时听得这一句话,下台阶时却是脚下一软,险些踩空。 幸而一旁那谢家当家的将他一把扯住,安慰道:“老弟别慌,人已是找到了,既是没事,比什么都强,且看看孩子有没有吓着惊着,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又道:“可得好好哄哄他!” 两人几乎是一路跑着往里头走,小厮们靠着两腿死命狂奔才能抢在前头几步带路。 但出人意料的是,跑也没跑多远,几个小厮就都拐了弯,把人朝着一旁库房引。 见得去往库房,项元一愣,正要问话,就看到外头站着宋妙、梁严两个,又有几个小厮,那库房大门敞开。 他此时已是察觉不对,顾不得理会这一处,瞥到管事的蹲在地上那一张桌子面前,迈着大步进门,上得前去,未见人影,已是先闻人声。 “升叔,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是小三儿他们几个说我要是躲起来,急一急爹爹,叫他晓得我委屈害怕,就不会再要把那梁严改姓项了!” “我哪里也没去,就在此处待着,你且得帮着遮掩,别叫爹他晓得了再打我骂我!” 虽没头没尾的,但听得这两句,项元哪里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一股恶气从心肺处而起,只往天灵盖冲上去,几乎要把头发都给气竖起来。 一旁那谢家当家的眼见不好,忙上前几步要去拉。 项元摆了摆手,强忍了怒意,又上前几步,低头一看,就见管事的挡着的位置,那桌子下铺着一张不知哪里来的席子,一方枕头,一块薄薄毯子。 再往一旁,还有一个铜壶,又有一副筷子并几张荷叶,那荷叶上还有吃剩的干炊饼同配菜——菜色是他昨夜也吃过的,木耳炒肉丝,糟鹌鹑拌菜瓜——肉丝、鹌鹑俱都吃了,只剩木耳同菜瓜油腻腻地挨着。 而自家儿子,半张脸上红痕明显,全是席子印,头发乱糟糟,眼屎都没擦,一副刚睡醒模样。 ——到得这个时候,还顾着撇清自己,全是别人唆使! ——到得这时候,还晓得只吃肉,不吃菜! 项元气急反笑,阴恻恻叫道:“项林!” 这一句叫,与其说是叫名,不如说是叫命。 项林本还拉着管事的说好话,听得声音,吓得一个坐起,脚下一踢,头也撞到桌子顶,“哎呦”一声同“咣当”一声同时响起。 “咣当”的是席子尾巴那里放的一个铜壶给他一脚踢翻。 一股子尿骚味立刻漫了开来。 项元怒气更甚。 ——尿壶都搬来了! 他左右一看,一旁那甘草小小短短一根,全然不趁手,也无其余棍棒,又急又气,叫道:“项林,给我滚出来!” 项林哪里肯动,缩在角落,挨着墙,拉着管事的挡着。 项元叫他不动,也等不及再叫,上前一步,拽开管事的,就将项林往外扯。 项林捉住桌子腿,只不肯放,口中直叫“爹”,又喊“我晓得错了!饶了我吧!!” 项元哪里肯同他废话,捉了人腿出来,也不用再找什么棍啊棒啊的,拿手朝儿子屁股上连着抡了几大巴掌。 这一连的巴掌挟带着他的怒火,虽收敛了些,却也用了七八成力。 巴掌还没下去的时候,项林“嗷”的一嗓子就又尖又利地哭了起来,但当那巴掌真正扇下去之后,哭声终于“实”了起来,几近惨叫哀嚎。 谢家当家的见势不妙,忙上前去拦,叫道:“兄弟!兄弟!你就这一根独苗,你还要不要儿子的,当真打坏打残了怎么是好??” 项元冷笑道:“打残打坏了老子养他!给我躺死在床上,好过惹出这样事情来——老子在外头整日拼死拼活给他挣吃挣喝,他来这手!这样儿子,不要也罢!” “小儿皮了些,哪里就至于这样了!好好教就完事了,你小时候难道样样听话?”谢家当家的忙劝道,一面劝,一面朝一旁管事的使眼色。 那管事的也死命拉着项元的手,忙叫道:“项爷,你便是自己不要儿子,好歹想着夫人泉下有知……” 项林此时已经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听得管事的说“夫人”,嘴巴一张,哇哇大哭,不再喊爹,却喊起“娘”来。 又道:“你打死我得了!你挣吃挣喝是给我挣的吗??你根本就是给那个梁严挣的,人都说了,他是你外头生的野种,专门接回来分东西的!!” 项元决眦欲裂,喝道:“孽障,你再给我说一遍!” 项林反而豁出去了,打着哭嗝道:“说就说!我外公外婆舅舅先前都给我交代过,当年若不是我娘嫁妆,你生意哪里做得起来!眼下我娘、我娘……我娘走了,你要把外头生的野种改了姓分家产,你忘恩!姓项的,你个忘八!” 谢当家的恨不得立时退出去,更恨不得自己两只耳朵是聋的,一时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 项元已是挣开左右两边拉着自己的手,冲了上去,对着儿子一顿狠揍,边揍边叫道:“你哪里听来的瞎话!我叫你不学好!我叫你胡咧咧!我叫你闹出这样乱子!你个孽障,我生你是来讨债的吧!!” 一时屋子里哇哇哭声不绝,又有左右人上去劝说声。 屋外,梁严听得项林说自己是项元野种的时候,已是气得两眼发直,欲要冲上去,冲了几步,却又停住,一时跌跌撞撞退了出来,失魂落魄站在原地。 宋妙见他模样,又见里头一时消停不了,心中一叹,却把人拉到一旁,叫他一声,问道:“你几岁了?” 梁严过了几息,才回了半神,道:“月前满了八岁。” 宋妙便道:“昨日那韩公子,你记得么?一桌吃饭那一位。” 梁严木木然点头。 宋妙便道:“韩公子先前在我家帮着做桌子、椅子,手艺很扎实——他六岁时候就开始给老木匠做学徒了,后来靠着在乡野间给人做桌椅柜凳挣的钱吃饭,又得纸墨钱,而今在太学读书,学问很好,只靠朝廷补贴就能养活自己,还能有不少余钱,得官也不过这一二年的事情。” “你今年八岁了,虽不好跟人比较,但有没有想过日后做什么?” “士农工商,无论哪一项,只要勤力,都能自给自足——你是想读书、务农、经商,还是学艺?” 梁严整个人像活过来似的,仰着头道:“姐姐,我要投军!我打小就想投军!” 又握紧拳头道:“我要叫天底下贼匪都打不过我!我反要捉了他们立功得赏!” 宋妙没有评价梁严的“我要”。 八岁的小孩,还有无数机会可以试错,何况是他自己认定要选的路。 她道:“那你要武艺很好,才能叫天下贼匪都打不过你,你能吃得了这个苦吗?” “我能。”梁严认真道。 宋妙便道:“你先不要着急,等过两日,再找个机会跟你项叔叔说,请他为你挑个天下间最好的武馆,送你去习武。” 又问道:“你愿意改姓项吗?日后再改回来吗?” 梁严道:“我不改,我不要他家分银分钱,不要他的产业,我有手有脚,学了本事,以后能养活自己。” *** 且不说谢府之中,项元如何打儿子,梁严又如何下定决心,几条街外的滑州州衙中,却是另一番模样。 韩砺领着一干学生来州衙报到,那滑州通判岑德彰亲自迎接不说,中午还特地设宴款待。 得知这个消息的,自然不止负责置席的杂役。 后衙里,都孔目官钱忠明正坐着翻看面前一摞各县送上来的文书,一边翻,一边问道:“你是说,岑通判今日招呼那群京城来的人,最后没用歌伎?” “是,本来已是备了,结果没进去多久,眼看着就又给送出来了。” 钱忠明呵呵笑了一声,摇头道:“学生到底还是讲究些,厚不起脸皮。” 手下人见他心情甚好的样子,忙道:“钱孔目,下头几个县都使人来送消息,只说凑不齐那许多役夫去修堤坝,想要请州衙宽限些时限,因水涝不曾全退,许多地方还要人力来整理,稍晚一些,正好不伤及民本!” 钱忠明冷哼一声,道:“开口民本,闭口民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都姓赵——打量我是傻子么!前个月岑通判一说,州衙发了令,我就提醒过他们有这个事,结果这都过去多久了,还凑不齐人来!” 又道:“别打量我不知道,必定是他们下头想着借这机会,捞够本了才能收心回来。” 那手下陪笑道:“就知道什么都逃不过孔目这一张利眼——听说他们已是备了厚礼,都送到府上了,只求您帮着美言几句,不要被通判逮着不放。” 钱忠明还要再问,外头就又来了个报信的杂役,道:“钱孔目,通判请你过去一趟。” 钱忠明不紧不慢地把手里头资料收拾好,又锁了门,方才慢慢朝着偏厅而去。 *** 钱忠明进门的时候,韩砺正在跟岑德彰说话,见得来了个人,便住了嘴。 那岑德彰道:“正要介绍一番——这是州衙里头多年的孔目,唤作钱忠明,十分得力,日后你若有什么事,尽可叫他来帮着安排。” 韩砺点了点头,先起身行了一礼,方才道:“钱孔目。” 孔目全称都孔目官,乃是州衙里的文书总核,管档案、文簿、财政账目、刑狱宗卷等等,因“一孔一目皆经其手”而得名。 虽只是个吏员,但正所谓“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像岑德彰这样才上任半年,又是头一回任通判这样大亲民官的来说,十个他加在一起,都未必有一个钱忠明熟悉州衙上下情况。 一时那岑德彰又介绍韩砺。 钱忠明听完,连忙道:“下官已是久闻大名,这一位是太学有名的才子!” 他连着吹捧了几句。 韩砺摆了摆手,却道:“今次时间紧,实在要多劳钱孔目帮忙——岑通判说前次已是安排四县各征召民伕一千,还想请问进展如何?” 钱忠明叹了口气,道:“早已交代下去了,只眼下各县遭灾得厉害,都来求情,想要宽限些日子,下官想着,若是急召,各处人手不齐,必定腾不出功夫去核实,说不得就胡乱安排人来交差,反而叫受灾百姓雪上加霜,便做主宽限了几日。” 说着,却是看向岑德彰,问道:“若是着急,下官就安排人急催一催,通判意下如何?” 岑德彰闻言也是摇头,叹道:“罢了,就再宽限两日吧。” 又转头同韩砺道:“正言,正好你前头事情还要筹备一番,不如先跟其余事,这里民伕等一等?” 多谢lamiar亲送我的香囊:) 感谢特务猫猫亲送我的平安符三枚,kelp、书友154564240894328、书友20250317204555854三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3= (本章完) 第142章 手油 第142章 手油 岑德彰既然开口答应下来,韩砺就没有再当面二话,只拱了拱手,客客气气问道:“却不知是宽限至哪一日?届时又是什么情况?” “是只能将名单定下,还是能确定民伕报到日子?不知各县衙门里头能不能安排出查验、登记消除差役的人手?” 又道:“虽是麻烦些,但后续物资俱要据此安排,还得劳烦钱孔目帮忙给个确信。” 钱忠明短暂地皱了皱眉,继而笑道:“好叫韩学生知晓,下官虽是居中传达之人,实在也把控不了下头各县进度。” 他顿了顿,又看向岑德彰,恭敬地道:“但若是通判想要个准话,我便设法去问一问——只不能保准。” 又叹道:“非我不为,实不能也!通判是晓得的,下头人各有各的想法,我们这些小吏居于州中,又无权在手,也是只好催促,一旦催得紧了,总有奸猾小人借此机会去盘剥百姓,还要把责任推到州里,叫下头百姓骂声一片——还请韩公子稍添几分耐心,下官一定尽力跟办。” 他说完,借口事忙,匆匆告辞走了。 韩砺没有强留,只转头看向岑德彰,也不臧否这钱孔目行事,只道:“时间本就紧张,若要慢等,只怕更来不及了——不知通判有何想法?” 岑德彰叹一口气,道:“正言,我晓得你觉得我驭下不严,但我到底不好逼迫太甚,滑吏之奸,不但会坏事,还会害人——你晓得上一任通判怎么走的么?就是因为催着要下头缴纳秋税,最后层层加压,层层盘剥,闹得下村出了造反事,提刑司来巡检时候,好几个案子对不上,考评又是末等,最后遭了申斥贬谪。” “想要做事,还是得两项权衡,徐徐图之,闹得不好,下头仍是做他们吏员,我们这些当官的,却是要收拾手尾……” 韩砺点了点头,问道:“只今次事急,我若等不得他那一头,自寻一摊人手来做,能不能行?” 岑德彰一愣,问道:“你去哪里寻人手?” 韩砺道:“今次又不是寻常征调民伕,强作摊派,朝廷有划拨银钱、粮谷,而今四处遭灾,哪里招不来些人做事。” 岑德彰面露错愕之色,失笑道:“正言,你……唉,到底还是年轻些,若论水事,你跟着傅老先生多年,眼光、能力自然是旁人远不能及,只这等人力征调、管束之事,却是听着容易,做起来难。” “管三五十人容易,三五百人也勉强,但到了三五千人,你怎么管?而今有下头胥吏带着里正,熟悉人手调派,懂得下头民伕来历,尚且艰难,更何况你初来乍到,连路都未必熟悉。” 韩砺道:“熟悉下头民伕来历的,又不止胥吏。” 又道:“空口无凭,我且做个章程出来,等通判审看过后,再来说话,不知妥否?” 只是先看个章程而已,岑德彰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不同意,只他点头之后,又道:“你先别急,再等两日,我自会催促钱忠明将此事落地,他也不蠢,不敢拖得太久。” 一众学生到州衙报了到,韩砺便安排他们各领了人手,分配河段去做水文量测之事,又使人调来各地县志并从前文书,使人即日起开始翻查旧档,其中虽然缺漏甚多,却也能做对照。 一时安排妥当,忙了半日,眼见到了时辰,留下来负责翻查旧档的学生们无一个回官驿的,仍在衙中对着一堆故旧纸张忙个不停。 韩砺便催道:“先回去吃饭吧,趁着此时稍能得闲,好好休息,日后有得你们熬的时候。” 因他撵人,众人无法,只好慢吞吞结伴出了门。 韩砺赶了人走,自己却不走,仍旧留在衙中做事。 而那孔复扬见他不走,自也不走,跟着一道留下。 众人看在眼里,早已习惯,等出得门,少不得窃窃私语,叹一句领头不好做。 有人道:“我有时候都觉得韩领头是不用睡觉的——前次我后半夜起来,出来时候,见得他同孔复扬那屋子的窗开着,那时候天只有一点亮,他就在核数对字的了。” “我若有这精力,只怕也能进太学了,说不得还能进内舍!” “得了吧,你当拿时间来耗就有用的?前次他扫了一眼,就捉出我一个错数来,换到老卢得拿蓍草算两遍,便是给孔复扬也要好好对一回。” “所以这太学排名还是有讲究的,怨不得他排第一,对吧?” “太学什么没有讲究?你们不晓得,我先前同那孔复扬闲聊,才晓得那宋小娘子先前是在太学后巷出摊卖早食的,每日卖糯米饭、烧麦、汤饮,还有各色吃食——天天这些好东西轮番吃,你们说,太学生怎么能学不好啊!” “不是吧??一样是学生,怎么太学生的命就这么好!我们书院门口怎么就没有这么个早饭摊子!” 一群人感慨过,又有人叹道:“唉,如今吃的官驿饭,不过填个肚子,我连回去都不急了,从前一到点,我心里就一直惦记着,恨不得多长两条腿!” 有人便应道:“正是哩,而今有地方住,又有一日三顿定点饭菜吃,不像先前那样今日不知明日事,我反而想回到来滑州路上,日日有宋小娘子做的好饭好菜,天天只用量测核对,还不用跟衙门里这些个难缠的吏员打交道。” “是说!我也想!” “要不回去同宋小娘子说一声,请她帮着添个菜?” “不好吧,韩领头请她来,其实不是管顾咱们饭菜的……” “偷偷的,要是给钱,肯定不肯收,咱们给她送点东西怎么样?” 这话一出,其余人一个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复又拿眼睛在路上胡乱扫啊扫。 一时有人咳嗽一声,指了指另一条岔道上道:“我上回到前头吃饭,见得那里有间脂粉铺子。” 又有人道:“来都来了,走去瞧瞧?” “正是,挺顺路的!” 众人顺了盏茶功夫路,终于找到了那一间脂粉铺子,一群人研究半日,没有买胭脂水粉,而是凑钱买了手油一盒,又去隔壁买了头巾几方。 提议买头巾的那学生道:“我看宋小娘子平日里做菜是拿布包头的,眼下得了这些,再多下雨也不用怕头巾洗了干不了了!” 回来时候,因见路边有人挑担卖果子,有人便道:“买些果子!我家姐姐妹妹跟老娘,个个喜欢吃果子,宋小娘子肯定也爱吃!” 于是众人上去选了几兜子时鲜果子,欢欢喜喜回了官驿,正要去找宋妙,却是扑了个空。 一问,才从驿卒口中得知宋妙晌午后带着大饼又出去做事了,此时尚未回来。 一时个个垂头丧气,只好把那官驿的饭菜对付吃了,又轮流回去洗漱,怎样都要留人在外头守着。 等宋妙同大饼两个回来,才进官驿大堂,就见里头一张桌旁坐着两个学生,正闻声而起,各自着急地挥舞胳膊,叫着“宋小娘子!”。 她走到跟前,打了个招呼。 那两人便把忙把想要明日请宋妙帮着做个把添菜的事情说了,又问道:“不知道行不行,会不会麻烦到小娘子?” 宋妙笑道:“一点小事,我也要吃,说什么行不行的!” 又问想吃什么。 两人都道:“哪样方便做哪样!” 又忙把凑的钱拿出来,又把礼物拿出来。 宋妙收了菜钱,见得那一小包礼物,却是微微吃惊,道:“而今驿站里头拢共也就咱们几个,也没多少人在了,其余都下到各县乡,我只做一两个添菜,用得了多少时间?不用送这些东西!” 其中一人就道:“韩领头早交代过,说今次请宋小娘子来是管人管事,管后头民伕伙食的,其实不用理会我们,路上不过是出了意外,不得已而为之,叫我们不要胡乱来吵扰。” 另一人跟着道:“一路上吃得那样好,宋娘子又照顾我们,便是没有今日做饭的事,也早想送些礼了,就是不晓得送什么,大家又都不是阔绰的,买不起什么好东西,只这几样拿不出手的,宋娘子且收下吧!” 又介绍那手油道:“宋小娘子天天用刀用水的,听伙计说这是羊油做的,拿来擦手,能滋润许久!” 前头那学生早把七八方头巾摆在桌上,色都不同,虽是中规中矩的料子,奈何数量多,摆在桌面,看着满满当当。 宋妙见诸人这样用心,忙道了谢,又笑道:“又实用又漂亮!” 口中说着,她当着二人的面,拿竹片挑了一点手油出来,在手背上点了一点,轻轻抹开试用了一下,方才赞道:“特别滋润!” 两个学生顿时松了口气,也给了那大饼一块幞头、一小盒手油,方才高高兴兴告辞走了。 宋妙回了房,少不得要考虑明日做什么添菜。 因想到这两日吃到官驿里头做的炊饼、馒头都不好,尤其那米饭又干又硬,倒不如做些带汤带水的。 正有了些眉目,忽就听得有人报了姓名在敲门。 听得是韩砺,她甚觉奇怪,忙去应门。 韩砺站在外头,语气颇为歉疚,道:“大晚上的,实在叨扰——只今次都水监安排来滑州勾当水事的吴公事已是到了,他同两个手下来得匆忙,又着急赶路,晚饭还没吃,偏那官驿厨子有事,一时又不在……” 宋妙笑道:“原说公子过分大方,眼下又过分客气。” 韩砺一怔,笑了下,道:“我给宋摊主带路。” 此时倒是还不算晚,但听说来了三个人,都没吃晚饭,宋妙索性叫大饼带些用得上的佐料出来,自己跟着韩砺先走一步,两人不是去前堂,却是直接到的厨房。 正有三个人点了灯,在厨房里头直打转。 宋妙听到里头说话声。 一道声音道:“公事,正言说去找人了,不如等等吧!这只有半锅饭,干冷干冷的,没法吃啊!” “等什么等,干冷干冷怎么了?难道不是饭?这种时候,能填饱肚子就顶顶好了,大半夜的,哪里找厨家去?”这是另一道声音,明显更老些。 那老声又道:“你们年纪还轻,不知事,我多年在外跑的,很晓得这些个官驿厨子——说要值夜,到底也是有家有室的,多数做了晚饭就跑了,若非急事,你我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怎么叫怎么叫不来的。” 再道:“况且找了这半天,屋子里连片菜叶都没有,便是厨子来了又怎样?你要等,等到明天早上也只空等!” 说着,还教那二人道:“且看,这热水一泡,是不是就软和了?可惜柜子锁了,不然能找点泡一泡,也中吃的,再没有,有盐,哪怕腌菜两条,也尽够了!” 说着,就是呼噜噜扒饭声。 韩砺忙当先进去,道:“公事也太急了,我这里已是带了宋小娘子来……” 他话音未落,就见得那吴公事一抹嘴巴,把碗底亮了亮,道:“这里一样肉菜也没有,再厉害的人来也做不出东西,没事,我已是拿热水泡饭吃完一碗了,有个五六分饱,一会再吃半碗就饱了。” 宋妙跟着进了门,见状也不啰嗦,先问了人数,又去掀锅翻盖。 锅里只有半锅剩饭,此时已经泡了热水,连炒饭都没得做,其余东西柜子尽锁了,外头肉、菜一样不见。 幸而此时那驿卒听得消息,匆匆来了,但他手上也没有放吃食的柜子钥匙,开了角落处两口缸的锁,里头除却米面,就是一小篮子鸡蛋。 见只有鸡蛋,后头虽有不少自己带的干货,光泡发就要片刻功夫,饿着肚子,未必能等,宋妙就问三人道:“还有些鸡蛋,我拿来做个配饭的菜,诸位喜欢酸甜口还是咸口?” “鸡蛋还能做酸甜口的?” “随便什么口,劳烦小娘子,怎么快怎么来吧!” 两个年轻些的几乎同时开口道,那年纪大些的则是道:“可惜没有油,若有,给我煎个荷包蛋就够了!” 说话间,大饼已是带着一篓子油盐醋等等佐料进得门来。 (本章完) 第143章 如何 第143章 如何 宋妙看了看,调料俱全,于是道:“那我煎个人头蛋,再做个菜,不过这米饭冷硬,用水只能泡软,不能泡透,三位一直赶路,饿了半日,那胃空荡荡的,禁不起这样吃,且待我煮一煮,只稍等片刻就好。” 官驿厨房里余火是常年留着的,大饼早有眼色,放了东西就去烧火了。 三口连灶,宋妙让他点了左右两口,中间那一口只烧了一根柴禾,又借左右灶的热。 白日剩了半锅饭,已经给那吴公事拿热水泡了,宋妙直接连锅坐上去左边灶,又再下一点热水去煮稀饭。 白稀饭自然不中吃,但只配煎蛋,又有些过于简单。 她想了想,正好今日那项家的厨子送了两坛酸坛菜来,其中酸木瓜、酸姜都能佐粥,尤其那酸藠头,下午尝过,腌得正正好,又酸又脆,还带着藠头特有的香气,不像蒜那样香臭,而是清新而冲辣,比葱香更味更重,无论佐粥、配饭,都是一绝。 不过还得有点油荤,不然太寡。 见那火已是引上了,宋妙便安排大饼拿个碗回屋中取些酸坛菜出来,再拿小瓶带来的黄皮果酱。 等人来的当口,把中间、右边两口锅都坐上了,都下足油任其烧着,才开始敲鸡蛋。 没有旁的菜,只有鸡蛋,还最好速度快,除却煎蛋,自然只能想办法做个滋味浓些好下粥的。 她想到一道酸甜口的菜,唤作五柳炸蛋。 虽眼下材料不尽相同,只有酸坛菜,又因时令不到,缺了酸黄瓜同红木瓜,只有三样,也可以敷衍敷衍,将就个样子出来。 饿了大半天的人,肯定是能吃的。 宋妙先取了鸡蛋若干,两两一碗,分开蛋清、蛋黄,把那蛋清打出了细密气泡,才又将蛋黄重新放回去——这做法是为了求快取的捷径。 一时大饼捧了食材回来,宋妙拿小分了些酸藠头留给三人单吃清口,又把酸藠头、酸木瓜、酸姜三色菜切成细丝,用饴、白醋、浙醋、盐同水调了个醋汁,又倒了些黄皮果酱进料汁里调开。 此时中间那口灶已经烧得半热,她另外单打了几颗蛋进去,用那半热的厚厚清油来浸煎,因火极小,鸡蛋打下去,只有轻微细泡冒出来,连火也不用看,只由它自己慢熟自己的。 右边那锅因有大火,油已是热得起了青烟,宋妙便将细网漏勺举起,从半高处把那打散蛋白浇入。 蛋白一触到热油,顷刻间就膨胀发起,鼓出大大的泡泡来,又散发出极浓香气——此时又将蛋黄小心倒入正中,稍等几息,翻一个身,反面再炸。 两个鸡蛋为一碗,她是分开炸的,分别炸好,才把锅腾空,留一点底油下那切好的三柳。 等炒出香味来,才放那调好的醋黄皮果酱汁——因都是酸坛菜,只有酸味,几无甜味,这一碗料汁是甜大过酸的。 大火烧着,料汁很快就煮开煮稠,其中酸甜香味,又有那黄皮酱的特殊果香气,比柑橘的油气清香又有不同,是一种很难形容香味,浓过柑橘,又有一种馥郁的呛感。 厨房本就不算大,里头一下子挤了六个人,自然谁都躲不开这个香气。 大饼也就罢了,虽然嘴馋,到底是吃饱了晚饭的,唯有那三个远道而来的都水监人,本就饿得慌,闻到这味道,原还坐在一旁的小桌小几边上翘首以盼,此时再忍不住,已是次第都站起来。 也不知哪一个起的头,好似是那“五六分饱”公事——他不自觉地先把脚挪往灶台方向,起立之后,脚下蹭一蹭,再蹭一蹭,看似在踱步,不知什么时候,便站在了灶台边上。 很快,一个站,变成了三个排排站。 等宋妙抬头瞧见这一排眼睛里都冒着饿光同馋光人头的时候,登时愣了一下,忙道:“再一会就好——离得太近,诸位官人小心溅油!” 一时韩砺倒了茶回来,见得三人围簇于此,也道:“不如到外堂去坐着等,你们在此处站着,厨家如何好施展?” 那吴公事顿时讪讪,却是急忙道:“就在这里罢,我们坐着等。” 另外两人也纷纷附和。 一个道:“正是,正是!出去还要端菜,岂不是麻烦,还远!” 另一个道:“小娘子做好,喊我一声就成,我来捧锅端菜!” 虽说没有被催,但看着三人饿得眼绿模样,宋妙还是过意不去,索性让大饼先给他们各盛了一碗稀饭过去,又把那清油浸煎的鸡蛋给盛了出来,上浇一点酱油,又洒一小撮椒末,将这一小盘给端了过去。 粥还极烫,不好入口,三人嘴里虚虚谦让,几乎同时先去夹的蛋。 第一下,吴公事就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坐了起来——那蛋颤巍巍的,一不小心就滑回了盘子,还险些被夹破——他忙用手里的碗去接。 接回来之后,才咬一口,他那两只小眼睛眨呀眨,登时眨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好蛋的蛋! 那灶底一直烧的是小火,油也只是温温热热地浸煎浸炸,这样做的“煎”蛋光滑得一丝气孔都没有,接触锅底的那一面煎出了极浅的淡黄色,是香的,但是不是高火煎出来的香,而是纯粹的蛋白的香。 这蛋白是紧嫩的,朝上全被油浸的那一面,却是尤为细嫩柔软,上面一层蛋白薄薄地凝固着,像一面半透明的镜子,透出里头蛋黄颜色来。 半溏心蛋,刚咬下去皮是不会立刻破的,那蛋黄是慢慢地被压出来,凝固的部分味道很蛋黄,半凝固半流心的部分则带着更明显的蛋甜味和蛋香味。 调料只放了酱油跟椒,那酱油明显是单独调配过,咸味更淡,鲜味更明显,跟椒碎一起很好地完成了提味增香的作用,但又没有抢一分一毫存在感,而是特别老实认命地当着陪衬。 水煮的荷包蛋是没办法嫩成、香成这个死鬼样子的,眼下虽是眼睁睁看着那小娘子做,做出之后,看起来也就是个漂亮蛋,一旦进了嘴巴,其实说破天也就是蛋味,但那蛋香蛋味就是特别好。 吴公事多少是垫了一碗热水泡饭的人,能腾半个脑子来认真吃一吃味道,眼见其余两人饿得囫囵嚼吞,一副只晓得好吃,根本不知道哪里好吃的样子,他心里头又急又惋惜。 哎呀! 两个后生仔,舌头粗得很,根本不知道这煎蛋的好处!根本不会欣赏这样好的蛋!! 落了你们的嘴,何其浪费!!! 吴公事顾不得再想,急忙去夹下一个蛋——多吃一个,就能挽救一个蛋不被不识货的人给吞到肚子里。 他一时暗恨自己方才吃的那一碗热水泡饭。 有什么好泡的?有什么好垫的??有什么好半饱的??腾那空地方来装这油浸蛋岂不是好? 然而才吃了两只,另一盘菜就带着热腾腾的酸甜味道,摆在了面前的那一张小桌上。 宋妙向众人介绍道:“这是三柳炸蛋,做法虽不怎么正,但吃起来味道应该不赖。” 吴公事吞了嘴里的油浸蛋去看,只见那一盘鸡蛋炸得离奇蓬松——这才叫真正的热油香炸,外层那蛋丝太多太细太乱,带着“裙边”,不像蜂巢,像纠缠在一起的细网,躺在红红的、亮亮的,一看就很稠浓的酱汁里,上头又裹着不知道什么丝。 他顾不得去问什么是“三柳”,忙给自己夹了一只炸蛋。 刚送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吃,吴公事的舌头简直就像被打了一下——先前吃的是热水泡饭,油浸蛋,前者寡淡,后者虽然香,但那香味是自然的,平和的,哪里像这调味,大酸大甜大香。 咬一口,耳边响起的是嘴里“沙沙”的声音,自己咬自己听,嘴巴连着耳朵,那声音过分清晰,让人除了嘴巴,从听觉上又加重了酥脆的观感。 蛋白外层被炸得酥脆异常,蛋白千丝万缕,又焦又脆又香,咬的时候,那“裙边”吸饱的酱汁一下就被挤压出来,酸、甜、香,再嚼一嚼,里头些的蛋白部分炸出了孔洞,很香,又带一点嫩,中心的蛋黄则是半凝固的,咬一口,绵软,再咬一口,已经开始流心。 这一只蛋的味道很隆重,酸甜香酥俱有,焦香的煎鸡蛋在这里跟酱汁的地位平分秋色,成了那酸甜味道的承载,因有酸姜、酸藠头、酸木瓜,嚼到这三丝的时候,酸香之余,还带着微微辣口,各丝有各丝的特色,那滋味更丰富。 被这蛋的汤汁渗着,寡淡的稀饭一下子就有了味道。 那酸甜调得特别平衡,但又有三丝在其中,总体是酸大过甜的,又不至于过分酸,就叫人吃起来一点都不腻,只觉得开胃。 稀饭还有些热,吴公事又想猛扒,又怕烫嘴,一边吹一边吃,吃得手忙脚乱。 简直太可怕的下饭菜。 眼下连饭都没有,区区稀饭,更遭不住它来下了。 三个人吃半锅饭开成的稀饭,十来个蛋,只了盏茶功夫——若不是那稀饭太烫,后来坐冷水里搅和散热又了点时间,根本用不着这么久,最多半盏茶功夫就能吃完。 吃到最后,吴公事见着那三柳炸蛋盘子里剩余的一点酱汁,心中正觉可惜,忽听得一道声音道:“可惜了,要是有个炊饼,让我把这盘底酱汁裹了去多好——连盘子都不用洗了!” 他心有戚戚焉,正要点头,忽觉不对,一抬头,就见左右两个年轻人都惆怅地盯着自己的碗——碗里还有一只油浸蛋。 “公事,您才吃了一碗热水泡饭,又连着喝了两碗粥,许多蛋,尤其那蛋还是油炸的,不宜多吃——这一只,不如交由下官帮着解决了吧?” 另一人则是忙抢道:“不用,你别勉强,我记得你路上说过不喜欢那椒辛麻味道……” “多放才辛麻,今日这样一点点,叫提香,特别香,一点都不勉强,我来吧!” “算了,还是我来吧!” 两人还在认真吵呢,正要找吴公事来决断,刚一转头,却见那公事一副心满意足模样,嘴巴一嚼一嚼,稀疏胡子一耸一动的。 见他们看过来,吴公事脖子一仰,喉咙一动,慢慢咽了食物,方才把那手里头碗底一亮,呵呵笑道:“无事,一只小香蛋,老夫能做事,也能吃饭——俱不用旁人相帮!” 他年近天命,奔波一天,其实已经十分困顿,但仍是努力打起精神来,先把两个手下打发回去休息,自己则是找了一圈,只看到在收拾灶台的大饼,忙问道:“小小孩儿,方才那小韩同那做饭的小娘子呢?” 大饼手上一时空不出来,便努了努嘴,示意门口道:“韩公子叫了娘子在那里说话哩。” 吴公事吃饱了脑子转得慢,一时还没想到为什么要去门口说话,人已经站起来走了出去。 刚踏出门口,就听得那小娘子说话。 “……因是大锅饭,最好是些有力气的,先前做过饭最好,没做过也不打紧,但决不能自行其是,来了人,我先要叫他们背清楚规矩,再抽题考问,答过了,才好用——是以最好提前几日把人给我,免得仓促用人,手忙脚乱。” 紧接着就是那韩砺道:“衙门的人给得慢些,不管他们能不能按时征来,最晚后天,我必定先把那二十人给你。” ——这样些话,做什么要到门口说?难道怕打搅自己几人吃饭? 吴公事脚走得比脑子快,已是凑了过去,问道:“怎的,衙门不肯给人?” 韩砺就把白天那钱孔目的话简单转述了一遍。 吴公事立时冷笑一声,道:“这是奸吏在弄权欺上!这样人,我见得多了!早听说岑德彰此人性格软和,有个诨号叫面人彰,果然这号没有叫错!” 又道:“我明日就去衙门里头坐着催他!” 韩砺无奈道:“公事便是坐一天,下头不做事又能如何?” 吴公事叹道:“也是无法,但是除了用力些催,我们不过支援,又无实权,连监督都做不到,还能如何?” 又道:“我人在那里总好过不在,到底能给他们提个心,不敢拖得太久。” 韩砺便道:“我另有想法,正拟章程,只是眼下太晚,明日再与公事商量。” *** 此处三人说话,隔了一条街,那谢家宅子里,项元也正向家中管事问话。 “京中回信到了没有?以你看来,那宋小娘子为人如何?” 多谢潇湘镜中人亲送我的平安符三枚=3= 感谢妃妃a亲给我的平安符两枚:) 谢谢小阿哥、江枫丹霞、毛毛虫mt三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_^ (本章完) 第144章 俗套 第144章 俗套 管事的只听一句话,一时猜不出主家意图,不好回答,便先道:“还没有回信。” 项元不悦地道:“不过打听些消息,已是过去大半个月了,还不成吗?” 管事的便帮着解释道:“沿途涨水,路也不好走,只怕堵在半道上了。” 他本想借此岔开话题,不想那项元复又追问道:“今日那宋小娘子来,你同她往来两次,感觉怎样?” “自然是好的。”管事的只好道,“手艺好,人也好,又细致,心胸还疏阔,一点也不斤斤计较。” 又问道:“提起这个,这回项爷您张榜悬赏,只说能帮着找到小少爷的赏钱三百贯,偏是那宋小娘子在家中帮着找到,这赏金……” 项元皱着眉头,半晌没有说话。 打孩子容易,收拾烂摊子却难。 晌午在甘草库房中找出来项林,听得说是几个谢家族中小孩出的主意把人藏在此处,那谢家当家的当场就变了颜色,一刻不等,立时使人把一应小孩叫了过来。 结果诸人一起对质,却是两边各有各的说法。 谢家族中的小孩子人人都一口咬定,是那项林自己先说要给梁严一个教训,众人才帮着想办法的——那项林还说了,只要他们帮了忙,哪怕出了事,自己一定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叫旁人受牵连。 若非项林这样承诺,又说他将来承了家业,会给众人好处,要在这滑州城中开一家大铺子,把到时候谁人做管事,谁人做掌柜,谁人采买等等,都有了安排,他们也不会、不敢出这样主意。 当时几个小孩异口同声,都说是项林主谋,而自己儿子抵死不认,只说旁人诬陷于他。 想着他那副没担当的样子,项元就气不打一处来。 儿子可以皮,但绝不可以蠢。 项元年轻的时候在外头混迹,当时只觉得家里已经有了子嗣,并不担心,眼下随着年龄渐长,家业渐大,儿子越发不成器,心路早已改变。 偌大家产,要是全给到这样一个崽身上,将来自己走了,破家散财,估计也就是几年的事情。 根子如此,想要扭转未必容易。 一方面要教,另方面他也打算趁着自己现在还年轻,广纳妻妾,多生几个。 到时候要是项林能立得起来,兄弟姐妹多多益善,互相扶持,自然最好。 要是正不过来,索性换个弟弟来掌家,把他当个闲人养起来算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骂了一声“孽障”,又道:“不是舍不得这个钱,若是正经出走,帮着找回来,自然当给,这……谁能想得到,竟是在家中找到!” 他说着说着,已是有些咬牙切齿。 如果是三十贯,根本不用犹豫。 奈何三百贯,毕竟不是小数目,一分一毫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挣回来的。 平日里豪气、阔绰,可那钱都是在刀刃上的,有效用的,不像今次情况,全然把钱往水里扔一样!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外头四处张榜的,要是不认此事,虽不至于名声尽毁,到底将来还要跟谢家做生意,面子上也过不去。 他想了想,道:“答谢自然是要做,但若只是给现钱,便有些流于俗套了。” 又问道:“我一下午净忙活着在外头还人情债,还没来得及细问,你好好给我讲讲今日那宋小娘子是怎么找到人的?” 那管事的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项元把宋妙说话、行事,问得十分细致,等到问完,忽然道:“你我还是关心则乱,她旁观者清,只怕早看出不对,特地引你去找的。” 又骂道:“一群王八羔子,闹出这样事来,耍得老子团团转!” 今次项林能躲这么久,与其说是筹谋得当,不如说是阴差阳错。 堆放药材的库房全都上了锁,那钥匙都收在项管事手里,项林一走丢,众人在院子里里外外搜寻,没有找到人,最后才查的库房——一无所获。 但众人是新来,并不知道那库房的窗户是坏的。 众人搬东西进去的时候是做过检查的,按着寻常做法,又见上了锁,往外头推又推不动,就没有多想——谁知这窗户当年就装反了,不该推,而是应该往里头拉,那锁锁芯坏了,不过摆设,一拉就开。 一群小孩在院子里玩得惯熟,自然清楚,早把人从窗户给送了进去。 搜查的时候,项林藏在草药堆里。 他诚心要躲,又不出声,只要不把一垛垛药材全数搬开,根本没有一点痕迹。 至于平常给他送饭送菜,则是众人轮流送。 小孩行事,自然不够周密,其实有好几次都险些露出马脚,譬如从厨房里头偷吃的,就是老大一个破绽。 只是实在运气好,近来雨水多,老鼠也真的多,他们有时候忘了盖罩子、盖盖子,偏还引来硕鼠饱餐一顿,将厨房里弄得乱七八糟,反而帮着把许多痕迹都抹了过去。 因听得管事的说宋妙送来鞋袜给梁严作赔,项元若有所思,特地把养子给叫了过来,先也不提宋妙事,只拿话安抚。 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项元自然不是个吃干饭的,一番推心置腹,便把梁严说得两眼通红,眼泪汪汪。 等不及再过两天,梁严就把自己盘算许久,想去武馆学艺的话给说了出来。 项元道:“孩子,叔不是拦你,只习武又苦又累,你若要学,我就把师傅请家里来,不然送你到外头,没人看着,叔不放心!” 又道:“我知道你怕项林那个混账再生事端,不用理他,等这趟回去,我就把他送到书院里头读书,一个月只回来一次,看他还翻的上什么天!” 把一个养子留在家习武,却把亲儿子送去书院读书,这话要是传出去,项家二老、项林外家怎么可能同意,又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个寄人篱下吃白饭的? 梁严吓得不轻,忙苦求苦劝。 项元只说再做考虑,才又问宋妙的事。 他问宋妙是不是知道项林就藏在院子里,又问二人从前是否认识。 梁严不知其中意图,以为有什么不好,忙帮忙说话,还把自己当日在朱家怎么认识的小莲,又如何认识正主,今天早上自己怎么出去找项林,又怎么遇见了人等等,尽数和盘托出,只隐去自己肚子饿得直叫唤,鞋子袜子俱都湿了坏了等等细节。 他对宋妙本就又亲近,又感激,话里话外,全是维护。 项元就叹一口气,道:“你说你,她这样照顾你,怎的不跟叔叔说?她看顾我家孩儿,我也当要好好答谢、亲近才是!” 他当着梁严的面,喊了管事的过来,道:“那赏钱是三百贯,宋小娘子这么照顾咱们小严,我也不能小气,你多多预备一些,备上五百贯。” 又道:“今天太晚了,明日我再找个时间,上门道谢。” 梁严又想宋妙多得一些钱,又不想用项元的钱来给,见此情景,一时竟是十分为难。 *** 宋妙却不知道几条街之外,有一个小孩为了让她多得些好处,正禁受良心的拷问。 她当晚早早睡下,一觉起来,先把先前拟好的灶上章程给拿了出来,仔细再修改一遍,趁着韩砺还没去衙门,忙将东西交了过去。 办完正事,她才跟着大饼两个又出了门,同从前一样,在城中请各家报价,又打听各色东西价钱。 除却自己打听,她还麻烦了那几队分去下头县镇查测水文的学生,让众人要是方便,也顺路帮着问一问几样东西的价钱。 忙了大半天,下午回驿站路上,宋妙想到先前一干学生们说想要添菜添饭,就同大饼绕去肉菜坊子里买了些食材。 因她自己也吃官驿,只觉得菜色虽然味道寻常,却也能吃,难吃的是那米饭同炊饼,有心做些主食。 到得驿站,时辰不早不晚,厨房也空着,她就同驿卒说了一声,先补了昨晚用的鸡蛋跟柴禾,又借了厨房来用。 一下午炒馅、做馅,揉面发面,因有大饼这个勤快帮手,不过十来个人的分量,活干得很是轻松。 与此同时,滑州州衙里头,一干学生忙了一天,或埋首于故纸堆中,或埋首于草筹里头,干得头昏眼。 但这一天就跟从前人人都不肯走不同了。 一到下衙时分,随着一人叫了声“下衙了!”,满屋子人都动作起来,收东西的收东西,装东西的装东西,把能带走的都随身带上回官驿去做,其余则是仍旧原样放着,预备等明天再来继续。 “快快快!别叫宋小娘子等我们!” 一众人匆匆忙忙往外赶,正遇得皱着眉头,也刚才从后衙出来的吴公事并两个手下。 学生们很老实地站定了,纷纷行礼。 吴公事守了一天,催了一天,眼见那岑德彰跟个蒙着头塞着耳朵的驴似的,吊萝卜在前头也无用,摇铃铛也无用,当真慢慢悠悠,钝乎乎的,实在收效甚微,心情便不怎么好。 但他是老于做事的,什么人都见过,也晓得比起旁的拖后腿的,这一位通判已经不算很差,总归是有任事的心,只无干事的能力,便也把气给忍了。 此时见得众人匆匆忙忙,他便停了同左右手下抱怨,招呼道:“下衙啦?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虽是昨夜才到,但脾气直爽,又不拘小节,学生们有不会不懂的,找不到韩砺孔复扬,便来问他,或是问左右两个,个个都肯答。 都是干活的,一天下来,已是熟了,都不把他当什么上官——实在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做官。 于是众学生就邀他道:“吴官人,快走哇!回去吃饭!” 吴公事摆了摆手,道:“你们去吧,我还不怎么饿——今日官驿里头还有我两斤羊肉的份例,你们分吃了去吧。” 又催左右道:“都先回去吃饭,我胃口浅,一口两口的就够了,不像你们后生能吃。” 原来今天中午州衙设了接风宴,虽滋味寻常,倒是挺丰盛,只肥腻了些,把他给吃噎挺了,此时一点胃口都没有。 众学生见状,只好罢了,又问道:“怎么不见韩领头?” 吴公事就道:“刚跟那小孔去找岑通判了,一时半会估摸着出不来,给他们留一口就好。” 众人这才行礼跑了,一个个跟背后有狗追似的。 吴公事忙叫道:“路上地滑,你们跑这么快做什么,小心摔跤!” 他刚叫完,人群里就转过来一个头,回道:“今晚我们请了宋小娘子下厨添补——也不知什么吃食,回去得晚,就不新鲜了!” 吴公事的脚一下子就顿住了。 好熟悉的一个“宋小娘子”。 他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昨晚的油浸煎蛋同“三柳”炸蛋。 尤其想到那酸酸甜甜三柳炸蛋的时候,他嘴里不自觉就渗出许多口水来。 这公事暗暗思忖:是这个道理,譬如昨日三柳炸蛋,就是吃那刚出锅热乎乎的香气,要是放久了,蛋边不酥不脆不香,那酸甜酱汁也冷了,又有什么吃头? 那今晚又是吃什么呢? 还是鸡蛋吗? 应该不是了吧? 其实还是鸡蛋也挺好的,那三柳炸蛋他可以天天吃——说实话,中午一桌子菜,没有一个及得上昨晚的。 昨晚那两样蛋,吃得他今早都期待得很,等尝到了驿站真正手艺,实在不咋样,叫他连话都不想说。 果然由奢入俭难! 分明昨晚还是热水泡饭都能吃饱的人啊! 吴公事一边脑子里头想着,那脚像是自己长了脑子一样,已是一步一步朝官驿走去。 等他反应过来,已是走出去半道,也懒得再回衙门——左右今晚再催也催不动了。 吴公事人虽不年轻了,脚步却是很快,毕竟天天跋山涉水的,几乎是跟学生们前后脚进的官驿。 刚进门,他就闻到两股非常浓的香气。 还没分辨出来是什么香,只觉得一种麻麻辣辣,一种香香甜甜,其中又有很浓的麦香,混在一起,跟往日闻到过的香气都不一样,更厚重,更香醇。 他猛嗅了两下,正要快步往前,就听得一旁桌子上有个路过官员打扮的人问那驿卒道:“那边吃的是什么馒头么?怎么那么香?为什么我这里没有?” “是旁人自己做的。”那驿卒忙道。 “几钱一个,有得买吗?多要点钱也使得!” (本章完) 第145章 作本 第145章 作本 吴公事根本无心再去听那驿卒是怎么回答的。 他刚刚分明一点都不饿,回来路上,打一个嗝,喉咙里还是一股子叫人不怎么舒服的菜味,但眼下闻着这两股香气,一下子就馋了。 若是馒头,好像……也不是不能再吃半个,尝个味道? 这般想着,他循着香味,很快就找上了左边角落里的那张桌子。 一路走,一路见得堂中几乎人人都在朝那桌子方向看,时不时又有人叫驿卒,问香味是什么东西,能不能买。 吴公事走得近了,就见得那小大饼刚从桌边退开,像是才端菜上来的样子——桌上七八个熟面孔学生挤在一起,正争先恐后地往桌面的大盆里伸筷子。 只一眼,吴公事就忘了桌边一圈学生。 桌上其实摆了挺多吃食,有肉、有菜,一盘盘的,摆了七八盘。 但他眼里只有最中间那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盆。 盆里是层层迭迭的卷,每一层的面皮都非常薄,周身都裹满了浓稠的褐色酱汁,像是卷,又比卷卷数更多,看起来更油亮、黏糊。 酱汁半流不流的,多得几乎把面体完全遮住,格外诱人。 更可怕的是那股香。 特别重的浓甜味道,带着一点烟气,又有干果的焦香味,极醇厚——哪怕还没有吃到,他已经能想象其中味道。 大饼一向机灵,才让开,抬头见得人,就忙提醒桌上学生们道:“吴官人来了!” 一桌子人,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嘴里嚼着东西,却不好说话,而是互相挪着屁股让出一个上位的空位来,各自就更挤了。 吴公事便道:“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理我,我就尝尝味道!” 他接过大饼送来的筷子,把那碗推了推,谢道:“我就尝一口,不用碗。” 因站着伸手过去不好夹,他半向前探身,本只想要一个,一个没把好力,那筷子一扎进去,竟是直直斜穿到了底,串了两只胖胖的卷子。 吴公事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怎么会这么软的? “这是什么?卷吗?”他忍不住问道。 大饼道:“咱们宋娘子说这是卷,也叫红芝麻酱卷——拿红碎、芝麻酱和了馅,一层一层卷出来的!” 又道:“宋娘子跑了好几家铺子,才找到这样好红,本来就贵,这一包更贵的咧!官人快试试!” 扎着两个卷,吴公事有些犹豫,忙点着头,一边想着两个恐怕吃不完,一边被那香味勾得顾不得旁的,忍不住先咬了一口。 极喧乎、柔软的一口。 刚出锅不久,还很烫,一咬开,热乎乎的膏状酱汁就从面皮与面皮的夹层褶皱间慢慢流了出来。 嘴里是烫的,面皮已经挺烫,更烫的则是那酱——融烫的红和芝麻酱混在一起,黏得死紧,死也要死在一处的样子,吃进嘴里,味道也是互相融合的。 极浓厚、极香甜,但又不是死甜。 面皮本来是白的,带着麦香,但此时因那红被蒸得早已融化,和着颜色极深的芝麻酱,黏稠的、半流淌的酱液沿着褶皱与面皮逐层渗入,叫那面皮已经变得跟琥珀一样透亮,也是棕琥珀一样的颜色。 红是土红,甜度并不高,带着土灶的草木灰香气。 芝麻酱非常醇厚,有着浓而重,炒制过的坚果焦香,尤其还捎一点炒芝麻特有的淡淡苦味,使得味道更厚重,余味更足。 吴公事三口两口就吞掉了大半个,等最后一口时候,正是这卷最底下,一进嘴,嘴里猛地重甜重苦——却是吃到了那焦色的晶亮硬壳。 硬壳只有一小块,乃是红浆、没有完全融化的红颗粒、芝麻酱,三者积在同一个地方,久蒸而成。 这一口极致的甜苦香醇,面皮吃起来都不像面了,硬硬的,香香的,焦苦味特别明显,甜味也特别醇厚,口感甚至有一点脆。 一下子吃得吴公事忍不住猛吸了几口气。 ——太美了,这味道实在太美了! 拳头大小的卷,他先前觉得自己根本吃不完,结果一下子就把两个吃尽了,忍不住又要去扎。 那大饼忙又指着另一个大盆道:“公事,那里还有香辣猪肉粒卷。” 吴公事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闻到的那一股子香香辣辣的味道从何而来。 尝过了香甜味的,再尝这香辣猪肉粒卷又是另一种风味。 豆瓣酱同茱萸、椒一起炒香,又跟猪肉粒同炒,猪肉粒里头有大有小,小的有香气同风味,大的又有口感,同样是半生熟馅,靠着馅料的油脂浸润,这咸卷表面完全是油光锃亮,用手轻轻一掰也好,用嘴巴轻轻一咬也罢,那带油的肉汁都会顺着面皮的纹理渗出来。 豆瓣酱咸鲜,茱萸辣,椒香香麻麻的,肉臊在这炒出来的料头里滚来滚去,滚得浑不知自己身份,只晓得在人嘴里爆油爆汁。 鲜香咸辣,又有麦香十足的面层压胃,吃得人实在是太满足了。 眼看着吴公事一个又一个卷往嘴里,大饼这才知道原来“就尝一口”里头的“一口”,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他心中有些犯嘀咕。 ——做官的一口,跟自己这等小学徒的一口,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吴公事不过一个公事,一口都能抵五个大卷哩! 怨不得别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呢! 有时候,主食做得好吃,会叫人压根不想吃菜。 眼见两大盆卷都已经马上要见底,其余盘子里除了一个清口的凉拌菜,根本没人动筷子去夹。 *** 一桌子人抢着吃卷的时候,两条街外,项元却在拆看书信。 项家管事的预计没有出错,隔天下午,从京城来的回信就送到了谢家。 项元要打听宋妙情况,不直接去问朱屠户,而是另找的人。 不过宋家本来就很有些说头,尤其自打宋大郎走了,家中那小女儿的行事更是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虽说走失案、赌坊案内情并不为外人所知,但一个无亲无护的小娘子,靠着自己一个人摆摊挣钱还债,还能从廖倾脚这样的恶霸手中逃出生天,保住家业,本就已经足够不寻常了。 普通人不知道后头缘故,但见学生们如何对付倾脚头,又见宋记每日给巡铺、衙门送早饭,只以为是她靠着手艺得了一干人等照顾,阴差阳错,等到了赌坊暴露,廖当家的被捉——这想法倒也不全是假。 但项元本就是在生意场上混的,自然看出些门路来,知道后头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在京城开倾脚行,怎么可能没有几分背景手段。 那宋小娘子能从其人手下逃脱,如若完全是机缘凑巧,足以说明她运气实在极好,如若是她自己想的办法,更说明此人聪明机敏。 不管是靠的运气,还是靠的机敏,项元都很满意。 他问道:“我看这宋小娘子已是将笄之年,原来那婚事也已经黄了,眼下又欠许多债,必定着急吧?” 廖当家的被捉了,后头靠着的人可没被捉。 一个小娘子,无依无靠,如此貌美,又聪明,还有这样出挑手艺,自己又能挣钱,盯上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她难道不怕?不慌? 管事的此时终于品出几分意思来。 但他对那小娘子印象很好,尤其眼下得了京中来信,了解其人经历之后,更觉可怜,有心帮忙,便道:“她那摆摊不就是在太学后巷摆?两边都是书院,全是适龄男子,小娘子如此手艺,识文断字的,又是这般品貌,只怕她不急,有的是人急!” “哪有这么简单。”项元笑着摇了摇头,“太学多少学生,又不是人人都能得官,就算得了官,要是分到个清水衙门、偏远地界,或是仕途不顺,那官家娘子也未必好做。” “况且以她条件,一个得力的父兄亲友都没有,真正好的,看不上她,便是看上了,也不过想着抬回去做妾,你看她心气,像是个愿意做妾的?” 他一番话,也不知是说给管事的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顿了顿,项元又道:“婚姻乃是两姓之好,别以为那些个学生就是傻的,每逢科举,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往奢遮权贵门下钻?” “说句难听的,那小娘子虽然有相貌、有手艺,但光看她助力单薄这一点,就不知多少人家不想搭理了。” “至于寻常书生——她已是自己摆摊做生意,风里来,雨里去,再不是从前不知险恶的闺中明珠,若是有得选,你看她愿不愿意跟穷酸去吃苦!” “这小娘子,看着外头样子是好,其实仔细一拆,也没什么——世上有几个不重家世,又不计较她命硬的?” 管事安静了片刻,才问道:“项爷,您是想?” 项元志得意满地笑了笑,道:“先抻一抻,还早,确实挺聪明,生得也漂亮,弄得急了,只怕反而不好。” 他看了看时辰,道:“已是差不多了,赶紧寻几个有力气的,把那备好的钱抬了上门,与我一道去找她!” 趁着眼下饭点,官驿里头人来人往,正好送去。 既然要给,就要大张旗鼓地给。 叫人人都知道,他项元是个重信重誉的! *** 宋妙吃过了晚饭,正在屋子里拟写不同份量菜式的做法并配料,又计算怎样才能用最少的人,顾及到最多的动线——厨房里从来都不是人越多越好。 地方是有限的,多站一个人,少的不是一个人的占地。 人是会动的,只要一动,一片地方都会被占据,其余人跑动起来,就极有可能会受到影响,或是双方都互相影响。 两人相对快跑,险些撞上,忙又互相让开——看起来好像只是极短暂的时间,但一个又一个极短暂,就会很大的影响做菜的进度。 尤其要做的是大锅菜,本来就很难做好吃,稍有顾及不到,要是浓了焦了糊了,都不好收拾。 另还有东西的摆放、灶台、料台等等的位置排布,也会影响做菜的速度。 试想要添加调料的时候,要是料台离得很远,或是在反手位,很可能等取了过来,那菜就煮久了,或是因为没来得及翻动,下头粘了锅。 正一样样考虑,宋妙就听得外头敲门声,应门一看,却是大饼。 “宋小娘子!外头来了许多人,当头那个姓项,说是来感谢小娘子找到了他那儿子!” 大饼很是激动,忙又道:“我瞧见了,后头他们抬了担子来,上头盖了红布,有一个角角给风吹开了——里头全是铜钱!” 他喜道:“宋娘子可真厉害!外头四处张榜,最后全靠你才能找到那小孩!有了这一笔小财,虽然还不够,却也可以多还些钱,回京以后也不用那么辛苦了!累的时候,可以休息两天!” 又催道:“快去,快去,我来给锁门!” 说着果然抢了宋妙手钥匙,帮着锁了门,才又匆匆跟在后头出去。 而宋妙出得正堂,本以为是个僻静角落,却不想那项元大马金刀找了张正中空桌坐着,见她来了,笑着拱了拱手,并不起身,而是在身旁摆着的几个担子中,选了最近一个,把那上头盖着的红布一掀,道:“宋小娘子,多谢你在家中撞见小儿,叫我等少了些折腾——项某来做酬谢了!” 说完,方才拍了拍手。 那些小厮闻声,齐齐把自己面前担子上盖着的红布都掀了开来。 虽是官驿,其实并非都是官人,只要给钱,又有空房、空桌,同样也接待寻常百姓。 此时正是饭点,滑州本是水道通衢,因黄河改道,四处水淹,既有被阻在此处的,也有听了消息,想要过来做水难生意的,此时前堂可以说是聚集着很不少人。 大箩筐,上头又有大大的圆簸箕,数百贯钱就分成六份,堆在六个圆簸箕上,高高的,完全就是一座座小钱山,看起来特别唬人。 一时堂中发出一阵躁动声,又有低低的呼声。 不等宋妙说话,那项元已经又道:“其实这两日许多人都来劝,说在家中找到的小孩,不合这三百贯的要求,哪怕只给个三五十贯也尽够了,只我一向说话算话,一口唾沫一颗钉,绝不打折扣。” 宋妙见他做派,就有些不适,只看梁严也知项家院子里乱七八糟,更不愿掺和他家事,便摇头道:“您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项元道:“我就知道小娘子必不肯收,另有一个提议。” “先前我邀宋娘子到家里来管厨房事,你说背井离乡,不甚方便,我晓得你在京中正摆摊做吃食生意,但摆摊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这里是五百贯,小娘子可以点一点,我以五百贯做本,给你在京中赁个铺子做酒楼食肆生意,你出手艺,我出钱财,另还能帮着采买各州新鲜食材来卖,如若得利,你我三七分,怎么样的?” (本章完) 第146章 接手 第146章 接手 项元一番话毕,宋妙还没回答,后头的大饼已是忍不住出声道:“我们小娘子又要经营,又要出手艺,才只能分三成利,是不是有点太少了?” 项元见是个小儿,便转头对着宋妙道:“小娘子觉得三成少不少?” 宋妙闻言,只觉好笑,也懒得同他算来算去,道:“项爷抬举了,但我家自有产业,我也自有手艺,暂时没有出去外头开食肆的打算。” 项元道:“我知道你家自有产业,但那位置不是在巷子尾吗?如何好做生意?” 又道:“你也是摆过摊的,难道不晓得什么叫‘酒香也怕巷子深’?” 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我也是从小生意一路做起来,懂得做早摊子最为辛苦,天不亮就要起来,日夜颠倒,虽也能挣些钱,可到底一个姑娘家,难道真要把人都熬废了,身体熬垮了,再来想其他?” 又道:“等我那食肆开了,旁的你一样不用管,只用出手艺,前头食肆家当置办、人手筹备经营我都包了,另还会安排些厨房人手给你帮忙,不用你一个人管顾全部,要是亏了,都算我的,要是挣了,三七分成。” “你怕食肆做不起来,白辛苦一场,也可以给你开月钱,五贯钱一个月怎么样?另还添有分利,其余细项,后头再谈!” “因小娘子撞了我那不成器的孽障出来,我心里头感激得很,放心罢,不会叫你吃一点亏。” 自项元大张旗鼓进来,一应人都在看热闹,另有那些个学生,听说是来酬谢宋妙,个个先还乐呵呵的,正帮着高兴呢。 后来听着听着,到底不是生意场上的,又不知道怎么算,只晓得五百贯多。 有人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另也有人觉得好像又不错,正互相低声争论。 但里头却有见过世面的。 那吴公事皱着眉头,从后头走了过来,道:“后生,一码还一码——先把那三百贯酬谢给了,后头铺子不铺子的另说,不要混为一谈。” 项元扫过去一眼。 五十上下的老头子,一身寻常便袍,鞋子带着泥点,正拿帕子擦两只脏兮兮手,胡子上还沾着不知道什么黏乎乎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宋妙做的红麻酱卷实在馅料太多,“吴一口”吃得又急,此时听得不对劲赶忙上前,擦都没擦干净。 吴公事本就是水事官,时常上山下河的,少权无势,更无官威在身上,看着就像个走街串巷的寻常老头。 虽说不好以貌取人,项元还是很难高看他一眼,只道:“老先生说笑了,我倒是想,但这不是宋小娘子不肯收么?” 吴公事冷笑,道:“你抬着钱来,话里话外又把她架成这样,叫人怎么收??” 项元立刻道:“项某实在一片真心!” 他一边说,一边招呼手下一声,站起身来同宋妙拱了拱手,道:“宋小娘子,这一道开食肆的事情不着急今日给答复,项某粗人一个,性子直,有时候说话不中听,其实全是好心,你且把这钱收好,再想想,我们日后再聊!” 话一说完,却是朝着官驿里头众人打了个招呼,迈步就走。 宋妙上前要拦,但她只一个,这里六担钱,俨然六担烂摊子,也没办法一起带上去追,更不好拉拉扯扯,叫了几声,见不回头,索性由他去了。 吴公事正要拿话揭那项元假面皮,眼睁睁人跑了,又留了钱,气得够呛,骂道:“这奸鬼!” 又同宋妙道:“小娘子,你千万不要中了他的诡计——他本要给你三百贯,而今用五百贯作股,其实里头本就有六成是你的,你又出手艺,又出六成本金,竟还只给三成利,哪有这样说法!” 一时旁边那大饼算不清,因听得开食肆,又赔了不用管,其实很有些期待,不免问道:“这人说也出人力、找铺子,还给小娘子开月钱,要是再分多点利,比如五五对开,能不能行的?” 吴公事冷笑,道:“娃儿,我只问——他找铺子,他出人,这个铺子就是他的,小娘子在里头不过给他干活,五贯一个月的月钱听着不少,可三年加起来也就一百八,只是这三百贯钱的一半多,自己出钱给自己发,辛辛苦苦几年下来,食肆打出名声了,全给别人做嫁衣,又不是蠢!” “若只是寻常厨子给主家干活,这待遇自然是好,可这厮眼说是来报恩答谢——世上有这么答谢的么??” 又切切嘱咐宋妙道:“小娘子如此手艺,光靠今日这两样卷都能站稳脚跟,自己开个馒头铺,根本不用旁人!若非实在有难处,最好不要同这样人合伙,他生意做惯了的,你一个小娘子,实在惹不起!” 宋妙应道:“多谢公事提点,我本也不准备收那赏钱。” 众学生本就围着,听得吴公事一番分析,自然很快想清楚了其中谋算,早个个义愤填膺,此时又见宋妙说不打算收,更是立时吵嚷起来。 这个道:“走!咱们赶紧上门把这些个银钱还回去!别叫他白得名声!” 那个道:“我家中就是种田的,惯会挑担——宋娘子,你别慌,我给你挑了去还!” 而那吴公事看着面前三挑六担,又见官驿里那些个正盯着此处看,议论纷纷的路人,也有些嫌烦,再抬头,已是见不项元背影,却是忍不住道:“本就是宋小娘子给他找到了小孩,结果一样好处都落不到,没这个道理!” 宋妙摇头道:“他将来还要上京做买卖,又有不少相识故旧,到时候把今日事情一番宣扬,不知传成什么样子——说不得要议论我厚颜贪财,什么钱也敢拿。” “若是三千贯、三万贯也就罢了,如今三百贯,还不至于叫我为其倒贴名声。” 一时立刻有学生道:“小娘子别怕,我嘴巴碎!等我回去,日夜在外头帮着你宣扬,叫京中人人都晓得他做人做事这样不地道!” 但也有觉得不合适的,忙道:“咱们这样送回去,他要是门都不开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门口守着吧?” 还有人道:“这会子去,天都要黑了,他来时候大张旗鼓,我们送回去时候,没几个人瞧见,总觉得吃了大亏!” 吴公事便道:“不如明日下了卯,趁着那会时辰还早,我换一身官服,带他们一道担了这钱上门去还——总不好把朝廷命官拒之门外吧!” 眼见人人给自己出主意,宋妙忙行礼,又道:“多谢诸位好心,我心中已是有了计较,等明日下了衙再来请诸位帮忙——明日再说吧!” 她郑重道过谢,等一扫眼,见得地上六担子钱,顿时觉得颇为棘手。 吴公事看出她的犹豫,便道:“叫人抬到我屋里去吧,今晚来两个人跟我住,一道给你看着钱——若是丢了少了,我也能担得起,其余明日再说。” *** 再说另一头,宋妙好不容易将那几担钱的手尾收拾完毕,对帮忙的吴公事同众学生谢了又谢,方才回了屋子。 本来好端端的干着活,那章程正写到一半,被项元这样一打断,原以为很快就能回来,结果耗了半晌,叫她那笔尖墨都有些硬了。 宋妙随身没有带笔洗,便拿个竹筒装了半筒水,仔细去清洗笔头。 项元猛然来这一出,她作为事主,自然不可能一点都不受影响,等换了三回水,那笔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心中还是不舒服。 就像吃了一颗桃,分明又大又香,熟得还好,通身粉嫩嫩,桃尖红扑扑,那皮轻轻一撕,就轻易又完整地离了肉,肉更是细腻得很,一口下去,极软——她最喜欢吃软桃——汁水过分足,乃至于不住往下淌,淌得手都躲不开,果然特别甜。 结果刚咽下去,低头一看,就见那被咬开的位置,只剩半截的肉虫正扭来扭去,扭得起劲。 ——怎能不令人恶心。 她实在不想在这样讨嫌的人身上浪费情绪,洗干净笔,只把自己方才写了一半的东西又通读了两遍,再读一遍,方才慢慢沉下心来。 等把这章程补得七七八八了,只差一个尾巴,却是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宋妙只是迟疑了一下,外头那敲门人已是出声叫道:“宋摊主,叨扰了,来人韩砺。” 她立时放下了笔,出去应门。 门一开,外头雨气就飘了进来,又有韩砺正在门口处站着,仍是一身襕衫,手举“衙”字灯笼,照出那鞋湿漉漉的,一副才从衙门回来的样子。 此时天色早已尽黑,宋妙同他打了个招呼,方才道:“今日公子回得颇晚——灶上还留了一小笼卷,孔公子也回来了吗?我给你们热一热。” 韩砺摇头道:“做饭辛苦,这样的小活,交给我们自己来就是。” 宋妙听出几分意思,抬头看他,等着说话。 韩砺犹豫了几息,道:“夜色太深,此时上门,到底有些冒昧,想与宋摊主借一步说话——你我去前堂一坐如何?” 韩砺相邀,去的又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前堂,宋妙自无不应。 一时两人去得前头,果然时辰虽晚,因前堂有灯,不少借住客人仍坐在外头,说话的说话,算账的算账,又有点了酒水在闲聊的,挺热闹。 韩砺就择了个角落僻静位置,请驿卒帮着沏了一壶茶,等人离开了,方才问道:“我听得他们说了下午事情——有一位唤作项元的行商上门来做答谢,谢你帮着找到了他家中小儿,又要赠你五百贯,想要与你合开酒肆,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宋妙便道:“虽有此事,但其中别有内情。” 她只简单提了几句那项元别有谋算,又说自己无意合伙,已经拒绝云云。 韩砺又问道:“我还听说那五百贯钱,眼下暂时放置在吴公事屋中。” 宋妙点了点头,解释了一番,复又道:“原本就无意要那赏银,只他事情做得这样难看,我就另生了一桩想法。” “前次公子不是说,若要挖渠,人、粮、钱、料缺一不可,但眼下滑州四面道路半堵,便是人到位了,其余东西也未必能及时供应?” “原是计划先从本地商号手上商借,等调拨回来了,再做归还,只是无人肯答应。” “项员外这三百贯本就拿不到手的,我也不要他的钱,只拿来换个人情——那谢家既然肯借他宅子,想来关系甚好吧?这家本是开粮铺的,正合我们今次所需。” “项员外嘴上说得那样感激,要是连转介一番都不肯答应,如何抹得过脸面?” 那韩砺应了一声,却是沉默了一会,先要伸手去取茶,但那茶取到一半,又放了回去,抬头看了一眼宋妙,复又低头。 他自袖中取了一份对折信封出来,重新张开,铺平,抽出其中一张纸,将身体微微前倾,把那信封连带着已经打开的纸页,一起轻轻放在宋妙面前。 宋妙只低头看了一眼,便作一怔。 是一张钱票,足六百贯。 元亨商行的钱票,京畿两地信誉甚佳,便是当地没有商行分设,去其余商行,一样能兑出钱来。 韩砺低声道:“我便同宋摊主买了这人情,如何?” 宋妙是知道今次来滑州的一应开销都由那岑通判自掏腰包的,一时失笑,问道:“数百贯买一个人情,岑通判不会答应吧?” 韩砺摇头道:“与他无干,这是我买的人情。” 宋妙哭笑不得,忙道:“今次实在是个意外,我虽欠债在身,其实并非穷困,公子再如何大方,这样一笔资财,若是家中长辈知道了……” “没有长辈。” 韩砺轻声道:“淳化三年洪涝,涝后大疫,家中只剩我一个独活,我自己挣来的钱,自己就可以做主。” 像是猜到宋妙要说什么,他又补道:“你晓得我有些名声,虽未必好听,却颇能唬人,我有一笔字,常有人来请,或又有宗族立碑修祠、子孙为尊者书身后行状,经人介绍,找到我头上来,积年累月,积攒颇厚,我平常也无处、无人去,说一句不自谦的,莫说六百贯,便是……” 他想再说,到底觉得不适合,没有说出口来,只把声音再又放轻,道:“旁人行事,我不好评论,但只要买了这个人情,那项元同谢家粮铺的事,便能交由我来接手了吧?” 三千月票太多太难了,小妙踩在我头上跳起来也摸不到了。但到月底了,我还是想厚起脸皮来求一求,大家有多余的月票的话,能给小妙投一张吗?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147章 架起 第147章 架起 宋妙安静了几息。 她平常反应一向很快,这一回却是过了好一会,才笑着摇了摇头,道:“杀鸡还不至于要用牛刀。” “世人一向怜弱,公子尚有朝廷差令在身,又负盛名,若是挟威上门,用的还是州衙名义,虽然也能解决此事,却更容易招惹非议。” 她顿一顿,又道:“多谢公子好意,但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此时我尚能自保,等到实在无法,再来求教也不迟。” 说完,她把面前那钱票仔细塞回信封之中,轻轻推回到韩砺面前。 “来滑州路上,有一回吃过饭,公子与同行一众闲话,只说今次若能挖通河渠,引洪涝入王景河,又能安稳入海,必定为大家请功——你还特地说‘宋摊主也当得后勤助力功劳’。” “旁人或许觉得你是为了振奋人心,特地说些鼓舞言论,我却信极。” “这三百、五百贯资财,本来烫手,无论多少,一旦收了,将来后患无穷,但若能转为人情,为今次挖渠助一分力,做些好事,我难道不会自喜自得?” “公子莫要小看于我,糯米饭三文一小份,五文一大份,烧麦价贵,雪蒸糕、红豆卷、饮子也另得钱财,还有诸位上门关照生意,请托治席,再两月,等回京中,那食肆也能重开——按着眼下势头,不用两年,我就能把家中债务还清。” “便是不说那等套话虚话——单论好处,比起三百小钱,我更想要此时多出一份力,将来若能有朝廷奖赏,挂上一个名号,旁人想要再拿捏于我,比起现在,难道不得多掂量几分?” 难得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宋妙也觉口渴,取了茶来慢慢喝了几口,等放下茶盏,却是抬头笑道:“我在公子眼中,难道那样眼浅,这一点都不会算?” 韩砺只觉自己的心随着对面人说的话,一时起,一时伏,一时发酸,一时发涩,一时惆怅,因她说“极信”,一时还做微微发甜。 他一向以为自己沉稳,此时才知不过仍是个小子。 因见宋妙执意不收,他叹一口气,道:“请功是朝廷褒奖宋摊主出力,本就当有,暂先不论,眼下我已经给出的钱,实在没有收回的道理吧?” 说完,又把那信封推到桌面正中,道:“这六百贯,便当挂在宋记账上的,供你开设食肆之用,要是一时银钱不凑手,也不用考虑合伙旁人,更不用发愁,这不算投财,也不是什么借、赠,日后我来吃一顿,宋摊主便在里头扣一顿,吃完为止,你意下如何?” “至于那项元,此人本意想要引你上门,多做纠缠,一来二去,沾上就难脱身……” 他说得郑重,宋妙也听得认真,继而一笑,道:“明晚公子回来,若是此事尚未解决,我再交由你来帮着处置,好也不好?” 说完,她却是站起身来,把那信封取了,重新打开,又仔细看了一遍,打趣道:“六百贯,我家又不是黑店。” 又道:“公子照应我良多,这样心意,且先寄放原主手中,将来遇到急要用钱事情,我自会开口,届时还请莫要推脱才是!” 说完,宋妙把那钱票再度收好,放到韩砺面前,又喝了两口他才斟的茶水,笑了笑,放了茶盏,告辞走了。 剩下韩砺一人,对着面前茶盏、信封,并那装在其中的钱票,只看向宋妙背影,却是半晌没有动作。 在他眼里,宋妙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脸颊浅涡随之浮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灵动非常。 分明隔着胸膛,见了那笑,韩砺只觉得那心脏像是被狗尾巴草的毛绒绒序擦了一下,又擦一下,发酸得厉害。 从前背惯诗书,不知多少形容女子美好词句,但此时见那笑容,他一应都忘光了,只觉好看,但是究竟是相貌五官好看,还是感觉好看,抑或是旁的什么好看,却是根本无法分清了。 坐了片刻,有那孔复扬端一笼子卷、两副碗筷过来,见得只韩砺一人,忙问道:“你不是说要寻宋小娘子说那姓项的事情?人呢?” 韩砺方才回神,答道:“说完了。” “那明日我们什么时候上门??”孔复扬一放下东西,已是着急嚷道,“且叫我当头!好个没脸没皮腌臜人,什么主意都敢打!” “明晚再说。” 韩砺把那蒸笼打开,眼看那孔复扬夹了个卷,难得对方不急着先吃,放下筷子,却是伸手去拿右边茶盏。 他顿做抬头。 孔复扬问道:“这茶方才吃过么?” 韩砺把自己面前茶盏让了过去,道:“这盏干净的。” 说着,却把对方拿的那一盏接了过来,也不喝,也不用茶水洗涮,只放在手边。 复热的红麻酱卷同香辣猪肉末卷虽不如刚出笼时候厉害,但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 两人在正堂坐着吃了不过盏茶功夫,已是上来好几个人问那卷来历,得知是他们自己的人做的,没有多余的可以让,甚至还有想开价买两个的。 吃到后头,连孔复扬这样自认厚脸皮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低声道:“宋小娘子这手艺,唉!正言,下回咱们要不还是回屋子里吃吧!” *** 此时此刻,同样在夸奖宋妙的,还有项家管事。 他忍不住问道:“项爷,你明明晓得宋小娘子那样手艺,人也聪明,今日怎的……” 项元笑道:“你不懂,你难道以为我把赏钱痛快给了,叫她留个好印象,就妥了?” “男女相处,同做生意是一样的,要是把钱一口气全给了,她得了好处,以后跟我还有什么来往?我今日行事看起来好似不怎么痛快,但合伙的意思放出去了,条件也开出去了——漫天开价,可以坐地还钱的嘛。” “她要是收了我的五百贯,多的那二百,将来我自能上门说道,她要是不肯收,早则明日,晚则后日,迟早也要上门来找我——你来我往得多了,还怕没有机会?” 看着那管事的脸上表情变化,项元哈哈一笑,道:“那小娘子确实聪明,人品也好,若是个蠢笨贪心的,今日屁颠屁颠就要接了五百贯钱,急着来同我商量合伙开食肆事情。” 他接了小厮送上来的茶,翘着脚,眯着眼睛,慢慢品了起来。 管事的虽然干活得力,毕竟是外人,有些话,还是不太方便说。 对面一个将笄的小娘子,相貌又美,又身背巨债,同自己这样有财有业的独身男人来往多了,中间再夹杂五百贯大财,就算没有什么,外人都会多生议论。 便是不胡乱议论,他也可以帮着想些议论出来。 ——五百贯怎么回事? ——那项员外大方,为了答谢她找到小孩给的。 要是小娘子拿钱开了店,两边常常碰面,你亲我近,正正好。 要是小娘子拿钱不开店,不管三百还是五百——听说那小孩自己就在家,不过偶然撞见,其实主家自己找出来的,这样多钱,她怎么好意思拿! 或是不拿钱,那就更好了!自己连钱也省了,还能趁机多多上门,借口答谢,多做往来。 不管如何,自己一个总是稳占上风,只会有得,不会有失! 想到此处,项元越发得意,又反复回想自己优势。 过了片刻,他交代管事的道:“安排个人,看看小严在做什么,若没有什么忙的事情,把人叫来。” 小孩能有什么忙的事? 很快,梁严就被叫了出来。 项元先问了他今日安排,又问他项林有没有再说什么欺负人的话,做什么坏事,听得都没有,才一副放心的样子,最后又道:“我今日去了一趟官驿,见了你那宋姐姐。” 梁严立刻就抬起了头。 项元笑道:“我知道你亲近她,这小娘子人很好,手艺也好,只可惜家中欠了许多债。” 梁严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紧张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项元便把宋家的情况简单交代了一遍——甚至不用添油加醋,就已经够惨的了。 果然把小孩听得又担忧,又着急。 项元便道:“我昨日带了五百贯去,因知道她家事,只想着这钱也不能给她把债都还清了,与其解一时之急,不如恩济长久,把钱作为资助,我另带着她开个食肆、酒楼什么的,每月除却月钱,还有分润,也算是不负她先前对你好心。” “只这小娘子一则面皮薄,二则只怕还有些疑虑,一时没有答应——你同她熟悉些,下回见了面,也好好劝劝,等那食肆开了,她便不用如今这样辛苦!” 梁严认真想了想,方才点头答应,又忙向项元道谢。 *** 宋妙自然不知道,项元竟然把梁严这样一个小孩都用了起来。 次日一早,在官驿简单吃过早饭,她先带着大饼出门,买了些果子,去找了一趟当日那谢三儿的父母,又问后续情况。 夫妇两都是老实人,将后来谢家一众小孩被叫过去对峙,最后闹得甚是难看的事说了。 那谢三儿母亲又道:“幸而谢当家的不跟我们计较这些,只让我们好好管教儿子,仍给在铺子里做活。” “我想着把这孩子留在城里也不是个事,我跟他爹还要讨生活,实在看不住,干脆送去乡下他舅舅家帮着干干农活,躲一躲城中混账人、事,等过几年看能不能改好。” 又同宋妙道谢:“还要多谢小娘子,若是再晚几天发现,这事情闹得更大,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结了。” 宋妙听得唏嘘不已,闲聊几句,临到走了,方才问道:“我正有些事想找谢当家的,却不知他一向什么时候到铺子里,哪间铺子去的多些。” 那妇人便同宋妙一五一十说来。 原来那谢家米行的如今当家的叫做谢护,人挺厚道,做事也勤勉,每日都会在谢家米铺里头待上半天,各家铺子是轮着去的。 她把按着日期,今天轮到的店名跟地址给宋妙说了。 宋妙道了谢,留了果子,方才告辞。 出门之后,她又转去再买了些果子、糕点,回得官驿,请那驿卒帮着找了十二个得空的健妇——最好膀大力气足的,一会要帮着挑东西。 很快,驿卒就找够了人。 都是不远处浣衣坊里的浣衣妇,个个使惯了捣衣杵,又常拧洗衣服,力气足,中气也足。 点齐了人,宋妙先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很快就有个妇人惊讶道:“原来昨日外头传的那好彩得了五百贯的人,就是小娘子你啊!” 其余人也议论连声。 宋妙早已心有准备,并不奇怪外头会有这样传言,但项元既然做了初一,她自然就不再帮着遮掩,笑着解释了一番那小孩怎么找到的,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这么找。 从谢三儿头上的甘草枝,后厨老鼠捣乱留下的痕迹,再到闻到的味道,发现的回廊下的骨头,又同那甘草味重新结合起来。 如此一环一环,细致非常,叫一干妇人同听书似的,津津有味之余,无不叹服。 尤其她说起从盘子里赶、夹菜,在盘底留下的痕迹是不一样的这一点,因完全是生活中常见细节,听得几乎人人都不住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焉样子。 等说完,她才又道:“其实不过偶然撞见,项员外说要答谢,三贯五贯就罢了,实在太多,还是给他退回去吧——劳烦诸位娘子帮着担一担,因怕项家不应门,干脆送去一间离得近的谢家米铺好了。” 一时一干妇人俱都不平起来。 有人叫说:“若非小娘子,按那小孩躲的样子,只怕半个月一个月都能藏得住,赏金再如何丰厚,也是小娘子应得的!近来天天查问,光是人力一天不知要费多少钱,你给他省了这许多,难道不配得一点钱财?”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宋妙笑着道:“我虽不要他钱,却想讨个人情。” 此时晌午刚过,正是才吃完午饭时候,六名妇人挑着担,旁边又有六名妇人护着,另又有宋妙同大饼跟在前头,这一番阵仗,自然颇为显眼,一路已是引得不少人来看。 十余个本地妇人,一路走来,少不得遇见些亲朋旧友的,或是往日主顾。 有那好奇的上前来问,众人个个都说是受了宋妙所雇,帮着去退钱。 昨日项家丢的小孩找到,最后给了五百贯赏钱的事,晚上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今日更是几乎人人尽知。 此时见得还钱,城中本就没有多少消遣东西,又因水患,连南北唱戏的都少了,众人才吃完饭,正是消食时候,有免费的热闹,谁不顺路去凑一凑? 一时到了谢家米铺,后头已经缀了挺长一条队列。 宋妙客客气气上门,先问谢护谢当家在不在,等人出来,行了一礼,道:“那日见过谢员外——我原有事劳烦项爷,又想请员外做个见证,才冒昧上门而来。” 六台挑担,十二个妇人,又有宋妙同大饼两个,看得谢护脑袋一突一突的,虽不知道究竟什么情况,却是连忙使人去请项元。 米铺距离谢护借给项元的宅子并不算远,不多时,项元就匆匆赶来了。 而宋妙见得人来,笑着打了个招呼。 不用她交代,一众妇人已是早早把那些钱上盖着的红布掀起。 宋妙对着项元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给项爷道扰,多谢好意,但比起这样厚财,小女更想讨个人情——滑州要挖渠修堤,我正受雇于此事,只是缺粮,以至于迟迟不能动工,实在头疼得很。” “不知能不能拿这五百贯,换一个人情,请项爷帮着为我引荐一番粮行粮铺,便是谢员外不方便,以项爷人脉、人望,想来也能介绍旁人借些粮谷,不知行不行的?” 左边是一贯一贯铜钱,垒得高高的,堆成六座小山,右边是神色尴尬的故交谢护,再一抬头,外头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正吵吵嚷嚷,对着里头指指点点。 比起昨日场景,简直如出一辙,又更甚许多。 项元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样被高高架起的感觉,心中简直想要呕血。 ——同样是商贾,又怎会不知道为什么粮商不愿意借粮给衙门。 可眼下当着这许多人,他根本不能拒绝。 然则一旦答应,就真真正正要贴上人情,贴上银钱,还未必能讨得了好了! 谢谢谢谢大家的月票,潇湘票,各种票!感谢感谢! (本章完) 第148章 坐船 第148章 坐船 项元早打听过,知道宋妙是跟着一帮学生而来,接了挖河修渠的后勤伙食差事。 他并不怕学生们帮着上门找事,毕竟书生往往无用,自己找些由头,就能敷衍,况且众人接了官府差事,一旦上门,他还能控诉对方以势压逼。 寻常百姓怕官府,但像他这样的,生意做得大了,见识多了,同里头人物有所联结,不但不怕,某些时候,还很有信心可以拿捏。 闹大扯久,终究官府更要脸,自家过路行商,怕个屁。 但眼下这十余个健妇,虽不认识,见得她们一副对自己同那谢护打量不停的样子,又有外头许多人探头探脑,项元竟然有些心中发虚。 谁能管得住街头巷尾懒汉闲妇的嘴? 用的还是为滑州治水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拿五百贯只换一个人情,寻常人听来,哪里会想那么多,又如何能知道商人的苦楚,一旦自己拒绝,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后续会怎么被千夫所指,同行又将如何议论。 他定了定神,笑着上前,指着粮铺里间道:“一码还一码,借粮、买粮的,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宋小娘子,你我进去里头细说。” 此时倒是轮到项元急着要“一码还一码”了! 宋妙笑了笑,道:“只要项爷应了,后头却不是归我管啦!您若是能帮着引荐,不独小女感激不尽,就是在场滑州百姓,另有州中许多人,俱都感激不尽——往后将要转由州衙跟进,我却没有那样大职权,更不能话事!” 说完,她笑吟吟看向谢护,问道:“若是谢员外有所不便,想来必定也方便推举一二同行,吃下项爷这个人情的罢?” 被宋妙这一问,几步开外,谢护的脸色更为难看,几乎是强挤出了一个笑来。 他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富商。 如果说项元只是过路和尚,闹得难看了,拔腿就能跑,他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平日里衙门上门问捐问粮,尽可以拿话搪塞推脱,但眼下当着无数百姓,根本不能含糊了事。 商人要的就是名声,旁的买卖或许只要商界名声,可米铺大小生意都得做,一旦名声坏了,买谁的不是买,做什么要买你家的? 而正当此时,门外忽然不知谁人问道:“上个月四县同咱们城里闹水灾,谢家捐粮了没的?” “好像没捐?” “没捐吗?” “要是捐了,还不得挂出招牌来?你没瞧见东边街上那刘家布庄捐了一百匹麻布,门口写上捐布善家的帘子都挂了五六条,险些把大门都遮住——都一个多月了,还在招风摇摆哩!” 谢护心中暗暗叫苦。 人人都以为商人富裕,仿佛钱是地上捡来、树上摘来的一样,一旦遇灾遇难,或是有了什么老弱孤苦,全冲着商人开口。 然而世事本就艰难,一年不晓得多少灾多少难,这回捐,下回又捐,遇得造桥修路、悯孤惜苦,还要捐——难道自己不用吃饭,一大帮手下不用养活? 可这种话自然是不能当众说的,只会招骂。 他只来得及看那项元一眼,便一口道:“小娘子说的什么话,便是没有项兄弟人情,只要衙门来找,我也一定不会推脱。” 到了这个份上,谢护反而认命了,看了看外头许多人,大声道:“州中挖渠修堤,我也是滑州人,多得父老乡亲照顾生意,虽不能多,也捐百石粮谷,略表寸心!” 宋妙根本不给他一点反悔的机会,立刻就行了一礼,道:“谢员外仗义!那就这么说定了,眼下当着城中这许多人的面,也不能叫员外吃亏——除却嘉奖状令,将来州衙立碑,也当有谢家米铺居于其上!” 又道:“米也好,面也好,随意哪样,却不晓得衙门下午来人,是与哪一位掌柜联系,确认运送之事呢?” 宋妙一边说,一边朝着站在谢护身后的几人看——竟是当场就要把后续给定下来。 谢护还能说什么呢? 他不得不点了个掌柜的出来,报了对方名字。 一时样样敲定,宋妙只说身上还背着差事,也不管那项元千劝万留,留了六担钱,带上十二名浣衣健妇,立时走了。 一群滑州百姓等到再无热闹可看,方才慢慢散去,沿途也好,回家也罢,免不得把今日所见所闻散布一番。 消息很快传到了衙门。 都孔目官钱忠明得了手下回信,连茶都顾不上喝了,急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今天下午就要运粮?” 那手下把粮铺中发生的事情说了,又道:“那小娘子约了申时末,想是等下了衙,就要叫人去商量运粮时间了。” 又道:“五百贯钱的粮食倒是不多,其实不伤大体,只是怕有了这个口子,他们拿着去催促其余粮商借粮。” 他提醒道:“因前次您答应过,下头各县都说要过了这个月再定下役夫名册,但这几天都水监的吴公事同那学生韩砺,二人领着一群人,在衙门里头东捣鼓,西捣鼓,又四处查阅旧志,听闻已是把要挖的地方都画好了分段,只等一应人、物到位。” “昨日那吴公事还在催,说材料不到也不打紧,要役夫先到,可以让人先挖渠。” “小的虽然暂时应付过去了,用的理由却是眼下没有粮食,就算人到了也没饭吃,要是这几日他们把粮食解决了,实在不好再拖……” 听到这里,钱忠明只觉烦躁。 挖渠修堤本来是好事,铲子一动,哪里都能捞钱。 那岑德彰先前还想要翻腾,被自己治了几回之后,倒是老实了,如今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大大小小,几乎是由着自己说了算。 但眼下来的这群人,其余不过是些走卒,最麻烦乃是二人。 其一是那姓吴的公事,实在很烦,日日在衙门里头催促,恨不得叫人把他嘴给塞了。 其二,也是最烦的,乃是那姓韩的学生,又要顾忌其人名声、文章,还要提防他胡乱出主意。 他想了想,道:“你去找一趟那谢家粮铺的谢护,就说我交代的,让他想办法把这事给推了——一个小娘子,难道不好敷衍?” 想也知道,粮铺是不愿意借粮的。 说是借,可谁知道京中调拨的银钱粮谷什么时候到? 要是一直不到,直接不还了怎么办? 眼下遭了涝灾,城中物价一日涨过一日,正是赚钱的时候,谁会放着眼前的钱不要呢! 而只要粮食能拖住了,那自己的人也能再拖一拖,待下头把银钱送足了,再来安排。 *** 这一处钱孔目安排了人去找谢护,而那谢家米铺中,项、谢二人收好六担钱,回到后头,却是各自恼火。 项元一进门,就对谢护道:“谢兄,今次是老弟闹了麻烦,不想拖累你。” 又道:“我晓得今次米价正好,不会叫你吃这个暗亏——这五百贯我也不带走,只留着谢兄买这一批粮谷,打扰许多日子,又闹了许多事,当做赔礼。” 此时此刻,对谢护,他当真千般仗义,万般豪爽。 但谢护却是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项兄弟,你我多年交情,我怎么会为了几百贯钱跟你见外?只是这一回却不是钱的事。” “衙门其实上门找了几回了,要各家粮商凑粮,只行会商量好,决不能开这个口子,不然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要是只是些粮食,项兄弟开口,再多我也不眨一下眼,偏偏今次要违了行会从前商定。” 商会为了囤积居奇,不愿意借粮给官府,这样的商定自然不能当着百姓的面说出口。 谢护借宅子给项元,一则两人素有交情,二则不过顺水人情,惠而不费,但眼下受了牵连,一下子亏了几百贯的粮食,又做了出头鸟,还不知道会怎么被戳脊梁骨,当真心中憋屈,偏还不好讨要这个人情,不然显得小气! 项元生意能做得这么大,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他当即便道:“待我包个席面,请他们吃个饭,给你解释解释。” 又道:“我再去试试,要是说通了那小娘子,叫她领了银钱回去开铺子,这麻烦自然也就没了。” 谢护忙道:“罢了,罢了!你看她行事这样老练聪明,就晓得是个有主见的,要是上门未果,还得罪了她,再带一群妇人上门……” “你且看我的吧!”项元打着包票。 不管嘴上再怎么大方,他心里又岂会不疼? 一向以为不过是个小娘子,可以随意搓圆搓扁,谁晓得自己转头就被将了军,白亏五百贯,还倒亏人情——这样人情债,比钱更难还,他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扔个三百贯,偏要…… 项元还要说话,外头就有人进来传信。 这一回乃是找谢护的。 “当家的,小钱班头来了,说有事要同你交代!” *** 且不说这里钱孔目的手下怎么匆匆而来,同谢护传达交代,另一头,宋妙同一干浣衣妇出了谢家粮铺,一路闲聊。 众妇人听得她是跟着学生们打京城来,给挖河修渠的役夫、劳工做饭的,个个都很给脸,夸奖个不停。 有人又道:“小娘子还给什么银钱,下回再有这种看热闹事,不用给钱,你差人来叫一声,我头一个来帮手!” 一时其余人也附和不停。 宋妙连忙道谢,同众人说说笑笑一阵,等到了浣衣坊,双方才各自分开。 结果没走多远,天上又下起了雨。 虽说带了伞,因那雨实在太大,她同大饼两个还是淋了半身湿,匆忙先回了官衙,等到屋子里擦干水湿,又换了身衣服,稍事休息,方才出了前堂。 此时已是下午,因忙了大半天,才腾出手来,倒是没有来得及去采买。 不过今日到底办成了事,她心中痛快,哪怕被外头瓢泼大雨挡了去路,心情也没怎么受影响,而是自己倒了壶茶,寻了张离大门最近的桌子,取了这两日拟的文字同笔墨出来,一边看,一边慢慢去改,又时不时抬头去看天上雨水。 正坐着,那大饼也收拾好了,出得门来,见宋妙在写东西,不敢打扰,只安静坐在一旁。 因他先前就说过想学字,只打小没有机会,今日得闲,宋妙就给了他一页纸,教了最前面几个字,叫他自己拿手指在桌子上空写了来练。 有人教,大饼道谢不停,练得起劲,宋妙就自忙自的。 好不容易终于补完,她一抬头,见得角落漏刻,实在时辰不早了,偏偏外头雨势没有停的意思,便站起身来走出门去看。 此时正值一阵闪电自天边划过,不久,霹霹雳雳的一声闪电炸响,慢慢便是滚滚暴雷声由远而近,俨然在耳边炸开。 因见那雨一时似飘萍,一时如疾箭,打得身上衣服都要湿了,她正要往回退,却见门口屋檐下一侧躲了不少人,或挑担,或背筐,此时见雨大,一干人等终于忍不住往堂中退。 众人或自己点茶,或有相识的凑钱要了水,却有个老妪一直躲在檐下,半身衣服都湿了,鞋子也是湿的,正缩身靠墙坐着,愁眉不展看天。 她那衣服打了补丁,鞋是穿孔露头鞋,全是泥,面前却摆了一个竹筐,上头盖了草,虽不知里头装了什么,但边上一杆秤,又有几方大芋头叶,显然筐里东西是拿来卖的。 宋妙实在见不得这样人,想了想,上前叫了一声婆婆,又问道:“你来卖的什么东西?” 那老妪见有人来问价,喜不自胜,忙把面前那竹筐上盖的草扒拉开,给宋妙看里头东西,道:“都是早上才摘的,顶顶漂亮水芹,又有蒜叶,我一根根挑出来的,一片烂叶子没有,小娘子要点不要?” 又道:“捂了一天,又下雨,全给弄湿了,我给娘子算便宜些!” 宋妙看了看,虽然盖了一天,仍旧挺新鲜,菜也很干净,因见量不大,报的价也比菜坊里的低不少,就给她全买了,等付了账,又道:“老人家,这样大雨,一时恐怕停不了,不如进去躲一躲,免得淋湿了受寒。” 那老妪叹一口气,道:“小娘子好心,只进去坐要买茶买水,一文钱一盏,我那媳妇病了,这钱要留着给她请大夫的。” 又道:“都说滑州闹水患,样样涨价,我想着这里菜应该比我家卖得起价,一大早特地来的,谁想没卖多久就遇得大雨,倒把自己困在这里,只怕今晚都回不去,又要找地方落脚,还得钱,唉!” 宋妙有些意外,问道:“婆婆不是滑州人吗?四处堵路,你怎么来的?” “我是灵河镇下头村子的,坐船下来的。” (本章完) 第149章 找人 第149章 找人 宋妙心念微动,便多问了几句。 原来那老妪家里两儿一女,小儿子死得早,小儿媳妇改了嫁,留下个女囡囡,由长子同长媳一道帮着拉扯。 因要赚钱糊口,老大便外出做了货郎,在走村串镇,南货北卖,虽说辛苦些,赚的又是小钱,勉强也能养家。 长子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家里事情多半就是长媳帮着打理,田地也由婆媳两个种。 “我那媳妇是个极好的,手脚利落,只是可怜,嫁进我们家,福气也没享到两天,就一直操持劳碌,帮着养老二女儿,也从没二话,而今说病就病,郎中开了好些药,吃了都不好。” “近来雨水多,我那儿子出去卖货,迟了好些天没回来,眼见家里银钱不凑手,我就把种的东西拿出来卖一卖,得一点钱是一点钱,好歹替她去镇上问个好大夫捡药。” 宋妙听这老妪说话,观感颇佳,便道:“我里头叫了一壶茶,多一人喝、少一人喝,左右钱都一样,老人家不如进去坐坐,躲了雨再说。” 那老妪连忙推辞。 宋妙便笑道:“怎么这般客气,出门在外,谁人不是互相照应?哪日有生客来了家里躲雨,婆婆难道还不给一盏水喝?” 老妪急道:“那不能的!” 宋妙又道:“我看你这蒜叶、水芹都挺好,近来我都在这官驿里住着,下回再有,还想要些。” 又引她进门。 这老妪很是讲究,先拿竹篓里的草沾了水把鞋子上黄泥洗干净了,又踩了踩,还拿随身破布擦了鞋底,叫那鞋不那么水湿,才敢进门。 进了门,要坐椅子,还不忘解了包头布垫在屁股下头,因见宋妙看她,也觉尴尬,解释道:“我身上湿,怕脏了这官驿凳子。” 宋妙笑了笑,同她说几句闲话,因见其束手束脚,就拿干净茶盏给她斟茶。 大饼本在拿手在桌上写字,见个老人来了,身上湿漉漉的,立时收好宋妙给他的纸,自己却跑进后头,一时出来,送了方干布,道:“老婆婆擦一擦,这布是宋娘子给我的,还没用过的!” 那老妪慌忙又摆手。 大饼年纪小,却是做惯学徒,先前听得宋妙说话,此时又见那老妪推脱,自己就上手给对方擦了两下衣服上湿水,又道:“别客气——要我家阿爷阿奶在外头,也想得个人帮着照应!” 那老妪只会道谢,旁的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 一时擦了身上湿水,虽不能全干,到底舒服些。 宋妙便同她闲聊一番,不过问些家中情况,又问田地收成,眼见外头雨势不停,饭点将至,采买是出不去了,正巧此时那官驿厨子从外头穿着草鞋,一身蓑衣跑进来。 刚进门,他就急急往后头厨房跑,又叫一旁驿卒道:“我那侄儿来时路上摔了一跤,折了腿,去看大夫了,眼下少个人,后头忙不赢,你快去跟各位官人交代一声,道个恼,就说今晚没那许多选了,只得两样菜!” 宋妙闻言跟了过去,同那厨子打个招呼,看了一会今晚食材。 滑州是大州,官驿里头每日的菜肉、粮谷数量是按着当日住的人头、官职品级供给的,今日早早就送来了,那厨子午饭时候用了些,此时还剩不少,猪羊俱全,另还有鱼,又有些菜。 宋妙方才跟那老妪买了青蒜同水芹菜,此时索性将就这两样食材来搭配,考虑到不便把好菜好肉挑走,看了一圈,同那厨子打了个招呼,道:“您若忙不过来,不如挪这几块猪肉给我做个菜?算一算咱们人的份额,不要超了就行。” 对方见得是宋妙,又听她说话,一下子松了口气。 宋妙昨日做的卷引得一堂人都在问,手艺是没得说的,但到底只是过路,又不会抢他的工,既如此,官驿的厨子乃是按月结钱,做多做少都这个价,谁不喜欢少干活? 这会子分了食材过去,她管顾自己那一头十来个人的菜,哪怕只是做一个菜,自己就能轻松些。 那张厨子连忙点头,道:“你看着挑,随便拿,你们那十来个人哩,份例足够——按例,那吴公事一天还拨有一斤半羊肉,你要不要的?” 宋妙便道:“您那羊肉做得极香,昨日他们还说不够吃,我就不自讨没趣了,拿两块猪肉炒个菜就好。” 张厨子得了一记马屁,但实在心里也觉得自己羊肉做得好,暗自得意高兴,主动上前给宋妙挑肉。 因听她说要前腿肉同五肉,他特地选了三四块漂亮的出来,拿大盆装了。 宋妙接过,笑着道了谢,只暂且放到一边,因知对方此时着急,也不去抢他的灶,而是让了出去,免得碍手碍脚。 等她拿个大篮子,出了前头去装那青蒜、芹菜,正巧听得那老妪正问时辰。 大饼道:“快申时了。” 那老妪唉了一声,只做叹气,道:“这会子真赶不及回去了。” 宋妙晓得她生计艰难,有心要留饭,但这老人方才连口水喝得都不安稳,想也不会白吃白住。 她略一思忖,便道:“阿婆,你若得空,帮我们洗个菜怎么样的?这蒜叶、芹菜叶摘、洗麻烦,只怕大饼一人不好收拾,我也没有钱给,只包你今晚、明早两顿饭。” 那老妪哪里不晓得宋妙是照顾自己,但眼下的实在也没有拒绝的能力,只暗想着下回来要多搭送几斤菜当做回礼,嘴上则是急急应道:“多谢小娘子,我来!我来!” 等去了后厨,果然她摘菜、洗菜,样样麻利。 因见里头那张厨子忙不过来,宋妙进去问了一声,出来便请那老妪帮着进去把另一头的菜也给摘洗了。 张厨子腾不出手揉面蒸炊饼,单煮了饭,又做了两三样容易的菜,不过白水煮羊肉,闷炖两样。 眼见样样菜都做得七七八八了,只锅里有个炖菜还在等时辰,宋妙便指那老妪同他道:“李婆婆家中住得远,今日只怕回不去了,说想找间破庙,劝也劝不动——张厨对城中熟悉,却不晓得有哪里合适住宿?” 那张厨子想了想,干脆道:“咱们官驿后头有间柴房,里头搭了个架子,又有一副铺盖,是给那送柴禾劈柴禾的人歇的,虽简陋些,也是个遮风挡雨地方,不如今晚睡那里,好过出去找什么旁的落脚地方——风大雨大的。” 那老妪忙不迭道谢,又道:“我家种了许多菜,都在半坡上,今次水涝淹得不重,明儿等回去了,我给二位捡最好的送些来!” 虽如此,她毕竟多活几十年,再如何都谢,心中也十分清楚那厨子虽也好心,但要是没有这小娘子帮着问话,十有八九不会理会。 下了半日的雨,申时左右的时候,居然停了。 宋妙见状,问了张厨子,得知灶台已经用完,也不再等,掐着一众学生下衙走回来的点开始做菜。 青蒜很香,水芹也很香,但这两色食材味道都重,有人不喜欢前者,也有人不喜欢后者,她索性一种做法炒两个菜,添一道湘东小炒肉。 因是快炒菜,她特地叮嘱大饼看好火,今次全程大旺火,把锅都烧得快红了,不下油,直接空锅去炒五肉。 红锅反而不容易沾。 五肉片切得很薄,多肥少瘦,已经接近四六开,切成只有一分厚度,简直是一眨眼功夫,肥的部分就在锅里变成透明颜色,滋滋地出油,瘦得部分则是立时就变了白。 与其说是猛火爆炒,不如说是半烙半炒,比起单纯的炒要更焦更香,没一会,五肉片就全起了金黄色焦边,再一会,两面都已经焦黄。 此时放盐并一点酱油把五肉炒入味,推到一边,又下蒜粒同豆豉去爆香。 蒜粒拍过,松而不散,保留其形,豆豉切得细碎。 这一回用的是从京中带来的浏阳豆豉,香味、酵味都独有一番风味,等炒出味道,才放多多的茱萸碎同芥末籽。 很快,满屋子的白烟就呛辣得其余三人都往屋外躲。 到底大饼体恤宋妙,躲出去没一会,就捂着鼻子,送进来一方湿巾子。 宋妙忍不住也好笑,一边拿那湿巾遮着口鼻,另一只手则是盛了一碗热水倒进去锅里。 热水遇得滚油,几乎是顷刻间就滚出了乳白的汤汁。 因有酱油,又有茱萸碎同芥末籽,那汤很快就呈现出比重黄更轻一点的颜色,很浓,很香,猪肉猪油汤香,但白色又是基底。 此时汤里补一勺盐,使得那汤偏咸,再放切片的猪腿肉,轻轻翻炒均匀,又用那汤水去“熬”。 刚一炒匀,肉都没有变色,宋妙盛出一半,把切成段的蒜叶给撒了进去锅里。 汤中油足,半炒半爆半熬,蒜叶将要断生,但又还没来得及断生的时候,宋妙就自锅边下了一小勺茶油,油香刚出,立即盛了出来,洗净锅烧热,把先前肉倒回去,如法炮制,又炒了一份最后下水芹菜的。 大锅小炒,炒出来用的极大盘子装,刚出锅,驿卒就回来报,说一众学生回来了。 大饼忙端了饭菜出去。 今晚回来的人格外的多,除了原本的那十来个,卢文鸣也带着三个同组从县里回来了。 奔波一整天,回到州衙,忙着又跟韩砺、吴公事汇报情况,眼下又走一路,他的两条腿简直都要不听使唤了。 但此时一进门,正见得对面大饼捧菜出来,闻到那香味,好像有什么吊钩把他的两只鼻孔勾住往上钓一样,卢文鸣先是鼻子嗅啊嗅,继而是头抬,再是背挺,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一个人从有气无力,到精神奕奕的转变。 他简直是叫着问道:“今晚宋小娘子下厨吗???” 同行的学生们已经半拥簇着吴公事往前,有人激动地转头同他道:“小娘子给我们添菜来着!” 一盆米饭,两大盘菜,又有一盆炖菜,一盆焖菜,齐齐摆在桌面上。 今日分了两桌,但是每一张桌子上的人,都几乎只靠着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就辨认出了哪个菜是宋小娘子做的,自己应该先朝着哪个菜下手。 学生们还晓得先给吴公事跟卢文鸣盛饭,再给自己抢,等得了饭,所有人的筷子一齐就朝着盘子里去了。 卢文鸣喜欢青蒜,他夹的蒜叶那一盘。 一进嘴就是鲜辣味,味道给得又直接、又爽快,继而就吃到了肉片咸香醇辣的滋味。 先尝到的是五肉。 猛火锅炒出来的菜,镬气向来是扑面的,但今次因为做法是“煸炒熬”,那镬气是强而不猛的,又添了三分香浓汤味。 肉片切得很薄,在极热得发红的锅里煸烙得很干,虽然是肥多瘦少,但是肥的部分已经根本没有一丝本事可以去腻——油都煸出来了,只有焦香,干到明明已经在汤里滚了泡了有一会,也仍旧有着非常足的酥脆口感,嚼起来“嚓嚓”的响。 但又因为到底是在汤里泡了一会,那焦香两面吃起来没有那种“油干”的味道,反而浸泡了浓郁的辣味、豆豉香、蒜香,变得油汤水浸,又辣又香。 就这一口,卢文鸣连扒了两口饭。 他等不及再一筷子一筷子地慢慢夹,忙瞅个空隙,拿了一旁炖盆里头的大汤勺,从盘子里擓了一勺连汤带肉带菜的进自己碗里,又扒了一口饭。 米是陈米,味道很一般,饭煮得也有点干,但此时得了这一勺,卢文鸣忽然觉得这些毛病都没关系了。 五肉焦香脆,前腿肉细嫩,蒜叶油水爆过,香味完全被油给激发出来了,没有熟过头,还保留了蒜叶的清爽,所有这一切都带汤,那汤是油脂乳化而来的浓汤,又辣又香,饭沾裹了这样汤汁,仿佛开蒙小儿学字,明明一笔字不能入眼,偏偏右上角得了王羲之的一点。 于是所有人都只顾着去盯那一点,根本忘了其他笔画长什么样。 这一盘小炒肉对于卢文鸣来说就是那一点,多少饭都不够下的。 一群学生、一个公事,一个门客,俱都吃得斯哈斯哈,满头是汗,完全忘了桌上还有两盆菜。 正吃得起劲,却听门口传来对话声。 “谢员外怎么今日得空来?找哪位?” “找一位姓宋的小娘子,跟着都水监打京城来的,她在不在?” (本章完) 第150章 换役 第150章 换役 外头声音传进来的时候,吴公事嘴里正咬着几根水芹。 水芹还在当季,掐得非常嫩,炒得也正是火候,脆嫩爽口,只要上下牙关一合,立刻能很清晰地听到它那笔直茎杆发出的“咔嚓”断开声。 一咬断,嫩茎里就在嘴里溅出清甜的汁液。 那汁液带一点很轻微的水芹特有青涩味,混在香辣十足的肉片、油肥脂足的汤汁里,完美地互补了起来。 这样好的菜,他吃的时候,其实是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但那“宋”、“小娘子”四个字,哪怕是分开的,也还是像带了金刚钻头一样,把他外头罩着的那层“饭罩”给钻破了。 吴公事几下扒完碗里的饭菜,又给自己抢盛了一勺带汤带菜的小炒肉,马上把那碗放下,嘱咐左右人道:“我还没吃完,你们可千万别收我碗!” 说着就转了个身,虽然没有起身,眼睛却看着从门外进来的那所谓“谢员外”。 来人自然是谢家粮铺的谢护。 此时正是饭点,他进了门来,见得里头人多,脚下一顿,才反应过来似的,又退了出去,就在门口等着。 而宋妙听得驿卒传话,正好出来,见到人在门外,微微一怔,出去相迎,叫了声“谢员外”,又要把人往堂中引。 谢护摆了摆手,道:“只几句话,就不进去多坐了,今次是来给小娘子赔个不是的。” 这话没头没脑,宋妙听得莫名,道:“何来赔不是的说法?” 谢护已是又道:“我晌午刚答应了小娘子要捐粮捐米,本也是一心想为乡中出一份力,谁知方才得了消息,就是这么巧,我那城东的铺子里接了一桩大生意,把存货都卖了个空。” “因收了人订钱,又是正经买卖,不好推脱,就想着,应承小娘子的那些个粮米,能不能晚些时候再给?” 又道:“不是不认,只是晚些给——等新粮、新米到了,我再多捐一百石!” 宋妙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的微妙。 谢家在滑州城中是当地有名的大粮商,谁人能一下子就把所有存货都买空? 他甚至连个更好的理由都懒得再找。 这话说只够去糊弄三岁小孩。 但宋妙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悦,只问道:“却不晓得这个‘晚些’,是要晚到什么时候?” 那谢护道:“只要路一通,粮谷一到,我立时就叫他们安排——左右不会过了四月。” 他信誓旦旦地道:“挖河修渠是大事,小娘子放心,我不会赖账的,但这渠也好、堤也罢,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好的,还望稍等一等——好饭不怕晚嘛!” 宋妙简直想笑。 道路通了,我还至于急着要你这百石粮食来儆猴市骨? 她直言道:“谢员外,我今日从好些婶子口中听了你家的善举,州中造桥、修路、修渠,历来多有出力,我虽在京中只摆个小摊,却也算个生意人,自问做不到员外这般仁义。” “我很敬佩员外行事,眼下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州中要修渠挖河,碍于道路不通,粮食难到,才找上门来,若是咱们铺子里因为得了大买卖不方便,自然情理之中,决计无人做半点责怪,但要是别有内情,水事乃是岑通判直管,我也只好照直说明,由着人向上回禀了。” 谢护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心中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娘。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那岑通判刚到任的时候,还想要烧三把火,然而跟钱孔目斗过几回法,输下阵来,火也灭了,蔫了不少。 但再如何,他毕竟是个通判,拿捏不了钱孔目,如若有心,难道还拿捏不了自己这样一个商户吗? 到时候要是钱孔目袖手旁观,自己怎么办? 哪怕钱孔目最后为自己出了头,张了目,中途也必定吃亏遭罪,最后又会不会有人来赔,有哪个来赔? 用脚趾甲盖去想,都知道肯定没有赔的。 但若是此时答应了捐粮,或是借粮,钱孔目那边,完全就是现管,又该如何交代? 谢护越想越恼,越想越烦。 官员跟胥吏斗法,跟他一个做生意的又有什么关系??他这回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若非那项元…… 饶是多年生意往来,交情甚深,他此时都有些忍不住,恨不得现在就把那项元塞进马车里,一脚踢回老家去。 宋妙见谢护脸上神色变化不定,等了片刻,方才和声道:“我本也只是一个做饭的,又不管事,更无权无望,员外来找我,不过是借我递个话吧?” 她说着,回头看了看,见此处距离外堂颇近,复又往外再走了七八步。 那谢护见宋妙走动,心中犹豫片刻,到底跟了上去。 宋妙见他跟上,心中就有了数,郑重道:“我旁的不行,嘴是紧的,员外请说。” “小娘子敞亮,我也不说那等场面话。”谢护叹了口气,“你也是做过生意的,知道生意人的难处,旁的我不好说,我只能透一句——今次征召徭役十分难得,听闻包一顿饭,还有一点贴补,都水监来的官人,应该知道许多人都盯着里头,想要好处的吧?” 他顿一顿,又道:“若是衙门里头差爷出来交代,说可以捐粮、借粮了,我绝不推脱半点——小娘子,还望不要为难谢某这生意人,下头几百号人等着养活。” “我今日把话摆在这里,若得了好消息,必定头一个送粮送米过来,日后要买,也只收成本价,分文不赚!” “你要晓得,我也是滑州人……” *** 谢护来得快,去得也快。 宋妙并没有跟他发生争执,也没有说什么大道理,甚至也没有抬出都水监或是岑德彰这个通判来施压。 谢家确实不是黑心在外的,即便是谢三儿父母,提起这个东家,也是好话多,坏话少,今日浣衣坊的婶子阿姐更是提过他家常做善事。 更何况就如同谢护所说,为难他,没有意义。 换一个角度来看,他的运气也实在有些不好,原本只是好心借个宅子出去,谁能想到会惹出那么多麻烦来? 转身进了前堂,刚迈进门槛,宋妙就看到门后站着一个人。 她愣了下,叫道:“吴官人?” 吴公事叹了口气,道:“我原还怕那人为难你,说来这里帮忙盯着……谁知道,唉……滑吏奸黠,竟至于此。” 原来他虽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但本就是各地办差办老了的,哪里拼凑不出来其中大概。 “也是情理之中的,等韩公子回来,同他说一声,也好叫他有个准备就是。” 宋妙说完,却又对着那吴公事行了一礼,道:“多谢官人关照于我,饭都没有吃完,还特地来帮着守一守。” 那吴公事好险才压下翘起的胡子。 谁不喜欢自己的好心被人发现,又为人感谢呢? 他道:“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谢的!” 又道:“你日日做那样好菜,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谢你咧!” 说着,也冲着宋妙拱一拱手,匆匆回那桌子去了。 而宋妙抬头去看,就见里头两张桌子的学生们都没在吃饭,而是撂了碗筷,个个看向自己和那吴公事方向,俱都看着颇为紧张,有人甚至已经站了起来,一副要往这边过来的样子。 等到吴公事回了去,不知跟众人说了什么,他们才松一口气的样子,有举着碗露出里头空荡荡碗底,对着宋妙咧嘴笑的,又有对着她指那被吃得空荡荡,连汤都全被人拿去泡饭的菜盘。 宋妙也对着众人笑了笑,正要回后厨,外头又有一个人匆匆而来,进了门,就问“宋小娘子”。 这回却是项元派了小厮过来送口信的,问宋妙今晚戌时左近有没有时间,他想要带那梁严上门拜会、感谢。 宋妙想了想,只说有空,应承了下来。 *** 酉时末,天已经全黑了,韩砺才跟孔复扬回来。 他一回来,就想找宋妙说话。 宋妙示意二人先吃饭,道:“菜马上凉了,没什么事,一会再说。” 官驿里那张厨做的菜还剩了许多——实在今日宋妙这两道添菜太过下饭,根本没有留给其余菜色发挥的余地。 此时两个炒肉正是半温,拿热饭一就,又另有一番滋味。 尤其里头那肉片,无论五肉也好、前腿肉也罢,泡久反而更入味,并且汤汁因为熬煮过,放了这半把个时辰,居然还没有油水分离,而是仍旧汤浓味美,鲜鲜辣辣。 宋妙算着时辰从后头出来,果然两人刚刚吃好。 她就上得前去,本意是要说事,不想刚一走近,那孔复扬就问道:“宋小娘子,这菜叫什么名字?好生下饭!” 宋妙笑道:“是小炒肉,这菜做法颇多,今日我用的是醴陵吃法,先炒后熬,带着汤,香辣口,很是杀饭。” 那孔复扬一时没听清,便又多问一句什么陵。 宋妙随口道:“行尽崎岖峡,初逢熨帖坡——如此醴陵。” 孔复扬立刻就反应过来,拊掌笑道:“原来诚斋先生将至!” 又问道:“那今日我同正言算不算‘初逢杀饭菜’?” 他本就健谈,今晚的话尤其多,问了菜,又追着问了宋妙那项元事情有没有后续,又问要不要自己出马,上门把对方骂一通云云。 宋妙一一回了,先说那项元约了一会带个小孩上门,又说暂时不必帮忙,若有应付不来的,必定来叫云云。 她说完,复又看向一直坐在一旁听二人对话的韩砺,道:“正有一桩事情想要请托韩公子。” 韩砺早坐正了身子,此时道:“但说无妨。” “我前几日听说公子向岑通判请了二十份空白嘉奖令,却不晓得能不能借我一张暂用?” 韩砺当即点头,转向一旁孔复扬,道:“你若得空……” 他只说了这一句,孔复扬已是主动站了起来,道:“我去拿!” 韩砺就把随身钥匙递了过去,又道:“另还有昨日你说的那西面三县距离此地所需闸门数量、材料数目,我早上已是算过,辛苦你再自己核一回,一会出来时候,顺便告诉我有无错漏。” 孔复扬听得韩砺竟是这样把自己事情放在心上,一早就弄好了,顿时又是高兴,又是着急,忙不迭应了,只同宋妙打个招呼,急匆匆走了。 等人一走,韩砺便道:“戍时很不早了,也不知那项元什么事,不如我在角落处坐着,也好照应——你介意么?” 宋妙想了想,道:“那就劳烦了,另还有那嘉奖令——我虽说是暂借,要是真用了,要不要紧的?” 韩砺柔声道:“你若要用,必定是有正途,自然不要紧。” 宋妙笑了笑,道:“我想拿来吊那项员外药材,省得他见天算计人。” 又道:“此人很会做生意,带来的多是防疫之用,便是眼下不用,日后挖渠通河时候也用得上的——我猜他多半不肯给,或许诈一诈,人就要跑了,若肯给,其实拿张嘉奖令来换也很不错,公子以为如何?” 韩砺笑着看她,道:“我以为很好,此事都由宋摊主说了算。” 说完那嘉奖令,宋妙便又把今日谢家米铺谢护上门的事情说了。 韩砺听完,道:“我原也知道此事必定不谐,已是做了其余安排,只到底麻烦太多,本还准备再等一天,如此来看,也不必等了。” 古往今来,积年的胥吏就有个外号,唤作“立地官人”,手中握权,又熟知当地庶务、人事,最为难缠。 岑德彰自己一个通判都治不住手下,凭什么要求商户来帮着当枪呢? 要知道其中利益甚大,一个不好,两边闹翻了,是真的有可能见刀见血的。 征召徭役,听起来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其实里头的门道可太多了。 首先是工种。 民伕分到不同的活,完全是不同的感受。 最舒服的自然是分去伙房,虽然也辛苦,但既不用日晒雨淋,又能吃饱。 中间又有次好的,最差的就是被分去挖河段。 同样是分到去挖河,分到不同的河段,做起事来也会差别很大。 有些河段下头泥沙多,挖起来就轻松,有些下头碎石多,虽难受些,也不至于太辛苦,要是分到的地方遇得几块大石头挡路,三四个人也抬不动,当真是哭也没地方哭去。 除却这些,还有上工地时段、日期等等。 全给你分到早上,你连觉都睡不了多久就要爬起来干一天。要是给你分到的工全是在农忙时候,家里地也没法照看。 而这些分配都由里正、胥吏层层把持。 想要分到好工?好时间?好时段? 没问题,给钱! 今次的事情,明显就是下头胥吏还没收够钱,以至于那上头的人一直拖着,不肯办事。 听得韩砺说麻烦,宋妙不免多问一句,道:“却不晓得麻烦在哪里?” “我原想同卫州换役,只是到底路远,道路难通……” 宋妙一怔,问道:“灵河镇是不是卫州辖下?” 谢谢围观的好心人亲送我的……好有零有整的一个礼物啊!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吗嘿嘿:)我当它是一枚小玉吧,谢谢亲给我的小玉~ 感谢书友20200823165526754亲送我的桃扇,已经送去给小妙扇风了^_^ 多谢冰凝烟寒、麦兜爱小嘟两位亲送我的香囊各一只,好像都是青稞香味的,闻着真舒服:) 感谢特务猫猫送我的4枚平安符,书友20250609024836777、三于1、书友20200524072044730三位亲给我的平安符各一枚,大家一起平平安安呀=3= (本章完) 第151章 葫芦 第151章 葫芦 韩砺道:“灵河镇是卫州辖下,本来与滑州相接,只是黄河改道之后,有一股大支流穿滑、卫二州而过,正正阻了灵河镇左近几个大镇来滑州道路。” 他认真给宋妙解释了一番,道:“虽是临时水汛,但按着往年情况,也要至少半个月才能退,这一阵眼下河水水势甚凶,船不能行,陆路也堵了,人过不来,是以不好多做理会。” 宋妙听得他说人过不来,忙道:“今日我遇得一位阿婆,乃是灵河镇辖下村中来卖菜的——是不是另有道路能通?” 韩砺立刻来了兴趣,问道:“怎么来的?” 灵河镇原来是个大县,所辖人口甚多,前朝并本朝开朝初年一直归属于滑州,后因黄河在其南路改道,迂回向西,为了便于管理,降县为镇,划归给了卫州。 而今黄河又改道数次,因其走向早与先前不同,朝中商议之后,年前已经决定将其重新并入滑州。 但此时诏令未下,自然仍旧分属于卫州。 很快,那李婆婆就被请了出来。 宋妙先指韩砺,说了他来历,又说滑州将要挖渠通水,但人力不足,有心同卫州换役,只是担心交通不便,招募的人过不来。 等到一应交代完,她方才问那李婆婆家中具体所在,距离灵河镇镇上远不远,左近有无,村镇人口如何,今早是怎么来的,本来预备怎么回去。 本来只要是宋妙发问,那李婆婆就已经十分肯答,此时听得她说了前情,竟是要通渠挖河,更为激动。 她急问道:“我家有三亩田地都给水淹了,好不容易才退了些,我那媳妇就是抢种累伤了,一时扛不住,才病的,村里人人都怕夏汛来了又淹一回——要是那什么王河挖通,是不是就不会往我们那淹了??” 韩砺道:“不一定完全不会淹水,若是水势太大,还是有可能漫堤起汛的,但无论如何,肯定要比现在好。” 卫州与滑州由黄河主道分隔,虽说相较起来卫州占着地势较高的好处,但水汛一到,两边都要遭灾,不过五十步同百步区别罢了。 世上事情,从来都是谁受害最大,谁最着急。 李婆婆家里田亩近年来年年被淹,偏偏如此天灾,寻常人力根本不能对抗,此时听得官府要有作为,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还绞尽脑汁帮着出起了主意。 她道:“我来时走的是条小径,一年也就涨水这些日子能通,哪怕当地人也不是个个都晓得——幸而我那儿子走村串镇的,比旁人多识得几条道。” 又把自己如何从哪一条支流坐了船只逆流而上,继而翻一座山,再顺流而下,每日什么时辰才有船家,要多久时间过来,都说解释得清清楚楚。 等一应说完,她还不忘问道:“我是来卖菜的,能赶着回去,要是来应役,只怕做完工,就来不及回去了,那怎么办?” 韩砺道:“可以搭棚屋,里头摆些通铺,条件虽差,挨个一天两天的,倒也勉强能撑得住。” 又道:“本来一天是包午饭那一顿,若是这样,可以改成早晚两班,早班包早,晚班包晚——就是宋摊主同伙房的人要辛苦些……” 宋妙并不说什么不苦的话,而是回道:“辛苦也只是辛苦这一阵,若能成事,就不算白辛苦了。” 而那李婆婆在一旁听得韩砺说话,已是又惊道:“这一回服役还包饭??” 又问道:“那算不算应了役的?” 原来此次的人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自当地征召徭役,管一顿饭,做得好,会有一点少少补贴,能算做应役,另一部分小时招募流民,除却每日管一顿饭,这些人能得的补贴就会多一些,但是不算应役,日后回乡,照旧要服役。 那李婆婆又问流民得的补贴价钱。 晓得那数额之后,她忽然问道:“要是我们当地人,愿意不算服役,当自己是流民来做这个活,能不能按流民给钱的?” 韩砺犹豫了几息,便点头道:“能。” 又说了年龄、身体限制。 李婆婆原还坐着,此时却忍不住站起身来。 她坐不惯这样高凳子,左右找了找,找不到矮板凳,索性把坐着的凳子挪开,自己找个角落蹲在了地上,掰着手指头算起来。 一时算完,她才起身走了回来,同韩砺道:“秀才公,我那老娘家族中有八十多口人,他们左右村里也能拉来三四百人,不全是壮丁,但都是田间出来的,年纪、力气都合得上,刨土、挖地,个个熟手。” “他们住得村些,出来、回去不方便,秀才公,衙门要是能给地方住,哪怕有片遮头的瓦,有几块木板搭着,就尽够了——只要能按流民的钱来算,我打包票,全部愿意来的!” 又道:“我儿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要是这两天回得来,他一个就能帮着把人都带出来,就算他不回来,喊个族里头有名声的,也能带头——不如从我们这里招人吧!” 眼下四处遭灾,偏偏人人都晓得后头还有夏汛,田里的活干也不是,不干也不是,又都是看天看地吃饭的,谁心里不慌? 衙门给流民的补贴不算多,但也是钱,还包一顿饭,要是这个河道挖好,堤坝修好,最后当真能叫夏汛不决堤,河水不泛滥,就是自己给自己干活,还有钱挣! 她听着都心动,回去把话一学,肯定愿意来的人多,不愿意来的人少。 韩砺便道:“我也不叫老人家你做白工,能招到一个人,带来滑州城中报名,挖河处报到,我按一人十文的人头给你算报酬——这报酬谁人都能来领,人满为止。” 李婆婆惊得声音都快劈了叉,忙问道:“招一个人来,就能给十文钱吗??” 韩砺点头道:“正是。” 能给多少钱呢? 他刚刚已经算了一遍,哪怕招来三千人,足陌也就三十贯钱,比起安排不肯做事的胥吏层层通传,又要预备车马、人力并一应办差人员、骡马的口粮,费少了一大半。 又道:“若不放心,明日我从衙门讨一份公文出来……” “放心!放心!秀才公是宋小娘子介绍的,哪里有不放心的!”那李婆婆当即道。 她说完,不知想到什么,急得不行,叹了又叹,道:“唉,我那儿子也不晓得这会子人在哪里!他一向到处村里转,乡下走的,最晓得哪里有人——十文一个人头,这样好事!唉!唉!” 唉了好些声,她忍不住又问道:“秀才公,最迟什么时候人要到?会不会到得晚了,你们人够了,就不要了,最后只好白跑一趟?” 韩砺只稍想了一想,便应道:“不会,只要四月间来的人都会要,但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他出发前就已经熟记过京畿两地各州县人口、赋税等等基本情况,晓得卫州五县十六乡一共多少人口,又有多少壮丁。 眼下卫州三县也在招募徭役修堤,得空的不过小半人手,哪怕数招了过来——不过做梦——壮丁也不够两万之数,况且还是分批前来。 这样规模的人力,一波再一波,他自认还是安排得过来的。 那李婆婆又问了许多细节,一听就是积年老人,此时乃是正经打算做事。 韩砺并不敷衍,有问有答,答得还十分细致,最后又道:“正好我也要去一趟卫州城,明早我带上几个人,跟着婆婆你的来路一道跑一趟,也叫个同伴跟你回去,捎一份公文在身上,若村中有人不信,还能给做个证。” 那李婆婆自然不会拒绝,对着宋妙、韩砺两个躬身又躬身,唬得二人连忙让开,她却死活不肯,硬要他们受自己的礼,又道:“宋小娘子真是老身的福星!还要多谢韩公子,若我能得这一笔钱财,寻个好大夫,把我那媳妇治好,我真是……真是……” 宋妙忙给她回礼,又道:“若是能找来这许多人,也算是帮了衙门的大忙,韩公子也要松一口气哩!” 李婆婆“嗯”了一声,又说些保证的话,说着说着,眼圈已是红了,声音也瓮瓮的,背过身去擦了把脸,忙借口后头有事,匆忙走了。 宋妙实在看不得这样老人落泪,见她离开,方才松了口气,一转头,却见那韩砺也一副放松了许多模样,不免与他相视一笑。 那韩砺脸上含笑半晌,给她倒了盏茶,道:“我晚些就去安排明日事情,但今次若非宋摊主机敏,一时都找不到同卫州往来捷径,不晓得要多费多少功夫——李婆婆都有十文一个人丁的人头费,宋摊主帮了这样大的忙,要给多少好处才合适?” 宋妙本就带笑,闻言更是连那笑涡都深了,道:“公子下回不要时时谈钱、谈好处,你给得已经很足够,谈多了伤情谊不说,小心把人胃口都养贪了!” 说完,她却捧了那茶,隔空与他举了一下杯,笑道:“只当这是谢我的好了。” 果然捧了那茶,起身往后头走。 韩砺目送她进得二门,再看不见,方才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 茶水放了这半晌,早已冷了,也不知泡的什么叶子,反正不是正经茶叶,俱是茶梗碎叶,入口先苦后涩。 但韩砺喝了一口,看一眼二门,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也不知为什么,就着那空荡荡二门,光秃秃门框,他总觉得茶水有滋有味,比起从前从自师兄哪里得来的龙凤茶团更有喝头,好似还品出了回甘。 他喝完一盏茶,也跟着回了后院,同吴公事、卢文鸣等人说了那李婆婆的事,又特地选了三名学生,让明天跟着自己去卫州。 等交代完毕,他才回了自己屋子。 此时那孔复扬还在桌边算数。 韩砺也不吵他,先自桌面上拿了钥匙,开锁拿了一份空白嘉奖令,又取了纸笔,拿砚台分了些孔复扬磨好的墨,交代一声,叫他早些洗漱睡觉,不要熬夜,又说自己把东西带走了,方才离开。 而宋妙回屋稍稍收拾了一番,把下午写的方案检查了一番,又做些添补删改,将将写完,就听得有人来敲门。 她先还以为是项元到了,驿卒前来送信,不想听那声音,竟是韩砺的。 果然一开门,对方就站在门口,递过来一份信封,道:“这是那空着的嘉奖令。” 又道:“我就在外头,一会你若要坐,最好选张离我近些的桌子。” 宋妙笑应了。 而那韩砺送完嘉奖令,也不多话,出了外堂择了个面朝外头,能清楚看到门口的位置坐下,摊纸放墨,写起明日要用的榜文、文书,并做起一应安排来。 他一走,宋妙心中一算,也觉得快到了先前项家约定好的时辰,想了想,收好东西,刚锁了门,忽然记起来一件事,也不着急出去外堂,而是又回身去了厨房。 在厨房里环视了一圈,她最后在角落里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是一个葫芦。 宋妙取了那葫芦,打开看了看里头,闻了闻味道,确没有错,方才找了根草绳绑起来提着出了门。 没走几步,就见一人对面而来——正是那驿卒。 对方见了宋妙,忙招呼道:“小娘子,外头有个姓项的,带着个小孩,说下午同你约好了,此时上门来拜访。” 宋妙道了谢,出得前堂,果然见得那项元带着梁严在堂中坐着。 她忙上前打了个招呼。 刚落座,叫了茶,项元便指那梁严笑道:“这混小子先前总不肯说,若不是我逼问,都不晓得他得宋小娘子许多照顾,这两日事情杂,没顾得上,眼下得了点空,干脆带他来坐坐,道个谢。” 又道:“晌午小娘子上门来送钱,倒叫我回去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我做事不够仔细,乍然一问,又风风火火的,只怕叫你误会了其中诚意——我回去之后,已是把此事理清楚了,做了份契书出来。” 说着果然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好的契书递给宋妙。 宋妙伸手接过,却不着急打开,而是笑着道:“梁严特别耐得住性子,脾性又好,帮了我许多忙,倒不是我照顾他,不过有来有往而已。” 说着,把手中那葫芦放在项元面前,道:“正要给项爷送过去,还怕腾不出手,不想这样巧,竟是遇得您上门,省了一趟脚力。” 项元看着那葫芦,愣了愣,问道:“这是什么?” 宋妙道:“一点小东西,给梁严的回礼——他先前帮我剥蒜,我也回他一葫芦蒜。” 又道:“是我小时候家里人用的偏方,白醋泡的独蒜,专治鼻窒,也能治伤风时候鼻塞——我看他鼻子常常不舒服,堵得厉害,或是鼻涕多的时候,开盖闻一闻,能好受些,里头蒜也能吃,泡得越久越有效。” 谢谢书城疯妈亲送我的小小心意9枚,好大的心意:) 多谢书友20240904603_ca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书友20230704107301、清风淡然、janejane、无药可救,、lulu666五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谢谢大家,所有心意都认真收好了,特别感谢(#^.^#) 感谢食友们的月票跟各种票,还差一百多,差一点点够到三千,8月再战!连载期我会厚着脸皮努力求票的,打扰大家啦!还是想要给小妙争取一下运营经费,哪怕只有一次也好>_< (本章完) 第152章 离开 第152章 离开 宋妙说完,先不去管项元,而是把那葫芦直接递给了一旁的梁严。 后者自从来了这官驿,除却刚开始的时候叫了一声宋姐姐,就始终一言不发,此时见宋妙来理会自己,却是立刻站起来往前接过葫芦,打开凑近嗅了嗅。 刚嗅了两下,梁严就把那葫芦远远挪开,但又不愿撒手,紧紧握着,自己则是转头往后,接连打了三四个地动山摇、天昏地暗的大喷嚏。 那动静实在是大,引得堂中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喷嚏打完,他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流,一张脸脏兮兮的,欲要拿袖子去擦,又觉得脏,拿手去接,又觉恶心,更不好意思流到地上,一时狼狈不已。 宋妙忙把随身帕子给他。 梁严顾不上拒绝,先只管着猛猛擤鼻涕,擤得那架势颇有一番鼻涕既争先,也争滔滔不绝的样子。 宋妙也没有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眼见一方帕子根本没办法擦干净,忙道:“后头有水,且去收拾一下!” 她口中说着,果然带那梁严往后头去了。 项元也见状也有些意外,但见宋妙带他去清洗,便没有多想,而是把那葫芦拿了过来。 刚一凑近,他就闻到一股非常浓的醋味同蒜味。 醋本就十分刺激,蒜味更是冲鼻,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实在太过浓烈,与其说是味道,不如说是攻击。 这攻击往鼻子里钻,钻得他也连打了两个喷嚏,跟那梁严一样,眼泪鼻涕直流,于是忙取了帕子擦眼泪鼻涕,但一擤完,却又有种六窍皆通的感觉。 项元这些日子为了找儿子,没少在外奔波,冒雨顶风的,多少有点受寒,鼻子痒痒好几天了,又不到吃药的份上,只觉得不舒服。 然而此时闻了宋妙这一只葫芦,打完喷嚏,鼻子整个都通了。 他又对着那葫芦口用力吸了几下,再打几个喷嚏,果然过后整个人周身都轻了不少,连眼睛看东西都亮了一样。 项元低头去看,就见满满一葫芦大蒜头,不是那等寻常蒜瓣,而是没有分瓣,个个都是一整头的独子蒜。 那蒜去了皮,白白胖胖,被白醋将将没过。 若说价钱,这东西其实值不了几个子,但若说心意,却是很足。 项元心中一下子就闪过了两个词。 知冷知热。 勤俭持家。 若是家里有这么一个人,必定样样都晓得照顾,小孩更不用说,肯定也是会帮着体贴管顾的——且看她对梁严,一个刚见没几次面的小儿,就因觉得可怜,前次送鞋袜,这次送醋泡的剥皮蒜。 心也细,不仅看得到,还会做,做法又惠而不费。 世人都说商人富裕,谁又知道他们一分一毫都来之不易? 越是自己挣钱的,尤其像他这样的,越晓得世道艰难,也越节俭。 有时候在外头天酒地,是为了场面、生意,没有办法,但家里有些不该的钱,尤其那等华而不实,或是虽然实,分明有更便宜的实的,就没必要了。 项元越发满意了。 能挣、能省,聪明、体贴。 有这样一个在家里,老小都有人照顾了,自己在外头也不用操心太多。 哪怕这会子要多费些心思,也是值得的。 项元在前头费心思,梁严却在后头费水。 他连擤了好几把鼻涕,整个人简直七窍都通了,许久没这么爽利过,虽然两只眼睛因打喷嚏尽是眼泪,此时一擦,脸却是笑得都绽开了,喜滋滋道:“宋姐姐,我鼻子通了!鼻涕也没有了!!” 宋妙原还有些担心,见他这个样子,实在又好气,又好笑,道:“方才你那样子,着实吓我一跳!” 又道:“只是管一时的用,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还是要多吃多养,身体好了,这鼻子就自然没那么容易犯病了。” 说完,又问他这两天家中怎么样,有没有跟那项元说好外出的事。 梁严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收了起来,闷闷不乐地道:“项叔叔说要把项林送去读书,给我请师傅回家来教……” 又道:“要是项家老太爷、老太夫人,另还有项林他舅舅、外祖母那边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想我。” 宋妙便稍稍问了几句那项家情况,得知那项元乃是靠的妻子嫁妆并岳父家从前介绍起的家作的买卖,想了想,道:“你既然决定了不分他家财产,与其同他说,不如返乡之后,同那项家祖父母并舅舅家找个机会说清楚,只说你有心要外出习武,但项叔叔不肯同意。” 她指点了一番,道:“你年纪小,说话也没份量,你那项叔叔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听你的,但他家父母、岳父母,俱都是能说话的,自己撞不过,就不要硬撞南墙不回头,咱们学会借力,自己不要那么辛苦,知道了吗?” 梁严到底年纪不够大,见识也不够多,先前日夜不能安眠,只做忧心,却不想此时说了出来,宋妙三句两句,就帮着解决了,虽还没有成事,但是一听就是可行的,对着宋妙谢了又谢,脸上本来的忧色一下子又飞跑了。 但飞了才半路,因想到一桩事,他那忧色又飞了回来,迟疑片刻,才道:“宋姐姐,我听项叔叔说他想跟你合伙开食肆,给你许多钱、许多好处,又不叫你出那么多力——我……姐姐对我这样好,我明明应当想要你多得好处的,但自小我娘就同我说,哪怕亲兄弟都不要合伙做生意。”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项叔叔又不是时时在京城,总有看管不住的地方,到时候还不是得姐姐你来操心——他原先交代下头人要好好照顾我吃饭、睡觉、穿衣,当着他的面,个个都应得好好的,可他一走,所有人就换了张脸……” “姐姐。”梁严很有些为难的样子,“要不是实在没有旁的办法,咱们还是不要跟旁人合伙吧?哪怕那人是项叔叔!” 说着一副很下定决心的样子,道:“等我大了就出去跑镖,赚了钱攒下来,给姐姐开酒店食肆,再去投军,我不要占什么股,只要回来时候有口饭吃就好!” 哪怕是梁严这样受了许多磨难、苦楚,明明少年老成的,到底也还是个小孩,常常会说小孩话、做小孩事。 譬如此时,分明应该知道这做法不过想当然,但梁严一想到,就欢天喜地说了出来,好似很快就能攒到钱给宋妙开食肆,也不求旁的,只图自己能有个归宿可以落脚吃饭一样。 宋妙自然听得出其中幼稚,却更听得出其中真心,笑着道:“若是当真出去跑镖,也不必给我攒钱开食肆,倒不如攒钱自己开个镖局——到时候你去投军时候,后头还有个镖局开着,镖师得空,天南地北走镖时候,见得好食材、好东西,帮我买送回来,岂不是好?” 梁严听得恨不得立刻就长大,马上就攒到钱,亲自送那些个好食材、好东西回来,以再得一回夸奖。 他擦干净脸,把那帕子洗了又洗,实在不好意思,道:“我把姐姐帕子弄脏了……” 宋妙笑道:“你带回去用,是二娘子——小莲她娘帮我做的,下回见面,你谢谢她就是。” 两人说着话,慢慢朝前堂而去。 出到外头时候,就见那项元手里拿着葫芦,正低着头,一边嗅着里头味道,一边不知想些什么。 看到宋妙跟梁严出来,他才把那葫芦盖上,放回桌子上,一派自然的样子,道:“当真是个好东西,难为宋小娘子想得到——我刚才试了试,鼻子一下子就舒服了!” 又道:“这样东西,日后也可以放在咱们食肆里头卖嘛!或是我拿瓷瓶来装了,混些其余药材进去,也能走个高价!” 话里话外,不离“食肆”。 说完,又指着那方才拿出来的契书,道:“宋小娘子不如看一看,今次同前次所说,又有所不同。” 宋妙道:“契书不着急,眼下另有一桩真正着急的事。” 她把滑州欲要修渠挖河的事情说了,复又道:“眼下除却缺粮,也缺修渠材料,只是近来道路不便。” “但这道路也不会一直堵着——等到通了,自然就能运送进来了。” “人人都知道这里头有生意值得做,碍于一则没有本钱,二则没有人脉途径,可这两样,项爷都不缺。” 项元一个生意人,怎么会听不出宋妙想说什么,只摇头笑道:“我虽两样都不缺,可修渠材料无非砖瓦竹木等物,样样笨重,不好腾挪,粮米也是,价钱都未必高到哪里去,万一我运送回来,价钱回落,反而亏了,倒不如同眼下一般买卖药材,就算东边卖不出价,也不愁拉到别处卖……” 宋妙当即道:“药材也成啊!” 又道:“项爷是晓得我接了都水监差事,来到此处管顾伙食的,虽不是什么要害位置,也无什么权势,但多少有个手艺在,官爷们个个体察下情,也愿意听我说个一句两句的。” “近来州衙要大量采买粮谷、药材、砖石木料……”她报了一大串东西名字,“又有几张嘉奖令,谁能采买得多,就能得这样大好褒奖。” “虽不是什么银钱奖励,看着好像仅是文书一份,可得了这样文书,同衙门打好了交道,难道只买这一次?难道将来没有旁的东西买?得了敲门砖,进了门,以项爷本事,还怕没有后头生意做?” 说到这里,宋妙也学着项元,一副推心置腹模样,道:“项爷有好事总想着我,开铺子都愿意叫我占那样大便宜,投桃报李,我却不能白收好处。” “这嘉奖令本来有许多要求,又要捐银多少、捐物多少,还要承诺将来再运多少东西……但我悄悄同今次同来话事人同公事打了商量,他们答应帮忙向岑通判请命,给项爷让一大步,只要将眼下手中药材按市价打个折扣——也不用多,八折就好。” “多少???” 项元一时失声叫道,只觉得鼻子好像又发痒了。 “这可是州衙的嘉奖令,有了这一份,来年衙门买扑,同等条件都能当先择取,项爷竟是不感兴趣么?” 看着对面少女那写满了不解的表情,项元好悬没有直接跳起来转身就跑。 他勉强道:“本是好事,只可惜我带来那许多药材,这两天已是卖了个干净,正收拾整理,预备人来收货——早知如此,我就不卖了!” 宋妙面露失望之色,叹道:“竟然这样可惜!不过另还有一个机会,听说岑通判过两日要召集城中各大商行行首商讨各样物资筹备之事,我可以给项爷争取一个名额……” 项元犹如屁股着了火,一下子站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 平常自然是好事、好机会,可是今天那钱孔目直接差人上门,同谢护交代了不能卖粮的事,眼见正同那岑通判打得如火如荼,自己一个过路商人,傻了才会掺和进去。 况且按着旁人说法,那岑通判还十有八九是要打输的。 若是以后好处多多,此时咬牙让一点利也就算了,如今这样情况,哪里敢招惹。 自己是生意人,是要赚钱的,要是当真被这小娘子报了上去,衙门本就缺药少材,要是自己被那岑通判看上,当做了杀给猴看的那只鸡…… 项元中午的时候,还气定神闲,随口劝那谢护不要着急,不要多想,眼下轮到了自己身上,简直连多一刻都不愿耽搁。 他忙道:“多谢小娘子挂心,只可惜我家中还有事,既然货已经卖掉,正好这一二日就要带着两个小的回乡了!” 又急问道:“还没有同岑通判回禀此事吧?可有旁的官人知道?” 得知没有之后,他也不再提什么合伙、食肆,闲话都不再多聊两句,借口还有许多手尾要收拾,立刻就拉着梁严告了辞。 当天晚上,他处置好了今次带来的货物,几乎是连夜打点妥当,次日一早,就带着人离开了滑州城。 因道路阻塞,也不好走远,而是先在下头县镇里头暂且住着不提。 项元跑得快,官驿之中,那韩砺坐在角落,眼见着人一点点被宋妙惊跑,几次想要起身,俱都没有机会,更无名正言顺理由同名义。 起点的食友们,经过运营官小兔的不懈努力,每日辛勤打卡,小妙这个月有了十个昵称称号名额,大家如果对称号感兴趣的话可以到评论区回帖参与一下哦(粉丝值弟子以上即可),截止16号有效。 谢谢小兔,辛苦辛苦! (本章完) 第153章 同船 第153章 同船 眼见人走远了,韩砺收拾了东西,走到宋妙面前那张桌上,看着她道:“宋摊主如此行事,倒衬得我十分无用。” 他那语气有些复杂,似乎无奈,犹有些惆怅。 宋妙不免笑道:“韩公子一向帮的忙、出的力还少吗?” 又问他道:“公子明日也要一道去灵河镇么?” 韩砺点了点头,道:“那李婆婆自然是好意,也帮了大忙,到底不能全只仰仗一人,不过既然人能设法往来,粮秣、物资应当也能往来,就算不一定能运得来多少,只要能把这个口子开了,后头事情就好做了。” 又道:“况且招募这许多人手过来,不论是否民间自发,也应当同当地衙门通一声气,免得给人徒增麻烦。” 他说到此处,特地又补道:“我明日会去催那孔目官钱忠明人手进度,这一阵子看下来,此人惯会推搪敷衍,追得急了,多半会给些东西来做打发——我届时问他先把伙房人手讨来,不过到时候来的多半不是什么囫囵人。” “我已经同孔复扬交代过,要是人手提早定下来,我还来不及回来,他会安排给你们带路去那搭棚地方,你先试用一番,看看合不合用。” 宋妙想了想,道:“只要费些心思管束,总是能用的,就是不一定顺手——但我想着,到底是进肚子的东西,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如若不合用,最好还是不要用,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韩砺立刻便道:“极是,进肚子的东西,多小心都不为过的,但凡有一点不顺手,你都不要勉强,等我回来处置就是。” 一时两人说完,宋妙便又把自己今日拟的那两色文稿取了出来,递给韩砺道:“原想着公子过两日再看,不妨明日就要外出……” 韩砺小心接过,先打开看了一眼,见得上头墨迹已干,不至于弄,方才放在自己原本那文书最上方,轻轻卷了起来,拿在手中,道:“我今晚就看。” 正事说完,宋妙便笑道:“我听得李婆婆说一路颇为麻烦,先要水陆,又要翻一道山,再走一道水路,方才有大路可行,因是小船,骡马也不方便,全要靠腿,我给你们做些干粮随身带着吧?” 韩砺虽勉力压制,那嘴角还是很难不翘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这……会不会太麻烦了?” 宋妙笑道:“倒是有一点麻烦,那就先不做了?改日再说?” 眼见对面人愕然不已,宋妙也不着急说话,而是站起身来,先把凳子往桌子里收了收,免得碍住人行往来,复才笑了一下,看一眼韩砺,往后院而去。 她走了几步,转过头来,见韩砺已是随着自己动作站了起来,却是立在原地,欲要来追,又不好动作的样子。 宋妙脸上笑意未减,扬眉道:“我看公子极爱做客气事,眼下还又来说客气话——说得多了,小心我要当真。” 语毕,也不给他找补机会,头也不回,脚步轻快地走了。 而韩砺闻言,再三品咂那说话语气、内容良久,只觉一颗心轻而又轻,好似患得,好似患失,又好似两者俱有,再好似两者俱无,到得最后,只有微微发酸,酸得胀胀的。 那胀意并非难受,倒是叫他整颗心像泡在淡淡的白醋里头似的,软绵绵的。 人都已走远了,方才模样,分明也是有意不叫自己去追,便是追上去,也还不到说什么时候。 虽如此,不知为什么,他周身好像已是因此起了使不完的力气。 收拾好东西,韩砺回了房间。 一进门,就见那孔复扬搁了笔,正伸懒腰模样。 见得韩砺回来,孔复扬忙问道:“你撵那姓项的走了没有?教训他没?日后再不敢来了吧??” 又惋惜道:“早晓得我这里东西放一放,先去给宋小娘子撑个腰再回来干也是来得及的!” 韩砺摇了摇头,将宋妙如何把那项元吓走做法简单说了。 孔复扬听得忍不住喝了声彩,但仔细琢磨一下,忍不住道:“我看这人阴魂不散,眼下吓走了,因没有吃大亏,只怕贼心不死,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出来了!” 又道:“你这样口才,怎么不把他骂一骂,有你名声在,必定能管点用!” 韩砺把手中东西放在桌案另一边,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说完,自己挪开椅子,坐了下来。 孔复扬一时不解,茫然看他。 韩砺也不多做解释,只道:“你不懂。” 说完,就把手中那宋妙做的细则、章程等物小心摊开,仔细读了起来。 而那孔复扬本在活动肩颈,此时脖子都不要了,还歪着头,正等回答呢,谁知就这么被对方随手撂在一边,至于不懂什么,又为什么不懂,却是再无答案,反做一副专心致志干活的模样。 他欲要插话,又怕打扰韩砺做事,只得作罢,老实先去洗漱。 然则一边擦脸,那孔复扬却是越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韩正言何时骂人还学会讲究时候了?? 当日骂我,听凭大半夜也好,大半天也罢,一样精神抖擞,从未讲究过啊! 等到孔复扬收拾妥当,匆匆出来,正要拿话来问,死活也要得个答案,然则一句“正言”才叫出声来,却听得那韩砺招呼他一声,把几份文书递了过来,道:“你且先看!” 孔复扬狐疑低头,刚扫了一眼,就“咦”了一声,原本一嘴巴的话又被堵回了肚子里。 这是一份供应役夫每日饮食的伙房管理之法,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管理章程,第二部分是具体施行之法,因其中五人为一队,每队设队长一人,下头四人两两为一组,互为补位,如若有缺,队长补上,队长若缺,另调人补上,里头从人员分配到食材采买存放,从值夜轮班到厨具、食材清洗,俱都做了安排,写得极细。 第三部分却是给具体伙夫的,里头总共四十条,每一条都是大白话,譬如几点上工、几点下工,菜要洗几遍,分别什么切法、摘法,柴禾要劈成几类,各自什么大小粗细,火分为几种,猛火大火小火微火,添几条柴禾,火苗什么样算什么火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孔复扬游学时候也下过厨,自认对庖厨之道,是有那么一点了解的,但看了这一份东西,也是大开眼界,才晓得原来不但做饭有讲究,原来劈柴、烧火、洗锅放刀等等都有这许多说法。 还有一点十分难得,三份东西,写章程提纲挈领,写具体细则详略得当,写规范时候虽是大白话,但那白话一点也不啰嗦,讲得很清楚,但又编了些口诀,方便人去记。 所有内容,实用、落地、明了,拿了就能用。 一时看完,孔复扬忍不住问道:“哪里来的?实在很有点东西!” 韩砺道:“是宋摊主做的——你明日仔细读一读,虽不是做同样事情,但一样是管人管事,其中不少值得借鉴地方,先前我给你的那章程框架,可以效仿学习其中思路,改进一番。” 他本来取了纸笔在一旁,原是帮着增删,但看完一遍,回头又看一遍,竟是觉得没有什么需要改善之处——以他对厨房了解,枝干上给不了任何提议,此时只能提了笔,从管理之法提些建议。 而孔复扬听得是宋妙所做,吃惊不已,道:“人人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我原以为不过类比,谁晓得却原来是真的!” 他根本等不及明日,此时就提了笔,总结其中可以参考内容,又把才做好的章程拿出来仔细推敲。 两人直到半夜才各自睡下。 明明已经躺下了,那孔复扬还是不自觉转过身,对着隔床韩砺问道:“正言,你说那宋小娘子,算不算天生之才?我一向以为自己十分聪明,却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聪明的不单在朝廷之上、学堂之中,民间多有能耐人——若无今次机会,她这样才能只怕就要被埋没了去!” 韩砺道:“既有天生,也有后天,你看她本就聪明,为人又仔细,行事也自有章法,学东西还极快,性情……” 他夸着夸着,险些刹不住,最后勉强住了嘴,催促那孔复扬赶紧睡,若要感慨,将来给那宋小娘子写请功折子时候再多多感慨,不要在此处啰嗦。 孔复扬嘟哝几句,一翻身,不多时就睡着了,发出轻微鼾声。 倒是韩砺被他几句话勾起了心事,一时躺着,忍不住把自己同宋妙相遇相识情况,并后头一应相交情景回想一番,倒是越想越精神,一点都不困了,索性把明日到了卫州时候,应当如何同那通判商量的方法想了好几个,只等明日见机行事。 次日一早,韩砺就带着几个预备安排一齐外出的学生去了衙门,另还带上了李婆婆。 几人先取了舆图出来,按着那李婆婆所说做了路线图,复又各自进行分工,各分一块地方,又一道商议约定各种细项。 一时上了衙,韩砺径直就去找了岑德彰,把自己计划说了,又道:“前次我就向通判提过换役同分两种招募流民之事,只是碍于道路不通,暂时搁置,而今既然钱孔目忙不过来,路也有通的,我就来讨通判一份文书。” 说着把那拟好的文书取了出来。 岑德彰一点二话也无,只稍稍看了几眼,立刻就签了批书,让人拿去用印,等着用印回来的当口,又道:“正言,旁的都好说,但那个给非役夫的补贴,因是州中出钱,要是可以,最好还是用在咱们自己自己州中应募百姓身上……” 韩砺道:“我比通判更想用州中百姓,既离得近,还能省下两州沟通力气,但眼下不是钱孔目说下头腾不出手么?” “再等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岑德彰顿时沉默。 单人单日的补贴不算多,架不住人多、时间长,加在一起,哪怕滑州乃是水渠通达、道路通常之地,衙门也不是那等偏远州县,库房要丰厚许多,这一笔钱起来依旧十分肉疼。 更肉疼的是不是在自己百姓身上,还很可能会掏给隔壁。 韩砺便安慰他道:“若是成了,以后不好说年年,但是肯定不会像如今这些年这样频繁河道改道,到时候不知会引得多少商、货经行此处。” “等恢复了从前热闹,光是商税都能轻轻松松把今日的补上——通判无需担心太多,便是最后不成,不过回去找闵老一道教书罢了。” 他说前头一段时候,岑德彰仍旧叹气,听到后头一句,终于笑出声来,最后道:“去吧!去吧!就像你说的,做事好过不做,最差不过是去教书!你且看还有什么要我居中商调的!” 韩砺就又问他讨了几份信,最好详细介绍今次情况的,又问他与卫州哪一位官人相熟。 复又同他道:“通判可以催一催,州中招募人力的告示早该贴了,摊子也可以先摆起来——难道下头衙门没有人手可以在征召徭役,城里连摆个摊的人手都挪不出来了?” 趁着岑德彰正写信的功夫,韩砺想起一件事,就先出了门,找来那李婆婆问道:“今日出门的早,老人家可有捎带早饭?” 李婆婆支吾一阵。 韩砺就取了钱出来,叫了个杂役过来,吩咐道:“你带这位李婆婆一道去买些早饭回来,我们这一行都没来得及吃的。” 说完,他转头又同那李婆婆道:“婆婆今日协助府衙办事,一日饮食、行路,衙门都包了,不必客气。” 后者自然道谢不迭,一时同那杂役出去,不久,却是空着手,急急忙忙一个人先跑了回来,主动来找韩砺。 “秀才公!秀才公!”她接连叫了几声,急忙道:“我出门路上遇得个今次同一条船来的,也是来卖菜,昨日一样给雨水阻了——他却是灵河镇上人,常去卫州城,十分熟悉路……” 韩砺正想着等到了地方,因李阿婆要领人去招募人手,自己还要另外找当地人带路,听得这话,顿时精神一阵,忙问道:“他人在哪里?可有一道回来?” 李婆婆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道:“他那东西没有卖完,还在摆摊哩。” 于是小半个时辰之后,李婆婆带着那同乡,拎着两笼子加起来足五只水鸭子,一篓子莴笋,一道回了官驿,送到了后头宋妙跟前。 “那韩秀才公买了我这老乡的鸭子同莴笋,叫送来小娘子这里,又叫送这个来……” 她一面说,一面递过来一只小小布包。 宋妙打开那布包一看,里头别无长物,不过铜钱一枚。 (本章完) 第154章 生意 第154章 生意 接过布包和钱,宋妙没有随身带上,而是返身回房,将其收进一只小小木匣里,方才再度出来。 她问了回灵河镇的具体安排,等得知那老乡是能带路的灵河镇人,届时韩砺等人会提前回官驿收拾东西一并出发,在未时中之前抵达渡口等候船只,便问道:“那要几时才能到卫州城?” “就算走得再快,要赶着的话进城也得半夜了。”那拎鸭的同乡道。 大魏寻常并不宵禁,按着韩砺素日行事,肯定是要连夜进城的。 但卫州毕竟不比京城繁华,这么晚,多半已经没有什么吃食卖了。 幸而可以捎带干粮,过了午时才出发,也还来得及吃一顿饱饭。 宋妙本是打算出去采买,此时见得送来了几只鸭,索性随材做菜,先叫了大饼过来,安排他去烧水预备杀鸭烫毛,又同那李阿婆与灵河镇人道:“二位都要带路,不好饿着肚子,一会一起吃一口吧。” 李阿婆道:“那韩秀才公也叫我跟小娘子打个商量,问能不能帮着给大家做一顿午饭,把我们两个也预上,只我有些不好意思说。” 来往几次,宋妙也有些知道这李阿婆性子了,便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倒也不白吃——鸭毛难除,我还怕时间紧,大饼一个人忙不过来,阿婆若是得空,帮着拔一下毛?” 那李阿婆顿时极高兴,道:“我正闲着,哪有不得空的!” 一时边上那同乡也忙道:“叫俺也搭个手罢!俺惯会做这个!年轻时候,还常去流水席面上打下手,专管杀鸡杀鸭杀鱼哩!” 这同乡也是个老妪,姓黄,比李阿婆要年轻个几岁,先还不怎么说话,等开了口,搭几句,一听也是个爽利的。 想也知道,从灵河镇来滑州的这条道本就麻烦,水路山路再水路,天不亮就要出发,忙活一天,又要赶着回乡,折腾得不得了。 若不是说做就做、不怕辛苦的,遇得这样天气,只怕早在家里休息了。 说话间,三人去了厨房。 一路闲聊,宋妙这才知道那黄阿婆身世。 原来她前年走了丈夫,幸而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跟着大女婿去了京城谋生,小女儿心疼老娘,小女婿也是个通情达理,就把岳母接来家里照管,老人也帮着看看小孩,做做家务什么的。 “俺那小女婿做点小生意,买了乡下人养的鸡鸭回来镇上卖,好容易这两年日子好些了,谁晓得这次发大水,把他那放鸡鸭的棚子给冲了。” “因雨水不停,俺女跟女婿打乡下收回来的好几批货攒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卖,结果一下子全跑出去了,急得人险些气都喘上不来!” 她说起家里事情,长吁短叹,指着笼子里那几只鸭子道:“找回来三四十只都是这样的麻鸭,说是才养了三个来月,胆子小些,不敢走远。” “到底怕过一阵子夏天又发大水,再把棚子冲了,又因家底都拿出去压货了,米面都要见底,俺听得人说滑州城中样样价贵,就想着把这些个带出来卖了去,指望多得些本钱,支应过这一阵。” 那李婆婆听一句,叹一声,最后道:“我原以为我们种田种地难,总羡慕你们养鸡鸭鹅的,原来也不容易。” “条条蛇咬人,这世间哪有容易的事!”黄阿婆也“唉”了一声,“只盼能多点子本钱,等水涝过了还做回鸡鸭生意——除却这个,也不会旁的,就怕本钱不够!” 宋妙闻言,把滑州正招募劳力挖河修堤的事情说了,又道:“十文钱一个人头,阿婆女儿女婿到处乡下收鸡鸭的,想来熟悉各处情况,若能拉上百十来个人,也是一吊钱的赏金,虽是辛苦些,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黄阿婆来得匆忙,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听得宋妙一说,忙不迭追问详情,一时直拍大腿,道:“还有这等好事!” 又去看一旁李婆婆。 后者自然帮着解释,又道:“我也正急着回去,一心要吃到这个钱哩!” 三人说话间早到了厨房。 官驿的灶上是常备热水的,大饼正要杀鸭子,但他到底年纪小些,从前帮工的多是白案,跟了宋妙这一向,做的多是鱼、猪之流,此时提着鸭子,杀起来颇有些忙乱。 两个老妪立时上去帮忙。 见此处无需帮手,宋妙盘了一下,便交代了一声,自己折返出了门。 鸭子乃是水禽,尤其眼下又是水涝之际,小鸭在黄浊水里头游啊游,身上更容易裹带一股骚味同水腥味,要是处理得不好,很败人胃口。 寻常一般是用焯水之法去其腥臊,但宋妙觉得本就是嫩鸭了,再焯水,鲜味跟肉味都要被焯没了,倒不如拿其他东西去压一压。 官驿里头还有浊酒,一二文就能买一碗,完全可以以酒代水来焖,但单用酒来压那味道肯定不够。 她家吃鸭,除却肉质非常好的可以拿来炖汤,或同笋干取其浓鲜,或下白果得其清香,其余时候,多是煸炒。 尤其夏秋之时,和那仔姜同炒,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此时虽然将将要入夏,还不到时候,但非常凑巧,她前几日就听得官驿里有行商同人商量价钱,正是卖的仔姜。 她转到前堂,果然见得那商人正跟几个手下坐着说话。 她上前打了个招呼,笑问道:“前日恍惚间听得一句,说是员外运的货里头有仔姜,却不晓得愿不愿散卖的?我买不多,只要五六斤。” 这一队十二三人,打头那个是南边来的行商,本是要往京城去的,不想道路断了,滞留在此。 那货物里头旁的也就罢了,另有些却是时鲜之物,尤其一样原是连泥带土的仔姜,不能久放,行商发愁得很,正想方设法把东西在滑州城中散卖了,免得亏损太过。 彼此都是住在官驿里的熟面孔,尤其宋妙手艺,近来每每到了晚饭那一顿,都要香得一堂吃饭的人无处可逃,那当头行商自然认识。 他被问到头上,忙把手里账本放下,应道:“卖的,卖的!若是小娘子要,就给你便宜些,都是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京畿一带的仔姜至少要六月才能吃,这样南边来的早季候食材,再如何算便宜些,依旧是个高价。 宋妙晓得行情,也不做还价,道了谢,一起跟着到后头院子里拿姜。 因见那板车上一篓一篓的姜,俱用泥沙保着,又带根同一点茎杆,拿在手上一看,有些还很嫩,有些已经略微不够“仔”,外皮变厚变干,再也不水灵,一副小老头子带上虎头帽扮嫩,却不小心露出下巴稀疏白胡须模样。 那商人倒是厚道,让人帮着抬了好几筐下来,道:“小娘子自家选吧,选些嫩的,挑仔细些。” 一时宋妙挑了一篮子,给了钱,却又指着那几大板车问道:“员外这些也都是仔姜吗?好不好卖的?” 那商人一时大倒苦水:“有些是,有些却是旁的时鲜,只这一回实在倒霉,太难卖了!” “仔姜本就不便宜,我这是合浦郡的早熟姜,特地订买的,千里迢迢送来,车马钱、过路商税,另又有镖师钱,早添了许多本钱,肯定要卖贵些。” “若是到了京城,轻轻松松就能脱手,偏偏堵在这滑州,一堵已经好些天了,拿出去兜售,本地商家一听价钱,十个有九个摆手,若要强往京城去,一路下雨,我这些又是大车,许多地方过不去……” 宋妙自然知道其中麻烦。 他们一行人从京城来滑州,全是小车,里头运的又多为量测、水工之物,不怎么怕水泡,即便这样,还霉了好几样木制品,叫一众学生心疼不已。 而今商队里头又有时鲜,又有货物,自然更怕水泡。 其余行商如若买卖的是寻常货品,反而好出手,偏偏他贩运的都是稀罕货,平日里或许大家还多看一眼,凑个热闹,而今都水涝了,样样价钱飞涨,寻常菜都卖出高价,得咬咬牙才下手来买,哪里还愿意理会这高价又加高价的。 她虽只是个做小本买卖的,却也很能体会其中艰难——试想若是自己辛辛苦苦一晚上做了许多吃食,结果叫卖一天,全无人买,眼见就要全数腐坏,如何能不急? “如若不想折价卖,不如请人做成酸坛姜,虽要多些力气,又要买坛子,到底能拖延一番,不至于全数变成老姜——我看这雨下了成月,说不得过一阵子就能停了,到时候送到京城,正好腌得差不离,拿出去就能脱手。” 那商人闻言,一副颇为意动模样,只琢磨了片刻,便道:“多谢小娘子提点,我这就去问问,看看城里有没有合适的人能帮着做酸坛姜!” 若不是项元走了,宋妙倒是挺想把对方家里厨子介绍给面前此人——那一位腌的酸姜味道很不错。 她想了想,道:“也不一定要是酸坛姜,或是腌成姜,或是做成其他姜脯,虽都要再下本钱,只要味道好,也是好卖的,只是要看员外打算怎么选。” 那商人哪里听不得出宋妙好意,尤其给的主意,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于是一迭声道谢。 买好了仔姜,出门时候,二人说话一路,倒是熟稔不少,宋妙就问道:“近来雨水这样多,卖完了这一批货,却不晓得员外是个什么打算?” 这也没什么好瞒着的,那行商答道:“原是想如若好卖,再走一批,眼下见得雨水这样,倒是不怎么敢了,只怕来时又遇得夏汛,又堵个一二十天,什么都赌没了!” 宋妙便道:“我说一句,员外不妨听一听——眼下滑州欲要修堤挖河,既要修渠挖河,必定要砖瓦、木料、竹材等一应物资。” 又道:“员外做惯生意的,不需要旁人提点也晓得其中有没有做头。” “做这些个材料生意虽说不如买卖其余时鲜、名贵货品得利多,胜在一个‘稳’字,况且砖石瓦片不怕水泡,完全可以放在下边,上头装些旁的货物,再罩一层油布纸,如此,除非雨水极大,不然也不怎么怕淋了。” “员外不妨思量一番,如若可行,早早做些安排——早运来一日,价钱就高过一日,实在不放心,可以找时间同我们带队的韩公子聊一聊。” 宋妙简单介绍了韩砺几句。 那商人听了,先做一愣,问道:“是那个才写了文章骂曹相公的太学生吗?” 等见得宋妙点头,他神色更为松动,到底没有马上给什么确切回答,而是道:“原来是他——我年前进京卖金桔,听得四处议论他那文章!” 又道:“多谢,多谢!我且再回去好好想想。” 这事自然不能勉强,况且厨房里还等着自己买的仔姜,宋妙也没有多啰嗦,同他告了辞,转身走了。 刚走到半路,就见得一个熟人从一旁屋子里出来,往厨房而去,竟是那卢文鸣。 此人在外头奔波多日,今日韩砺放了他同下头几个学生一天假,本是难得休息,他却莫名魂不守舍,不知想些什么,一条好好的道,险些走成了一个“”字不说,差点还在石阶上一脚踩空。 宋妙见状,忙叫了他一声,又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卢文鸣直摇头,道:“是我自己犯糊涂了!” 又问道:“厨房里有没有什么吃的?我昨晚睡得太迟,早上就没赶上饭。” 宋妙道:“我方才见得里头好像还有些炊饼,不如且先吃一点缓缓肚子?眼见就是晌午了,到时候再吃顿饱的吧。” 一时进得厨房,正是时候——大饼刚砍好鸭块,那黄阿婆同李婆婆正洗鸭内脏。 宋妙便让他帮着给卢文鸣把官驿里剩的早饭拿出来,让他把仔姜拿洗,自己则是洗了手,开始干活。 配菜备好,也不用其余东西,坐了锅,不放油,直接挑那鸭子肥皮煸出鸭油来,才又下鸭肉进锅煸炒。 中火慢炒,因那鸭肉容易出水,初时一锅都是水汽,还带一点鸭骚味,炒着炒着,水汽尽散,等听得油爆声,鸭块变小,鸭皮边缘卷曲,从嫩生生的白,转变为金黄色的焦香,锅底也炒出厚厚一层鸭油。 此时那鸭子的腥臊味,就转成了一股以鸭油炒鸭块的浓香。 香味一出,推开炒香的鸭肉,倒出一半底油,又下极多的仔姜片,一把茱萸碎,八角、桂皮一块爆炒,再将鸭肉与配料混炒。 此时用的大火,猛猛炒,炒得每一块鸭肉都老老实实挨着仔姜片同旁边的佐料,再躲不开那香味,就趁着火大,下一圈清酒,用那酒碰热锅蒸走的水汽去拔鸭腥,放盐并酱油调味上色,几块豆腐乳增香添味。 等到焖炒时候,不放水,全放浊酒。 (本章完) 第155章 顺风 第155章 顺风 宋妙这里做菜,厨房里那卢文鸣却是在吃炊饼。 他和组内几个学生是昨日才回来,忙到半夜睡下,今天得了半天休息,方才在厨房找吃的,分明已经闻到那鸭肉香味越来越浓,人却是有些木的。 他嚼了几口炊饼,食不知味站在原地,本来还在出神,因吃得噎挺,到底难咽,倒是有些醒过神来,正要找水就是听得边上黄、李两个阿婆一人收拾鸭肠,一人洗菜,嘴巴空着,就要找话聊,说的自然是回去如何才能多多叫人从乡下出来应役的事。 一人道:“俺娘家那边好说,才收了信,都遭了灾,又不晓得后头事,不好抢种,只要提一嘴,多半就肯来了,就俺那女儿跟女婿两个各村各乡去跑,多半要费些唇舌!” 那李婆婆却道:“我儿子那边的事我操心也无用,还不晓得人在哪里,回来没有,就算回来了,到时候随他得多少,我自己总是要回乡下搂一把的——若能叫个几十上百人,得个一吊钱,能给我那媳妇去镇上寻个好大夫捡药了。” 黄阿婆便道:“你倒疼媳妇,经年常见婆婆磋磨儿媳,等老了,儿媳又反过来磋磨动不了的婆婆,那儿子倒是死了一样,也不管媳妇,也不管娘——你这样,必定儿子是个好的!” 李婆婆推脱了几句,脸上却是乐滋滋模样,道:“旁的不行,也就勤力些,嘴巴会哄人,一下子哄我这个老娘,一下子哄媳妇!” 但她说到这里,却是一顿,复又道:“老姊妹,我说这个话,你听着多半要笑,其实就算没有这个钱,我也愿意跑这么一趟!” 那黄阿婆有些吃惊地转头去看她。 李婆婆就道:“我看这些个秀才公,都是做事的样子,你才来,想是不知道,我昨晚吃了饭,听得他们走在路上都在说什么水深、水径、水道的,虽不懂里头意思,却也看得出来都是用心的。” “要是真能把水引去那个什么王景河里,他们管好了,咱们那边也得利,只是日后不要年年发大水,白送一点力气我也顶顶高兴,不然水这么个涨法,日子咋个过嘛……” 那黄阿婆也沉默了下,道:“其余倒没什么,就怕没用。” 李阿婆道:“说不准这回有用了咧——你看那后生,昨晚我嫌憋闷,起来开窗,就见他那屋子里还亮着灯,在干活哩!都这样老成干事人,我指定是要给搭把手的,也不过顺道的事,实在不行,也就不行呗,要是行了,那岂不是烧高香都烧不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却是悄悄对着站着的卢文鸣指了指。 屋里生火炒菜,杂声不断,两人又都上了年纪,对话时候,难免嗓音大些,自以为说的是老姊妹悄悄话,实际上连家里六岁的小孙孙竟是还尿床这样的事都说得铿锵有力,满屋子听得到,更何况如此明目张胆的指指点点。 卢文鸣举着炊饼,一时连水都不敢找了。 而那黄阿婆却是认真地抬头打量了他几眼,才道:“是了,这个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要是衙门里头全是这样干活的人,说不得那河水早就治好了!” 说完,又道:“唉,可惜是个干活干傻的,吃冷炊饼都不晓得搭水。” 语毕,她却是把一手的水甩了甩,在衣服下摆擦了两下,给卢文鸣倒了碗水过去,好心叫道:“秀才公,喝水呀,这炊饼干了噎嗓子哩!” 卢文鸣急忙接过,嘴巴嚅嗫几下,才干巴巴道谢,正好此时外头来了驿卒回话,说是韩砺等人回来了,他就借口有事,把那水咕嘟咕嘟几口喝完,抓了炊饼就往外跑。 他年纪最大,一向行事沉稳,少有跑得这样快的。 等到了外头,果然正跟进门的韩砺碰上。 他上前几步,叫了一声“韩领头”。 韩砺定步,也叫了他一声,又问来意。 卢文鸣道:“今次去卫州,韩领头点了好几个人,不知能不能加我一个?” 韩砺道:“卢兄才从下头县乡回来,正该休整一下,况且后头还有测绘之事,我此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返,还得卢兄多费一点心,不如留在城中吧?” 卢文鸣从前从未违背过韩砺交代,这一回却是难得地摇了摇头,再不犹豫,道:“我原有些没脸说,只眼下这情况,脸不脸的,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有个学中同窗,一间寝舍,一个学斋读了十一二年书,交情深得很,前年调到卫州,正在汲县做县丞。” “昨晚听那李婆婆说来的路,我就觉得耳熟,半夜回去翻了舆图,却原来这一路从卫州过来,要经过他在的汲县。” “不管运人也好、运粮也罢,若能有个当地人帮着盯看着,好过自己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我若跟了去,能找到人固然好,找不到人,也能当个人使!” 卢文鸣既开了口,就越说越顺。 韩砺听出他话里有所遮掩,但并不多问,只点头道:“卢兄既是考虑清楚了,就先去收拾东西,下午一道出发吧。” 得了这一句话,卢文鸣一口应了,再不迟疑,转身回了房。 一时开了房门,见到里头桌上摊开的舆图,他走近几步,看了看上头各县名字,最后才盯着“汲县”二字,叹了口气。 昨晚就已经知道了同窗在汲县,可直到刚刚,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跟韩砺把话说清楚,其中自然另有缘故。 同窗、同寝,那一位还比自己小五六岁。 自己先前一直学问比他做得好,还教带他学,为其解惑,等到进了州学,明明好像学问上的水准跟以往并无太多区别,可不知道为什么,卢文鸣这三个字总是得不到考官赏识。 与此同时,友人却是在同样蹉跎多年后,某一回,突然一举得官。 卢文鸣虽为其高兴,但心中怎可能没有酸楚。 后来他屡试屡败,沦落到给旁人做幕僚,因觉丢脸,又觉得跟往日朋友比对起来,实在心酸,更怕说话错了,叫对方以为自己想讨要什么,索性就算收了信也少回了,只一年回个一两封,还都是泛泛之言,少涉家事。 挖通王景河,卢文鸣是从头跟到尾的,到了现在,完全是自己在给自己干活的心理,很想要成事,以至于昨晚得了消息,一直翻来覆去,到底有点豁不出去脸面,直到方才给那黄阿婆一碗水送到手上,终于狠下心来。 ——那韩砺如此信用自己,另外的一个两个老妪都这样肯出力,他卢文鸣若还还藏着掖着,又算什么? 此时此刻,看到桌上舆图,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定了决心,他整个人反而轻松下来。 而厨房里,宋妙全然还不知道卢文鸣为什么匆匆离去,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无意间买了李阿婆的水芹跟大蒜叶带来的。 她还在一心做菜。 三个月的麻鸭,已经正从仔鸭跨向成人鸭,尾羽多半还没有出绿,翅羽倒是有些雀绿亮了,看是不中看的,吃却是正合吃——尤其适合煸炒焖煮。 拿浊酒焖煮了一刻钟有余,鸭肉就七八分软了。 眼见锅里汤汁还剩小半,此时再下极多仔姜片,添柴生大火,拿那火来收汁,不停翻炒,炒到汤汁浓稠,最后才下莴笋块同泡发的腐竹——这两者是用来搭头配菜的。 一时菜成,鸭肉油光光的,表皮颜色比金黄更重一点,又比酱色更亮一点,通身的热气带着香气四处乱窜。 一锅鸭肉,其余都是斩小块,但又有几只鸭腿是宋妙交代过,特地要整的。 她先把整腿单独拿出来,又选了些鸭胸肉块,待其稍稍晾凉,撕成条,又挑出来些鸭胗、鸭心、鸭肠之属,一并用干荷叶包了,给一点汁、多多仔姜片,若干莴笋条并腐竹,收好放在一旁——这是给众人出门随身带的干粮配菜。 等众学生从各自房间里收拾好东西出来,就见到大饼端上来热热闹闹的两大盆菜。 一群人一围而上,几乎是抢着吃起了东西。 卢文鸣已经把先前那炊饼收起来,再不复先前在厨房里的傻呆呆模样,手脚也利索了,头脑也清楚了,甚至鼻子都能闻到更清楚的香气了。 他赶忙夹了一块肉,刚送进嘴里,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放下了心结,他今天的胃口格外好,鸭子也格外香。 是很浓郁的动物脂肪香,又因是生炒,并未焯水,那鸭肉的原香一点都没有损失。 跟其余禽类不太一样的地方是,鸭肉更容易带臊,但脂肪往往更厚,肉质也更耐煮,煸炒之后,皮和肉之间那一层油脂被火一灼一爆,跟汤汁混在一起,是一种极有存在感的荤香。 那荤香已经彻底跟汤汁融合为了一体,吃肉时候那味道是从肉的肌理间咀嚼出来的,肉很有肉感,紧实,但又一点都不韧,很耐嚼,偏偏好咬。 鸭皮煸得焦香之后再焖煮,吃起来既有锅气同焦香味,但偏偏还是软糯的。 肉也好,皮也好,早已入透了味,刚开始吃到的是咸鲜带一点麻的酱味、香料味,继而那姜辣味就渐渐钻了出来,越吃越明显,简直无处不在,又香又辛辣。 全程用酒不用水,吃起来鸭肉只有酒香,并无酒味,反而那酒很好的拔出了鸭腥味,使得肉质自带一股麦香同麦甜味,肉质又更软。 仔姜本就比老姜清爽脆口,水分也足,用酒来焖,让姜在自身清爽辛辣之外,辣味又变得柔和太多,入口也好,吃起来也罢,都很轻松,辣舌而不辣喉,胃里还暖烘烘的。 鸭肉又浓又鲜,靠着那仔姜,一点都不腻,肉感十足,肉汁更足。 吃了鸭肉,再吃姜片,清清爽爽,辣辣脆脆,一下子就清了口。 除却鸭肉,那腐竹吸饱了汤汁,软乎乎,带着的豆香和浓郁的鸭肉香,莴笋是很脆口的状态,带一点甜,汁水虽然不多,但很嫩,全不抢味,只乖巧听话地帮着打扫嘴里被鸭肉香和姜辣味攻打过的战场。 这一道自然也是下饭菜。 卢文鸣才吃了一块鸭,就连着扒了好几口饭。 等他夹多了几块后,碗里的饭已是逐渐被汤汁渗透。 那汤汁融合了鸭肉的荤香,仔姜的辣口清爽,又有酱油并腐乳的醇厚,裹在饭上,香香的,清辣,滋味极美,又勾魂,又勾舌。 而在堂中角落里的另一张桌上,因知要是两个阿婆出去跟外头学生一桌吃饭,肯定不习惯,宋妙就单留了一碗出来,让她们与自己跟大饼同吃。 这一大碗焖得更久了些,肉也更为软烂,里头鸭内脏并不少,为的是老人容易咬动。 鸭心劈半、鸭肝按肝房分开,又有鸭肠用小竹签轻轻从中挑开,清洗干净,切成巴掌长的一段。 一应鸭货是先后下的,保证了熟度和口感,尤其那鸭肠最后才放,刚刚熟透,缩水很少,吃起来脆嫩之中,带一点肠的粉质感,甜味尤其足——这甜是鸭肠自带的甜,夹着姜辣,回味绵长。 鸭肝不如鸡肝嫩,但是入了味,香味更满,鸭血则是嫩滑带辣,吃得两个阿婆连各自的家长里短都顾不上交流。 只有那李婆婆嘟嘟哝哝,深恨自己牙口差不能好好啃鸭脖,黄阿婆则是嫌自己分明属牛,好好的属相竟也白属了,怎么也长不出那牛层层迭迭的四个胃,多少能多吃两口。 一时饭毕,众人收拾好东西,预备出发,宋妙就同大饼送来一篮子干荷叶包,一人两包,便是两个阿婆的也有份。 她打开其中一份给诸人看,其中一荷叶包乃是三页饼并青稞饼,另一包则是仔姜酒焖鸭的肉同配菜。 “晌午吃得早,若是走山路,只怕半下午就要饿了,到时候诸位先拿这三页饼来包了菜吃,天气暖和,不怕结油。” “这一包却是青稞饼,我拿油煎过,冷吃也能吃,只是若有火,稍微烘一烘,烤一烤,滋味更好。” 等她说完,众人各自道谢,纷纷上前排着队去拿,拿完之后,整包的整包,提鞋的提鞋。 唯有那韩砺最后出来,分明听到外头说话,却也不上前去拿,见众人都散了,因宋妙站在桌旁,他便走到与之相邻位置站定,解下包袱,仔细拆开,慢慢收了剩给自己的两个荷叶包。 等背上包袱,其人才走两步,却又回头看来,讨道:“韩某将要出行。” 宋妙一怔,笑祝道:“公子一路顺风。” 感谢围观的好心人小围送我的灵兽蛋,好大好大一个,好蛋的蛋!小围盟主重赏,感激涕零,很惭愧地收下了。 但是还是想再强调一下,真的真的不用大额打赏,大家能订阅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如果想要表达喜欢小额给我一点点平安符什么的已经足够我转圈圈啦,这样大额的打赏太太太超过,我要一边感谢,一边强烈谴责!!跟大家打个商量,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哦。 谢谢斧头山局座的忠实信徒送我的左玦和氏璧一只,小斧这块左玦玉璧是给我的还是给小七的呀,我先帮他收下,以后再看他表现决定给不给他~ 感谢翡翠绿萝卜、乐三爷两位亲送我的香囊各一枚:) 多谢特务猫猫送我的平安符一只^_^ (本章完) 第156章 游学 第156章 游学 也不知道是不是借了宋妙吉言,果然韩砺等人这一路都很顺利。 行船,第一程,那船夫早早支舟等着,人一满,直接就撑杆走了。 先还有几滴雨,等靠了岸,雨也停了。 走山路,前两日滑州、卫州雨水不停,对岸只是一江之隔,又隔十几里路,山中竟无雨水,偶有积水也是半干,不妨碍走。 原本最麻烦的是下山地方有一滩积水甚大,偏偏边上就有一片疏林,林边几棵树为风雨吹折,正好拖来垫脚,虽树桩口径不大,堆一堆,也足够用了。 下了山,因到得早,正要等船,本以为要久等,偏偏那船家今日家中有事,早早来了,预备拉上最后一趟就早早走,给他们撞个正着。 当真是逢山开道,遇水得舟。 其余人只觉顺畅,却有黄、李两个阿婆晓得其中难得,一个念无量天尊,一个念阿弥陀佛。 又有那黄阿婆大声道:“韩秀才公,我门出得不少,头一回遇得这么可巧的,说出去都要没人信——只怕这是老天要帮你们成事哩!你们那挖河的事肯定能挖成!” 吉祥话人人爱听,学生们自挺起胸膛,便是那卢文鸣这样年纪了,听了也忍不住高兴。 下了船,走不远就有驴车骡车。 韩砺直接喊了两辆车往灵河镇去。 众人跋山涉水,走了半日,中午吃的饭早已消化殆尽,此时坐在车上,人人饥肠辘辘,不知哪一个开的头,很快,一个接一个都掏出那荷叶包来。 打开一个,是配好的肉和菜。 眼见就要立夏,菜久放也不凝油,闻着是鸭子肉香,其中又有淡淡酒香同仔姜香味,因是冷的,香气没有晌午热乎乎上菜时候那么厉害,但在这局促方寸车厢之中,许多荷叶包里的香味聚集在一处,也叫人忍不住口水直流。 另一个荷叶包里却是一小摞饼。 按着宋妙交代,众人先吃三页饼,有人懒得捻出来,趁着那饼在底下垫着,就最上面一层放了小菜。 景芝饼,饼白烙金黄,虽然极薄,麦香是给足的,软而柔韧,又不失筋道,夹着里头的鸭肉,鸭肠,辣辣脆脆的仔姜,这里头又有脆生生的杀了一点盐的莴笋丝,清清爽爽,甜丝丝。 几乎没有人说话,都只顾着往嘴里塞饼大嚼。 仔姜鸭凉了之后,又是另一种风味,皮肉的胶质紧实感更明显,连仔姜都温柔了许多,不那么辣,还变甜了,很好地解了冷吃的那一点油腻。 宋妙拆过骨,把鸭肉撕成均匀的小条,此时跟香软的面饼皮搭在一起,一口下去,先是麦香,再是肉香,继而又吃到莴笋和腐竹。 因是酒焖,又有仔姜,哪怕冷了,鸭的腥膻味还是被压得死死的,吃完了都没能翻身,一众人根本没反应过来腥,只觉得香。 诸人狼吞虎咽,大嚼特嚼,等到吃完,饼足肉饱,正一个个慢慢收拾那荷叶包,忽的也不知谁人昂起头,“嗝——”的一声,打得又长又响。 一干人等不自觉看向打嗝人。 有人认出了那脸,不免露出嫌弃表情,鄙夷道:“小孙,斯文点!” 但此人那个“点”字还没说完,腹中一股气流自胃而生,打嗓子眼争先恐后涌出,叫他喉头一痒,也跟着“嗝~~~~”的打了起来。 这一声“嗝”打得七上八下,打到后头,已是断断续续,衔接不上。 于是轮到刚打完嗝的,正捂着嘴的不斯文小孙揶揄道:“蒋兄,怎的打个嗝都不清亮,闷闷的!” 蒋兄正臊,左右人已经哈哈哈哈的笑。 先还只一二人笑,笑着笑着,却是有人笑到半途,“哈哈哈”最后那个“哈”字只得了一个“口”,语调一转,居然往下压了压,转成了一个又沉又长的“嗝”。 一时之间,诸人面面相觑,满车厢都笑了起来。 有人捧腹,有人试泪,又有人笑骂:“哎呦不行,我肚子疼!” 倒是那“蒋兄”十分讲究,有些拉不下脸面,忙道:“是这坐的位置,是这马车座位太低,叫我们压着胃才打嗝的!” 卢文鸣正在这骡车上,本来越临近卫州城,越是心中生怯,此时见得众人嬉笑逗趣,心也松了,人也不禁跟着笑,笑着笑着,那一点怯意,不知不觉就消弭了。 这样好的氛围,这样好的同伴,大家冲着一个地方使劲,平日里纯粹、努力,如此环境,他虽是血冷了不少,也很难不被鼓舞起来。 ——我只尽我的力,其余交给天命。 他这样想着,复又忍不住记起方才那黄阿婆说的“老天要帮你们成事哩”等等话语,只盼这乡妇果真嘴巴开了光,言出法随一回。 又前行了一段路,那骡车慢慢停下,原是到了地方。 车门一开,有个学生站在外头,提个布袋进来收众人手中干荷叶,又道:“韩领头交代大家下车之前且都看看,别把人车厢弄脏了。” 诸人齐齐应是。 此处已是灵河镇地界,那李阿婆领着几个人先下了车,两下分开之际,韩砺便给了当头那人重重一褡袋钱串,道:“你一向灵变,不要占人便宜,有本地人带着,不至于被坑,凡事拿钱开道,遇得什么自己掂量着抓主意,不要生事,却也不用瞻前顾后——只要是正道,哪怕惹了麻烦,我也会帮着收拾。”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此时接过钱袋,激动应道:“领头放心,我一定好好干,不叫你失望的!” 韩砺拍拍他的肩膀,却不再说什么,而是拉着人,到得其余几个边上,一并交代道:“出门在外,又是人生地不熟的,你们互相照应,有事好好商量,今次要是招足了人,不日回到滑州,我必定向岑通判为你们请功!” 众人虽奔波一天,闻言却是立刻积极起来,脸上都是笑容,又齐齐应诺。 韩砺复又转向一旁,对那李阿婆问了声好,再道:“几个都是学生,不曾经事,又是头回来到,说话、行事若有不到位,阿婆帮着担待提点些。” 又自后头人手中取了一吊钱来,道:“他们这几日吃、住,另有寻牛找马的,都得劳烦您老人家了。” 那李阿婆急得连连摆手,道:“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又道:“我们乡下来客,又是识字的秀才公,还是来治水的,若我收了钱,回去得被村里人骂死!” 韩砺却是强把钱放她手里,道:“吃住总要钱,我们去招人募人的,若是过分寒酸,谁人肯来。” 又催她收下。 李阿婆半推半就,到底收了,一个老婆子,大半天又行舟又爬山的,此时竟是还走出几分健步如飞气势,犹如母鸡张翅,领着几个小鸡学生一溜烟跑了。 而那卢文鸣在一旁,看着韩砺行事,又看另几人如何激动,如何快快跑远,心中却暗暗叹息。 韩正言固然能干,行事自也周到妥帖,但最紧要的还是几个读书学子,未知宦海浮沉艰难,几句话,就能把人鼓舞得跳起来。 这也就是年轻人才能如此了。 譬如若是这样话对着自己说,虽然也会去做,但是脑子里忍不住就会多转一转——要是请功请不下来怎么办?要是这功劳被人劫走了怎么办?要是这挖河通渠事情最后失败,那岑通判只怕还要忙着跟朝廷解释,哪里有力气,又有余地去请什么功? 实在也是从前经历过太多次被人拿言语来哄钓,叫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正想着,一行人再度上车,同那黄阿婆到了灵河镇上,又由她带着寻了间车行租了车马,叫一人带路,往卫州城飞驰而去。 幸而灵河镇距卫州城不远,赶在天黑前,终于到了地方。 韩砺知道此时正值汛期,州衙必定有人值夜,也不耽搁,先吩咐其余学生去官驿落脚安置,自己则是带着卢文鸣,直接拿了岑德彰的帖子递去州衙。 果然门口还有守卫轮值。 那守卫送了信,不多时,就又匆匆出得门来,把二人进了进去。 卫州通判唤作吕屏,头发、胡须都挺稀疏,人也清瘦,一见面,当先道:“你便是韩砺吧?你们岑通判要换役,想得倒是简单,张口也张得轻巧,一开口就要四千民伕,难道只有滑州遭灾?” 卢文鸣是惯会听上官语气的,立刻晓得这一句后头接的就是拒绝。 果然,那吕屏又道:“卫州水涝厉害,那黄河改道正好擦了半条边,我这里也有许多土方工事要做,才招了两县民伕,我打哪里给你找人?徭役过重,百姓一个禁不住,真要出乱子的!” 但这一句在韩砺听来,却又是另一种意思。 既然说的是“我打哪里给你借人”,而不是直截了黑着脸说“不借”,那说明还有商谈余地。 韩砺便道:“同隔一水,卫州自然也是遭灾得厉害,但今次通河乃是都水监吴公事亲来督导,我也带了先师生前图纸过来参详,如若功成,虽不至于一劳永逸,两岸当也能稍得缓解——通判应当有收到京城都水监送来的文书吧?而今腾挪一番,咬一咬牙,却不晓得能不能挪出多少人来?” “二百个,一个也再多不起来了!”吕屏道。 都说漫天开价,坐地还钱。 但是岑德彰要价四千,这吕屏一开口,直接砍到脚板底,真真正正的十不存一,也是真砍得狠。 韩砺也不着急再度还价,只问道:“却不晓得为难在哪里?” 吕屏数了许多,无非卫州也正修堤,民伕不够,吏员也不够,没办法腾挪出手来招募,更不方便组织。 找的理由,竟是跟那钱忠明大同小异。 韩砺并不跟他争论,因知双方各有立场,就算争赢了也毫无意义。 他想了想,问道:“如若不要卫州帮忙招募、组织,却不晓得能有多少人?” 吕屏闻言,颇有些意外重复了模样,问道:“不用州衙招募、组织,那你要怎么招人?” 刚开始想要换役时候,韩砺就知道此事难以成行,已经做好了费一番唇舌的准备。 但自打昨日遇到了李阿婆,今日得了黄婆子,从二人口中得知了些情况,一路而来,边走边问,同船人、同路人、带路人,又有同车的乡人,他心中已是有了些底气。 比起换役,他此时已经更倾向于直接用补贴招募。 换役还要等卫州胥吏,又要招下头吏员、里正,层层动员,又因本就是额外事,做起来必定没有那么精心。 他道:“我上街招人,写明补贴情况,收人按日上工,按月给钱——到时候在城中、各地县镇支几张桌子,再请人去各处乡下打个招呼,只要麻烦衙门帮着出一份文书来做明证,要是有乡人来问,不要否认就是。” 那吕屏忙又问给多少补贴。 等得知具体数目之后,他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很平常的一条数,比寻常力气活要给得少得多,还要自己去那么远的滑州,如若在平常,哪个会理会这样招募? 但眼下遭灾。 朝中赈济到得迟,诏令也没说可以用常平仓,他眼下实在着急,甚至有点羡慕对面的岑德彰,至少因为遭灾严重,拨银、拨粮都会紧着来。 眼下看,果然还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滑州,好大的手笔! 他州掏钱帮自己养百姓,傻子才会拒绝啊! 吕屏到底慎重些,又仔细问了韩砺样样安排,确定就算里头有什么不妥当,钱是实打实要给的,既如此,就没必要拦着了。 他一口应了,又道:“多也不能超过一千,我也要为州中留些余地。” 又道:“你最好只选取一地招募,不要四处张扬,免得引来骚乱。” 韩砺要人只是做引子,到得最后,还是要以滑州役夫为主,听得这个一千之数,心中已是十分满意,答应之后,先道了谢,复又问道:“小子人生地不熟,衙门人手紧张,不好借用,却不知能不能借用几个州学学生?” 几个学生,吕屏还不至于这么小气,想了想,便道:“若是学生自愿,我不会阻拦,也不算旷课,只是他们肯不肯跟你去,衙门就不管了。” 韩砺倒也不用他管。 把几桩最要紧的事情商定妥当,那吕屏便借口有事,先行走了,让二人明日自找下头官员胥吏对接。 一出后衙,韩砺就跟卢文鸣道:“汲县临水,距离灵河也近,劳烦卢兄去跟进此事,看看能不能征募船只船夫,后续帮着运人送物。” 卢文鸣一口应了,见天未全黑,也不回官驿,跟韩砺报告一声,自己找了个车行使人带路,连夜去了汲县。 而韩砺却也没有回官驿。 他返身去找了衙门守卫,问明了州学位置,租了马匹,一路问人,很快到了地方,打听到某某教授住所,果然很近,不过几步路,进门递了拜帖,不多时,就被领进了堂中。 一进门,见得对面人,韩砺只叫一声“袁兄”,并无废话,只道:“我在滑州任事,眼下要买粮运粮,不知州学可有学生家中富贵,能帮着筹措?” 又道:“谁人若能落实此事,我愿保举名额二员,到我那陈师兄——庭青先生门下游学半年。” (本章完) 第157章 便宜 第157章 便宜 那袁敬刚刚站起身来,扯一张笑脸正要相迎,就听得这样一个消息在耳边猛然炸开,脸上的笑都保持不住了,失声叫问道:“此话当真??” 韩砺荧道:“自然,但也不是全无门槛,师兄为人,袁兄你素来是知道的,眼下虽非收徒,却也能算出于门下,打陈门走出去的学生,学问可以做得不够好,家中风气却不能差,更不能是那等鱼肉乡里、张扬跋扈之徒。” “我初来乍到,不能辨认,此番审查,只好交托于袁兄了——你久在卫州州学任教,又是学官,桃李遍地,人广脉深,想必不是难事吧?” 自然不是难事。 袁敬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陈老先生早年间倒是颇收过一批学生,先皇在位时,因朝中党派倾轧,好几名出挑门生或被贬谪,或遭下狱。 他为了诸人奔走,本来已经将那下狱人保下,偏偏此时爆出一桩丑闻来,乃是那下狱学生家中打着此人旗号,抢占民田、左右当地刑狱。 学生管教无能,自己教人不正,识人不清,叫他一下子就灰了心。 向着从前请托过的人一一致歉,自罪自责之后,陈廷就再不沾手朝廷之事,专心教学,等到其余门生各自出了师,索性解散了书院。 他沉寂许久,直到新帝登位,邓祭酒三请四请,天子更是屡次下旨召用,方才出山帮着修了一回书,又进了太学。 但至此之后,收徒是慎之又慎,只当自己是个寻常先生。 无论如何,此人经门地位在此,学问在此,人品在此。 如若能在这一位门下读书,哪怕只是游学,不算真正门生,学问自不必说,只要能得其一二分人脉,其中好处,数不胜数! 袁敬本来已经备好的几句寒暄,乃是“正言何时来的卫州”“陈老近来身体如何”“今晚不如在家中住下”等等言语,尽皆谦虚客套,礼仪备至,此时他却一句都来不及说,甚至茶都来不及看,只顾着连连发问。 一问对那学生可有年龄等等限制,是不是当真有两个名额。 二问需要筹措多少粮谷,有何时限,价钱如何。 三问粮米筹措好了,如何运送。 因见对方问得细,韩砺也逐句回他,譬如年龄无大限制,但师兄不如年轻时候,已经没有力气照顾稚儿,又报了粮谷数量,要求务必两天内筹齐,价钱比时价略低一成。 再说运送,要带粮车,不强要能送到滑州,却要至少能送到汲县东边码头。 袁敬听完,一点讨价还价都不做,甚至当面拿了纸笔过来,将韩砺所说一一记下,确认一回,才道:“正言,此事你交于我来办,也不要管我怎么办,总之,一定给你筹齐粮谷。” 此时事情确定,他终于腾出脑子来,忙请韩砺喝茶,又问他一路有没有来得及吃饭,再邀他在家中留宿。 韩砺全数婉拒,只说有事,又说自己眼下住在官驿,如若有事,随时遣人来报,语毕,立时告辞走了。 他一走,那袁敬一刻也不停,立时叫人请了妻子出来,同对方把事情说了。 袁妻乃是书香出身,一听,连坐都坐不住了,忙道:“官人,那可是庭青先生!这样好的机会,可不能便宜了外人!” 袁敬点头道:“我知道,你给老大老二两个写信,找个理由,先把人叫回来!要快!” 一时又叫人备马,让下张帖子邀了城中粮行行首到某某茶肆。 等袁敬到达的时候,那粮行行首已经早早在门口等候了。 商场上的人,接人待物自然殷勤,接到人,请进雅间落了座,本要去催小二拿菜牌,被袁敬摆了摆手,道:“就坐一坐,聊几句就走。” 一时小二上了茶,本要斟茶,却被那行首把茶壶接过,示意退下,又亲自给斟了茶水。 袁敬接了茶,先喝一口,见那小二关门走了,立刻就道:“詹行首,前次你说你那小儿想要进州学……” 那詹行首原就猜到肯定有事,闻言眼睛一亮,立刻道:“是!是!只他年纪比其余人小了几岁,考起试来,难免差了一二分,差得也不多……” “不过我家小子有一点好,最为上进,人也刻苦,又尊师重道,请过许多先生,个个都夸他资质聪颖,袁官人,您能不能帮着运作一番,把他送进州学?” 又道:“若是袁官人能搭一搭手,小人一家感激不尽。” “运作之事,自然没有空口去的,却不晓得要给多少合适?小人愿意出银三……” 没给那行首把数字报出来,袁敬就摇了摇头,拦道:“州学的条件是摆在明面上的,谁人都做不得假,考试不过,就不能入学。” 他顿了顿,又道:“虽不能进州学,但我正要收一个徒弟,不晓得你那小儿有没有意向。” 詹行首正给袁敬添茶,闻言,急得手一抖,险些把茶水都洒出来。 袁敬的学问、名声在卫州是数得着的,一个巴掌摆出来,最长的三根里头肯定有一根是他。 眼下虽不能进州学,可进了袁敬门下,还怕他不提点?日后不能进吗? 詹行首自小跟着父亲做生意,做了几十年,越做越觉得有钱无权,产业再如何大不起来。 长子次子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做生意,但小儿子却是好像真有几分读书的天份。 读书也好,官场也罢,自己除却钱,一样忙都是帮不上的,但若能靠上袁学官,小儿今后的路,不知能好走多少倍,将来提携家里…… 为儿孙要计长远,詹行首赶忙道:“当真是做梦也做不来的好事!竟是能落到小儿头上,如若当真能成,小人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袁敬道:“也不用什么肝脑涂地,不过有一桩事确实想要有人帮忙。” 他把韩砺所提的要求一一说了,又将两日时限,压到了一天半,最后道:“是我一位故交办差所需,我同他家长辈相交甚笃,已是答允了,詹行首若是能出手解决,自然最好,要是不能,我却只好去找旁人了。” 詹行首又不傻,自然知道只要找了旁人,这徒弟的名额,就要落到旁人头上了。 他急忙道:“用什么旁人!其余我不敢说,若是要筹粮谷,这卫州城中我老詹家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师恩最大,官人且放心,我这就交代下去,最迟后天晌午,必定给个交代出来!” 告辞之后,詹行首连夜使人盘点库存,到底城中存量数量差得不少,又向行会里其余人商借,另又使人去七县十二镇上分店里调用,一晚上忙得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上。 实在抱歉,最近太忙太忙了,今晚九点多才下班,对着电脑脑子一片混沌,写不动了,只有这么多更新。 这个项目要周六才能落地,这几天更新不一定能保证,我周日会努力多写一点的,不好意思qaq (本章完) 第158章 踢踏 第158章 踢踏 詹行首跟同城商人借调粮谷,一开口就是奔着把人库房搬空的架势来的,其余粮商自然不会一声不吭,少不得来问究竟,又来贺他得了这么大一笔生意。 这许多粮食,最后还要搬到汲县,再打汲县一路顺游去往灵河镇,哪怕再如何低调行事,沿途不知会被多少人看见,是根本瞒不住的。 但是事情未定,詹行首一句话都不敢透露——一城做生意,个个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不知谁家事? 张粮行家五个儿子,除却两个年纪大的在铺子里跑生意,其余三个都送去书院读书了; 刘家虽然儿子都大了,也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料,但他那小舅子去年可是差一点就得入了州学; 邓家更麻烦,老二就在州学,吃到过嘴里的人比没有尝过味道的人,更懂其中好处,更难缠。 这一群都是城中的大粮商,自己虽有个粮行行首的名号,但这位置本来就是大家轮流做的,要是细论生意场上实力,其实差不了多少。 要是给旁人晓得了袁学官要收徒弟,撕咬起来,哪怕自己本来应当是头筹,但这种事情,这个时候,谁跟你讲先来后到? 对于那袁学官来说,收谁都是收,目的不过是筹粮,可对自己这些人,却是很可能成为子孙辈翻身的契机。 詹行首立刻就换上了一张唏嘘脸,道:“唉!哪里是什么生意!原是我早年困难时候,有个恩公年年都来帮衬,此人眼下有个亲友领了滑州的差,不知怎的,突然要四处筹粮,就找到我头上来了,看着从前来往,没奈何,总不能知恩不报吧?我一点没赚他的,还倒赔!” 一边说,一边还拿了买卖文书给众人看。 果然上头约定价钱比起时价还要低一成。 粮食分许多种,这一个等次的米面本就只是赚个吆喝钱,今次这样要得急,粮又多,偏偏钱给得少,还要安排人运去码头,既要欠调货的人情,又要搭上人力,当真是稳赔的买卖。 旁人见得他大倒苦水,又看了买卖文书,倒也没有想太多,还要安抚几句,方才各自散去。 至于詹行首,此人抹一把头上的汗,又忙叫了小厮送来干巾子擦自己背后惊出来的汗,心中少不得默念一句“罪过”。 这事情最后必定瞒不住,要惹来众怒。 但比起得到的好处,这众怒倒也是没办法了——换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但凡得了自己今次这样机会,也是绝不会往外如实交代的! *** 袁敬把事情安排给了詹行首,自己回家,少不得先跟妻子交代了一声。 袁妻闻言,立时松了一口气,也忙道:“我已是写了信,一刻也没耽搁,叫管事的亲自带人去嵩阳了。” 又道:“到底路远,不好语焉不详的,惹得两个儿子心急,要是路上有个恍惚,出了事就不好了……” 袁敬忙道:“却不能照实说,若是那信中途有什么闪失……” 那袁妻姓张,乃是本地大户,闻言一嗔,道:“我岂是那等没见识的?!” 又道:“我寻思之前就说公公新坟满了三年,正要捡骨,从前顾及儿子在外读书,想着等他们得空回来再办,眼下就在那信上解释,看了日子,骨头立时要捡,这两个都是孝顺的,必定就踏实往回赶。” “等人回来,此事办妥了,再回嵩阳慢慢办停学也不迟——实在不行,官人你写一封书信,请人帮着打点打点,先把名额留着,将来如若京中留不住,回来读书也有个退路。” 袁敬见张氏事情办得妥帖,少不得赞道:“家有贤妻!” 又道:“他二人都拜到庭青先生门下了,这一位一向耳根子软,心也善,如若跟着他,半年之后还不能在京中给自己谋个出路,这样儿子也不必去读什么书,求什么功名了,老实回来做个闲翁得了,免得惹祸!” 见得丈夫这样贬儿子,张氏少不得要瞪他,只觉男人究竟不够靠谱。 待得晚上睡觉时候,她翻来覆去,越发不放心,却把丈夫猛猛推了推,将人推醒,道:“要是两天内,那詹记凑不齐那许多粮食怎么办?” 袁敬惺忪着睡眼,道:“放心吧,我给他定的时间就紧了半天,哪怕慢些迟些,应当也不会误了事。” “一口气要这许多粮食,要是哪里不凑手,他儿子最多不拜在你门下,两条腿不姓袁的学官遍地都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儿子怎么办?庭青先生的门庭,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这话虽然刺耳,袁敬这个两条腿姓袁的学官却也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只好道:“那怎么办?我再找一家?” “找什么找,都是卫州城的,这个做不到,那个就做得到了?” 张氏越想越忐忑,一时问道:“要是买多了,那韩公子收不收的?” 能凑到数就不错了,袁敬自然没有想到这许多,只道:“只怕也是收的,本就是低价……” 又道:“明日我去问一声。” 张氏哪里等得及明日,索性一骨碌爬将起来,理也不理丈夫,而是一迭声叫“素兰”,一时人进来,她下床叫道:“给我磨墨!” 她一边自己拿簪子挽头发,一边又催道:“喊人套马车,叫我嬷嬷回一趟家里。” 张氏的家里,自然就是娘家了。 她草草写了一封书信,等嬷嬷来了,把书信叫给她,又去得外间,见丈夫不在左右,方才同对方道:“跟我大哥说,让他帮着买一批粮食……” 将韩砺要求一一说了,她又道:“咱们家虽不在州城,却也是个大县,又是个通衢,就算买不到这许多粮食,凑个一二成是能凑到的……” 一时说完,她悄悄道:“取我那木匣子里的钱给大哥拿去,不能叫我娘家倒贴。” 嬷嬷一急,忙道:“这可是夫人体己钱!” 张氏道:“眼下没工夫管那许多,当爹的心大,毕竟孩子不是打他肚子里掉出来的,我这个为娘的要给托一托底!” 然则前脚连夜送走了陪嫁嬷嬷,次日一早,她却见到长兄风尘仆仆地亲自跑上门来。 张氏十分意外,忙问道:“大哥怎么来了?” 那长兄顾不得解释,道:“放心,两个外甥的事,就是咱们家自己的事,不会出纰漏的——我已是把手下靠谱的管事都打发去筹粮了。” 趁着左右并无闲杂人等,他又问妹妹道:“那庭青先生之事,妹夫有几分把握?” 张氏把事情具体经过、各色条件全数说了,继而道:“那人唤作韩砺,他是大儒傅老先生关门弟子,庭青先生师弟,从前常有厉害文章,针砭时弊,大哥必定也读过。” “此人年前还骂了曹相公,黄狗斗鸡那一个——他亲口应允的,只要粮谷凑齐,便是为了师长名誉,自己名声,也断不能反口——不然以后怎么有脸骂别人?!” 那长兄点了点头,把怀中信封取了出来,塞到妹妹手里,道:“自家人,不要做这些外道事!” 张氏打开一看,只见里头装的正是自己昨晚送出去钱票,忙道:“亲兄妹也要明算账,大哥……” 她长兄摆手道:“娘亲舅大,亲外甥有了出息,难道不惦记我这个舅舅,你我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不要说这个话。” 见妹妹还要说话,他又道:“你嫂嫂也同意此事——别啰嗦了。” 把钱还了,张长兄拿了一盏茶,凑在嘴边,半晌不去喝,又放了回桌上,忽的问道:“二妹,你说,那庭青先生门下,一定只能进去两个人吗?” 又道:“又不是拜师,只是游学,名额未必会限制得那么死的吧?” 张氏已是听出来长兄意思,道:“两个侄儿年纪太大,幺儿又太小。” “也不算太小了,已是十分懂事——我也不叫妹夫难做,等咱两个大外甥事情定了,且看能不能引介一番,那韩砺在滑州应差,又挖河,又修堤的,难道只缺粮谷?旁的东西就不缺?” “妹夫帮他筹措这许多粮米,得这两个名额,我给足旁的东西——砖瓦、木料、竹料难道不缺,咱们也有药行,送些药过去,工地上总要用的,心意到了,雪中送炭,讨要一个名额,应当是能松口的吧?” 张氏犹豫了一下,却是道:“我亲侄儿,断没有不管的道理,只是……” 张长兄道:“你别为难,只打听一句,如若成,自然好说,如若不成,那就算了,只我今日还带了一个人来,你看看,是族中一个孤寡小儿,资质很好,人也懂事,今年十岁,我认了他做义子,要是你侄儿不成,叫他跟在两个外甥身边伺候,应当是可以的吧?” 说完,让人把那小子带了进来。 张氏问了几句,果然人很踏实,一看就是讨喜的。 给儿子收个僮儿,张氏就可以做主,立刻拍了板,等小孩送出去,她才跟长兄道:“义子也是子,我会跟两个小的说清楚,你也跟他交代交代,只说是为了去读书,不要叫他以为自己当真是当僮儿,免得生出嫌隙。” 此处兄妹两个商量不停,除却为了自己子嗣,也有为了家族绵延。 另一头,那韩砺一早起来,径直去了卫州州衙。 那通判倒是交代妥当了,下头人一点也不为难,照着他的要求拟了公文,又安排了一人同行去了卫州州学。 韩砺进了州学,一事不烦二主,直接上门找那袁敬。 后者见得他来,登时急得额角渗汗,忙道:“正言怎的来了?我那事正在办,不会耽搁,你且不要着急找旁人……” 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唯恐有人见到。 韩砺却道:“袁兄别急,是另一桩事。” 又道:“我得了通判答允,预备借用学生八人——最好要灵河镇籍贯,即便不能全是,最好也要相邻,能听懂当地口音。” 听得不是要找其余教授筹粮,袁敬顿时松一口大气,即刻叫了人来去拿学生名册,不多时就把人筛选出来,一共十七个。 这十七人中,袁敬自然也有不熟悉的,却是十分上心,立刻找了对应教授去打听人情况,一时取了名册过来,向韩砺逐个介绍,等到课间,把人都召集起来。 一时人齐,韩砺先表明身份,又说自己差事,再说他得了卫州通判应允,拿了调令,欲要借调几名学生要去灵河镇招募民伕,请众人帮着做登名、记录、统算之事。 最后,他道:“诸位多是灵河镇人,即便不是,家中也在左近,当地频遭水患,滑州若能引水入王景河,乡人邻里俱都受益,眼下我要调用八人,少则十日,多则更久,少不得耽误学业,如若不愿去,我也不为难——有那愿意同去的,此时向前一步,我取前八人。” 一众学生你看我,我看你,先走出两人,于是人人急眼,一下子又走出好几人,等到最后,已然人人向前一步,还有人见势不对,那一步跨得极大,足足比得上旁人两步三步。 韩砺逐个问了情况,果然前八俱是灵河镇人,并无乡音不通情况。 他把人定下,自有袁敬帮着办手续,被选中学生心潮澎湃,很有种参与大事的兴奋,个个跑也似的回去收拾行李,没被选中学生先时犹豫,此刻见别人都有了,只自己没有,再恨动作慢,却无可奈何。 半个时辰之后,那韩砺就带着学生八名,直奔灵河镇而去。 *** 韩砺在袁敬家给陈夫子收游学生的时候,卢文鸣也没有闲着。 虽说有人带路,到底天黑,他与请来的向导举着火把一路骑马赶路前行,不少地方积水较多,那马儿看不清,自己倒是失两下蹄子终究站稳,倒累得马背上卢文鸣一身是汗,有累出来的热汗,也有吓出来的冷汗。 等到那汲县县衙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 卢文鸣等不及天亮,抹黑敲了门。 县衙本就有值夜守卫,更毋论眼下汛期。 他拿了公文上前询问,偏偏这般凑巧,那守卫道:“你找县丞?正好他今夜轮值。” 卢文鸣一愣。 他定了定神,从怀中又掏出一份名帖来,递给对方,道:“劳驾通报一声,就说他有故人来访。” 守卫虽有些狐疑,但还是没有多问,拿了名帖、公文进去。 才过了盏茶功夫,就从后头传来一阵乱糟糟的木屐踢踏声。 卢文鸣本来正擦汗,此刻一颗心大跳,慌忙站定,又整冠理袖。 那袖子还没整好,门内远远已是一人喘着气往外跑来,还未走近,嘴里早大声叫道:“老卢!是你吗?!” (本章完) 第159章 自愿 第159章 自愿 也不知是不是马儿顽皮无德,又兼自己骑术寻常,使得一路颠簸,卢文鸣耳朵里犹有些嗡嗡作响。 听到这一嗓子叫,那声音其实已经早不同从前清亮,但语气、声调熟悉依旧,叫他再无暇去理会什么袖子、幞头。 一抬头,见对面一杆昏黄灯笼带着人来,影影幢幢,其实看不清面容,但卢文鸣已经应声大叫道:“怀端!” 口中叫着,也顾不得去拿挂在一旁火把,他三步两步,迎上前去。 老友相逢,只会把臂、拍肩,话也说不囫囵。 卢文鸣路上早想了无数问话,此时逮到哪句问哪句,根本顾不得前后顺序,对面李怀端也张口就问,一边扯着人胳膊就往后衙走。 两个男人同两只老鸹,一路呱呱呱了半天,问老人,问妻儿,问身体。 一时终于回到屋中坐下,李怀端亲自奉茶,又问道:“我娘姨身体怎样了?前次问你,你也不说,我使人回乡去问,说是她近些年患了风湿,隔三差五膝盖疼,我给寻了个药酒方子,里头有一味药引是十只长过七寸的蜈蚣,托了许多商人帮忙,才终于在广南寻到,已是泡好了,都说泡够一年才出效,你既来了,就带回去,哪时遇得熟人,叫捎回乡里。” 广南蜈蚣易得,随便翻块木头都能见到一条,可七寸长的,近乎要成精了,哪有那么好找。 卢文鸣先一口气咕嘟咕嘟连干了三盏茶,方才道:“这样稀罕东西,你自己留着做人情,等泡好了,分一瓶给老娘就是。” 李怀端原还笑着,那笑慢慢就收了起来,问道:“老卢,你仍旧把我当外人是吧?” 又道:“我也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娘姨的,当初我认她做的干亲,若不是你带契、若不是娘姨照应,我一个乡下小子,那年冬天都挨不过去,哪里能考进州学,哪里能得官,又如何有今天?说不得在乡间做个教书先生已经到头。” “我虽不是什么大官,也没什么势力,好歹也有个官身在了——哥子,我给你说句掏心窝子话,你为什么不肯听,你与其去给旁人做什么幕僚,也没好处,不如来我这里,也不用管什么衣食住行,我都管顾了,带上嫂子孩子过来,同我家几个也有伴,难道不好?” “到时候你自温书,三年不中,再考三年,以你学问、能干,不过一时时运不济,哪里有长久不济的道理?到时候得了功名,你我兄弟互相照应,难道不好?” 这话从前李怀端信上也说过许多次,卢文鸣只做不见,后头索性连信都不肯大拆了。 他有那么一两分文人傲气在,去得旁人门下做幕僚,哪怕磋磨,好歹是自食其力,要是到了李怀端那里,同吃软饭的又有什么区别,更别提还要照应家小。 更何况考了许多年,回回不中,他心气已衰,已是对自己能力生出怀疑。 如若始终不中,难道一辈子靠旧友吃饭? 怀端也不是什么大官,从前家徒四壁,此时不过宦海浮沉一员罢了,并无多少余力。 偏偏两边这样交情。 从前卢文鸣避而不理,但此时此刻,他却是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怀端,你不要劝我,我眼下很好。” “你好个屁!” 李怀端破口骂道。 一边骂,一边指着他衣袍、鞋子,又指他脸,怒道:“你嘴巴同脸都皲了,看看你这一身的黄泥,一身的土,一身汗,幞头都湿透了,有这么用人的吗?大半夜的跑来这里报信,知道的以为你是幕僚,不知道的以为你前十世欠了人的孽债!” 卢文鸣摇头道:“我自愿的,因知晓你在此处为官,我自荐来此,有事要求你帮忙。” 他把自己受了主家差遣,来滑州帮着修渠挖河的事情详细说了,又说自己如何被韩砺分做组长,一路做了什么事,带着一干同伴,眼下又做什么事,将来还要做什么事。 他说众人一路辛苦,一路投入,又说遇得多少阻力,最后道:“我活了半辈子了,从前总是纸上谈兵,而今真正做些实事,不论成不成,我既开了头,就不想停歇——那韩正言那样名声,那样才干本事,奔波起来,狼狈模样比我好不了半分。” “你不晓得,我们厨下有个小娘子带个学徒,不独手艺是好之又好,衣食住行,也样样都能经管,我并不用操心半分。” “连路上遇得老妪,听得修堤挖河事,俱都要出力。” “我一个大男人,难道退缩其后,做个装死模样?” 他先还只是说,说着说着,心中热流涌动,鼻头发酸,眼前发热,倒是没有流泪,那泪水早已含在眼眶,并非伤心委屈,反而是激动而来。 大半夜的,李怀端亲眼得见面前旧友模样,再无话可说,把怀中那文书取出来,又看了一遍,却是骂道:“一天内要调用这许多船只,又要预备接应库房,还要安排人手,你干脆逼死我得了!” 又骂道:“我怕你是被什么鬼怪给勾了魂去,从前自己事情,都不见你这么上心!” 一边骂,他却是一边出得门,不多时,拿来舆图一份、名册一份,白纸一迭,在舆图上对着名册比比圈圈,又誊抄在纸上。 卢文鸣忙问道:“做什么,我来搭把手?” 李怀端没好气道:“你搭什么手,你晓得谁人能怎么分吗?” 又道:“这许多船只,码头上排列、停靠,也要人来经管,另还有后头说的要运的那粮食、人丁,当真能按时到?要是不到,尽数白瞎!” 卢文鸣便道:“此事是韩正言亲自跟进,他既是发了话,从前从未食言过。” 又道:“他说这里我尽可以做主,即便粮、人不来,一应酬劳也是照给的。” 说着,从怀中贴身取出布袋一只。 李怀端哼一声,道:“这样难事,他以为使钱就管用??” 多年感情,听得这样一句,卢文鸣哪里不晓得这事已经有了门,哈哈碰道:“不是有怀端你在嘛!” 李怀端翻了个白眼,到底还是打开看了一眼里头钱票,见得数额,总算松一口气,道:“有这个,我也好跟下头人开口,不然就只能拿力驱压,虽是上官,总不便十分逼迫人强做事。” 他看了半日,道:“此时太晚,急也无用,明日一早我就分派下去,叫下头人各负责一片地方,最好船只分批来到……” 李怀端一边说,一边写写画画,写着写着,忽然听得“咕——”的长长一声,抬头一看,就见对面卢文鸣也一脸茫然,正低头看向声音处——原是那卢肚在响。 “你没吃晚饭么?”李怀端一愣,“我叫人去买点吃食!” “大半夜的,买什么吃食,我一路过来,都没见得几家店铺开着。” 眼见李怀端还要开口,卢文鸣却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来,一打开,里头又是一个荷叶包。 “我自带了吃食——怀端,你这里有炉子没有?” 李怀端刚去寻了个炉子回来,见得卢文鸣打开的荷叶包里头东西,止不住地皱眉,道:“这是什么?” “宋小娘子说,这是青稞饼。” 李怀端眉头更皱,道:“好端端的,难道没有精粮吃了?怎么吃起莜麦来。” 又道:“你且等我弄完这一点,给你去找几口能吃的。” 说着,果然急忙埋头整理。 等他好不容易分出了个框架,正稍稍松那么一口气,等重新吸气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 这口气吸的,怎么……好像……有点子怪香的哩? 今晚也先只有这么多,不好意思,字数少情节就有点慢qaq…… (本章完) 第160章 胡闹 第160章 胡闹 刷薄油煎过的青稞饼,此时在火上热烤,表层本来只有点点金黄饼,被卢文鸣烤久了,那原本的焦斑范围越来越大,已经成片。 饼肚处微微鼓起,像一只刚刚生了一点“气”,但那气还没来得及生大的河豚。 谷物烘烤本就会带着极自然的焦香,宋妙刷的是羊油,油酥也是羊油为底,羊油油脂不同于猪油,也不同于清油,冷的时候多少有一点膻味,但如此一烤一热,留下只有馥郁的羊香,丰腴、香中带甜。 卢文鸣只下午在车厢里头吃了一顿,随后就一直赶路,此刻都已经子时了,饿得实在太厉害。 烤饼时候,这人眼里就只有那饼,见它肚子越鼓越大,香味越来越浓,满有一种丰收喜悦,忙倒在手中干荷叶上,左右手来回扑腾散热,没散多一会,一口就咬了下去。 油煎薄饼,烫口,一咬就是“咔嚓”一声,随后那外层的酥脆焦壳在嘴里被上下牙齿高高兴兴地反复打招呼,也发出“嚓嚓嚓”的应和声。 羊油、青稞、糯米,三者煎过再烤,虽没有一点肉,吃到嘴里是羊香混着谷物香,又有一种淡淡的果仁香,嚼着嚼着,因那青稞自有一种清新麦甜味,不同于寻常面粉,闻着或许是收敛的,但是一吃,那浓郁厚重风味就漫在嘴里。 青稞粉磨不了那么细,总归带一点粗粝,会给人另一种粗犷风味。 因不是发面,里头是柔韧有嚼劲的,下一点盐,一点椒粒,用两者去提青稞同糯米本身的甜味,又有羊油做粘合。 这样东西,半夜的,配上一盏茶,简直不要太贴胃! 卢文鸣得见了老友,待办的事情也有了指望,心情万分畅快,吃起饼来,一张接一张,只觉比下午那三页饼搭鸭货都还要得他的心。 正不亦乐乎,就听得边上一声咳嗽,又一迭声咳嗽。 他嘴里不停,转头去看,就见李怀端盯着自己手里。 后者忽然发问道:“这就是青稞饼?什么味道的?” 卢文鸣下意识就把手往前伸,伸到一半,复又顿住,往后收了收,一咬牙,到底还是往前递了,道:“你尝一口?不过你晚饭吃饱了,这样粗粮,未必合胃口。” 一边说,一边给他撕了一角。 李怀端接过拿一角往嘴里一塞,嚼巴两下,道:“说不上来,跟平常吃的面饼不太一样,就是太少了,吃不出什么——再给我一口?” 卢文鸣一惊,忙道:“怀端!吃不惯就不要勉强啊!” 李怀端笑呵呵道:“不会,不会,分我一点子,我忙活这半夜,也有点饿了,待会咱们另找些吃的来垫垫。” 你那“另找些”,跟我这宋小娘子亲做的青稞饼,能是一码事吗!! 卢文鸣瞪他一眼,到底分了两块出去,叮嘱道:“仔细点吃,我这是好东西!” “几块饼,还叫你喘上了!” 李怀端一面说着,一面先把手中东西放下,也围坐在炉边,有时候吃着那饼不够焦,还要再补烤一烤,一边烤一边吃,一边拿那舆图跟卢文鸣说明日船只安排的事。 他对着舆图指指点点,吃完了自己分到的两块,又去拿卢文鸣摆在另一旁那荷叶包里的,再烤再吃一回。 卢文鸣尚不知此人险恶用心,接了舆图正慢慢看呢,等研究完毕,低头再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的惊道:“贼端!我那饼呢?怎的就剩这几张了???” 李怀端嘿嘿直笑,一张老脸,笑出了曾经十几岁时候贼兮兮光彩,叫道:“叫你从前不要我东西,你好意思不要我东西,我就好意思要你东西!” 一边说,一边草上飞一样往外溜了,好一会,才捧回来不知哪里搜刮来的干粮吃食,两个人对炉下茶,慢慢分吃了。 老友相见,自有一番契阔,话是怎么都说不完的。 眼见天色太晚,两人东西吃完,正要收拾收拾好做歇息,那李怀端回味一番晚间吃的这许多东西,想了半天,脑子里却也只有那几张饼,忍了许久,究竟还是再忍不住,忽然问道:“你们那宋小娘子,做不做饼卖的?” 卢文鸣没好气瞪了老友一眼,道:“先前还看不上我这青稞饼——若能把这事情落定,我回去拉下这张老脸给你求一整兜饼回来,如何?” 又道:“小娘子可不单会做这青稞饼,她旁的饼、菜做得也极好吃!” 说着,把中午吃的,昨日吃的,这一向吃的,本想捡个三五样特别出挑的出来说,结果越说越多,越形容,口水越流,明明已经吃饱,两个人还是吞着口水睡的觉。 次日一早,那李怀端先拿着公文去见了知县。 汲县知县简单扫了一眼纸上文字,脸色就有些不怎么好看,道:“滑州治水本是好事,我们离得近,若他们能有一点两点效用,沿河田地少受些灾,帮一帮手也没关系,只这次怎么要恁多船只,是不是有些狮子大开口了?” “顺手搭一把也就算了,如此一来,全给他干活,自己事情还做不做?” 李怀端便道:“确实要求有些多,只这回却是我有个老友,打京城来的,晓得我在这里任职,一心想要照顾,特地奔我来了——知县,而今滑州城四面道路不通,雨水也不停,想要通路,估计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但他们灵河镇人晓得有一条路,虽绕远些,能到滑州。” “修堤挖河,不知要调用多少人力、物力,听说眼下滑州连粮米都要跑来外头调用了,其余必定也多有缺漏的。” “我那老友提议,叫咱们今次大张旗鼓办了,他们已是使了人出去传消息,要买各色东西。” “灵河镇码头小,到时候还不是得从我们汲县码头出发?” “真要能引来许多商队,多少船都不够使的,人一多,货也多,叫人晓得这里路能通,一则多收一笔码头船只钱,二则许多人衣食住行都要原地解决,采买、住宿、食水嚼用,哪样不是开销?还能贴补贴补县中百姓!” 那知县倒不是听不进旁人说话的,琢磨一番,有些意动,只是问道:“做不做得过来?” 李怀端就把钱已是给了的事情说了,又道:“就当衙门出一回力,我同下头人说说,辛苦两日,给百姓挣个嚼头——前一向涨水,咱们约束船只不得轻易下河,许多人手停口停的,正发愁哩,正好这几天上游雨停,水退了些,舟船能行了,不然我也不敢去试。” 那知县果然点了头。 刚得了上峰允诺,李怀端一出门,就把手下叫来,叫他召齐吏员,预备分派任务,还把任务简单说了一遍。 那手下忍不住道:“时间太急,事情又多,只怕他们会抱怨……“ 李怀端此时对着下头,却不同于方才对着上官,道:“今次是我一个兄弟来投奔,说要搭手,此人与我过命交情,你好好跟牢此事,盯着他们办好,事情若成,我自然记好,千万不可延误怠慢,遇得什么麻烦,随时来报!” 那手下闻言,立刻变了一张脸,再无二话,殷勤道:“县丞放心,此事交托给小人来跟就是!” *** 汲县这里忙得如火如荼,不住从县中各乡镇抽调船只、船夫,又各做安排,但李怀端心中却仍是狐疑大过相信的。 ——当真能有那许多粮食、民伕要运吗? 仓促两日,哪里去筹招? 然则是见那卢文鸣一早就跑去码头找合适库房,又忙着追问各方进度,唯恐出问题的模样,他到底没有啰嗦,只在心中叹气。 忙活一日,当晚两人草草睡下,醒来又是一通查缺补漏,等到了晌午,眼见还有半天时间,进度倒是按部就班,那李怀端便安慰道:“老卢,你且别急,还有半日呢,况且明日那韩砺也未必就能把人、粮筹齐,能得个三四成数就算不错了,不如慢……” 这慢字还没说完呢,外头忽有一名小吏匆匆进来,进门便叫:“县丞,县丞!打隔壁灵河镇来了许多青壮,到处打听码头怎么走,黄都头怕有什么毛病,叫小的赶紧来回!” 李怀端一愣,随即问道:“无人带队,乃是散来的吗?难道竟有三五百之数?” “倒是有人带队,只一队多的也就三四十人,少的不过七八人,就是一波接一波,不带停的!” 李怀端脸色一变,怒道:“简直胡闹!这般乱七八糟的,也不提前交代,叫我怎么给他接应!” (本章完) 第161章 怠慢 第161章 怠慢 嘴上再如何抱怨,李怀端还是立刻安排了差役去路上接应,又去码头跟进。 卢文鸣也知道人一多就容易生乱,唯恐给老友惹来麻烦,接道:“我去一趟码头,若有事情,也晓得什么情况。” 李怀端道:“你去也叫不动人,我跟你一道去!” 说着催人套了马,两人一前一后出得衙门,匆忙往码头跑。 卢、李两个急急赶往码头的时候,那灵河镇辖下村子出身,因青蒜、水芹菜同宋妙相识,随后踊跃自荐,争着要回乡帮韩砺等人招募人力的李阿婆,也正四处张望,一心往汲县富安码头走。 她后头跟着七八人,另有两人跟她齐头并进。 齐头两人都是二十上下,其中一个左手拿一张图纸,指着大道右边一处屋舍同树木道:“是了,就是这里,土地庙!你看画得一模一样,四扇门,上头写的字笔画也长得挺像,边上这棵树的弯岔都一样!” 另一人忙凑近去看,应道:“是了,就是这里没错!” 又转头同李阿婆道:“大姨婆,往右边走!” 李阿婆却是一副将信将疑模样,也过去看了眼。 老人不知道小篆、楷书写法不同,只晓得比着上头“土地庙”三个字一条一条笔画,最后道:“我看这三个字怎的好像横竖写得不大一样?” 又道:“万一另一条道上也有个土地庙呢?稳妥些,还是找人问问吧!若是走错了,人生地不熟的,费脚力也就算了,耽误了报到的功夫怎么办?” 她辈分最高,年纪最大,人虽絮叨,到底今次是为头的,又是因她带来的消息,后头一群青壮虽然不耐烦,也只好彼此拿眼睛表示不满,又从嘴里“唉!”、“哎!”地发出嘘声。 李阿婆哪里不晓得这群后生觉得自己烦——毕竟一路过来,照着图走,就没走错过,但她还是坚持回回岔路的时候都要问人。 这样做法,啰啰嗦嗦,自然是让小儿辈觉得丢面子,又琐碎。 但老人经事多,凡事求稳,又自觉是个带队的,生怕出错,宁可被埋怨,也不肯放松些。 她道:“你们不好意思去问,我来问!” 说着就要上前去找路人。 一群后生,哪里好意思叫个老婆子去问路。 于是慌不迭拉的拉,劝的劝,又有人赶紧上前问了。 果然不多时回来道:“姨婆,往右边走,码头还有小五里地就到了!” 一众人等忙又赶路。 再走到岔道时候,却见那分岔地方站着十来人,也是当头一人拿一张纸,纸上绘有道路指引,正按图找路。 两边一对,见得对面模样,就猜到彼此目的一致,于是上前打一会招呼,原来都是灵河镇的。 “你们怎的晓得这里要招人的?” “我们村有个收鸡鸭的贩子特地来说的,问我们有没有一二十天空,便是没有,也能干一天算一天钱——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又包一顿吃,又有贴补,能省嚼用,就过来看看!你们打哪里晓得的?” 李阿婆站了出来,道:“我认得那招人的秀才公,也见过滑州州衙里头好些个大官哩!” 她于是把自己当日怎么在官驿门口躲雨,怎么遇得宋妙,怎么认识京城都水监来的吴公事并韩秀才公为首的许多学生,又怎么晓得对方缺人手要修堤挖河,怎么主动要回乡帮着招人。 这话回家之后,她已是跟一村人说过许多遍,一路也反反复复说,同村晚辈早听得耳朵起茧子,闻言个个露出难耐模样。 但对面这十来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听过的,俱都竖着耳朵,十分认真,还不住询问其中细节。 等李阿婆答完,对面便道:“原还怕是他虚编了些,却原来没骗人。” 也有人道:“这样好事,滑州怎么不先紧着他们自己人?” 李阿婆却是早问过这个问题,此时虽左右无人,还是压低嗓子,做一副秘密不好外传的样子,道:“听闻是他们那通判跟下头胥吏打架,下头人不肯搭手帮忙,老大一个官,只好吹胡子瞪眼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本不打算掏钱,是要征召徭役,而今只好把那抚济流民的银钱拿出来招人了。” 隔着一条河,卫州自然不知道滑州事。 但是天底下老吏治上官,实在是太常见不过,对面人一听,一个质疑的都没有,尽数信了。 两队边说边往前走,渐渐并做一队,少不得互相说起闲话来,约莫小半个时辰,一路对着从灵河镇报名的摊位上领来的简略指引图问路,终于码头已是目之所见,不过三四百步之遥。 一行人正要往前走,就见前方一片开阔空地,不知哪家平日里装卸货用的,此时空地处支着五六张长桌,桌后坐人,桌边立着两根竹竿拉开布幌,上写大大的“招”“收”二字,边上立有大木板,写着“河工报到”,上头画着个挖土的人。 又有人在旁时不时敲两下锣鼓,喊道:“有去滑州应募的,来这里登记啊!换了牌子才好登船!” 又有牌子,又有敲锣打鼓,得了这许多提醒,除非聋子、瞎子,不然如何能不知道是到了地方? 此时那几张桌子处已经围了些人,李阿婆敢一个人跨州卖菜,胆气同果断可想而知,当先上前寻了张排队少的桌子,在人后头站着,又招呼一村后生赶紧过来,等排到跟前,把自己手头一份文书交上前去给对面人,道:“这里是八角村九人,我是那做中的!” 对面却是个年轻人,看着只十来岁,见得对面一气来了这许多人,也有些紧张模样,转头叫道:“张管事,这里一气来了九个人!” 那张管事本是站在另一张桌子后头,此时走了过来,指点那年轻人道:“哥儿咱不急,先一个一个对名字,抄牌子。” 说着抬头对众人道:“我念到名字的,站出这边手来一步!” 他挥了挥左手,就那文书读名字,果然里头一个一个站出人来。 那年轻人右边手摆了个大筐,里头装得满满当当,全是系了麻绳的竹牌子,此时忙放在桌上,听到一个名字,按着文书找到,往那竹牌子上抄一个名字,又按天干地支等等编了号。 一时抄完,那张管事按着竹牌子上头名字,叫人一个一个上前用红泥按了手指印,又发下去叫他们随身带好,道:“你们明天下午申时初,在脖子上挂了这竹牌,来此处列队上船,如若迟了,船不等人,就不做数了。” 又给李阿婆单单一个另外形制的牌子,上头写了“甲申”两个大字,道:“阿婆明日记得同来,送人上了船,才算你前头事情了结,至于后头,还有其余计算。” 李阿婆道:“我晓得,我晓得!” 又道:“今日那韩秀才公特地交代,叫我们这一行今次跑一趟先探明了路,明日就当给其他队伍领路的,叫我给你们说一声,让在名册后头记下来,日后多算半天工钱!”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来。 张管事接下一看,见了最后韩砺落款并小印,果然在那名册最后做了登记。 卢、李二人急忙赶到时候,正就见得此处情景。 卢文鸣看到李阿婆,忙上前叫了一声。 后者见得熟人,激动极了,叫道:“秀才公,你也在这里啊!” 卢文鸣忙问道:“不是明日才出发,你们怎的今日就来了?” 李阿婆道:“我想着先带村子里人来摸一趟底,明日不至于手忙脚乱。” 说完,又一挺胸,十分得意模样,道:“正巧我在灵河镇报名时候,见得韩秀才公,他说我既来了,也不叫白跑,今天也算半日工钱,让明日我们给后头报名的带路,免得他们走错道!” 卢文鸣哪里会不晓得多半是这李阿婆村中上下不敢十分相信,要来实地看看,但他也不点破,笑着应了两句。 一时那李阿婆带着一干村人告辞,卢文鸣却是松一口气,正要同李怀端说话,却见对方径直走向前头,先自报了名字、官职,又问那张管事来历。 见他穿着官袍,那张管事已是连忙先行了一礼,得知是县丞,更是规规矩矩道:“给官人道扰,小的姓张,乃是新乡县张家的管事——我那主家唤作张规。” 临县的大户,也是书香出身,李怀端自然知道。 只他忍不住问道:“你既是张家管事,怎的跑到这里来了?还在给滑州招募劳力?”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新乡自己事情,怎的不见你们张家如此上心? 张管事笑道:“因是我们主家一向读那韩砺韩公子文章,对他十分仰慕,慕他文名、人品,今次得了机会,见了韩公子一面,知道他正要挖河修堤——此事做好了,上对咱们卫州,下对咱们新乡,俱是大好事,便自请出力,要来帮手这人员、粮谷接应登船之事。” “除却你,张规还安排了谁人过来?” “另还有下头药铺里头管事三人,伙计十人,族学学生二十七人……”张管事恭恭敬敬报道。 李怀端便问道:“一口气来这许多人,韩砺给你们什么补贴?” 张管事忙道:“为州中、县中出力,治河治水,要什么贴补?” 又道:“咱们家修桥修路,一向不落人后,这回也是为了乡里乡亲,自不可能要什么补贴——官人放心,小的得了主家分派,韩公子又给了章程、流程、指引,样样安排得极细致,只要照做,今次一定会把接应之事顺顺当当办好,不留手尾!” 为了乡里乡亲,贴补都不要了——这话只好拿去哄孩子。 但一个管事的,已是把话说得这样滴水不漏,李怀端不得不感慨一句果然大族总有自家传承,晓得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也罢了。 他一时又走向码头处,果然码头地方此时也在地上用滑石画好了区域,又支了招牌,又摆了几张桌椅,上前一问,也是张家人,一个管事的带三四个伙计、学生。 管事的都是铺子里出来的好手,做事老练,说话、行事,俱都随机应变。 卢文鸣跟在后头,见那流程理得挑不出一点毛病,忍不住笑道:“怀端,这回你放心了吧?” 李怀端没有说话,半晌,叹一口气,问道:“那韩砺,从来都这样行事吗?” 卢文鸣一愣,问道:“什么行事?” 他顿了顿,一副已是反应过来模样,洋洋得意道:“你也看出来是吧?韩领头行事妥帖得不得了,学问、才干,我是挑不出来一点毛病,如若硬是要挑,就是年纪太小,没个官身,将来释了褐,必定能有一番事业,虽这话说得太早——青史留名,说的想必就是这等人物吧?” 他说完,又与有荣焉模样,道:“能跟这样人做些纯粹事,样样事都不用担心落空,总有托底——你说,我今次是不是终于走了个大运道!” 李怀端简直不想说话。 眼前老友已是中了迷魂术,哪怕那韩砺此时在面前放个屁,他恐怕都要夸放得真响,还要夸放得真香。 但他理智仍在。 相处十余天,就让自己这老友连夜奔波,为其贡献人力、人脉。 见一次面,就空手套白狼,叫张规倒贴族学学生、家中生意上得力管事出来帮忙。 也不知这人到底使了什么计谋,用的什么手段。 等见了面,他倒是要好好见识见识! *** 且不说此处卫州上下四县,几乎为了韩砺筹粮,县县都忙碌起来。 另一头,滑州城中,这日一大早,宋妙却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一干“手下”。 送人过来的是一个小吏。 对方领着一队到了官驿,指着众人道:“头一批先十二个,后头陆续有来,小娘子好好安排吧。” 又道:“虽是役夫,我教一句,你好好听着——用人要仔细些用,不要过了头,都是胎生父母养的,不然闹出动静来,我也不好同上头交差,你却也不好交代!” 说完,把那名册往桌上一摔,扬长而去。 此人这样态度,宋妙提前得了韩砺提醒,早有心理准备,并不当回事,大饼却是甚为恼火。 平日里一干学生,乃至那吴公事,见了宋妙都是客客气气,殷殷勤勤,从前在京都府衙时候也不必说,军巡院上下,借调而来的众官,谁不是好声好气? 连京都府尹并那郑知府都一心想要再吃一口清炒豆芽,怎的到了这滑州,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吏在此处甩脸色? 他是京都府衙出身,虽是公厨学徒,平日里却是见惯了官员老吏,很不怕对方身上的“官府”二字,欲要上前抓着人争论,却被宋妙拉住。 “别急,有他急着交差的时候。” 她安抚了大饼几句,拿了那名册,逐一问对面十二人姓名、来历。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回州衙送来的役夫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众人形容各异,但是说话、举止间都带着一股子相似的轻慢,似乎并不怎么把宋妙当回事,有人掩藏得好些,有人连藏都懒得藏,答话时候吊儿郎当的。 还有一个,宋妙问他年龄、籍贯,他嘻嘻笑道:“小娘子手上不是拿着名册么?哦,原来你也不识字呀?你猜我多大了?” 眼见宋妙不悦皱眉,他又道:“哎呦,开个玩笑,小娘子别放在心上——我月前满了二十,正是娶亲年龄,家里有几分薄财,正愁没个掌家娘子哩!” 感谢书城奥特曼小姐亲送我的灵感之光1道,小小心意2枚,谢谢亲:) 多谢疯妈亲送给我的小小心意9枚,好多好多的心意,谢谢谢谢~ 谢谢雨后彩虹亲送我的小小心意2枚,回忆斑驳的旧时光、kyoku kin、落入繁华处三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1枚,感谢感谢(#^.^#) (本章完) 第162章 脾气 第162章 脾气 此人嬉皮笑脸,一边阴阳怪气说话,一边直勾勾看向宋妙的脸,视线又看往她腰下走。 见对方说话、举止如此恶心,宋妙已是十分嫌恶。 但她没有露出一点生气模样,只当此人不存在,径直转向下一个人,对了对剩余几个姓名、来历,复又道:“今次诸位应役,被分到的是河工伙房。” “伙房不同于旁的差事,不用挖土,也不用日晒雨淋,但并不意味着是个轻省差事——这差事讲究的是仔细用心,最要紧是一个‘洁’字,一米一菜,但凡有一点差错,进人嘴里的东西,要是吃坏了、吃出了毛病,便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逐一跟众人拆分要怎么个“洁”法。 一边拆,一边带着十二名役夫往后厨走,走到井边时候,就说水要分缸贮存,一用于饮用,二用于洗用,如若井水,可以入口,如若河水,用于饮用,必须烧滚。 又说每日洗锅、洗菜的废水必须捞干净残渣再倒入污水道中,每日用完锅必须铲干净锅底灰等等。 进得厨房门,又说食物贮藏,必须离地两尺以上高,离梁一尺以上长,梁上、地上必须设置鼠笼,每日检查。 又说人,必要束发幞头,如若有须,还要包须,每日进门当先用皂角水洗手,出了门,回来也要重新洗手,身上都要包裹一层炊服,那炊服一日一换洗,不能拖延。 此外厨役者,每日当要修剪指甲,探查舌苔、五官、皮肤,如若生有疥疮,或是无名疾患,必须调离。 说到此处时候,先前那吊儿郎当役夫便插嘴道:“小娘子,做什么出了门,回来还要洗手——又不是回回出门都去茅房——况且大解用叶子,又不脏手,小解,嘿嘿,小娘子还挺懂嘛,晓得我们男子小解用手!” 大饼跟在后头,已然色变,上前就要张口痛骂。 宋妙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她此时正站在官驿后厨厨案边上,不急不躁的,先去一旁水盆里洗净了手,又从刀架上抽出一把菜刀,取了边上肉盆里的一根羊棒骨放在案上,左手按着骨头,右手拿那刀一使力,重重劈在棒骨最中心。 羊腿骨极硬,但其实想要劈开,是有一个巧劲的,选对了地方,轻轻一砸,自然就裂。 宋妙此时劈得精准,正正就是那个点,果然一砍之下,发出“铛”的一声重响,那骨头随声而断。 劈完一根,她犹不停手,又取另一根,一边劈,却是眼睛看也不看,而是转头向着众人道:“如若使刀、案板,也要分为生、熟两种,生肉用红柄刀,红边案板,熟肉并其余菜用寻常木柄刀,寻常木色边案板,不能混用。” 那“用”字刚刚落音,只听“铛”的又一声重响——另一根羊棒骨应声而裂。 劈完羊棒骨,宋妙又从一旁大盆里捧出一整条猪后腿。 她用一柄尖刀,插进猪皮里头,不知走了什么位,很快,就把骨头给剔了出来。 剔出来的有扇子骨,有猪棒骨,等到最后,又割出来蹄膀跟猪蹄子。 她当着众人的面,如同炫技一般,当真只是说话的功夫,就把一整条猪后腿给处理得妥妥帖帖,肉归肉,骨头归骨头,尾巴归尾巴,整整齐齐摆在大案板上。 这样厉害拆猪功夫,看在大饼眼中,只觉震慑非常,唯有佩服,简直恨不得自己能得一双这样厉害手。 但看在其余役夫眼中,面前这小娘子对着红生生一整条猪腿时候,两根血呼啦嚓羊棒骨时候,使刀砸骨头、剔骨头那游刃有余模样,却是怪吓人的。 拿刀这样轻松…… 剔猪这样从容…… 要是…… 仿佛是为了加深众人心中惶恐,宋妙此时把刀放在案上,又道:“刀具用过,当即就要清洗,洗完挂回原处,不能随用随放……” 说着,又提了那刀在自己手上,道:“总共十三项规矩,每项都有四条,加起来五十二条,听着多,其实很好记,只要刚才我们进来路上有认真听我说话,看到了沿途东西,就不会记不牢。” 说完,又扬了扬头,对着一旁大饼道:“这是你们今日的师傅刘并,他熟记五十二条规矩,此时卯时初,给你们两个时辰功夫,两桩事情要做。” “其一,把这些个规矩记熟,等我回来考教。” “其二,早上才买了些莴笋、大陶缸回来,须要去皮、洗净,刘并师傅会教着你们怎么背,怎么做。” “师傅不看年龄,只看本事。” “如若考不过,或是胡乱生事,我一个厨娘,每日不是对着生血肉,就是对着刀斧,脾气却不是那等好的,你们人虽来了,但又不是不能退,我这庙小,只好退你们回衙门了!” 说完,她对着大饼道:“我出去一趟,劳烦,替我洗一下菜刀、案板。” 继而“铛”的一下,却是把那刀一甩,也不知怎么使的力,正正好那柄菜刀的后尖尖稳稳扎在案板上。 把刀甩定,宋妙抬步就往外走,才走两步,却是转回头来,看向方才那个“大解”、“小解”二十岁役夫,问道:“你方才说男子什么?” 那小解男下意识看向案板。 砧板上,因那刀后尖深插在木头里,便只露出前头刀尖尖来,看那锋锐模样,叫他的心莫名就有些漏风,凉飕飕的,不独如此,连下裆处也有些凉飕飕的。 他是混,但多是街头巷尾撩猫逗狗,偷鸡摸狗,各处招惹些小娘子。 寻常良家躲的多,有那脾气爆的,骂将几句,像今日这样,直接持刀,刀还使得这样熟练,剁骨头剁肉比那屠户佬也不差多少模样,却叫他有些害怕,竟是莫名不敢再搭话,背上也渗出汗来,忙道:“没有!没有!” 他既然没有,宋妙自然也懒得再理他,向着大饼点了点头,径直走了。 而那大饼挺直小小胸膛,上得前去两手用力拔下宋妙插进去的菜刀,转头对着众役夫道:“你们且看一看我怎么洗刀、洗案板,一会还要洗菜——这些都是要背要考的!” 他早晓得自己年纪轻,容易不被人放在眼里,方才宋妙给了机会,正好接住这一点威慑来教人做事。 另一头,宋妙出了官驿的大门,便朝着一条街外的菜坊走去。 今日突然来了这十二个厨役,一则等背完了东西,不能叫人闲着,二来方才那一个小解男是不能要了,但其余人要不要,还是暂时别那么武断,因为自己先入为主,早早生了偏见。 能不能用,做一回事情,看看人的态度就知道了。 菜坊是日日都来的,一则为了采买,二则也要记录比对价钱。 但今日还未走近,刚见得外头摆着的许多小地摊,宋妙就觉得跟往日不太一样。 不知怎的,沿途多了不少摊贩,多是卖菜的,其中莴笋最多。 她上前找了几个摊子一问,才晓得原来不少都是卫州来的。 其中一个小贩十分健谈,滔滔不绝的。 “我是汲县的,听说上上下下都在征调船只,要给滑州送粮送人——此时才晓得原来还有一条小径是通滑州的,虽然远了些,又行船又爬山的,为了糊口,却也只好辛苦自己两条腿了!” “小娘子多买些吧,这样便宜价钱,错过这个村,也就没有这个店了。” 宋妙听那价钱便宜得惊人,只觉奇怪,半蹲下身去翻看了一下,道:“你这莴笋吃水太多,生了许多裂口,吃起来会少甜。” 那摊贩便道:“小娘子是懂行的,只这也是没办法——你不晓得,前一向我们汲县多雨,又淹了不少地,眼下正是莴笋季节,雨水多了,地泡久了,那莴笋皮肉就容易裂胀开来,虽不怎么妨碍吃,到底不如没有裂的品相好。” 又道:“这样吧,我再给小娘子算便宜些。” 宋妙一路走来,几乎家家卖莴笋的摊子上都是开着裂口,也晓得这瑕疵多半避免不掉。 但价钱又实在便宜,很值得囤买一番。 尤其四月里的天,跟小孩的脸一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 这两日滑州没有再下雨,反而都是大晴天,只一天,就把许多地方的水都晒干了。 她昨晚看了看,往后至少半个月,应当都是大晴天,连雨都不会见一滴。 莴笋虽然不耐放,但这样天气,却很合适晒莴笋干。 这样食材很别致,吃的时候拿水一泡,和猪油一炒,或是和腊肉一炒,放一点茱萸芥末籽下去,微微辣,有一种韧脆韧脆的口感,又辣,又清香,特别好吃。 只是莴笋干晒起来麻烦,要削皮,又要切片,很耗费人力。 眼下她最不缺的就是人力,正好拿来试试人。 这般想着,宋妙连包了十几家摊子的莴笋,足有小八百斤——官驿后头院子里有个极大晒坪,这两日雨水一停,那晒坪正好用上。 结了账,让摊主们都把莴笋送去官驿,找一个叫刘并的收货,宋妙方才继续往里头走。 走了一段,她正看菜问价,忽见得前头一个小摊上摆了几个木桶,走近一看,其余不过寻常河鱼,最右边一只小桶里头却全是小河虾,只有葵瓜子大小,都挺活跃,钻来弹去的,偶尔还有不少高高跳起来——这高高也是相对于它们自己,其实最多不过一个巴掌立起来那么高——又重新落进水里。 旁的鱼也就罢了,常见得很,唯有那一桶河虾,虽然小,味道却鲜甜得很,难得一见,宋妙忙上前问价。 刚开口,那摊主便道:“你是宋小娘子吧?随便看着给两个铜板就是了——都是我家那口子捞鱼时候随手网的,这虾长不大,也卖不起价,攒了一晚上才有这小两桶,我兜在这里放着,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哩!” 宋妙听到对方一口就叫出自己名字,有些意外,抬头一看,果然眼熟。 她一向擅长记人相貌,立刻就认出来是前次帮忙抬了铜钱,上门找那谢家粮行同项元的浣衣妇。 “婶子怎的在这里看摊?今日不用上工么?”宋妙不免问道。 那婶子道:“唉,甭提了,近来常常没有工上——我们这工做的乃是粗活,多是码头、铺子、食肆各处把那脏的污的洗不掉的送来,这一向涨水太久,许多地方都不开工,哪里来的脏污衣服?便是开工,生意不好,索性也自己洗了,不舍得送出来这几个钱。” 宋妙一下子就明白了。 生意好,忙着赚钱的时候,一般东家也好,管事也好,是不会吝啬这几个钱的。 但一旦日子紧了,个个都会嚷着要“开源节流”。 到了最后,源是肯定开不了的,流是一定要节的。 她叹了口气,少不得安慰几句,又道:“自己得空摆摊做生意也好,好过全数卖给收鱼的,能多得几个钱。” 那婶子叹道:“虽是多得几个钱,把我捆在这里,偏又找不到其他工!” 又对宋妙道:“还是小娘子好,有门手艺,怎么都饿不着!” 宋妙同她闲谈几句,要按时价给钱,然则对方执意不收那么多,只肯要一半,便只好先道:“这虾且在婶子这里寄放一放,我去买些新鲜韭菜……” 她话刚落音,那婶子忙指着右边一条道的里面道:“前次我们一道给小娘子抬担子的,有一个平日里唤作狗娘的,就在里头卖菜,都是她同她老家婆、老家公一道种的,正有韭菜,我早上见得,还夸那韭菜虽说叶片不肥,远远就能闻到香味!” 宋妙闻言,依言过去一看,果然是难得的小叶香韭,不同于那叶片肥厚的大韭,香得极浓,香味也很特别。 *** 正当宋妙在此处采买各色食材时候,官驿后厨里,趁着大饼出去招呼摊贩的当口,十来个厨役留在厨房里,俱都停了手,抱怨的抱怨,骂娘的骂娘。 “背背背,背你娘的狗屁背!哪里来的小狗杂种,在这里耍威风,还敢教老子做事——日后总别走夜路,遇得爷爷我,拿罩子把头罩了,迟早打一顿才晓得屁滚尿流!” “你得了吧,就会口上,有本事一会子给他一巴掌,叫他不敢胡乱告状!” 被嫌弃口上的正是那小解男。 此人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出来,道:“老子岂是那等只一张嘴巴得用的!” 众人本来正洗陶坛子。 那坛子甚大,洗起来也不方便,当要两个人扶着,一人探手进去使力。 小解男冷笑一声,却是“嗬~唾~”两下,朝着那陶坛子里头吐了一口浓痰。 一厨房人都大笑不已。 小解男尤不解气,道:“可惜样样锁了,不然我给他们肉也来两口痰添添味道。” 一边说,一边吩咐门边人道:“哥几个,给我望望风!” 说着把裤头一解,对着那陶缸口,往里头淅淅沥沥撒起尿来,嘴里还道:“洁,我叫你洁!” 一时撒完,此人猥琐笑道:“好叫这小娘子,嘿嘿……人虽脾气差,脸倒是生得实在好!” 又问道:“还有谁人尿急的?” (本章完) 第163章 乾净 第163章 乾净 得了小便男招呼,又有个贼眉鼠眼的凑哄道:“谁说没有,我也正憋著尿咧!” 说著果然凑了过来,也冲那陶缸里便溺一回。 被一屋子人看著,也不知此人是激动还是尷尬,一个哆嗦,有些没有对准口子,洒出些尿渍来,一不留神,竟是浇到了边上扶缸的一人身上。 扶缸那人慾要撂手,早已晚了,连鞋子带袍子,被淋了半道腌臢水。 凭空给尿了半身,此人自然不肯忍,立时破口大骂。 尿歪那人本还有些觉得有些丟脸,眼下挨骂,怒气顿起,也顾不上丟脸,立刻跟著对骂起来。 眼见厨房里头吵闹不休,旁人才忙上前劝架。 这个道:“別吵吵,別吵吵,都是自己人!” 被尿那人却是怒道:“谁跟他自己人,连泡尿都撒不准!那货生得怕是歪的吧?软小货!日后你也別往倚红楼跑了,左右都不中用的!” 哪个男的禁得起这么骂? 尿歪那个勃然大怒,回骂道:“老子不睡倚红楼的姐儿,老子睡你得了罢?再歪也能教你哇哇叫!你趴著,老子这就来!” 说著把袖子一撩,就要上前。 挨这一句,又给这样动作,当真无人能忍。 被尿那人气得青筋涨起,猛地攥著拳头上前,朝著对面那人脸上就是一拳。 他动作乃是暴起,旁人毫无防备,对面那人撩袖子也只是摆个空架子,正等人来劝,挨了这一拳,嘴里全是铁锈味,嘴巴、牙齿火辣辣疼,眼前金星直冒,却是顾不得旁的,恨恨然叫骂道:“你敢打老子?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了是吧??” 说著也上前扭打起来。 一屋子人,哪个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却是慌忙上前把人拉开,又死劝了一回,最后道:“要打回去打,小心闹大了,误了事,押司怪罪下来,你去赔罪??” 两人浑身狼狈,互相骂骂咧咧几句,到底还是偃旗息鼓了。 眾人这才忙收拾场面,把踢翻的凳子椅子、瓢子锅盖什么的扶正,隨便归置了两下,转去把陶缸捡了捡。 等摆缸时候,因那两个本就不是什么乾净人,又便又痰的,那缸中少不得一股浓浓骚臭味。 小便男也晓得这味道明显,忙招呼另一人,两个把陶缸里头腌臢倒了,隨便过了一道水,又取了浊酒来往里头倒了一碗。 其余人看著他两个行事,个个偷笑,等到大饼回来,俱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甚至那小便男还主动上前回话道:“陶缸已是都洗过了,刘小儿,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大饼虽听出他称呼里头十分怠慢,因知自己年龄小,资歷浅,也不想在这小节上生事,只一本正经道:“待我看看!” 他做事仔细,果然上前逐个探手检查,查完一个,就把那查过的缸挪到一边。 才探了大小缸各几口,其余几人见態势不对,互相对了个眼色。 当中一人上前打岔道:“小刘师傅,这宋小娘子说要我们削萵笋,萵笋在哪里?不如先摆进来,我们一边做事,你一边检查吧,不要浪费时间!” 又有人问道:“那萵笋要怎的削?是不是把皮削了就得了?” 还有人道:“我这慈悲手,连蚂蚁都没捏死过一只,从没碰过什么刀啊斧啊的,今次头一回削,削不好怎么办——刘小儿,你不会给宋小娘子告状吧?” “赶紧的,再晚些,我们可要回去了!” 一群人嬉皮笑脸。 大饼从前虽也没少给上头公厨打骂,却是头一回自己一个人对上许多人。 此时被这群人连巧带打,有扮红脸的,有扮白脸的,他到底年纪小,经事不够,多少有些被打乱了阵脚,忙拎了小刀並刨子带头出去道:“跟我来外头,我教你们怎么削皮!” 而趁著大饼先出去的这个当口,屋子里那小便男忙伙同另一人,忙把那口脏缸挪进了大饼先前检查过的那一堆缸里,猥猥琐琐笑著跟了出去。 两人走得最慢,刚到外头,就听得有人叫嚷。 “削个皮抠成这样?刘小儿!你怕不是专门来针对我们的吧??” 大饼气道:“什么针对!小娘子说这萵笋皮去了粗茎可以用来泡酸,脆口得很,不但好吃,还能练你们手工,做这点事,又不费力,又不辛苦,哪里谈得上针对了??” 又道:“你们也別说什么难听话,我坐在这里跟你们一起削皮,再给你们说一遍那五十二条规矩,得了吧?” “那个规矩太长了,你说几遍都没用,记不下来!” “做个饭还恁多臭规矩,囉里八嗦的!什么!” 大饼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取了根洗净的萵笋起来,在面前盆里给眾人演示怎么削皮。 萵笋一般有两层,第一层是最外层的纯“皮”,割一刀,把刀插入其中,用手辅助著压住,將小刀轻轻一揭,那皮就被撕了下来。 第二层则是萵笋青肉同纯皮中间隔著的那一层夹著分布了许多粗茎的一层,因只有塞牙的粗茎,此时直接削掉就好。 听起来好像只有两步——先削第一层,再削第二层就好。 但到底第一层不可能一次就把所有皮都削乾净,需要一小片一小片地削,做起来是个耗时的精细活。 小便男走过去时候,正好见到大饼示范,先“哎呦”了一声,又道:“宋小娘子也太可怜了罢?莫不是上辈子没吃过萵笋?还是真箇就穷成这样了?连几片萵笋皮都不放过?实在不行,你叫那她跟哥哥我嘴对嘴喝一盏酒,我倒给半吊钱!” 一时四下都是哈哈声。 大饼是得过宋妙交代的,让他不要同眾人一般计较,遇得什么难听话、难看事,不要当面起衝突,记下来,等她回来告状就是。 然则在大饼心中,宋妙地位实在不寻常,眼见那小便男又对她说这种下三滥的话,简直忍无可忍,抓了手中小刀,怒而站起,叫道:“你嘴巴放尊重点!再拿宋小娘子开玩笑,我不比她刀工厉害,人也矮小,可一柄小刀是拿得起来的,倒时候胡乱一挥,挥到哪里就算哪里了!” 一边说,一边却朝著小便男襠下看去。 他自己是男的,最晓得男人怕什么,此时把刀一舞,又兼他个头確实不高,手挥时候,明显一挥就割到成人襠下。 小便男见大饼眼睛里凶狠狠的盯著自己两腿中间,实在有些发瘮,心中却是十分恼火,闪到一旁,到底要放一句狠话,冷哼道:“小子,你且等著!有本事你总別在这卫州城里走夜路!” 然则不管如何,大饼发了一回怒,总算一应人都消停下来,个个坐在晒坪上削萵笋皮。 很快,大饼就发现了不对劲。 眾人虽然都在干活,但速度慢得简直离谱。 正常来说,熟手盏茶功夫削皮五六根萵笋不在话下,便是生手,不说三根,两根是肯定可以的。 可这些人像是约好了一样,盏茶功夫过去,连一根萵笋都削不完。 不仅如此,他们削的时候还把粗茎那一层跟著外头萵笋皮的一层都削了下来,也不成形,而是小竹叶一样,一片一片的,凑得满盆都是。 略催几句,人人就晓得诉苦,这个说自己不会削皮,那个说自己使不动刀,也有说自己晚些时候再拿刀慢慢去萵笋的白粗茎的,甚至还有人直接扔下话来,道:“我就做成这个样子,你要看不惯,乾脆別叫我干,自己全做了得了!” *** 且不说此处大饼满头都是包,拿一群人无可奈何,另一头的坊子里,宋妙倒是已经把都採买得七七八八了,回了鱼摊上。 那浣衣妇摊主见宋妙背著竹篓,手上提了些,忙道:“小娘子这虾是晌午吃,还是下午吃?” 宋妙回说下午吃。 那妇人一副鬆了口气的样子,道:“那就等我给小娘子送上门来吧!这里看著有个半桶,其实滤了水去,加起来一称,连一斤都没有。” 又道:“我家那口子晌午还要送一趟刚捞好的鱼虾来,一会子凑多些,我提桶给你送上门去!正好有点事情想要同小娘子请教哩!” 宋妙见她好似有难言之隱的样子,也不好大庭广眾之下问话,便没有拒绝,同对方约定好了某某时辰之前一定送到,方才提了走了。 她回到官驛时候,一进后头,就听得一通吵闹,上前一看,原是大饼跟其中几个厨役爭得脸都急红了,正嚷道:“都说了洗过再削皮,你们不洗就削,一会子怎么办?” “削完再洗不就得了,你看不下去,你自己拿去洗?” “削了再洗,外头全是泥,一洗不就把那萵笋肉洗脏了??你们究竟是来干活的,还是来捣乱的?” “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就是,我们难道没干活?陶缸洗了,萵笋皮也削了,宋小娘子让背的规矩也背了,只记性不好,没甚刀工,做不好,又能怎么办?” “再逼紧些,我可遭不住——哎呦,我心臟怦怦跳——黄毛小子,你不是有刀吗,往我胸口这里捅啊,捅死我正好偿命!” 这却是先前那小便男又开始闹腾了。 大饼如何见过这种场面,又急又气,一时之间,多少口才都发挥不出来了。 宋妙见他吃亏,也不先去放了,而是径直走了过去,问道:“诸位在这里说些什么?规矩背完了吗?陶缸洗好了吗?” 小便男见得宋妙,嘻嘻笑道:“缸洗好了,规矩也都背完了,小娘子不信,你挨近些,你我先亲香亲香,我再说给你听!” ——却是出了厨房,此人见宋妙手头没有刀,又开始找事了。 宋妙没有理他,而是道:“既是洗乾净了,也背完了,这就开始检查吧。” 她先不检查眾人背得怎么样,而是带著一群人回了后厨。 此时还不到做午饭时辰,后厨空荡荡的,只在当中摆了十几口大陶缸。 见了宋妙,大饼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就放回了肚子里。 他进得后厨门,连忙跟宋妙指著介绍哪一边是自己检查过的,哪一边是自己没来得及检查的,又道:“实在有些赶,没能查完,其余查过的倒是没看来有什么不好。” 宋妙点了点头,一进门,才走几步,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是厨子,嗅觉最灵敏,酒味之外,总觉得闻到了一股子难忍尿骚味。 厨房里有这样味道,实在是又让人噁心,又让人紧张。 她上前几步,循著味道去找,先找到地上一处——那里有一小滩水渍,再走几步,就走到了陶缸边上。 连著探看一番,都没什么问题,直到走到其中一口大陶缸面前,刚一凑近,她就闻到一股子比旁的缸里还浓许多的酒味。 但即便是这样浓的酒味,还是压不住那一股子腥臊味。 宋妙记下此处地方,又把剩余的陶缸都检查了一遍,復才转头对著一眾役夫问道:“当真都洗乾净了,乾净得一点都挑不出来?” 眾人尽皆点头。 尤其那小便男仍旧嬉皮笑脸插话道:“都是按著宋小娘子那规矩来洗的,先井水,用布洗擦过两道,再过井水三道,倒出里头残水,还拿酒来过两遍缸底——洗得这样乾净,我都敢钻进去舔一舔了!” 宋妙看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便男一愣,继而笑嘻嘻道:“怎的,小娘子瞧上我了?小爷姓龚,既然长你几岁,你叫我老龚就成!” 宋妙听得他姓龚,便指了一只陶缸问道:“龚良,这只陶缸是你同刘用洗的吧?” 那龚良先是点了点头,復又一愣,问道:“你怎的知道?” 宋妙道:“分派活的时候就做了登记,甲三、甲四两只陶缸都是记在你们两头上。” 说著一指陶缸外侧一处刻痕,叫龚、刘二人上得前来,道:“看清楚了,这两只,没有错吧?” 二人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却也只好点头。 宋妙没有给二人反应的时间,而是道:“洗得这么干净,我却不用你们钻进去舔……” 说著对那大饼道:“你叫个人,同你打一桶水来。” 井水很快就打了回来。 宋妙装了两碗,分別倒进许多只大缸里,又指著眾人道:“我先前同诸位说过,厨房最要紧是一个『洁』字,进来之后,诸位也都签了文书,保证遵规守纪。” “既是全数按著规矩来的,洗得这样乾净,如此,就把里头水倒出来,谁人洗的缸,谁人一起喝对应的那两碗——乾净缸装乾净水,想必不为难吧?” (本章完) 第164章 犯错 第164章 犯错 宋妙提议一出,后厨里头几乎个个厨役都转过头来,看向了小便男龚亮。 龚亮脸上表情都变了,原本贼眉鼠眼笑著,此时那笑再也维持不住。 他倒罢了,边上那与其一组的刘用,却是脸都黑了。 此人正是给浇了半身尿的那一个,这会子简直如同挨了当头一棒,暗恨自己出门时候没有看黄历,被尿不提,竟还遭了连累,分明跟自己一点关係没有,偏就因为跟龚亮分做一组,居然要跟著一起喝那痰尿水! 一屋子人暗潮涌动,宋妙只装作不知。 以她记性,拿了名册,早把眾人名字跟脸给记了下来,更知道对应的粗陶缸,此时念两个名字,就站在一旁,等著负责清洗陶缸的人上前把陶缸中井水倒出。 有大饼一步步盯著,其余人洗缸倒是踏踏实实,一应步骤都做到了,心知乾净,此时见得倒出来的水清得很,一点不为难,当场仰头喝了。 喝了第一组,又到第二组。 另两人也照样喝了,喝完之后,站到一边。 如此依样画葫芦,本来按著顺序,应该就轮到龚亮、刘用二人洗的缸,宋妙却越过他们,继续往下。 直到所有人都把自己缸中水喝过了,她才指著那最后两缸,对龚、刘二人道:“请罢。” 二人对视一眼,见躲不过,硬著头皮上前,先寻到乾净那缸,把里头水倒出来喝了,仍留了不少残水在里头,本想拿来做个障眼法,然而等要倒第二缸的时候,宋妙却道:“且住!” 又喊大饼,又叫门外二人道:“两位小哥!” 那二人走了进来,提篮背篓的——一个是官驛张公厨的表侄学徒,一个却是驛卒。 两人方才就一直站在门外,只是见得里头有事,声也不出,瞧了半晌热闹。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宋妙道:“劳驾两位帮我们大饼搭把手,倒一倒缸中水。” 宋妙请託,又是这样小事,二人自然不会拒绝,俱都一撩袖子。 一个道:“不用大饼,我一人就够了!” 另一个道:“我来搭手!” 说著果然上前扶那陶缸。 这缸中的两碗水泡得最久,把里头腌臢东西都泡软了,此时一併倒了出来,浑浊之外,又有噁心漂浮物,另又有骚臭味道,看得二人纷纷打噦,急急就往边上让不说,还赶著去一旁舀水洗手。 见得这两碗,一屋子人看向龚、刘两个的眼神都变得幸灾乐祸起来。 宋妙催道:“龚厨役,你方才说自己洗得乾净,都能钻进去舔缸,眼下也不用你舔,喝了这水,此事便做揭过。” 龚亮定不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是一阵乾笑,道:“我一时疏忽,想来是不小心洗漏了一个,小娘子心软,怎好跟我计较这个……” 他还待要说,宋妙已然翻脸,喝问道:“你怕是不知道吧,这些缸送过来时候,我已经叫店家派人帮著洗刷过,张公厨並孙驛官都亲眼得见,本就乾乾净净,今日再洗,原是为了劳动你们学一学怎么个『洁』法,而今怎会脏成这样——你做了什么,从实招来罢!” 这龚亮明明已经被戳穿,依旧嘴硬不说,还破罐子破摔起来,道:“我什么也没动,我咋晓得会这么脏??我要是不认,你待怎的?你要强逼著我认么?你要打人么?” “你若打我,我可要去告官了!你若骂我,隨便骂,哎呦,好水灵个小娘子骂,我求也求不来!你倒是贴近些,快把口水喷我脸上,我只会舔了去,不嫌恼的!” 宋妙冷笑道:“我不打你,我也不骂你,还轮不到我一个厨子来打骂——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官驛重地,张公厨的地盘,往来公干官差尽皆吃喝於此,你在这里做怪,有没有想过要是给上官晓得了,会怎么看待?” 她口中说著,却是当即叫道:“大饼!” 一旁大饼看到那两碗水的时候,已是且气且恼,又深恨自己不中用,竟叫人钻了这样大的空子,做出这样噁心事,正自责,此时被宋妙一叫,忙站了出来。 宋妙指了指一旁食盒,道:“龚厨役同刘厨役不敢喝,又不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你把这水送去州衙,早上送他们这些个厨役过来的那一位差官,你认得罢?” 大饼点头不迭。 宋妙又道:“他若在,你便找他,当著人面,给他把事情说了,问他怎么办。” “他若不在,你就隨意到后衙找一位,当著人面,把此处事情说了,问那人能找谁人稟报,又当如何处置。” “你就说,这陶缸醃了萵笋酸后,本要放一缸在这里供张公厨取用,我如今怀疑衙门新送来的厨役里,有人怀了歹心,要往缸中投毒——听闻近来有藩部使节慾要进京为太后贺寿,又有西南生乱,要是使团同报送军情急脚替吃了这官驛中毒物,生了什么毛病,莫说你我,便是这官驛上下,乃至州衙上下,也没人担待得起这个责任!” 说完,又当场点了两名厨役,道:“你二人与他同去,看著这碗水,免得半途被人掉了包!” “快去!” 大饼立时应是。 被点到的两个竟也雀跃得很,儼然此事与自己无关,十分想看热闹模样,立时就跟了上去。 龚亮先还不以为然,见得宋妙一副煞有其事样子,说话见一句比一句嚇人,居然当真派了人出门,终於一惊,叫道:“你莫唬我!你当我是嚇大的!” 宋妙根本不去理他,而是走到后厨中间,指著当中地面上一滩几乎已经干透的黄渍,问道:“这么重的异味,是有人投毒时候,那毒水、毒物漏於此处么?” 一屋子人俱不说话,不少人偷偷看向那龚亮,却另有几个厨役忽然反应过来,看向那歪小软男。 宋妙见得眾人模样,心中已经猜到几分,道:“不说也没关係。” 她向著一干厨役走去,让眾人把手伸出来,逐一仔细去看,看完一圈,却是在那刘用面前停了下来,指著他脚上、外袍上湿渍,道:“刘厨役,把鞋子脱了吧。” 刘用又惊又骇,脸都白了,却是下意识把脚往后头缩。 宋妙道:“莫要躲了,你此时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藏的毒?你这鞋上、外袍上异味,跟那地上异味一模一样。” 说著,转向一旁驛卒並那厨工学徒道:“劳烦二位做个见证,一会衙门来了,也好送他去见官。” 刘用原还一直强忍著,听得这话,如何能受得了,立刻嚷道:“宋小娘子!此事与我並不相干!” 说完,抬头又去看对面龚亮,叫道:“姓龚的,你还不说话??我上有爹娘,下有弟妹,你若当真害我进了衙门……” 龚亮忙朝他使眼色。 刘用哪里还有心情看什么眼色,况且他本来就生气方才给人浇了半身尿,得了机会,立刻就把人给卖了出来,道:“我同你交代,宋小娘子!今次是有人往那陶缸里吐痰便溺,说要给你点顏色看看!” 如此这般,果然將龚亮同那歪小软男的事跡学了一遍。 宋妙皱眉道:“非我不信,只是此事太过荒唐——况且安知是不是你为了脱那投毒的重罪,攀咬他人!” 说著,又看向场中其余人,道:“投毒害人者,依刑统,要处绞刑,知而不报者皆流三千里,你们先前都在这间屋子里……” 她语气很平和,语速放得比平常还要慢三分,好像在认认真真、设身处地为眾人担心似的。 话未说完,满屋子厨役都变了脸色。 此时此刻,眾人根本顾不得去想其他的——比起给那龚亮遮掩,自然是自己不要卷进去任何麻烦事情为妙。 听这小娘子口口声声,动輒使团、急脚替、公事、官人、重地的,先前又要眾人背了一堆规章制度,还叫他们画了押——能一口气擬出来这许多条条框框,叫人背得脑瓜子都疼的人,虽是个小姑娘家,可毕竟京城来的,又识字,周围不是官员,就是秀才公,怎么可能好招惹! “是龚亮!小娘子,是龚亮同那老包两个往这缸子里撒尿吐痰!” “是!俺作证!俺本来也想给小娘子通报一声的,只是怕为人报復,抹不开脸!” “我也是!我也是!我本是想一会偷偷找个机会就同小娘子告密的,只是尚未来得及!” “那宋小娘子,我不是有心撒尿的,我也没吐痰!我是被那龚亮逼的啊!!”——说这话的,却是那歪小软男老包。 眼见墙倒眾人推,龚亮简直要气得发抖。 但这样局势,他一个人如何拗得过。 边上已是有人催骂他道:“龚亮,你个傻缺,逞什么!还不快认错!要是牵扯进投毒里头,你自己不怕死,你一家子难道个个不怕死!” 又有人急道:“你快老实交代,你一门命不值钱,我这里又老又小的,却比不得你!” 一眾人方才看他撒尿时候个个笑嘻嘻,也无人劝,此时倒是都不约而同催促起来。 州衙距离官驛本来就不算远,此处还在闹哄哄的,外头大饼连同两个厨役已是把两名衙役、一名吏员请了过来。 吏员却並非早上那一个,见了宋妙,客客气气问好,又说早间那人已经外出办差,自己正当值,正好大饼等人回话时候,吴公事同岑通判也在一旁,听了之后,震怒非常,叫他来查清情况,再做处置。 又问道:“却不晓得宋小娘子有没有什么想法?” 宋妙道:“我不是衙门差官,身无职事,不好隨意点评这等罪行——一切按律行事就是。” 又道:“方才眾人指认二人朝缸中便溺吐痰,这行径实在叫人噁心,劳烦先让他们把这屋子拖洗乾净——要是给其余官驛里头住著的官人们晓得了,州衙上下,想必脸面也不好看。” 说完,她特地又指著那许多口缸道:“而今这些口缸我也不敢要了,他们碰过的萵笋我也不敢用了,旁的不理会,钱得要赔吧?另还有这些个人——官爷也请带回去自便吧——要是还留在工地伙房之中,我怕日夜都不得安寧。” 最后道:“劳驾也帮著向钱孔目传个话,就说我这里的厨役请他就不必再来操心了,再三说过要人品好、靠得住、手脚乾净,送来这么些个……” 那吏员一一记下,果然先让他们把一口口缸先搬出后厨,又让人把地拖洗乾净,灶台、桌柜子外面俱都擦过,又问过许多回,確认再没有其他噁心动作,復才把十二个厨役一起带走。 临走前,此人又道:“小娘子放心,岑通判吩咐过,此事必定给个交代!” 將人送走,宋妙忙又向那驛卒同张公厨学徒致歉,道:“原只是借个厨房,不想闹出这样事,带来这许多麻烦!” 二人尽皆摆手,这个道:“哪里的话,谁能料到这些个人如此噁心!” 那个道:“小娘子样样都锁起来了,其余东西都没弄脏,地也拖洗了,倒叫我省了收拾功夫——挺好!” 闹了这一通,眼见已是晌午,诸人各忙各的不提。 吃过午饭,因见那大饼情绪低落,宋妙特地安慰他道:“你今日已经做得不赖了,不必自责,谁人想得到会有人如此噁心?” 大饼甚至都没脸抬头,道:“我才晓得他们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掉的包,如若不是宋小娘子再查一遍,只怕当真要给人唬了过去——到时候人人吃他……” 他说到此处,整个人就更难受了。 宋妙一路看人,晓得大饼性格不用人督促也已经极懂得自省上进,实在不愿他这般自责,便道:“那咱们都把今日犯的错记牢了就好,你才多大?只要做事,一定犯错,世上哪有人从不犯错的?只有不做才是不错。” “今次你一人带十二人,个个都是成人,还是刺头,本就很难,韩公子老早提醒过这一群人不能用,我是有意来试一试的,你我得了这机会,好生学练,日后真正用人时候,便晓得如何防范、查缺补漏,岂不是好?” 说著,又把那伙房章程重新拿了出来,同大饼一道完善其中条例,又加了所有接触食水的,每日便要同吃同喝,再有不得隨地便溺吐痰等等。 她嘆道:“我到底不够细致,不曾想到有人能噁心到如此地步。” 大饼忙道:“小娘子还不细致,那谁人才敢说一句细致?” 又道:“只可惜,买了这许多萵笋,本是要他们按著您交代的做萵笋乾,而今一个人手也无,我手脚再快,恐怕明日也收拾不完,倒是麻烦了……” 宋妙道:“倒也不打紧,这萵笋我有个保藏的法子,放个三四天不成问题,再招人就是——这回我们自己挑!” 二人坐在前堂说话,却听得外头一道声音问道:“官爷,我是来送货的——不晓得那宋小娘子……” 宋妙回头一看,果然乃是早晨鱼摊上那浣衣健妇,此时笑呵呵的,正提著两个木桶站在门口。 多谢让你想不到亲送我的右玦和氏璧一角,香囊一枚:) 感谢书友20220905075237163亲送我的香囊一枚,瀟湘毛毛虫mt亲送我的香袋一只^_^ 谢谢书友20250807121324424亲给我的平安符四枚,书友20210301105364913388亲送我的平安符两枚=3= 感谢书友20221119070048283亲、特务猫猫亲、瀟湘江枫丹霞、鬆饼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 谢谢大家~ 鬆饼亲的名字是个鬆饼的符號,符號打不出来,我就叫你鬆饼了哦(应该是鬆饼不是铜锣烧什么的吧哈哈~) (本章完) 第165章 趁热 第165章 趁热 宋妙站起身来,笑著上前去迎接,叫一声“马婶子”。 对方乐道:“正好小娘子在这里——咱们这虾送哪里去?” 宋妙欲要去接,马婶子却往后头让了两步,笑道:“叫我拎了一路,这桶把手上都是鱼腥味,別给小娘子脏污了手!” 又道:“才几步路,我来送进去。” 对方这样好意殷勤,宋妙自引著往后厨走,到了地方,等人放下桶,便问价钱。 那马婶子却是把手往腰间围兜上擦了擦水,一副侷促模样,道:“什么钱不钱的,不过些河虾,这样小,肉也少,要入口还得过油,有钱人家要吃大虾,没钱人家更捨不得那点油钱,素日少有人买,难得小娘子要,我只送来就是,不然卖剩下死了,回去还得自己硬吃!” 宋妙道:“哪有这样话——世上岂有买东西不给钱的道理!” 马婶子却死活不肯,不住推脱。 宋妙见状,正好此时那大饼也跟了进来,便叫后者去拿秤来。 马婶子急道:“別忙!別忙!” 又道:“我老实交代罢,原不想这么著急说——其实是有件事想来求宋小娘子!” “我那小姑子,今年已是十六了,旁的不出挑,人却勤勉,又踏实肯干,本也在浣衣坊里头做活,是我嫁过来后一手带大的,当做亲女儿一样看。” “前两年给她说了门亲,男的也是个打渔的,家中境况同我们差不多,也过得不咋容易。” “但而今浣衣坊这个样子,我只会使捣衣棍,也没甚能耐,自己年纪大,四处踅摸点东西餬口也就罢了,却不想叫小姑子將来走一样路,吃一样苦。” “当嫂子的带契不了什么,而今攒了些嚼用,想给她寻个师傅,学门手艺——小娘子,眼下你这里只大饼小兄弟一个徒儿在下头,他人虽聪明,毕竟年纪小,又是个男娃儿,许多事情不方便,不晓得还肯不肯收人的?” 宋妙早知到她有事相求,但没有料到竟是如此,便道:“倒不是我收不收的,我也只是暂来滑州,等一两个月后,事情了了,仍旧要回京,您那小姑子难道不要家了,也跟我往京城去?” 又道:“况且我眼下接了都水监差事,没有多余功夫细细来教,后头又要管顾工地伙房,做的全是大锅菜,也无甚好学的——学了也少有地方可以用呀!” 马婶子忙道:“不敢真求有个师承,这一阵子能给小娘子打打下手,学个一招半式,將来出去支个摊子也好,酒楼子里寻个差事也好,就算是她老张家连年清明纸钱烧得好,祖宗出大力保佑,才能遇得小娘子这样顶顶好心的了!” 又道:“娘子不必多费心专门去教,她那么大个人,难道不长眼,不会自己看,自己学?学不好、学不会,乃是她自己笨,同你有什么关係——哪里有那许多空一样样去教!” 宋妙对这马婶子很有印象。 当日搬抬钱去谢家粮行时候,此人得知是项元强扔了钱,好端端把本来的赏银变成了入股之后,十分义愤,跑前跑后的,不但自己踏实出力,也给旁人抬担搭手,到了地方,不用提点,就主动帮著带头说话吹风。 这样爽利人,如若能帮,她自然希望能搭一把手。 但认真想了想,宋妙却並没有答应,而是道:“不瞒婶子,我眼下还有差事在身,实在不便另外生事。” 马婶子肉眼可见的十分失望,但还是勉强笑道:“也怪我,贸贸然跑上门来,倒叫小娘子为难了!不打紧,我们再给她找点旁的活计就是。”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1???.???】 又指著那两只木桶道:“真箇不值钱,便是没有那姑娘想来学厨艺的事,我也不要收小娘子银钱的,而今此事不成,我说话就更硬气了——一点子河虾,你再推脱,我就要恼了!” 说完,立时就要往外跑。 宋妙忙把人拦住,又道:“我这里虽不好收小娘子在手下做事,却另又有一个差事。” 她把城外挖河开渠,修堤建坝,需要配置伙房的事情说了,又道:“原是要用役夫,但我看了看,尽皆不如意,本想要自己找,奈何人生地不熟,很难挑到合適的。” “我晓得马婶子本是当地人,世代居於滑州,而今想要先找二十个手脚乾净、麻利的健壮妇女,后头还要更多,不晓得你能不能帮著问一问,筛一筛?” 说完,宋妙又报了酬劳。 贴补不多,但是每日还包一顿饭,又是给公家做事,还是宋妙亲自带著。 马婶子兴奋得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忙举手道:“娘子,娘子!你瞧我这样式的成不成?” 她全然难以自抑情绪,一边说,一边忙把自己围裙解了下来,把袖口、衣襟掀给宋妙看,又道:“因在坊子里卖了半日东西,身上多少挨了些脏污,但小娘子且看,我身上实在样样洗得乾净!” 又请宋妙看自己指甲缝,甚至还要解了包头下来给她验看头髮。 宋妙並不拦著,她让看什么就看什么,看完才道:“婶子样样都很好,只盼招来的人都同婶子一样好。” 又道:“婶子家中小娘子也尽可以来,我对人並无旁的要求,只几点,一要最好做过事,进过厨房,晓得怎么烧火、刷洗、洒扫等等,二要……” 她把年龄等等几样简单限制说了。 听得自己小姑子也能来,马婶子喜出望外,等得知了那几样硬性要求,简直是拍著胸脯道:“今时不同往日,而今生计难寻,雨下了这许久,夏汛又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不知多少人为餬口发愁,这样好事,小娘子放心罢,只怕一放出话去,许多人求也要求著来哩!” 又道:“此事交代给我,头一回只二十个,单我那浣衣坊中姐妹都足足够了,还有好人剩,且待我去筛一筛人,把那肯卖力、手脚乾净利落、脾性好的都挑出来,再喊来给娘子一一细选——不用多久就能带过来!” 说完,她福一福身,也顾不得头上布包都没有完全包好,一转身,露出个布尾巴在后脑勺处一扑一扑的,跟只兔子小短尾巴一样,抖擞抖擞地跑走了。 宋妙欲要给她结钱,拦之不住,只好等大饼来了,让把两只木桶里头小河虾先捞出来过了秤,因不晓得时价,正好此时那张厨子进来,顺口问了一句。 张厨子得知是马婶子送来的,便道:“她有心要送你,你收了就是,不值几个钱!” 等再晓得了事情来龙去脉,他脸上也有些尷尬,道:“只怕宋小娘子要怪我,却不好瞒著——这马娘子今次上门来给她那小姑子拜师,其实是我在后头怂恿的!” 他解释了一番,宋妙才晓得原来马婶子的夫家张家,同张厨子家是同出一族,拐弯抹角的亲戚。 “她想给小姑子找个地方学厨,我就劝她,与其出去外头找些中看不中用,光名头大的,不如找能学真本事的,给她提了你。” 说到此处,张厨子的肥耳朵都有点红了,道:“旁人不晓得,我却是成日看小娘子在这里做吃食的,做了许多天,手艺没得说,虽是个表出二百里地的侄女,我到底也不忍心看她们一家四处撞破鼓,摆著这里一尊现成金钟不撞吧?” 宋妙笑道:“怎么扯上怪不怪的这样话,倒是要多谢张公厨,若非你居中引介,我也难找这许多帮手!” 又再提一嘴上午发生的事情,同他道了歉,最后道:“中午兵荒马乱的,原就想请罪。” 张厨子忙道:“本也不是什么事,你我都別计较!” 宋妙见已是差不多到做晚饭时候,也不在此处挡他位置,笑著应了一句,带著大饼走了。 两人到了后头晒坪上,因头上顶著近来难得有的太阳,便坐著一边削萵笋,一边閒聊。 宋妙同对方说了马婶子的事,又道:“怕是就这两日,便能得二十个新厨工帮忙——今次来的不是早上那些个厨役货色,咱们仔细选一选,等到定了下来,仍旧给你带。” 大饼一口应了,一副破釜沉舟模样,认真道:“今次娘子瞧好罢!我必不会再出那样大紕漏!” 两人一面干活,一面说话,不多时,外头那张厨子却是亲带著个小娘子过来,给两厢做了介绍。 ——原来那马婶子的小姑子张四娘已经来了。 她见了宋妙,很有些紧张样子,连连问好,又道:“嫂嫂说娘子早上买了许多萵笋,想来这里有要帮忙地方,叫我先来搭个手!” 宋妙看她虽只有中等身量,但是胳膊粗,肩膀也厚,是个干活人,问答几句,虽不如马婶子机变灵活,但很认真踏实模样,心中满意,便也不客气,等她洗了手过来,就教那萵笋怎么去皮。 一时晒坪上两人变做三人。 三人里头,宋妙动作最快,大饼其次,那张四娘因发现自己速度最慢,很是著急,虽不说话,头上都渗出汗来,连削皮的幅度也变大了。 宋妙见状,也不说什么“別急”的话,却是叫一声“张四娘子”,又道:“快要到饭点了,这里给大饼收个尾,你来帮我洗个菜吧。” 张四娘子忙应了是,临走前,却又小声给大饼道:“你且等等,我一会就来同你收拾!” 说著才跟著宋妙匆匆走了。 而宋妙带著人进了后厨——果然此时那张公厨已经把晚饭做好,其余东西也整理得七七八八了。 两边打了个招呼,宋妙也不囉嗦,先请那张四娘帮著洗韭菜、冲洗河虾。 等样样食材准备好,因见还有一点时间,便又同她道:“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厨子,所会不过是些家常菜,未必能教什么,所幸有条嘴馋舌头,吃过的东西不少,给你试菜倒是没问题——你且拿这食材做个韭菜炒河虾,我试试味道,如何?” 张四娘子连忙应了,果然就著火势,炒了一盘子出来。 宋妙拿筷子尝了尝味道,又叫她自己尝了,最后道:“且別急,我做一道,你也试一试。” 说著就接过手来。 那张四娘站在一旁,因是渔家出身,吃惯河味,虽早得了嫂子同张厨子交代,知道面前这一位小娘子厨艺上佳,心中还是忍不住暗想:再如何厉害,一样的韭菜、河虾,难道这小娘子还能炒出来? 宋妙一接过手,便不去理会其余,因大饼一时不回,便自己把火烧旺了,方才把锅洗净放了回去。 趁那锅烧著,她把韭菜残水仔细甩干,切成大半寸长的段,將韭菜根、韭菜叶分开放了,才又去把那河虾再滤干一回,又用乾净布巾將虾身上的水给擦掉。 一时锅热,下足油,等那油锅微微冒烟,加姜蒜末,一闻到香味,宋妙立刻把河虾倒了进去。 极大火,极快翻炒,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那青灰色的小小河虾,就变成了红亮亮的诱人顏色,又带出虾壳爆油特有的浓香。 张四娘在边上看著,到这一步,已经有些察觉出不对劲了。 一样是炒虾,她炒出来的虾,为什么就没有这么香? 分明这宋小娘子炒的量跟自己炒的差不多,为什么她的虾好似就是比自己的虾熟得要快,还快许多? 宋妙自然不知道身旁人在想什么。 她打锅边淋了一小圈浊酒。 酒水滚到虾身下,才接触到炙热锅底,一瞬间就被烫得胡乱抱著一点虾腥味慌忙溜了。 宋妙此时盛出红通通的河虾,留那底油——头一回下足了油,眼下是不用再加的,这次只下韭菜根白,旺火炒了七八下,加一点盐,见那韭菜白稍一变软,立刻放韭菜叶同已经爆香过的小河虾。 此时乃是合炒,为的是叫彼此互相入味,用的自然仍是猛火,下一点盐,一点酱油,又一点点椒粒——此为增香——极轻手地翻炒一回,当即就出了锅。 因知道那河虾离水死得快,宋妙一应动作都极快,滤干、爆炒、翻炒、合炒,从下锅到出锅,张四娘子几乎都没能反应过来。 等见得那一盘子摆在自己面前,韭菜翠绿,韭根间白,河虾通红,三者身上都是油亮亮的,那油只有薄薄一层,色泽极漂亮,又自带一股鲜香与辛香,哪怕就是刚刚在面前做的,她亲眼所见,此刻仍有几分恍惚——这跟自己刚刚做的,分明是一个菜,但为什么看著好像又不是? 宋妙递了筷子过去,笑道:“这菜要趁热,且先尝一口?” 张四娘子根本无力抵抗,立刻夹了一筷子。 她先奔著虾去的。 一入口,几只被单独挑出来的小河虾在嘴里发出的不是“咔嚓”声,而是“沙沙”声。 是极薄的虾壳经过油爆,变得一百二十分酥和脆的声音,因那过油的温度、时机都把握得极好,刚刚爆透又不至於过干、过焦,使其酥而不硬,只香不苦。 虾壳外头调味最足,有浓而不抢的酱油香,又有清辛韭菜甜香,更有一点点椒麻香,都是很克制的一点点,合在一起,跟那虾油香一搭,尤其咬破了壳之后,因那小河虾先单独爆炒过,虾壳和虾肉之间是离了一点点壳的,正好那一点点离开的空隙,就渗进了一层薄薄的虾壳油,鲜得离奇。 河虾肉虽小,可口感紧、弹、嫩,带著虾肉汁水和浓香虾油,两者並不多,仅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在舌头上愈发显得纯粹、鲜甜。 莫名其妙的,张四娘子拿空著的左手去摸了摸自己眉毛,又摸了摸头髮。 我吃掉了月初说的话,我又来厚顏向大家求月票了!!! 想要三千票,发现比起月票返幣活动,同样有很多朋友想要暱称称號,我很想爭取多一点称號,希望如果有多余月票的朋友,同时又喜欢小妙的,能儘量腾一点给她,谢谢大家qaq (本章完) 第166章 气力 第166章 气力 家里打渔的,张四娘子本来对河鲜已经吃得不愿再吃,但此刻看著面前一盘菜,却是忍不住对那小河虾夹了又夹。 先还一只只地尝,去一下下感受那又酥又脆口感,並虾油虾肉甜味从虾壳里头迸出来、滚在舌头上乐趣,后头就忍不住一整筷子朝嘴里拨——此时难免吃到几根韭菜。 韭菜是小叶韭,比寻常宽叶韭香味更浓,掐得又嫩,入口时候,上下牙本是要嗑小河虾,谁知一咬,猝不及防又阴差阳错的,牙关不小心压榨出来一口茎叶汁水。 那茎部带有很明显的脆嫩口感,汁浓味甜,韭叶部分则是又香又嫩,汁液比茎白部分少一点,但那韭菜清辛味道更浓更重,带有更重的纤感。 不管是茎还是叶,外头都裹了一层薄油。 那油是油爆小河虾得来的虾油,虾红已经带著无尽的鲜融进了油里,同韭叶、茎白缠缠绵绵,浑似不愿被拆开的甜命鸳鸯,你有我的鲜,我有你的甜。 张四娘这才知道,平日里极贱价的韭菜,竟也能这么好吃! 虾带虾的滋味,韭菜得韭菜的好吃,两者一口闷,又是另一种迭加的美妙。 她一个人空口就干掉了將近半盘子——实在那一盘菜也不算多,吃得都有点愣怔,等反应过来,脸上腾的一下就红了,急忙把筷子撤了回来,訕訕道:“叫小娘子看笑话了,实在没想到河虾同韭菜也能炒得这样好吃——怎么我做出来的,就差这老远?” 宋妙笑道:“你其实手脚很仔细,菜摘得很乾净,虾洗得认真,菜也是正经会炒,只是有些小处还要更注意。” “这菜最要紧是锅热、手快、分炒,不但这一道,一应合炒菜,如若能先分炒再合炒,其中滋味就全不一样。”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先炒虾,叫虾出油得那鲜味,这里必要滤干残水,否则光炒干水汽就要浪费许久,等炒香了,那壳也过火了,里头虾肉本来就小,外头炒干,里头就变硬,一点嫩都吃不出来——盛虾出来后,再单炒韭菜也是这个道理,为了火候、鑊气。” “炒韭菜也要分炒,如若一齐炒,等茎白炒熟了,韭叶就炒过了——这菜一过头,就容易出水,香味也淡了,口感也不好了,粗粗的不说,更没有那一口刚熟的鲜亮。” “这两样菜炒都要留一点火候,等合炒时候好入味——菜量也有讲究,配比將將合宜最好,韭菜多了,那河虾鲜甜浸润不透,就进不去,河虾多了,少那韭菜的辛甜香味,又减了滋味。” “这道菜如若有韭菜,拿韭菜换韭菜,其实更为好吃,只可惜如今还不到季节。” “食材配比也好,油盐这等调料配比也好,都是讲究恰如其分,有些菜要味重,有些菜则讲究味轻,今次这菜吃的是食材本身鲜甜味,调料就只用简简单单的……” 一二三四五,宋妙讲解得详详细细,张四娘听得连眼睛都不捨得多眨,仿佛眨多一下,那闭眼一瞬间脑子就记不下来了似的。 一时讲完,宋妙又道:“韭菜是好买的,要是近来家中得了河虾,你可以再试一试这个菜,看看要是注意了刚刚说的这几点,重炒出来,会不会別有一番风味。” 张四娘是跟过师傅的,只跟旁人时候,有嫌她年纪大带徒带不亲不愿意搭理的,有虽然愿意教,奈何不知道怎么说的,也有会教,偏偏自己厨艺寻常,教不出个所以然的。 正因从前见过许多人,而今遇得宋妙这般耐心、有手艺,更要紧是毫无保留,又能教会带的,张四娘简直如饥似渴。 她听得宋妙这般说,忙道:“等我明日回去就同二哥说,请他帮著留些小河虾——明日我干活时候,带这虾来,再带柴禾,到时候炒一盘给小娘子瞧瞧,可以吗?” 又有些心怯地道:“就怕炒来炒去还是炒不好,炒得多了,浪费油盐柴禾不说,还没人吃……” 宋妙笑道:“只要样样都做到了,不会炒不好,况且这里好些年轻公子,怎会还怕没人吃?” 另问道:“我看你架势,像是学过几日厨的,不知学做过什么?” 张四娘就一样样交代,又道:“其实也就这个把月学了些,东学两天,西学两天,多也是跟人打下手——不做三年学徒,哪里能学到什么正经东西!” 宋妙好奇道:“我听得说你同张公厨又亲,怎的不找他来学?” 张四娘比起她嫂子马婶子要訥於言辞多了,又老实,此时虽有些尷尬,竟是也不会做一点矫饰,把话原原本本复述了出来,道:“表叔说他手艺寻常,若非得了这官驛公厨的差事,出去外头是討不到好饭吃的,他而今有个內侄要带,没位置腾挪给我,因怕耽误,就不敢叫我来学。” 跟马婶子那样爽利人相处自然轻鬆,但是跟张四娘这样老实人相处,也別有一种舒心,相互之间说话可以直接了当,想到什么说什么,连脑子都不用动。 宋妙索性指著一旁盆子,道:“你既学过两天白案,乾脆今晚的面也劳烦你来帮著揉了吧。” 张四娘慌忙摆手,道:“我只做些家中炊饼麵条,就去外头学过两天,也没学到什么回来,揉出来麵团实在拿不出手,要是做垮了……” 宋妙笑著鼓励她道:“不打紧,你做,我给你看著。” 张四娘晓得机会难得,也不再推辞,便问要做什么东西,怎么揉法。 宋妙略一思索,道:“做春饼吧。” 果然又教张四娘面怎么揉,揉好怎么醒发,继而分成剂子又怎么去烙。 她只带著烙了几张,就让到一旁看张四娘自己做,等做得七八张出来,见对方已经熟手起来,便不再盯著。 刚让开到一旁,大饼就进得门来,叫一声“宋娘子”,又道:“咱们衙门里头人回来了。” 宋妙闻言,也不耽搁,这就开始炒菜。 河虾炒韭菜本就是极快的菜,大饼才把火烧旺,去外头又抱了些柴禾进来,宋妙炒的头一盘已经出了锅。 她把张四娘烙出来的春饼也装了,让大饼先送一道出去,又算著时间炒了第二盘,让张四娘送了出去,才自己来接手烙那春卷。 刚烙好二三十张,张四娘就回来了,急道:“宋小娘子,外头抢得跟什么似的,那两盘虾才端上去就见了底!” 这菜配饭好吃,卷饼也好吃,又是刚出锅,跟边上官驛准备的燉菜一比,但凡长了眼睛,舌头没出问题的,都晓得应该要抢哪个。 宋妙不慌不忙又炒了一大盘。 张四娘刚送出去没一会,大饼又进来了,道:“吴公事说今日孔公子回不了这样早,请小娘子若是方便,给他留点吃食。” 宋妙应了,问前头情况,得知吃得七七八八了,便叫那张四娘进来,让开位置,教她炒菜。 这一盘没有给前头人吃,而是三人分吃的。 张四娘毕竟一个未婚小娘子,又是生面孔,宋妙怕她放不开,特地跟大饼和她一起留在后头厨房里头吃饭。 得了宋妙手把手教,那味道比起张四娘头一回炒,完全是换了一个胎种来投似的。 如果说头一回是五六年没阉过的骚野公猪,这一次就变成了小香猪,虽然都是猪,看著、闻著、吃著,都不是一个味道。 此时拿春饼来卷,那饼薄而韧,柔软,除却简单质朴麦香,別无其他杂味,既不爭也不抢,安安分分当一个承载的底,將將托住鲜香虾油同那一点韭菜、河虾爆炒出来的精华汁水。 张四娘给宋妙留下来吃饭,先还推脱,只说自己回去再吃,等拗不过,意思意思吃了一个,虽早有预料,也正是知道这样结果才一直不敢留,到底还是忍不住嘴巴张了又张,已经只会往里头塞吃食,就再也不提什么“回去再吃”的话,停都不下来。 三个人最后吃了快三十个河虾爆炒韭菜春卷饼——张四娘吃得最多。 吃完之后,她也不走,而是十分卖力帮著收拾碗筷,擦桌洗碗,抢了大饼的活计不说,一应整理妥当了,还要又坐下来削了半框萵笋。 宋妙劝她不住,只好道:“再晚天就要黑了,你一人不好走夜路,明日再来吧,只我们几个人,一晚上也做不完那许多事。” 那张四娘应道:“我削完这几个就走。” 又搬个筐子,就捡张小凳子坐在门口认认真真按著宋妙要求削萵笋皮。 眼见天色渐暗,张四娘还没走,那孔復扬却是回来了。 此人倒是根本不用人招呼,自己跑进了后厨找宋妙,进门便道:“实在饿得我头晕,眼睛都要分不清字了,明明是浩浩汤汤,我读著读著,脑子里就变成好好喝的汤——宋摊主,不知今日还剩什么,快给我垫一口!” 宋妙见他这模样可怜,忙道:“孔公子且放了东西,洗个手来,给你现做个面,转眼就好。” 她那面老早备好了,锅中水也是热的,等人回来,一开灶门,烫好面,又专门炒了一盘子河虾韭菜,只添一点盐,滚了两个蛋进去做汤,用那汤盛了面。 等那孔復扬进来,面正正好上桌。 麵条细细的,鱼背一样半躺在汤里,碗中又铺盖了半边厚厚的河虾炒韭菜,染得汤上浮起一层薄薄红虾油。 香得叫人迷糊。 他话也来不及说,也顾不得烫,就开始吸面。 张四娘本来快做完,见得有人回来,又放慢了手脚,只等这最后回来的学生把饭吃完,自己好去收拾碗筷。 她一边放慢速度,一边少不得回头观察屋中情况,好隨时进来抢大饼活干。 一大碗面,面本身是清清淡淡的,顺滑,只有麦香味,为的就是承托吸裹河虾炒韭菜的香气同鲜美滋味,又有那红亮虾油,一进碗,已经融进了麵汤里头,叫原本汤水顏色一下子就漂亮起来,进嘴更是鲜美极了。 孔復扬吸溜吸溜的,没多久就吃完了,摸著肚子直道谢。 宋妙指著桌上另一旁的两小碗菜,道:“吴公事另还给公子留了两道燉菜,都是纯肉,里头还有羊肉,说给公子补一补。” 吃这两小碗菜的时候,孔復扬一下子就变得斯文起来,坐姿也端正了,动作也知礼了,吃了没两口,却是先放下筷子,道:“我歇一歇,一会再吃。” 宋妙见他得了空,便把早间事情说了,又道:“而今韩公子不在,虽他说我尽可以做主,还是想多少来问孔公子一句——衙门送来的厨役靠不住,我也不敢信,素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已经请託了人帮忙,想要招些健实妇女来管炊事,不知公子可有什么指点?” 孔復扬一副恍然大悟模样,道:“怨不得早上我听得衙门里头闹哄哄的,说什么便溺、投毒的,只是到底太忙,没有抽空出来细问,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又道:“正言既然早尽皆託付给宋小娘子,我自然以他马首是瞻!只有一句废话,虽晓得你肯定考量过了——毕竟是工地伙房,艰苦得很,里头搬搬抬抬,又是大锅饭,全靠力气,如若用这许多娘子、婶子的,胳膊细小,不知道做不做得来?” 宋妙应道:“我请的都是健实娘子,平日里也是卖力气活,岂会怕这一点——未必衙门送来的厨役能比她们气力强。” 正说话间,却听门口处一人叫了一声“宋小娘子”,原是那张四娘提溜一筐萵笋进得门来。 这一箩筐她原本是搬出去的,眼下特地早早吸一口气,一手强行提了起来那中间绳索,把那半筐提得高高的,一边进来,一边问道:“这二十斤萵笋放哪里?” 宋妙忙指著一旁地上道:“且放那里就好!” 又要上前去接。 张四娘却是特地让开,道:“不用,不用,小娘子且先躲开,仔细碰著你,不过小二十斤,我一只手就能掂量起来,比起平日里冬天拧乾被褥,耗力差得远了!” 一时说完,果然按著位置把那箩筐放下,又给宋妙指著里头一簸箕萵笋皮,道:“皮也削好了,按著大饼交代的,白丝尽去了,只留外边皮,拿井水淘洗过五回,已经乾乾净净的,小娘子且看看,有没有哪里要返工的?” 宋妙检查一回,十分满意,笑赞道:“做得极好,没有一点要返工的。” 又一迭声催她回家。 张四娘应了,道:“这就走。” 临走之前,却是特地又挑了两趟水,把那一缸水补满了。 最后那一趟时候,她甚至挑著两大桶水绕那孔復扬走了一圈,復才灌进缸里,大声同宋妙道:“宋小娘子,你且放心,我们使捣衣棍的,不会给你扯一点后腿,那些个役夫搬抬得动的,我们一样搬抬得动!” 又伸出手臂来,做个出力模样,对那孔復扬道:“这位公子,只求给我们个机会,进了伙房,试一试就晓得这粗大胳膊靠不靠得住了!” (本章完) 第167章 安心 第167章 安心 孔復扬哪里料得到面前就有一个宋妙找来的“健实女子”。 但他虽然一向嘴碎,却从不嘴硬。 此时亲眼见得张四娘一番行事,当即应声而起,道:“且叫我也来试试。” 语毕,他走到一旁装萵笋的竹筐边上,先用一手拎——拎起来了,很沉,到底平衡不好,有些摇摇晃晃的,最后靠著双手把住了才拎稳。 扛著这竹筐走了几步,孔復扬將其放下,又去得后头水井处,也老实打了两桶水出来。 等那扁担一上肩,他立刻就察觉出些许不对。 大魏用的是一斤十六两制,寻常水桶不过装水二十来斤,这官驛后厨因水缸甚大,挑水的木桶也是特製,大得很,拿铁重重箍箍了三圈,满水之后,一桶足有三四十斤,前后两桶坠在扁担上,沉甸甸的。 孔復扬家中殷实,长得这样大,几乎从未做过多少劳力,本以为自己六艺熟稔,回回考教骑射都能名列前茅,尽全力甚至可以拉开一石五斗弓。 按著骑射先生说法,这般成绩甚至可以入禁军为班直,小小水桶,自然不在话下! 然则此时此刻,他那肩上忽然就多了一座巍峨高山,压得胸口一闷,头皮一紧,全然喘不过气来。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都说高山仰止,得了这山,连头都根本没法抬,如何能仰?! 孔復扬强走几步,倒是走起来了,但是越抬肩膀越沉越疼不说,因那水桶晃动,不住往外撒,他欲要止那水撒,脚步越乱,好险一个踉蹌,差点栽倒。 正当此时,那张四娘几步上前,拿手把前头水桶一扶,宋妙见状,也急上前扶后桶。 全靠二人稳住,孔復扬才终於把著那扁担站稳,一时惊魂未定,正擦一把汗,顿觉肩膀上那山也飞走了,自己头也轻了,刚一仰头,就见一旁张四娘两膝张开,微微向下一蹲,把那扁担架在她肩胛上方一点位置,好似只轻轻使力,那扁担就在她肩膀上腾空而起。 隨之而起的还有两大桶水。 那水在他肩背上时候,到处乱溅,这会子到了张四娘肩上,却是听话得很,分明也是一前一后摇晃,但那水却只晃得在桶中打转,竟是几乎不怎的洒漏出来。 至於张四娘,虽不至於如负浮云,但挑著一担水,依旧健步如飞,走石阶也如履平地,不多时就进得厨房,问了宋妙,把那水倾倒进几只大木盆、水锅中。 孔復扬跟在后头,见得对面人这一连串动作,再无半点怀疑之心,立刻拱手行礼,道:“小娘子好力道,倒是我百无一用了!” 又道:“小生先前不晓事,眼下好给小娘子道歉,有你这样力道,到了工地伙房,必能搬抬得动,不会逊色寻常役夫半分!” 復又对著宋妙道:“宋摊主,我方才说的都是屁话,脑子里头轻狂无知,才敢在此想当然口出狂言,你专管伙房,自当尽皆由你说了算!” 他认错认得这样痛快,倒叫对面张四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訥訥道:“倒也不是我气力多大,实在公子没有做过这样粗活,其实一学就会的!” 但到底见得对面一个秀才公,还是在州衙里头做活,据方才宋小娘子介绍,乃是太学中有名的秀才公,將来必定高举进士,入朝得官——此时老老实实对著自己认错,叫她如何能忍得住不笑眯了眼? 送走了如愿的张四娘,宋妙往厨房走的时候,却见孔復扬正在水井边上打水。 她甚觉奇怪,不免走得近了,去问一声。 然则等她刚一靠近,只听“砰啷”一声,却是孔復扬匆匆把手一松,忙往后退两步,叫一声“宋小娘子”,不用她问,就自己支支吾吾道:“我口渴了,来打点水喝!” 屋子里就有茶水,哪怕没有,只要叫一声,自有驛卒送饮子过来,孔復扬这样行径,全然欲盖弥彰。 宋妙见得他身旁摆著的两个水桶,又有一根扁担,心中偷笑,面上却是装作一副吃惊模样,道:“何苦这么麻烦,我给孔公子找点饮子来!” 话音一落,孔復扬已是尷尬道:“宋摊主,你分明晓得我做什么要打水!” 宋妙忍不住笑,哪怕天色已黑,借那一点星光、月光,也叫她眉眼弯弯,眼睛亮灿灿的,看得孔復扬也不禁跟著笑了起来。 他自嘲道:“罢了,笑就笑吧!” 又十分不明白似的道:“我看那小娘子不比我高大,年纪也比我小,怎的她挑担挑得这样轻鬆!” 宋妙笑道:“四娘方才已经说啦,凡事讲究技巧,同旁的关係不大,况且人人自有长处,你且看,我挑水也挑不大动,却也不去勉强自己,孔公子学问、才干,样样出挑,也绝非文弱。” “先前来滑州路上,有一日查探水文,你们一组回得最慢,我担心路上出事,还想叫人去接,结果韩公子只说不打紧,又说『里头有孔復扬带队,他骑射功夫最佳,人也机变,便是遇得什么意外,不独有自保之力,必定也能护得组內其余人周全』……” 她顿了顿,又道:“孔公子这样文武双全,眼下竟是两桶水给弄得心上心下的,大半夜还在这里折腾?有这功夫胡乱琢磨,不如早些休息,明日那四娘子来了,叫她得空教你一教,保准用不了多久能学会挑这个水!” 宋妙话音才落,就见对面的人脸也好、眼睛也好,有那么一瞬间,跟吸收了月光精华似的,蹭蹭发亮。 那孔復扬像是控制不住自己声音似的,大声问道:“正言当真说我『骑射最佳』??他用的『最』字???” 说话时候,他忍不住又咧嘴笑,那露出的牙齿好像都要白了三分。 宋妙也笑著点头,道:“原话,我记得甚是清楚。” 孔復扬也不再用扁担去挑,实在不咋会用,自己拿咯吱窝夹著那扁担,脸上已经只会笑,捧著两个空桶回了厨房摆放好,留下一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声。 *** 孔復扬笑得欢,此时此刻的滑州州衙之中,那孔目官钱忠明的脸上,却是当真是一点笑意也无。 他下首处站的一名吏员,正小心翼翼回报。 “小的没有说什么话,也不曾提起孔目半分,一应都是按著流程来的,谁料想这些个痞子如此混不吝……” 听得这一句,钱忠明却是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那吏员面前,好似无声无息地一抬手,却是猛地风起,一巴掌就朝那吏员脸上扇了过去。 后者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去躲,已然躲不开半点,被扇得眼前一阵发黑,依旧一句话都不敢大声说。 钱忠明冷冷地道:“我只是叫你安排些不好做事的人,叫那伙房一时半会搭不起来,不是叫你用这样一些蠢材,闹出如此事来——你晓不晓得今日那来报信的僮儿一句扯军情急报,一句扯藩部使团,一句说投毒往来高官,连知府都惊动了,你叫我怎么给你擦屁股??” 那吏员只好低头,不住请罪。 钱忠明冷声道:“我打你一巴掌,只因你是我信得过的人,给你长个教训,日后好好打听打听再做事——那小娘子若是个好相与的,怎么会给那韩礪挑中过来搭手?幸而今日只是丟个脸,还能收拾,如若坏了我的名声……” “不会的,不会的!”那吏员慌忙补道,“一时半会,她哪里去找人?便是找到了人,粮谷、役夫一个也无,没米怎么做饭,做了饭也要有人吃……到底这里只是个小头,只要都水监一日找不到人力……” 听得这几句,钱忠明脸上表情才终於好看了些,道:“本来想著压到月底也就罢了,该给他征人了,结果姓韩的一群这样打我的脸,倒叫我不得不再拖久些,安安底下人的心了。” *** 再说另一头,官驛里头那张四娘收拾好东西,同宋妙告了辞,便往家中而去。 她忙忙碌碌,少有停歇,但到底学了许多东西,不过半天功夫,既晓得了合炒菜怎么做,揉面又有什么技巧,烙春饼需要什么讲究,简直大开眼界,尤其自己先后炒的那韭菜河虾,当真味道一口就吃得出头先前炒的一盘相比,进步极大。 人在真正学到东西,尤其明確感知到自己在进益的时候,那种心头的满足感是可以抵过一切的。 张四娘回家时候,把日间宋妙所教想了又想,记了又记,唯恐哪里漏了,因知自己差事多半已经落定,心中只有欢喜和踏实,半点不觉得累。 才走到半路,眼见前头就是自己家巷子口,那路口处却站著一人,十分眼熟。 张四娘心中一喜,小跑著上前,叫道:“三郎!” 后者听得她叫,又见了张四娘本人当面,也是喜滋滋忙迎上来,叫一声“四娘”。 此时早过了饭点,后头那“三郎”却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干荷叶包,递过来道:“你看这是什么!” 张四娘接过一看,惊喜万分,叫道:“甑糕!你哪里来的?” 那三郎得意道:“我今儿接了个活,给人送二里坝那边去,正巧他家办喜事,给了个这甑糕做喜饼,我看里头红枣多,指定甜,晓得你喜欢吃这个,就给你捎回来了!” 又道:“你快吃!快尝尝甜不甜!” 张四娘听得对方这么说,果然当先咬了一口,说一句“甜”,却又把那干荷叶包递了回去,道:“你也吃!” 三郎忙摆手,道:“特给你带的!” “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两人你推我让,到底头对头挨著分吃了这甑糕。 原来这三郎就是张四娘前两年说的亲。 两家都是打渔的,打小就认识,感情也好。 时下不甚讲究男女大防,尤其市井百姓之中更没那许多说法,有了婚约的少男少女把臂外出,同游同逛,常见得很,尤其两家婚事就定在年末,互相早当做一家人看。 等吃完甑糕,张四娘却是忽的醒悟过来似的,忙问道:“水涨得那样高,你怎么还敢往二里坝那边走?” 王三郎道:“最近水急,鱼也不好捞,我想著难得有个活计,撑几杆子就到了,閒著也是閒著,多得几个钱还能攒起来——我想给你买块铜镜,临子家给他新媳妇买了,带著桌子,上头摆个铜镜,簇新簇新的,他岳母娘別提多满意了!” 张四娘道:“我不用那个,什么不好照脸?装一盆清水,对水一照,不比什么镜子都照得清楚?这钱你攒起来,咱们以后还有旁的用的地方——我一直给你攒著钱哩,冬日里捞网手冷,我想著买两张皮子给你同我哥各做一副手套、一双皮靴,也不怕湿水,也不怕冷,只皮子怪贵的!” “用不著,我不怕冷!” 二人边走边说,张四娘不住嗔怪对方不注意水势水深,那王三郎则一直顾著要给心上人买镜子胭脂。 最后还是王三郎赔了不是,只说明日再不做这样事。 然则他到底忍不住嘆一口气,道:“这阵子鱼也不好得,船也不能撑,总不能一直乾等著吧?眼看过不了两个月又是夏汛,就这么干耗日子,还怎么得钱?我还怎么娶你进门?” “一年到头已是够辛苦的,不行就歇一阵子,看看岸上有什么工,咱们找找旁的活计支应支应得了!” “哪有那么好找,不独我们捞鱼摆渡的,眼下河边漕工、苦力,另还有在这一带摆摊卖货的,一应都没了生计,伍哥子他们都上岸找了十来天了,也没捞到几个活计去做,更何况我。”他顿了顿,“倒是你,先前说浣衣坊好一阵子没了活计,不如也歇一歇?我这还攒了几个钱……” 说著就要往袖中掏。 张四娘接连推辞,先把今日发生事情学了一遍,最后道:“你不晓得那宋小娘子多好手艺,炒个河虾韭菜,好吃得我连盘子底上剩的油都想拿春饼给蘸乾净,才半日,就学了许多东西——改日我做了给你吃!” 又道:“我也不图学得多厉害,只要能得个一招半式,將来去外头支个摊,或是去哪个食肆茶楼厨房里头得个工,就谢天谢地了!” 王三郎一面为心上人高兴,一面得知对方要去河渠工地之后,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不舍,道:“工地那么远,明日就要开始干活,那岂不是一大早就要出门,天黑才能回到?这差事要是干上两个月,你我两个岂不是好一阵子都没法见面了?” “不是明天就到河渠干活,只是先去官驛打下手。”张四娘解释了几句,又惋惜道:“可惜你不是女子,不然凭你这把子力气,指定能选上——到时候你我两个都在一处地方,多好!” 但今日她嫂嫂下午回来就四处奔波,已经定好了许多浣衣坊故旧,王三郎一个男子在其中,著实不怎么方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三郎琢磨了半晌,见得不远处就是张家,就再不往前,把人拉到一旁路边站著,问道:“四娘,你说那宋小娘子找这许多人,本是衙门应当拨给的役夫,而今不好用,寧可钱来雇,那是不是工地上其余地方也会有这等要人干活的事?” “我也不是图他给多多的贴补去的,只要给一点意思意思,又能包一顿饭,那你我两个晌午放饭的时候,岂不是能见个面?晚上要是耽搁得迟了,我还能送你回家,不然半夜三更的,老提心弔胆!” 这话一出,张四娘琢磨了又琢磨,却是一把拉住王三郎袖子,就往家里赶,道:“咱们且先去问问嫂子,明日我再去问问宋小娘子!” 王三郎忙攥著自己袖子不放,道:“大晚上的,我跑你家去,空著手上门,嫂子怎么看我?大哥怎么看我?家里侄儿侄女怎么看我??” 张四娘啐了他一口,道:“谁是你大哥嫂子、侄儿侄女了!都还没过门!” 但她到底还是放了手,又道:“我且给你问问,要是宋小娘子那里真箇还要人就太好了!” (本章完) 第168章 认识 第168章 认识 当天晚上,宋妙带著大饼把那些萵笋收拾好了,方才歇下。 次日鸡叫则起,她刚吃过早饭,那马婶子已经带著浩浩荡荡二十余人过来,让人先在门口等著,自己进去跟宋妙回话。 “眼下世道不好,她们同我一样也没个手艺,全靠力气吃饭,一听得有这样难得差事,个个想要抢著来。” “今次这些个都是浣衣坊里多年熟悉的本分人,我敢给打包票,全部手脚乾净勤快,只是今次到底要进伙房当差,肯定还有旁的讲究,便特地多找了几个,带来给小娘子从中挑选。” 马婶子简单介绍了一下,总共二十六人,除却张四娘跟宋妙约定的时辰是卯时,还没有到,其余全是二十二岁打上的,最大那一位四十六岁。 “……她年纪虽大一点,人特別沉稳,做事也妥当仔细,我想著带来给小娘子瞧一眼。” 说到此处,马婶子特地又补了一句,道:“小娘子且看看,今日试工试完了,晚上只管同我说,哪怕一个都不中也不打紧,我去传话——试工不中乃是再寻常不过,她们不会有二话的!” 宋妙见这马婶子做事这般快,还有交代,如何能不满意。 她道了谢,让把人带进来,一时见了人,果然个个包头绑腿,不但窄袖,还带袖笼,指甲修得乾乾净净。 宋妙便领人到了那晒坪上头,先按著身高请眾人排成五列。 虽高矮胖瘦不同,列队之后,勉强也算得上整齐。 先自我介绍一回,宋妙才道:“想必马婶子已经同诸位说了,今次乃是河渠伙房的差事,因是大锅饭,少的时候数百人吃,最多时候只怕几千人吃,其中繁忙、劳碌,可想而知,从早到晚,是没得停的,样样都要讲究规矩——一旦哪里错了,漏了,不是误了自己一个人的事,而是误了其余所有人的事。” “你且想,你若是领了劈柴的差事,少劈慢劈了,烧火的要等你,灶上掌勺的要等你,耽误得不好,饭菜不熟,发饭的也要等你,外头人排队等著,没有饭吃,下午饿著肚子怎么上工?吃了不熟的,坏了肚子,谁人能担这个责?” 她简单说了几句,把灶上个个环节要紧厉害地方分拆出来,给眾人讲解,最后道:“今次差事虽有一点贴补,到底不多,事情杂且重,哪一位娘子、婶子家中顾不上,这会子尽可以退出,不用强求——一旦进了来,旁的差事或许可以隨时走,咱们这伙房里头差事,却是没有要害缘故,就算走也不能轻易的。” 这话说完,五列人,个个静鸡鸡的,连毛都不敢乱飞模样,仿佛唯恐不小心出了声,就会叫宋妙以为自己有意要退出。 宋妙等了几息,见无人出声,才上得前去,逐一问了眾人姓名,来歷。 问过这一回,她已经把人对上脸,这才叫过来一旁站著的大饼,同眾人介绍一番,又把前次跟那十二个厨役说过的五十二条规矩、考教等等话语又学了一遍,最后道:“今日就要牢记下所有规矩,若有不会,只问这小师傅刘並。” 又交代眾人除却背规矩,还要削萵笋皮,指著一旁马婶子道:“今次便由马婶子暂做一回头首,帮著分派各人负责削皮的萵笋分量,明日再分组推举组长。” 等到一应交代妥当,宋妙方才离开。 她刚走出几步,后头所有人已是或围向马婶子,或簇拥著大饼,这个叫:“小兄弟,这五十二条我方才记了许多,只一下子搞不清楚那菜是要洗三次还是五次了!你且教教我!” 那个道:“刘小师傅,那砧板是不是生肉用红色,熟肉、菜蔬用原本顏色?我没记错吧?刀柄也是一样,是也不是??” 另也有人催著马婶子,道:“老姐子,赶紧的,且分一分吧,別耽搁咱们削皮,早点削完,还能多留点空余好背规矩——哎呦,我倒愿多削五十二斤,能不能少背几条规矩!” 马婶子还没答话呢,边上有人就道:“小声点,小声点,別叫那宋小娘子听了去,以为我们不讲究哩!” 先前那不想背规矩的背后一凉,忙垫起脚尖越过人头看了看,虽不见宋妙,却见得边上那大饼。 此人心头一惊,忙大声道:“哎呦,虽是五十二条规矩,这数字听著有些多,其实条条十分有用,一点都不多!等我记下来了,日后家里做饭也用上,必定乾净!乾净好,乾净好啊!” 一旁就有大秤,马婶子带著一眾人分了萵笋,一时又有那大饼终於借著这正事脱了身,只说一会会把那五十二条规矩全数再解说两回,此时则是过来教眾人那萵笋如何削皮。 听得说外皮也要留,只去中间那一层白色粗茎,眾人却全不同前次厨役们反应,个个应得十分响亮,还有人问道:“刘小师傅,这萵笋皮是用来做什么?往日家中除了嫩头那一点皮,其余都去了,若有好吃做法,也同咱们说一声,以后自己做这东西时候,也不会浪费了去!” 大饼便道:“宋小娘子说要用来做酸嘢。” 又道:“今次这萵笋削了皮,一半用来醃酸缸,一半用来晒萵笋乾,宋娘子交代过,请咱们手脚快些,早些处置妥当,不然放久两天,一则占著大晒坪时间长了不方便,二则萵笋也不新鲜了。” 一群新来娘子婶子齐齐应是。 都是做惯活的,大饼简单说了一遍,又教做了一遍,诸人一看就会,一边削皮,一边还各自嘴里念念有词,互相你问我,我问你那五十二条规矩,又纷纷要喊“刘小师傅”“小师傅”“师傅”,甚至到了后头,还有人一个顺口,喊起了刘哥,只抢著要刘併到自己跟前,问自己背的这一条、那一条有没有错。 眾人坐得其实挺近,不过一丈见方地界,然则才半日,大饼在这一方小小世界里穿梭,已是硬生生跑出了跋山涉水的感觉。 好容易暂歇一口气,他只觉得口水都干了,腿也酸了暂且不说,因不停被一群婶子姐子你一句哥我一声师傅地喊,把他喊得忍不住去摸下巴,仿佛自己已经长出十分牢靠的长长鬍子来。 此处刘並正做忙碌,另一头,宋妙刚出得前堂,正好那张四娘背著个篓子进得门来。 她见得宋妙,忙上前招呼一声,又把身侧了侧,道:“宋娘子,我这里捎带了些大虾来,先送到厨房里头去?” 宋妙有些意外,问道:“哪里来的虾?” 张四娘也十分得意,道:“要不我说小娘子好运道哩!二里坝那边有个养塘的,养了老大一塘虾——今儿他过寿,我一个相熟邻居正好送他女儿女婿回去贺寿,也没多收钱。” “偏就这么巧,今日路上正好遇得这两个出来送货,结果有两个酒肆都说这些日子生意不好,不肯收,剩得两桶。” “我看了,挺肥挺大,就说要买,她二人因说带回去也是死,在坊子里也卖不上价,还耽搁今日回去给老人办寿,半卖半送给了我!” “小娘子昨日已是教我许多东西,只是不便收我做学徒,我也不好提鸡砍肉上门认师,送几只虾,又不贵,表一表心意,总可以吧?” 宋妙上前一看,虽比不得前次那何七送来的漂亮,也是只只虾都精神得很,正爭先恐后往外头跳。 算算时间,她总觉得过不了几日那韩礪等人就要回来,因不知具体时辰,打算先预备些方便的吃食放著。 原是想要做些滷菜,只是如果眾人半夜回来,滷菜盐味其实难免重些,吃了总要多喝水,影响歇息,此时见得这虾,倒是如同瞌睡遇得枕头,正好做另一个方便菜。 不过这样的虾,想也知道不会多便宜。 她笑了笑,道:“你也不用报价了,一会去坊子里问问时价,我照数给你——这也不单是我吃,我是给都水监上下做饭的,大家一齐吃,你多少人家底,供养得起这许多人?” 又道:“你昨儿是来帮我的忙,我还不曾来得及给你算工钱,怎的你倒要回礼了?” 说到此处,她扶著那篓子,帮著张四娘从其人肩膀上卸了下来,口中则是道:“等过一阵子,你当真学出点东西来,到时候做一桌子答谢宴,我必定来吃!” 张四娘红著脸,忙上前去搂那竹篓,抢道:“我拿!我拿,小娘子別抢我的活!” 心中却想:果然我年年诚心烧香祭祀没有错,常怀好心做好事没有错,眼下祖宗保佑,老天可怜,叫我遇得这样好一个小娘子,如若因此有了个好出路,莫说什么一桌子答谢宴,怎么谢她都不为过的! 一时二人到得后厨,因宋妙同那张厨子商量好了,这些个食材里头寻常东西她也可以任意使用,用於给都水监眾人做菜,只羊肉、鸡鸭等等好肉好禽不能多用,免得他不好安排其余人饮食。 此时她翻看一回,取了一大块猪肥膘出来,又择了一大把小香芹放在一旁,方才去仔细看虾。 跟宋妙原本想的不太一样,两桶虾竟然是两样品种。 一样壳薄肉厚,虾色淡淡的青灰。 另一样则是黑中透一点红,那壳极硬,哪怕宋妙也没有见过,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四娘便道:“那人说是我们这里的土种,外地少有,奇怪得很,壳子又硬又厚,每年这立夏前后生有虾黄,肉虽比不得旁的河虾细嫩鲜甜,但那虾黄好吃!” 又道:“我小时候吃过一回,不开壳不怎么好进味,开了壳,肉又粗散,倒是不如另一种好吃,只这虾活力大得很,养个三两天也不怕死的。” 她说著,指了指另一旁相对青灰色的虾。 宋妙闻言,稍一思忖,很快就给两种虾安排了各自的出路。 她先烧一锅大油,让张四娘洗乾净那青灰虾同小香芹,把虾壳都去了,自己则是將那猪肥膘选最漂亮的位置切成丁,剁得半细,等虾仁剥好,一半压成糜状,另一半跟小香芹梗分开切成细小颗粒,將猪肥膘、虾糜剁成茸,混著小香芹粒、虾肉粒、蛋清、盐、极少一点椒末等等一应佐料搅打均匀。 此时那油也已经烧得半热,她把张四娘叫了过来,道:“今次做的唤作虾枣,其实最合宜是冬日里做,一则那时候有荸薺,二则另还有一种做法是把荸薺剁碎了搅合进去,得了荸薺,那虾枣就会特別甜,也有外头裹一层腐皮炸的,会更香,只今日一时找不到腐皮,为了图方便,就先这么做著。” “这吃食很合冬日里头烫锅子,此时天气热了,不好吃锅子,下一点芹菜开个汤,既有肉,又有菜,做起来还快,因那汤清,吃起来胃也舒服,是个挺不错的便菜。” 她说完,又提了几句要注意的点,趁著油温合適,便把那虾肉糜装进一只漏斗里,从中压出一只一只,如同极大枣子形状的虾枣来。 油是清油,隨著一只一只虾枣下进油锅,很快周围就冒出泡泡,不多时,满油锅都咕嚕咕嚕炸得起泡。 第一回炸是油温並不算高,筷子探进去冒小泡即可,为的是定型,此时那虾枣的香味是一点一点漫开的。 等到这一回炸好,那虾枣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金黄色,再添了柴禾,烧大火,把那油温升高,用热油復炸一回。 这一次那油炸香味就变得猛烈起来,虾肉、猪肥膘剁成肉糜,经高火炸透,里头那猪油香同虾肉香是一同被撵出来的,带著一点椒的辛香。 如果说头一回炸虾枣时候,那香味香得很温柔,如同潺潺溪流,让人忍不住靠近它掬一口,復炸时候那香气便仿佛海潮惊涛裂岸,其势汹汹,叫人的鼻子全然无处可躲。 炸好的虾枣泛著金红色,那红是虾肉的淡红,看著格外诱人。 宋妙拿竹籤扎了一只,递给那张四娘,道:“你先尝尝。” 张四娘赶忙接过。 此时那虾枣已经很香了,但等她吹了几口气,一口咬下后,先听到一点轻微的外层焦壳碎裂声,肉壳极薄,立刻,里头的虾肉的鲜甜、猪肥膘仅剩的一点丰腴油脂,並那小芹菜的清新香气,仿佛被关多年,一朝得了大赦似的,爭先恐后往外跑。 结果就被她的嘴一口包住。 这一口,叫张四娘终於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外酥里嫩,鲜甜多汁,她又急著往下吞,又捨不得往下吞。 一大桶虾,一锅自然炸不完。 宋妙等她吃完,让开地方,道:“这一锅你来试试。” 炸东西最要紧是火候,还要讲究何时浸炸,何时翻身。 张四娘学得很快,饶是如此,等虾枣炸完,也已经过去半上午。 等一应收拾妥当,她忙洗了手,给宋妙倒了盏茶,先给自己鼓了鼓劲,方才道:“小娘子,我有一桩事情,虽说出来有些厚脸皮,还是想向您打听打听……” 她把王三郎也想要在工地上某个活计的想法说了,又尷尬道:“也是顶顶不好意思,只近来许多人找不到活,我们商量著,如若小娘子这里还要人,哪怕少些贴补,也想来试一试。” 宋妙很快抓住了其中重点,问道:“除却那王三郎,还有许多人也想要这样的活?也是你认识的吗?能把人团起来吗?” 张四娘闻言一喜,道:“三郎可以,我叫他去找人!小娘子这里还能收多少?” (本章完) 第169章 名头 第169章 名头 招募挖河通渠的役夫的事,本並不是宋妙所管,自然不能轻易发话。 此时韩礪不在,她稍一思量,便道:“先不忙,你等我的消息。” 说完,先把大饼、马婶子二人叫了进来,將官驛內事情分派了一遍。 多了这小三十人,光是管中午一顿饭就要费不少功夫,后厨里的食材肯定也不够,她便交代好做什么菜色,怎么做,又同大饼道:“我去一趟衙门,晌午饭点未必赶得回来,你带著四娘子一道,另有马婶子帮忙,如若不够,可以另叫人来搭手,只注意不要同张公厨撞了时间,影响其余官人、客人吃饭。” 又让他看著时辰去做採买。 大饼跟著宋妙这许多日子,已是得她特意锻链过几回,此时终於有了机会一个人带头筹备二三十人的饭菜,况且还有马婶子跟张四娘搭手,顿时生了斗志,满口应是。 宋妙此时也不著急先走,又取了纸笔来,仔细问了那张四娘关於王三郎行状,另有城中劳力情况。 张四娘说的虽只是身边人事,但只要好生筛选其中信息,也足能作为参考——总比那孔目官钱忠明所说,更能做参考。 那马婶子在一旁听著,却是忍了又忍,好容易才覷了个空隙,插进嘴来,道:“哎呦,小娘子若早说,莫说小王,便是我家里那口子也能过来给搭手啊!!!” 又忙道:“便是没有贴补,这样乃是正经劳役,徵到了也要去的,当真挖通了河,要是日后能少些洪涝水涝的,我们都是靠水吃饭,说是服役,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生计!多点钱,少点钱,又有什么打紧!” 宋妙自然知道这话多半是漂亮话,但其中未必没有几分真心。 谁人不用养家餬口?愿意少几个钱也上门来帮忙,这样真心,已经十分难得。 她问了马婶子、张四娘两个,因知今次外头来的许多娘子、婶子家中境况也是仿佛,復又出去问眾人身旁有无这样劳力。 这话一出,虽没有直接说明其中意图,但满晒坪人谁又猜不到或许是这里又有招人名额,顿时一个两个扔了手中刨子、小刀,个个站起来,唯恐宋妙见不到自己。 诸人这个说自己一家男人,不独丈夫,便是小叔子大伯子也想要来,那个说自己侄儿外甥,另又有说自己兄长弟弟,还有说自己爹虽然年纪大了那么一点,但打过几年铁,气力十足,比起那些个小年轻,只有更强,没有更弱的云云,当真是几乎个个响应。 宋妙问明白眾人具体情况,另又有那些个劳力各自家住何处等等,一一记录妥当,又说清楚並非著急招人,只是先行一问,要她们不要著急回去说。 大概摸清楚了此处底细,宋妙才將那记满內容的纸折了带上,直往滑州州衙而去。 到了地方,她先请守卫进得里头报信,只说要找人。 等了片刻,孔復扬匆匆出来,见得宋妙,忙问道:“宋小娘子怎的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宋妙將他带到一旁,见左右无人,方才便把今日自己打听到的情况简单说了,又將那记录好的纸页递给对方,小声道:“我晓得韩公子眼下正往卫州招募劳力,只到底山高路远,还要经水路转陆路,折腾得很,招来的人也只能做添补,不能做主力,其中目的,不过倒逼州衙徵召役夫。” “要是咱们自己做得到不靠衙门吏员,就聚拢这些个州中人力,不也是一种倒逼?届时州中自己也招到人,韩公子那里也带来人,两条腿走路,岂不比一条单腿跳要来得方便?” 孔復扬原还只是听,听著听著,不自觉就把背挺直了,便是脸上表情都郑重了,等看了宋妙写情况,那心更是砰砰直跳,暗想:正言不在,吴公事是技术官,这两日道路虽未全通,京中有些人並东西已经陆续到来,他光是安排许多人、物料並挖河方向、水闸都已经忙不贏了,哪里顾得上旁的。 ——此刻真正乃是要我出头抓主意时候,这样好机会,宋小娘子都把饭餵到我嘴边了,要是不张嘴吃了,只怕下半辈子半夜睡梦都要后悔吧! 他想到此处,当即道:“宋摊主说得极是!你且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同岑通判匯报清楚,要个名正言顺招募令,再討要些人,往各大街巷中设摊招人!” 说著,果然把宋妙带进后衙,叫她坐著,自己兴冲冲走了。 宋妙见他三步並两步模样,却是有些不怎么放心。 一路同行,又相处这许多日子,她觉得这一位孔公子人虽十分聪明,但总有些书生单纯意气,或许是接触庶务的机会较少,行事终究毛糙些。 从前他领著做的都是拆开事情,只盯小局,又有那韩公子在一旁提醒,就算出那么一点紕漏,隨手堵上也就是了。 但如今一下子铺开那么大摊子,听他意思,要设许多个点,那岑通判又不是个能镇得住人的,想到昨日那十二个不知哪里挑选来的厨役,便知道从他手上要人,只有坏,没有好。 她暗暗为对方捏一把汗,趁著此时得空,也在心中帮著稍稍整理一番人员招募事宜。 等了许久,那孔復扬才足下生风地走出来,见得宋妙,把手中一份文书一扬,高兴道:“岑通判答应了,那钱忠明竟也没有使绊子,只说会马上安排各处街巷里正帮著招人,州中设点六个,每个点配巡铺两个,想来是经了昨日厨役之事,他也理亏怕事了!” 宋妙见他这样反应,忍不住道:“那钱忠明是积年大吏,平日里拿捏岑通判跟搓圆子似的,先前拖著咱们一直不肯安排徵召,昨日又找那些个泼皮来打发,突然只见这样好说话,公子还是要多做提防。” 孔復扬笑道:“宋摊主放心吧!我也不是傻子,早有了防备,正好今次正言还给我留了些人,我打算一处摊位安排一个学生,自己也去看住其中最大一摊,再各处巡检,另又有其余安排,总归要叫他们不敢做什么手脚!” 又道:“此事预早不预晚,一会我就催他们把摊子支起来,你尽可叫人广而告之,让有心应募之人就近找里正报名,或是问清楚地方,找摊位报名!” 宋妙见他这样信心十足,便也不再囉嗦,等回得官驛,到底心中怀有一分警惕。 她把张四娘同马婶子叫到一旁,先將衙门同意要招募民伕的事情说了,才道:“我不好同旁人多说,你们两个是知道昨日那厨役事情的,州衙里头各人有各人心思,虽是答应了,未必靠得住。” “咱们也不著急,不如先请哪一位去帮著打听打听,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问题,不要本来是为了互相得利,最后反把你们拖下水,那就麻烦了!” 说到此处,宋妙看了一眼张四娘,又看向马婶子,最后对著二人道:“说一句难听的,到底我与其余都水监中官人也好,学生也罢,乃是过路,事情办完,不管跟谁人闹翻脸,说回京也就回京了,婶子、四娘却是世代长居於此的,要是得罪了哪一位势大的,最后又没能把人解决……” 这一番话,全然把话摊开来说,也將利弊分析清楚,叫那马婶子听得也有些紧张模样,道:“多谢小娘子提点,而今衙门说话做数的是一位姓钱的大吏,连年送走了好几任州官了,我寻人去问一问——正好那夏姐子她表弟是里正,自己人,好说话。” 但她立时又安慰道:“小娘子放心,平素也就算了,而今大家正是餬口都难的时候,再如何势大,也要给我们留一口饭吧?如若逼得狠了,兔子还有两颗牙哩!” 说完,马婶子也不敢耽搁,去得晒坪上叫出来那年纪最大的夏姐子,带著对方一道匆匆走了。 且说此处马、夏两位婶子一走就是小半天功夫,滑州州衙之中,好几名吏员站在孔目官钱忠明屋子外头,也是足足过了小半天功夫,还没有来得及进门。 屋子里,钱忠明的表情是肉眼看见的难看。 下首站著三人,最左边那个察言观色,忙道:“孔目放心,已经交代下去了,各处里正都晓得该要怎么处置,不用咱们操心。” 这一回,钱忠明却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做什么甩手掌故,而是追问道:“他们准备怎么处置?” 那吏员道:“小的逐一问过了,他们都晓得这一回不好拿话强压,免得后头被打听出来了,没得带累官人。” “他们那些个里正都是人精,一个两个压根不用教,就已经想到一块去了——乃是正经法子——谁人报名,就说谁人名字已经在徭役名单上,等统齐全了就要往上报。” “如若实在遇得单丁户,轮不到今次服役,就再设一个役出来,多设几个,多说几次,大家也不是傻的,自己就晓得不要来做招惹了。” 钱忠明稍微琢磨了一下,方才点了头,又吩咐中间那名吏员道:“他们自然要先好好说,但要是遇得哪个不长眼的一定要去挖河,也不能全然由著他们闹,你自己设法,找个法子先关起来,总归不能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 那吏员慌忙应是,道:“孔目放心,这回小的一定把差办好!” 钱忠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要不是你找来的蠢货惹出那许多麻烦,哪里要做今天补救!” 又问道:“你最好真的办好——昨日那些个人,是怎么处置的?” “那两个惹事的打了五十杀威棒,其余也好生教训过了……” 他还说著话,那钱忠明眼睛一眯,忽然打断道:“什么叫好生教训过了?你把人放走了?” 那吏员一愣,到底还是硬著头皮道:“实在这回没有留下什么话柄,到底人也多,总不能全都关起来吧……”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就见不知什么东西朝著自己脸上急飞而来。 他此时反应不及,根本来不及躲闪,虽侧了侧头,还是被重重砸到半边脸上,不知什么东西又重又烫,继而就是“啪”的一声脆响。 此人“啊”的惨叫声跟那脆响声几乎是同时响起,他痛得蹲在地上,拿手去捂著脸,却顾不得再呼痛,只叫“孔目”,又道:“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他口中说著,一抬头,眼见对面那钱孔目一双眼睛跟毒蛇一样盯著自己,忽觉后背一凉,最后半句话请罪的话竟是卡在喉咙里头,没能再说出来。 钱忠明已是踩著地上洒出来的热茶同碎片走上前来,一把捉住地上人的头髮,把人的脸扯了起来,道:“你胆子倒是大,拿了人五十贯,就敢瞒著我放人,你当老夫初一十五烧一回香,就真是个吃素菩萨了不成??” 说完,却是把那人的头重重摜到地上。 对方被摜得眼前金星之冒,却顾不得这许多,忙求饶道:“孔目,孔目,小的正要把那钱孝敬您……今次实在是个意外,您大人有大量……” 钱忠明没有理他,而是对著右边那名吏员道:“你去把事情收拾了,找个由头,尽数投狱,不要留下手尾。” 此人忙应了是,再不敢留,急忙退了出去。 地上那人仍在求饶,道:“孔目,小人知错了,小人一时犯了混,失心疯……” 钱忠明却是把他拉了起来,用帕子给此人擦了脸上血痕,又道:“什么小人不小人的,你我都是朝廷吏员,为国为朝办事,怎好行事如此没有体面。” 那吏员唬得一动不敢动。 钱忠明又道:“我脾气大,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先跟著出去把事情收拾妥当,人的钱也退了,免得被捉著不放。” 那吏员估摸不准,被他拿话撵了,方才慌忙离去。 此人一走,钱忠明的脸就沉了下来,对著屋中仅剩的一名吏员道:“这次招募的事情,你盯紧些,不能再出半点闪失!” 下头吏员应道:“您放心,都交代过了,方才我还亲自去看了一回那摊子,处处位置都挑得很好,虽跟了几个学生,但毛都没没长齐,全是愣头青,好应付得很——待他们守得两天空摊,多拍几日苍蝇,自己就晓得打退堂鼓了!” 钱忠明点了点头,道:“你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只那方大不能再用了,等此事过了风头,打发他去平顶山守矿,寻个什么机会,一了百了得了。” *** 官驛里,眼见要到將要申时,马婶子同夏婶子才又赶了回来。 二人一道找上了宋妙。 “狗儿说,这事不好办,他得了上头交代,让不要去搭理这招募劳力的事,也不要去跟街巷里的人宣传,哪怕真箇遇得谁人主动上门来问也得找过得去理由搪塞过去。” 宋妙听了,立时道:“到底是里正,又是亲故,不要叫他为难,我们另想办法……” 她话未说完,对面那马婶子却是忽然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来,道:“小娘子別急,他要当差,我们不好为难他,可我们也要吃饭啊!” 又道:“不好去里正那里报名,也不好去摊位上报名,总有其他报名地方吧——小娘子,你这里缺不缺人的?左右都是招人干活,给你干,跟给衙门干,不过就是个名头不同罢了,钱一样是能照给的吧?” 宋妙登时心领神会。 她扬声道:“婶子说得对,我要去城西造棚屋,此事工程甚大,至少要小工两千人,劳烦,你帮忙摆十张桌子出去外头,就在这官驛门外设个摊位!” 多谢让你想不到亲送我的桃扇一把,书友20250807121324424,书友154564240894328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 感谢书城疯妈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四枚,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奥特曼小姐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慕容希686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一枚=3= 谢谢大家^_^ (本章完) 第170章 邪门 第170章 邪门 宋妙一行住在官驛,桌椅是现成的。 她跟驛官打了个招呼,从各人房间里把傢伙式搬出来,就已经足够。 滑州乃是大州,又是水陆通衢要地,官驛自然占地甚大,所处的位置也很合適,既不在繁华闹市,也不至於偏远。 靠著吴公事並都水监的名头,她商借了门口边上一片空地——彼处不远就是滑州州衙往常张榜公示位置之一,州中百姓路过时候,多半会过来瞧一眼,哪怕不识字,也能对著被通缉犯人的脸指指点点一番,解解乏,凑个趣,再顺口问问驛卒有无新鲜事。 大头虽然定好了,可宋妙心中清楚得很,招人从来不是支个摊子出去,把人名字登记下来就足够的,尤其这一回招人的规模如此之大。 除却桌椅,还要许多其余物什,譬如得置几张大招牌用以定位醒目,又要去借若干木柵栏並安排人手维护秩序,还得要想办法做一批什么东西,叫来报名的人引为凭证,日后拿此报到,等等等等,林林种种,琐琐碎碎。 最最要紧的是,招人的时候就要想好怎么安排。 譬如哪里需要多少人工,什么时候找谁人报到,哪怕暂时定不下来,纸面上也要有个计较,最初的时候就做好打算,几人为一组,几组为一队,谁人为头领,必须將管理之责拆分开来,不能全数指望自己来做。 否则一人对几人、十几人还好,等到几十人就有点吃力,要是一人对上几百,上千人,就是神仙来了,也没那么多耳朵去听他们说话。 要是刚开始的时候底子没打好,或是场面不能维持秩序,或是名册做得不够整齐,或是號牌凭证没有及早发放,或是报到、集合等等一应交代不够妥帖,后续就会乱作一团。 运气好的,不过事情乱糟糟,后续上数倍人力、精力补回,运气不好,若是人多,现场发生踩踏,一旦出了人命,便是百功也难赎其罪责,不能弥补。 宋妙手头现有人手。 留下一半人继续削切萵笋,她选出一半人逐一做了分派,三人一组,一组专责布置摊位,去採买,买布、买纸,找棍子等等,再打听哪里有木柵栏——巡铺肯定有,如果要借,怎么才能借出来,或是许多商铺也有,能不能借,怎么借。 一组去探问眼下那衙门招募人手摊子是否已经开了起来,分別在哪里,怎么安排的,人手如何,现状如何,有无人排队,排队多不多。 一组专责凭证。 眼下一晚上功夫,时间太紧,宋妙知道旁的正经东西是做不及了。 她交代眾人分別去多找几个刻章师傅。 应募的劳力虽然多是穷苦出身,不认字,但此时消遣不多,农閒、年节时候许多都用摸牌打发时间,即便不摸牌,也见过旁人摸。 不管是叶子牌也好,大字牌也罢,眾人多数都能认识从一到十数字。 除却数字,又要刻一个河渠事务招募人手专用章,上头笔画简单,不过刻锄头一把,几道流动波纹以喻河水,叫人一看就明白是什么的,便足够了。 届时让纸铺把纸按巴掌大小裁了,眾人就专司盖章,每张纸各盖专用章一个,又按数字从小往大盖上去,最后还要留有余地好往后拿来盖分组章。 发放时候,既要就按著这牌號逐一在名册上登记,另也要让来报名人在纸上、名册上分別画押。 当然,这许多都是设想,幸而费都很少,可以先行准备好,等到孔復扬回来,再同他好好商量要不要用。 毕竟宋妙所想所做,只是打个底子的过渡,好叫日后接手的人能省时省力,最快上手。 今日来的这一眾浣衣妇都是当地人,谁在家不是大行小事一把抓,样样皆熟,听得宋妙把事情一说,因她说得细致,诸人不用手把手带,自己就晓得应该怎么做。 这个说:“我大姑姐她兄弟在东巷纸铺做活,咱们且去问问价,看他说哪家便宜,比对妥当再去买,能省一点是一点!” 那个道:“刻章的要价贵,我隔壁那左家有个叔叔从前是给人刻碑的,正好听他侄儿媳妇说老头近来閒著,我看看叫他去,这人动作顶快,住得离这里还近,就在临街!” 一眾人群策群力,边走边说地往外快跑而去。 宋妙忙把人叫回来,按人头给了钱,说明是误餐贴补,如若错了饭点,就拿这个路上吃一口垫垫肚子,又说今日试工,不论最后用或不用,都会给足贴补,今晚如若耽误迟了,一个时辰多给十二文钱。 滑州不比京城,十二文已经能买不少东西。 眾人正是爭取活来乾的时候,听得不独有钱,竟还有什么误餐贴补,另还多得十二文,只恨不得多耽搁些,简直喜不自胜,一时跑动时候,那双腿蹬地都更有劲了似的。 把外头事情事情尽数安排出去之后,时辰已经不早。 宋妙这才转头回得晒坪上去看萵笋。 萵笋买得很不少,不过人多力量大,一眾娘子婶子又是利落的,一日功夫,已经处置好了,去了皮洗乾净,一部分已经切段晒了半天,另一部分则是切了片正做晾晒,还有些湿。 这会子新缸已经送来,也已经洗净晾乾,宋妙指挥眾人把切段成条的码进缸里,做了个酸罈子,又取了些来做醋酸萵笋。 等这里收拾得差不多,眼见已经辰时末,她检查一遍,果然那马婶子没有夸口,选出来的都是手脚乾净利落的,事情做得很妥当。 她也不吊胃口,只叫眾人明日早上仍旧过来,届时另有事情安排。 一时此处人人欢喜,又有人却是壮著胆子道:“宋小娘子,下回那等加班加点的活,也可以安排我的!” 宋妙看了对方一眼,认出对方来,道:“廖娘子忙得开吗?你家三个小儿,有个才满周岁,不用早些回家照管?” 那廖娘子闻言有些动容,哪里想得到对面人不但记得自己姓氏,甚至还记得自己家情况。 她马上应道:“他大哥带著哩,七岁小儿能当家了,带弟弟妹妹哪里不得行?况且晚上我那婆婆同孩子他爹也都回去了,自当照管,我在外头正经做活挣钱要紧!” 一时其余人才晓得自己为什么挣不到那额外一个时辰十二文——原是个个家中有幼儿的——也忙上前,这个说家中不需要照管,那个说自己一样可以加班加点,不用顾忌太多。 但也有三四个没敢出声的,却是家里娃儿实在太小,又无人帮著照应,只好按著时间回去。 宋妙把人一一记下,確认了人姓名,復才道:“我晓得了,日后会看著安排。” 正好此时出去外头办事人陆续回来,已经到得七七八八。 宋妙將人召集起来,只说自己欲要招人去城外建造棚屋,明早就在官驛外设点,让眾人回去之后,可以同左右亲朋邻里宣传一番,因要的人多,时间又紧,能帮著介绍的,按人头给钱,至於数额,便是先前韩礪所说的十文一个人头。 一时个个都要窜跳起来,再顾不得耽搁,人人告辞回家去了。 因事情太多太杂,送走了一干妇人后,等宋妙腾出手来,已经比从前晚了不少。 因得了驛卒来报,说是已经看见学生从巷子头走进来,想必不用多久就能回到,宋妙原是答应了每日给眾人做一两道添菜,眼见时间紧,忙洗了手,去看厨房里今晚菜色安排。 此时已近饭点,张厨子带著学徒已经把公厨里头的饭菜做好,滷鹅糟鸭,燉鱼燜羊,几乎道道不是加了多多茱萸,就是加了重酱,素菜虽有两个,也是浓油赤酱,与平日里区別甚大。 宋妙看著只觉奇怪,少不得去问一句。 那张厨子被问得一肚子苦水,嘆道:“別提了,你这两日忙,估摸著没瞧见,我也没好跟你抱怨——前儿官驛里来了一队人马,当头是个发运副使,下头又有不少属官,也不知怎的那样口重,连著好几顿挑剔我,不是说饭菜滋味不足,就是说肉有腥臊气,他们上官一口都吃不下,叫我设法压一压……” 宋妙更觉得奇怪了,道:“这两日我也吃了张公厨做的饭菜,没觉得哪里滋味不足,更不至於腥臊得吃不下啊。” 张厨子得了宋妙这一句,简直眼泪都要落下来,激动道:“你这样的舌头,你这样的手艺,你都没觉得我做的菜味道有问题是不是?!” 他长吁短嘆,道:“晌午驛丞还特地把我叫过去,叫我多用点心,不要得罪了上官——今次这一位是江淮发运司里头副使,差事大,很有些威风……” 宋妙便同他道:“其实未必是你饭菜味道做得不好,或许那官人別有他想,心思不在饮食之上,这才吃什么都没胃口。” 到底此事不是自己能管的,眼见时间已经很赶,宋妙略安慰了张公厨几句,便忙著先去备菜。 今日炸了虾枣,此时又急,因见张厨子做的菜口重,她想著索性做个与其相反的。 在厨房里转了一圈,今日剩的食材居然不少。 大饼同她解释道:“说是前儿新来了一位发运副使,一行人半夜三更还要点宵夜,结果后厨里昨晚没准备,张公厨还回家了,今天给他们好一阵排揎,因怕今晚又著急要,张公厨他们特地留了许多食材。” 宋妙闻言,便也不去拿张厨子的好肉、好菜,免得他晚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先叫大饼去洗葱,自己则是取了一大块猪前腿肉出来切成肉片,又轻轻剁了两下,下盐、酱油、椒並少少一点水,將那半糜半片的前腿肉拌匀了,放在一旁稍作醃製。 醃著肉,打了十来个鸡蛋,眼见大饼把葱洗好了,她就开灶烧火。 今次她打算做一个极简单的菜,唤作肉汆蛋。 这菜虽然食材简单——主料只用猪肉、鸡蛋,做法简单——用不了一刻钟就能出锅,但味道却毫不敷衍,汤鲜,味美,既送饭,又不会叫肠胃不舒服。 这样的菜色,虽不会叫人惊艷,却能使人常常惦记,反覆想吃。 这个菜宋妙用的清油,等油冒青烟了,才把鸡蛋轻轻滑进去。 锅热、油足,那许多鸡蛋一睡下去,登时又挤又热,一边鼓泡,一边已经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隨声自锅中而起的是极浓的煎蛋香——十好几个鸡蛋在里头,又是且煎且炸,能不香么? 煎蛋只煎半面,闻到香味差不离,估摸著底面已经被煎得半焦,此时再拿锅铲將其拨散切碎,加盐,下滚水滚。 开水撞油脂,白汤几乎是眨眼就能滚浓的,趁著此时,把那半糜半片的猪腿肉也下进来,又加虾枣,再稍稍放一点盐调味,撒一把葱粒。 这个菜是有汤的,但汤不宜多,否则就会失其鲜浓,但也不宜过少,因那汤汁是精华,特別鲜甜,拌饭也好,单吃也好。 那甜是鲜猪肉滚汤的肉甜,又有鸡蛋的蛋香蛋甜,只这两样已经足够,今日还添了虾枣,多那一道过油轻炸过的美妙河鲜,其中风味,可想而知。 將將出锅的时候,坐在小凳子上烧火的大饼已是忍不住频频抬头,甚至还半站起来去看锅中菜。 果然菜一盛,驛卒就再进来报信,说眾学生回来了不少。 这一锅装出两大碗,宋妙同大饼各端一碗送出去,却见外堂处,好几个学生都蔫蔫的坐在桌边,连筷子也不去拿,分明已经晚了,却没一个有胃口吃饭样子。 她上前將菜放下,左右一看,不见孔復扬,便先问了一句眾人今日情况。 几个学生听得宋妙问话,虽不至於唉声嘆气,却是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有一人开口道:“別提了,摆了半日摊,分明七八个摊位,兴师动眾的,又说了有人头奖,结果竟才招到十来个人——当真邪了门了!” 又道:“眼下我们是回来换吃饭的,吃完饭,仍旧要回去。” ——竟是要守到半夜的架势! 方才一眾婶子、娘子回来报信,宋妙已经知道摊位上情况不好,半日不见一个人主动去问话,倒也不意外有这样结果。 她道:“凡事开头难,再想办法就是,只是总不能饿著肚子干活吧?吃了饭再说。” 又问孔復扬何在。 有人答道:“他还在摊位上守著,不肯回来,只说肚子不饿,晚点再说。” 宋妙想了想,问了具体摊位所在,取了食盒,將饭菜单独装出一份,因听说还有二人尚在回来路上,便又单留了两份肉汆蛋並其余肉菜在锅中温著,趁著天色还算得上亮,提著食盒出了门,去找那孔復扬。 (本章完) 第171章 讲究 第171章 讲究 穿了两条街,宋妙才在一处酒肆门外的空地上找到了州衙所设摊位。 此时已经将近入夏,日长夜短,借着夕阳余晖同那酒肆外头挂的火把烛光,视物并不勉强。 提着食盒,宋妙刚要上前,就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正是那孔复扬与一名路过的挑担货郎对话。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那货郎摆摆手,如同后头有狗撵似的,匆匆走了。 而孔复扬原地站了站,又迎上了另一人。 饭点前后,这条街上酒肆、饭馆遍布,也有不少商铺商行,行人自然不少。 宋妙让到一旁,看他一连找上了好几人,俱是无功,诸人不是摇头,就是摆手,另也有理也不理,匆匆往前的。 从来很有几分傲气的孔复扬,今次虽然反复受挫遇冷,却并没有一点气馁,而是稍缓一缓,很快重振旗鼓,再去找合适的人上前相问。 宋妙等了一会,趁着个空隙上得前去。 孔复扬听得后头动静,转头一看,还未看清来人,已是下意识行礼,等再一定睛,本来有些发蔫的脸上顿时笑逐颜开,叫道:“宋摊主,你怎的来了!?” 宋妙笑着举了举手中食盒,道:“孔公子忙于公事,无心吃饭——我既是管伙食的,如何能叫人饿着肚子?” 孔复扬忙上前接了食盒。 虽那食盒带盖,到底竹制,这递送之间,难免漾出几缕香气,放在平常,他早哇哇叫着开盖抢着要吃,此时却是叹一口气,道:“宋摊主,劳烦你特地来送,只是我实在没胃口……” 宋妙听他把话说完,复才应道:“我晓得公子事多胃愁,只是有几句话,不知你有没有余力来听?” 孔复扬“嗯”了一声,抬头等话,余光见得周围有人路过,忍不住又转头去看,等发现来人是个小儿跑在前头,又有她十来岁姐姐跟在后头叫嚷,不像是能充作劳力的,才又收回目光,再回转过头,眼见宋妙笑看向自己,只觉尴尬,忙道:“对不住!宋摊主,我……” 宋妙笑道:“公子一心做事,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只我看了许久,不见几个人来,公子晓不晓得其中究竟什么缘故?” 孔复扬讪讪道:“因我们不是当地口音,又都嘴上无毛,少人肯信,衙门虽给拨了帮手来,无论里正、巡兵,俱都不肯出力,只在桌后坐着,催也催不动,好容易捞来了人,他们又问这个,问那个的,吓走好几个……” 他说到此处,也有些丧气,道:“我虽晓得那钱忠明必定不会那样好心,却不晓得这样辛酸,不用他怎么出力,自己就先成不了事——先前正言同那李、黄两位老婆婆说话,一提一个人头十文,高兴得什么似的,今次我同样这般一提,虽有心动的,多问几句,却都走了……” 又道:“幸而宋摊主那里还有些人,想来明日这摊子上会热闹些。” 宋妙道:“我请人帮着问了问,都说不好用官府名头来做招募……” 她把马婶子从里正处探听来的情况说了一遍,方才道:“我也不说那等好听话来安慰公子,其实无用,况且以你心志、才干,自知天将降大任,何须我做什么言语。” 又道:“你我一应猜测,难以设身处地,但总有能设身处地的——我下午请那几位婶子过来看了,她们提了好些点,我也学来与你听。” “其一,几处招募摊子都设在大商大行闹市之中,近来各处行情不好,连码头漕工、苦力都没得多少工做,你且看,后头这样大一个酒肆,哪个家贫的吃得起——咱们今次打算招的,不就是贫家?彼处得利,我处得力,两相互惠么?” “钱孔目给选的这样位置,往来是不是多数肤白、衣锦?他们又岂会为了十文钱停留。” “虽不至于问道于盲——试问,给公子十文钱一个人,叫你拉上太学同窗,譬如韩公子,给人写一天字,你会理会吗?” 说到此处,宋妙笑了笑,道:“我是个摆摊的,为了多赚百十文钱,能彻夜不休做活——公子是个读书人,可以为了河事彻夜劳苦,但你而今会为了赚百十文钱,给人彻夜抄书写字吗?” 因众人相处日久,熟知彼此秉性,她说话时候,就放肆许多,此时道:“劳力从不等价,所谓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雇我一天,能给几钱?用岑通判一天,朝廷又给几钱?再用曹相公一天,价值几钱?再往上,说一句大不敬的,天子一日……” “此事不能深思,思得好了,自知要卖力向上,思得不好,一个冲动,只怕要做鱼腹纸言事。” 宋妙说完选址,又说摊位。 “挂这样一个详细招牌,看着写得十分清楚了,可是又给谁人看呢?认字的人,会来应募么?” “有巡兵在摊子后头坐着,寻常百姓见得衙门兵丁,又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不绕三分,岂还有人敢上前来?” “另还有……” 宋妙把这许多问题一桩桩摆出来,对面孔复扬听了,额角直冒冷汗。 莫说他家中富庶,便是家境寻常,以他文名,随便出去参加个文会、文宴,靠那些个主家设的彩头,都能过得舒舒服服,自然不会为了这一点小钱卖力辛苦的。 先前他自以为已经想得很周到,眼下被这宋摊主一点,才知自己其实本质还是如此傲慢,全然没有将心比心,不过想当然而已。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初在京都府衙时候,自己给几个巡检并下边巡捕做文录,也是因为自己高高在上想当然行事,最后惹得众人皆怒的事。 当时要不是韩砺出面帮着挽回…… 孔复扬把食盒放到一旁地上,深深给宋妙行了一礼,道:“多亏宋摊主提醒,否则正言回来,见事情被我贻误至此,不知会多失望!” 又道:“我这就先回去把人都召集起来,仔细商量明日当怎么应付,再不能像今日这样草率,得选个合适位置,看如何绕过那钱忠明,另还有……” 眼见他说着说着,眉毛已经拧起来,俨然十分头疼模样,宋妙笑道:“不独公子着急,其余婶子、娘子也一样着急得很,我们已经支了个摊子,就在官驿门外。” “设在那里,一则地方好找,二则不至于过分狭窄,我已是安排妥当,请她们今晚就宣扬出去——只拿我的名头来招人,如此,还能绕开衙门,后头再有事,也是后头再来收拾的了,你意下如何?” 孔复扬又惊又喜,道:“怨不得正言总说宋摊主胸中有大才!幸而有你样样走在前头,不然当真要来不及了!” 他第一回当头,做得这样乱七八糟,满心只有如何补救,简直连片刻都不愿等,饭也无心吃,提那食盒便道:“我这就跟宋小娘子回去瞧瞧!” 说着,回头寻那摊位守着的一个里正,一个巡兵打了个招呼,取了文书各几份,已是回身过来,急匆匆叫上宋妙,就往回走。 宋妙自然知道他急什么,回去路上,逐一解释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叫他不必过分担心。 孔复扬越听人越蔫,还没回到官驿,人已经矮了半截似的,却是叹道:“我一向自负,却原来其实最为蠢笨——宋小娘子,你做事为何能这样周全?” 宋妙笑道:“行事周全的不是我,是那许多娘子、婶子,但光靠我们也不能成事——等到明日报名时候,少不得要有许多识字之人来做那名册,又提前做好分组、分派,此处却是只好仰仗你们了。” 孔复扬此时却再不敢打什么包票。 他道:“摆了十张桌子出去,虽未必来的人多,却最好备足人手,只是我也不敢再用衙门里头人……” 见他又钻了牛角尖,宋妙道:“何苦——前人走好的路,你怎么不照着走?当日韩公子来滑州时候是怎么做的?你又是怎么来的?你们都是什么身份?” 孔复扬简直如同醍醐灌顶。 他并非想不到,只韩砺一走,衙门里头许多进度都由他一人抓手,今日忙于招人,却又碰了一天壁,其实饿着肚子,只因心灰,全无知觉,脑中只有焦虑。 眼下被宋妙点醒,他那焦虑渐渐褪去,终于神台清明起来,答道:“我当先去寻州学学生!” 从来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 能进州学的,谁人没有几分傲气? 那钱忠明管得了许多里正、巡兵,辖制得住诸多商贾,难道还支使得动那样多学生? 此时此刻,不用宋妙再做提点,他那脑窍终于回归,道:“我且回去看看摊位情况,再看明日要补什么,列个单子出来,与众人一一商量,分头行事!” 又转头同宋妙道:“宋小娘子,今次若能招来人手,功劳全在你身上——我便是自己什么也不要,也当为你执笔行奏,请个大功下来!” 一时回得官驿,那许多桌子居然已经摆好,甚至还搭了棚子,既能遮风,也能挡雨。 不独如此,一进门,就见官驿前头小院里几张布招牌已经做好了,另还摆着满满当当许多个栅栏。 此时饭点刚过,前堂只有几桌人,角落那两桌拼成的一桌,分明就是一干学生正在说事。 其中一人见得宋、孔二人进门来,忙把他们叫了过来,原是已经借着宋妙门口那搭的台子,做了一番查缺补漏。 韩砺人虽不在此处,早已对今次挖河通渠人手做了安排,哪里需要多少人,人手到位,先放哪里,再去哪里,一一规划妥当。 诸人照着那留下来章程逐一细化,此时好容易等到了孔复扬并宋妙回来,忙把二人叫来一同商量。 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讨论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把事情样样落在个人头上。 此时章已送到,其余学生戳章的戳章,登记的登记,又有领了其余差事,或有先做足量空白名册的。 眼见样样上了正轨,宋妙忙了一日,终于事了拂身,打个招呼,回房洗漱休息去了。 而那孔复扬不出意外,分到了去找岑德彰讨要州学学生调令的活。 他一刻也不耽搁,借了驿站马匹便要出门,临走之前,眼见按驿卒在帮着套马,心中一算时间,却是脚下一顿,都到门口了,忽然返过身来,左右看了一圈,抱起一旁桌上那食盒,匆匆往后厨走去。 今晚后厨居然还点了一盏油灯。 孔复扬进了门,驾轻就熟掀开两只锅盖,奇怪得很,今日锅中竟是还温着菜,也不晓得是给哪个留的。 他也不去抢那锅,而是开了自己食盒。 食盒分三层,最下头那一层垫的炭,使得里头饭菜仍旧温热。 孔复扬从灶口里夹了些炭出来,补进食盒最下层,预备等自己回来再吃。 因来不及回房,他就顺手把那食盒放到了桌上,正要拿罩子盖好,到底忍不住,把面上盖子打开看了一眼。 第一层装了一海碗的米饭,又有一小碗酱烧菘菜,第二层也是两个碗,一碗以肉为主,卤鹅糟鸭,炖鱼焖羊各拼了一点,另一碗却是半糜半片的猪肉同半碎不碎的煎鸡蛋半卧在浓白汤汁里头,又有几只大枣子形状的长条丸子同样躺在汤中,也不知是什么丸,看起来颜色是微黄中透着粉嫩。 猪肉一看就很新鲜,本来煮得应该很嫩,还留有极淡的粉红,至于那煎鸡蛋碎更是熟得恰好的样子,有些碎碎的散在汤里,有些更成块、更大的,中间蛋黄还带一点生的颜色跟凝冻模样,其实应该已经彻底熟了,十有八九是在装模作样地扮着嫩。 跟了宋妙一路,又在这官驿里住了许多时日,孔复扬一眼就认出来哪个菜是姓宋的。 此时虽然就要出门,他还是忍不住寻了个汤匙来,连汤带菜抄了一勺,右手往自己嘴里送,左手则是把那食盒盖上。 一勺入口,汤、蛋、肉的味道是有先有后地次第跟舌头打招呼的。 汤很浓甜,那甜天然极了,一点油腻的感觉都没有,是又干净又新鲜的猪肉被汆汤时候老老实实交出来的肉汁甜,又有煎鸡蛋的香甜,并那说不上来的一种河鲜甜味,像虾甜,又像蟹甜。 汤已经咽下去了,舌根处才后知后觉,又跟着在脑子里叫一遍“刚刚那一口可真鲜真甜”。 而此时嘴里已经尝到煎蛋同汆肉。 那煎蛋在热乎乎的食盒里焖了那么久,其实早熟透了,不知怎么做到的,凝冻部分依旧保有将熟的口感,煎底的部分则是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焦香——这个位置特别能吸汤,咀嚼时候,汆肉、煎鸡蛋都在嘴里轮番做客,一时鲜香,一时鲜甜。 一口嚼几下,吞进去就没了。 孔复扬忍不住回过头,重新开了食盒,又抄了一勺子,方才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强迫自己把那勺子放在食盒上搭着,咬牙出了门。 岑德彰倒是好说话得很,大半夜的被找上门来,听得孔复扬遮遮掩掩汇报了一番情况,得知众人明日要借用州学学生帮着登记名册,一口就答应了,换了衣服去得前衙,取了章来,给他拟的征调函上用了印,还勉励了几句,又叫了个轮值的吏员,让对方带着孔复扬此时就去州学挑人,免得明早手忙脚乱。 此处孔复扬折腾一番,终于把事情落定时候,天都已经尽黑。 他骑在马上,不住推演明日情况,自觉多半没有纰漏了,终于松一口气。 那气一松,肚子里头饿的感觉终于浮了上来,叫他不住夹马前催,一心要回驿站赶紧吃那姓宋菜。 孔复扬在马上一路奔驰时候,官驿里,一人却是摆了摆手,对着身旁人道:“大半夜的,不必再把厨子吵起来,我也实在没胃口,看看后厨里头有什么,随便找口吃的就行,没那许多讲究。” (本章完) 第172章 敢问 第172章 敢问 此人发了话,一旁侍从立刻应是,转身便往后走。 同桌一名属官却是跟着站了起来,道:“我也去看看今日有什么吃的。” 两人一道去了后厨。 这当口已是夜歇时候,因近日驿站里往来人多,那驿卒忙得不行,正提两大只大壶各房送热水,见得当头那属官,当即认出是昨日那挑刺的。 他心中一个激灵,忙站定道:“官人辛苦,竟是忙到这时候才回来,厨房里留了菜,今夜咱们厨子也在,我这就把人叫来?” 出乎驿卒意料的是,那属官昨日诸多挑剔,得知厨子不在之后,几乎要拍桌子,此时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既是留了菜,我们自己取用就是。” 复又道:“我看外头那茶水空了,发副刚坐下,你快去给补一壶。” 驿卒晓得那“发副”说的乃是发运副使,哪里敢怠慢,匆忙提壶去了。 而属官、家丁二人进了厨房,里头油灯还点着,已是开始四处翻锅倒灶起来。 前者去翻的锅,一开盖,见里头好几碗菜,俱是浓油赤酱,因在锅中坐久了,又隔热水保着,肉还罢,酱烧菘菜同莴笋叶子都已经发黄了,看着倒胃口得很,不免皱眉。 边上的那发运副使家丁凑过头来,就看到其余菜肴里头那多多茱萸芥末籽,另有一凑近就闻到的一股子茱萸辣味,也是为难,道:“今日官人闹了两回胃脘痛,晌午只对付了半个炊饼,晚上又拖到这会子,本想吃顿舒坦的,厨房怎么做的尽是这样辣菜!” 属官闻言,脸色微变,状似无意一般问道:“发副的脾胃不好么?从前怎么没有听说这回事?昨儿我听他说实在没胃口,只以为是饭菜淡口……” 家丁道:“官人一忙起来,总不记得吃东西,尤其这两年……” 他说到此处,没有再继续,突然就转了话题,道:“明日我去跟厨房打个招呼,请他们怎的也要做一两个清淡菜色,不然官人都没法吃!” 那属官却道:“此事我来说就是。” 又做一副很不满的样子,皱眉责道:“这驿厨,好不晓事!” 如若张厨子在此处,必定喊冤都要喊得喉咙哑了! ——我呔! 谁不晓事了?? 谁他娘的昨日跟驿丞说老子做的菜没滋味!那难道不是你么?! 好容易给你滋味了,你又来什么“这驿厨”,今日一明日二的,倒是给个准话啊! 可惜张厨子正在杂间睡得香,不能为己自辨。 那二人你“啧”一声,我叹一句,把锅中饭菜取了出来,四处找托盘,找到当中桌上,除却托盘,却还见得个食盒,正要用来装菜,打开一看,就见里头也是饭菜。 属官更嫌弃了,道:“滑州这驿厨实在懒惰,昨日还是给我们拿食盒一份一份装好,今日只装一份,竟嫌麻烦,其余都懒得弄了!” 说着跟家丁打个招呼,自己殷勤提着食盒并个托盘先出去给上官送饭。 前堂里,发运副使王恕己却是颇有些心不在焉。 眼见那驿卒来送茶,他道了声谢,又问道:“这去京城的路究竟何时能通,你们驿站可有消息?” 驿卒忙道:“今年雨水实在大,又兼河水改了道,有一道支流正正截了官道,那水不退,只怕道路未必能通,除非绕个远——不过这两天都放了晴,水也在消了,有这绕远的功夫,只怕那原来正路也早通得七七八八。” 王恕己心中算了算日子,又追问道:“那绕远的路怎的走?” 驿卒道:“今年水大,从前路未必还能走,小的也不敢打包票,不过而今驿站里也住了京中都水监来的一行人,他们就是绕路过来的,官人若是着急,不妨问一问,看他们来路能不能去。” 王恕己听得“都水监”三个字,“哦”了一声,指了指门外,道:“这许多围栏、布幡招牌、桌椅,就是都水监设的,是要招人么?怎的这样大架势?” 驿卒忙否认道:“这倒不是,这是宋小娘子自己在招人哩。” 因上官问话,他少不得把宋妙今次对外的说法照搬了一遍。 王恕己为官多年,自然有些见识,他本来挺烦闷,听得这驿卒一番解释,竟是给逗笑了。 等打发走了驿卒,坐在王恕己右手边的一名青年却是忍不住问道:“叔父,您笑什么?” 对着自己侄子,王恕己自然没什么遮掩,道:“我笑好端端的都水监,倒是给逼得借个小娘子名头。” 又道:“滑州……此地通判当是庐州闵家的女婿吧,那人性子面是出了名的——都水监领了差事,多半是来滑州帮着修渠治水,这事本该由州衙出面征发役夫,此时不用役夫,倒要填钱招人力,一招还上千之数,一看就是都水监的意思,借个厨娘的名义,不敢自己出头,十有八九,是当地胥吏在使绊子。” 说着,他忍不住叮嘱一句,道:“你记着,天底下官、吏之间,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日后为官,一个压服不住,就会权从旁落,自己得个恶名,落不到好处不说,遇得不好,去官罢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给侄儿说几个案例,譬如某某年,某某人,因吏员公账账簿作假,他却没有察觉,使得朝廷下来巡查时候,发现库、账不符,考评下等,此人找不出罪魁,索性把所有涉及其中的胥吏一并重责,又叫众人把短数补上。 结果次年大旱,朝廷要开仓赈灾时候,发现他辖下的库粮竟然少了半数。 这样大的篓子,少不得一个落职发贬,还被提刑司拘进牢中作了个许久狱公。 正说到一半,眼见那属官提个食盒过来,他便闭了嘴。 属官上前,那侄儿忙去迎,帮着把托盘上饭菜一样样摆出来,一边摆,一边摇头道:“怎的都是这样菜式,不是糟卤,就是放一堆茱萸。” 他对着王恕己道:“叔父,你那胃不好,吃不得这样刺激的,不如还是叫厨子再补两个菜吧。” 王恕己摇头道:“我没甚胃口,吃什么也没滋味的,何苦为难别人,做这许多菜本就辛苦了,大晚上的把人喊起来,明日又要早起弄早饭——眼下我等也吃不完,再做更是浪费。” 又指着其中发黄菘菜道:“也不是全不能吃,我吃这个。” 说着果然夹了一筷子吃给三人看。 菘菜吸味,菜油、酱都是给足的,刚出锅时候其实一点也不难吃,但眼下放了半晚上,早变得水唧唧的不说,酱味都吸进去了,已经有些咸不拉几。 ——这不怪张厨子,只怪众人回来得太晚,谁家做的焖菘菜都禁不住这么放。 吃进去了这一口菜,王恕己嘴上也不说什么,只连喝了几大口茶水,又默默压了两口饭,那筷子再举时候,再不敢去夹菘菜,而是在桌上逡巡一圈。 他正觉道道菜无处下手,就见侄儿从食盒里端出一个碗来。 那碗里半汤半菜,汤是浓白的,白黄相间的煎蛋和带一点淡淡粉色的猪肉半躺在汤里,又有几只大长枣丸子样的东西才露尖尖角,撒了些葱,半翠不绿的,也是放久了,但看起来还是努力地做着清新点缀。 这菜看着倒像是他的肠胃能吃。 王恕己给自己盛了一勺进碗里,就饭吃了一口。 这一口他嚼了好一会。 一旁那属官体贴得很,见状忙道:“发副,您既然脾胃不好,最好还是莫要勉强,下官看后厨还有菜,您体恤那厨家,不好叫他起来,不如我让人把这菜煮涮煮涮?” 说着作势就要端托盘叫人。 王恕己嘴里嚼着东西不好说话,却是忙举着筷子摆手,等咽了,才忙道:“不必,不必,这个菜就不错,很合我这胃。” 说着,他快快又往自己碗里盛了一勺。 这一勺里头正有一个虾枣。 那虾枣乃是轻炸,外层炸的那一层只是微微焦黄,又因在汤汁里久泡,吸了一点点汤。 肉汆蛋汤固然是鲜甜的,但这虾枣却是纯虾肉所做,除了鸡蛋清,连粉也没有加,此时咬下去,那口感弹而紧实。 因他用的门牙咬,上下两排四颗牙,俨然被什么东西正相对出力紧紧夹着,等到反复咬断,里头锁住的虾肉汁水终于慢慢交融在原本的肉汆蛋汤中,鲜甜之上,又多一股虾鲜,并一点芹菜清新。 原本那汤是很舒服的鲜甜,此时竟然能变得更浓鲜,简直逐层递进。 吃这一口菜,王恕己莫名有一种少年时候,头一回读到一篇舒服文赋的感觉。 初时读来,清雅、流畅,朗朗上口,及至到了后头高潮部分,犹如连蛋和肉带汤吃这一口极鲜丸子,居然还能层层迭迭往上推,句句比兴,字字押韵,读到最后,终于结尾,甚至有一种余韵留在口腔鼻音之中。 这样文章,虽不如那等知名文赋,却会另有一种清新在心中,叫人时不时还要回想。 此时此刻,王恕己还没吃完,已经准备好回想。 他一口肉蛋一口汤,一口虾枣一口饭,倒是还知道细嚼慢咽,一边吃,一边对着侄儿并那属官道:“你们也快吃饭,先垫一口,今日是我没想到黄河改道之后,那官道路况这样差,河水那样湍急,在路上耽搁得久了,倒叫你们跟我一起受累。” 又指那肉汆蛋虾枣汤,道:“这一道是人头菜吧?一会你们的上来了,赶紧也尝尝,当真滋味不错,可以常吃!” 还道:“咱们明日先向那些个都水监的人打听打听来路,如若能走,还是趁早走,早一日到京城早一日放心。” “如若不能走,说不准还要多住几天,索性同那驿厨里头打个招呼,问问能不能还做这个菜的,要是不方便,我拿些钱出来贴补,请他们劳动劳动。” 王恕己在这里畅想明日,马背上,眼见官驿就在前方,孔复扬也在畅想今夜。 他分到的事情已经全数办妥了,州学人选定好了,明日一早就会一起来官驿报到,明天的流程也尽数理了一遍,已经差不离。 万事俱备,只等明天! 心头一块重重大石落了地,终于,他有心情吃饭啦! 他的肉汆蛋!里头蛋跟肉都尝过了,不愧是宋小娘子手艺,嘿!还有长条长条的丸子,虽没尝到味道,但那样子外皮微微焦黄,断开的截面浅浅粉,那粉色像是虾色,也不知是不是虾肉丸,一看就好吃! 还没来得及吃,嘿嘿!我孔复扬来也! 到得官驿门口,他勒绳住马,翻身下来,进门先叫“刘哥”。 驿卒刘哥没有出来,想是在忙,孔复扬也没有多想,索性不去劳动对方,自己栓了马,拍两下马屁股,还给添了草料,加了水,方才脸上带笑,三步一跳地往后厨走。 走的时候,正同一个手中端着一托盘饭菜的家丁擦身而过。 孔复扬侧身让了一下。 一进门,他直奔当中桌子。 油灯还亮着,屋子还是那个屋子,桌子也没甚变化——只少了自己的食盒! 孔复扬饿了一路,简直天塌了,厨房里寻了一圈,翻锅钻灶,只得了半锅白饭,旁的一样也无,毛焦火燥,差点没有仰天长啸,此时终于想到方才那家丁,也不记得对方那手上托盘有没有自己的宋菜,急忙返身循着其人方向往前堂走。 此时天色甚晚,堂中只有寥寥两三桌,其余都是喝茶,唯有角落里一桌,桌上摆了许多菜不说,一旁正站着方才那家丁,另又有桌边摆着个极眼熟食盒。 ——正是他的食盒! 孔复扬心中尚怀有一线希望,小心上得前去,不远不近,投过去一瞥。 那一瞥已是瞧见王恕己面前的碗。 碗中浓白汤汁仅剩一层底,蛋、肉也好,长枣一般的丸子也罢,俱都所剩无几。 也不知是饿的,还是难受,孔复扬险些站立不稳,他几步上得前头,行了一礼,几乎强忍住心头怒火,问道:“诸位兄台,敢问——诸位这食盒、这饭菜,是哪里来的?” (本章完) 第173章 不懂 第173章 不懂 王恕己靠这一道肉汆蛋下了小两碗的饭,因他脾胃不好,也不敢吃多、吃快,正不紧不慢品那虾枣,见来了个书生,还以为是回晚了没东西吃,便回道:“是官驿公厨供给。” 他看对方虽然形容有些狼狈,但相貌生得不错,又是彬彬有礼模样,此刻被问饭菜,也愿意行个方便,于是道:“这位小兄弟可是肚子饿了?” 又道:“这会子后厨已经歇下,多半来不及再给你做饭,不过我们这里饭多菜多,好几道都没动过,你若饿了,可以分拣出一份来。” 孔复扬听对方这般一说,道了声谢,却是指着那食盒道:“好叫兄台知晓,我也是这驿站住客,这食盒里头饭菜本是我给自己留的,因要外出办事,暂放公厨之中,怎料眼下摆在兄台桌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王恕己还未说话,一旁那属官闻言,已然面色大变,同棵树似的拔地而起。 此人虽不晓得其中什么缘故,但这食盒是他从公厨里拿出来的,很不愿生一点事端,叫长官以为自己拿个饭都拿不好,进而引申,对本人起什么芥蒂。 他看对方年龄不大,又见穿着寻常,风尘仆仆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名门高官子弟,语气难免不耐烦起来,道:“你这书生,好没道理,此处是为官驿,乃是供官员往来所住,一应供给,也是用于公事,菜都是公厨做的,当按有无官身、官职大先后取用,哪怕不按这个,也当先到先得。” 不等孔复扬回话,他已经又道:“看你模样,也不像是有官人,住在此处,已经是占了公家便宜,怎还好意思说什么是给自己留的?!要不要脸的??” 孔复扬饿着肚子,火气是一点即起的,本来好好说话,见对面人如此语气,哪里肯依。 以他一张嘴巴,何时吃过口头亏,张口就要针锋相对,只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王恕己已经对着一旁属官喝道:“冯干办!你且打住!” 又转头向孔复扬道:“小兄弟,你先把话说完!” 那属官冯干办面上尽是忿忿然,被上官打断,不得不闭了嘴,只瞪着孔复扬。 孔复扬回瞪他一眼,大声道:“我虽不是有官人,今次却是领了都水监差事而来,为滑州修渠治水,纵使没有职事,只是下头干活的,到底一样办的公差。” “办公差难道住不得官驿,吃不得官驿?你叫往来急脚替作何想??我敢问!哪里不好意思了??” “其余菜色你拿了就拿了,先来后到,我也没甚说头,因从前这官驿里只我们一行这样晚,饭菜久放公厨,后来者自己取用,从来无事,才生了疏忽大意——这是我自己的错,怪不得旁人。” 说着,他却是指着那一道肉汆蛋,道:“可这一道却是我们自己厨家专门做的,十分精心难得,与公厨没有一点关系,我也不是什么意思,不过问一句来龙去脉,你竟全不究青红皂白,张口就是这样说话!” “听你口气,怕是个有官人吧?你是什么官,在何处,任何职,什么名字?且叫我记一记,日后也仔细看看你平日里公干是不是一样是非不分!” 太学生,又是上舍,谁人没有一身傲气,谁又不要面子。 此时被人当面呵斥“不要脸”,孔复扬只怕自己回敬得晚了,就要有负“无官御史台”之名,传扬回去,给人笑话! 那属官被一通教训,如何不气,上前一步,就要手指孔复扬驳斥。 王恕己忙给侄儿使了个眼色。 那侄儿同家丁急急上前,把冯干办拉住。 王恕己复才拉开一旁的凳子,拍了那凳子面两下,对孔复扬道:“小兄弟,你且莫着急,听你说话,今次确实我们拿错了菜,想必他们并非有心,也是你实在没有做个记号,又无人看守,双方都是无心之失,怎奈何阴差阳错——大家有话说得开来,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这冯干办是我属官,我有辖下不严之责,回去之后,必定好生劝诫,你且消消气,看在我年纪长些份上,担待则个。” 王恕己看着四十多岁,虽然坐着,依旧能看得出来身材比旁人都高大,人却很瘦,短须,须发有些稀疏,已经有几根白胡子了。 孔复扬见他话说得这样客气,本也只是争口气,因对面年长,被其相邀,并不好意思再拒绝,便也跟着坐了下来。 王恕己全不理会那属官,笑道:“也是你们都水监厨家手艺实在出挑,旁人都比不过,我一尝,尽顾着夹这一道菜,倒没能给你留多少出来,须知我脾胃不好,许久没有吃到这样合胃口的了——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又取了碗来,给孔复扬盛了一碗饭,拿了一旁筷子,道:“想来饿久了吧?且坐下边吃一口再说。” 人已经做到这个份上,孔复扬自然不可能再生得起来气。 况且他肚子实在饿了,道了谢,接过碗筷,几口就扒起饭来。 空腹久了,其实是不怎么合吃重口辣味东西的,孔复扬虽年轻,也懂几分自养之道,随手捡了几样菜配饭,将就着快快对付了两碗。 一时吃完,那王恕己又亲自给他倒了盏茶,方才问道:“小兄弟贵姓?” “小子姓孔,唤作孔复扬。” 王恕己闻言,只觉耳熟,不免问道:“小孔哪里人?眼下正当读书之时,怎的跑来滑州?” 孔复扬答道:“我尚在太学读书,眼下是跟了同窗前来修渠通水的。” 那属官已是坐在隔桌,此时听得是个太学生,虽不敢当面违拗上官,背着人,脸上已是露出冷笑。 那王恕己自然看不到,只同孔复扬聊起修渠事情来,先说自己从前在县中做官时候,如何夜间打着灯笼巡堤,又说后来怎么得了都水监的官人来指导,复又问了孔复扬好几个修堤的问题。 因见这晚生后辈对答如流,果然是个做事的,少不得又多谈几句。 至于孔复扬,聊了片刻,倒也想起问话来,道:“不知兄台几位……” 他顿一顿,略过了属官,又看向边上那侄儿,问道:“怎么称呼?” 王恕己先自报了姓名,又道:“我而今正在发运司任职,正赴京公干。” 孔复扬接过茶,忽然一顿,立刻问道:“原来是王官人,相识不如偶遇,眼下我们这样有缘,竟是就在官驿当中撞上,小子倒有一句话来问——滑州这里的赈济粮米,另又有不少修堤物资,听闻也是由漕运过来,不知什么时候能运到?” 王恕己先前一直主动把持着二人对话往来,此时被问这一句,面色一滞,竟是一时不能回答,沉默几息,才道:“此事我暂不知晓,况且物资当要先入京城,再由朝廷来做分派。” 说完,又问孔复扬来滑州道路能否回京,耗时又要多少。 等得知光是绕路就要至少十一二天之后,他到底有些失望,算了算,叹了口气,道:“罢了,也只好在此处再耽搁几日了。” 又道:“孔小兄弟,今日我错吃了你的菜,却不能白吃,你看这样如何——我明日置下一席,请你并你那同窗一道赴宴,也算做个小小赔礼。” “至于那宴席,一事不劳二主,既是都水监请的那厨家如此手艺,偏又是因我缘故,叫你错过今晚好菜,那我有意多出些酬劳,请他帮着治席,怎么样?” 孔复扬却是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犹豫了片刻,道:“赔礼倒不用,不过要是同王官人吃饭,我是很愿意的——只此事得要先问过宋小娘子。” 他解释道:“厨家乃是特地请来,本不全是为了给我们做饭,而是主做日后役夫大锅饭,今次原是她受了请托,有心给我们吃得好些,抽空帮做的,其实平日里另有差事,忙得很!” 王恕己一愣,继而道:“那便不用做席,简单几道菜,不知做不做得及?” 孔复扬晚上只那几筷子水呱呱,烂糟糟的炖菜焖菜下饭,实在难受,此时倒是真个挺想吃一桌纯宋菜的,但更晓得宋妙未必忙得过来。 他自己先把事情半拦了下来,道:“明日我问问吧,要是她得空再说。” 又寒暄几句,只说时间太晚,告辞回房了。 路过那属官位置时候,孔复扬特地站了两息,却见对方头也不回,便也懒得再理,只同那王恕己侄儿打个招呼,又对那家丁笑了笑,快快走了。 孔复扬一走,王恕己脸上的笑就收了起来,叫一声“冯干办”,又道:“我们进京公干,能少一事是一事,今次不过错拿了旁人食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解释清楚就是,怎好这样出言撩拨挑衅,如若当真闹出动静,因一点小事,被御史弹劾上一本,我丢脸倒是其次,因此带累了差事半点,又如何跟发运交差??” 那冯干办唯唯诺诺,连忙道歉,转过头,等众人各自回房,他却留在最后,对着孔复扬离去方向,狠狠啐了几口,方才把门一摔,进得房去。 次日一早,天才刚亮不久,宋妙就起来了。 她自觉已经很早,但梳洗妥当,一出前堂,却见那大门全开,已是来了两个学生,其一正是孔复扬。 宋妙同二人各打了个招呼,又问孔复扬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办得顺不顺利。 孔复扬一一答了,最后把昨晚那一桩意外说了一遍,又讲了王恕己宴请提议,最后道:“我想着宋小娘子这样忙,简直分身乏术,如何有空做什么宴席,不敢答应,他就说只做几个菜也好——其实几个菜也是没工夫做的吧?” 宋妙听完经过,没有着急拒绝,而是问道:“那王官人在发运司任职,是不是张公厨说的发运副使?” 孔复扬一脸茫然,问道:“什么发运副使?” 宋妙便把昨日张公厨的话学了几句,又道:“听说口有些重。” 孔复扬道:“因他没说,我也没有细问官职,不过那王官人脾胃不好,想来不会口重。” 又道:“如若当真是个发运副使,我倒不能放过一点,得好好问一问粮秣物资事!” 宋妙略一思忖,却是道:“这两日事忙,我实在腾不出手做什么小席面,不过过几天逢十休息,倒是可以挪两个时辰出来。” 她道:“至于所谓酬劳,论钱不合适,我另有个想法——你方才说,那王官人一时半会走不了,要在此地等路通了才能进京?” *** 日上三竿。 官驿后院的一间上房里,因知今日终于不用再外出看什么官道、河道、堤坝,更不用上街问访灾情,冯干办等到有人来敲门了,才爬将起来。 他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其实早就醒了,只是心情不好,听得叫门,更不高兴,搭着件衣服去应门,见得来人,没好气地道:“一大早的,做什么!” 来的也是个发运司的干办官,今次跟随王恕己进京公干,只他昨日闹肚子,没有与众人一道出城。 见得冯干办这样反应,那同伴道:“冯运,别说我没提点你——发副可是已经起来了,正在外头,你要不要跟来看看?有事还能搭把手。” 冯干办一惊,道:“这么早?” “不早了,都什么时辰了!” 冯干办匆匆换了衣服,把脸随意一擦,拿水胡乱一漱口,就跟着出了门,一边走,一边问道,“发副在外头做什么?吃了早饭没有?” 他快步走到门口。 前堂里头人不多,也不见王恕己,但是听得隐隐约约一阵人声,像是隔墙传来的。 冯干办一愣,看了身旁同伴一眼,已是下意识跟着对方往院子外头走。 一出门,就瞧见昨晚回来时候摆在院子里的桌子、椅子、布幡都已经搬了出去,早早布置起来,那一道道栅栏也已经排布开了,整整齐齐,很有架势。 外头都是人,全是壮年劳力,熙熙攘攘排着队,又有人扯着嗓子拿个卷筒叫道:“别急,别急,都排队!排队!” 桌子是成排的,两两相拼,互相隔了一点空隙,两张桌子为一队,排到的人上前做登记。 而自己平日里殷勤奉承的那一位发副,此刻就站在一张桌子后头,对着那正登记的学生打扮年轻人不知说着什么。 “发副在做甚?”冯干办宛如梦中。 正说着话,后头一人已经答道:“有个宋小娘子要招人,说过两日置席请叔父并昨日那孔公子一行吃饭,因知我们一时不走,就请叔父帮着镇镇场面。” 冯干办犹如听到了世界上最离谱的事,失声道:“太荒谬了,发副竟是答应了?” 等他转过头,却见来人竟是王恕己的侄儿。 “叔父说,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帮着看一眼,也不费多少力气,他也好奇这里要怎么招人修堤,本也要看要跟的,今次白嘴废话啰嗦几句,不独能吃席,每天还能另包一顿饭,划算得很!” 王侄儿笑呵呵,端着一托盘裁好的纸就往外走,一副去送纸的样子。 冯干办愣了,道:“王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给叔父搭把手。”王侄儿笑得腼腆,“原来昨晚那个叫肉汆蛋虾枣汤,我没吃到,还有些可惜——那宋小娘子说,搭手的晚上都包一顿饭,给另做一道汤,早间吃了她做的那红芝麻酱卷同香辣猪肉粒卷!嘿!左右也是要做的活,如今搭把手,白赚一顿饭!” 他一边说,捧着那托盘,已是急急出得院子去。 剩得冯干办站在原地,只觉对方说的话自己句句听得清,却是句句听不懂。 不过睡了个懒觉,这是怎么回事? (本章完) 第174章 切实 第174章 切实 来应募的人是一波一波到的。 刚开始只零星几个,继而成群结队。 登记名册耗时并不短,要写清楚该人姓名、行状、住处、相貌特征、所归街巷并里正姓名等等,又要按手印,还要发那盖了章同排号的纸。 听着好像只是几个步骤,其实做起来繁琐得很,故而一旦遇得人多,队伍就会堆积起来,流动得并不快。 幸而宋妙先前就将桌子一字摆开,尽可能地增加了能排的队列,才不至于拥堵太过。 此时见得人多,她跟着孔复扬一道出来顺着流程走了一遍,两人很快都察觉出来主要卡在了什么位置。 “登抄太耗时了!”孔复扬急得眼赤,“不如再叫那雕刻师傅帮着些章,把那街巷也刻上去,一盖就好。” 宋妙摇头道:“来不及刻这许多,况且滑州街巷不少,这里又排了十来队,最后要刻多少章才够?” 她说到此处,倒是忽然生出个主意来,提议道:“滑州大街大巷也就那些个,来此地应募的多半集中在几片地方,里正名字本是对应的,不如做个登记,编个序,把那编序誊抄出来,张张桌子去发,做誊录登记的人手一份,到时候只用填个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序号,后头再做分录,是不是会省些时间?” 孔复扬击掌道:“好法子!” 他夸完,略一思索,却是举一反三,道:“不如列队时候,就引着人按街巷来排,这样临近街巷的都在同一张纸上,登记的人也省了时间,到时候分组也方便!” 宋妙立刻点头,赞道:“这个好!” 正说着,她一抬头,就见几步开外站着那王恕己,当即上得前去,把二人刚才想法一提,问道:“王官人以为是否可行?” 王恕己早把她们先前对话听在耳中,此时捋须笑道:“挺妥帖,只你们叫谁人来分这个队?我看人手不大够啊。” 宋妙一指后头许多排队人,道:“寻几个报好了名的,现在对应不同街巷揪两个出来帮着分队,既能维持秩序,还能辨认人,我们只当他们今日就上工,按日结钱,不知可不可行?” 王恕己点头道:“可行,照着去做罢。” 又提醒道:“只是要先做个点数,有些街巷来的人多,有些街巷来的人少,最好按着预计的人数分派,人少的,可以合并做一条队,人多的,可以多两条,若有变更,再做调整。” 宋妙听完,却还不走,而是站在原地,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多谢王官人提醒,只是眼下人手紧张,实在抽不出去足够人去誊写街巷、里正姓名,能不能……”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后头刚刚提溜着托盘回来的王侄。 王恕己本还在捋须,那手一顿,哪里猜不到宋妙意思,只是见得自己那侄儿那东穿西钻,干劲十足模样,心情甚是复杂,又是好笑,又是好叹,最后道:“你们自己同他商量就是。” 等到宋、孔二人寻到王二公子头上,后者简直一叫就应。 于是那冯干办上前时候,见得他兴致勃勃,跟着州学学生先去各分一点内容,抄了现有街巷、里正名字,等州中舆图送来,又急急帮助整理誊抄,再去逐个问后头排队应募人,简直忙得不亦乐乎样子,当真有些看不下去。 其人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找上了王恕己,道:“发副,怎好叫二公子这样辛苦,给人白做活?” 王恕己摇了摇头,道:“随他去吧,跟着我这大半年,整日也没几个同龄人相处,只给压着读书,早拘束久了,叫他真正做些庶务也好。” 他为官多年,见识不可谓不广,经历更多,在此处转了一圈,给了几个指点,果然省了人不少力气,等到转完,也不多留,回得官驿之中,刚坐下提笔写信,信写到一半,就听得咚咚咚敲门声——却是那侄儿手中拿着一份文书,进得门来。 “叔父,您瞧瞧这个!” 王恕己接过文稿,只看了一眼,就发现这是一份人力分派之法,顺口问道:“哪里来的?” 王侄道:“那宋小娘子给我的——她问我能不能帮忙按这个章程,给今日招到的人手分组。” 王恕己失笑道:“这小娘子,都水监一份钱请了人来,叫她干两份活,她竟也这样卖力,倒是怪划算的!” 王侄又道:“我看了看,意思虽然都说清楚了,做得还怪细的,只是实在啰嗦了些,又一点文笔没有,本想帮着改一改,但改来改去,总不对味,因晓得自己文章不行,干脆拿来给叔父帮着掌掌眼。” 王恕己点了点头,靠在交椅椅背上,把那文稿粗略过了一遍。 然而只看到一半,他不自觉已经坐正,翻回第一页从头细看。 这许多文稿,他捏在手里时候,就觉得有些过厚,此时读了,才知道这里看着不过一份,其实是一份套三份,分别用于安排招募到的不同规模人手。 其中有招到一千人以下时候怎么分配、安排,三千人以下时候怎么分配、安排,另又有五千人以上时候,怎么分配安排。 以王恕己见地,自然看得出这一份东西水平。 “谁人做的?”他忍不住赞了一句,“做得很切实啊!” 等拿到侄儿写的,王恕己只草草过了一眼,心中就做一叹。 侄儿跟在他身边快一年了,性子温良,人挺耐得住,也算能吃苦,只可惜在文章一道上,委实是毫无天赋。 大哥早早把人送过来,他自然知道其中意图,也颇了一番心力,先将人送进县学,想要借此考州学,再看能不能晋太学。 可惜小儿辈州学几次考而不中,不得已,便托了儿子岳父的关系,把人送进了亲家公任教的吉乡书院。 可惜只待了半年,亲家公就给他捎信,建议他把人领回去,只说自己能力有限,实在带不出来,留在此处,只会耽误了晚辈。 等王恕己拆开随信附上的侄儿文章一看,见几乎全无进益,也是无奈,忙把人接了回来。 他四处找了一圈,实在没有合适地方不说,那侄儿王集安自己也已经受不了了,背了荆条在背上,学古人跪地负荆请罪,只说自己实在不是读书的料,背书、作文比上坟还要难受,问他自己能不能不要再进书院、再走科考之道。 长兄家只有这一个儿子,不读书还能做什么?田地倒是有几亩,铺子也有几间,但是难道真去种地、做买卖? 这话他不敢跟兄长说,可看着侄儿样子,着实是极厌读书了,也不好勉强,只好带在身边,叫看看打杂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还倒不如读书。 谁知这杂一打就打了大半年,侄儿还甘之如饴,如鱼得水模样。 王恕己近来常常同对方说些官场之道,就是想看看还有没有得救。 此时见得对方写的东西,又比对手上那宋小娘子给的原版,心中终于一丝希冀也无,只好叹了一口气,到底是自己侄儿,不得不掰碎了同对方道。 “你光看,觉得这一份写的啰嗦,还没有文笔,可你且看看自己改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两份稿子同一条内容排在一起,指给侄儿看:“你读一读自己写的这一句,虽然少了七八个字,但是不是就生了歧义?” 因见侄儿皱着眉头在比对,王恕己的眉头也不禁跟着皱了起来,叹道:“我前次跟你说文章要凝练,不是说所有文章都是字少才好,今次这一份东西,你说它是章程,不如说是流程,目的是教人如何做,按什么步骤,本就不重文采,只要读起来不生歧义就够了。” “这东西不是写给文人的,是写给下头做事差官、吏员的,只要照着做,就不会错,更不会生乱。” 他说到此处,又道:“况且你以为这文字没有文采,可如若要改,一时之间,便是我也无处下手——如果没有真正做过,只靠一拍脑袋瞎写,是做不出这样东西的。” 王恕己本就对这文稿很有些欣赏,此时越是分析,那赏识越重,复又道:“你且去问问那宋小娘子,这东西谁人做的——而今三门闸到天门闸一带漕运拥堵,正是用人时候,我且看看能不能把此人捎带回去。” “啊?”王集安哪里想到,自己只是送个文稿回来,突然身上就又背了个差事。 他不免道:“说不得是都水监哪位官人做的,这如何好走开?” 王恕己不以为然,摆了摆手道:“这里不过修个渠,谁人不能修,都水监同发运司,是人都会选——天下系于一漕水,有才干的人,当要去做些真正要紧事才是。” 王集安不敢违拗叔叔,只得应了是,然则一出门,哪里还找到什么宋小娘子,左右一问,才晓得她早早就带着一干娘子、婶子出城去了。 *** 待挖的河段位于滑州城西北方向,约有七八里路程,因今次一干才招的人都是头一回去,时间又紧,还有不少才置办好的东西要拿,宋妙索性安排了骡车。 伙房是临时搭的棚,就设在城外的一处村口,虽说距离待挖的河段还有个两三里路,但好处是那里有一口村中共用的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同样难为无水之炊,看在水源的份上,其余难处都可以克服。 因早早就开了单子,又把自己要的伙房样子并里头灶台排布画成图纸给了韩砺,中途也几次过来跟看进度,宋妙对这里是不陌生的。 带着马婶子一干人,刚到了地方,一进屋子,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声。 老大老大一个棚屋,里头排排相拼,乍一望过去,灶台简直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十口。 灶台是新的,其余锅盆刀砧板也是新的,柴禾才运来不久,正在后头院子里晾放着,仍是粗柴,没有来得及劈。 宋妙就同大饼带着众人劈柴、开锅,洗净砧板刀盆等等,一边做,一边又温习一遍当日那五十二条规矩。 等忙到将近晌午时候,她就问众人里谁人擅长做面食,让举手的人出来一起揉了面,带着人拿新灶、新鏊子现烙了些饼。 饼子烙好,大饼也叫了两个阿婶,一起把骡车上两只锅抬了进门,分别开了盖。 一只锅里装的是切分卤好的猪头,因天气暖和,此时都还有些温热,另一只锅装的却是醋酸莴笋并莴笋皮,另还有一只带盖的小盆里头装着胡葱同小葱。 宋妙此时又问刀工,得了五六个婶子娘子,请她们或切猪耳朵猪脸肉,或切洗净的胡葱小葱。 人人选的都是较远的木色把手刀、砧板,切出来的肉也好、葱也好,也都算得上大小均匀。 剩余一点猪颊肉,宋妙自己上手切成了极薄的片。 等样样收拾好,宋妙就让到一边,点了几个人名字出来,先问在场人忌口——果然无人有——才让这几人帮着夹饼。 她又看着众人手脚麻利地包菜。 几个人都晓得这是考校,也是氛围到了,人人卖力,个个利落,简直争先恐后,投胎没这么紧张——不仅如此,包菜时候样样给一点,也不抖,也不给多,生怕漏下来一点,叫宋妙以为自己做不好工。 饼是按着人数烙的,比巴掌更大一些的饼,一人两个。 一时夹好,诸人方才排队领了来吃。 宋妙也领了两个,拿个小碗装了些醋酸莴笋同莴笋皮,叫上大饼,两人一道去了隔壁屋子。 棚屋,隔音并不好,两人刚去坐下,就听得方才那屋子里传来隐约人声。 大饼捏着个饼,不免问道:“娘子,咱们何必折腾,这两只饼,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吃了还许多事要干哩——一会不是还要逐个考背规矩?” 宋妙笑道:“要是你我两个在那屋子里坐着,谁人能吃得好?你从前在衙门时候,难道喜欢跟师傅一起吃饭?” 大饼嘟哝道:“从前是从前,我而今就顶顶喜欢同娘子一道吃饭!” 宋妙忍着笑,却是给他把那醋酸莴笋推了推,道:“且吃你的饼吧,要是腻了,掺一口这个。” 大饼高高兴兴嗳了一声,大口咬起饼来。 隔壁棚屋里,马婶子也在咬饼。 热乎乎的厚饼,饼外两层都烙得焦香,里头则是软乎乎的,带一点韧,层次分明得很,中空,已经塞进去许多肉菜。 里头肉菜却是半温热的,宋妙早上把那猪头顺手卤好,带过来又泡了半天,已经十分入味,被诸人一通薄切,装的时候也认真装,个个饼里都是样样有。 猪头做起来麻烦,不煮透很难把肉拆下来,煮透又要太多柴禾,处理不好,还会带骚味,马婶子平日里吃得很少,这也叫她咬到第一口的时候,甚至有些发懵。 猪头肉,是这么好吃的吗? (本章完) 第175章 急叫 第175章 急叫 比起猪的其余部位,猪头价格更贱,但只要会做,却又很有吃头。 因它切分下来的部位极多,猪耳、猪脸、猪舌、猪头皮,另又有猪脑、拱唇并那后颈肉,各有各的口感同味道。 马婶子的运气甚好,她不但声音大、中气足,连嘴巴也生得比常人大,第一下入口的就是一把乱抓。 所谓一把乱抓,就是什么都有。 但即便什么都有,嘴里滋味也是有先后的。 咬第一下,她尝到了猪脸肉。 猪脸乃是活肉,那猪贪吃,除却吃,也没旁的消遣,从早到晚,只要槽里有食,一刻也不会停,使得脸上的肉活动最多。 但毕竟是脸,只用活动,不用承力,故而这里的肉也被养得既丰腴,又饱满。 肉过瘦则柴,过肥则腻,猪脸肉就是正正处于两者之间,是为猪身上最最细嫩的部位之一,偏又还带着嚼口,一只猪左右两颊加起来,约莫也就只到六两重,有会吃的人,甚至称之为“黄金六两”。 眼下这黄金六两经过宋妙一卤一泡,咬下去,肌理清晰,但又出奇的柔嫩,偏还带着一点欲拒还迎的回弹,宛如被弹劾得满头是包的宰辅不得已借病告老,其实恋栈不去,眼巴巴的,一心还等着天子挽留。 此时马婶子的牙,终于做了一回天子,咬一口要留,再一口又不留,牙齿轻轻一压,肉汁混着卤汁——猪脸肉的肉汁尤其多,那卤汁已然只做陪衬,靠着卤香,衬得那肉香浓无比。 咬了两下猪脸肉,下一口就嚼到了猪耳朵。 猪耳朵的脆骨带一点很轻微的硌牙,肉是软糯的,肥的地方因为带着脂肪,还有些黏唇,脆骨同皮的位置却是又爽脆,又弹牙,咸香不腻。 再嚼,又有猪舌紧密、扎实却又很柔嫩,后颈虽粗些,却最吸卤汁,再有拱唇,劲劲的,脆脆的,最后和着极小一口猪脑,其中绵密软糯,厚重甘甜,简直难以言表。 偏偏这一切,间夹着胡葱同小葱的清辛,微辣口,又带回甘,把那一点油腻全解,和着吸收担负一切的外酥内软面饼,带着那面香味,在嘴里翻来又覆去。 两只夹饼,成人是能吃到十分饱的。 马婶子嘴大,饼也嚼得快,也是饿了,也是过分好吃,嚼的时候简直心无旁骛,吃一只,拿个粗瓷碗搭一碗井水,咕嘟咕嘟下去,又吃一只,再一碗水,手里就变得空荡荡了。 那水沁凉,带着甜,一早上干活的一点困乏仿佛就顺着这一口井水同着方才的饼夹肉一同进了肚子里,给那胃里头酸水给消化掉。 她吃得快,屋子里却有人吃得更快,咽完最后一口之后,那人有点发愣,左右看旁人还在吃,肚子虽饱,嘴巴却饿,见得当中一盆子醋酸莴笋,拿了竹签子去戳了一块。 切成小指方段粗细的莴笋,被白醋同饴腌透了,吃进嘴里,先是极抢舌头的酸,明亮亮的,随后就是莴笋肉混着饴的甜,并后头回味的一点茱萸辣,特别酸爽、开胃——可惜饼都吃完了,再开胃也无用,只好拿来解乏去馋。 酸腌莴笋肉嚼起来是特别响亮的“呱呱”声,在嘴里带着五酸三甜二辣的汁水翻天覆地,旁人听来只是脆,自己听着,却同夏天池塘里的青蛙在耳朵边不断吵嚷。 马婶子听着听着,忍不住也跟着插了一竹签子,跟着加入了“呱呱呱”的行列。 很快,满屋子人吃的七七八八了,都给带得吃起酸腌莴笋来。 又有吃到那莴笋皮的,一时诧异,忍不住感慨道:“这皮子怎的这么好吃!韧韧的,艮艮的,啾啾的,早晓得如此,平日里就不浪费了!” “这一锅是我早上帮着一起抬上车的,当时就问了,宋小娘子说这做法要费白醋,又要加饴,今次是因为咱们头一天来干活,想叫大家伙吃得清爽些才咬牙放了,如若自己做,不如学另一个做法,拿粗坛子来腌,那个发了酸水,往里头倒就行,一样好吃——过阵子腌好了,给咱们也试试!” 于是得了这个做由头,满屋子都是讨论声。 这个道:“这京城来的厨娘子,手艺果然不一样——她猪头肉怎么可以卤得这么好吃!?谁人学了,将来出去支个摊子,我觉着生意肯定差不了!” 那个道:“方才宋小娘子说时间紧,来不及做细,这饼只好凑活吃,其实应当更酥脆,我都不敢想这还能怎么更酥脆——要是把这饼方同卤方一道学了——小娘子还缺不缺徒弟的?” 马婶子立刻警觉起来,先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自己那小姑子,见对方还在跟着笑,恨不得把人扯出去好好教一顿,嘴上却是道:“什么徒弟,你们来做活的,还是来拜师的?宋小娘子这样手艺,京城不晓得多少人排着队要拜师,你看那小刘厨,多机灵,多醒目?我听得说,这都还不是真正徒儿哩!哪里轮得到咱们滑州这样村的地方的莽撞人?” 众人自然不晓得马婶子这一番为小姑子护食的险恶之心,只你“哦”一声,我“喔”一下,跟着感慨几句果然名师出高徒,又因提到了那小刘厨,个个都再没心情议论旁的了,忙你问我,我问你地发起问来。 不过是“你背完了没有?”,“要糟,听说一会子就要考,我还有十几条没记住!”,“那劈柴是分几种柴来着,我总记不清!”等等话语。 话说得最为着急的却是那夏姐子,她道:“个个背得这样好,我年纪大了,脑子又笨,要是最后我给筛了,你们好歹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众人先是忙着自曝其短,因见最后那夏姐子求着众人帮着说好话,一副急得不行模样,个个围上前去出言安慰,把掏心窝子话都说出来了。 如此你一句,我一句,满屋子都嗡嗡嗡的,到了后来,俱都在这里各自背规章。 等到宋妙同大饼两个进来,众人犹如鸭子给掐了脖子,一个个尽数安静。 宋妙便把要考教的事说了,又问道:“谁人第一个背?” 又道:“一共五十二条,能记得住四十六条就算过了,如若不成,只好请回。” 屋子里一个人都不敢说话,几乎个个低头,眼皮都不敢抬起来,深怕跟宋妙撞了对眼。 唯有那马婶子,虽也不算年轻,却是一咬牙,头一个站得出列,道:“我先来吧!” 竟是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头到尾背了下来。 虽然有几处地方不怎的流畅,但五十二条,她只错了三处,算是开了个好头。 不多时,那张四娘也站了出来,毕竟年轻人,记性好,竟是只错了一处。 于是弄得人人都紧张起来。 这样考背时间得很,自然不能耗着所有人。 于是宋妙这里安排好分组干活,大饼那一头则是一个一个把人叫到一旁背诵。 宋妙自己样样排布妥当,方才走到边上,站着旁听了片刻众人背诵,眼见此时叫到的,个个都把规矩记得牢靠,少有卡到四十六条的,几乎都是四十八,四十九,甚至还有一人,便是方才叫得最厉害、年纪最大的夏姐子,居然五十二条,条条不错! 一时大饼都惊了,鼓着掌,忍不住夸道:“婶子实在厉害,竟是一条都没有错漏的!” 那夏姐子顿时松一口大气,却是笑道:“哪里厉害,我昨晚睡梦都梦到洗菜要洗几次,就怕错了,给刘大厨你筛下去!” 大饼顿时脸红,却也没说什么,只叫她仍旧回去干活。 然则因那夏姐子方才叫得最惨,又不住说如若自己不过,要请众人帮说话,于是她过来背诵时候,旁人少不得为其捏一把汗,个个竖着耳朵来听,等见她过了,还没来得及为其高兴,又听得后头大饼说的一条未错,一时俱都变了颜色。 等拿夏姐子回得来,继续洒扫洗刷时候,边上众人俱都有话要说起来。 “夏婶,谁说自己记不住!谁又说要我们帮着说好话来着?却原来你只是叫得嘴响!” “我都错了四条哩!” “我也错了三条!” “果然年纪大些,戏就唱得响些,对么??” 夏婶子却只咧着嘴做个装傻模样,支吾一番,实在推不过去,才只好道:“哎呀,哎呀,我哪里晓得竟是一条没错,实在心里紧张——好几条都是蒙的咧!” 一时左右人都小声嘘她。 眼见一众人已经过了十之三四,宋妙想了想,把那马婶子叫了出去,道:“今次来的这许多人,几乎人人都好,我想你帮着按这样继续找,再寻八十人,依旧一样条件,婶子找得到么?” 又道:“外头招募劳力给人头费,我这里因是伙房,却是没有钱给。” 马婶子忙道:“找得到!找得到!” 又道:“要什么钱给!这样好事,我找上门去,旁人个个欠我人情哩——况且家里小姑子跟着娘子,不知得多少好处,学多少东西,因娘子不收徒,都不好上门送肉送礼,难得能出一点子力,我这当嫂子的,心里实在高兴!” 复又问道:“什么时候要?” 宋妙便道:“越快越好,一会你就先回城,若要谁人帮忙,一起带回去,今日只当你们上了整工。” 马婶子仔细想了想,报出来四个名字,又道:“都是爽快人,人面也广,因小娘子要得急,我就想多几个人能招得快些,最好今晚就能尽数凑齐,这样还能留些余地挑选。” 宋妙一一应是。 等目送人回了城,她心中才稍稍放下心来。 早上她领着一众人出门时候,官驿外头已经有接近四十人登了姓名,便是下午少些,一天二三百人,想必不是难事,如此积累,要是不出意外,几天下来至少能得个七八百。 算着那韩砺韩公子去灵河镇时间,约莫也是这两天就要回来,要是那里也带回来七八百,自己这二十六人,就未必能忙得过来了。 况且光是背自己要求的许多规矩就要小一天功夫,还要稍作适应,既有合用的,她就不想再去赌衙门那一位孔目未必存在的良心。 *** 宋妙在这里想着钱孔目,钱忠明却也在衙门里问着她。 孔复扬等一干学生前一天还守着官衙招人的摊位寸步不离,隔天一早,就个个借口有事,把事情全数丢给了其余里正、巡兵,傻子都知道其中有问题。 得了人汇报,钱忠明自然立刻叫人出去打听。 官驿门口这样大的招人阵仗,哪怕不问人,看那招牌,听那敲锣打鼓声音都晓得在干嘛。 很快,就有手下来做回禀。 “看那队列,只怕一天都能招个三四百人,若是不拦着,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给他们一口气把人招满了都有可能!孔目,如若这么放任,下头乡县里头可有不少已经定好的人选,却是不好解释啊!” 钱忠明却是比那手下要沉着得多,问道:“没有用都水监的名头,是用个小娘子名义招的人?” “正是,如若是都水监出面,毕竟都是公事,还能找个借口把那名册讨来,让里正出面做个警告,叫那些个人退出,眼下是个小娘子自己招人,反倒麻烦。” 此人顿了顿,又问道:“孔目,咱们要不要叫各处里正去统一统数,问问谁人报了名?虽麻烦些,一样可以做个警告……” 钱忠明摇了摇头,道:“你都说了,那女的招的多数出自鲤鱼井、马水尾,另又有大河背几处地方,十有八九都是些水里岸边捞食的贱民,有些个把月都没有活干了,此时让里正去问,肯定要闹出乱子来,今次上头本就对我们行事颇有怨言,又给那都水监一行催压,一旦给寻到把柄,还得我自己收拾。” “那……该如何是好?却也不能听凭他们就这么招人罢?便是不至于把人召齐,哪怕只把我们原本安排好的那些个差事都给顶了,况且那姓韩的几天不见,听说去卫州筹粮了,算算时间,也该碰壁回来了,此人说话,通判很是肯听,真个硬要用他们自己招的怎么办?” 钱忠明没有说话。 他稍一思忖,道:“眼下都水监那公事不在城中,让小丁安排几个人,去把那宋姓女子押来。” 那手下闻言,却是有些犹豫,道:“那女的听说是都水监从京中带来的厨娘,把人抓了,等那吴公事,另有那韩砺回来,会不会闹将起来?” 钱忠明一声“蠢材”,几乎是跟着唾沫一起喷到对方脸上的。 那手下却不敢伸手去抹,只好低头。 “此时不抓人,难道等他回来,不会闹将?叫小丁寻个由头——好找得很,一个外地来的小娘子,搭什么棚,在哪里搭,可有衙门准核文书,可有田契地契?捉了人来,且看是不是有——必定没有,到时候把那娘们下狱关几天,这里将排队人撵一撵,就说此处不过骗局,再四处传话出去,等那吴、韩两个回来,早木已成舟,再重新招募,自不容易。” “若要追究——谁叫他们不提前同上头打招呼,巡捕只以为那女子借了都水监名头骗人!” (本章完) 第176章 无暇 第176章 无暇 上一章章节末调整了一下内容,麻烦早上九点前追文的朋友刷新一下翻回去看看哦,不好意思。 *** 见那手下匆匆离去,钱忠明复才坐回位置上。 他把自己一应安排理了一遍,自觉没什么毛病,却又有些不舒服。 岑德彰这个新任通判太好拿捏,当初没用多少手段就软和了,这大半年来,钱忠明轻松日子过惯,已经一点违逆都受不得。 他此时行事,于旁人看来自然无法无天,肆无忌惮,可在其本人想来,却是不可谓不委屈。 州官三年一任,其实几乎没有能任满的,运气好早早升职走人,运气不好早早轮转走人,但他们这些下头吏员,尤其他这个当头的孔目,却是要收拾上头人烂摊子。 旁人以为他呼风唤雨,其实也是被逼的。 世上官员何其多,蠢的有、庸的有,但能被分派到滑州这个四方通衢之地的,却多是聪明人。 他不怕蠢笨货色,就烦聪明人。 整日都想出功绩,想法又多,又会胡乱使唤人,想一出是一出,今日要这个,明日要那个,一旦出了毛病,就缩了头,只把责任甩得出去,叫他们这些为吏的背黑锅。 但凡他少点能耐,早给黑锅压死了。 想要腰板站得直,能跟上官叫板,自然得靠真本事。 要不是凭着几代人的经营,把这滑州四县上下衙门团得大树根深,他怎能干得成那许多事? 但这些都是有来有往的,不能单单只以势压人。 叫下头人干活,自然要给人好处。 那些个吏员招募民伕不辛苦吗?征收粮谷不辛苦吗?给衙门办事不辛苦吗? 不给他们趁机捞点的机会,谁人肯理他,肯给他出力? 今次既然早早就答应了,怎么都得把这话落定,否则开了这个口子,旁人都会觉得他这张“钱口”说话再不做数,日后少不得要观望。 再一说,他打一开始就同都水监来的这些个人利益相悖。 自从韩、吴一行到了衙门,那岑德彰听了他们的要求,废话越多,想法越多,虽说十次有七八次自己都能给顶回去,但这趋势很不好。 修渠就修渠,修堤就修堤,以他来看,年年大修一回就挺好的,挖什么河啊! 钱忠明是看过那都水监给的方案的,他是老吏,事情惯做,河事也惯做,见得那密密麻麻图纸,虽未必全看得懂推演,但还是很看得出那吴、韩两个当真有点东西。 他当时就回去找了老人,又翻查县志,两相一对一问,果然六七十年前,那王景河一直在用,再往前,还时时有人维护,一则因有那河在,二则从前黄河泛滥不比如今,滑州受的洪涝算不上频繁,偶有溃堤,也只是小溃,影响范围很小,受灾范围跟情况也不大。 只是后头黄河改道,那河才逐渐荒废。 如今要是真给用了起来,成了事,那河水给引入了王景河,河道一改,他这大半年间,收的许多田地怎的办? 本是水边田,岂不是要变成旱田?? 另还有,按着眼下都水监做法,会由他们统筹安排维护王景河水闸、河道之人。 本来修堤修河,是自己安排,自己说了算,如此一来,岂不是分权? 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 这样事情,自然不能由着他们去做! *** 钱忠明为了自家利益,自然费尽心思毁了都水监招人之事。 那手下出了门,找了丁都头,把钱忠明的话一学,后者立刻会意,点数几个手下,直奔官驿而去。 此刻天色不早,宋妙已经同众人打那伙房处回了城。 宋妙早吩咐了骡车,叫那车一路行,一路停,安排那些个娘子、婶子们挑个近处下车回家,可以省些路程。 但快行到驿站时候,仍有五六个人没走。 众人都是住得较近的,各自抢着说话。 “小娘子怕不是忘了,那晒坪上还晒着许多莴笋干哩!” “正是,我们回家去也走不了多久,可要是把那莴笋尽留下,宋小娘子加上小刘厨,也只两人,要收到什么时候去?” “人少好过节,人多好做事!咱们拿了贴补,却不是吃白饭的,先把那莴笋干收了再走!” 眼见人人这样殷勤,又个个眼里有活,宋妙哪里好拒绝众人好意,便也不再强求。 快到饭点,一路看着行人往家赶,都是行色匆匆模样,而官驿外,却是人正多时候。 早上、晌午时候,来的都是一众娘子、婶子熟人,因听了众人宣扬跑来报名。 但一旦有报了名,拿了那排号纸回去,又得了报到时间的,他们晓得此事当真、报酬当真、管一顿饭也当真之后,遇得熟人,少不得提一嘴。 口口相传,速度是很快的。 等到下午时分,白日或出去寻工,或想方设法囫囵几个钱的人回来了,听得亲故说起,哪个不心动? 这里天做天结,要是日后另得了正经活计,隔日走了就是,一点不耽搁! 于是个个结伴而来。 另又有那些个流民,不少因水阻在滑州一带,本来分散各处,其中自有进了城来看看能不能讨口饭吃的,或是寻个散工的,或听得过路人言语,或来寻公告,偶然得知有这样一处地方招人,更是当即排了队,回去一学,人人想来。 倒叫这里分明快傍晚了,居然人比早上只有多,没有少。 见人人各司其职,忙做一团,宋妙也不去打扰,带着一众娘子婶子回了后院。 立夏在即,这两日太阳甚好,那莴笋片晒了一天,已经干了不少。 众人都是干惯活的,又兼中午才背了半日五十二条,见得地上摆着东西,几乎是立刻互相提醒着分别洗了手,才敢去收。 宋妙拿起一片捏了一下,只觉干得不够透,便叫诸人先拿袋子拢起来,明日再晾一天。 正收拾,忽听得后头一人问道:“宋小娘子回来了?” 她转头一看,原是王恕己拎着笔、笔洗并砚台出来,少不得招呼一声“王官人”,忍不住又去看他身后,问道:“官人自己洗笔吗?” 王恕己应道:“正是,笔案之事,我素来不假手旁人,只要不是实在腾不出空了,洗笔、磨墨都是自己来的。” 言语之间,颇为自得。 宋妙打眼一看,见那笔同笔洗都是寻常物什,并无什么来历,便也应一句道:“自己磨墨,就好把握那墨浓淡,自己洗笔,也能知道那笔头吃水多寡,用时也更趁手些,想来王官人有一笔好字。” 王恕己的字确实有几分出挑。 这样轻轻的一捧,明明连他的字都没有见过,但夸得又很有道理,叫他甚至都不想反驳,只哈哈一笑,道:“不过写着修心罢了。” 又问道:“这是在晒什么?是今晚要吃的么?” 宋妙道:“是拿莴笋去皮切片晒的干,今日不吃这个,听说王官人脾胃不好……” 她话未落音,就听得前头人声鼓噪,一抬头,一行三四人正朝后院走来,当头那个大声问道:“哪个是姓宋的小娘子??那都水监雇的厨娘!” 气势汹汹样子。 这样指名道姓叫到头上,宋妙自然不会装傻,上得前去,道:“我就是,不知诸位差爷有何贵干?” 当头那差官见得宋妙,明显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方才问道:“外头那许多人,是不是你在招?说要上千人丁去往城外搭棚?” 宋妙应道:“正是。” 那人复又问道:“你那棚子预备盖在何处?可有地契同盖房批文?你一气招这许多人,有没有同里长报备?” 宋妙逐一应答,才答道此事无需地契,对面人已经一拥而上,左右两个各自急忙去抓宋妙一边胳膊,其中一人预备去抓镣铐。 但那手才探到一半,方才一直看向此处,觉出情况不对的几名婶子早围了过来,挡在了前头。 这个叫道:“你做什么?做什么,难道衙门官差就可以拉拉扯扯的了??” 那个急道:“我们小娘子还是个姑娘家,你们这样胡乱拉来拉去,讲不讲礼,有没有爹娘教的??” 还有个年纪最长的,叉腰站在最前,道:“你们要拉,来拉我啊!我儿女生了三个,孙儿都已经一岁了,自己胳膊也粗大,足够你拉!” 对面不算那个干站着的才三人,这一头却是足有六个婶子,二对一,又几乎个个膀大身高的,早把人阻得不能动弹。 当头那差官顿觉不对,斥道:“放肆,衙门当差,你们怎么敢阻拦?不要命了吗?要造反吗??我数三声,要是不让开,连你们一道抓了!” 果然开始数起数来。 毕竟是正经官差,这一番话说出来,几个婶子俱都有些慌了阵脚,你看我,我看你,却是硬着头皮,没有一个肯让开的。 宋妙不等对面数到二,已是上前一步,问道:“不知官爷当的什么差,今次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那官差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衙门召你有话要问!” 说着取了一名差官手中镣铐就要上前。 宋妙却拦道:“慢来,诸位官爷要带我去衙门审问,却不晓得文书何在?” 那当头人一愣,随即道:“回了衙门自有文书给你看!” 说着已是扯着那镣铐过来。 但他刚要去捉宋妙,眼前却是忽然一暗,只见一只手伸到了面前。 那手大得很,但是有些瘦,一看就是男人的手,此时丝毫不做犹豫,一把就将他抓着的镣铐紧紧按住。 这差官头子抬头一看,却是个四十来岁中年男人,穿着寻常,正皱着眉看向自己。 “没有押解文书,你动什么镣铐?会不会当差的?回去拿了文书,再来请人!”发运副使王恕己一边按着镣铐,一边冷着脸发问。 连着被拦了三回,神仙都要被激出三分气来,何况这官头本就有几分火,此时忍不住怒道:“关你屁事,再嚷嚷,一道去衙门吃几下杀威棒,到时候你们才晓得什么时候不该逞强出头!” “我倒是等你的杀威棒吃。” 这一句,实在将那差头气得够呛,把镣铐往王恕己手上一搭,将将拷上,不想对面人却是从衣袖里抖出一样东西来,问道:“我乃是朝廷命官,你文书也无一张,竟是这样大胆?想把本官拷到哪里去?要造反吗??” 此人抬头一看,却见一只鱼袋。 没吃过猪肉,总算见过猪跑——他在衙门当差,听得王恕己说自己是朝廷命官时候,倒是忽然想起来此地是为官驿,住着来往官员,又认出这鱼袋同自己曾在知州腰间见过的一只十分相似,顿时心中一虚,先前所有一应嚣张都化为了额头汗水,只暗暗期盼面前这多管闲事的人最好官职小些。 然则这期盼还未落地,就听得后头一道声音响起,叫道:“发副,您这是做什么??” 差头转头一看,就见那驿官正一脸惊慌,殷勤万分地跑得上前来。 他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驿官这样狗腿,只怕面前人官职不小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甚至已经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分明是为了抓个小娘子,那小娘子呢?? 这差头抬头一看,就见那都水监雇的厨娘子竟是清清爽爽站在一旁,犹如看戏似的,正瞧着自己。 *** 滑州州衙里,那丁都头正跟钱忠明回话。 “已经安排了足二十人过去,把那厨娘捉了,就地一镣,拖得出来,这头带回衙门投到狱,那头就开始撵排队的那些个人……” “只是那都水监一众学生还在,他们会不会闹来通判面前?” 钱忠明不以为然地摆手道:“姓吴的不在,那韩砺也不在,其余人再闹腾也闹不出什么水来。” 然则他话音刚落,就听得一阵用力拍门声,刚应门,外头便撞进来一个人,急叫道:“孔目!都头!官驿……官驿那边传来信,说是张头他们去抓那厨娘子,不知怎的,拿铐子铐住了个什么什么发运副使,眼下被人按在当地不给走,还要岑通判亲去同他解释——这……这要怎的是好啊??” 钱忠明只觉这话甚是荒谬,怒道:“捉个娘子,怎么捉成了副使??男女都不对,这还能抓错??” 那都头已是连忙站了起来,道:“孔目,小的去瞧瞧,莫要得罪了过江龙!” 钱忠明连连点头,道:“不要把事情闹大,赶紧压住了!” 丁都头点了头,正要出门,外头又闯进来一个人,张口就道:“孔目,不好!官驿来了个人,说自己是什么六路发运司的干办,要见岑通判!” 钱忠明手一抖,终于有些紧张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先迎到偏厅里,我去接!” 这话尚未落音,竟是再有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得进来,还未进门,扶着门框便叫道:“孔目!外头来了个都水监学生报信,说……说那韩砺,叫……请……请孔目安排二十人出去点数!” 接二连三的消息,全都莫名其妙,饶是钱忠明这样老吏,也有些应接不暇,此时皱着眉,怒道:“点什么数?开口二十人,哪里得这许多!就说没有!” 只他话音才落,外头已是又匆匆进来一个人,进门就道:“孔目!孔目!城北来了许多人,推车挑担的,尽是粮谷,满城人都在看热闹——好似是那姓韩的学生不知哪里讨来的粮,半路捉着我,叫我来报信,让衙门快些腾个位置点数!” (本章完) 第177章 叫屈 第177章 叫屈 丁都头人还未走,听得这话,张口便斥道:“路都没通,城中粮行我都亲自去打过招呼,哪里来的‘尽是粮谷’?你怕不是发梦了,在这里浑说!” 那小吏恨不得全身上下长出嘴巴来,此时好帮着一起解释,忙道:“小的亲眼所见,那担粮的队伍老长老长,外头尽是人——一会都头出去一看就知道了!” 丁都头将信将疑,却是转头对那钱忠明道:“孔目,难道谁家偷摸着卖了粮?” 钱忠明沉下了脸。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是什么样的情况,但那韩砺才出去两天,道路又处处堵塞,带回粮粮食想也晓得应当是在下头哪个县镇哄骗来的。 他老早就发过话,无论城内城外,都不许卖粮、借粮,此时不管是谁偷摸着卖的,多半或是受不住利诱,或是为人威逼,想要跳反。 这样的人,要是不杀鸡儆猴做得狠些,给旁人有样学样去了,自己还怎么立威? 他冷哼了一声,道:“你叫人去查查是哪家人卖的,寻个由头,先把主事抓了,叫他主家自己出来找我!” 又对上一旁那吏员道:“去跟岑通判报一声,就说我正忙着招募役夫,又有许多杂务,实在分身乏术,而今那韩砺带了些粮食回来,叫他另外找人清点数目,安排库房。” 衙门而今情况,他发话不管,旁人自然也不会敢接手。 没了人,且看岑德彰这样平日里只晓得动嘴的通判,当要如何做事! 一个京城来的学生,毛都没长齐,居然想要支使他干活,未免白日做梦! 想得也简单,难道以为有了粮,就一切万事大吉了? 等粮食到了,发现没人接,没地方放,日后还没有正经做饭,哪怕做出来了,招不到人,也没有人吃——这时候自然就晓得没了他这个老吏带着下头一群小吏,这滑州州衙,根本运转不起来! *** 钱忠明打发完手下吏员,自去偏厅见那所谓发运司干办。 那冯干办等了半晌,见得来人,又听对方报了姓名身份,立时就不满地皱起眉来,问道:“滑州通判岑官人呢?” 又道:“我们发副给你们州中衙役拿镣铐锁了,这样荒唐事情,他竟是连个面也不露吗??” 钱忠明老于世故,一见对面坐着的人,就晓得不好打发,一边暗恼此人说话咄咄,一边却是能屈能伸,又陪笑,又陪好话,只说自己全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还当着那冯干办的面,大声叫道:“来人!” 一时有人进来,钱忠明就怒斥道:“怎么回事?怎的会冲撞了住在官驿的王发副?还不叫人来回话!” 于是便有衙役进来,一副战战兢兢模样,道:“好叫孔目知晓,实在是有百姓来告,告那官驿外头有人冒充都水监名义,招募百姓,骗取钱财,张头他们几个才应告去抓人的,却不晓得怎么会出了这样的意外,怕不是哪里错了??” 那钱忠明最后便道:“通判近来太忙,忙于挖河修渠之事,眼下又来了一批粮谷,正不知怎的安排,此刻也不在衙门,外出公干去了——却不好叫发副久等,不如小的先去替通判告个罪,一会通判他回来,再叫人通传,请他上门赔礼?” 这一番连消带打,放在寻常人身上,早已奏效。 然则冯干办一心为了讨好上官而来,本是要带个通判回去给王恕己讨脸,眼下通判不到,带回个下头孔目,在其来看,这哪里是讨脸,分明是没脸! 他端坐不动,却是上下打量了一眼钱忠明,问道:“滑州通判姓什么?” 钱忠明一愣,只觉奇怪,却是忙道:“岑通判,姓岑。” 冯干办冷笑一声,顿时翻了脸,哼道:“原来你也知道是姓岑啊?你姓岑吗?既是不姓,啰嗦什么?” 又把手中杯盏往桌上一撂,骂道:“我好歹也是个干办,有正经官身在,没事跑上门来,请个孔目回去?你也配??” 又硬邦邦道:“既然岑通判在忙,我就在此处等他忙完,再来讨理!” 或许年轻时候受过些气,但自打连着送走了几位州官,钱忠明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时还遭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他气得牙痛! 但眼见此人不是个善茬,一时半会打发不走,又晓得这事一旦闹得不好,只怕引来麻烦,他忙吩咐下头人安排招待宴席,又强忍着怒气,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把那冯干办说服。 *** 且不说此处钱忠明又气又恨又忙,后衙之中,得知来了许多粮谷,钱忠明却撂了担子,那通判岑德彰却是又急又忙。 他先还只是觉得麻烦,等叫了几拨人来,这个说不晓得哪里能安排那许多粮食,没有合适库房,那个说手头人都派发出去了,近来流民甚多,城中杂乱,又有招募役夫事,早已个个有了安排,又有人道前次通判要加紧巡查,他们把不少吏员都安排出去巡街了云云,一时半会,叫不回来。 岑德彰只是性子弱些,又不傻,哪里看不出来这是钱忠明正赤了膊拉弓给自己看那梆硬的石头肉。 都说最怕老实人被逼到极处。 他到底是两榜进士,也外放做官过,手下还有几个幕僚,今次吴公事同那韩砺二人,一个已经从早到晚蹲在城外河谷处研判地势、水线,好划出最好挖的新河走线,一个则是连番奔波,分明道路不通,还竭力从外头寻了粮谷来。 到了这样地步,岑德彰也不是那不识好歹的。 他一咬牙,也不管下头人如何推脱,因叫不动钱忠明,还晓得分头击破。 来了半年多,岑德彰对衙门里头人也有了个大概印象,寻了个平日里最为唯唯诺诺,受人排挤的,亲自叫来面前,让此人把各处库房情况做个摸排。 那小吏吓得脸都白了,忙道:“通判,不是小的不干,实在那些个库房分在不同地方,一一跑过去,又要查明其中库存,莫说只给半天,就是给个十天八天,也数不清楚啊!况且眼下只有我一个人……” 岑德彰这回却再不像从前一样好打发,道:“我给你从州学里头调用二十个学生!” 说着马上安排幕僚去开征调令。 那小吏“扑通”一声,已是跪在地上,想了半天,因不知怎么办,却是结结实实往边上一栽,俨然已经晕过去。 他倒地倒得实在生硬,倒之前,还从喉咙里发出过分刻意的一声“啊”,一看就是假晕。 但人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岑德彰实在也再做不出强逼的事情。 他忍着气,又气自己硬不起强横不起来,又气这一群刁吏滑吏,到得最后,却只化作一句话,同底下门客道:“罢了,找个人来,把他送回去,实在不行,找个大夫来看看。” 那门客在岑德彰手下久待,劝也劝过,说也说过,毕竟只是门客,懒得再啰嗦,出去叫了个杂役,一道将人扶走了。 但他送完人回来,见得岑德彰,还是忍不住道:“官人也实在太好性了!明明晓得方才那厮不过装相,竟还这样给脸——一送回屋子,大夫还没叫呢,他就说自己好多了,喝了盏茶,此刻还有心思、闲暇吃果子哩!” 岑德彰也是无奈,道:“也没办法,要是逼得紧了,人人恼我这做上官的为人刻薄,说给巡察的人听,到底不好……” “那人人装晕,就人人不必做活了?眼下粮谷早入了城,韩砺叫人来问放哪里——他临走时候早交代过,前两日我也同官人说过,要催他们把库房腾出来,眼下都过去两天了,人、粮转眼就到,没地放!叫韩砺知道了,便是不气,难道心不寒??” 岑德彰一时无语,只讪讪道:“也安排了,因我以为多半找不来许多粮,放后衙就足够了,就没发狠催,又想着哪怕多一点,临时腾挪一下也足够了,谁成想这些个刁吏一点力都不肯出……” 那门客话都不想说了。 这样上官,其实平日里是极好的,可一旦遇到事情…… 岑德彰忙安抚道:“等此事过去,我必定出大力来整治!” “官人眼下都不整治,日后怎么整治?” 岑德彰也晓得自己过分了,到底要脸,不得不道:“事到临头,一整治,少不得折腾,到时候谁人做事,总要以大局为重啊!” 正说话间,却听门外一人往屋子里走来,口中问道:“什么无人做事,大局为重?” 那门客一抬头,见得门口进来的人,当即站起身来,叫一声“韩公子”,也不给那岑德彰面子,把方才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正发愁那许多粮食没地方放——却不晓得你今次一共筹了有多少,这会子都走到哪里了?” 韩砺听完,略一沉吟,先把这次的数报了,又对着岑德彰道:“我性子急,却是不好等,粮食说话间陆续就要送到,却也不能等——通判要是不介意,我来折腾,只是要讨个首肯。” 岑德彰岂有不肯之理,立时答应。 韩砺又道:“此时还不知道库房情况,今明两日是指望不上了,因想着造势,今天送来的这些粮谷是累积了一天,才叫人同时列队运来城中的,就是为了给州中粮商、百姓看个清楚,既如此,也不用送去什么大仓、库房了。” 他顿一顿,问道:“我见得镇九街道上有个明福庙,听闻乃是楚朝时所造,佛堂甚大、屋舍甚多,不如暂且征用房屋并里头和尚——等此事过了,劳烦通判为给那主持大和尚向朝廷报个功,不知可有为难之处?” 不过写个折子,这有什么为难的? 岑德彰立刻就答应下来,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来,道:“是了!明福寺占地多,里头和尚也多,把粮谷运过去,还能叫他们出力也一起点一点数!” 韩砺便道:“旁人信不过,还请通判写了文书,安排自己人去——除却和尚,也再要十个学生,一会点数了衙门官差,一组三人,共同点数,以免说不清楚。” 岑德彰不敢怠慢,立刻写了征发令,叫来个幕僚,让人持书去了。 此事办完,韩砺全不耽搁,先讨了衙门里名册同今日班表来,立刻打铃叫来几个杂役,吩咐道:“除却前衙当差的,另有钱孔目、丁都头……” 他一口气报了三四个名字,都是钱忠明的心腹,又道:“除了这些人,其余今日当值的俱都叫来,就说通判有要事分派,如若一炷香内不来,明日不用再来!” 又道:“务必通知妥帖,哪怕茅房大门也要打开一一看过。” 这话一听就不是出自岑德彰之口。 岑德彰听了,只觉身上十分不自在,正要张口,却被一旁那门客一把拽住,摇头示意,复又闭嘴。 韩砺却是转头道:“劳烦通判点香。” 岑德彰果然好拿捏,老老实实去点了香。 不多时,陆续开始有听了命的吏员来到。 韩砺一手执笔,一手按着名册,来一个,问了名字,在对应名字上打一个圈。 来人三三两两结伴,进得门来先去向岑德彰行礼。 有人追着问究竟有什么事,又说自己手头许多事情堆着,着急回去干活。 有人互相交头接耳,嗡嗡嗡的。 有人引颈逡巡,似是在找人,从这大屋子里这头走到那头。 但渐渐的,因那韩砺始终站着,一言不发,不单是他,平日里一向好说话的岑德彰也一言不发,边上那门客更是不说话,而不知谁人指了一下,诸人才发现在堂中桌案上,竟是摆了个香炉,其中点了一支香,已经差不多燃尽。 屋子里那嘈杂声音,终于慢慢小了下去。 等到那香燃尽,始终沉默的韩砺转向岑德彰道:“通判,到点了。” 岑德彰连忙答应,道:“正言按着先前所说行事就是。” 韩砺先点着名册中没有到的八个人名字,逐一问人去向。 其中三人领了公差在外,乃是例行,另有一人家中妻子生产,告了假,其余还有四人,却是不知去向。 韩砺便对着门外站着的两名杂役道:“劳烦二位去找一找。” 片刻后,终于有二人匆忙赶来。 进门先找理由。 这个说自己肚子痛,去了茅房,蹲了小半个时辰,一时没有听到通传,这才错过了。 那个说自己手头有事,在库中翻查去年账目同宗卷。 韩砺听完二人所说,理也不理,却是指着一旁椅子,道:“辛苦二位,这身衣服脱了吧——明日不用来了。” 两人先后叫屈,一个比一个叫得大声。 韩砺道:“怎的,方才三个人去茅房找人,门都推开了,里头分明一个人也没有——你在哪里的茅房蹲了小半个时辰?” 又对另一人道:“成册账目、宗卷需要二人同在方才能调,你一个人去,谁人监督?已经违了规矩,就不要在此处叫嚷!” 那人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欲要辩驳,可要是说自己不在库房,那又在哪里,为什么没有来? 如若说自己在库房,又是违背规矩。 当真在也不行,不在也不行,俨然这身衣服今日过后,再不能穿了。 月底啦,我又来求月票啦!如果食友们有多余的月票,又没有特别的安排的话,可以送给小妙吗?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178章 心急 第178章 心急 眼见这京城来的太学生,不过几句话功夫就给自己判了生死,两个吏员如何肯服气。 前头那人只会喊冤,后头那个却聪明多了,当即叫道:“韩学生!你是哪个,无官无职的,凭什么在这里对衙门里头事务指手画脚???” 说着,他不再去管韩砺,立时转向岑德彰,口中叫道:“通判!通判!不过晚来片刻,便落得这样处置,我不服气!” “小人在滑州州衙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理过的账册、宗卷山那样高,这姓韩的又做了什么,由他在此处作威作福,嚣张跋扈,便是苍天也看不过眼!通判怎能如此纵容!” 此人叫完,却又看向左右人。 过了几息,有个他相熟的一咬牙,上前附和道:“通判,眼看提刑司巡查在即,蒋贴书做事向来尽心,偶有疏漏,韩学生也是为了公家事,申斥是应当的,可要是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把人退了,突然少一个人,只怕帐、库两边都忙不过来!” 这人到底不愿得罪太过,虽也帮着说了话,却不敢再说什么韩砺作威作福话语。 得了这个台阶,先前那蒋贴书也顺势下了,忙道:“通判,小人一时做错,实在事情多,如若样样等着二人同在才能调看宗卷、账册,当真做不完,情急之下,方才出了岔子——日后再不敢犯,就饶了这一回吧!” 说着说着,他竟是眼泪都流了下来,几步上前,给岑德彰跪地行礼。 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突然这样可怜,叫岑德彰实在看不下去。 他心中一软,就要说话,嘴巴还未张,却被那门客一把捉住了手,用力一捏。 门客上前一步,挡着岑德彰,对那吏员喝道:“还要狡辩!你不犯错,自不会拿你的错,先头哪里去了??难道不晓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又道:“通判为人再好,也不能由着你坏事,不然日后谁人还认真干活,错了事,跪地讨个饶就过了!留下摊子,却要上官来背,哪有这样道理!” 说着就冲着门外叫道:“人在哪里?还要通判自己开口,才知道把他拉下去吗?!” 那蒋贴书眼见形势不对,忙大声讨饶,又请罪,又磕头,趁着外头杂役尚未进来,不住叫道:“通判,饶了小人这一次吧!小的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娘,又有小儿等着经管,我知错了!知错了!!!” 说着,砰砰砰地磕头,不过几息,额头已经磕出红印。 岑德彰在后头坐着,实在于心不忍,更不敢看,只觉晚上睡觉时候都要想着这样场面,心中发酸,不禁失声叫道:“正言……” 他不喊自己门客,却叫韩砺。 于是地上那蒋贴书也回过神来,转头去找韩砺。 韩砺却是不避不让,任他抓着,张口道:“我老早就记得你了,你是衙中贴书,唤作蒋良吧?” “原本不想这时候来做追究,你既不服,我只问——岑通判去年上书要定河木,一月间都水监把定河木拨了过来,二月初三进的滑州州库,三月二十出了州库,拨入不论,拨出账上却有你的名字签押——定河木哪里去了?” 那蒋良仰着脸,眼泪鼻涕一把,正要再哭,听得“定河木”三个字,那眼泪居然就遮掩硬生生停在眼眶里,半晌,颤着声音道:“定河木……修……修河堤,对!是为了修河堤领用的,眼下已经在堤下压着了……” 他说到此处,犹如得了底气一般,声音也大了,一抹脸上涕泪,大声道:“韩学生,那木头已经撑在河堤底下,你若不信,自己下河去摸就是!” “三月二十那天,是你领的?” “是我领的又怎样——正经办差,难道领不得???” 此门门边早进来两个杂役,只不敢动作,尴尬站着。 韩砺却不理二人,也不去搭理蒋良,而是另外打铃,叫了个新杂役。 他吩咐道:“你跑一趟州库,让丁柳带上三月库房领用副档过来,你去顶他。” 那杂役匆忙而去。 州库距离州衙很近,不多时,库员丁柳就匆匆进得门来。 见得屋子里都是人,地上还跪着蒋良,丁柳本就有些惊慌,这会子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干站。 韩砺叫他一声,问道:“你于三月二十守库,当日经手出库的有什么?” 丁柳手中就捏着出入库的登册,听得这话,忙把那册子打开,一样一样读,不多时,就读到了定河木。 韩砺问道:“领了八十根,酉时领用的?放在哪个库房?” 那丁柳报了。 “谁人领用?” “是蒋贴书领用的!” 韩砺忽然道:“你不再想想?” 蒋良本来跪着,此刻一下子站起身来,怒道:“我领木头的人认了,库员也认了,两个都是州衙正经差官,倒叫你一个外人在此处指手画脚,姓韩的,你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此人还要再说,韩砺却是冷声道:“你三月二十领的定河木,那天吴公事带了人去府库清点河工用料,从早上点到到晚上,没有见得谁人搬运木头——定河木那样大,你一口气领了八十根,什么时候领出来的?飞着背出来的?” “州库的河工物料放在甲字大库,定河木也在其中,都是一间房,七八双眼睛盯着,便是吴公事是瞎子,难道其余人也都是瞎子不成?” 蒋良登时木在原地,张口想要说话,但是半日说不出一句来。 他想说或许是自己不小心填错了日子。 可登册上明明白白,又是按着规矩签的名字——偏偏自己方才样样都一口咬定,已经把自己退路给锁死,此时哪怕想要反口也不能了。 韩砺抬头扫了众人一眼,问道:“岑通判要打发此人,谁还有异议?” 满屋子人,俱都鸦雀无声。 韩砺又道:“法司何在?” 很快,下头站出来两个人。 “定河木价值不菲,无端端不见了八十根,此是其一,州库里头账册虚领冒领竟是如此轻易,还不晓得有无其余物资为人挪用。” 他一面说,一面回头,看向岑德彰。 那定河木乃岑德彰反复上书,用尽脸面并人脉才求下来的,眼下发现竟是被人虚领,一领还是八十根,几乎搬空,哪怕是他是个老好人,也气得胸疼。 此事也就罢了,库房看守形同虚设,要是等提刑司下来巡查,发现帐、库不符,只怕又是一个考功下等,这好容易得来的官也做到头了。 他难得发怒,道:“将这二人押下,细细审问!” 一下子押走了两个人,屋子里本就安静,此刻更是落针可闻。 韩砺手中拿着名册,先点了十人名字,复又道:“你们各领差役一名,此时去往明福寺,点和尚一个、学生一个,清点粮谷,可有异议?” 诸人一个屁都不敢放,再不说什么手头忙、事情多,俱都上前领命。 韩砺又点了二十人,道:“你们各领一队巡兵,今日我自卫州招募壮丁一千口,今日实到四百,一会到寺庙卸了粮谷,你们将人领到城外棚屋之中安排住下,使人巡卫,协吴公事理明日事务,可有异议?” 众人老实答应,领了命,立刻出得门去,脚下都不敢停,匆匆各自点巡兵去了,唯恐跑得慢了,引火烧身。 连着发派了七八桩令出去,韩砺转头对着岑德彰问道:“通判可有什么要补充的?还请分派。 岑德彰忙道:“这样就好,做得很好,没有再要补充的。” 等把人都打发走了,他站起身来,朝韩砺道:“正言,今次当真辛苦你了,不过去了卫州两三天,竟是当真筹到了这许多粮,还招得壮丁一千——幸而有你在,不然这修渠挖河的架子必定搭不起来!” 又问他怎么筹到的粮,哪里招到的人。 韩砺也不瞒他,把宋妙如何认识了个买菜老妪,又如何得知对方从水路而来,双方怎样一拍即合,自己一众人等到了卫州一应行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虽只是平铺直述,显然其中也有运气使然,可所有人群策群力,各施所长,至于韩砺,甚至把远在京城的陈夫子都抬了出来,叫那岑德彰边听边赞,最后叹道:“惭愧,是我不够用心,又实在耳根子软,下不了重手,方才叫事情一拖再拖……” 听得他如此自贬,韩砺却不说什么客套话,而是道:“今次拿了丁柳、蒋良二人,正要好好审问,绝不只于这些个定河木,必定还有其余窟窿。” 又道:“毕竟州库,小偷小摸还罢了,这样大的胆子,不是一个两个人敢伸手的,通判当断则断,不趁势立威,将再无宁日。” 岑德彰诺诺连声。 韩砺拱一拱手,却是对着那门客道:“今次招人、筹粮俱是我经手,为了避嫌,就不参与清点和后续安排了——劳烦兄台多费些心。” 那门客一口应道:“放心,我们门下几人都已经分好差事,各盯一摊子,务必不叫你一番心血白费!” 两人互相说话,把岑德彰晾在一边,后者居然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等把几桩事情交接妥当,韩砺复才告辞,临行前同岑德彰道:“我晓得通判心善,行事也和缓,常常不忍下重手,可凡事有得必有舍——顾了衙门里这些刁滑胥吏,听凭他们放纵行事,就顾不了滑州百姓。” “通判是两榜进士出身,熟读经义,通晓经世致用之道,又在外为官几任,韩某不过一介书生,本轮不到我来说这个话——可孰重孰轻,还请通判自作思量。” 说完,他行了一礼,出得门去。 眼见时辰不早,韩砺径直去后衙牵了马。 因事情样样交代完毕,晓得大头已经办妥,即便小节上出些毛病,也无关大局,他终于心中一轻,复又心中一喜,只觉那心热乎乎的。 其实也没什么急事,可他就是一刻也不愿多做耽搁,恨不得那马背上立时长出两扇翅膀来,或是再多几扇翅膀、多几条腿更好,方才能连翼带腿,快快飞跑回官驿里。 要是回去得早,还能早吃一口饭,早说几句话。 *** 韩砺在此着急回官驿,官驿里,宋妙却是不紧不慢,一边攥干手里的平菇,一边等着面前的锅烧热。 灶台前,大饼正烧着火,一边烧,一边问道:“这是什么菇,小小一丛,怎的这么贵,比肉还贵?” 宋妙道:“是伊川的平菇,也叫海峰菇,说他长在雾海高峰之中,味最鲜美。” 说话间,眼见锅已经热了,她下了一点猪油,又给姜丝、葱白,轻轻炒了一下,等那姜葱香味出来,才把撕成小朵小块的平菇倒了进去。 中大火炒,炒了不一会,那菇就变软了,带出一点锅底一层极薄的汤水来。 生平菇本来就有菌菇气,那气不像香菇,平和得很,闻着潮潮的,有点像是割了稻子以后,把那禾杆堆在田边,偏生遇得一场大雨,雨后到处湿漉漉的,拨开一丛稻杆堆时候,扑面而来的那一股味道。 谈不上香,但叫人闻着就是觉得很舒服,带一点潮,一点秋后下午的热。 用猪油一炒,那菌菇气一下子就变浓了,不仅浓了,还终于牵出一股子清香。 此时下足滚水,叫那水去滚出平菇味道来,等上片刻,关了灶门,换用中小火,等那锅中水沸得不那么厉害时候,慢慢滑肉片。 这次做的是平菇肉片汤,极其简单,极其方便的一道汤,讲究的是食材。 平菇要摘得正当时,不过老,否则口感太韧,不过嫩,不然香味、菇味不足,此外,猪肉要尤其新鲜。 下午才宰杀的猪,取的梅肉,切薄片,只放一点点盐来码味,其余一样调料不用,进了锅,水一沸,肉一白,立时下盐、少少一点胡椒来调味。 这一锅汤做出来是浅浅的金黄色,几乎称得上清澈,但闻着又有很浓的菇香同很足的肉香。 宋妙单独盛了一碗,给王恕己捧了出去。 晒坪上,王恕己坐在一张才搬出来的桌旁,左手带着镣铐,右手拿着筷子,慢慢吃饭。 对面是几个衙门差官,也坐着,分明面前也摆了碗筷,却是一个也不去拿,人人如坐针毡。 当头那个急得一身都是冷汗,手中捏着钥匙,几次想要上前,都给一旁的王家家丁拦住。 他几乎是哭丧着脸道:“王官人,您大人有大量,其余不论,且先原谅则个,叫小的把那镣铐解了罢!” (本章完) 第179章 相邀 第179章 相邀 王恕己慢悠悠道:“这镣铐挺重,还能练练手力,况且你铐得这样辛苦,倒也不用着急解——等你们岑通判来了再说吧。” 那差官嘴上不住哭求,心中却几乎忍不住要骂娘。 好端端一个有银鱼袋的官,做什么要穿一身布袍,一双布鞋,连冠也不戴! 其实此刻回想,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这狗官说话居高临下的,对衙门拿人流程也有几分熟悉,如若放在平常,自己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啄了眼。 偏偏今日这里乱糟糟的,一堆老娘们嘴里嗡嗡嗡,手上力道还大,多上前几步,就推推搡搡,再兼那宋姓女子一二三四不住发问,搞得他心烦,给这官再一激,一下就错了手。 而今分明后了悔,也低三下四道了歉,他却只不依不饶,直要通判来见! 岑通判是个好打发的,哪怕犯了错,最多说几句,并不要紧,可今次事情乃是钱孔目交代下来,做得不好,还惹来了乱子,必定要罚! 这差役心中惴惴,见得宋妙托盘而来,心中一动,却是忙叫道:“那小娘子,今次当真只是请你回衙门问询几句,并无旁的意图,不小心冲撞了上官,你且帮着劝一劝!给你道恼了!” 又嚷道:“事情闹大了,传扬出去,你一个小娘子,无端端扯上衙门,也得不了好吧?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宋妙走到桌前。 那王恕己看到人来,顾不得去理会旁的,忙把筷子放下,单手急急将桌上几盘子菜挪得开去,腾出面前空位来。 宋妙把汤碗从托盘中端出来放好了,复才抬头,看着对面那差头道:“官爷说笑了,你无凭无令的,带这许多人来拿我,如若不是王官人仗义出手,又有一众娘子婶子帮忙,眼下进了衙门,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知是个什么情状,这会子倒好意思来让我劝说——没见我洗手做汤,给王官人答谢都来不及么?” 那差头闻言脸都黑了,想要骂娘,看着对面手戴镣铐的王恕己,也不敢大小声。 但这话对于王恕己来说,却是好听得不得了,一入耳,那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根本遮不住他脸上的笑。 今次的事,哪怕不是这宋小娘子,换了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要给差官无令强行拷走,他都会出声、出手的。 如若不管,一则日后良心过意不去,二则这行径违了法纪,又霸蛮得很,要是不做理会,万一将来翻查出来了,他虽不是御史,到底士人,于自己名声也不好听。 但——谁不喜欢做了好事,立刻就得个正中下怀的回报? 这回报并不过头,不涉银钱、利益,不过是做个菜、做个汤,日后说出去,都是一桩美谈啊! 只要一想,将来跟同年、友人、同僚们闲坐吃茶时候,随口一提——我当日在滑州,吃过一碗好汤,天下间至美。 旁人少不得问是什么汤,为什么美,又问谁人做的。 他到时候一一学来,再解释两句——有个无辜小娘子险些要给衙役抓走,我问明了背后情况,搭了一手,还因此给下头衙役拿镣铐拷了,那汤是她后头特地做来回报的——唉,堂堂士大夫,竟是落得如此丢人! 其中得意,仅仅是此时靠脑子一想,就觉得舒爽! 被铐丢人,可为了无辜弱者被铐,为了法理公正被铐,却是恨不得多招呼几个文人骚客过来从头看到尾,各写个十篇八篇文章出去传扬! 哪怕灰头土脸,也是金光闪闪的灰头土脸啊! 这般想着,眼见那汤摆在自己面前,白雾轻薄袅袅,带着一股子菌菇香气,已经直往自己鼻窍里飘,王恕己只觉那香味都更足了三分似的。 他先道了个谢,再等不及,立时探了筷子——第一下就是奔的平菇。 平菇很柔嫩,外菇伞微微滑,靠着攥干油炒,不至于滑溜溜,是一种不住齿的嫩嫩的滑。 菇柄跟菇伞相接的那一部分,肥而厚,肉感十足,吃起来却极鲜,饱满而多汁,尤其内菇伞上还有一道一道隆起的小棱簇,此处最好藏汤。 宋妙特地顺着纹理斜撕成小朵小片,叫那断面更大,更不整齐,也更容易吸汤入味。 于是王恕己一口下去,正觉得这口感柔滑得奇妙,还没来得及咬呢,就被那裹挟的一股汤给鲜得迷了舌头。 好清鲜啊! 跟香菇不同,平菇没有那么香,但是鲜菇味更重,此时用少少猪油一炒,去了那一点鲜菇类生发时候的木质气跟土气,突出了菌菇气,拿开水煮出鲜味来,跟鲜猪肉一道滚啊滚。 再新鲜不过的猪肉,送来时候摸上去还带着温,极好的位置,只放盐,也没有其他乱七八糟腌制调味,交出来的就是自己扎扎实实底味,让那汤看着起来清透,进嘴却鲜甜。 再一咬,平菇肥厚的伞部不住往外流淌自己先前贪饱的汤汁,不仅如此,还亏本地将它本身清香菇味一道交代得干干净净。 平菇鲜美,肉片却是嫩而不滑的,不但肥瘦相间,咬下去还带着油润,有肉特有的鲜香。 梅头肉,切成恰好的薄厚,放得最晚,一熟就起锅,盐也是后下,不至于叫那肉片过早发柴,吃起来嫩中带着一点新鲜肉质才能煮出来的脆口同嚼口,很明确地让人知道自己是在吃肉。 这样一碗,是菜,也是汤。 王恕己一筷子接一筷子,随后索性上勺子,连肉带菇往嘴里擓,简直沉浸其中。 人一心吃饭的时候,速度是很快的。 等宋妙打了个转出来,预备问问菜的味道怎么样的时候,就见那汤碗已经空了。 她一愣,忙问道:“王官人吃好了吗?” 王恕己意犹未尽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道:“吃好了,实在鲜美——这是什么菇,又是怎么做的啊!” 宋妙道:“是海峰真菌,也唤作平菇,若非滑州堵了路,送不进京,未必能买到——这是从前伊川敬上的贡品,商汤赐它‘峰菌六味’之一,随手煮都好吃!” 王恕己有些惊讶,问道:“这就是《汉书》里那个‘峰菌六味’?” 宋妙笑着点头,道:“正是。” 又道:“平菇性微温,可补脾胃、祛湿邪,平日里少少吃一点,对脾胃也好——只可惜这东西难得,不然官人可以常吃,只是要少些汤水。” 她说到此处,略一犹豫,还是道:“官人平日里吃饭,也吃得这样快吗?” 主家还没说话,一旁那家丁已经抢着道:“小娘子问得好,我家官人常常胡乱吃饭,有上顿,没下顿的,劝也劝不听!眼下脾胃都伤了!” 王恕己忙给自己把脸捡起来贴回去,道:“哎呀!你跟集安啰啰嗦嗦的,我不是都听了吗,近来饭也正经一日吃三顿——多少地方一日才能吃两顿,我小时候一饿饿一天也是有的,哪里就那样金贵了!” 那家丁到底没有再当面落主家的脸,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表示自己并不同意,复又向着宋妙道:“多劳小娘子,官人这两日吃了你的菜,晚上胃里都没有再嗳气,也没再打嗝。” 宋妙就同他说些养胃的食膳方子,又说“药补不如食补”,请王恕己少吃油腻、油炸、甜、辣之物,更要少吃不好消化的,汤汤水水也不要喝太多。 那家丁听得仔细,一时听完,只道:“小娘子且等一等,我去拿纸笔来,一下子记不住这许多。” 宋妙便道:“我晚上得空写了出来,再想几个食材易得,做法也简便的,明日送来。” 最后她又对王恕己道:“脾胃一坏,做什么都没劲,偏这东西只好用养,官人哪怕再不得空,最好也要多注意几分,虽一心做事,精神抖擞时候同无精打采时候做出来的事,也是不一样的吧?” 听得这样好话,王恕己笑呵呵答应了,复又道谢。 他本是不得已滞留此处,不想昨晚遇到那姓孔的太学生,当时就很有好感,今日见得这宋小娘子,更觉既投缘,又投胃。 人是好的,厨艺是好的,难得性情也这么好,又体贴。 这两晚的菜,清而不淡,又很美味,特别合他的口味。 要是能天天吃,必定养胃!比起什么记菜谱靠谱多了!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只也不好冒昧提出,便问道:“小娘子跟着都水监来此,是京城人氏吗?不知家中什么情况,作何营生?怎么跑来滑州了?” 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宋妙就把家中事情说了,最后道:“而今京城也水淹得厉害,不好出摊,韩公子就好心邀了我来……” 王恕己今日在外头跟着走了一遍招募壮丁的流程,早晓得其中大部分布置都是宋妙手笔,不禁叹道:“我还以为是都水监邀你来的,不想竟也是个学生——那姓韩的学生实在命好,找个搭手,能遇得小孔那样尽心尽力的也就罢了,毕竟都是同窗,怎么邀个厨家,还能遇得到你这样好的!” 又道:“你这手艺,等回去把家中食肆重开了,必定客似云来吧?” 宋妙笑道:“我也有心想重开,只是家中位置在巷子尾,酒香也怕巷子深,且先攒一些银钱,先一桌两桌地摆着,接些熟客,究竟做不做得下去,犹未可知呢!” 王恕己当即道:“我也发个邀,小娘子可以考虑考虑。” “你晓得我是六路发运司副使,我那部司一向许多漕运之事要忙,主管江、淮、两浙、荆湖六路,便如同今次滑州这般,遇得不好,也要挖河、开渠,一路沿江,南下北上,其余役夫不用管,但工匠同熟练纤夫,又有我们这些个主事官吏,却是要管饭吃的。” “原是沿河一路走,安排人先到了地方,现找厨家来供饭,这样做法固然自己方便了,但吃的东西,这一路好,下一路就坏,漕运、河事都辛苦,连饭也没个保障,不少人都生出怨言来。” “我今日看你手艺,又问了小孔他们,再看你排布一众娘子、婶子,很有条理——等今次滑州河事结束,你有没有兴趣来我发运司中试一试厨事的?” 宋妙没有想到突然会得这样一个邀,意外得很,沉吟几息,却是道:“多谢官人好意,只我尚有许多债务要还,正是挣钱时候……” 王恕己笑道:“我们这里也可以挣钱的嘛!” 又道:“六路发运司还是给得出些公使钱的,另又有我们几个有官身的,自己也凑一凑,不会叫小娘子吃亏——今次都水监怎么给你算钱?” 宋妙倒了一点茶水在空茶盏上,拿手蘸了,在桌面上写了个数字。 王恕己见状,显而易见有些惊讶,道:“都水监何时这样阔绰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又道:“我们也出得起!若有什么旁的要求,尽管说,我去同发运使提——只是今次是我开口相邀,至于成或不成,还要到时候上官定夺——也得要你试两回菜。” 宋妙已经听出他言语里头那一二分犹豫,笑了笑,道:“今次是岑通判自掏了腰包,私下给我贴补,不单是都水监出钱。” 又道:“多谢官人相邀,待我再想一想。” 两人在这里说话,桌案对面,几个差役简直听得如芒在背。 已经到了饭点,面前有饭有菜,谁都不敢吃,走又不敢走,话又不敢说,眼睁睁看着王恕己吃完,简直从没有这样尴尬过。 正犯愁,就听得外边一阵嘈杂吵闹声,当头那个一回头,却见院门处一名本来守在外头差役正躲在门边,急朝自己使眼色。 当头那个心知不好,忙借口要上茅房,不住道歉,只说自己一会就回来,匆忙出得门去。 此人出去不久,另几名差役也匆忙借故离开。 众人去了,再不复回来。 那王恕己也有些奇怪,转头看向一旁家丁,道:“你去瞧瞧外头怎么回事。” 那家丁应了,忙朝外而去,正要出院门,就见外头迎面快步走来一人。 此人身量甚高,步伐甚疾,行走间隐隐有风声,见得家丁对面,稍稍往外一侧,让出半身位置。 家丁正要致谢,就见那人忽然站定,眼睛直看向后院当中一处地方——正是自己主家饭桌处。 但循着此人目光望去,看的分明不是什么胡子头发稀疏发副,而是那和和气气,笑意盈盈小娘子。 谢谢大家的月票、潇湘票、推荐票和各种票。 明天腾出手来再来整理感谢大家近期的打赏,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180章 云团 第180章 云团 晒坪上,王恕己既开了口,就把宋妙当个正经帮手来邀。 “也就百十来个人,一日管两顿,你自己捎带一两个帮手也成,当地另雇人手也成,我们发运司里头上下都好相处得很,不比都水监差上半点,你来做个一年半载,吃、住俱包,一应贴补都能攒下来,难道不比在京中推车摆摊,日晒雨淋来得强?” “到时候要是做得惯,你就继续做,要是攒够了银钱,你辞了事,回京另寻个好铺面,一点也不耽搁自己再开食肆——怎么样,参详参详?” 又道:“你且好好想想,发运司在京中有个衙署,等我到了京城就跟他们交代,你要是愿意,到时候上得门来,自会有人安排!” 他把那衙署所在位置说了,再道:“等我晚上回屋,写个条给你。” 此时晒坪上并无旁人,少有杂声,王恕己说话也未刻意压低,院门处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处站着的,正是从卫州回来的韩砺。 后者听完几句,虽不认得那说话人是谁,也不知来龙去脉,但已经分辨出其中意思,不自觉皱起了眉。 一路快快回来,他就是想要早一点到。 方才在门外遇得点小插曲,纵然很快解决了,到底耽搁片刻,他心里已经有些说不上来的急躁。 等好容易问得人在后院,都想好了见面怎么问好,又要怎么说话,谁知一进来,就撞到这样场面。 偏偏对方邀的是宋摊主,自己一个外人,哪里又有置喙余地。 韩砺不好上前,只能原地等着,看向宋妙,甚至比那王恕己还要急着等她答复,但又怕她答复出来,不是自己想听的。 分明只是过了几息,他心中好似过了许久许久,才听得那宋摊主笑着道了谢。 “我再想想,如若有意,自当上门寻访自荐——多谢王官人。” 王恕己便也不再劝说,只补了一句,道:“其实跟着发运司一路南下北上,另还有些好处——京城虽好,到底地处中原,许多食材得之不易,你若来了,江淮荆楚之地,尤其两浙,各有当地食材,毕竟鱼米之乡,拿来练了手,将来再回京中,厨艺、见识,岂无长进?” “你这样年轻,一年半载的,难道耽搁不起?俗语怎么说来着?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如果说提到其他条件的时候,宋妙几乎是全不在意的话,眼下被对方拿食材来引,却是很难不生出几分心动来。 她这一回竟是迟疑了许久,方才应道:“我会仔细思量,多谢官人相邀!” 两句都是谢,虽然尚且隔着有些距离,韩砺依旧很快察觉到了其中明显不同。 他原本心中满腔的高兴,站了这一会,分明初夏天暖,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妖风,直往心里刮,刮得人凉飕飕的。 韩砺干站原地,毕竟老大一只人,宋妙偶一抬头,余光一瞥,就见到了,顿生意外之喜,上前迎了两步,笑问道:“韩公子何时回来了?怎的站在此处?” 得了这一句,韩砺情不自禁露出笑来,只觉心里也不凉了,那风也不再阴测测了,分明刮的是杨柳风。 他几步往前走,温声道:“方才回来,本要寻你,见你正说事,不好打扰,就略站一会,稍等一等。” 又问道:“不知眼下事情忙完了吗?” 宋妙忙道:“已是好了——我猜你们多半也是这两日就要回来,已经留了饭,张公厨也留了几个大菜,一会我再滚个汤就能吃!” 韩砺就笑,道:“也不急,我去收拾收拾,另还有后头几个人正引路护送粮谷,约莫还要半把个时辰才回来,我等他们一道吃。” 他一面说,一面客客气气,向着那王恕己拱一拱手。 宋妙顿时反应过来,为二人引荐。 先说了那王恕己,介绍是六路发运副使,若非他今日相帮,又有诸位浣衣娘子拦着,自己或许已经给衙门差官拿走。 韩砺一惊,连忙细问,等得知来龙去脉,方才松一口气,再看到王恕己手上镣铐,片刻不等,先行一礼,复才几步转向院外。 正好此时一个学生从茅房出来,见得韩砺,忙叫“韩领头”,韩砺应了一声,同对方打个招呼,却是道:“你此时忙什么?吃过饭没有?” 那学生答了,只说自己正在整理名册,安排河道上分派的位置,又说吃过。 韩砺便道:“你收拾一下,让孔复扬另给找个接手的,你帮着跑一趟州衙,去寻岑通判。” 说着,他比了一下院中王恕己,道:“衙门差役不知怎么回事,行事荒唐至此,竟是把六路发运司的上官给铐了,你将此事报了,请通判亲自上门赔礼。” 那学生在前头忙个不停,哪里晓得后头还有这样事情,等见得王恕己单手带着镣铐,一派自然坐着喝茶,赶紧一口应了,匆忙跑到前头交接牵马不提。 韩砺交代妥当,方才回身,同那王恕己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官人出手相帮,要是宋摊主有什么闪失,当真如何都不能弥补。” 宋妙忙补道:“这便是韩公子——前头官人还问我那河事章程谁人拟的,乃是韩砺韩公子。” 王恕己见得人上前行礼,自回了半礼,等听得对方说话,又见宋妙介绍,却是有些惊讶,道:“原来那章程是你做的!” 他此时正经去看,心中不禁暗赞一声。 好俊朗相貌! 尤其眉眼皆正,五官也正,再兼他方才行事说话间自有气度、条理在,给人印象极好。 小小官驿之中,接连遇得两男一女,都是钟灵毓秀之辈,叫王恕己觉得意外非常。 只他听着听着,又觉不对,问道:“你同那孔复扬一般,也是太学生,你姓韩,名从何来?” 韩砺道:“刀石之砺,韩砺。” 王恕己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啧啊”了一声,道:“原来是你!黄狗斗鸡、宝珠蜑民那个?” 韩砺道:“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王恕己的态度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得知了韩砺来历之后,他先夸了几句先前文章,很快,就把话题引到了那河事章程上,连着提了许多个问题。 韩砺逐一答了。 那王恕己闻言,赞不绝口,继而叹道:“我原以为你是年轻才俊,用笔如刀,却不想原来不但能作文,一样能做事,做事也这般落得到实处!” 又问道:“我观你那章程做得细致至极,分组、监督、犒赏,样样都别出心裁,你是怎么想到的?” 韩砺道:“晚辈不敢居功——这是得了宋摊主启发而来。” 王恕己一愣,忙又细问,这才晓得原来面前这厨娘子居然为了管束一众厨役,拟过一份详细章程。 他忙问讨了来,只粗粗一看,就点头不迭,再也跟着问了宋妙不少问题。 河漕之事当中夹着河事,王恕己对那韩砺拟的章程是内行看门道,但对厨房事,他却是少有了解的,此时看那规法,一则看逻辑,二则看架构,三则更是开了不少眼界,才晓得原来伙房里头弯弯绕绕如此之多。 他也要了宋妙那章程,只说隔日再还,复又叫了一声韩砺名字,道:“等滑州河事了了,你后头还有什么安排?” 韩砺道:“眼下河事方才开头,谈论后头,为时过早。” “一点也不早了!”王恕己道,“我先同宋小娘子说过,发运司也有河漕工事要做,有心请她来相帮——这样工事,一路规模不同、难处不同,自然不是好管的。” “但天下仰仗这一漕水,河漕事情利害攸关,朝野上下,人人看着,一旦做得好了,一则扬名,二则也是历练,三则,河漕的确也是个好去处——怎样,等滑州这里运转起来,你要不要先来发运司看看?” 他话音才落,就听外头一人急急道:“王官人,滑州事情正是箭在弦上,怎好此时来撬人?今次河事乃是正言统筹,他若走了,谁人来接??” 又大声道:“正言,凡事有始有终,你可万不能半途而废啊!” 来人一边说,一边擦着头上、脸上的汗,快步小跑着进得后院。 宋妙抬头一看,虽觉面生,却是猜到对方多半就是那滑州通判岑德彰。 她晓得岑德彰来了,那差官胡乱拘押之事,必定已经告一段落,因见后头又来了不少衙役,那岑德彰一上前,先不让韩砺走,立时又向那王恕己道歉镣铐之事。 王恕己少不得一一回话。 眼见两个上官在此,宋妙也不想掺和进去,忙退回了厨房。 厨房里,张公厨留了不少大菜温在锅中。 大饼收拾了先头一应杂事,已经先回屋中洗漱,宋妙也不便叫他。 算一算时间,距离韩砺所说半把个时辰还早,这菜又是不用片刻就能做好的滚汤,也不甚着急,宋妙切好肉片腌着,方才洗净平菇,慢悠悠撕起条块来。 才把一应食材处理得七七八八,她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那韩砺。 他换了身衣服,一看就是仔细收拾过,虽然眼睛里头微微发红,又有些血丝,分明没有休息好,但整个人还是很精神,心情也挺不错的样子。 见是他进来,宋妙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问外头情况。 韩砺道:“两位官人正说事,我就先让了出来,免得听他们拉扯。” 听得“拉扯”二字,宋妙光是靠想,脑子里已经不自觉浮现出场面来——王、岑二位官人为了夺人,一人拉一边,各自捉着这韩公子胳膊,把臂以示亲近。 只可怜了这韩公子,两条胳膊是抬呢,还是不抬呢?不抬,好似不太不给面子,抬的话,抬个半晌,也费劲。 她笑问道:“公子饿了吧?不如先给你捡几口东西垫一垫,等其余人回来,再一道正经吃饭?” 韩砺摇头道:“不急,我路上垫了东西,不差这一会。” 他上前几步,靠近了灶台,复又问道:“宋摊主忙什么?这里是要洗还是要涮?或是要烧火添柴?用不用我来搭个手?” 宋妙便道:“不用,已是都好了,一会到了时辰,我直接开灶门就是。” 她见韩砺跑来厨房,旁的不问,只问要不要帮忙,便也不说旁的,给他一指边上小桌,笑道:“眼下并无急事,公子稍坐,我给你倒盏茶来喝?” 韩砺却道:“听闻今日你们去了城外伙房?来回奔波这一天,疲累得很,你且坐,我来倒茶。” 说着,他果然去一旁取了干净茶盏,拿热水洗烫过,复才放在宋妙面前,给她斟了半盏,自己也相邻坐下。 他落了座,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今日那王官人所邀,宋摊主心中是个什么想法?” 宋妙没有想到对方特地跑来,竟是为了问这个。 她略一思忖,答道:“虽有些可惜那许多好食材,毕竟家中欠债太多,等滑州事毕,我多半还是要回京城,早早把债还清了才是要紧,至于王官人所说外头铺面的事,都是后话了——还没会走路呢,哪里就到跑那一步。” “那如若家中欠债还清了,宋摊主觉得这差事如何?” 宋妙摇头道:“我不好同王官人直说,却不怕同公子交代,如若有得选,我是不大喜欢去衙门做长久公厨的——各人自有口味,尤其上官数目愈多,口味偏好越多,我虽有几分手艺,却不能保证人人喜欢。” “一顿两顿时候,自然新鲜,要是做得久了,到时候你提一句,我说一句,我一人也就一双手,十二个时辰,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心中难免沮丧。”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与那王官人不过萍水相逢,他偶然吃了两顿新鲜菜,觉得合胃口,随口一邀,还不晓得将来衙门里头什么情况,万一旁的人也有吃得合胃口的厨子,想要带进发运司?” 说到此处,她笑了笑,道:“今次来滑州,要不是知道多是给寻常役夫、兵丁,又有韩公子一行做饭,我也不敢一口应下——况且我晓得公子为人、行事,没有十足把握能叫我样样说了算,你不会相邀。” 听得宋妙说一句,对面那韩砺心中就轻一分,说到最后“晓得公子为人、行事”等等话语,他的心简直就同炎炎夏日时候,天上飘的那一朵绵白云团,软绵绵,轻飘飘,稍不注意,就要不知道荡漾往哪里去了。 他那心这样轻盈,仿佛这几天的奔波、疲惫,一下子也跟着飞走了似的,只还是忍不住再问道:“如若债务还清了,为了食材,宋摊主其实也想往南边去吗?” 宋妙笑道:“厨子哪有不喜欢新鲜食材的?不但南边,若有机会,等我有了人、财积攒,东南西北,四处都想去长长见识。” 韩砺若有所思,过了几息,才又问道:“只到底家同食肆究竟是根,还是在京城的吧?” “如若有能耐,我还想天南地北,都开个自家食肆,让靠得住的来做经管,我东住两年,西住两年,天下美味都能尝一口鲜,过一把手——这样好梦,难道不美?” 她说到此处,神采飞扬,实在鲜活,叫对面韩砺看着出神半晌,良久,才笑应道:“实在好梦,听得我也想跟着做了。” 多谢让你想不到亲送我的香囊一只,小白术语、书友20250815232529861、黄色天蝎宫、书友20200606081347166、潇湘一只作妖精、潇湘妃妃a六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嘿嘿挂满身上啦谢谢大家=3= 感谢书城纯恨战士_ab亲送我的灵感之光一道,naljor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一把、小小心意一枚,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四枚,疯妈、我爱侬侬、jingjing~三位亲给我的小小心意一枚^_^ 谢谢谢谢! 再谢谢大家的各种票。 最后,一定要说明的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不懈努力,每天多更几百字,截至目前我已经把之前加班时候遗留的欠债全部还清一倍还多啦!骄傲! (本章完) 第181章 不如 第181章 不如 那方桌不大,两人相邻而坐,趁著眼下得空片刻,喝几口温茶,说几句閒话。 宋妙自然要问韩礪卫州一行可还顺利,又说今日菜色已经定下,没得选了,问他明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再问后头可有旁的安排。 其实她不问,韩礪也要主动说,得她问了,只觉好像自己长这么大,从未有过今日这样谈兴。 他肚子里太多话,什么都想说,从一路去往卫州,遇得什么人,自己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想这么做,终於做出来结果不错,虽然有些奔波,但心里很是满足。 再到明日吃什么都好,宋摊主手艺,吃到如今,从没有一个菜是不合胃口的,听凭顺著手来作弄,却也不要太辛苦,因明日河事已开,头一天要去工地伙房开火,要是忙不过来,自己一眾人索性回来单吃官驛也不打紧。 左右將来滑州事毕,回了京,他再自己上酸枣巷搭伙也不急,日子长著,不差这一时半会。 又问宋妙这几日在滑州可有遇得什么旁的麻烦。 宋妙自然回答没有什么麻烦,只略提了一句先前衙门征来的厨役不能用,做了些噁心事,自己另寻了些靠谱的。 “公子说过伙房事情听凭我来处置,我就自作主张,招了些婶子、娘子过来,已经试了两天工,上手也快,个个手脚乾净,態度更是端正得紧,不论年龄,俱能一晚上背下来五十二条规程——要知道,她们可都是不识字的!” “即便换个正经识字学生,成日无事,只对著文本照读照背,都未必能大半天功夫就背得完全,难免左顾右盼,偷懒分神,可婶子姐子们大家哪怕各有许多东西另外要忙,全靠抽空来背、来学,却能记得如此清楚,付出多少心力,可见一斑!” 她说到此处,语气由衷感慨,一副打心底里佩服模样。 韩礪在一旁看著,只觉得她脸上表情生动极了,有一瞬间,竟是看得、听得出了神,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忘了。 他声音不自觉就放轻了,道:“可见你识人之能,不独诸位婶子、娘子能干,若没有你晓得她们能干,她们也无施展地方,是也不是?” 宋妙忍不住笑,道:“公子是夸自己,还是夸我——其实是在暗中自夸罢?『若无我识人之能,宋摊主如何能有机会得这个施展地方』,是也不是?” 韩礪很难不跟著笑,虽看不到镜子,却觉得自己此刻必定连眼睛里都是透著高兴的。 他太喜欢这样时候,太喜欢这样閒坐说话,其实哪怕不说话,犹如从前,有一回他去得酸枣巷,光是坐著看这宋摊主煮麵,也觉得舒服。 也是来时路上,还有一回,在一处村落人家借住,宋摊主坐著摘菜,他就在一旁洗碗,只恨那碗太少,怎么洗都洗不够。 他含著笑,轻声道:“我方才在外头听得孔復扬交代,才晓得这里开的招人摊子已是募了三四百人,全靠宋摊主主意,倒叫我省了不知多少功夫!” 说到此处,韩礪顿了顿,再又一笑,道:“本要说感激不尽,只怕宋摊主又要拿我来打趣——这倒不打紧,只怕显得生分,却不想说了,但心中实在高兴得很。” 口中说著,他从后头取出来一只布包,轻轻放到宋妙面前桌上,那笑意略略收起,只露出些微紧张来,道:“我在卫州时候遇得路上有人卖草鞋、草帽,那老人稻杆揉编得很细致,贴肉的那一面挺光的,不怎么粗手,顺便就买了些回来。” “近来天气越发热了,晴天还好,遇得雨天,今次大家带的多是靴子,热得很,总归不方便。” 宋妙接过布包,打开一看,只见里头草鞋、草帽各有两份。 那韩礪指著其中一份道:“这是给你跟大饼两个挑的,旁人要是自己不讲究,混了也就混了,左右自己脏,宋摊主却是惯来爱洁净——我在上头別了个小標记,你看看这样好不好分辨?” 宋妙闻言仔细翻看一回,只见那两份一大一小,其中一双草鞋应当是大饼的,上头拿纸签贴了个“刘”字,另一双草鞋上却並无半点標註,只在左右各编了个活扣,活扣上都拿草繫著不知什么种子,红色的,像红豆,又比红豆大些许,圆滚滚的,十分显眼。 有了这个特別的活扣,旁人很难认错。 “我也不晓得你穿什么大小的鞋,幸而草鞋也没那么讲究尺寸,比了比身量,那嫂子估计著做的,你晚上回去试试看合不合脚。”韩礪又补了一句。 宋妙笑著道谢,再去拿那草帽。 草帽下头下沿缀了细绳,方便鬆紧,那绳落处同样是一颗红色种子,打左右两边钻开两孔,绳从中透出。 儼然同那鞋子是一套。 虽然草帽、草鞋上头没有写字,看著並不比大饼的精细一点,只是多了几颗种子而已,但还是让人很轻易就能察觉出其中有心。 鞋子不好当面穿,宋妙就取了那帽子,当面戴上,笑问道:“好实用东西——我戴著怎么样?合不合適?” 大大的草帽,同巴掌差不多大的脸,那头仰起,眼睛又黑又亮,里头含著银河里最漂亮的星子。 韩礪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微笑著回道:“正正好,合適极了。” *** 当晚外头负责誊名登记的学生是轮流吃的饭,孔復扬却只垫了一点东西,並不去吃,自己逐个先去顶替旁人吃。 他忙到最后,眼见样样都差不离了,正好里头喊饭,方才肯放手。 跟几个同样没有吃饭的一起进了门,见里头去卫州的只回来了一半,孔復扬吃惊极了,忙问怎么回事,又问老卢哪里去了,眾人答说留了半数人在卫州帮著徵募劳力。 两边此时才仔细通气,你问一句,我问一句,或是同时来问,同时作答,简直夏日池塘里青蛙叫都没这么吵。 韩礪忙把人止住,道:“堂中还有旁人,声音小些,不要吵闹。” 眾人一下子就压低了声音,又变成了嗡嗡嗡。 然而这嗡嗡嗡的声音,隨著饭菜端上来,一下子就消了下去。 刚从滑州回来的人忙顾著叫“宋小娘子”,这个道:“这两天,一到吃饭,我心里就只惦记你同大饼!” 那个道:“简直是掰著手指头数日子,好容易挨回来了!” 又有人却全是问话,道:“今日宋小娘子也做了添菜么?还有我们的份吗?” 另又有人道:“怎么一个两个只顾著说话,赶紧拿碗筷去啊!难道还要劳动宋小娘子给我们送出来??” 又有还没吃饭的几个,尤其孔復扬,看著那一盘盘、一碗碗饭菜从提篮里先后端出来,他一下子就看到了提篮最下头的那一碗。 见得里头平菇肉片汤,他先是一喜,继而眼珠子一转,抬头看了看一旁韩礪,倒也没有说话,只跟著一行人一道风捲残云似的吃完了晚饭。 一旁的学生摸著肚子感慨还是回来的好,分明一饭、一汤,简直日日都有期待,又听其余人在附和,他却是没有插嘴,而是悄悄起身,上前拉了拉韩礪的袖子,示意他一道往后头去。 一桌饭菜吃完,剩些空碗盏,眾人已经收拾好,放在提篮里,韩礪隨手拿了,跟孔復扬向后院而去。 才进院门,孔復扬便急吼吼地把自己怎么得了宋妙提点,先前还犯蠢,后来还是接著她帮忙搭起来架子,才能招到这许多人的事说了,最后又道:“招人要是能算功,我想把一应头功都记给宋小娘子,正言,你看行不行的?” 韩礪道:“如若事情能成,一切都好说——你把奏文写漂亮些再给岑通判,我再同他说明好处、厉害,想必没有问题。” 又道:“放心吧,即便你不提,我也记掛此事,光是工地伙食,宋摊主那里已经有个大功了。” 得了他的回答,孔復扬一下子就不著急了,嗯嗯啊啊几句,復又转了话题,急忙详细问他去卫州怎么招来的那许多人,又如何得的许多粮。 韩礪自然不做隱瞒,三言两语,就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孔復扬听得脚下都不怎么会走道了,把著韩礪的手,不住问其中细节,又是嘆,又是服气,最后却道:“这法子也只你能用,若非陈夫子这样大名號,如何能引得那学官竭尽所能,连他岳家都抢著来掺一脚!” 韩礪却是摇了摇头,道:“你平日里这样聪明,今日怎的忽然转不过弯来了?” “陈夫子有陈夫子用处,没有陈夫子,难道没有旁的李夫子、周夫子?我记得斋中那柳、文二位先生就对你十分赏识,临近出发,你若去问一声,问能不能带几个学生回来在他二人门下游学半年,不费一文,还能跑个腿,因是为了治水,但凡你开口,本来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只要跟学中打个招呼就成,难道他们会拒绝?” “两位夫子也多有文名,一个学官不够,你就找两个——你一个太学生,对著自己先生,有什么不好说的?” 孔復扬却是有些彆扭,道:“这样行事,要是先生不肯答应怎么办?” 韩礪道:“要是为难,先生自然会拒绝,如果拒绝了,你有什么大损失吗?” 孔復扬愣了愣,仔细想了半天,方才訥訥道:“不过丟些顏面……” “你一个主事的人,还要什么顏面?如若只靠顏面无存,能换来河通、堤牢……” 孔復扬张口便道:“莫说脸皮,我连脚皮都能……” 他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噁心,忙闭了嘴。 韩礪却道:“你不要把自己当学生,眼下你我就是主事,手头有什么,就要用什么,即便什么也没有,也要想办法替换出来——只要事情能做成,所有都是值得的。” 又道:“况且天下利益都能置换,你平日里觉得寻常东西,只要用对地方,未必没有价值。” “譬如?” 见得孔復扬追问得这样紧,韩礪便慢悠悠道:“譬如我同卫州一眾学生说,这里有一位太学生孔復扬,擅长诗文六法,通晓经义,很懂如何速记、速背,虽是即时之法,但其中更有一二可取地方……” 孔復扬忙道:“什么诗文六法,只我瞎总结的,当不得大雅之堂,另有那速记速背,根本不求甚解,只能用作应急——你也夸我太过!” 虽是这般说,他那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了! 韩礪看著这廝犹未反应过来模样,继续又道:“是不是夸大,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得知你在,又有这样本事,个个想要听,齐齐自荐,说要跟著来滑州几天忙,吃住都不用管,只想能得这孔才子给讲个一天两天学。” “孔才子,诗文六法、经义速记,你可以抽空慢慢准备起来了——等他们忙完灵河镇人丁招募之事,过几日就到。” *** 不过问几个问题,问到最后,头上又多了个活,孔復扬却是心头火热。 他觉得自己好像把到了一点脉门。 ——原来书生也有书生作用。 他今日去前头帮著誊抄名册,手上茧子都要厚了三分,虽比別人快些,但也只是快上四五分,能顶多少用? 但要是如同正言这样用法,把自己拿去州学里头宣扬一番,不过讲两天学,就能换来许多学生,比起自己吭哧吭哧傻乎乎埋头做事,不知顶用多少倍! 异日为官,虽不是样样可以照抄,但这样做事之法,却是可以全然借鑑。 自觉学到了实用东西,又接连得了韩礪几番讚许,孔復扬甚是得意,抢了那提篮,快走一路,当先进得后厨。 他进门就叫“宋小娘子”,先把那篮子放下,復又將自己惦记一天一夜的话说了出来,道:“听说昨日那肉汆蛋里头还放了炸虾枣,滋味特別好,就是不晓得麻不麻烦,难不难做?” “不独我没有吃到,正言更没有吃到,他方才听了,直说十分想吃!还有其余不少去卫州的也没吃到——宋小娘子,等过两天他们回来,你什么时候要是得空,不知方不方便再做一回的?” 宋妙方才把灶台收拾妥当,此时闻言抬头,见得是孔復扬,不免笑道:“不太难,只是近来事多,未必日日能有空,我原想著下回先做爆头虾——孔公子若是想尝那虾枣肉汆蛋……” 听得“爆头虾”三个字,虽不知道什么做法,孔復扬莫名就觉得十分威武霸气,忙道:“先按宋小娘子原本想法,那虾枣肉汆蛋日后再吃也不急!” *** 孔復扬这里著急吃爆头虾,城中的一处宅子里,丁都头手中持鞭,进门就先斥骂一声,对著站得最近的一人一鞭子甩了出去。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劈头盖脸挨了一下,只觉火辣辣的,却是捂著头,不仅不敢言,甚至不敢怒,立刻跪到地上不住请罪。 丁都头骂道:“你还有脸请罪??我叫你去带个娘们回来,你拷了个上官副使!这也罢了,带著二十个人办差,办得去给那姓韩的外头招人摊子把守秩序,你就是这么办的差?!” “狗都知道自家主人是谁,你连吃屎的狗都不如??” (本章完) 第182章 安排 第182章 安排 丁都头骂完,见得对方只晓得认错,更为烦躁,忍不住冲其人头上又抽了两下鞭子,因那鞭子太长,没甩起来,打得不顺,只觉极不解气,索性撂了手,上前恨恨踹了两脚。 他本是街边上混出来的,从小靠著蛮力,打出一身横练功夫,两脚下去,又狠又重。 一人跪,一人踹,丁都头脚一起势,正中对面人心窝,收腿时候一个借力,却是借到了那下巴、脖子。 三处地方尽皆是人体脆弱之处,那差役跪著,接连挨了两下,痛得捂著头蜷著腿侧倒在地上,连討饶的声都发不出来。 边上几人见状,一个不敢上前劝,只远远躲开。 看到眾人鼠窜,丁都头怒喝道:“跑什么!一会孔目怪罪下来,谁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又骂道:“刘六!你给我滚出来!” 那差头本来远远躲著,此时被点了名,不得已硬著头皮,缩头缩脑拱得出来,还没走近,就已经叫屈起来,道:“都头,不是小的们吃里扒外,谁成想那样一个大官人会管这种閒事!弟兄们当真没有主动去招惹他!” “其余人本是在外头苦等里头消息,哪里知道最后竟是等到那韩学生回来!” “都头!你晓得那姓韩的瘟鸡自打来衙门,一日都没消停过,今日问这个,明日问那个,咱们这小二十个弟兄,他个个都问过话,人人都认识脸,一照面就叫出小的名字来,又喊其余人,还问我们『怎么才到』!” “这便算了,也不知那姓孔的学生跟他说了什么,瘟鸡回来转头就给我们布置起活来,要我们去看著后头队列,不许人插队、胡乱吵闹,还叫我们去问了人来歷,按著街道分队!” 丁都头本就生气,听得这话,几乎骂娘:“他指派你们,你们就应了??一个两个也是老当差的了,这么给个书生隨便安排??我也放个屁,你们怎么就不好好来闻??” 那差头立刻叫冤道:“哪里!哪里!弟兄们是晓得里头衝撞了大人物,又怕那韩礪藉机生事,给都头惹麻烦……” “本来想著应付一会就跑,谁知不多久,通判也来了,逮著我们问来问去的!” 边上一干差役连忙出声附和,因不敢去怪上官,只把罪过其余人头上推。 “都头,本来人都要銬走了,谁晓得钻出一帮娘们碍事!” “都怪那韩瘟鸡,都头,可得给咱们说几句好话,別叫孔目追究啊!” …… 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丁都头甚至顾不上继续打骂手下,也不敢耽搁,带著人,匆匆就去了钱家。 而此时钱家的书房里,钱忠明正坐在交椅上,手中拿著一册书,半晌没有翻动半页。 今日给个外来的小官下了脸,最后不得已还陪坐了一顿饭,结果依旧没能压住,叫那岑通判知晓了此事。 哪怕自己告了病,岑家的门客已经上了门来,名义上是来探病,实际上话里话外,都是责怪同敲打。 钱忠明自迎来了岑德彰这个通判,从来都是想搓圆搓圆,想捏扁捏扁,哪里受过这等气。 他已经坐了好一会,想到那发运司的干办、岑家的门客说话口吻,依旧有些牙痒痒。 好容易平復好了心情,下头管事就进来回话了。 “……各家都来了,粮行、砖瓦行,便是木料行也有人上门,都邀老爷赴宴,因小的说老爷正告病,不便外出,又说自己来看,夫人出面给推拒了,最后先后送了礼来,还让小人帮著打听,问自己那些个粮谷、砖瓦、木料要留到什么时候才能卖……” 听到这里,钱忠明一声冷笑,问道:“送的什么礼?礼单拿来我看看。” 那管事的忙道:“家家都送得挺厚的。” 说著將一叠单子递了上去。 钱忠明打开一张张往下翻,明明纸上都是厚礼,他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起来。 那管事的见状,忍不住道:“老爷,依小的意思,不如把这粮食、木料等等,全部管死了,谁也不许卖——那韩礪能从卫州调一批粮,撑个五天十天的,难道还能批批都从卫州调?” “我方才使人去打听过了,眼下卫州过来只能水陆並用,他们调用了左近县镇一应船只,了整日功夫,才送来这些粮谷跟人。” “走了水路,又要走山路,那山路崎嶇得很,车不能行,全要靠腿,其中不知耗费多少人力,一次还好,多了根本支撑不起,不过为了唬骗滑州上下,才费心费力,演这一场大戏罢了,只要咱们再拖一拖,他自己就再唱不下去!” 钱忠明摇了摇头,道:“晚了。” 又吩咐道:“要是各家再有人来问,你就说由著他们自己心思,想卖就卖。” 那管事的先应了一声,略一犹豫,还是忍不住又道:“老爷,都水监只是来挖河治水,最多也就三五个月,自会回京,等他们走了,剩得那岑通判一人,滑州城中还不是老爷说了算,做什么要理会这许多?” 又道:“只怕这话一发,下头都以为老爷示了弱,日后反而不好弹压!” 钱忠明冷笑一声,道:“我继续管著,不知被人在后头怎么骂,倒不如松个手——只是,你以为我让他们卖,他们就能卖出去?” “那姓韩的学生为人錙銖必较,从前要买东西,遇得个个不愿卖给他,又丟脸、又吃亏,必定不肯轻饶,你且看,今次他们凑上前去,必定只会碰一鼻子灰。” 钱家祖辈都在州衙里头,把持著滑州上下,哪怕知州、通判,都做不到这样威风,靠的自然不只是以势相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有了权,还怕没有钱? 当那些个商贾、大户发现只要討好、跟隨钱家,就能换来大把大把的利益,而违逆钱家,运气好的伤筋动骨、破財遭灾,运气不好的破家灭门,尸骨都未必能存,谁还敢轻易触霉头? 但要是好处没有了,听从钱忠明吩咐,只会利益受到损失,哪怕依旧担心后头遭遇清算,再遇到事情,未必还会像从前一样听话、卖力。 这一回那韩学生一番动作,表面好像只是运了些粮食,带了些人回来,实际上看在城中其余人眼里,却又是另一个意思。 你不是不让人卖粮秣、物资么? 你不是不给招人吗? 你不让,你不给,我有得是办法弄来人、找到粮! 河工一动,谁不眼红? 这样大的工程,动輒数以千计的人口,哪怕是薄利,多销起来也是不容易得的好买卖。 眾商人原本肯听他的话,除却从前威势,少不得也是想著今次能想办法跟著他的手插进河工,捞些好处,这会子发现好处在姓韩的手里,自然要转了態度。 还是得要快些动作,寻个法子叫人晓得自己並不是好惹的,不然时间长了,老虎不发威,还以为他是病猫了! 钱忠明毕竟老吏,约莫一盘,心中已经有了几个办法,正权衡间,丁都头就带著手下差官进来了。 等把坏消息交代完,那差官脚已半软,莫名的牙齿直打颤,只怕再挨一顿揍。 出乎意料的是,钱忠明这回的態度却是和缓得很,不仅没有追究,甚至还亲自安抚了几句,又道:“惹就惹了,又不是惹不起。” 说著叫下人取了三吊钱过来,亲手给了那差头,道:“弟兄们也辛苦了,拿去给他们喝两口,压压惊,鬆快鬆快。” 差头哪里想到会有这样好事,直到把钱接到了手上,被打发出了屋子,依旧不敢置信。 衙门里头的事情,谁都瞒不过谁。 前次有个小吏办差不利,找的混子被都水监那个厨娘拿住错退回来,钱孔目反手就是一巴掌,叫人捂著脸出门,把坏牙都打掉了一颗。 今次自己分明惹的麻烦更大,孔目的態度却是变了大样。 发生了什么? *** 同样看不懂发生了什么的还有丁都头。 人一走,他就忍不住道:“孔目何必对他们那样客气,一群废物!丁点活都干不好,还给好处!” 要不是面前这人一向得力,帮著干了不少脏活,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钱忠明简直也想给他一巴掌。 “差不多得了!”他不悦瞪了丁都头一眼,“等过了这一关,隨你爱怎么打骂。” 后者闻言,忙出主意道:“听闻他们明天就要开挖河道了,咱们要不还是找几个泼皮去那招人的摊子上闹事吧?” 又急吼吼道:“孔目,那河可不好给他们瞎挖!我前日去看了那吴官人圈出来的位置,要是水这么走,我上月才置办的好田,本来好好的,新河道就打边上过,全得变成没水的旱地!” “除却我这里,还有不少跟著咱们买田买地的弟兄,棺材本都投进来,可经不起这么搞!” “早干嘛去了!姓韩的都回来了,带了那许多人,你闹个小摊子有什么用!” 钱忠明带著一肚子火气,喷了对面人一脸唾沫。 “罢了,你且听著!” “明日开挖河道,头一天,必定处处手忙脚乱的,你主动些,做个体贴上官的样子出来,安排几个心腹过去当差,把那里底子摸一摸。” “另还有伙房,也使人去搞清楚情况,食材、粮米、用水从哪里来,存放在哪里,厨役总共多少个,看能不能也插进去几个我们自己人手。” 丁都头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忙道:“孔目,要不明天我就叫上信得过的弟兄,想办法弄出点事故来,哪怕死不了,也伤几个人看看!” 到底是自己心腹,又是一心做事,钱忠明这回却是没有再骂,只是摇了摇头,道:“挖河修渠,哪有不死人的,大白天的,河道里不好动手,全动手也有限,再一说,现如今箭在弦上,莫说死几个,就是死十几个,岑德彰也会给压下来。” “想要把事情闹大,只有双管齐下,河道不过是搭头,还是得进伙房。” *** 不独钱忠明在做安排,此时此刻,官驛里,韩礪也在做著安排。 今日官驛门外一共招了壮丁小四百人,从卫州运送而来的劳力也有八百多,加起来一千二百余人,孔復扬已经会同其余人按著他跟吴公事两个先前留下来的图纸、计划分成了上下两班。 三人为一小组,十组为一小队,十队为一小营,总共四营,分別设有头领,这些头领都会在明天由他们自己来做推选。 壮丁不是兵卒,不能做到令行禁止,眼下就住在工地棚屋里的卫州劳力会好些,但也只是稍微好些,其余人从城內、城外各个地方赶往工地,肯定会有迟到、临时有事的、虽然报了名,但是最后不来的。 “第一天,只要先把头开起来就好,诸位每人负责两小队,务必把平日里必须注意的事情交代清楚,另也要每日安排巡工组,时时巡查。” 有人问道:“韩领头,巡工组五队就设一组,是不是有些太多了?咱们现在人手已经不大够,只怕工期赶不及,如果改成十组设一队行不行?” 韩礪郑重摇头道:“人为了偷一点懒,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我从前在并州时候,见过有民伕为了省一点搬运木梯的力气同时间,徒手爬土方,自以为无事,结果一个不稳,从上头摔下来,不但自己死了,还砸死了下头在干活的三个人。” “另有人,明明晓得绳索已经朽了,心怀侥倖,结果下井时候果然绳断……” “旁的工事死不死人,我们没办法管,但今次是自己主事,你们也不想自己管的组队之中,当真出人命吧?” 那人听到此处,打了个寒颤,老实缩了回去。 其余满屋子人,俱都警醒起来。 *** 钱忠明这一头刚刚发了话,同意各家商行给衙门卖东西,那管事的得了允诺,还没来得及走出书房呢,那一头,好几粮行明明没有得到回覆,也已经早早主动往官驛递了帖子。 另有那项元旧友,谢家粮行的谢护谢员外,甚至直接借著“给宋小娘子赔不是”的由头,差人送了不少礼。 除却吃的用的,还有一套银头面。 宋妙看了礼单,留了两盒糕点下来,其余都退了回去,正好她今日买了不少时鲜果子,又回了一篓果子。 等见得前头眾人忙完,各自散去,她才覷个空隙把事情同那韩礪说了。 听说她处置过,后者甚至问都不问是怎么处置的,就把此事翻了篇,只道:“实在时辰不早,你赶紧回去歇息。” 说著提了一旁灯笼,要送她回后院。 (本章完) 第183章 混饭 第183章 混饭 韩砺手提灯笼,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右前方。 但他刚走两步,便又站定脚步,回身来等,看宋妙已经跟了上来,几乎并肩,方才继续向前。 他把那灯笼又朝左边伸了伸,更好照路,口中聊起次日安排来。 “咱们明日都是第一天上工,早饭时辰又赶,如果来不及,千万要说,凡事都是能商量着来的,把饭点往后挪半个时辰也行,设法从城中捎买一点吃食过去也行,不怕支应不过去。” “我也是头一回操持这样大场面,其实卫州募到了不只这八百人,可一则船只运力不足,二则也怕突然上手,人太多,掌控不过来,故而特地将人排了期,分批来到。” “孔复扬一早就来跟我说,只怕大家没有经过事,他自己也没有经过,想多叫几个掌过事的熟手帮忙盯看,我请卫州来的张家几个管事在后头提点,又让把人丁集合时间也分了批——总归只要顺利把这一天过去就好,后头再慢慢总结错处、对处也不迟。” “前头如此,你后头伙房自然也一样。” 话里话外,虽未明言,全透露一个意思——你且看,我都这样偷巧,大家一样偷巧,你也不要太过紧逼自己。 宋妙也不推辞,一口应了,道:“公子放心,要是赶不及,我不会强撑,否则忙中出错,反而不好。” 又道:“我今日问过了,因是头一天,大家都振奋得很,很想表现,我们且先估计着来。” 两人商量一路。 官驿前堂跟后院相距并不远,韩砺开头还领先小半步,走着走着,变成了并肩,再往后,却是越走越慢,又细问了人力、物力有无旁的缺少。 因见时辰实在不早,虽然仍有许多话想说,到底知道明天事忙,不敢耽搁人太久,老实把人送到了门口。 临到告辞,他忽然道:“上千人的吃食,虽说分早、午两批,你们到底才二三十人,做起来难免辛苦,那个晚上的添菜,如果忙不及,就不要做了。” 又道:“汤也好、菜也好,孔复扬不过嘴馋,你不用理会他,将来回京,随便给点什么堵那张嘴就行。” 这话他先前就说过一次,此时再说,宋妙自然承了这番好意。 她道了谢,进门之后,正要去摸火引,却是面前一亮,原那韩砺人在门外,把那灯笼探进屋中,高高举起,给她照明。 宋妙点了灯,返身出门,送了他几步,等到停步时候,因见人回头看自己,不免笑了笑,忽然道:“韩公子只说不用理会孔公子,那你自己呢?” 韩砺怔了一下。 宋妙又道:“我若是忙不过来,自然罢了,可要是能腾得出手,公子自己想不想吃的?” 韩砺张口欲言,不知为何,竟是犹豫。 宋妙却没有再等他回答,只笑着点一点头,返身回了屋,把门掩了。 而韩砺定在原地,只觉那关门的缓缓一声,似乎轻轻打在了自己的心上。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宋妙就已经爬了起来。 她简单梳洗一番,刚出得前堂,就听得前院低低嘈杂声,开门一看,不独几辆骡车已经到了,不少娘子婶子们也已经到了。 官驿外头挂了灯,众人见得宋妙出来,忙迎上前来,嘴里叽叽哇哇的。 这个说:“娘子,我们这一组人已经齐了!立时就能走。” 那个说:“娘子,我们这里也齐了,只是有一个刚去里头借茅房,一会就出来,也马上就能走!” 也有自己组没齐整的,急得不行,忙发派人去街口看,嘴里还催道:“唉呀,这廖家姊妹,从前挺靠谱的,这回怎的这会子还不到!一会可得好好说说她!这不拖后腿嘛!” 宋妙见得众人如此,便笑道:“还有片刻才到时辰,不急,先进里头略坐一坐。” 一时那大饼也从后头出来。 宋妙见得他,有些意外,道:“今早不是排了你留在官驿,接应马婶子她们带的新来人手么?怎么这样早起?” 大饼忙又扯了扯袖子,站直了背,认认真真道:“今日是咱们工地伙房头一天开工,我虽得的是其他差事,怎么也要来送一送娘子,不然在床上翻来复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果然等人齐了,他主动上去跑前跑后,又帮确认人数,又给分骡车,年纪不大,事情已经做得很有几分周全。 等到那骡车出发了,他还站在门口,挨着墙,挥着手,一副依依惜别模样。 骡车上的众人却是没有一点他的离愁别意。 此时虽早,大家走了一路来到官驿,早已醒透了,确实也是头一天上岗,从未做过那样多人的饭菜,谁人都没有底,坐在骡车上,个个都在讨论一会要怎么才能手脚更快。 一行人出发甚早,等到了地方,天边只蒙蒙亮——不过卯时。 此时门口早等了几辆车,却是采买的人带着送货的人早早到了。 负责点数盘查的是那夏婶子同另两个娘子,三人立刻跳下了车,跟着过去验看。 其余人径直去了伙房。 伙房很大,按着宋妙先前要求,前、中、后、侧,一共四道门,分别设锁。 锁是三重锁,昨日就由三个人分别拿了钥匙,此时一齐上去开门。 门一开,众人就按照早做好的安排,各司其职,或去检查水缸,或去看灶、锅、刀、案等等地方,也有人去外头担柴进来。 都是在浣衣坊干过活的,又是这样年纪,除却张四娘,几乎个个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家外什么事情没干过,厨房更是一把抓。 眼见一屋子人个个熟手得很,宋妙便稍稍放了心。 她早想好了今日菜色怎么安排,等诸人样样探查无误,过来回禀,便按着组别做了分派。 今次做的是大锅饭,虽分早午饭,一顿也约合六百人规模,跟先前在京都府衙那一回却是截然不同。 京都府衙公厨对的是官吏,经费充裕,对吃食的口味要求是偏向于肉、菜均衡,口味尽可能多。 今次对的却是一直都要干力气活的劳力,本钱也要尽可能的压缩,口味反而没有那么重要,最要紧的是让人吃得饱。。 宋妙知道人一旦汗出得多,体力耗费得大,饭菜就要尽可能口重、盐足,还要油水多。 碍于成本,肉是不可能多的,只能在其他地方多想想办法。 早上只是第一回尝试,她按着计划做的是酸菜肉星馒头、白菜馒头,本来是想配豆浆,只是没料到两天功夫,那韩公子竟是从卫州召来了这许多人,使得原本的计划就不成了。 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这里虽有大石磨三只,也有骡子,但半早上功夫,一口气想做六百人份的豆浆,宋妙还是有些拿不准,只怕来不及。 不过豆子是昨天离开之前泡上的,除却黄豆,还有黑豆等等一些小豆,这半天下来,已经泡得个个胖乎乎、圆溜溜的,虽不好再做豆浆了,却也能做一样送馒头的东西——稠豆粥。 豆类扛饿,里头再添些其他便宜粮谷,煮得样样都开,也不用旁的、盐调味,这样做起来简单,也省事,只时不时翻锅,不要糊底就是。 一时决定妥当,她便做了分派,让各组各做自己事情,揉面、剁肉、洗菜、生火、煮粥,同步进行。 六百人,只有二十来斤的肉,分到每个人头上,几乎就是一咩咩,既如此,除却留了些熬油的,她干脆全数拿来剁成极细的肉糜,混进馅里包起来。 只要肉剁得够细,馅料拌得够均匀,就可以让人吃的时候产生怀疑——应该是有肉的吧?我刚刚好像吃到了肉星? 等酸菜洗切好拧干,不放油,拿白锅炒干,白菜洗净焯水,切碎拧干,同样拧干切碎的还有少少的一些香菇。 猪肉糜剁好,炒了一半,一则出油,二则增香,另还有香菇碎也提前拿锅底剩的猪油填些菜籽油炒香,仍旧来调生熟馅。 馅料太多,宋妙算了比例出来,拿秤称了对应重量的盐并其余调料。 等调好味,那面也发得七七八八了。 诸人分好剂子,除却煮粥、烧火的,其余都洗了手,围过来包馒头。 滑州地处中原,日常面食吃得最多,家家户户都会包馒头,只是包法各有不同。 宋妙就备了十余只深底的圆勺子,让众人一个包子包一勺馅,只要平铺,不要满出,也不要少,尽量保证馒头大小、馅料多寡的统一。 至于包法,她选了个最常见的做了个样出来,让大家尽量照着来包,以免叫人因为看到自己手上的形状不同,你觉得我的馒头大,我觉得你的馅料多,因此生出吵闹。 馒头是按人头算,一人两个,酸菜馅的同白菜馅的各一只。 馅料也好、面也好,都是按着数量来准备的,包完就正正好,面、馅都将将用尽。 那两排灶烧了半晌,锅中添足了水,汽上得正好,于是一个一个大蒸笼架了上去,十来口灶,满一口锅的馒头就先蒸一口锅,不多时,伙房里就满是馒头香气。 厨子自然是要先吃的。 火还要人看,那几大锅粥也要人看着,宋妙就把人分做两拨。 最先蒸的那一锅馒头已经熟了,越上头的汽越足越热,自然就熟得越快,于是顶上那一笼馒头先给抬了下来,一群人出了伙房,在隔壁屋子里坐着吃早饭。 张四娘分到的是第一批。 热乎乎的稠豆粥,热乎乎的馒头。 说是稠豆,其实小米、粟米放得最多,豆类反而少,那粥果然很稠,并非食材给足的那种稠,而是久煮才凑出来的稠,上头浮着不薄不厚的一层米油。 米油带着香,是谷物、豆类混合的香,但是那香气之中,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味道。 张四娘吹半天,一口吃下去,是最寻常、最家常的味道,带一点她习以为常的穷味——那谷物、豆子显然都已经在库房里放了不短的时间,这样的粮谷,买起来要比新出的便宜三四分——就是她小时候早上爬起来,掀开自家锅盖吃到的那一口。 比起粥,那馒头却是厉害得多。 宋妙自己上手调的馅,虽然碍于银钱不够,肉只有很少的一点,但她全部用在了最最出彩的地方。 白菜馒头里头只一点香菇,酸菜馒头里头只一点猪肉星,但省下来的油全用足了,该炒的炒过,调味也合宜,吃进嘴里,给出了完全超过本身价钱的味道。 明明是自己剁的的肉,自己包的馒头,面也是陈面,吃起来面香不够,可吃到嘴里的时候,馅料很好地把陈面的味道给盖了过去,尤其那酸菜肉星馅的,酸酸咸咸香香,带一丢丢辣。 咸味比起平常的要重一点,但是并不过分,肉太少,其实吃不到一点肉汁,但是靠着那煸炒得焦香的肉末混杂其中,居然当真有非常明显的肉香,叫张四娘啃馒头的时候都不敢大口啃,难得地细嚼慢咽起来——唯恐一个不小心,把那肉星一口囫囵吞了进去,分明有,要是吃不出来,那就实在太浪费了! 厨子轮流草草吃完了饭,自然就轮到干活的人开始吃。 大大的推车,车上摆了抓地大炉子,炉子里烧着火,正给锅里的食物加热,算着时间一齐推到了才画好线,还没来得及开始挖的“新河道”旁。 此时天色早已大亮,头一天,各队方才或训话、或交代完毕,分派好各自的活,早饭就送到了。 吃饭的次序也是早早就定下来的。 负责巡查的小组带着哨子,一路吹过去,叫众人带上自己的碗筷到地方排队打饭。 一人一大平勺稠豆粥,酸菜、白菜馒头各一个,自己带的碗装粥,筷子一扎,一边一个包子,一群刚来到的壮丁们或站、或蹲,就在这空荡荡的“新河道”旁吃起了早饭。 早饭很扎实,粥熬得够久,不是数得清米粒的清水粥,馒头特别好吃,先说那白菜馒头,白菜自身就带甜,那香菇炒过,虽然切得很细,咬到的时候还是有肥厚感,一咬一口菜汁,整个馒头的馅都多汁得很,工地饭,居然吃出了鲜美。 至于酸菜馒头更不用说了,酸得够味,咸得也很好,正好下粥,里头竟然还有肉,要是一口正好咬到,焦香、滋油,那等美味,可惜不是蹲着,就是站着,二郎腿都抖不起来。 好厚道的一顿! 此时此刻,看着面前同普通荒野没有一点区别的所谓“河道”,人人都觉得自己只是来赚一点银钱、混一口厚道饭。 晚上好呀,好像说这个月月底有双倍月票哦,如果大家的月票里有姓宋的,又能留得住,欢迎月底投给小妙~留不住的话现在把姓宋的投了也行,谢谢食友们! (本章完) 第184章 库房 第184章 库房 吃到这一顿早饭,几乎所有应募而来的人心都略微放了下来。 白管的早饭都这样厚道,想来工钱不会拖欠的吧? 更有人甚至生了一点难受:做什么不把我排在中午?早上终究不是正经饭,午饭想来能管得更好? 饭后,一群人洗放了碗,撩了袖子,绑了腿,就开始各自干活。 一早就已经说清楚各队负责的区域,挖的位置都以石为界,拿了石灰划线,又给了长藤做要挖多深的量尺。 各队把任务拆下去发给各组,诸人领了,也无二话,这就或挥锄头,或使铲子起来。 滑州下了成月的雨水,哪怕近几天放了晴,地面看着已经干得七七八八,但锄头下去没多深,就被湿泥咬得死死的。 好容易挖开了,搭手才去铲,然则泡久了水的泥,有些还夹杂着碎石,格外的压铲子、吃力气。 没多久,“河道”上个个都是一头一身的汗。 立夏前后,太阳当空一久,人光是晒着都觉得热,更何况一直干活,干的又是这样一点巧都偷不了的体力活。 都是做惯了的,自然知道要带水。 葫芦、水囊都放在阴凉处,喝起来凉快些,但小喝两口,才解了一点渴热,回去没多干多久活,又是一身的汗,那水俨然白喝了。 偏还得省着点,不然此处到河边不近,来回浪费功夫也就算了,雨水下久了,大河还是黄汤一条,根本没法直接进嘴。 只是个把时辰的功夫,就有人抱怨起来。 “唉,早晓得我带两葫芦水来了!这葫芦看着挺大,结果好像没几口就喝完了!” 有人附和他:“就是说!昨日还没有这么热,怎么一下子那太阳就不晓事了!” 分在一组一队的,多半都是认识的,便有熟人好心道:“我爹把他那水囊给我了,这水囊倒是大,还剩不少,一会倒点给你!” “罢了,忍忍吧,还半天呢,把你的喝了,你喝什么?” 水确实很不禁喝。 老大一个的水囊,只小半天,就瘪了下去,眼见时辰还早,撑到晌午挺够呛的,便是撑得到,走回去还要半把个时辰。 带水囊的年轻人忍不住提议道:“我来时路上见得有个村子,不如一会哪个带了大家家伙什过去,装些水回来?” 有人便做反驳:“三四里路,你别以为近,一来一回的也要小半个时辰,走得累不说,活还耽误了,不好补啊!” “总不能不喝水吧?” “吞点口水得了,明日就长教训了,多带点水来。” “嘴巴里头都是干的,哪里来的口水!” “都怪这贼老天,说阳就阳,说雨就雨,淹了庄稼不算,这会子又来折磨人!” “少说两句吧,越说越口干!” 众人正做抱怨,却见那巡查的人走了过来,远远就张口道:“伙房送了饮子来,你们要水的自己去打!” 一边说,一边拿手指了两个方向。 “前后都有,找那伞棚遮着的便是。” 一群人踮高脚,在太阳下眯起眼睛去看,果然见得前后各有一个伞棚。 那带了水囊的年轻人立刻就道:“我去打水,我给大家伙去打水!” 到底年轻,他说着提个装土的大簸箕,把地上连葫芦带水囊的胡乱一拢,肩膀一耸,擦了下巴同耳后的汗,连跑带蹿地走了。 不多久,此人就抱着篓子回来了,走到众人面前,满脸都是惊喜模样,道:“这伙房!给的竟是熟水!” 诸人闻言,等抓了自己葫芦回来,拔塞咕噜咕噜两口,俱都惊奇。 “竟是真的紫苏熟水!” “紫苏不值钱,倒是里头还给盐了!有点子阔绰啊!” “管他值不值钱的,有好过没有了!” “柴禾也要钱吧?” “赶紧喝,别过两天管伙房的就给撵了!” 紫苏性温、味辛,能解暑湿之气,比寻常水消渴解乏,其中又有盐,几大口下去,力气虽然不至于当即回来,却是让人缓和了不少。 一群人喝了水,吭哧吭哧又干起了活。 管伙房的宋妙自然是算过成本,才做的这样安排。 此刻手下二十多个伙娘,个个都是熟手,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弄明白之后,但凡分配妥当,几乎没有出岔子的,也因为彼此都相熟,甚至遇得不顺手地方,还会互相补位。 切菜的只管切菜,和面的只负责和面,烧火的只烧火,劈柴的只劈柴,样样按着宋妙的安排来做,没有废话,踏实干活,整个伙房的做事都流畅得很,忙而不乱。 世上想要做事,无非管好三样:管人、管物、管事。 此刻人好管了,事也管好了,在食材这个物的选择上,宋妙就稍微多了一点余地。 一应菜色她买的都是尤其当季、尤其便宜的菜色,余下来一点,凑着拨过来的那一部分,预备定期拿来买肉、蛋。 此时伙房的开销来源很杂,除却朝廷拨给用于抚流民、修补堤坝的银钱,滑州州衙一部分银粮,还有一部分是韩砺从岑德彰那里讨来了贴补钱。 最后这部分原本是用于招募民丁、采买粮谷的。但那靠着卫州的张家同袁家,几乎只用了很少的一点,就把粮食、人力都筹到了,余下直接拨给了伙房。 时间紧,任务重,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想尽可能地让现有的人多卖力,除却强压,只有利诱。 预算是固定的,按着河道上干活的人头来给,另加这一部分贴补,但拿到手上之后,怎么分配,只要说得过去,却是完全可以自己作主。 每隔个五天有一点肉吃,哪怕只是肉星,对于靠力气吃饭的人来说,也是极大的好处。 些许贴补,加上一口饱饭,已经完全能够把流民并真正劳力吸引过来,并且留下来。 人员的流动越大,管理的难度越大,如果能尽可能留住旧劳力,就能减少熟悉的时间,加快挖河的进度。 宋妙在这里根据应季的便宜菜给工地拟菜色,王恕己却是半大早的,带上属官、侄儿,一齐来了“新河道”。 昨日岑德彰亲自上了门,那所谓被铐的事情自然就此揭过,他提出想看看滑州的水事怎么做,岑德彰满口答应,还要安排手下接待。 王恕己拒绝了,只说今次不是公务,不过自己来看一看。 两边推让一番,最后还是叫了个小吏帮着跑腿。 一早王恕己就来了,把马拴好,自己一路循着河道走,边看、边问,时不时还让侄儿记下某某细节,偶尔又找那吏员来问话。 短短的几里路,王恕己走了小半天,刚找了人去问韩砺在哪里,就见得远处有一小队人推着车过来。 “那是什么?” 侄儿跑过去不久,就又跑了回来,道:“是伙房送午饭来了!” 王恕己是晓得是官驿里头那一位宋小娘子在管伙房,也看过她做的那五十二条规矩,并一份简单的章程。 文字很有几分东西,但落在纸上的,跟真正用起来,又是两码事。 他管过几百人乃至上万人的工事,自然知道人数一多,那伙食就完全不是看手艺,毕竟厨艺再好,一个人也做不来成千上万人的饭菜,还得看管事的本事。 听得侄儿回话,王恕己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考察的想法,便道:“走,去瞧瞧!” 他当头往前走,先在旁边站着看了看排队——虽不至于井然有序,却是一点也不乱。 开饭的通知本来就有先后,人走过来也要时间,当中又有一点间隔,让打饭的两个人应对得很轻松。 这一处发饭点排了只有一条队,饭桶菜盆一字排开,先打主食,顺着走下去再打菜,不走回头路。 主食是豆米饭。 各类豆子、杂米煮了两大锅,虽有些粗糙,但一看就很抵饿。 菜是两道菜,一道茱萸豆腐,茱萸放得不多,豆腐却不同于寻常嫩豆腐,看起来是先稍稍煎过,外层有一点黄,又有极其零星的一点点肉沫。 一道醋遛白菜,梗白叶黄,这菜不怕放,一看就不难吃。 还配了个饮子,是绿豆水,非常稀寡的样子,仿佛绿豆只在里头洗了个热水澡就出来了,但到底不是白水。 王恕己左右环顾一圈,正好不远处有个妇人正收拾一辆推车并上头东西,便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搭话问道:“今日这都是什么饭菜?” 那妇人却是一下子认出他来,原是昨天帮着宋妙拦差官的,忙站直了应了,叫一声“王官人”。 她把今日的饭菜介绍几句,最后道:“宋小娘子说这豆杂饭里头杂米太多,又粗,虽能抵饿,肯定擦喉咙,就定了这个茱萸豆腐来送——那豆腐她让我们倒一点鸡蛋胡乱煎过,怪香的,除却菜籽油,还放了一点猪油底同一点猪肉糜,吃的时候把豆腐压拿筷子和那茱萸豆酱辣汤一拌,里头豆腐嫩,碎拌在饭里,一下子就和着饭吞进去喉咙了,一点吃不出粗粝!” 王恕己饿着肚子,并不想听怎么做菜,却也只好苦笑着听完了。 见得不远处有个已经吃完,正在喝绿豆水的,他便走上前去,学着蹲在地上,问道:“老弟,这饭菜味道怎么样,吃不吃得饱啊?” 那人正顾着喝,余光瞥了一眼,见是个头发、胡子稀疏的,一身布衫,又尘又土模样,虽觉得看起来不像是劳力,却也以为是哪里落难的流民不得已来寻个工,没多想,随口道:“好吃,老有味道了,就是有点少,刚得一点饱,再多些就好了!” 边上有个也在喝绿豆水的人也是搭话道:“今次管的这一顿全是实粮,虽不多,算得上舍得下本了!” 前头那人则是又催道:“老兄赶紧去,一会子排的人多了,小心剩个底子菜给你。” 王恕己应了,果然起身,却是走到另一边,又问了几个人。 小吏本想上前跟着,给那属官叫住,好容易上得前去,看到王恕己这样兴致,便道:“王官人,不如我先叫人伙房说一声,请她们快快准备官人的饭菜?” 王恕己摆了摆手,道:“我一个外官,就不乱开销你们河事的伙食钱了。” 又道:“我要看看伙房——-我认识里头一个小娘子,自己找她去就是。” 那小吏哪里敢答应,还是老实往前带路。 一行人很快到了伙房。 此时屋子里已经在洒扫,王恕己正要进门,就被个正拖地的娘子一眼瞧见,开口喝道:“那人,不要进来。” 后头那小吏忙钻了上来,道:“这是六路发运司的王官人,想来看看你们这伙房,管事的人在哪里?” 眼见他一脚要探进门里,嗖嗖嗖,左右一下子跳出来好几个人。 “别踩,别进来,伙房不能随便进!” “宋小娘子说了,不相干的人要进伙房,除非有衙门官人或是工事上几个管事的亲领,这个什么发大运的官人,你若要看,不如等小娘子来了跟她自己说说?” “我们好容易得了这个工,正指着糊口吃饭,官爷别怪罪!” 七嘴八舌,好一通说。 宋妙正在隔间收拾东西,听得外头这样吵闹,便把事情交代下去,自己出了门来,见得伙房外头站着的几个人,后头一个十分眼熟,便叫了一声,又问道:“可是王官人?” 两边见了礼,得知对方是来看伙房,她就带着人在门口略站了站,先解释道:“里头才洗拖了地,王官人又是布鞋,容易湿滑,不如就在门口略看看?” 王恕己答应道:“客随主便,我而今是客,这里小娘子地头,我听凭你安排。” 又问她人手如何,怎么分配,可有遇得什么问题。 宋妙逐一回答,复又给介绍了一回伙房怎么排布,动线怎么安排,自己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答完,还带着人看了看隔壁的库房。 王恕己一一看完,心中已经十分满意,问道:“我看他们中午吃的两个菜,又有豆饭,问了几个,都说味道好,到底好不好?本钱怎么样?” 宋妙笑道:“肯定味道寻常,只是大家好说话,能吃口热饭,又有菜,谁人都不挑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王恕己就叫了侄儿一声,问道:“我帖子带了吗?” 后者忙取了出来。 王恕己接过,亲手递给宋妙,道:“昨日说的那事,小娘子再好好想想,这是我名帖,到时候拿了上门,衙署里自有接待的——你有这样本事,到了发运司,不会受一点亏待的!” 宋妙双手接过,客客气气道了谢。 亲口邀了两次,诚意已经给足了,王恕己自然没有再劝说什么,带着人走了。 后几天,马婶子等人招来的一批批新人背好了规矩,一一到位,先前二十来个人,也顺理成章,各自混了个小头领当。 与此同时,河道上的人也越来越多,等到这一天宋妙拿到次日的排班名单,共有人口两千八百余人吃饭。 一大早,仍旧是不到卯时,她同大饼就到了伙房。 开了门,眼见人人各司其职,忽的,一人却从隔壁库房快步走了出来。 “宋小娘子,你得空么?库房里好似有点不对劲。” 来人神色惴惴,乃是张四娘。 (本章完) 第185章 声援 第185章 声援 本章部分内容【不是】很适合下饭,建议大家【不要】饭点看哦。 *** 宋妙跟着她进了库房。 屋子里满满当当摆着大麻布袋,边上站着三个人,正是一道来领料的,另有个管库站在一旁,手中拿着纸笔——是从卫州张家借过来负责出入库的。 见得宋妙进来,人人精神一振。 那张四娘不敢怠慢,立刻走到了一旁一个大袋子边上,指着道:“娘子,就是这里有些不对劲——这几日都是我们领料,其余袋子都是一个绑法,只这个袋子绑口不一样,旁的两边锁紧,拿绳子正捆,捆的死结,没留尾巴,这个却是拿绳子反捆,打的活结,留了尾巴。” “刚刚我们就觉得有些不对,想着把它搬出来,结果不小心扯到活结,它自己就开了口。” “娘子交代过,要特特留意这些米面,有什么不对马上要来回报,我就赶紧来报了!” 宋妙闻言,上前仔细端详,果然如同那张四娘所说,那袋面外表看着跟其余并无区别,但封口处手法完全不一样,从开口处看进去,里头面黄扑扑,正是粗磨陈面面粉的模样,没有什么问题。 但宋妙毕竟厨子,嗅觉更明显,凑近分辨了好一会,终于闻到了不对。 陈面已经没多少面香了,按理只会有一股子淡淡的发糠味,但这一袋里头除了陈糠味,还有若隐若现的杂味。 略略辛辣,带一点油腻感。 这杂味极浅,宋妙并不熟悉,但她立刻警惕起来,又让人拆了其余几袋,仔细去闻,都没有这个味道。 管库的就在一旁,宋妙先问了这一袋面是什么时候到的,同一批到的又有什么。 对方甚至不用查册,就指着角落一片地方道:“娘子,按您说的,每一批来的东西都分绑了不同颜色绳子,那绑红绳都是跟这袋面一批的。” 宋妙打眼看去,果然好大一片地方的袋子上都绑了红色绳子。 库房并不小,东西更多,伙房却是空锅点灶的,没办法等着这里一样一样地查验。 她略一思索,就换了早上的品种,让把本来的椒面饼改成焦米汤同杂豆糜子饼,把相应食材领了出去,吩咐前头先做起来。 跟面粉不一样,大米、糜子、各色杂豆都是一眼就能看清楚的食材,不管其中混进去什么,又做什么手脚,淘米、洗豆子的时候一看,一闻,立刻就能发现。 都是简单样式,而今伙房一众人手经过七八日的历练磨合,只要宋妙定了菜色,又是先前做过的,按着做法同调料比例,只需要在关键的步骤上把一下关,就能依样画葫芦,把吃食做得差不离。 将最要紧的事情安排妥当,宋妙略略放了心,腾出手来,先带着众人探查了一番库中情况。 门、窗俱是好的,更何况还有管库在。 那管库因见出了事,十分紧张,指着外头一处角房,急急解释道:“好叫娘子知晓,我这几晚都睡在此处,连门都没有出,出恭也是用的夜壶,因我一向睡得浅,哪怕夜间耗子爬梁进来吱两声,或是外头蛐蛐叫,都会被吵醒的,但实在没有听到什么大动静。” 宋妙也没有多说,只细问了他几句,何时睡,何时起,睡前见的最后几个人是谁,起来后头几个见到的人又是谁。 又问是否留意到这几天送货过来的人也好,时间上也好,有没有什么不对。 管库的细细思量,却是摇头道:“都是从前常来的人,也是按着日子到的,没见得什么不对。” 光凭自己闻着不对,自然是做不得任何证据的,况且未必当真有事。 宋妙想了想,先叫来个人,道:“我记得前次韩公子说过,卫州的张家送了个大夫过来坐镇,日常就在河道边上那棚屋里头,你会赶车,套个骡车,请他来一趟。” 那人领命而去。 宋妙又从袖中掏了荷包出来,递给一旁张四娘,道:“且看看村子里有没有谁家养的鸡愿意卖的,买两只来试试看。” 张四娘应声而去,不多时,提溜进来两只正当种年的大公鸡,高高兴兴道:“也是赶巧了,村头那家说她家养了种鸡,去城里赶了两回集也没人要,这会子正在家成日互相叮啄打架,还胡乱啄人,正好卖了!” 正说话间,就听得外头车声人声——原是大夫请来了。 大夫也姓张,听得宋妙说了事,上前闻了闻,眉头皱得死紧,道:“不像是好味,只这味道太浅了,我一下子也分不出来是什么。” 宋妙便道:“我们试试喂鸡,劳烦大夫帮着掌掌眼。” 说着让人把那袋子里的面舀了半勺出来,掺了些剁碎的老菜梆子拌匀,拿碗装了,放在地上。 那两只鸡果然十分闹腾,一放开,互相就要打,被人扯住分别把爪子绑了,一时互相啄不到,便互做怒鸡目而视。 也不知是不是正要日出时分,二鸡互相咯咯咯瞪了几眼,不知哪一只起的头,一下子就全部喔喔喔叫了起来,一边叫,等那叫声略停了,一边忙里偷闲,啄几下那掺了面粉的菜碎。 两鸡虽被绑着,并不妨碍它们一边叫,一边吃,一边还要在有限的抓绳范围内,昂头挺胸,在院子里绕来绕去,又扑扇着翅膀四处拉屎,得意非凡模样。 然则不过说话间的功夫,简直快得离奇,在场所有人都觉察出了不对。 两只鸡再叫的时候,声音低过一声,频次也慢了,翅膀也不扇了,连那鸡冠都抖擞不起来了,也不互相乱瞪了,只蔫蔫地蹲着不住屙烂屎。 它们本就随地大拉,前次跟今次的鸡粪摆在地上,对比实在是大。 见得两只鸡的反应,又看了那鸡粪,张大夫还特地上前比对,闻嗅了一回,简直是一瞬间,头上冷汗就冒了出来,道:“只怕是巴豆!” 宋妙闻言,心头也是一紧。 她虽然没有见过巴豆模样,却也翻读过几本医书,知道巴豆性热,味辛,有大毒,如果不能制作得法,按着大夫的医嘱来用,误服之后,不仅会导致上吐下泻,一个不好,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她也不敢耽搁,立时就安排了人去通知今日河道上总值。 那大夫又道:“只是巴豆味道极浓,又冲又辣,还油腻腻的,制过之后虽然味道能变得不那么明显,可药力也减大半了,我看这袋子里冲辣味这么淡,巴豆粉应该极少。” 宋妙并没有得到一点安慰,忙先道:“我记得误服了巴豆,是有解法的?能不能拿这鸡试试?” 那大夫忙道:“小娘子说得对。” 他从随身的药箱里取了一小包药出来,道:“用这黄连片快快去熬个药汁,一会灌了试试看,这鸡吃得不多,只怕还救得回来。” 很快有人拿了那黄连去熬水。 一袋子面里头有巴豆粉,其余袋子的面,自然也不怎么敢再用。 宋妙叫众人不要乱动东西,小心退出门外。 没过多久,今日河道上总值的人到了,却是一位衙门主簿。 那主簿听得宋妙等人把事情一说,吓得眼皮直跳,急忙令人催叫法司当值的人过来,也上前对着面粉认真嗅了半晌、端详半日,还寻了其余正经面粉来比对,最后道:“好似有些不对,又好似没有,唉,我这鼻窍有些通,分不太清啊!” 又问道:“是不是袋袋都掺了巴豆粉?” 一时法司二人也到了,在屋子里仔细搜查一番,俱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只让人把同批次所有袋子都打开了,除却自己认真去比对,因知宋妙鼻子最灵,也请她跟几个鼻窍好用的娘子一道帮着分辨。 宋妙只看了两袋,就觉得这做法实在太耗人,想了想,道:“用闻的未必很好查,一袋面这么大,万一那巴豆粉末夹杂在中间呢?压得太下头,肯定闻不出来,但是也不好尽数倒出来,拿来那么大空地?” 又道:“方才张大夫说这巴豆味道重,如若巴豆粉掺和得不够多,见效就差,要是够多,肯定能教人闻出来——我要是坏人,闻着味道不对,多半就不会再掺进面粉里了。” 说着问那管库的道:“这一批只送了米面吗?有没有旁的东西?芥末籽粉、大料、八角、豆豉、椒什么的。” 这话易懂得很,法司二人也是多年办案的,立刻就反应过来,也跟着问那管库的,道:“查不查得到?” 出入账就在手边,管库的翻查一会,立刻道:“有好些八角、桂皮、豆豉、椒,都放在隔壁库里了。” 宋妙立时就有了数。 众人一道去得隔壁那小库,很快就找到了那系着红绳的几个麻布袋。 此刻太阳已出,天光早已大亮。 那库房门大开,外头光亮照进来,亮堂堂的。 众人把几个袋子从屋子里扛到门口处,方便仔细比对。 其余人还在一个个翻捡,宋妙已经当先问道:“椒在哪里?” 那管库翻出来一只大袋子。 宋妙一打开,里头辛辣味道就冲鼻而来,比起平日里更冲,更刺鼻,但仔细分辨,其中又有那股子说不上来的油腻味,同平日里椒面不太相同。 此时再去闻其他香料,都没有这个味道。 她指着那椒面道:“这个不对,先拿这个来试试看。” 两只公鸡被灌了黄连水,还在打着颤瘟叫呢,又有两只正当龄的鸡被提了进来。 这回宋妙不敢多放,只给了一点点掺和进老菜梆子碎里头,甚至不到前次二鸡吃的分量的十之一二,但是这一回的鸡却是一下子翻了地,满地乱拉,险些连黄连水都灌不进去。 宋妙顾不得旁的,当先叫了个张四娘过来,凑近了交代道:“去跟伙房说,今早的杂豆饼同焦米汤,另还有日后一应餐食,不但要一样留一小份出来存底,还要一锅煮出来先盛一点叫鸡鸭吃,试过没有不妥再去送餐。” 张四娘赶忙去了。 宋妙复才转向法司二人,道:“正要同两位官爷说一声——今早本来是要做椒饼的。” 两人俱都色变,几乎是同时向那管库问道:“这批货谁人送来的?” 管库的擦着汗,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库本,翻来翻去,都翻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页。 众人正等着,那主簿恨不得上手抢过来帮着找。 正焦急间,却有那孔复扬得了知会,匆匆赶来。 法司也好,主簿也罢,见了他,两个问“韩小兄弟知不知道?”,一个道“这事情要紧得很,只怕要叫韩砺知晓。” 孔复扬把满头满脸的汗草草一擦,道:“河道里头出了点事,正言正处置,一时抽不开身,叫我来看看。” 又问宋妙道:“宋摊主可有什么要交代的,同我说,要是着急,我立时去中找正言问话。” 正说话间,那管库的却是急急叫道:“找到了!那日送货的是方全!方家马行的方全!” *** 且说这一头,法司二人立刻拍了板,回去开文书拿那方全回衙门问话,另一头,只有三四里地外的一段河道里,却是正闹得厉害。 王三郎站在后头,听得人群中心不只有吵闹声,竟是乒乒乓乓,铛铛作响,好似已经动了铁器一般,忙抓了前头人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刚刚还是吵架,怎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 前头那人回头一看,道:“王三啊,你大哥在前头劝架,好像挨了一锄头,还不赶紧去帮手!” 王三郎唬了一跳,正要细问,却听后头有人叫道:“前头不要挡着,让让,快让开!” 他回头一看,原是两个巡查队的。 前头那人见到来的只有两个人,忙道:“怎么只两个,快叫两队巡兵来,你们两个进去,给那铁铲塞牙缝都不够的!” 此人还待要说话,打眼一看,见得后头再来的人,却是忙拿屁股挤开边上人,自己也急急靠边,叫道:“小韩秀才公来了,快让让!快让让!” 人群分开,韩砺快步走了进去。 站在最前头与韩砺相面而对的是个中年人,此时脸色红得吓人,额上青筋都鼓了起来,说话也有些磕绊,道:“都……都说了说了不是我!你们!你们怎么还冤人,冤枉人啊!” 与韩砺背面而站的那人口舌却是厉害多了,大声道:“不是你还有谁?我亲眼得见,你在我们河道里头蹲了老半天,出来时候还跟我打个照面,你一走,我进去正要干活,一脚险些踩上去——你们卫州人,占了我们滑州的便宜就罢了,怎么这么不要脸皮,跑来别人挖的河道里头屙屎!你个卫州狗杂种!” 此人骂的不是一个人,却是一州人。 本来后头不少卫州人还在围观,听得这话,纷纷站了出来声援。 “什么毛病,你说是就是?” “老八就是去看看那边挖成什么样子了,打个转就回来了,那点时间脱裤子都不够,你胡咧咧啥啊!” 又有个人忍不住上前一步,叫道:“你骂谁狗杂种?” “哪个是卫州人,哪个就是狗杂种!” (本章完) 第186章 冤枉 第186章 冤枉 温馨提示:本章同样也【不适宜】饭点观看。 *** 范围由一人扩大到一州之后,卫州人如何能忍。 从对骂,到上手推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人被推搡一下,张口便怪叫一声,道:“卫州人打人了!” 又喊道:“卫州人抢了我们滑州的工不算,还敢打人!他这是欺负我们没人了!” 喊完,不忘对中年人骂道:“你要屙屎放屁,回自己河道去,怎么有脸还来欺负我们滑州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个口口的!口口口口!” 滑州的河事,居然向卫州招募民丁,还要给贴补。 这些贴补要是不给卫州人领,本来应当全是滑州人自己的——如此说法,近些天来时常在城里城外传扬。 哪怕许多滑州人本来没有多想,给煽风点火一番,也早变得不高兴。 饼就这么大,本来可以我家自己吃,你这外来的硬要分,自然是口中夺食。 这也就算了,还跑来欺负人。 事情一旦牵扯上了地域,就不是分什么是非对错的了。 后头的滑州人自然不能坐视自己人被欺负,纷纷跟着上前帮忙。 此处本是工地,又是正上工时候,人人手里不是锄头,就是铁铲,一来二去,难免打出火来,先还顾及几分,后头不知哪个抓了铲子胡乱一划,对面一人正正被扫中,“啊”的一声惨叫,胳膊上血流如注。 一时之间,所有人仿佛都被那血色给激怒,人人都举起手里铁器来。 眼看械斗一触之下,已然激发,韩砺已经一路破开人群,上得最前,见状一把拨开前头一人,疾步前行,劈手架住那一把肇事的铲子,继而转头对着身后巡查队的人令道:“吹哨!” 跟着来的几个人只愣了一下,就忙把铁哨凑到嘴边,齐齐出力。 一时哨声连着吹响,又尖又利,钻得人耳朵疼。 打群架的时候,人人都要说话,人人都要骂,大家各打个的,是没有人的声音压得过旁人的。 但这哨声一响,尖锐,急促,实在难忍,叫场中个个皱眉捂耳,都闭了嘴,为了捂耳朵,不少人手中动作也停了。 趁着那哨声暂停,韩砺却是叫皱着眉头,对着场中大声喝道:“干什么!还做不做工了!” 他每日在河道上来回巡个七八道,在场的大半丁口都认识这张脸,更有卫州人晓得这回的活是他带的,滑州人也懂得今次贴补是都水监当头争取来的,听得韩砺叫,虽不至于立刻收手,却都停了。 只有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上得前来,一指对面那中年男子,叫道:“官爷,不是我们闹事,这卫州结巴佬做事忒腌臜,他往我们这河道里屙屎!” 听声音,正是方才那挑事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对着对面人啐了一口口水。 这动作实在挑衅,本来已经停下来的卫州民丁,忍不住又骚动起来,零零星星发出怒喝声, 那中年汉子闻言,本来就气急,说话更是吞吐了,叫一声“秀才公”,半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韩砺见得那挑衅青年,听对方叫自己“官爷”,再听对方说话,口口声声“结巴佬”,其中轻蔑鄙夷意味甚重,已然皱眉,却是转头打量他一眼,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那青年一愣,犹豫了一下,方才道:“小人住在城东,唤作李二井。” 韩砺问道:“你是不是新来上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李二井明显被这话问懵了,但很快反应过来,道:“官爷说笑了,这河道上数千人,您贵人事忙,哪能个个都见过?” 他这话一出,就觉周围人俱都看向自己,大部分人的目光还甚是奇怪,一时也有些忐忑,只干咳了一声,指着后头方向道:“官爷,你且看,此人屙的烂屎还在这里,难道不管的吗?我们滑州人合该受这个窝囊气??” 韩砺循他手指方向看去,竟是不避不让,径直上前。 此时太阳半出,虽然照亮了半天,依旧有一层雾影。 韩砺叫人取了火把过来,居然就地蹲下,又取了一截树枝,在其中翻动起来。 那一泡本来就有点烂,烂屎惯来更臭,被他一翻,恶臭更重,本来跟上前去的几人忍不住都往后退了一步。 仔细看了好一会,韩砺才站起身来,回了原地,先问那中年男人姓名、来历,又问他何时来上的工,昨晚都做了什么,早上又做了什么,有无人证。 他一句一句慢慢问,拆分开来,问得很细致,那人就一句一句答。 因被问得细致,要答的话自然说得少,竟是没有那么结巴了,流利许多。 原来此人唤作刘养,熟人都唤他刘老八,是卫州灵河镇芭蕉村人,今年三十又八,从滑州开始要人干活第一天的时候就来上工了,一直住在棚屋里。 又交代自己昨日何时下的工,跟着同屋十余人吃的伙房,回得屋子里,洗了个脚擦了身汗,因今天是早班,早早就睡了。 “小人昨晚出了大恭的!我一屋好几个人,都可以作证啊!” 果然话音才落,先后就有人来应话。 这个道:“秀才公,刘老八没有瞎说,他当真昨晚开了大,因他开得久,我等着上,还催了他好几回!” “正是,正是!老八耽搁太久,害我差点还拉裤子里!”——这是一个不惜自污以为同乡澄清的。 然则对面那李二井却是嗤之以鼻,道:“你们给自己人说话,上下嘴皮子一掀,嘴巴跟屁股似的放屁,谁知道是不是骗人的!” 几乎句句都是挑刺的话。 卫州人自然恼怒,少不得狠狠瞪过去,本要吵嚷,只那脾气急的刚开口,就被边上人拉住,努嘴、撇眼示意。 ——原来那韩砺仍在问话,全然不受影响,左右一应人都在听。 “梆子声音、声音一响,我、我就起来了,跟同屋的一道、一道出的门。” “我们分到的那块地方在前头,昨日见、见他们挖一层一层挖,我们是一块一块挖,我说、说,既然路过,去瞧瞧哪个挖得快,就跳下去看,他们在前头等我,结果刚下去,没一会,就给他一声给吼、吼出来了……” 韩砺一边听,一边问,等到问完,好似只是随口一提,问道:“昨晚伙房吃的什么?” 刘老八答说乃是糜子豆饼,搭的也是清骨汤。 韩砺道:“吃得饱吗?要不要吃旁的东西吗?” 那刘老八忙应道:“吃得饱!吃得饱!那豆饼老顶饿了,汤也是好汤,我喝了两碗,虽清了些,没多少肉味,骨头汤倒也怪香的! 再往左右一问,一屋子人都能作证他晚上没有外出。 尽数问完,韩砺才转向那李二井。 此人嘴皮子十分厉害,拼命避重就轻,把旁的都回答完了,其余只想随口带过。 韩砺却没有听任,问道:“你究竟是哪天到的工地?你不记得,我就去问对长了,城东李二井对吧?” 李二井不敢怠慢,不得已道:“今早第一次来。” “那你昨晚没在伙房吃?吃的什么?” “官爷,小人吃什么,跟他随地屙屎有什么关系??先罚他要紧吧?” 不用韩砺说话,一旁巡查队里的人就怒道:“问你话你答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李二井支吾一阵,还未说话,后头不知哪一个忽然道:“我昨晚回去时候,好似见到李癞子在遇仙楼吃饭!” 周围顿时一阵低低哗然声,又有人互相议论。 “李癞子什么时候吃得起遇仙楼了?” “我去,这人谁啊?都吃遇仙楼了,怎么还跑来这里赚两个铜板,干一天也点不上一个菜!” 韩砺闻言,却没有追着这个不放,只问道:“你昨晚在遇仙楼吃了什么?几个菜?肉多么?” 李二井只好硬着头皮数了三两个吃的菜。 韩砺先前问话俱都严肃,说着说着,语气渐渐和缓,听到这里,还问几句那菜调味如何,叫李二井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涎皮赖脸笑着回答。 一时样样问完,韩砺忽然又道:“只这几个菜,没有前菜吗?不拌个野蕨菜、黄菜、木耳什么的?” 李二井奉承道:“嘿,官爷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当真有两碟子凉菜,一碟子凉拌黄菜、一碟子醋拌黑木耳!” “就这么简单,没旁的贵价凉菜?” 李二井一下子就来了底气,挺胸道:“哪里吃得起什么贵价,也就是遇得熟人,我去吃个人情罢了,就这几个菜,官爷若是不信,到时候叫昨日跑堂的来一问便知!” 又催道:“问这个做什么?赶紧先罚了他在我们河道乱屙屎的事才要紧吧!” 韩砺闻言,脸一板,却是对着左右巡查队,道:“把这李二井拿下,送回衙门,请法司安排人仔细审问。” 那两名队员愣了一下,却是没有做半点质疑,上前就把人压住。 李二井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左右臂膀给拿住,一个反扭,整个人都呆了,不住挣扎,口中又叫嚷:“官爷瞎了眼吗!他们卫州人挑事,怎么抓了我,我分明是做好事,凭什么犯错的不被抓,反倒我被抓?!就因为他是卫州人,我是滑州人吗??” 早有后头不少人涌上前来帮着说话。 这个道:“韩秀才公,他做错什么了,怎的要抓?” 哪个道:“要抓也是一起抓吧?做什么只抓我们这一边?” 又有人道:“忒不公平了吧??” 韩砺充耳不闻,只示意那两巡查的道:“把人押过来,叫他死个明白。” 他带路,引着后头三人,并在后头一群不知多少跟上的人群,走到那泡烂屎面前。 太阳一出来,雾气不过片刻,已经散尽,此时哪怕不用火把,也已经把那粪便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是人粪,本来就烂,给韩砺一戳,更是让人没眼看。 韩砺让人把那李二井硬押到粪便面前,不等对方吵嚷,便道:“这分明你自己随地便溺,便到自家河道中,眼下诬陷旁人,挑起事端,不抓你抓谁?” 这话一出,场地上一度安静异常,不过一两个呼吸功夫,便响起了嗡嗡的交谈声。 李二井一副十分生气模样,道:“好啊!好啊!官爷不但放过他们卫州人,还拿我这个滑州人去顶罪!你早说这里不要滑州人就得了……” 他还待要说,韩砺却是上前一步,指着那粪便道:“这不是你昨晚吃的黄菜、木耳?从你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你不认了?” 又对着后头刘养道:“他一个吃杂豆饼、清骨汤的,粪便里却是变不出来黄菜、木耳吧?” 李二井尖着嗓子已经要叫,听得这话,那一声竟是硬给卡在了喉咙里,低头一看,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就听得后头不知哪个指指点点道:“哦呦,看得我打哕!里头当真有长长根黄菜!” “原来遇仙楼的凉拌黑木耳是切丝的,好细一条,怨不得那么贵!” “只切个丝就要卖好几十文一碟子,怎的不去抢!” “这李二井做什么啊!好好的,干嘛自己拉了又冤枉别人!” “怨不得他是个癞子,肠胃不好,气血不畅,头上也不长毛——你看他这拉得,稀烂!” 自己的一泡粪便,眼下大庭广众,给人分析来,分析去,哪怕李二井本人自认豁得出去,也实在像是通身被蚂蚁爬似的难受。 而韩砺已经又指着地道:“我方才问你早上是从哪个方向走过来,你说从东南过来,你那方向,不管怎么走,此处都是死角,甲癸那一片地方有一块大石挡着——你怎么看得到这里有一个人蹲在地上?” 说着,他随手点了滑州、卫州各几人,道:“你们从他来时方向走一遭看看。” 众人去了,不多时,几乎是跑着回来,各个喘着气,却不忘争先恐后地道:“果然有块石头遮着,看不到这里!” “还有块凸出去的土也挡了!” “根本瞧不见啊!韩秀才公站得这样开了,也一样看不到!” 又有人怒骂道:“李癞子,你才来第一天,做什么要在我们自己河道里拉屎,你图的什么?” 李二井吞吞吐吐,拿各色话搪塞。 韩砺冷声道:“你慢慢想,想到什么,同法司的官差说去!” 又让左右把人押走。 李二井一走,场中却是安静了好一会。 韩砺对着滑州一方道:“诸位父老,我晓得大家觉得流民也好、卫州壮丁也好,抢了你们糊口活计——只夏汛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到,或许下个月上游遇得一二十天大雨,河水一冲,全然避无可避。” “早一日把这河挖通,早一时候将堤坝修好,等到水来,就能多一分安定——当真又遭了大水淹,个把月没工干,田里庄稼不能种,样样涨价,难道你们高兴得起来?” “如此一想,正应当好生感谢卫州并各地遭难而来,聚在此地兄弟姊妹,是也不是?” 他运足中气,大声而道。 场中滑州人个个低头,一副无言以对模样,后头卫州人却是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 “哎,秀才公,不要说这个!我们也得了好处!” “正是说,况且河道开了,这水走好,一样不淹我们灵河镇,我们自己也高兴!” “是那叫李癞子的惹事,也不晓得他怎么这样坏心思,其余大家都是被他骗的!” “正是!” 却有先前那拿铲子伤了人的,急忙上前,道:“方才哪个弟兄给我铲到了手,趁着此时还没开工,伙房还没送饭来,我赶紧同你去找那张家医馆的大夫看看,也不晓得有没有伤了筋骨!” 又叹道:“唉!还是这手瞎搞!实在不行,一会我喊个弟兄过来给你把今日活干了,只当赔罪!” 那胳膊出血的人闻言已经站出来,却是道:“没事,都是自己人,大家给坏人挑拨,没得伤了和气,只一点子伤,一会我自家去看看!” *** 河道里,一群人在这里你好我好,滑州城中,那钱忠明也正你好我好地跟丁都头说话。 “且等河道处传了信来,那岑德彰自己必定应付不了,你只跟他说我还不舒服,再叫他急一天。” “跟李家人打个招呼,就说可能河道上的伙房事情可以安排他家接手,问他可有什么表示,出多少好处。” 丁都头忙不迭点头,又抬着一张笑脸,把脸上横肉都笑得平铺展开了,又夸道:“还得是孔目,什么叫阳谋,这才是戏本里唱的阳谋啊!” “河道上一下子伙房出了问题,一下子又两州人械斗,够那韩瘟鸡喝一壶的了!孔目一出手,轻轻一捏,就把他们一下子给捏死了!” 哪怕知道这是在刻意逢迎,钱忠明还是被这粗浅的马屁拍得心情愉悦,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眯起眼睛,慢慢喝起茶来。 他一面品,一面心中暗暗赞道:好茶啊! 大家好呀,书评区里,运营官小兔正在向大家了解对于读者称号发放的规则建议,大家如果有好的想法,欢迎多多讨论,集思广益哦。 本月的称号只有十个,但是大家不用太担心不好拿,后续随着拿到的朋友越来越多,需求减少的同时,称号也会增加,用不了多久就会多得发不完的~ (本章完) 第187章 借力 第187章 借力 虽然已经样样布置下去,钱忠明依旧慎重得很。 他喝着茶,心里又认真把各处细节过了一遍,复才问那丁都头道:“今日安排的谁人去河道?够不够机灵的?” 丁都头道:“孔目放心,我使人叫的城东李癞子,此人惯在街面上混迹,跟老鼠似的,嘴巴也尖,眼色也好,由他挑头,又喊了几个凑哄的,必定能闹将起来——河道上人人手中带铲扛锄头的,随便一个错手,又有人拱火,不械斗才怪的。” “只要群架一打,哪怕天王老子过去——便是岑通判亲自出面,人到了气头上,也是压不住的!” 钱忠明点了点头,道:“打得大些自然好,哪怕打得不大,只要死伤了人,就算一两天压下去了,后头再轻轻一挑,就又能把火烧起来,叫那姓韩的带着一帮傻子去头疼吧。” 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交代事情的时候,两边没有通气的吧?” 丁都头道:“孔目小瞧我了这不是!我虽莽了些,也知道这时候行事最要小心,若是透了气,一旦谁人说漏了嘴,岂不是一应布置全白瞎了?” 复又道:“昨晚已是招他们上遇仙楼吃了一顿好的,一群混子,哪里配!今日要是运气好,不过拉几日肚子,要是运气不好,那也是自己命不好!” 钱忠明听说下头没有互相走漏风声,已经放了心,挥了挥手,道:“时辰不早了,你且回衙门去吧,算着河道上也差不多该回信了,去盯着看岑德彰是个什么反应。” 丁都头大声应承道:“孔目只管等我好消息就是!” 说着,急急就往外走,果然出门上马,一路往衙门而去。 偏偏今日这样巧,他行到半路,前头尽是骡马车队,竟是一下子堵死了。 等上前一问,才晓得卫州又有粮谷送来,正运往明福寺,只是路上耽搁了,不得已半路停了一晚上,此时一大早方才送到。 看着那粮队连绵不绝,半晌见不到头模样,丁都头的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当真不愿意相信。 隔着一州,短短两天之内,也不知那姓韩的初来乍到,怎么筹来的粮,听闻价钱还极低,叫人连毛病都不好挑。 前次钱孔目借个由头,把这粮谷清点同接收之事推了出去,正以为犹如从前许多次一样,那岑通判指挥不动衙门上下做,必定会要乱了阵脚,最后还要掉转过来相求,把他从家中请出来。 谁成想那韩瘟鸡会同几个岑家门客,安排僧侣、学生,又用那库帐拿捏下头小吏,顺顺当当把一应粮谷接下来不算,还一口气拿了几个吏员做筏子,叫一众人不得不听令。 倒把钱孔目吊在了半空,上也不得,下也不得。 从前好多回,这一位孔目对上上官,哪怕对上知州、通判,动静已经十分吓人,到得最后,还是平平安安落了地,好的时候,反做拿捏,不好的时候,也能全身而退,叫对方不能奈何半点。 丁都头跟着钱忠明多年,晓得这一位扎根极深,不只在滑州翻云覆雨,就是在京中也有靠山,更何况他自己早上了同一条船,身家富贵也搭在船上,跳是不能跳的,只盼望这船能稳当些。 不过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自摇头,只觉自己实在吃饱了撑着没事做,才又想这样,又想那样的。 方才在钱府,他倒是没有全然拍马屁,哪怕此时想了又想,依旧觉得孔目这两个法子,用的当真绝妙,从伙房、两州百姓利益冲突着手,宛如两条腿一起走路,必定能奏效! 等了好一会,见得前头道路仍旧不通,丁都头实在不耐烦,打马上前,黑着一张脸,一个扬鞭,就要朝前挥向一个赶车的。 只他那鞭子都要甩下去了,转头时候,隐约见得不远处站着一人正指引众人尽快搬运东进那寺庙——除却一名衙门官员,还有一个学生打扮的人,眼熟得很,像是京城来的。 丁都头忙把鞭子一偏,冲着空气甩了下,唯恐被那几人发现自己行事,匆忙调转马头,重新选了条路跑了。 半路被拦了这许久,回到衙门自然就晚了。 丁都头一进屋子,先使人去找自己心腹,却是无人来应,又等了片刻,仍旧不见消息。 他只觉奇怪,心中暗暗推测一番,一算时间,早该过了早上工地饭点,这会子都吃完干了半个时辰活了,哪怕发作得慢,也不该没有消息才是。 他立刻喊了人去催,又道:“老四天没亮就去了河道,这都快两个时辰了,你打发人看看怎么回事,眼下……” 那手下正要答话,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跑也似的脚步声。 丁都头刚一抬头,就见自己那一向挺沉得住气的心腹,此刻脸色有些发白,表情更是惶惶然。 此人一进门,见得里头有人,先叫了对方名字一声,又道:“给我找一本魏刑统过来,快,要快!” 丁都头哪里看不出来这是出了事,忙也跟着分派了两桩事,把人打发出去。 人一走,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心腹已是急忙道:“都头,不好了!河道那边把李二井拿了!正往衙门送,用不得一会人就到了——这可如何是好?” 丁都头心中一惊,却是强自装作不为所动模样,骂道:“什么不好了,抓了就抓了,一个混子,抓了与你我何干?” 那心腹闻言,总算镇定了些。 丁都头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是又急又乱,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被抓??” 听得那心腹把李二井如何通过一泡人粪引发两州人动乱,那韩砺又如何通过那泡物证分辨出谁人才是它的真正主人,又如何安抚了两边百姓,若非丁都头自己屁股坐在另一张交椅上,几乎忍不住喝一声彩。 “邪了门了,这鸡当真有够发瘟的!” 他忍不住骂道,却是不敢耽搁,也不敢叫旁人,正要亲自出发去找钱忠明,外头却是另有一人足下匆忙地敲门而入。 “都头!都头!那方六给抓了!” 丁都头的脚一下子就定住了,失声道:“谁?给谁抓了??” “方家马行的方全,法司叫了巡兵去抓的,岑通判家中那一位长胡子的田老跟着,方才已经押进后衙,我也是正好撞见,才晓得此事!” “打没打听到为什么会被抓?” “说是投毒。”那手下声音越发变低,“投毒没成,反而给河道上伙房的人顺着藤子拉出来了……” 丁都头只觉头皮发麻,心中狂跳,千言万语,却是化做一句话:“我日他祖宗!” *** 且不说丁都头在这一处忙着问候别人家的祖宗,河道上,抓了李二井,安抚好了早上差点闹出乱子的两州劳力,韩砺还不忙着离开。 事情虽然一时处理好了,却也暴露出另一个问题。 今次虽说是那李二井有心挑动两边关系,但他想的这个点实在巧妙得很——听得方才众人各自对骂,俨然随地便溺并不罕见。 此刻正是放饭时候,人人去打了自己饭吃,等众人都打完了,韩砺也上前要了一份。 他不管地脏,垫也不垫,席地而坐,同人一边闲聊,一边搭着焦米汤把杂豆饼给吃了,洗过碗,跟着往河道里走的时候,方才慢慢问话。 “有人跑到河道里便溺的事,你们这些日子常常得见吗?” 他这许多天跟众人同出同入,又一同吃,好几日还一同在棚屋里头睡,方才又那样公平判事,场中人人挺服气的,这一问,个个都愿意答。 “是这个样子,天天有人到处便溺,但是又抓不到,我也只好骂几声有人生没人养。” “烦死了,我如今都不敢走河道里头,只敢走外头,里头隔一段就是一股尿骚味!” “尿骚味就算了,前次我一脚……唉,不说了!可惜我那双草鞋才穿了一个月!” 听得众人怨声载道,韩砺又问道:“不是隔一段路就有设茅房吗?那茅房是不够用,还是不好用?” “又不够用,又离得远!” “吃饭都是一个时候吃的,到时候茅房少,老要等,等半日等不到,屎尿都要拉裤裆里了!” “就是了,少就算了,走过去还要二三百丈,有时候着实不愿动弹,倒不如转个身!” 这却是个说漏嘴的,方才还骂别人没人养,却原来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韩砺就又问众人那茅房最好离得多近更合适,再问多远设一个合适,详细了解完了,方才又寻了另一拨人,重新问话。 他问的时候,带着卢文鸣在一旁,终于几波人一道问完,对着后者道:“卢兄可有什么想法?” 卢文鸣已经想了一路,听得韩砺发问,便道:“领头交代了此事给我,却是我没有办好——从前造茅房时候想得简单了,光考虑要离得河道不那么近,不然臭气熏天,却没料到他们为了少走那几步,宁愿直接在河道里……” “另还有,原来预备时候,只有千来人,而今已经三千人数,茅房却没有来得及多设些,怨不得不够用!” “那你预备怎么补救?” “我且安排人在那茅房外数一天人,看看最多的时候排的是几个,再跟刚刚他们说的合一合,计划计划,看看相距多远设一处茅房更合适,估计还要多造一些。” 他说到此处,也有些为难,道:“其余倒是不怕,但是如今各色砖木料子缺得厉害,处处都要用,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再有,又能分到多少,其余东西好等,这便溺却是等不了的!” 韩砺便又问他可还有旁的难处。 卢文鸣仔细想了想,道:“除却材料,还缺点人力,到时候能不能让他们自己修这个茅房的?” 韩砺道:“卢兄正统衙门出身,行事好在一个稳,一个正,但有时候多少会被这二字束缚——何必一定要自己造这个茅房?难道不能借力?” 卢文鸣此时尚未反应过来,仍有些茫然。 韩砺又道:“京中倾脚行多大行当?为了抢那一点地盘,回回闹得几乎都要械斗,难道粪便只在京城值钱?” “这里可是三千余人,日后说不得还有更多,一日会生出多少轮回之谷?便是城中倾脚行碍于钱孔目不敢应承,卫州难道一个商人都不心动?” “只要在左近寻个合适地方堆肥,等弄好的时候,滑州早已八方通衢,哪里不好卖?哪怕只是送往下头县镇,都大把抢着要的。” “找人谈谈,他们帮着造茅房,也不用多麻烦,两块板子,或是两块布遮一遮就能当用,粪便我们不好收钱,却能再讨些好处回来,要点肉,或是要点旁的当用的都成。” 卢文鸣听得第一句,已经犹如醍醐灌顶,再往后头听,更是举一反三起来,激动道:“我看河道边上也很缺个卖日常杂货的,这两日都有小贩从城里挑担过来做买卖了,价钱卖得还挺高,不妨把此事也跟那张家人谈一谈,看他们想不想在这里开个铺子。” “正经铺子,价钱虽不能开得过高,可薄利多销,未必没有得赚啊!” 韩砺闻言,点头道:“很是,你且拟个东西,等我看看就拿去给岑通判过目,如若批了,就由你来牵头此事。” 卢文鸣在官员门下浮沉多年,自然看得出这是给自己出头机会,虽不晓得究竟有没有用,可心中实在忍不住高兴,立时点了头,正要说话,就听得河道外有一人大声叫道:“韩领头!” 那人一边叫,一边朝着韩砺方向而来,表情、举止,俱是十分着急模样。 韩砺抬头一看,竟是个京城跟着来的学生。 他几步走过去,那学生已经忍不住翻身下来河道,凑近了道:“领头,伙房出了事,说是有人投毒,眼下已是使人去捉了,孔组长叫我来报领头一声!” 听得伙房出事,韩砺面色微变,口中问话,足下片刻不停,已经当头朝着那小村落走去。 *** 早饭安排妥当,宋妙一面领着人把库房中各色东西重新过了一遍,尤其是重色重味的。 虽然没有发现旁的问题,但她暂时也不敢再用,只好封存起来,等着衙门抓了那方全,得了口供再看如何处理。 幸而炊事房里还有一部分备用的粮谷,此时正好顶上。 其余人先忙着晌午的安排,宋妙自己也没有闲着。 因河道上说,今日要单做些肉,作为工事做得最好的部分小组的奖励,她得了这要求,当时就在想,既是奖励,自然要做看起来就很招干活人眼的。 于是她昨日就交代好采买,让买若干猪脊骨回来,她要用来做酱骨架。 猪脊骨骨头大,天生就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拿着方便,啃着也方便,那肉又是脊背活肉,紧致、软嫩,尤其每节大骨骨孔中间都带一条白髓,味道肥美浓郁得很——最要紧的是,比起同样适合做酱骨的猪颈骨、猪棒骨,这一部分的骨头最为便宜。 眼下东西送到,趁着手下人在洗泡骨头,宋妙自己则是在调配卤汁。 这个月的读者称号比较少,大家不用着急扎堆,可以等等下个月再参加哦,下个月会轻松很多~ 不过特别欢迎食友们(即便已经有了粉丝称号)分享小妙同款美食图片,或者分享自己的小餐桌,一直很好奇不同ip的大家平常都吃什么~ (本章完) 第188章 传话 第188章 传话 做酱骨架,自然要炒色。 绵白价贵,工地饭无论如何是用不起的,宋妙就改用了饴,虽不如前者甜得利落,好在另有一种怡人香气。 只是饴本就质地粘稠,更容易焦糊,炒起来要尤为仔细。 两只大锅,中小火,一点油,锅勺反复在锅底画圈,眼看着那饴慢慢融化,大泡逐渐变为鱼眼泡,再变为更细密芝麻小泡,等它由浅黄转为红棕色,再过渡到深棕色那一瞬,不能耽搁一点,立刻就要把猪脊骨投进去。 猪脊骨已经提前处理好了,本就是才从屠户佬案板上杀出来,新鲜得很,泡走了血水,冷水下料酒葱段姜片稍稍焯一下,拿温水洗净晾好。 这会子进得锅中,那两锅锅底被铺得满当当的,光是看,就能让人生出一种丰足感,俨然肉山如此多娇。 下锅之后,反复翻炒,让每一块大骨都尽可能被色裹得均匀。 此时另起一锅,热锅冷油,先把姜片、葱段、胡葱炒成外表略为干硬的状态,又放泡过的八角、桂皮、香叶、椒并茱萸炒香,其中还要加一味拍裂口的草果。 草果不但特别能去腥增香,本身也是一味药,能除痰、截疟、顺脾胃,很适宜天热时候用。 香料炒好了,再先后下黄豆酱、甜面酱、酱油,大火炒出酱香味来,才把这炒好的卤酱滤入大骨锅中。 这会再下滚水,又将滤出来的香料拿纱布袋装了投进去,盖上盖子,叫它自己慢慢煮着,又让人水煮了百十来个蛋,在水里去了皮,准备等一会时辰差不多时候,方才放进去同卤。 虽只有两只大锅,炒色时候,已经漫出半屋子焦甜香味,此时再下炒酱,没翻一会,哪怕这样的大屋子,也到处都被卤香、酱香把地盘全给占了,引得干活的人都忍不住找个空隙,或站起来,或垫脚去看。 骨头炖卤起来,就只用看火,偶尔翻一下以免糊底,不用再时时盯着。 锅里咕嘟咕嘟的,肉骨头滚啊滚,从盖子缝隙里冲闯出来浓郁香味,那香实在勾人,离得又近,闻久了又还不能吃,即便是宋妙这个半路出家的厨子也有点受不了。 她交代了一声,躲出去洗了个手,再回来时候,其余人已经把该提前准备的事情做得七七八八。 这会正是两顿之间的空隙,一众厨娘子也不在伙房里待着,而是都去了一旁屋子,只留了几个看灶。 那屋子是宋妙特地安排给众人休息的,里头有交椅若干,又有蒲团。 从前大家在里头都是说说笑笑,氛围轻松得很,然则今天却各自交头接耳的,声音细细碎碎,个个表情凝重。 早上来了好几拨人,都聚在库房里头,继而又抓来了四只鸡,只只来时雄赳赳,出去就蔫得头都抬不起来,喔喔喔变成了咯,连两声咯都咯不出来了,又有张四娘去铲灶里草木灰打扫院子里一地鸡屎。 大家哪里看不出来肯定有事,自然紧张。 宋妙知道有些事情越是瞒着,越容易叫人疑神疑鬼。 伙房里都是信得过的,她索性叫了田婶子过来,聚齐众人,把早上有人暗下巴豆的事情详细说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炸开了锅,有骂那人恶毒的,有恨衙门不作为的,也有庆幸及时发现的。 宋妙又道:“眼下衙门已经去拿人了,还不晓得能审出什么东西来,但无论此人怎么供述,伙房都得警醒起来,即日起样样都要再三查检。” 她指了指不远处几人,道:“早上要不是四娘子、凤婶子机敏,说不得就要给那歹徒得逞,那时候后果我自担不起,诸位没了工,这也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咱们日日是跟河工一道吃喝的,河道上不少也是大家三朋四友,亲人故旧,难道不怕?” 立时就有人应道:“娘子放心,我们都晓得!” “我家里那口子同娘家两兄弟都在河道上,这就不说了,还有我自己的命,便是娘子不交代,也必定上一百心!” “我那大儿子也在做工,今天还是早班,好险!” “也不知哪个这么恶毒,巴豆吃得不好要死人的!” 但也有人想得多些,忍不住问道:“宋小娘子,无缘无故的,谁人会跑来下毒,必定是有人在后头指使吧?” 这话一出,便有人搭话道:“是不是那钱大虫?他原就不想给我们来上工,我听得说了,先前给娘子招那一批厨役全是混子——而今还大家还在传,说今次河工本来应当是招徭役的,因包一顿饭,要给钱才能轮上!” “我也听说了,要是给的钱多,还能选那等轻松差事!” 屋子里慢慢就安静下来,人人看向宋妙。 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哪个不比宋妙晓得钱家威风跋扈? 再穷再苦,谁没有个三大姑的八大爷的儿子的表妹的小姑子的婆婆的邻居在衙门当差? 有心打听,又互相传播,而今简直人人都对河堤、衙门事情能数得出来三分——就怕出了什么岔子,影响了自己难得寻到的工。 宋妙此时才知道,原来钱忠明还有个“钱大虫”的诨号。 这所谓幕后指使,实在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等抓了人,审问清楚才好知道。” “要是那人当真是钱大虫指派,让衙门审问,这就是自己审自己了!哪里审得出来!”有人忙提醒道。 宋妙便道:“衙门里头自有人跟进,只是除却伙房里头,大家这些日子自己也小心些,尤其早上,来官驿坐骡车的要结伴来,自己去的也要结伴去,最好不要落单。” 又交代了好一会,无非除却厨房事,也要注意自己安全云云。 最后,却是忽然点了张四娘并那凤婶子,另还有两个婶子名字,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前两个经手发现的发了一贯钱,后两人参与发现的各半吊钱,道:“四位今次立了大功,这是奖励的赏钱。” 满屋子人,个个羡慕得不行。 甚至还有人忍不住低声道:“怎的这样好命!宋小娘子样样都交代过,还背了那五十二条,只要照着做,谁人都能发现不对——怎的今日不是我去库房领料!” “咳咳,这话虽不当说——只盼再来一个投毒的罢,给我逮住,也送我一吊钱赏银!” “哎呀,我这眼睛火辣辣、热乎乎的,不会得眼热病了罢!什么时候轮到我白捡钱!” 这些话自然都是说笑,可那说笑里头,更有几分真心——成吊的钱,哪个看着不眼热呢? 宋妙发了钱,又鼓励了几句,外头就有人进来传消息,原来那韩砺到了。 她带着人把库房都过一遍,又仔细解说一番事情经过,最后才道:“不知那方全究竟什么意图,衙门如若不能审问清楚,好生处置,日后伙房难有宁日——虽然今次是防住了,毕竟人在暗,我在明,太过被动,还得麻烦公子帮忙问一问后续,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而韩砺得知伙房有人投毒,自然忧心,一路匆匆而来,然则进了门,只见宋妙镇定从容,早早就把事情处理妥当不说,连一应娘子、婶子也全数安抚完了,连奖励都已经发好,还在筹划釜底抽薪。 他虽早有心理准备,见得这样场面,依旧有些意外。 见得伙房事事妥当,人也妥当,至于面前这一个,更是全须全尾,并未受什么大影响,韩砺心中一松,道:“宋摊主放心,此事我会叫人紧跟,哪怕衙门给不出个正经答复,我自会去追查。” 又道:“只是伙房接下来当要更警惕些,人也要更警醒些。” 两人又聊了几句,不过说些伙房、河道问题,因各自有事,也不敢耽搁太久,互相告辞一番,又各去忙各的。 送那韩砺出了门,宋妙方才回了院子。 她前脚刚踏进,就见一人站在一只水桶边上,左手叉腰,右手里擎一碗水,抬头仰脖,正把那碗水一口气干完。 喝完之后,他从袖子里抖出一方帕子来,拿水打湿,往脸上一盖,胡乱擦了两下,口中却是忍不住赞道:“痛快!” 正是孔复扬。 而那孔复扬听得动静,转身来看,见是宋妙,忙先叫一声“宋小娘子”,又道:“我实在口渴,捞一口水喝。” 宋妙忙道:“公子带水囊了吗?装些紫苏熟水再走?” 孔复扬拍拍腰间水囊,道:“在这里,刚刚遇得你们送水出去的推车,已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头一个装满了。” 又问道:“正言他们走没走的?” 得知刚刚已经走了,他忙把那碗放回地上,匆匆拿水洗了,正要去追,追到半路,却是忙回过身来,特特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递给宋妙,道:“宋小娘子,这里头几角碎银,成色很好,你拿在手上,平日若是有需要,可以试毒!” 又道:“虽只能试几样毒,有也好过没有!” 旁人这样好意,宋妙自然不好拒绝,只得接过,当面打开点数一番,方才重新系好,道:“等今次滑州事情办完了,我再还给孔公子。” 孔复扬忙道:“没事,你记在账上,我前次听正言同你说话,好似他在你那里挂了许多钱,这就当是我的,你给我也起一页纸名字,日后我吃了从里头扣就是!” 说着,又干咳了一声,分明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反而有些发虚了,道:“另还有一桩事——宋摊主若是哪日得空做添菜,千万叫人通知一声,不然我又要错过!” 语气之中,满是遗憾。 原来自这河道工事上人丁一日多过一日,宋妙自然忙正事的多,回到官驿天都黑了,只跟大家一起吃张厨子饭菜,少有下厨,唯有前两天得空又做了一回虾枣肉汆蛋,偏偏那天孔复扬竟是跟韩砺一道睡在棚屋之中,又再错过。 次日得知,他当真难受至极,恨不得钻回前一天晚上,再累,爬也要爬回官驿,后头连着几日已经拿出来跟宋妙说了又说至少有个五六七八回。 宋妙从前都只是口头答应,今次却是难得回道:“今日起中午休息一个半时辰,我应当会回一趟官驿,正好做些准备,看看能不能给晚上添个菜,公子若是得空,可以回来吃。” 孔复扬的脸蹭的一下就亮了,忙不迭点头,又道:“实在,这工地饭,吃饱是能吃饱,好似总吃不够,我整日这里跑,那里跑,晚上还要写算东西,没点宋小娘子做的吃食,当真撑得难受。” 此人这样会说话,倒叫宋妙忽然想起一事来,忙把他叫住,匆匆回了方才屋子里,取出两个包袱来。 包袱都不大,不过尺长,巴掌宽。 宋妙递了过去,道:“靛青色这个是给韩公子的,另有这灰色的是给孔公子你的,方才韩公子来的时候急匆匆的,我便也忘了给——是前两日抽空做的零嘴吃食,除却猪肉干、牛肉干,又有核桃。” “我记得先前公子说过不爱吃甜口果仁,你这一袋核桃是椒盐的,韩公子那一袋里头还有琥珀核桃,不要拿错了才好。” “官驿里旁人都得了,只你们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们都不敢帮忙带,在我这里留好几天了。” 孔复扬乐得眉开眼笑,谢了又谢,把那两包一把抱在怀里,急忙告辞走了。 他去得前头,果然人都齐了,只等自己,忙道了歉,上了骡车。 一时下车,其余人先走,他却是特地拉了韩砺一把,指了指自己怀里包袱,低声把宋妙交代说了一遍,最后道:“你成日在外头跑来跑去的,拿个荷包装一点随身兜着得了,其余放在我这里,我帮你收着,怎么样?” 这话刚说完呢,他就觉得眼前一,继而怀里一轻,低头一看,那靛青色的包袱却是被那对面人仗着自己手长,一把提走了。 “不怎么样。”韩砺瞥他一眼,牢牢提着那包袱,一跃下了骡车,继而回头道,“你我快些,吴官人那里许多东西等着要,一会还交代逐队通知中午奖励加餐的事,另有下午重新划线,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孔复扬忙抱着自己包袱追了上去,口中却叫:“那你那琥珀核桃给我尝一口,我从前只随口一说,说的是旁人做的甜口果仁吃不惯,不是宋摊主做的,方才不好澄清,你叫我吃一口——喂,你别走那么快啊!” *** 眼见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到放饭时候,王四郎把手中铲子一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道:“就这样吧,干不动了!” 一旁是他爹同大哥两个,自是不住催他,又道:“你别墨迹,昨日巡查队才说隔壁那一组进度快,我们这里慢了两分,挖得也不够齐整。” “既是河道,齐不齐整有什么关系,水一淹,啥也瞧不见了,依我看,就是磨耗人!差不多得了!钱给得也不多,爹,大哥,你们就是太当真了!” 正说话间,却见边上那巡查队的站在河道边上,吹着哨子把附近一应人都聚集起来,居中传了个话,只说自今日起,每日活干得最好的的那一组次日有奖励的赏钱发,包的那一顿又另有加肉。 说完,把头一次有赏钱、得加肉的小组都念了一遍。 王四郎听了半天,没听到自己一组名字,却听到了自家二哥三哥那一组的。 (本章完) 第189章 偷师 第189章 偷师 眼下这个时候,耕者不能种,斧斤不能用,渔者难撒罟,要是突然能多得一份奖励,谁不乐意? 幸而奖钱不多,一等的一人三十文,第二等的不过一人二十文。 王四郎自我安慰一番,躲了躲父兄的数落同白眼,也就过去了。 然而等到了放饭的时候,竟是当场就派起了奖励。 一张桌子摆在最前头,边上是一个大大竹筐,里头装的全是铜钱。 今日的巡查队都站在前面,一人叫了名字,一人当场数,另一人当场派,铜钱敲在桌上,叮叮噹噹响,发完钱,再给一个竹牌,凭著那竹牌子去打饭,一等的另得一块大骨头一只滷蛋,二等的单多一只滷蛋。 眼见著一队里排著的人,分明片刻前还跟自己没什么区別,正抱著碗等饭呢,突然就被叫出名字。 而他们小跑著上前,又高高兴兴捧著钱跟木牌回来,或揣进怀里,或装进兜里,还有些张扬的,仗著自己腰带细,也不怕丑,直接当场解了裤腰带夹著裤子缠在腰上,瞬间就变成个腰缠三十文的“大户”。 “神气什么!不过三十文,又不是三百文!” 看到別人有钱,王四郎嘴上还硬,心里已经有些酸溜溜。 等排到他,见得中午的菜色,韭菜炒猪血、茱萸豆腐乾配上杂豆杂粮饭,本来要是放在往日,已经叫人格外惊喜,但今日怎么就提不起劲来。 王四郎把碗递上前,口中不忘好声好气道:“姐子,能不能给老弟我多点猪血啊!” 那婶子道:“都一样,都一样,一人三块猪血,我这手稳得很,绝不少你一点!” 说著,果然给了一平勺韭菜炒猪血进他碗里。 王四郎仔细数了一遍,果然三块,嘴巴上道谢,鼻子却是忍不住嗅了又嗅,眼睛更是控制不住地往边上的大锅瞟过去。 方才排队时候就闻到了,眼下离得越近,那香味越不能忽视。 多种香料搭出来的滷料,跟肉骨头、鸡蛋慢慢熬煮半日,里头浸透了骨头的浓香,又有桂皮辛甜、草果辛凉、八角暖烈、香叶草清、椒辛香,茱萸温辣。 尤其调味主味是酱油同豆酱,豆类本来就很鲜,此时一併彻底融入肉骨之中,和出来的那股子浑然天成味道,莽撞地闯进了王四郎鼻子里。 王四郎只恨自己的肺不够大,不够强,不能一口气多吸一点那完全是勾魂夺魄的滷肉骨香。 极深的锅,极浓的酱色滷汁,最上头浮著油,那油连成一大片一大片的,不是寻常油星,是酱骨架自己久滷煮出来的油。 因下头还坐著微火,锅半开著,缓慢却持续地滚沸,让堆在最上边的几块酱大骨同滷蛋跟人玩捉迷藏一般,时不时冒出半个头来。 介乎於酱色同红棕色之间的肉附著骨,哪怕隔著好几步,依旧可以靠肉眼看清楚上头纹理,有一块栽倒了,露出下头横坐部分,里头一道白色骨髓连著筋膜,不用吃,光看,就能想像其中究竟什么口感。 干了一早上的活,哪怕偷懒,也是累的,谁人能拒绝这样一大块骨头肉? 一边瞟,“咕嘟”一声,王四郎一边忍不住发出了咽口水的声音。 这声音有点大,大得他都有些发懵——我这喉咙这么粗么? 等一回头,他就发现不独自己,一应排队的人都盯著那只大锅,正吞咽著口水,声音虽不大,奈何无人说话,聚在一起,竟是挺明显。 王四郎莫说没有资格吃酱骨架,连滷蛋都与他无关,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到了平常吃饭地方,早有一群人或蹲或站或坐地地在吃饭。 见得自己一家人围在一角,他急忙追了过去,刚走近,眼睛就是一亮,叫道:“二哥,三哥,你们把肉跟蛋分出来了??” 王老爹瞪了他一眼,给他分了一筷子,又道:“快吃,囉嗦什么!” 到底王四郎晓得自己没出力,心虚得很,不敢再夹肉,把那拆过肉的脊骨架子抓了起来,放进碗里。 他低头忙扒了两口饭,其中一口就混著刚刚那一筷子肉。 肉一入口,王四郎就忍不住心中暗叫了一声——果然亲爹! 这一口肉外头是瘦的,贴骨的位置却是连著筋膜同一点肥肉,细细去吃,瘦肉到底是有一点柴,但那瘦柴的肉因为久卤,早已酥烂极了,裹带著滷汁,又有肥肉同筋膜让出来的一点肥油同胶质。 四者混在一起,肉味极足、滷味极浓,香味极醇,叫那粗嗓子粗口的饭都好吃得不得了。 此时此刻,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他都顾不得抬头去躲,怎么都要咽下去这口带著饭的肉再说。 尝到了肉味,王四郎就再无心去吃旁的,忙抓起那半块骨头往嘴里塞。 成块的肉都拆下来了,但到底是脊骨,犄角旮旯地方,另还有骨头缝里,总有一些不易剥离的。 他先吮了口骨头,吃到那混著肉汁並油香的滷汁咸鲜味道,本来站著,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总觉得自己分不出力气再站,要把所有精气神都放在细细吃这骨头架子上。 越是骨头缝,那肉越是香,筋膜多,肥瘦相间,又因多沟壑,很能藏滷汁,一旦扒拉出来一口,肉香、油香、卤香就会糊他一嘴。 啃而食之,全然是手、嘴、筷子並用,尤其从中掰开,吃到那骨锥当中的一道小小白色骨髓时候,他满口油脂,顺滑、细腻、厚重、香醇,又带著滷汁咸香,一丝丝若隱若现的辣,那种滋味,当真是给个皇帝也不做! 左右也没有皇帝可以做! 也是累了饿了,也是馋了,更是从小就是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有了吃的,从来都是什么都不顾上。 一块酱骨架,吃得王四郎根本是目中无人,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同这骨头,吃得乾乾净净了,又把那一小块滷蛋给慢慢抿嚼了。 蛋白外头是红褐色,也不知是不是卤久了,甚至有点微微发皱,里头蛋黄也带了一点卤色,吃蛋白的时候,很紧致,甚至有一点夹牙齿的弹感,吃蛋黄的时候,却是细腻、粉糯,沙沙的,虽然有一点干噎,但那噎感又卡得舌根处更香。 等一应食物都吃完了,王四郎方才呼出一口大气,满足地舔了舔嘴巴上的糊油跟滷汁,只觉这日子过得,偷个小懒,吃顿好饭,偶尔还能添点肉,当真爽得不要不要的! 下午再上工时候,父兄自然反覆再催,王四郎依旧懒洋洋的。 王老爹道:“中午那肉、那蛋,狗都没你吃得寒磣,这么嘴馋,自己好好出把力,我们爷三明日也捞个肉吃吃,不好吗?” 王四郎想了想中午肉味,又看了看面前黄泥、石砾,又有大大石块,只觉手又软了,人也疲了,涎著脸道:“爹,我不是早產吗?打小多病,做不得辛苦事,你跟大哥担待些,明日咱们又吃二哥三哥,也顶好!” 王老爹拿起手头铲子要打,王四郎撂下手里锄头就跑,到那茅房蹲了半晌,才慢慢蹭回来。 他本以为此事这么久已经过去,谁知道回来时候,眼见就要到下工时辰,整个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却听他爹道:“老四,我跟队长说了,一会你去交一下號牌。” 王四郎一愣,只觉自己没有听懂,问道:“交什么號牌?” 王大郎道:“三郎年底就要成亲了,张家人好,那张四娘也是个心胸宽的,下聘只要了二十四礼,旁的並不逼催,可到底是办喜事,我们总不能仗著新媳妇一家子人好,自己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趁著这会子机会,我跟爹同二哥预备多挣一点,只当给三郎攒媳妇钱,你不出力,也不要拖后腿!” 王四郎又急又臊,忍不住:“一天不过二三十文,能攒什么??” “你倒是好大口气!一天二三十文,要是天天能拿,一个月就是小一贯钱,我们四个能得小四贯,睡梦都不敢有这样好事!” 王老爹也道:“卖个把两个月力气,买些材料回来,后头还能加盖两间房,正好给一间给老二,一间给老三,不至於挤脚!” 王四郎简直不敢置信父兄背著自己,样样都筹划好了,忙道:“那!那也不用叫我辞工啊!我辞了工,谁人来接我位置??我又干什么??” “胡家老二来接你,他爹病了,正缺钱,急著想要得这一日三十文,只他同组的都不勤力——眼下不能对换,只好你们都辞了工,重新报名。” “那……那我要是分到都不勤力的一组,做不完工,岂不是要扣钱??” “你也晓得自己不勤力???”王老爹恨不得给自己儿子一个嘴巴子,“你爹我都四十多了,还在这里吭哧吭哧干,你这样年轻,好意思叫我这老的跟几个哥子紧顾你?將来娶了媳妇,你也叫你媳妇伺候你??” “爱乾乾,不爱干也別干了,饿死算了!” 王老爹气得一脚就要踹,骂道:“我打死你这个懒家鬼!送你去地下见你太爷得了!” 那脚还没踢实,就给给王大郎连忙拦住,又拼命给对面弟弟使眼色,道:“老四,別在这里囉嗦,还不快去辞工!” 王四郎又怕挨打,又怕真箇辞工,想到那胡老二一组,虽都是熟人,也正因为是熟人,更晓得彼此底细,都是好吃懒做的。 给他们三个在一组,人人偷懒,谁人干活?莫说奖钱,只怕连工钱都拿不满! 再一想从前三哥厚道,对自己诸多照顾,一家人眼下都给他攒钱娶媳妇,自己都已经这样大了,要是一点力都不出,將来哪里有脸见新嫂子,只怕日后看到三哥都不敢抬头。 今日这样的大骨架子,要是不被自己带累,一家肯定人人都有,虽不能吃肉吃饱,可又有钱,又有如此好肉——左右只个把月,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 王四郎思前想后,到底重新掉了个头,回得自家工地上,厚著脸皮喊爹,又喊大哥,最后道:“再给我一次机会罢!明日一定好好做,不拖后腿——我也想给三哥攒媳妇本!” *** 数千人的工地,有勤力的,自然就有偷懒的,王四郎这样的人並不少见,从前都分到一组了,眾人碍於面子,哪怕吃了闷亏,虽然吵嚷几句,到底忍了。 眼下有了肉,又有了钱,一应人都变了脸,不少人都要重新团组。 一番变动下来,本来那等做事卖力的用尽方法进了一组,懒惰的莫名也分到了一起,要不就转变了態度,认真干活,要不就是次次检查过不了,最后被退工。 而河道上,好似只付出了不多的一些钱,另又给了些肉菜,人数也没有增加,每日进度竟是快了几乎三成,做活的质量也提高了不少,至於那吴公事来时候,也再不嘟噥那挖出来的新道地面凹凸,自己不好下埽云云。 此是后话,提过不表。 河道上一应事情按著进度推进,当天下午,宋妙带著一眾厨娘子早早把伙房事情处理妥当,因当天是立夏,本该过节,即便出了意外,依旧按著先前计划,一刻也不耽搁,安排眾人快快回了城,各自同家人亲友团聚。 她已经听说了河道上险些闹出械斗的消息,更有伙房巴豆之事,知道韩礪等人必定忙得不行,使人去问,果然都说要晚点才能回去。 那回信的人道:“本来吴公事同韩领头两个今晚是要睡在棚屋的,听得小娘子使人来问,立刻就改了主意,都说要回官驛。” 宋妙晓得近来人人都忙,好容易熟手了些,还以为能鬆口气,偏偏一下子又出了两桩事。 虽然还有些心有余悸,但她一想到难得立夏节气,大好日子,很不愿被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影响了心情,计划著要给眾人同自己做一顿好的,安慰一下胃。 刚回到官驛,进得厨房,那张厨子同侄儿见了她同大饼,立时就打起了招呼,又调侃著抱怨:“可算见得你了!前次跟我说,叫我帮著打点你这虾,我只以为两三天,一口答应,结果你一去恁多日子不见冒头,早上不见你,晚上不见你,偶尔见了面,也来不及说几句话,害我日日来的路上,都要想著去哪里给捞点浮萍水虫回来!” 那侄儿学徒也笑著道:“小娘子不厚道,害我连日去挖蚯蚓,只怕把你这大虾给餵瘦了!” 听得二人打趣,宋妙忙去看那角落里那大桶,果然里头前次张四娘送来的虾仍旧活得好好的,张牙舞爪不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还大了不少。 她笑吟吟福身道:“多谢二位帮忙照料,餵得这这样辛苦,今晚做了出来,当真要尝一口再回去!” “还用你说!”张厨子哈哈一笑,“今日立夏,正好我这里也新买了些虾,同你那一桶是一个品种,前次听你说要做爆头虾,那做法著实没听过,你若不怕被偷师,我二人给你打个下手?” 宋妙笑应道:“这样简单菜,偷什么师,张公厨看一眼,吃一口,就知道是怎么做的啦!” (本章完) 第190章 熟悉 第190章 熟悉 这会时辰尚早,见张公厨带著侄儿正做晚饭,宋妙就跟大饼用了个閒置的小灶。 这菜她嘴上说著简单,做起来却很耗功夫,因知今日河道上大家都收工得晚,便也不著急。 她回来时候就买了许多筒骨,此时洗净飞了水,从中选了个受力处,刀背轻轻一磕,叫其从中断开,又拿一口深锅,放薑片、葱结,一点醋,足量滚水大火煮开,再用小火去慢熬。 燉的是筒骨汤。 她筒骨下得极豪横,按著人数,不但一人一根,还多准备了些,预防有人吃不够,此时一堆猪骨横七竖八躺在深锅锅底,到底捨得放料,没多久,就已经有了骨汤色。 正要跟大饼一道刷那硬壳虾,听得有人叫了声“宋小娘子”,宋妙一回头,就见那王恕己王官人的家丁站在门外。 她洗擦了手,站起身,出门问了好,又问来意。 那家丁忙道:“因外头道路逐渐通了,我家官人不敢耽搁,预备明日就启程。” “前次虽给了帖子,到底怕小娘子上门时候一次跑空,没工夫来二次,最后错过,便想著问一句:娘子家中那食肆落在何处?且由官人记下来,一则如若得了机会,还想上门关照生意,二则也方便后头问问音讯……” 王恕己在滑州耽搁了小半个月,身上又背著差事,再心急如焚,也动弹不得。 他不愿多做应酬,毕竟身在外地,也无上官,光听奉承並无真正用处,索性多多往河道跑。 听说那吴公事同都水监一种技术官新研究出了一种河埽,用来防洪、阻水最佳,他本也是半个同行,自然要了解一番,另又要看这滑州偌大工事如何管控,进度怎样。 等到了那河堤上,被那韩礪虚心来问,到底人在地头,又还搭著都水监的名头吃了宋妙许多菜,他不好一口拒绝,帮著提点不少。 一来二去,王恕己见得越多,对这一行来滑州的,尤其吴、宋、韩三个,实在越是讚许非常。 姓吴的自有官身在,如若要用,找上官想办法討人就成,后头两个却有点麻烦。 王恕己自己也跟过许多河工事,很晓得人数越多,统筹起来越难,民伕、劳力的管理是个大麻烦不说,后勤也是个问题——数千人的吃喝拉撒,怎么都不可能简单。 天气一热,说中暑就中暑,天气一冷,动不动就会冻伤、冻坏。 催得紧了,督工的手一狠,很容易伤人、死人。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不催,其实越是最下头百姓,越是狡猾,要是只偷懒也就算了,另有那浑水摸鱼还要抱怨连声的,只要一队里头有两三个,就能把风气给败坏,偏偏这样的人,往往还极演戏,揪不知道怎么揪。 但滑州这里,样样都解决得很好。 除却巡队反覆巡查,每隔一段河道,在岸上设一个草棚供人休息,里头每日三次送饮子,其实也就是了一点柴禾,很少一点药草、食材,看似只是给干活的劳力解了渴热,有个遮阴位置,但王恕己拿了统计的数字同自己往常同季候的工事比对,伤也好,病也好,都少了大半。 不仅如此,工地上还单独请了大夫——这大夫居然隔壁州中姓张的富户白送的。 但这白送也不是没有好处,张家医馆的牌子打出去,河道上一半都是卫州人,熟悉了大夫,熟悉了招牌,將来这些人回到家中,如若生病,会去找找哪家医馆? 简直是双方都得利。 除此之外,还每日给进度最快,质量最好的劳力以赏钱、添肉。 他初时听了,只觉得乃是预算之外,並且无论发钱也好,多做肉也罢,都是费钱、费力的事,但见得最后效果,见得眾人为了三十文,为了一口肉,能做到什么地步,王恕己立刻闭了嘴。 算一算,比起得到的益处,这一点银钱上的代价在如此大的工程里头,当真是不值一提了。 后生可畏,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说这些做法有多厉害,多能耐,做起来並不难,难得是想得到,想得这样细,这样周到,还愿意为了不確定有没有好处的事情,真正去沉下心来,付出努力地做。 也有犯错,但所有犯的错,发现了之后,绝不推諉搪塞,立刻就予以纠正,以此为戒,防范將来。 另还有这一回学生、妇人的使用,也叫王恕己很得启发。 学生有热情,有一点能力,虽比不上手下官吏熟悉事情、流程,但他们肯听话,肯卖力,光是看著那韩礪使唤人,並使唤出来的效果,他都觉得心动——原来还可以这么用! 至於妇人,做事乾净、利落,尤能吃苦,有那宋小娘子带著,做出来的饭菜,分明大锅工地饭,居然不但管饱,还有一点可口。 毫不夸张地说,那伙房,是王恕己见过所有工地上最乾净的。 甚至王家侄儿回来,说起饮食,都少有抱怨,只是觉得没有肉。 王恕己一向知道后勤重要,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可他头一回晓得,原来有个伙房,伙房里头还有个样样上心的管事,居然能起到如此大效用。 岑德彰当真是,何德何能,何等运道! 这样做事的人,平日里遇到一个都要偷笑,他一股脑遇见三个,甚至到此时估计都还不晓得自己拥有了什么! 眼看著这许多好处,王恕己自然不可能不想要。 韩礪一个太学生,又是有名的才子,未必自己一句两句就能说得动,但这宋小娘子家道中落,又有这样能力,拿去摆个摊子、开个食肆,实在浪费,倒不如给自己来干活! 只发运司到底是公家,能给的报酬虽然不少,比起京中买卖做大之后的得利,又实在是不怎么有吸引力。 於是趁著要走,他就叫家丁来留个活眼,想著日后再好设法挥锄头。 宋妙虽然不知道王恕己这一番心思,但此时那家丁来问,也知道是好意,自然不会藏著掖著。 她把家中位置说了,又道:“正好今日我得空早早回来,这些日子河道上也好,我自家也好,都多蒙王官人照顾,虽赶不及正经置办送別宴,正好今日要做虾,还请转告一句,我也给官人添个菜,只略表心意。” 送走了王家家丁,宋妙方才回了厨房。 见大饼已经把那虾刷得七七八八,宋妙就跟他一起从硬壳虾尾巴中间那一片拧旋一下,把虾线拉扯出来,又用剪刀开了头。 开头是把虾头位置剪掉极小一片硬壳,挑出那黑色沙包囊,儘可能清洗乾净,却又不漏出里头的虾黄,又剪了虾须,敲裂两只硬爪。 两大桶的虾,处理起来自然不轻鬆。 幸而此时那张厨子已经忙完,擦了手,带著徒儿一起过来帮忙。 他到底有经验,一边刷,一边就问道:“你抽了这虾线,又开了头,这虾跟平日里青虾不同,这样处置,虾肉会不会鬆散?” 宋妙道:“虾线本来能固肉,提前抽了,口感肯定不如不抽的好,但也没办法,有舍就有得,取了虾线虾囊,到底乾净些,吃著也放心。” 又道:“一会我们把火烧旺些,热油紧一紧肉,勉强也能补救。” 四人一齐动手,到底是快,等洗晾乾净,宋妙便开了灶。 这回起了两口锅猛猛火去烧,热锅冷油,把虾分批爆炒。 油够多,锅够热,与其说是爆炒,不如说半爆半炸,虾一下锅,隨著“唰啦”一声爆响,那壳就变红了,里头虾肉、虾膏很快也跟著收紧、凝固。 仿佛就是一瞬间,鲜味同汁水都锁在了壳里,唯有那香气多长了两条腿,一溜烟逃逸出来,在这不大的厨房里绕来绕去。 虾膏一凝,不多炒,快快盛出来,留底油去炒成粒完整的蒜、豆酱、椒,多多的茱萸碎芥末籽,炒得一屋子都是呛辣、辛香味道,此时再把硬壳大虾回锅翻炒,同酱料炒匀炒香,下酱油並一点飴,最后才下一圈浊酒。 红艷艷、油亮亮的两大锅虾,跟浓郁鲜辣的酱料同燜,很难形容是椒麻的味道更明显,还是茱萸芥末籽辣的味道更明显,但屋子里的人已是个个都盯著那锅。 张厨子还记得自己是来看菜的,心中一算那配料用量,忍不住问道:“会不会味道太重了?咱们下这许多茱萸芥末籽,那虾又开了头,里头肉容易吸味。” 宋妙笑道:“有汤呢。” 一边说,一边开了一旁那筒骨汤的锅盖。 燉了一个多时辰,那筒骨汤的脂肪和胶质都已经煮出来,骨髓藏在骨筒中,最外层是深褐色的,那汤则是乳白色的,醇厚、浓稠。 宋妙撇了那一层厚油,连骨头带汤倒入锅中,叫那汤將將没过虾身,大火稍稍煮一煮,就把灶门半关,变为中小火,盖上盖慢燜慢煮。 张厨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击掌道:“是了!我原还以为要拿筒骨汤配虾解辣,只觉得不够,毕竟汤热不能解辣,却不想原来是用在同煮上,正当如此!正该如此!” 爆头虾燜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早已月上梢头,一眾人也从河道上回来了。 一大篮的炊饼馒头,一整盆的米饭,七八个菜摆了一桌子。 眾人纷纷捧场,由那吴公事带头,一边吃,一边夸张厨子手艺。 也不是胡乱夸,確实味道都不差,一个官驛厨子,能做到这样水准,当得一句夸。 然而等上菜的张家侄儿一走,不知谁人一抬头,忽然叫道:“大饼来了!” 诸人抬头去看,果然就见大饼捧著大盆来了。 两大桌子人,唰啦啦的一下,几乎同时个个捏著筷子站了起来,连跑了一天,刚还抱怨自己腿要断了,老腰不行了的吴公事,那腰板立刻就直了,不仅跟著站起来,还跟著张口就叫:“大饼!” 先不论官职,只看岁数,也是他最大。 大饼忙往吴公事这一桌先送。 老大的盆,一眼看过去,筒骨如山堆积,躺在汤里,实在囂张蛮横模样,又有满盆大虾,红彤彤,连头带身,至少有一半,有些甚至整只都跟著浸泡在汤汁里。 太漂亮的一盆! 那汤极浓郁,本来茱萸芥末籽同椒的味道已经麻辣非常,一上桌,所有人才闻到,嘴里就不由自主就淌出了口水,然而这么重的辛辣味,也盖不过筒骨汤的浓香。 在河道上爬上爬下,又盯著工匠们做新埽,又下河查那河底泥沙沉积情况,吴公事自觉把下半辈子的汗都在今天流光了。 看了这一盆,他一边大声招呼“都自己夹菜啊不用我叫!”,自己手中筷子当先已经势如闪电,两头扎进了盆里。 拿筷子撬起半根筒骨放进碗里,他又取了大汤勺,连虾带汤盛了两勺,因闻那汤味著实香,忍不住就凑著碗边喝了一口。 喝完一口,又喝一口,再喝一口,很快,吴公事脑子里就只剩一个念头——得一口这样汤,今日再辛苦也值了! 那酱料咸鲜麻辣,筒骨汤香浓,二者合煮,汤底味道已经又浓又厚。 茱萸芥末籽下得极重,椒还奢侈地和了一点胡椒,全靠浓骨汤包容,把那原本的劲辣同辛麻柔化,进嘴时候,辣和麻的度都是恰恰好好的,宛如老友久別重逢,拳绣腿互相给的那一下,重了不行,当真会疼,轻了更不行,难以表达心中牵掛跟情谊。 虾头开了口,燜煮之后,虾黄部分难免有流进汤里的,使得那底味更丰更足,多了一股江河奇鲜。 连著喝了几口热汤,立夏的大晚上,喝得吴公事额头渗出了薄薄一层汗,他正要去擦,低头时候,见那虾头开了口,里头蓄满了浓汤,早忘了要抬手,下意识就拿筷子举起来,对著那开口位置吸了一口汤。 一口就把虾黄连著汤一起给吃到了嘴里! 那虾黄带一点凝固的形態,吃进嘴里,又绵密,又丝滑,奇鲜、奇美、奇浓香,因有骨汤肉香相合,又有麻辣酱料相佐,滋味根本不能描述。 虾壳很厚,硬,但毕竟久煮,又事先油爆,那肉自然而然紧缩离了壳,剥起来並不难。 因想著那汤滋味,吴公事剥之前甚至不忘先吮一口虾壳! 开了口,去了尾巴中间一块,那虾又燜煮许久,早已入味非常,那肉虽然不以弹嫩取胜,却也没有丟一点分,靠著高火热油,维持住了虾肉应有的紧实,还有吃透了麻辣鲜,鲜得太太太自然了。 吴公事在这里吃虾时候,后院里,王恕己却是在吸筒骨骨髓。 骨髓香浓,肉香嫩,虾更是味美,叫人心满意足。 面前一盆爆头虾没有放茱萸芥末籽,只添了一点椒,但是同样好吃,吃得他不由自主嘆息,暗想:这样好厨子,怎的就不能跟著自己? *** 官驛前后都忙著吃虾吃肉时候,滑州下辖的望县一处宅子里,却有一人失声问道:“你说滑州河道上要招倾脚行?” “正是,项兄,这可是一门好买卖,我手头虽有些钱,奈何没有门路,前次你路上遇得那个老友,好似很熟悉倾脚行,不如问问他?他若没有本钱,我愿投一股!” (本章完) 第191章 门路 第191章 门路 此人口中的项兄,自然就是当日催著车,赶著马,带著药材货物,拔腿就跑的项元。 他唯恐自己要给宋妙引荐给那一位岑通判,最后被迫强要手头许多药材,藉口家中有事匆忙逃了。 可滑州的路堵著,商队根本不能过,老天又不会给他单开一条,自然只好先在下头县镇寻个落脚位置等候。 幸而项元多年行商,交游自也广阔,很快就在望县寻到了个药材行的熟人。 此时水势才消不久,又是初夏,天热、水涝,自然疾病丛生,又因道路不通,许多东西价钱飞涨,尤其药材紧缺。 那熟人正发愁,见得项元带了大批用得著的甘草、白芷等物,防瘟治疫、消拉止痢,祛风散邪,样样都有,当真是一拍即合,谈了价,想要一股脑全买了。 项元却不肯全卖,只让了两车。 那药材商还惦记著想要买另那大半药材呢,知道他一时走不了,当即就要腾出了个院子给人暂住。 项元立刻就推了。 他在当地也不只这一个熟人,很快寻了个做布匹买卖的,借住在对方一处宅子里,却又同先前药材商商量,虽不多卖对方货,並不是拿架子,而是另有一桩买卖,想请对方帮著兜售自己药材,找些合適的买家,放出去话,如若凭此卖得了高价,另给好处费。 有时候,越是小地方,东西越贵,药材当然也一样。 那药材商也不是吃乾饭的,在当地多年,熟门熟路,先是引得县中药商纷纷上门问价,过了两天,已是左右县镇都上门问价。 项元早打听过,除却自己,先前该卖的早卖完了,並无旁人有药材进来。 他自知奇货可居,並不开价,只叫眾人自己竞价,一天放一点,那价钱节节高涨,靠这一队货,赚得盆满钵满。 等到一应货物发卖完,他果然如数给了药材商好处钱。 那药材商做了这一票下来,只出了点面子,换回来不错的一笔,比起老老实实做买卖轻鬆太多,也颇为满意,很有心多跟项元搭近乎,看能不能另做些来钱快的。 故而一听到滑州河道上招倾脚行的事,他立刻就上了门。 五穀轮迴之物,最为腌臢,其中利润却也极大。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哪里的地不用肥力? 都说隔行如隔山,他自知没有这个本事,可项员外有啊,到时候入一股,出点钱、力,安心分钱就是。 项元自来瞭望县,刚开始还打听一下滑州城里的情况,后头忙於做生意,因药材卖完,车也空了,便满心想要选些能低卖高卖的货,再大赚一笔,一时也没去理会旁的。 眼下乍然听得对方这一番话,算一算时间,只以为那通判终於让了步,便问道:“那河道上一共多少人,你可有门路?” 那人道:“听闻光是丁口就有三四千之数,还搭了棚屋,能住个千把人,日夜都有便溺。” 又道:“我在县里还说得上几分话,去了州城,却是两眼一抹黑——不过,这不是有项兄在吗!以项兄能耐,想要在州中找几个熟人搭手,不费吹灰之力!到时候我帮著跑个腿,出个力,只占一份乾股就成。” 项元见得对面人笑呵呵的样子,心底里实在厌恶非常。 他今次卖药材,肯分一份利出去,自然不是为了做善事。 毕竟初来乍到,又是高价买卖,无异於虎口夺食,要是被人盯上了,自己就算能脱身,也费力得很,倒不如找个当地的帮著挡一挡,再跑个腿,掏些人脉,能省不少力气。 那钱是拿来开路的。 可要是去了滑州城,自然有城中其他开路的,一个下头县镇的药材商,竟有脸说什么乾股! 但他面上依旧笑呵呵,道:“我也是新来,才认识几个人,在州衙里未必插得上话。” 又道:“不晓得滑州城中而今工地上是谁人管事?若是钱忠明钱孔目,我倒有个多年的兄弟或许可以攀得上关係。” 那药材商道:“正使人去打听,想必一会就有消息回来了——那倾脚行?” 这回项元却是爽快得多了,道:“你说的上回遇见的是那芮福生吧?” “正是,我与项兄不是同他一道吃过饭?我听他话里话外意思,好似说老家淹了许多田,又跑了许多下头佃户,还有铺子也给淹了,家里人口多,正想著做点生意?” 项元哈哈一笑,道:“你听他吹,这小子嘴里没一句实话——回回见面,都说日子不好过,可你见他身上穿的、用的,可有一点差了?” 又道:“我自认已经算是嘴刁眼光高了,遇得芮老弟,都要甘拜下风,衣食住行,无一不精,风雅得很,从前还有人猜他是哪家贵人子弟,怎会做这个腌臢买卖!” 那药材商人顿时有些失望,却是仍旧不肯放弃,问道:“东西是腌臢了些,到底不用自己亲自做事,这样好的生意,难道他就一点也不缺钱?” 项元正要摇头,却听对面人又道:“我见那位芮兄弟倒是很有心要做买卖,上回一道吃了席,后头我与他又偶遇了一回,倒是说了不少话。” “芮兄弟问我大榕街的铺子、宅子怎么样,又问我今年地价,前日还专门使人递了帖子过来,邀我喝茶,又问县中这一二年间人口多还是少,生意好不好做。” “我给他推荐了个惯用的中人,今日一早那中人还上门来谢我,说那姓芮的客人十分爽快,已经买了大榕街的铺子——项兄,大榕街一条可都是贩卖鸡鸭鹅猪等等肉禽的,也有屠宰档,又有肉坊子,脏污得很,我看他这样行事,不像是受不了腌臢东西的样子。” 项元闻言,不免回想一番。 行商行商,不行是没办法经商的。 这里的行,指的不只是行路,还有能力、见识上的行与不行。 项元能赚下偌大家业,自然有几分能耐,先前是没有过多在意,此刻被人稍一提点,就想到了今次与那芮福生见面时候的诸多不同之处来。 他略做犹豫,到底还是带著药材商,一道上门拜会。 一见面,双方打了个招呼的功夫,项元就观察到了许多细节。 那芮老弟虽然仍旧讲究,看著也是倜儻风流模样,比起从前到底少了一二分精致。 譬如那衣服,乍眼一看,蜀锦、精绣,但顏色同上头的绣样就不如从前独特细腻了,都是寻常店铺里大价钱就能买到的。 再看扇子,从前不离身的是一把檀香古扇,扇面名人所绘,下头吊坠都用的象牙鏤珠,此刻也换了一把。 项元认不出上头兰出自谁人手笔,却看得出下头吊坠用的翠玉,比中间鏤空雕了个“福”字的象牙鏤珠差远了。 而提起所谓滑州河道上找倾脚行,对方竟是十分有兴致模样,问了许多问题,最后道:“我手下有个管事,从前就开过倾脚行,这行当听起来难,做起来却是不难,只是要点人脉——谁人能搭得上河道上管事的?把路子走通了,一切好说。” 居然一拍即合。 三人当场商量了一番,都说等打听得消息回来,再各自去找门路。 结果没等项元回家多久,打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 那药材商找上门来了交代道:“听说今次管招倾脚行的是个姓卢的,唤作卢文鸣。” 项元道:“没听过这名字,只怕是下边干活的——那河道上谁人主事?” “姓韩,叫韩礪,年轻的很,说是京城都水监里头来的人。” 项元惊讶极了,一迭声又问了许多。 滑州从卫州招了人、募了粮不说,还安排许多人带著粮一路招摇进城出城,这样大动静,自然十分好打听。 那药材商就把这一向滑州城中发生的许多稀罕事一一学来。 项元何等嗅觉,一听说连城中许多大户都去竞河道上的生意,除却倾脚行,还有粮谷、材料等等,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一回岑、钱两人相斗,好似钱孔目落了下风,並且看这样子,未必还能翻得动身了。 而岑通判手下新得势的,分明姓韩。 而自己跟姓韩的,並非一点渊源没有。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急著离开滑州城的原因。 那宋小娘子想要自己折价把药材卖给衙门,换个嘉奖令,再得个买扑的名额。 当时听著只觉得亏大发了,自然快跑,但现在发现峰迴路转,他虽然不后悔,毕竟落袋为安,却也很有些心动。 如若岑通判能压得住手下,那姓韩的真正能主事,河道上这样大的工程,三四千规模的人力,不管粮秣、物资还是所谓倾脚行之事,自己哪怕只吃掉一块份额,也绝不是卖上一批药材能比得上的。 那宋小娘子,不愧是能入自己眼的,倒是有几分聪明,也有几分见识,她说得对,这是个长久买卖,很值得一做。 做生意,要脸是做不起来的。 只要有挣钱的机会,但凡有一点可能,都要爭取。 项元没有擅作主张,也不完全相信那药材商说的话,幸而滑州州城也不远,他安排人去了一趟,仔细打听,果然回报的话,大同小异。 那姓韩的学生,当真赌对了,抱对了大腿,此时炙手可热得很。 幸而自己並非没有一点筹码在手。 他转头就去了后院,找上了义子梁严。 也是恰巧,春夏交季,气候不好,那梁严鼻子又犯了病,此时正站在屋子外,拿个葫芦凑在鼻子边闻个不停。 屋子里,项林正踢桌子摔椅子,口中大声道:“臭死了!哪里来的脏臭野种,尽喜欢噁心东西,別给我瞧见,不然我一起给扔了!” 边上却有僕役忙去劝说。 这个道:“少爷何苦理他,又不进屋,由他在外头得了!” 那个道:“少爷何等尊贵,跟个野种计较什么,小的听说外头路很快就要通了,等回了府里,自然有治他的人!” 也有人道:“您別理他,我们都不理他,叫他到处碰壁,才有意思哩!” 四五个人围著哄,总算把项林安抚下来。 这小少爷却是仍不满足,道:“昨天邢鏢头夸他到得早,分明我也不迟,却没夸我,既是要早起,必定不爱睡觉,那就晚上也別睡!一会你们谁去把他褥子弄湿了!” 正说著话,却有一人匆匆进来,道:“老爷来了!” 屋子里一应隨从四散开去,各自做忙碌状,项林也又惊又喜,以为亲爹来看自己,急急从床上下来,趿拉著鞋一跳一跳去了书桌边,装作一副认真读书样子。 院子里,梁严其实能听得到屋中眾人说话。 但他充耳不闻。 从前的他听到这样的话会特別伤心难过,但现在的他,已经可以不那么在意了。 他正跟著鏢队的鏢头习武,虽只是最粗浅的扎马步、打长拳、拉弓,但只要学了本事在身上,等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一天天长大,更大的属於自己的世界,清清楚楚就在等著。 还有功夫要学、功要立、钱要攒,攒了钱,可以给宋小娘子开食肆,到时候自己长大了,功成名就了,日日都能去吃饭,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难受的事情,也可以找她说,她一定会认真听,会夸他,会安慰他。 还有小莲。 到时候他力气大了,手也大了,搓绿豆都能搓得很快,小莲肯定很吃惊,很佩服。 手中葫芦里头飘出来的醋味、蒜头味道都很刺激,冲鼻得很,叫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怪,喷嚏打完,想著將来的確凿画面,梁严鼻子也不痒了,人也不难受了。 而此时此刻,项元大步走进院子,径直去得房中,开门就笑著叫道:“小严!” 他环视一周,不见屋子里有梁严,便问道:“严少爷哪里去了?” 边上站著的小廝忙道:“刚出去了,好似在院子里。” 项元这会子心中都是生意,根本一点空隙都没有了,自然无法分神去管顾儿子此时在做什么,点了点头,连多余的话都没一句,转身就出了门。 项林本来笑著,手中擎著书,正要叫爹,那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项元出得门,果然见到梁严正在角落,远远就道:“这孩子,天都要黑了,在这里餵蚊子做什么?” 又笑道:“有个好消息,你知道了保准高兴——家里来了信,没甚要紧事了,我们也不著急回去,正好我有个朋友有桩生意要帮忙,就在滑州城中,你不是很喜欢那宋姐姐?今次又能见面了!” *** 项元特地去找梁严的时候,张四娘也正提著个篮子上门来找宋妙。 “是我自己煮的蛋,又有一壶烹的新茶,我晓得娘子今日忙,未必有空弄这些——立夏立蛋,我想给娘子送个好彩头!” (本章完) 第192章 鸡蛋 第192章 鸡蛋 此时民间有种说法,唤作“立夏吃一蛋,力气长一半”。 因夏日容易积食、腹胀、疲累,尤其老人、小孩更甚,时人谓之“疰夏”,便有习俗,在立夏当天,把白水煮好的鸡蛋装入袋中,一掛二吃,以求夏天健康平安,图个好彩头。 听得张四娘来送立夏蛋,宋妙笑著上前相迎,又忙道了谢。 她接过那篮子,只觉得里头沉甸甸的,打开一看,足有二三十个鸡蛋,又有茶壶一只,不免道:“实在送得太多了,而今鸡蛋也不便宜,太过破费。” 张四娘只会把“不多”两个字来回地说。 已经煮熟的东西,又是特地送上门的好意,自然不能不收。 但宋妙还是忍不住又问道:“你们自己留够了吗?还有没有得吃的?要不要带些回去?” 张四娘忙道:“我家也有!一人三个哩!几个小的今日一天掛著兜兜出去跑,到处斗蛋,不晓得多得意!” 又道:“今日我得了娘子奖赏,我哥也得了三十文那一档的奖励,家里个个高兴,又逢立夏,我嫂还叫我上门送肉,我说要是送肉,娘子肯定不肯收,倒不如送鸡蛋,娘子这里人多,分一分,也不怕吃不完!” 宋妙忙摆手,笑著道:“可不是我的奖赏,是河道上公家的奖赏,况且是你立了大功劳才得的,全靠你们几个仔细!我才要谢你们!” 张四娘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道:“这算什么立功,不过是按著娘子先前定的规矩做事,领了料仔细检查,外头里头都看,封口尤其要看,便是我们没发现,揉面时候旁的人肯定也发现了,或是娘子自己也能闻得出来味道不对!” 宋妙见那张四娘越说面上越红,笑著道:“四娘做了事,立了功,哪里就当不得夸了?” 復又举了举手中提篮,道:“多谢你这样有心,送来好礼,我今日也买了些李子、杏子,一会你带些回去,给几个小孩吃著玩。” 张四娘见状,急忙跟上前去,抢了那篮子到手上,道:“我给娘子拿——去厨房是不是?” 两人一道回了厨房。 此时大饼也在厨房,正擦灶台。 见四处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宋妙便叫他过来,將那篮子放在桌上,道:“四娘子送了许多蛋来,你一人独得两只,正好斗蛋——其余的,辛苦你一会拿给大家分了去,好不好?” 又指著那茶壶,道:“这也有她烹的新茶。” 大饼又惊又喜,忙向张四娘道了谢,却是还要扭捏,对著宋妙道:“小孩才斗蛋呢!宋娘子,我都这样大了,就不斗了吧?况且也没人同我斗……” 宋妙哪里听不出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抿嘴笑道:“我同你斗,我自小斗蛋都没有输过!” 大饼立刻生起雄心来,急道:“娘子且等著,等我回来!” 说著,果然把那篮子放在地上,自己跟著蹲下,精挑细选了几只头圆身匀的鸡蛋来,收在怀里,方才提了篮子跑了。 宋妙要拦他篮子,大饼却一边跑,一边回头叫道:“我一眨眼就回来!” 张四娘忙道:“不要紧,我也不著急回去。” 宋妙见状,便给她倒了茶,又道:“你稍坐一坐,我去去就来。” 说著取了个篓子,去里间拿果子。 那张四娘满口答应,然则一见宋妙一走,立时就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去寻了那两只旧识水缸,熟门熟路打开木盖,见里头果然已经空了大半,自取了扁担、水桶,担水去了。 等宋妙装了半篓子李子,又拿网兜小心分两小兜装了杏子出来时候,就见那张四娘正挑著一担两桶水进门来。 而张四娘抬头一看宋妙,抢先便道:“娘子不要推辞,我只閒不下来,况且正跟著您学本事,不做活打下手,哪里来的表现机会?” 一时担了水,她方才重新坐下来同宋妙说话。 因近来张四娘近来学厨十分用心,回家也常琢磨,心中早有许多问题,此时得了机会,忙做发问。 宋妙逐一细细解答。 问揉面,宋妙就同她说冷水、温水、热水和面的区別,又道:“你若要想做上回那种小卷饼,热水和面也好,温水和面也成,温水和的,软中带筋,热水和的就更柔更软,只看自己喜欢。” 问烙饼,宋妙便道:“最好火大、饼薄,如若小火,很容易把饼烙得硬邦邦的。” 因说小饼当中卷的菜,宋妙又道:“我有时候看到外头有些摊子主人,很喜欢把菜混放,下头坐热水,一卖一天,其实我在家自己比过、试过,反而这样温著的菜最容易变味,不单如此,凉拌菜也最容易坏。” 她答完了过后,便问道:“四娘是想出去支个摊子,卖小饼么?” 张四娘忙摇头,道:“不敢,不敢——今次问,是上回娘子带我们烙的饼,夹那猪头肉,实在好吃,我想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又道:“不瞒小娘子,我同嫂子先前出去摆过摊子,就是卖这小饼夹菜的,生意不怎么好,菜备多了,就容易坏,备少了,人来了看到没有自己想要的,就又走了。” “我做了那一回买卖,见天晚上睡不著觉,总不敢睁眼,又怕下雨少人,又怕天热菜坏,又怕天冷还要费炭温菜。” 宋妙便问道:“也总有高兴时候吧?生意好的时候,有客人吃了觉得好,夸你手艺时候,难道不高兴?” 张四娘摇头道:“生意好的时候,我就算著这一天赚的可以够几天亏,高兴不起来,生意差的时候,就更难受了,打那一回,我对做买卖就有点发怵,一心想著还是找个工的好。” “可眼下各处酒楼饭馆轻易也不好进,都是打小跟的学徒。” 她说到此处,看了看宋妙,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道:“娘子这里,当真不收徒弟么?我听得说你京中有个食肆,早晚要开,总得有人干粗活吧?用生不如用熟,娘子看了我这许多日子,觉得我能不能用,人品中不中看的?” 自打马婶子带著张四娘这个小姑子上了门,她一向说得少,做得多,嘴巴全不如嫂子,今日已经算话头最最多的一次了。 宋妙见她侷促模样,晓得这必定是鼓了极大勇气才开的口,想了想,把自己眼下欠债事情说了,又道:“你人品很好,也极上进,只我实在养不起人。” 张四娘只犹豫了一下,就认真道:“我不要工钱,我愿写个契书……” 宋妙失笑道:“哪里来的傻子,难道不晓得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又道:“你眼下说得轻巧,却是不知道背井离乡的艰难,到时候举目无亲,遇事无助,要是我生意做不下去了,你连回乡的盘缠都没有……” “况且我听得马婶子说过,你年底就有喜事,到时候一应婚事筹办,难道不用忙?只怕去不得多久就要回来。” 张四娘却是一下子就抓到了其中的重点,激动问道:“那按著小娘子话中意思,要是我不怕背井离乡,不用管顾那亲事筹办,日后能一直跟著,娘子是愿意收我的?” 宋妙见她整个都跑偏了,不免无奈,笑道:“我若要招人帮忙,自然喜欢你这样的,勤快、麻利、细致、上进,样样都是优点……” “我不怎的会说话……” “靠手艺吃饭的,会说话不过锦上添,没有也不怎的打紧——只是你这样想法,当真过分草率了。” “你同我做了半把个月事,觉得我有诸般好处,却不晓得我此时是给公家干活,自然样样大方,將来回了食肆,一钱一厘都是我自己出,我也只是个寻常商人,錙銖必较……” 宋妙说了一通,张四娘只点头,样样都应是。 应完,却又仍旧是那一问,问如若样样问题她都能接受,是不是能跟著宋妙学徒,即便不学徒,去宋家食肆做工也行。 宋妙便道:“我眼下暂不缺人,將来手头宽泛了,確实食肆也开起来了,用人时候,再给你来信——那信就写到官驛,你若还是这样心思,再做考虑要不要来,如何?” 张四娘得了这一句,忙不迭点头,又嘆道:“只盼小娘子那食肆快快开!” 復又道:“趁著娘子还在滑州,我这些日子必定好好学,將来得机会去了京城,立刻就能多搭一把手,最好过个两三个月,自己也可以下得了厨!” 正说话间,那大饼提著篮子回来了。 宋妙见他一副灰溜溜模样,笑著道:“今日这个眨眼,好似有一点久——怎么了,谁人欺负我们小刘师傅了?” 大饼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顿时更臊,却是从腰间小布兜里掏出来两只鸡蛋,放到宋妙面前,羞愧道:“先前说要跟娘子斗蛋,结果去得后头分送东西时候,一不小心跟吴官人说漏了嘴,他也来了兴致,要跟其余人斗。” “谁知他那蛋最硬,一连胜了旁人七八回,我忍不住也去帮忙,斗一只输一只,最后两只蛋全碎了,都不能同宋娘子斗蛋了!” 宋妙听得直笑,捡了那两只自己面前的完好鸡蛋,分了一只给大饼,道:“一会我再回来跟你斗。” 又同张四娘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一路。” 说著,她忽然又一顿,道:“锅里还有不少爆头虾,眼下只有两人未回,想必吃不了那许多,你不如带一点回去,拿面一捞,正合做个夜宵,如何?” 又道:“来来回回的,还挑那许多水,只怕晚上要饿。” 张四娘心知自己应该拒绝,才显得有礼,但她那一句“不用了”已经到了嘴边,就眼睁睁看著那宋小娘子打开那大锅,露出里头红彤彤浸润著浓重汤汁的大虾,並掛著汁,露著骨髓的豪横筒骨来,一时除却道谢,又说“怎么好意思”,旁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道:“我只送几个蛋、茶,却从娘子这里討走这许多!” 宋妙笑著说了几句,给她盛了一碗,拿盖子盖了,装进食盒里,把人送出了门,正还要送,张四娘靦腆道:“娘子送到这里就好。” 说著又指著坐在官驛门外不远一处石头上的男子,道:“是我……年底那一个,姓王,家中行三,我叫他一声三郎——他正好路过,顺便来接哩。” 宋妙看了看,因见对方长得很敦厚,一看就是好人脸,又听得马婶子说过此人常常早送晚接,很靠得住,也放心不少,一道上前打了个招呼,嘱咐了几句,叫二人路上小心,方才相互告別。 她回得屋中,先算了今日一应开销,把方才张四娘那一份爆头虾筒骨汤扣了出来,算作自己单请,不计公帐,方才又另取了纸笔,將今日伙房中发生的事情经过写了下来。 针对此事,她擬就说明一份,又写日后应如何加大防范、发现之后如何应对的守则一份。 因是自己管的地头,又是胸有成竹事情,写起来自然格外顺手,简直一气呵成,文不加点。 一时写完,宋妙將之晾放片刻,折好收进袖中,出得门去。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其余人早已从河道回来,饭也吃好了,茶也喝过了,甚至蛋都斗了一回,却仍余两个——韩、孔二人並未归来。 投毒、械斗,两桩都是大事,即便岑德彰这样上官,也不是几句话就好打发的,宋妙早有准备二人会回来晚些,也不奇怪,打发大饼先去睡,自己则是站在后院之中,看那月亮半日,方才垫了张帕子在石阶上坐下。 刚一坐下,腿、腹之间便有个圆滚滚的东西隔著。 宋妙伸手一摸,原来是荷包里那只白水煮鸡蛋。 今日立夏,头顶只一道蛾眉月,连满月也无,手中有蛋,叫她难免想起从前某一年,同样立夏,同样新月一轮,自己年纪小小,坐著徐二叔做的小木马,手中持蛋,当真斗遍平阳山无敌手。 直到很后来很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手中不是寻常鸡蛋。 “你小时候一输就哭,那时候山上就你一个小孩,人人看不得,便想出来一个法子——旁人蛋只煮一次,你那一只,我反覆煮好几次,硬得很。” “煮好几次,鸡蛋还能好吃吗?” 那时候的娘亲笑得很狡黠:“谁知道,反正都给你爹吃了。” (本章完) 第193章 出路 第193章 出路 眼下往昔不可追,却仍有新月、鸡蛋同在。 宋妙拿著那蛋,在手里摩挲一会,想著从前事,出了好一会神,復又向前倾身,正要將那鸡蛋放在地上以对明月,却听右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人很快走近,叫一声“宋小娘子”,奇道:“今日分明立夏,不是立春,你怎的立起蛋来了?” 宋妙一抬头,虽看不清来人脸,听音辨形,早认出是那迟归孔復扬。 被这一叫,她立时就从往日思绪中脱出身来,笑道:“公子可算回来了,却不晓得韩公子何在?听说你们去了州衙,既是岑通判相邀,多半管饭,原是答应回来吃饭的,这会子还吃得下么?” 孔復扬急得连道“当然”,又道:“我们都没吃,紧赶慢赶,就为了回来討这一口,你这话问得我心里发慌——没给那些个牲口抢光吧??” 又道:“正言给那岑通判留著说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宋妙站起身来,道:“放心,留了许多,公子先收拾收拾,出来就能吃了。” 她回了厨房,把早备好的面下了,和在那爆头虾筒骨汤里,方才盛出来,那孔復扬早自己钻进厨房,见得那样一碗,喜得急忙上前去接,道:“我就在这里吃,不用送来送去!” 他坐在桌旁,把那面一捞一拌,裹著那浓重汤色,连著吸了好几大口面,又就几口汤,等那汤和著面同筒骨肉一併吞下去,垫了肚子,终於腾出空来,去吃自己早就看上的爆头虾。 等嗦到那虾黄,又吃了虾肉,他嘴里一面嚼,一面快快剥了几只虾,急得手脚都有点打颤。 及至连肉带黄,並擓出来筒骨骨髓,和著麦香十足,掛满著浓厚筒骨汤汁的面一道吸进嘴里时候,他忍不住把脚都伸直了,人也直往椅背靠,眼睛虽还睁著,却一点也不聚焦,儼然三魂七魄全跑到嘴巴里干活去了。 一时咽下那一大口得了无数精华的面,他终於发出一声长长嘆息。 “唉——要是哪日没了宋小娘子这做的这一口,我可怎么办啊!” 宋妙见他模样,忍不住笑,道:“有这么好吃吗?” “你不懂!我听闻你说今日立夏,晚上要做添菜,就知道肯定是大菜,稍一得閒,脑子里就掛著,琢磨了好几回吃什么,先以为是那虾枣肉汆蛋汤,又觉得可能是先前听说过的猪脚饭,还猜了鸡鸭什么的。” “因你做的样样都好吃,我光想就满心都是盼头了,等一回来,本以为先前猜的那些已经极好,哪里料到竟能是这样最好东西——我可喜欢虾,也喜欢虾黄虾膏,更爱吃骨髓,这面也是我最喜欢的粗细口感!掛著汤,带著肉、勾著骨髓同虾黄……啊呀!你不懂!” 宋妙这个做菜的厨子,一下子就被戴上了“不懂”的帽子。 她忍俊不禁,眼见那孔復扬把一大碗吃得乾乾净净,汤底都不捨得一点,吃完之后,简直从头到脚,都写著“满足”二字似的,也有些自得。 做厨子的,最高兴莫过於食客喜欢自己的手艺。 她笑道:“我下回同那养虾的主人问一问,试著再买一些——趁著还在滑州,看看能不能再做一回。” 孔復扬乐得站起身来,对著宋妙施了长长一礼,然则等礼行完,却又道:“唉,我实在为难,宋小娘子做的菜,旧菜我想著再吃,可没吃过的新菜,也一心想试——等回了京,那食肆千万早开,我一日三顿,都要来吃!” 得了一个自送上门的客人,虽知道这话未必能成真,依旧令人开心。 到底时辰不早,又说几句话,那孔復扬便告辞了。 然则宋妙刚清理了灶台,却听门外復又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是那孔復扬去而復返。 他匆忙道:“险些忘了——宋小娘子,正言说,他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请你不必久等,若有饭菜,留在锅里,他自晓得来收拾,你早些休息就是!” 宋妙闻言一顿,很快应了下来。 她明日要早起,自然不会强撑,想了想,把那怀中写的文书取了出来,递给孔復扬,道:“原是想给韩公子的,他既不知何时回来,给公子也是一样——且看一看,能不能用上。” 等一应收拾妥当,宋妙方才回房休息不提。 她歇下之后,又过了个把时辰,那韩礪终於从州衙回来,果然自去厨房下了面,热了汤菜,祭一番五臟庙。 洗了锅碗,他掩了厨房门,等回得屋中,才一推门,就见那孔復扬正伏案书写,便道:“时候不早,你不如早些睡,不然明日怎么熬得住?” 孔復扬听得他回来,忙把手中笔放下,將面前纸吹了吹,得意道:“你说我把那伙房巴豆事情的呈状写得太泛,改善防范之法写得也不甚能用,让我放著,等你抽出空来改,这会我已经改好了,不用劳你大驾——瞧瞧!” 韩礪闻言,上前接过,只看了一眼,却是很快问道:“原稿谁人写的?” 孔復扬早知瞒不过,老实答道:“宋小娘子写的——写得叫我都对她那南麓书院的长兄生出好奇了,一母同胞,必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只可惜……” 说著,把桌上宋妙写的文书拿了起来,递给韩礪,又道:“她还特地仿了你那章程文风,只略改一改,或是其实不怎么改也能直接用到里头。” 韩礪先看完孔復扬改后的呈状,才又看宋妙那原稿,看原稿时候,翻来覆去,仔细读了三四次,最后问道:“你用完了么?” “用完了,怎么?” 韩礪扬了扬那文稿,道:“你若不用,我这里另有用处,就先收起来了。” 孔復扬自也没有多想,一口答应,復又把宋妙来回夸,夸完文稿,忍不住又绕回去夸手艺,最后问道:“正言,等回了京,要是宋小娘子食肆一日不开,那我们就只能吃到早饭,如何是好?” 他突发奇想似的,忽然又道:“你说……正言,你同陈夫子打个招呼怎样?” 说到此处,他一下子来了劲,道:“你去请陈夫子去找邓祭酒,问问能不能把宋小娘子请到学堂公厨来?咱们给她开个档口……” 正盘算著呢,却听韩礪道:“且不论宋小娘子自己愿不愿意,太学又能不能用这样做法,就是她愿意,学中也同意——明年今日,你必定已经释褐了吧?” 孔復扬呆住。 “若是把人绑在了太学,等你释褐……” 孔復扬立刻就改了念头,道:“不成,不成,是我只顾眼前,不顾將来了——还是开食肆的好,至少时时上门都能吃到!” 受了挫,他安静了片刻,脑子里想来想去,却又忍不住提道:“正言,你说要是將来我外放做官,能不能把宋小娘子捎上,叫她给我管公厨?” 韩礪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先把自己管好吧,我看你眼下真的很閒,早上还说脑子里全是公事,一点旁的杂念没有,要我给你写诗为录,幸好没有写——明日那河道进度的统计,卯时末能给我么?” 孔復扬一嚇,道:“下午不是说辰时末给就行了吗??” “你再一时想人开档口,一时管人开食肆,一时计划把人带去管公厨,也不问人自己是个什么意思——这样多妄念,我就要叫你寅时末给了。” *** 且不说这一头,孔復扬生怕辰时当真改做寅时,忙爬上自己床,装作睡觉,只他到底累了一天,又吃了饱面,闭上眼睛没一会,就当真睡著了。 另一头,出了官驛的张四娘同那王三郎一路说话,走著走著,眼见家门就在前头,后者便道:“太晚了,你先进屋吧,我在这里看你进去。” 说著,把背上篓子卸了下来。 张四娘接了篓子,从里头捧了一把李子给他放帕子里包好,又分了一小兜子杏,道:“你带回去吃。” 心上人送的东西,王三郎又想收,又不愿收,推道:“你自己吃,家里人多,这里看起来有些数,吃起来就不多了——几个小的抢著分一分,你还能得多少?” 又道:“旁的也就算了,你不是喜欢吃杏?这杏好歹自己留一点,不要全拿出去,小孩子吃多了也不好!” 张四娘嗔了他一眼,道:“给你你就拿著嘛!” 王三郎见状,到底捡了几个李子,又拿了个杏子,小声道:“我今日也得了奖,已是存著了,娘同我说,家里正攒钱,看能不能趁著这两个月再盖两间房,总不好叫你挤著住旧屋……” 张四娘抿了抿嘴,小声道:“回头再说。” 又催他赶紧回家。 送走了未婚夫,张四娘回得家中,刚进门,就听里头数落声。 “你说你,旺財好好的看门,你去作弄它做什么?” “呜呜,我哪里晓得它真会抢我的蛋!” “活该,看你嘚瑟那样子,拿那几个蛋整条街都跑遍,真以为自己是个蛋王了??邻里街坊的自己玩玩也就罢了,那猫儿狗儿也不放过,你手里鸡蛋都凑到旺財那嘴边去了,它不抢你的抢谁的?” 这话音才落,屋子里便响起哇哇哭声。 张四娘忙进得门去,就见先是侄女哭,侄女哭了,侄儿觉得自己不哭吃了大亏似的,也跟著哭,一个两个都在比谁哭的声音大,自家嫂子吼了这个,吼不了那个。 她忙走了过去,又把手中篓子、食盒一放,道:“看看姑姑带什么回来!再哭一个都没得吃!” 见了带霜的新鲜李子,黄灿灿、顶端带红,还散发著清新香甜气味的杏子,又见那样大的虾,一大根筒骨並上头的肥瘦相间贴骨肉,小孩们连鼻涕眼泪都顾不得擦,纷纷围了过来,这个喊姑姑,那个抱腿撒娇。 马婶子忙叫“四娘”。 张四娘便把手头东西给了自己嫂子,由她分配,等打发完侄儿侄女,她拉了拉嫂子的袖子,两人一道进了屋子。 马婶子进门就埋怨道:“怎的原是去送个蛋,送点茶,倒还带这许多东西回来,你这丫头,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上门打秋风——哪有这样送礼的!” 张四娘却是没有解释,也没有答话,而是沉默了几息,忽然道:“嫂子,你说我若跟著宋小娘子去京城,给她手下打杂,不要工钱,只管个饭,成不成的?” 马婶子听得一愣,却是道:“宋小娘子同意吗?” 又道:“你莫以为自己不要工钱就多了不起,平日里外头学徒工,哪个又有什么工钱,师傅一个月给个一二十文零用就算大方了,更何况小娘子这样手艺,这样脾性——这几日见天有人跟我打听,问大饼来路,又问宋小娘子还收不收人,还有那愿意倒贴钱去学手艺的!” 张四娘道:“我晓得!” 她把刚刚跟宋妙的对话学了出来,才道:“我听娘子话里意思,像是愿意收我,也看好我,只是碍於许多事……” 马婶子也有些为难,道:“娘子说得很有道理,你去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或是受了什么委屈,一个姑娘家,莫说你哥,我也不放心啊!” 又道:“况且那婚事怎么办?王家样样都置办好了,虽是家穷些,心意给足了,早上他娘还来同我说,想盖两间屋,给你们当新房!” 张四娘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嫂子,你说,让三郎同我一道入京怎么样?” 马婶子发了一下懵,马上问道:“你同他商量过了吗?” 张四娘摇头道:“我想先问问嫂子。” 又道:“我原就想过,咱们家、王家,都是穷门穷户的,在滑州许多辈了,除却打渔、做活,就是去浣衣坊,前次摆个摊子,辛苦个把月,也没挣到什么钱,我自己就算了,將来成了亲,有了娃,却不想叫他们再撑船使杵。” 她说到此处,又道:“都说树挪死、人挪活,嫂子你是瞧见的,宋小娘子那样好手艺,人又大气,是个做大事的,眼下虽欠债,那铺子迟早要开,凭她的能耐,肯定越开越大,我此时跟了去,只要好好干,难道会被亏待了。” “我要是在京城立住了足,家里说不得也能投奔过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那可是天子脚下!巧儿、虎子他们,岂不是还能有个更好出路选?” “今次难得遇到这样好机会,娘子平日里对我也有些赏识,若不努力些去试著抓一抓,我只怕日后一想起来晚上就要睡不著觉!” (本章完) 第194章 骡车 第194章 骡车 马婶子一时没有答话,只在心里反覆琢磨。 她经过的事比小姑子多,考虑得也更仔细,但思来想去,要找坏处,虽也有几样,可跟那些个好处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素来有种说法,看人不但要看顺遂时候,更要看慌乱时候。 她虽然认识这一位宋小娘子时间不算久,但跟著做过一回事,就已经足够得见其人本事。 先遇得那一批噁心人的厨役,再碰到今次巴豆事情,莫说这样年纪小娘子,便是寻常有经验管事,乍然遭遇,或许都要手忙脚乱一番。 但那宋小娘子处置起来既不急,也不躁,轻重缓急分得清清楚楚。 下头人本来已经惶恐不安了,她出来一说话,一分派,等到事情处理完了,还给立功的人请了赏钱,一下子就把局面安抚、扭转过来。 有手艺,还有本事,性情还好,但该立威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这样的人要是做不起来生意,做不成事情,还有谁能做? 马婶子一咬牙,道:“我们这样人家,也没旁的东西拿来博,你既有这样上进的心,我同你哥,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又道:“也別等什么宋小娘子写了信再进京了,哪怕眼下她看著你好,等回了京,离得这样远,必定又有手快脚快的想著贴上去,到时候未必还记得滑州还有一个你!” “趁著此时好好表现,等河道上事情结束,乾脆跟著进京,要是没地方住,王家不肯,咱们家给你钱,寻个落脚地方,你人都到跟前了,小娘子素来厚道,还能退你回来不成?” 张四娘到底年轻些,闻言,心中发虚得很,道:“我这样,岂不是跟强逼似的?会不会不好啊?” 马婶子坐得近了些,给小姑子理了理头髮,道:“哪里来的傻丫头,宋小娘子为人厚道,为你著想才不肯收,不然白得的人力,又不用贴补,换一个早就答应了,你到了京城,好歹也算显出自己诚意,总比什么也不干,空等著来得强吧?” 得了嫂子支持,张四娘原本惴惴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忍不住又道:“这样大的事,虽然还未必能成,是不是也得咱们家提前跟王家那边打个招呼?” 马婶子想了想,道:“这事不好家里出声,你听嫂子的,你好好跟王家老三透个底……” 她如此这般一说,最后道:“王家旁的都好,就是人口太多,不像咱们简单,一家子兄弟妯娌,又有公公婆婆,牙齿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各人性情不同,要是能在京城落脚,自成个小家,实在好事。” *** 隔日,张四娘果然找个机会,悄悄找了王三郎。 小伙子只犹豫了一下,就道:“我肯定答应!你本就一心要学艺,从前是没机会,我也帮不上忙,好容易今次运气好,遇得了贵人,做什么不去!” “咱们好好爭取,也不用哥哥跟嫂嫂出钱,我跟著一道进京,有手有脚,又有一把好力气,去码头扛包都能养活你!” 他转头回了家,把事情跟父母一学,又道:“四娘怕我们家多想,又怕事情不成,浪费钱,还浪费功夫。”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王老娘忙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那是去的京城,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分明是好事!” 又道:“那宋小娘子我晓得,你二姐,另有隔壁几个娘子,个个回来都赞她手艺,又说她会做人,四娘要是能跟著她,你还怕立不稳脚跟?” “到时候,趁著我跟你爹年纪轻,还走得动,日后你们有了娃,还能去京城给带孩子——我活这几十年,还没进过京,没见过皇帝住的屋子外头墙长啥样!” 王三郎道:“因她说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况且我们两家都是滑州人,她去了京城,年底那婚事怎么办?” 王老娘险些急得跳起来,道:“老三,往日你没有这么蠢啊!这样机会,打著灯笼都找不到,你跟著去,咱们看看把婚期往前挪挪,左右本来推到年底,就是想留出点日子盖屋子,眼下既然要去京城,那屋子盖不盖的,也不著急了!” 说著,忙转头去叫道:“他爹!” 王老爹捡了张极矮的小木凳子,正坐著,被妻子叫了,才开口道:“家里本来要盖两间房,一间是你的,一间是將来老四的,他那人好吃懒做,婚事不好说,这会子八字没有一撇,既然你这里急著用钱,房子就先不盖,等河道上事情结了,家里凑了钱,给你们成了亲就进京,看能不能闯出个样子来!” 两家找了日子一见面,把事情一说,全然一拍即合,果然將婚期提前,快快定了下来,各自筹备不提。 而双方各自回家后,那王老爹忍不住就和妻子道:“京里头样样贵,他们两个又都是没经过事的小年轻,出门在外,钱地方多了去了,你把钱分成六份,只给两份给老三,哪里够?” 王老娘道:“你不要就晓得出一张大方嘴巴——都给老三,老大老二都成了家,各自有儿有女,难道没有意见?” “老四光棍一条,又跟老三亲厚,我问了他,才敢这么做,日后也是要还的!” “都是亲兄弟,正是帮大忙时候,一辈子未必遇得到几回,哪里那么多计较!” 王老娘“哦”了一声,却是道:“那你把衣柜后头那个墙洞里头藏的九百钱拿出来,给老三带去京城吧。” 王老爹脸上立刻就变了顏色,慌乱道:“什么墙洞??我怎么不晓得!” “你再装相,我只当是自己放的,就全数取走了?” “別!別!!我攒了许多日子才得这一点,本来还想著要去喝两盅咧!” 王老爹的体己钱,在他极力爭取之下,到底还是保住了二百文。 但王老娘正数著钱,却是先后有大儿媳妇、二儿子过来叫。 眼见得自己妻子出去聊了许久,等再回来,面上表情很是复杂,王老爹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喊你都什么事?” 王老娘看了看桌上摆著的正串到一半的钱,道:“老大老二两家都说,愿意先把自己那一份钱全让出来,叫老三跟四娘先带去京城。” 王老爹身上那二百刚保下来的钱还没捂热呢,忙道:“未必都是兄弟情,只怕还想著將来若有一天老三出息了,自己也好藉口跑去投奔。” “都盼著好,都给钱,这还不算兄弟情,要你这样给亲儿子二百文还捨不得的才算父子情,对不对哇??” 王老爹抱钱逃窜。 *** 张四娘这一头事事顺当,府衙里对那河道上两桩事情的追查,却是非常不顺当。 首先是那巴豆之事。 伙房上下齐心协力,早已查出来那是方家车行的方全有问题。 衙门当时就使人去拿了,然而审了又审,方全拒不认罪,直到反覆讯问,此人才嚇得把当日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他那日一大早按著从前去往河道伙房送粮穀物资,彼时天还没亮,半路却遇得两个拦车的,一问,才知道是赶著去河堤上上工的劳力,因头天晚上家里有事,多喝了几杯,早上都起迟了,眼看已经迟到,再晚不但要扣钱,还要挨批,三天內不能得赏钱,两人於是连忙在路边拦车。 这二人不但极其会说话,还答应一人要给方全二十文。 方全看在钱的份上,又觉得只是帮忙,便叫两个上了车,怕给人瞧见,还特地让他们躲进车厢里,又交代不要叫外头看见。 那方全还不住叫屈:“官爷,小人当真本来只是好意!要是知道这两个是这样狠毒心肠,必定不敢捎带啊!!!” 等再问那二人长什么样子,方全说得语焉不详。 一方面那时候还早,太阳没大出来,不怎么能看得清人脸,另一方面那两个人长得都很普通,身高、相貌也是真的没什么特徵。 衙门按著方全本人的供状,画出来许多通缉令,但后者张张辨认,只说都拿不准,按著这个出去搜查,又查当日河道上迟到的劳力,倒是有十来个,可那十来个逐一排查,尽皆不是,此案一下子就没了头绪,卡在了一半,只好反覆提审,反覆追查。 至於另一个在河道上想要挑事,从而引发械斗的李癩子,此人是个常年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货色,被拿住审问根本不是头一回,態度光棍囂张得很,样样都不承认。 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听得卫州人来抢滑州人的活干,城中其他人都只嘴巴上嚷嚷,自己却一点看不下去,很有心要出一口气,正好那日闹了肚子在河道里出恭,见得对面人来,灵机一动,本来只是想拿住了对方,谁晓得事情闹得这么大。 问他前一晚在那酒楼里吃饭哪里来的钱,他就说先前攒的,一顿饭就吃光了。 再问,就东拉西扯,死鸭子嘴硬。 偏偏大魏承晋制,轻易不能严刑逼供,滑州州衙里的法司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当真如此,竟然全都拿个小小混混全无办法。 岑德彰这个做通判的催了又催,居然催之不动,案子依旧僵在了原地。 很快,消息就被捎回了官驛。 都水监的学生们一片譁然,尤其孔復扬,气得简直想要自己上,到底河道上事情更为重要,没办法腾出手来,另又有那岑德彰手下一位门客已经做了承诺,一定尽力催办,三五天內,势必给个交代,他方才暂时按捺下心急。 倒是那韩礪近来忙於协助吴公事跟进河埽製作事宜,因工匠、材料都不够,又有河道上这几日多了不少各处县镇衙门征来的民伕,人数增加了上千之数不说,来源复杂混乱,管理起来也颇为费事,使得他早出晚归,连著好几日都睡在了河道的棚屋里头。 他自己回不来,就托孔復扬捎了口信回来。 “正言说,那两桩案子眼下都没有进展,我们这会子也没空去理会,要过两天才能腾出手,只实在担心有人要使什么歪招,请宋小娘子多加小心,想要什么千万交代,一切安全为上。” 韩礪既然这样说,又使了孔復扬带话,宋妙本也十分不放心,索性老实不客气提了要求。 能做得出投毒这样丧心病狂事情,后头没有达到目的,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想要引起动盪,除了投毒,就是杀人、放火。 但是此时的毒药几乎都有极大的异味,或是样子十分明显,第一次没能成功,伙房里头已经处处提防,后头更无半点可能。 宋妙就请韩礪调拨了一队巡兵,日夜轮班,伙房附近巡逻。 柴禾是离屋分垛摆放的,防火是按著京城潜火队的要求来做的,油与酒水都是分別入库上锁,想要纵火,不但要穿过几重巡兵,还要躲过张家那一位看库的耳朵。 此人自打出了巴豆之事,更为提心弔胆了,日夜觉得总有恶人要坏事,原本还是听不得老鼠蛐蛐叫,此时只怕虫蚁路过时候,不小心爬得大声些,他都要半夜惊醒,这回差事跟完,人多半都要瘦一圈。 投毒、放火都防备了,那就只剩杀人、伤人。 因知人手紧缺,衙门必定不会多做理会,宋妙便叫伙房一应人按著所住街巷各自成组,每日早上结伴来官驛,统一坐车去伙房,下午回来之后,也由骡车统一送回固定地点,免得半路出事,又特特找了信得过的车夫,交代对方赶车时候一定要慢要稳,注意安全等等。 如此样样小心,果然安安稳稳度过了好几天。 悬著心许久,眼见一直没有事,大家逐渐都放鬆了不少。 这日一早,依旧是天边只有一线光亮,骡车就从官驛一辆辆出发,驶向了河道方向的伙房。 一大早的,大家各自闭目养神,也无兴致閒聊,出了城,行人也少,一路只听得骡车行驶声。 那车跑著跑著,宋妙就隱隱觉得有些不对,便开了前头车厢门,同车夫道:“池师傅,还是稳当些,慢点不打紧,今日是来得及的。” 车夫道:“都是往常一样的,今日还催得慢了——这骡子今天勤力得很,不用怎么叫,自己就会好好使劲跑。” 他下了骡车,仔细检查了一遍,並未发现什么问题,再又回来重新向前。 走了不多时,骡车已经驶到一处坡道处,翻了上坡,就是一道长而陡的下坡。 那赶车师傅一挥手,还没来得及甩空鞭子,前头骡子就焦躁地蹬了几下腿,左跑两步,右跑两步,直往坡上冲。 (本章完) 第195章 撞邪 第195章 撞邪 车夫忙拉了韁绳,那骡子倒也听话,放慢了几分,老老实实往坡上爬,但没一会就又焦躁起来,不住往左边挨过去,被车夫扯了韁绳,嘴里吆喝著使劲往右边赶。 骡子往右了几步,才跑没多远,復又向左。 每日往返,宋妙对沿途情况已经十分熟悉,知道此处已经到了才开闢出来大半个月的临时道路,坡道右边是寻常荒地,左边七八十步外,就是刚挖出来的河道,足有两丈余深。 她方才已经有些警觉,並未把车厢门关上,见状立时叫了停。 车夫应声輓车,纵然是上坡,也用力扯了好几下韁绳才止住那骡子脚步,不独如此,平日里温驯得很的骡子,此时却是从鼻子里不住发出哧哧声,脚下又反覆刨地。 见得动物这样反应,宋妙心中不免打了个突,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把一眾人叫下了车,又让去拦后头几辆骡车。 几个车夫聚拢过来,一问情况,果然都说一路都好好的,才转进这个弯,骡子就有些吃不住劲了,不过也不是不听话,只是犟了点。 宋妙思索了片刻,便向后头伙房眾人问道:“路也不远,大家走一走怎么样?” 如果放在平常,不过骡子一点小小异样,诸人多半都不甚在意。 然则才经歷了巴豆之事,伙房上下都警惕得很,见得宋妙这般说,不仅没人发出一点抱怨声,还纷纷出言附和。 这个说:“这会子天都还黑著,下坡又陡,骡子眼睛不好使,別错了脚摔了就不好了。” 那个道:“娘子,拢共也就剩两里地,我们走回伙房就是!” 还有人道:“坐车晃得我有点子困,正好走几步醒醒脑子!” 几个车夫见状,自然也应了,当头那个道:“虽也把得住,不过小娘子说得对,还是小心点的好。” 几人也不上车,只在一旁赶著骡子往坡上走,其余人则是远远跟著。 上坡时候还好,然则一到下坡,才下到半路,几头骡子越发焦躁,忽的,也不知怎的回事,一只骡子嘴里发出“呵呃”、“呵呃”的叫声,犹如尾巴后头被点了炮仗似的,直往陡坡的左下方衝去。 这骡子不过一个开始,它一起了头,其余几匹同时尽皆跟上,纷纷带著后头车厢,朝下头狂奔。 几个车夫虽有防备,依旧给嚇了一跳,各自使力去拉,竟被拖拽著往前,其中一人直接被拽倒。 那人“啊”的叫了一声,再顾不得其余,急忙放了手,由那骡子拉著狂衝出去。 此时天色只微微亮,伙房眾人三三两两走著,虽看不清下头情况,却也听得动静不对,又看到那骡车朝著河道方向不要命似的冲,前后车门“砰”“砰”两声大开,给那骡子带得四处乱撞,不知怎的,那车轮却是磕到挡路东西上,“嘣”的一声,连骡子带车,一齐栽倒在地。 诸人俱是嚇了一跳,匆忙围过去,半途见得地上有人,扶人的扶人,又有熟悉车把式的,急忙去帮著把住其余几头骡子。 宋妙也急忙快步上前,確认过前头那只是辆空车,此处虽有两个车夫擦伤了些,一人扭到了脚,幸而没有大碍之后,方才鬆了口气。 她晓得此处不好耽搁,只留下三个老成的跟自己一道收拾收尾,另有一人去报今日河道上轮值的管事人,復又安排其余人先去伙房按照昨晚的计划做早饭。 目送眾人举著火把走了,因知人数多得已经成了气候,轻易不会有人敢惹,再往前不远就有巡兵,全出事也有限,宋妙终於稍稍放了点心,返身取了灯笼,去照自己来路。 她方才著急,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到底没有细看,这一回仔细分辨,果然走著走著,半路就闻著一股子淡淡的骚味,先还不重,及至走到那头骡子发疯受惊处,味道已经有些刺鼻,再往前,更是强烈异常。 那腥骚像是什么尿,但是比起寻常猫、狗、马、骡等动物或是畜生的尿气味重了不知道多少,仿佛一块肉每日反覆浇尿水,又盖了不通风罩子去沤,等某日想起来,一开盖,那股子腥臊臭味从侷促罩子里衝出来,刺激得人眼鼻都难受。 宋妙五感灵敏,闻著味道,尤其难受。 她沿路向前,很快就靠著鼻子把那一片有腥臊味的地方给大致圈了出来。 此处距离河道实在近,不多时,报信的人带著今日轮值的人,是为一个滑州州衙的差官,同一个都水监学生。 宋妙將事情经过详细一说。 几个车夫已经简单处置了伤口,此时站在一旁,充当人证。 那轮值官跟都水监学生一个烦躁,一个著急,跟著路程走了一遍,又查了一回骡子同车厢,果然其余都没有发现问题,只都闻到了腥臊味。 耽搁这一会,后头又有车队前来。 这回的车队却是马车,运送的是做河埽的材料。 宋妙忙使人去拦,又把此处情况一说,再问对方借来马儿一匹,车夫一人。 果然这一回车夫牵著马,方才走到下坡处,那马就像受了刺激似的,跟先前骡子似的不住往左边躲,再强牵著向前,等到了那腥臊味道浓厚之处,早撒开脚丫子死命向前冲,拦都拦不住。 这一回,谁人都知道绝非意外,再不敢心存半点侥倖。 轮值者很快差人去匯报上峰,两只巡兵手里的狗也给牵了过来。 巡狗並没有派上用场,倒是运送物资的车队堵在了这个下坡路上,后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派了人上来到前头问话,其中有一个却是山林出身,做过十来年猎户。 此人一走近,脸色就有些难看,脱口道:“怎么这里一股子大虫尿的味道!” *** 此处不山不林的,前头有村,后头就是州城,数十年来从未听说过闹大虫的消息。 更何况按著那猎户说法,这里的大虫尿味道重得嚇人,莫说寻常马、骡,就是路过的狼闻到了,都得掉头就跑,除非那大虫一日能隨地来上个一二十次,不然很难尿出这个效果。 宋妙本来就料想十有八九是人祸,此时几乎板上钉钉確认了是人祸,见得那大开的车厢门,又看到那发狂骡子停下来的位置——再往前头走上五六步,就要两蹄踩空,直接摔下河道了。 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哪怕不摔进河道,宋妙方才上前看了看,发现路上不知哪里来了许多从前没有的石块。 这些石块分散在路边,跟常人两个拳头差不多大,此处又是下坡,车子跑得这样快,一旦车轮不小心被石头被绊一下,那马车车厢一开,里头坐著的人十有八九会被摔出来。 虽然事情最后没有发生,但是一想到可能的场景,宋妙心头就是一紧。 伙房还有事,此处自然不能多留,她把自己知道的全数交代完,就带著手下人匆匆告辞了。 这一路,跟著的人个个表情难看。 都长了眼睛同耳朵,看到、听到了刚刚发生的事,另还有查出来的一点结果,谁人会不后怕? 而宋妙走在最前,除却后怕,更多的却是气。 即便没有证据,但傻子才不知道到底谁人在后头指使,又是为了什么。 一次投毒,二次害人,回回被欺负到头上,还回回都是要命的招数,如果放纵不理,下一回又会变成什么?谁又能保证自己次次都能躲过? 她琢磨了许久,眼见前头就是伙房了,便站定脚步,招呼后头三人,道:“实在没料到会出这样事,倒是害得人人受惊,一会回去,我自会同大家道歉,也说明一番情况。” 又道:“只我怕她们碍於面子,不好直说,你们也帮著问一问,如若谁人觉得这工做得不怎么合適,可以告假回去休息几天,或是想要请辞也没关係。” 那三人中一人忙道:“娘子想多了!难得有个好工,大家都指著长长久久做到这河挖通,哪个捨得辞啊!” 另一人则是道:“娘子何必道歉,是恶人做坏事,与我们何干!” 又有人道:“钱大虫也太可恨了,自己当大虫,还要找大虫尿来害人!他做了这许多伤天害理事情,做什么没有天收!上头那么多官,一个都治不住他吗!” “他手下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有个都头,姓丁的,到处欺压人,案子只要找到他头上,肯给钱,无理也变做有理了,有罪也变成没罪了!只可怜了苦主!” 眾人在这里说话,宋妙听得“案子”二字,忽然心念一动,道:“我想打听一桩事,你们要是方便,看看能不能帮忙问问——谁人知道这一二年间州衙里判的,最好是冤案、错案,抓错、关错了人的。” 三人齐齐答应,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立刻就数出七八个来。 等回得伙房,早饭忙完,宋妙把事情一说,眾人前一次巴豆时候已经义愤填膺,今次更是群情激奋,莫说没有一个要辞工,甚至还有人想要反击。 有人嚷嚷道:“那钱大虫忒不要脸!等我回去时候,都想拿个篮子去坊子里捡烂菜叶子砸他门上去!” “可惜他家门房日夜守著,想砸都不好砸——老天怎的不打雷劈死他!” 眾人在这里说话,却有一人,乃是那夏婶子,偷偷拉了拉宋妙的袖子,去到一旁屋子里,问道:“宋小娘子,我听她们说你想问这两年的冤案?” 宋妙点了点头,道:“是有此事,婶子可有听说过的?” “若说冤案,我有个老姊妹家这两年跟撞了邪似的,一直走背运,碰得一桩案子,眼下只差家破人亡。” “她那当家的原是做挑工的,因做事不惜力,又肯帮著僱主著想,人也机变,给个布商看上招了去帮著看铺子。” “她家有一对孪生子,女儿比儿子大上半个时辰,生得好,脾气也直爽,因家中姓杨,我们叫她杨元娘。” “这元娘时常去布坊里头送饭,偏那铺子里有个少当家的,又有个魏管事同他独生儿子,唤作魏杰的,一道在里头做活,三个人差不多年纪。” “元娘送了小半年的饭,两个年轻人都跟她捅破了窗户纸,说自己喜欢她,只那少当家的自有亲事,只好纳回来做妾,管事儿子却是跟家里人商量了,一心明媒正娶——自然最后选了管事的儿子。” “正好那公公在布庄里头也干了半辈子,攒了些钱,又跟人又凑又借,最后到底给元娘他们夫妻两个开了个小布庄子——就在那三榕街。” “这铺子开起来已经三四年了,因那元娘生养了一儿一女,女儿刚满三个月,家里婆婆多病,公公又还在前头铺子里做管事,丈夫常常出去进货,她又要看铺子,又要管小孩,忙不过来,就时不时把弟弟叫过去帮手。” “只她那弟弟,我们唤作杨二郎,虽不到二十,实在作风不大正派,见天出去吃酒耍乐,得一点钱就要胡乱。” “正巧那一日,听闻他跟人喝了大酒,去了个楼子里寻相好,不知怎的,那相好已经有客人了,他不肯,只在屋子门口闹,最后硬闯將进去,才瞧见床上竟是他那姐夫同他那相好光著抱著睡在一处。” “他本就有酒,当场闹了一通,骂那姐夫没良心,姐姐在家生儿育女,当丈夫的在外头又又酒,闹到后头,两人扭打在一处,最后他那姐夫实在打不过,衣服都来不及全捡就跑了,那杨二郎也回了姐姐姐夫铺子。” “结果不知怎么回事,隔天一早,元娘同她婆婆去开档口,进得后头一看,就见那魏杰一身都是血,躺在地上,胸前中了十几刀,杨二郎手中抓著带血凶器,脸上、身上也都是血,还坐在一旁地上,靠著椅子脚睡著了。” “里正还没往上报,衙役就带著巡兵上了门,把杨二郎拿了去下狱,没几天就判了故意杀人,说是白日里起了衝突,必定心里有恨,手里又有凶器,凶器同伤痕合的很,屋子里也只他们两个。” “杨二郎却是不服得很,他说自己没有杀人,前日另还有个人一桌吃饭,正是那先头布庄少当家的,说要为两人劝和,不知为什么,一觉醒来,那少当家的人不在了,屋子里却是那个样子。” (本章完) 第196章 胆敢 第196章 胆敢 “这话本来也没人信,只以为他为自己开罪,偏那晚上同一条街上,有户人家关门倒水时候,不小心把盆中水洒在了一个路人身上,等急著过去赔不是,才发现是那少当家的——跟做贼似的,一听到有人过来就唬得直跑。” “那时候虽然天黑了,毕竟离得近,已经见到那少当家的身上好似本就有许多湿痕,闻著一股子血味,当时没有多想,后头得知魏家死了人,也嚇得不行,跟人吃酒时候,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不但这里有个证人,魏家布坊里也有两个客人临走时候,见得那少当家的在里间。” “还有那仵作验尸,说死的魏哥儿身上虽然许多菜刀砍伤,其实都是死后才补的,害他死的是后脑壳那里捅的一刀,那刀反手从右往左,使的是左手刀——正巧那当家的是个左撇子。” “我那老姊妹听到了这个事,上门跪著求那些个人出来作证,给自己儿子挣条生路,本已经有了头绪,不知怎的,一夜之间,仵作、证人,个个改了口,衙门一下子就判了,而今只等著路一通,报给京城得了点头,秋后就要问斩!” “幸而有看不过眼的,偷偷告诉她,说是那布庄员外悄悄找了丁都头,使了大钱改了验尸文书,又拿话来嚇,逼著人改了口供……” 宋妙原还只是听,听到后来,忙拿了纸笔来记,復又问了几句。 夏嫂子同杨家极熟,不知听那杨老娘哭过多少回,尽数答了,最后道:“可怜她一把年纪,一个女儿摊上这种事,一个儿子下了狱,眼见家门都要破了,要不是那丁都头,可能早洗净了身上冤屈,哪里至於这个结果!” 伙房里头多是浣衣坊里头出来的,家中情况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素日往来的三朋四友,多也是寻常市井人家,偶然有些富户,也无多大势力,不过靠著勤力、运道,翻一翻身而已。 越是这样的人家,越容易遇事,越容易遭上头欺负。 宋妙上午才使人帮著传了话,一日间时不时就有人来找,等到下午时候,手中登记的纸都写了厚厚一迭,有早年间的,也有近一二年的。 她从中筛选了五六个时间较近的案子,或涉產业、银钱,或殃及人命,又有强买强卖等等,越筛越觉得那丁都头素日行径简直罄竹难书,百死难赎其罪,至於钱忠明,此人虽隱在后头,可要是没有他支撑,外头人又如何敢如此行事。 除却下头,另有那岑通判,並前头许多高官,不管什么原因,不去管束手下,同助恶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別了。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当天晚上,她便將这许多筛选出来的案子给了孔復扬。 “正言也在翻宗卷了!”孔復扬忙道,“他今日晓得路上那大虫尿的事,等不得州衙里头自己慢吞吞干活,已经安排了老卢带著十余人去跟去盯著,此刻他自己也去了衙门一道在查,我明日收了工,也会先回衙门帮著翻查——大家一齐出力,不用几天,总能有个结果来!” 又道:“你放心,不是全无方向地找,正言听说你们伙房路上险些出事,气得不行,自己先去那坡上看了两回,因说事情迫在眉睫,盖棺定论的旧案翻起来费时费力,如若是命案要案,还要跟提刑司请示扯皮,就让先要找新案。” “他叫把岑通判到任以来,並前后两任交接之间一应命案並涉產五百贯以上的案子先翻出来,再详细看里头情况——幸而今日你们应对及时,我去看了那坡,背后都起一身冷汗!” 宋妙就道:“旧档案也要翻,大半年积压下来,又有各处县乡的送来,必定积累甚多,並不好挑,我这里是伙房里头大家凑出来的,至少有七八成把握都是冤案,虽说其中详细还要你们自行评判,总能省一点功夫。” “公子且看一看,便只有一二分助力,能叫诸位省点力气,也是好的——伙房人人也都赌一口气,只盼能把恶人绳之於法!” 那孔復扬闻言,果然翻看手中得的文书,本以为只是寻常记录,然则一看之下,意外非常。 他连忙道了谢,胡乱几口咽了官驛里头饭菜,换了双鞋,带著那文书,牵了马出门就跑,也不管自己饭是吃完了,那马儿可怜见的嘴里还在慢悠悠嚼乾草,没能咬稳,落了一地,想要回头去就,硬给拉著韁绳扯走了。 再说孔復扬到了衙门,进了库房,此时天色已晚,外间仍旧点灯燃烛的,一堆人在那里翻来翻去,韩礪独坐一旁,身边宗卷摆得最多,却是旁人找出来符合条件的,搬来他这里再做选看。 “正言,你看这个!”孔復扬急忙上前,把宋妙给的文书递了过去,“宋小娘子给的,说是伙房上下集思广益出来的,都是近来命案错案,列得甚是简明扼要!” 韩礪闻言,夹了根竹片在手中宗卷里,放到一旁,復才接过孔復扬手中文书。 因早见过宋妙所擬规矩条例,又有伙房行事细则,他心中其实已有准备,饶是如此,等看到纸上文字,本来皱起的眉头,还是不自觉就放鬆了。 很厚的一迭文书,但他看完,只了很短的时间。 韩礪知道自己瀏览的速度確实比寻常人快,但更清楚今次能这么快,最主要是因为这一位宋小娘子的行文实在漂亮。 人看到条理清楚、敘述得当文字时候,很容易自自然然就读了下去,並不用时间去理解其中意思,整理重点信息。 她把每一桩可能有用的案子都列得清晰极了,时间、地点、事主,命案在前,冤案在后,衙门怎么判的,而今又是什么进度,冤枉的点在哪里。 行文的结构跟衙门里宗卷的制式要求相仿,但是更为细致。 最前头提纲挈领的文字上,她做了全然的简化,譬如魏家命案,列出凶器、致命伤、人证、物证各项存疑,疑点分別是什么。 这里只是寥寥几个字用做概述。 概述完,后头又是详述,整理了苦主敘述的来龙去脉,剔除了一应多余的表述、情绪上的表达,虽然是冤案说明,但显然提笔者並不把它往冤案方向去描写,而是真正不偏不倚地记录下来最原本的案情和疑点。 孔復扬等他看完,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有没有用?” 韩礪点了点头,从桌上一摞宗卷中翻出来一份,仔细与宋妙文书中所写逐一比对,最后叫道:“卢兄!” 卢文鸣晃了晃头,从一堆宗卷里站起身来,忙过来应话。 “杨二郎杀姐夫魏杰这个案子是你翻出来的,我刚刚看过了,判书里头问题果然甚多,只是宗卷里不少语焉不详的,你且照著这一份文书对一对,明日一早请岑通判安排人找仵作过来问话。” 吩咐完卢文鸣,他又一连叫了几个人,將宋妙所写文书逐一发放下去,让人拿来核对自己手中宗卷。 等一应发完,孔復扬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嘆道:“当日在京都府衙时候,若能有宋小娘子帮著给一眾巡捕、差官做记录,我也不至於同辛巡检他们起衝撞……” “你倒挺有脸说的。”韩礪看了他一眼。 “三人行,必有我师嘛!”孔復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副自得模样,“宋小娘子前日才夸我,说我擅於博採眾家之长,我当时就觉得这话夸得太到位了,等回去反覆仔细思量,越想越觉得甚有道理,幸得她提点,日后自然要將此项优点发扬光大!” 他说得到此处,倒是很有些惋惜一般,道:“可惜她手艺实在太好,人人都盯著,不然等我得了官,当真很想要收她做门客——有这样一个细致伶俐人在门下,又能做吃的,又能干活,光是想,就觉得日子有盼头!到时候上上下下……” 孔復扬还没上上下下完呢,就听对面韩礪道:“前日还是给你管公厨,而今连幕僚都要当了,天一黑就发梦,果然当真太閒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让出身前、身后桌椅来,指著桌子上许多文书,道:“你来审吧,审完整理出个结果来,我回来再看。” 孔復扬一愣,忙道:“我只是来送个文书的啊!” 韩礪已经走出去几步,此刻回头看他,道:“来都来了,我要去找岑通判,这里你不坐镇,谁人来顾?” 说完,也不等回復,继续向外而去。 而那孔復扬本来还要嘴上再抱怨几句,等听得“坐镇”二字,犹如腰上栓了千斤顶,一下把他连屁股带人,重重坠到了椅子上,嘴巴也跟给浆糊黏住了似的,再说不出一点象徵性推脱话来。 他心中暗想:哪里就能用到“坐镇”这样说法,不过此时除却我,好似,当真,那什么,也无旁人更合適来暂代正言一二了,嘿嘿。 *** 韩礪出得门,径直去了后衙。 他找上了岑德彰,打过招呼,说明一番前头进度,復又道:“而今形势,箭在弦上,最好明日就把仵作召来对证,再安排人力,等有了证据,一息不等,连夜先將丁都头捉了,得他口供,去拿钱孔目——不知官人以为如何?” 岑德彰听说拿丁都头,自无二话,等再听说拿钱忠明,却是犹豫一番,问道:“正言,而今情况,等拿了钱忠明,你们待要如何?” 一边说,一边去看向身后幕僚。 那幕僚却不看他,只看韩礪。 韩礪与其对视一眼,道:“不是我们待要如何,抓了人,审问、取证,最后犯了什么罪,当用什么律,就如何处理——不过依律办事,哪里是我能左右?” 岑德彰脸上一下子有点难看起来。 吏无好吏,更何况钱忠明这样混跡多年,轻易就翻云覆雨的老吏。 哪怕不抓,不审,他都已经可以给对方列出来好几样摆在檯面上的罪名来。 监主诈取財、诈为官文书、受財枉法、坐赃,要是数罪併罚,光是前两项,最轻也要杖责二百,流放沙门岛,一旦认真些,必定不是绞刑,就是一个秋后问斩。 “正言,他后头是……唉,消息要是传回京城,一旦京中来了人传信打招呼,我怎么好置之不理?” 岑德彰嘆一口气,道:“前几任官,又岂会没有一个晓得他罪行,没有一个动手对付?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任出过手,有一回都已经把人停了职,正要翻他旧帐,可满州衙上上下下,没有一处不漏风的,最后给他早早知晓,一番运作,京中来了信,不得不又復了原职……” “为什么要叫他知晓?” “如何能不知晓?州衙上下,巡兵、衙役、差官,哪怕杂役,都会走漏风声,我总不能自己去抓吧?要是能一口气处置了,硬著头皮,木已成舟,我还能装作错了手,一旦叫他提前得知,財可通天……” “官人手里,难道只衙门人能用?” 岑德彰一愣。 韩礪道:“三月间林知州告假奔丧,一应军政事宜转给通判代管,又不是调兵,不过日常事务,厢军难道不能用么?” “往日……往日林知州素来不用厢军做这等……” 岑德彰还没说完,后头那门客早已不耐许久,插嘴道:“通判!林知州也不曾说过不能用厢军罢?况且就算知州尚在,以通判职权,难道不能调用?” “况且眼下这样难得机会,外路不通,哪怕那钱忠明想要向京城送信,除非插了翅膀,这样路况,等他的人一来一回,只怕这里早已尘埃落定,又有什么好怕?” 那门客越说越是激动,道:“那钱忠明敢如此行事,不就是仗著官人秉性仁善?眼下又投毒,又谋害,这会子是次次躲开了,日后再犯,当真出了事,官人倒是怕得罪上官,到时候要是正言有个三长两短,或是河道上出什么大事,难道就不怕了??” “这话!这话如何来说??”岑德彰唬了一跳,“依你们,先依你们,把人捉了,后头不要著急,看看什么情况,再做处置!” “只是怕,那姓丁的嘴紧,轻易不肯招认!” *** 越日一大早,钱忠明辰时末才起的床。 他年纪渐长,越发惜身养福,起来之后,先打了一套五禽戏,又行两周呼吸吐纳之法。 一时练完,早有下人捧了水盆、细布巾过来。 昨晚他睡在小妾房中,这一房才进门三个月,虽然晓得上前伺候换衣服,仍有些侷促,倒是那捧盆的是家中伺候惯的,很会曲意逢迎,奉承道:“老爷气色越发好了,今日看著,龙精虎猛!顶好能多休息一阵,只是怕衙门里头缺了老爷,忙不过来!” 钱忠明哈哈一笑,道:“休息不得了,也就这两日,小丁昨日还来说,衙门里头乱了套,求我早些回去……” 正说话间,却听前院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又有哭嚎、吵闹。 钱忠明那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冷声道:“去看看今日谁人当值,一点规矩都不懂,让钱义对著人,罚……” 他那“罚”字方才落音,却见院门外一人跌跌撞撞,狂奔而来。 此人面色仓皇,一边跑,一边叫“老爷”,连叫两声,復又道:“不好了……” 那尾音拖著呢,却听“咚”的一声,此人猛地朝前一栽,狗啃泥似的,被一扇厚厚盾牌重重砸在了地上,而紧隨其后的,却是一个手中持棍的兵士。 钱忠明心中一突,嘴上却是大声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本官宅邸,我官加武德大夫、检校太子宾客……” 一堆无用虚衔还没报完,对面那兵士已然眼前一亮,转头叫一声“主犯在这里!” 一时叫完,此人快跑几步,便朝钱忠明用力一扑。 (本章完) 第197章 酬劳 第197章 酬劳 来人速度实在太快,钱忠明虽然不至於年迈,一个平日里只会打五禽戏、养尊处优的老吏,哪里躲得开对面年轻力壮,日日操练的兵卒。 他脑子已经反应过来,身体却不会躲,被对方一扑一压,来了一个屁股落地倒栽葱,“噔”的一下,只觉自己后尾椎骨头狠狠磕巴在地上,登时痛得惨叫一声,眼前一黑,跟魂都给扯出脑子似的,整个人动弹不得。 见得官兵,又是这样肆无忌惮抓捕,更见老爷这样惨状,身旁侍从、小妾,俱都惊叫著散了开去。 倒是钱忠明忍著痛,张著唯一能动的嘴,怒斥道:“你是哪里来的兵,奉了谁人命令,难道不晓得我的身份?竟敢谋害朝廷命官!谁给你的狗胆??” 那小兵咧著牙道:“老子奉命上门拿人,衙门给的豹子胆!” 口中说著,手一拧,就反扭了被自己压在屁股底下人的双手。 钱忠明痛得一边大叫“撒手”,一边又喝道:“小子!你上门拿人,可有逮捕文书?!” 他还要再骂,却听前头一人声音更大,答道:“逮捕文书在此!” 不多时,一群兵丁就围了过来。 当头那个將手中盖了大红官印的文书在钱忠明面前一亮,冷哼道:“钱孔目,有人举报你偽造官文、受財枉法、指使他人纵火杀人,我奉上官之命,前来押捕——一起走一趟吧!” 说著,又对身后人道:“把这宅子前后院都围死了,不要跑脱了一个!再仔细搜查赃物罪证!” 方才被按在地上,钱忠明虽然狼狈,却依旧是惊而不慌的状態。 然而此时此刻,等到被人搜过身,取下一应东西,戴了枷上了銬,又推搡著往外走,他发现竟无一人来问自己伤,也无半点照顾时候,终於觉得今次不大对劲起来。 不是头一回被抓了,但从前客客气气被请到衙门,同今日这样恶狠狠上门,抄家灭门一样做法,区別实在太大。 等到被塞进了车厢里,钱忠明早已头晕脑胀,虽不知究竟什么回事,但很晓得今次事发突然,当要早做安排。 他这会子不但衣服乱了,幞头也早不知掉到哪里,头髮便跟著乱糟糟的,遮落下来,粘在右脸上。 连甩了几下,不好使力,他没有把那头髮甩开,却顾不得再多,因听得那马车一动,见得车厢里另外三人,强自定神,试探性地道:“三位小兄弟,你们给我带个信去城东蟠桃巷的彭家,只说我因事被抓,让里头人立时进京——不用做旁的一点事,只用带这个口信。” 说著,又拿下巴对著腰间努了努嘴,道:“我此时腰带里缝有金边玉扣一枚,尽可拿去作为报酬,等到了彭家,他们还会另有重酬,只说我交代的,让一人取给三百贯……” 无论是金边玉扣,还是三百贯,对於寻常兵卒来说,都是极为惑人的一笔数字,干上半辈子,都未必能得这许多。 然而听得他这样话,却无一人搭理。 钱忠明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等再进得审讯的屋子,见到对面人人身著公服,却全无一个熟面孔,个个眼生,他从尾椎处开始,直到脑袋,此刻整个人简直痛得发颤起来。 好端端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岑德彰的顾虑不是多余,抓了丁都头,此人乃是钱忠明心腹,又利益攸关,看著虽是个粗糙武夫,嘴巴跟活著的河蚌似的,怎么撬都不肯打开。 但韩礪等人手中拿著宋妙自伙房里头寻来的许多案子,又从档案库里头翻查出更多案子,其中牵扯,又岂止丁都头一人。 姓丁的没有口,还有姓周的,姓吴的,姓褚的,姓褚的不愧姓里两张嘴,说得最快也最多,几乎是一被捉住,证据一摆,稍稍一问,就嚇得屁滚尿流,把从前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这褚姓库员专管粮仓,素来行事最为胆小、谨慎,又容易疑神疑鬼,每每轮到他守库的时候,分明已经眼看著大门、二门、库门俱已锁好,等回了屋中,仍不自信,乃至於哪怕数九寒天,半夜总难入睡,不得不爬起来点了灯笼再逐个確认。 此人亲眼看见一个一个熟悉的人被带走,等轮到自己的时候,已是把身后事都想好了,此刻听得审讯官“减等”、“將功补过”等等言论,一被审问,不独和盘托出从前上官如何交代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续又如何坐视外人用沙糠补上,最后又如何报损。 甚至连何年何月何日,谁人凭藉什么条子领走了什么粮,他都能说得清清楚楚,可见心中不知反覆想过多少次。 褚库员甚至还有证据。 他把歷年以来所有经过自己的手,不合规法的库粮进出尽数列了个帐册。 等带著官差,回到家中,把那米缸底下压著的帐册,同一大包动也未动的好处钱取出来时候,那褚库员竟是当场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声问道:“你们,你们怎的不早点来啊!” *** 钱家在滑州几代人的经营,犹如一棵一二百年榕树,不独地面上枝叶繁茂,下头更是根深,想要撼动,乍然一看,简直难如登天。 但有时候,只要撕开了一道口子,就会发现原来当中已经被虫蚁蛀空,只剩看似庞大的乾巴树皮,拿刀割开,轻轻一推,它自己就会轰然倒地。 一旦第一个人开始交代,顺藤摸瓜,就会牵出后头无数人。 有了物证,有了人证,再翻查旧档,果然样样合得上,再找从前相关人等——认罪、攀咬的人越来越多,口子越来越大,等到后头,甚至於丁都头开不开口,钱忠明又认不认罪,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而隨著时间推移,当观望的人发现,这一位从前仿佛无坚不摧的钱孔目,似乎没有想像中的可怕,但他名下的田產、铺面、钱財,又是那样的丰厚、勾人时候,简直如同禿鷲见到腐肉,群扑而上,只怕慢了一步,就要被瓜分一空。 短短半个月功夫,滑州州衙里头许多官吏,有被申斥的,有停职罚俸的,有去职的,也有一道入狱的,又从下头抽调上来一批新人,不过忙乱几日,就再无那一位孔目的痕跡——连他的屋子也早腾了出来,给其余几位新来的吏员分而用之。 这日下午,当宋妙从河道上回到官驛时候,骡车一停,她刚下了车厢,就见不远处几个人或蹲或站,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而眾人见了她,俱都围了上来。 “可是宋小娘子?” “宋娘子?” 宋妙见得面前人人眼生,先点了点头,道一声“正是”,又问道:“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站在最前头那个,也不管此处是为外头街巷,大庭广眾,人来人往,却是“扑通”一声,一下子对著宋妙,跪在了地上,又伏地道:“宋小娘子,若非你好心,我那儿子眼下只怕已经冤死狱中!” 一边说,竟是要磕头。 宋妙唬了一跳,忙把人硬搀了起来,急道“使不得”,又把眾人往院子里让,再问来歷。 一番问答,她才晓得原来此处都是前次伙房眾人报上来的冤案苦主。 有祖產被占的,有亲娘蒙冤受屈,被诬私通,最后上吊自杀,被吃了绝户的,有经营多年小铺被夺的,又被诬偷盗的,又有被诬杀人、伤人的。 急著磕头那一个,正正就是那杨家老娘——她儿子杨二郎被诬杀了姐夫,此案最后重审,却是终於落定,原来果然那少当家的被拿话一激,一时怒起,將人推搡倒地,哪里晓得那后脑勺正正磕在后头一只酒缸上头,不知为何那样运气差,又磕到了哪个位置,竟是当即丧了命。 少当家的心中害怕,等了良久,见魏杰没了气,身体还渐渐凉了,嚇得不行,因怕要杀人偿命,正好那杨二郎趴在桌子上,睡得打猪鼾,鬼使神差,就生了个念头,把一应事情推到后者头上。 再后来回家一说,家里晓得这事情非同一般,忙上门找了丁都头,使了一千五百贯,又搭了一间铺子,才改了这个案子。 眼下钱忠明一倒,从前许多案子自然而然地就被翻了起来。 死者不能復生,生者洗净了冤屈,却是终於从狱中被放了出来。 宋妙听得来龙去脉,实在唏嘘,復又澄清道:“今次乃是都水监来的一眾公子起头,又有衙门里头许多官差日夜辛苦审讯办案,才终於翻了案,我实在没有做什么,不过整理了大家说的话,交上去罢了。” “没有小娘子帮著交上去,衙门里那样多的案子,未必能这么快翻到我们这一桩,更不晓得能不能分辨得出来是冤案,而今二郎在狱中吃尽苦头,幸而放出来的早,再多待些日子,只怕不用秋后,命都没了!” 一时又有旁人上来,各说各的冤屈,各道各的谢。 当日宋妙递上去二十多桩案子,重点做了陈述的足有六七桩,此时这里来了足有七八人,一面说,又有人笑,又有人哭,让她心底发酸。 一番谢完,那杨老娘当先道:“娘子正要忙,我们就不多耽搁了!” 於是眾人三三两两,从边上里取出许多东西来。 有自酿的整坛酒,有自己种的菜,有自己编的筐子篮子草帽草墩子,又有自晒的菜乾、自醃的菜等等,杨老娘是两匹家中自织自染的布,另又有一个,却是提了两个带盖的大竹篓子过来。 此人把竹篓子往地上一放,道:“宋小娘子,这是我老娘自养的鹅,比不得外头卖的肥,却是只只成日走路,肉不是柴肉,香得很,我也没旁的好东西送,拿几只鹅来,表表心意!” 宋妙几番推拒,眾人却不肯收回。 有人道:“礼都送来了,哪里又有收回的道理!” 也有人道:“自己种的菜,才几个钱,娘子这样大的恩德,连几样小菜都不肯收,是不是看不起我,嫌我这菜上不得台面?” 眾人撂了东西,仗著自己跑得了和尚又没有庙,各自使个眼色,一道转身便跑,留下一地杂七杂八的礼。 宋妙一时无法,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不久前多有得见。 而后头大饼何时见过这样场面,方才因被人晓得他是宋妙跟班,不住往他口袋里塞乾果蜜饯,嚇得连躲带逃,此时见人都走了,才敢上前,见得满地东西,咋舌不已,道:“娘子,这些退也不好退吧?里头那些个果子、叶菜,放到明天就不新鲜了!” 宋妙想了想,扫看一遍,復才道:“先收著吧,记一下,再算算价钱,等我托人去一趟州衙,问一问韩公子他们怎么处置。” 等到东西点完,宋妙列了礼单一张,说明东西来歷,才请人跑了一趟州衙。 不多时,衙门里却是回来了一个熟悉学生,带回来一盘银块。 “韩公子说,请宋小娘子帮忙寻了对应伙房里头婶子、娘子出来,劳烦她们这两日就把钱送回——是岑通判报的私帐——只说通判给的压惊钱,想必不会不收。” 宋妙上前一看,果然托盘上许多大大红包,包里装的儘是银块,每一封上头都写了名字。 那人另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单独封包来,见得左右无人,悄悄递与宋妙,道:“宋小娘子,韩公子说了,这是他同岑通判討的,专给宋小娘子酬劳,请小娘子得空时候,安排人一道备些简单、方便吃食,衙门里头不少兄弟为了钱忠明这大案牵出来的案子,都熬好些天了,河道上也事情不停,而今苦夏,又饿,又没甚胃口。” 听得是岑德彰掏的银钱,宋妙接的无比爽快,应了是,拢了那些个封包,方才同来人道了谢。 目送对方离开,宋妙兜著银钱回屋放了,方才去得厨房。 还没进门呢,远远已是听得大饼的说话声:“都说要答谢我们宋小娘子,娘子却说,她也寻常手停口停的手艺人,不过互帮互助,没甚好谢的,就跟大家来帮她操持河道上伙房似的,唉,我听得他们说话时候已经十分难过,听得娘子这一句,那眼泪水,直直淌……” 哪怕不见其人,她也能想像到此刻其人在屋子里头手舞足蹈模样。 宋妙哭笑不得,忙进得门去,叫一声“大饼”,又笑道:“怎的这样夸大,跟说书似的!” “大饼也没瞎说嘛!我方才路过,也听他们说话来著,唉,幸而得了你们帮忙,总算脱了身!”却是那张公厨悄悄背过半身,把眼睛里头泪水胡乱一把擦。 等他擦完,復又转过来,装作无事人模样,指著地上许多东西,问道:“这许多菜就罢了,几只鹅怎的办?” 宋妙低头去看,就见四只鹅头从那竹篓盖子钻出来,转著脑袋,嘎嘎嘎叫呢。 谢谢慕蔚成礼亲给我的和氏璧一枚,小鹿衔枝亲送我的右玦和氏璧,两位亲破费啦,谢谢谢谢^_^ 感谢让你想不到亲送我的超大桃扇一把,麦兜爱小嘟、黄色天蝎宫、是orange呀三位亲送我的香囊各一只,谢谢大家么么噠=3= 多谢lulu亲送我的平安符四枚,特务猫猫亲送我的平安符两枚,疯子的白眼有四个、风亦驰、cucueku三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大家一起平平安安哦:) (本章完) 第198章 酬勤 第198章 酬勤 笼子里都是白鹅,颈长,叫得也欢。 大饼到底是个爱管事的性子,听得宋、张二人说正经话呢,见那鹅吵耳朵,又只只都在摆着头胡乱转,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把它们头按进笼子里。 只可惜手还没按实呢,掌下的鹅脖子一矮,飞速回头,狠狠叨了他一下。 鹅喙尖且硬,正正叨在虎口处。 大饼惨叫,捂着手往后连连倒退。 虽然很不应该,屋子里其余三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宋妙一面忍着笑,一面上前去看他的手,等见已经红了,就这一会的功夫,连淤青都慢慢显了出来,便忙道:“你屋中有个系灰色布条的篓子,里头有跌打药,快去拿来擦一擦!” 又道:“常有人养鹅看家,这畜生凶得很,你快躲躲,别惹它。” 大饼眼中含泪,狠狠瞪了笼子里诸鹅一眼,才甩着手,欲要走,回身又指着其中一只,叫道:“娘子,方才叨我的是它,一会子定要留着它给我拔毛,才能解气!!” 说完,仍不服气,跑去灶边拿手沾了锅底灰,想要去给那只鹅身上做个记号。 但等他往前几步,到底心有余悸,不敢再走近,复又返身,取了火夹沾了灰,远远隔着五六步,探出火夹,在那只叨他的鹅身上滚了一圈黑色出来,方才罢休,放了东西,甩着被叨的右手跑了。 张厨子见得这小儿模样,哈哈笑,笑完,咧着嘴又对宋妙道:“好大四只鹅,一顿都要做了吗?” 宋妙道:“衙门里头也有三四十人在,加上都水监里头一二十个,只怕全做了也不一定够尽兴吃。” 张厨子便道:“寻常鹅不过酱、卤、焖、烧几样做法,你待要怎的弄?” 宋妙看了看,因听说这鹅约莫养了四个多月,度其大小、肉质,道:“天这样热,人人都说没甚胃口,这鹅大小也不合烧、焖,更不好卤,我想着,或许拿来做点清淡开胃的更好。” “鹅要怎么清淡开胃?” “咱们滑州当地口重,鹅也多是大鹅,肉粗厚,是以张师傅你那卤鹅、焖鹅都做得好,但我自小除却烧、卤,夏天时候,另爱吃一种做法,唤作白切,听着好似胃口全无,但只要食材好,做好了,吃着全是肉香嫩本味。” “我另还有一味单配的料汁——爱吃鹅味的,白口就很好吃,受不了一点鹅味的,得了那料汁,一样觉得好吃!” 张厨子闻言,立刻就道:“若是旁人,听得白切两个字,我掉头就要走的,只你这手艺,倒叫我好奇什么滋味。” 又道:“这样多只,弄起来也麻烦,要是忙不过来,我叫小二给你打下手——等做好了,能不能分我几块尝个滋味的?” 小二便是他那侄儿徒弟了。 杀鹅确实麻烦,最麻烦就是拔毛,鹅毛厚、密,外羽粗硬,绒毛细密,尤其它长得又比寻常禽类大上许多,处理起来就更是辛苦。 况且大饼此时又伤了手,还不晓得什么情况。 宋妙也不拒绝,只应道:“就算腾不出手来帮忙,难道我还不能做主分您一口了?” 又笑道:“我方才同来人说了,请他回去帮着报信,这鹅我讨了一只的份例,要拿来请客的——来滑州这许久,日日借张叔您的厨房,正想也邀您一并上座呢!” 衙门里头辛苦办案的差官、都水监的诸学生、官吏自然辛苦,但在宋妙看来,伙房里提供冤案信息,样样都打听、描述得清清楚楚的婶子、娘子们,同样也有功劳。 岑德彰既然说了要犒劳,又给了银钱,她就想要借此机会,为她们争取一点好处——当日报了冤案的一共十二人,加上张厨子二人,也不过添两副筷子而已。 况且厨房虽然是官驿的,但这些日子以来,张家伯侄二人没少行方便,叫宋妙省了许多力,哪怕为着感谢,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 “只可惜今日备的菜实在有些简慢,张叔不要嫌弃才好!” 张公厨受用得很,呵呵笑道:“哪里!哪里的话!你来这些日子,我同你切磋,新菜都学到好几个,自觉手艺长进不少——前次刘驿官还夸我那卷做得‘有几分宋小娘子卷味道’哩!” 正说话间,大饼已是匆匆回来,一进门,就哭丧着脸,举着淤紫的右手给宋妙看,又对着那鹅干瞪眼,因听得“嘎嘎”不停,越发气恼,远远怒骂道:“扁毛畜生!” 宋妙道:“要是手疼得厉害,这两日就歇一歇,且先别干活了吧?四娘说一会就来,这里也有张师傅叫小二来搭把手。” 大饼本就拼命摇头,等听得“四娘”,又听得“小二”,那头更是简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急忙道:“不用,不用!看着吓人,其实不怎么痛!不妨碍使力的!” ——开玩笑,那张四娘卖殷勤卖得那样明显,况且她又是个女子,女子同女子相处,本来就更方便,更容易亲近。 要是宋娘子用惯了她,熟悉了她,日后看不上自己了怎么办?? 宋妙虽猜不透大饼心中究竟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却也没有强迫,只叫如果实在不舒服,一定要说云云。 果然不多时,张四娘就来了,不但是她,连马婶子也来了。 后者道:“听得四娘说小娘子要请吃便饭,又说有鹅,我想着十来个人,娘子又还要顾及衙门里头官人们吃饭,未必忙得过来,早点过来打下手也好!” 人都来了,宋妙自然不会推拒,先问她其余人知道了没有,又问有谁不来。 马婶子就说没有不来的,人人都来,又笑道:“听得说是宋小娘子亲自下厨,个个都喜得什么似的,一会子就到了,本还都说要来帮忙打下手,给我拦住了,说这厨房就这么大,人多也乱,人家官驿自己还要用地方呢——有我们嫂姑两个就够了!” 一下子有了三个人帮忙,宋妙算了算时间,见差不多了,这就开始动手。 天气热,众人也说没胃口,她就不准备再做饭、面等等热食,而是计划煮粥。 先让人把和油腌泡好的米下了锅,拿火煮着,这才去烧水,等水好了,杀了鹅,一众人就帮着洗鹅拔毛。 一时四只鹅肉收拾妥当,宋妙备上两大锅水,各下姜片、葱结、盐,并一圈浊酒去腥。 等水开的时候,另用一只小锅烧水,取大勺,盛了开水,浇烫在鹅身上。 鹅肉遇热则缩,愈发白净、收紧,等烫好,又过冷水,谓之“紧皮”。有了这一道步骤,后头再折腾时候,那鹅皮就不容易烂,吃起来也更弹、更爽滑。 紧好了皮,大桶里的水也开,才去煮鹅。 除了鹅,宋妙还放了几条肥瘦三七开的猪五同煮,一则增味、二则添菜。 做法既是白切,少不得先将鹅整个浸入水中,复又离水提起,再又浸入,如此三提三浸,能让鹅腹腔之中同外皮的热度相同,不至于外熟内生。 提浸妥当,大火开水煮一会,再转极小火,叫那一大桶水维持将沸未沸状态——这水另有一种说法,唤作“虾眼水”,因那水微微滚沸时候,气泡自锅底冒出,形状就跟虾的眼睛差不多大小。 这样的水做出来的白切肉,是为浸熟,不是煮熟,水温较低,肉熟得缓慢,肉汁自然流失得更少,熟得越均匀,肉也就更细嫩。 慢煮小半个时辰,宋妙拿筷子从肉最厚的位置扎了一下,见无血水,便将整鹅捞了出来,稍稍晾凉,开始斩鹅。 斩肉也有讲究,要先起翼,再斩腿,最后斩身,下刀必须果断,有关节的位置顺着关节走,卸骨不碎骨,否则不仅影响品相,刀口拖曳出来的骨渣同拉扯碎肉也会影响口感。 宋妙在这里斩鹅,先是大饼、张四娘,继而是马婶子,最后连张师傅的侄儿学徒听得那“笃笃笃”斩块声音,也忍不住回过头来去看。 等那张厨子进来时候,就见得这里四个人,各自伸长四条短脖子去看,本来手里有活的,动作不自觉都慢了,要出门的,一下子也站定了。 几个人伸长脖子模样,自然比不得白鹅,却是颇像忘八。 他走近几步,正要笑,打眼见得宋妙斩鹅,不免看两眼,再看两眼,看着看着,也跟着引颈,变成了屋子里第五只先前认为的忘八,早忘了自己要笑话什么,只立在原地,竟然就这么硬生生看那小娘子斩完了一整只。 一只鹅分明那样大,肌理骨肉各有不同,但见她那动作,实在流畅,只一把菜刀,遇得鹅头,对开去劈;遇得关节,刀尾轻轻一带;遇得骨头,利落一斩;遇得鹅胸厚肉则是用的斜切…… 不同的用力,不同的技巧,不同的斩件方法,使得几乎块块鹅肉大小均匀,都带皮、有肉、连一层极为极为薄的油脂。 张公厨心中一下子就生出一个念头——原来看人给鹅斩件,是这么享受的。 动作是干净利落的,甚至带有一种隐隐的节奏,流畅、舒服,那鹅仿佛生来就是给她手中的刀去斩切的,每一刀落下,似乎都没有遇到一点点滞碍,就跟呼吸一样简单、轻松。 斩好的鹅肉摆进盘子里,摆盘也是漂亮的,皮朝上,跟羊脂白玉似的,一看就是极清爽的一道菜,绝不会腻口。 只是不知道究竟什么味道。 不知不觉的,张公厨嘴里渗出了口水,那口水好似还会倒灌,灌进了他的脑子里——咦,我怎么傻站在这里?我刚刚出去是干嘛来着,这会子又是要做什么来着? 白切鹅是主菜,至于其余鹅肝、鹅心、鹅肠,另又各有做法。 鹅肝、鹅心卤制,鹅肠则是飞水之后,用豉油来猛火快炒,其下垫着绿豆芽,拿只焯水断生的清豆芽来承接那豉油鹅肠的油润与酱汁。 主食是粥。 宋妙自己调的水米比例,事先拿一点油先腌米,多多放水,煮得米粒刚刚开。 水多、米少,煮出来的粥米与水是分开的。 米汤清澈,只在晃起来的时候有微微的稠度,拿大勺子轻轻一搅,粥米只能浮起来片刻,不多时又会懒惰地重新躺回去锅底,就像休假时候,把眼睛半睁开一线眼缝的学生,一旦反应过来今日不用去学堂,立时又重新闭眼,再不肯起,死也要懒死在床上。 白粥少不得要配小菜。 小菜是酸坛莴笋、酸藠头、酸姜、酸刀豆、酸胡萝卜,另又有炸黄豆、酸腌菜猪肉末、一盘豆腐乳蕹菜叶——她又把那菜梗单独洗净切了段,和醋炒,添了一道醋炒蕹菜梗。 虽是简单一顿,看似除却白切鹅,没有什么大菜,但一样摆了满满当当一桌,看着又清爽、又开胃、又丰足、又馋人。 菜都上了桌,最后宋妙才调的白切鹅蘸料。 那蘸料乃是特制,别有秘方,其中最最要紧是一味以盐腌制的黎朦子,她特地从京城带来,原是广南特产。 老黎朦子,腌的日子以年计,味道已经极透,里头所有苦涩,尽皆转化为一种厚重又收敛的咸酸,将其和着蒜粒、茱萸、芥末籽、葱白等物切得极细,下白醋、酱油、绵白、盐、油调和起来,最后盛入一大勺煮鹅的原汤,那香味,哪怕只是闻,也叫人口舌生津。 而今滑州的道路已经通了,官驿里头人也不多,宋妙就摆了好几桌,两桌是给河道上伙房里报冤案众人的,特地安排在角落,方便一会自己人说话,其余几桌是从工地上回来的都水监一众人的,另把其余粥、菜装好,请人套了车,写了条子,让帮忙一并送去滑州州衙。 等众人都落了座,都水监那边不用去管,宋妙少不得先答谢河道伙房众人一番,又各自分发红包一封,小声嘱咐道:“是向岑通判讨的奖励钱,多谢诸位提的线索,这钱虽然不多,也是个彩头,悄悄收起来就是。” 说着举了碗,以粥代酒,敬了众人一口。 喝了粥,她就叫众人随意吃,不用管顾拘束,也不必让。 这话一出,十来个婶子娘子先还你一句我一句地道谢,又做感恩诸语,又推辞推让,各自有些矜持,等推着推着,也不知谁人打的头,蓦然之间,忽的人人歘歘举筷,竟是一点招呼都不打,抢也似的各自朝着自己早看上的菜色抄去。 马婶子第一筷子就奔向了鹅肉。 同样看中鹅肉的人并不在少数,筷山筷林之间,她凭着端菜时候记忆,果然天道酬勤酬劳,夹到了一块鹅腿。 多谢书城kyoku kin、子顺、奥特曼小姐、 c.ym,我爱侬侬五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谢谢诸位=3= (c.ym亲的名字最后的这个小m是一个很可爱的不封口小爱心,但是我打不出来,不好意思,大家意会~) (本章完) 第199章 跟随 第199章 跟随 那一块鹅腿斩成了很合适的大小,如若是张樱桃小嘴,恐怕要两三口,但马婶子这样吃四方的福气大嘴,自认一大口就能连皮带肉吃个干净。 方才端菜时候,毕竟着急,只草草看了一眼,此刻终于得闲,放进嘴里之前,她便抽空认真端详。 马婶子虽没见过白玉,却见过羊脂,这鹅腿煮出来,外皮正正就是羊脂的颜色,黄亮黄亮的,那黄又透着白,看着无比的光滑与紧致。 白水煮肉,并无多余佐料浸染,煮出来就是单纯的熟肉色,带着粉,靠近骨头的位置,粉色更深,肉色更淡,骨头当中甚至有一点嫣红,是骨髓熟而不透的证明——当真是肉眼就能看得出的新鲜。 马婶子把这新鲜一口吞进了嘴里,囫囵先牙齿舌头筷子急急并用,将中间的骨头吐了,就连皮带肉嚼了起来。 此时那鹅肉已经晾放了有一会,外层甚至带一点温凉。 大热天的晚上,吃这样半温半凉的一块鹅,连吹气都不用,适口得很。 她先咬到的是皮,紧接着就是皮与肉中间非常薄的一层鹅油,最后才是鹅肉。 鹅皮爽而滑,甚至带着些微韧度,鹅肉极鲜甜,又有很足的吃头——这鹅到底是四个月妙龄,嫩仔得很,肉质是细嫩的,滑而不柴,但绝不至于只有嫩。 送鹅作为答谢的那一位事主家人并没有骗人,其人老娘养的这几头果然是健鹅中的健鹅,平日里最爱叨人、洑水、散步,使得皮肉紧致,嚼口十足。 细嫩与紧致交织在一起,和着那一层尤为薄的脂肪,形成了这一口鹅肉特殊的口感。 嚼下去,它是爆汤的。 那汤是极薄的鹅油脂肪和极甘美的鹅肉肉汁混合而成,鹅油太薄,又已经半凉,故而不腻,只会增香,鹅肉只有最本身的肉甜,并无一点杂味,全是甘甜的肉汁慢慢被咀嚼出来,满口都是肉香、肉甜。 马婶子平日里自以为口重,但吃到这一口鹅腿肉之后,忽然之间,竟然感受到了白切的魅力。 ——白水煮,只有肉的本味,竟然也可以这么好吃的吗! 正茫然地嚼啊嚼,她忽然听得有人在耳边说话,转头一看,却是那宋小娘子把一小碟子蘸料往自己面前推。 “白切鹅的鹅味重些,要是吃不惯,可以试试拿这个蘸料搭着吃。” 马婶子忙把嘴里肉给咽了,复又咽一口口水,道:“吃得惯!吃得惯!我才晓得白切鹅原是这样好吃的!” 一边说,一边忙去再抢肉。 一旁那张四娘嘴里还嚼着肉呢,听得这一句,却是连忙拿胳膊肘捅了捅自己嫂子,又指着那各人面前的一小碟子蘸料,急忙做了个“蘸”的手势,因怕她不懂,急得干脆帮她夹了一块肉回来,那鹅肉在蘸料里滚了一个身,方才送进嫂子碗里。 这一块却是鹅背肉。 小姑子的好意,马婶子自然连忙送入口中。 蘸了料汁的鹅肉,又是另一种风味,是她完全没有吃过的味道,带着一种很厚重的柑橘芬芳,咸酸打底,和那白醋明亮的酸,互为明暗,酸得特别精神,蒜、葱白、茱萸、芥末籽,各有辛香冲辣,酱油咸鲜,最后是一点回甜。 这个酱,咸、酸、辣、鲜、甜,味味俱全,但是每一味之间又保持着非常微妙的平衡,一点也不抢,跟白切鹅搭在一起,和谐极了。 马婶子一时之间,居然分辨不出来是白口吃更好吃,还是蘸酱吃更好吃。 当真是各有各的好吃! 她心中犹豫,很难品评,吃蘸酱的鹅肉时候,就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好吃的吃法,但等喝了一口粥,清了口,再白口吃的时候,又觉得白口有白口的好,可以专注品尝肉味,比起蘸料,更为纯粹。 于是为了公道些,她只好再给蘸酱的鹅肉一个机会。 就这样白嘴一口,蘸料一口,不知不觉,一大海碗的粥就喝完了,她还没办法给两种吃法排出一个先后来。 前堂另一边的都水监饭桌上,同样也在吃饭。 吴公事带着人在河道上奔波了一天,早已又累又饿,根本等不得其他,完全是上一个菜,就吃一个菜,简直吃得风卷残云。 但吃到半路,众人却是一齐停了下来。 因宋妙跟伙房里的众娘子同桌,便由吴公事出面,转头叫了一声,道:“宋小娘子,宋小娘子!” 宋妙听得声音,回头去看,却见对面一群人都朝着自己招手。 “小宋,宋小娘子,劳烦,过来一下呀!” 那吴公事举了举他手里的碗,又看向宋妙手里的碗,做了个带碗的口型。 宋妙不知其意,却是老实把自己的碗筷带了过去。 一走近,桌上人人都叫“宋小娘子”。 吴公事到底头首,笑呵呵指着一盘菜,道:“快,特地给你留的——你快夹了去。” 宋妙闻言去看,却见满桌子已经吃得七零八落,那一盘甚大,却是动也未动,左边是切得厚厚一片的卤水鹅肝,右边是下垫豆芽的豉油炒鹅肠。 她奇道:“这是什么说法?怎的还特地给我留东西?大家不必这么麻烦,尽兴吃就是!” 等不及吴公事开口,边上早有个学生插道:“孔复扬都说啦!我们人人都晓得,宋小娘子别瞒着啦!” 又有人道:“孔兄说,上回咱们吃猪脚饭的时候,他同宋小娘子夸这卤猪脚乃是卤味天下第一,小娘子说,其实样样卤味,不同卤法,各有吃头,没有第一第二之分,他再问你最喜欢哪一样,你才答,说自小就很喜欢卤水鹅肝!” “正是!今日这不就是卤水鹅肝吗?快夹!快夹!” “这一盘子我们都没动过,闻着都香哩——若是吃得了,你就都吃了,也不打紧的……” 那个“的”字才说完,此人不自觉地转头看着那卤水鹅肝。 好饱满、光滑的两叶鹅肝,外表已经别卤成了很深的琥珀色,看起来油润、光泽,切了片,迭铺成旋涡叶状态,露出来的切口平滑得简直跟镜子似的,质地实在均匀,连气孔也无,半灰、半棕,渗透着一丝丝油光,光是看,就能想象到那口感究竟得有多细腻。 卤色那样漂亮,卤味那样飘香,哪怕隔着半张桌子,他的鼻子依旧有自己的主见似的,一边嗅,一边怂恿脑子:你闻到了吧,闻到了吧,香不香? 脑子自然忍不住应答:好特么香啊! 答完,它还会自己想:宋小娘子这样手艺,不知吃过多少好东西,她都念念不忘,这卤水鹅肝,究竟得有多好吃?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挥之不去,看着看着,此人嘴里“咕嘟”的一下,却是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 宋妙实在意外。 但她已经想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见众人这样热忱,不好推却,便取了公筷,夹了两片卤水鹅肝,复才笑道:“多谢诸位惦记,我素来样样都喜欢吃,卤水鹅肝虽然好,也要留点肚子吃旁的,况且这东西很容易腻,大家都分来尝尝,不然我一时吃伤了,下次就不想吃了。” 再又举了碗,笑着再三道谢,最后才指着桌上盘子,道:“今次虽然主菜是白切鹅,其实这鹅肠、鹅肝、鹅心,另有那同煮的五肉,更有一番吃头,其余不打紧,那鹅肠最好趁热——很好吃,不怕脏器味道的,尽可以尝尝!” 说完,方才捧了碗,回了桌。 都水监那一桌子先还笑嘻嘻以目相送,等她一走远,个个唰地一下,都抄起了筷子,眼见就要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吴公事早吩咐过,叫众人不要管自己,不用让来让去,但此时此刻,见得这样场景,心中蓦地一慌。 人这样多,一只鹅才多少心肝肠,哪里够分? 以他手脚,必定是抢不过年轻人的,却也不愿倚老卖老,仗着官职压人。 要说到底是多活些年,又兼官场浮沉,吴公事虽慌不乱,很快咳嗽两声,把那筷子拍在桌上,道:“做什么?做什么!读书人,为了一口吃的,这样有辱斯文,像什么样!” 一边说,一边叫道:“小许!” 桌上叫做小许的正举筷子呢,闻言“啊?”了一声。 吴公事道:“你来分,按人头分,公平些!” 又道:“人人都吃得到,这回不抢了吧?” 这样公平,自然不能再抢。 小许就寻了剪刀来,给鹅肠剪段,又给数着人头,一份一份地平分各色吃食。 吴公事终于安坐着吃上了豉汁炒鹅肠。 镬气十足的一段肠,吃起来,外层很莫名有一种贴着粉的感觉。 那“粉”是肠自带的甜粉,牙齿穿过它,才能吃到下头的爽弹。 它是爽而脆的,那脆中带着韧,甚至有一点回弹,偏偏又很好嚼,嚼起来“咯吱咯吱”,中间居然还嫩,外皮裹着豉汁,咸、鲜、香,豆豉酱香味和着肠的甜香,口感口味都很足,一应味道都给得很直接,偏偏下头给的是绿豆芽,清爽、脆嫩,中和掉了一应咸腻…… 而卤水鹅肝又是另一种口感,一旦进嘴,它是完全不需要咀嚼的,舌头和上牙膛轻轻合在一起,稍稍用一点力,就会让其自己慢慢化开,化为一种极其顺滑、细腻的质地,咸鲜、甘腴、丰美,带着油脂香和卤香。 这样好东西拿来佐的是清水粥,毫不黏腻,清爽极了,和着酸爽脆嫩的仔姜、呱呱作响的酸腌莴笋……简直配得不要不要的。 吴公事一边心满意足地吃,一边在暗暗给自己喝了一声彩! ——好机智应对! 甚至值得写一出戏来称赞称赞,他连戏折子名字都想好了,押韵得很,就叫——老吴智取鹅肝肠! *** 宋妙哪里晓得自己一离开,后头就唱了这样一出大戏。 但她一回到位置上,就发觉有些不对。 ——自己面前的桌上,竟是摆了半盘子卤水鹅肝。 她方才坐定,对面那夏婶子已是急道:“娘子喜欢吃这鹅肝,怎的不早说!” “就是!早晓得,我们早早就把这一盘子放到娘子面前了!” “不用他们那一桌的,我们这里尽够!娘子多吃些——我们都不爱吃!” “我也吃不大惯哩!样样都好吃,就是这鹅肝……呃……” “太滑腻了!” “对!太滑了,太腻了!虽也好吃,到底不如旁的菜好吃!” 宋妙听得哭笑不得,忙解释一番,先说自己喜欢吃的实在很多,又说这鹅肝一人吃多了到底不好,毕竟油腻云云。 费劲解释一番,众人到底信了,让了最大最饱满最细嫩两片出来给她,方才把其他一应抢着分了。 一顿饭是慢悠悠的吃,吃到后头,一桌子咯吱咯吱,都是众人吃酸坛莴笋、酸姜、酸藠头等等的声音,明明已经吃饱,拿这些东西吃着玩,捧半碗粥水,都可以坐很久。 终于吃得差不多了,席间却是有一人大着胆子问道:“娘子,这白切鹅究竟怎的做的,还有这蘸料,我若要自己学,难不难?可是有不能外传秘方?” 宋妙笑道:“难倒是不难,其实白切最要紧是食材,鹅好了,一切都好说,其实倒也不必拘束做法,像今次这样小鹅到底少,外头能买得到的都是大鹅,最合拿来卤、焖,烧鹅更是极美味,只是而今天热,这鹅又嫩,我才选了白切做法。” 又详细解释怎么做。 “脖子最好也给一刀,叫那热水能进能出,熟得更好。” “……把那鹅的两只爪蹼倒塞进肚子里,一遇热水,那脚蹼自己就会硬撑起来,把鹅肚子从里头撑大,更好浸水受热,虽是小节,样样做到了,那肉想不嫩都难!” “蘸料其余倒是简单,但里头那盐腌老黎朦子麻烦得很,一定要老,要是腌的年头不够久,酸涩未能全转,甚至还会带苦味,吃起来口感就不对,完全成另一样东西了。” 她一样一样的数,自然不会和盘托出,只是随便捡了几点出来,就把一桌子人听得咋舌不已,少不得叹这看似简单一个菜,竟也有许多讲究。 忽的,有一人小声问道:“娘子,等这新河道挖好,你还要回京吗?其实在咱们滑州开个食肆、酒楼也顶好的!” 这话一出,边上就有人啐她,道:“瞎说什么,我只怕你昏了头,哪有人往低处走的——好好的,从京城来滑州做什么!” 这人啐完,却又看向宋妙,红着面皮道:“娘子,我也来伙房个把月了,您瞧着我为人、做事怎么样?拿得出手的罢?” “娘子京城是出摊做生意的,却不晓得要不要打下手?我儿女都大了,娘家、婆家上头都有兄弟,不怕走开,我愿跟着娘子进京,签个十年二十年契书,投在娘子门下做活,样样勤力,不用给报酬,只不晓得成不成的?” 这话一出,满桌子人,包括马婶子、张四娘两个,都屏住呼吸,看向了宋妙,浑似只要开了这个口,个个都要扑上去样子。 (本章完) 第200章 惭愧 第200章 惭愧 宋妙摇头笑道:“多谢婶子看得起我,只是我正欠债,不过出个小摊,家里已经有了帮手,暂时没有余力支撑这样大的架子……” 她见对面那人还要说话,复又道:“婶子这一向表现,我自看在眼里——做事从不惜力不说,也仔细,手脚又麻利,前次发现那装面粉的袋子不对,最后找出巴豆,就有你一份功劳。” “将来我要是有生意做大那一天,必定来找,只不晓得那时候你还肯不肯来帮忙!” 对面人闻言,既高兴当面得了夸赞,那夸赞一听就不是场面话,诚心得很,但又有些失望被拒绝。 其人有一肚话想要再补,却也不敢再说,毕竟宋妙此时到底是婉拒,又留了余地,要是争取到最后,结果更差,反而不美。 她叹一口气,道:“娘子千万记得,滑州到京城,我走得快些,行船走路,几天功夫就能到,只要叫人捎一声信来,我这里立时就能动身的!” 宋妙暂且应了。 眼见如此,一桌子人纷纷忍不住跟上,这个也说自己家里没有负累,那个又说自己一家子都能进京,各有各的理由,俱都想要相投。 这里拢共十来人,个把月看下来,谁人什么性格,又是怎样做事,宋妙自然已经有了谱。 她们能或帮着亲朋故旧上门来报冤,或把听来的案子学了过来,一则是应了宋妙要求,二则也是自己常怀一份公义善念之心,虽不能全然以此判断人品,到底也能看出几分为人底色,况且都是滑州几代久居,根底清楚。 而饮食这个行当,招募人手,其余一应好处都比不上“信得过”三个字。 宋妙自知眼下说这个话还为时过早,毕竟身上还背着许多债,但要是将来果真有食肆重开,生意红火,需要更多人手时候,倒是个很好的选择。 *** 官驿里头众人拿菜佐粥,啃肉吃菜,简直酣畅淋漓,等个个吃饱喝足,靠着椅子歇脚,又恢复斯文,慢慢啜粥了,送往滑州州衙的粥菜才终于抵达。 得知饭菜来了,一众忙了许多日的官吏们,多数却是只各自应了一声,无甚话说。 ——最近事情甚多,个个加班加点,岑德彰不是个刻薄人,每日都给大家安排饭菜,不单如此,他每每还会陪餐。 时辰还早,这样的大夏天,下午时分,太阳晒得发烫,又热、又闷,叫人实在提不起一点胃口来。 但也有一下子就从宗卷里抬起头来的——是卢文鸣同两个学生。 三人本来都眼头懵了,一听得人报信,个个有了精神。 有个学生立刻问道:“是官驿送来的??宋小娘子做的吗??” 来人应了一声,道:“是!是官驿的宋小娘子,她特地嘱咐小的来交代一句——有一道蘸料,都配好了,但最好现吃现调,不然天热,久泡只怕变味。”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来。 不用任何人多说一句,三人已经“蹬”“蹬”“蹬”地站起身来——这三声“蹬”响,原是快速起立时候,椅子被后腿一下子怼到后头的声音。 一个学生急忙问道:“今日在哪里吃??还是在隔壁屋子里了吗??” 来人报说在偏堂。 三人里卢文鸣到底稳重些,只把步子加快了,其余两个却是十来二十岁学生,根本顾不得那许多,得知了位置,立马撒丫子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不忘回头喊:“卢头,快,快快!” “就来,就来!你们先吃,不用等,帮我占个位置就行!”卢文鸣口中应着,忽的又忙道,“记得给韩领头装一份出来!” 两人嗷嗷应着跑走了。 卢文鸣留到最后,见得屋中其余人俱无动作,便又招呼了一声,道:“诸位,今次这一顿是特请我们宋小娘子做的饭菜,必定好吃,事情是做不完的,不如吃了再回来接着干?” 对着卢文鸣,这一干吏员、差官自然就说了实话。 “岑通判也在,等他吃完了再说!” “也不饿,又热,一会再吃也不迟。” 钱忠明进了狱,其人党羽、手下,牵扯甚深的一并落了网,或受审,或认罪,剩余这些,此刻还老老实实在这里编宗写卷、整理证据的,要不就是平日里不善言辞,要不不会来事,以至于不得重用,才能牵扯不大。 有一瞬间,卢文鸣仿佛看到了曾经分明埋头苦干了许久,等主家来了,却只会躲着的自己。 他太理解这些人的想法了。 纵然岑德彰不是个摆架子的人,有得选的情况下,谁又愿意和上官一道吃饭呢? 况且这一位面人官,从前看着软绵绵的,一夕之间,便把几任州官奈何不了的钱孔目给捉了起来,一众势力也作鸟兽散,叫这些原本就跟他接触不多的差官吏员,难免要多生出几分畏惧。 “没事,岑通判正同韩领头他们说事,一会半会结束不了,你们现在不去,耽搁久了,反而要正正撞上他!” 这话一出,一众人字也不写了,文书也不看了,事情也不做了,忙撂了手上东西,纷纷站起身来,邀着往外走,三步并作两步的。 到了偏堂,果然没有岑德彰,不但如此,其余上官也一个不在,里头全是自己一干下头人。 赶来的众差官吏员一下子就放心了心,等再往屋子一看,却见好几张方桌拼成了一条长桌,桌旁是一口极大极深的锅,锅里全是白粥,桌上则是摆满了吃食。 许多个大盘子,盘中摆的全是白切鹅,鹅皮莹白,肉朝下,虽然只露皮,不露肉,光看那漂亮样子,也已经引得不少人蠢蠢欲动。 其余一应荤肉各有做法,排在桌上不提,又有一溜子酸坛菜,还没靠得多近呢,已经闻到那腌坛味道,又酸、又香,叫人口水直流。 带东西回来的那杂役还在报菜名,此时正报到那白切五肉。 他指着已经切成大片的肉,道:“宋厨家说了,这五肉与鹅同煮,吃进去了鹅肉香,虽是猪,滋味其实更好。” 时下羊贵猪贱,此刻桌上虽然没有羊,但鹅肉也是更能上得了台面的,方才也已经尝了,这所谓的“白切鹅”,味道实在是好,故而众人听了这话,少有理会的,仍旧各自忙着夹鹅肉。 只有几人嘀嘀咕咕道:“猪肉有什么好吃的,这里这么多好肉!” “猪肉,还是白水煮的,滋味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卢文鸣吃宋菜这许久,自然知道这一位小娘子口中从来没有废话,正要上前,就见得盘子里忽然冒出两双筷子,正欻欻朝着五肉伸去,抬头一看,果然自己人。 ——那两个学生嘴里吃着肉呢,看到卢文鸣来了,忙挥手招呼他,又给递碗筷。 后者飞快夹了两片白切五肉。 新鲜的肉,白水煮,吃起来是脆口的,肉香十足,因与健鹅同煮,那鹅也慷慨大方地给它借了味,果然吸足了鹅汤的精华,叫那五肉从里到外,都浸润了一层鹅肉鲜香,远比单独煮的白切猪肉更醇美,格外香、格外甜。 规规矩矩的五层五肉,三七开的肥瘦比例,吃进嘴里,毫无肥腻感,嚼的时候油脂感也很少,因是冷食,不沾酱都觉得清爽,沾了那咸酸鲜辣蘸料一试,吃得卢文鸣连话都不想说,只想赶紧一片接一片往自己嘴里塞。 粥水是半温的,桌上一应菜色也几乎都不是热食,毫无油腻感,叫人光是看,都觉得好似天也没那么热了,自己胃口也有了。 屋子里说话的声音极少,难得有也是极小的,但嚼菜的声音却挺大,一时是“呱呱呱”的——这是嚼酸莴笋,一时是“嘎嘎嘎”的——这是吃酸姜,一时又是“咯咯咯”——这是酸刀豆。 几乎道道嚼声都极脆。 许许多多脆嚼声从桌边个个地方汇聚在一起,让人很难忍住不去加入。 卢文鸣不禁站起身去夹了好些酸姜同酸莴笋,正要吃,忽的见到碗里几粒蒜一样的东西,不免奇道:“这蒜也能酸腌的吗?” 说着,他拿筷子搛起来那“蒜”,看了一眼。 很快,对面就有个三十出头的差官叫道:“呀,是藠头!” 又道:“这东西,我自离了乡,多年没有吃到了!我黔南人,好似是我们那才有的!” 但这话刚说完,卢文鸣身旁的一名学生就急道:“我们赣州也有!我打小爱吃这个!” 两人这就隔空交流起小时候家里用这藠头做什么,怎么怎么好吃,又如何如何下饭来。 这个说酸坛最好吃,但拿茱萸白醋来生炒也极好吃,当地对这菜另有一个说法,唤作“饭遭殃”。 那个说也可以拿白醋来腌,就是最后要下饴,多少有点贵,还能拿来炒肉,也是一道美味。 二人一边交流,手中、口中不停,不断去夹那酸藠头,引得边上人人跟风也去抢着夹。 卢文鸣这才认真看了一眼那所谓“藠头”,长得果然有点像蒜,但比蒜又稍稍小一点,因为腌得足够久,“藠身”已经变成几乎半透明,水润润的,表皮那一层剔透极了,光泽感十足,光看都知道它肯定很多汁。 等送进嘴里,才嚼了几下,就被那汁水给迸了满嘴。 好脆的口感,咬下去,声音像冰碎一样,吃着更是脆嫩极了。 那味道也很神奇,是他从来没有吃过的。 这酸坛藠头几乎是直接的纯酸,但酸过之后,就是一股很独特的清冽冲感,紧接着是非常轻微的回甜,有一点像蒜,但没有蒜的臭,有一点像胡葱,但又比胡葱更脆口更清新。 等咽进去之后,从口腔到鼻腔,乃至喉咙,简直跟被洗过一样清爽。 卢文鸣连吃了许多肉,得了这几颗藠头,嘴里早已干干净净,一点都不记得先前肉味了,只觉嘴里又酸又爽,连忙埋首喝了好几大口粥。 酸藠头如此,其余酸坛菜自然也各有各的吃头。 满屋子人又吃肉,又吃菜,菜声大过肉声,而那酸坛菜全然不比肉逊色半点,引得人人都去抢,不一会,到处都是脆脆的咬断声。 等卢文鸣忙着到处吃了一遍回来,只觉得仍是那白切五肉最合自己胃口,伸了手正要再去夹,那筷子已经探出去了,忽然在空中顿住,愣道:“白切猪肉呢?怎的一下子吃没了?刚刚不是还有大半盘子?” 他话音刚落,就见得对面方才嘀嘀咕咕那几人,个个面上露出尴尬笑容来,其中一个红着脸道:“方才吃了一片,不成想这样厉害,比吃鹅肉更味美,我等一时没留意……” *** 一干人等正吃得欢欢喜喜,畅畅快快时候,同样是后衙,不远处的屋子里,岑德彰这个做上官的刚跟一众手下碰完了面。 他认真勉励了许久,等其余人走了,才转头看向一旁的韩砺,叫了一声“正言”,又道:“幸而前次你们提议盛夏正午天气太热,让河道午时时分停了一个时辰的工,不然这次必定不只这二十来人中暑。” 韩砺道:“天气太热,河道上又没有遮盖,便是有,长时间做活也作用不大,不过边上有大夫,又有药,伙房还一日四次送解暑饮子,多少能预防几分。” 两人说了几句,一旁坐着的几个门客便自然而然插进来,跟韩砺一起商量起了具体事务。 一时说完,其中一人便把自己最新得的消息报了出来。 “昨日来了一队商,说渭州那一带又开始下雨了,也不晓得雨水要持续多久,会不会发涝——他们毕竟上游。”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转为凝重。 韩砺见状,便道:“夏汛年年都有,若不是为了它,我们今次何必下这样大苦功,又挖河,又修堤的?” 又道:“按着如今进度,应该能赶在汛期之前把新河道挖好,便是赶不到,也已经尽了人事,我等问心无愧了。” 众人只好苦笑。 等事情商议完,韩砺却留了下来,等旁人各自散去,方才从身后取出一个布包来,放到岑德彰面前。 岑德彰一愣,问道:“这是什么?” “原是有一位冤主,他家祖田被占,女儿被诬盗人钱财,今次钱忠明下狱,旧案翻了出来,田产已经归还,女儿也回了家,虽家中遭了这样劫难,他仍旧感念通判恩德,因无其余拿得出手,唯有一桩,多年间靠草编为生,便给通判编了两个草蒲团,又有草鞋一对……” 岑德彰“啊”了一声,竟不敢打开面前布包,只叹道:“惭愧……我……唉!” (本章完) 第201章 抹油 第201章 抹油 韩砺没有接话。 岑德彰沉默片刻,看着桌面布包,心中痒得如同一万只蚂蚁在挠,难耐极了,终于伸出手去,将其扒拉到自己面前。 他打开一看,先见得最上头摆了一双草鞋,鞋子甚大,虽未必合脚,但编得十分仔细,一点草头、草屑都不见,一看就是了心思的。 挪开草鞋,下头则是蒲团两张,卷成笨重的圆筒状,每一张都有寸许厚。 蒲团用的是寻常草绳,草黄色,但最中间却有一圈白色——原是那苦主还用不知哪里寻来的白色枯草,单编出了一个大“卐”字。 自前朝曌天皇帝为“卐”字定义,寓为“吉祥万德之所集”,因这字简单易写,也是吉符,民间更爱用了,出门逛上一圈,不管是摊贩、店铺的碗底也好,路上行人的荷包、衣帽也罢,简直随处可见。 这样寻常,偏又寓意极好的一个“卐”字,却叫岑德彰看得心头发梗。 他想说话,又不知如何说起,半晌,只又长叹一口气。 韩砺听他叹气,又见他如此反应,犹豫了几息,还是道:“岑兄乃是一州通判,我不过寻常学生,身份有别,按理不当说这个话——但我一般也是百姓。” “我晓得岑兄为人,这话既对事,也对人。” “幼时我同先生到岑兄治下勘探地势、记录水文,多得关照,不但打点食、宿,还主动安排人同往带路,因岑兄盛情相邀,又一心做事,先生最后还特地多留了半个月,走访当地老人,翻查县志,帮着修绘县中堤坝图纸。” “三年之后,我随先生故地重游,水渠、堤坝已是按着原先图纸改了七八成,一问之下,果然岑兄任上所为,及至后任,仍旧沿用。” “当地人提起,都夸从前那一位岑知县事事亲力亲为,爱民如子,任上修堤造桥,引水灌田,听闻哪里有好稻种,想方设法,哪怕自家出面,连跑七八趟也要去寻了过来,给县中试种再下发,又为县学学子增加贴补,各村各镇都拨给名额,百姓感念非常。” “先生当时还同我说,日后如若为官,未必要做大官,小官也有小官做头——县官做到岑兄这个份上,人生也无大憾了。” 岑德彰听到此处,殊无半点得意之色,只是出神,半晌才道:“从前只管一县,人丁有限,事情虽杂,人也有奸猾忠厚之别,到底……实在有什么,我自家辛苦些,也就做了,而今任职一州,人事牵扯……” 韩砺便道:“上官厚道,下头人做事自然舒服,可这厚道要是不做区分,处处播撒,做错也不做追究,搪塞也全无管束,谁人又肯好好做活?” “人性有别,有好的,自然也有坏的,被恶吏借了势,其中危害,官人为官多年,岂不比我更清楚?” “对那等奸恶官吏心慈手软,就是对百姓心狠手辣。” “前几任州官对付不得钱忠明,最后或被贬官,或调职,但都已经尽力而为,只是碍于能力,官人分明有能力,能做事,却做如此应对,亲民官不为民做主,一味和和气气,自己倒罢,有身家,有背后作保,我等百姓又当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桌上那鞋子、蒲团,道:“我等贩夫走卒,又当如何?” 岑德彰低头许久,方才道:“正言说的是。” 韩砺说完,也不做多留,行了一礼,自行走了。 岑德彰一人坐在桌后许久许久,一时看面前蒲团,一时看那鞋子。 看到最后,他把自己足下软鞋脱了,试了一番。 果然不曾量尺,草鞋长短、大小都不怎么合适,但上脚之后,踩在地上,把活结一束,走起路来,一点也不妨碍。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等重新回到座位上,脱了鞋子,看着那草结,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些难受。 正出神,只听一阵敲门声,不多时,却是个门客提了两个食盒进来,道:“正言说官人还未吃饭,叫我来送些吃食。” 岑德彰哪里有胃口吃什么饭,但门客已经送了过来,自然不好推脱。 很快,三四碟子菜,一大碗粥就摆在了桌上。 岑德彰先问了一声,得知那门客已经用过,方才取了筷子,慢慢吃喝起来。 他心中挂着事,根本食不知味,心不在焉地胡乱吃了两口,终于不能下咽,把那碗放回桌面,却是看向那门客,叫了对方一声,复又道:“跟着我这个性格优柔,行事也样样要人提点的上官,这半年来,实在苦了你们了。” 那门客忍了半年,此时见他主动提起,再忍不住,道:“官人既然晓得我们苦,就拿出个上官样子!说句老实话,我从前跟过几任主家,若说宽厚,没有一个及得上官人,可我在官人这里,却是睡得最不踏实——总怕明日下头又惹了什么事,最后官人一个好性,由人遮掩过去,最后又要我们去帮着擦屁股!” “方才那韩砺还同我们说了许多官人从前在县中事迹,怎的如今官做得越大,反而越束手束脚起来!” 他越说越是激动,把平日岑德彰许多毛病重新数来——往日也当面数过无数次,全无用处。 岑德彰满面惭色,道:“你说的对,我当尽力改之。” 他心中暗想:夏汛不知哪一天就会来,便是新河道果然得用,按正言所说,将来维护时候,一样要人、要物,要是并不能作用,又遇上洪涝,自己继续优柔寡断,哪怕眼下倒了一个钱孔目,将来一样会有孙孔目、李孔目,难道到时候又为人拿捏?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次就险些出了大事,要是将来继续如此,真个闯出大祸来,如何收拾? 左右最坏都是丢官去职,先前自己样样都想着和气二字,又怕给岳父引来麻烦,最后也没得好,倒不如发一发狠。 想到此处,他一转头,就见到方才放在一旁的草鞋、蒲团。 咬了咬牙,岑德彰硬着头皮道:“明早安排两队人马,去往各县巡查,州衙也是,但凡有无故不到、迟到、早退的,一旦捉住,全数罚俸、诫话……” “每每借口得病躲避差事的,先做劝谕,再不悔改,便做劝退……” 岑德彰毕竟做过官,晓得抓人先抓风纪,此时一二三四,一连串命令说出来,竟也有模有样。 那门客喜得简直要落泪。 只要尝试,慢慢改起来,不管结果如何,又能否坚持,总好过死猪一头,满桶开水浇下去都没有反应。 他忙道:“是!是!小人这就去给官人往下头传话!” 说着已是快步往外跑,激动得险些同手同脚。 而岑德彰一人独坐桌后,回想自己方才行为,只觉得虽然决心不好下,但只要起了头,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艰难。 再试一次,实在没有那个本事,就老实自请辞官! 世上既有爱做官的,自然也有不爱、不会做官的!只要同岳父、叔父好好解释,想必他们也不会勉强。 这般想着,岑德彰的心一下子就松快下来,也渐渐觉出饿来,重新拿了碗筷,随便夹了点菜,就了两口粥。 一边吃,心中少不得一边盘算。 ——最好明日也去一趟新河道、堤坝,再跑一下留县的水渠,彼处最临新河道,顺便看看来不来得及去田间问问粟米情况…… 或许跑不完,要分两天…… 咦?这什么菜? 他茫然地低了头,就见粥里泡着几根三分长的蕹菜梗,又有两条叶墨梗绿的蕹菜。 蕹菜梗炒得又酸又辣,爽脆,用了少少的油,和在粥里,粥水是白粥自带的一点淡淡甜味,柔化了那激酸和锐辣,极开胃。 炒蕹菜则是不知放了什么调料,奇香,奇醇,又有一股极其浓郁厚重的咸鲜。 菜叶子已经软了,甚至接近于墨绿色,放了这许久的,自然没有镬气。 但先前炒的时候菜的调料就是有一点重的,此时又等了半日,蕹菜叶吸足了味,其实略咸,但那咸又有鲜来做回味,菜又有本身清甜,三者一合,再呼噜噜一大口白粥进去,一下子就把那咸给中和好了。 夏天就是要拿这样的菜来下白粥啊! 一箪食,一菜羹! 岑德彰也! 有草鞋,有菜羹,做亲民官的好好干,做民的就能好点过! *** 晚饭置办了几席,又送了粥菜去州衙,加起来大几十号人的饭菜,做的东西多,自然的时间久多。 再加上吃完饭,又跟伙房众人闲聊一阵,等把人送走,收拾好残局,时辰已经不早。 宋妙洗漱妥当,去厨房检查了一遍灶同灶上坐的热水,方才掩了门。 正要回房,不曾想,她在半路上遇得一个熟人。 “这么晚了,宋小娘子还不睡啊!” ——乃是从外头刚回来的孔复扬。 他本还打哈欠呢,见得宋妙,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忙问道:“今日你吃到那卤水鹅肝了吗??” 宋妙笑道:“吃到啦!” 又道:“公子好心,怕我惦记这一口吃不到,还特地人人交代,其实旁的我也很爱吃,下回不必这样麻烦。” 孔复扬得意道:“旁的是旁的,鹅肝是鹅肝——一只鹅才出多少肝?我不提前说,你又是个讲客气的,他们肯定抢光了,哪里有得留!” 他顿一顿,一副自己已经很讲规矩的样子,昂首嘚瑟道:“我还没说你也说过喜欢吃那鹅肠哩!” 宋妙看他牙都露出来的样子,实在好笑,忍不住道:“照着孔公子这样说法,你自家岂不是样样都极喜欢吃?” 孔复扬就嚯嚯呵呵地笑,道:“宋小娘子竟是才晓得么??” 又道:“宋小娘子这般手艺,但凡出自你的手,我是样样都极喜欢吃——今日那炒鹅肠跟脆豆芽一道吃,实在味美,哎呀呀,可惜那鹅不争气,长这么大只,肠这么少,这么短,为什么不多在肚子里绕几圈,实在不够吃!” 正说着话,后头忽然吹来一阵风。 宋妙先就觉得这一位孔公子今晚格外亢奋,因离得远些,还不敢十分确认,此刻风迎面一来,果然闻得一股淡淡酒味,便知众人今晚多半喝了酒。 她也不点破,只笑道:“那改日等回了京,有机会再给公子单炒一盘。” 说着让到一旁,口中道别,又请叫孔复扬先走。 刚让开,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孔复扬应了两声,也道了安,才走了几步,却是忍不住转过头来。 他眼睛分明已经很困,还在努力睁大,忽然张口叫一声宋妙,又神秘兮兮地道:“我今日得了一样东西,不好给旁人看,可不秀于人前,何如锦衣夜行!” “老卢不在,算来算去,也只剩你了——只好给你看!” 一边说,一边在怀里掏掏掏,掏出来一个荷包。 宋妙见他说话清楚,走路也是直线,并不走之字,此处是两门之间的正道,边上就是客房,还能听到人声,倒也不担心这人吃醉了耍酒疯,况且他这样着急激动模样,只怕今晚不看那“锦衣”,这厮晚上都不好睡,便站定了等。 而孔复扬掏出荷包,打开里头,竟又是一个布包。 布包里头,仍有一张油纸。 眼看层套一层的,这样小心保护模样,倒叫宋妙当真起了兴致。 等到终于里头东西露了出来,却是一枚方形小印。 “你带了帕子么?”孔复扬刚问完,又摇头,“罢了,用我的!” 说着他果然取了随身帕子,把那小印在帕子上用力一按,又捧着帕子、印章,举到宋妙面前,纵然竭力按捺,那炫耀的意思还是很难遮掩——“看到了吗?是不是顶好看??” “正言说这一向累的时候,他想着换换脑子,得闲就刻几下,做了几个,前两日才刻好——这可是从闵夫子那里讨来的青田石,也就罢了,还是他一刀一刀自己刻的!!” 宋妙看了看那章,又看了看帕子,果然很漂亮一枚名章,便认真夸了一番,最后道:“想必韩公子与你极为投契,又看重于你,方才这样用心!” 孔复扬本就有酒,得了这一句,实在高兴,乐陶陶之余,恨不得把欢欣雀跃传遍天下,叫人人跟自己一样得意,忍不住就道:“我偷偷跟你说,正言刻了三个名章,我一个,老卢一个,另还有一个,你猜是谁的?” 他方才要说,就听得后头说话声,侧耳去听,简直不经说——居然正是卢文鸣同韩砺二人往后院而来。 孔复扬那笑顿时一僵,莫名俨然酒醒,整个人一个激灵,胡乱把章、布一团,往怀里一塞,小声道一句“不猜了,你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走了走了!”,脚下抹了油一样,滑着跑了。 (本章完) 第202章 印章 第202章 印章 孔復扬说完就跑,一副鼠窜模样,宋妙一边目送,一边忍不住笑。 然则他跑得虽快,奈何到底不会遁地。 二门离这里本来就近,他还没来得及躲进房里,韩、卢二人已经转进院中,见得如此一人站,一人跑,那卢文鸣当先叫一声“宋小娘子”,又奇道:“孔復扬跑什么?” 宋妙笑著为他遮掩,道:“孔公子方才遇得我,只说自己喜欢那鹅肠豆芽,埋怨了半天那鹅光长肉不长肠子,忽的警醒过来,怕耽搁了时辰不好洗漱,赶紧回房了。” 说著,她又同二人打招呼。 卢文鸣闻言,只顾著跟著夸,道:“你这手艺,確实厉害!我今日头一回吃白切鹅,才晓得鹅肉白切是这样滋味,另有那蕹菜,实在好吃,是拿什么搭的、怎么炒的?好吃得出奇!” “蕹菜拿腐乳炒的,桂州白腐乳,这两样是绝搭,如若喝粥最好软炒,炒得咸些,透些,哪怕软熟一点也不打紧,若是搭饭,就要硬炒,炒得脆些、嫩些。” 宋妙笑了笑,又说那鹅,道:“鹅肉不单白切好吃,其余做法也各有吃头,前次同韩公子閒聊时候还说起过,我有一手极好的烧鹅秘方,等回了京,天气凉了,我家食肆开起来,必定置办几个炉子做烧鹅,到时候大家得空,务必要来捧人场,吃个开业席!” 卢文鸣一叠声答应,又五六七八地数月份,忙道:“我原来那主家门下也有些老熟人,今次出来这么久,等到回去,少不得聚一聚,到时候不管小娘子那食肆开了没开,我总要带些人过去,订一桌好饭好菜的!” 又呵呵道:“等吃过了你的手艺,必定个个要当回头客——届时可要送我一盏茶喝!” 宋妙立刻道:“怎的说得这样寒磣,果然我在卢老兄心中,是那等只捨得请一盏茶模样么?” 又道:“汤也好、肉也好、菜也好,不管带不带人来,都尽兴吃!另有果子同我特特做的小食——我听孔公子提过好几回了,反覆念叨老兄喜欢浓酥酪,又爱甜口小食,我家中有一做法,比之寻常最浓的酥酪乳香更重,又醇厚,眼下到底在外,不甚方便,等回了京,我一气做上许多,最好老兄捎上一家人来,把嫂子、侄女都吃得牙疼,再不敢以为我小气!” 卢文鸣先是摆手,不住笑著说“没有”“没有”,听到后头,忙又对著韩礪道:“领头,领头,你且看,小娘子说我说她寒磣,分明她此刻寒磣我!” 两人在这里说话,韩礪方才打过招呼之后,就已经站在一边,此时见卢文鸣在此处求饶,只帮道:“有得好吃的,家中嫂子侄女得了好处,你只被寒磣几句,有什么打紧?” 三人说笑几句,到底时辰不早,就要散去。 卢文鸣走在前头,韩礪却慢走一步,忽然道:“对了,险些忘了一样东西。” 卢文鸣迴转过身。 韩礪对他一点头,道:“你先忙去罢,不必耽搁——我同宋摊主说点事再回去。” 几步路的距离,卢文鸣不做他想,应了一声,当先走了。 並不等人走远,几乎是半当著第三人的面,韩礪已是隨手卸下腰间布包,递到宋妙面前,道:“近来偷閒,做了些名章,这枚是宋摊主的——你平日里管著伙房,每日粮、菜进进出出,领料、入库,常要登名签字,总有笔墨不便时候,得个名章在身上,或能方便一二。” 先前孔復扬说得那样明显,宋妙又岂会猜不到,此时见得韩礪赠章,只以为是办差所需,也不推辞,忙道了谢,方才伸手接过,又笑道:“原来在韩公子手下干活,还有这样附赠的上好待遇!” 她说著,拆了那荷包,倒出里头一枚印章。 孔復扬说用的是青田石,但她手头这一枚,分明不是什么青田,入手很轻,冰凉凉的,头上打磨了出来一个小小的孔洞,红绳从中穿过,系了个活结。 这章整个只有指头大小,等她转过来看那字,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章,叫公子费心了!” 又问道:“这是什么石头?我也不识得——不会很贵重罢?” 韩礪道:“不是什么名石,我前些年跟著先生四处游访,日常与河道打交道,这一枚是河边捡的,当时就觉得上头纹质朴古拙,很合做章,正好今次来滑州带在身上了,因起了刻章的心,把手头各色石头摆出来一看,果然这一块同宋摊主名字最搭。” 也不知是不是宋妙错觉,对面人说著说著,声音忽然变得低了两分。 “孔復扬同卢兄二人的章用的都是青田石,宋摊主这个却只是我路上捡的寻常石头——刻的时候,其实也犹豫过,只怕拿不出手……” 他还待要说,就见对面宋妙正把手中那一枚章放在手心仔细端详,不由自主,已是屏住呼吸。 此处毕竟后院,天色已晚,虽然借了半弯月光並一点灯烛光,其实依旧只有半亮。 宋妙先前只专注於上头刻的字,此时听了韩礪一番话,借著那半亮的光细细去看章身上的纹。 她“呀”了一声,问道:“这是云水纹么?好別致!” 语气惊喜得很。 韩礪的心一下子就放回了肚子里。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四面有三面都是云水纹,另有一面是个『卐』字——我想这字寓意很好,捎在身上,总叫人高兴……” 宋妙果然翻到那“卐”字一面,惊讶道:“还是五色地——这样好东西,公子当真捨得给我?” 韩礪只觉得手心发热,又有点潮,险些抓不稳灯笼。 他听到自己道:“我只怕你不喜欢。” 宋妙取了自己荷包,把那石章收进去,笑道:“特別喜欢!” 又將韩礪那空布包递了回来,道:“多谢公子送我这样好章,我明日就用起来——等滑州这里事毕,回了京,应当不必再还的罢?” 韩礪只是笑,其实已经张了口,话到嘴边,心中一品,又觉有些浮,生怕叫对面人留下不好印象,最后只是道:“自然不必——已是送了出去,长长久久都是宋摊主的了。” 说到此处,他又问了几句白日里伙房上的事。 两人聊了一阵,正要各自回房,那韩礪方才问道:“家中食肆开业,宋摊主今日只邀卢兄,却不知准不准备邀我上门吃席相贺的?” 宋妙愣了下,失笑道:“等公子回了京,难道不是商量好了日日都要上门吃饭么?” 韩礪一怔。 “已是长久搭伙了,我还想要厚顏请託公子写一副中堂,毕竟字贵,很能镇得住场面——还要单独相邀么?” 黑夜很能遮掩人的表情。 韩礪下意识把手中灯笼放低,不要照得自己脸上的笑意太过显眼。 他道:“是我心重了——只滑州还要收尾,只怕我回京总要比你晚上一阵,也不知是旬月,还是多久——若能等,那中堂等我回去再写,如何?” 宋妙应得痛快无比,笑道:“光是为了那一笔好字,也必定要等公子回来再行开业——也没有那么快,秋天时候能把这铺子开起来就不错啦!” 两人分別回屋。 韩礪一进门,就见得那孔復扬取了一叠稿纸在桌上,手中持章一枚,沾了印泥,认认真真在那纸后一下一下戳章,戳完一个,欣赏一回,再戳一个,又欣赏一回。 他走近一看,就见那桌上摆的都是近来对方所撰私人文稿,不免问道:“大晚上的,先前在衙门里头时候不住喊累,说一回来就要沾枕头睡觉的是你,眼下不睡的也是你,这章盖得不累吗?” 孔復扬头也不抬,口中却做埋怨道:“谁叫你临走时候才给我这章,构架刻得这样好,石头也漂亮,我回来遇得宋小娘子,拿出来给她一看,被她一夸,又夸笔锋,又夸石头,又夸刀法,得了,这会子对灯反覆看,看她夸的地方,越看越精神,一点也不困了。” “下回再有这样好东西,你最好一大早就给,白日盘上一天,晚上才不至於这么上头,大晚上的给,还叫不叫我睡觉了!” 韩礪却没有理会他所谓的早晚,忽的问道:“你还给谁人看了这章?” “我又不傻!”孔復扬终於抬头,不满地白了韩礪一眼,“旁人都没有,只我们三个有,我自然只是跟有的炫耀,还反覆认真叮嘱了,叫他们两个不要外传,免得……” 他说著说著,猛地一顿,等再抬头时候,见得正静静看著自己的韩礪,一时嘴角都有点抽抽,恨不得给自己这多话的嘴一巴掌。 *** 另一头,宋妙回得屋子,却也同样不著急睡。 她先把那印章取出来,借著屋中油灯光照,把玩了一会,又印了两回,去看那吃墨同笔触,欣赏片刻,方才收了起来,又取了纸笔,先算一回时间安排,再写一回回京时候要做的事情。 她来滑州管的是河道上劳力役夫的伙食,等到新旧河道挖通相连,堤坝修得七七八八,不再需要这样大批的人力,身上差事自然也就告一段落。 当初早已商定好日子,看著如今情况,比起原本计划多半还要晚上几日,不过影响不大。 除却她同大饼两个,另有几名学生也要早早回返,但韩礪並吴公事等都水监一行,却是要等到汛期过了,方能回京。 这几日,不单吴公事,便是下头许多学生,另有都水监几名跟著来的官吏,都暗戳戳或单独,或结伴找上门来,同宋妙发愿,请她儘量能多留一阵,依旧照顾他们肠胃,叫这日子每天都有盼头。 但滑州的路都通了,水也退了,纵然京城乃是下游,迟滯些,等这里差事办完,必定也已经水消,便是道路、房屋,多半也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不再影响做生意。 对宋妙而言,相比起来,自然是京城的摊子、食肆更为重要,只好拿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將来回了京,一样可以常常上门吃饭这样话来安抚。 而类似的话甚至不用提,韩礪就已经把后头安排想到,早在半月前还特地跟她说,在城中找了个鏢局,让那鏢队帮著寻了两个女鏢师,到时候会跟著她、大饼並几个学生一併回京。 算著日子,回去多半是六七月间,那样热的天,跟冬春两季全不一样,当要未雨绸繆,看看要不要把烧麦换下来,或是少做些,找个清爽些的品类顶上。 另还有趁著时节,正是青梅时候,等自己回去未必还有,幸而滑州也是通衢之地,实在不行,寻个一天两天,买些青梅回来,带上大饼抽空醃上,再带回京城。 自己醃的,同外面醃的,味道还是大有不同,日后做菜,不管醋小排、酸甜猪脚、酸味鸭、梅子鱼等等,都用得上,另有青梅饮,甚至將来吃烧鸭烧鹅时候,有这一味,也可以再添做一个蘸料。 除却青梅,另有杏子、樱桃、青瓜,也马上是应季,有些能做能制的可以想办法做起来,或醃或渍,日后总有能用得上的一天。 盘来算去,眼见更深,她才赶忙歇下,次日一早,照旧去伙房里头当差。 眼见夏汛临近,近来各处都在赶工,河道上的劳力一日多过一日,伙房里要准备的吃食分量也越来越多,虽说都早有安排,样样按部就班,伙房里头也都是听命的,到底始终精神紧绷。 宋妙忙完一天,见得顺顺噹噹,並无意外,方才放鬆下来,眼见前头就是官驛,便琢磨著今晚拿那萵笋乾泡了,一盘子炒腊肉,另一盘子用素油单炒,晚上也不想吃饭,只喝粥就是,才同大饼说完,后者正乐,只说自己立时就进去,问张公厨討一锅份例饭拿来开粥。 说著,果然一下车厢,他一溜烟就往后后厨跑。 宋妙慢走几步,刚一进得前堂,却听得一人笑著叫道:“宋小娘子可算回来了——叫我们好等!” 她听那声音耳熟,循声望去,只见一张桌上,坐著两人,一小一大,小的可亲,大的討嫌。 (本章完) 第203章 卖命 第203章 卖命 宋妙颇为吃惊,站定问道:“项员外怎会在此?” 项元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一声叫完,本来大喇喇等著,几息之后,不见宋妙主动走近,眉头微微一皱,復又露出一个笑来,也不起身去迎,而是指了指对面座位,道:“小娘子且坐下,喝一盏茶,待我慢慢道来!” 宋妙摇头道:“难为员外好心相邀,我还有差事在身,不好耽搁——茶就不喝啦。” 说著,她看向一旁早早已经站了起来的梁严,笑著叫一声“小严”,又伸手去取腰间荷包。 梁严见她进门时候,早已站起身来,蠢蠢欲动,听得一被叫名字,根本按捺不住,几步小跑著过来,口中连喊“宋姐姐”。 宋妙不著急管他,先对著桌后项元问道:“我前儿做了些零嘴,想给小严吃著玩——却不晓得项爷介不介意给梁严吃外食的?” 项元道:“什么外食?我与小娘子认识许久,又往来亲近的,这样好的关係,你都能算得上小严长辈了!得一个这样照顾他的好娘子,我乐见其成还来不及!” 宋妙手一顿,微笑道:“不敢,我当要叫一声项叔,不好乱了辈分。” 项元本还要说话,脸上正笑,闻言,那笑微微一僵,但是很快就做无事人似的遮掩过去,打哈哈道:“倒也不至於称叔,我看著稳重些,其实正当年龄,只是要做生意,不得不把自己往大了捯飭,又兼家里没个仔细人照管——一个人支撑这样大排场,家中、族中且不论,下头更有许多生意要管顾,又成百上千伙计、帮雇指著靠我生活,总是艰难些。” “今次急著回家,就是临急临忙得了信,只说家中老娘突然心中绞痛,我慌得不行,生意都不做了,带著人就要赶忙回去,偏这路上又给水堵死,走也走不远,都急得要撂下货自己先回了——幸而又得人再捎了消息来,偷偷告诉,只说並非当真急病,只是老娘见我久不回家,操心大事,一心想要……” 听得这一位项员外在这里越说越不像,宋妙本就先入为主,对此人有成见,自然越发不耐,根本不能起半分动容之心,也不觉得他一个身家巨富的豪商,有什么值得跟自己一个负债摊主大吐苦水的。 她正要藉故离开,抬头一看,却见二门处,那大饼正站著,一副想要出来,又怕打扰模样,便朝对方使了个眼色。 大饼见状,脚板底早就已经跟有人拿著木爪挠了半天似的,痒得不行了,顿时一乐,飞也似的跑著出来,叫道:“娘子,您这里忙好了吗?后头厨房正等您备菜哩!” 他说著,一副才看到项元、梁严二人模样,忙站定行礼,叫了声:“项大员外!您老怎的来了?” 项元说了半晌,口中乾渴,趁机正喝茶,听得“您老”二字,那茶卡在喉咙,险些从鼻孔里喷出来,到底忍住,点头也不是,辩解也不是,更不好跟个小二计较,只好把茶放下,含糊过去。 而宋妙应了一声,先把荷包递给已经到了跟前的梁严,叮嘱道:“是琥珀核桃,里头添了飴,吃了记得漱口。” 又道:“我这一向事多,若有什么消息,只管叫人来传话,报给驛站就是,我忙完差事,自会去问。” 梁严忙道:“宋姐姐不用分心理我!我近来上进得很,项叔叔请了大鏢头来教我习武,我如今马步已经能蹲到一炷香功夫了!师傅连著好几回夸我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又说我能吃苦,能坚持,手大脚大,骨头还硬……” 他哇呜哇呜说了一通,连珠炮似的,又著急求表现,想给面前人晓得自己有多能干,又抢著要在最短时间內把话一口气说完,才好不耽搁时间,影响宋妙做事。 梁严本就不是个嘴皮子特別利索的,好几次舌头都险些打结,一时说完,依依不捨道:“宋姐姐去忙,等以后……” 他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项叔叔就在身后。 寄人篱下这许多日子,梁严年纪虽然小,但说话、做事,都已经学会先在肚子里过一遍了。 项叔叔想认他做义子,改姓后继续留在项宅,请人回家授课,好文武兼修,又说要把项林送去外头书院读书,这种做法,显然一应相干的人,都不会满意的。 他此时一心要去京城习武,已经想好了回项宅之后,就去找项老太爷、老太夫人一眾人,一齐来劝,並不想提前走漏风声。 梁严一下子闭了嘴。 但项元得了他先头一句梯子,已经全然够了,眼见再端架子,鸟儿就要飞了,忙站起身来,迎向宋妙道:“宋娘子几时得空?我有些事,还想寻你商量。” 又道:“刚有下头茶商奉承了我两包径山茶,这茶新出,千里迢迢打余杭过来,泡著嫩绿嫩绿,滋味又清醇、香气又清幽,同兰一样,那茶商说,若非是我,亲爹来了都未必肯给咧,娘子也来尝个新鲜!” 宋妙道:“若是开酒楼的事,我已经仔细想过,实在没有这个打算——多谢项爷费心,只是不必再提啦。” “不是酒楼,是我另有要事。” 宋妙本来已经迈步,也不收步,只保著那一副要走架势,道:“项爷请说。” “三句两句,却也说不清楚,索性今日也无旁的事情,我就在此处等著,小娘子今晚忙完了,出来寻我,你我吃饭、喝茶,慢慢细说!” 宋妙摇头道:“项爷是个爽快性子,我素来也是有话直说——我而今身上自有差事,忙完也不知道几时,天色太晚,虽然辈分、年龄有差,我叫员外一声伯伯都当得,到底男女有別,瓜田李下的,饭、茶就不用了。” “项爷交际遍天下,身家豪富,便有什么要事,也犯不上跟我这个做小生意的厨家商量,思来想去,多半是为了那新河道上头生意吧?” “若要引荐,项爷直说便是,吴公事也好、韩公子也好,都是极好说话的人,况且这又是公事,便是没有引荐,他们也不会拒绝,若有其他,你晓得我,整日只会做菜,也无旁的本事,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她一番话,前拦、后阻,把项元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计划打得乱七八糟,但到底是生意场上歷练出来的,旁的不说,脸皮、耐性都足够,笑道:“是河道上的事,但不是我,是我另一个老友——眼下此人不在,我明日带他过来再说。” ——几句话功夫,又自顾自定了明日上门。 宋妙道:“不必这样麻烦,若是为了河道事,项爷稍待,一会就有人回来,我同他们一说,引荐一番,明日您再带著那友人往河道去,省时省力,您这样做生意老手,自然比我清楚得多!” 项元眼皮一跳,道:“许多话,我也不能十分做主,要是一会说起事情来,一问三不知的,叫人觉得我项某脑子装著水就来谈生意——还是明晚再说的好!” 说话间,正好此时外头一阵嘈杂人声,又有人说说笑笑,又有人喝骂,还有人笑骂,不一会,一窝蜂进来一群人,都是从京城同路而来的学生,当头那个见得宋妙,眼睛一亮,上前叫道:“娘子,且看我们带了什么回来!” 一边说,一边把手中东西高高举起。 宋妙定睛一看,却见此人两手提著鱼,大小不一,大的近有尺长,小的只得巴掌大。 鱼都拿绳穿了,头朝上吊在手上,最大那条正活力十足地甩著尾巴。 “今日公事带我们去试河埽,不想拦出来的水中剩了这许多鱼,正好河工里好些个都是渔民出身,帮我们绑了,说里头除却些杂鱼,其余都是白鱼,还都翘嘴,只怕捅了个翘嘴白鱼窝,又说这鱼好吃,公事就赶紧喊我们带回来了!” 此人话音才落,头一偏,余光一瞥,反应过来一旁还站著一个生面孔,忙问道:“这位是?我不曾打搅你们说事吧?” 宋妙正要说话,项元生怕后头当真来个姓韩的、姓吴的,趁机找个藉口,带著梁严匆匆走了。 其余学生也没多想,见得人一走,各自围了上来,叫宋妙看他们带回来的鱼——人人手里提著,另还有人提了个桶,里头儘是两指长宽的,六七个人,只怕这里有个二三十尾。 宋妙忙请他们把鱼都带到后厨,又喊大饼准备大盆大桶。 她原本打算今晚简单吃一点,拿萵笋乾炒个添菜就是,然而此时突然得了许多鱼,鱼又不能久放,就怕放著放著就肚皮朝上睡著了,只好盘算著儘快把该处理的先处理好。 一时先去看鱼,正点数间,就见张四娘进来道:“路上见秀才公们手里提了许多鱼,只怕带回来要吃的——我自小河边长大,鱼是吃惯杀惯的,赶紧转回来,来给娘子搭个手!” 张四娘不但会杀鱼,还会认鱼,不管大鱼、小鱼,她条条都叫得出野名字,还都吃过。 宋妙见状,先简单问了口感,因知多是细嫩肉,但有些刺多,有些刺少,有些小鱼腥味较重,就请她按著鱼刺多寡帮著分了个类,又带著大饼慢慢杀鱼、清理,自己则是腾出手来,先把杀好的几条刺多大鱼拿布擦洗乾净,使盐醃了,掛起来风乾。 *** 官驛里,宋妙正同两个帮手一起收拾大小白鱼,一条街外的一处宅子里,项元却是正同那旧友相对而坐。 对方姓芮,名福生,不过二十五六岁,生得有个五六分的俊美,但他衣食住行,样样讲究,靠著打扮,凭空又添了两分相貌。 二人前日就进了滑州城,直接住进了先前那药商早前置下的宅子,这两天各在外头跑了一番。 眼下重新聚头,那芮福生先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说了,道:“这门子生意还是值得做的,眼下河道上五六千人,一天虽然分两班,到底都要吃两顿,棚屋里过夜也有不少,我已是发信去招几个熟手过来,都是从前做过倾脚行的,估计明后天就能到。” “到时候就在滑州现招倾脚头,这里人力便宜,要是能早点把这活给拿下来,架子一搭,钱自己就晓得往里头滚了——只是在河道上搭茅房麻烦些,要费点功夫。” 项元道:“这个简单,到时候那木头一插,扯点烂麻布,隔上三五百步搭个草棚就是……” 两人商量了一阵怎么省钱,怎么来钱的细节,那芮福生最后道:“一应都不怕,就怕这买扑中不了。” 又道:“听说管这事的人姓卢,不是滑州州衙的。” 项元先前在滑州城中因为宋妙的事,已是了解过一回官驛里头住著的一眾人,今次再打听一次,自然知道得更清楚些,道:“是跟著都水监的人来的,唤作卢文鸣,听闻做人有点死板。” “他不会不收钱吧?” “那就多给些,给到他收。”项元浑然不放在心上,“做生意这些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不爱財的,都是嘴上说著不要,多给一点,就老实了。” 又道:“等拿到了这个差,也可以问问旁的,我听闻那河道上还打算开几个杂货铺子,虽说来来去去,多是些穷鬼在干活,榨一榨,一样能捞不少。” 一时说完,项元又约这芮福生明天下午去官驛。 “寻了个人给你我引荐,只那老夏,明日就不带他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俱不说话。 那芮福生顿了顿,又夸起项元本事来:“……项兄还说自己人生地不熟,结果哪里都能寻得到关係!” 项元只摆手,呵呵笑道:“未必能成——也是阴差阳错。”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道:“其实我有一桩事情,心中始终有些犹豫,今日说起,也是知道你见得多,索性来问一问芮老弟。” “有这么一个娘们……” 他把宋妙情况大概说了一遍,道:“虽也识字,也有手艺,到底没个娘家帮扶——我原觉得不打紧,先前林子他娘倒是有娘家,最后闹成而今这样,还不如没有,可这些日子仔细一想,毕竟我根基都在老家,要是討回去一个势弱的,生出来子嗣,少不得跟前头娘家打擂台,贏了林子吃亏,输了,到底又是我骨肉……” 那芮福生瞭然,道:“是个绝色吧?” 项元笑。 芮福生就道:“都说娶妻娶贤,老兄不如当地找一个有门第的,以你身家,难道还缺钱?正要叫子嗣读书得官,好保家业,至於那娘子,你雇她帮著管酒楼得了,实在喜欢,给点金银宝贝,还不是隨你怎么耍?” “但凡是个像样的厨子,仗著自己有点手艺,一个两个都狮子大开口,前次我出五百贯,要跟她一道开酒楼,她都嫌少,真要耍,又要雇,不知得费多少银钱。”项元摇了摇头,“不划算,还是討回家的好,到时候她为了自己同儿女將来,也要卖命乾的。” (本章完) 第204章 谦虚 第204章 谦虚 那芮福生闻言,却是一副恍然大悟模样,道:“我就说项兄怎的会做这样赔本买卖,只是按小弟想来,那姓宋的娘子即便万般好,只一桩没有娘家助力,已经不中了。” “你我走南闯北,自然晓得官商官商,有了官,才有商,后头不站著个当官的挺著,赚再多又有什么用?隨隨便便上边哪个伸个手指头,就把我们给捏了!” “就算是老兄这样多家资,难道不是自己辛苦赚来的?全靠使钱打关係,岂不心疼?” 这一句,简直正正说到了项元心坎上! 他嘆道:“正是,这话说出去旁人都不懂,只你我这样自己赤手空拳赚家业的才晓得钱来得艰难,日子过得辛苦!” 芮福生道:“老兄从前劝我,而今轮到我来劝你了——不如还是眼光放长远些,那等做熟了官的餵不饱,他们女儿姊妹轻易不好娶,倒不如覷得哪家读书好的,早早说上亲,资助那兄弟读书得官。” “到时候把人托举起来了,日后还能帮扶自己一脉,子嗣也能顺著前头闯出的道路走,有个长辈在官场上带契。” “过得几年,不管是小舅子也好,大舅子也罢,一旦中了举,有了钱,使足了,还怕不能往上爬?爬高了,变大官,你得了大官庇佑,还怕自己赚不够钱?只怕人人都急著给你送咧!” 项元听到此处,却是摇头笑道:“老弟还是年轻,以为读书人是什么好货,只你会算,他们不会算?” “去年我路过真定,有个做皮子生意的,姓楚,你还有印象吧?” 见芮福生点头,项元又道:“一见面,他就同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怨,说给儿子定了一门亲,供养那亲家兄弟读书,而今倒是得了官,升得也快,却是转头翻了脸,姐姐也不认了,装一盘子银子送上门,只说还了从前情分,还说楚家要是再打著自己名號在外头混跡,就要报官捉人!” “无情最是当官的!势低时候千恩万谢,一旦得势,就猪鼻孔插葱上了天!亲兄弟都要防一手,更何况不过是个嫁出去的女儿,本已经泼出去的水了!你还指望能派多少用场?” 芮福生吃惊不已,问道:“竟有此事?前次见他,还风生水起的!” 项元点头道:“我亲耳听到,岂能有假?” 芮福生少不得嘆息一番。 但他想了想,又道:“虽如此,你说的那个,毕竟只是个做不得用孤女,將人娶进家门,也忒不值得了——若说绝色,哪里不好找?老兄只要发个话,天南地北,十个八个极貌美的,我都能给你寻来,养在房里,爱怎么耍,就怎么耍!” “我给你出个主意——谁说討回家中,非得做正头娘子的?” 项元迟疑问道:“老弟的意思是?” 芮福生直接把话点破,道:“老兄这样身家,难道还纳不得一房贵妾?” 项元摇头道:“那娘们有些脾气,又有手艺,若说做妾,多半不会同意。” “她同不同意又有什么要紧?”芮福生不以为然,“既是个没有倚仗的,咱们设个法子,只要得了手,还怕她不愿意?” 项元神色犹豫,半晌,道:“这……不大好吧!” 芮福生哈哈笑道:“老兄平日里做事都是痛痛快快的,今日怎的嘰歪黏糊起来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以你为人,进了房,难道还会委屈她?最好一举得中,大著肚子,最多不过寻死觅活一阵子,你哄一哄,给点子好处,她將来自己就想转了!日后样样都还会帮你思虑!” “这样看著贞洁烈性的,只要上过手,个个都老老实实,没有一个例外的!” “女人一辈子,不就是求个依靠?项兄这样好的条件,出去打著灯笼也找不到,她难道还以为是从前娇养女儿,在这里拿腔拿调的!” “这会子到底是住在官驛,不好动作,但你不是说,她过一阵子就要回京么?” “路上人乱马疲的,住店时候,出点什么岔子,再正常不过了,到时候给她半道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项元仍旧有点迟疑,道:“不合適,要是中途叫嚷起来……” “你一个大男人,怕个啥!叫嚷起来,她吃亏你吃亏?引得旁人撞门,果真瞧见,她自己如何有脸?”芮福生哈哈笑,“老兄,听我的!” “我们本是为她好,按你说的,一个孤身小娘们,也没个家世,又有手艺,又有宅子,不晓得多少人眼红,这里好歹还给个名份庇护,遮风避雨的,换一个,说不得抢了人去,还要被后宅磋磨——你家这样清静,等她生下个一儿半女,后头就算来了正头娘子,腰杆也是挺直的!” 被劝说了这样一大番话,项元仍旧拿不定主意似的,摇头道:“罢了,我再想想,左右还有一阵子!” “项兄好好思量,时间不等人,要是人回了京,你想动手,就更难了。”芮福生劝完,却是露出一个你懂我懂的笑容来,“到底什么绝色,叫项兄这样念念不忘?” 项元闻言,却是往后头交椅上一靠,脚一搭,翘起了二郎腿,那手有一下没一下地一拍著大腿,半眯著眼睛,似乎在琢磨。 想了半天,他摇了摇头,砸吧砸吧嘴,笑道:“绝色是绝色,到底年纪小些,少几分滋味,不够带劲,不过我到底不是从前风流时候,而今年纪上来了,也不像往日醉心那事,除却顏色,还是看中她手艺。” 芮福生哈哈笑,道:“还没进房呢,老兄倒替人谦虚起来了,果真如此,明日我倒要好好看一眼,究竟是不是差点滋味!” *** 官驛外,一个中年男子带著个小孩从马车上下来,正做仔细叮嘱。 “你向来懂事,不用我反覆交代,一会进去见到了人,不要瞻前顾后,大大方方的就行!” 那小儿个头不高,相貌倒是生得不错,看著挺討喜,闻言立刻点头答应,又道:“是,侄儿一定好好表现,不但今次,日后进了京,跟在两位公子身边,也会好生进学、做事,不会叫二叔同族中丟一点脸!” 见得他这样反应,那中年男人反而一下子站定了脚步,道:“慢来。” 又把那小儿拉到一边,道:“孩子,先前就说过,我送你进京,不是为了叫你照顾谁人——你姨也特地同我交代过,叫我要跟你解释清楚,今次是去进学,不是去伺候人的,你晓不晓得?” 那小儿犹豫一下,道:“我晓得,但能跟在庭青先生身边的机会实在难得,反而叫我占了去,不给两位哥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二叔,我每日把学到的內容整理成文,定期往家里寄,怎么样?” 中年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他摇头道:“不妥!” 又道:“你年纪小,不晓得这样行事很忌讳,前辈大儒不主动外传的內容,都不要隨意对外透露,说不准透出来的哪句话被解释成什么意思——我送你去京城跟著庭青先生读书,既是因为你资质最佳,也是你年纪最合適。” “你只管自己每日怎么学,记下来只是给自己看就是,不能轻易给了旁人去!” 他在这里交了几句,那小儿忍不住道:“我只给两位兄长看,只要他们不外传……” 中年男子笑著摇了摇头,拍了拍义子的肩膀,道:“你兄长自有他们的出路,你只安心读书,好好跟同门相处,哪怕不是正经门生,处久了,一样能有感情。” “將来若能考取了功名,得了官,你们几兄弟彼此照应、守望相助,比什么都强,好过此时年小力弱,分心做什么记录送回来。” 小儿仍旧有些著急,道:“得了这札记,说不定兄长们能考得更好……” 中年男子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哪怕他们考不上,你考上了,也很好——我同你婶子认你做了义子,义子就是子,若非不想占了你这一脉去,早把你族谱迁到我这一枝了,但无论哪一枝,一支笔写不出两个张字。” “你有了功名在身,难道不会回馈家族?难道不会友爱兄弟、孝顺我同你婶子?” 小儿忙做点头,恨不得马上发个誓。 又叮嘱了几句,中年男人才拉著那小孩进了门。 原来这中年男人唤作张附,乃是当日卫州学官袁敬妻子张氏的娘家兄长。 那时张夫人见丈夫做事不牢靠,为了给儿子托底,特地请娘家人出手帮忙。 长兄张附一心想要多添两个名额,为了把自己家小孩一併送去陈夫子身边进学,完全是不遗余力地帮忙筹买粮谷,还把自家的药材折了价,半卖半送给了滑州。 不仅如此,他还从族学中抽调了许多子弟,又安排了自己铺子里的管事、伙计出来帮忙,还主动联繫採买大批量木料、砖瓦等物,可以是毫无保留了。 如此表现,韩礪自然看在眼里,先让张家安排了大夫在河道上轮值,又设了带招牌的草棚。 由此,张家医馆的名声倒是一下子响到了滑州,卫州各处县乡下头许多人也把医馆名字认住了。 这个月,张家医馆的病人增加了很多,一问,几乎都是介绍而来,再问源头,果然就是有人在那草棚里看好了,回去帮著宣扬,於是许多人慕名而来。 除却草棚,韩礪还让他们还在河道上设了货铺,虽然卖得东西全是平价,不能加价,架不住人多,四五千人的地方,还有千把人住在棚屋,不好进城採买,吃喝拉撒都要解决,自然许多东西要买。 不仅如此,他还同意加多一个名额去往京城陈夫子门下游学的名额。 张长兄一共三个儿子,长子次子年纪太大,幼子又是刚会跑,已经过了韩礪限制的年龄,他就把这个族中读书最好的小孩带了过来。 这小儿叫做张泳,去年八月满的十岁,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自幼没了父母。 张家长兄是族长,资助他好几年了,趁著这个机会,索性认作了义子,今次带人过来,是给韩礪掌一掌眼,获得一个首肯的。 进门之后,左右一问,张附才知道原来韩礪还未回到。 他也不著急,找了张桌子,要了一壶茶,坐下慢慢等著,一边等,一边教那张泳去了京城,如何行事。 “你虽是去读书,毕竟是拜在门下,不是寻常课业师生,关係更近,你当要待之如同父母,孝顺二字,用於师长身上正正合適,不至於刻意奉承,但也要留意看他喜好忌讳,尤其先生年纪不小,饮食上自当多做小心,不要一时疏忽,弄出什么不好来……” *** 张长兄在这里教义子,后厨中,宋妙却在炸鱼。 翘嘴小白鱼,按著张四娘的说法,这品种哪怕长老了,也只有半个巴掌大,去了鳞片、腮和肠肚等一应內臟,把肚子里的黑膜清洗乾净,拿姜葱同盐稍稍醃一下,擦乾鱼身上水,就直接拿猪油去炸。 多油,中大火,鱼是次第入锅的,一从锅边滑进去,就发出“刺啦”一声响,鱼皮几乎立刻收缩、定型,释放出油炸的香气。 炸鱼最合用猪油,猪油本就带著一股极其浓郁的荤香,小河鱼则带著河鲜独有鲜味,两者相撞,那一点鱼腥简直被热猪油给一霹雳炮轰走了似的,只剩炸鱼的焦香中混著油脂香,尤其鱼鲜味被放大又放大,简直香煞。 鱼身擦得足够干,煎炸起来,就不容易破皮、掉皮。 等到炸得一锅鱼通身金黄,先捞出来,添柴加火,候那油锅变热,拿大火復炸一回,盛出来滤了油,用个大盆子装好。 调料很简单,芥茉籽、椒现焙现用,热乎乎的跟盐一道磨成末,往鱼身上一撒,大盆轻轻顛翻,让里头蘸料跟鱼混合均匀。 一盆子小鱼,外皮是焦香诱人的金黄色,鱼皮被热油炸得起了泡,像虎皮一样带著斑纹,有些地方顏色更重,有些地方则还是浅黄,鱼尾是焦黄的,边缘甚至还捎带著一点油润,硬邦邦又倔强地杵著,但很显然只要牙齿一到,它自己就会投降,碎成香香的一口酥脆。 (本章完) 第205章 蜜蜂 第205章 蜜蜂 小鱼一锅一锅地炸,只要带著做过一回,足可以交给两个帮手看著锅,宋妙只是时不时去看一眼火候。 她得了空,就去管另一个菜。 四斤上下的大翘嘴有两条,因张四娘说刺少肉嫩,宋妙原本预备拿来蒸,但看到那鱼的大小,又一掂量,她就觉得有些不对——这样尺寸,不应当这么坠手,再去细看,果然见得那鱼肚极大。 宋妙本以为里头是鱼白,甚是期待,然则等切开鱼肚,就见里头全是裹肠连肝的,全是厚厚条块状的油脂,甚至那鱼腹也比寻常白鱼厚了不只三五分,尤其肚皮尖那一条,又胖又厚,全然像一块油,肥得简直是透明的——儼然生前是一条不爱游动,脑满肠肥,偏还不缺吃喝的懒鱼。 这样肥的鱼,她哪里还敢拿来清蒸,想了想,又去问张四娘,得知这鱼细嫩有余,鲜甜不足,盘了一下手头材料,索性改了一点做法。 仍旧是蒸,但单独又另调了一个味。 她取了豆豉来,拿刀背拍松,泡水片刻,滤干后用热锅冷油小火慢慢煸炒出香味来,再下蒜末、茱萸碎、芥末籽,炒出那股辛香味同激辣,最后补酱油,添极少一点。 那豆豉產自潭州瀏县,黑亮、柔软,比起旁的豆豉,咸味更为柔和,突出的是豆子发酵之后,本身的鲜味,另又自带一股淡淡的甜香,酱油用的也是鲜酱油,日子浅,盐味和鲜味都轻。 煸炒之后,鲜酱油蒸发了水分,又和进去豆豉香,愈发醇厚浓香,一应调料中的咸味、鲜味、辣味,激发得都更明显。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清理乾净鳃鳞內臟,大白鱼横刀劈半,破开脊骨,却又留那一段皮肉连著,薑丝切得细细的垫在盘底,將鱼从中张开,通身码盐吃足了底味,就將两边鱼腹腔朝下,平铺在厚薑片上。 厚姜垫底,一则去腥,二则把那鱼略略托起,不至於黏住盘子底,蒸製时候热气也能均匀透底,叫那鱼熟得更均匀。 因擦够了盐,这鱼肚子又极肥厚,同鱼背肉相差不多,不怕熟度不同,宋妙连刀都不用打,直接铺足了薑丝,上锅去蒸。 四斤的大鱼,哪怕开了边,也要蒸足了一刻钟。 等到鱼蒸好,捡去薑丝,倒掉蒸出来的水,在鱼上头从头到尾覆盖上先前调製的豆豉茱萸,再下葱末,拿烧得青烟直冒的热油一浇,“歘”的一声,葱香、鱼香、豆豉茱萸香,就涌得满厨房都是。 与此同时,几锅酥炸小白鱼也已经尽数炸完。 趁著顛裹调料的时候,大饼得了宋妙交代,忙跑了出去通知吃饭。 他跟只小蜜蜂似的,在后院里头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叫过去,这里“嗡嗡”一声,那里“嗡嗡”一声,每到一处,只用“开饭啦”三个字,甚至最后那个字还来不及落音,早把那门给喊开,借著馋虫,勾出里头人来。 眾人听得声音,见得人,一边应,一边匆忙锁门,一边还忙著或道谢,或问话。 这个道:“咱饼子,今晚那许多鱼,宋小娘子是怎的做哇?” 那个问:“今晚吃什么?昨日那冷粥吃得实在痛快,小大饼,你帮著通个气,问问宋小娘子明日能不能也做粥?” 边上立刻有人接道:“粥也行,只要是能给搭个麵饼子就更好了,前次那三页饼同煎饼都顶顶好吃,你帮问问宋小娘子后头哪一天还做唄?叫我好有个准备,早早回来,千万不能给耽搁了!” 另又有人道:“今晚的鱼有没有能拿来泡饭的汤汁的?我吃鱼不在行,回回那刺都卡颈子……” 大饼每叫开一扇门,就多两张嘴来问话。 他又著急答,又著急往下一间房去叫门,到底没有练过口条,嘴里哇哇咧咧的,忙得恨不得多生出十张嘴,这里说一句“都有、都有!”,那里说一句“不怕、不怕!”,混答一气,自以为面面俱到了,其实人人都不晓得哪一句是答自己的。 不过眾人问话也就是问个意思,门一锁,见得大饼上躥下跳的,人人好笑,脚下却不停,个个匆忙往前头去了。 果然一落座,菜就一个又一个接著上了桌。 除却张厨子做了两荤两素,两大桌还各有一碗醃坛酸,一盆子香炸小鱼,最后宋妙同张四娘一人端一个托盘,分別送上来一大条蒸鱼。 坐在上菜位的人见得宋妙二人端菜过来,急忙让开,又腾挪位置出来给她们放鱼,又催她们同大饼赶紧来一道吃饭。 宋妙只说自己照例在后厨留了饭,正要走,就听得卢文鸣声音,转头一看,果然角落里那老卢正对著一大一小两个人劝个不停。 “员外吃了饭再走——-来都来了,韩领头今日不会太晚的,说不得过一会,你前脚刚走,他后脚人就到了。” “真箇不用,也是我没提前打个招呼,今日正好过来,想著是既是到了,孩子也在,先一齐熟熟路认认人,送个拜帖,再另约日子的!” 卢文鸣闻言,十分为难,连忙留道:“你自家不怕,难道小孩也饿著肚子回去?正好今日我们带了许多鱼回来,听当地人说,这是老水渠里头的鱼,大的能有个三五尺长,又肥又嫩,宋小娘子亲自动手,你难得遇到这样巧的事……” 那人却忙摆手,拉著小孩就要往外走。 宋妙听其说话耳熟,索性不著急回厨房,等了一会,就见到转了身,正要往外面走的张附。 伙房里头不少东西都是张家人帮著置办的,连看库都是张家的伙计,张附更是没少带著人往河道跑,又出人又出力又出钱,宋妙与其接触不少,颇为熟悉。 两人对了面,都认出彼此来,互相招呼。 宋妙是知道內情的,便问道:“张员外是带孩子来寻韩公子么?” 张附点头,道:“今日来得仓促,下午才从北门口进得城,连行李都还在外头马车上,只是路过,就想著顺便带著张泳进来看一眼——张泳,快见宋小娘子。” 张泳闻言,立刻上得前来,郑重给宋妙行礼,行动间很有章法的样子。 张附又道:“他月后就要进京,也不晓得是不是与娘子同路,要是同路最好,便是不同路,將来到了京城,必定还有往来时候,我儿年纪小、经事少,欠缺些火候——还请宋小娘子要是见得不好,帮著看一眼,提点一句!” 宋妙也不拒绝,一口应了下来。 看著对面的人为了晚辈的將来,这样恳切,宋妙一时想到项元和梁严,心中不禁嘆一口气。 因见那卢文鸣著急模样,她知道对方訥於言辞,索性帮著开口劝道:“张员外若要找韩公子,不如再等等,打明日起,往后连著好几天吴公事都要寻他看水渠,未必能早回。” “按著韩公子素日做事,一旦见了张泳,说不定就要给他提前出个题,探探底子,错过今晚,就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了——若能早些得个点评,也是好的,韩公子很会教人。” 她又把自己认得的一位下捨生,借著韩礪指点,又兼自己用功,另有其余先生帮忙,如何在最后一年从外舍升了內舍,文章又如何进益的故事说了。 这例子一举,那张附的鞋底好像突然之间就渗出了一层浆糊,牢牢粘在地面,一下子迈不动道了,口中忍不住道:“是了,庭青先生以经义闻名天下,可韩公子同样文名广传,我平日里见他做事的多,只以为是能干的,竟是傻了,忘了他还有一手好文章!” 张附费尽心思把晚辈送到京城,自然就是为了读书做学问,此时起了求得韩礪指导的心,根本不用再劝,自己就主动应了,一副十分不好意思样子,道:“既如此,我们父子两个就打扰了!” 一坐到桌边,根本不用介绍,人人都认得他,俱都打起招呼来。 想著张家出的钱、使的力,帮的忙,早有学生咽著口水,把桌上那一盆子酥炸鱼送到了张泳面前,道:“这个香,小孩子肯定喜欢!” 说著,顺手又往自己碗里夹了两条。 又有人忍著心痛,把那一大盘豆豉茱萸碎蒸翘嘴鱼腾挪到了张附手边,道:“张员外吃这个,宋小娘子蒸的鱼,实在绝了!” 张附道了谢,很捧场的给张泳碗里夹了一条,跟眾人寒暄了几句,嘱咐小孩慢慢吃,自己却是悄悄起身,预备去找驛卒买两罈子好酒。 走了大人,桌上就剩个十岁小孩。 这一桌子都是学生,见张泳也不动筷子,只老实坐得直直的样子,便个个照顾他道:“吃啊,怕什么!这里一大盆!” “很香的,这会子刚炸出来,宋小娘子说冷了就没那么酥了!” “你是不是怕刺?”有人从盆里又夹了一条出来,吃给他看,“就是小鱼头跟中间这条大刺別吃就行,我牙口好,我大刺也能嚼著吃!” 这人筷子一动,嘴巴一嚼,边上立刻就有眼尖的看出来不对。 “喂,说好了按人头分的,你怎的抢公中的???” “张员外来了,这还按人头分么?刚才林二不也偷了两条??” “你也晓得自己这叫偷啊?” “啊呸!我说错了,拿!是拿!” “刚才林二”立刻给自己澄清:“我早就跟冯老弟说了,让他把我那两条扣出去!” “那我的……我的也……唉!我刚刚那条是小鱼,拿来做例子吃给这张小子看的!扣一条是不是有点多??两条才顶得上旁的一条大啊!” “只你会做例子,我难道不会??” 一群人在这里爭鱼,张泳头也不敢多抬,只好盯著自己的碗。 一边盯,他忍不住一边咽口水。 刚出油锅的一条鱼,两指宽,三寸长,明明尺寸挺秀气,香得却是那样粗鲁狂放,带著荤香同鱼焦味,另有椒的暖辛味,不住往他脸上扑,香喷喷,热烘烘。 这鱼一看就被猛火炸得极透,鱼皮还在很缓慢地往外滋著小油泡,发出极细微的声音,一身都是斑驳虎纹,浅黄、金黄、焦黄交错,只在最中间鱼腹的位置剩下一点苟延残喘的白,那白都是被炸得凹凸,带著酥壳的白。 虽然没有上糊,但是高火之下,已经有那么几处鱼皮离了肉,那皮极轻,极薄,几乎可以透光,半露出底下的细白,翘起来的边角反而是厚的,鼓泡起来,泛著油,不用吃,光看就能想像它到底有多酥多脆多香。 哪有小孩不喜欢吃炸物? 张泳简直坐立不安,仿佛屁股底下竖了一万根鱼刺。 好容易张附回来,带来了驛卒和几罈子酒,跟眾人客套感谢一番,回了位置,见得侄儿碗中那一条鱼动也未动,心中一嘆,忙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又道:“快吃,別饿著!” 张泳这才敢动手,急忙把那鱼往嘴里送。 他当先就往鱼背试探性地一咬。 先吃到的自然是调料味。 椒现焙现碾,格外的香麻,满是鲜明的火炙气——和著细盐,裹得均匀又轻薄,如果五分是恰到好处,那这调味就是六分,宋妙手下得更重,叫人吃得满嘴都是暖呼呼、麻滋滋、咸津津的。 但嘴巴还没来得及完全反应过来,底下的鱼香味就已经猛猛往外冲。 拿猪油这样的荤油炸鱼,自然是香上加香。 鱼皮炸得极干香,鱼肉也炸透了,大刺小刺,哪怕鱼骨都完全炸酥,嚼巴嚼巴就可以吞进去。 鱼尾巴那一段连著鱼骨都焦香的,但再往中间,鱼中脊骨的那一层鱼肉又还顽强地坚守著自己的一点细嫩,带著河鲜独有的鲜甜,不住衝著你的舌头叫——“啊啊啊我是鱼啊我是鱼啊!” 这章的结构其实还需要改的,有一部分应该是下章的內容,但是晚上累了我写不动吃饭了……我看看明天更新的时候怎么置换,对不住最近太忙了更新比较混乱,影响到大家的阅读体验了,我明天儘量调整过来qaq (本章完) 第206章 冷漠 第206章 冷漠 抱歉大家,麻烦往前翻一下,前一章后半部分有增加和调整,原本的內容挪到了本章中间。 *** 张泳从小家贫,小鱼没少吃,但谁会捨得拿足油来炸?还是猪油! 这样的香,这样的油,把他这个小孩吃得欢天喜地。 而一旁的张附却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大鱼。 劈半平铺的一条翘嘴大白,老实不客气地横臥在盘中,臥得舒舒服服,上头细致地撒满了调料。 豆豉乌亮、炸蒜金黄,另又有葱茱萸切得极细碎,底下的则是浅酱色的汁,上头浮著薄薄一层油,衬得白白的肥鱼尤其漂亮。 学生很懂待客,这鱼肚子正中的位置就朝著他摆放,叫张附避无可避的心安理得,到底从中后段分了一块肚腹肉出来。 张附的见识並不少,到底囿於地域,没有吃过这样的做法,一夹了肉,就忙往嘴里送。 但那块鱼肉刚入口,他立刻忍不住张了嘴,不住往外头呼气。 太烫了! 已经放了有一会,这鱼肉仍旧非常烫,不是其他原因,完全是肥的。 油降温本来就更慢,这鱼肚腹处最底下的那一条肥得简直跟油一样,蒸出来是透明的,进口不但糊嘴,还跟这鱼皮的胶质一道粘著牙齿。 吃到这一口鱼,张附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什么叫“绝妙”。 无数的正好,才得出来的这一口肉。 鱼是正好的。鱼眼白白的,圆圆的,被蒸得爆出了框,力证著足够的新鲜。鱼皮白中带著一点黄,透著油,表现出它到底有多肥腴。 没有下刀,鱼的鲜味和肉汁仍旧死死锁在皮肉中,一咬,就淌出来。 火候是正好的,筷子轻轻一拨,鱼肉成瓣,刚刚能离骨,但是脊骨那一条又还带著一点薄薄粉色。 调味是正好的,酱油和豆豉並那一咩咩调和出来的咸鲜,多一点就咸了,少一点又不够底味,炒汁收得也恰恰好,不过浓,不然多少会生一点焦糊味,也不过淡,否则不能吊出鱼的鲜。 调料也是正好的,茱萸、蒜末、豆豉都和一点猪油炒过,比例合宜,最后撒的葱,热油更是把葱香味激发得绝佳。 豆豉茱萸酱的咸辣,正好中和了那鱼肚皮上油脂的肥腻,鱼肉细嫩、紧实,这么大的鱼,还能这么鲜嫩,肥脂在其中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佐料撒得足够细致均匀,一口下去,辣是主位,但並不抢味,辣得鲜活极了,咸鲜又是基底,靠著茱萸、豆豉和葱蒜的香气和鱼的鲜味衔接起来,衬托得鱼肉愈发细嫩、鲜美,哪怕不去裹下头的底汤,滋味也是够香够足的,在嘴里是层层铺开的美妙。 按理清蒸鱼很少能是下饭的菜,但这个做法,不但好吃,还很下饭。 张附本来要敬酒,吃著吃著,已经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只晓得埋头吃饭吃菜,不多时,一大碗米饭就进了肚子。 吃到最后,等两桌子饭菜一扫而空,人人靠著椅子歇肚子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刚说要给诸位拿那酒去配炸鱼呢?!” 眼下那炸鱼连骨头都不剩了,只有孤零零几个被嫌弃的头! “放著!放著!等河道上忙完了再喝!” “到时候张员外再来,我们请託宋小娘子再炸一大盆,吃个撑,一起不醉不归!!” 一顿饭下来,眾人本来还有些生疏,此刻儼然同那张附成了饭友,多了几分亲近,正劝他今日要是等不到,不如明日晚上再来,又问住在哪里,可以叫人去送信云云。 果然这一日等到將近亥时,吴公事才带著几个下官同孔復扬一道回来,韩礪更在其后。 得知今日吃鱼,还是那样好吃的鱼,吴公事还能勉强压著,只从鼻孔喷火,孔復扬却是急得简直要跺脚,忙追去找宋妙问明天还有没有。 而韩礪回到之后,见得张附並那张泳,果然如同宋妙所说,当即坐下来考教了一番,等问完,得知这几日两人都会留在滑州,住得还不远之后,先取了笔墨,写了个题目,又划定了书目篇章,让张泳回去读了,写文章一篇,明日再来。 因他明日跟吴公事事情甚多,还特地找来了孔復扬,嘱咐对方先帮著看看小儿作业。 孔復扬自是满口应承不提。 *** 张附、张泳父子两个跟著坐到桌边吃饭的时候,另一间屋子里的桌边,同样坐著两个人。 十人位的大圆桌,上头摆了三菜一汤,梁严、项林各据一边,俱不说话。 项林冷著脸,盯著梁严,见对方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中反而更气,冷哼一声,正要刺几句,不妨梁严三口两口扒完饭,把碗筷一放,头也不抬,站起身来,转头就往外走。 他这样做法,把项林本来八九分的不满,变成了十二分的火气,当即把手里筷子用力往桌上一摔,也站起身来,追出门口,对著外头大骂,“狗杂种”“直娘贼”“口口口口”“口口”地叫囂了好一会,也不知哪里学来的粗俗话语。 骂得这样大声、这样恼怒,情绪自然激动,因见他脸都气得通红,后头两个下人本来不想管,这会子也不得不上前劝话。 一人道:“少爷何必跟他一般见识,等咱们回了乡,跟老太爷、老太夫人说清楚,將人打发出去就是!” 另一人道:“说一句难听的,少爷是主子,他是仆,都不是一种身份,犯不著理他,骂他还是给他脸了!” 同样的话,劝第一次的时候或许中听,劝得多了,就不管用了。 项林不仅脸红,连眼睛都红得厉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哭了,他道:“我爹瞎了眼,看不穿他的真面目,死活都不肯让他走,祖父祖母再怎么硬也贏不过爹爹——竟还要分我的家產给那狗杂种,口口口惯会装可怜、装相!” 说到此处,项林一下子就想起来下午时分,亲爹特地使人过来,带了整身新衣服、新鞋子过来,让梁严换上,带著人出了门,直到方才才回来。 自己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新衣服、新鞋子了,凭什么姓梁的有,自己没有???自己应当有个十身八身才对!或者本来应当只自己有,姓梁的没有! 另还有,凭什么要带梁严出去? 下午遇得芮叔叔时候,他还特地问了父亲去向,对方只说是出去谈生意了。 梁严竟然已经开始被带著了解家中生意了吗?? 那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算什么? 眼见项林模样不对,那两个下人也有些著慌。 其中一人忙道:“少爷,不如我们去治治那廝——您先头让我去问,我已经探到了,他多出来那个荷包就是今次出去时候旁人送的,里头都是吃食,这傻货实在没见识,跟得了什么宝贝一样。” “我们扔点黄泥巴、虫子进他那荷包里,叫他吃不成!” 往日里项林很有兴趣的事情,今日他却连话也懒得回。 他一咬牙,恨恨然道:“毁个荷包算个屁,你们两个没用的!成日净出些餿主意!” “你们说,那狗杂种如今每天早上一过卯时就起来,去院子里练梅桩?” 得了二人的肯定,项林忽然就道:“明天去找找斧头,不对,还要找把锯子,我们明晚就把那梅桩给锯了,留个边边,还叫它留在上头,等姓梁的早上爬起来,一踩一个空,摔下来,最好摔傻脑子,便是脑子没事,摔断手脚也不错!” “不是早起走梅桩吗!不是显摆吗!我看他摔断了手脚还怎么显摆!” 这一回轮到两个下人不敢说话了。 “怕什么,我也去,出了什么事,我来兜著!不会叫你们挨骂的!”项林憋著一口气,道。 两个下人面面相覷,脸色都有点发白。 同样是在滑州,谢家宅子里发生的事情还歷歷在目,谁敢相信这一位小主人说的“我来兜著”、“不会叫你们挨骂的”呢? *** 次日下午,从河道伙房回到官驛之后,宋妙把那吊著的鱼取了下来。 渍盐醃吊了一天一夜,鱼肉已经完全晾乾,唤作“一夜干”,皮肉按下去只有微微回弹,拿来和猪油蒜末薑丝香香一煎,本就自带盐味了,调一个咸辣酱汁,燜煮片刻,等那汤汁收得半干,就能出锅。 这菜也极下饭,又因风乾之后,鱼肉脱水紧缩,鱼味更足更浓,鲜里带咸,咸中回甜,表皮乾爽,咬起来更紧更实更香不说,连肉间的小刺都半分离,去刺也更方便。 眾人回来,果然香香吃完,那孔復扬才姍姍来迟,韩、吴两个更是不见踪影,连卢文鸣也没有回来。 宋妙早知前头二人要晚归,不想此时又多了一个,幸而今日这菜不同昨日,不怕久放,便先打发孔復扬去坐著,只说饭菜一会就上。 等她跟大饼端菜出去的时候,就见张附伯侄两个已经到了。 此时早过了饭点,前堂的人倒是不多,孔復扬收那张泳的文章,看了一遍,指出来几点地方,让他坐在一旁的桌上,当场去改,復又道:“等你改好了,正言回来看了再说。” 张附也是书香出身,从前虽未听过孔復扬名字,这一向也早知道此人是个太学才子,眼下听得他给侄儿的点评並做的批註,自然晓得其中水平,忙道了谢,又让从人去车上把笔墨拿下来,收拾一旁桌子,好给小儿作文。 而饭菜一端上,尤其见了那鱼,孔復扬简直千恩万谢,不住夸讚。 他那一张嘴本就生得话多,此时几无重复,简直滔滔不绝。 宋妙有心要听这廝到底能夸多少句,刻意不去推辞,正心中默默数数,已是慢慢数到三十下,眼见对面人毫无文思枯竭跡象,自己倒是数累了,刚想说话,却听后头一人叫了声“宋小娘子”。 她回头一看,却是那项元带著个生人进得门来。 因不想影响孔復扬吃饭,宋妙上前几步,引著人往一旁走了一段,復才正式见礼。 项元做了引荐,只说对方姓芮,乃是他的旧友,今日一併过来拜会韩、卢两位。 行完礼,一抬头,刚打个照面,宋妙就有些不舒服。 这名姓芮的员外,站得实在太近了。 寻常生人见面,又是性別不同,正经要至少隔开四五步,方才合適。 她刚刚本来站的位置距离正好,但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抢上来两步,正借著慢慢行礼的功夫打量自己。 更令人觉得不適了。 那目光很奇怪,看人不但看脸,也看身形,从上到下走了一遍,又从下到上看回去。 宋妙下意识后退两步。 那芮员外这才收回目光,开玩笑一般道:“小娘子好品貌!倒叫我一下子恍了眼!” 宋妙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根据,但她直觉得对方这一番解释不尽不实得很——此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更多的是一种掂量感,仿佛看的不是人,而是一样货物。 这芮员外三十上下,有个六七分的相貌,锦袍、玉冠,连腰带都是佩玉的,腰间的荷包更是走线飞针十分精致,样样都是铺子里买得到的最好那一等,唯有手中扇子乃是寻常木扇,看著又素又旧。 但宋妙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扇子。 玳瑁做框、象牙做骨,虽然没有打开,已经能看得出来这是好奢侈的一把扇子,比起对方身上其余装扮,昂贵了不只一倍两倍。 她没有过多跟此人搭话,而是对著项元道:“实在不巧,韩、卢二位此时暂未回来。” 又道:“但有另一位孔公子,此时正在吃饭,两位不妨稍坐片刻,我一会来做引荐。” 正说著话,堂中毕竟閒人不多,后头那孔復扬先前见得有人来找宋妙,又是那项元,已是提著心,一直竖著耳朵听呢,等听到自己名字,立时就忍痛放了筷子,站起身来,转头道:“找我的么?什么事?若是正事,我也不忙吃饭,先说说吧。” 宋妙还未说话,那芮员外已经上得前去,一面自我介绍,一面几句,把话问了,一面又道:“公子先吃!先吃!一会再细说!” 说著,他扫了一眼桌上那菜,却是笑著搭道:“公子原来爱吃鱼啊?我自小吃得一种鱼,唤作鯃仔,也叫祭鱼,离海就死,肉又嫩又鲜又肥,一层一层的,当地人叫它千层糕。” 又道:“正好前几日有人送了不少过来,都是海盐醃了风乾的,大大一条,待我送些过来。” 说著,转身又去找驛卒要酒。 他往后走,正正同来送饮子的张四娘同大饼打了个对面。 宋妙就见那芮福生先看张四娘的脸,转头就去看大饼,看完大饼,明明已经错身而过了,还回头去看张四娘的背影——此时明显看的就是屁股。 虽然只一瞥而过,那眼神依旧没有多少淫邪,只有冷漠。 感谢春暖开的某年亲送我的香囊一只,特务猫猫亲送我的平安符两枚,书友20201007195616554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么么噠=3= 多谢书城常清静_ec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五枚,jingjing~、sar.、坐看云起、我爱儂儂、奥特曼小姐、c.ym六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谢谢大家^_^ (本章完) 第207章 伤疤 第207章 伤疤 一时驛卒果然上了酒来,跟著送到孔復扬桌上。 孔復扬当即拒绝,只说自己素来不爱喝酒,明日又要早起,不好耽搁了公事。 芮福生同项元一併去劝。 二人一个说这酒虽是清酒,其实不烈,哪怕一罈子喝下去,一泡尿就没了。 一个说这鱼烧得这样香,不搭一点酒,实在可惜。 又一齐说,自己也没吃饭,如若孔復扬不介意,他们就点几个菜,三人一桌,边吃边聊,既不误事,人多也热闹,好过一人寡吃。 孔復扬平日里虽然性格跳脱些,遇得正事,却没有掉过链子,因知对方是为了河道上的生意而来,公是公,自然不能拒绝。 但此时乃是私人吃饭,而项元从前行径,他又实在不喜,哪怕只为了此人先前欺负宋妙,他也不肯鬆口。 项、芮二人一个是生意场上歷练出来的,另一个也是人精,根本不把孔復扬拒绝放在眼里,因知哪怕此时不情不愿,一等落了座,喝了酒,男人推杯换盏,不管前头是什么態度,都能在酒桌上同流合污的。 尤其这样未经事的学生,只要同一张桌子坐下,后头就完全任由自己搓圆搓扁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哪怕孔復扬舌灿莲,一时也有些招架不住。 眼看芮福生已经拉了椅子,就要坐进去,正逢那张附领著张泳並一个僕从正从后院出来。 他原是带著人一併去后院洗手,临走之前,拿手摸一把桌面,只觉油腻腻——前堂桌子毕竟平日里供人打尖吃饭的,驛卒擦得未必那么乾净,日常坐坐还好,拿来写字,手脏了是其次,要是把纸脏了,势必影响文稿书面。 张附只怕给韩、孔二人留下不好印象,便又从后头打了水来,要带著侄儿一起擦洗桌子。 此时一路出来,他见宋妙皱眉站在一旁看著当中一桌,自然跟著去看,一时听得项、芮两个说话,又听孔復扬推拒,哪里还有不懂。 眼见二人劝酒,那酒一看就是官驛里头的——他昨日还买了两坛,买的时候就试过,其实有些烈。 父母为子女计,一向是不遗余力的。 张附认了族侄做义子,为其铺了那样多路,眼下亲自陪著人过来,就是一心把路再铺平些。 昨日韩礪给侄儿布置了功课,又交代孔復扬跟进,那孔才子刚刚给了意见,一会改完,少不得还要再做指点——他正恨不得对方连饭都少吃几口,免得饭意上头,困顿乏力,看侄儿文章时候不够精心,此时哪里能忍芮、项二人在这里劝酒。 ——要是吃醉了,看不成文章怎么办? ——等那韩礪回来,觉得这文章改过了还不满意怎办? 他心中早已生了著急,只是师出无名,不好动作,忙转过头,小声叫一声“宋小娘子”,又指一指中间。 宋妙正犹豫。 她怕自己一旦上去,要被那两人拉著同桌吃饭,到时候要是忍不住掀了桌,对方毕竟为了公事而来,场面狼藉,实在不好看。 此时见得张附过来,又这样主动,她犹如瞌睡遇上枕头,那里有拒绝的,自是连忙点头。 而张附得了宋妙首肯,当真一点顾及都没有,先把手里拿的书交给后头侄儿,抖了抖袖子,立刻就上得前去。 他叫一声“二位当面!”,自我介绍一番,復又笑道:“孔公子吃饭呢,他晚上还有要事,不便喝酒,两位要是得閒,我来请一桌,咱们三喝一杯!” 说著,转头交代那从人道:“你去问一问厨房还能不能点菜,要是不能,出外头买几个菜肉回来,相逢不如偶遇,我与两位……不知是兄台,还是兄弟?”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又自报年纪。 都是场面上的人,张家又是卫州知名的家族,有些名望,项、芮二人知道了对方来歷,自然不好得罪,只得訕訕答话。 一时论起来,里头张附年纪最大,项元其次,最年轻的是芮福生。 张附一下子就摆起了大哥的谱,拉开边上一桌的椅子,邀道:“来,项老弟、芮老弟,这里坐,相逢不如偶遇,今日我也来交两个朋友!” 说著,又催那从人道:“快去问菜!” 项、芮二人方才强劝孔復扬时候有多得劲,此时被张附强拉著一桌共饮时候,就有多憋屈,偏又不好拒绝,只得过来坐了。 张附一时又催茶,又起身去旁边捧酒罈过来,口中笑道:“这两罈子记我头上!我们三个今晚不醉不归!”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芮福生自然不肯再丟面子,忙道:“怎能叫张兄来请,我来!我来!” 说著也去抢酒罈子,要给他抱过来。 那罈子甚大,一坛里头足有一二十斤酒,底座下设两边凹进去把手,张附把住了,芮福生想要抢,自然不容易。 偏就此时,那僕从和张泳从一旁路过。 此时眾人所据,一共三桌,呈一个“v”型。 孔復扬所坐乃是右上那一桌,继而张附父子过来,因张泳要作文写字,最好得个清静位置,就选了左上靠角落那一桌,茶也上了,包袱也放在桌上。 及至项元、芮福生二人最后到来,张附为了將二人引开,既不去劝孔復扬喝酒,打扰他快快吃饭,又不吵到自己侄儿作文,特地选了最远一桌,处於最外最下。 而那僕从得了分派,要去问菜点菜,手中却还拎著水桶、抹布等物,少不得先要回桌边放下,便从几桌当中空隙穿过,恰好与你爭我抢的张、芮二人撞个正著。 他拎著那桶水虽然称不上重,装得倒是挺满,一时为了躲避,不得不要后退。 然则刚一退,他就察觉不对,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少爷张泳正跟在后头,手中捧纸抱书拿笔的——自己退后,正好一脚踩上。 从人自然猜不全张附的心,看不得那样长远,眼看著主家为了义子拜那个先生,还不是投入门下,只是游个学,都肯倾尽家力的。 而这会子家里、生意上许多庶务不顾,一应拋下,都要带著人先来拜码头。 此人只以为是主人家实在看重这才认的小主人,不独他,家中人人尽知,都不敢怠慢。 他此时生怕踩实伤了小主人,忙把脚一扭,身一侧,想要去扶稳一旁桌子。 那桶中水满,提的人身一歪,手自然隨之而动,里头水就要倾出,眼见要撒到张泳身上。 从人忙把那桶又抬高,往右一斜。 提过水的人都知道,水满时候,常常不归人控制,你想他它左,它就右,你想它右,它又左。 此时这水就一时左,一时右,正好右的时候,后头同张附爭抢的芮福生一个不备,正正靠在桶边上,就听“哗啦”一声,那水倾倒了半桶出来,正正倒在他右边半身。 这一切全然乃是意外,叫人实在反应不及,等听到那从人一声惊叫,水已经洒出,芮福生半身都湿了,顿时勃然变色。 他定睛一看,见是个从人,当即怒骂道:“狗廝鸟,你瞎了狗眼吗?!” 口中说著,反手就是一巴掌。 那从人將水撒到客人身上,本慌得不行,被打也不敢还手,捂著脸,胡乱放了水桶,就一迭声道歉,又要上前帮忙。 芮福生尤不解气,一脚又踹了上去。 他踢得实,用力又大,“砰”的一声,竟是出了响,把那从人踢得一个踉蹌,臥倒在地。 一时满屋子人都看了过来。 踢完,芮福生甚至又追了上去,欲要再补两脚。 张附脸色顿变,立刻喝道:“张升,你怎么当的差!” 又骂道:“你给我过来!” 一边说,一边飞快上得前去,扯著那从人起来到自己身后。 项元本是安稳坐著旁观,听得张附说话,又见他动作,面色立刻就变了,也急急上前去拦,叫道:“芮老弟,跟个下人一般见识做什么!” 孔復扬早撂下筷子,扭头来看,復又起身上前来拦。 宋妙忙去一旁取了干巾与铜盆,过来同孔復扬道:“不如帮芮员外把袖子衣服拧一拧,不知里头湿了没有——要是没有湿,我且请大饼帮忙去厨房烤一烤外衫,一会就干了!” 又道:“便是里头也湿了也不打紧,我看韩公子同芮员外身材仿佛,不如借了他的衣服来替换一下,烤乾再换回来,虽人不在,想来孔公子可以做主,等人回来了,必定没有二话的!” 孔復扬当即道:“正是!” 一边说,一边主动去给芮福生拧袖子。 半桶水浇下来,芮福生的袖子、衣摆、裤子都湿得透透的,尤其右边一幅袖子,一拧就淌水。 因这里拧水,宋妙就把那铜盆拿过去准备接著。 孔復扬捉了芮福生袖子,正要往上卷了方便拢布。 袖子一掀,便露出手背、手腕来。 上头三点上指甲盖大的伤疤,有一处痂还未落,正在手背,另两处都在手腕,三处伤疤呈对立状。 孔復扬还没来得及拧水,那芮福生的脸色已是变得十二分的难看,狠狠只把手一收,背到身后,怒道:“不用了!我自回去换衣服!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说著,竟是就这般拂袖而去。 他脾气来得莫名其妙,此时更是说走就走,其余人都尚未反应过来,尤其项元,还要商量正事,忽然走了合伙的,忙叫一声“老弟!”,又远远喊“这又是做什么??” 项元忙跟孔復扬、张附二人说了两句,就急急追了出去。 人一走,张附忙去问那从人道:“踢哪里了?好似是捣心脚!” 那从人捂著胸口在地上坐起来,缓了一会,显然极痛,好半晌才和缓过来,忙道歉。 张附道:“也是你行事不够稳重,但那人……唉!” 又道:“踢得太重了,我叫张利送你去看看大夫,免得损身都不晓得。” 说著果然喊了人来,把从人搀了出去。 “这芮福生,也太……”张附摇了摇头。 “恶形恶状的,简直欺人太甚!”孔復扬忿忿然道。 宋妙半蹲在地上,手中拿著那铜盆,却是不禁出神。 芮福生脾气固然凶恶,但这一回走得却是没头没脑。 先前明明那项元去给他拧裤子水的时候,一样湿漉漉的,却没说话,怎的孔復扬一拧袖子就…… 她捧著盆,正要去倒水,走到半路,张四娘眼里都是活,早上来接,宋妙却是不著急鬆手,忽然问道:“四娘,你晓不晓得有一种鯃仔鱼,也叫祭鱼,肉嫩肥,一层一层的,另有个名字叫千层糕?” 张四娘想了想,摇头道:“想必不是我们这里的鱼,我从没听过的。” 宋妙把盆让给了她,回身又去问孔復扬,只问对方记不记得方才那芮福生手上伤疤分別在什么位置。 孔復扬一愣,道:“有疤吗?” 又道:“我一心拧袖子,倒是没有留意他手上还有疤。” 宋妙便又问孔、张两个,道:“方才我听那芮员外说自己是秦州人,却不晓得二位听他像不像秦州口音?” 张附回想了一下,道:“有点那个意思,又说不好。” 孔復扬则道:“他官话说得不错,听不大出口音。” 又道:“当要去问正言,他才是凤翔一带的。” 宋妙见状,便也不再多问,只同大饼交代了一声,和张四娘一道出了门。 此时天色不早,鱼档已经关门了,但不少南北货铺子还开著,她一间一间问过去,几乎一条街都问完了,也无人知道那所谓千层糕的鱼。 眼见时辰晚了,宋妙便不耽搁那张四娘,同她一道往官驛走,只等那王三郎来接。 但走到一半的时候,见得路上一间老大酒楼,宋妙只是路过,便闻到鱼鯗味道,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一对夫妇推著车来送货。 她上得前去,和那妇人隨口打了个招呼,笑著问道:“嫂子叨扰,我看你这里许多鱼鯗,味道闻著都好正,想来是个行家醃的——却不知哪里来的?” 那妇人得意笑道:“我自己手艺!” 宋妙先赞一声“好手艺”,再又问那千层糕。 那妇人道:“千层糕?你说鯃仔么?你问旁人这名字多半都不晓得,换一个问,说是子鱼知道的就多了——我们闽州当地才叫鯃仔,也叫祭鱼,出水就死的,好吃是好吃,肉確实一层一层的,这諢號一点也没叫错!” 宋妙道了谢,又问几句细节,因知对方是来送货的,只说自己也想买鱼鯗,討了对方店铺位置——没有店,原是家私人坊子,只做订货生意。 得了地址,宋妙道了谢,方才走了。 回得官驛,送走了张、王一对,天色已经尽黑,宋妙却不著急休息。 孔復扬心里只有拧袖子,连伤疤都看不到,她自然不放心同对方多说,索性自己等。 等到將近亥时,那韩礪回来,她方才上前,同对方说了今日事,又问道:“公子不如明日听一听,看像不像秦州口音?” 韩礪先还笑著相迎,等宋妙描述一番,又是闽州,又是手上伤疤,因知当日那走脱的那拐首吕茂是出生闽州,手上又有黑痣,此时虽没了黑痣,却有差不离的疤痕。 他听著听著,脸上笑意渐收,最后道:“口音不重要,我且去问一问。” 一时详细询问了几处细节,那韩礪转身就往外走,回得州衙,先寻岑德彰,一番闹腾,后者忙叫了州中巡检使来。 (本章完) 第208章 匕首 第208章 匕首 不同於岑德彰的紧张,那巡检使简直喜从天降。 京城上元夜走失过百人,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原是个团伙所为,最后却跑了拐首,各地莫不引以为戒,战战兢兢。 搜捕文书自然也发到了滑州,当地还搜查过一番,並无结果。 要是这一回当真遇到了贼首,简直是一份白送上门的大功,就算错认,也不打紧,不过白跑一趟而已。 因韩礪说吕茂为人机变,又穷凶极恶,当要做好万全准备,不要叫人再跑脱,或是牵连旁人,那巡检使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人亲自盯著一眾手下,一群巡检一点不敢怠慢,先找来里正问清楚了情况,立刻就把那项元的合伙药材商召了过来——此人世代居於滑州,乃是当地有名的商贾,身家清白,並不怕串通一气。 那药材商被讯问一番,先还打哈哈,遮遮掩掩不肯多说,又帮著打探芮福生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会不会是误会,然则等得知可能是京城逃来的拐首,惊得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他先还不肯信,等发现那芮福生到滑州的时间全然对应得上,乃是从船上跳逃几日后,又被问及芮福生手上伤疤——却没有留意,只晓得大热的天,芮某人也常年长袖长袍,从前只以为是习惯,而今一对,分明为了遮掩。 此人越是回想,越是后怕。 他先前看那芮福生家中富贵,人口简单,本人又是仪表堂堂,已是动了念头,想著河道上的生意有个眉目,就要撮合自家妹妹同对方亲事。 “怨不得!”他擦了擦额角冷汗,“怨不得上回我隨口抱怨手下僮儿做事不老实,他说『打杀两个儆一儆,其余就都变得懂事了』,我只以为说笑,却原来他果真打杀人跟杀鸡一样!” 等听得衙门要自己带著官差上门捉人,这药材商立时就两股战战,脸也白了,眼睛也直了,不住摇头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又道:“我不晓得还罢,一晓得,见得人,脚都软了,莫说赚他开门出来,只怕一开口,里头听声就知道不对!” “不如明日等他出来,在门口抓了就是!” “便是此时要动手,我出头也不合常理啊——大半夜的,突然上门,傻子都晓得不对吧?” 他反覆推脱,眼见衙门里头不肯放过,想了又想,生出一个主意来,道:“不如叫那项元——这人我多年相熟,敢做担保,决计跟那恶犯没有关联——况且他眼下跟芮福生,不!吕茂,他跟吕茂二人住在一处院子里,上门去叫,反而合適!” “正巧,我方才见他正在和那漕帮的何老大商量事情,说不得还没回去——眼下把人截住,一点跡象都不露!” 又跌足道:“我那宅子!唉,住个祸水不说,衙门还上门抓人,只怕要坏了风水!” *** 韩礪是为都水监借调,只司河道,捉贼捉人的事情,自然不归他管。 但他一直没有走,看著、等著巡检使並一眾人做分派。 等人人各自领命出发,韩礪方才同那巡检使道:“先前也同官人说过,那吕茂水性极佳——我见那处宅院离河道甚近,不如安排一队人马去河边做个埋伏,有备无患。” 那巡检使有些不以为然,道:“前后门都有人把守,墙根处也站了人,另又有一队人手跟著进去捉人,统共都安排三四十个了,只拿一个贼人,哪怕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不必这样多此一举吧?” 韩礪道:“虽说已经十分妥当,但这廝狡猾得很,狮子搏兔,也尽全力,若是人手不够,我回去领一干学生搭手,叫老练官差带著,官人觉得如何?” 那巡检使並不答话,却是看向岑德彰,问道:“通判以为如何?” 岑德彰道:“此人案子正言跟过,依他的话好了,只是辛苦些下头人。” 上头髮了话,那巡检使无法,只好应了,另又安排人手不提。 *** 此处且不论,另一头,那芮福生甩手出了官驛,却被项元大步追上,反覆去劝,道:“你我做生意的,和气生財,打骂过不就得了,跟个狗口口眼的下人置气做什么?好容易那张附欠你一个人情,姓孔的酸书生还给你拧袖子,这样得意,这样有面,你翻身就走,是个什么意思??” 芮福生却站定道:“老兄,你自去谈,我一肚子火气消不出来,此事我信得过你,不管了,谈下来,后头我再使人来跟就是。” 项元气得心里直骂娘,又劝了好一会。 那芮福生却道:“我也不是撂梁子,前次你要的那些个海货,鱼鯗、虾、乾贝並干鲍都有了消息,我且回去给你联络联络。” 河道上自然是大买卖,可自己素日的生意才是根本。 项元从前就是跟芮福生做过生意,晓得此人门路甚多,山珍海味,样样都都能弄得到,今次向对方买了一批海货,订钱已是付了,只一直没有消息,眼下听说有了进度,又见对方死活不肯回去,只好鬆了口。 他自己返身官驛,寻了孔復扬说事,等了半日,不见韩、卢两个回来,只好定下次日一早再去河道面见商量,回家路上,又绕去找漕帮商量货物水运事宜不提。 而那芮福生辞了项元,却不著急回府。 虽是借的住处,那药材商的院子却是傍水,与城中河道不过一条街加一二百步距离。 他到得河边,寻了条小船,特地找了个老叟船家,使钱包了下来,叫对方漏夜在此处等著,只说自己家中有急事,著急回乡,要包船去下一处码头,此时去收拾行囊,一会就来,又还给了钱,叫对方买些食水在船上放著。 等订好了船,芮福生转身回了院子。 他进屋先锁门,还確认了一番那窗纸未破,又在窗后放了半桶水,屋门后放了顶棍並椅子,方才去收拾细软。 东西都是现成的,早拿包袱装好了,他逐一点数,里头除却寻常钱物,还有僧袍一套、道袍一套,又有僧道文牒各一份,一应配套用度。 確认无误,芮福生重新把包袱裹上,换了一身靛色衣服,绑腿束袖,把头冠脱下来换了布巾,又换了根新腰带——大腰封,略重,里头缝了银片、金片。 一时样样打点完毕,他才磨墨提笔,写了封信留给项元,只说自己刚得了消息,秦州老家出了急事,来不及囉嗦,半夜不好吵闹,索性自己先走,又说他那海货生意一样会继续跟进,让不要著急,再说那河道之事,自己就顾不得参与了,让他另寻人合伙云云。 信写完,他正要吹灯等到半夜,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人在外头叫道:“芮老弟,我看你还掌灯,你睡了没有——河道那头得了个消息,有点子急!” *** 门外,项元手心一直冒汗。 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而是犹豫。 生意做得这么大,走南闯北的,若说没几个脚踩两道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 侠以武犯禁,哪个豪强没养几个打手?有些奢遮人物家里的护卫手里都捏著不止一条人命。 当日京中的上元走失之事闹得甚大,他自然也听说过。 要是这芮福生果然就是吕茂,不得不说,拐卖那许多人,確实有伤阴德。 但对方毕竟没有拐自己的妻儿,也没害到自己半分,相反,两人生意做得有来有往,多年间相处甚是和谐,只今次突然摔了脸,但要是因为提防身份暴露,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要是人落了网,后头许多產业、生意,必定要被查封。 但自己才跟对方买了许多海货,又有些往来银钱,正在帐上,还没来得及確认——等进了衙门的口袋,还能掏出来吗? 必定不能了。 不过是转瞬的功夫,项元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念头。 “项兄,什么事?你那海货,我已是说好了,过几日就能到,到时候自有掌柜的上门找你……” 门还没开呢,芮福生在里头已是答道。 话说得漂亮,事也做得周全。 等门一开,项元有心去看,就见芮福生没有持灯,披著个袍子站在门后。 大热的天,对方袍子里隱隱还有另外一身,虽看不出来是什么,但头上没有带冠,却极难得的包著布。 项元手里提著灯笼,悄悄往下一照——芮福生下头鞋子也是外出的鞋,不知怎的,竟是比白日里矮了一大截。 项元心中一跳,张口道:“是河道上事情……” 他说到此处,余光一瞥,眼见左右几名差役已经摸棍的摸棍,执刀的执刀,心头一动,儼然鬼使神差,因见芮福生看著自己,却是突然卡顿一下,先看向芮福生,又朝著右边门口处使了个眼色,又作示意。 芮福生连丝毫迟疑都没有,突然后退一步,將门一关,又把一旁地上水桶“咣啷”一下掀翻在地,返身便朝身后衝去。 这屋子后头有大窗,窗户正洞开,他跑得飞快,一手提起床上包袱,翻窗便朝狂奔。 屋外,几名衙役几乎同时往里头扑。 ——正正扑在了门上,把门撞开。 有那没收势稳住的,一个踉蹌,忙扶著门,险些摔到在地上,有那稳住了的,见得芮福生已经逃了,想也不想,迈腿就追。 一脚就踩到地面。 地上並非水,滑腻腻的,全是油,一下子摔倒了三两个。 后头忙有人叫道:“贼人跑了!快绕道后门去堵!” 果然有人嗖嗖嗖绕过去,循著芮福生踪跡去追。 项元一颗心提得高高的,忙也缀了上去。 芮福生翻窗出门,绑了包袱,先往后门跑了半路,远远见得后门掩著,门缝中却又透出外头一点隱约火光,立时停了步,再一转头,却听后边又有脚步声,知道追兵就在身后。 前有狼,后有虎,他心思如电转,不进也不退,索性攀踩著一旁假山就要翻墙出去。 但刚翻到一半,就见得墙根不远处有好几人守著,听得自己动静,已是叫嚷起来,道:“贼人在这里!” 说著,已是有人拉弓射箭。 芮福生见得弓箭,忙缩回头,正犹豫是否强闯,余光一瞥,却见一堵墙外,后院练武场中,竟是有人举著灯笼在那梅桩位置站著。 相隔不远,此时又是夜晚,只得那处甚是光亮,芮福生一眼就看出举著灯笼的是个半大不小孩子。 这院子里只有两个小孩,一个是项元儿子,一个是项元义子。 被逼到夺路而逃,又被逼回原地,芮福生已经再无它选。 院子一分为二,边门是锁死的,左边是芮福生的住所,右边却是分给项元的。 但一扇门,根本挡不住半点。 芮福生跳回地上,助跑几步,翻了当中那道墙,一路直奔练武场而去。 此时后头追兵已至,俱被挡在墙外。 项元正尾隨而来。 当头那差官忙喝道:“钥匙呢??快开门!” 钥匙就在项元腰间,但他只在身上胡乱摸了一把,几乎毫不犹豫便叫道:“钥匙在管事的那里!” 那差官当即叫道:“撞门!” 一旁就有山石,早有人抱了石头过来砸门。 而墙內,芮福生一个纵跃,已是抢到了那小儿边上,定睛一看,正是那项元亲子项林。 他此时心中只得一个念头——天助我也! 项林见得人来,又听得外头嘈杂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扼住脖子,登时一声尖叫。 伴著那尖叫而起的,却是“轰隆”一声,边门应声而落。 一眾追兵一涌而入。 但芮福生心中却已是有了底,左手扼著项林脖子,右手从小腿处抽了匕首,抵在那小儿颈项处,衝著围上来的追兵叫道:“都让开!再靠近一步,休要怪我刀下无情!” 他那力气使得正好,既能叫项林哭叫出声,又不能叫他扭动挣扎。 而门外,听得那熟悉哭爹叫娘声,项元面色大变,几步追上,等见得芮福生手中小儿,简直如遭雷击,叫道:“芮老弟!你这是做什么???” 芮福生狞笑道:“项兄,兄弟晓得你照顾我,儿子可以再生,我这命,却只有一条——你正年轻,再生就是!” 一边说,一边手里使劲,叫道:“谁敢上前!都让开!” 项林此时反而哭声渐小,嚇得不能动作。 见得芮福生手中有人质,在场官兵俱不敢动,只当头那个忙叫道:“有话好好说,你且把刀放下。” 又反覆拿话来劝。 旁人不敢动,项元却不同。 他只这一个儿子,虽然诸多毛病,也说要不再理会,到底亲生,如何不心疼,尤其他同芮福生相识多年,总觉得此人会给自己两分面子,忍不住抢上前两步,张口就道:“老弟,你……” “你”字还未落音,只听惨叫一声,一个东西滚落在地——却是芮福生扼歪项林的头,匕首一斜,削下那小儿半只耳朵。 一时项林满脸、半身是血,痛叫不绝。 项元决眥欲裂,心中又气又悔,到底他也是街巷出身,一时血气涌起,骂道:“姓芮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一边说,一边却是扑將上前。 芮福生练家子,反应不可谓不快,一个侧身,一个扫腿,把项元扫翻在地,当头就是一拳。 眼见对方捂著头,还要起身缠斗,又看后头许多官兵要围上来,芮福生却是撂了项林到地上——这小儿双手已经被倒绑——又趁著项元头晕目眩,不能反抗,抽了他腰带,把人上衣一扒,扯著他的头,持刀將人抵在梅桩上,转头对眾官兵道:“谁敢上前!” 杀鸡儆猴,不过如此。 项元毕竟成人,头上挨了一拳,正犯晕,被刀一抵,背后又是悬空木头,不住挣扎。 芮福生恶从心起,喝道:“再动我就宰了你!” 一边说,一边故技重施,挥刀就朝著项元耳朵斩去。 他此时一脚踩在梅桩上,一脚踩在地上,本来极稳,不知怎的,却听“啪”的一声,脚下一错——那梅桩竟是当中折断,叫人突然踩了个空。 人一旦重心不稳,就会下意识用手借力。 芮福生不自觉挥刀。 那匕首削铁如泥,正正削中不知什么,一路滑下。 他听得一声惨叫,等稳住身形,低头一看,却见项元在地上打著滚。 ——此人自下巴到喉咙、至於前胸,正往外飆血。 明天就双倍月票啦,我明天更新的时候一定会厚著脸皮向大家求的,请亲们如果有想给小妙的票票,要是能攒就先攒一攒,明天再投好不好,不然我看著好心痛(;_;)/~~~ (本章完) 第209章 落网 第209章 落网 芮福生这一刀乃是收势不住,由前胸往上,因倾其全身重量,又有手中力道,著实势不可挡。 前胸有骨,到底有所阻碍,但也皮开肉绽,劈胸断骨,等到一路往上,更是直直破开喉咙。 项元在地上翻滚几下,先还惨叫,那惨叫声只高昂一半,立时哑了,人也僵在当地,便如一只被捏死了脖子的鸭子,只会发出咕嚕咕嚕的漏气声。 满场人都露出不忍神色,当头那个官差忙喊道:“大夫!快叫大夫!” 又带著人要上前去捞项元。 芮福生反应极快,立时弃了大的,反手去抓地上小的。 项林瘫在地上,见得父亲如此情状,早已嚇呆,连话也不会说、眼泪也不会掉,只张著嘴巴,瞪著眼睛,更不会挣扎,便似一只鸡仔,给芮福生挟在腋下。 芮福生匕首抵著项林颈项,喝道:“都让开!谁敢上前!” 眼见他说动手就杀人,毫无迟滯,场中谁人还敢赌,只好去看那当头的。 凶犯手中有小儿做人质,那头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老实让开,又止住手下上前。 芮福生捏著人,令道:“把前后门都打开,若是给我见著一个人跟上来——” 他一边说,连討价还价的功夫都不给,信手就是一劈。 一根尾指滚在地上。 项林终於有了反应,杀猪一般叫了起来。 小儿声音何其之尖利,顿时其声透天。 芮福生反手又是一下,再一根手指——这回却是无名指——滚落在地上。 他狞著脸喝道:“再叫,老子把你头给割下来!” 项林那叫声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再不敢动。 不独项林,一院子人见得芮福生如此穷凶极恶,也不敢再动。 那头首哪里还敢耽搁,立刻叫人打开前后院,又让人撤开。 芮福生挟著人一路先往前门,走几步,就喝令眾人不得跟上,速度还极慢。 如此行动,自然早有人跑得快的人得了那头领命令,度那芮福生方向,匆匆潜出匯报。 上头得了消息,自有人调兵遣將,伏在前门。 眼见芮福生慢慢走到一半,他本是倒退,不知为何呢,忽的转身,又往边上走。 诸人正做莫名,却见此人抢跑几步,钻进偏门。 一干人等正往里冲,忽的最前头一人大声叫道:“不好!” 应声而起的,是一声马鸣。 偏门里头正是马厩。 一匹快马衝撞出来,与眾人迎面撞个正著。 四条腿的高头大马,还打了铁蹄,两条腿的公人都还要命,就算不怕死,也怕伤了残了,哪里能挡,哪里敢挡,急忙匆匆往外闪躲。 饶是如此,也有两人被马蹄踢翻,呼著痛在地上打滚。 芮福生抢了马,夹著那项林跨坐在自己前头马上,一手拽死他的头髮,露出小儿颈项,另一只手拉著韁绳,一路飞驰。 他不朝前门,不朝后门,竟是直奔偏门,夺门而出。 这宅子本就占地不小,派遣而来的四十来人,各有分派,其中十二人分为三队,各守一门,因先头芮福生往前门走,后门、偏门各抽了一人往前门埋伏。 此时偏门门口不过剩余三名守卫,听得动静,上前来挡,被芮福生两把粉末左右洒下,逼退一个,另有两个未能反应过来,正迎上那白色粉末。 这二人先后呼痛,捂著眼睛在地上打滚——原来芮福生撒的是石灰粉。 他打马快跑,临走前,不忘抢了其中一名守卫腰间佩刀。 一时到得路边,路口处竟也有三四人拦路。 守兵听到声音,拿了柵栏挡著,又要来围,然则见得芮福生手中长刀,各自慌张,忙往后退,只盼那柵栏把人逼下马背,好做捉拿。 但芮福生那马乃是重金购来,十分神骏,此刻一路奔驰,见了柵栏,连一点迟疑都没有,反而冲得更快,將到跟前,飞跃而起,竟是毫不费力地翻了过去。 眾人大慌。 其中一人持盾就要来追。 芮福生一把长刀掷去,阻挡来人一时。 两条腿如何抵得过四条腿,拦了这一时,再无人缀得上,只隱隱听得后头马蹄声,总算有了片刻喘息。 临近河边,眼见前头就是岔路,芮福生取了马背上的麻袋,又拿布把项林嘴巴堵死,眼睛蒙上,用麻袋將其整个包住,行到岔路处,弃了马匹,打它往另一条道走。 趁著这个当口,他没有走另一条岔道,而是再度向前,取了一条小径,背著包袱、麻袋,施施然岔往河道,一边走,一边不忘掸了掸身上灰土、整了整头巾。 等確认自己走得足够远,后头房屋、街巷已经能全数遮挡,他才点了火引,燃了隨身一支蜡烛。 今日天上只有弦月,到得河边,果然江上黑得很,空荡荡的,只一艘小船靠在岸边,吊著一盏孤灯,隱隱照见一人歪在船头,一副正打瞌睡模样。 芮福生上前叫道:“船家。” 那人一下子惊醒似的,抬头来看,忙道:“客官来了?怎的这么晚,我还怕你不来哩!” 又一指船舱道:“买了不少吃食,都在里头,客官一会瞧瞧够不够。” 说著,又去摸腰间。 芮福生此时左手举烛,右手倒扣持刀,见状,瞳孔一缩,一脚迈出,就要动手。 那船家却是摸出来一抓铜板,递过来道:“还剩十二文……” 芮福生道:“赏你了。” 那船家连连道谢,又搭了木头板子,请客人上船。 即便知道此刻时间紧张,芮福生却全然不乱阵脚。 他先举了手中蜡烛,去照对面人脸。 白鬍子、小眼睛、招风耳,身上穿著布衫,右边袖子打了个补丁——果然就是自己定下的那个船家,连衣服都没有换。 照完人脸,他又去照船头。 船头处有个圆圈,中间画著一横——都是白色——是他先前用滑石做的记號。 船是原本的船,船家也是原本的船家,芮福生总算略微放鬆了些,先叫那船家后退一步,也不用板,自己跳进了船。 “外头黑布隆冬的,风又大,客官进船舱里头睡一觉,等醒来就到地方了。” 那船家笑呵呵的,正要转身去收木板,忽然站住,很有眼力见地衝著芮福生伸手道:“我来给客官放行李。” 芮福生一巴掌拍掉那船家的手,只催道:“別囉嗦,不该管的別管——快些,不要耽搁了我大事!” 语毕,却是站在原地盯看。 那船家忙答应,收了木板同绑绳,取了撑杆,衝著河岸一撑。 小船轻轻一盪,顺水而下。 芮福生看那船家动作熟练,又见船只已经驶出,也不再囉嗦,转身就往船舱走。 他走到船舱门口,正要进去,就见一道帘子直直垂地,挡得一点缝隙也不露,顿时心中一动,暗道:先前有这一捲帘吗? 想到此处,他那伸到一半的手忽然顿住。 此时船只已动,河风自背后而来,吹得芮福生头巾、衣袖纷纷飘动——但那帘子丝毫不动。 不独不动,简直崩得太直太紧了。 芮福生並不往前,反而退后,反手刚要解下身后麻袋,却听对面船舱门口突然“撕拉”一声。 ——门帘应声而落,从里头一连扑出三四个大汉,个个手中持棍,挥棍而上。 看眾人身上穿著,分明都是官兵。 芮福生岂会不知道自己中了计,连退两步,就要去捉后头船家,只还没来得及动手,却听得“扑通”一声,一转头,船上哪里还有什么船家——居然已经跳河逃了。 他倒提著麻袋,已经来不及解开,使匕首使力一拉,也不管那刀割到里头哪里,正要露出里头项林来好做要挟,对面棍子已经捅到面前。 从来兵器一寸长,一寸强。 船只本来就小,这样方寸之间,芮福生的匕首再是神兵利器,不能靠近对手,自然是吃大亏的。 几根棍棒,逼得他甚至抽不出手,只得拖著麻袋,復又向后,余光早瞥见一旁方才船家用的木板踏,便先放了左手麻袋,飞身拾起,举著衝著对面一砸。 为了躲开这重重木板踏,对面官兵不得不侧身让头去躲。 芮福生得了这一点空隙,终於有了喘息,正要去拿项林,转头一看——那麻袋竟然在移动——船边冒出两个头、两双手来,正把那袋子往外扯。 其中一个就是先前那船夫——不知何时他又浮上水面来。 芮福生怒极,正要去追,就听后头破空声,转头一看,几根木棍投来,隨之而来的还有三四个扑来差官,船舱门口站著一个,大声叫道:“吕茂,快快投降!你再顽抗,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木棍声、叫嚷声、招降声,一眾人等並不上前,只拿棍子同他缠斗。 芮福生审时度势,只一算,就知道来不及捉那项林,久留下去,只会吃亏,也不恋战,更不纠缠,而是抓了腰间几个纸包,一时捏爆,朝前一撒——故技重施,又洒出一大把石灰来。 眾人晓得厉害,纷纷后退。 趁著这后退当口,芮福生冷笑一声,道:“抓得住老子的人,这辈子还没出生!” 说完,转身一跃,“扑通”一下,跳进了河中。 暗夜之中,河里只有水声,肉眼见的,全是黑黢黢一片。 芮福生一进河里,全不见踪跡。 可船上没有一个人著急,船舱里早早就钻出几个人来,纷纷到得船边,取下船侧的渔网头,开始往上头拉网。 呼啦啦水声中,许多道网给拉上船来,其中大多数是空的,有些网了些鱼、破烂垃圾,唯有一张,拉的人叫道:“在我这里!” 一时人人去帮忙。 果然网一起,里头一人被裹得死紧,带著一身的水,被直直拖上船来——正是方才自称“老子”撂狠话的芮福生。 一船官兵急忙衝上前去把人压住,堵嘴的堵嘴,反手绑手的绑手,绑脚的绑脚,忙作一团。 另有先前那船家並另一人也爬上船来,拖著一个大大麻袋——里头裹著湿漉漉的,正是项林。 捉了人犯,那船忙往岸边驶。 岸边早有许多人点了火把在等。 领头官差匆匆上前,行了礼,先叫一声“巡检使”,说话时候,却是向著对面另一人。 “好叫官人知晓,好叫韩公子知晓,那芮福生已经落网!” 这是真真正正的“落网”。 他是官差,许多话不好说,但后头跟过来的几名船家却没那许多顾虑。 眾人一路跟,一路忍不住拿脚去踹渔网里还没被解开,反而给人抬著一路过来的芮福生,一边踹,一边冲他吐口水,又纷纷骂道:“你个杀千刀的!好事不干,做人贩!” “人贩子不得好死!” “逃啊!你再逃啊!看你游得快,还是老子渔网大——我才是老子,你算个屁的老子!” “龟孙子还割我网,有你死的那天,拿你来祭我的网!” “贼泼贱!呸!” 诸人又要骂,又要吐口水,当真忙死了。 一时上得前,早有兵丁去拦著,才不得不罢休。 等一抬眼,站在最前那个见得对面一行人,却是喜得上前,道:“韩秀才公,你好神算,你怎的算准他肯定不会进我船舱,必定跳河?你叫我在河中方向设网——果然那一网中的!” *** 芮福生落了网,自被送去衙门。 而那项林被救了起来,却也一身是伤。 他断了两根手指,少了一只耳朵,从左眼到嘴巴再到下巴,被那芮福生拿匕首划拉麻袋的时候划了一道不浅的口子出来,一上岸,就一直哭爹喊娘。 早有大夫跟著过来,给他扎了针,又涂了药。 那喝的、敷的药里都有麻沸散,他慢慢没了痛感,脑子里却忍不住闪过许多乱糟糟念头。 一时想自己没了手,没了一只耳朵怎么办——此时他没有镜子,只知道脸痛,却没多想,不知道伤成什么样。 一时又想,爹挨了那样一刀,不知伤成什么样子,肯定极生气,要是被他发现那梅桩是自己搞坏的,必定会往死里打。 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係呢! 催了好几回,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没有一个下人肯给他去找锯子、斧子。 自己不得已,半夜越想越气,才偷了匕首,提著灯笼亲自上的。 该说不说,那匕首果然削铁如泥,弄几根桩子根本不怎么费劲的。 但谁能想到,原本分明是对付梁严的,最后会应到爹他身上呢?? 这回只怕哭也没用了,不会真的给打残吧?? 双倍月票啦,如果大家有多余的月票可以投给我们小妙吗~谢谢谢谢! 好像明天运营官小兔会开月票活动,具体怎么参加可能要明天再留意小兔发的帖子,回了贴子再投票才能有补贴。 不过妙妙的运营经费太少啦,只能有少少的朋友能拿到补贴,更多的朋友只能是完全白送给她啦! 我们看看下个月有没有可能爭取多一点经费,让投票的大家都能回一点血~ (本章完) 第210章 照顾 第210章 照顾 麻沸散镇定、止痛、安眠。 项林还没想出个应付办法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头一靠,就睡了过去。 此时四下嘈杂得很,河道上船只往来吆喝声、收网声,河岸上互相通传吹哨声、收队声不绝於耳。 但那巡检使置身这样环境之中,却是半点都不嫌吵闹,只觉得悦耳极了。 他甚至还做了对比——哪怕前次老娘生日请来的那有名戏班子唱的戏,与今日这河道上热闹声相较,也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不管当中遇得多少波折,只要最后捉到了吕茂,就不算白忙活一场。 他向前几步,走到河岸边,看著河道里星星点点的渔灯闪烁著穿梭,映得江面瑟瑟如枫,红黄一片,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了雅兴,嘆道:“江枫渔火,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果然如此——想不到滑州的渔火不但江枫一片,还能网到这一条大鱼!” 说著,他又转向一旁站著韩礪,道:“韩小兄弟,你先前提议要封锁河道,又要临时徵调城中一应船只,我还觉得有些兴师动眾,此时看来,原是未雨绸繆,倒显得我自家有些想当然了!” 又道:“也叫我好生反省一回,將来行事,切忌武断纵性。” 韩礪跟著走上前去,看那河道上往来渔船,过了片刻,才道:“寻常贼犯,如此行事自然小题大做,只会浪费人力,无怪官人不以为然——我今日这样提议,却是因为早有亲近之人吃过大亏。” 那巡检使不免细问。 韩礪便將辛奉事情简略一提,又道:“那一位乃是多年老巡检,从来事事当先卖命,又兼经验丰富,不想遇得吕茂,阴沟里翻了船。” “他以身为例,我亲眼得见,要是再不多做提防,只怕给他晓得,日后见我,都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这巡检使也是从下而上一路升任,听得这样经歷,少不得再问明白几句,等得知辛奉如何搜检,又如何查到人,最后有怎么被吕茂从船上跳河逃遁,不禁唏嘘道:“是个能干的,可惜跑了人犯,虽说人人知道他是被带累的,最苦最累也是他,可若是上官不肯卖个大脸,只怕还是逃不过处置。” 又嘆道:“若是这吕茂早一时给他巡河时候捉到,或许还能將功赎罪,眼下虽是便宜了我们滑州得功,他那边,唉!” 韩礪道:“总归是將人抓到了,既然抓到,虽不好违了规矩,却也多了些行事余地出来。” 那巡检使闻言一愣,话到嘴边,到底咽了回去,心中难免一哂,復又一嘆。 他自然晓得最下头巡检、官差辛苦。 可人位置不同的时候,目之所见,自也不同。 巡检上官自然就是军巡使,可这一个唤作辛奉的,在京都府衙数十年下来也只是个巡检,已然说明许多问题。 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此人背后必定没有跟脚。 军巡使虽然能帮得上一些忙,职权之內,不过也就是把儘量那惩处做得轻些,要是想完全揭过,高高提起,轻轻落下,除非出大力,使大脸。 可凭什么给一个不是自己门庭,又无足轻重的巡检去出、去使呢? 亲信都看顾不过来呢! 把好处隨便给了外人,那自己人要用的时候怎么办? 胳膊肘总不能往外拐吧? 平心而论,哪怕把自己放在那军巡使的位置,最多也就安抚一番,遣人上门慰问时候多出一点银钱,其余再不能够了。 但见得面前学生好似觉得今次吕茂落了网,那辛奉就有救了的样子,这样的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 虽然是个有本事的,究竟还是太年轻了! 等日后多撞几回南墙,就晓得做官、做人到底有多难了,何苦现在打击他? *** 此处事情告一段落,安排了人帮著收拾收尾,其余人收工散去,方才要走,外头就匆匆来了两名衙役。 二人先找上官,上官再找上官,很快找到那巡检使面前。 “什么??张老大夫也说没救了??” 回话的人不敢大声,却也不敢小声,那声音几乎要溜著缝钻进地底下。 “是……是……大半夜的把张老大夫同顺安堂的镇堂大夫都请过来了,冯官人嘴唇都说破了,也说不惜一切,只要能救回来——但两位大夫都说割破了喉管,神仙也难救,眼下人已是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只能先拿堵著喉咙。” “张老大夫扎了针,顺安堂把医馆里收著的老山参都拿了出来,也只能爭取到半把个时辰给他交代后事——也未必能撑到那样久,人说走就走了的。” 那巡检使立刻变了脸,道:“那行商一人来此吗?身旁可有家人?” “有个儿子,有个义子,手下也有些,另有个老管事,其余人都叫到了,只亲生儿子刚给那贼人掳走了,冯官人叫我们来问一声,不知人有没有救下来,眼下能不能带回去?” 这种时候,谁人会做阻拦? 不一会,眾人就一起到了项林面前。 见得小孩脸上横七竖八绑著白布,那巡检使也嚇了一跳,忙叫了大夫来问。 大夫道:“那贼人忒下得了手,这小儿受了惊,落了两根指头、右边耳朵,伤了脸——將来多半要留疤,不过性命是无碍的,挪动也无妨。” 得了这一句,早有人叫了车来,叫大夫在一旁守著,跟那项林一起被送了回去。 其余人留在后头,各自正做唏嘘时候,却听得一人悄悄道:“你们別著急可怜——今日是那行商去敲的门,老陈、连顺两个跟在前头,都说瞧见他对那贼人使眼色来著。” “那贼人原还没发现外头有人埋伏,他眼色一使完,对面就跑了。” “不是吧?莫不是看错了?” “老陈那眼睛!隔了半条街,你在河里洗澡他都能看清楚你屁股上黑痦子,你说他看错了??况且还有连顺呢!也看错了?” “瞎、瞎说!你才被看屁股!” “你就说你那屁股上有没有痦子吧!” “没!没有!我那是腰!” “哦,分成两瓣的腰!还挺肥!” 生了两肥瓣腰的公人恼羞成怒,道:“有没有的,跟这案子有什么关係!哎呦!老陈这嘴巴!怎么这么大!” 又忙把话题扯回来,道:“你说他图什么?要是不使眼色,不通风报信,说不准在屋子里就抓住了,搞得这会子大家费这么大劲!” “你我只是费劲,他自家费命啊!儿子也给那贼人弄成这个样子!” “莫不是看错了吧?” “到时候一审那贼人不就知道了?” 一眾人议论纷纷,先还有惋惜的、可怜的,等到得知十有八九是那项元通风报信,少不得转了口风,各个骂一句若是真的,那就活该,又说可怜了小儿。 诸人在这里可怜小儿,那小儿项林却是睡得迷迷糊糊的。 他正流口水呢,忽的被人连推了好几下,其实醒了,只不愿、也不敢睁眼,直到听得一道熟悉声音。 “少爷,你醒醒!” 项林偷偷瞄了一眼,见得来人是个熟悉从人,这才慢慢坐起身来,问道:“怎么是你来?升叔哪里去了?喊他过来!” 对面那从人往日一向唯唯诺诺,不知为何,今次脸上却是露出十分复杂表情,道:“少爷,升管事正陪著老爷,一时走不开……” “他不来,我就不下马车!” 他还要说话,那从人忙道:“老爷这会子不好打人了,只有些话同少爷交代——快些起来吧,晚了就怕来不及了。” 项林本就心中有鬼,听得这一句,又担心是骗自己去挨打,又害怕真的出了事,最后拖拖拉拉下了马车。 他几乎是被扯著往后院走的,不多时,越过两重门,又穿过那已经被撞开的边门,居然又回到了梅桩旁。 练武场上,尤其是梅桩边上,已经几乎站满了人,聚了无数火把、灯笼,映得犹如白昼。 项林本来还两步拆做三步走的,然而等到了前头,见得站著一个熟悉的人影,心中蹭的一下就来了火气,快步上前,嚷道:“梁严,你在这里做什么??” 梁严抬头看他,一边看,一边拿袖子在脸上胡乱——他两只眼睛红肿异常,此时正淌泪,两道鼻涕擦也擦不尽。 项林嫌恶极了,骂道:“鼻涕虫!” 正还要再骂,却听一人叫道:“快带少爷过来!” 左右立刻上来人,把他半拥半推著到了一张躺椅边上。 忙乱间,项林险些崴了一下脚,气极,转头就要去瞪那从人,却被人捞了过去,按到了地上,道:“少爷,快跪下!” 项林一愣,瞪定睛一看,才发现躺椅左右围满了人,有自己认识的,也有自己不认识的,至於其上,居然躺著一个人。 那人面色苍白,鬍鬚只剩极短的一茬,下巴处有一道伤痕,眼睛闭著,侧著头,从脖子到脚都盖上了厚厚一被子,此时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喉咙处,正发出明显的咕嚕咕嚕声。 项林足足看了好几回,才反应过来这是突然没了鬍子的亲爹,见对方躺在椅子上,虽觉奇怪,心中委屈却是先涌了起来,扑得上前,哭道:“爹!!那姓芮的……” 他还没说完,已经被那管事拉住。 管事的衝著项元耳朵大声叫道:“老爷,少爷来了!” 项元慢慢睁开了眼,好像这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他指了指梁严,又指了指项林。 梁严把眼泪擦了,上前几步,半跪在那躺椅边上。 项元略略抬起手。 一旁那管事的便把梁严、项林二人的手一起举起,搭在了项元身上。 项元很努力地捉著一个义子,一个儿子的手,竭力搭在了一起,又去看那管事的。 管事的捧出来一张纸,纸上乱糟糟的,全是不成句子的字词,一个一个的,有些甚至还是脱字,单看根本看不出什么。 “方才小少爷没来得及回来,我们同滑州州衙的冯官人、毛官人,还有差官们一起做了见证,老爷说,等他走了,请大少爷,小少爷两位不用扶灵柩回乡,自寻了鏢局护送就是,也不用守大孝,守够头七,二位就带著行李上京。” “老爷已经请託了人寻了南麓书院,另也託了人在找合適武馆,等两位少爷进了京,小少爷进得书院好生读书,严少爷暂且落在朱梁富朱掌柜的家中……” 他把一应安排说了个遍,又说產业。 朱家的铺子暂时仍由各家掌柜的代管,田產並其余资財给项家两位老的打点,等等等等。 一时说完,他又看著项元问道:“老爷,您可是这个意思?如若是,就点点头,如若不是,就摇头!” 项元很慢,但是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此时眼神已经几乎涣散,但是还是竭力抬起头,先看向梁严,其实说不出话,只反覆做口型,认真辨认,乃是“互相照顾、梁林”几个字。 梁严强忍著泪水点著头,道:“项叔叔放心,我同项林一定会互相照应的!” 而项元看完梁严,又看向项林,这一回,他却是从挣扎著,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儿……子,不要学坏,读、书……” 那声音漏著风,几乎听不清,怪嚇人的。 项林泣不成声,哭道:“我不要!爹!我不要读书!我不要进京!你不要死!!” 项元没有反应,而是转著眼珠子,最后看向管事的,张著嘴巴,用口型道:“芮……福……生……” 管事知道他意思,忙道:“方才外头来了回话,此人已经抓住了!” 项元眼睛一直,嘴巴一张、手一使力,脚一蹬,好半晌没了动静。 满场人屏住呼吸等了半日,不见再有反应,才有大夫忙上前去望切。 两个大夫几乎同时给出了结果。 “去了。” “人走了。” 二人话音才落,梁严、项林两个已经先后哭了起来,只前者是不住流泪抽泣,后者却是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却把手从梁严手下头、项元手中用力抽出来,口中拼命叫爹,眼睛却狠狠瞪著对面梁严,眼神满是恨意。 而那管事的站在一旁,见得项林模样,心中已然如同明镜一般。 ——往日项元几乎时时掛在口中,要给梁严改姓,移他入族谱,分他一半家產。 但今日一应钱財、產业分派中,却是丝毫没有提及这个所谓的义子,仿佛忘得乾乾净净。 此时人死如灯灭,没了当爹的,谁还能压服得住项林这个独苗承宗小儿? 那所谓的分產,自然也是不了了之了。 只不晓得老爷这样处心积虑安排,小少爷究竟稀不稀罕。 就怕不但不稀罕,还要掀翻了去! (本章完) 第211章 得空 第211章 得空 项元既死,虽在异地,少不得停灵发丧,按着他死前交代过了头七再扶灵还乡。 众人而今借住在那药材商宅子里,一夜之间,先是官兵上门拿人,再是直接出了人命,这样大一个院子,还是新买没多久的,一下子成凶宅,日后住也不好住,卖也不好卖。 药材商跟项元本就只是生意往来,还指望靠这回的买卖多挣点钱呢,没成想遇得这样倒霉事,和被人拿黄连根在心里捅啊捅似的,苦得不行,早把项、芮两个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连夜找了那项家管事,道:“谁想到飞来横祸,项兄遭了这样惨事,也是那芮福生不做人!” 骂完芮福生,他又开始谈感情:“我与你家员外多年交情,他眼下只剩个小儿独苗,做长辈的自然当要照管,这宅子可以继续借给你们住,但出了这样的事,停灵时候,是不是当要挪去寺庙、道馆里头,寻几个有德行的大师来帮着消灾解厄才好?” 又道:“项兄生前就是个排场人,总不好叫他走得这样寒酸,法事也要大操大办的吧?去个三界外的地方,也方便些。” 话里话外,尽是暗示。 项管事是个明白人,立刻道:“员外说得是,我已经安排了人去置办棺椁材料,一会就想办法找个近处寺庙,将老爷请过去……” 这药材商同项元生意往来不少,眼下宅子的事情确认好了,又问生意事,催着结账的结账,给货的给货,又有原本商量好了,跟项元下的订金,此刻也要退,另有三方一起置办的东西,因项元是中人,芮福生出了事,那一份应当也由中人来给付。 一三五七九,越算越多。 项管事哪里敢应。 他本要拿话敷衍过去,药材商却不肯,只追着立时给个结果——项元在滑州的摊子铺得不小,牵扯的行当很不少,等到了白天,消息传出去,大家一起上门堵着,自己未必能抢得过旁人。 “你说了算吗?项林在哪里?我找他去!”药材商说着,迈腿就往后头走。 项管事急忙追上,好一通劝说,又说小少爷重伤,正做休息,等明日看了帐,商量清楚,头一个必定给结。 软磨硬泡,那药材商人全不理会。 这宅子本是他的,熟门熟路得很。 项管事刚追进后院,就听得里头传来一道尖骂声。 “扫把星!是你!都是你!你走到哪里哪里死人,你爹娘是给你害死的,眼下又来害死我爹!” “现在我爹死了,我也给歹人伤成这样,只你一点事都没有,都是你克的吧??” 院子里,好些伙计、帮工站在一旁,都不说话,也不敢动作。 骂人的自然是项林。 眼见那药材商看向自己,项管事一个头两个大。 他忙上前去,拿项元临终时候话来劝这一位,又道:“一会停灵,少爷同严少爷两个还要披麻戴孝当孝子迎客,往后还要捧灵捧牌,怎好现在吵起来,给外头人看了成什么样子?老爷还在后头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项林反而更气。 从前亲娘死的时候,他就听人说过,做孝子、捧灵捧牌的,日后是要分家产的。 梁严这个野种,还敢想分家产?? 项林顿时嚷道:“他是你哪门子的严少爷??他凭什么守我爹的孝??他姓梁,我爹姓项,他一个外人,迎什么客??看到他别人才要笑话!” 他说着,指着门口破口大骂道:“姓梁的,你但凡还要一点脸,就给我滚!不要再吃我们项家一口米、一口饭!” 梁严肿着眼睛,尴尬而立。 见他不动作,项林越发恼怒。 他自服了麻沸散,睡了半路,其实还困,结果突然被叫醒,又知道亲爹意外而亡,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很莫名的亢奋状态,又困,又累,又紧张,却又混着着奇怪的兴奋。 此刻看着面前梁严,他简直火从心头起。 若不是这狗杂种这样处处卖弄表现,一心争抢,自己怎么会被气得连夜去削梅桩? 梅桩不断,那一刀未必会那样重,那样错,爹他也不一定会死! 都是这梁杂种的错! 这念头一旦出来,简直就在项林脑子里生了根一样,仿佛得了玉净瓶里的琼脂甘露浇灌,刹那三十六甲子,只一瞬间,就长成了上千年的参天大树,不管谁人来,怎么用力,都撼之不动。 他看向梁严的眼神更凶,更恶,再忍不住,左右一扫,见得不远处地上摆了块不大不小石头,几步上前,搬起就冲梁严头上砸,一边砸,一边骂道:“你滚不滚,你滚不滚!你不滚,我就把你打出去!” 说着,又转向一旁已经上前来拦的管事,吼道:“我爹死了,现在我说了算!谁敢说话,一起给我滚!” 这话一出,见得场中人人闭嘴低头,便是那管事的也一下子停了脚步,他竟有了一种畅快感觉。 啊,是啊!爹死了,这下我说了算了! 虽有些难过,反正他一年到头都在外头跑生意,也不回来几次,回回见了面,不是打就是骂,还老爱管束人,自己做什么都是不对的,都是不如旁人的,在当爹的眼里,连梁严这个野种都比自己这个正头儿子强。 又逼着自己读书,又强要自己习武,不让做这个,不叫做那个,连跟谁玩都要管! 去他娘的读书,读个屁的书! 他才不要进京,才不要去什么学堂!才不要给人管着! 他要回家! 家里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谁不是任由自己说了算! 想斗狗就斗狗,想打鸟就打鸟,吃什么、玩什么,再无人拦着! 老家还有特别多玩伴,个个有眼力见,只要说一句,全都会围上来。 前次自己说想要一柄打鸟蛋的弹弓,隔天五六个人都送了弹弓来,拥着他出去,还给把鸟蛋、鸟窝位置都给找出来了! 他先前放过话,等自己开了铺子,就要招他们做掌柜的,一起做大生意! 回去就开,开个大大的弹弓铺子! 项林越想越兴奋,眼睛已经发红起来。 对面,梁严躲开那砸过来的石头,道:“项叔叔走了,你最难过,我不怪你,你不想叫我守灵、捧灵,我就不守、不捧,项家的钱财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姓梁——但我磕个头总可以吧?” 项林一指后头那盖着的白布,道:“磕完头就滚!” 梁严果然上前,跪在地上,正要磕头,不妨那项林一个健步冲上前来,对着他的后背狠狠踹了一脚。 “噗通”一声,梁严一个重心不稳,头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子见了血。 项林哈哈大笑,道:“磕啊!磕头啊!怎么不磕了??” 满院子人没有一个说话。 就是那药材商一下子也看呆了。 梁严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捂着头,好一会才缓过来,忍着痛,忍着气,翻身起来,走到项元另一边,重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头一磕完,他站起身来,就对项林道:“项叔叔叫我们……” “滚你娘的蛋!”项林指着大门,啐了一口。 闹成这个样子,梁严自然不可能继续在院子里待着。 他捂着头出了院门,回得自己房中。 项林恨透了他,他再留下来只会自讨没趣。 可自己才十岁,又能去哪里呢? 哪个店铺里招学徒?或是招小工? 他在屋子里翻了一圈。 在项家这些年,先头因为项叔叔常年在外头跑,在家的时间不多,家里仆妇同项家两位老人各有事忙,况且又有一个项林在,是以并没有给他备太多东西。 后头项叔叔说要带他出门,倒是置办了些物什,但也是春夏两季衣服各几套,。 另又有出门在外,给带着认识各色叔婶伯嫂时候,对面给的见面礼,其中不少是金银之物。 梁严翻了半日,最后拿了两个箱子,把东西一样样摆好,衣物鞋袜放一个小木箱,其余给的东西放一个木箱,等到放好,他本是想要点数东西,不曾想,一低头,一滴一滴的水,一下子就落到了箱子里。 他忙把箱子盖上,擦了擦眼睛,叫那水不要再溪流,复又回身去了角落,从木箱子里取出一个包袱来。 包袱很破旧,上头还打着补丁,打开来,里面不过两身衣服,一双布鞋。 梁严脱了身上的衣服,换上了旧包袱里最大的一套——这是他当年被项叔叔接回家的时候随身带的包袱,里头东西自然姓梁,不姓项。 几年过去,他长高了不少,从前勉强算得上合身的衣服,此刻一上身,已经又短又小,小腿、半截胳膊都露了出来。 但不是不能穿。 穿好了衣服,正换鞋,梁严就听得有人敲门而入。 他猛地抬头,看到那进来的人,又见其人身后空荡荡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失望神色,复才站起身来,叫道:“升叔。” 来人是那项管事。 见得梁严表情,又看他此时动作,再看那一身短小打扮,一旁一个打开,一个关上的箱子——打开那个,里头样样东西都平铺摊开,摆得整整齐齐,像是在方便叫人点认,而不是要带走,项管事哪里还会不知道他的打算。 “梁严。” 项管事没有像先前一样叫什么严少爷,而是喊了名字,几步走上前来,却是叹一口气,道:“哪里用得着这样——老爷给什么,你就接什么,是你应得的。” 梁严摇头道:“我不姓项,就不占这个便宜了。” 又道:“升叔,项叔叔先前交代,要我跟项林两个互相照应,眼下他不想见我,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我……” 他“我”了好一会,竟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什么呢? 此时此刻,梁严太希望自己是戏文里潇洒的侠客,一掷千金的富豪,或是武艺高强的将军。 可天下这样大,他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去,甚至离了项家,连口吃的都不知道怎么得。 怎么会这么没用! 项管事没有拦着他,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份信,道:“你且收着——城西有一队行商,那头领是老爷旧识,过两日这里忙完了,我带你上门,你跟那商队进京,去投朱梁富朱员外。” “今年老爷在他那里下了一笔订钱,说要买腊鸭、腊猪,我信里说明白了,就把那钱转成你平日里开销,再托他帮着找个靠谱的武馆——你好生练武,那朱员外虽是个屠户出身,我旁观这许多年,是个讲义道的,人也仁厚,你在他那里,不会吃亏。” 梁严忙摇头,道:“我原就不想占这个便宜,项叔叔给员外的订钱,眼下自然就是项林的钱,要是叫他知道了我在后头用他的……” 项管事听得梁严如是说,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道:“你个犟种!” 又道:“老爷在时候,我不好说,眼下既然走了,你又傻成这个样子——当日你爹拿命救了老爷出来,他做什么不一回来就给你家里头贴补,而是要硬等了好几年,等到你家中没人了,才使人去找,最后把你接进府里头,你可知其中缘故?” 梁严摇头。 管事的再道:“你爹本来不用死的,是老爷说自己货单同钱票都掉在了半路,硬要回去捡,才遇得杀回马枪的劫匪——货单、钱票,其实都在他身上收得好好的,他要回去捡的,是同商队一个商户的,因见被劫匪砍杀时候掉在地上,心中一直惦记……” “他做了梦,梦到你爹上门来讨公道,先还不当回事,直到隔天去丰县做生意事,旁人都好好的,独老爷一个,平地摔了一跤,跌断了胳膊,再到中午吃饭时候,竟是被米饭里的石头碎给磕断了半颗牙——回来就急着去寻了灵台寺的大师父,这才按着对方教的,跑去接你。” 大热大闷的天,梁严听着听着,只觉得全身发凉,等听到最后一句,仿佛被人从头顶凿开了一个大洞,往里头灌倒掺着碎冰的冰寒冻水,叫他连牙齿都在发抖。 *** 官驿里,宋妙一直提着一颗心。 她等了许久,没有消息,只得和衣先睡了。 睡也睡得不甚安稳。 凌晨时分,听得外头些微有点动静,她立刻就爬将起来,一开门,果然见得不远处那韩砺提灯自二门处走来。 她忙出得门去,半路迎上。 而对面韩砺举灯一看,见是来人是宋妙,甚至不打招呼,也没有一句寒暄,等走得近了些,立刻就道:“抓到了!芮福生就是那拐首吕茂!” 宋妙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没有问,韩砺已经主动解释一番,在哪里抓的,又怎么抓到的,用了什么法子,最后道:“若非你心细如发,他此刻已经逃了。” 又把那芮福生如何准备,又有多少脱身之计简单说了。 宋妙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便不再着急,只道:“既然贼首已经伏法,我就不叨扰公子了——熬到此刻,想必辛苦得很,早些休息才是正理,明日得空,再来细问。” 说着就要告辞。 韩砺应了一声,正要走,却是忽然站定,问道:“若我没记错,明日是轮到宋摊主旬休吧?” 谢谢大家的月票、潇湘票和各种票,如果没有意外,下个月(10月)妙妙会有比较多的活动基金,到时候要辛苦运营官小兔啦! 我们尽量看看能不能设置一些参与难度低,又能限定真正读者门槛的活动,给大家回一点血。 有什么好的活动建议的话,麻烦大家多多在评论区留言,以供运营兔参考,谢谢大家,穷苦小妙终于阔上那么一个月了,开心!!!感谢食友们!! (本章完) 第212章 挂名 第212章 挂名 宋妙点了点头,问道:“公子有事?” 韩砺犹豫了一下,方才道:“有点公私相混的事,想请你帮忙。” “今晚帮着捉那吕茂的一众船家,因时间紧,又怕走漏风声,出大力那些个,都是我特地从河道上信得过的人手里选出来的。” “而今吕茂虽然落网,案子尚未了结,也不知其人身后有没有同党余孽,自然不好大肆张扬,免得船家们被人事后寻仇——但岑通判同巡检使特请了一笔银钱下来作为嘉奖。” 说到此处,他特地补了一句,道:“今次能捉到此人,全靠宋摊主发现得及时,你是首功,自然也有一份奖银,但除却滑州,大头还是在京都府衙,等案子落定,我与孔复扬都会一道盯着给你请功的。” 宋妙毫不推辞。 得知捉了吕茂这样恶贼,她心中实在高兴,笑道:“虽不至于首功,但能出一点力,我也痛快得很,就不同公子客气啦——劳烦!这样嘉奖,我脸上甚是有光!” 又问道:“那帮忙的却是什么事?” 夜半天黑,正是太阳出来前最暗的时候,再如何有灯笼,只一盏孤灯,映得人脸都是明暗隐约的,其实看不太清脸。 但只听那轻快声音,韩砺就觉得自己已经能想象到对面人表情。 他先前做事时候,只是做事,等终于捉到了人,其实想的更多却是后头如何处置、怎样收尾,另有如何对接京都府衙,一面审人,另一面得加紧把审出来东西送往京城,发令各州,快快解救其余被拐苦主,心中并无多少放松。 可眼下听得这样声音,见得这样反应,他那一颗心,莫名也跟着痛快起来,没由来的,一张脸好像也跟着甚是有光。 他那肩本来紧绷,此时自然而然放松,语气也不知不觉变得轻松,道:“其余帮忙巡河的不论,是府衙找的,他们自己发放银钱,外人不好插手,但另有七个主力、十个搭手,是我半夜使人去敲的门,并有那一个撑船的,也是我自去交代,我打算让人收了工,来一趟官驿,一则领钱,二则也有些东西想要逐一细问。” “来了自然不好干坐——你能腾出手来,帮忙准备些宵夜么?” “自然。”宋妙笑道,“小事一桩,只不知什么时候来,一共就是小二十人吗?” 韩砺点头,道:“未必要亲自动手,你难得休息,其实出去买些小吃小食的回来,另外备个简单饮子也行,不用做得太麻烦。” “但要是能有一口好吃的,还是更好,对也不对?”宋妙笑问道。 韩砺根本不能摇头,顿了顿,道:“我要说不是,实在是在说客气话,但你难得一天休息……” 宋妙一时好笑,道:“公子使钱雇我,还要忧这个,想那个的,难道不姓韩,反而改姓了范?” 她笑眯眯道:“放心罢,公子也太高看我了——我若忙不过来,或是累了,自己会说,不会强撑一点!” 又道:“正好河道上临近尾声,这一阵吴公事领着人,日夜都对料对账,前夜还特地同我说,吃了许多天公厨,日日惦记咱们自己的小厨房手艺,既如此,明日一起多做些,等人回来,多得个夜宵——也不是只有来,没有往——公子便盯着孔公子,叫他帮我把那请功书写得漂亮些,当做往,如何?” 韩砺一口应承,道:“另有一桩事……” 他迟疑了一息,本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宋妙见状,问道:“什么事?” 韩砺顿了顿,却是转了一个话题,只把项元伤重不治的情况说了。 宋妙惊愕极了,忙问原委。 韩砺把来龙去脉说了,又道:“眼下还在审,但是已经有差官出来指证,说他敲门时候偷偷给那吕茂报信,另有追拿吕茂时候,因边门拦着,问他钥匙,他推说管事收着,自己并无钥匙在身。” “但那吕茂脱他上衣时候,掉了一圈钥匙在地,户主指认,里头就有边门钥匙。” 宋妙简直不能理解,道:“吕茂这样恶徒,怎会有人不想着快点捉起来,竟还要帮——帮得把命都搭上了??” 韩砺摇头道:“怕是生意往来,牵扯太多。” “此人事情未有定论,且先不去说他,免得错怪,只他家有个小儿,唤作梁严那一个,是你旧识,我怕你着急,就先来通个气——也不用过多担心,按着项家说法,过了项元头七,便要送他进京,届时你们都在京城,反而能够常见。”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了看东方天边,眼见将白未白,忙道:“实在太晚,这个时辰当要养眠才是,我不多说了,免得叫你过了睡意。” 语毕,他把手中灯笼举起,同上一回一样,朝着宋妙前方照路。 宋妙忙也道:“公子早些回去歇息,倒是我耽搁你了。” 二人话别,各自回房。 宋妙一人住,关了门,也无甚顾忌,自己回床续上一觉。 而另一间房中,韩砺却是与孔复扬同屋而居,轻手轻脚回了房,小声洗漱休息不提。 再说那孔复扬忙了整日,一夜好眠。 他在太学时候就是闻鸡起舞,这会因知次日还要带着人去河道上清点查核,又要对账,一到点,自己就醒来了,翻身起来,掀开帐子,却见那窗户大开,一人据案而坐,正运笔疾书。 孔复扬顿时惊了,两手一搓眼睛,定睛一看,忙趿拉着鞋下了床,一边往那桌案走,一边出声问道:“正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又道:“我等你到半夜,还特地给你打了洗漱的水,你瞧见没有的——昨夜到底什么事情,好不容易回来,匆匆又走,最后搞得那么晚?” 韩砺没有立刻回他,而是把手中一句话写完,方才应道:“约莫丑时一刻回来的,回来就见得洗漱的水打好了,水壶也是灌满的水,另还给我备了小食——多谢!” 他应话时候,笔也不停,只速度略慢了一点。 孔复扬见状,忍不住上前道:“你丑时才回来,这会子又在写什么,不用睡的么?劳力也不是这么劳的,你当自己……” 他还待要说,已经走到案前。 一旁晾放着两页稿纸,孔复扬一眼扫过,见得当头“辛奉”二字,不免“咦”了一声,顿时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站在边上看了起来。 他先是引颈看,看了几列字,越看头越歪,那头简直要扭成绞股麦芽似的,当真有点发酸,索性走到另一边,伸手取了那文稿认真去读。 看完第一张纸,他忙又手忙脚乱去找第二张,继而第三张,终于从头到尾粗粗扫了一遍,忍不住又翻回最开始,一字一句吟念起来。 好几回他嘴里念念有词,摇头晃脑,分明已经品到下一句了,复又翻回去重新读前一句。 一共不过三张纸,字还挺大——想是因为天色没有大亮时候就开始写,又没有点灯,不得不如此——总共不过小几百字。 但就是这小几百字的一篇文章,孔复扬足足读了一刻钟有余。 他记忆力尚佳,虽不至于过目不忘,看过两遍的文章,基本已经记得七七八八,即便如此,还是盯着那纸不肯放,半晌,却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从前我总以为你文风犀利如锋,却原来也可以这样……” 孔复扬想了一会,本想找一个词来形容,总觉得哪个词都不适合,不足够。 他一时有些惆怅,但很快,那惆怅又化做了嘲讽,道:“蔡秀还说自己文章与你各有风格,又在外传什么‘蔡雄浑,韩刁锐’、‘并驾齐驱’,他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的!” 说到此处,他忽的才反应过来似的,忙把手中纸翻到第二页,觑准其中一段,读了有又读,急急问道:“正言,那吕茂落网了???你昨晚就是去捉他的??” 这一回,韩砺终于把笔放回笔托上,转头回道:“落网了——不是写了吗?” 孔复扬愣在当地。 他又是惊,又是喜,又是茫然,问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线索??这‘行商’说的是谁?怎么如此突然??我好歹也跟过此案,怎的毫不知情??” 他一肚子问题要问。 韩砺就逐一同他把纸上没有写东西说了,宋妙如何发现线索,如何告诉自己,自己又怎样去的衙门,说服了岑德彰同巡检使,又如何临时安排人上门去寻了一众熟悉船夫,最后怎么和那被吕茂早早选中的老船夫逐一交代应付事宜。 一桩桩,一件件,可谓一环扣一环,不管哪里错漏,都不能这么完整地生擒吕茂。 说完,他还又补了一句,道:“今次有个船家功劳甚大,将来你写请功折子时候,不要忘了给他添一笔。” 孔复扬老老实实应了一声,终于渐渐回过味来似的,道:“原来那芮福生就是吕茂——怨不得宋小娘子要来问我,有没有看到那芮福生手上伤疤!” 他后悔得简直想要拍大腿,又是气,又是恼,忍不住骂道:“果真我太蠢笨!这奸贼!分明手上有痣,竟是如此狡猾狠心,自己的肉也下得了手去点剐了!” 说着,又把手中文稿轻轻整理妥当,问道:“这一份是要早早送回京城吗?” 韩砺摇头,道:“先放着,等看后续能救回多少苦主再说。” 孔复扬点了点头,正要去洗漱,忽的见得韩砺面前另一份稿子,不免奇怪,道:“怎么还写——这稿子不是写完了吗?” 韩砺却是把面前那两页纸拿了起来,分别打量了一下,眼见没有湿墨痕,方才递给孔复扬,道:“这是请功折子,我写了其中一点,你可以拿去参考。” 孔复扬只觉莫名,道:“不是说了我写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又低头去看。 韩砺道:“也是挂你的名,你随意改,改完,自然就是你写的——只这两部分都是我经历最多,最晓得其中细节——虽然写了也未必有人去看,到底她立那许多功劳,那样能耐,如若一笔略过,太可惜了。” 而孔复扬早已没有耳朵去仔细听他说什么,只盯着面前文稿,半晌,骂道:“你写成这样,叫我前后怎么写旁人的!叫我怎么下得了手改??你逼死我得了!!” *** 不同于韩、孔两个早早起床,忙于事务,轮休的宋妙却是难得地睡了一个极饱足的觉。 临睡前,她还先想一回项家的事,因听了韩砺说那项元行事,再如何知道死者为大为尊,还是很难不骂一句活该。 要是当真放跑了吕茂,不知要害苦多少人。 至于梁严,必定是难过的,但那项元待他明显也是利用大过真心,长痛不如短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是项元义子,这两日多半要忙于守灵、跪迎,自己先不去打扰,等项家忙过这一阵,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好生安慰一番也不迟——这种时候,说什么话也没有用,还是要靠时间。 还没等多想一点旁的事,宋妙就睡着了。 这觉算得上半个回笼,没有做梦,又长,又沉,非常酣畅,醒来时候,眼睛都睁开了,她才听到外头不知道什么鸟儿叽叽喳喳乱叫,又有蝉叽叽唷叽叽唷地吵。 睡得好,心情都是好的。 听到这些个家伙互相比声音大,宋妙也不嫌烦,等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就饶有兴致地拿厚布枕垫靠在床头,侧着耳朵去听。 一时认真研究鸟儿聒噪——好似是三四只鸟儿在吵架,最后有一只吵赢了,眼下正得意地扑扇着翅膀到处叫着绕圈圈。 一时仔细去辨蝉虫鸣叫——这边倒是挺整齐,叫的时候差不多是一起出声叫,停的时候也是一起停,当中还时不时有一段空白,但往往安静了没几息,等到不知哪一只耐不住性子的蝉虫试探性地一开口,其余又一股脑跟上吵吵起来。 从音色、音调、顺耳等等方面慎重评判一回,宋妙最后在心里给两边打了分,列出了高低——还是小鸟的嘚瑟好听些。 又躺了片刻,直到尾椎骨都因久躺而有点发麻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宋妙才心满意足地起床洗漱。 此时大饼早起了,见得宋妙出来,忙上前来迎,又说自己留了早饭,请宋小娘子记得吃,又问自己有没有什么要做的。 宋妙就笑着道了谢,又回道:“当真有,今晚要做宵夜。” 她报了一堆东西,各色豆子、莲子、白果、薏米等等,让大饼先去泡着,又说了些新鲜佐料,无非葱蒜芫荽等等。 大饼把该泡的泡上了,又点数了一番东西,回来道:“今日厨房里没有芫荽,葱也不是娘子惯用的香葱,我去买一点——等娘子吃过早饭,我就回来了!” 但宋妙还没来得及吃几口早饭,大饼却是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小声道:“娘子,那梁严好似在外头——瞧着有些不大好……” (本章完) 第213章 好运 第213章 好运 宋妙一惊,忙把手中吃食放下,洗了手,立刻跟着大饼一道往外走。 出了大门,又行数十步,将到拐角位置,两处宅子之间有一条小径。 此时此刻,一人就坐在那小径旁,呆愣愣的——还晓得把脚收起来,人也缩起来,不要挡着旁人往来走路。 宋妙一眼就见到那人头上青紫一片,高高肿起,眼睛也通红,肿得核桃似的,再一看,身上衣裳短小,鞋面打了补丁,手脚都露在外头。 正是那梁严小儿。 她忙上前去叫了一声,问道:“一大早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又问道:“头怎么撞成这样?晕不晕?身上还有哪里伤着了么?” 梁严愣着眼睛抬头,见得宋妙当面,别无他话,只作无声泪流。 宋妙见状,心知有事,拿了帕子半低着腰给他擦脸。 因见那额头青肿足有一指多厚,里头淤血几乎透出,红亮亮的,甚是吓人,她实在不放心,又道:“前街有个医馆,姐姐陪你去看看大夫好不好?” 她一连几番问话,梁严先前只是流泪,等听到说要看大夫,忽然着急起来,连忙摇头,才摇两下,立时按着头,却是不小心按到那伤肿处,嘶的叫了一声,忙放了手,握着拳,急急道:“宋姐姐,我不用看大夫,我好了。” 宋妙难得强硬,道:“只看一看,未必要喝药,若是还有哪里伤得厉害,当即治好,好过以后落下病根——不然人人担心,你自己也难受,是也不是?” “我不怕喝药。” “那就更该去看看了。” 宋妙见他神色勉强,又想到从前两人相识时候这小儿行状、此时情况,倒是略微猜出几分缘故来,柔声道:“不了几个钱,姐姐先借你,将来长大再还——或是一会子帮忙干活来抵,好也不好?” 梁严顿露犹豫表情。 宋妙立刻招呼大饼,两人一起动手,半架半扶,把人带到了不远处的一间医馆里。 此时坐馆的是个老大夫,先看了伤、把了脉,又问了情况。 时下大夫常有种习惯,唤作“要看病,先看命”。 那老大夫得知梁严是跪在地上时候,被人从后头重重踢翻在地,磕伤了头,又见他衣裳破小,鞋子也是短的——后半截甚至趿拉着露出外头,又见陪同而来的宋妙大饼两个,一个是小娘子,一个是半大孩子,便只开了个跌打药油,叫梁严每日擦两回散淤,嘱咐平日里少跑少跳云云。 宋妙逐一听完,先给了钱,趁着大饼同梁严两个去拿药油时候,方才问道:“敢问大夫,不知需不需要开些定神安眠的药?他家中出了事,年纪虽小,想法颇多,郁结于心得很,刚才问了,说是昨晚几乎不能入睡。” 大夫便道:“我也不怕与你直说,虽是小儿,想要安眠定神,我一样也是要多开酸枣仁的——而今酸枣仁价格愈发贵了……” “总不能因为贵,就不看病了,劳烦大夫,您照病抓就是。” 那大夫摇头道:“是药三分毒,药喝多了伤肝伤胃,眼下还不到那个时候,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 又道:“小儿虽然伤了头,幸而皮外伤,慢慢休养就是,你是他家姐吗?好好劝一劝,回去吃饱饭,睡饱觉,比吃什么药都强。” 最后道:“劝他想开些,过两日再看,要是还睡不着,再来找我就是——实在不得已要开药,到时候不收你诊金。” 宋妙忙道:“那怎么行!” 一时候得大饼同梁严两个出来,见拿到了药,她又一番认真道谢,复才告辞走了。 回去路上,宋妙顺路买了盆、桶等物,回得官驿,并不给一点缓冲时间,也不叫人休息,而是直接带着梁严去了厨房认路,又指着灶台道:“水锅有热水,你且去打一盆,洗了脸、手,漱漱口。” 又道:“我在外堂,你收拾好了就出来找我——动作稍稍快些,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又催了时间。 虽都是小事,但梁严头一回进官驿后院,样样不熟悉,少不得留心观察,免得招惹麻烦,又要赶着时间出去见“宋姐姐”,倒叫他一时没功夫去想旁的。 而宋妙出得外堂,先招了大饼过来,小声问道:“你可有多一套衣服能腾挪出来?” “娘子不问,我也要来说哩!”大饼急急应答,“先前立夏时候娘子送了套新夏衣给我,我还没舍得穿,本想回京时候换上,也学孔公子说的什么‘衣锦还乡’——而今正好给那梁严,鞋子也是现成的,只是可能尺寸大些,下头垫个鞋垫也就差不离了!” 宋妙便道:“明日咱们回来时候先去布坊——我再给你做一身,你自家选喜欢颜色、布料、样子,等回了京,穿回叔叔家,就说是在滑州差事做得好,带你的厨家奖励你的,怎么样?” 大饼乐得虎牙都露出来了,道:“哎呀,娘子这么一说,我本来想客气客气的,眼下客气话都不舍得讲了,就怕当了真不奖了!” 又有些扭捏地道:“我能做长两分么?虽是多费一点布,将来长高、长大了,把袖子、衣摆,裤脚放开,还能再多穿几年!” 宋妙笑应道:“当然!” 又打趣道:“就怕将来你长高、长大时候,已是十分厉害,衣服都穿不过来,早忘了这里还能放手放脚的。” 大饼急忙道:“不会!不会!娘子送我的衣服,怎么会忘记!” 说着,好一阵认真分辩,复才回了屋,去找衣服出来。 他回去时候,那梁严已经洗漱妥当出来。 今日大饼给留的是官驿早饭,油饼、稀豆粥、榨菜、白水煮蛋,又有鸭鹅馒头。 宋妙早把那粥兑了热水,分了一碗出来,等人过来,方才叫他坐,又道:“还没吃早饭吧?姐姐同你一起吃。” 说着把粥水、鸭鹅馒头、鸡蛋推放到他面前,道:“吃好了就要帮忙干活了——今日是力气活,要是不吃,只怕干不动。” 梁严本来毫无胃口,但听得要自己帮忙,便强行把粥、馒头都吃了,等到吃完,也不知道究竟什么味道,倒是记得把那只鸡蛋退回宋妙面前,道:“我方才吃的是肉馒头,姐姐吃这个蛋!” 宋妙也不同他讲客气,把那蛋接了过来,见他吃了东西,洗了脸,额头上也擦了药,看起来精神了些,方才去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梁严老老实实把项家情况说了,又低声交代从项管事口中听来的父亲内情。 最后道:“我实在没有用,哪怕知道了,还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宋妙听完,实在错愕非常。 但仔细一想,意外之余,她又觉得这行径与那项元素日为人其实挺对得上。 见那梁严额头青肿,整个人茫然无措模样,她并不去强劝,也不多做安慰,只问道:“你想做什么呢?” 梁严默然,道:“我也不知。” 又道:“项……他害死我爹,我却认贼作父,要是能早早晓得,就算不能报仇,也绝对不可以受他一分一毫好处,偏生……宋姐姐,我眼下竟不能一心一意恨他,一想起来,虽恨得牙痒痒,可再想到自己得过他恩惠,心里难受得很……” 宋妙道:“因你是个好人,知道礼义廉耻为人正道,做不出他那样龌龊腌臜事情,才会这么难受纠结,他确实养你带你,也确实害死了你爹爹——换我是你,也不知当要怎么对待。” “想不清楚,就暂且放在一边,等你大些,能自立了再来想,或许自然有答案。” “可我眼下不想再沾一点项家好处,也不想靠他们生活,但我太蠢了,只会想,一点用都没有——前次宋姐姐说,那韩公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靠木工手艺养活自己,我比他条件好那样多,竟是什么都不会,去做学徒小工都没有人愿意收。” 宋妙无奈道:“你同他比做什么?有几个人能比他?” “宋姐姐也不过比我大几岁……” 眼见面前小孩已经钻了牛角尖,宋妙想了想,道:“你且听我说,项管事提的那一位朱梁富朱员外,我晓得是哪一位。” “我同他虽然不熟,与他女儿却往来颇多,还得过她一家许多照拂——我唤她做朱婶子。” “他家杀猪起家,因杀生颇多,年年都要向慈幼局、惠民局、安乐庐几处地方捐银送物,以图心安,哪怕没有项家那一笔银钱,朱员外晓得你这样情况,多半想也不想,都会收助你成人长大。” “朱家在京城多年,朱员外为人十分仗义,这几年生意做大,越发名声在外,他若出面给你寻个上好武馆,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你不愿跟项家扯上关系,等到了京城,我陪你上门,一道同朱员外说清楚,把眼下一应开销、吃住都记在账上,恩情记下心上,将来再还——你越成器,他得好处越多,你回报也越多,难道不好?” “你若入伍得功,得了赏银,得了功名,或是自己开了镖局,难道会不做回报?” “当然会!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梁严急道。 宋妙笑着道:“那不就结了!” 又道:“凡事不要只顾着靠自己,独木难成林,分明能借力的,旁人也愿意给你借力,为什么不借?” “你且想,今日他助你,明日你回报他,你若是他,举手之劳,哪怕换不来涌泉相报,当真能救能助一个小儿,将来小儿上门感谢,将你好处拿出去说,难道会不欣慰?” 梁严忍不住照着设想了一下。 他太清楚自己一定会感念这样恩情,如果自己将来事业有成,遇得这样一个小儿,能做帮助…… ——要什么回报!本也不是为了回报的! 等到小儿长大了,即便没有大前程,哪怕只是上门来走动走动,逢年过节问个好,自己心里该有多高兴,多痛快啊! 梁严顿时豁然开朗。 宋妙又道:“我也很想你进京——虽有那项林,咱们不理他就是,你若来了京城,进了武馆学了武艺,想必气力越来越大。” “过个几年,除却搓豆子,柴禾也可以交给你劈,水缸的水也可以尽给你挑,有人挑事,你带着师兄弟往外一站,胳膊一举,混子泼皮就吓跑了!” “遇得忙不过来,你又休息时候,我自要叫你来搭手的,做了新菜,还可以多一张嘴巴来试菜,难道不好吗?” 梁严悠然神往。 “你爹不向你托梦,反而托给那项元,逼他上门找你,只因在他眼里,你比所有旁的都重要——今次特地轮到项元身死,借由那管事升叔之口,告诉你真相,就是不想你被项家困束,你不要辜负了他啊。” 说到此处,正好大饼提着个小包袱出来。 宋妙就笑着接过,递给梁严,道:“你饼子哥寻了自己衣服出来,你一会去洗个澡,去去晦气,换身干净衣服睡一觉——你穿了他的衣服,下午、晚上就要归他管啦!” 梁严岂有不应,忙接了衣服不住道谢,又问自己要做什么。 大饼笑得贼兮兮的,道:“可算给我一个人使唤啦!梁严小儿,你来得真是时候——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你要同我一道磨豆子!娘子说今日要做夜豆浆,除却炸一堆子好东西,炒个香香的粉和面,还要自己做湿腐竹并许多佐物伴那豆浆一道吃!” 又催道:“快去洗了澡好睡觉,此时不睡,下午没力气干活怎么办!” 说着果然拉他往后头去了。 梁严走不得几步,就做回头去看宋妙,见她笑着点头,终于放了心,跟着大饼一道回了房间。 大饼难得有个伴,叽叽喳喳,比早上那鸟儿还要叫得欢,一时给他介绍屋子里东西摆放,一时告诉他那个皂角怎么搓能搓起来最大的沫子,又带小弟一样带他一起打水。 一时打了水,他得意催道:“你快闻,是不是怪清香的!” 梁严果然凑近去闻,惊讶问道:“是柚子叶么?” “方才娘子交代我,让去寻了些柚子叶回来煮水——给你去去晦气!等洗了这个澡,以后交的都是好运!遇到的都是好人!” (本章完) 第214章 简单 第214章 简单 梁严洗了头、洗好澡,大饼早给他拿了个小炉子过来烤头发,催那头发快干。 等到终于烘干,他又送来一只香囊。 “一会睡觉时候就放那枕头边上——娘子特地包的,说是能驱邪辟凶,保准你得了能睡个好觉!” 说是香囊,其实就是个寻常粗布包。 梁严闻了闻,隔着一层布,味道并不冲,淡淡的,与其说是香味,其实更像是一个没那么浓的菖蒲老艾味,哪怕放在枕头上,也要凑近了才稍微明显些,一点也不叫人受扰,但又很暖烈。 人很难不受到环境影响。 他在项家的时候,因项林说要撵他走,又总来找麻烦,白日黑夜都吃过亏,少不得时时警惕。 尤其前一晚项管事连夜请了丧葬班子回来,敲锣吹唢呐声音一刻未停,又有仆从往来走动声,开关门说话,叫他脑子里绷得紧紧的。 而今搬来了官驿,脱开了项家环境,没有人、物反复提醒,被宋妙同大饼接连吩咐了许多差事,下午正一样一样排着等,又有将来进京也有了着落,宋姐姐说了会陪着上门,他心里顿时就有了底气。 这底气不但叫梁严心中踏实了些,也叫他那脑子里长出了困虫,那虫子正对着眼睛吹气,吹着吹着,就把他眼皮给吹得闭了起来。 毕竟太久没睡,小儿根本熬不住,早困了,此刻眼睛一闭,整个人就往下沉似的,眼皮重重地睡着了。 梁严下午是自己醒来的。 醒来时候,天都已经有点暗了。 他唬了一跳,忙把新衣服换上,匆忙出得门,在后院找了一圈,就见井旁已经摆了个石磨,又见大饼正准备各色东西,急急上前,还来没来得及问话,对面人一抬头,顿时乐道:“正要摆好这里就去找你,快,赶紧洗了手帮我抬这个磨起来,我要洗刷!” 梁严自从搭上手,就开始被指挥得团团转,一时被大饼叫着隔一会添上一勺泡好的豆子、刮走磨好的浆料,一时又要去请宋妙过来看兑水比例,一时又要拿细纱布过滤,简直忙得一刻也不得闲。 厨房里,宋妙则在准备旁的。 她说炸一堆东西,就是真的炸一大堆东西,此刻已经起了一口大大油锅。 韩砺要请船夫们坐一坐,吃个简单宵夜,宋妙自然循着这个要求来做。 但简单并不意味着随意。 他掏给的经费很足,宋妙很清楚这一位韩公子平日行事,并没有替他做什么节省——请客,尤其是请这些出了大力的人,自然是要尽可能叫人感受到诚意。 食材和用心就是最大的诚意。 莲子是建宁莲,又有熙州百合、灵川白果等等,都不是时下寻常百姓平日里常吃常见的。 宋妙单独起锅拿来熬煮,又有银耳和莲子红枣熬得起了胶,都和了,很奢侈的用的还是冰,下午就煮上了,煮好之后,沉进井里湃着,湃到冰凉凉。 豆浆煮开三道,大火煮沸,文火慢熬,自己挑腐竹,同样也是湃进井水里。 然后就是炸物。 算着时间炸,豆浆自然要配油条,光是油条就有三种,大油条、小油条、小茴香油条,又有现炸的煎堆、沙翁。 不好意思哦实在来不及写了,向大家请个假。 今天比较奔波,长途返乡后探望了两位长辈,此刻正在为第三位贺寿。 老人高寿,后辈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彩衣娱亲,普某不落人后,也在努力表现,认真听老人讲她向神娘娘认错一年后,家里喇叭终于又开了的故事,并且郑重发出“哇!”“啊!!”“喔噢!”等等应和声,也在问那是什么颜色,怎么能做到一根柱头开出六朵大大的,怎么能养得这么好,叶子这么肥厚墨绿。 目前老人在讲五十年前在报纸上看到的烧饼歌的故事,目测还有很多内容需要尽可能投入地捧场,更新是赶不上了也实在没有力气写了,我后续会尽量每天都散碎地补一点,看能不能补上,给食友们道个歉(*^▽^*) 顺便,现在首发站起点的评论区有三个活动,一是投月票得点币的活动(请务必回了帖子再投票哦!),二是分享得点币活动(随手拍或者生活分享都可以,详见运营官发布的活动贴),三是读者昵称活动,这个月称号数量非常多,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报名参加一下~ 最后祝大家国庆快乐!!! (本章完) 第215章 做梦 第215章 做梦 约莫亥时中,韩砺终于领着一众船夫们先行回到。 时辰太晚,滑州虽是上州,毕竟不比京城繁华,此时官驿前堂已经没有其他客人,那驿卒就按着韩砺先前交代,把桌子拼成两条,又布置了椅子。 宋妙早早买了些时鲜果子,烹了清凉饮子,俱已摆好。 于是众人一进得门来,就见得两条长桌,上头搁了许多盘子,盘子里都装了各色洗净的果子——带着白霜的青红小李,挂着水滴的大黄杏子、大红桃子,又有初生鸡子大小的林檎,每一只都是红彤彤、黄嫩嫩的两种颜色相间,光看就叫人觉得酸甜味已经到了嘴里,忍不住咽口水。 果子品种很常见,但品相格外好,又新鲜,颜色鲜妍、外表秾丽,不用吃,光看就叫人高兴。 除却果子,每个座位面前又有一大海碗满登登的凉茶放着。 各人入座时候,还有些拘谨,等韩砺开口请茶,毕竟闷热一路,谁也顾不得再客气,都大口喝了起来。 茶汤棕黄,颜色很重,但又很清透,闻着只有淡淡的山楂酸味,入口是甘润的,喝完之后嘴巴里自己会生出津液来,解渴极了。 看到一眨眼功夫,人人碗中都见了底,韩砺就提了壶,一个一个去添茶。 众人忙做道谢。 茶水添好,韩砺先把今次情况通传一番,最后叫了两个人上来帮忙分发衙门奖钱。 等到成串的铜钱沉甸甸揣进各人怀里,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从原本的一点拘谨,变成了想克制也克制不住的欢欣。 韩砺这时才向众人问话。 他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闲聊谈天,先跟众人打听这一向打渔日常能得多少斤,好不好卖,哪种鱼最好卖,又问要是日后新河道通了,河水分流,每隔十里地都要设置一处关闸,或许会影响渔汛,问他们可有应对之道。 问完这些,再问如若新河道得用,那关闸不但需要有人定期修缮维护,也要时时检查,要是得了这样一个差事,贴补不多,责任却十分重大,在场人里头有没有愿意组成队列,轮流巡查的。 他介绍清楚,最后道:“因这事情繁琐得很,又绑人,诸位回去之后不妨仔细考虑一番,等想清楚了,当真熬得住,再来私下找我说就是——原是要看各人意愿,便是有哪一时忙不过来,或是脱不开身不能应的,也是情理之中,不必多想。” 然而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叫道:“秀才公,我老黄报一个名字!” 又道:“我一家都是靠河吃饭,没少吃苦头——我那二儿子就是发大水时候给洪水卷走的,抱着树才留了一条性命,虽如此,腿也断了,我若进了这个队列,日后衙门有什么消息,或是河道上有什么消息,应当能第一个晓得的吧?” 韩砺点头道:“肯定是较早知晓的,毕竟到时候真有什么事,还得队中人去河道里各处通传。” 两人对话一出,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不多时,另有一人忙道:“秀才公,俺老孟也报一个!” “加我一个罢,再如何麻烦,人多了,分着做做,一下子就做完了——要是因为人人躲懒,搞得最后有什么坏了破了没有及时发现,最后闹出水祸来,还不是我们这些船上人吃亏!” “正是!” 两桌子人,根本不用再回去多想,除却实在家中有特殊情况腾不出手的,其余人人都报了名。 从来事情只有关乎自身时候才最上心。 河道上的事情,自然是靠水吃饭的人最在意。 光靠衙门里头那几丁人定期去查,只怕那水闸破了漏了,都未必有人能及时发现——从前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太多。 韩砺跟着走访过许多地方水坝、河堤,另也有分水关闸,还做过比对,自然知道靠民间自发出力,最后把祸患及时拦住的次数要远高过衙门——毕竟衙门一旦发现出了问题,往往已经迟了。 既如此,他今次就打算衙门差役同渔民、船夫同用。 此刻见得众人这样配合,他又确认一些细节,方才道:“今次差人半夜上门相召,多谢诸位给我面子,一叫就来,还都把活做得漂漂亮亮的,最后将贼子捉了——韩某毕竟并无官身,也无差遣,许多事情不好出面,只能趁着今日大家都在,请一顿宵夜,只当表表吋心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冲着屋子里一众船家、渔民行了个大礼,唬得桌上人人忙也跟着站起来回礼,又忙叫使不得。 有人便道:“秀才公也太忒客气了,今次找上我们,本就是看得起我们,况且还能捉到那样一个大拐子,实是祖上冒青烟才能做这样显摆事情——等此人案子判了,人也处置了,我定要把此事拿出去说与人听,赚个脸!” 一时满屋子都是附和声。 正说着话呢,宋妙就托着一个大盘子,后头跟着捧盘抱碗的驿卒并大饼、梁严几人。 她上前笑道:“给诸位道扰,我得了韩公子交代,让仔细准备夜宵小食,只是毕竟夜深,不好安排肉菜,免得半夜堵胃烧心,就做了点简单的。” “虽如此,公子是掏足了银钱的,心意更是不必多说,我用的也是上好食材,要是不好吃,只怪我手艺不佳,还望多多见谅!” 她一边说,那驿卒并大饼已经开始分派碗筷,梁严则是忙着上菜。 宋妙把豆浆分桌放了,又介绍道:“这豆浆饮子有甜的、白味的,也有加了添料的,添的是莲子、百合、薏米,另还有刚做好的鲜腐竹,若是哪位不吃甜,这里还有盐——诸位尽可按着喜好自己来选。” 正说着,一盘又一盘就摆上了桌。 刚出锅的炒粉、炒面,都下了鸡蛋猪肉丝榨菜丝酸豇豆胡萝卜丝绿豆芽葱粒茱萸碎同炒——配菜丰富得一口气读下来都要喘不上气,哪怕中气够足,舌头也要打结。 咬下去,嘴里既有团锦簇的热闹,也有众星捧月、主次分明的得当。 一切配菜都是面、粉两位主角的配衬,来分别衬那米香、面香,但这两位主角又是绝佳的头首,很好地调和了所有的配菜、配料,让配字小辈们都在人嘴里有了施展自己味道的机会。 食材新鲜,炒得也火候极佳,都带一点少少的焦,那焦只是用来增香添彩的存在——炒粉炒面要是不带一点焦,简直少了灵魂——此时火烟火燎的,一上桌,香味就不守规矩地到处乱蹿,一会撩拨一下这个,一会招惹一下那个,偏偏撩完就跑,让人恨不得赶紧把那粉那面拿筷子捉住。 因知今日的食客都是干了一天的力气活,宋妙炒的时候下的调料更重手,盐与酱油都比平日里更多两分,吃进嘴里极热乎,焦、香、咸、辣、荤、油、鲜等等味道,简直是同时在舌头上滚出来,叫那舌头根本应接不暇,又想吃这个,又想要那个。 ——若那舌头也生了嘴,此时必定已经急得直骂街。 油盐重,一定会口渴。 口渴正好喝豆浆。 才从井底提上来豆浆盆,盆壁一遇到外头热乎乎的空气,眨眼就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水珠子,刚开盖,里头冰凉之气就往外冒,盛出来一碗,还没喝进嘴里,才凑到碗口,那寒凉之气扑在人脸上,叫人热意都已经消了大半。 一口喝进去,嘴里因为被先前调料裹着,先还没喝出来滋味,豆浆已经滑进了肚子,凉意从胃里直往四肢百骸跑,人都凉快下来了,那嘴才后知后觉,反应出来自己吃到的是多么浓香的一口。 豆子热水洗泡过再磨,三煮三沸,放的还是冰,三管齐下,叫那豆腥味早早就夺路而逃,喝进去只有香醇,只要尝了一口,就会忍不住想咕嘟嘟一口气喝完它。 比起饴、绵白,冰的甜味更圆融、清润,又因为在井底湃得凉透了,喝起来那甜味是温柔而顺滑的,很好地托举着豆浆的香与浓,那浓也不黏喉,而是非常爽利干脆,只会在舌根处留下一点余味。 除了冰豆浆,自然也有热豆浆。 热豆浆更醇浓,香味也更重,如若吃的加料的那一份,因宋妙是分别单煮,再和豆浆共煮,既惹了一身豆浆滋味,都保留了各色配料最好的口感和本身的底味。 其中建莲尤为出彩,看着是完整的一粒,咬下去,外头那一层会有明显的壁感,但是特别薄,它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裹住里头的清香绵粉。 里头那粉是起沙的,并且是这世上头一等细腻的轻莲沙,想来是被哪一位喜欢玩沙的仙人轻轻和水捏了一下,有了看似牢固的形状,但只要稍稍一点力气动动嘴,外头壳子一开口,里头就化为带着莲香的一团粉,清甜而不腻。 白果带着糯感,也很软,有它自身的一股子香,薏米却是绵软的,最中心留有一点小小的颗粒在负隅顽抗,因那颗粒,一旦咬下去,反复咀嚼,弹弹弹之余,还贡献了非常合适的一点谷物清香。 除却这些,里头还有鲜腐竹。 同根生,同锅煮,那湿腐竹比豆浆的豆味更浓更香,又因它是被筷子拨开裹成的,层层之间多空隙,那空隙里头都藏着豆浆,吃的时候能很明显感觉到一口爆浆,但哪怕是它爆出来的豆浆都更浓更香更甜,浓到挂喉。 豆浆自然要配油条。 大油条外头酥脆,酥与脆的程度都很轻,里头简直中空,咬下去时咔滋咔滋的,但又因为那是温婉的酥脆,使得它绝不会伤到口腔半分,咸香咸香,拿来沾热豆浆饮子,趁着还没有泡软的时候,带着那一点酥脆一起吃,酥香与醇浓,咸与甜交织,其中滋味,吃过的人都懂。 小油条短短一小节,它并不酥,也不脆,中间虽然也有孔洞,但那孔洞是细密的,甚至有一点实,吃起来很绵软,微微扎实——用来泡豆浆,它可以久泡,哪怕泡透了,嚼起来也是香而韧的。 至于小茴香油条,那小茴香现用现焙,香味被彻彻底底激发。 油条本身是细细长长的一根,大小就像小小的莲杆,吃起来结合了大小油条的特点,外头焦香,更酥,更硬,里头却是蓬松而柔软的,吃的时候时不时咬到一颗小茴香,香得人一个激灵。 除了各色油条,还有煎堆。 那煎堆大大一个,乃是糯米所制,高火油炸而出,考验的是手头功夫。 这煎堆一端上桌,几乎所有人都去看新鲜。 因它炸出来像蹴鞠的球,中空,外壁特别薄的一层,金黄焦脆,嵌了白芝麻,用筷子轻轻一敲,立刻就裂开一个口子,用手撕下来一片,吃着糯米香、甜香、芝麻香、油香融为一体,迸溅开来。 炸物、炒物、炖品,各有吃头,边上那先前叫人看得垂涎欲滴的果子都被众人毫不客气地扒到了一边,只烦它们太占地方,影响了自己吃好吃的。 一时满屋子都是吃喝声,又有几张嘴巴忙里偷闲的说话声——“这个大油条香,你尝这个啊老黄!” 对面却有个女婿读过两天书的艄公吹胡子:“我听你在这里乱弹琴!明明是这个长长的油条香,你会不会吃!” “瞎说,分明是炒粉炒面香——你们才不会吃!” “我怎么觉得都不如这多多配料的豆浆啊?” 最后这个人话一出口,就引得前头几个利箭一样的眼睛瞪过来。 分量备得足够,众人不用抢,吃着喝着,却忍不住为自己更爱的食物争抢起“最好吃”这个位置来。 *** 众人在前堂吃,大饼和梁严则是忙前忙后。 好容易上完了菜,又守了一会,眼见众人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又听他们夸那豆浆香浓,忙了一下午并半个大晚上的两人都不自觉龇牙笑。 正笑着,就见有人问道:“宋厨家,你这豆浆饮子,怎的这么好喝?可有什么能外道的说法吗?” “如若自家吃,倒是有个方子,拿一抓大米小米泡了一起磨,若有干枣,可以添几颗干红枣,煮出来的豆浆会味道更足些,也不用放了——但我不爱用,今日这豆浆用的也不是这方子。” “那今日的是什么方子?” “就是纯黄豆,选好的豆子,耐烦些,磨得细细的,三煮三沸,反复搅动不要糊底——全靠堆料,堆人力——我今日有两个好帮手,才能把豆浆煮得这样香、这样醇,你们也见过,就是方才来上菜那两个小儿。” “哦呦,厉害了!看着都挺小,有这手艺耐心,日后尽可以去支个豆浆摊子了——比旁的摊子的不知好喝多少!” 大饼同梁严两个的脸唰地一下,已是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也不知谁人先迈的步,呼啦啦直往后头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捂脸——只那两张脸上俱是笑,捂都捂不住。 一路跑到后厨,刚进门,两个人就见到当中桌上摆着一个盘子——里头装着好几根大小油条和三四个沙翁——后者像是囫囵的几个半球拼凑模样,表面粗糙得很,但那金黄色比起煎堆更诱人,跟小油条一样,外头都裹满了一层冰粉。 此外,又有几碗喝的。 大饼立刻就去洗了手,又招呼梁严洗手,递过来一个沙翁,道:“快吃,这是娘子留给我们的!” 梁严忙了一下午,被夸得脸还热着呢,此时接过,学着大饼的样子,先喝一口豆浆——果然自己磨的就是好喝——再吃一口沙翁。 他人一下子就懵住了。 那冰粉他也帮着磨了,磨好之后,宋小娘子又补磨了一回,与其说是粉,不如说是霜。 此时粉末状的霜和砂一起裹在沙翁身上,一口下去,它不像饴,是一种厚重而流动的甜,需要等它完全覆盖上了舌头,过一会,才能吃出味道来,也不像红、绵白,需要或嚼或含,叫那融化了,才能感觉到那一股带着杂味的甜。 冰粉霜完全是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一挨到舌头立刻就甜了起来,甜沁沁,简单、纯粹、直接,一点也不腻,甜得人的舌头舒舒服服的。 极少小儿会不爱吃,至少梁严就爱。 他舔了舔嘴唇上的,一大口咬了下去。 沙翁外头那一层薄脆的外壳香甜极了,只“咔嚓”一下,立刻就吃到了里头的烫呼呼的蛋奶香,因除了霜,还有砂,嚼起来咯吱咯吱的,口感很奇妙。 等咬进去,口感就更奇妙了。 中间实在太松太软,像一团充满了空气的甜乎乎蛋奶糊,但又没有那种“糊”的感觉,它里头湿润得很,轻盈、蓬松,完全没有实体似的,叫梁严吃得忍不住想要问——你是云吗? 它是,是有组织有纪律有形状的云,还是马上就要下蛋奶雨的一朵。 梁严吃着这样香甜的云,喝着亲手磨出来的豆浆,仿佛自己整个人都飘在了云上,美得简直像在做梦。 *** 眼见众人吃得七七八八,宋妙寻了个空,轻轻叫了一声韩砺,拿眼神做了个示意。 后者立刻看来,见宋妙回身已走,忙站起身,跟着走向了后院。 不好意思更新晚了,以为只是迟一点,写着写着就到现在了,错别字明早再改了qaq…… 感谢我叫李洛克亲送我的两只和氏璧!太破费太破费啦~~谢谢谢谢! 谢谢黄色天蝎宫亲送我的两枚香囊(是给我的还是给小梁严的呀?需要转交吗~),和者阳春亲给我挂的香囊一只:) 多谢风亦驰、书友20250725094412084、书友20210301105364913388、 特务猫猫四位亲送我的平安符=3= 感谢书城坐看云起亲送我的小小心意3枚,hy_rc、kyoku kin、sar.、沐玖曦、书友2021030176534806176(核对了两次希望没打错^_^)、妄行、我爱侬侬七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也谢谢大家的订阅和各种投票~ 插个话:很喜欢分享得点币这个活动,看到大家的生活,觉得都特别有趣,特别可爱:) (本章完) 第216章 长歪 第216章 长歪 而宋妙走了一段,出得二门,回头看到韩砺已经跟上,便站定脚步,回身解释道:“好叫公子知晓,方才不少艄公师傅私下问我,想晓得那茶水叫做什么名字,贵不贵,哪里可以买。” 韩砺闻言,很快反应过来,道:“我先前也想问来着,这茶水喝着不像寻常茶叶,喝着消乏解渴,但没有茶味,回甘也舒服——不是拿来提神醒脑的吧?” 宋妙点头应是,道:“时辰晚了,因怕大家回去不好睡,明日又要上工,我就没有烹茶叶,特地换了一种——是寻常广山楂的叶子晒干了熬泡的,其实仔细去品,要是舌头刁钻些,会觉得带一点涩口,但甘口味道是很足的,这一味茶尤其适合夏日解渴,热饮、冷饮俱佳,能生津消食,祛滞下湿,做完力气活喝一盏,正正好。” “却不知哪里来的,还能不能找到?” 宋妙听他这般一问,便知其中意思,答道:“是我前次托一位姓夏的婶子帮着找的,已经晒干了,眼下还有满满一筐,也无所谓价钱,我就想着,不如给大家一人提两包回去,只当公子自备的一点小礼。” 因知韩砺平素不爱在这方面出头,做事时候,即便是个人好意,往往也冠以公家名头——很奇怪,他似乎要的只是文名,不是人名,不独不要,还明显在刻意地避免自己在用事上出风头,得好名声。 故而此刻宋妙提议完,特地又补了一句,道:“实在是真的贱价,山上漫野都是,揪下来晒干而已,不知能不能送?” 韩砺应道:“自然能送——只是又要辛苦宋摊主帮着收拾了。” 宋妙就继续向前,把人往杂间里带。 等到了地方,她开门进去,走到一处竹筐面前,取了草绳缠好的两把山楂叶,递给韩砺,解释道:“原就是收拾好的,提起来中间绳子带回去就是,要是方便,公子同他们说一声,叫人临走前进来拿。” 韩砺接过看了看,果然只是寻常山楂叶,晒得干干的,但是叶片都很饱满,也没有什么虫眼、脏污,看得出来摘选晾晒的人很用心。 他先答应了宋妙的话,只说一会就让人来取,复又持着手中那一把,问道:“不如也送我几份?最好多些——我这里把缺的钱额给填了。” “这是我自家备的,没有开销公中银钱,公子若是喜欢,不用紧着来,尽可以随意取用——当真价贱,就不必谈什么钱额了!”但宋妙说着,忍不住又问道,“是平日里备的喝着不如这个适口吗?给公子拿个一斤够不够?” 她平素都会给众人准备饮子,因盛夏炎热,常拿紫苏饮子、竹沥饮子、绿豆沙、酸梅饮等等或发散、或解暑的轮番做来,白日还会特地准备消暑耐放的,让各人带去河道上。 都小两个月了,从前众人都是夸,只说好,这一位韩公子也从未挑过毛病,给什么喝什么,喝得干干净净不说,还时不时认真来做称赞。 怎么转眼之间,说变就变了? 她只好提醒道:“虽说热水泡也行,但最好拿水滚一会,再焖上片刻,才能叫那味道出来得透——公子打算自己烹吗?” 韩砺摇了摇头,道:“宋摊主只怕一时忘了——再过几日你就要回京,到时候剩我一人在此,若不能留点……”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方才道:“有这些山楂叶,好歹叫我留下一口喝的。” 宋妙一怔,继而笑道:“是我的错,眼见银钱到手了,就把雇主一扔,自家跑了!” 韩砺也笑了起来,道:“先留些山楂叶给我,等我回京时候,前次宋摊主说的那青梅露不知做好没有,要是做好了,拿冰湃着,给我留一盏进门就吃,不知能也不能?” 自然是能。 宋妙点头笑应了,又道:“夏汛也就只剩这两个月功夫,要是一应顺利,下个月公子就可以回京了——等回了京,尝了那青梅露,觉得喜欢的话,我给你多多留些,另又新新鲜鲜做点梅子酱,等你回来蘸烧鹅吃,怎样?” “我先前就同张公厨说过了,到时候会留些酸坛菜,又交代了你们口味,说不得公子比我在时吃得还香呢!” 韩砺脸上笑意未消,只是摇头,道:“那必定不会,我自认长过见识,见过的好厨家也不少,但如同宋小娘子这样不但手艺好,偏那手艺还将着我胃口长的,实在从未遇到过,将来也不会再遇到。” 他分明是夸宋妙手艺,但那郑重其事的笃定样子,好似夸的又不单是手艺。 一时说完,他犹豫一下,又道:“我从前有些执拗想法,走得偏了,而今来了滑州,做了一回事,已经想转过来,正慢慢改,宋摊主日后若有想到,又见我没有做到的,就像今次这样山楂茶叶的事,如果一时寻不到我,先行帮忙抓定主意就好,我这里没有不应的。” “倒也未曾领略公子执拗。”宋妙笑了笑,“不过话都记住啦,我一向胆子肥,又是容易当真的性子——日后要是遇得有事,是真个会先行做主的,公子还是想仔细些,莫要等我闹出了乱子,后悔莫及。” 韩砺只是笑,笑得眼角都变得柔软起来。 他没有去接这一句话,而是道:“前一向孔复扬见得宋摊主行事,跑来同我说,只盼将来自己外出做官时候能有一个宋小娘子,届时伙食也有人管,后勤也有人管,还能做最得力幕僚门客。” “我当时笑他‘发梦’,毕竟世上哪有这样好事。”韩砺说到此处,不但眉眼,声音也是温柔的,“直到今日,我忽然醒得过来——自己不知哪里来的运道,原来这两个月来,一直都在梦中……” 他这话郑重得很,言语中夸赞实在过于直白,听得宋妙竟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了抿嘴,应道:“我遇得公子这样好上峰,才是不知哪里来的运道——银钱给足不说,功也盯着为我请,遇事从来担着顶着,即便不算滑州,单是京都府衙,就已经帮着不知争取了多少好处,平日里又时时照顾生意……” “同样话,我也跟旁人说过,只未必有人在意,唯有公子一人从来认真对待,我自有功劳,但要是没有……”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顿,笑道:“只怪公子,夸来夸去的,叫我心中得意,险些忘了正事!” 于是把今早遇得梁严,又有那项林态度、项家情况并一应安排说了一遍。 “我说怎么今日明明项家办白事,那梁严这样晚了,竟然还留在驿站里,头上还有那样大一块淤伤,却原来……” 宋妙点头道:“我看他眼下无处可去,有心留这小儿里住几天,等行商商队时间定了,再把人送过去就是,也不用多费银钱,只同大饼住一间房,就是不知道公子觉得可不可以?” “住得下吗?我记得大饼那房中放了许多东西,实在房舍太窄,不如还是另开一间?也不用公中账上出,从我这里给就是了。” “都是小儿,大饼打包票说没问题——他乐得有个伴。”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 正掩门,却听得一阵脚步声,宋妙转头一看,就见大饼提着个灯笼一路小跑着过来,看到二人,忙不迭道:“娘子、韩公子,项家来人了——是那管事的,在外头想要求见娘子咧!” 宋妙与韩砺对视一眼。 韩砺道:“只怕未必是来接人的,我与你一道去看看吧。” 二人出得外堂,项家管事已经等着。 韩砺自然让到一旁,先与一众船夫说了山楂叶的事情。 诸人莫不高兴,跟着大饼去后头各取了叶子,方才抱着肚子告辞而去。 韩砺出门相送。 骡车就停在外头,等众人都上了车,他重新回屋时候,宋妙还在皱着眉头听那项管事说话。 “实在打搅小娘子,本该早点来的,谁料到事情这样多……” 那老管事满脸的疲惫,一副许久没有合眼的样子,一落座,当先就囫囵打量了一遍梁严,见他一身新衣服,头上淤青处擦了药油,就晓得日子过的不错。 他松了口气,把手中一个包袱放在了桌案上,当着宋妙的面打开,道:“严少爷今日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带,我给送两身衣服来……” “不用,不用!我而今有衣服了,升叔,要是给项林晓得了,他肯定要闹,只怕要连累你,还是帮忙带回去放着得了吧!” 管事的叹一口气,道:“你这孩子,怎的这么死板!” 又道:“我就晓得你不肯收——这是估着你的身量去成衣坊里现买的,与项家没有瓜葛,况且现在家里头乱成一团,也没人顾得上旁的事情了。” 梁严看了看那打开的包袱,里头是两身迭好的新衣服,又有半吊钱。 他愣了愣,忙叫“升叔”。 项管事道:“我虽是个下头管事,从前却也得过你爹照顾,又看着你长大,难道不配送两身衣服?” 又转向宋妙,道:“宋小娘子,我原有个认识的要进京跑商,本是想把梁严送去他那边跟着进京投朱员外,可惜上门一问,才晓得他另还要取道好几个地方,不便带个小儿。” “眼下严少爷一个人在外头,一时半会也寻不到个合适的落脚处——我给他在官驿开间房,先在这里住着,等有了合适的商队再来接,只是到底年纪还小,得请小娘子平日里帮着照看一眼。” 宋妙道:“管事不用担心,便是你不说,我与梁严先前就认识,也会多看一眼的。” 又道:“若说进京,我这里早则七八天,晚则半个月,本也要回京……” 她把自己后续安排简单一说,复又转过头去看韩砺。 后者点了点头。 宋妙便道:“我这一队里头除却我,还有许多学生,也请了镖队护送,乃是是径自进京,正好我也与那朱员外相识……” 她说了一番好处,最后道:“你若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不妨让我来带他入京。” 项管事哪里可能找得到更好的人选,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 一时事情说定,他立刻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梁严却是连忙把人叫住,道:“升叔,我先前梳子丢了,借了满福的,放在床头拿枕头压着,你能不能帮我给他说一声,请他自己去拿?” 项管事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摇了摇头,道:“满福跟来财两个已经被撵出项家了,我下午刚把人送走,你那梳子只怕还不了了。” 梁严呆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追问原委。 项管事道:“是少爷撵走的——他说满福和来财两个不听使唤,还偷东西,本来要打三十大板,还想割舌头,被我拿二人只是短雇拦了,到底拦不住,被他吵吵着赶走了。” 说到此处,项管事又道:“严少爷,你到了京城,好生习武,要是将来有了出息,能记得我的好处,也算我今日心力没有白费!” 语毕,匆匆走了。 那项管事出了官驿,分明马车就停在门口,他却是半晌没有动作。 实在不想上马车,实在心累,累得他一点也不想回项家。 满福、来财两个之所以被撵走,是因为项林担心二人在外头乱说话,说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害死了老子。 当日项林要求这两个从人去锯梅桩,结果他们没去,项林自己去了。 当晚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人人都看到那芮福生是怎么“踩断”的木桩。 当时情况紧急,人人无暇他顾,后头项元身死,芮福生落网,一旦彻查,自然就发现了梅桩的蹊跷。 项林此举是阴差阳错,自然不会被治罪,可他自己心虚,不是撵这个,就是那个。 不过半天功夫,已经四个人给他撵走,另还有五六个人虽然没有被撵,已经自行请辞了。 今天才是法事第一天,小少爷就开始嚷着要走。 他咬定了不去京城,催着自己准备车马,等头七一过,就要回乡。 可老爷当初安排少爷去京城读书,就是担心两边老人溺爱小儿,又有各怀心思的亲戚容纵,把人给养歪了。 眼下这个样子,歪已经是必然的,只不晓得歪成什么样。 项家家业起来不过这十来年功夫,想要败,自然更快。 自己签的是长契,还是得想办法赶紧脱身才行…… 感谢小鹿衔枝亲送我的左玦和氏璧:) 多谢翡翠绿萝卜赠我的桃扇一把,小奇怪666亲送我的香囊一只、平安符一枚,卿眉瘦亲送我的心形香囊一枚,让你想不到亲赠我的香囊一只=3= 谢谢书友20210301105364913388亲给我挂的平安符两枚,寒山慧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 谢谢大家 (本章完) 第217章 辞别 第217章 辞别 项家管事硬着头皮上了马车,一群艄公、渔家却是高高兴兴上的骡车。 车子一动,驶出去一段路,众人眼瞅着看不见韩砺了,更没有那宋小娘子在旁,不知哪一个起的头,陆续都发出松一口气的声音。 一时诸人跷二郎腿的跷二郎腿、抖腿的抖腿、又有松开刚才一直一口气吸着的肚子的、靠车璧的、抱怨隔壁人挤着自己的、叫不要压着自己山楂茶叶的,两个大车厢,里头尽是吵嚷声音。 “今日这一顿吃得我肚子都要胀裂了!” “那你少吃点咧!” “说啥啊,怎么不见你少吃点??” “老吕头,就你!你还好意思叫旁人少吃,我方才都见你松两回裤腰绳了——悠着点吧,小心胀得走不动道!” 松裤腰绳的那一位老吕头半点都不脸红,反而昂首道:“走不动就走不动,今日可是韩秀才公请客,这样一大桌子,好几样吃食从前见都没见过,怎么我都要吃个捧场出来!” 这话一出,边上不少人都附和起来。 “我头一回见得那什么‘百合’,说不上来的味道,怪清香的,又有点粉,也是头一回晓得莲子、薏米、白果竟是能和豆浆饮子煮——嘿,你别说,好吃得紧!那豆浆也好,浓淡正好,又香又甜,怎么往日喝过那许多豆浆,甜得都没有这么好!” 一时有人忙着道:“你这不是废话!听那宋小娘子说,她放的冰,甜得能不好吗!” 立刻就有识货的叫了起来:“娘嘞!谁敢想!俺这辈子也算是吃上冰了!” 也有不识货的,急得不行,忙问道:“什么是冰?什么是冰??” “绵白你晓得吧?” “晓得,顶贵的!” “冰比那还贵老多咧!一包冰,能买一筐子绵白了!” 此人言之凿凿:“我从前帮人运东西的时候见过一回,长得跟冬日里河上结的冰一样,都差不多能看透过去,咱们这地界,都是当大官、做大生意的才有得吃,便是京城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上——听说今日这些个冰是那岑通判特地送给韩秀才公的,拿来补身体,因我们来,他都拿出来了!” 这人说书似的,一时满车厢俱是安静下来,听他摆龙门阵夸那冰多贵多罕有。 等他摆完,忽的,有人一拍大腿,叹道:“唉!怎的不早说!若知道那冰这样难得,我抵着肚子胀破,也要多喝几口!” “你这肚子已经胀得够大了,小心真个胀破!” “那沙翁跟小油条也裹了冰粉,你们没吃出来吗?” “怨不得!怨不得都那么好吃!唉,宋小娘子手艺顶顶好,那韩秀才公也顶顶大方,可见把我们当贵客,才舍得拿这样好东西出来吧!” “还是托老吕头福!” 于是一群人去谢那老吕头。 “当不得,当不得,大家都出了力,也不单是为着我一个,不然怎么能捉到那贼头?”老吕头得意洋洋,却又勉力克制不露出嘚瑟样子。 “你扮得怎的那么像!平素看不出来啊!” “见得贼头,你慌不慌的?” “慌个屁,我那大外甥家老幺就是给拐子拍走的,两口子眼睛都要哭瞎了,这七八年了,也没找到人,今次听说是来的是个人贩子,我只恨自己不能一上去就动手,慌?没那码事的!” 一群人怀中揣钱,手里提山楂茶叶,人人挺着鼓鼓的肚子,聊得热闹极了。 及至先后到了家,那老吕头一进屋,就见老伴拿着油灯出来应门。 “怎么搞到恁晚?一大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年轻时候咧?!” 老妇嘴里抱怨,放了油灯,却是顺手给老头子把那大海碗递了过去,“呶”了一声,又道:“晚上煮了粟米糊涂粥,特给你留了上头米汤,走一路,指定渴了吧?” 老吕头拿着那碗,却是没有喝,而是扒着老伴的肩直往屋里走。 “做什么,大热的天,你那手热烘烘的,搭得我一身汗!” “哎,你来嘛!” 仔细锁了门,老吕头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献宝似的捧到老妇面前,道:“快收起来,别给老大老二两个瞧见了,到时候满以为咱们家底厚,钱大手大脚的!” 老妇狐疑接过,眼睛噌的就亮了起来,连着“哦哟”、“哦哟”了两声,忙又咳嗽一声,压低了嗓音道:“哪里来的!竟是有两吊钱,你莫不是做什么坏事了??” 老吕头没好气骂道:“我是那种人吗?真要是,你敢嫁吗??这是我在外头卖命挣回来的!衙门赏的!” 他把昨夜事情说了一遍,又嘱咐道:“衙门同那韩秀才公都特特交代了,叫我不要往外透,免得那拐子另还有同伙上门报复——我只与你说,你可别大嘴巴!” “那不能!”老妇唬了一跳,忙应了,又埋怨道,“这样事情,你都老胳膊老腿了,下回还是叫年轻人去,不然一个不小心,给歹人伤了怎么办!” “年轻人哪里靠得住,也是他运道差,正好找上了我,要不是我沉得住气,装得也够像,这样能耐同水性,这样手脚利落,才能色色顺利!换一个年轻人,未必能把那拐子捉住咧!” 眼见吕老头自夸起来没完没了,那老妇没忍住啐了一口,笑骂道:“你就吹吧!左右也没人拆穿你!” “那你说我厉不厉害吧!衙门都给赏银了,本来还想敲锣打鼓叫里正送上门的,要不是案子没有办完……” “是!算你厉害!”老妇笑呵呵,把手中布包凑近油灯,看了又看,又去数,脸上喜气洋洋,一时低头,看着对面那张皱巴巴老脸,却是难得越看越顺眼。 给了钱,老吕头又掏出另一个布包,小心翼翼打开一看,惋惜地“哎”了一声,道:“有点压着了!” 又催道:“你且尝尝,这个叫沙翁,外头裹了冰粉咧!” 他把车厢上听来的冰身份地位价钱又夸大几倍,学了出来,道:“我吃了一口,就晓得你肯定喜欢,就把这大半个偷偷包着带回来了——快吃!眼下凉了,虽不如热的时候好吃,也是老香老甜了!” 老妇忙道:“这样好东西,索性留给明日宝子桃两个小的起来分了吃……” 老吕头没好气瞪了她一眼,道:“你干脆莫叫春姑,改名叫蠢姑得了!我嘴里好容易省出这一口,难道是省给他们的?” “才几岁的小儿,日后自己挣去,大把好吃的等着,你我才是老两口子,吃一天少一天的,晓不晓得?!” 老妇挨了瞪,反倒是咧着嘴笑,又笑又骂道:“晓得了,个糟老头子!样还挺多!” 一边说,一边去尝那沙翁。 “哎哟,这个冰粉,怨不得贵!这个沙翁也忒香!果然我好福气,当年好眼光,选到个好当家的,见得好吃的都记得给我捎一口!” 老吕头笑得脸上皱纹尽数绽成一大朵菊,此时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道:“吃你的,吃你的!嘴里咧咧啥呢!” *** 项元头七过后,项家管事又上了一次门。 这回他送来了盘缠,又给了梁严两吊钱叫他收着,嘱咐道:“贴身带一点钱,路上跟紧宋小娘子,你不要乱跑,实在走丢了,身上有钱不至于挨饿,却也不要漏财,去找衙门也好、巡铺也好……” 说了一通,他又对宋妙道谢半日,最后道:“原本项家也当派人跟着去的,只……唉,这一回辛苦小娘子了!” 隔日,他就同项家的车队一道走了。 项元的丧事办得很有排场。 项管事是个能干的,该置办的全置办了,水陆两道也请了人来日夜做法事,声势很大。 从前同项家有生意往来的,少不得上门吊唁,又有催货的、催债的、催着理账的,因知人死账消,此时不掰扯清楚,日后或许就不了了之,于是个个抓着项林这个小儿同项家管事。 项林断了手,又伤了脸,刚开始服了麻沸散,到底又头一回当孝子,还有些新鲜,等跪了一日下来,早不耐烦了,又被众人扯着吵嚷,只觉头疼,一股脑全扔给那项管事,要对方赶紧处理了,随便怎么都行,不要闹到自己面前就好。 但等项家管事好不容易收拾得七七八八,跟那项林一学,对面虽是个小孩,样样都要插嘴,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向被项元带着跑出跑进,学挑刺倒是挺快,这里嫌弃给得多了,那里不满没有来问自己。 项管事本就是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将把线头理出来,给项林这么胡乱一踢,气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到底无法,只好又问意见。 偏那项林才几岁,如何给得出意见,不过一气儿乱说,叫项管事肚子里的血都要不够呕。 项家人一走,滑州城中就有不少小道消息。 还未抓到人的时候韩砺便报了岑德彰,使急脚替一人三马星夜进京报信,不过几天功夫,早有漏夜奔驰的京都府衙官吏抵达滑州。 此时滑州州衙已经审到了一半。 那芮福生倒也光棍,想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了,样样交代得爽快,不独如此,还把项元如何助力自己逃跑的事情,也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便是没有他说,先前上门抓人的差官里头也早有人往外传,即便项元身死罪消,认识的人提起他来,还是免不得互相议论一番,露出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表情来。 滑州乃是水陆通衢,往来商人颇多,项元又是个爱交际的,很快,行商们就把消息带去了四面八方。 从京城到各处,陆陆续续,有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场面来说这个事。 不变的却是那你懂我懂大家懂的眼神。 “听说了吗,那年初来的行商,姓项的,带两个小儿的那一个……” “给拐子报信那一个吧?唉,图什么呢!旁的也就罢了,这可是拐子啊!” 跟着这些消息一起往各州、各地扩散的,还有芮福生交代出来的线索。 随着州衙、府衙一封一封的文书、函件送出去,一队又一队的人手随之派出,各处地方被解救出来的苦主也越来越多。 也是这么巧,那项元乡中早年丢了两个小儿,今次拔出萝卜带出泥,竟是把人一道给找了出来,送了回去。 亲人重逢,自有一番痛哭流涕,感动心酸,但人已经找回来了,少不得要问案情,问贼首,再问最后会怎么治罪。 案子虽未结,祸首死罪是逃不了的,再问余孽,问来问去,州衙没有多说,外头却能打听。 城小熟人多,都是乡里乡亲,一人知道,等同于人人知道。 一夜之间,项家名声扫地。 *** 正在案子审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滑州的新河道终于通了。 是很平常的一个下午,当闸门一开,主道的水流奔涌而出,顺着新河道,直直汇入王景故道的时候,河岸边无数人发出了欢呼声。 河道虽通,仍有许多首尾需要收拾,但已经用不着这许多人手,宋妙的差事也总算告一段落。 在滑州虽然只有不足两个月,她却认识了不少人,做了不少事,可谓收获满满。 今次河道通的时候,韩砺还特地把伙房上下都请到岸边一同观看。 眼见河水奔流,那些个厨娘子们,一个两个都激动得不行,甚至还有当即合十向天拜身,只求这新河道千万管用,不要再有水涝的。 宋妙也甚是高兴,虽未亲自动土动锹,总觉得这新河道能通,自己一众人等在伙房里出的力气也很有作用。 一时事情俱都打点完毕,她收拾好了一应行李,少不得提前与各家熟人话别。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终于到了出发回京那一日。 一大早的,官驿里挤得满满当当,都是当日伙房里头的娘子、婶子,因知宋妙要回京,人人来送别。 谢了一圈下来,宋妙光是草鞋、布鞋都收了有五六双,手帕、头巾十来方,又有不少当地特产,吃的、用的,无所不包,因多是亲手做的,人人说不值什么钱,要是不收,就看不起,她只好谢过众人好意,又邀她们将来如若进京,尽可上门做客,自己当要尽地主之谊。 等到双方辞别,骡车慢慢驶出滑州城的时候,宋妙竟有几分不舍。 然而出城不久,车轮却是越跑越慢,最后甚至停了下来。 车夫提醒道:“宋小娘子,韩秀才公在前头!” 不多时,车身一侧外头响起了轻叩声。 宋妙掀开车窗处的布帘,抬头一看,果然那韩砺打马就在一旁,见她露出脸来,立刻半弯下腰,先认一回错,道:“这两日杂事太多,本想调个半日假,实在调不出,竟连为宋摊主一路送行都做不到,等将来回了京,我再上门讨罚。” “公子委实多余辛苦跑一趟——转头就见了,不用送。”宋妙笑着应道,又催他回去。 韩砺却道:“不单是来送,还有一桩事。” 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并两只小小布包,递过来道:“还请宋摊主帮我做一回青鸟使,将这信件送去我师兄——陈廷陈先生处。” 又指着两只布包,低声道:“两个上不得台面小东西——一个给师兄,另一个是单给宋摊主的谢礼。” 宋妙近来与他往来从密,收起礼来,再无见外,正要问怎么分,却听那韩砺道:“上头写了名字,或是打开一看便知。” 说着,他拱一拱手,定定看她一眼,方才打马让开,冲着宋妙挥了挥手,目送那骡车远去。 还有两天双倍月票就结束啦,为小妙求一下大家手里多余的月票,谢谢谢谢^_^ (本章完) 第218章 柜子 第218章 柜子 车厢里自然不只宋妙一个。 因得了韩砺招呼,一旁大饼也带着梁严钻出头去,跟他挥手作别,边上更有其他车厢里一干学生“韩领头”、“领头”、“回见”、“回京再聚”、“别走了一道回京”等等一通嗷嗷乱叫。 听得左近鬼哭狼嚎似的,宋妙险些笑得肚子疼。 她跟着一起挥手作别,等到骡车驶远,才放下车帘,挡住外头扬起的黄尘。 边上另有一名女镖师陪坐,听得外头这样动静,问道:“这个什么韩公子、韩领头,是个什么来头?” 宋妙还未回话,一旁大饼早急忙插嘴道:“韩公子京中来的,和都水监的官人们一道帮着挖河开渠修堤坝——河道上各色事都归他管呢!” 又道:“我们也是河道上的!旁的车上都是借调来帮忙的京中学生,我是给娘子打下手——我们管伙房的!” 他说着,一挺胸,十分骄傲模样。 那女镖师顿时肃然起敬,忙道:“原说要送一行人进京,也没仔细交代什么来头,原来竟是开河道的!失敬了!!我晓得,我晓得!都说若是这河道管用,后头滑州水涝就不会再淹得这么吓人了!” 又夸道:“哥儿小小年纪,竟是如此能干!” 大饼先前说那一番话时候中气十足,此时得了夸,先去看宋妙,见她笑,那笑容中鼓励意味十足,一时挠挠头,声音也低了三分,脸红红的,道:“还好,一点点能干——娘子也夸过我哩!” 一车四人靠着半壁行李,说笑闲聊,在车上时间也不算难熬了。 等到晌午时候,一队骡车停了下来,寻了个官道边上茶肆打尖吃饭。 宋妙迟一步下的车,只叫众人先行去帮着留位,等人都走了,才把先前那韩砺托付的信封仔细收进一只木匣里,但等再放布包时候,翻来覆去,也不见上头有名字。 因得过交代,知道不怕看,她索性都打开来做分辨。 里头厚布缠包着,解开一看,一枚长而圆,一枚长而方,都是石章。 前不久已经得韩砺送过一回名章,此时再见,宋妙倒不奇怪,先认真辨认了一番那方章。 章上刻的是四个字,纵横成一个尖立的四角,竖做“庭青”,横做“得意”。 她早听说韩砺的师兄陈廷另有一个别号,唤作“庭青先生”,便知这一枚是赠那老先生的闲章,心中念了几遍,一时读作“庭青得意”,一时读作“得庭青意”,一时又读作“得意庭青”,各有意思。 她看字读字,草书刻得眉飞色舞,尤其那一个“意”字,心字底朝那一勾、一点,全然形似不知什么动物的长长尾巴,几乎翘上了天去,俨然那一个老先生已经在自己面捋着长长胡须嚯嚯笑似的,十分有趣,当真见章如见人。 宋妙又看了几眼,才重新裹起来,收到匣子里,再去看另一枚。 不同方章,那圆章外头竟还单裹着一张纸,把纸张开,里头写有两道字。 “铺章一枚,聊表心意。” 落款只“正言”二字。 她倒过来那圆章一看,底下刻的乃是“宋记食肆”四个字。 是圆而胖的隶书,笔画、线条都干净而圆滑,哪怕目不识丁的人见了也会觉得顶顶顺眼,很有福气的样子。 一看就招财。 宋妙越看越喜欢。 行李早已堆放好了,她依旧不嫌麻烦地腾腾挪挪,翻出压在中间的一个包袱,找出里头印油,先把帕子沾湿了水洗擦了章,蘸了印泥,因左右并无纸张,只有那裹圆章的纸笺,索性就在那纸上寻个空位盖了一个。 特别漂亮的一个“宋记食肆”出现在了纸面上。 等自己食肆重开,必定要用起来,若是再做福字糕,或是其他糕点时候,外头包的油纸就拿这个章来盖,做个标识! 盖在正正中! 她欣赏了一番笔法、刀法,忽的心念一动,从腰间解下香囊来,取出先前韩砺送的那枚名章,同样点了印泥,寻了地方想要盖。 那纸笺本来只有小儿巴掌大,韩砺留了字,又加盖了“宋记食肆”的章,余地已经不多。 她寻了一圈,只好在“宋记食肆”并“正言”二字落款当中挤着印了下去。 印的的时候没有多想,只见“宋记食肆”下头就是“宋妙”,一个隶书,一个小篆,虽字体、风格不同,但各有各的笔体笔锋,十分顺眼,但看着看着,她隐隐觉出不对来。 “宋妙”之下,便是“正言”,打眼一扫,一个隶书,一个馆阁体,贴得还挺近,搭倒是挺搭,看也挺好看,就是未婚男女名字如此挨着,总有些不太合适。 犹豫一息,宋妙到底还是把那纸迭了迭,将“宋记食肆”并“宋妙”两个章占的纸幅撕了一小条下来,也没有扔,仍旧跟原来的纸一道卷了石章,重新收回布包里,放进木匣锁了,才下了车厢去吃饭。 *** 宋妙在半路的车厢中试章,滑州河道临时搭建出来的棚屋之中,韩砺却在看账。 他面前摆着几本厚厚的账册,当头那一本翻开的乃是伙房总账,一旁则是流水账,一个清楚,一个细致。 孔复扬手中捧碗,因走了一拨学生,事情却没有少,自然更忙。 他此时已经顾不得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一边呼噜噜扒着汤泡饭,几口咽了,一边对韩砺道:“审来审去,还是伙房的帐最干净——州衙的查完了发回来,送账本的那一个都在说,审十来年了,没做过这么轻松活计。” 韩砺没有接这个话。 他只怕自己一开口,一句“也不看伙房是谁人管的”就要脱口而出,到时候引得面前这厮又说出些乱七八糟愿望来。 伙房的帐确实做得极其清楚。 这个清楚源自于原始档案的细致,合账人的成竹在胸。 宋妙做事,向来是不厌其烦的,譬如光是出入帐就有两份,一份是真正流水,另一份却是按着不同类目排的流水,每五天、每十天、每月汇总一次,由看库人、送货、接货人分别画押。 这汇总也不是单纯的累加,她还自己做了比对,比如上一个账期哪一部分开销变大,为什么变大,大了多少,均分下来人头变动有多大,接下来为了平衡,伙房又是怎么做的。 听起来是很简单的事,但只有真正做过的人才会明白想要把这样简单的事情细致做,坚持做,有多不容易。 首先是数目的来源。 伙房上下人人听她使唤,无人不服,执行起命令来,自然丝毫不打折扣,不同的人互相制约监督,也防止了胡编乱造,瞎填乱填。 其次是比对的方向和框架。 宋妙本就是把总那一个,并没有安排其他人,而是自己来写。 她的头脑足够清晰,对一应流程、事务又足够了解,框架是大的,着眼于全局,不至于钻着一点细枝末节穷追猛打,可看性自然就完全不一样。 确实不难,但这是多出来的,不做也可以,做的人并没有丝毫好处,哪怕做出来之后,也未必用得上,自然没人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但对于查账、核账的人,并账、管总账的人,另有下一个想要同样管伙房的人,有了这样清楚账目同分析,能省不知道多少力气,少走不知道多少弯路。 韩砺已经翻到最后几页,此时把几个大数合在一起,仔细对完,确认同流水账并分账上一应勾稽并无出入,特地把那几份宋妙单独做的比对文书抽了出来,收到一旁,复才道:“可以了,封账吧。” 孔复扬就放下手中碗,走了过来。 韩砺没有给他让位置,而是挪了挪账册,又特地指着一处空白地方,道:“签这里。” 孔复扬没有多想,老实写了名字,撂了笔,又端起了碗,唉声叹气地嘟哝道:“宋小娘子回了京,这饭都没法吃了——往日哪怕河道上寻常的大锅饭,去排队捞一碗,滋味也是可以的,眼下只好胡乱敷衍。” 韩砺方才忍了半日没有夸,被这一句一带,终于道:“其实州衙公厨的饭菜也不算极差,只是一路送来,又热,闷太久了——如同宋摊主一般样样用心的,毕竟难找。” 屋子里除了他们,另还有几个留下来的学生,另有那卢文鸣,都在吃饭。 先前韩、孔两个说账目时候,其余人都安静听着,此刻见终于说起伙食了,纷纷你一嘴,我一嘴地插起话来。 “就是,这青菘菜叶子都闷黄了,看着水水的,吃着又咸,虽也不是不能吃……唉!” “你说滑州州衙怎么搞的?明明伙食也不差,肉还是整的,炸这个裹粉肉刚出锅应该很香,可惜这样远送过来,捂得皮都软了,全是水汽,一点都不好吃!” “宋小娘子管伙食的时候,就不会这样!” 一时人人怀念起了宋妙管的河道伙房。 “宋小娘子从来算着时辰备菜,若要久放,不是蒸就是炖,哪怕煎的炸的炒的,也是不怕久放吃食……” “正是,那茱萸煎豆腐——唉,不能说,一说起来我就流口水了!” 眼见个个抱怨,卢文鸣就出来安抚道:“那是不能一样的,我们不过是搭头,州衙公厨做饭的时候顺着多做些送来打发,主要还是紧着他们衙门里头人,自然懒得多想,他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又道:“等回了京,咱们自找上门,去寻宋小娘子讨饭吃就是!” 听得这话,立时就有人掰着手指头算起了自己什么时候时候才能回京,又有人不住念叨前一向吃到的好菜。 “我喜欢那个仔姜鸭子,不知道到时候宋小娘子那食肆里卖不卖这个菜!” “仔姜鸭好吃,那个筒骨汤爆头虾更好吃啊!我想点那个!” “那个虾我上回问了,宋小娘子说京城可能没有,如若回去想吃,换了品类,没有那么足的虾膏,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那换一个,换那个肉汆蛋也好吃的!” “吃这个不如点那个豆豉茱萸翘嘴鱼啊!肉汆蛋宋小娘子说特别容易做,还写了方子,你若要,来我这里抄一份,回去找家里人照着做,或是自己学着做就是!” “那做出来能是一个味道吗??宋小娘子什么手艺,我家里头同我又是什么手艺!” 听得众人在这里字字句句不离宋妙,要不就是夸赞,要不就是比对着夸赞,韩砺虽未出声,脸上也不显,心中却是莫名地泛出一股子高兴来。 那高兴实在没来由,像是什么儿尾巴淌出来的蜜,吃进嘴里,清清甜甜,还带着鲜的香味。 被这香味、甜味一惹,叫他心头好像也凭空生出一朵来,被摇摇曳曳招开了似的。 韩砺低下头,取了笔重新沾墨。 翻开账册,他先去看了宋妙名字,方才转向一旁——那孔复扬的已经按着指点签在了颇远处。 他拿废纸试了一下笔,见墨汁浓淡合适,笔尖渗水也不厉害,挨着“宋妙”二字,把自己名字签了。 一时签完,又看了好一会,他想要吹一吹,到底没有,硬等到墨迹自己干了,才收了账册,仔细放起来,又把宋妙那自己写的比对文书收好,预备下午回州衙时候拿去找岑德彰,好为宋摊主换点好处回来。 滑州河道上发生的事情,宋妙浑然不知。 一行人日行夜歇,终于在一日下午抵达京城。 众人去的地方各不相同,互相辞别一番,车子也就各回各家。 眼见天色不早,宋妙便请车夫先去送大饼。 大饼却连番摆手,道:“我还要给娘子搬放行李呢!” “不用,有我呢!况且前头还有田叔,用不上你!”那女镖师大声道。 宋妙也道:“一走两个月,家里多半也正担心,我同你回去一趟,打个招呼也好。” 大饼推辞半日,无法,只好答应。 等到了地方,果然宋妙把人送了进去,同刘家叔婶两个把大饼从头到尾一通夸,方才离开。 大饼难得腼腆地跟着人出来相送,又依依不舍地同宋妙告别,小声道:“我明日再上门来给娘子搭手!” 宋妙笑道:“好容易回来,歇几天吧!” 大饼不肯说话。 他心中既有些想叔叔婶婶并几个堂兄弟姐妹,又实在不舍得。 不舍得的不但是宋妙,还有滑州官驿并回来路上住的屋子。 叔叔家自然许多好,也照应自己,可京都居,大不易,房间是根本不够的。 他跟堂兄并两个堂弟一间房,大大的通铺,一个小箱子放东西,进门出门不小心都要踩着对方脚后跟。 而今跟着去了一趟滑州,试过一人一张床,不用听人磨牙打呼,回来路上梁严睡相也好,两人各分一格柜子,舒舒服服,眼见又要回家几兄弟一起挤着,他很难不怀念。 只盼宋小娘子能长久收了自己这个人,再把宋记快快开起来,做大了,手下个个能分得个单独屋子,到时候他必定要做一个大柜子放东西! 送走了大饼,车子才转往酸枣巷。 一时驶进巷子尾,车停稳了,宋妙刚从车厢里跳下来,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宋记食肆大门开着,里头走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儿。 见得自己,那小人瞪大了眼睛,喜得咚咚咚地跑出来,刚跑出来几步,复又转回头,又咚咚咚跑回去,跑到半路,朝着里头叫道:“娘!娘!姐姐回来了!!!” 叫完,忍不住又回头,急忙往宋妙面前扑,抱着她的腿就不肯放,半晌,旁的不好意思说,却只喊出一声:“姐姐!” 更晚了,祝福也来晚了,好在心意是不怕晚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一家人的中秋是圆满,一个人的中秋也是圆满哦! 祝大家中秋快乐!! (本章完) 第219章 收拾 第219章 收拾 来的那小人儿自然是小莲。 一回家,就有可人儿出门相迎,宋妙忍不住摸了摸她那一颗小头。 头毛稀疏,但是软乎乎的,手感很好。 她笑着指向后头,轻声道:“你看谁人来了。” 正说话间,梁严也跟着跳下了马车。 小莲抬头一看,先是一呆,再是一喜,叫道:“梁严哥!梁子哥!” 梁严正回身去接车厢上行李,被小莲叫唤名字,忙“嗳”了一声,又回头冲她赧然一笑。 眼见那车夫、镖师另有梁严都在从车上搬运行李,小莲心中顿时起了危机感,一下子放开手,垫着脚要去接宋妙手中行囊,急急道:“我来拿,我来帮姐姐拿!” 宋妙那包袱颇重,不敢放开,侧身让了,指着后头车厢道:“你去给姐姐拿那个,里头有两个小木匣子,帮姐姐轻一点抱进房里哦。” 小莲如同得了世上最厉害最要紧差事,脆生生应了,果然跑了过去,一边朝梁严问道:“我姐姐那小木匣子在哪里呀?” 梁严忙指给她,见小莲踩着凳子爬上车厢,咚咚咚去找木匣,偏那木匣放得靠后,被一应行李挡着,实在不放心,抱着包袱又跟着上了骡车。 两个小儿埋在行李堆里研究来,研究去。 宋妙见有镖师在里头守着,两个小孩也不是调皮的,抱着行囊刚转身,就见里头又有一人匆匆跨了门槛出来,满脸喜色,叫道:“娘子可算回来了!” 又伸手来接她怀中行李,道:“累了吧!快歇歇,我来拿包袱!” 正是那程二娘。 好一阵子不见,宋妙笑着叫了一声“二娘子”,又道:“辛苦你同小莲这一向看家——我自己拿就是,你且给他们指个路,好进去摆放东西。” 那程二娘难得没有立刻应话,只有些局促地让开半身,道:“没得娘子点头,我自家就先把家里收拾了一下——你且瞧一眼,要是不合适,再叫人来处置……” 宋妙一怔,继而笑道:“我把家托给二娘子照管,便是十分信得过,你既然先收拾,必定妥当——我来瞧瞧咱们抚州娘子的能耐!” 说着,迈步进了门。 等她一抬头,看到里头景象,虽然早有准备,还是不禁微微一愣。 两月未归,屋子里的陈设、布局并无一点变化,但是一进门,就有一种“亮”的感觉。 仔细一看,旁的没有变,只是变了墙——那内墙从头到脚,重新刷白过了。 宋妙站定打量了好一会。 程二娘正引着人往里头走呢,见得宋妙盯着墙看,一脸惊讶模样,忍不住搓了搓手,耳朵发红,道:“我自家动的手,没人力钱,就买了石灰、麻纸!若有哪里刷得不好的,娘子莫嫌弃,咱们再使人来补过!” 虽然这样说,但她话语之中,满是期待被夸奖的跃跃之色,根本掩饰不住。 宋妙离京之前,因程二娘不肯白拿每月例钱,便把自己要重新修葺屋子的想法说了,请其帮着在京中打听各家价钱,从材料、到人力,好回来时候做个比对。 她当时一则为了叫对方安心拿钱,二则也是比对出来,等到真正动工时候,心中多少有个数。 谁成想,抚州娘子果然厉害,当得了家,做得了事,竟然给了这样大的惊喜! 她忍不住上前去看。 麻纸已经切打得非常细碎,同石灰浆混在一起,刷在墙上,白白的,摸起来没有一点凹凸不平的触感,肉眼可见,那“刷墙匠”必定用足了心力。 此时正收拾行李,大家进进出出的,不好说事,但宋妙下一回同程二娘迎面相会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轻轻把了一下对方的胳膊。 “二娘子哪里学来的手艺?这墙刷得正正合着我心意!也太好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眼睛不住去看墙,显然是真的喜欢,真的合心意。 程二娘原本还有一点紧张,见得宋妙这样反应,一应紧张早化为高兴,被夸得嘴角笑咧咧的,走起路来,竟是有点足下打飘。 她先指着人往后院走,忍不住又回头来拉宋妙的袖子,低声道:“今天天色有些暗了,看不太清,明日娘子再仔细瞧瞧,或许有没刷好的地方哩!到时候我再来补!” ——虽是年纪不小,还是忍不住卖起乖来。 *** 宋妙此行出发的时候东西就很多,锅碗瓢盆、家什细软的,又有不少干货吃食,装了半车厢。 眼下回来,腾笼换鸟,东西虽吃用了些去,却又添了伙房的娘子、婶子送的东西,当地土仪吃食,另有那张公厨硬要塞了几坛子自己腌的各色糟食,再有宋妙提前做的几大坛子青梅露。 即便四个大人加两个小人一起动手,也了许久,才把行李都搬回了屋子里。 宋妙本要留那镖师同车夫吃饭,二人赶着回京城镖局去交镖领钱,因说那一处也有饭吃,只喝了盏茶就告辞走了。 这会子天色已晚,宋妙同梁严两个又是连日赶路,疲倦得很,虽是已经到了晚饭时分,许是在车厢里晃久了,都没什么胃口。 梁严甚至同宋妙道:“宋姐姐,我不饿,晚上喝两口水就好了!” 自然不可能只喝水。 程二娘也晓得自己手艺寻常,忙道:“我去外头买些熟食回来,给娘子同小严接风!” 她提着篮子出了门。 宋妙想了想,把小莲招了过来,道:“你梁严哥今晚在家住,一会先要洗漱,你帮姐姐带一下他好不好?” 虽不知道怎么回事,难得家里来了个玩伴,又被宋妙安排差事,小莲喜滋滋的,连忙应了,急吼吼抱了自己平日里用的梳子、木盆,皂角等物出来,道:“梁子哥,我把我的东西让给你用!” 等宋妙洗漱好了,换了衣服出来,就见梁严尚在洗头,而小莲搬了两个小几子在前堂,一个坐,一个放了一只装得半满的海碗,手中拿着把葵扇,正对着那海碗扇啊扇。 她听得动静,一抬头,看到宋妙,已经立刻站了起来,指着一旁那张空躺椅,道:“姐姐,姐姐,快!你快坐这里!” 见孩子这样着急,宋妙好奇坐了过去,问道:“怎么啦?” 那躺椅早前韩砺来时已经修好,还在下头做了一个能拖出去的竹垫脚。 小莲就把那垫脚拉出去支了起来,让宋妙把脚垫着,复才去捧了那盏水来,送到宋妙手边,又取了方才那小几子出来,放在躺椅边上,脱了鞋,踩了上去,小小声道:“姐姐,我给你捏肩!” 又低声道:“往日娘出去做活回来累了,都是我给她捏,她说可舒服啦!” “我老早就问过舅舅,他说滑州过来要好多天,娘也说,姐姐一路特别辛苦,肯定腰酸背疼——你试试,你试试我捏得舒不舒服!” 一边说,一边果然给宋妙捏按起背,继而又锤起腿来。 她人小小,力气也小小,拳头锤在腿上时候还好,手掌捏在背上时候,当真只比挠痒痒重一点而已。 但宋妙一下子就体会到了程二娘为什么当初会说“可舒服”。 这样一个体贴的人儿在背后给你捏肩,谁能说得出不舒服呢? 她手中捧着的海碗里头装的紫苏饮子,乃是程二娘出门前特地烹焖好的,方才小莲扇了半日,此时喝了一口,果然温度正合适,便特地偏转过头,跟小孩道谢。 “不用谢!”小莲脸红红的,仿佛壮了一万年的胆子,良久,才凑近宋妙的耳朵,小小声道,“姐姐,你出去了好久,我好想你哦。” *** 滑州毕竟是异乡,官驿再好,也只是逆旅。 宋妙回了酸枣巷,收拾妥当,晚上随意吃了一点,回了房,躺倒就睡。 这具身体最熟悉的房子、屋子、床,躺在床上,想往左边滚,就往左边滚,想抻着胳膊蹬腿,就抻胳膊蹬腿,连睡觉姿势都按照自己最舒服的来。 她睡得非常香,只在中间零星醒来了两回,眼皮勉强抬起来了两下,分明外头已经有了亮光,脑子却还不会动,以为天没亮,眼皮一闭,就又睡了过去。 等到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巳时中。 她躺在床上,听到自己肚子在叫,索性爬了起来。 刚一推门出去,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程二娘见得她,笑着道:“给娘子煮了粥水,又买了炊饼、油饼、羊肉馒头,还有鸡蛋,娘子快去吃早饭!” 见到这样场景,有一瞬间,宋妙竟是有些恍惚。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不知道是三岁,还是四岁,其实并不是很能记事的年龄,也是一天早上,她睡过了头,一醒来,从来在身边的父母都不见踪影,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在身边摆了两只大大的青梨。 她才不要梨。 不知为什么,当时她脑子里满满都是委屈,一下子就哇哇大哭,爬将起来,穿了鞋,抱着梨呜呜呜地跑出门去。 那时方婶子就在院子里晾衣服,见她哭,忙把手中短衫随手一撂,过来抱着安慰。 “给我们妙妙留了甜粥,是放冰煮的,又做了小米糕、小枣糕,另有羊肉馒头,香菇素菜馒头——我同你一道去吃,等吃完,爹娘就回来了!” 她现在还记得小米糕和小枣糕的味道。 也记得亲爹被方婶子追着打,险些跑了半座山的狼狈样子。 程二娘自然不是方婶子,此刻身边也再没有爹娘。 粥里没有冰,桌上没有小米糕、小枣糕,但醒来之后,有人特地记挂着自己,准备了多多早饭,等坐到桌边,又有一个忙着给自己端粥的小女孩跑进跑出,欢欢喜喜来送碗筷。 宋妙饱餐一顿。 一时程二娘出来问安排,她便道:“先休息两日,我另有些事情要办。” 说着,又问道:“程兄近来得空吗?” 程二娘看了一眼漏刻,忙道:“眼见差不多下课了,娘子若有事找他,我一会去喊他出来?” 宋妙摇了摇头,道:“倒也不必。” 她把自己受了韩砺所托的事情说了,又道:“劳烦二娘子先跑一趟太学,请程兄帮忙问问陈老先生,且看他哪一日有空,我上门去送信。” “此事办完,再帮我顺路去找一下朱婶子,请她帮忙问一问朱家老叔、老娘两位什么时候得空,再问问家中有几口人,小儿又有多少……” 程二娘前次已经知道那陈老先生能耐,恨不得自家弟弟能多点机会去做接触,再兼此刻得了宋妙吩咐,知道要先后跑两处地方,虽不知道到底什么事,已经一刻也坐不住,立时站起身来,道:“我这会子就去!” 复又问道:“却不晓得咱们哪一日出摊——娘子今次实在是累,路上也奔波,不如多休息几天吧?” 她嘴上这样说,心中其时已经在暗暗叫苦。 宋小娘子不在,这些日子铺子大门都要被敲出洞来了,只要关门,就会被人敲门,问“宋记”什么时候再出摊。 但开门也有开门的不好,一干人等上得门来,把门槛差点要给踩烂。 程二娘回回出门给人问得心里头发虚,尤其去一趟食巷,简直要被围得挤不出来。 但这样的话,她此刻一句都没敢提,只怕叫宋妙听了着急出摊,不能好生休养。 “我且歇息两天,还不好说,若有人问,你就说多半要过个五天八天的。” 程二娘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宋妙这才去收拾东西。 昨日行李甚多,她一心休息,就没有理会,此时把用得着的收拾出来分门别类,刚分到一半,就见一人急急慌慌跑进门来,却是梁严。 “娘子,小莲走开了,门外来了两个人,我不认识——问你甚时回来。” 宋妙放了手中东西,跟着梁严往外走。 刚出二门,她就见得门外站着两人,当头那个一身绸衣,头戴玉冠,半背着手,脸却是盯着二门方向,表情简直委屈巴巴的。 看到自己出现,他两只眼睛“嗖嗖”亮了起来,大声叫道:“宋小娘子!!你甚时回来的??你可算回来啦!!!!” (本章完) 第220章 拔毛 第220章 拔毛 宋妙见得来人,快步上前,笑着将人迎了进来,道:“昨日才回来的,刚歇了一晚上——何公子来得可巧!” 此人自然是那曾经为了一口肉烧麦,气得哇哇大哭,又为了不考试,借事躲回家的国子学学生何七。 他一直嚷着要日日光顾,眼下三个月过去了,两顿都没能吃到。 听得那一个“巧”字,对方显见喜不自禁,连嘴角也翘了起来,道:“那是,必须来得巧!可见我同宋摊主极有缘分哩!” 宋妙先让了座,见他鼻头、额头上都是汗,顺着看出门去,就见外头骄阳似火,晒得日光都要拐弯了似的,便问道:“公子喝点什么?若喝热的,焖个紫苏饮子正当季解暑,若喝冷的,我有才做成的酸梅露,还未来得及试味——这个也可以拿温水来兑,端看公子喜欢。” “喝冷的!喝冷的!”何七几乎是立刻就叫了起来,“等我老了再喝热的——平素最讨厌夏天大晌午吃热的!热我一头一脸!” 又哭丧着脸,道:“近来大热的天,烤得我头都要焦了,回得家去,一个两个竟都还要教我夏日养身,说什么以热解热!弄一堆大补大热,好好的厨子,好好的厨房,整日被他们逼着做些药膳,我闻着挨着都一身热,一点胃口都没有!” 宋妙忍俊不禁,道:“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胃虽喜冷,肺腑却怕冷,要是体寒体虚,眼下冰寒之物吃多了,日后只怕辛苦。” 又道:“我从前也听人说过,夏日正好进补拔寒……” “姨父说我牛一样壮实,祖母也夸我火炉似的,这样热,不给我点冰寒压一压,等不到日后,此时我都要烧成炭啦!”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满怀期待地道:“那酸梅露是酸甜口的罢?” 见得宋妙点头,他喜滋滋道:“我最爱酸甜饮子!” 一时急得不行,当即转头,朝着门外道:“北枝!北枝!别急着栓马了!帮我讨冰!!快快弄些冰回来——你自己也喝一口再回!” 门外立刻传来一声答应。 何七又对宋妙道:“宋小娘子,那酸梅饮子弄好之后,先等等我的冰成不成!” 宋妙笑着答应了一声,起身去往后院。 她一走,何七忽的站起身来,追出外门去,把那刚翻身上马,没跑出两步的北枝又叫住,问道:“你想着哪里去弄冰?多取些,做了饮子,叫宋小娘子还能留些自用,这天热得太邪门了!” 北枝忙勒马回身道:“少爷放心,小的看那沁芳园离得最近,不过两条街,正好今晚大少爷要在里头设宴,园子里一定备足了冰,说不准还会有什么稀罕食材。” “我进去说几句好话,就说少爷您这一头想要,必定还能从厨房里捎带些什么东西出来——咱们来了这许多趟,没成想今次这样好运,居然能撞得宋小娘子回来,我也没来得及为公子提前备礼,正好从园子里那里顺了!” 何七大快,嚷道:“我就晓得你机灵!” 又叮嘱道:“别拿那些个不能久放的——宋小娘子昨晚才回,我同她闲坐一会就走,免得撞上饭点,叫她又要亲自下厨动手,不好休息!” 最后道:“天热,快去快回!” 北枝忙应了,打马就跑。 一时送走了人,何七才回了屋。 后院里,宋妙没有取酸梅露,不多时,却是提壶出来,给何七倒了一盏,道:“原是给二娘子提前备的——她外出办事去了,这茶水在井里坐了许久,凉沁沁,眼下冰还没来,公子凑合解解渴!” 何七先试着喝了一口,砸吧出味道来,立即咕嘟咕嘟干掉了一整盏,叹道:“好舒服——这是什么茶?虽不轻浮,倒是很沉很透!夏日里正合来喝!” “是我打滑州带回来的山楂叶茶。”宋妙笑道,“虽是滥生之物,效用却佳,生津止渴很不错。” 又道:“若是喝得惯,我给公子捎一包回去?” 何七立马应了,又问这茶怎么烹煮,把宋妙说的记了一遍,又复述一遍,最后笑道:“等我回去学给他们听!” 又问宋妙滑州一行是否顺利,预备什么时候继续出摊。 宋妙一一答了,最后道:“我才回来,还有些事情要办,想着躲一躲懒,略歇一歇,另琢磨换些新吃食——约莫过个几日吧,暂且还不确定。” “公子这几日如若得空,若躲得过热,尽可以过来吃个便饭,先前说了许多次,都没怎么正经吃上。” 何七旁的不管,听得一个“换”字,一吓,道:“要换哪个,好端端的,做什么要换?” “我正想着把烧麦给换了。”宋妙道,“三伏天,吃大热的肉烧麦到底有些腻,笋也早过了季,没了这一味,那素烧麦总差一点鲜——公子觉得怎样?” “那糯米饭没事的吧??” “糯米饭不怕,四季都合吃。” 何七顿时松了口气,琢磨了一会,认真道:“我方才把近来吃过的菜色都想了一回,因天时热,确实都没什么胃口,把烧麦换走也好,等苦夏过了,再把这几色都请回来——我寒日里太爱宋小娘子做的那羊肉烧麦同笋丁素烧麦!” 又问打算出什么新吃食。 “还在想,实在天气太热,只怕有些放一放容易变味,叫人吃坏了肚子就麻烦了。” 譬如素烧麦里那豆腐干子就是夏日极容易放坏的,因是黄豆所制,天气一热,露天放又不好,放锅里更不好——要是不能一直滚着锅,加盖捂不了两个时辰就会发酸,在干荷叶里焖久了也不好。 “常吃的、好做的、好卖的,食巷里头都有人卖了,只怕我这里新出的未必有原本的讨人喜欢——公子不要太想着才好,免得来日失望。” 何七闻言,立刻狠狠摇头,道:“宋小娘子居然也会胡说八道!你做的吃食,我还没有吃到过不喜欢的!” 又道:“其实可以做馒头,酸菜肉馒头什么的,我看学中许多人都爱吃!” 宋妙笑道:“已经有人做了,那摊主的羊肉馒头滋味很不赖。” “以你的手艺,哪怕百十来个人一道做,也比不上!怕什么!” “大家各有手艺,还是各做各的,和气生财的好。”宋妙笑笑,“只是要多谢何公子偏爱。” 何七愣了愣,复又一笑,道:“正是,是我想左了。” 两人说着话,后头却有那梁严捧了时鲜果子同小食出来。 宋妙上前去接了,摆在桌上。 何七忙也跟着站起身来,道:“方才还没来得及问——却不晓得这一位……” “是我早前认识的梁家弟弟,正好在滑州重逢,今次进京欲要入馆习武。” 宋妙几句一提,又向梁严介绍何七。 梁严立刻上前行了一礼。 何七忙把人扶了起来,伸手在腰间一通乱摸,最后解下系着的香囊,递道:“头一回见,也没别的东西,里头只有两个小锞子……” 梁严哪里敢接,唬得不行,忙做躲让,又急急看向宋妙。 宋妙是把玩过珠姐儿香囊的,此时再见何七这一枚,就晓得虽然图样尺寸略有不同,绣工俱是上佳,里头又有不知金锞子还是银锞子,价值只有更贵。 梁严这个小儿怕欠人情不能还怕得要死,虽然知道何七全是好意,只有送出,并不图收回,但她还是不想叫前者心中负担过重,便笑着上前拦了,道:“公子可别为难他啦,家里大人不在边上,他家教好,不敢收的。” 又道:“小严还在寻访武馆、武师父,公子若有合适的,帮他留心一回,告诉我们一个名字,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何七本是诚心要给见面礼,此时听得宋妙这么一说,又看那梁严局促模样,就晓得自己行事出了差错。 他犹豫一下,到底还是把那香囊收了回去,道:“好吧,只不知道是想要习什么样的武?” 又把自己知道的各大名家,譬如棍棒师父、刀剑师父、拳师、骑射师父等等一众情况介绍了一番。 宋妙跟着梁严围着听了一回,她只当长见识,梁严却向往不已,最后叹气道:“都是大家,只怕我拜不进门下。” “你看自己喜欢哪一个,我虽不能保你拜进去,引荐一番还是可以的。”何七道。 梁严连忙摆手,正要推拒,宋妙却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复才笑道:“还不晓得什么情况,等一阵安顿下来,若有需要,我再带人来找公子。” 又请梁严给何七添茶。 说话间,外头一阵马蹄声,却是北枝去而复返。 他兴冲冲在外头问了一声,进得门来,背上一个大篓子,肩上一个大包袱,手里还提个笼子,进门就道:“好叫公子、宋小娘子瞧瞧,我抢了什么好东西来!” 先放了那笼子,一着地,里头“咕咕咕咕”就叫了起来,掀开盖头,钻出来一个鸡头。 那鸡头稳当当的,身上羽毛如丝,一冒头,就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精力十足的样子。 宋妙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道:“好精神的乌鸡!” 北枝立刻道:“娘子好见识!才从略阳送来,我叫厨房挑了最凶的一只——我想着,那鸡越凶,跑动越多,肉必定也越好吃!” 说着又把那包袱、背篓分别卸了下来。 背篓里是整块方正的冰,外头用草、布、油纸层层裹着,一靠近,一阵寒意就袭面而来——还配有冰锥冰凿。 包袱里的东西却复杂得多,先是厚厚苔藓,一打开,里头一股复杂的味道就往外跑。 那味道应该是香的,但香得太杂太浓,叫人乍闻之下,根本分不清,只觉得头晕。 北枝正要说话,闻到味道,低头一看,脸色都变了,只叫道:“怎的这样多草!” 何七上前分辨一番,道:“像是增香用的,这个像芫荽,好似又不是芫荽。” 北枝很快就反应过来,把那包袱翻过来看了一眼布上的图案,跌足道:“哎呀!因我不好自己上手,叫人给挂在肩上的——竟是拿错了一个!” 又忙向何七认错,道:“原是许多干菌子,听说是鄯阐新送来的,有一大篓鲜的,一大篓子干的,我还特地取了些干的,谁成想……是小的做事粗心!” 再又问道:“不如我再去一趟,重新取了来?” 何七摇头道:“大哥那里有的,家里必定还有,下回来时再给宋小娘子带些就是。” 说着又对宋妙道:“我还有事,一会喝了那酸梅露冰饮就先回去啦,改日再来!” 宋妙得这一句提醒,忙转头去看角落漏刻,道:“原就想问——公子是提早下了学,急着回家么?” 又道:“快晌午了,再赶也要吃饭吧?虽说天热没有胃口,既是上了门,我家可是食肆,实在不愿叫人空着肚子走——何公子想吃什么?我做个快手的,转眼就好!” 何七顿做支吾,想了好一会理由,正要从学中找个由头,就听外头一阵人声,不一会,两人抹着头上、脸上汗走了进来。 ——却是程二娘并程子坚。 二人一进门,见得里头如此热闹,俱是一愣。 宋妙见程子坚大晌午的冒着大太阳也要过来,便知道应该有事要说,只是何七在,不好先问,先打了个招呼,便道:“程公子最迟几时要回去?” 程子坚看了看漏刻,报了个时间。 宋妙便道:“我这两日热得也没胃口,没怎么吃东西,正要开伙——一道吃个饭再走。” 程子坚转头先看了一眼程二娘,得了她点头,立刻点头如捣蒜。 宋妙此时又去问何七。 见得宋妙本来就要做,何七不免乱想:做一人也是做,做三两人也是做,唉,老天不叫我做个体恤人!谁叫我长了一张馋嘴呢! 他叹一口气,道:“我也跟程兄一道走好了!” 又道:“正好有鸡——把那鸡杀了,我前次回乡学了给鸡鸭拔毛,我来拔毛!” 多谢黄色天蝎宫亲送的香囊两只,杠精别来杠就是你对送的超大香囊一枚,卿眉瘦、麦兜爱小嘟送的香囊各一只,好香呀桂味道么? 感谢真资、书友20210301105364913388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两枚, 、书友20251003145054246亲送的平安符一枚:) 谢谢大家,也谢谢食友们的各种票=3= (本章完) 第221章 顺路 第221章 顺路 见何七兴致勃勃要杀鸡拔毛,宋妙只笑道:“且不急,总有事情叫公子帮忙的。” 她先看了看那厚苔藓里头包的各色香草,仔细辨认一番,挑出藿香叶、香柳、荆芥,大芫荽几种,只剩两个看不出样子的暂放一旁。 而今苦夏,人人都不怎么吃得动东西,自然要做些开胃的。 素来最开胃的当属酸辣口。 而今有了这许多鄯阐来的香草,又有那正咯咯哒叫唤的乌鸡,宋妙很难不想到一个地域菜,唤作鬼鸡。 这菜又酸又辣,开胃绝佳,虽材料不全,但凑合凑合,能仿个七八分滋味出来,也已经足以下饭。 她正想着搭配,边上何七已是急吼吼道:“总算宋小娘子回来,难得又遇得子坚兄,另有一个梁小孩儿,我当做东,请诸位吃一顿!” 他说着,又看向宋妙,歉道:“只是累了动手的厨家!” 程二娘同程子坚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怎么好叫公子请客!” 这会子小莲也从后头出来了,一面擦手,一面听得不知所措。 两个小的还没资格发话,一个看向亲娘,一个看向宋妙。 一时那程二娘也忙看向宋妙。 此时乌鸡虽然贵些,并不太难买,难得的是那许多香草料。 宋妙笑道:“公子日后再请,我才回京,也想请大家吃个便饭——这乌鸡同香草料我要厚颜讨了,只当收礼,将来再说往来,今日先让个东给我,如何?” 她自把人情揽下,众人还她的好还,此时既知道何七的好,又不欠何七的情,何七虽未请客,胜似请客,于是皆大欢喜,人人答应。 事情既定,程二娘忙把手里篮子摆出来,道:“我回来时候买了些菜,原是想娘子今日歇一歇,我来做……” 宋妙过去一看,就见瓠瓜两只,蒜薹一大把,另有猪肉一块。 瓠瓜是大瓜,猪肉则是梅头肉,比起其他肉略贵三分,但同乌鸡并许多难得的香草料比起来,自然有些拿不出手,故而程二娘先前不好意思说话。 做菜的人都有惯手,越不擅长此道的,惯手越单一。 宋妙同程二娘已经十分熟悉,一看到这个搭配,就猜到她多半是要做蒜薹炒肉,再拿酱焖个瓠瓜。 两个菜都是好菜,只是眼下天气太热,炒菜、焖菜容易腻。 宋妙想了想,先问了一圈,果然人人说不想吃饭,宁愿喝粥。 于是程二娘去生火淘米,北枝领着马先去后院打理,程子坚本想挑水,被程二娘叫一声“慢来”制止,又躲着旁人同弟弟道:“你劈柴去!回回挑水挑得一地湿哒哒的,往日就算了,今次有客人在,不好叫人踩得脚湿!” 程子坚欲要反驳,究竟无力,灰溜溜去了。 一时剩得两个小的,一个又大又小的,眼巴巴等着宋妙派活。 小莲忙问道:“姐姐,今日还要剥蒜吗?” 宋妙不得已给她抓了一把。 因知干等无趣,想了想,她先安排梁严去帮着洗菜,又给了刀,把削瓠瓜皮的要紧活交托给了何七。 好不容易人人都有了差,其乐也融融地去了。 把人都做了安排,眼见火也生起来了,宋妙才开始动手。 灶上本就有热水,她拎着鸡去后院,杀鸡、放血、拔毛,一气呵成,叫拿了小几子坐在后头,一个削皮、一个剥蒜、一个洗菜的看得眼睛都睁大了。 尤其何七,见得那鸡毛“唰啦”一下没了一大片,又“唰啦”一下再没了一大片,不一会,一只整鸡就赤条条地躺在盆里。 这毛去得太快太干净,围观的人看着简直是一种享受,叫他恨不得立时再变出十只八只鸡来,请宋妙再拔一回鸡毛,自己这一次务必要凑近了去看。 宋妙做事时候,一惯是心无旁骛的。 乌鸡不同于其余鸡种,体型更小,这鸡去了毛同下水都还剩三斤有余,已经算很大。 她把鸡洗拔干净,一分为二,一半多些,一半少些。 烧一锅水,放姜片、草果等物并一抓生米,冷水入锅煮一多半鸡,煮至熟透,扎出来过冰水——鸡汤留着,一会用来煮瓠瓜。 另一小半斩剁成小块,温水泡干香菇红枣等物,和姜丝一道平铺进盘子底,隔水去蒸——这是给小儿的,大人也可以吃。 一鸡两吃,肉有了,就轮到了菜。 程二娘很会买,挑的那蒜薹非常嫩,宋妙不打算拿来炒肉,预备做个凉菜,唤作凉拌蒜薹丝。 蒸上了鸡,趁着灶热锅热,她当先又烧一锅水,加少少一点油,下蒜薹焯了一会,在那蒜薹将将要熟透的时候,夹出拿去过凉水,过完就交托给何七同两个小儿,请他们用竹签从蒜苔根部一分为四,一根根将其撕成丝,自己则是腾出手来调料汁。 椒、茱萸碎、芥末籽、蒜末放在碗底,烧热热的油,往上一浇。 热油一激,椒麻香、茱萸碎芥末籽辣香,又带一点蒜香就都出来了,那香气引得正剁肉的程二娘转头来看,忍不住问道:“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香麻料汁,是拿来凉拌用的。” 程二娘品了品那名字,立时道:“好贴切,可不是香得我人都麻了吗!” 宋妙笑了笑,等那热油放凉了些,才又调了酱油、香醋、陈醋、盐、绵白等物进去。 正好此时何七捧着一盆蒜薹丝出来,宋妙就势把料汁往上一浇,用筷子夹拌均匀,盖了盖,放进木桶里,整个浸进井中。 一个蒸鸡,一个凉拌鸡,一个凉拌蒜薹丝,一个瓠瓜酿肉汤,拢共也就四个菜,平日里就算宋妙一个人也就是半把个时辰的事情,眼下多了人,轻松是轻松多了,但是速度并没有快上多少。 实在她做菜一向是见缝插针,又多线并行,原就已经极利落,的时间全然就是食材熟的时间,压根快无可快。 半个时辰之后,一应菜色就先后上了桌。 虽只有四个菜,每样分量都不小,桌上红白青绿黄,各样颜色你挨我我挨你,看着又热闹又漂亮,香味更是各自不同。 于是人人洗了手来吃饭。 主食乃是白粥。 因考虑到下午何七、程子坚两人还要上课,怕二人中途就饿,那粥煮得很稠,煮出来就整锅湃进水里,此时已经半凉不凉,正合入口。 宋妙一请动筷,其余人或是先去夹鬼鸡,或是看上那瓠瓜酿肉,也有吃蒸鸡的,唯有何七,当先一筷子就夹上了那凉拌蒜薹丝。 无它,自己撕的! 一筷子蒜薹丝将将送进嘴里的那一刻,还没来得及吃,就已经香得何七一个激灵。 蒜薹本身就很香,那香似蒜又不似蒜头,没有蒜头那一股子刺激,更清新、更柔和,此时被撕成丝,又裹满了料汁——料汁里椒被热油彻底激发,一股子麻香。 等终于咬下去,他的牙齿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脆。 蒜薹最外层是有一层膜的,老蒜薹白膜偏厚,咬起来甚至会有一点阻牙,哪怕是嫩蒜薹,牙齿穿透的时候也会有轻微的一点迟滞感。 但此时每一根都被顺着纹理撕成小小的四条,白膜只剩下很可怜的的一点点,牙齿一到,吃起来只有脆嫩,嚼着全是“唝唝的”的动静。 无敌清爽的一口。 凉凉的,又酸又辣,咸中回甜。 两种醋调和,酸得又足又明亮,茱萸芥末籽下得好,辣味也足够明显。 眼下蒜薹是时菜,正当季,嫩生生,甜丝丝。 那甜是一种非常招惹人的甜,再浓一点,就过分馥郁,再淡一点,又太过轻微,它正正好卡在两者之间,又因宋妙时机恰好的焯水,断了那一股子蒜辛味,最大限度地保留住了脆嫩和甜。 裹着料汁的蒜薹之香又蛮狠又霸道,稍稍嚼两下,就霸占了你的嘴,浑似什么蛮将军,所到之处,尽要插旗做它的疆土。 等吞进肚子,从舌头到上颚,再到喉咙,上抵鼻腔,下至肠肚,混球将军挥舞着那一股浓香四处逡巡肆虐,大有“你不夸我香我就不走了有本事你撵我走啊你撵我我也不走”的架势。 不过这样的香,根本也撵不走。 吃完之后,嘴里全是回味,又有那一股椒辛香缩在背后,畏畏缩缩在嘴里、鼻腔里最后冒出个头来,跟你打个招呼“哎,还有我在这里呀!” 何七一筷子又一筷子,拿凉拌蒜薹丝拌粥,食欲开了又开,早忘了什么叫“没胃口”。 开食欲的不止有何七,还有对面的程二娘。 她不好意思乱夹菜,便只好冲着自己面前的鬼鸡下手。 那鸡皮是从没有见过的颜色,要不是听得宋妙解释过这鸡唤作乌鸡,外表通体灰黑,她当真要不敢下筷子。 但一进口,就吃得她精神一振。 又酸爽,又咸辣,偏偏还特别清新。 黎檬子的浓酸里还带着柑橘特有的香气,是果子的酸,虽然浓,却不刺,茱萸芥末籽的辣,大芫荽、香柳、荆芥、薄荷蒜粒等等切碎后拿石杵臼出来的异香,这一切都是为了衬托那乌鸡的味道。 鸡肉撕得小小一条,非常容易入味,本身是紧实的,鸡养得够久,肉就有嚼劲,久煮也不烂,也不柴。 冰水泡过,外皮非常弹爽,鸡肉则更紧致。 这鸡鸡味十足,嚼着嚼着,哪怕嘴里都是酸辣调味,鸡的甜味跟鲜味还是会从中钻出来,越吃越有。 这样的鸡,蒸着吃又是另一种吃头。 香菇党参红枣,蒸出来那汁水又鲜又甜,红枣党参的甜味都很温润,鸡肉也香,被宋妙剁成小小一块,久蒸,吃起来又有口感,又不至于咬不动。 两个小孩拿了勺子,你让我我让你地盛那甜甜的汤来喝,又你推我我推你地让对方吃鸡腿块。 而宋妙独爱瓠瓜酿肉。 瓠瓜也叫葫芦瓜,同样当季,清甜得很,切成一分厚的片,第一刀不切到底,第二刀才切断,中间正好酿肉糜。 猪肉鲜甜,瓠瓜清甜,煮出来的汤滋味不要太美。 今日是便饭,也不讲究什么,北枝被何七喊上了桌,只是也一刻不停,时不时拿公筷给桌上人布菜。 他给程家姐弟布鬼鸡,给两个小儿布蒸鸡,给宋妙布离她最远的瓠瓜酿肉,忙到最后,见人人都吃上了,一时吃不完了,又个个说喊他别忙活,才满意地坐下来自己扒拉饭菜。 一桌子人各有各的菜吃,本是一顿便饭,没成想两个开胃菜搬上来,吃到后头,连程二娘都忍不住叹道:“早晓得煮饭了!” 席间喝的是山楂叶茶,本来冰都凿好了,何七根本顾不上喝青梅露,吃到最后,也没肚子再喝了。 眼见时辰差不多,何七因说有事,先行告辞,宋妙就取了一只瓷瓶给他。 “前次听公子说喜欢酸甜口,我便单独做了一瓶青梅露,原是熟渍,风味虽稍有不足,却也已经勉强可以吃了,今次回来旁的没有带,只这一小瓶当做礼。” 何七忙不迭道谢,也不用北枝,喜滋滋自己抱着上了马,方才作别,又说过几日再上门来,如若来得及,好给宋妙的新吃食试味云云。 等主仆两骑走远,程子坚才不好意思道:“我原是想来传话,谁成想竟是成了讨饭吃。” 又道:“宋摊主问陈夫子,我去打听过了,他这几日都不在学中,被请去了集贤院,听说要下个月才能回来,却不晓得有什么事?要是着急,我今日下了学就去一趟,给传个话!” 程子坚还要上学,况且韩砺当日郑重托付,宋妙自然不会假手他人,只笑了笑,道:“正好我这两日要出门办事,集贤院倒是顺路,我也只是受人之托,索性自己跑一趟好了。” 又问了陈夫子具体所在。 程子坚早晓得她会问,提前打听过了,又反复强调自己可以帮忙,见宋妙不肯松口,又看时辰不早,方才遗憾而去。 眼见弟弟走远,程二娘才把自己去找朱氏问到的话说了。 朱氏听得宋妙回来,十分高兴,直说自己也可以相陪,只当回娘家,至于时间,这几日事情不多,都可以。 朱家小孩不少,但跟梁严适龄的只有三个,一男两女,巧的是那男的也在城中武馆习武。 错别字明天再改qaq (本章完) 第222章 行礼 第222章 行礼 宋妙转头看向梁严。 后者仰着头,颇有些紧张地等着她说话。 “咱们先请朱婶子带上门去,问问朱家意思,如若妥当,再回来收拾行李?” 梁严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 宋妙想了想,又道:“咱们是上门拜访,不好空着手,一会路上买些时鲜果子并其余土仪,要是见得什么合适的,你再给几个未见面的孩子买些小玩意——身上钱还够吗?” “够的!”梁严忙道,“升叔给我的防身钱还一文没呢!” 事情宜早不宜迟,此时还是正午,因日头太大,宋妙就定下过了未时,等天不那么晒了再出门,到时候叫一辆骡车,径直上孙里正家寻朱氏,一道去往朱家。 事情商定,其余人还罢,唯有小莲得知伙伴才来就要走,万分失望,本想说些舍不得的话,却见梁严坐立不安,特地还洗了头,又换了一身新衣裳,这还不算,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在抚州时候,因老宅被占,也曾寄人篱下,很懂其中紧张,安慰了几句,毕竟童言童语,作用不大,便偷偷来寻宋妙。 眼见时辰还早,宋妙自然晓得此时说什么都是白搭,略一思忖,把梁严叫了过来,对他道:“今次头一回上门,虽是要买东西,到底不如自己做的表心意,另我也要去访一位老先生,而今礼还不够——我给你调个糊,咱们自己做些蛋卷来,你自己送一份,帮我做一份,怎么样?” 梁严赶忙应了。 一时宋妙又把小莲喊来,请她给梁严帮忙。 蛋卷本来极简单,只要蛋糊调好了,哪怕火候有一点出入,味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把面粉炒熟,和着鸡蛋、猪油、牛乳、饴等物调了两个糊。 一个是给陈夫子的,因他牙口不好,那蛋卷最好更酥,碰牙就碎,故而多添了绿豆粉,不用蛋黄,只用蛋白,一个是给朱家的,那糊就要更脆,更香,故而不单蛋黄更多,黑芝麻也放得更多几把。 蛋糊调好,鏊子热好,连油也不必刷——面糊里本来就和了猪油,再下油反而腻。 她拿勺子盛了一勺倒在鏊面上,小木刮一刮,就摊成薄薄的一层圆圈,上头盖装了碳的热鏊一压,静候几息,开盖一看,见那面糊微微变色,使筷子快快一卷,卷成圆筒状,放进一旁碗里,这就算成了一个。 摊蛋卷的时候用的是小火,即便如此,足蛋、足猪油,又有磨了再又过筛再熟炒的新面粉,那蛋糊慢慢成型的几息之间,香气渐渐从鏊面同蛋卷身上被哄了出来。 有火,有热,香气蹿得自然更快。 不知不觉的,满屋子都是暖烘烘又甜乎乎蛋香、猪油香同麦香。 世上没有哪个小孩能拒绝这样的香味。 莫说小孩,宋妙一个大人也拒绝不了。 自己还吃过,闻着更容易想象到那口感同味道,手中卷着卷着,她嘴里津液已经禁不住自生。 至于小莲同梁严,更是齐齐咽了口水,尤其后者,头大些,脖子也大些,咽口水的声音都要更大些。 宋妙一口气做了好几个,等其半凉,先一人分了一个。 蛋卷热的时候是软的,等到稍凉,自然而然就变硬。 先做的是给朱家的,没有下绿豆粉,又和了素油,做出来的口感更脆。 宋妙喜欢刚刚变硬,还带一点点热乎的,此时风味更足——果然一口下去,牙齿一碰,那重了两圈的蛋卷就在嘴里四分五裂,满口蛋香芝麻香,另又有微微焦香,使得滋味更厚。 这一份里蛋的比例更大,尤其蛋黄更多,那蛋香极其极其浓郁,一个吃完,嘴里、舌根处的蛋奶香和焦甜是不断环绕环绕再环绕的,绕得很坏,仿佛在不断催着你再吃一个。 梁严毕竟是拘束些,忍着不敢抬头,倒是小莲得了宋妙回来,养了一晚上,在她面前说话、行事,都已经生出了小小的胆气,此时不住盯着那盘中剩余蛋卷,两只眼睛虽小,其中情绪,却是明显得很,俨然已经改了个姓,唤作司马莲。 宋妙笑着又给二人分了一个,又把后头程二娘叫来,先递给她一个,教过怎么卷,怎么看火,再请她在此处监督。 毕竟鏊子烫,既怕小孩伤了手,又怕小孩吃多了伤胃——被小女孩骨碌碌小眼睛盯着,她是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叫亲娘上了。 等宋妙收拾好东西出来,两只鏊子,三个人,已经做出一大篮子蛋卷。 宋妙又做了些,自己留出一部分,另装了几份,或用食盒,或用油纸小心包了提溜起来。 一时分派妥当,眼见差不多到了时辰,她才领着梁严出门,因要接朱婶子,又带着小孩,地方到底有点远,索性去往大道叫了辆骡车,同车夫说好价,包了半天。 等到了朱家,一敲门,朱氏便出来应了。 宋妙自来此地,多得孙里正并朱氏夫妇二人照顾,双方往来频密,关系甚近,眼下分别两月,自有一番高兴,契阔了好一会,才忙把带的礼送上。 除却滑州土仪,她特地介绍蛋卷道:“是小严自己做的。” 说着就向朱氏介绍梁严。 当日项元来京,朱员外设宴,从中引荐的就是朱氏,自然略知其中内情,此时也不多问,道了谢,夸道:“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 她收了礼,跟家里交代一番,就一道上了车。 车上少不得说一番近况。 “其余都好,就是那赌坊的案子判了。”朱氏叹一口,“我原本怕老二进去了要拖累家里名声,我们两家都有小的,将来说亲,难免被人指点,又忧心两个老的受不住,而今果然出了结果,挨了一百棍,徒两年。” “那畜生哭爹喊娘的,只说自己出来一定改过,又说对不起我那弟妹,对不起家里人——唉,这会子说这个有什么用!” 说到此处,眼见旁边还有个梁严,因怕污了小儿耳朵,她忙岔开了话题,道:“不说这个,平白添堵!” 又道:“倒是你这一去就两个月,旁人晓得我们两家走得近,时不时就要来问,前次还有想给家里做字糕的,上门追了我几次!” “另有我爹,从前遇得大日子,只要问他想吃什么,他都说要煎饼卷大葱,而今改了口,说要吃你那虾饺同凤爪!倒是会吃,可惜你不一直不回来,吃又吃不着,口水流一缸了,日日都嘟哝呢!” 再问道:“你那虾饺甚时发卖?能买吗?” 宋妙抿嘴笑,道:“这东西要现做现吃,略略放一放,滋味就全变了,吃着全不是一个东西,况且而今也不是笋季,少一点清甜——实在想吃,等到秋天新荸荠出来了,我拿荸荠做个替代,虽不如笋,也能勉强将就。” 朱氏听得扼腕,道:“原还想沾着光,谁知果然越好东西越难得,样样都要讲究——怨不得你做出来的,同我做出来的,全不是一码事呢!” 说着又问滑州事。 宋妙不提河道,也不提其余经历,只说滑州人文风土,又有饮食特产。 她说故事时候引人入胜,说风景时候生动,说人时候风趣,及至说到饮食,提及自己在彼处居然买到平菇那样厉害山珍,滚汤鲜甜异常,又说起滑州黑红虾,头大膏肥,拿来煮爆头虾,滋味绝妙…… 车厢里朱氏同梁严一大一小,刚开始听得津津有味,到得最后,俱是垂涎三尺。 朱氏一把抓着宋妙袖子,道:“你那食肆甚时开啊!我住得也不远,等到开了,再不用每日发愁做什么,去你那里吃就是!” 宋妙直笑,道:“说不准,我也想早些开,只到底还背着债,等还清再说——总不好债主们照顾我,给我方便,我倒只顾着自己。” 说话间,那骡车渐慢,继而停了下来,外头车夫敲了车厢门,只说地方到了。 三人先后下车。 那车夫十分周到,主动帮着众人从车上搬东西下来,等到将要去栓骡停车的时候,却是忽的叫住了宋妙,一副抓耳挠腮样子,问道:“这小娘子,你那食肆甚时开啊?都卖些什么,到时候价钱贵不贵的?合不合我们成日劳力的人吃?” 又问道:“你方才说的那山楂叶茶,是什么山楂树叶都行的么?只要晒干就成?” 笑着答了车夫的话,宋妙背了篓子,提着礼盒,带上梁严跟着朱氏进了门。 朱家住的偏远些,地方却很大,前头是屠宰行,后头自己住。 一行人从后头进门,走了一阵,眼见不远处就是前堂,宋妙就给梁严换了一个大食盒,叫他双手捧着,又自己接了原本那个小而轻的过来。 梁严是个心思细腻的,立刻就体会到了其中好意,暗想:宋姐姐待我这样好,要是我表现得不够好,朱伯伯不肯收,岂不是叫她失望? 思及此,他亦步亦趋跟在宋妙后头,连呼吸都要数着来、轻着来,头也不敢多抬,唯恐显得轻浮躁动,不讨人喜欢。 不多时,得了信的朱屠户就快步走了出来。 见得宋妙,他“哎呀”了一声,中气十足地道:“宋小娘子可算回来了!我那虾饺、凤爪算是有着落了吧?!” 宋妙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答应道:“朱伯爷若要吃,只喊我一声,虾饺麻烦些,得要现做,那凤爪却不怕的。” 两人说了两句,朱屠户就指着后头朱婶子,道:“幺娘方才说小娘子寻我有事,却不晓得我能帮个什么忙?” 宋妙便小心把项家管事的信取了出来,递了过去。 好几页纸,朱屠户识字不多,只看了一眼,便叫人去喊账房。 一时账房来了,把那信当众要读,宋妙见状轻轻拉了拉朱氏的手,后者马上反应过来,叫道:“爹,房里说。” 又叫宋妙。 宋妙对着桌旁的梁严安抚地点了点头,方才跟着进了门。 偏堂,账房已经开始读信。 那升叔信上只略提了项元事情,又说想把挂在朱家那一笔定钱便换作梁严开销同伙食,再说梁严此人忠厚良善,只盼住朱员外能好好照顾云云。 听了信,朱屠户叹了口气,道:“项元……唉,平日里他行事就十分大胆,谁晓得最后倒是害在这大胆身上!” 又道:“小娘子放心罢,钱还在账上,我老朱还不至于贪这样钱财!我这屋子大,不过挪一张床,添一副碗筷的事情,我应承了!” 宋妙连忙道谢,趁着那账房出了门,忙先把项元死因、梁严所说的父亲死因都说了。 屋子里父女两个听得目瞪口呆。 朱屠户反复叹息,道:“何必!唉!何必!” 又道:“近来常有被拐的人被衙门送回家,城中沸沸扬扬的,我早上还听人说,是外州抓到了前次上元节的大拐,谁晓得——那吕茂我还见过两回!谁猜得到竟是他!项元此人,唉!怎能那样做事!” 宋妙道:“毕竟拐卖大案,涉及人数太多,牵连又广,虽说死者为大,项员外那样行事,官府是不会瞒着的,只怕用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回京城——因是长久借住,我只怕小严本就因他落难了,最后还要受他带累。” 朱屠户道:“好好一个孩子,亲爹又那样仗义,怎能给那样腌臜事情带累了去!” 三人一番商量,一时早有人把那朱婶子的老娘,朱屠户的妻子周氏叫来。 周氏自来管账,说话、做事,爽快得很,听一番来龙去脉,斜睨一眼朱屠户,拍板道:“晦气得很,别提那劳什子项家!我来办!” *** 堂中,梁严拘谨地坐着,把手放在膝盖上,背也绷得紧紧的,面前摆着的茶水都冷了,果子、零嘴,动也没有动。 等到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好几个人走了进来。 他连忙站起身来,看清了来人,又见宋妙也在其中,方才放心。 宋妙当先上前,先对朱家夫妇二人引荐梁严,又对梁严示意道:“小严,过来见见你朱伯爷同周伯娘。” 梁严跟着宋妙的介绍,行了礼,就要叫人。 周氏把他拦住,道:“我同你朱伯爷虽是生意人,却也只赚该赚的钱,项家的定金我也不收了,到时候给他退回去,但我喜欢你家里仗义,愿意资助你长大成人——我们家日子好过也就这几年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做生意从来说倒就倒,还不晓得以后什么情况。” “你若愿意,我有个弟弟女儿嫁的人家也姓梁,你随那一支关系认我做姑婆。” “日后朱家家业要是倒了,下头子嗣没用,只你有出息,你就给我同老朱两个养老送终,便是只能糊口,也得给我们老两口子出个棺材钱,年年上坟吊唁,同不同意?” 梁严想也不想,立时点了头,大声答应。 一时应完,他下意识去看宋妙,见对方看着自己,并无阻拦意思,再无犹豫,上前两步,对着面前夫妇二人跪了下来,行了真正大礼。 多谢潇湘毛毛虫mt亲送我的香袋一只,江枫丹霞、书友492850两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 谢谢谢谢~ (本章完) 第223章 璞玉 第223章 璞玉 周氏一把将梁严扶了起来,满脸都是笑。 如若是个好人,一旦做了好事,心中天然就会生出一种满足感。 不独周氏,朱屠户也在笑。 他脸上本就肉足,此时一笑,那浮嚢肉都横了起来,还忍不住拿一双大手在脸上搓巴搓巴油光锃亮的脸面,高兴得很的样子。 朱屠户看了看女儿朱氏,咧着嘴问道:“今日这样喜事,又是大事,一会我把你哥他们几家都叫回来——你搁家里吃晚饭吧?” 朱氏应了,又去留宋妙。 朱家家宴,又是特地为了梁严开的,席间必定有话说,宋妙一个外人,但凡有些眼力都不会去打扰。 她笑着道:“我还有事要去一趟集贤院,改日再上门来沾喜气!” 因见周氏当即已经要给梁严安排住处,又说正好今日家里做夏装,让一起量了尺,她便道:“好叫伯娘知晓,梁严那行李还在酸枣巷,另也有些首尾要处置,不如今晚还是回我那里去住,等一应收拾好了,我再送他回来?” 周氏自无二话。 跟朱家说好酉时左右再回来接人,宋妙坐上骡车,去了翰林院下头集贤院。 等到地方,她先寻守卫,自报了来历,又请托对方帮忙通传。 才等了不多时,里头就匆匆走出两个人来。 除却守卫,另一个眼熟得很。 此人将将走近,已经满脸堆笑,道:“竟是宋小娘子!可算回京了!这一向可好?” 等他见得宋妙手上提了油纸包,又有包袱,背上还有篓子时候,简直眼角都要笑皱成鱼尾巴的样子,忙上前来帮着背拿——却是那小尤尤学录。 宋妙问了好,又道:“许久不见,学录怎的好似清瘦了些?” 对面人跟守卫交代了一声,就把宋妙往后头带,回道:“别提了!自来了集贤院,吃不好睡不好的,地方还热——也就罢了,事情又繁杂,唉!” 两人一路说话,路上零星遇得几个人,俱是一副眼下乌黑、神情呆滞模样,连打起招呼来都是有气无力的。 等到得一间屋子外,尤学录敲了敲门,喊一声“先生”,推门而入。 宋妙一眼就见到了桌案后拧着眉头,皱着老脸的陈夫子。 看到宋妙进门,对方立刻就撂下了手中笔,脸也不苦了,眉头也不皱了,那嘴巴本来是一个瘪瘪上半圆,几乎一瞬间,由上调整往下,变为了一个欢欢喜喜的下半圆。 这一下一上之间,陈夫子所剩无几的老牙都笑得露了出来。 他站起身,走了过来,先给宋妙指了座,又转头催道:“小尤,把前次小闵孝敬我的信阳毛尖……不对,夏日毛尖不如春秋的好……方才柳翰林不是说要去外头买雪泡缩脾饮吗?你找人去他那弄点过来!要冰的!” 宋妙忙道谢,又做推辞。 “要的,要的!这天太热了,你喝点子凉快的才好解暑!” 陈夫子一面说,一面取了把折扇过来,又亲自去桌案后搬冰盆,直往宋妙边上放,道:“小娘子若是有什么事,喊人来送信嘛!暑热的天,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 宋妙忙去接那冰盆,道:“因有事,特地请程公子帮着打听了先生所在,今日正好在左近,想着也不远,就跟着来一趟——我请了骡车的!” 她说着,把随身带的东西一一送上,除却滑州土仪,又有才做的蛋卷筒一盒,另有一瓶子青梅露。 “在滑州时候遇得梅子新出,正好韩公子撞见,说先生顶顶喜欢这样酸甜口的东西,让我帮着做一瓶……” 陈夫子眉开眼笑,半骂半夸道:“这个正言,成日里不晓得说好听的,体恤起人来倒是不含糊!” 说着,他伸手特地接了那青梅露,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吃,是不是直接兑水吃,有无旁的讲究。 宋妙笑道:“我是熟渍,久放也可以,放到明年香味风味都更醇厚,不过这会子也可以吃了,只是少些沉淀——兑水就好,或是取几颗并一两勺露子出来,捣碎了和水煮,味道也不错。” 陈夫子听说当即就能吃,哪里还能等,忍不住开了盖子。 ——青黄梅的清酸、与同渍出来的甜,光靠闻,就叫他直咽口水,另有那尚在坚守的半口牙根早预警似的泛起了酸,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 熟渍的梅子同生渍的不同,没有那么清新,但更浓,风味也更厚重。 那梅酸像是一把外头包了厚厚的利刃,你分明知道它有多尖锐,可隔着,入手就是一种神奇的钝利感。 陈夫子道:“我是个不怕丑的,当面送的礼,我当面就要吃!” 说着,果然取了自己茶盏来,把里头残茶一口焖了,拿水一涮,立时就要倒青梅露。 宋妙忙去接,笑道:“我来!” 她取了随瓶绑的竹勺,正要调饮子,就听得外头一人说着话走了进来。 “陈兄,我去迟了一步,不但那雪泡饮子卖完了,旁的正经解渴饮子也早没了,只好胡乱拿了些——你自家选吧!” 宋妙抬眼一看,来者是个胖乎乎老头,两鬓斑白,脸上都是汗,虽是在集贤院,穿的却不是官袍,而是跟陈夫子一般穿的常服。 他带着个伴当,那伴当双手各提一只食盒,进门就往陈夫子面前送。 陈夫子忙指了指宋妙,又叫她自己挑。 宋妙随手拿了一只竹筒,道了谢。 来人见得宋妙,意外极了,问道:“怎么来了个小娘子——是陈兄家里晚辈吗?” 说着,他已经不动声色,在身上悄悄一通乱摸,欲要找见面礼。 陈夫子道:“是我认识的一位小友——前次你在小邓那里吃的豆腐馒头就是她做的。” 来人一愣,继而一喜,忙道:“去滑州那个馒头娘子??” 说完,再顾不得去里理会陈夫子,而是忙转向宋妙,问道:“小娘子,你那豆腐包子还做不做的??甚时做?怎么买??” 宋妙只做过一次豆腐馒头,略一思忖,便知面前这一位多半是在某位太学先生那里吃到的。 她解释了几句当日情况,又道:“如今天气热,豆腐不耐放,官人若是想吃,不如等凉快些,或是我拿食盒加了冰送来——只是到时候必定还要再热过,味道就全不一样了。” 那胖老者便又问宋妙家宅,得知在酸枣巷之后,忙把地址记下,复又道:“等我改日去太学时候,顺带上门来找!” 他在此处闲话几句,本待要告辞,临走前,却是忍不住嗅嗅,问道:“我怎么闻到酸梅汤的味道?” 陈夫子心中暗骂一句狗鼻子,嘴里却道:“是正言请宋小娘子帮着做的青梅露,同酸梅汤全然两个东西!” 他犹豫一下,到底对方开了口,自己又实在想炫耀,最后还是问道:“你要不要来一口?” *** 冰凿成块,堆在碗底,倒入新渍出来的青梅露,再加些锉出来的冰屑,底下又有通身褶皱的青梅两颗,吃的时候若拿勺子盛了,就是冰冰凉凉酸酸甜甜带着梅子清爽雪沙青梅露,若是只放冰块,等冰了直接喝,又是另一种风味。 陈夫子自认年纪虽大,依旧铁打肠胃,把宋妙的做法都少少试了一回,一时抱装冰沙的碗,一时捧那冰梅露,各有各的好,酸甜清香,从嘴巴凉快到脚板底。 喝着饮子,陈夫子还不忘问话,问的都是滑州事,先问王景河河道情况,又问水文同挖渠进度,还岑德彰等等。 宋妙一一回了,把韩砺在滑州如何管河道,又如何借粮借人等等情况答了。 那柳翰林早取了一份青梅饮子,本还想坐,见此处在说正事,也只好借故告辞。 候人走,宋妙才道:“今次来本是受了韩公子之托,给先生来送书信一封,另有闲章一枚。” 说着,她将那封信并布包小心取了出来,递给对面人。 陈夫子接过,拆开看了半日,尤其后头几页纸,简直翻了又翻,好容易看完,方才问道:“京都府衙有个叫辛奉的巡检,宋小娘子可是见过?” 宋妙点头应是,几句介绍了辛奉情况,又道:“是个极热心能干的,我明日正想上门探望,公子信中可是另有什么交代?” 陈夫子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把那布包打开,倒出来里头的石章,点了印泥一试,果然不住捋须,反复去看,又拿起来迎着太阳看,显而易见的喜欢。 正看着那章印,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抬头道:“大老远的,又这么热,正言竟还好意思请托你帮着带东西回来!”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白玉一块。 两人中间只隔着一张小方桌,不过半臂长宽。 陈夫子把那白玉摆到宋妙面前,道:“我前阵子得了一块璞玉,润得很,正合小姑娘家佩在身上,你拿了去,等他回来,喊他寻个时间给你刻玉佩,选个自己喜欢的样式——就说我说的!没得这样不知礼,白叫人干活的!” 又道:“你怕是不知道,正言除却会做桌子椅子,一手雕刻功夫也很上得了台面……” 宋妙忙摆了摆手,也不去碰那玉,只笑道:“先生却是错怪韩公子了。” 说着,她解下腰间香囊,摸了里头一枚章出来,道:“公子客气得很,本来只是顺手之劳,他还特地送了我一枚铺章——太漂亮了!字也漂亮,雕工排布也漂亮!” 宋妙对这章本来万分喜欢,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将其翻转过来,递给陈夫子去看上头阳刻。 后者愣了愣,老实不客气接过,把那铺章在纸上印了个样子出来,欣赏半日,忍不住赞道:“确实漂亮——这小子倒还有点心思在!” 又道:“虽如此,我毕竟是个长辈,既是说了要送,也不是什么东西,没得再收回来的道理。 他说着,因见宋妙把那香囊放桌上,便一手拿了自己白玉,一手取了香囊,正要给她往里头塞。 但刚把那香囊打开,他忽的眼神一闪,问道:“怎么里头还有一枚章?也是正言做的铺章吗?” “不是,这是我先前在河道伙房里用的名章。” 宋妙把当日情况一说,无非一共刻了三枚章,除却自己,另还有唤作孔复扬、卢文鸣的二人各也得了一枚。 “这一枚字纹又正又雅,靠着这章,我省许多力气,眼下虽然回了京,实在习惯了,也一直带在身上,竟是没有想起来。” 章是好章,不但她,其余两位也稀罕得不得了。 尤其那孔复扬,刚拿到时候,有事没事都想盖两个。 有一回他不知在哪本杂书上看到以生皮做纸来印,比起用寻常宣纸印出来的颜色更妍丽,线条更流畅,竟是当了真,跑来厨房,犹犹豫豫,还想借那猪皮盖来看。 到底后头觉得辱没了自己爱章,还是不敢下手。 把两桩轶事一学,陈夫子听得直乐呵,却是问道:“我能取出来瞧瞧吗?” 宋妙立刻点了头。 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 陈夫子随手把那玉放在一旁,仔细倒了里头石章来,在手掌上小心地转了一圈,先看章身,再看章底。 半晌,他才取了一块绸布,把那石章先包了起来,重新收回去,又把自己白玉也放了进去,笑着对宋妙道:“这玉我看着很合你佩,才特地留的,我年纪大了,难得想给小儿辈东西,你不要推脱——不然叫我脸面往哪里搁?” 又把那香囊放到宋妙面前,道:“两个章都顶漂亮,尤其那名章,实在寓意最好了。” 宋妙见得陈夫子这样行事,心中若有所觉,便道:“这石章上头五地漂亮得很——又有那字生天然,却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来历?” “正言怎么说的?” “韩公子说是年少时候河边捡的。” “是。”陈夫子笑了笑,“他从前可宝贝了,只老是收着,怪可惜的,总算今日做成了章,得了去处——你若有机会,可以多多拿出来用啊!” (本章完) 第224章 捎带 第224章 捎带 宋妙顿了顿,微笑道:“多谢先生提醒——这样好石、好章,我虽不是什么风流名士,却也不会舍得使之蒙尘。” 听得宋妙如是说,陈夫子笑呵呵的,不住捋须。 他颌下长须刚刚还是毛刺刺的,好似有些打结,这会子不过喝个饮子、说个话的功夫,突然就好似变得顺滑、听话起来。 同样变化的还是心情。 方才还觉得烦闷,此时也变了——哪怕想到后头还有如山案牍时候,都没有那么难啃了似的。 宋妙说完,又把那香囊推了回去,道:“只这白玉……实在无功不受禄,况且先生也瞧见,我以买卖吃食为生,身上又有重债,配这样上好美玉,一则出入有所不便,二则叫外人,尤其叫债主瞧见,便是他们不说,我心中也自觉不妥,更生惭愧。” 陈夫子闻言,心情更好了。 要是宋妙爽快收了他的白玉,他自然很高兴,可此时宋妙不肯收,又回这样一席话,他就另有一番高兴。 人与人之间总讲究投缘二字,一旦投了缘,怎么做都是好的。 他头一回上门得见这小娘子时候,就觉得对方很投自己的缘。 行事、说话,都叫人很舒服,另还有极好的厨艺,后头渐渐相熟,自己与一干人等时常上门吃饭,久处之下,更生欢喜。 很好的人品,很好的人。 等到见到了那刻了字的桌椅,眼下又见了这一枚铺章,尤其那一枚名章,陈夫子很难形容自己心中得意。 他把师弟视为子侄。 自己投缘的人,也投子侄的心,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 世人常说门当户对,又说门第富贵、才华相貌,可陈夫子活了一把年纪,越到老,越觉得没有什么比得过人品本身。 有了人品,才能承托一切,才能担得起门户,守得住、挣得来富贵。 他笑着道:“难道一时重债,就一世重债?你且收着,将来总有合戴的时候嘛!” 宋妙却是打开了香囊,把那白玉重新取了出来,轻轻放回桌面上,道:“我晓得先生有心关照后辈,只是比起这样美玉,我更想要先生墨宝。” “我家得了二娘子帮忙,已经重新刷了墙,日后少不得要上墙挂牌,虽还八字没一撇的事,我还是想向先生提前求一份菜名木牌,不知能不能的?” “从前就答应过一回,我好容易从老曹手里抢来的活,哪里还要再问!”陈夫子吹了吹胡子,瞪起了眼睛,刚要做一副老头凶样,忽的反应过来,“那中堂不用我写么——谁人去写?” “韩公子说他的字比旁人更合写中堂,本还说要再写招牌,因我想着,说不得这招牌能做百年用,还是得有德高望重之人来执笔……” 她口中说一句德高,陈夫子的头不自觉已经昂高,好似化“头”变成了“德”,又甚是期待看着宋妙,眼睛瞪圆,只等她把自己最想听的话说出来。 而宋妙果然不辜负所望。 “思来想去,遍数我所认识人中,也只有先生最当得起‘德高’、‘望重’四字……” 这一句,犹如一座大山,将将砸进了自己才挖出来的大坑里,严丝合缝,一点都没有偏移。 陈夫子舒服得想要抖腿。 “韩公子听我提了您,再不二话,只是说先生未必得空……” “谁不得空??他才不得空!!!”陈夫子腿还没来得及翘起来,就急急放了回去,大声反驳,“招牌是最要紧位置,客人进门前当先得见,自要讲究——等我回去斟酌一番,择个最好、最合适字形字体……” 宋妙笑道:“铺子最要紧是门面,门面最紧要是招牌——我就全托付给先生了!” *** 因还有事,眼见集贤院中也正忙着,虽然已经下了卯,又只是坐这片刻,门外仍旧时不时就有人探头探脑,宋妙也不多留,送了信、章两样,问候几句,便要告辞。 陈夫子也不强留,问清楚了她几时出摊,当即就道:“你一路奔波,辛苦得很,在家好好休息几日再说,出摊不出摊的,也不着急!” 又翻了箱子,找出几包东西,胡乱拿布一团,硬往宋妙怀里塞,道:“旁人给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干货、吃食,我年纪大了,又不开火,你且收着,自己吃了去!” 说着亲自送到了门外。 才把人送走,回得屋内,那小尤已经出来帮着收拾东西,一边收,一边忍不住问道:“方才在里间,我听得先生说些石、章啊的,是个什么情况?” “哦,你说那‘卐’字石啊?是他从前捡的,一共得了两块……” 陈夫子说到此处,忽然出了神。 师弟才拜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初见笔锋。 他很要强,每日从早到晚学个不停,分明年纪最小,总要比过旁人,方才罢休,要是比不过,面上虽不说什么,回去之后,连饭都不肯多时间去吃,往往囫囵几口吞了,就要继续苦读。 就算比过了,他也并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好似全部的精力,又放在了应对下一轮。 傅门收的人很少,大家关系都融洽得很,相扶相帮,关系又好,晓得他出身可怜,往往更多关心,又要带他改一改这样执拗的心。 一辈子那样长,要是一直绷得紧紧的,只能尝出酸与苦,不能感受甜与美,岂不是太可怜了? 但很快,众人就发现他不是不想改,而是不会改。 分明一个半大小孩,也不知是不是从来逼迫自己太过,已经不知道怎么放松了。 先生发现不对,劝过几回,见没有用,就干脆开始把人带在身边,各大州县、各地乡野,一条河一条河,一道堤一道堤地跑。 许多年下来,人是更稳重了,做事也更仔细踏实,靠得住了,但仍旧把自己逼得很紧,一刻也不肯停歇。 直到有一次,他同先生出去,带回来两块石头。 也不知他见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打这个时候开始,终于学着张弛有道起来。 两块石头他看得非常宝贵,日日随身携带,轻易不叫人看、摸。 直到先生八十大寿的时候,师弟将其中一块雕刻成了名章作为寿礼。 先生故去之后,那一块章作为遗物,又回到了师弟手上,但自此,一章一石,再不得见。 多年过去,他都以为那两块石头早已封存起来,谁知今次居然突然见到了另一块,雕成了那样漂亮的章。 陈夫子自然不会多说。 他也是谈过情的人。 有些话,当要本人主动说,有些事,得要等本人去点,要是戳破了,推快了,就全不是那个味道了。 况且还有万一呢。 只希望没有那样万一。 陈夫子想着,转头一看,因见那小尤正提着油纸包并青梅露要往后头走,忙不迭拦道:“啊呀!你拿到哪里去?” 小尤道:“先给先生收起来?” “不用!”陈夫子忙一指自己桌案,“放边上就好,这样热的天,那青梅露正好冲水喝,另有那什么蛋卷筒——等我闲着,或是看不下去时候,就取出来吃上那么一卷!哎!” “你帮我催催老吕,喊他们速度快些,小宋既是回来了,用不得多久,那食摊、食肆里头小饭桌应该就能再开了!” 如此这般一说,小尤比起陈夫子还要着急,忙道:“那是不是催得紧一些更好?我叫他们明日就把东西全部交过来?” 又急道:“本就拖得久,再这么耽搁下去,没完没了的,只怕宋小娘子食肆都开了,摊都出了不晓得几个月了,咱们还在这里数书上的蚂蚁字呢!” 不过几句话,说着说着,也不知是不是眼睛盯着面前青梅露的瓶子,另有装蛋卷筒的盒子,再兼想到从前在宋家食肆里吃的许多菜,他中途竟是不由自主咽了两三回口水。 *** 此处师徒两个忙着赶工,另一头,宋妙出了集贤院,向前走了一段,去找骡车。 车子就停在一旁树荫下。 天气热,宋妙又才喝了饮子,丝毫不饿,一问车夫,对方早趁空去路边小摊吃了汤饼饱腹。 因见这会距离酉时末还早,她也不等次日,索性请对方直接转去往曹门外,顺路买了些滋补食药,时鲜果子,打算探望辛奉。 一时上门,半日才有个妇人来应门。 她看着三十来岁,一身布衫,粗布包头,腰间系了围裙,脸色有些发黄,眼底尽是红血丝,眉头习惯性皱着,像是因为皱久了甚至于不会舒展了似的,肩膀是垮的,由此显得背有一点点驼。 宋妙见她年龄形容,猜测是辛奉妻子,忙先行了一礼,自报姓名,又道:“从前多得辛巡检照顾,又得了人嘱托,特来探望——却不晓得方不方便?” 那妇人也自说了姓名,果然是辛奉之妻杜氏。 两边见了礼,她忙把宋妙往里让,一面请座,一面道:“原来是宋小娘子,我听老辛说过好多回了,原说去滑州了,甚时回来的?” “昨晚已经回来了,也不知巡检而今伤势怎么样?” “才回来,正该好好休息才是,怎么就赶着来了,实在叫人不好意思!” 杜氏口中招呼着,正要去倒茶,手一提,茶壶轻飘飘的,倒了个空。 她一时尴尬,忙问道:“小娘子喝点什么?天热,喝点冷饮子怎么样?” 宋妙早前就有过耳闻,知道辛家家境寻常,今日一见,屋子、摆设都平平,看这样子多半是用不起冰的,十有八九得出去买。 辛奉父母已经不在,家中一儿两女,儿子投军,随军去了外地,两个女儿是为双胞,不过三岁,还是要照管的年龄。 杜氏一个人带小孩,还要照顾一个重伤丈夫,哪里忙得过来。 她笑了笑,道:“我下午去访了一位老先生,刚从他那里喝了冷饮子出来,眼下一点也不觉得热,若有井水,我自去取一盏就好。” 杜氏忙抢着去装了井水出来。 因听得宋妙问那辛奉伤情,杜氏便叹一口气,道:“好是好多了,前一向已经下了床,眼下还走不远路,一瘸一拐的,心里急得什么似的,也只好慢慢将养则个。” “偏他老记挂衙门那一头,又怕自己将来好不了,没了活计,不知道能干些什么,成日唉声叹气的。” 宋妙道:“本是因公负伤,巡检怎会生出这样想法?” 杜氏脸上愁容更甚,小声道:“前两日正好等到两个弟兄来看望,说是前次的那拐卖案子上头批下来了,老辛走脱了祸首,秦官人虽帮着说了话,到底不能不罚——这会子降了一级。” 又道:“只是到底因着公事受的伤,衙门说这几个月贴补例银都不动,等他伤养好了回去的时候再按新的降过的贴补来给。” 宋妙一时无话可说。 杜氏还待要说,就听得里头屋子一人叫唤,又有一阵“笃笃”声,忙对宋妙道:“忙着说话,竟是忘了他在里头着急咧。” 说着忙进了屋子去,半扶着人出来。 宋妙站起身来,见得来人,心中实在惊讶。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辛奉躺了两个来月,本来一个膀大腰圆壮汉瘦了许多,衣服套在身上,都有点空荡荡的感觉,这也罢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颓然,同从前简直全然两样,看着叫人唏嘘得很。 他拄着拐,一头都是汗,正慢慢地努力往外堂走。 宋妙连忙上前打了个招呼,又帮着把对面椅子移开。 那辛奉走路时候,一心只想着走路,并不分心半点,即便如此,走得还是一瘸一拐的。 等他好容易坐下来,抬头一看,见得宋妙,忽的眼睛一亮,那一瞬间,整个人身上沮丧之气被驱散了似的,急忙问道:“竟是宋小娘子?你甚时回来的?正言呢?他也回来了吗??” 宋妙只说昨晚到的,又说韩砺至少要再过旬月才能回京。 辛奉脸上的笑绽到一半,一下子就僵住了,半晌,才道:“也是,他正忙着正经大事,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又回不来,自然就顾不上旁的……” “韩公子虽没有回来,但托我帮着带些养伤的滋补之物上门探望巡检,再给稍带两句话。” 宋妙说着,把买的礼放在了桌上。 竹篮一只、篓子一个,礼盒两个,又有一个包袱,里头各色东西都有,其中又以滋补食材、药材为主,一摆出来,满满当当的,一看就知道所费不菲。 但辛奉根本顾不得这些,只忙问道:“什么话??” (本章完) 第225章 应该 第225章 应该 宋妙不忙答话,反而先问了一句,道:“上元节妇孺被拐一案告破,吕茂已经在滑州落了网,此事早早就报送回京,巡检可有听闻?” 辛奉立刻露出笑来,道:“听说了!我原本手下那几个人一得了消息,立时悄悄来告诉给我了!狗贼!该!该啊!!” 他咧着嘴,急忙又道:“他们就听得一句两句的,不晓得具体情况,只知道是小娘子你立了功,又听说正言设伏捉了人——却不知那吕茂恁的奸猾,你们是怎的抓的??” 辛奉从头到尾跟进此案,本是主办之一,手下自然也参与其中。 眼下案子已经办得七七八八,苦主也陆续回家,消息早慢慢传出来,他却不知其中具体经过。 要是说因为重伤在家,衙门不好拿差事来麻烦他,其人手下却是一直在岗的,竟然也被排挤在外。 要知道吕茂一案牵连如此之大,前头那许多辛苦付出,这会终于到了摘果子时候,不在其中,可就不能分功了。 宋妙同京都府衙一众巡检、差官颇多交集,吃饭时候,没少听他们抱怨上官偏心,把那些容易告破,好显露功劳的大案、要案,就都给心腹,破不了,或是出不了功劳的案子同琐碎事,就交给下头没有根脚的。 这个上官说的自然是秦解,但又不是单指秦解一人。 他们虽然抱怨,说到最后,也只能酸言酸语,别无他法。 当差当久了,自然明白当官的都想提携自己人——胳膊肘不往内拐,将来谁人为自己做事,在自己后头站队? 宋妙心中已是猜到几分,便也没有多问,只把自己怎么偶然发现那吕茂特征,又如何告诉韩砺,对方当即上报,最后如何借由当地药商并行商项元,最后遭遇诸多波折,终于逮捕案犯的经过说了。 这过程实在跌宕起伏,哪怕她只是平铺直述,并未渲染任何,也听得辛奉并杜氏两个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直至得知吕茂最后说出那样一番狂言,一投河,却被连人带网拖曳出来,又听韩砺同人说,如此一番安排,全是因为京都府衙一位故人以身受苦,所得经验给的启发,辛奉眼睛都红了。 他激动得几乎全身发抖,用力拍着桌子,大声道:“好!好啊!哈哈!!这贼厮!俺老辛这腿断得不冤!!” 宋妙笑道:“不只韩公子那一头,要不是巡检从前功夫做得细,把那吕茂许多出身背景,形容特征都查得清清楚楚,我也不能发现那‘芮福生’不对劲,从而揪出此人。” “哎!哎!还是你的功劳大!许多人都晓得他样貌,也知道特点,那孔复扬还把这案子从头跟到尾,他就在边上,不也没发现?通缉文书各处州县都张榜贴文了,吕茂在滑州住了小两个月,遇到过多少人?还跟衙门打过交道,结果全无人知晓——全靠你!全靠你!” “这案子应当你是头功,喊正言给你请功,你又不占衙门功劳,上官不会拦着的!” 辛奉絮絮叨叨,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不住给宋妙盘算,道:“多要银钱,衙门若要给什么贴榜嘉奖却不用要,这样名声不好要,毕竟大拐首,手下鱼龙混杂,一时半会指定抓不完的,你不要给当成靶子了——咱们就要钱!千万别面皮薄!” 杜氏听得眼圈发红,一面试泪,一面忍不住问道:“好娘子,眼下那拐头子落了网,我们老辛从前出了许多力气,还受了重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且帮着提一提,看看能不能……”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辛奉打断,道:“唉,你这婆娘瞎出什么馊主意呢!” 又道:“小宋同正言两个都不是衙门的人,跟谁提?提什么啊?” “老早跟你说了,这回不怪旁人,只怪我自己没本事!” 杜氏也犟起了脖子,道:“若不是那秦纵,你能受这样伤,能给那贼头跑了??他仗着自己是秦判官家里……” “唉,得了,得了,人不是都已经上门认了许多回错,也送了恁多礼,又愿意出药费……” “我稀罕他那点药费,那点礼??我稀罕的是你一个囫囵人!你伤成这样,一躺就是两个月,不晓得以后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老了怎么办?辛辛苦苦许多年,一点好处没落到,眼下又给降了职!” “家里穷点也就穷点,我跟着你好日子也没过过几天,整日提心吊胆的,早苦惯了,家里几个小的怎么办?难道也跟着一起苦??日后老大不用娶亲?下头两个不用嫁妆??” “你这样一个好面的人,等回了衙门……” 不知哪一句话触动了杜氏,她越说声音越大,眼泪不住流。 辛奉一时手足无措,从袖子里掏出皱巴巴一方帕子来,正要给妻子擦,忽的想起什么,抬眼一看边上宋妙,手又顿住,把那帕子送到杜氏手里,小声道:“唉,宋小娘子还在呢!” 他从前中气十足时候,哪怕努力压低嗓子,动静依旧很大,此刻声音却有气无力的,叫杜氏听得心酸。 她只是一时情绪失控,自然不想在外人面前落丈夫面子,便接了那帕子,正要用,闻得汗臭,瞪了辛奉一眼,拿袖子狠擦了几把眼泪,起身却对着宋妙道:“我去给小娘子取水来。” 她口中说着,匆匆往外走去。 剩得辛奉一人,看着妻子出门背影,叹一口气,方才对着宋妙道:“你别往心里去——从前我总是回家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一心觉得自己最厉害,你嫂子就当了真。” “眼下伤了,又降了职,我在家躺了这两个月,已是有些想转了,或是人自有命,富贵在天,我再如何做事,也比不过旁人,反而落得这样结果,自己倒也罢了,可惜家小同手下人跟着受累。” 宋妙闻言,只好沉默。 辛奉道:“若是正言问起,你就说我都好,我原还怪那秦纵,只是他时时来赔罪,旁人也劝我,我也想通了,不好同他计较置气,本就不是一样人,不能比——我若看不开,自己面子挣了,家里怎的办?难道自己出这许多药费?” “至少他还是个有良心的,况且秦判官还在背后站着呢……” 谁能料到辛奉从前多么意气风发,宁折不弯的一个人,眼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宋妙听得难受,又听门口动静,抬头一看,却是杜氏躲在门外。 她一手端着海碗,一手却半侧过身,正在拭泪。 宋妙坐直了身子,道:“我正为这事来的,韩公子托我捎两句话,只说巡检这两月受苦了,只盼你好生将养,别落下什么病根,又说你若信得过他,见了我来,就再等一等——左右许多日子都等了。” 辛奉苦笑,道:“我自然信得过他,只再等又能如何?职已经降了,将来回去,手下连个使唤人都凑不够两个,我又拖伤带病的,从前一个整人都难立功,立了功也不能升职,这会子三残五弱的,更别想有什么日后。” 宋妙没有立刻说话。 她等了五六息,因不见杜氏进来,便刻意将声音扬高了两分,道:“旁人说话,我也会想是不是说一说,只是为了来做安慰,叫巡检宽心,但韩公子素来不同,总是做十分事,说五分话,他既然敢叫我来传这样话,想必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不中的,不中的。”辛奉不住摇头,“旁的事,我自是再没有信不过正言的,可今次当真不一样。” “我在衙门里头也算是个老公人了,嘴上虽是不服气,心里也晓得今次是当真做错了事,小秦再如何错,毕竟我才带他的,又是案子头首,跑了吕茂,我不担责,谁人担责?” 门口处,杜氏再忍不住,三步两步进得门来,反驳道:“眼下人都捉住了!” 一边说,一边给宋妙上茶。 “又不是我自己捉住了,是隔了两个月,正言带着旁人捉住的,功劳是功劳,错事是错事,不能混起来,不然以后怎么管人?没了规矩,上上下下也不好做事,我老辛认这个栽!” 辛奉长长叹一口气,整个人脸上灰扑扑的,看着无精打采。 “娘子莫要担心,我伤了这一回,又降了职,早不似从前畜生脾气,也懂道理多了,人要吃一堑才能长一智,我……唉!” 宋妙闻言,顿了顿方才道:“且再等一等吧,也不必太过灰心,韩公子说巡检见了我,快则三四日,慢则十来日,或许还有转机,还请不要过多思虑,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又看向那杜氏,只道:“嫂子辛苦,巡检伤病在身,家里大小事情都要嫂子操持,还得体恤他心情——偏还没人能帮着体谅分担嫂子,最累最焦心的就是你了。” 杜氏才止住的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是啊。 自打得知丈夫受了伤,她就一直心惊胆战的,好容易人被送了回来,虽然伤重,总算没缺胳膊少腿的,自己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不得不开始连轴转。 俩女儿太小,话都说不利落,再如何不管,也得看着一眼。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自己打点。 这还罢了,丈夫还要换药、照料,他想不开时候,得去安慰,遇得有人上门,又要招呼,另又有…… 她也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心中更是难受担忧,更怕以后没了生计,偏偏家里有个伤患,连活也不能出去做,只能在家——做了这许多,谁又来体谅她呢? 杜氏胡乱擦了眼泪,勉强笑道:“正是饭点,小娘子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吧?” 宋妙忙推辞道:“我才回京,家中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她又坐了片刻,先问清楚辛家人口情况,又问这屋子情况,再问辛奉具体伤情同大夫复诊事宜,等一一了解妥当,方才借故告辞。 辛家住在曹门外,人又多又杂,再往外就是牛行街,沿途不少茶肆饭馆,都是小门小店。 临行前那韩砺就给了她一笔银钱,让回京之后帮忙来一趟辛家,一则传信,二则看看情况,或是给钱,或是买东西,请她安排。 先前她已经买了些上门仪礼,说是代韩砺送的,但见了辛家情况,又看辛、杜夫妻样子,便知送钱是断断不会收的。 但有了钱,办什么事都方便。 宋妙想了想,找了一家离得近,看上去挺像样的饭馆,自己先进去看了看桌椅、地面,见收拾得挺干净,又问菜色,点了两个小菜、炊饼一只、卤肉一两,又有粥水。 一时上齐,她吃着觉得口味还算过得去,用料也扎实,便叫了店家过来,先点了三菜一汤,又有炊饼等物,再同对方商议,让以后一日两顿去辛奉家送饭菜。 付了定金,宋妙只说自己十天会来一回结账,又请对方介绍了一个每日帮忙买早饭上门,顺便收拾家务,浣洗衣物什么的,再帮着略照看一会小孩——只做半天。 等介绍的人到了,样样谈好,饭菜也做好了。 宋妙就领着二人径直上了辛家。 这一回应门的还是杜氏。 对方见得宋妙去而复返,甚是吃惊,等再见到那店家送来的饭菜,又有那自称明日会上门收拾的帮雇,更是吓了一跳,不停推辞。 宋妙才不要理她的客套,只把两人送走,复才轻轻扯过那杜氏的袖子,低声道:“嫂子,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韩公子特特开的口,这差事要是办砸了,日后怎么给他交代?还请嫂子不要为难我呀。” 杜氏心底里又怎么可能不想答应,只是实在厚不起那个脸皮。 可一想到有人帮着收拾家务、浆洗衣服,还看看孩子,又有人把饭菜做好了送来,她就怎么都开不了拒绝的口。 要是答应了,自己就能稍微喘口气,一则可以更好照料伤患,二则还能想办法抽出身来,去外头寻点事情做。 有了生计,能挣钱,才不至于慌,不然要是老辛有一日当真做不得了怎么办? 宋妙劝完一番,最后又道:“嫂子放心,我只安排了这一个月,你且同巡检说,请他便是不愿,也要等韩公子回来自己跟他推辞,我却没那个本事。” 又把自己家中住处说了,才道:“嫂子保重,若有什么着急事,只管使人来找我,千万不要客气——多蒙巡检照顾,正是回报时候了!” 宋妙既走,杜氏把饭菜布置好,才去找丈夫把事情说了。 辛奉果然急得不行,怒道:“你这婆娘,怎么说答应就答应了??你就不会硬推吗??素日里硬气同脾气只晓得对着我!” 杜氏没好气地道:“你当日在延津时候,那韩公子百般打点你,你不是生受了,那个时侯怎么就不会硬推??” “我动不了啊!况且我哪里说得过他!他那张嘴!!!” “你而今就动得了了??你说不过韩公子,我难道就说得过今日这小娘子??她那样和声和气的,又喊我嫂子,又说我见外,又说你照顾她,样样为我想周全了,我不承情,难道要好心当驴肝肺??” “你自己同那韩公子说去——宋小娘子说了,也就一个月他就要回来了!”杜氏甩手道,“差不多就得了,你且赶紧好起来,有什么,将来有机会再谢就是了!” “机会什么机会!”辛奉叹一口气,“我这个样子,位置都没了,回去还不晓得被打发到哪里坐冷板凳,不过个破落户,正言可是太学的才子,日后肯定有大前程,我拿什么去谢?!” “韩公子不是说叫我们安心等吗?万一呢?” “嗐!你也晓得是万一!” 辛奉一面说着,一面却忍不住也抬头看了看窗户外头。 夕阳西下,晚霞如火。 有那个万一吗? 应该没有的吧? (本章完) 第226章 瞅瞅 第226章 瞅瞅 离开曹门,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宋妙直接去了朱家。 进门略坐了坐,喝了半盏茶,她才带着梁严告辞。 骡车先送了朱氏,又转回酸枣巷。 前半截路,梁严几乎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听着车上两人交谈。 等朱氏到了地方,不用招呼,他就主动趁着停车的间隙站起身来,和宋妙一起客客气气挥手作别。 骡车再出发时候,梁严没有就势坐下,而是特地换座到了朱氏的位置上,挨得宋妙更近,一副忍了很久的样子,先看了一眼前头车夫方向,见门关得好好的,方才小心凑近,小声道:“宋姐姐,我悄悄同你说一件事。” 还没说,脸上已经露出憋不住的笑来。 宋妙立刻把头低了下,也做一副保守秘密模样,低声问道:“什么事呀?你快快说!” “我先前在滑州时候,听得宋姐姐教大饼哥,说那猪身上一个地方,叫猪展,分成前展同后展,很好吃,可以炖汤,也可以炒——是不是呀?” 宋妙点了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 梁严已经“噗哧”一下笑了。 他这一回的笑是一个纯纯正正八岁小孩的笑,笑张了嘴,甚至露出了后槽牙。 “姑婆的孙子就叫‘朱厚展’,‘厚薄’的‘厚’,他还有个小名,叫做猪大头!” 宋妙一怔,继而忍不住也笑出声来,问道:“谁人起的小名?又是谁人帮他起的名字?” 朱家开屠宰行,就算旁人分不清猪展是什么,他们家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说小名是姑公起的,展哥出生那天,档口里来了一只头特别大的猪,卖得还老快,姑公高兴死了,就给他起了这个小名!” 已经叫起了“展哥”。 宋妙知道“姑公”说的是朱屠户,稍稍一想,就觉得一个喜欢吃猪头肉的祖父,给小孙儿起个“猪大头”的名字,足见喜欢。 只她还是忍不住想笑。 梁严又说大名。 “因他爹娘说猪展肉最好吃,又好卖,‘展’字意思也好,特特起的,拿去问了老秀才公,再问道士,也说好……” 宋妙很难不赞同。 “猪展肉确实很好吃,尤其后展肉,带着筋膜,吃起来很有嚼口,但又不硬,炒得好了,还带一点脆,汤炖得好也不柴——前次那个雪梨杏仁瘦肉汤里头用的就是后展肉。” 梁严瞪大了眼睛,立刻问道:“是在滑州时候喝的那个甜甜的汤?” 得了宋妙点头,他道:“那个汤很好喝!里头的肉也很好吃!”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一下,声音又小了几分,问道:“姐姐,等我去了武馆,下晚课以后仍旧回来家里劈柴、搓豆子——你哪日帮我炖那个汤,我带那朱展过去,给他也尝尝味道好不好?”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来拿给宋妙看,道:“他今日一见面,就给我送了这个。” 车厢里只有一豆油灯,烛光晃啊晃的,晃出那东西影子来。 是一张很小的弓,不过半个小儿巴掌大,有一种笨拙的精细在里头。 “我虽然送了他一个大刀泥人,但那是买的,他这个自己做的……怪不好意思的,总想快快给他还礼。” 宋妙把玩了一下那小弓,复才还给梁严,笑道:“你得了空就来,我把柴禾攒一攒,等你来了帮我慢慢劈——只你请他喝这个猪展汤,同他的名字不就撞了?他会不会不高兴的?” “不会!”梁严连忙解释,“他还说带我拿那猪后展偷偷烤着吃哩!” 一时又同宋妙说今日在朱家见的人,遇到的事,另有今晚的菜——“姐姐先头说姑公喜欢吃猪头肉卷饼就大葱,我今日就见到了!只是眼下没有大葱,他们用的胡葱!” 宋妙就有来有回地跟他讨论了一路。 眼见快要到酸枣巷了,她方才问道:“晌午那何公子,你还记得他说的话吗?” “他说可以把你推荐给很有本事的武师,只看你想学什么。”宋妙轻声问道,“今日也到了朱家,朱家打算安排你到保康门的徐家武馆,跟着朱展一道学武。” “何公子既然开了口,就不是空话,他为你作保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并不干碍,你若能跟着他推荐的师父,同门也好,接触到的人也好,都不比常人,日后投军进营,认识的人不同,哪怕起步相同,后续也全不相同。” “我已是打听过,徐家武馆里头出来的弟子一般有三条出路,或是投军,或是给大户人家做护卫,也有投了镖局跑镖的,虽也有些同门,能领个路,后头却未必能帮得了多少忙——相差很大,你想选哪一边呢?” 梁严犹豫道:“我……我都认了姑婆,要是不跟朱展一道去武馆,会不会不好?” 宋妙摇了摇头,道:“不妨事的,你若选了前头,又给人挑中,将来站稳了,还能把朱展引荐过去,朱家只有高兴的——全看你自己心意。” “可我……可我到底不认识那何公子,若是承了他的情,岂不是要姐姐先帮我还?要是还不上……” 宋妙道:“有些情可以先欠着,不用着急还——就像朱展的弓,你若急着给他反复回礼,因说觉得自己的礼不够好,他知道了,只会伤心难过,觉得你同他见外。” “何公子也是一般,他本是好心帮忙,我们要是时时说要答谢,只会叫人为难——譬如你帮我劈了柴、搓了豆子,我若根根、斤斤同你算钱,你心里会怎么想?” 梁严一下子呆住。 他光是想,心就揪紧了,喃喃道:“我……姐姐……” 宋妙又道:“另有一桩事,你今日见了朱家人,一时觉得好,未必长久觉得合适——先处着,要是有什么不惯,徐家武馆在保康门,离酸枣巷也不远,你立时来找我说。” “今次回京之前,那韩砺韩公子特地同我交代过,如若朱家不合适,他来资助你习武。” 梁严意外极了,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宋妙道:“他说自己自小得许多人关照,正是效仿时候,眼下虽未得官,赚钱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莫说养一两个你,便是养一二十个你,也养得起,叫你好生上进,不要为一点鸡毛蒜皮事情困住了眼界、手脚。” 又道:“若论关系,韩公子同我们最近,也不怕承他的情,可何公子,朱伯公那一头,也各有好处,不管选谁,日后都还有反悔余地,不是再不能改的——你且再认真想想?” *** 回到酸枣巷的时候,时辰已经晚了。 程二娘出来应门,又同宋妙说了说下午发生的事。 “那个叫大饼的小子特地来了一回,只说自己是娘子学徒,硬帮着洒扫了后院才走的,拦都拦不住,我说留饭,他也不肯,还问娘子明日什么时候在家,到时候再上门来。” “另有一位,娘子去滑州时候她也来过好几回,是一位年轻娘子,说有事来寻,因娘子不在,就又回去了——我想问来历姓名,她只说不便交代。” 宋妙问了对方相貌形容,居然并不认识,心中虽有猜测,到底无从佐证,只好先撂开手去。 她洗漱一番,正要回屋,就见一人坐在院子里,等她过来,立刻站了起来——正是梁严。 “这么晚了,是睡不着么?”她忙问道。 梁严摇头,叫了宋妙一声,认真道:“我想好了,我还是去姑婆家住,跟朱展一道在徐家武馆习武。” 宋妙因见对面人一副着急解释模样,不免笑道:“选哪里都不要紧,食肆里柴禾给你留着,总归要你来劈!” 梁严一个小儿,等到去了朱家,又到武馆学武,想也知道就算能常来宋记也待不了多久,至于所谓留着柴等他来劈,根本不可能实现。 但说的人知道话中意思,听的人自也领会。 梁严重重地“嗯”了一声。 *** 宋妙昨晚就同那骡车车夫约好了,叫次日一早仍旧上门来接。 果然这会子吃过了饭,那车夫已经到了,进门打了个招呼,一样样帮着搬行李。 小莲舍不得极了,不住围着梁严说话,又道:“你不要有了新朋友,就把我忘了哦!” 梁严急忙道:“我不会!” 又道:“你也不要只顾着同别人玩,把我给忘了!” 临到上车了,他才悄悄又道:“我在你窗台上放了样东西,你一会记得去拿!” 一时车子带着人走了,小莲等到再看不到车子影子,方才回了后院。 她马上垫起脚去看窗台。 上头摆着一只泥塑的兔子,眼睛涂得红红的,尾巴短短的,背弓弓的,非常可爱。 她急忙捧了下来,转身就往外跑,见得程二娘正洒扫门外道路,跑得近了,先叫一声“娘”,说“我来扫!”,又把手举得高高的,问道:“娘,你瞧!严子哥送给我的顽具,我能收吗?我能不能收的??” 语气是不能掩饰的激动。 程二娘下意识就皱起了眉。 好端端的,买这个做什么?不能吃,不能用的,无端端纵了孩子。 她张口正要说话,一低头,就见女儿眉开眼笑,眼睛盯着手上兔子一眨也不眨,高兴得不得了,忽然就惊觉打丈夫死后,这许多年间,自己就再没往家里带过什么东西了。 最大的原因自然是没有钱,但小孩玩耍,并非一定要钱买来的东西,画个地线,寻点鸡毛做毽子,搓根草绳,都能叫小孩高兴,但自己实在也没有余力,更没有心情。 小莲最近的玩具,还是宋小娘子这一次去滑州带回来的礼物,有小扇子、小香囊,小簪子,又有小梳子。 她过分激动,一晚上都要抱着睡,以至于自己不得不强行喝止,最后把东西全部先行收了起来。 而现在,不过一只泥烧的兔子,就把女儿高兴成这样,程二娘看得心中微微发酸。 这会子进了京,投在了宋小娘子门下,分明吃住不愁,手中也慢慢有了一点余钱,不至于再那么窘迫了。 “你要记得还人家梁严的礼啊!”她终于还是点了头。 小莲喔喔地答应,把那兔子仔细收好了,方才跑出来帮着擦洗擦扫。 *** 一大早,宋妙去送梁严去朱家的时候,集贤院外,柳翰林已经下了马车。 他今日走得格外的快,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径直去找了陈夫子。 一进门,他就嚷嚷着叫“老陈”。 陈夫子从桌案后抬起头来,见到是柳翰林,立刻去看了一眼角落漏刻,“哟”了一声,道:“今天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还没到点卯呢!” 难得的,今日柳翰林却没有跟他讨口头便宜,而是笑呵呵上前,亮出一样东西来。 是一个长长的木盒,盒子里装着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的卷轴画。 他道:“老陈,前次你不是想借我新收的那《遇仙图》去赏玩吗?我给你带来了!瞧瞧,怎么样,够敞亮吧??” 陈夫子一下子就警觉起来,道:“做什么?做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不说清楚什么事,我这画不赏也罢!” 柳翰林脸上堆满了笑,道:“老陈,我问你个事——我看昨日你那青梅露还有老多,你今日再匀一盏给我成不成的?” 陈夫子一愣,道:“你爱喝青梅露,我叫小尤给你到外头买两瓶,干嘛匀来匀去的……” 柳翰林忙问道:“去外头买的是昨天的吗?” “自然不是,昨天拢共也就一小瓶,是人专给我做的,我自己都省着喝,若不是正好给你撞见,小宋又在,我连那一盏都不舍得分给你——你就别老惦记了!不然今日一盏、明日一盏,喝上瘾了怎么办?” “唉,我哪里就有那么不要脸了??旁的青梅露我也喝过,滋味比不过这个是其次,最要紧……这东西对我实在有用……” 陈夫子一愣,道:“什么用?” 柳翰林犹豫了良久,见得左右无人,方才小声道:“这两年我日日踩着卯到,时不时还来迟,你以为是我摆架子,偷懒么?” 陈夫子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分明表达的是一个“是”字。 柳翰林没好气道:“我年轻时候难道不勤力??当着你,也不怕说了——实在这一二年间我还得了一个毛病,那老肠老道的,实在不听使唤,回回耽误许久,还是不行,吃了药,要不就是禁受不住,要不就是不见效。” “偏偏今天一早,我一下子就……许多年没这么松快过了!思来想去,其他没变,就只喝了你那青梅露。” “往日也喝过旁的青梅露,总没有这个效果,我特地来试试,若真个是它的功效——老陈,你可是救了我的大命!” 陈夫子登时愣住。 打死他也想不到会是这个原因。 但本就是同年,又是老交情,对方都说到这个份上,一点面子都不要了,他自然不好拒绝,便掏出钥匙,弯腰打开右下手柜子铜锁,小心把宋妙给的一瓶子青梅露拿了出来,又道:“我是看在你这张老脸份上,才舍得挪一点出来的!” “老陈,我就晓得你从来最讲道义!!”柳翰林急忙上前,正要去捧那瓶子,扫眼一过,却见陈夫子桌面上平铺着几页纸。 虽只一瞥,他还是看清了上头半页,等手碰到那瓶子时候,脑子里对应的意思已经浮了出来。 他“咦”了一声,一手紧抱着瓶子,头一低,却把眼睛盯在纸上,问道:“这笔仗……有点意思……谁人写的?你那手别挡着,叫我好好瞅瞅!” (本章完) 第227章 赏玩 第227章 赏玩 陈夫子左手把纸面一遮,右手做个撵鸡撵狗的手势,道:“去,去!你那还缺文章看??干你的活去!大把堆着看不完!” “你这话说得!文章跟文章能一样吗!” 柳翰林一边说,一边已是把头探了过来。 他扒拉开陈夫子拦着自己的手,道:“读好文如同饮甘醴,醉不自知,见烂文犹如入鲍肆,臭不可闻——别拦着,叫我再看一眼,这笔仗,你也莫要以为可以瞒过我——必定是那韩正言又有佳作来了吧?!” 两人一个遮,一个抢,一个拦,一个躲,俱是手脚并用,甚至腰腿都顶上了,打了一回彼此毛都不掉一根的烂仗,陈夫子终于气喘吁吁,做一副让步模样,啐道:“别,别!别把我那青梅露给摔了!” 又叫道:“给你看,给你看!谁叫你没本事,带不出个几篇上好文章来!” 柳翰林张口就要回骂,一句“是你带的吗!”分明已经到了喉咙口,可他那目光一投在纸上,就跟挨到了熬煮几万年的老浆糊一样,给黏得死死的,连带着,嘴巴也被糊住了似的,再也张不开。 那纸先前被陈夫子高举,此时被他给抢到了手中,低头就看。 边上八九步远的地方,分明另有一张椅子,走上五六息,就可以坐下来,但他此时只顾着看那纸上文章,人竟是半倚着陈夫子的交椅椅背傻站,一动不肯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陈夫子见他这个模样,推了推,又指着不远处交椅道:“去坐着看——没得给下头人瞧见,说我连个座都不舍得给你!” 他先推一下,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又用力推了两下。 柳翰林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同赶苍蝇似的,嘟哝道:“别吵!别打扰我!” 文章一共四页纸,不过数百言,柳翰林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反复去看,读到其中字句,不自觉轻轻诵读出声来,再到激动处,甚至摇头晃脑,噫吁嚱嚱,浑然忘我。 正好此时小尤抱了一迭文书走进门来,见得柳翰林如此,忙道:“先生,柳官人这是怎么了?” 一面又赶紧要把交椅搬挪过去给人坐。 陈夫子看得直乐,道:“甭管!你昨晚怎么了,他而今就怎么了——读书的痴人,给文章迷了心窍呗!” 几百字的文章,柳翰林看了许久,几乎要把纸给看穿看透。 眼见到了上卯时候,陈夫子催他道:“走啦!你还干不干活的!” 柳翰林叹一口气,一抬头,却是眼角都红了,扬一扬手里文稿,道:“老陈,借我带回去用用,晌午就还给你!” 陈夫子不笑了,一言不发,只拿冷眼扫他。 柳翰林眼睛不看文章时候,倒是识趣得很,忙道:“哎呀,都是为了公事——你晓得我在编晋史,正编到将帅篇,偏那一群混日子的,整日敷衍我!写的东西虽不至于不能入眼,可要不就是篇篇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定了框架就往里头套,要不就是辞藻乱迭,什么都往上头堆!” “分明写的将帅,被他们一个两个写得文冰字冷的——反不如这里正言形容个寻常差人来得叫人血热!” “前次拿了给参政看,发回来叫我改——我一杆笔,怎么改嘛!正言这一篇,正正好给他们打个底,也该晓得文章不拘一格,不是只有那几种写法的!” 他一边卖苦,一边偷偷看陈夫子表情,因见对方无动于衷,只得道:“这样,老陈,那《遇仙图》,我且割一割爱,放你那里赏玩个把月?” “什么割一割爱!”陈夫子瞪着他手里看文章时候也没有放下的瓶子,怒骂,“这《遇仙图》是拿我青梅露换的!” “我那还有才得的《寒食帖》,是荀况版的碑帖!” 陈夫子只抬了抬眼皮,咳嗽一声。 柳翰林一咬牙,道:“前儿我问借到了范中立《溪山行旅图》,还没来得仔细看,只借到了五天——我一会就叫家里送你府上去,你看两天,剩三天给我!” 陈夫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胡子都抖了几抖,急问道:“老陶手里那一幅??他不是从来不肯外借的么?你怎的弄到的??” “嘘!嘘!!别外传!”柳翰林悄声道,“你别管,你要不要?换不换??” “只有五天吗??” “五天都是我苦苦求来的!” “我看三天,剩两天给你!” 柳翰林一狠心,道:“成交!” 一边说,他一边抱着文章就要跑。 陈夫子在后头拼命喊:“我青梅露!!你带我青梅露走做什么!” *** 柳翰林到底没能顺走青梅露。 他一手文稿,一手装了青梅饮子的竹筒,走在路上,不住回味方才读诵的文章,走几步,忍不住又站定片刻,重新去看——读了好几遍,他已经能记住大半内容,但到底年纪大了,不比从前,总有记不清的,不再看一眼,确认一番,品咂一遍,那脚简直没有力气似的。 这会子正是点卯时候,他走走停停,一路遇上了不少同僚。 集贤院中老头子最多,碰了面,少不得要打招呼,正好有人遇得柳翰林且停且走,盯着手中书稿不放,便上前问道:“老柳做什么?都这把年纪了,走路不看道,小心要跌跤!” 他凑上前去,帮扶一把。 这一扶,该人眼睛一扫,却是“咦”了一声,视线俨然被黏在了纸上,再不动弹。 左右过路人见状,只觉奇怪,问道:“是个什么东西,怎的一个两个的都看傻了?” 等再有人围上前去,先还嘟哝一句“什么玩意!”,不多时,竟也站定不动,盯着那纸,再不肯走。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随着柳翰林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幸而他高,那文稿举得也不低,后头站着的人不至于看不清。 终于读得快些的第一个读到最后,从内容中脱醒出来,忙不迭出声催道:“老柳,该翻页了!快翻下头那张纸出来。” 柳翰林装傻。 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最后,个个去催:“老柳,别愣着,该翻页了!” 老柳抬头,做一副才醒过来模样,却是把那文稿往怀里一拥,道:“翻什么页!我了大价钱换回来的东西,难道给你们白看了去??” 说着匆匆就要走。 他被七手八脚一同拽住。 “哎呀,别着急走嘛!” “哪里来的文章?” “老柳,你这做事,不地道罢!” “装这个样子,都一把年纪,谁看不明白谁啊!要什么,快说,别耽误我看后头文章!” “先叫我看完,价钱好商量!” 等到盏茶功夫之后,一众人各自开价,站在后头,终于凑头分看完了一篇文章。 等到柳翰林回了屋子,很快,七八个不同部司的书吏就涌了进来,各自持笔带墨,自备纸张,抢了位置,就开始奋笔疾书,吭哧吭哧抄起稿子来。 众人一边抄写,一边还互相交流。 “你要抄几份?” “吴官人喊我先抄两份,回去再找人一起抄!” “我这边只用抄一份,叫我抄完赶紧回去,那一头在等着。” “第一页在谁人手上??叫我先抄第一页吧,也好从头看起!” “谁不想先抄第一页?抓阄吧!” “唉,老兄,手挪挪,挡着字了!” “我去,这兄弟改文风了啊!” “这次的文章很简单,又踏实,很好读啊!” “这还简单??你简单给我看看!越是简单越难写啊!” “正是,再一说,他哪次的不好读?” “越来越好读了,以前还常讲究文笔,这一年除了董训夜游里头用了骈句,对仗也多,到了宝珠黄狗,已经多是短句,再到今次这一篇,分明用词很凝练,读起来一点也不费脑,情绪一下子就跟着走了,偏还不觉得浅显——娘的,我也抄了他这许多文章,怎么就学不来??” “你抄的文章多了去了,还想一一学来?当自己文曲星下凡咧?早考状元去了,再不济也得个进士,哪里轮得到跟我似的,一把年纪了还在这里做个抄书吏!” “别说话,别说话,我还没看完呢!” “嘿,我们抄完就完事了,那些个撰书官就要哭了——回回这兄弟新稿子出来,他们都是先夸后骂的!” 有个新来的书吏没听懂,忍不住问道:“田兄,这样好文章,夸都来不及,撰书官人们做什么要骂?” 那田兄哈哈笑,道:“老弟,上官叫我们抄书,本来馆阁体随便抄抄就能交差,眼下给你个公权体,叫你照着来写,偏还要留其神韵,不能依样画葫芦——你骂不骂街?” 新书吏一下子变了脸色,顿时醒悟,骇然问道:“不会是上官要他们照着这个来写吧??” 又道:“我听你们说来说去,官人们也没交代,这文章也没署名,怎么好像个个晓得是谁人作的一样?” “旁的就算了,祥符黄狗,曹门斗鸡——你不晓得谁人作的吗?” 那书吏听黄狗时候还不觉,听得“曹门”后头两个字,“啊”了一声,手一错,竟是在那纸上拉出长长一道墨痕来,整个人全然不觉,反而忙站起身来,书也不抄了,急急先去找头一张稿纸看那文章开头。 当天晚上,柳翰林一回家,进得书房,就见桌案上早摆满了各个同僚家里送来的许许多多“好处”。 借了好几回都被人拿理由敷衍过去的古籍,讨要许久都不肯卖的纸笺——今次直接送了十张过来,求而难得的中堂——两幅,另还有珍藏的前人手稿。 见了这些,柳翰林甚至觉得自家那了大力借出来的《溪山行旅图》只剩下两天赏玩时间,都不那么心痛了。 不过一桌子琳琅满目,他此时却没有去看,更没有心思去赏玩,只低头,重新看了一遍手里拿的文章。 “还是年轻人意气风发,骨硬脊直,用笔如刀……用笔如刀啊!” *** 集贤院的老编书,自然许多都不只是个编书。 他们着人抄了手稿,一则拿来比对,教训手下,要他们日后干活多用点心,二则也会拿回去,给门生故旧、子弟后学分发。 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酒楼上、茶肆间,街头巷尾,都有书生摇头晃脑,诵读、议论起了韩砺新做的文章。 好文章自己是会长腿的。 不独如此,还会变身。 它从文字化身成了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还化身成了街头巷尾老妪老翁口中的密事。 又两日,它终于由皇城司携带着越过宣德门,呈上了天子案头。 近来汴渠不畅,漕运难通,已经影响了京城供给。 偏还遇得黄河上游来报水情,只说连日暴雨,水积日高,担忧汛期将至。 六塔河才修到一半的时候,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已经大大超过预期,眼下就像一头不断膨胀的貔貅,只吃不拉,偏偏工程已经做到一半,又不能停,更不晓得到底管不管用。 天子焦头烂额,嘴里都长了泡,五六天了都不见好。 朝中人人要说话,许多张嘴巴,个个声音不同,赵昱再如何是天子,也只有两只耳朵,也是凡人,更兼六道河乃是本朝第一大河道工程,全无先例,端的不知道听谁的。 难得这一日不用朝会,在垂拱殿中与两府商议了半日朝事,得知六塔河虽不能如期竣工,但以眼下的进度,等到夏汛如期而至时候,也并非全不能用之后,赵昱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一时臣子散去,他又自批了半日折子,早到了午饭时分。 天热,嘴里又长了泡,自然没什么胃口。 因知皇后今日要宴请命妇,桌上只他一个人。 大魏皇家自来崇尚节俭,哪怕贵为天子,桌上也不过几个菜,赵昱勉强吃了两口,倒是把那冰藕片吃了不少。 饭毕,他使人拿起居注一看,足有两天没去给太后问安了,趁着还不到午睡的时辰,忙先去了一趟慈明宫。 进得殿内,问了好,母子两个说了会话,赵昱忽的觉得不对,忍不住问道:“母亲眼睛怎么有些发红?莫不是有什么不舒服?还是传太医来看看吧!” 杨太后忙做摇头,道:“无事,是我方才看了一篇文章,一时激愤,年纪大了,眼皮子浅,不小心落了几滴泪,倒把眼睛惹得红了。” “什么文章,把母亲看得落泪,倒是不好了。”赵昱搭了一句。 “陛下应当早看过了吧?”杨太后指了指一旁桌案,“不知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昱一愣,道:“这两日儿子忙着漕运同六塔河的事,旁的倒是没有来得及顾。” 杨太后忙使人把那文章取来,递了过去,道:“是那姓韩的学生新出文章……” 赵昱双手接过,打眼就见得最右标题大大的三个字。 辛奉传。 谁是辛奉? 再往下看,开门便是一句平叙。 ——辛奉者,蟠桃巷人也,为巡检。其性刚暴,人咸惮之。 (本章完) 第228章 大笑 第228章 大笑 杨太后人老眼,为了方便她读看,这一篇文章的字体抄得很大,足有七页,每一页的字数都不多。 不仅如此,文中遣词用句格外平实,少有生僻字,甚至从头到尾,几乎没有用到任何典故,也无修饰,莫说读书人,就是念给街巷中的老叟小儿去听,也能很轻鬆地听懂,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讲解。 行文这样质朴、流畅,让赵昱几乎一读就读进去了。 既然是传,自然通篇都在讲人物、说故事。 故事先说辛奉某某年间如何缉凶犯,“戴月披星,追跡於坟塋荒野之间”。 又说终於得了踪跡,那辛奉如何彻夜奔走,“既晓,遇贼持械於破庙。” “刃至,奉以臂抗之。” 但这样的行事,绝非没有问题。 他做事不甚守规矩,甚至判决未出,犯人已经落网投降,依旧要行殴打——上官尝劝之,奉怒目而对。 该走的流程,有些没有走,该匯报的工作,许多没有去说,我行我素,甚至於屡次与同僚、上司起衝突,引得衙门里头怨声载道。 但他待人又很仗义。 手下母亲重病,寻医问药无果,他记得自己从前在某某处听得一名病患吃了一副海上方得以痊癒,特地请了假,多方奔波问询,终於找回原处,將那方子买了回来。 上门捉贼,贼人逃遁,只剩贼母抱孙惶然无措,他看不下去,自掏银钱买了饼,因一番打听,知道其母自来良善,只可怜生了个討债儿子,又嘱託里正帮忙看顾,不要叫老人幼子惊恐生病。 年初上元走失妇孺上百人,他日夜不合眼,到处去找线索,最后那拐首逃脱,他领人外出追踪,一日不停,一路抽丝剥茧,寻踪觅跡,总结出拐首若干特徵。 结果官兵冒功,贼人奸猾,竟得以水遁逃脱,辛奉也受了重伤。 放跑拐首,自然是大错,回京之后,衙门照著规矩对他做了处置。 但数月之后,远在滑州,有人因听说了那辛奉总结出来的拐首特徵,將贼犯吕茂认出,上报於衙门,另又有人由辛奉从前对付吕茂的过程中总结出经验,预备捉人。 文章写滑州如何捉贼,如何排布,不过寥寥几个词,不到十个字,已经描绘得布下天罗地网似的。 但写到这里,笔锋一转,写起了吕茂如何逃遁。 他怎么临时预订船只,换衣服,如何准备,又怎么得人示警及时发现不对,立做奔逃,如何將友人小儿作为人质,甚至杀害示警的旧友,最后逃到船上。 至於船间,他如何谨慎小心,最后大放狂言,翻身入水而遁——结果遁进了渔网里,被渔夫们一把拖曳上来。 贼首吕茂落网。 而不久之后,京中同外州,许多走丟妇孺逐渐还家。 死里逃生,家人重逢,虽只用了很少的一点笔墨,但足以叫人想像其中场面。 赵昱虽是天子,却也是人。 他跟著故事的走向,一颗心全然被牵动,或愤怒、或感动、或兴奋,等看到吕茂终於落网,虽然早知道这个结果,还是忍不住拍了案,屏住的一口气,终於长长吁了出来。 故事最后,文章的时间线又回溯到辛奉至於延津县养伤时候,有人去问,问他为了追凶落得这样伤重情况,將来多半还要降职罚俸,即便后续再有人把那贼人捉住,对他也並无半分助益——他怎么想,会不会后悔。 “贼落乎?” “贼落。” 辛奉放声大笑。 *** 看完最后一个字,赵昱只觉心头一紧,鼻头一酸,至於双眼,竟也含泪,泪隨字而落。 一整篇文几乎全用白描来写辛奉,哪怕后头写吕茂,吕茂越奸猾、越谨慎、越果断,越说明从前辛奉没捉住他乃是情理之中,即便后头捉住,也多靠了从前辛奉带著许多人辛苦得来的线索。 文中乃是全然中立,同样描出他性格缺陷、行事冒进一干毛病。 但看完这篇文章,所有人几乎都会一面倒地生出一种不平来——为什么?凭什么?这也要降职吗?这也要受罚吗? 可不平才起,又会被文中內容提醒——本就是错的,若是朝廷不按章处置,处事容情,那世上再无规矩可言。 文章看完,人不会愤怒,只会惋惜。 衙门没有错,辛奉或许有错,可那错在寻常百姓眼中,根本不算错,况且世上有些事情,本来也没有所谓对错。 只是太可惜了。 旁人只能嘆惋,幸而赵昱不一样。 “这个辛奉。”他忍不住笑,那笑中仍旧带泪。 杨太后忙叫人给儿子送了布帛、铜盆上来,也陪著落一回泪,復又问道:“不知那辛奉而今何在?伤势如何了?” “既是重伤,想必没有那样快好。”赵昱道。 他道:“母后,此人诸多功劳苦劳,又是这样为人做事,怎能置之不理?莫说叫百姓看了,只会以为我赵家刻寡薄待,日后还有谁人肯用命用力——就算百姓不说,朕心中又如何过意得去?” “可他虽然情有可原,到底行事不周,导致走脱了贼人是事实,要是一朝推翻,何如朝令夕改?况且京都府衙並未做错……” 杨太后立刻摇头,道:“我儿说得对,朝令夕改,是为不妥,天子金口玉言,你一发话,下头人难免揣测,日后再难做事的……” 她想了想,道:“我一把年纪了,眼下早不管你们朝廷事情,正合出面。” 说著,对一旁宫人道:“你带我的礼上门探望一回,看看那辛奉辛巡检眼下什么模样,能不能挪动的。” *** 蟠桃巷中,刚催著两个小儿自己穿好衣服,让她们自去洗手,又给丈夫换了一盆水洗脸,杜氏就听得有人敲门。 一应门,正是那宋小娘子找来的帮雇提著早饭上了门。 对方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收拾起东西来很麻利,干活也仔细,难得的是很少打听私事,也少有废话。 两天下来,杜氏已经对她很满意。 这一位帮雇摆好了早饭,等眾人吃完,方才收拾桌子,又把屋子收拾了一回,將头一天换下来的衣服也洗晾了。 一应家务做好,眼见到了时辰,那帮雇將要下工的时候,却是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门口悄悄问道:“杜娘子,你们家那位官爷是不是姓辛啊?” “是啊。” “莫不是叫辛奉,是京都府衙的巡检吧?” 杜氏一愣,点了点头。 因是短雇,又才来两天,她还没有跟对方说太多,只略提了一句丈夫在衙门里头当差,不小心受了伤,正在养病,却不想对方都晓得了。 晓得也就晓得,突然问这一句,是个什么意思? 没等杜氏发问,对面那帮雇已是道:“我也是听人说,才晓得咱们家那官爷就是辛奉辛巡检——我有个堂妹年初给拐走了,就是上元节那一日,家里四处找遍,活都不做了,钱也不挣了,只想把人给找回来,谁知寻访了半年,一点影子都没有,当真日间吃不下,晚上睡不著。” “本以为自此再见不著,谁知前些日子衙门上得门来,竟是把我那堂妹给送回来了,只说抓住了拐首,问出了许多话,跟著口供找到了不少被拐人的踪跡,將人救了出来。” “人人高兴得不行,我叔叔一家都想答谢抓拐的差爷,谁知上衙门问了半日,里头报了好几个名字出来,都是官人,一听就不对……” “正四处打听咧,不想就得了消息,再一问,这地方正是蟠桃巷,又有个伤了腿的官爷——不是辛巡检是谁??” 她说著,从门边拿起来一个篮子,递过来道:“也没什么东西给,只我那婶婶是做艾叶粑粑的,一早起来现做蒸熟了,一共做了六十个,另有些旁的小东西……” 杜氏忙把那篮子推了回去,道:“这怎么能行,你也晓得是衙门,不能乱收人东西,要是给发现了!” 两人正你推我让,忽然听得巷子外头一阵嘈杂声,不多时,好几个人冲了过来。 “杜娘子,外头来了几个天使,说要找你们家老辛!” “家里赶紧收拾收拾,人立马就到了!” “要不要帮忙的??”说话的人撩了袖子。 “你们家老辛呢?好点子没?起不起得来?迎不迎得了客?” 因这两日得了大夫分派,叫辛奉每日试著走两百步路,又开了新药,每半个时辰换一次,让看看效果。 不管是走路,还是换药,都得要人盯著。 为著这事,杜氏从早忙到晚,又因宋妙叫了饭菜,她连出门都免了,自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此时见得眾人行事,又听他们口中说话,整个人茫然极了,问道:“什么天使??” 正说话间,外头就有人开道而来,果然里正当头,后头二人牵马,都奔著自己而来。 再往后,许许多多人跟著,有站在巷子口探头探脑的,有胆子大直接围过来的。 而当著这许多人的面,那里正指了指方向,不知道说了什么,其中一名天使扔了韁绳,上前几步,直接问道:“哪位是辛奉辛巡检家人?” “我就是!”杜氏心中怦怦跳。 她带著人,匆匆进了门,又转进了里屋,远远就叫“老辛!” 后头更有好几个人跟著进来看热闹。 辛奉扶墙走路,被妻子叫了一声,一回头,正要应话,就见得后头跟进来两位天使。 “这位便是辛巡检吧?” 得了辛奉答应,又有里正点头,当头那名天使才道:“不知辛巡检身体可好?能否走动?传太后娘娘话,想要邀请辛巡检进宫赴宴!” 辛奉顿时僵住,整个人都傻了。 一屋子閒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嗡”的一声,又有人立刻跑了出去。 很快,屋外就响起了嗡嗡嗡的討论声。 “太后娘娘邀宴!娘嘞,不晓得那一席能吃到什么好东西!怕不真的有山珍海味,龙肝凤胆!” “必定是听说了老辛的事吧?” “不是说那姓韩的学生写了一篇文章么?我还听那些个秀才公读了,唉,听得我眼泪水直直流——往日就晓得老辛靠得住,却不知道这样厉害!” “这老辛,真箇发达了!” 太后邀宴,莫说辛奉已经好多了,就算还要躺著,也是一心要强行爬起来去的。 但是他还是心中发虚,忍不住问道:“二位官人,却不晓得太后娘娘是从哪里听来我的名字?忽然召见,又是什么缘故?” “太后娘娘听说了辛巡检抓拐首、捉贼的许多故事,讚不绝口,才来召见的——巡检快些,都在等著呢!” 人人等著,催著,辛奉只来得及换了衣服,梳了头就上了马车。 车子驶进大內,又有人抬了软轿过来接。 辛奉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这样待遇,但他却顾不得高兴,反而心中紧张得不得了。 等听得仪门官报信,他终於拄著拐,走进了慈明宫。 正要行礼,对面便有一人道:“辛巡检免礼——是老身託了个大,倒是辛苦巡检带著伤,还要奔波进宫了。” 说著又令人看座。 辛奉忙不迭道谢,一抬头,却见对面上座不但有一位老妇,右边座位另还有一人,头戴玉冠,身穿常服,约莫四十岁。 这会是谁? “朕听得母后邀了辛巡检来说上元节被拐一案……” 听得那一个“朕”字,辛奉心中一个激灵,也再顾不得继续去猜究竟什么原因使得自己能来到此地。 他脑子里几乎瞬间涌出来了一个念头——早知如此,自己怎么都要先洗了头,沐浴之后再来了! 辛奉迷迷糊糊的,问了就答,不问也在胡乱答,有好长一段时间,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 直到他听到对面人问道:“我看宗卷里不曾明说,那韩礪文章中也没有细讲——那吕茂如此奸猾,你留了什么提点,竟叫人能辨认出他踪跡来?” 辛奉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他听到自己大声道:“好叫陛下、太后娘娘知晓,能发现吕茂这贼廝行踪,全靠一位宋小娘子眼利、心明!” 多谢evc亲给我掛的带穗左玦和氏璧一枚,菩提树下小叶子送我的小香囊一只,完美泡沫、书友20251003145054246两位亲赠我的平安符各一枚:) 感谢书城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码字神器两把,小小心意一枚=3= 谢谢大家~ (本章完) 第229章 夹带 第229章 夹带 宋妙发现吕茂行踪的过程,因缘际会,巧妙非常,既要本人足够细致,又要十二分的运气,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毕竟寻常百姓,自身又不被牵扯其中的话,谁会那么关注一个逃犯呢? 而如果想要说清楚她为什么会知道那吕茂的许多特征,少不得又要提起数月前京城的聚赌案。 此时此刻,哪怕换一个京都府衙负责此案的人过来,或是主办,甚至秦纵,多半都只能语焉不详,含糊过去,毕竟下头太多细节,无关案情主脉推进,是不会在纸上落得那样细致的,统筹全局的上官也不会过多关心。 但辛奉不然。 聚赌案是他领头总管,自己还在宋家中借住过,后续上元案也由他从头跟进,虽然中途因为意外受伤,不得不转手他人,但一应框架已经搭好,他是实实在在亲身经历,知道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的。 等到前日宋妙上门,除却问候,还特地把滑州一应细节说了个清楚。 旁人或许只当故事听,端的惊险非常,跌宕起伏,但脑子里只有想象,过后不久,多半只剩梗概。 可辛奉却能完全记住。 他躺在床上这两个多月,仔细琢磨案情,甚至打定主意一旦伤愈,回了京都府衙,其余处罚都可以让,只有一样不能——一定要留在此案之中。 在衙门里头多年,其余人什么行事,他早看得清楚。 拐带案本来就是最难破的,要是不刨根究底,不能死杠,很可能那吕茂跑了就真的跑了。 他脑子里把案情细节翻来覆去地想,早已烙得死死的。 宋妙说吕茂手上伤疤,他甚至不用问,就知道原本的黑痣怎么分布,又是长什么样子。 宋妙说吕茂提起一种鱼,唤作鯃仔,又作“千层糕”,四处寻访,问到鯃仔乃是闽州当地特称,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吕茂出身闽州。 宋妙说吕茂口音有关中味道,并非闽音,他当即就想到当日被拐妇孺的运送方向,不少是往西北而去。 于是眼下天子、太后一问,他毫无保留,从头到尾,一桩桩一件件地到道来。 宋小娘子如何发现对门宅子内情况不对,又主动让出自身家宅给衙门做埋伏,怎么拾到了官差捉贼时候贼人留下的,一块带着香烛灼烧出来痕迹的衣摆,再因认得了一对进京投亲母女,路上再次偶遇时候,对方正帮人浆洗衣裳,她观察到那盆中衣服有同样香烛灼烧痕迹。 再往后,怎么发觉了广济寺中漏洞,报与韩砺,韩砺又怎样救出来那一位被困的绣娘,衙门才因此抽丝剥茧,反复讯问,抓到吕茂尾巴——可惜叫他逃了。 再后来韩砺调到都水监,去往滑州协办河工水事,因时间紧,任务重,怕当地人生地不熟,受人掣肘,影响工程进度,最后耽误了水情,特地邀了那宋小娘子帮着打理役夫们的伙食,又如何想要把倾脚之事作为筹码,与当地商人交换河道上劳力们茅房问题。 最后,那吕茂循利而来,正好被宋小娘子撞见。 芮福生手腕上的伤疤,因和“吕茂”黑痣位置仿佛,芮福生口中“鯃仔”,因与“吕茂”籍贯地说法仿佛,她心生怀疑,报于韩砺。 后者并未推诿敷衍,一番调查,由此设伏。 果然是吕茂。 拐首落网。 辛奉的口才并非上佳,做不到舌灿莲,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平铺直叙,但他的表达并不差,足以将一个本来就一波三折的故事讲清楚。 但又因为他表达上的拙朴,反而显得那故事更为踏实。 哪怕不用过多的言辞修饰,也正是没有繁复的言辞修饰,一个辛奉眼中的“宋小娘子”,从他的口中被描述出来,外头罩上了一层隐约的罩子——不管太后,还是天子,都听得出来这所有形容并非夸大,反而还有削减,真正的那一位“宋小娘子”,必定更聪明、更机敏、更细致、更好。 一时辛奉说完,杨太后一刻也忍不住,当即道:“这样聪慧小娘子,这样大功劳!朝廷给的什么奖赏??” 几个月里头,京中接连发生了两个大案,虽然中途多有波折坎坷,但是最后尽皆破获,而其中头功还有一位小娘子名列其上,大异寻常,赵昱自然是有印象的。 他道:“京都府衙递的请功折子里确实有一位小娘子,只说立功卓异。” 那折子难得的文采斐然,他还特地多看了一眼,又翻到后头去看署名。 至于什么奖赏,天子日理万机,能记住有这样一件事已经是难得,自然不会记得数目。 听得有了功,杨太后就不再多问此事,复又道:“一样的事情,旁人送到眼前了,都不会多看一眼,偏她就能找出线索,帮着衙门捉住贼犯!要是个个官差都像她这样,何愁天下不太平!” 辛奉听到太后这样夸宋妙,当真高兴得不行,忍不住又道:“不单这个案子,前些日子那马肉案,也全靠宋小娘子立功!” 他兴到头上,俨然唾沫横飞,把那宋小娘子如何从小儿身上沾得臭味,同里正、差官上门送样的鹿肉、獐粑联系起来,最后找出那腐烂马肉作坊所在的旧事一通叙说。 故事人人都感兴趣。 莫说杨太后,就是赵昱也听得津津有味。 杨太后忍不住道:“心细如发已经十分难得,更难得是河道上头几千人的伙食,她一个小娘子怎么管得过来的!老身实在好奇——不如请她进宫来,一道赴宴!” 赵昱还未说话,下头辛奉闻言,迟疑几息,终于大着胆子道:“好叫太后知晓,宋小娘子出力这样多,偏那马肉案、拐卖案不同别个,前头的主犯逃了,后头的不知还有多少漏网从犯在外,小人……只怕宫中今日邀了她进来,明日外头就会生出许多议论……” 天家举动,不知多少人盯着。 此时派遣使者出发,只怕那宋小娘子前脚刚踏出家门,后脚外头就有人把她家底扒个干净,更会去问去查她凭借什么而被太后召见。 辛奉顿一顿,又道:“小人是衙门巡检,平日里还要小心谨慎,又要交代妻小注意安全,那宋小娘子一个未成人的女娃儿,家中又没有旁人……” “那宋小娘子家中怎会没有旁人?”杨太后讶然问道。 辛奉立时又将宋妙家中情况和盘托出:母亲、长兄身故,赌鬼父亲意外落水而亡,债主上门逼催,险些家宅都要不保——小娘子孤身一人,不得已自己推车摆摊做生意…… 人年纪越大,越听不得一点可怜事。 杨太后心都紧紧地揪了起来,叹一口气,道:“你们当差办案的,端的不容易,朝廷当要好生对待,才不至于辜负了去。” 又道:“那宋小娘子,也是叫人心酸——我就不在后头添乱了,甚时这案子风头过了,我再找个合适说头,请她进宫坐坐罢!” 这话一出,辛奉顿时松一口气。 但他气刚一松,脑子里忽然嗡的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太后要召宋小娘子进宫赴宴,实在大好事,虽暂时不能扬名,要略等一等才好张扬,但听她方才口中意思,多半当场就会有赏赐。 眼下因为自己一番话,一下子就变成要等“案子风头过了”——那什么时候才过? 要是风头过了,太后把此事忘记了,或是不感兴趣了怎么办? 谁人会提醒她?谁人又敢提醒她? 自己今日举动,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辛奉一颗心七上八下,只觉口苦心慌,一时连饭都吃不下了。 他想了又想,到底心直口快,哪怕到了大内,依旧控制不住,张口就要提醒,却不想话还没出口,就见得对面那杨太后同一旁宫人道:“你且记一记这一位宋小娘子,我这一向人老多忘事,不比从前。” 那宫人立时取了纸笔,在随身册子上写了。 辛奉盯着那人写完,收了纸笔,又见那册子毛边带旧,显然时常翻看使用,并非平日里扔在一边不做理会的,终于稍稍放心。 又再说了会话,已是到了时辰,早有宫人传了膳。 等到一席吃完,辛奉再三行礼道谢,宴席将散,杨太后道:“今日得辛巡检进宫,叫老身也长了不少见识,听了许多故事,有巡检这样官差在,百姓才能安心,朝廷也能放心。” “好生养伤,早些痊愈了再回衙门做事。”说着,她又使人取了一只木匣子来,拿给辛奉,“先前你忧心两桩案子余孽牵扯到那宋小娘子,你身为官差,难道就不怕牵扯?” “那蟠桃巷临着两处码头,又有集市、屠宰行,吵吵闹闹的,不便养伤,还是搬个宅子吧!” 而赵昱则是道:“行事悍不畏惧是好,只也要遵守朝廷规章,莫要再胡乱违了规矩,不然你带头乱事,日后朕便是想要大用,也不能了!” 这一句,把辛奉听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等他踏出皇宫时候,双手捧着那木匣,坐在马车上时候,整个人脑子里头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打开木匣,里头是温润银灿的银锭堆迭,银锭上头摆着的是一份带信纸的文书,里头写着一个地址。 其实地址里头的好几个字辛奉都只认识一半,但他反复看来又看去,已经全然把地址上的位置、宅号记得清清楚楚。 太后赐宅!还是州桥的宅子! 他辛奉,竟然也有今天! 马车一路行驶,终于回到家。 此时夕阳西下,天色都已经半黑了,路上店铺林立,灯火通明,但一进了蟠桃巷,大部分人家都只有点点灯光。 可辛家里头仍旧很亮,一看就是不但点了灯,还打了火把。 马车一到,还没停稳,外头不知谁人忽然出声叫道:“辛巡检回来了!” 这话一出,巷子里立刻传出来开门、开窗的声音,自然也早有人在守着,此时个个偷偷看过来。 一个又一个的匣子从车厢里被捧了出来,众目睽睽,见得东西被搬进了辛家,又听那黄门大声唱了旨,竟是除了赏赐金银钱财,还赐下宅子一处。 离得近些的人听得这样话,又急又气,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 离得远些的暂时听不清,只听得此处哗然一片,实在再也等不得,匆匆过来急着占位置看热闹。 而辛奉谢恩领旨,拄着拐,被人搀着进了屋,整个人简直跟脚踩似的。 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此时此刻,他无心去看那许多箱赏赐之物,也没心思去理会那木匣子里头银钱、地契,甚至也顾不得外头许许多多双羡慕的眼睛,只剩下一个念头—— 正言,你那文章里,到底给我夸了什么啊!不会给吹破天了罢! 不然怎的连天子、太后,都跟喝了迷魂汤似的! *** 辛奉既走,慈明宫中剩得母子二人。 赵昱惭道:“儿子无能,母亲贵为太后,不过想要邀见一个立了大功的小娘子,还要因为忧心歹人作怪放弃,从前母后垂帘时候,京中治得路不拾遗……” 杨太后摇了摇头,道:“当时京中几户人,而今又几户人?我儿已经十分勤力,世上哪有十全十美,样样遂心的事?” 又道:“不过眼下出了这事,也是个提醒!你当叫政事堂好生用事,督促各地衙门办案——这还是京都府衙,天子脚下,尚且要畏惧恶人报复,外州又当如何?更毋论乡野之地了!” 赵昱诺诺连声。 一时杨太后又道:“今日听辛巡检形容,酸枣巷那一位宋小娘子诸多功劳,其余跟案子有关的,不好张扬,但后头滑州河道伙房之事,同样大功一件,却没有那许多忌讳,且先叫人查一查,如若切实……” 她还没有说完,赵昱已是主动接道:“母后放心,最好滑州河事顺利,果然能治涝,本就当赏,届时再重赏几分就是——如若切实,此事也当为天下倡导,叫人晓得为朝为国出力,无论男女、老少,朕都绝不会亏待了去!” 母子两个在这里说话的时候,太后召见了《辛奉传》中那一位巡检辛奉的消息,已经传进了许多人家的书房。 而随着蟠桃巷中许多邻里见得宫中送来的赏赐,另有隔日太医亲至,帮着那辛奉诊治,再越日,辛家直接搬去了州桥的太后赐宅,京中不论文坛也好、街头巷尾也罢,乃至于宦官显贵之家,都少不议论此事。 尤其是市井百姓——谁不爱看宝马遇伯乐、良将逢明君、沉冤得昭雪、蒙尘宝剑见天日? 寻常百姓不会考虑太多国朝运作、规矩方圆,只会朴素地想:一个老巡检,辛辛苦苦许多年,脾气虽爆,事情却是踏踏实实做——至于他打骂罪犯——哦,确实不对,可我又不是罪犯,他打得越凶,我岂非就越安全? 眼下他错了事,虽不好坏了规矩,却得了太后赏赐,当真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京中这样轰动的事,因一篇文章引发,又因太后赏赐激起更大的反响,自然而然就往外州扩散。 而远在澶州,正在参与六塔河河事的许多权贵子弟,更是几乎第一时间,就先后收到了家中夹带在急脚替中送来的信。 蔡秀没有给他用急脚替送信的亲故,故而等他从旁人口中得知有这样一篇文章、一桩事情的时候,当真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本章完) 第230章 休整 第230章 休整 来到六塔河两个多月,蔡秀的名声,可谓毁誉参半。 他负责领头,对从京城抽调而来的一干学生进行人员统筹排布、事务分派。 此人不愧为太学四子,本身饱有才能,逾百人的姓名、来历、背景,早在出发前就已经背得烂熟于心,又早早把人分好组别。 蔡秀自有原则,很均匀地将有来历的人,同没有来历的人分为一组,安排工作时候,轻省的,或是容易出头、出脸面的事,都找前者,琐碎的、繁杂的、只能在后头灰头土脸干的事,就找后者。 不得不说,最老实、最便宜、最好用的,永远是学生。 如果说刚开始时候,众人还没发觉不对,等干了个把月下来,发现脏活累活都是自己的,得好处、出风头的,都是有背景、有关系的,哪里又会不知。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得知要来六塔河做事,大家心中都做好了准备,明白河工事忙事多,肯定会很辛苦。 但见得自己起得比鸡还早,干得比牛还多,偏此之时,同组的人因为莫名其妙一些原因,要不被叫去参会,要不被所谓上官喊走,一去不归——等到后续问什么事,不过寻常接待、巡查、撰写文章等等,一耗就是多日。 一次两次还罢,回回如此,事事躲开,谁人都不是傻子。 而等到上头论功、嘉奖、褒扬时候,永远是不干活的得好处,吃苦的、做事的,从来没有名字。 这样不平,谁人能忍? 于是陆续有人气愤不过,去找蔡秀要求重新分队,或是想要脱队回京。 蔡秀便做为难姿态,一说组别已经上报都水监,又报朝廷,今后自当按此论功,哪怕更换,将来考功还是会按最开始分组来下发,改也改白改——毕竟那奏报早已层层签批,经政事堂审定,轻易不能变动。 如若要改,也不是不行——不如你去找上官,上官再找上官,找到吕官人,等吕官人同意了,我这里再难,也会帮你想办法做来。 二说脱队——更不行了! 本就是朝廷出面抽调,虽不是服役,但一样属于为朝为国,你临阵逃脱,回到京中,旁人会怎么说、怎么看? 我也是为了你好,当真放你走了,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便是同窗、先生、书院都要因此丢脸。 不如忍耐忍耐,左右还剩个把月,熬下去就好——多少都有苦劳的! 以蔡秀口才,自然天乱坠,一番劝说下来,仿佛全是为了对方着想。 等到来人气冲冲而来,铩羽而归,先还忍气吞声,然而气愤的人多了,互相一对,总有聪明的,少不得一语道破——你们找他?活就是他派的,当真为我们着想,为什么不给那些个官宦子弟派,只给我们派? 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参会、接待、巡查、撰文了? 可众人待要联合起来撂梁子不干,蔡秀还做了考核。 事情做不完、做不好,都要打分,分数低了,不能拿、或者要少拿贴补。 借调是有贴补的,虽然不多,几个月下来,对普通学生而言,也是一笔收入,况且这些个平民子弟远道而来,处处都是钱的地方,正指着银钱发下来贴补亏空。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只是一群尚未出书院的穷学生。 于是众人也只好捏着鼻子、忍着气,预备熬过这个把月,但背地里少不得把那些个官宦子弟骂了个遍,又合起来把蔡秀骂得狗血淋头。 蔡秀又岂会不知? 他在京城时候,士林间名声甚好,眼下来了六塔河,多年苦心经营一夕毁损,若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但他心底里也很清楚,有舍才有得。 比起寻常士子、学生的交口称赞,官宦、权贵的认可毋庸置疑更有意义,更能帮扶自己。 果然,两个月下来,那些个得了他照顾的学生们都心中有数。 其中有投桃报李,主动送出长辈帖子,让蔡秀日后可以上门拜访的;有特意邀约,请他参与自己小圈子聚会的,说话时候许多东西也不再避开,俨然已经将他当做自己人。 除却这些,因他把这些个官宦子弟安排得好,上官甚是满意,甚至于总管六塔河事的勾当河渠司吕仲常都甚是满意,屡次夸赞。 有了这些好处,这些有用人的认可,那些个没用人的几句咒骂、诋毁,又算得了什么? 一群蝼蚁,只要把人名字一一记住,将来遇得机会,再做报复就是。 这样顺风顺水,蔡秀自己志得意满之下,实在是控制不住地关心起滑州情况来。 韩砺带了几丁一点来历都没有的学生过去,滑州又是冷灶,莫说根本做不了什么事,就算做得了,等夏汛一来,堤坝修得再好、再坚,还不是一冲则溃,又有什么意义? 那韩正言长这样大,还从未试过做白功、坐冷板凳吧? 今次叫他尝了个够,到时候浪费时间、无功而返,却见得自己这里成果斐然,比对之下,又听外头人拿来议论,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蔡秀越想越止不住激动。 他太想了解滑州进度,可气没有渠道,只得去那些个官宦子弟,问也不直接问,只说自己同韩砺同斋而学,实在关切,滑州不同六塔河,还不晓得这好友是个什么情况,请众人若有消息,千万告知于他。 于是这一天,消息终于来了。 当那一份文稿被递到手中的时候,蔡秀还有些茫然。 等听得是韩砺新做,近来已经传遍京城,上至天家,下至百姓,几乎人人赞颂,他心中一紧,立刻就低头去看。 短短文章,又是囫囵吞枣,只一眨眼就看完了,看完之后,他心头简直立刻燃起了熊熊怒火。 好个韩正言,来这一套,耍这一手!! 以蔡秀之才,怒极之下,一时之间,甚至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内心的愤恨同恼怒。 太奸猾了! 太投机取巧了!! 太恶心了!!! 京都府衙的巡检,关你一个远在滑州的都水监借调学生屁事??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图名图利!! 看到滑州不行了,水事上立不了功,得不了好处了,就立刻掉回头去,在其他地方找办法出一头地! 偏偏还给他出到了,图到了! 文章写得是好,但根本不至于到传遍京城,人人称赞的地步。 其中文笔也不华丽、结构也不惊艳,甚至为了讨三姑六公的喜,刻意改换了许多行文表述,使得文章整体的文字水准下降了不少。 这样的东西,甚至更好的东西,他蔡秀也写得出来! 但他就是没有像韩砺那样多关系、背景,能第一时间得知案情进展,抓到这个节骨眼,写出这样一篇文章! 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谁人不知道数月以来,京中从上到下,个个关注那上元妇孺走失案,这样巧妙的选材、选题,天然就会抓人眼球,更何况还有后头陈夫子并其一干徒子徒孙推动,不出名才怪! 这样的题材,换谁来写,都能引发震动! 他若留在京中,得知案情水落石出,晓得韩砺写这样文章,必定即时就能做出反应,跟风而上。 而今太晚了。 蔡秀气得肝疼。 此时同一间屋子里都是官宦子弟,都在谈论韩砺文章。 有人夸,有人赞,有人酸溜溜,有人恼火——家里来信,叫后生辈好好向学,不图能做韩正言写出这样文章,也当要抓住机会,好生在六塔河做出一番事情来——此人少不得骂骂咧咧。 耳闻众人开口韩砺,闭口韩正言,蔡秀实在听不下去,随手抓了几份河道上送来的报送,快步出了门,预备去找上官汇报。 但刚走到窗户处,尚未到得门边,他就听到里头说话。 木窗糊纸,窗户甚至还半开着,根本遮不住声音。 “方才吕勾当说的文章,究竟怎么回事?” “你没收到信么?因那上元节被拐案破了,京中新出了一篇文章,写一个破案的巡检,唤作辛奉……” “他自破他的案,同吕官人何干?” “你一看便知。” 听得话音不对,蔡秀一下子就站定了脚步。 他透过半开的窗户缝隙看进去。 屋子里此时安安静静,只有纸页翻动声。 那一个平日里颇为严肃,话也不多的河渠官,此时眼睛直直盯着手中文稿,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看完之后,复又再看,反复讴吟,俨然目眩神驰,心向往之。 一时看完,此人道:“这笔仗……实在一脉相承,可这写法,我竟不敢认——是他吧?姓韩的那一个?” 对面人点头。 此人语气中全是不敢置信,问道:“斗鸡今日竟是不叨人了?” “不但不叨人,今日还改打鸣了!叫得真特么的响,还挺好听——传到宫里去了!太后设宴,天子面见,莫说你我,便是吕官人此时进京,也未必有这个待遇吧?” “用笔如用刀,文人当如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听到这里,蔡秀再站不下去。 他手里文书也不想再往上交了,转头就要走。 但才走没两步,又听得后头人议论声。 “你没瞧见吕官人那模样,心里头不晓得多羡慕——李参政本来是想把那韩砺调来六塔河的,被他拒绝了,竟是自选了去滑州!” “怎的?我们六塔河哪里比不过滑州了?” “谁知道呢!年轻人自有主意,怨不得吕官人心酸,你不晓得,我早上听他同彭官人两个闲话,都说除却琼林宴,从未吃过天家饭菜。” “嗐,天家饭菜,味道也不过那样。” “都吃天家宴席了,谁是去吃味道的,况且吕官人是在意这些吗——那辛奉一个小巡检,先前无名之辈,不过一篇文章,一举成名,天下皆知,吕勾当在这六塔河也待了一年有余了,朝中来信、来使,时时都是催的,谁人晓得此处辛苦?只以为拖延推诿!” “唉,别说,若叫那韩砺在这里,也写一个《吕仲常传》,把这河道难处摆一摆,莫说吕勾当,说不得咱们日子也能好过些——前次陛下遣使过来,政事堂又发信来催,说要这个月底就通河,吕勾当脸都绿了,我去奏事时候,气都不敢大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蔡秀心念一动。 是啊。 辛奉一个小小巡检,不过因那上元妇孺被拐太多,案子闹得太大,才引得多人关注,叫人更容易触动。 六塔河是国朝第一水事,吕勾当也有许多事情值得挖掘。 写官人,虽然不如写个巡检叫下头百姓关心,可这一篇文章完全可以走另一种路线。 给文人骚客,官宦权贵去看、去传,同样可以飞进宫中。 只要写出来,写得够好,等到六塔河事成,说不定还能跟着这数百年未必一遇的水事工程一道流传后世! 他虽没有陈夫子这样的大儒师兄在后头支撑,却也有不少先生、同窗、友人,到时候请众人帮着宣扬一番,再使些银钱,使人帮忙吹嘘——前次那诗,不就宣传得很好吗? 此事甚至也不必提前拿去吕官人面前表功。 等到文章传开,作为官场老人,他自然而然就会领自己的情。 蔡秀拿定了主意,果然了许多功夫精心撰写文章,反复推敲修改,自认再无差池,方才使人送回京中,当做自己新作文章,请人斧正。 文章送出,他心中日期夜盼,希望那洪涝快来,叫六塔河一显身手,使得人人晓得这工程实在百年千年基业,自己参与其中,端的厉害。 到时候一则能得功劳,二则靠那《吕仲常》文章又有另一重名声同好处,再兼与诸位官宦子弟交好,多有得实惠。 这一趟六塔河,没白来! 至于那韩砺,且先放他几天嚣张,过一阵,等夏汛一来,一切都能回归正道了! *** 且不说蔡秀在此处如何翘首夏汛,等待扬名,另一头,酸枣巷中,宋妙回京几日,说是休整,其实一日没有闲着。 几乎是她回来的次日,就不断有熟人上门。 何七、孙里正、朱氏一家等人自不必说,另还有朱雀门巡铺的一干人等靠着有巡兵的关系,很快就收到了消息,立时派人上门来问宋妙何时恢复生意,让一得空就赶紧给他们送早饭——没了宋记的糯米饭、烧麦,这两个多月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早上当差都没了盼头! 再有左右邻居上门问候,从前老客要来订货,甚至中途还有辛奉之妻杜氏上门来谢,又报了消息,只说自己一家已经搬到州桥,请她得空上门做客,又说要是方便,能否帮忙向那韩砺韩公子送个信,一则表示谢意,二则也请他安心。 宋妙一口就答应了。 忙忙碌碌之间,还接待了一回由伯父伯母带上门来,欲要正式拜师的大饼。 滑州一来一回,两个多月日夜相处,宋妙早对大饼有了个大概了解,况且此时确实人手早就不太够用,虽然没有立刻决定收徒,只答应留在门下做个帮工短雇,每个月少少给一点月钱,再按着买卖得的银钱另行贴补。 刘家伯父伯母自然高兴,大饼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立时就签了契。 一番准备,这一日,宋家上下三人忙碌半天,终于备好一应吃食,程二娘干劲十足出去各处送早饭,而宋妙带着新鲜大饼一只,旧品若干、新品一样,一齐推车,再度往阔别日久的太学后门食巷而去。 多谢活泼的亲送我的桃扇一把、平安符一只,让你想不到、闲琳两位亲送我的香囊各一枚:) 感谢书友20210301105364913388亲送我的平安符两枚,疯子的白眼有四个亲送我的平安符一枚^_^ 谢谢书城我爱侬侬、刘柟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谢谢大家的各种票~ (本章完) 第231章 替换 第231章 替换 一别两月有余,虽然回京之后,透过程子坚的口,说得众学生盼“宋记”的摊车如盼星星月亮似的,哪怕随便做点什么出来都爱吃,到底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粉饰,宋妙其实心中很有些忐忑。 她对糯米饭自有信心,并不怕卖不出去,此时担忧的是新出的品类。 天气太热,烧麦已经不合做了,毕竟热吃出汗,冷吃减味,素馅又少了笋一色,还没有合适的替换食材,使得几样品种,哪怕是素烧麦吃起来都有一点油腻。 但要是新换的吃食,不能得到大部分人接受、喜欢,就要另外想办法。 眼下添了大饼一个,虽然按着时下惯例,只给了少少月钱,但这小儿从早到晚跟着自己做,样样上心,时时卖力,难道当真只叫他拿这一点钱? 另还有二娘子,她还带个小的,也日夜盼着多得钱攒钱。 只有大盘子得的多了,月末分润时候,才能给人惊喜。 最最重要的是,她也非常想赚钱。 添了半口人,理所应当要多出对应收入,才不至于白折腾。 多多赚钱,早早还钱,快快把食肆开起来,叫自己也能稳身立足——摆摊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届时才有底气。 宋妙心中正想着,那车子推着推着,终于再转个弯,就要看到食巷口的拐角。 大饼头一回跟着出摊,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忍不住问道:“娘子,我听得程二娘子说咱们宋记的吃食特别多人喜欢,回回出摊,都有许多客人排长队等着,我若一时忙不开,手脚慢,会不会给人嫌弃?届时要怎么做,客人才不会生气啊!” 宋妙便道:“两学的客人都很讲客气,也讲道理,你只按着自己的手脚来,千万不要急,一急就容易出错,收少了钱,咱们自己吃亏,收多了钱,客人心中憋闷。” 又特特强调一句,道:“尤其要留意配料小食——总有不吃葱、不吃蒜、不吃芫荽这些的,你要是不小心顺手加了进去,客人岂会不难受?便是客人好说话,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这时候不要想着损耗,也不要怕耽误时间,咱们给客人重做一份,后头若有人主动搭话想要,再给后头人,但也要放着等他排到了再给,千万不要越过当前等的这一位先给后头的,更不要强词夺理,绝不能逼着客人去收。” “已经差不多做好了,后头人要,也不能先给吗?” “不要先给,你且想,本来是咱们自己放错了小料,客人就算嘴里不说,心里也别扭,你还越过他,先给后头人,那排队岂不是白排,同插队有什么区别?况且分明已经亏待了人,还要再亏待一次,叫客人再等,没有这样道理,是也不是?” “是!是!我先前一时没有多想,只以为反正差不多做好了,其实也不用多久,娘子一点,再一想,确实是这个理!” “若没有人主动出声要,咱们也不要去问,只留着自己吃就好——我晓得你从来醒目,还是要叮嘱一回,这是大忌,不要怕出错,咱们做生意的,最要紧是和气生财……” 宋妙把平日出摊的一些细节一一说来,都是些看无伤大雅,但一经解释,桩桩件件都很要紧的。 大饼不住点头,心中死命记,最后叹道:“我原以为出摊只要手脚利落些卖东西就好,谁成想里头还有这许多坑,一不小心就踩中,叫客人不舒服了自己都不晓得——怨不得娘子的摊子这样多人喜欢来吃,原是样样都留心仔细!” 宋妙笑道:“客人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呀,虽说是靠手艺吃饭,想要生意做的长久,就要做得到位些,不然满京城这许多摊子、食肆,做什么要来你家吃?对也不对?” 又道:“不过也不怕,停了好些日子,今日突然出摊,大家多半都还不知道,未必有多少人会来,你慢慢适应,不要急,凭你素日聪明,用不得多一会,就能成个熟手了……” 说话间,推车已经转了弯。 大饼正要答话,头都点了,不妨话未来得及出口,就见远处几道人影闪过。 嗖嗖嗖。 远远的,有人大声叫道:“快,快!这次是真的!宋小娘子今日出摊了!” “位置呢!有没有位置啊!” “前几日都留了,都没来,今日没敢留!” “哎呀,能不能请大家伙挪一挪,腾个位置给宋小娘子啊!” “快回去!宋记限额卖的,我这里一个人买不了那许多,快回去叫人!” “我去,我去!当真来了!从前骗了太多回,哄得我干等,还以为又是诳人的!幸而今日一大早出了门!”——这是个激动得被逼出了粗话的学生。 大饼正要回话呢,听得巷子这一通鸡飞狗跳,一时早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等到推车一进,见到里头景象,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本要往前迈的那一只脚,竟是不由自主后躲了半步。 嚯! 这些个人站得……也忒近了吧!! ——就在巷子口,跟推车不过三两步路的距离,竟是堵了少说有二三十人。 一溜的人挤站在此处,个个翘首望过来,一双双眼睛俱是努力瞪得浑圆。 离得太近,眼睛太多,直勾勾的,写满了渴望,大饼头一回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眼睛放光”。 而众人一见得进来推车上头“宋记”招牌,又看到后头宋妙,几乎是同时叫嚷起来。 “宋摊主!” “宋小娘子!!” “你可算回来了!” “这滑州也去太久了吧!” “滑州难道比京城好??下回别往外跑了,这里许多张嘴等着呢!!!” “古有‘望夫石’,今有‘盼宋生’!你晓不晓得,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哇!!!” “糯米饭回来了!啊!我糯米饭回来了!!” “这两个月我过的什么苦日子啊!!!总算宋小娘子回来了!总算做一回人了!” 铺天盖地,许许多多乱糟糟莫名其妙话语,几乎是劈头盖脸往大饼脸上砸,砸得他应接不暇。 而更远处,肉眼可见更多人从后头跑着过来,一面跑,一面隐约听得有人叫嚷问话。 “宋摊主来了吗?” “怎么不见人??” “哪里去了?!” “今日做什么没人给她占位啊!!!” “哎喂今天摆哪里!快快定位置,我要排队啊!!” 见得如是场景,大饼连闭嘴都忘了,只张着嘴巴,忍不住转头看向宋妙,眼睛里头罕见的表达出了质疑——娘子,这就是你说的“大家多半都还不知道”,“未必有多少人会来”?? 你倒是说话算话,给我留出“你慢慢适应”、“不着急”的机会和时间啊!! 实在多日未见,今次的学生们又比往常来得更热情,更激动,便是宋妙也有些应付不过来。 她回了这个,答不了那个,只好胡乱回答一气,谢这个、应那个,恨不得爹娘再给自己生个十张嘴出来,叭叭叭给他们把问题都回一道。 推车一至,前头站着的学生立刻分让开地方来,叫宋妙方便往前走。 今日出摊其实算早,但“宋记”原本惯常摆的位置很好,眼下两个多月不来,早给人占了去,占的还是个熟面孔。 见得宋妙推车而至,那摊主忙道:“不想宋小娘子竟是今日回来……” 说着就要让。 宋妙拦道:“这里都是无主摊位,本就先到先得,嫂子摊子都支好了,别再麻烦!” 她话音刚落,后头早有人嚷嚷:“宋摊主,摆我这里,我这里空着啊!” “我这里也顶好,来我这里!离得更近,正好有空——来我这里呀!!” “我这也空着呢,我给你占了位,宋摊主,来这!” 却是好几个边上摆摊的出声邀道。 宋妙的摊子人流惯来最大,摆在她的边上,露脸机会自然更多,有那些个眼看着买不到的,或是等不及了要走的,就势都会在边上随便带几样。 左近都是从前熟悉摊贩,许多日子看下来,早摸到这样规律,自然积极主动得很,想要邀宋妙过去自己身边“暖档”。 但前头摊主——占了宋妙位置的那一个,却是忙对着左近大声嘘道:“去,去去!我们这边早留好了,没你们的份!别抢!” 又立马同宋妙道:“宋摊主,莫走!这位置正是给你占得!晓得你这几天就要回来,我们两个每日轮着给你占位哩——见得你当真不来,才把位置放出去!” 果然边上那卖豆浆油条的也忙叫道:“正是!正是!宋小娘子莫走,我们三家从前不都摆一排吗?这一向你不来,我两天天都不惯咧!” 一边说,她一边果然收了摆在地上的几个木桶并两口锅。 方才占位那个却是卖羊汤的,此时急急把自己摊车往另一边推。 两人一个收,一个推,当真只眨眼之间,就给宋妙腾出一个大大空位来,正好放摊车。 “宋记”卖的吃食里头,饮子的量一向很少,又以咸为主,甜口的量也不多,与两家品类互为补充。 从前就处得很不错,眼下得了她们这样照应,宋妙也不啰嗦,更不耽误,忙道了谢,先把摊子一支,正要竖招牌呢,后头第一个客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围了上来,道:“宋小娘子,我要三个大份糯米饭——饮子我也要,饮子有什么?烧麦素的是什么馅?还是菘菜香菇腐皮的吗?” 宋妙忙把招牌一挂,道:“饮子有骨头清汤、菜干排骨汤,烧麦今日没有——天气太热,烧麦有些腻口,要等天气凉快些再上……” 听得没有烧麦,那学生肉眼可见的有些失望,急忙道:“肉烧麦夏天里吃虽有些腻口,但这不关那素烧麦事罢?素烧麦好端端的,它得罪谁了??宋小娘子,你可不兴一刀切,一网打尽啊!” 又劝道:“若没有烧麦,糯米饭又只能买三份,早饭就不好搭了——况且糯米饭里头也没有肉和菜啊……你一直不出摊,我……我心里头尽挂着那素烧麦,挂记个把月了!实在喜欢极了!当真不能再做吗??” “实在有些做不及,公子若是想吃有肉有菜的,而今替换了一样新的吃食,唤作卷粉……” 宋妙一面说,一面把面前的大罩子打开,指着当中吃食并一个大大的托子,道:“是蒸出来的米皮里头现卷馅,馅有好几种,今日做了韭菜粉丝炒碎鸡蛋、豆角肉沫、木耳肉沫、清炒豆芽,另还有两样口味重些的,一个带辣,是茱萸炒胡萝卜,一个是酸豆角肉沫……” 她报了好几种馅料名字,最后问道:“虽不是烧麦,但也有肉有菜,夏日吃着还挺清爽的,公子要不要选一样,且试试看合不合口味?素的一卷三文,荤的一卷五文,都是现点现卷……” 面前一排大碗,宋妙口中说着,已经将上头盖子揭开。 碗中分别装了不同的馅,已经备熟了。 那学生一眼就瞧中了正中间的一个大碗。 叶片翠绿色,茎根白生生,鸡蛋碎嫩黄,里头夹着透明的绿豆粉丝,绿白黄透四种颜色相映衬,一切都裹着一层极润的薄薄薄油,那油显然只是一层渡光的作用,稍带上一点润亮色,光靠肉眼都看得出来肯定不腻口,这馅料不晓得会多清爽好吃——是韭菜粉丝炒碎鸡蛋馅——他甚至已经闻到韭菜香味了!! “韭菜的!我要韭菜的!给我两卷!等等……” 他刚叫完,眼睛一错,又看到旁边另一个大碗。 茱萸炒胡萝卜! 胡萝卜切成细细的丝,已经炒出了非常饱满的颜色——介乎与亮橙和金黄之间,表面泛有更重的油亮光泽,尾端、外表甚至有一点“焦边”的颜色,一看就炒透了,碗底蓄了一层炒出来的汤汁。 这该多香多甜啊!还放了茱萸!辣口的! 看着茱萸碎,这学生的口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他此时此刻,当真见异思迁,早忘了心中“挂记个把月”的素烧麦,忙不迭把眼睛在各色碗里扫了一圈。 豆角肉沫、木耳肉沫、清炒豆芽、酸豆角肉沫…… 个个分明都是很寻常、很普通的馅料,怎么到了宋记这摊子上,就每一样都闻着这么香,看着这么好吃啊! 让人怎么选嘛! (本章完) 第232章 够了 第232章 够了 此人盯着那许多只大碗,里头各色馅料,每一种都颜色不同,模样不同,香味也是各香的各的,互不干扰,当真光看着、闻着就叫人唇齿生津。 他脑子一转,立刻自骂了一声。 蠢货!读书读傻了啊你! 选什么选! 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但学中那样多牲口,日盼夜盼,个个梦里都要吃宋记,难得今日排在第一个,拿回去,只有给人嚎着叫着抢的份,日后叫他们还回来就是——下回还不知道能不能排在这么前,排到自己,又还有没有得剩呢! 他再无迟疑,张口就嚷道:“都要,每一样都给我来一份!不!来两份!” 宋妙忙道:“我先给公子做一份,你瞧瞧分量——一人吃两卷已经能饱,再多就腻了,且看看再决定要不要买这么多?” 那学生却是立刻道:“不怕!不用看!宋小娘子新出的品类,我要帮着大家伙捎带回去分着吃——这一样两卷,我都还怕不够分哩!!” 他口中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盯着宋妙手中动作。 洁白的圆形粉皮,四五寸大小,平平铺在托盘上,大勺子盛了一勺料,这一勺是豆角炒肉末,勺子一倾,轻轻一带,就均匀地摊薄在粉皮的三分之一处地方,摊了接近三指宽的一长条。 好足的料,这能卷起来吗?? 他脑子里念头只一闪而过,就见那宋小娘子使长筷子夹了短边一角,挟着粉皮边边,骨碌骨碌翻滚了二三四不知多少个囫囵圈,好似自己只眨了眨眼睛,一只长长条圆滚滚的所谓“卷粉”就躺在了托盘上。 白胖白胖的,躺得还挺稳挺老实——怨不得叫“卷粉”,果然形如其名啊! 那粉皮先前平摊在托盘上的时候还看不出来,这会子卷起来了,当中装了满满当当的料,撑得有一种几乎要崩开的感觉,竟是薄成半透明模样,里头馅料若隐若现。 隔着薄薄的粉皮,豆角炒肉末颜色都变浅了,切成一粒一粒的豆角,散散碎碎的香煸肉沫,藏在里头,偏又鼓出来,呼之欲出模样,似乎急着跳进自己嘴里。 啊! 啊啊! 他要等不及了啊啊啊! *** 宋妙动作极快,六个口味,十二只卷粉,她一会就卷好了,平放进两张荷叶中,分别盛了料汁往上一浇,复又抬头问道:“公子能吃炸蒜末吗?” “吃!吃的!吃吃!!”那学生简直答得要口吃。 宋妙手一抄,给卷粉上头撒了少少的一小勺碎料。 他还没好呢,后头已经急急有一个人叫道:“宋小娘子,我不爱吃蒜怎的办!” “有不添蒜的,香焙核桃炸葱碎,或是不要葱也行,能吃吗?” “能!!!必须能哇!!!!” 及至宋妙这里把头一个客人的卷粉弄好,又提出来几份饮子,把钱都给算好收了,大饼那里的糯米饭才将将做到第三份,一面做,一面急得头上汗都冒出来了。 宋妙就同那些个排队学生笑道:“我请了个帮手来,人虽聪明,到底头一天出工,第一回上手,劳烦大家略等一等,不然单我一个人忙,只有更慢的。” 她一开口,所有人都抢起话来。 “好认真一个帮手——怎么称呼啊!” “唉,我也想到宋小娘子摊子上帮工,那是不是日日都能随便吃饱吃撑……” “慢些不怕,手稳就成!” 大饼终于把最后一个糯米饭包好,拿腰间系的巾子擦一擦汗,一边去边上舀水洗手,一边抬起头,大声答道:“我叫刘并,唤我大饼就成!请秀才公们包涵我一日,我勤力得很,明日动作一定就快了!” 后头排队人立刻发出善意的笑声。 “别急!不催你!敲钟还早哩!” “这名字,怪叫人嘴馋的!合该你来宋小娘子这里!” 众人说说笑笑,也有人手里拿书,一边排,一边背,更有人一边排,一边看招牌上各色馅料,跟同伴讨论自己买什么,对方买什么,回去之后如何互相分着吃。 但还有排在更后头的人,有些分一只耳朵出来听前头动静,还有些则是忍不住自己跑上前来看。 其中有一个,眼见前头几乎人人都是把那卷粉样样买两份,这人跑一回心急,跑到第二回的时候心慌,等到第三回,凑上前终于再忍不住,问道:“宋小娘子,这卷粉要不要也定个分量卖啊!不然前头人都买光了,我们后边的怎么办?排这许久队,岂不是没得吃了??” 这话一出,前头的人对他怒目而视,后头的却是连番响起叫好声。 “就是!就是!” “一人买那许多,我们后头怎么办?” “定个数啊!跟先前糯米饭、烧麦似的,一人只能买三卷嘛!” 排在前头的那些个气得转头直抗辩:“喂!喂喂!损人不利己啊,总有你排前面时候吧??” “就是,我们又不倒卖,只给同斋同寝的带一点——你没同窗、没同寝吗??我不信你从前没带过!” “瞎叽歪啥!我这样体格,这样身量,正是长身体时候,你叫我只吃三卷——饿死我得了!” 说话人果然身高体壮些,只他胡子多多,面庞大大,声音又粗,看那形容,少说也有二十七八了! 果然后头就有认识他的喊了出来,嚷嚷道:“郝老六,老六哥!你不是才过了二十九的生辰吗,谁家二十九的好人还长身体啊!你可不许多买,我今年十八,真正要长身体,让一口我吃!!” 都是同学同窗,低头不见抬头见,互相对骂着,就发现对面有熟人,话也不敢说绝,一时队列里头嗡嗡嗡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果然不愧是学生,骂人不仅不带重样的,便是脏字也少,听得宋妙直笑,拿勺子的手都打抖,匆匆卷好面前客人最后一只,她走到当中,笑着道:“诸位,诸位,今次这卷粉正经是头一回卖,大家别着急买太多,总要防备吃不惯吧?” 又道:“头一回卖,也不限太多,而今队里的一人只定买十二卷,先看看情况,后头再定要不要调。” 她说着,走到队列最后,对那学生道:“打公子这里开始,后头再排,卷粉、雪蒸糕、饮子可能就没有了——若有人再来,还请劳烦帮忙说一声!” 一时满队人皆大欢喜,也不吵了,也不闹了,你推我让,称兄道弟,兄友弟恭起来。 不但如此,便是先前在背书的,也人人无心再背,而是忍着笑,看着太学后门、并南麓墙根狗洞里头一个一个钻出来的人头。 新来的人们循着队列,驾轻就熟地扫看一眼,纷纷站到了队列最后,又次第开口问前头人道:“兄台,听说宋小娘子出摊了,这条队是不是的?” “宋记是这里排队吧?” “今日几时出的摊?前头有没有说是什么汤哇?” 而守在最后的那一人,并他前头排着的好几个人,听得众人问话,果然按着宋妙的请托,争先恐后地“好心”开口提醒。 “是宋记的摊!” “没排错队!” “今日有排骨清汤、菜干排骨汤——但有也等于没有……” 这话听得后头人个个茫然:“什么叫‘也等于没有’?” “你往后传哟,宋小娘子今日出摊了,出了个新吃食,唤作卷粉,她说打我后头开始,卷粉、雪蒸糕、饮子就都没有了哇,只有糯米饭,你们再想想要不要排!” 这话一出,后头跟来的越来越多人,纷纷露出愕然表情,并难以置信声音。 “啊?” “我一大早的,听到消息就跑出来了!” “疯了吧,这才什么时辰啊!不就是个早饭吗!!有没有同窗之谊的???就不能让点给我们后来人!” “就是!就是!!前头要不要少买点,挪一挪给我们啊!” “不是吧,头一天就买不到!” “什么新吃食,什么卷粉?长什么样?好不好吃,什么口味啊!啊啊!留一个给我试试味道啊!” 眼见后头人喔喔叫唤,排在前头的一众人再忍不住,已是嘿嘿嘿对笑起来,虽这形容不贴切,却是当真笑得坏得很,宛如偷鸡成功的黄鼠狼。 嘿,嘿嘿,果然苍天有眼,天道酬勤——还得早起,还得锲而不舍坚持等,不然哪有新出的卷粉吃! *** 宋妙同大饼在这里忙着出摊的时候,早有一人抱着几个大大荷叶包,进了国子学的学斋。 他一进屋子,立时就左顾右盼,看了一大圈,没有见到想找的人,又喊了一声离得最近的一个,问道:“小七呢?不是说今日就来?怎的不见人?” “没见人,往常他要是上课,这个时候早来了——想是又有什么事了吧,听闻他大哥前一向回了京,何家上下都挺忙的。” 抱着荷叶包的人本来兴冲冲的,听得这话,脸上表情顿时垮了下来,把手里几个荷叶包往桌上随手一放,扯开交椅,一屁股坐了下去,“唉”了一声,道:“白忙活一场!” 这话一出,刚刚那人又问道:“怎么了?” “你找小七什么事啊?非得找他吗?说说看,未必我们帮不上忙!” “唉,没啥事!”这人一指面前几个荷叶包,“不是有一回,我不小心把小七的烧麦给吃了吗?后头小七回了乡,我就一直没找到机会还上,等他回来了,那卖烧麦的摊主又去滑州了……” “好不容易今次我回来时候,见得外头长队先还没反应过来,听到人说,才忙去排队——几个伴当都回家了,只好自家排,排了我老半天,本想给小七赔礼的——谁成想今日没有烧麦,只有个什么卷粉……也就算了,小七还没在。” 这话一出,一人刚从门口进来,听到之后,一个健步冲上前来,叫道:“王庚,你买到宋记的吃食了?” “是,做什么?”被称为王庚的学生道。 原来这捧着好几个荷叶包,要给何七赔罪的,就是当日一通胡乱形容,叫家里厨子仿制宋记烧麦,终究失败的国子学学生王庚。 迎面来的那人激动极了,道:“小七不在,我在啊!我也顶爱吃宋记,只才没吃几天,就遇得她去滑州,还惦记了老久,这个把月叫家里厨子学着做糯米饭、烧麦,做了好七八回了,都不是那个味道。” “刚听得她回来了,又出摊,我还说来不及叫人去,我就自家排一排队,结果一站过去,就有人说不用排了,前头已经卖完了,还说有个新出的吃食,叫什么卷粉。” “王庚,小七不来,你自家吃得完吗?若是吃不完,给我让一份呗!” 王庚倒是好说话,一挥手,道:“不用问,拿,拿!我按着口味一种买了两样,小七不在,本也要给大家一起分了——随便吃!” 说着又招呼屋子里剩余几个人。 众人都围了上来。 “你别说,我见小七那么喜欢那宋记,后头也去吃过几次,滋味确实不错——怨不得小七那么惦记。” “卷粉是什么?我尝一口味道就行,一会家里给我送早食来,到时候大家也一起分一分。” 见一群人围着桌子,王庚便把几个荷叶包都打开了,又撕了一块干荷叶下来,拿里头配的长竹签随便拨了一只所谓卷粉进荷叶里,又道:“你们自己取啊,给我再留一个就够了。” 他说着,两根竹签一挑,就冲着那卷粉咬了一口。 一口下去,刚嚼一下,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外头这个酱……怎么这么香啊! 香得他的嘴巴像被打了一拳,舌头在里头晕乎乎的,简直找不到北了! 如果是何七在这里,以他的嘴巴,一下子就能辨认出香的是外头撒的那一层碎碎。 芝麻、核桃加上少少的一点松子,因为成本高,量都极少,但是太有存在感。 三样全数烘烤过,焙得极透、极香、极酥,一进嘴,还没挨上舌头呢,就急吼吼地拼命散发自己过分浓郁的坚果香气。 芝麻捣碎,核桃同松子却是用刀切得大小不一,这三种都是自身带油,烤透之后,吃进嘴里,咬到小粒的时候,又香又酥,咬到大粒的时候,又有一种极厚带着干果油脂感的醇香,同寻常菜油、猪油全不相同,那其中又添了一点酥脆炸葱…… 还没从这香里头回过神呢,就吃到了料汁。 这料汁极开胃,咸鲜口,回味却是酸的,酸是很丰富的果酸,酸中带着甜,甜后又有很细微调皮的一点辣,辣的你茫然——真的有在辣吗? 尝到了料汁的味道,下头才是粉皮。 跟平常吃到的粉皮不一样,这卷粉的皮格外的顺滑,牙齿搭上去,不好好努力一把,就会被它卸开的感觉。 它很薄,但是咬着竟然有明显的筋性,略爽,一点也不烂,偏又是软的。 里头的馅料包了那么多,居然丝毫不破,包裹得很圆满,很轻易,米香特别足。 咬破这一层皮,是要用力的,可用力之后,会给牙齿一种“居然这么容易吗”的轻松感,再往下,就吃出这一个卷粉里头包的馅是酸豆角炒肉末。 酸豆角特别脆,又酸又爽,其中带辣,肉末自然是猪肉末,肥多过瘦的前腿肉,炒得焦香四溢,所有肥腻都被热油给逼干了,钻进了酸豆角里。 于是这一口酸豆角就饱吸了猪油的油脂香,煸炒肉末又浸透了酸豆角的酸香,咬着咯吱咯吱的,嚼着嚼着,米皮滑、嫩、爽,米香十足,馅料酸香浓郁,外头还带裹满料汁…… 实在又开胃,又好吃,少说也要吞吃上三五个,才勉强过瘾! 想到这里,王庚整个人一僵…… 等等,他刚刚让给自己留几个来着? (本章完) 第233章 不能 第233章 不能 王庚夹了一只卷粉之后,已经先让出了地方,到后头坐了,此时一抬头,正好跟那一个“我尝一口味道就行”,要等家里人送早食来分享的同窗对了一下眼。 对方嘴里正嚼着。 其人本来已经转过身,一手干荷叶,一手竹签,俨然一幅尝完一口要去扔东西的样子,正把嘴里卷粉咽下去,就在这一嚼、一咽、一转身、一对视的当口,猛地再一回身,手中竹签疾如闪电,欻欻两下,已经探向桌上。 王庚心中登时暗道一声不好,忙叫道:“给我再留点啊!!!” 惶急之间,他也后知后觉自己这一句,实在指向性不强,叫人分不清是怎么个留法,于是一面叫,一面快步上得前去,然则等挤进去一看,心都凉了。 ——众人都是不光嘴里吃着,还不忘手里夹着,至于那三个打开的荷叶包里,果然只剩可怜巴巴的卷粉一只! 见得他上来,早有人指着那剩下的一只,道:“别慌,别慌,给你留了!” 又有人道:“晓得你一大早不爱吃腻味的,特给你留了个清炒豆芽的——我刚吃了一个,真真清口得很!” 王庚瞪着那孤零零的卷粉,忍不住失声道:“怎的就剩一个了!” “不是你叫给留一个的吗?” “你自家说的啊——一个就够了!” 王庚愣了愣神:“我没说吧?我……我就随口一说,那个‘一个’不是真‘一个’的意思啊!!” “从来只听‘几’是虚指,头一回听说‘一’也是虚指的。”边上有同窗笑他,笑完,还不忘不怀好意地问,“你要是嫌弃这是选剩下的,不如我帮你吃了?” 王庚一刻也不敢再等,忙把桌上最后一个卷饼给取了。 一时屋子里人人露出遗憾表情。 清炒豆芽馅的卷粉外头撒的是炸蒜。 蒜头切剁得很细碎,过了水,洗去黏滑蒜汁,滤干之后,再拿小火、清油慢慢炸透、炸香。 炸的时候见那蒜碎略微变色,立刻就要离火,此时炸出来的蒜是香而不焦的,吃着完全没有蒜冲味,吃完之后,嘴里也一点不用担心会有蒜味,只有蒜香,酥酥的,带一点脆,一口下去,能把人给香得起飞来。 料汁也跟方才的不同,咸味更轻,也会回酸,但那酸是醋酸,没有果味,在这料汁里,炸蒜的香气很醒目,等咬下去,里头的豆芽又脆又嫩,满是芽菜汁水。 这豆芽宋妙是清炒,也是轻炒,几乎是刚放下去翻了两下,完全没有熟就已经出了锅,因此时天热,装馅料的大碗上又加了盖,靠一路余温,将将把那豆芽给温熟。 于是哪怕是等了一路的豆芽,吃进嘴里,竟然依旧芽身笔挺,芽叶抖擞,一咬一口清清楚楚的芽菜汁,带着清清甜。 炸金蒜粒用的是清油,这一回炒豆芽用的却是猪油,很润,极极极轻薄地蹭了豆芽一身。 这一切都或依附在粉皮外,或裹在粉皮里,粉皮才是连结它们的最关键所在。 而这粉皮的米香味当真非常足,口感爽滑,微韧而不硬,薄厚也是恰到好处。 再薄一点,就不会有这样好的米香,吃起来嘴里也没了这样的融洽感觉,再厚一点,粉皮就会太抢戏,不但不好给料汁入味,也容易让人没办法专注于豆芽的清脆,反而会有一种黏糊感觉。 而此时此刻,粉皮就在那里,恰好地让你吃到它的米香跟柔滑。 粉皮是出摊前做好的,馅料也是出摊前炒好的,但是因为天气热,两者尚温,拿得回来,入口不冷、不热,最为合适。 王庚自然不知道只是一味早食而已,宋妙在其中又下了多少功夫,他只觉得宋记的卷粉格外适口,叫他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 ——米做的东西,是这么好吃的吗? 吃得他想叹气,又后悔,心中滋味千回百转,一时之间,脑子里竟是只想到一个人。 ——小七,当日是我错了! 被抢吃的,端的难受。 他做什么这么大方!多留几个,至少自己一样口味尝一个啊!! 王庚心中憋闷,屋子里其余人也未必好受,个个有了吃,吃完了,还不忘发出感慨。 “唉!” “还是太少了,一人两个都分不到,早晓得刚刚跟你换着吃,一人吃一半,不同口味都能吃到了!” “明日再买吧,明日我去排!” “你起得来吗?” “咬咬牙呗,左右也要私试了——前次考得太差,回去险些没给我爹抽死,唉!” “你娘不帮你说话?” “她递鞭子呢!” 再有人还要来挑衅王庚,道:“老王,你说你怎么就不爱吃米啊粉啊的这种东西呢!面食虽好,京城乃是南北交汇之处,你又不是外来的,我等士子,当要广纳各地味道,不应该局限了嘛——明明这粉皮这么好吃!我尝着,一点都不比那烧麦差的!“ “正是!我也觉得冬春时候还好,夏日吃那烧麦太腻口了,便是先头的时候,我也爱那荠菜春笋豆腐干子口味的多过其余,后头没了春笋,我再没买了!” 立时有人笑他:“你买得到吗?先前不是你那僮儿去排的?按着你每日起床时辰,只怕你还没起床,那小娘子就收摊了。” “自打邓祭酒说不许带僮儿伴当伴读,要我们全数退回去之后,你还吃到过吗?——你倒是想被腻口呢!” 被点破的学生顿时红了脸,嚷嚷道:“唉,起不来就起不来,不就是个烧麦,我还不至于没见识到为了它早起!” 一边说,一边低头把那最后一口卷粉给细细吃了,等把食物咽进去,才摇着头道:“这等街头之物,做得好了,也别致有味——唉,自打邓祭酒发了话,想叫家里头送点吃食来,都藏着掖着的,还要给长辈说,烦也烦死!” 王庚听得,也烦也要烦死了,手里拿着那干荷叶,心灰意冷,想要说话,又觉得没力气,没意思。 ——他哪里是真的不爱吃米做的粉啊! 他分明只是没有吃到合胃口的! 根本就是很好吃啊!!跟面食不是一种好吃!!! 未必多么惊艳,但是让人不知不觉就全部吃完了,还要把料汁给裹干净的好吃!吃完了,第二天还想吃的好吃! 呜呜! 他恨!! *** 几个没了僮儿出去帮忙买早饭,家里也不能顿顿送吃食进来的学生在这里唉声叹气,食巷里,一干来晚了,没买到的学生更是群情激愤。 不但卷粉买不到,好似只稍稍来晚了一点,连糯米饭、雪蒸糕都没了,更别提从来都不多,几乎就没几次能买到的饮子。 眼见摊车已经在收拾,果然一点吃的都搜刮不出来了,一群人只好围着宋妙,又要抒发愤怒,又要表达欢迎,还要培养感情,更要抱怨她去得太久…… “去什么滑州嘛!滑州没有厨子、厨娘子吗?怎么非得宋小娘子千里迢迢跑过去??这不折腾人嘛,把我们这些老客生撂在京城!我们日日挂着娘子,娘子可曾想过我们一日??!” “就是!就是!水一退,我回回天不亮就出来守着,先还以为只是要歇息两日,后头听说宋小娘子去了滑州,晴天霹雳劈下来都没有那样痛,那样响——我那心端的都要被劈碎了!” “宋摊主,可别再远行了,我们这里许多人,遭不住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还晓得让出说话的缝隙,一个一个先后来,不要抢了彼此的话。 一干人等说话实在是唱作俱佳,把宋记的吃食捧得高到离谱,其中究竟有多少夸大同偏爱,宋妙又怎会不知道。 她只好忍着笑,一一同对面诸人道谢、答话。 刚答了几句,人群中一人就接道:“娘子说这些谢,实在只是个面子情,你若真心,不妨做些事实来,不要光得个嘴巴——你就说罢,明日几时出摊,那卷粉有多少份,能不能叫我们都吃上,都尝个滋味??” 一时之间,应者如云。 诸人方才还把宋妙夸得跟什么似的,简直要供起来,不过一眨眼功夫,就换了一副聚众揭竿的架势。 宋妙又想笑,又不敢笑,忙道:“诸位公子,不是我不愿意多做,实在人力不够,只做得来这许多,况且卷粉不同其他,粉皮、馅料都不宜久放,做得多了,的时间自然就多,眼下天热,粉皮容易变味,到时候轻则大家吃着觉得不好,下回就再不来了,不但诸位吃亏,我也亏了将来银钱,重则吃出肚子不好来,岂不可惜?” “就这一会子,那里就至于变味了?” 然而究竟谁都不敢说自己不怕闹肚子,人群中顿时安静了许多。 过了一会,才有人道:“再做多些,做多一点嘛!眼下不是添了这个刘大饼小兄弟吗?先前不是还有个嫂子?多了两个人手,怎么也该给我们备多点了吧??卷粉不好久放,糯米饭、雪蒸糕总不怕啊?” 宋妙笑笑,应道:“我且回去再想想。” 她也不敢多做解释,说明自己有意克制在太学后巷的分量,并程二娘每日还要各处送糯米饭、雪蒸糕。 回来虽然不过几天,订早饭的人已经三三两两重新上了门,哪怕添了大饼一个人,加上外头那一摊生意,还是有些忙不过来。 又有人道:“那我先订了明日的卷粉,到时候再出来拿成不成的?” “卷粉是要现卷先吃,这一样吃食却是不好预订……”宋妙无奈,“若能提前订,我也想,但那馅料自有汤汁,要是早早做好,浸泡久了,一则粉皮也会软遢,二则还是容易变味……” “那明日还是一人限额十二个吗?也太多了!” 宋妙道:“实在今日头一回卖卷粉,只试试看,才暂且定的数额,明日就改了,明日一人一回只能买四只……” 她一番解释,对面总算安静下来,再无二话,于是现场只有叹气声,唉声。 眼见时辰不早,众人又说几句,方才告辞,各自散去。 宋妙方才带着大饼,同左右两个摊子的婶子打了个招呼,又道了谢,推车往家里赶。 到家时候,程二娘尚在外头送早饭。 早饭出摊前就吃过了,此时大饼不用人交代,已经主动去收拾东西——搓绿豆皮、洗泡酸豆角、准备酥脆炸面,磨米粉,忙个不停。 有了他在这里帮忙,宋妙总算得了一点空,她把今日得的银钱带到房中,点数一回,记了账,稍稍一算,又一对成本,心中顿时生出高兴来。 先前的烧麦肉给得很扎实,自然材料也贵,虽然价钱卖得并不便宜,算着其实到手的利润并不算高。 眼下换成了卷粉,食材用的都是应季的,尤其里头的豇豆、豆芽都非常便宜,肉的量也少了不少,虽然定价不高,幸而成本总体都偏低,最后落到手里的利润比起烧麦竟是要多了六七成。 若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是有点耗人,把原本可以提前做烧麦的时间全数压缩到了出摊的那小半个时辰里,做完之后,胳膊、肩膀都有点隐隐酸痛。 但是眼下一看到面前这多赚的许多铜板,宋妙一下子就觉得,那酸痛都不算什么了。 今日是头一回卖卷粉,时间太短,还看不出情况,不过已经有好些个学生买回去吃过之后,特地又跑出来对她夸那卷粉味道好了。 明后天再看两天,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卷粉算是在食巷站稳脚跟了,做上个一季不成问题,等到天冷了再换下来就是。 *** 宋妙在这里算账的时候,太学教舍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趁着还没敲钟,夫子曹度等一行七八人匆匆忙忙地转进了陈夫子的屋子。 众人喊门而入,一进门,见得小尤,纷纷问话。 “老陈呢?” “陈老人在不在?” 小尤忙一指后头,道:“先生在里头。” 于是一行人一边嘴里胡乱喊着,一边往后头冲。 一进门,见得陈夫子手中执一根不知什么东西,巴掌长,金灿灿,细长圆筒状,桌上垫着一个盘子,正对着盘子吃。 他见得众人进来,惊得手中东西掉到盘子里,忙不迭将那盘子挪开,清了清嗓子,问道:“一大早的,做什么这么着急啊!” “老陈!宋小娘子回来了,今日出摊了,你晓不晓得??” “她今日既是出摊,咱们是不是能使人去问问,看她什么时候能再把小饭桌给做起来,该开饭了!!” “哎哟!可算给我等到了!” 陈夫子便道:“成啊!我让小尤帮着跑一趟就是——只这点小事,用得着你们着许多人一齐过来吗?” “另有一桩事。”曹度上前一步,一副商量口吻,“眼下咱们晚上回家吃,改成了中午吃小饭桌,那还有一顿没着落——便是早上,先前不是商量过,说等宋小娘子回来就去同邓祭酒说,看能不能给她在膳房里设个档口,每日做些肉菜馒头来卖,到时候我们也有得吃,还不用去外头排队,她也有得赚。” 边上另一名夫子道:“老陈,只要你发话,祭酒没有不答应的——不如你领个头,带我们去呗?” 一群人正等着,满似以为十拿九稳,谁知那陈夫子却是摇了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啊?为什么啊?” “你不想吃宋小娘子肉馒头、菜馒头吗?前次那茱萸碎豆腐馒头,你不是顶顶喜欢?” 陈夫子叹一口气,道:“眼下不能说,日后就晓得了——你们去,我不好去!” (本章完) 第234章 服帖 第234章 服帖 听得陈夫子如是说,其余人面面相觑,不免你追我问,只后者却一味缄默摆手,最后道:“当真想要宋记进太学设个档口,我倒有句话想说——最好也不要着急先去找小……邓祭酒,不妨寻了宋小娘子,请她各色馒头都做些样子出来,拿给去小贾尝一尝。” “膳房原是他权责之内,你们越过他,自己是不怕的,将来果真宋小娘子进来了,他一个现管的不高兴,哪个吃亏?” 众人原本兴冲冲,听得这话,各自无言。 小贾唤作贾常,原是国子丞,专管文书、学籍、财务等等,又协调膳宿供应。 原本太学公厨还算是有几个不错的厨子,自他上任之后,改的改,换的换,新来的人做出来东西越发难吃,不管学生也好,教授、学官们也罢,都抱怨过许多回,其人都有话说。 对上学生,他便一副过来人模样,劝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大能如此,都要再三劝说不经磨砺,无以成才,你们正是好生读书、举业时候,成日把心思放在吃吃喝喝上,怎么能有出息??” 又道:“况且朝廷拨来的贴补一年少过一年,也不看看膳房饭菜多少钱,外头多少钱?你们只顾自己吃着好,一心要味道,却不晓得膳房虽然难吃,分量足够!总归要为穷苦同窗想一想!” 说着就撵人回去读书,也不管那个分量其实根本不够吃。 对上教授、学官们,他就一味使个“拖”字诀,今日说找了人了,明日说试了新厨子,只是实在不行,还不如原来的,待要再找,或又说近来忙着什么事,实在抽不出身,次数多了,人人都看出他不过敷衍。 只一则他态度极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二则实在背后也有人,硬气得很,一干夫子其实多数也只中午吃一顿,平日里治学、教课都忙不完,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同他啰嗦,拖着拖着,也就这么过来了。 但从来由奢入俭难。 众人先前忙于旬考时候,吃惯了宋记的小饭桌,每日只要忍到晚上,就有好饭好菜,时不时还能捎带上各色肉菜馒头回家,次日做早饭吃,后头宋妙去了滑州,一下子什么都没了,本就不能忍受。 结果这一向因为京城水涝,一应食材涨价,学中膳房为了俭省,当真什么难吃的都做出来了,好几次甚至还把人吃得呕吐腹泻,不得不跑去看大夫。 当夫子的,跟管庶务的到底不同。 前者日日把心思、精力都放在学生身上,多数都有教书育人想法,只盼着学生好,后者与钱物事打交道的多,出了事,只觉得麻烦,赶紧收拾完拉倒。 因为最近几次膳房吃坏了人,不少先生觉得不妥,都去反映过,贾常仍旧拿话随便打发,两边少不得起了点冲突。 也是因为此事,几个先生更想把宋记引进太学膳房了。 干净、好吃,价钱也合宜,对自己是好事,对学生也好。 因不想同那贾常扯皮,众人就想着直接找邓祭酒——上官发话了,你总不好拒绝吧? 但此时陈夫子把话一点,大家也都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过来。 眼见诸人不说话了,陈夫子又道:“另有一桩,你们去问清楚宋小娘子没有?虽然听着是好事,总要先看看事主意思,再来决定吧?” 曹度道:“到底还没定的事情,原是想着有了头绪再去同宋小娘子报信——你说的是,还是先同她打个招呼的好!” 果然由曹度打头,跟着小尤去了一趟宋记,把先前许多计划说了,又道:“本想有了眉目再来同你说,今日得了陈先生提点,甚是有理,便来问你一句。” 这事情实在有些突然,宋妙认真想了片刻,方才回道:“先生们晌午来家里吃饭照顾生意,我自然是欢迎得很,只眼下天气太热,一来一回,一身的汗也就罢了,就怕晒得头晕脑涨,不小心中了暑气,诸位当真受得了吗?” 曹度道:“没事,我们自会安排车马过来,车厢里头放点冰,也不算远……” 宋妙又道:“至于在学中膳房设档卖肉菜馒头的事,实在多谢诸位替我着想,为我操心,只曹先生也瞧见了,眼下我这里也就两个帮手,要是设一个档口,至少牵住一个人手,到时候外头生意就忙不过来了,似是有些得不偿失——不知先生以为?” “早间陈先生也问了这个话,我们已经商量过,要是你只用做馒头,做熟了自有人来运走,就当太学每日买你的东西——你觉得怎么样?” 宋妙一愣,忍不住问道:“太学里头愿意这样做吗?” “愿不愿意的,我们回去再想办法,只先问问你肯不肯接这个生意。” 如果说先前说邀请宋记去太学膳房开档口的时候,宋妙心中有七八分不愿意,眼下改成了太学来买早饭,她一下子就变成七八分的愿意了。 如果这样做法,就同给朱雀门巡铺里的巡检、官差们每日送早饭没什么不一样了。 区别在于前者是太学膳房出面,后者是零星客人凑在一起。 如果太学的膳房肯自己上门来取,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不知道每日要做多少个,食肆里头这三个人到底忙不忙得过来。 宋妙斟酌着问了些问题,最后道:“还是要看价钱、数量,如若合适,曹先生帮着出这样大力,找到这样好买卖,我没有不应的道理!” 又道:“劳烦先生多方奔走,无论成不成的,都实在多谢!” 曹度笑着道:“谢什么谢!我们这是为了自己有口好吃的,都还没谢你!” 说笑着答谢了几句,把人送走了,宋妙少不得认真盘算起来。 其实馒头不是不能做,之前为了不过分抢占其余人生意,引发食巷里同行们不满,她选品都斟酌得很,但要是能不用自己运来送去,摆摊买卖,其实是一门好生意。 麻烦的地方只在于人手不足。 眼下宋记只有两个人,其中程二娘厨艺本来寻常,做面食更是勉强,这是天生的,因舌头不够灵敏,做菜也少些悟性,想要学厨,往往事倍功半不说,本人做得也很痛苦。 她的长处是吃苦耐劳、性格稳妥坚韧。 平常交托她去外送也好,采买也罢,从来不用担心。 今次宋妙外出两个多月,当日教过的字,她一个都没有忘记,因这些年间用算盘的人多过算筹的人,宋妙也学了一番,简单教过,她日夜反复习练,今次回来,已经颇为纯熟。 不但如此,口音也在努力纠正,虽然一听就是外州来人,那一口抚州腔,已经弱了很多。 而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她还将城中一应泥瓦等等工匠都寻访了一遍,还自己动手,把家里的墙面给粉了一回。 如此不畏难,又能坚持,叫宋妙看了也心生佩服。 跟程二娘不同,大饼又是另一种情况。 他坐不定,性子有点急躁,但很愿意学厨,也有一定的天赋,尤其在做白案上,这孩子一点就通,自己也爱琢磨,勤学多问,还肯吃苦。 正是因为二人这些情况,宋妙原本已是打算把更多采买、运送上的事务交给程二娘,另有,日后人情客往,账务打理,也想要由她帮着搭一把手,但在平日里灶边的实际动手事情,则要多多教一教大饼。 但要是眼下每日想加多一定数量的馒头来做,一切都得重新计划。 哪怕有分工,一个时辰两个熟手能做出二百来个馒头,也已经非常好了,况且大饼毕竟年纪小,力气也小,真正干起活来,比不上二娘子耐劳,宋妙也不敢很大用,还要照顾些。 还得要看太学膳房那一头开的价,跟要的数量。 要是此事能成,要的馒头数量也多,得利足够,她得考虑再找个把信得过的人回来。 *** 宋妙还在盘算人手的时候,集贤院的柳翰林却是趁着中午吃饭的功夫,就直接找上了太学教舍,堵住了陈夫子。 “老陈!问你个事。”他满脸的凝重,仿佛接下来要问的是什么极要紧的东西,“前次那个青梅露,你那里还有多少,能不能让些给我?” 陈夫子见他进门时候一幅急切模样,心中已经生出不好来,等再一听对方开口就要青梅露,全然脸色都变了,道:“我就一瓶!外头大把青梅露,好喝的也不少,旁的不行么?非得惦记我这点东西!” 柳翰林叹道:“唉,这样不要脸事情,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啊——实在试来试去,只你这的青梅露效果最好!” 到底有求于人,再如何丢脸,柳翰林还是把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自他当日再一回讨了陈夫子的青梅露去,果然二试之下,当真又是畅快无比,接下来的一天里心情好、身体好,走路都有劲头了,天都比往常更亮了。 因确定了是青梅露的效用,他便喊家人把市面上许多青梅露都买回来试了,然而要不就是不够有用,要不就是太有用。 前者吃了好歹有些帮助,后者却叫他这个老头子险些脚软得站不起来。 试了几轮,他也不敢再拿自己身体来赌,一咬牙,索性把脸皮打肿了上门来找。 “……实在最有效,吃了也舒服,你若只有一瓶,不晓得这一瓶哪里来的?原本那人手里头还有没有,旁的也就罢了,我这毛病,药不晓得吃过多少了,吃的时候管用,一停又犯,胃都要吃坏了……唉,看在老交情的份上,你不如帮着引介一番,我使家人上门去求些回来?” 听得柳翰林因为使那些个买回来的青梅露,试得险些因为脚软而摔跤,陈夫子也不敢再怠慢。 他想了想,道:“我且给你去问问,只人家还有没有得多,又肯不肯卖,就不晓得了,若人没有,或是不好让,我也没法子了,只好把自己这瓶让一半给你!” “老陈!我就晓得还是你最为厚道!”柳翰林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没有亲身体会到在雪房里头一待待一个时辰,一无所出,偏生肚子胀得极难受的那种痛苦的人,是不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的。 也不晓得那青梅露能管多久用,要是一直管用,他当真恨不得把腌渍这样灵丹妙药的人给供起来,每日三柱香地烧! *** 陈夫子答应过的事,是从来不敷衍的。 他眼见还不到敲钟上课的时辰,待那柳翰林一走,自己就直接去了宋记。 见得人亲自上门来,宋妙意外极了,忙亲自搬了椅子,捧了茶,又取了葵扇来,先问有没有吃过饭,等得知吃过之后,又道:“这样热的天,怎好大中午顶着日头跑过来?若是有什么事,先生使人来传个话,或是叫我去也是一样的!” 陈夫子听得受用极了,笑道:“小尤正忙,我就不喊他了,索性自己叫了马车过来,到底路程近,也不怎么热!” 他先喝了一口茶水,复才把柳翰林的事情说了,又问道:“你这里还有没有得多出来的?” 宋妙道:“冰渍的本就极少,都有主了,不过我还做了些饴渍的,原是想要日后食肆开的时候,拿来做酸梅酱、酸梅饮子的,本不外送,既是先生旧识用得上,我给他装一瓶就是——只不晓得管不管用。” 陈夫子更受用了。 他急忙道:“你不要送,他一把年纪了,有的是银钱,且待我给你讨一笔大的!” 宋妙笑盈盈道:“先生给我讨钱,岂不是要自贴面子?罢了,放过他这一遭,换个人情回来就是——我自得先生好处足矣。” 又道:“毕竟不是什么贵价东西,要得多了,旁人说先生促狭,要的少了,又太便宜了——您可是大中午冒着烈日过来的!” 大热的天,陈夫子坐在宋记的前堂中,分明没有风,听得宋妙这一席话,俨然得了极凉快一股穿堂风,叫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服帖。 食友们好,这三天我在外出差,工作实在太多了下班很晚,更新会很不稳定,大家都早点休息,不要等更哦。 (本章完) 第235章 难猜 第235章 难猜 装好青梅露,送走了陈夫子,家中三人休息一晌,等到下午时候,将一应可以提前准备的东西忙得七七八八了,宋妙才把程二娘和大饼两个聚在一起。 她先将早上那太学膳房的事情说了,最后道:“眼下虽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事情未必能成,但我还是想要提前问一问,如若每日添做馒头,你们觉得忙不忙得过来?” 又道:“不要勉强,咱们都是自己生意,关起门来,有什么说什么。” 这话一提,程二娘并大饼两个都急着表态。 程二娘抢着道:“我的心思娘子素来晓得的,只有发愁生意不好,从来不怕忙——果真能得了太学的主顾,我夜晚不睡觉,也要给他们包出来了!只我那手艺包馒头不够漂亮,不晓得他们嫌不嫌弃!” 又道:“另有,大饼毕竟住在外头,年纪也小,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走一路过来,比我辛苦多了,只怕多少有些不安全……” 大饼连忙道:“没有的事!我从前在衙门做学徒时候,比眼下还要早起!咱们宋记这会子做早饭生意,本就是要讲究一个早!中午还能补一觉,晚上又早早睡,哪里就辛苦了!” 再道:“我出门时候,一路上都是进京做买卖,去码头、铺子里干活的,人多得很!再一说,娘子同二娘子照样天不亮就去采买,不也不怕?” 他说着,简直恨不得站起来,踮起脚尖显得自己高些,年纪大些,才好叫人觉得靠得住。 “且对我大饼放一百二十个心罢!谁不时时盼着生意好呀!娘子说每月多得了钱会给分利,我只恨不得多多做——一听就晓得,我名字里头都带个饼,天生就是要做这炊饼、馒头的,从来快手,最麻溜不过了!” 听得他这样说话,程二娘当真有些涨了见识,暗想:果然衙门出来的人,就是不一般,这样口才,将来要是小莲也能如此能说会道,还怕不能在京中立足? 宋妙也忍不住好笑。 因见二人这样反应,她心中有了数,只道:“且先等等,有了情况再来定也不迟——或许还要再招个把人来,再有,二娘子说得是,大饼天天摸黑出来,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她想了想,道:“我且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车夫,咱们每日包半天,一则把大饼接上,顺路选买些新鲜肉菜回来,二则天气太热,娘子每日去往各处送餐,也不用全靠两条腿走,能快上不少。” 大饼又惊又喜,忍了又忍,才扭捏道:“我一个学徒,不好坐车罢!” 程二娘也是一边高兴,一边忍不住习惯性地推辞,只说费钱,又道:“我一早上去送餐,不算太热的!” 宋妙笑道:“尤学录才来问了,想咱们把晌午的小饭桌重新做起来,到时候又要做早饭,又要管小饭桌,家里不过三个人,已经很是勉强,得把时间、精力都省下来,去做赚钱的事情才好——包个骡车,不管接送大饼也好,我同二娘子采买、送货也好,都能快上许多。” 她说到此处,特地又道:“天太热,路上耽搁久了,只怕那些个吃食也要捂着,不如原来口味好——咱们虽是小本经营,想要做大,该的钱就不能省,也不能只拿人来熬耗!” 程二娘到底欢喜,同大饼对视一眼,喜得连那些个不用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虽然不怕吃苦,可世上又有谁是喜欢自讨苦吃、没苦硬吃的呢? 找车夫的事情就此说定。 倒是那程二娘犹豫几息,道:“有个事,我正要同娘子回话——今日去巡铺、衙门里头送早食,因见没有了烧麦,差爷们都挺有怨言的,只说糯米饭虽然顶饱,他们每日当差的,全吃这个到底还是单薄些,仍是想要回肉、菜,问能不能有什么旁的。” “食巷这一头有卷粉来替换烧麦,巡铺、府衙两头却没有,又因娘子说过,卷粉要现卷,做好了再送去就全不是那个味道,可我若现做了这头,就赶不及那头。” “今日提起馒头,我就想,娘子包的馒头是一绝,尤其那酸腌菜、酸豇豆、豆腐、红豆沙、香菇白菜、羊肉馒头,样样好吃,先前是不好去食巷抢旁人生意,又因要做烧麦,腾不出手来。” “眼下既要替换,便是太学最后不要咱们的馒头,是不是也可以先做起来——先做个百八十个,我捎带上,问问他们要不要,要了最好,就算不要,我一路叫卖,沿途都有熟客,不过就是多绕几圈,随随便便都卖出去了!根本不用发愁!” 来京城这几个月,程二娘刚开始的时候诸多不顺,到处碰壁,好像怎么做怎么错,哪怕是口音都有人嫌弃,于是行事拘束,样样小心,话也不敢多说。 但自打投了宋记,她再不用发愁每日生计,吃住在一起,互相体恤照顾,当真有种一家人感觉。 因她只要卖力干活,什么都不用多操心——做什么,怎么做,样样宋小娘子都心中有数不说,还会提前交代清楚每日要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做好了又有什么好处。 因晓得目的是什么,又心中实在感激,程二娘做起事来就十分卖力,有时候哪怕宋妙没有嘱咐的,她都会仔细观察、做好。 譬如早上送餐,因听得有客人说烧麦里头汤汁时常会洒漏出来,叫人吃得不美,她几番研究,发现乃是运送的木托板颠簸所至,于是后头每次送的时候,都一定会自己抱着箱笼送进去,宁可多使些力气,也不要影响了客人观感——这样好的吃食,这样好的手艺,要是坏在一点小细节上,她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而这些特别的付出,每当宋小娘子一道送餐,或是偶然得见,都会看到,不但看到,还会夸奖、褒扬。 程二娘于是更起劲了。 事情做好了,宋小娘子那样高兴,那样夸奖,偶然错漏了哪里,只会提醒,连指点都是温柔的,程二娘慢慢就更有底气,更自信了。 更兼又有分润,等拿到额外一笔钱,那钱甚至比工钱还多的时候,她简直有一种恨不得晚上不要睡,连夜起来多多做吃食去卖的冲动。 程二娘学了字,又学了算账,或跟着去出摊,或帮着去衙门、巡铺送货,后头还去一家一家问修葺房屋大小事项,分明人还是那一个人,一应学的东西也只是初初入门,略通皮毛,但莫名的,好像整个京城,不知不觉之间,就对她敞开。 她做事不再小心翼翼,畏首畏尾,但好像因为大大方方,不像从前一样察言观色,旁人反而高看一眼。 或是仍有些不好的人,她也再不像往日一样在意对方态度、言论——平素事情都忙不过来呢!做正事,赚钱要紧,谁稀得理你! 此时,说起铺子里的买卖,说起自己主动出门推车叫卖,她再无从前紧张,而是踌躇满志,还提前帮着想好了怎么安排,只等宋妙发话,自己就按着做来。 而果然,宋妙闻言一笑,道:“娘子同我想到一块去了!” 又道:“咱们明日且先试着做上八十个,看看要耗费多久功夫,再看有没有能做得快些的方法,只当给太学那头做准备!” 程二娘用力点了点头,应了是。 她觉得自己当真是个劳碌命。 宋小娘子不在京城的时候,她把一应能做的都做了,心中仍旧不安,总觉得对不起那些个月钱,同这一向对方给自己的照应。 眼下宋小娘子回来了,分明事情越来越多,但她一下子人就踏实起来,只觉得自己越卖力,等到分润时候,拿钱拿得越不心虚。 *** 考虑到成本、调馅难易,再有不易变质等等许多问题,宋妙最后选定了羊肉、猪肉、酸豇豆肉末、香菇白菜四个口味,只待明日先采买好了,看看能做出来几个,再来定价。 眼见就要申时,大饼主动便去生火淘米,才煮了饭,正来问菜,却听外头有人叫门。 应门一看,却是个来送信的,找到就是大饼,见面便道:“刘小兄弟,你伯娘喊我来带信,因说有个熟人家出了白事,叫你这一头忙完之后,不要留在东家吃饭了,只快些回,一齐跟着去帮忙跑个腿,办点事。” 大饼忙应了,饭也顾不上吃,同宋妙说了一声,先行走了。 倒是程二娘过来道:“是我一时忘了同大饼交代,今晚要试新糯米,他那里还按往日分量煮了饭,只怕吃不完。” 因宋记糯米饭是招牌,每日消耗甚多,虽说同粮米铺子商定好了定期送米上门,又特地说明,要同种、同产地,但哪怕同一株果树,向阳同向阴位置生的果子味道也有甜淡之别,粮谷也是一般,哪怕隔着一片山头,种出来的米吃水、软硬、口感都会不同。 况且做生意的,口头答应了,收米时候未必会做那样细致区分,最后送来的东西,其实每一批都有所区别。 为了叫保稳,每回换了新米,宋妙都要提前取些出来,单独来蒸煮一回试吃,方便把握出摊时候出品。 此时听到程二娘说话,她便去看了一眼,果然一锅米饭,一锅糯米饭,都是往日两大两小的分量。 宋妙从来做饭都是掐着量来,少有剩的,眼下天气热,就更不喜欢吃剩饭了。 她想了想,道:“不打紧,家里还有酒糟,到时候留一锅出来做醪糟,拿来腌酸菜也好,做包子也好,或是自己吃也不错。” 正说话间,却听门口一人叫门。 程二娘过去应了,让进来一个熟人。 却是何七那僮儿北枝。 他脸上很有些为难模样,进门先行了礼,方才道:“小的冒昧上门——却不晓得宋小娘子今晚有没有什么旁的安排?” 宋妙应道:“正要做晚饭,其余都是寻常事情,并无要紧安排,可是何公子今日得空,想要来照顾我家生意?” 北枝道:“公子早就想来了,这几日府里有事,只好陪着往西郊去了一趟,好容易今天准备回来,本想叫小的提前同娘子通个气,再好来约……” 他说到此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个苦笑,道:“谁成想,一早遇得贺家小娘子上门,缠着要坐一辆车,果然半路上就不住说好话,嚷着催着来食肆里找宋小娘子玩,公子拗她不过,只好叫小的先问一句——娘子要是不方便,只管说!” 宋妙晓得那所谓“贺小娘子”说的是珠姐儿,忍不住微笑,道:“不妨事,请公子同贺小娘子直接来就是!却不晓得什么时候到,又想吃些什么?” 北枝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只那脸上尴尬之色更为明显,道:“实在不好意思同娘子说——其实已经到了巷子口了,只不敢进来哩!” 又解释道:“公子劝了一路,实在劝不动,本还拖延了些时辰,使了东枝去给贺老夫人报信,谁晓得老夫人今次改了性子,听说是去‘前次做咸骨粥那小娘子食肆里头’,拦都不拦了,还叫公子看到什么好的,给她捎带些回去……” 宋妙闻言一愣,莞尔道:“我家开食肆的,怎好叫客人在外头等,况且公子这样照应我!我去迎吧?” 北枝忙不迭道谢,又连道不用,匆忙去了,不多时,果然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何七先行下马,继而是两个嬷嬷,最后下来一个小人——她偏不要人抱,硬等着小板凳,先还坐着往下挪,等到最后两阶时候,是欢欢喜喜蹦跶下来的。 下了马车,她缀在何七身后,进了宋记的门,见得宋妙,当真欢欣雀跃,不知想到什么,忙不迭躲到何七身后,好容易见他问候完了,终于钻出头,急吼吼拿手半捂一张脸,只露出半边眼睛来,粗声粗气问道:“宋姐姐,你猜我是谁!” 宋妙刻意做出认真思考模样,答道:“你藏得这样好,好难猜呀——但是叫我又叫得这样乖、这样伶俐,是不是珠姐儿?” 对面那小人立刻就把手放下了,一副得意模样,道:“哎呀,只有一点乖!不算特别乖!” 说着看一眼何七,见他不拦,方才扑咚扑咚跑上前去,围着宋妙打转,问她道:“宋姐姐,我今日穿的是金雀一样颜色的裙子,你瞧好不好看的!” 又问道:“七哥哥说,前次姐姐家有个生病的小妹妹让了骨头粥给我——那粥真好喝!我要谢谢她,她在不在家的?” 多谢让你想不到亲送我的香囊一只,喜欢看书的小仪、羊种两位亲给我挂的平安符各一枚:) 感谢书城偶尔放松、我家猫咪叫蛋蛋、读者1623515864078393344三位亲给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谢谢潇湘yblack亲送我的桃扇一把^_^ 感谢大家,特别感谢大家的特种票~ (本章完) 第236章 彆扭 第236章 彆扭 宋妙见珠姐儿那裙子果然同金雀似的,是最嫩最嫩的鹅黄色,下摆施褶,上衣也是黄底,但那黄偏橘,又有浅黄边,青黄、靛蓝、桂黄、橘红色纹绣成成纹点缀,顏色又活泼,又和谐,搭衬得小孩儿同朵含苞蕾一样。 她今日也是小髻,梳得很精致,上一回头上簪的是珍珠,这回则是簪著梔子一朵,娇,人可爱,让人看著都忍不住微笑。 宋妙笑眯眯夸道:“真好看!儿是哪一位替你挑的?开得刚好,顏色极和这衣服,衣服的绣也漂亮,搭得真真好——谁人选的?” “我选的!我自家选的!!!”珠姐儿当真开心得不得了,“儿也是我挑的!姐姐也觉得好看是不是!” 说著特地把头上儿取下来,垫著脚往宋妙面前递,急忙道:“我特特挑的,这朵开得好好!送给姐姐!” 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小女孩儿送来的儿呢? 宋妙半蹲下身,先道了谢,接过来顺手簪在耳边,又向著珠姐儿盈盈一笑。 珠姐儿眼睛一霎不霎地看著她,看了好一会,却是上前一步,轻轻挨著她的胳膊,道:“姐姐,你簪著我挑的,真好看!特別好看!” 嘴巴甜成这个样子。 宋妙不禁转头对著何七笑问道:“小珠姐儿怎么养得这么乖,这么甜的?” 何七又好气,又好笑,道:“但凡平素有今日这样一半乖,家里就要谢天谢地了!根本是调皮捣蛋的多,乖的少!” 珠姐儿却是忙不迭插话道:“胡说!胡说!我生来就很乖!” 又从方才的“一点点乖”,变成“生来就很乖”了。 她反驳完,还很懂战术,並不恋战,而是转头又问宋妙道:“宋姐姐,那个小妹妹在不在呀?” 宋妙便道:“还不晓得是姐姐还是妹妹,眼下正在后头帮我的忙……” 她先请二人坐了,先问喝什么茶,才同二娘子往后院走,刚过二门,就轻声问道:“我想邀小莲同那珠姐儿一道玩,只不晓得二娘子愿不愿意的?” 程二娘有些紧张,道:“实在是奢遮人家的女儿,要是小莲不小心得罪了她怎么办?” 宋妙道:“两个都不是混闹的,况且边上还有大人,再一说,小女孩最多拌几句嘴,得不得罪的,只咱们长大了的才有这样说法。” 但她並不逼催,又道:“还是看二娘子心思——另也要问问小莲。” “这一条街上大孩儿多,小孩儿少,又因她是外地来的,被人笑过两回口音,生了闷气,许久没有合適的伴玩了,要是问她,不晓得乐成什么样子,必定……”程二娘说到此处,忽然顿住。 家里两个都是大的,便是有大饼,也是来干活的,並没有多少閒工夫,小莲想要玩伴久矣。 她最后嘆了口气,又道:“我心里十分愿意的,就是怕人家豪富,不好高攀……” 宋妙笑道:“娘子话说得不对——凭你为人品性,將来若是当了豪富,难道会看不起像我这样小买卖人?还是会看不起自己这样自食其力的?” 又道:“可见人品不是按照贫富来分的。” 程二娘昨日得宋妙教了“自食其力”这个词,当时就觉得意思极好,一边学,又听那典故,心中一边给自己鼓气,不妨此时又听到一回,用在此处,却是令她豪情顿起。 很神奇,投在宋记不过三个月,但她已经觉得这个铺子迟早做大,將来这宋小娘子必定豪富。 娘子豪富,自己跟著,只要好好尽心竭力,得了器重,岂不也能当个小豪富? 这想法是自然而然,发自肺腑的,她深信不疑,此时忍不住暗想:我家小莲本就好得不行,又听话,又能干,打著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孩子,只是她运道不好,才投生在我肚子里,过了许久苦日子。 ——眼下不过交个玩伴,我还顾这个,顾那个,哪有这般为娘的? 於是再无迟疑,她一口应道:“是我想岔了,我且叫她一声!” 果然一边往后头走,一边张口喊女儿。 小莲正在井边洗豆芽。 寻常五六岁小孩做事,常常是边做边玩,小莲却从不如此,她干活很认真,搓豆子、洗菜、剥蒜,样样都要抢著做,哪一日不分派,还要著急。 此时被程二娘喊过去,又听得有个同龄小姑娘,她又是高兴,又是为难,道:“我豆芽还没洗完怎么办?” 程二娘笑骂道:“得了好处,倒还在这里卖起乖来了——別装乖了!去玩吧,娘给你洗!” 这话说出口,程二娘其实全是体贴心疼女儿,好意得很,但小莲听了那“別装乖了”四个字,却是一下子抿紧了嘴巴。 她想要辩解,到底没有说话,只“喔”了一声,过了一会,才道:“我洗完这里就去。” 程二娘没有多想,转去大厨房里头倒茶。 宋妙在一旁看著,竟是有点揪心。 她想了想,挪了一旁小木凳,坐到小莲身边,轻声问道:“是不是不开心啦?” 小孩摇摇头,把面前一根豆芽的两片黄绿叶子洗了又洗,最后道:“姐姐別理我!是我小心眼!” 声音闷闷的。 宋妙心微微发酸,柔声道:“咱们小莲从来不卖乖,干活全是踏踏实实给家里帮忙,真心诚意地出力,一点没有『装』——阿娘她不是那个意思,只说话时候,同你关係最近、最亲,所以根本没有多过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又道:“她话说的不对,叫你委屈难受了,就要同她讲道理呀——阿娘太忙了,可她心里头最疼你,只不晓得怎么做,你一说,她就会慢慢改了。” 小莲忍不住抬头看向大厨房方向,又看向宋妙。 宋妙笑道:“去同她说,这会子就去吧,一会我给你介绍个小姑娘认识——前次你让咸骨粥出去那一个——她特地要来谢你。” 又道:“你若愿意,就同她一道玩,要是不想交这个朋友,等见过面,我就说你有事要先忙……” 小莲忙道:“姐姐,姐姐!我想!我想!!” 说著,把手一擦,快快跑到大厨房里头。 没一会,她眼圈红红,一路小跑了出来,到得宋妙面前,扭捏问道:“姐姐,我想换个衣服,来不来得及啊!” 宋妙一下子想到珠姐儿那嫩黄裙子。 她笑道:“来得及,我一会再回来叫你。” 果然小莲急急忙忙跑回屋中,翻箱倒柜起来。 一时程二娘送了茶水、果子、小食等物出去,正返回后院,见得宋妙迎面,忍不住笑道:“小莲这孩子,越发好面子了,硬是要换了新衣服才肯去见客人!” 又同宋妙转述方才女儿怎么来找自己。 “……唉,分明穷人家的小孩,反而给养娇气了,一句话都说不得!略有一点不注意,就来同我诉委屈,说自己听了冷话心里难过不服!我又想说她,偏又捨不得说,见她掉眼泪,反而还认错了去!这会子越想越不对……” 宋妙笑道:“小莲正该这样!哪里不对了?有什么都说出口了,好过样样憋在心底里——二娘子也同她学一学,但凡受了委屈,立时来同我诉,千万不要闷著,鬱结於心,容易生病的!” 又轻声道:“娘子平日里那样疼爱孩子,这会子反而犯浑了——我且问,你每日这样劳累辛苦,样样尽心尽力,心血都用上了,若我说你『装样子』,你难不难受的?” 程二娘一愣。 宋妙再道:“我看娘子同看家里人似的,要是你说我是为了收买人心,使人卖力才有平日对待——你觉得我难不难受的?” 程二娘忙道:“娘子说什么瞎话,我岂会说那样没有良心话!”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呆。 宋妙笑道:“你我这样大的人了,一样听不得半句委屈话,更何况小莲那样小孩儿,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娘子一向最心疼小莲,当著我的面,从来是夸,怎么到了她面前,就总爱挑毛病,明明是好言好语,还要別彆扭扭去说,岂不是成了灯下黑?” 一时出得外堂,宋妙只说小莲方才湿了衣服,正去换了,让珠姐儿等一等,又问一大一小,道:“今晚二位想吃点什么?” 何七还没说话,珠姐儿已经抢道:“我想吃冰盘!姐姐,我想吃冰盘!” 宋妙转头去看何七,后者忙道:“哪里来的小祖宗!今日纵了你吃冰盘,明日我就要被姨母给冻成冰盘——叫你七哥哥留条命罢!” 珠姐儿瘪著嘴巴看向宋妙,道:“姐姐,我想吃冰冰凉的——一点胃口都没有!” 何七则是道:“娘子捡家里有的食材隨手搭做两个菜就是,也別多做——不能叫她多吃!” 正说话间,北枝同东枝两个一道回来了,一人背了一大篓子冰,一人提篮抱——那就是一把梔子,很香,那篮子挺大,打开一看,原是些新鲜蔬果。 何七笑道:“是西郊菜地里新得的,下午才摘,本来说叫南枝来送,谁知今天冒昧上门——正好拿给娘子做礼了!” 宋妙上前一看,果然都是些新鲜瓜果蔬菜,笑著道了谢,在里头点数一番,把不能放的都挑出来——却是新鲜果子若干,莲房两只,又有脆黄瓜几根,新鲜牛乳一小瓶。 她先把果子拿去后头,请程二娘帮著洗了送来,正好这会子小莲换好了衣服,便把人领了出来,给两个小的做介绍。 小莲到底羞涩些,先还不怎么好意思开口,奈何珠姐儿实在活泼,三言两语,就把话匣子打开了。 她先问名字,得知小莲不是小名,而是本名,哇个不停,直说自己最喜欢了,只恨名字里头跟儿草儿树儿一点关係都没有。 等就此聊开,得知后院有薄荷、紫苏,还有养的一盆鱼儿,她当真整张脸都写满了“想看”两个字。 得了宋妙首肯,北枝带著两个小的,一道去了后院。 等到人走了,宋妙才又问一回菜。 何七道:“两三个菜色就好,简单吃些,前次那几个凉拌的菜就很好吃,不如仍旧做些凉拌的罢了,又方便,又好吃!” 宋妙想了想,道:“珠姐儿在,还是要有两个热菜——小孩不能吃冰盘,我做个冰镇热菜给她吃两口,可以吗?” 何七不住点头,道:“可以!可以!她平日里也吃冰,只是冰盘太凉了,我怕自己拦她不住才不敢同意的,其实不大怕,其余东西宋小娘子尽可以说了算!” 这一回他仍旧来问,想要过来帮忙,被宋妙斩钉截铁摇了头,道:“灶台就这么大,又有二娘子,实在站不下那许多人——公子自玩去吧,或是到后头院子里逛逛?不过实在小地方,也没甚东西,只得紫苏薄荷一片,鱼儿一缸。” 何七居然没有拒绝,兴冲衝去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同北枝一道回来,嘆一口气,道:“珠姐儿正跟小莲学洗豆芽,嫌我碍著她的手,撵我出来了!” 一时唉声坐下。 桌上摆著不少果子、小食,何七却是一样都不要,只拿宋妙烹的山楂茶慢慢喝,干坐在桌旁,百无聊赖,想了想只好叫人取马车上的木匣子。 宋妙见状,趁这个空隙当口,便先端了一小盘子东西上桌,道:“公子若是饿了,先拿这小食吃著玩,少少垫一点肚子——不要多吃,饭菜一会就好。” 何七一下子就坐直了背,忙去看那小盘子。 盘子里头摆了几团羊脂玉一样的吃食,表面洁白、光润、细腻,几乎都是初生蛋一样的大小,唯有一个像是寻常鸡蛋一样大,里头应该是包了馅料,白皮透著当中顏色,看著非常饱满。 而盘子边上又摆了三个小碗,分別装了不同顏色碎末,一眼看过去,分辨不太出来。 他惊喜极了,立时取了筷子,抬头问道:“这是什么?是沾著碗里的碎蘸料吃吗?” “可以沾著吃,也可以先试著空口吃——那大的有馅心,另几个小的没有馅心,三个碗里各装了烘杏仁核桃榛子碎、黑白芝麻碎黄碎、烘黄豆粉……” 宋妙那一句“也可以试著空口吃”刚说完,何七已经一筷子探出去,夹了个小的往嘴里送。 刚一夹,只凭手感,他就辨认出来应该是糯米做的,但等进了嘴,嚼了好几下了,仍旧犹犹豫豫不敢认。 好奇特的口感! 柔软、轻盈、滋润,带著很浓郁的牛乳香气,又弹、又滑,吃著一点都不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咬下去是完全不粘牙的,筷子带著轻轻一扯,咬断之前,会先被扯成了长长薄薄的一片。 何七又仔细嚼了几下。 居然真的是麻糍! 这麻糍异常乖觉,遇到牙齿就自己会分开,吃起来毫不费劲,又有一种软滑柔糯在其中。 咀嚼之间,非常足的牛乳香、糯米香同冰粉的甜交织在一起,简直是敲锣打鼓地在他嘴巴里巡弋徘徊,一处地方都不肯放过,绵绵延延的,好像要纠缠到天荒地老,山穷水尽。 吃到最后,又返上来一缕甜——那甜却是糯米自身的清甜。 (本章完) 第237章 行当 第237章 行当 这样的一口,毫不夸张,吞进去时候简直轻盈得没有存在感,像是一团清甜的空气,自己就晃晃悠悠飘进了肚子里。 他有些茫然,问道:“这当真是麻糍吗?怎么跟我从前吃的不一样?” 家中不少姻亲是江浙两路人,何七自小是吃过不少麻糍的,但他吃过的明显更耐嚼,更紧实,哪怕最柔软的,也跟面前的有著很大差距。 宋妙笑道:“是麻糍,也有人唤作糯米糍——只这一份全用糯米,更软,更糯,寻常做法或掺粘米,或用糯米粉团好了上锅蒸,做出来往往更韧更弹,我今日是用的刚蒸出来整糯米,拿纱布搓的,不能搓过头,不然就起韧了,这样吃著更轻软,只是一放就塌,凉了又硬,得趁热吃。” 又道:“公子若喜欢紧弹一点的,再有下回,我就换个做法……” 何七已经早忍不住夹起了那一个最大的包肚白糰子——即便最大,也只有一口大小。 软而润的糯米糍,肚子里揉了薄薄的冰粉,磨得极细,混著本身的米香,吃起来甜味是恰好的,又包著香脆的蛋散、焙炒过的黑白芝麻红碎、烘杏仁核桃榛子碎,后两者带著坚果特有的油脂香,虽只是鸡蛋大小的一口,吃起来却有鹅蛋一样大的满足感。 何七听到宋妙这一句,嘴里正嚼著,不好说话,又不捨得吞进去,毕竟那烤坚果的香味没有吃透,又急著否认,生怕宋妙下回当真不做这个口感的了,急得直摆手。 一时吃完,才急急道:“我爱极这个口,宋小娘子千万不要换!” 又问道:“还有么?才这几个,哪里够吃呀!” 宋妙笑了笑,道:“糯食容易饱腹,倒是有多做些,但公子此时多吃了,晚饭就吃不下了——还要添么?” 何七登时遇到了难题,一副不知怎么做选的模样。 半晌,才忍痛挥手道:“下回……下回得了机会,娘子再给我做这软麻糍!” 宋妙笑著答应了,另取了一小盘子去往后院。 井边,小莲、珠姐儿两个一边洗豆芽,一边閒话,不远处站著个嬤嬤,一看就是见惯了这样场面,也不上去劝阻,只笑呵呵看著二人。 才走近几步,就听得珠姐儿兴致勃勃的声音。 “我早想好啦!我自小最喜欢儿草儿,等到长大了,我要做门园子!你晓得什么是门园子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还要互动。 小莲听得十分专注,也很给面子,睁大眼睛问道:“什么是门园子呀?” “寻常侍弄草的人,唤作匠、农,但我要做的,是那顶顶厉害的,能移接木!牡丹本来春天开,我们门园子能把它接到茄子根上,变成夏天开,开的紫色的,可漂亮了!” “要是把莲子放在靛色瓦瓮里捂几年,开的就是碧色的——到时候要是我种出来的,能叫人人看了都出声夸讚,你说,是不是特別了不起!” 小莲听得连豆芽都忘了洗,不自觉问道:“那可太厉害了——岂不是能赚很多很多银钱?” “应该是的吧?”珠姐儿显然没有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但她努力回忆了一番,“前次我听人说,接一株姚黄牡丹,能值好几千钱呢!”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去看边上嬤嬤,问道:“冯嬤嬤,是不是,是不是?” 那嬤嬤忙道:“娘子说得正正是哩——听闻接一株姚黄值钱五千,前次二大王府上新造园子,把京中有名的门园子都请了去,只要能接出好的色,一株值价八千钱!” 珠姐儿拊掌笑道:“可见我这行当最好!” 又忙转头问道:“小莲,小莲,等你大了的时候想要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哩。”小莲闻言,也有些著急起来,“我原想学厨,可学得又慢,又不机灵……” 珠姐儿便道:“学厨可太难了!除非同宋姐姐那样厉害,不然做厨子还不如你同我一起做门园子咧,对不对?我们一起玩儿啊!” “我……我爹生病时候,那大夫治了又治,回回要好多钱,最后也没能治好,我就想要是自己会治病就好了——这不过心底里想想,其实也晓得很难的!” “这有什么难的?你不如这会子就学起来!我家里老多医书了,我同爹爹说,拿出来给你用,好不好?” 宋妙站著听了几息,见两个小儿说得正开心,也不去打断,只把手中盘子交给一旁嬤嬤,转身回了前堂。 *** 回到的时候,何七捧一卷书,看得正认真。 宋妙打眼一看,因怕里头有什么不方便的,索性避让开去。 大饼早做了饭,眼见差不多熟了,她才开始做菜。 先前趁著几人去后头看紫苏薄荷时候,就把黄瓜切好了刀口下盐在醃,此刻洗净沥乾水分,先烧热油,一分为三,伺那油正爆热,一份浇椒,一份浇茱萸碎,一份爆蒜头,等爆出香味,只取纯油混在一起,又加一点香油进去。 三种调料,辛香、辣香、蒜香繚绕混合,满屋子都是香味,何七面前书卷里的內容一下子就看不进去了,忙撂到一边,凑过来看,不免问道:“做什么要分开浇油,不能合在一起吗?” 宋妙笑道:“食材越多,热油变凉越快,混在一起,一则不容易激发香气,二则分开浇了再混在一处,同混在一处再浇,出来的香味层次是不同的——以公子舌头,一会吃了就能分出来!” 因何七说做两三个菜足矣,宋妙也不逞强,便按著差不离的数量来做。 客人有大有小,自然要將就两者口味。 何七点了凉拌菜,珠姐儿又想吃冰盘,宋妙就都满足他们,先给前者做了凉拌黄瓜——这菜要拿料汁久醃才能进味,又考虑到不能一味图冷,將剩余的黄瓜又备了料,打算一会再做一道热炒。 这热炒乃是就近取材——后院那紫苏正当时,叶片又大又厚,香气极浓,直接摘下来洗净,和著茱萸碎、芥末籽跟用油两面煎透的黄瓜厚片合炒,唤作紫苏黄瓜,香香辣辣,特別开胃,是一道下饭菜。 除却黄瓜一菜两做,因珠姐儿喜欢,她还拿猪坐臀肉切薄片,同晌午买的夜来香滚了一个肉片汤。 其余菜都极快手,唯有一个,却是要费些功夫,唤作冰镇酸甜咕嚕肉,按著娘亲说法,这菜实在太好吃,叫人看著、闻著味道,就咕嚕咕嚕流口水,故而叫做咕嚕肉。 这菜她小时候特別喜欢吃。 小儿多爱酸甜口,如果按照喜欢的程度排个序,宋妙自认能排到最前头几个——其实一年四季都想吃,只是家里人不许,故而年年一到夏天,她就缠著闹著,今日撒娇、明日赖皮,好容易吃到嘴里了,又盼著下一顿,当真怎么都不腻。 其实平阳山並不热,因山高林深,哪怕酷夏时候都是凉爽的,但山上人人晓得她这一口,不独挖了冰窖方便冬日存冰,只要下山,都会记得捎带硝石回来,好在藏冰用尽之后,给二伯娘帮忙制新的。 眾人嘴上说大家一起用,其实到了最后,盘来盘去,许多都是她这个小孩吃用了去,其中不是用来做牛乳冰、酸甜冰饮等等,就是拿来做这个冰镇酸甜咕嚕肉。 自来了此处,她虽不曾在外头馆子见过,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其实同酸甜排骨做法仿佛,味型也极相似的。 两指见方的长条新鲜五肉,三肥七瘦,切成薄如蝉翼的长片,下盐、少少、清酒一丟丟,並那何七前次送的胡椒焙香碾碎成末,一道搅拌均匀。 醃製入味之后,下打散的蛋黄,和著绿豆糯米粉混匀,此时那浆是湿漉漉,半流动状的——拿两根筷子把五肉片一圈一圈盘捲起来,捲成鵪鶉蛋大小,再放进绿豆糯米粉里头滚啊滚,滚得一身乾爽,从肉片变为尺寸相似的一大粒一大粒肉球。 油锅炸,低温浸炸定型,高温復炸,炸香炸透之后,再来做醋咕嚕汁。 白醋、盐、冰粉、才醃的酸梅制酱、自製的喼汁,最后添进去半碗水,小火慢慢煮化煮匀。 另拿锅一口,热锅冷油爆蒜,下胡葱、葱白段,炒香之后,將先前煮好的醋咕嚕汁倒入煮匀,略下一点绿豆糯米粉水,微微火熬成浓稠芡汁——此时赶紧下咕嚕肉,出锅前再添一小捧林檎。 她同时开的两口灶,这一头醋汁熬好时候,那一头大肉粒也已经炸好滤了油,使得菜出锅的时候,鑊气十足。 冰盘早早备好,把成菜就势倒进去,再盖一层冰块,菜就齐了。 炒芡汁时候,宋妙就叫程二娘去请珠姐儿,后者想要拽上小莲未果,於是菜上桌时候,就是一大一小排排坐在位置上,一心一意地等。 甚至於何七,更是筷子都拿起来了。 他先让宋妙,又让程二娘同小莲,见三人都说才吃了糯食不饿,又给珠姐儿夹了两筷子菜,这才放心吃起来。 那凉拌黄瓜切的是蓑衣,筷子一提,就拖曳成长长的鏤空帘子一般,碧翠可爱。 珠姐儿嘴里才吃了饭,见得那层层迭迭的蓑衣黄瓜,连嚼都忘了,一口饭整吞之后,终於腾出嘴巴来哇哇乱叫,光是玩那黄瓜都玩了好一会。 蓑衣黄瓜酸爽脆口,带著一点轻微的辣口,那脆不是清脆,因拿盐醃製过,又是蓑衣形態,变成了稍稍带一点韧和紧实的脆,不独如此,滋味也更足,更浓缩了。 刀一层又一层,凉拌汁浸得透极,咬下去,牙齿儼然挟带著势不可挡的气势,虽被层层拦阻,却又能层层破开,如裂帛,如破竹,一场黄瓜仗打得顺风顺水,毫不费力,每一下都贏回来凉沁沁,带著酸、咸、辣、甜滋味的黄瓜汁水,清清爽爽,大夏天的,吃得人通体舒畅。 同样是黄瓜,紫苏黄瓜又是另一种味道。 黄瓜切厚片,煎透煎死了,边缘同表皮甚至是焦黄的,几乎全然不脆口。 那软是一种熟软,一咬就是一泡汁水,裹带著咸辣酱汁,又有蒜香同紫苏的独特香气,是意料之外的味道,舌头没有尝过,还在震惊,手就已经拼命往嘴里扒饭了。 何七头一回见识这样吃法,爱不释口,一筷子接一筷子,裹著黄瓜配米饭,一不小心就练会了一种仙术,唤作米饭消失之法,不知不觉,碗里的饭就不见了大半。 他尚沉浸在那奇香与浓郁风味里头,胳膊就被反覆推了好几下,等反应过来,一转头,却是珠姐儿一脸著急,伸了筷子进筷子冰盆里因手太短,夹了几下都夹不到那肉粒,只好来催他道:“七哥哥,我还想要吃,帮我再夹一块肉好不好!” 何七忙给她夹了两块,顺手自己也尝了一块。 刚咬一口,他就有点懵了。 炸物千千万,这一口同別个都不相同,不是寻常的酥脆,也不是硬脆,而是一种薄冰破碎的“琉璃脆”感。 那外皮很冰,冰凉淡化了甜度,也叫酸味更圆润、柔和,带著很舒服的果味同果酸,但一咬进去,里头却是烫的,甚至於热到了牙齿,但下一息,再一口时候,咬到酸甜外壳,一下子又冰了牙。 何七下意识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吹热,还是在吹冷。 肉一圈一圈累迭起来,炸得很香,咬到外头几层的时候,这一回就是鬆化、酥脆的口感,吃起来“咔嚓”又“咔嚓”。 再往里,一口一口鲜嫩,热乎乎的肉汁淋漓,那肉汁被锁在重峦迭嶂的一圈圈肉之间,实在无处可逃,好容易得了个出口,却是逃进了何七嘴里,吃起来自然有格外明显的爆汁感,跟外层的酱汁裹在一起,剩的一丁点油腻,都被浓郁酸甜醋汁给狠狠撵走了。 脆壳冰冷,肉心滚烫,酸甜可口,竟也是何七头一回吃到的口感。 这一顿说是风捲残云也不为过,吃到最后,是用夜来香瘦肉汤来收的尾巴。 那汤清新,清甜,又有瘦肉鲜甜,正好拿来清口。 於是等珠姐儿当晚回到家,蹭在贺老夫人怀里时候,嘴里当真滔滔不绝,又说今日遇到的小姐妹,又说在宋姐姐家吃到的冰镇咕嚕肉、蓑衣黄瓜、紫苏黄瓜、麻糍糰子,她一样捨不得少说,一边说,一边咽口水。 这一个当年让宋妙心心念念的菜,几十年后,依旧威力不减,叫珠姐儿不住撒娇:“祖母,祖母!我明天还想吃,还想同小莲妹妹玩!明天还能让七哥哥带我去吗?” 冰镇咕嚕肉酸甜口,从来酸甜上得老,下哄小。 (本章完) 第238章 架势 第238章 架势 听得孙女儿说起今日宋记菜色,尤其是那外冰內热,酸甜开胃的咕嚕肉,並软熟异香,一咬一口汁水的紫苏黄瓜,小儿无心,只会没有章法的一通乱夸,却不知道越是如此,越能叫大人想像。 都不是什么特別的菜色,甚至食材都多数平价、易得,但听得那样搭配,又听说做法,苦夏许久的贺老夫人,看著咽口水的珠姐儿,在一瞬间就能猜到味道之余,情不自禁也跟著吞了口口水。 不过贺老夫人並不是一味纵著小孩的长辈。 她劝道:“你七哥哥才回来,家里许多事要忙,另还要回学中读书,姐儿听话,不要打搅他做正经事。” 珠姐儿快乐的小脸一下子就暗了下去,道:“好吧!” 但她立刻打起精神,问道:“那等七哥哥放假了,能不能去的?” 话一出口,又自己给否掉了,道:“七哥哥放假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肚子里头生了小饿虫,它刚刚告诉我,很想吃那个咕嚕咕嚕叫的肉,吃不到,我要肚子痛的——祖母,我能不能自己去找小莲玩呀?!珠姐儿是个大孩子,能自家上门做客了!” 虽说有外侄带著,贺老夫人依旧是打听了宋记一番,才把孙女放出去的,自然晓得那一家的情况。 她道:“你去找的那一家姐姐白日要去外头出摊做买卖,你这样小,没大人陪著就自家上门,她们还要分一份心来照顾,不就给人添麻烦了?” 又道:“况且没个招呼就去,旁人会说咱们家里不讲规矩的。” 珠姐儿闷闷地“哦”了一声,显然十分丧气。 贺老夫人就哄道:“不是什么难菜,叫厨房里头明日照著给咱们珠姐儿再做一份!” “那不一样的!家里没有小宋姐姐呀!小莲也不在!我还说给她带医书呢!” 她又把自己要做门园子,小莲说要学医的壮志大声宣扬一遍。 贺老夫人早知道那家有一对进京投亲的母女,如今听得小的那样有志向,也在习字,更难得那小娘子真的教,虽不知道怎么个教法,最后又能学成什么样,但能有这个心气,她就很喜欢,便道:“下回去,过几天再去!” 又道:“你七哥哥不得閒,等祖母得空了带你上门就是,你自己先挑几本医书——但咱们珠姐儿却不能胡乱挑,既要交朋友,就得真心诚意——挑出来以后,要过来同我说为什么那么挑,把我说服了,才能一起去。” 珠姐儿前一息高兴得险些蹦起来,后一息又不高兴了,嘴巴撅得能掛油瓶,抱怨道:“人家本就要自己一本一本好好挑!祖母这么一说,倒好像是我得了提醒才晓得自己用心!太坏了!我不肯依!” 贺老夫人只好抱著孙女的头揉啊揉地道歉,当面又把从人叫来,交代道:“给那宋记食肆的小娘子下个帖子,问她哪日方便,就说我们祖孙两个想要订个席,上门做客,看看成不成的!” 珠姐儿立刻就笑逐顏开,不住夸,说“祖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祖母”“我最喜欢祖母了”云云云云,把那老夫人哄得连嘴都合不拢了,才开开心心回屋歇下。 等孙女睡了,贺老夫人才把今日一道上门的嬤嬤叫了过来,细问了晚饭时候情景。 那嬤嬤形容了一番,最后道:“小娘子行事周全得很,看著妥帖,人也敞亮,但到底才见了一回面,不晓得端底。” 又道:“那一对母女都勤快,手脚也乾净,难为的是很有精神头——小女娃比咱们珠娘子还小两个月,一刻坐不住,也没人催,没人喊,自己就急著记著要去洗豆芽。” 贺老夫人听得嘆气,道:“一个寡妇带女,一个孤身小娘子,日子都不容易!” 说著,特地把贴身侍女喊了过来,道:“叫她们送帖子时候客气些,不要张门显第,珠姐儿是上门去找伙伴玩的,没得叫人以为要臭显摆。” 一时又忍不住抱怨道:“这个小七,叫他遇得好吃的给我捎带一点子回来——枉我平日带他那样亲厚,竟是一样没有!” 那侍女笑道:“表少爷不是带了许多才摘的鲜嫩瓜菜吗?老夫人先前还夸他体贴!” “那是不晓得他们今晚吃这许多新鲜菜色,旁的不说,那麻糍总能带吧?他分明晓得我娘家余姚的,自来喜欢糍粑、年糕一应糯食!” 那嬤嬤少不得帮何七说话,道:“老夫人倒是错怪表少爷了,他原想带的,因那宋小娘子说麻糍一点不能放,一冷就硬,才罢休了。” 一时又將宋妙拿纱布搓糯米成糍的做法说了。 “我看咱们姐儿吃,软乎乎,都不用水就,一下子就吞进去了,本还嚷著再要,因是糯食,我也不敢叫她多吃,忙拦下来了。” 贺老夫人是吃糯食的行家,听得竟是有点坐立不安起来,不禁问道:“这样软么?” 那嬤嬤虽没吃过,却是答得斩钉截铁,道:“七小少爷夸个不停,说吃了同没吃一样,一下子就滑进肚子了!他那样嘴刁,说的话想必靠得住!” 贺老夫人忍不住道:“那我得试试!” 又道:“自进了京,虽也能找到南边厨子,做出来年糕也好、糍粑也好,全不是小时候那个味道,也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我总觉得水也有问题,连呼的气都不对的!” 她急忙又同那侍女道:“送帖子时候再问一问那小娘子,只说今日的菜,旁的不打紧,那糍粑、紫苏黄瓜同冰镇咕嚕肉,我很想试一试,看看她能不能备上!” 珠姐儿小,见识自然少,见到个蓑衣黄瓜,只觉得又稀奇又好玩,吃到夜来香猪肉片汤,因喜欢,反覆夸了又夸,稀罕得不得了。 贺老夫人这样的年纪,出挑的刀工也不晓得见过多少,对所谓的新口味、把戏並不怎么感兴趣,因牙口不太好,她更喜欢咬得动,却又不是一味蒸燜燉的,希望厨子能把熟悉的家常的食材做出好口味、好口感来,尤其又怀旧,故而一番听下来,中意的是那软熟的紫苏黄瓜同麻糍,另还有又冰又热,偏又一点都不硬的酸甜口肉。 当然最感兴趣的还是麻糍。 虽不知道那宋家食肆做出来究竟是什么口感,又合不合自己口味,一想到小时候姐妹几个围著火炉烤糍粑吃的场景,贺老夫人不由得就生出几分期待来。 夏天不合拿来烤,但要是当真能像小时候味道,哪怕有个六七分呢,也能砸吧砸吧嘴了! *** 贺家在准备拜帖的时候,宋妙正听程二娘回话。 从前她就很满意二娘子行事,这一趟外出两个月,回京之后,见得对方做事那样细致,又有章法,她就更器重了。 因打定了主意要找车夫,平日里那车夫除却接送大饼来食肆,运送採买的食材,其余大部分时间是要跟著程二娘外送各色吃食,故而这寻僱车夫的差事,她就让对方自己选个合適的。 程二娘的差事办得很快。 “原是想请中人帮忙荐人,可看了好些个,要不就是嘴上无毛,要不就是做事太粗的,也有话都说不囫圇的,我想著到底用生不如用熟,就去这一阵子咱们常找车夫的地方看了看,正好有个许师傅来揽客。” “我记得叫过他几回,今次一问,晓得咱们这里想要包半日车,他就说自己要来,问了价钱,说了上工下工时辰,他都一口答应。” “这人今年三十九,看著个子还挺高大的,也是京城人氏,夸口说对街巷熟悉得很,家里有个六口人……” 程二娘把那许车夫的情况交代了一遍。 宋妙听著没什么印象。 程二娘又道:“其实未必十分合適,但好在毕竟是京城人,熟悉路,住得也近,就是嘴巴子有点碎,不过车夫本来就只管赶车,也不是不能忍——咱们时辰有些早,有些人不怎么肯答应,要来討价还价的。” 这话说得自有几分道理,宋妙也挺认同的。 她开的就是市价,虽然一般来说半早上就能把活干完,上工的时间並不长,只要下午再来接一回大饼回家就行,但是用车的时辰非常早。 ——要去接大饼,还要採买运送当天新鲜的肉、菜,肯定得早早就出发,不然家里拿什么出摊? 宋妙略一思索,便道:“此事既是安排了二娘子,就全由你做主——要是来得及,请他明天就先上工吧,正好接大饼!” 程二娘本想说叫那许师傅过来给宋妙再看看,若是不妥当,就换一个,若是妥当,再叫他上工,但此时听得“全由你做主”五个字,一则肩上无形间就有了一挑担子似的,二则又有些踌躇满志,很希望光靠自己就能把事情办好。 她忙道:“等人来了,先用几天看看人怎么样,要是实在不好,再换也来得及!” 於是事情由此定下。 第二天一早,果然那许师傅就拿骡车送了大饼过来。 此时天太黑,时间又赶,宋妙忙著准备出摊,一时没空去理会。 等到车子再和著程二娘去各处送早食时候,早已烈日当空,这样亮堂,叫宋妙一下子就看到了那预备出发的许师傅的脸。 十分眼熟。 她没有说话,等人走了,才问大饼早上情况,又问道:“今日那骡车是不是门閂坏了,最后拿根树枝做栓插的?” 大饼忙点头,道:“是,那骡车拿树枝栓的门——娘子怎么会知道?” 宋妙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她先前不知道,眼下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才想起来自己也喊过几次这人的车,对那车夫的印象还很一般,觉得对方嘴上说话不怎么把门,喜欢夸夸其谈,又爱问东问西的。 前次她时间紧,叫了对方的车让帮著送几盒子福字糕去曹门大街,一路上那人不住问话,又问做的糕点价钱,又问她一天摆摊是不是能挣很多,能不能告诉他挣了多少。 又说自己想让家里大儿媳妇也出去摆摊挣钱,但到底是个公爹,不好说话,要是儿媳妇能同宋妙一样能干,会挣钱就好了。 一路都称不上很愉快。 但也只是那一回如此,其余几次也叫了对方的车,倒没有这样情况出现过。 宋妙既然把差事交给了程二娘,就不著急插手,想著既是试用,先看几天再说。 况且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自己是找车夫,能把车赶好了,人品又没有硬伤就够了,给的也是寻常价钱,总不好过分挑剔。 *** 昨日那捲粉虽然很快就售卖一空,但暂时还没有收到反馈,宋妙一时分不清是因为自己从前打的底子好,还是卷粉真的卖得好,有人喜欢。 不过她今日还是备多了三成的量,再加上卷粉也限额了,自认应该比上一天不够卖的情况好上不少。 可惜的是,宋妙並不知道,一夜之间,两学之间对於卷粉已经涌出了许多传言。 卷粉这吃食是才上的,肉、菜、粉皆有,大夏天的,吃著一点也不腻,材料又丰富,口味也好,重点是价钱很合適。 素卷三文,荤卷五文,一荤一素加起来,其实就是一大份糯米饭的价钱,吃著虽然不如糯米饭那样饱得久,但是不容易顶著胃,也不会叫人犯困,这样多的好处,自然是喜欢的人多,吃不惯的人少。 第一天限额是一人十二卷,其实买到的人並不多,等到晌午,消息就传得满天飞了。 ——宋小娘子回来了,早上出了摊,今次烧麦没了! ——上了个新吃食,叫卷粉! ——什么??那烧麦我都还没能吃到几次呢!这就没了?卷粉又是什么东西?? ——那个卷粉好不好吃?是个什么味道? 谈到前面的信息的时候,人人还能插上几句话,討论一番,但论及卷粉的味道和口感的时候,能有资格发表言论的人一下子就变少了。 刚开始的时候,几乎都是夸的,说那捲粉如何软滑爽,不碎不烂,里头馅料怎样好吃,外头那酱汁如何精心,不同馅搭配不同酱,各有各的好吃,根本不腻。 等到下午的时候,卷粉的风评慢慢的就发生了逆转,不知哪一个人起的头,开始说起不好来。 差评愈演愈烈。 ——哎呀,宋小娘子的糯米饭是好吃的,烧麦也是好吃的,但那个卷粉,我实在吃不惯,酱不好吃! ——那个酱怪怪的,说不上来,发酸,发咸! ——粉皮也不好吃啊,口感太普通了!!唉,宋小娘子也有失手的时候! ——兄弟,听哥哥我一句劝,若要买,別买卷粉,买糯米饭得了! ——听说还限额哩!一人只能买四卷! ——唉,我劝你们不要尝,真要尝,买一卷试试味道得了! 一群人在这里苦口婆心、真心诚意,目的到底是什么,只有本人才知道。 但次日一早,天才亮,当发现越来越多人开始往食巷方向而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对劲了。 这个人头,怎么比起从前还要多? 而且还是多很多!!看那手里拿盆带篮捧书的,一看就是预备排宋记的架势。 “老梁,你怎么来了?昨日你不是说不想排队,不吃了吗??” “唉,本来想著排了也买不到,只浪费时间——可昨儿不是个个都说不爱那个卷粉吗?大家都不喜欢,我来排,应当就能买到了吧?” (本章完) 第239章 包袱 第239章 包袱 “老梁”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吃糯米饭,吃雪蒸糕,我倒不討嫌粉皮的口感,那个酱若是不好吃,少蘸点就是,总归尝尝味道才好知道合不合口味。” 一时说完,他还不忘补了一句,又道:“我不贪那些个人多喜欢的,就吃没人吃的卷粉,总能买得到了吧?再一说,只要宋小娘子做的,想必再如何也不会难吃的!” 此人话一出口,左右立时安静下来。 他先还自以为得意,正笑呵呵的呢,笑到一半,忽的感觉场中气氛有些不对,抬头一看,就见近处不少人都看了过来,神色各异——一部分人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另一部分人却对自己怒目而视。 而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好生眼熟——好似就是昨日嚷嚷得最大声,最起劲那些个。 眾人昨日说宋记的卷粉味道寻常,叫大家不要买,又说就算一定想试试,最多买一卷,或是大家一起合著买一卷尝尝味道也就算了。 此时此刻,他们瞪著过来样子,却是仿佛自己撞破了什么大秘密,个个一副“你个崽卖爷田不心疼”的恨铁不成钢模样。 此人一呆、一愣,继而心中一动,忽然了悟,顿生后悔之心,一句多余话不说,只一拍脑袋,道:“哎呀,我倒忘了,今日还要考背功课,我没背完,得赶紧买了早饭回去背书才是!” 一边说,一边快步朝外头走去。 此人一走,周围个个色变,先还互相笑笑,却是不约而同,悄摸摸把自家脚下步伐迈大了,快了又快地去追。 这个快一步,那个自然要赶著追两步。 於是你一我二,我二他三,他三你又四。 本来快走,快著快著,硬生生由快走变成了快跑,还没出后门,就见得一群人你追我赶,如同小猪奔槽,鸭子下水,呼啦啦朝外头衝去。 太学还好些,毕竟衝出门快跑就是,南麓就惨多了。 狗洞就是那几个,眼见排在洞后头的人越来越多,“有识之士”立刻就发觉出了不对。 “怎么回事?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有个努力传了一日消息的学生,见得如此场面,忍不住急道:“我不是说了那捲粉不好吃,叫都別买了吗??你们不都也说不去了吗??” “你叫別去就別去?你说不好吃就不好吃?”边上立刻有人冷嗤一声,“你以为你是徐山长??” 听得“徐山长”三个字,前后左右人都回过头来嘻嘻笑。 “徐山长说別去也不管用吧——这许多狗洞,不就是为了对付他挖出来的?” “好不好吃的,我总要自己尝一口才晓得!我不但要去,我还要个个口味都买一卷试试味道!” “你当我们傻子呢!昨儿给你面子,不戳穿,你还当真以为耍猴了?!” 一时又有人急忙道:“大早上的,別瞎嚷嚷!徐山长长、徐山长短的,小心真把人招来了!” 但这样快活的气氛没有能维持多久。 钻狗洞是要时间的。 眼见狗洞子队越排越长,有经验的人都觉出了不好。 “得快些,再过一会子学諭就要来巡查了!!” “喂喂,你们前头人会不会钻的!塌腰、低头、收肩——別撅屁股啊那个大屁股堵著!!哎呦喂急死我了!!!老大一个人,还读书人呢!钻狗洞都不会,学问都做到哪里去了??!” “不会钻就排到后头去啊,耽误多少事啊!读书读不好就算了,钻狗洞都钻不好!我今日要是尝不到宋小娘子卷粉,回来非得跟你们这些蠢材骂一仗!” 按理这样骂人,前头早该生气了,奈何被骂的正卡在狗洞里,一队人个个同骂人这个一样想法,不住催他。 偏那各一被卡的格外壮硕,骨架大,肉也多,卡在当中,半日不动弹。 后头人急不可耐,有人催道:“不行,真要来不及了——推他一把!” ——推之不动,诸人开始上脚,或推,或踹。 別说,踹还真的比推有用。 而此人一屁股灰白朴朴脚印,出得狗洞,连拍打都不顾上,还要矮下身,不往回头探进狗洞里同眾人道一声“兄弟们,谢谢哇!” 说著,熊羆撼树一样提著刚刚不小心蹭掉的裤腰带,左摆右摆衝著宋记的摊位跑。 瞅著此人如此快,后头人顿时急了。 “哎呦,兄台,一会我钻的时候,你也帮著踹我一脚,给我添一把力,叫我快些啊!” “我也是!我也是!” “兄弟,你在外头能不能等我一会子,拉我一把!” 一群人在这里群策群力,各施所长,最后的结果就是,南麓这一批钻出头洞的学生,为了抢那一息,个个屁股后头都添了许多个脚印。 又因他们都急著去排队,来不及拍打干净,倒叫其余看著这一群衣裤后头都有脚印的太学生同各个摊主们,忍不住心里泛起嘀咕来。 ——这南麓的学服,怎么后头突然之间多了许多灰白脚印?难道是什么新鲜色、图案?? *** 两学的学生如此情状,简直蜂拥,可想而知宋记的压力会有多大。 这一日出摊,分明大饼盛糯米饭的速度比起前一天已经要快上不少了,但是对著后头乌压压人群,当真是嚇得连头都不敢多抬,生怕看到那些个如饥似渴焦急表情,嚇得手抖,耽误了盛饭。 卷粉、糯米饭的分量都多备了,奈何来的人也更多了。 两个人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把所有吃食售卖一空。 速度快了,客人们排队的时间短了,不高兴的人却变多了。 “宋小娘子,没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回来都两天了,我一次都买不到!你去滑州之前,我同样的时辰出门,分明都能买到,怎的今次跑出去一趟,回来还变了??你还要不要老客??回回排,回回买不到!你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帮你说话?怎么夸你??” “就是!我已是来得这样早了,哪怕公试那一阵发奋时候也不过如此了!明日要是再买不到卷粉,我就!我就!我就要跟你急了!” “你再这样,我以后就!就……唉,你还是多备些材料吧!要是吃食太多了,推不动车,可以喊我们啊,我们轮著给你去推!” “太过分了!宋小娘子!你再这样,我真要骂你了!你个没良心的摊主,卷粉不让人吃就算了,糯米饭还不肯准备够!” 宋妙几乎是顶著骂声逃走的,临走前一句话都不敢多做承诺,只得支支吾吾,又劝大家道:“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宋妙一走,食巷里头其余摊主都笑开了。 尤其宋记左右两家,难得也享受到了一回被排队的待遇。 听著眾学生骂骂咧咧,他们还不忘附和。 “就是,这个宋小娘子,也备得太少了!我原想买个卷粉吃,就在她旁边摆摊都买不到!等回头我们也要说说她,怎么能放著生意不做呢!” “放心,放心,明日我们也给她霸住这个位置,你们只管来这里排就好!” 这一天,食巷里几乎所有摊子上的早食,都早早售卖一空。 眾摊主忙得手酸,各自笑呵呵,难得空閒,不忘你一句,我一句,发著感慨。 “唉,宋摊主总算回来了!这两个月,我们都过的什么日子啊!” “还是我胆小,这一向生意太差了,比起从前卖得少了一半还多,都不敢多备料,原还以为虽说宋记回来了,多少要再几天才好聚拢人气,今日只多备了三成!早晓得再多做些了——看这样子,就算多个七八成也不怕卖不完!” “嘿,还是我聪明,今日多做了一半,想著哪怕卖不完,去码头那里兜个圈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些熟客,今次却是吃不到咯!” 又一齐冲那宋记左右两边摊贩抱怨。 “喂,柳婶子,你们也不能日日把宋摊主霸著吧??这摊位难道是你们祖传的?宋小娘子难道也是你们祖传的??好歹让一让,轮著叫我们站边上啊!” 眾人或嘻嘻哈哈,或骂骂咧咧,但总归还是高兴,唯有两学膳房的公厨们对著今日剩下来的许多早食四顾茫然。 发生什么了? 今日剩这么多?? 咋办捏? 算了,也不能浪费!中午热热得了! 於是许多早饭没有买到宋记的学生,等到中午,唉声嘆气到了膳房,面对的就是早上剩的炊饼、肉菜馒头、粥水等等復热之后重新摆出来的主食,又有若干一看就味道不怎么过得去的菜,一颗颗心简直旧伤未愈,新伤再起,只好“苦也”“苦哇”地叫个不停。 *** 两学之中,眾学生在或怀念、或想像宋记的各色吃食,贺府里,大晌午的,贺老夫人面前的桌上却是摆上了一个大大的冰盘。 一大粒一大粒的裹了醋外衣的肉块被盖在冰块中间,同样添了红扑扑的小林檎果子,摆盘看著很漂亮,正冒著冰寒的白烟。 掌厨的娘子站在一旁介绍道:“因小的没吃过,只听咱们姐儿说了,又听跟去的形容一回,猜著做出来的,虽不知有几分像,但滋味確实不错——老夫人尝尝,看看下回要不要改。” 又道:“听说那小娘子是用猪肉做的,她开门做生意,自然要考虑成本,咱们府上自家吃,小的除却猪肉的,也做了些羊肉的……” 时下猪肉价贱,世人多以羊肉为贵,以贺家的门户,家中老太太自然是吃羊肉同其他肉的多,猪肉的少。 贺老夫人点了点头,立刻夹了一筷子。 果然肉粒裹糊炸过之后酥脆,裹著酸甜可口的酱汁,因有冰镇,外冷內热,味道很不错。 她尝了几块,笑了笑,道:“有点子像醋里脊。” “要不说老夫人有见识——正是按那法子做的,只是切成了粒,糊裹厚些,您吃著怎么样?” “吃著挺好,只是到底炸过,肉又大,就硬了,糊也炸得老了些,我这牙口有点咬不动了,可以再酸些。” 又道:“这个菜倒是难得,竟是猪肉比羊肉吃著合適些。” 贺老夫人一边说,那厨娘一边记,最后道:“小的下回试试都改了来。” 等到晚上珠姐儿回来吃饭时候,她面前就摆了一盘刚做好的冰镇醋咕嚕肉。 这一回果然改进了不少,炸得更合適了,肉也切小了点,酸甜度也正好了。 贺老夫人笑著同她道:“看,祖母没哄你吧?说了让你今天吃上这个冰镇咕嚕肉,这会子吃到了吧!” 珠姐儿高兴得不得了,抱著贺老夫人,祖母祖母地叫个不停。 小孩喜欢酸甜口,席间,珠姐儿把这道菜吃了很不少。 但是准备回屋歇息的时候,她却是仍旧赖在贺老夫人怀里,蹭著问道:“祖母,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宋姐姐啊?我想吃那个冰镇醋咕嚕肉,还想找小莲玩——医书我都找好了!” 贺老夫人有些惊讶。 她並不奇怪孙女想去宋记,毕竟小孩儿玩心大,遇到同龄人,肯定天天惦记,但是—— “今晚不是才吃了冰镇醋咕嚕肉吗?要是没吃够,我让厨房明日再做一回?” “不一样!”珠姐儿使劲摇头,“宋姐姐做的,跟家里做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珠姐儿正要回话,嘴巴都张开了,忽然又闭上,转头看了看屋里,见没有厨房的人,左近也没有人,方才凑近贺老夫人道:“我悄悄说,祖母,你別给別人说,不然她们听了要难过的——咱们厨房做得好吃,宋姐姐做得,特別特別特別好吃!” 一连三个特別,听得贺老夫人心里的期待被高高吊了起来。 虽说有时候小孩子口味古怪,跟大人吃不到一起去,但……当日那咸骨粥,端的不错啊! 晚上厨房仿出来的冰镇咕嚕肉,口味、口感已经挺好了,前次宋小娘子做的那份,到底是怎么个“特別特別特別好吃”法,才叫珠姐儿这般念念不忘? 今次送信的来回话,说是送了帖子上门,那宋小娘子说打明日起,这几天晚上都方便,只叫府上提前一天去约好日子、时辰,说清楚忌口等等就行。 贺老夫人本来刚刚让人再去回话,约了后天,这会子竟是有些后悔起来。 ——早晓得定明天了! 不会珠姐儿嘴里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吧? *** 酸枣巷里,送走了贺家上门传信的从人,眼见天色不早,宋妙才要掩门,却听得一阵马蹄声。 不一会,一骑在门口停了下来,翻身下来一个人。 那人四下张望,见得宋记招牌,忙不迭上前,先问了宋妙此处地方是否宋记,又问了宋小娘子,等得知面前就是,他立刻鬆一口气,隨即自报家门——却是滑州来,岑德彰门下幕僚的伴当。 “主家进京办事,韩礪韩公子托他帮忙送一样东西给酸枣巷尾的宋小娘子……” 对方说著,从后背卸下一个小包袱,递了过来。 宋妙道了谢,双手接了,本要留对方坐一坐,至少喝口水再走,那人却说巷子口还有人等著,自己另有急事,不能耽搁,就此告辞了。 而宋妙收了包袱,心中也甚时好奇,关了门,也不耽搁,当即点了灯,將其打开。 感谢卿眉瘦亲给珠姐儿的香囊一枚,小珠姐儿说谢谢姐姐! 谢谢书友20200221010953408、寒山慧、书友20210301105364913388、 可可可燃四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 多谢我家猫咪叫蛋蛋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三枚,バカ_ルフイ、叮咚797两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3= 谢谢大家的各种票^_^ (本章完) 第240章 下帖 第240章 下帖 包袱细细长长的,里头唯有竹盒一只,装着一幅卷轴。 宋妙轻轻张开卷轴,就见一张横画。 画作尺寸不大,长一尺有余,高不过大半尺,画上又覆了一张纸,两边木轴小而轻便,只做支撑作用,很合放在桌上。 前堂的桌是常年吃饭用的,虽然日日都擦洗得干净,难免还是会沾染些油星。 她想了想,把那画重新卷好,掌灯回了房。 这一回才把画平放在书桌上,将上头盖的纸揭开。 出乎意料,那一位韩公子打滑州托人跋山涉水送来的,竟是一幅群鱼图。 图上画着十数尾鱼儿,形态各异。 宋妙认真品鉴了一番,因见每一条头上都写了名字,乃是甲乙丙丁等等,叫她忽的反应过来,仔细又看了一回画上的鱼儿,持灯去了门外。 屋檐下,院子一角摆着一只大水缸。 那缸破了半边口,又有裂边,已经不堪用了,她没有扔,而是在破口处蓄了土,把先前养的青苔移了过去,将缸让给了前次韩砺送来的鱼儿。 天色已黑,持灯也只能瞧见灰黑青相间的许多条鱼儿慢悠悠游来荡去。 油灯本就不怎么亮,又有风,更照不清了,况且缸中还是寻常野鱼,并无多少漂亮色彩,身上亦无什么多彩纹。 宋妙研究一番,实在对应不出来,只好放弃。 此时已经到了歇息的时辰,她正要回屋,路过程二娘母女两个房间,里头早熄了灯,只听得小莲叭叭叭地同母亲说话,细声细气,翻来覆去地同程二娘说珠姐儿送她的茉莉干,又道:“娘,娘!珠姐儿说,这个泡水很好喝,我明日给你跟姐姐泡了水,出门时候带在身上喝好不好!” 又有程二娘催道:“晓得了,晓得了你的儿好,珠姐儿也好,说一晚上了,不许再说话了,快睡!明日再说!” 虽是无意,到底算是偷听旁人说话,宋妙连忙擎灯快步回了房,一边暗生惭愧,一边却是忍不住面上带笑。 做早饭生意,天不亮就要起来,自然要早睡。 她掩了门,预备明日得了闲,趁着天亮再去那缸前对着画认鱼,便把画轴重新卷了起来。 卷的时候,少不得认真再看一回。 比起字,韩公子的画作显然要中规中矩得多,看得出来画的时候用笔甚是小心。 缀的日子不过是数天前,显然一画好就搭人便马,快马加鞭送进京了。 画有题跋,亦有落款。 题跋的字只有两行。 ——洋洋乎乐哉,鱼也。 ——人乐耶? 落款则更简单了,乃是“砺敬上”三个字。 回想起方才所见,缸中鱼儿果然悠然自得,以人之见,洋洋自乐得很。 至于人自己。 看着这画,又有字,宋妙不自禁会心一笑。 方才见了大缸中小鱼,此时又看到画中小鱼,她总觉得自己心里也养了十来条鱼儿似的,游游荡荡,荡荡晃晃,让她的心好似养成了一汪水,清凉、透彻,盈蓄生发着很淡的喜悦。 平常也很期待每一个明天。 晚上睡一个踏踏实实的觉,天亮出摊挣了钱,又有新老客人、新的生意、新的食材,自己靠着手艺不但能赚钱,还能得到很多人喜欢,由此换了收入,每天积攒,欠的债一日一日变少,想要的生活很清晰地就在不远处的前方等着。 但这一日入睡之前,她又多了一点期待。 等收了摊,趁着天亮,要对着那画把鱼儿认一认,青苔也可以再多养一养,眼下还是太薄太瘦了,养得厚厚的,日后赏鱼的时候也能同赏一下青绿苔藓。 等到月末结算,还了账,给程二娘同大饼他们发了月例同分润,她还想也给自己一点奖赏。 离开的这段时间,京中虽然一直在说要修渠通河,但看进度,其实并不怎么理想。 夏汛在即,雨水多了,要是又淹水,总有不好出摊时候。 她想看看能不能买个雨链回来,到时候就挂在檐下,作为自娱自乐。 还有两个月就是自己的生辰,从前每年过生时候,家里都会送她一朵金莲。 金莲是娘亲绘图,爹爹跟着山上的徐叔叔一起打造,每年朵、瓣各有不同,每一朵都刻有一个不同字体的“妙”字,就挂在自己屋外檐下,每当蓄水足够,金莲们便次第一朵朵翻身,将积的水扑腾腾倾倒下来。 莲房当中设有活动莲心,风吹、雨落,莲心与瓣碰撞,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当中也做有机关,需要安静时候,轻轻一拉雨链的长绳,机关带动,所有莲心都会固定住,再不发出响声,只做寻常引水之用。 来这里之前,她的雨链已经串了有十四朵金莲,刮风、下雨时候,推开窗、靠着椅子,光看那雨链反复翻身倾水,一朵承接一朵,都能让她舒舒服服发上半天呆。 眼下没有了金莲,她可以请了匠人帮忙打造铜莲、铁莲,或者旁的便宜些的随便什么莲。 遇得雨水,家里做些取些小食果子,自己就坐在案前,推窗而望,借几本游记、闲文回来,雨链声伴故事,也是一日好辰光。 爹娘、山上的长辈们,如果在天上看到了、知道了,见得自己平安顺逐,日子过得快快乐乐,应该也会很欣慰的吧? *** 次日一早仍旧出摊。 昨日卷粉限额是一人四条,食材也多备了,自然有更多人吃到了味道。 因知再瞒不过去,先前带起来的“卷粉味道寻常,不如吃糯米饭”言论,一下子就消散了。 宋记在南麓、太学两处学生里从来是饱有口碑的。 这口碑是从糯米饭、烧麦、雪蒸糕、黄馍馍、各色饮子,另有先前一顿猪脚饭、一顿芋头扣肉处慢慢奠定下来的,很牢固。 于是对于新出的卷粉,吃过的人想再吃,或者试试其他口味,没吃过的人想吃,等到第三日出摊的时候,眼见又是僧多粥少,买到的人少,买不到的人多,众学生都有些着急起来,帮着宋妙想办法。 有让她再请一个人的,有南麓的学生催她在酸枣巷尾的食肆里开早食档口的,甚至有太学生异想天开,提议大家可以轮流天一亮就爬起来去宋记帮着蒸糯米饭、洗菜的,也不用给银钱,只用包一天的餐就行。 最后,连食街上摆摊的同行也看不下去,隔壁柳嫂子来寻她道:“小宋,你这里人手足,可以多做些,尤其是那卷粉,眼下排队的人太多了,还有老多人买不到,日子久了,他们总白凑数久了,就不愿意再出来了——你还是多备些吧!” ——却是害怕学生们买不到,恶了宋记就算了,要是不肯出来,又会叫她们生意回到先前。 由奢入俭难啊! 宋妙只笑笑,道了谢,不置可否。 她一向觉得生意不能做尽,只有大家一起吃肉喝汤,才能和气生财。 况且宋记此时只有两个半人,做的早饭不仅要供食巷,还要供巡铺、京都府衙、并有两个城门口——给巡兵们的,再有沿途一些熟客预订,活计已经非常多了,实在不能再增加份量。 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人的力气是有上限的。 中午还要给夫子们做饭,晚上时不时又有招待,要是把时间同精力都放在早食上了,中午、晚上就顾不过来了。 而只做学生生意从来都不是长久之计,客人类型、来源越广泛,生意就越稳当,越不容易出问题——不然刮风下雨、衙门管制、书院发话,随便一样,都能叫食巷这个摊子再摆不下去。 不说其他,只说原本的宋家食肆,先前靠着南麓书院红红火火了许多年,去年年初山长一句话,一条街的铺子说倒就倒,难道不是前车之鉴? 再一说,宋妙虽然缺钱,也着急赚钱,但并不想为了急功近利,盲目扩张。 招不到合适的人手,保证不了出品,一旦味道不对,现在抢着排宋记的学生们立刻就会翻脸——做吃的,最忌讳把食客当傻子,以为他们都长了条迟钝舌头。 宋妙的担忧并不是白来。 南麓书院从前钻狗洞的人虽多,到底学生们是分批而出的,也晓得躲躲藏藏。 而今一群人为了排宋记,一个赛一个的早,一个狗洞不够用,又新添了两个三个,钻洞的队列也越来越长。 这样大的动静,学谕们先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见得院内越发明目张胆,自然不能再这么听之任之,少不得出面警示诫谕。 凡事有张有弛,风纪一抓抓两年,再紧的弦都要崩断了,学生怨声载道,此时听得上头学谕发话,面上唯唯诺诺,私底下仍旧我行我素,该翻墙的翻墙,该钻洞的钻洞。 而宋妙先前去滑州时候还罢了,到底人不在,旁人提起她的次数自然少上许多,眼下回来摆摊,今日上卷粉,明日上新饮子,引得有人寅时一过就起床,拿着书出门,一边排一边背,从前一惯排中游的人,竟然小试时候还考了个优等。 不独如此,他竟然还跑出去宣扬,说自己排队时候尤其容易进入状态,记性特别好。 于是南麓上下学生又掀起一股天不亮就起来,早早去排宋记,一边排队,一边背书的风潮。 接二连三的消息,宋记、宋小娘子、宋摊主,另有一应糯米饭、卷粉等等吃食不住在书院里头被人提起,旁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只会兴致勃勃加入,唯有一人,却是每每躲在角落,从不插话,恨不得天上刮来一道正气凌然大风,赶紧把那些个说话的人给刮走,再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此人自然就是原来“宋妙”的未婚夫林熠文。 宋妙的名声越大,做的东西同她本人越得学生们喜欢,林熠文的日子越难过。 不少人都知道林熠文曾经同宋淮舟的妹妹订亲,而后又因宋家出事,也不管宋大郎头七未过,就着急上门毁婚。 宋淮舟同宋家对林熠文的照顾,有眼睛的都会看,如此忘恩负义,这样无耻行径,从前跟他走得近的,都不再愿意与之为伍。 林熠文自小学问就做得好,先生器重,来往的也都是同辈同窗中的佼佼者。 今次虽然说不上被人排挤,却是明显为人冷待。 骑射时候,没有人愿意给他看靶收箭,难得蹴鞠,大家都不想同他一队,甚至于上课,先生同往常一样诵读优秀文章,读到他的文章时候,同窗们一个喝彩的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沉默。 林熠文再如何鼓励自己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又如何恨极了当日走得近些的同窗,他受到的影响却是实打实的。 于是宋妙回来之后的头一回考试,他再一次失了手。 连着三次等次滑落,退步大得吓人,学堂的先生一向很看重这个学生,找来林熠文认认真真谈了一次话。 林熠文痛哭流涕。 他说当日悔婚全是父母做主,自己绝无此意,更不想做那等负心之徒,很愿意扛起宋家的责任,照顾那宋家妹妹,奈何等到知道之后,木已成舟。 他说自己反复劝说,父母都不肯理会,在家日子难捱,回到学中,同窗们不能理解,日子更难捱,日夜如同万蚁噬心。 他说这个,说那个,又说从前和宋淮舟亲厚。 “哪怕只是看在同宋兄的交情,我也不会同宋家妹妹退亲的,可毕竟是亲生父母,做子女的,怎么能目无尊长,违背父母意愿?” “先生,学生好苦!” 看着资质出挑的学生如此痛苦,那先生难免生出恻隐之心。 他问:“你想怎么办?” 林熠文道:“我……我是愿意继续为那宋小娘子遮风挡雨的,只是家中……纲常在上,学生有心无力!” 那先生叹道:“人无信不立,男子要是忘恩负义,小家不能顾,如何顾大家?我去劝一劝你父母,如此做法,只会误了你前程!” 他果然随后下了帖子到林家,只等得了回信,就上门去劝。 (本章完) 第241章 中用 第241章 中用 林熠文忙于在夫子面前痛哭的时候,宋妙却是在忙着做菜。 今日的宋记格外忙碌。 因为先前就答应了曹夫子做些肉、菜馒头样子给他送去国子丞同邓祭酒,并旁的先生、学官们手中,叫他们试味。 按着对方说法,如若众人同意,便是将来叩开太学膳房的“馒头砖”,如若不同意,只做他个人请客,叫旁人尝鲜。 但在宋妙看来,其余贵物也就算了,肉菜馒头这样的吃食,成本并不高,做的数量也不多,况且这件事如若成了,结果完全是有利于自己,是帮着宋记带生意。 世上哪有得人好心引荐,还要帮忙的人掏钱的道理? 她原本想着先做一批馒头出来,一部分分给巡铺、京都府衙里头,另一部分送去太学作为试味,然则昨日大饼家中有事,临时告假一天,再加上出摊的份量又增加了,实在没办法再腾出手来做馒头,只好将时间推后。 于是今日除却正常出摊,既要增加采买的食材数量、分量,为次日正常出摊、添做各色馒头备料,又要准备中午夫子们的吃食,还要预备晚上接待带着孙女上门的贺老夫人,即便是宋妙,也比平常忙了不少。 好在夫子们的小饭桌多是家常菜,程二娘同大饼两个都是卖力干活的,她也用熟了手,看着时辰洗洗切切,炒炒炖炖,一切仍旧按部就班。 很快就到了晌午。 多日未见,午时才过没多久,一群先生就乘了马车过来,虽是有遮有挡,仍旧个个一头一脸的汗。 一进门,宋妙就让人送上了一盆盆水。 夫子们把随身的手帕泡进铜盆里,盆中是才打上来的井水,凉沁沁,拧得半干之后,往脸上一抹——半湿半凉的帕子囫囵擦了额头、脖子,把汗水带去,就留下凉意。 等他们擦干头脸,茶水也倒好了。 不是夏日常见的紫苏饮子,而是从滑州带回来的山楂叶茶,早早晾放半晌,此时凉而不冷,甘润清爽,喝下去只解渴,不寒胃。 二门大敞,帘子也揭开了,连杂间的门、窗都打开了,圆桌就坐在正中,众人围坐着洗了脸,喝了茶,被穿堂透窗风一吹,一群老头一下子就从方才的蔫巴巴里恢复了不少。 做了一辈子先生的,多数嘴巴闲不下来,此时缓过来,又见了宋妙,简直都有一肚子话要说。 诸人先捉着她问好,先七嘴八舌问她在滑州情况,又问她一路回来辛不辛苦,再问她食肆计划什么时候开业,筹备得怎么样——此时已经看出来屋子重新刷过,又夸一遍看着亮堂多了,得知是程二娘自己动手,免不得夸一回,又催宋妙“再请几个这样帮手”。 宋妙一一回了,又把大饼叫来做了介绍,只说是食肆里新添的帮手。 她提到滑州事,不过几句带过,只说帮着做些大锅饭。 这却叫一旁正端盆倒水的大饼不爱听了。 他憋不住一点话,更见不得宋妙少得半句夸,赶紧帮着补充道:“娘子一人总管三四千人饭菜哩!可厉害了!伙房里一二百号人,全听她分派!” “河都通了,卫州、滑州的民伕、劳力们还不舍得走,一来不舍得贴补,二来也不舍得伙房许多吃食——都说平日在家,一样的东西,做出来的味道全不一样!” “咱们要回京城时候,滑州州衙的公差们哭着喊着求她去接手公厨!还有人偷偷给我塞零嘴果子,都说只要我把娘子劝着留下来了,将来大把好处,公厨里头位置都可以给我留一个!” 大饼越说越得意,当真手舞足蹈,恨不得把当日听的句句话都学出来。 宋妙笑道:“好个大饼,你只管胡乱说,也不管旁人要不要脸了——我虽做了几分事,也当得起几分功劳,却还不至于有你嘴上这样夸大!” 然则一屋子人,只信大饼,无人理她,捉着个小子把话问了又问。 大饼是被滑州几十个婶子、娘子围过的,比起前者数量,此处十来个夫子简直小巫见大巫,此时一点也不怯场,早绘声绘色,把当日宋妙如何对付一干腌臜厨役,又有巴豆等等说了。 宋妙听得只觉得好笑,拦了几次,反被夫子们撵,直说自己不光要吃宋小娘子手艺,还要听宋小娘子事迹。 好容易听完,众人直叹,又有人问道:“宋小娘子做这许多事,老闵他那女婿,是姓岑那一个吧?他会不会做人做事的?预备怎么给她请功?” “早晓得滑州这样乱七八糟,你就别去了!又累又烦,还耽误我们吃饭!” “正是,两个月功夫,怎么看着还瘦了!” 又有十分不满的,转头追着陈夫子为宋妙打抱不平,道:“陈兄,你那师弟拐带走我们的人,也不晓得好好对待,才给多少酬劳,竟拿着当牛做马使唤么??你可得好好管管啊!” 一时应者云集。 两个月没有宋饭吃,众夫子早已憋了一肚子气,寻不到韩砺撒,此时见人回来,只好借着开玩笑的口吻要求陈夫子做主。 而陈夫子从前“正言”长,“正言”短挂在嘴边,此时却一下子换了张面孔。 他嚷嚷道:“什么叫‘我可得好好管管’?那姓韩的在上舍读书,你们难道没教过他?不是他先生??我可没有给他上过课,真正论起来,我不是他先生,你们才是!到底谁人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陈夫子年纪较长,地位又尊,一旦耍起赖来,旁人都拿他没办法,只好转而去讨伐韩砺。 正说话间,各色吃食就先后端上了桌。 有了吃的,再无人有嘴巴去骂,人人都顾着端碗拿筷子去了。 因知夏日人人没胃口,夫子们多数有了年纪,牙口不好,今日做的都是简单、开胃,又不难咬嚼的。 主食分两种,有面有粥。 面是细面,拉得毫细,并不以筋道见长,但也绝不软趴趴,略带有一点咬感,面香味很足。 粥是白粥,熬得很稠,米粒开了,盛进碗里甚至能冒出来一座小粥山尖,筷子竖着插进去,倒下来得很缓慢,几乎没有粥水。 为了搭这两样,既做浇头,也下粥,宋妙用最当季的豇豆做了一道橄榄菜豆角肉沫。 橄榄菜乃是自制,新鲜橄榄洗净煮透,一分为二,同酸芥菜碎、盐一起用油熬整整一天,熬成乌色,不中看,但是闻之奇香,出锅前放芝麻油、蒜油,香上又加香。 这样做出来的橄榄菜,入口咸鲜,带着橄榄独特的清香,哪怕只用来佐白粥,不用旁的肉菜,都可以直接送下去一大碗。 橄榄菜同豇豆角同炒,因是给夫子们吃,香味在其次,咬得动最要紧,宋妙就不用最香的油炒法,而是把豆角切粒先焯水,煮软了再捞起来滤干水分,和橄榄菜并煸香的猪肉末,炒得三者味道你挨我,我靠你,你你我我再分不清,方才出锅。 面是一经捞起立刻就过了凉水,此时也泡在冷水里,凉凉的,橄榄菜肉沫豆角却是刚出锅,热乎乎。 把面条用长筷子挑进碗里,盛上满满几大勺榄菜肉沫豆角,稍稍一拌匀——浇头热,面条冷,两者一中和,就是正正好入口的温度。 面条是适合吃拌面、捞面还是适合吃汤面,取决于很多因素,麦子的品种、面粉磨的粗细、揉面的力度与程度、里头添了什么调料——盐油——以及多寡,另还有拉面手法,等等等等。 宋妙今次做出来的细面就是特别好吸附浇头的那一种,尤其浇头里又有橄榄菜,橄榄菜极为细碎,简直一丝一丝的,又是自来泡在油里,几乎是一挨着面条,就粘了上去。 于是一口嗦面,根本不用担心没有滋味,简直那面重新投了胎,再生成了香而浓的橄榄菜面,好似它们生下来就已经在了一起,面香、橄榄香同咸鲜混合,是无比醇厚的一口,当中又挟带着豆角和肉末。 豇豆正是季节,嫩得很,焯透后又跟猪肉末同橄榄菜一起炒死了,咬下去,麦香、橄榄菜味、猪肉末焦香和着豆角的汁水在嘴里翻滚,是最最家常、人的嘴巴最最适应的味道。 这道菜佐粥也是极佳,盛一勺进冷粥里,橄榄菜油和猪肉末豆角炒出来的油脂、菜汁把它挨着的一圈粥都染成了乌褐色——这一圈味道最好。 要是连菜带粥一起扒进嘴里,稠粥会将一切融为混沌,咬一口鲜,再一口鲜,又一口是豆角汁的嫩甜,基底却是熬出米油的粥,此时轻轻一合嘴,早已开的米粒瞬间就被压平,榨出里头米汤来,凉中带着清爽。 青菜是菜。 菜切碎了,下一点油焯水,和茱萸碎芥末籽一起炒,炒出来是颜色嫩绿的一盘,用勺子盛进碗里,扒拉一口,菜粒已经软了,但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形状,菜汁清甜得很,微微辣,辣中带香,油润润的,百吃而不腻。 两个菜,两样主食是先上的桌,一摆上去,诸夫子熟手熟脚各取所好,根本不用交代,也不用程二娘同大饼管顾。 吃面的原是想尝尝味道,谁知一尝之下,几乎是眨眼间就吞掉了一小碗——一碗也就两口——正在扒碗底的余料了。 至于喝粥的人,却也不遑多让,一汤勺稠粥进了碗,才和着橄榄菜肉沫豆角吃了一口就知道不好,忙吞了碗里的,急忙又去添二道。 宋妙见众人吃得急,只得劝道:“还有主菜,大家慢来,留一点肚子!” 一时主菜也出了锅,却是一道蒸菜,唤作一夜干蒸五腩。 鱼鲞洗净擦干,白锅煎过,激发出香气来,再剁成比一指更宽些的块——这鱼鲞其实算不上一夜干,毕竟要千里迢迢运进京来,一夜干半路就会发臭,但也是轻盐浅晾,鱼味十足。 选肥瘦合宜的新鲜五肉,切成片,下层垫瘦多的,中层放一块鱼鲞,上层再铺一层肥多的,给些姜丝,足水烧开上了汽,就把这一盘锅去蒸。 一时蒸透,将最上层肥肉取了煎出油来,胡葱姜丝小葱一撒,连肉带油趁热倒上去一激。 这样的一道菜,蒸制时候中层的鱼鲞吸收了上层肥肉透下来的肉香同油脂,油润、肥美,不像寻常咸鱼鱼鲞那样干、咸到发苦,吃起来鱼肉还保留有很足的弹感,但又一层一层轻微分开了,连中间的刺也变得很容易取出,吃在嘴里,滋味十足,一层层肉与肉中间会溢出肉汁来。 那肉汁是上头五肉蒸煮出来肉汁同鱼本身的汁水相汇集,吃得人只会闭眼叹气,连夸赞的话都没功夫说。 下层五瘦肉又是另一种吃头,它吸饱了中间鱼鲞的咸香同海味,但本身又是红肉,因是五,肥瘦合宜,咬着是有一点脆口的,但不硬,更不腻,爆着似鱼又更肥美,似猪又更鲜香的肉汁,非常美味。 干得正好的鱼鲞,蒸得正好的火候,靠着鱼与肉恰到好处相合,一道非常简单的菜,却叫一桌子人都无法抵抗。 诸人频频举箸,分明老大一盘子,简直一眨眼就被分了个干净。 一顿饭结束,面条吃尽了,稠粥也喝完了,所有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甚至鱼鲞蒸五腩上头的胡葱配菜都被人捡走了吃。 正意犹未尽,宋妙又使人端上来一人一盅蒸蛋。 非常嫩的蒸蛋,光滑、细腻,毫无气孔,蛋香十足,只浇了很薄的一层酱油,勺子挖下去,简直一点阻力都没有,吃到嘴里,与其说是滑嫩,不如说是娇嫩,一碰就破,顺着喉咙就滑进了肚子里,叫一众夫子们本就不甚牢靠的几颗牙齿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嫩得人想要流泪。 趁着旁人刮盅底的时候,不知哪一个吃得最快,刮无可刮的老夫子发出一声感慨,道:“小娘子,滑州那等地方,去一次就罢了,日后别再去外州了——我这把年纪了,吃一顿少一顿啊!” 这话一出,简直人人应和,连那年纪最轻的尤学录小尤都要来凑热闹,道:“正是,宋小娘子,我也是吃一顿少一顿啊!” 都是文人出身,一众人把这久别重逢的一顿夸了又夸,终于时辰不早,不得叫了车夫来,预备回太学。 大家都到车上了,纷纷依依不舍地同宋妙等人辞别,你一句我一句,另又有人道:“小娘子放心,我那菜牌已经在写了,等我明日就把那底稿拿来你选个字体!” 也有人道:“菜本我也有了想法,早打了个框,明日也取来你看看!” 正说话,眼见车要走了,忽的一人叫道:“且等等,且等等,我要去一趟雪房!” ——却是那陈夫子。 他下了马车,朝着宋妙使了个眼色,去得后院,却把一卷东西塞了过来,小声道:“你且先看看我这个中不中用!” 说着,其人也不去什么雪房,贼兮兮笑着出了门,爬上马车,催那车夫走了。 (本章完) 第242章 积累 第242章 积累 宋妙送人走了,方才回屋。 那一卷东西甚厚,外头还用油纸裹着,她打开一看,里头一张一张,都是巴掌大的尺寸,上头全是图绘,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四十张。 小莲正出来帮忙收桌椅,见得宋妙坐着一页页翻看那些个图绘,一下子就站定了,垫着脚去看,又问道:“姐姐,这不是你做过的菜吗?画得好像啊!” 这话一出,大饼、程二娘都围了过来,跟着啧啧称奇。 宋妙应了一声,也忍不住感慨道:“实在很像!” 不得不说,虽然同样的细致、用心,但公允地评判,陈夫子于画技上的造诣,比之师弟韩砺,是强太多了。 他运笔写实,虽然只是一掌见方的大小,但每一幅都既得其形,又得其神,颜色也调得几乎同原本的菜一模一样,差不多将这些日子里宋妙给他们小饭桌做过的菜色都囊括其中了。 陈夫子不但画得很细,还有解释,譬如田螺酿,竟是特地在一旁画了香菇、薄荷、猪肉、田螺肉一应馅料构成,还有小笔填字——识字者可以看字,白丁也能看图。 他从前每每吃过饭,都喜欢询问食材同做法,当时宋妙只以为是出于好奇之心,哪里晓得最后会用于此处。 这样颜色鲜妍的图绘菜牌,哪怕不逐一去看,只是齐齐整整挂在墙上,一眼扫过,也能叫人赏心悦目得很。 画纸已经装裱过,每一幅最上都装了竹骨,又引了挂绳,只要有借力之处,就可以直接上墙。 前次去集贤院,宋妙是见过这一位老先生如何事务缠身的,眼下这一迭图绘精致漂亮,又饱含用心,想也知道,哪怕有小尤同其余伴当帮忙调色、打杂,一样不知要费多少时间、精力。 她惊喜极了,不禁道:“陈老先生人太好了!” 大饼刚在擦灶台,手正脏着,也不敢去碰这画,只一边看,一边叹,跟程二娘、小莲两人一道菜一道菜地认。 这个是过桥鱼片,那个是清炒三丝,又有阳春面、各色臊子面、各种馒头、鸡骨草猪横利汤、五指毛桃炖鸡汤、山坑螺焖鸡、胡萝卜炒肉等等——胡萝卜炒肉这一道显然陈夫子十分喜欢,胡萝卜丝画得很细,连焦边都特意用不同颜色晕染了,不但画了食材,还忍不住用细笔标注“软甜带辣,当多饭”。 “多饭”二字,特特加粗加重,字体字形之中,那一股子急切味道,简直要从纸面上冲出来。 程二娘欢欢喜喜问道:“娘子,咱们挂起来试试吧?” 宋妙笑应道:“已经过午了,大家先去歇息,一会起来再弄罢——别看只是挂些画,其实挺耗时耗人的。” 众人匆匆做完手里的活计,各自回去午休。 其余人各有房间,另有那大饼,他虽不住在此处,宋妙却把杂间隔出来一半地方,放了张小床。 此时大饼把门一关,窗户一掩,往床上一躺。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因是在巷子尾,对面又仍旧封着,外头甚至连行人往来走动声也没有。 刘家昨日有事,他请假忙了一天,今日一大早又起来赶回来食肆里干活,事情多又碎,其实挺累,但是越干越踏实,越干越充实。 眼下回了这个小小隔间,虽然除却床榻一张,并无其他家具,但是同在伯父伯母家并不一样。 彼处自然好,大家不嫌弃他远来投奔,到底自己占了堂弟们的屋子,小小屋子,叫人撞头碰脚的,连抽屉柜子都要同他共用,睡觉时候,他都不好意思伸直腿,也不敢大翻身。 而眼下,他把腿放平,甚至手都张开了,一闭眼,没一会就打起了小呼噜,等一觉醒来,心中那股子舒服劲儿,当真无以言表。 若非知道此处住的都是娘子们,自己年纪又尴尬,他当真有种搬过来的冲动。 *** 下午时分,众人把次日能提前备的料同食材都弄好,终于腾出手来,挂起了陈夫子送来的图绘。 墙面上原本就有钉,此时按着炖、炒、煎、炸、焖、汤等等,一样一样挂上去,钉子已满,画还没挂完,也还没有上菜名牌,但无论近观还是远望,已经是很有菜满食足的气势。 程二娘来了这三个多月,虽说自知只是个受雇的帮工,早把此处当做自己家,至于对这宋记,俨然作为自己事业,恨不得倾尽所有。 须知感情是养出来的。 她走投无路之下,得了收留,不但有了稳定收入,还同女儿有了自己的落脚屋子,经由宋妙手把手地教,跟着一道出摊,一起做糕点、做早食外送,又一起招呼夫子们,各色客人们,还受邀外出治宴,在努力举着宋记一步步做起来的同时,自己也慢慢站了起来。 连屋子的内墙都是她自己动手粉刷。 所谓参与越多,付出越多,投入越多,感情就越深,程二娘正是如此。 她越看这一墙菜牌越喜欢,问道:“菜牌都有了,咱们食肆是不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开起来了?” 又道:“娘子恐怕不知,我这一向送早食,许多人都问咱们几时营业,又有说想上门来吃,只是一听要提前订,只接席面,这会子还没能耐接散客,大家都不好来了。” “我早就量、算过了,娘子,若是大桌小桌间夹着摆,咱们前堂能放得下十来张桌子,到时候能坐好几十号人哩!” 大饼忙道:“要是前堂坐不下了,后院也可以摆桌子,搭个棚子,放个四五张大桌不成问题!” “就是桌椅都不便宜,我看屋顶也要捡瓦了,不知道屋梁要不要换,另还有碗盘碟盏筷子也费钱!”程二娘絮絮叨叨,把自己这一向的惦记的事情说了。 “先买些便宜的顶着用?要是挑剔碗碟粗糙,七八文就能买一个盘子!”大饼忙接话,“我昨儿给他们办事,因来的客人都要搭碗回去做礼,买的小碗一个才三文钱,我当时还专门问了哪里买的,想着回来报与娘子,咱们自己要不要也买些先顶着用!” 程二娘一愣:“这么便宜,怕不是有什么裂口坏胚的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这个价钱一出,她立刻跟着心动了,一面嘀咕着,一面转头看着宋妙:“娘子,三文钱的小碗,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眼见两人说着说着,眼下分明食肆都没开,桌子不过两张,已经筹划起将来客人不够坐时候怎么应付、碗盏怎么添补起来,宋妙也不禁好笑。 她道:“大饼是熟人有了白事,才去帮忙的吧?” 见对方点了头,她才继续道:“那碗唤作白事碗,咱们家里也有,三文一只——眼下后院那鱼缸边上就搭着一只,碗壁薄得很,烧得也粗,碗座都没留,莫说给客人用,就是咱们自己用,米饭、粥水盛得多些,都要烫得拿不稳,当真拿去开业,只怕客人都要给烫跑!” 见得程二娘同大饼都露出惋惜表情,她笑盈盈道:“一样一样来!也不急于一时,况且急也没用,咱们先看看这堂屋要布置成什么样子,心里有个数,等月月攒了钱,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补,补得差不离了,客人也够了,再重新真正开张也不迟!” 一时程、刘两个齐声应是。 宋妙顿了顿,又同程二娘道:“另有一桩事,劳烦娘子这两日寻个中人,咱们这里得先补个短雇,看她愿意上午来,还是下午来。” 她说明要求,原是帮忙洗碗、洗菜,做些打扫活计,又给了价。 程二娘道:“不过多几个碗,多些叶子梗子,我自己就做了,何必还钱雇个人来?” 宋妙道:“正要把二娘子从这些琐碎事情里腾出来,要是馒头能做起来,只怕有几家地方都要送,你半个大早都要在外头送餐,晌午又有小饭桌,晚上这几日都有席,日后陆陆续续也有人订席,哪里还抽得出空来?” 又道:“除却新找的短雇,我可能还想再添一个人,到时候二娘子不但要做事,也要帮着带一带新人,另又有我看你近来识字颇快,算数也很有些样子了,想把采买同每日点账的活分一点给你,只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接,又怕不怕接的?” 她当着二人的面做出安排,不但听得程二娘心中砰砰跳,便是大饼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程二娘激动之余,心中多少有点发虚,道:“娘子,采买是我惯做的,旁的未必行,挑东西、讲价钱,我都不怕,只是从来没有把过账,这一向虽然学了些算数,到底没有底气。” 她一边说,一边去看宋妙。 眼见对方并不打断,只鼓励地望着自己,程二娘一咬牙,道:“但我十分想接!” 宋妙柔声道:“不打紧,不想做也没关系,想接更不要怕——我不是甩手掌柜,会同你一起干,等你做熟了再撂开手的。” 又道:“既然添了新活,二娘子下个月就开始加月钱。” 她说了数。 并不太多,但是很有诚意。 程二娘只觉得一股子热血直往头顶钻,叫她头脸皆热,口里不住说“不用、不用。”“我也没做什么”云云,但脸上却是早控制不住笑开了。 涨月钱了! 只盼自己能做好些,把人也带好,对得起涨得银钱! 大饼更是激动非常。 他虽然没有涨钱,下头也没有人去带,但看着程二娘,心中自然而然生出期待来。 ——程二娘投了宋记才三个多月,因是自己努力,又有娘子器重,一下子就接手到了重要的采买、账目之事,还有了手下,又涨了工钱。 自己只要好好干,以娘子惯来行事,是绝不会亏待的! 宋妙交代好了此事,又将次日各色活都安排好了,还在说话,就听得门外一阵马车声。 一时马停,不多会,进来一名侍女。 对方先问了好,确认是面前人是宋妙,方才道:“我家老夫人姓贺,前儿给娘子下了帖子,今日携家中小娘子上门来访做客……” 宋妙忙道:“原来是贺老夫人来了,只我未曾来迎。” 说着果然走到了门口。 此时贺老夫人正挽着珠姐儿手往宋记走来,见得宋妙,略略一怔,继而笑道:“是宋小娘子罢?早听那猴儿七说你手艺极好,珠姐儿回来也时时夸,却不想不但手艺好,人也生得这样标致。” 宋妙笑着道:“是大家关照,才把我这五六分的手艺也夸得同十二分似的。” 又道:“老夫人眼清目明,见识也多,难得今日上门,我正想厚颜请您帮着掌一掌眼,因是小店,人手不多,也没甚经验,必定有哪里做的不好,或是味道不足的,到时候只盼您多做提点才好。” 不过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贺老夫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昨日那嬷嬷为什么才来宋记一回,就夸那宋小娘子“行事周全”、“妥帖”、“敞亮”,也懂了为什么小孙女开口宋姐姐,闭口宋姐姐,显然喜欢极了。 两边寒暄了一番,刚进门,忍了半天不说话的珠姐儿就“哇”的一声,不住踮脚去看右边那一面墙,又拽着贺老夫人的手往前走,叫道:“祖母!你看!” 贺老夫人只好跟着过去。 墙边,有人正把墙面上挂的菜牌绘图一张张取下来。 贺老夫人听着珠姐儿小嘴叭叭,又垫着脚尖仰头去看,又叫“祖母快看”,又问“宋姐姐,小莲哪里去了”,忙个不停。 自己孙女,怎么看都是招人喜欢的。 贺老夫人笑呵呵,一边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墙面,顿时“咦”了一声,几步走近,细看了一回,忍不住赞道:“好扎实功底!却不晓得哪里来的好画?” 宋妙并不提陈夫子来历,只答道:“是一位熟客帮忙绘的,也是机缘巧合。” 她请客人坐下,上了茶同小食果子。 小莲听得动静,一时从后头出来了,见得珠姐儿,惊喜极了,因见边上有老人,不用大人提醒,已经会自己主动行礼。 贺老夫人年纪越大,越怜爱小孩,笑着应了,又道:“好孩子,珠姐儿成日念叨着说要来找你,你们小孩子自家玩儿去。” 她问了宋妙,晓得后院可以去,就跟着两个小孩走了一遭,见她们旁的不做,先围着水缸看鱼,一旁又有嬷嬷盯看着,便放了心,才重新出来坐了。 宋记没有冰,但很通风,屋顶也高,两层厚瓦顶着,隔了热,风一吹,还挺凉爽。 茶水也不冰,以她见识,居然没喝出来是什么茶,但是口感甘润。 果子并非贵价,都是当季时鲜,应当是一直湃着水,带着凉意,尝一个,品质非常好,新鲜、果味也足,甚至比府里大部分时候摆的果子都好吃,几样小食味道也都很不错。 食肆没什么家什布置,但是很干净,很亮堂,桌子是饭桌,手指在桌面一划,一点没有那种油腻的感觉。 好感是一点一点积累的。 贺老夫人越发期待了。 她见宋妙就在一旁灶台上忙碌,张口问道:“宋小娘子,却不晓得今日吃不吃得到麻糍?” (本章完) 第243章 先后 第243章 先后 宋妙笑道:“正要问老夫人眼下能不能吃——糯米刚刚已经蒸好了,若是久燜,失其风味,若是晾放,一旦凉了,立刻就硬,全不是一个东西了。” 口腹之慾,人断难戒。 今次固然是为了陪小孙女儿来找新玩伴,但贺老夫人心中同样一直惦记著那麻糍同冰镇酸甜咕嚕肉,听得宋妙一问,立刻就道:“能!能吃!不过不要多,少少来一点——我年纪大了,不好克化糯食。” 宋妙应了一声,立时就开始做起来。 一开锅,那一股子刚蒸熟的糯米香味就隨著白汽瀰漫开来。 虽然一个是蒸大米,一个是蒸糯米,细究起来,不全相同,贺老夫人还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时候大厨房里做年糕,自己同一眾姐妹偷偷溜去围著看热闹的场景。 灶台就在身边,完全就是明厨,她忍不住起身站了过去,看著那宋小娘子动作嫻熟地將糯米饭盛进纱布中,隔著细纱布不断轻轻揉搓。 揉糯米、炒黄豆粉、制佐料,这食肆的小娘子並非提前备好,而是全部现场来做。 很快,贺老夫人就闻到了焙黄豆、炸蛋散、烘烤核桃、黑白芝麻、杏仁、核桃、榛子等等坚果的香气。 样样都是不多的一点量,几口锅一起开,又有两个帮手,其人做起来当真是行云流水一样。 看著食物飞快地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或成形,或变了形態,香味逐渐丰富,屋子里各色浓香、清香、坚果香、炸物香,热热闹闹的,儼然戏台上一股脑上去十来个武生,下头又有吹拉弹班子一齐开工,分明叮叮咣咣、各打各的,但在台下人看来、听来,当真是眼繚乱。 贺老夫人此刻不但眼繚乱,同样鼻繚乱。 本来还不到饿的时候,看著面前场景,闻著那许多烤焙香气,她好像已经听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咕嚕声。 打下手的人配合得当,主力的是那小娘子,所有事情到了其人手上都格外流畅,食物熟制之后,她的手甚至一点也再不碰到,但是並不因此而生出半点笨拙或者迟滯来,毫无刻意的意思,仿佛只是信手动作,吃食自己就知道躲避。 眼见一样样蘸料盛进小碟子里,跟一小盘麻糍一起进了托盘,又送到了自己面前,贺老夫人仍旧有一点没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脱口问道:“怎的这么快就好了??” 都还没看够呢!! 宋妙笑道:“做好了——老夫人尝尝?” 四个冬枣大的小麻糍,贺老夫人举了箸,白嘴尝一口。 软、糯、滑,里头没有一点杂味,甚至连都没有放,刚刚蒸出来就开始揉制,还热乎著,只有纯粹的糯米清香同米製品自带的清甜,非常適口,果然不沾牙——居然能不沾牙?这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个她光顾著好奇口感去了。 第二口沾了黄豆粉。 黄豆粉里头混了极细的冰粉,香而甜,因它一焙好就在自己面前磨细倒出来,贺老夫人心里早为它上了一层光环,哪怕滋味平平,也要打高几分。 但一入口,哎哎!是真的忒香,一点也不需要半点偏袒的高分,人家分明光凭自己就能夺魁,偏她还在这里一厢情愿自我感动呢! 想也知道,刚刚焙炒出来的黄豆粉,那种呛嗓子的干香同烘豆香是多么厉害,又怎么可能滋味平平? ——第二个她只顾著去感受那股子冰黄豆粉同细腻麻糍融合的味道、口感,好似还没品味够,那一口就自己溜进了肚子。 等到第三口……第四口…… 咦,盘子怎么空了?我的麻糍呢? “再……再来一个,不,再来两个我试试味道?” 贺老夫人忍不住道。 黑白芝麻红碎、烘杏仁核桃榛子碎两种蘸料的她都还没来得及试呢! 宋妙有些为难,道:“老夫人自己也晓得的,这毕竟是糯食,顶胀得很,已是吃了四个,眼下再吃,只怕胃要受不住。”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听得宋妙如此说,当真是立马投过来一道感激的目光,连忙道:“老夫人刚刚才说了少少吃一点,怎的自己食言了?要是喜欢,改日再来就是,这下一次吃尽兴了,晚上闹肚子怎的办?” 贺老夫人皱著眉头,嘆一口气,仿佛在痛下决心。 但她痛完了,不仅决心依旧出不来,还忍不住道:“我自小惯吃糯食,儿时还有个諢號,唤作『胎里糯』,那肠也好、肚也罢,早適应了,今日只多吃两口,哪里就至於闹肚子了?” 又道:“再来两个就好,这样小的一个,我刚才当真才品出一点滋味——同我小时候吃的好似很有些相像,只是半分癮都没能过上呢,一下子就没了!” 宋妙眼看那侍女劝了又劝,贺老夫人仍旧一副又想听、又不捨得听的模样,便也跟著道:“糯米实在积食,老夫人自小吃惯,必定最了解不过了——若是喜欢这麻糍,改天我再做也是一样的,况且一会还有冰镇咕嚕肉,吃多了旁的,只怕胃里就没有余地了。” 她顿了顿,又道:“旁人我不晓得,只我自家吃麻糍也好、年糕也好,不喜欢夏天,反倒最爱天冷时候吃,若吃麻糍,拿厚纱布揉了,若吃年糕,拿木锤捣了,两样都要趁著还热,当即就吃。” 说到此处,她抿嘴一笑,道:“我一边吃,一边还要从齿间呼气出来散热,呼出来的白汽带著米香,热乎乎,暖烘烘的,天越冷,吃著越暖。” “新鲜年糕烤著吃,裹,年糕越细腻越好,但那最好还有一点粗,吃的时候砂被热熏得半化不化,能咬到颗粒感……” 宋妙在这里说,边上程二娘、大饼同那侍女並另一头站著的嬤嬤都默默咽起了口水。 而贺老夫人却不住点头,忙道:“是极!是极了!我也最惯冬天吃,最好过年前后那几天,拿炉炭慢慢去烤!” 她说著说著,忍不住同宋妙道:“我年纪轻的时候,一口气能好几根年糕条——夏天吃就没那个味道,莫说夏天,哪怕春秋吃都不对头,总觉得差一口气!” 宋妙闻言一笑,道:“最好烤得外层微焦淡黄,那年糕鼓得肚子胀大,起大泡泡——其实糍粑烤著也很好吃,往肚子里塞或芝麻红碎,或填砂粒,也可以加红豆茸。” 贺老夫人拊掌大讚,道:“正是我们小时候的孩子吃法哩!” 又嘆一口气,道:“只可惜而今进了京,厨子也是好厨子,做法也是照著我们从前做法,可不知为什么,滋味差得拍马都追不上。” “我们几个一地出来的在一起閒谈,原本都猜是老家的水同京城的水不同,有一年使人快马加鞭送了来,做出来东西各家分了些,也不太对,总不是往日吃的那一口了。” 宋妙便道:“糯食也好、米食也罢,略略一放就容易走了风味,虽是拿冷水存著,其实味道仍旧会变,若不是冬天,坏得就更快了。” 她提议道:“老夫人如若喜欢吃,不妨请厨房做了之后,立时送去,不要耽搁——这一样吃食『新鲜』二字,胜过其余一切手艺、方子。” 贺老夫人一面听,一面点头,也不知哪一句触动了她,一时简直要给自己抱不平似的,道:“说起这一桩,当年我同姊妹们一道吃烤糍粑,我说味道不对了,虽是同一批做的,前几日吃米香气很足,那一回就平淡得很……她们净说我嘴巴刁!” 宋妙笑道:“想必老夫人自小舌头就灵敏,其实舌头灵有好也有不好,如说不好,旁人什么都吃得香香的,样样好吃,偏舌头灵的总觉得这里不对,那里又不对,很难找到合心意的。” “若说好,灵舌头最能吃出好滋味,也会吃——如若遇到好吃的,那等快乐,旁人都不能懂!” 贺老夫人听得反覆点头,她今日实在头点得太多,简直脖子都要酸了。 宋妙同她又说了几句,才道:“我总觉得那冰镇咕嚕肉特別適合夏天,等天气一转凉,就不好吃了——这是一道调味、火候处理好了,会很好吃。” 最后问道:“老夫人当真不趁著这酷暑时节来好好尝一尝,帮我做些评点吗?” 她那日怎么劝何七的,此刻把话改头换面了,来哄贺老夫人,结果同样奏效。 两人虽然一老一少,反应格外相似。 贺老夫人再无迟疑,当即道:“便按小娘子所说,我改日再来吃那麻糍!” *** 前堂里,贺老夫人在兴致勃勃地看宋妙做菜,后院里,珠姐儿跟小莲同样在兴致勃勃地观鱼。 天热,又是下午,鱼儿游动的少,发呆的多,两人就围著对一群鱼指指点点,说这条嘴巴长,点评那条鳞片稀疏,若是有哪一条忽然尾巴一甩,往前一盪,立刻就能引来两人一阵惊呼声,嘰嘰哟哟的。 小莲虽然看著鱼,心中却一直没有忘记事,眼见时辰不早了,便道:“我要去搓豆子了——我把盆搬过来,你瞧见哪条好玩,跟我说,我们一起说话好不好?” 珠姐儿还没搓过豆子,顿时来了兴趣,忙道:“一个人有什么好看的,等你得空了我们再一起看!我帮你搓豆子吧?怎么搓?是什么豆子?好玩吗??” “就是绿豆,把皮搓掉,用来做糯米饭的——姐姐做的绿豆蓉糯米饭可好吃了!”小莲一边说,一边不忘夸,夸完,脸又垮了下来,“我以前刚搓的时候觉得很好玩,现在搓多了就不好玩了。” 两个小孩果然凑在一起或擀、或搓起了豆子。 珠姐儿手里学著拿擀麵棍擀豆子,嘴里还不忘说话,一副显摆邀功模样:“你不晓得,我一心要来同你玩,使老大劲了!” 她把自己如何想来,家里人如何拦著,说没有大人陪不好上门,又说贺老夫人如何交代,不找好书,给出选那些书的理由,再不肯陪她来的事情一件件说了。 小莲忙夸她,又道:“我这两天也一直想,你怎么还不来,姐姐前次说上回的核桃有的剩,给我做了点琥珀核桃,我还没捨得吃,想著你来了跟你一起分著吃!” 又问道:“那你是把书选好了,那些个理由想好了,你阿奶才同意你来的,是不是?” 珠姐儿昂首挺胸,道:“那当然!我早就帮你选好啦,我选了一套《素问》同《內经》……” 她把自己选的五六本书一起说了,又道:“正好昨儿我有个长辈受了风,咳个不停,府里找了大夫来,我就特特去拦了那大夫追问,又问咱们这么大的年纪,如果想学医,最开始要看什么书,他一边说,我一边记,回去就给你翻出来了。” “就是里头有些字我都不认识!” 小莲已经谢了又谢,又发愁道:“我也没给你什么好礼,你使这么多法子,送我这样合用的书,我都不好意思了!” “哎呀,你先前都不认识我的时候就把咸骨粥让给我吃——可好吃啦!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又道:“你好好读那些医书,最好以后做个特別厉害大夫,等我大了,要是哪里不舒服,就来找你帮忙看病!” 小莲忙道:“我要是成了厉害大夫,肯定就有钱了,到时候我也来找你,买你的,摆在家里!” 二人开开心心说话聊天,这里还在搓豆子都搓出一地水乱溅呢,那里就已经畅想起將来了。 *** 约莫酉时,宋妙就把一应菜色备好。 因菜少,也不讲究什么顺序,同时上了桌。 贺老夫人几乎第一眼就被那冰镇醋咕嚕肉给攫住了眼睛。 確实好看。 那一层醋外壳像琉璃,因有醋外汁包裹,比琉璃更有一种稠厚的流动感,像琥珀,比琥珀又色重,乍一看上去,竟然有一种晶莹半透的感觉。 她昨日才吃过,家里厨子做得也很好吃,但是的確就像孙女说的一样,宋记这一份,即便只是肉眼看上去,都完全不一样。 贺老夫人忍不住一筷子探了过去。 筷子搭在咕嚕肉身上,会发出“簌簌”声,还没入口,已经感受到了硬同脆的感觉。 会不会太硬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 但隨著那一块咕嚕肉进嘴,贺老夫人早忘了自己先前想的是什么。 冰而脆的一块肉,跟硬扯不上一点关係,牙齿轻轻一划拉,它的外壳就四分五裂,立刻冒出来里头烫呼呼的一汪酸甜肉汁。 原来“鬆脆”是这个意思、这个口感。 那酸甜汁酸,但不呛口,甜,可全然不腻,酸甜度调得太好太好了,稠度也好,其中又得足足的鲜浓肉汁迸发,每嚼一下,都是十足的肉汁四溢。 冰镇著,咕嚕肉外冷內热,里头的肉质是松、酥、软、嫩,四者次第先后而出,却又同时兼备,实在是奇妙非常。 谢谢大家的月票、瀟湘票、推荐票、各种票,特別特別要说一下,大家有多余的票再给小妙投哦,千万千万不要为了投票而凑月票哇啊啊啊啊啊! (本章完) 第244章 出息 第244章 出息 贺老夫人原以为冰镇咕嚕肉是酸甜口,必然很下饭,但吃著吃著,就发现根本不是。 ——她只顾著一粒接一粒吃咕嚕肉,完全忘了配饭。 从前吃醋小排也好、里脊也好,或是其他同类菜色也好,因酸甜味重,不管味道调得再合適,多多少少会想拿饭来中和一下。 可这一道因为有冰,降低了那重酸重甜入口的浓重,莫名给人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只觉得应当由著它独享自己此刻嘴巴,一应味觉都应该留著,不能叫米饭来抢它一分一毫地盘。 真正下饭的是那一道紫苏黄瓜。 紫苏香气在里头太独特了,是想像之外的味道,跟黄瓜的清鲜相配,完全是天造地设,清爽和浓郁两个分明很矛盾的词,在这道菜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往常她总觉得黄瓜熟了不如生的时候好吃,但此时切成厚片,两面煎透,边缘带皮的一圈,甚至起了斑驳的虎皮皱纹,但里头的汁液又被锁得死死的,一滴都没能逃出去。 紫苏切成细丝,煸炒之后,香气被充分激发,味道深深渗入黄瓜当中。 黄瓜熟软得很,但咬起来又还能发出轻微的“咔嚓”响声,咸鲜口,带著辣。 同样一咬一泡汁,那汁太绝,是猪油香煎之后同酱油、茱萸一道烹而出的熟黄瓜汁液,带著黄瓜的清爽、茱萸的辣口,还有紫苏煸炒之后自带的独特香气,统合著一切。 要是遇到一条不自信舌头,刚尝到这样味道的时候,甚至可能会生出自我怀疑来——我配吃吗?我何德何能? 被这样两道菜给堵住了嘴,贺老夫人吃饭的时候,实在没有心思去管旁的,只晓得一味吃。 年纪大,见识得多,天南地北的新鲜玩意都尝试过了,她此刻的肠胃已经变得更中意寻常味道。 面前几道都是普通食材,除却那咕嚕肉要过油麻烦些——对厨家们来说也並不麻烦——其余都是家常菜。 而宋记的家常菜,换了搭配,调了味型,仍旧在人的嘴巴自来习惯的味道框架当中,不知道为什么,吃起来总是特別適口,特別舒服,甚至还能有所惊喜。 那惊喜在意料之內,並不需要你费半分力气、精力去適应,仿佛他乡遇至交,对方改头换面,精神抖擞,见了你,雀跃非常,相逢之后,一聊,仍是从前模样,从前性情,也是从前相处,不用重新熟悉一点,只是都更成熟、经歷更多。 而你们深夜畅谈、抵足而眠之后,全数感想,都化为一句话——嘿!幸好是你!果然是你! 宋妙备菜,並没有做得很多,因是小饭桌,按著来人头做菜,自然也是估著一老一小的胃口来。 於是一顿吃完,桌上除却半盆剩冰、一点子蒜末茱萸碎,连紫苏叶都被挑得乾乾净净——贺老夫人试著拿来混著黄瓜片搭饭吃,极香,於是一发而不可收。 搛起最后一块咕嚕肉的时候,贺老夫人终於回过神来。 只剩一块了? 她吃了七八分饱,意犹未尽,还想再吃,於是忍不住问道:“宋小店家,可还有那紫苏黄瓜?不如再上一小碟?我添两口饭,配了吃。” 一时嘴里还吃著自己碗里最后咕嚕肉的珠姐儿眼睛也一下子睁得大了,忙不迭仰头跟著看向宋妙,若非嘴巴实在腾不出空来,当真很想要跟问一句——“我能不能也再多几块咕嚕肉呀!” 而边上那侍女早已急忙抢著回道:“先前下帖子时候已经同娘子说过了,请她按人头做,不要做多,再没有多一点了!” 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衝著宋妙使眼色。 宋妙也应道:“实在按著分量做的,再没有多——老夫人如若得空,常来常坐,如若不得空,在家请厨房做了也是差不离的。” 啊? 可那实在差得太离,不是一种味道,不是一种好吃啊! 於是一老一小,同坐在桌边,不约而同发出一长一短的吁声,一个皱著老眉头,一个皱著小眉头,都好生失望模样。 筷子夹著最后一粒咕嚕肉,贺老夫人竟是有点捨不得立时吃。 她忍不住道:“这话是不是不好问?做什么你的咕嚕肉,炸得这样又脆又嫩?” “说来惭愧,前儿珠姐儿回家来,说起在你这里吃的冰镇咕嚕肉,我就叫家里按著做了一回,好吃是好吃,但是跟你做的,实在像是两个东西,只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 宋妙便问那贺老夫人家中厨子怎么做的这咕嚕肉。 一时听完,她道:“多半府上的厨房是按著醋里脊的做法来做,用的也是小里脊,嫩是嫩,但这咕嚕肉讲究的是鬆化、酥脆、肉汁丰足,实心肉炸出来徒有肉汁,也能柔嫩,就是很难鬆脆。” “那当要怎么做呢?”贺老夫人听得入神,下意识问了一句。 但她一说完,立刻反应过来,忙道:“店家立身的秘方,应当是断不能外露的吧?小娘子不必理会,我一时失言了!” 宋妙笑道:“自然不好漫天去宣扬,但也不是全不能说——老夫人难道信不过?况且做菜本就没有什么秘诀,点穿了一钱不值,即便不说穿,有点见识的厨家看一眼,吃一口,就能能做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道:“我平常是用五肉片成极薄的长片肉,调了味、掛糊、捲成粒,炸过再復炸——老夫人回府一说,那厨娘子就明白了。” 不用回府里找厨娘,贺老夫人此时一听,自己也明白了,道:“怪道你说实心肉炸不出这样口感!原是要拿肉片作卷!怨不得外头特別酥脆,里头也酥嫩!” 她说著,没忍住,低头衝著咕嚕肉咬了一口。 果然不说的时候没注意,此刻仔细去端详,脆壳当中,咬断的截面处,肉粒乃是层层迭迭捲成,一咬开,肉汁也隨之涌出。 “其实拿猪颈肉片薄片来卷了,炸出来的咕嚕肉也好吃,只猪颈肉虽然油似雪,肥嫩非常,却炸不出五这样的脆口,会更嫩,老夫人可以都试试,且看更喜欢哪一种。” 宋妙说完,又笑道:“不过每个人用惯的火候、调口不同,做出来东西味道自然也不同,哪怕同样的方子,同样的手法,同一个师父带出来,口感也不尽相同。” “老夫人觉得我这咕嚕肉比寻常的还好吃,或许是跟我的手艺投缘,只盼著缘分深些,將来得空常常来坐,多多照顾我生意!” “便是不来光顾,也盼您同珠姐儿多来坐客——小莲这两日总念叨才交的好友,昨日我做了琥珀核桃,她都不捨得吃,说要等珠姐儿来了一起吃!” 谁不喜欢被人惦记呢? 谁不喜欢因为“自己”是“自己”而被人惦记呢? 莫说珠姐儿急得不行,生来口味就与宋妙手艺“投缘”的贺老夫人,此时也生出一种衝动,恨不得明日还来这里吃一顿,或是吃两顿,试试那猪颈肉卷炸的咕嚕肉是个什么滋味,再同这宋小娘子说说话,聊会儿天。 贺老夫人从来是独乐乐不如眾乐乐的人。 她想到今日吃的麻糍,又想到那紫苏黄瓜,再想到冰镇咕嚕肉,忍不住道:“宋小娘子接不接外席的?” “我家有个园子,荷正开,眼看就要开盛——本待要约一干老友聚一聚,赏喝茶,自然也要吃饭,你若得空,能不能上门帮著添几道菜?也不用旁的,只將今日这些个搬过去就是!” *** 宋妙同小莲出去送那一老一小两个,大饼在前堂里收拾东西,听得外头声音,再忍不住,小声同一旁程二娘道:“二娘子,我方才险些都要忍不住插嘴,咱们娘子做的菜,好吃的多了去了,今日这几道自然是好的,可其他的一样好的、更好的,那老夫人还没见识过呢!倒不如叫她把一桌席全置办了去!” 程二娘也道:“这话虽然不大客气,其实很有道理,只不拿出去说就是——若是能给咱们小娘子一个机会,做上一桌,只怕一顿宴席吃完,但凡吃席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笼成咱们食肆客人!” 两人按著宋妙早早就交代下来的安排,查缺补漏一回,把次日能收拾的全部准备好了,天色就不早了。 眼见已经到了早说定的时辰,仍不见那车夫许师傅来,程二娘不禁纳罕,问道:“难道是我记错时辰了?” 大饼道:“这两日那许师傅家中好像出了点事,来得就晚了些,我这里倒是不打紧,最多不过晚一点回家休息,只不要耽搁了早上送餐就好。” 听得大饼这般解释,程二娘便也没再多说。 谁人家里没有点大小事情?只要最后没大耽误就好。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那许师傅终於姍姍来迟。 骡车还没挺稳,见得大饼站在门口,他立刻大声道:“唉!我本想早点来接,只隔壁那家娃娃突然又烧了,一直说胡话,他家求著我先给送去看大夫,好容易找到医馆,我寻思赶紧过来,谁晓得州桥那一条道直接堵死了。” “听说是前头差点撞了辆马车,到底没撞,只可惜了我这样有差事在身的,眼看著天变黑,偏又没有办法,幸好天虽然黑,时辰还早……” 他在这里解释个不停,大饼心中其实不怎么高兴,只是听得对方拿小孩说事,不好挑毛病,便道:“罢了,下回早些。” 等打开车厢,大饼更不舒服了。 一开门,就见里头地上许多黄泥巴,有些地方还湿漉漉的,像是没有来得及清理——大夏天,这样热,如果是早上沾湿的,肯定已经干了。 这个样子,很像是刚运完货,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赶过来了。 他忍不住道:“二娘子说许师傅条条道都熟悉,很晓得怎么跑才跑得快,连我都懂得州桥一到早上、饭点、夜晚都一惯堵路,你怎么还走那里啊?” 许师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多大点事,就晚了一点,又没怎么耽误!小孩子家家的,刚刚不是认了错了,你怎么老揪著不放啊!” 说话间,骡车行驶到拐角位置。 那车夫一下子拉紧韁绳,跳下了骡车。 大饼愣住,忙开了车厢前门,问道:“许师傅,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对方背对著外头,寻到一处围墙,鬆了裤头…… 大饼看得全身难受。 他跟著宋妙两个多月,尤其在滑州时候,每每来一批浣衣娘子、婶子,就要把那五十二条规则教上许多遍,里头最要紧就是“洁”。 日积月累,他眼下已经看不得这样行径,实在忍不住道:“许师傅,要不还是打个回头,你去咱们食肆里头再撒吧……” 许师傅此时已经抽著裤头回来了,闻言,冷嗤一声,道:“你这小子,才几岁,毛都没长齐,就学得这么矫情!在外头有时候连个墙根都没有,我背过身,寻个空地,一样能解决,学你,到处找茅房,憋死得了!” 可这是旁人墙根啊!你怎么不在自己家门口背过身解决啊! 大饼在这里憋得一肚子气,浚仪桥街,刚回屋的贺老夫人却是满心都是高兴。 她喊了贴身侍女来,一连点了六七个人的名字,道:“都下帖子,就说我要设宴赏,叫她们来!” 那侍女把名字一一记下,才道:“这一席吃完,只怕宋记一下子就能多好几个客人!” 贺老夫人道:“能不能多的,我们说了又不算,全要看她自己本事!” 侍女便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不光咱们姐儿,老夫人您也很喜欢那小娘子吧?” 贺老夫笑著道:“是个伶俐人——倒也算了,不知怎的,刚见面就觉得怪亲近的,同她坐一坐,说说话就挺舒服。” 那侍女道:“莫说老夫人,我都觉得她顶好一个人,凭那小娘子手艺,又有性情,那店迟早都能做起来,便是她自己,日后也肯定是个有大出息的!” 又嘆道:“实在佩服,我前次去打听,才晓得她家里出了事,一个人背著债,难为竟是撑下来了,而今团起来好几个人,我若有她一半能干……” 贺老夫人却是道:“你也很好。” “你照顾我七八年了,心思细,人勤快,但凡我的事,样样都上心,知冷知热的,我都看在眼里呢!”贺老夫人笑笑,“一眨眼都十六了,你晓得我脾气,从来不说绕弯子的话——满府里,你自己选,有合適的,我给你出面去说合,没有合適的,外头选,或是你信得过,说了条件出来,我给你做媒。” 那侍女一愣,脸上一红,半晌,才道:“婢子……婢子全凭老夫人帮忙做主!” 又道:“若能是个读书会文的……” 贺老夫人道:“你实话说,若有看上的,不要瞒著我,这是一辈子大事。” “没有!端的没有!”那婢女忙道,“只婢子想著,咱们府里恐怕没有合適的,倒是何家大公子书读得好,人也有本事,他身边若有伺候的,多半识字,人品也好……” 她说著说著,再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 谢谢咪嗷嗷嗷喵亲送我的大大大桃扇一把=3= 多谢书友20251001005754434、书友20250609024836777、真资三位亲送我的平安符各一枚:) 感谢书城hy_rc、lulu666、我家猫咪叫蛋蛋、嗄兲濡婹嗨籩哋初衷四位亲送我的小小心意各一枚~ 谢谢瀟湘毛毛虫亲送我的香袋一只^_^ 谢谢大家的各种票~ (本章完) 第245章 仓皇 第245章 仓皇 贺老夫人有些意外。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侍女的想法,道:“何英那里好说,何家也好说,不过是我打个招呼的事——只你想清楚了,当真要选他身边的人?” 又道:“老大不愿受祖辈荫庇,全是一腔上进之心,成日忙活,身边人莫不是从早跟到晚,你若择个寻常的,等將来落定,我还能在外头產业、铺子里给你插个空,要是选了何家,说不得只好给他家做事了。” “咱们家閒散许多,你在府里十来年了,样样顺手,个个认识,去得他那里,日子未必好过。” 那侍女“啊”了一声,却是道:“我还是想伺候老夫人!” 又道:“婢子想著大少爷品性好,他身边的人必定也是那等踏实做事的……” 贺老夫人道:“你想得也不无道理。” 她顿了顿,道:“你再看看,何家也不单是何英一个——小七品性难道不好?虽然孩子气些,为人纯善得很,又无追名逐利之心,有这样主家,下头人反而好施为,將来成就,未必不如旁人。” 又道:“左右来往也多,你且再看看,嫁娶乃是两家事,讲究你情我愿,你也挑人,人也挑你,咱们不做那等盲哑嫁,互相认识认识,有了好感,再提也不迟。” 大魏不甚讲究男女之妨,未婚男女相看时候,常常外出同逛同游,好做认识,贺老夫人如此一提,那侍女扭捏一下,红著脸端水去了。 而贺老夫人面上虽然带笑,心中却是忍不住嘆了口气。 要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想耽误了女子大好年岁,府里又实在没有合適的人选,她真箇不捨得將手把手带出来的人放去其他家。 况且何家虽然家风不错,子嗣却多,家族又大,各房之间都有话要说,何英又有主见,管人管得也死…… 实在不如选个跟著小七的。 只是人年轻的时候,想法总是不同,以为但凡有將来,就不怕吃苦,殊不知那苦头只要吃了个开头,日后想不吃都难了…… 到底自己看著长大的,虽然不愿强按牛头吃水,逼著人按自己想法做选,贺老夫人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想了想,另叫了个从人过来,吩咐道:“去一趟何府,给老大跟小七捎个信,就说我要在清风园设宴请客,因他们那旧园也在隔壁,里头几树玉兰开得甚好,还有一池碧荷,想借来用一日,问问行不行。” 何家自清明返乡之后,因老人年迈,不愿奔波,几个主事的都一併陪著留了下来,回京的不过两兄弟。 贺老夫人的话一捎过去,立时就得了老大何英的回覆,只说当日会安排妥当人手,请老夫人儘管放心游玩。 何七那一头却是半晌没有音讯,直到等到隔日下午,北枝特地跑上门来。 “小的代公子给老夫人问好,公子说回得晚了,请老夫人別恼——他听说您那一头要宴客,足有七八个客人,想著几位表兄都不在京城,珠姐儿又小,旁人都有正经差事,独他一个才得了詔令,这几天正得閒,问能不能去作陪,帮著撑个船、打个伞、喊个菜什么的……” 贺老夫人笑呵呵地叫了一声“玉荷”,道:“带北枝去瞧瞧你擬的戏单同菜单。” 又同北枝道:“若论吃,小七是行家,你回去让他帮我掌掌眼——我也不亏待他,今次请了酸枣巷宋记的宋小娘子来帮忙添菜!” 北枝又惊又喜,道:“我家公子如若晓得,只怕晚上做梦都要笑了!” *** 何七晚上做梦笑不笑的,宋妙不晓得,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因提前商量好了今日要给曹夫子送各色肉菜馒头,既是要做,她索性一口气多做了些,一部分叫程二娘拿去捎卖,其余分做两份,夫子们得多,程子坚並王畅等人得少,还特特给何七也预备了几个。 然则等到了时辰,程子坚、王畅等一眾人出来帮忙搬、抬蒸笼的时候,所有排队的人都沸腾了。 大蒸笼,一层能放大几十个馒头,堆得又高,宋妙只好一层一层地搬下来。 肉馒头、菜馒头,白白胖胖的,馅料各不相同,香味却是同样的诱人,尤其里头那个羊肉馒头、鸡汁馒头、酸豇豆肉沫馒头、豆腐馒头,个个浸油透汁。 排在前头的闻到味道,来一个疯一个。 “我的天,怎么这么香!!!” “天啊!天啊!!做馒头了!怎么一点风都不透的!!宋小娘子做馒头了!” “还得是馒头啊!卷粉也好吃,糯米饭也好吃,可我还是最爱麵食!!要是宋小娘子做的馒头,我能一天三顿地吃!” “你倒是想得挺美,肯定限额,还一天三顿!梦里的三顿吧!” “要命,什么时候排到我啊!!” “馋死个人了!我就晓得背书这么辛苦,必定有福报——福报这不就来了!!!” “香得我腿软——唉,本来就饿了,这香气不做人!前头能不能快点啊!” 排在前面的人发疯,排在后面的人却是又是激动,又是茫然。 “那是什么??” “是不是糯米饭?” “我服了!你们什么眼神,是馒头——宋小娘子做馒头了!” “也不知道有什么馅,排到我还能不能买到!” “哎?哎哎?!他们抬哪里去??” 刚刚还惊喜万分的人群,一下子都懵了。 排得秩序井然的队伍立时骚动起来,纷纷跑上来问话。 “宋小娘子,那是馒头吗??你开始卖馒头了??” “宋摊主,做什么他们可以预订,我们不行啊?” “是那太学內舍的程子坚和王畅吧?我晓得他们帮宋摊主抄了书,可先前不是吃过猪脚饭、芋头扣肉了吗?早饭我记得也送过一回,这怎么没完没了了?” “宋摊主,我也给你抄一回书好不好?你还缺什么书?” “为什么他们有馒头吃,我们没有啊?人跟人不一样也就算了,钱同钱也能不一样吗?” 这许许多多的话,几乎是一口气在宋妙前头炸开,炸得她耳朵嗡嗡的,炸得大饼恨不得缩到蒸笼后头躲起来。 宋妙忙扬声解释道:“诸位別急,眼下宋记不卖馒头——是夫子们单独订的!程公子、王公子几位只是过来给先生们搬抬吃食……” 听说馒头是先生们订的,队伍里一下子就安静起来,哪怕人人心里爆粗呢,嘴上一个也不敢说话。 半晌,才有个人忍不住问道:“宋小娘子,虽说人要尊师重道——可,做什么先生们能有馒头,还能预订,我们都不能有啊?” “正是!我也想吃馒头,宋摊主,小生打小就想教书育人,你当我是未来的先生,叫我也订几个成不成??” 一推车吃食,又是快快卖完。 往日都是买不到的人围上前来,今日许多买到的人也不肯走,围在一起,不住说话。 “宋摊主往日说做不及!今日多了那许多馒头,一样做得及啊!” “宋摊主,卖馒头好不好!卖馒头吧!!” “馒头不馒头的无所谓,既然今天能多做那许多笼馒头,明日是不是能多做一锅糯米饭啊?” “多备些卷粉也行啊!” 宋妙带著大饼仓皇逃窜。 *** 太学门外的食巷里,宋妙推车逃遁,太学门內的教舍中,国子丞贾常却是遁而不能。 “小贾,老曹送来的那馒头你吃了没啊!” “什么时候可以让那做馒头的每天都送啊!明天行不行?我今日没吃到豆腐馒头,个个都夸好吃,害我老在惦记!” “能不能快点啊!就几个馒头的事情,怎么搞得这么麻烦!” “老贾,你要是遇得什么难处,叫那馒头进不来,不妨摊开来说,我们一起帮忙解决啊!” 一群夫子,老头居多,要口才有口才,要人脉有人脉,贾常想要找藉口都找不出来一点。 若说馒头不好吃,只怕立时就要被一群拳头挥出来都发颤的老头子打。 而一说自己太忙,得空就弄,就有夫子把早早擬好的文书递了过来。 “瞧瞧能不能用,要是不能,告诉我哪里不对,马上就叫人去改!” 二说太学膳房补助的经费来自朝廷,本是用於食材採买、人员配置,想要另行採买现成的馒头,当要逐层申报审批——马上就有夫子主动问道:“这公文应要谁人批?” 贾常不得已把往常公文呈批的流程说了一遍。 话音还没落呢,场中眾人就已经想好了办法。 “老吕,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就在礼部?” “不用老吕,我有个学生也在,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学吃个馒头,有什么好拦的?我交代他,让他好好帮忙跟一跟,別叫流程卡在中间,耽搁我们时间!” “老梁,你不是有个……” “去喊小方,我记得小方说过,他有个师兄在太常寺……” 眼见平日里怎么召都召不齐,一个两个对著学官们三催四请,不是说腰疼,就是说腿脚抽抽,要不就是头痛,死活不肯赏脸的老头们,一下子腰也不酸了,腿脚也利落了,脑子都变得好使了,会转了。 从前是——你找田某某?哪一年的学生?哎呀我这脑子,实在不记得了,找他做什么?別了吧,做先生的不好见天去指使学生,到底不合適,况且我同他也不熟,虽教了三年,其实只上了两堂课,脸都不认识。 而今是——要找田某某?我熟啊!元祐八年进下舍,在守信斋那一个嘛!我带了他三年,上个月我过寿,他还上门来拜寿送礼咧!我去喊他!此事交给我,別同我抢! 一个个瞬间就从孤寒糟老头,变成桃李满天下的名师,爭著抢著表现自己教出的学生能干来。 贾常对上三五个的时候,还能施展一下推諉大法,而今屋子里十个有七八个都是老头子,个个资歷、辈分、地位都高,一不小心说错了话,给人揪住,从漏风牙槽处溅出来的口水都能喷他一脸——他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只得满口答应。 好容易摆脱这一群,回了屋,贾常连忙坐下喝一口水,少不得取了纸笔来,算一回数。 那所谓宋记食肆的馒头,卖得当真不便宜! 素馒头还好,倒是市价,那肉馒头比外头卖的每种都要贵上一文两文。 当真要採买,也要压一压价,或是另找一家价格低的,自己才好吃回扣。 膳房的公厨究竟有几分能耐,贾常是最清楚的,做的吃食味道就不可能好得了。 那些个夫子闹了许久,看今次这个沸反盈天模样,他心知多半是再也拖不下去了,眼下算了半日,好不容易心中大概有了个数,终於放下心来。 ——夫子、学官也不会个个都要吃馒头,若是回扣给足了,可以多订,实在不肯给,为了堵这些个老头子的嘴,少不得捏著鼻子要上百十来个,其余就换个地方买,把数凑够了,从那一头吃也是一样的。 到时候让厨房每日给几位学官、邓祭酒,另有自己,留上些——你別说,今日那曹夫子送过来的时候,他先还不以为然,结果吃了一个,端的滋味好,怨不得一群人都闹著要订。 他今日吃的那个唤作鸡汁包,皮薄厚均匀,里头口口是肉,不知什么肉剁的肉糜,一咬开,那个肉汁混著油汁是爆出来,热汪汪,一不小心没能来得及一口闷掉——那肉汁实在太热太多,也真的闷不掉——就会淌得满手都是。 肉特別鲜香,团成了肉球,一点也不鬆散,咬下去竟然还能有一点扎实…… 应付一堆老头子老半日,贾常早累了,此时想到方才吃的那一口馒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站起身来,走去一旁的桌上,取了刚刚带回来的食盒。 这食盒是曹夫子给他的,说让试试味,里头原本一共有八个,吃掉了一个鸡汁包,就还剩七个。 听说那个豆腐包也很好吃,贾常打开盖子,正准备认真找找豆腐包——是掰开找,还是……咦,包子呢??? 原本装的满满当当的食盒,里头现在空荡荡,连原本垫在最底下的干荷叶也不见了踪影。 贾常不敢置信,把那食盒举了起来,翻过来,倒过去,又仔细看了一遍。 想也知道,一个食盒,哪里可能会有机关。 里头的七个大小馒头,是当真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呢!!! 他一直提在手上,除了方才被一眾夫子拦住的时候,同他们解释了一回,耽搁了半日,把那食盒放在…… 贾常如遭雷击。 是了,放在边上!!! 哪个杀千刀的糟老头,自己吃了还不够,还要偷偷抢他馒头吃!!! *** 不远处的另一间教舍里,几个夫子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老曹,可以啊!你还偷偷藏了这许多!” 曹夫子也茫然得很,道:“我记得我吃完了的啊!还把垫底的荷叶都给扔了,怎的突然之间,又变出来七个!我那一盒拢共也没七个!” “是不是拿错了?” “要不问问,给人还回去?” “等等!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这一盒是给小贾的吧?” “是了,多半是他把你的拿走了,这食盒下头你还贴了个『贾』字!这是你字跡吧?” “那算了,还什么还!不还了!” “原来是给那货色的啊!不许还!谁要还我骂谁!见者有份,见者有份!” 五六个人一拥而上。 曹夫子连忙先捉了一个,一大口啃了下去。 哇,是豆腐馒头,好柔嫩鲜香的一口,面软馅足! 嘿!吃美了! (本章完) 第246章 送信 第246章 送信 虽然是被一群糟老头子团起来施压,不得已才做的让步,但尝过了鸡汁馒头的味道,又丟了食盒同里头七个馒头,贾常也有点心上心下,惦记著其他口味。 膳房东西,確实难吃。 自己偶尔也有来不及吃早饭的时候,要是有些好馒头备著,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样的小事,他自然不会自己去管,叫了个惯用的手下,交代下去,就当此事了了。 那手下却没有官在身,又是做惯事的,一听就晓得不好。 宋记的名声,说一句毫不夸张的,在两学那是响噹噹的。 君不见每日食巷里每日大排的长龙,再不见隔壁南麓的狗洞越挖越多,越挖越大,听说堵洞的草还被悄悄换了大的——为了快些钻出来排队,一群学生南麓服屁股上的脚印都快被踹得印死了。 他自己没时间去排队,却有几次吃过共事者带回来的糯米饭、烧麦——作为求自己帮忙顶班的贿赂——真箇好吃! 这样的食摊,自来客的生意根本都做不完了,你不但想压价,还想要回扣??? 这不是闹著玩吗?? 但贾常来国子监也有小两年了,下头人都晓得他不是听得进劝说的性格,况且后头又有人,这手下並不敢做声,只好愁眉苦脸地出了门。 他不敢耽误,晓得这事情还有得拉扯,眼见半早不午的,索性赶紧打听了位置,也不敢叫人传信让食肆里头人上门,而是自己跑了一趟宋记。 去到酸枣巷尾的时候,宋记大门敞开,他刚一走近,就闻到一股子奇香。 那香味说不上来,很特殊,清新、带一点青涩感,又很酸香,进了鼻子,又进了脑子,脑子里空荡荡的,茫然陌生得很——我没闻过呀! 还没反应过来呢,嘴巴就被那酸香引得不住流口水起来。 此人站在门口,引颈一看,就见门后两口大连灶,上头都盖著盖子,正往外冒著裊裊白烟。 越靠近,香气越浓。 盖了盖子都这么香,揭开盖还了得? 这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的好奇占了上风,有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这位客官,却不晓得有何贵干?” 这手下一抬头,就见灶台后站著个小娘子,一身素服,头上包布,口鼻遮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她眼睛很清透,瞳仁点漆,黑白分明,通身没有旁的打扮,素净得很。 此人忙不迭也行了个礼,先自报了来歷,姓蒋,唤作蒋侠,又问道:“敢问,姑娘就是太学后头食巷里宋记的宋摊主吧?” 眼见对方应了,他又道:“因上官分派,想从小娘子这里每日採买些馒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蒋官人,且先略坐,我腾个手……” 那小娘子指了堂中的座位,客客气气的,虽然面巾未摘,光看那一双眼睛,里头都带著微笑,看著叫人很舒服。 这唤作蒋侠的手下一面应声,朝前几步,却是捨不得坐下,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两口大锅的锅盖已经揭开了,露出里头黑乎乎不知什么东西来。 锅盖一开,满屋子都是馥郁香气,当中透著明显的一股甘甜味道,又带酸。 究竟是什么啊! 他见得那宋小娘子取了大勺,在里头分別透底搅动了片刻,又听其人低头吩咐道:“大饼,你慢看一下火。” “娘子放心,你且忙去,交给我就是了!” 蒋侠这才发现,原来灶台底下还有个学徒,正坐在小几子上烧火。 两口锅都很满,一看就是已经熬煮了有一会,但是灶台很乾净,一点油渍、食材残料都没有。 自己是乍然上门,这会子这样乾净,说明平日里也是这样乾净。 虽没吃到那馒头,可学中一干夫子、学官吃了一回,个个催著贾官人要採买,想也知道味道如何。 这样又乾净,又好吃,价钱还很合宜的吃食,哪里去找! 要是能促成宋记的馒头进太学,自己说不定也能时不时买上几个来吃,比起出去排队,自然在学中方便多了! 杀千刀的贾官人! 找什么事嘛! *** 蒋侠坐在桌上,闻著那味道,正发愁一会子要怎么说时候,宋妙已是送了一盘时鲜果子,一盘小食过来,又上了茶。 等两人对面而坐,他先说了太学打算採买的馒头品种,才来谈价钱。 “宋摊主的馒头自然是好的,只是价钱实在有些太贵——都是学生,一个肉馒头八文钱,当真吃不起……” 宋妙便道:“除了羊肉馒头八文钱,其余肉馒头都只是五文、六文一个,因那羊肉实在贵,肉给得足,本钱就高了,如若不合適,我这里也可以换个品种。” “肉少些,便宜些,不得行么?”蒋侠忍不住问。 “有小个的羊肉馒头,五文一个,不过要是不能口口肉,只得一点点馅,吃起来就没意思了,还不如吃寻常猪肉馒头、鸡汁馒头呢!” “是,小个的又太小了,算下来,还不如正经大个的羊肉馒头划算!” 绕来绕去,说了半日废话,眼见对面人虽然没有一点不耐烦,却也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蒋侠不得已道:“不瞒娘子说,我得了分派来谈这採买事情,本还有一个条件……” 他也不找旁的理由,只掏出一份契书放在桌上,道:“我晓得小娘子识字。” 宋妙接过看了一眼,奇道:“蒋官人方才说羊肉馒头八文一个,价钱太贵,可这契书上標的也是八文,这是不再还价的意思吗?” “太学按八文一个馒头给小娘子,小娘子另还两文回来——带肉的馒头两文一个,素馒头一文一个,都按个来算了还,你可有话说?” 宋妙听得眉头微皱。 蒋侠又道:“上头的意思是——小娘子要是同意,这採买的数量还可以往上提,到时候你按著原本的做法每日备上一二百个,其余数量的尽可以把馒头做小些,肉少些、菜少些,都不打紧,到时候你也不会亏,我这一头也好交差。” 因见宋妙不说话,蒋侠只好又劝道:“娘子在外头做生意的,应当知道有时候莫说衙门、官学这些地方,就是寻常店铺里头,也时常会遇得掌柜的,甚至採买上的人索要银钱贿物,两文一个馒头,其实算不上顶过分……”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硬著头皮挤出来的。 素馒头不过三文一个,要抽走一文钱,肉馒头五六文到八文不等,一个要收两文钱。 本就是小本生意,这样的吃相,著实不怎么好看。 宋妙闻言,只做摇头道:“蒋官人,旁人怎么做不归我管,但宋记是要做口碑的——敢问,如若官人在外头买到少肉、少菜的馒头,日后还会再光顾吗?” 蒋侠顿时哑然。 想到上官吩咐,他不得已道:“娘子平日做外头生意,自然要顾口碑,但今次是送进太学膳房,做的学生吃食,也无所谓那许多,只要做出来,总能卖出去。” “况且膳房里订单稳当得很,签了契书,一年的生意都不愁了——你也不用担心日晒雨淋,只要做好了送进膳房里,也不要你卖,旁的更不必管,我们自会安排人来收货,这样好买卖,你上哪里找去?” 宋妙听得无奈。 “宋记能在食巷混个眼熟,全靠踏实手艺做下的口碑,官人眼下说別要口碑,实在和我一向为人相悖,这话就不必再提了。”她把手中契书推了回去,“况且,说一句托大的,我也不缺正经买卖做。” 几乎是最后这一句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车马声,不一会,一人抱著几层蒸笼进得门来。 那蒸笼极大,摞得又高,该人才小心跨过门槛,正烧火的大饼已经连忙上去帮著搭手,叫道:“二娘子回来啦!” 又朝著后院里头叫小莲。 来人自然就是程二娘。 蒸笼挡著,程二娘看不清屋子里情况,但她喜气洋洋,一见迎到身边的大饼,又听他说话,脸上的笑遮都遮不住,大声道:“快去同娘子说!快去请娘子出来!你不晓得,我今日带了馒头出去,刚送到巡铺,说是娘子新做的馒头,个个差爷都说有多少要多少!幸好我留了一手,剩了几十个去京都府衙!” “结果刚到京都府衙,才提了一句,就被人哄抢一空——等收拢银钱,还没来得及走呢,后头就有官爷追出来,问明天还有没有得卖!” “一有人问,就个个来问,光是府衙就定了一百来个——这还是头一天!等他们尝过味道,肯定还有更多!” 大饼虽只是听,不曾亲身经歷,也激动非常,忙道:“可太好了!” “这还不算完呢!!我回到半路,又遇得几位巡铺的差爷,说特特半路截我的!他们吃了那馒头好吃,明日正好有差事要外出公干,路过二柳街,离咱们这里只盏茶功夫路途,说到时候自己上门取——一口气订了二百四!哎呦!还不用咱们自己送!” “明日我丑时中就起来!不然只怕包不及!” 程二娘说著,若不是手里扛著那许多大蒸笼,要小心走路,当真忍不住都手舞足蹈了。 蒸笼恰好被她挪了挪,挡在左面,看不到当中的桌子,更看不到宋妙同那客人蒋侠。 而大饼虽然知道,却刻意没有去提醒,不仅如此,还不断搭话,叫她好继续往下说。 “那我可也得早点来!要不今晚我不回家了?哎哟!还是巡铺好,时不时就有一回不用咱们自己去送货——不过客人订得多也不好,咱们食肆里拢共就三个人,还要备食巷里头早饭,又有老先生们的晌午饭桌,晚上时不时又有宴席,都要做不过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往后院走去放蒸笼。 剩得蒋侠尷尬坐在原地,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宋妙见他模样,便道:“我晓得官人是接了差事,迫於无奈,说话未必出自本心——还请帮著回一句,上官开的价,我这里实在做不了。” “您也瞧见了,只三个人,一个还是学徒短雇,如若要接太学膳房的订单,我就得加人了,要是不压价,还能做一做,毕竟离得近……” *** 宋妙给了面子,蒋侠心中却是又惭又愧。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那些个话確实不是出自本心,他也觉得偷工减料不好,可人都是要吃饭的,上官分派活计下来,自然只能想方设法做成,毕竟一家老小要养。 这会子被个小娘子点出来,还如此体恤,反而显得他过分无能。 蒋侠灰溜溜回了太学,去找上官回报。 刚把话说完,那贾常就变了脸色。 他道:“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她怎么不去上天!满大街推摊车、开铺子、食肆的,难道天底下就她一个人会做馒头??” 蒋侠却是既愿意帮宋妙说几句话,也很想保住宋记的馒头,便道:“那宋小娘子手艺確实跟別家不同——要不是有几分了得,学中先生们也不会惦记成那样——再有今日实在有点吵闹,人人都瞧见了,外头消息也是乱传……” “虽然官人不怕,只是夫子们毕竟个个年纪上去了,闹出事情来,须不是耍,官人不如给几分面子,给他们订些个宋记馒头……” 这话不说还罢了,一说,反倒点起了贾常心头火。 他道:“不就是几个馒头吗!你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哪家做得好,跟人交代一声,就说太学膳房几千师生要做早饭採买,让他们送多些馒头样过来叫我们试试。” 又道:“我就不信了,没了姓宋的屠户,我还要吃带毛猪不成!” *** 国子监丞贾常在这里放的话,“宋屠户”並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眼见馒头在很短的时间里已经替换了烧麦,甚至卖的数量还一日多过一日,没几天,就增加了三四成还多。 不单是朱雀门巡铺、京都府衙,另有不少其余衙门、部司得了消息,试过之后,也跟著在宋记订早饭,太学膳房的订单八字没一撇,宋记里头三个人已经忙得喘气都要偷閒了。 招人的事情很快就落了地。 先是程二娘寻了个中人,找了个短雇娘子每日帮著洗菜洗碗洒扫,另一头,宋妙写了书信一封,托人送往滑州官驛,预备问问那张四娘方不方便进京。 送出了信,隔日就到了贺老夫人宴请的日子。 清风园里自有灶台,贺家厨子备了锅碗瓢盆等等厨具,宋妙报过食材所需,就什么也不用管,因程二娘要送餐,家里也要留人守著,於是只带了大饼前往。 她一到地方,方才进门,就被一人叫住。 “宋小娘子!你且看,我是谁!” (本章完) 第247章 外传 第247章 外传 那声音努力说得粗粗的,瓮翁的,但是听着还是很小,叫人一入耳就知道是个娃娃。 宋妙抬头一看,先见一大,再见一小。 大的在偷笑,是个老熟人,小的做一副扮大人、偷鸡成功模样,却是个小熟人。 ——正是何七同珠姐儿站在对面,于门内相迎,边上又有几个嬷嬷,另有南北二枝。 “原来是我们珠姐儿呀!” 宋妙忍俊不禁,先应了珠姐儿,方才同何七等人打招呼。 珠姐儿欢呼一声,撒开何七的手,冲着宋妙跑过来,拉着她的袖子道:“宋姐姐,宋姐姐!刚刚我学七哥哥叫你学得像不像?” 又道:“我今儿还想吃那个蓑衣黄瓜——可七哥哥说菜单子里没有这一道!!你快管管我!你理理我!!” 她甚是着急,又忙着同宋妙撒娇,还要忙里偷闲,转头同大饼叫一声“大饼哥早”。 宋妙抬头一看,对面何七已经闷笑出声。 一个为大不尊,一个为小装相还要卖乖。 偏偏小的那个实在可爱。 宋妙矮下身来,给珠姐儿整理了一下打圈翻身的香囊,忍不住笑道:“七哥哥同你开玩笑呢,他哪里舍得不依着你?”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里头走。 虽是贺家的园子,何七却熟悉得很,一边走,一边向宋妙、大饼两个介绍山石草,又有各处特色。 珠姐儿这会子更是忙上加忙,听得何七说完,自己还要补充——这里一片都是晚素馨,现在没开,但是秋天会开,是自己跟着府里门园子一道种的,开的有紫有白还有粉——可好看啦!宋姐姐到时候一定要来看! ——那边的荷种子是拿瓮贮藏染色的,已经开了,是绿色,宋姐姐快去看一眼,等回去时候,我帮你折!池塘里已经生了嫩莲蓬了,能不能给小莲捎带几个走? 她叽叽喳喳,何七说一句,等到说完,她要补三句,一时满场的人都在笑。 珠姐儿就道:“你们不要笑,还早,我瞧了时辰了,不着急呢!我要给宋姐姐看我种的!” 平日只小一刻钟的路程,给她带着,硬生生走出了小半个时辰。 但宋妙同大饼来得很早,并不耽误做事。 一时到得地方,宋妙同贺老夫人问了好,又说几句闲话,便由那侍女玉荷带着往厨房走。 厨房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忙活。 玉荷进了门,先叫一声“田嫂子”。 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立刻应了,从灶边走了过来。 玉荷同对方引荐了宋妙一回,又道:“老夫人请宋小娘子来帮着做几道菜,劳你照应照应!” 那田嫂子一口应了,笑道:“娘子是不是上回做过咕噜肉?做法很是新奇——我也仿了,可惜不是很像。” 两边互相认识一番,田嫂子就领着宋妙在厨房里走了一圈。 她介绍得十分详尽,油盐酱醋各色调料在哪里,哪口锅厚,哪口锅薄,食材最好挑出就标了签放起来,不然旁人一个错手拿走了就麻烦了,都讲解得清清楚楚。 一边走,一边又介绍厨房里其他人。 众人虽在忙活,见得宋妙,也都笑着打招呼,明显氛围不差。 一时逛完,那田婶子便道:“也就这些,小娘子若有什么,只管问我。” 宋妙要做的两道都不是功夫菜,哪怕加了珠姐儿一道蓑衣黄瓜,也简单得很。 眼见时辰还早,她就不着急先动手,而是先向那田婶子讨了菜单子来,又问上菜排序,最后趁着玉荷还没走,再问对方一席总共多少人,能不能了解客人们大概什么年龄、来历。 田婶子闻言,指着一边桌上一张纸,道:“菜单子在那里,只我们认字的人不多,上头给画得有点。” 宋妙上前一看,果然画得很,每一道菜后头都标了图样,譬如鸡,就画个鸡爪,鸭子,就标个鸭嘴,羊、鱼等物,也自有标识。 果然各人有各人的聪明,这菜单虽然同陈夫子当日给自己做的菜牌全不能比,但拿来自己辨认已经完全够用了。 而玉荷听了宋妙问话,就道:“宋小娘子问客人来历,是个什么用处?” 宋妙晓得自己问得细,对方不知其中目的,不敢回答,便道:“因是做宴席菜,要看看来人出身,有人嗜甜,有人爱酸,有人口重,有人口轻,口味爱好同出身、籍贯、来历都有关系,虽然未必十分准,也能当个考量。” 玉荷好奇问道:“这要怎么看?比如咱们老夫人是江南东路出身,后头才入的京。” 宋妙道:“譬如家中老夫人江南出身,口味更爱甜——我调料汁时候,就要多揉几种醋进去,再少下一点盐。” 她在这里解释,说到前头籍贯、出身影响口味时候,那田婶子本来觉得不过泛泛之谈,但凡正经学过几年菜,稍微用点心思的都能知道,便不怎么当回事,都要去看菜了,听着听着,就又站住了脚步,忍不住问道:“想要甜,不是应当多一点么?为什么要拿醋来调?又同盐有什么关系?” 宋妙笑道:“婶子晓得的,想要甜,先放盐,盐能提显甜味,但下多了,挂浆太浓太稠,就会压住当中肉味,也会粘牙挂舌头,吃着难免不爽利,故而不能多放,最好拿醋来调和酸甜。” “但想要调酸,醋并非越酸越好,选酸度合宜的,才能既不刺激口舌,又平衡甜味,醋中本来有盐,下了醋,就要根据醋的量来减少盐的量。” 俗话说得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宋妙虽只寥寥几句,但她讲得很浅,道理又很通,哪怕不懂厨事的,也觉得有新奇,又颇有道理,而田嫂子是有师承的厨娘子,愈发有所感触。 “确实!酸甜味道不是越重越好,但醋只能先买,很难找到合适酸度——宋小娘子怎么办?” “我惯用自己泡的果醋,其中能带一丝果味,成菜更香,若是在外头,可以拿几种醋合出来汁子,实在没得选,只好按着醋的酸度调、盐。” 宋妙说着,转头看了看大饼。 后者机灵得很,立刻从背上小包里取出来一只葫芦。 宋妙接过,凑到田婶子面前,打开葫芦,对着她鼻子方向扇了扇。 田婶子一下子就闻了出来,道:“这杏醋?好香的杏子味!” 宋妙点头道:“泡了果子的醋放不久,最好个把月就用完,越快越好。” 又道:“不过这一道菜里醋的酸度多一点,少一点,其实反而没有那么重要——我娘教我一个说法,唤作盐比,说的是一样吃食里头盐和的用量,这个调好了,酸甜口的菜就很难做不好。” 田婶子叹道:“盐和调好了,什么口的菜都很难做不好!你娘必定是个厉害厨家!” 宋妙笑笑,不再多说。 两人在这里说话,边上许多人虽然没有围过来听,但此时距离开席还早,众人洗洗切切的多,并不算吵闹,自然把这一番讨论尽数听清。 都是厨房里头做事的,哪怕不全是掌勺,也觉得很长见识,不少人甚至转过头,竖起耳朵,只等宋妙继续往下说。 但那玉荷弄明白了宋妙意思之后,一点也不耽搁,立刻就答道:“前头预备开两席,一席是主客,一共八位,多是跟老夫人差不多年纪的,多是两江两浙人,小时候没少吃米食糯食——老夫人一心想给她们试试娘子做的麻糍。” 又道:“另一席是小儿座,一共六位,但来多来少一两个都是常事。” 她不但爽快回答,还主动问道:“宋小娘子方才问人数,是想估着人头做菜吗?最好预多不预少,免得难看。” 宋妙没有多做解释,只笑着道了谢,又转头继续问那田婶子道:“婶子,我看这里麻糍是最后上,做饭后小点,能不能商量一下,把它拿掉,我看原本已经有了一个酥酪,一个银耳莲子羹,十分足够了。” 又道:“我晓得老夫人她们要先用了午饭再去赏荷,麻糍毕竟糯食,席间又多是老人,我怕她们吃了胀肚,不克化,不如赏玩回来之后,下午再当零嘴吃着玩——能吃就吃一口,不能吃放着也不打紧。” 说完,考虑口味间隔,她又提议把咕噜肉往后头又推了一个菜。 田婶子道:“我原也是想把咕噜肉放在第五个上的,只毕竟这位置有点太靠后,因你是客厨,我怕你多想,就往前提了提……” 人敬我,我自然要敬人。 宋妙笑道:“婶子放心,都是为了把这一席做好,府里厨房才最晓得老夫人同一众客人口味,我毕竟是外厨,全听诸位安排,怎么合适怎么来。” 虽然不过盏茶功夫,多说了几句话,但宋妙站到分给自己的灶台、案台面前的时候,很明显感觉到厨房里头众人对待自己的和气。 这跟刚刚打招呼的时候那种客气不一样,甚至带有一点殷勤。 取菜时候,她还想着跟大饼一起去拿篮子、铜盆,腿都没迈出去两步,边上立刻就有人送了过来,笑道:“我才领了,小娘子使我这个,都没用过,又才过了水,干净得很——你挑菜有个什么说头吗?” 洗菜时候,甚至有人主动领着大饼去水井边上。 等到预备切菜了,宋妙正要上前收拾呢,早有人往边上腾挪了位置出来,又帮着一起整理,后续一边剁肉,一边不忘分心看着宋妙切蓑衣黄瓜。 *** 后厨按部就班在做菜,前头客人们则是携孙带小的次第到了。 何七带着几个小厮在外头相迎。 见了他,来客几乎个个都要打趣。 “哟,今儿什么风,把小七给吹来了?” “今日又不上课?仔细你大哥晓得要骂人!” “不好叫何英为难我们小七,他若要骂你,你就说是我说的,我多日不见你了,叫你来作陪!” “小七差不多要荫官了吧?” “早呢吧,前年两位相公牵头改了制,要二十五以上才能荫官了。” 何七赶忙把众人领了进去。 今日带的小孩挺多,但多是七八岁的小姑娘,因跟着家中长辈出门会客,人人安静得很。 好容易坐定,老夫人们多日不见,少不得联络感情,说自家短,道别家长,又一番指点江山,探听这家、那家出了什么好坏事。 何七就在一旁随侍,一点不耐烦都没有,时不时被提起名字,或是被问话,无半点不自在。 等到上菜时候,屋子里还是嗡嗡作响——到了众人这把年纪,又都有些身家地位,几乎什么东西都吃过了,今次过来主要是为了聚一聚,说说话,至于吃席,当真就是其次了,而所谓食不言,更不是今日所在意的。 一盘盘菜上了桌,众人有一搭没有搭地吃,仍旧闲聊不停,说话的人多,吃菜的人少。 直到有人捧着老大一盆冰上了桌。 核桃大小的冰块在盆中铺得满满当当,而冰块中间,一粒粒比鹌鹑蛋更大,比初生蛋略小,似琥珀、像琉璃的吃食,就欲盖弥彰地藏匿于其中。 这一回,几乎有半数人都举起了筷子。 有人随手搛了一块,还身边人说完两句话,才漫不经心地一口咬了下去。 天毕竟热,有人见冰则喜,虽然碍于年纪大了,不敢喝厉害冰饮,但见了这样冰镇之物,不免也下一筷子。 “咔嚓。” “咔嚓。” 是咕噜肉外层脆壳在嘴里被咬破的声音。 如同银瓶乍破,肉汁立时迸溅开来,酸甜冰壳、浓鲜肉汁,冰与热在嘴里交汇,酸同甜交融。 原来是肉。 还是做得很不错的肉。 很快,先前那几双筷子,又重新探进了冰盆里。 再一次“咔嚓”。 再一回探筷。 并非前面的菜不好吃,而是这一道,实在占了新奇二字。 热天,冰盆装肉,外冰内热,又让人觉得凉快,又不让一群老太太担心冰了肠胃,况且味道酸酸甜甜,那酸同甜的调味都很合适,让人觉得吃着并不会担心有负担。 一张桌子上有一半本来在说话的人闭了嘴,又不住朝着一盆冰伸筷子,实在看着明显得很,旁人少不得问:“这么好吃吗?” 说着,也跟着伸起了筷子。 这一道菜虽然是第五位上,却是头一个被夹光的——摆了没多久,就只剩下一盆冰块了。 贺老夫人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主人而少吃一口。 而此时,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这菜唤作什么名字?怎么这么酥脆,偏还多汁,我吃着有点像醋里脊……” 贺老夫人立刻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背。 “什么醋里脊!你会不会吃!你这张嘴,这条舌头,越活越回去了——这叫冰镇酸甜咕噜肉!” “你以为这肉为什么能这么松脆汁多、又肉香十足,因为里头不是实心肉,是拿肉片了、挂糊卷过油锅炸的,最讲究刀工、火候、调味,三者缺一不可,这都吃不出来!赶紧家去练练舌头!” 她宛如自己是冰镇咕噜肉的创始人:“只能听,不许出去说!这做法乃是秘密,不能外传的!” (本章完) 第248章 上门 第248章 上门 贺老夫人在这里洋洋得意,一屏风之隔,珠姐儿同样在煞有其事地“珠婆卖瓜”。 “你们快看!这叫蓑衣黄瓜,可好玩了!!” 没有小儿能扛过酸甜口的咕噜肉,一下子抢了个干净,而等见到蓑衣黄瓜的时候,不用珠姐儿介绍,已经个个睁大了眼睛。 参差鳞次的蓑衣黄瓜一整条拉长,盘成一圈一圈,底盘大,顶上小,俨然圆圆宝塔形状,在盘中的时候多少还有些缩着,让人看着只觉翠绿漂亮,等到拿筷子从顶部一夹起来,片与片之间立时分开,偏偏又依旧靠着未切断的地方片片相连。 瓜皮翠绿,黄瓜肉是浅浅的青白色,一整条很轻松被牵拉开来,长长的,有趣得很。 “好像九连环啊!” “什么九连环,这明明是弹圈!” “什么是弹圈?” “就是一个圈圈,长长的!哎呀,你也没玩过吗?我爹去临洮时候给我带回来许多,下回我送你一个!”珠姐儿忙拍胸脯。 “只她有吗?为什么我没有?” “都有,都有!我还没来得及说!” “哎呀,圈圈什么的一会子再说,这个黄瓜给我玩,给我玩!” 早得了宋妙交代,取了剪刀正要给蓑衣黄瓜分剪成段的婢女只得让开。 一群小孩围着蓑衣黄瓜,还晓得用公筷,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你拉我的,我扯你的。 这个道:“哎呀不要从我这一头断,我这里才这么短一段!” 那个道:“我们一起使力,一起用筷子拽,看这蓑衣黄瓜断开的时候,谁拽到的多,就能吃得多!” 黄瓜本来是寻常食材,虽然宋妙的料汁调得好,腌的时间也恰好,但也就是个好吃的凉拌黄瓜滋味,因得了个别致造型,一群兴致勃勃,偏又足有时间的小孩在这里玩得不亦乐乎,连旁的正经菜都要退居其次。 贺家的厨房自然是很出挑的,一桌子菜,煎炒烹炸焖,又有久炖的汤,昂贵的食材,但在场人人都是富贵出身,什么没见识过呢? 吃完之后,自然都会夸一句味道不错,但要是论及印象最深的菜,问十个,十个都会说是那冰镇咕噜肉新奇,另有后头的紫苏黄瓜——这个菜太适合老人下饭,集合简单、清新、浓郁于一身。 而要是去问小孩,却难选多了。 冰镇咕噜肉自然最好吃,可那蓑衣黄瓜分明最好玩! 唉,做孩子也有老大的烦恼——要怎么选嘛!! 再到下午赏了荷,又去隔壁何家的旧园看了盛开玉兰,人人斑白鬓边一朵白玉兰,走走逛逛半日,终于回了清风园,半饿不饿之际,那麻糍跟着饮子一起送了上来。 一屋子老夫人且吃且叹。 “真软和,又滑,难为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好,有点子我小时候吃的那一口意思了!” “哎,你别说,还真是!” “就是这个味道,糯米糍嘛!真个像!” 于是一群人开始讲古。 有人说自己从前过年怎么玩,上元怎么过,怎么躲着丫鬟嬷嬷偷偷溜去厨房看人做糍粑、年糕,素日里精心烹饪之后端上桌来的不想吃,偏要自己讨了来,一群小姐妹围住炉子烤着吃,最后果然吃积食…… 立时有人跟起了小时候故事——冬日里冷风冷雨,爬不起来,借口受了风头疼,向家学的夫子请了假,赖在床上,嬷嬷端来的养病粥水喝不饱,靠着知冷知热的丫头送了年糕来,用手炉烤了,包着果脯偷吃。 再有人说多年前回乡省亲,到的时候正逢寒风冷雨,进门老娘就叫人端上来一碗热烘烘红姜煮白糍粑——又香、又甜、又暖,糍粑也又软又细腻,后头再怎么煮、去哪里吃,都不是那个味道了。 说着说着,却又说回了麻糍本身。 “我记得以前吃的要硬一点,更粘牙,当要噎一点才对!” “对对!还要粘牙,这个不粘,差点意思……” “你家的粘,我那时候吃的是不粘!” 贺老夫人笑呵呵看着她们讨论来,讨论去,插进去一句,问道:“厨家还在呢,我请她做个粘牙的,硬的出来?” 一时人人推拒,便是方才那个说要更粘牙、更硬更噎才对的也把头拼命摇——罢了罢了,眼下这一口不争气的松动牙,实在没那个福气! 一个不好,把牙给粘下来就麻烦了! “好香的糯米味!麻糍就该是这样吃口!往日怎么找人做,都没这个口感。”一人忍不住去问贺老夫人,“有方子吗?是不是你家田娘子做的?若能说,我送她个礼,抄一份方子,给我家里厨房做去!” “不是小田做的。”贺老夫人言语间犹有得意,“是个小娘子,姓宋,今日桌上冰镇咕噜肉、紫苏黄瓜,另有这麻糍,都是她的手艺——小女子年纪小小,已经自己开起个大食肆了!” “亏我有眼力,早早就发现,不然你们哪里有这一口吃?还想在这里忆往昔呢!” ——也不管宋妙食肆里头桌子才两张,菜牌都没有,就已经帮她吹出去了。 听得是外头食肆做的,众人反而更觉得简单了。 做买卖的好啊! 谁缺那几个钱呢?想吃的时候上门买就是,银货两讫,方便得很。 反而要是亲朋故旧家里做的,要方子多少有点为难,又不好总上门讨要——人家那会子也未必有现成的,虽说叫下头人做只一句话的事,却不好回回上门吧? 人情永远比银钱贵,还不方便还。 立刻有人问道:“是哪里的食肆?” 贺老夫人本就是见宋妙一个孤女,程二娘又是寡妇带女,另有个黄毛小儿,有心拉一把,听得人问,便道:“我不做那个二道手,传来传去的,我把人请过来吧!” 很快,宋妙就进了门。 早有从人搬了椅子来,她也不推辞,道了谢,先向一众老太太行礼问好,复才坐下。 因被众人问话,她就逐一回答,只说自己家在朱雀门酸枣巷尾,是有个食肆,唤作宋记食肆,眼下规模不大,只是做些私房小桌,又做些学生、各处衙门部司、另有邻里熟人生意。 被问到麻糍,她就把当日给贺老夫人说的话又简单复述了一遍。 “我是拿厚纱布隔着,用手搓出来的,诸位老夫人可以回家请家厨也试一试,选糯米并非越贵越好,品种合宜最佳,看着那糯米的质地来洗泡一回,蒸好之后立刻就搓,不要久捂。” “其实糯食最要紧就是要新鲜,出锅就搓,搓好就吃,不要等它放凉了……” 一时说完麻糍,又说年糕。 她从选米的品种、种植的位置,到糯米、稻米脱壳之后,胚芽再磨的多寡,粮食贮存的方式,再到等开始做的时候,冬天、夏天分别用什么水泡,泡多久,为什么这么做说起。 说完选米,又说泡米、制作,样样都有讲究。 乃至于制作年糕的锤子也有说头。 “我平素会使石锤,其实要是能有玉锤最好,有些人用惯铁锤,并非不行,只是我自家不爱用——我总觉得里头有一股铁器味影响米香。” “如果用木锤、竹锤,往往容易混入木材、竹材味道,也会有细微碎屑落入其中,况且竹也好、木也好,哪怕洗的再干净,也会吸味,除非只用一回……” 宋妙说话,从来不疾不徐。 她说食材、说器具、说做法上特别需要注意的点,说得实在趣味十足,明明很细微琐碎,但即便是同样的内容,通过不同的言辞表达,给人的感觉都是完全不一样的。 从她口中出来,就格外让人继续往下想听,格外让人信服。但言语之中又并无半点刻意,更没有一点卖弄意思。 一群老夫人都是人精,见惯了事,也见多了人,但几乎个个对这一位厨娘子的印象都很好。 她说起食材、制作,眼睛亮晶晶的,语气欢悦,语调轻扬,面上也带着笑,那笑发自肺腑。 还没吃到她做的年糕,光听她说话,看她的行容,就让人觉得开心,觉得做出来的成品一定很好吃。 没有人出声打断,反而每每宋妙说得告一段落时候,不断有人继续问话,想要听更多细节。 听到后来,有一位老夫人忍不住发出了感慨:“小娘子做吃食,实在好细致!” 宋妙却是不居功,回道:“多谢老夫人这样夸赞,但许多厨家做菜都非常细致,只他们没机会到老夫人们面前一一介绍——今次我托了这些个麻糍的福,侥幸站在人前,同诸位啰啰嗦嗦这许多,旁人各有技艺、讲究,只可惜不能出头罢了!” “那还是有所不同。” “还是不大一样。” 不约而同的,在坐的好几位都出了声。 如果说刚开始时候,众人还想着让自家厨房照着做,等听完这一位小娘子娓娓道来的介绍,几乎人人——不单是老太太们,便是侍立的从人,都想要找机会试一试这小娘子做出来糍粑、年糕,究竟同旁人有没有区别,又有多大区别。 宋妙笑了起来,道:“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只有一桩——我是真真切切很爱吃——自认比许多旁的厨子都爱吃!” 一下子,满屋子都笑出声来。 一时笑完,一位老夫人就问道:“我若想买你家麻糍,要怎么买?使人上门订么?” “眼下天热,麻糍略放一放就容易变味——米食、糯食都尤其喜欢发酸,至少要秋末时候,将要入冬,才好做了外送,但也只能外送年糕。” “哪一位老夫人想吃麻糍,或是我上门去做,或是您得空时候,赏光来我家食肆坐一坐,否则不管是遣人来食肆里采买,或是我送上门去,都会失了风味。” “我方才吹嘘那许多,若是还给老夫人们吃个差等的,实在没有脸面。” 宋妙微笑道:“说一句不害臊的——除却今日吃的咕噜肉、黄瓜、麻糍,方才提到的年糕,我另还有许多菜色也自觉有些拿手,很想叫客人们也尝一尝!” 酸枣巷算不上偏僻,到底出了内门,眼下天气又热,一屋子都是年纪大的,自然不想跑这么远。 但很快就有人想到了变通的办法。 “再过个把月就要入秋了,我有个园子里菊甚多,到时候我来请宴,仍旧是今天这些人,一道去我府上赏——我再请宋小娘子来做几道添菜,如同今天一样,且等着试你的拿手菜色!” 而何七一直安静待在在一旁,听到此处,忽然道:“难得老夫人们聚得这样齐全,得空来我家园子做客,只可惜眼下没有什么出产,只给得出几朵儿——等到天凉了,我来托宋小娘子做些年糕送到诸位府上,可使得?” 何七开口,又只是送些年糕,人人都笑着答应。 他便同宋妙道:“等我叫北枝拟写好各家府邸位置,再给宋小娘子拿去。”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屋子里八九位老夫人的家宅光明正大送到了宋妙手中。 宋妙立刻应了是,又道谢,到底场中太多人,不好说话,便先闭了嘴,只心中实在十分感动。 这一位何公子,当真好心好意得很。 方才众人虽然都听得饶有兴致,又都说要买宋记的年糕、糍粑,但此时乃是兴头上,自然千好万好,等日子一长,很有可能就会把这些个抛到脑后。 在场的老夫人们门户不同,生人不太好进,多半在门房就会被拦下来,眼下有了何公子来出头,将来借着何家名字送上门去——叩开了门,日后宋记的吃食能不能在门内立足,就全看自己手艺了! *** 一大早的,宋妙带着大饼,只随身捎了一葫芦醋、一葫芦酱油上的门,赏过一池荷,做了几个菜之后,回家时候,就多了一个背篓——篓子里十来枝荷苞,几枝荷叶,又有一荷叶包的晚白玉兰。 除此之外,还接了下个月的宴席单子,另又得了一张老夫人们的家宅地址——果然非富即贵。 宋妙这里满载而归,朝着酸枣巷而去,而两条街之隔,一对年轻男女,却是刚从广济寺中走了出来。 “买些点心、果子上门吧?” “京中当真样样都贵,林檎都要七八文一斤,我刚刚回来路上问了夏梨,竟是按个卖,那个梨也不知道什么来历,看着也不大,居然要三文一个,怎么不去抢!” “不怕,我们都挣钱呢!虽是多了些日子,却不是白费的,我已是找好了,明日就能去码头上工,你不也问了浣衣坊,洗一身衣裳就能有三文!” “那衣服不比从前好洗,还挺麻烦的,唉,京城的银钱也不好赚!” 多谢让你想不到、mikewei两位亲送我的香囊各一枚,阿图诺亲送我的平安符一只:) 感谢书城偶尔放松亲送我的小小心意两枚=3= (本章完) 第249章 炉子 第249章 炉子 宋妙是未时离开的清风园,虽是叫了车,毕竟地方远,回到酸枣巷已经申时。 进了巷子尾,刚下骡车,她就听到屋子里程二娘在说话。 “再坐坐吧,娘子接的是午宴,想来也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你们这么远来到,又是旧日相熟,怎么都要吃个晚饭再走!不然给娘子晓得了,便是不说我,我都没脸对她!” 不一会,又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不用,不用!我们住得也近,明日再来就是——家里买了好些饼子,又有搭菜,天时这样热,再不吃就放坏了,浪费得很!娘子几时出摊?我们要是明天来,什么时辰上门的好?” 竟是张四娘! 宋妙转过头,同大饼对视一眼,两人都震惊极了。 自己喊人的信才送出,哪怕长了翅膀,都飞不了那样快,居然人这就到了? 她顾不得旁的,先把钱袋给了大饼去付帐,自己快步进门,抬头一看,果然堂中坐著三人,除却程二娘,另有两个年轻男女。 宋妙张口叫道:“四娘子!王三兄弟!” 那一对男女倏地站起身来。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正是滑州张四娘同王三郎。 二人俱叫:“宋小娘子!” 王三郎只往前走了几步,张四娘却是激动得直奔宋妙,伸出手去想要拉她,中途又缩回,十分不好意思模样。 宋妙就轻轻搭了搭她的胳膊,高兴道:“什么时候到的京城?怎的不捎个信来,我也好去接你呀!” 听得这样亲近的一句,张四娘原本忐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忙应道:“来了小十天了!” 宋妙更惊讶了。 她忙问道:“这样早就到了?怎么不来找我!” “我想著先寻个落脚地方,同三郎把这京城熟悉熟悉,才好上门——因怕娘子本来不缺人手,见我上门,不好意思推。” 说到此处,张四娘靦腆一笑,道:“我怕没个招呼,一下子跑来,把娘子嚇一跳,又叫你为难——我这些日子已是寻著中人,去了好几处地方,今日终於找好了个合適的浣衣坊,那管事娘子说明日再走个过场就能上工,能做短也能做长,短雇天做天结,我选的短雇,娘子这里甚时要人,我把那一头辞了就是!” 虽然没有去过浣衣坊,但宋妙晓得不管什么行业,主家开的工钱,做短一定比做长少。 她想了想,问道:“那浣衣坊怎么给你算工钱?若是做长怎么算?” “三文钱洗一套衣服,包里外,如若加鞋,多给一文,洗乾净要用熨子熨过——我带了熨子进京的!” 说完短雇,张四娘又说了长雇的价钱。 程二娘也早跟著站起身来,此时听著,忍不住咋舌,道:“怎么比我那时候的价钱还要低了!” 又解释道:“我二月里进的京,那时候还是四文五厘一套衣服,包里外,也是短雇!长雇比你而今得的价一月还要多上二百多文——虽说那时候是冬日,也有衣裳厚些的缘故,但降得也有些多了。” 张四娘道:“听说这一向西边总下雨,又发水,本来要回乡的流民都不走了,人一多,这等只要手就行的活计就个个抢著做——我还是年纪轻,力气足,那管事娘子才收的,有些个年纪大些的,她都要挑拣!” 程二娘嘆一口气,道:“我那时候浣衣坊还不挑拣年纪,见人就收!” 张四娘道:“挣钱哪有容易的!京城的浣衣坊洗得不乾净,或是洗坏了,不但要赔衣裳钱,还要给管事娘子赔礼钱,一个不好,错了一点,一天活就要白干,另有许多弯弯道道……” 她说到此处,眼睛余光看到宋妙,忽然一顿,立刻转了话音,道:“不过再怎样,比起滑州也已经好许多了!” 宋妙闻言,便问道:“你一日能洗几套衣裳?” “眼下夏天,衣服好洗些,但最多也只能洗个十来二十套,便是我想多洗,也没那么多衣裳——都是要抢的,我们新来的,只能捡老人选剩下的。” 宋妙痛快道:“那便不要去了——明日就来我这里做活,我给得比浣衣坊多。” 张四娘听得这话,当真又惊又喜,却仍旧不敢答应,只问道:“娘子不是见我找上门来,又晓得我去浣衣坊,看不过眼,才……” 宋妙摆摆手,笑道:“我实在缺人!” 又道:“咱们食肆眼下已经接了朱雀门巡铺、京都府衙、太常寺、翰林院许多处早饭单子,每日还要出摊摆卖,晌午又有小饭桌——今日因忙不过来,我连小饭桌都只好告了一天假,晚上也时不时有接席面,生意正在势头上!” “偏只有我、二娘子、大饼三个长工,又车夫师傅、洗菜洒扫娘子两个短雇,早忙不过来了!” 她说到此处,虽无什么动作,语气也只是正经敘述,可光是那些个內容,已经足以给人一股意气风发、勃勃向上感觉。 “我才写了信,托人送去滑州,想要问你得不得空,能不能腾出手进京来——只是怕你孤身一个,家人不放心,还想著商量商量怎么解决!” “我能!我能!”张四娘喜得牙子都露出来了,“娘子放心罢!家里一心都想我能进京,若能投在娘子这里,哪里有不放心的!” 说著,她语气復又有点靦腆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道:“况且还有三郎呢——家里说差不多也是时候了,就给我们办了亲事,想著进京也有个照应,將来若有什么,我只管找他麻烦!” 王三郎站在后头几步,正竖著两只耳朵听呢,闻言,挠挠头,也是憨笑,道:“宋小娘子放心!我皮粗肉厚,已是找了码头的活计,供得起四娘学艺——咱们上门是做学徒的,正要给拜师礼,哪有收工钱的道理!” 宋妙笑道:“钱不钱的,晚些时候再来商量——今晚留下来吃饭吧?” 一时张、王二人对视一眼,俱有犹豫。 张四娘又拿家中有饼子、搭菜的话来推辞,只说不用麻烦,不想浪费。 宋妙便道:“只吃家常菜,简单做几个,既是进了京,哪怕不做什么大鱼大肉,要是连饭都不管一顿,给滑州的大家晓得了,我的顏面往哪里搁?日后再想要人,都无人肯应了!” 她把方才听来的话学了一回,一边说,一边还笑吟吟看向程二娘,又看向张四娘,一时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当真家里有饼子?你们两个这会子住哪里?实在怕放坏了,不如去捎带过来,咱们一起分吃了就是!”宋妙笑问道。 张四娘訕訕的,听得要回去拿饼子,到底老实了,道:“今晚本来是想吃饼子,只还没买哩——实在事多,一来不好意思留下来吃饭,二来许多行李、东西还没来得及买,正要添置!” 又道:“而今正住在广济寺,离这里两条街,还挺近,我想著娘子做早饭生意,我住得越近越好——只是附近屋舍长短租都贵,听得我们是外地新来,又没人作保,以为是流民,还不怎么愿意接。” 程二娘简直感同身受。 张、王夫妻二人而今所遇,几乎全是她当日踩过的坑。 甚至连住的寺庙都是同一个! 她忍不住道:“那广济寺从前出过坏事……” 又把里头藏了许多拐子同伙,还將一名绣娘子监禁在偏院屋子里的事情说了。 张四娘嚇得脸都白了,道:“怨不得这里比旁的寺庙还要便宜许多!” 这种事情,两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自然是不容易打听得到的。 但即便此时知道了,张四娘他们一次就给了一个月的租钱,早画了押,白纸黑字写清楚了不能退钱,小两口心疼钱,怎么都要住够日子。 见二人拿定了主意,宋妙便道:“左近有一位朱婶子,娘家做生意,认识的人面广,丈夫又是此地里正——她人极好,我们两边往来也多,改日我跟你提礼上门,请她帮著打听打听,看看左右有没有合適的人家打算放租的。” “我来给你担保,等那广济寺住够了一个月,正好搬出来住。” 因知二人屋子没有收拾,许多东西不齐全,宋妙也不再说什么接风不接风,只道:“且看改日再在家置几个菜,大家聚一聚罢了。” 此时將要饭点,因白日忙了一日,这会子时间太紧,食材也不够,她索性做主在外寻了个小饭馆,一行人出去吃了个饭,各自互相介绍认识一番,又同张四娘商量好,明日不用早起过来,等到巳时再来食肆就行,到时候先適应適应再说。 又说起早上来酸枣巷的事,宋妙道:“我们请了个车夫,姓许,每日做半天,他早上会去接大饼,到时候请他绕一下路,先接了你。” 一时把出行也解决了。 至於吃,本来食肆就包吃,更不用担心。 如果说张四娘进京之前,还是满心期待中夹著几分忐忑,跟王三郎来了小十天,实在被打击得不轻。 她虽早有预料,也听得家中说过“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真正亲身体会了,才晓得什么叫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钱,果然人到外乡,要是手里头紧,当真寸步难行。 小夫妻两个正发愁,又做担忧呢,哪里想到一应问题,到了宋妙这里,一下子就迎刃而解,当真连走路时候鞋子都轻巧了几两。 一时採买妥当,回了广济寺中屋子,张四娘忍不住道:“宋小娘子这样好心,我看食肆里个个都是好相处的——只盼我能学得快些,勤力些,快快上手,才不会辜负了她们去!” 王三郎则是道:“怨不得老人都说『投靠』、『投靠』,果然有个靠山,就是不一样——当日宋小娘子在河道的时候,做事就不是寻常人样子!难得四娘你有这个机缘,依我看,这食肆迟早能做大,到时候你就是最老那一批,只要做得好,必定能当上管事娘子!” 又道:“我也好生努力!要是能在码头混出个样子来,咱们就算立稳了脚跟——你別担心银钱,只管放心学厨,我养得起这个家!都说夫妻一体,正是我托著你的时候了!” 广济寺里,小两口在展望未来,酸枣巷中,程二娘也在展望未来。 “我看这张四娘子是个踏实懂礼的,她在滑州就跟了娘子个把月,想来上手得快,我一直不敢大接单子,总算多了个人,能放开点子手脚了!” 她说著,忍不住道:“我发现了!娘子除却自家有能耐,还特別得运道——京中涨水不好做生意,韩公子就请了娘子去滑州,虽然辛苦些,也得了酬劳,眼下回来,正缺人,滑州的人手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趟趟不走空!” “照著老话说,这叫大富大贵命!有这样的东家,逢山山开道,遇水水生桥——咱们食肆日后生意必定红红火火!” 宋妙笑道:“虽是夸得过了,可要是当真能承二娘子吉言,凭你一向如此尽心尽力,將来只要能扛得起来,我就请託你做这食肆大掌柜!” “哎呀!这!”程二娘红著脸,搓著手,一句推辞的话都不捨得说,“娘子太抬举我了!只盼我当真能扛得起来,不叫娘子另做操心,日后才有脸做大掌柜!” *** 宋家食肆里及时来了人手,京都府衙中却没有这样好事。 那右院军巡使秦解同知府郑伯潜据案对坐。 一时匯报完了近来差事进度,郑伯潜又问了几句閒话,最后才问道:“辛奉那一头,右院近来去看了吗?” 秦解忙道:“官人放心,眼下大家都是轮流去,十天八天就上门一趟——前几天我才去看过一眼,他这会子好多了,多半再个把月,多半就能正常走动。” 郑伯潜点了点头,道:“赵府尹见我一回问一回——说是太后也时常问他,我只好来问你了!” “应当的!应当的!” 郑伯潜復又问道:“说起来那韩正言去滑州也快三个月了,是不是该回来了?朝廷催著要重修內城道路,不少房屋、墙院都要拆撤,这样大的事,又容易得罪人,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想办法把他给调回来。” “且不说他管这些个人员统筹调配之事,实在甚佳,便是不算这个,有他名头坐著,那些个宗室皇亲就算闹腾,也不敢声音太大——毕竟他是个学生,看得不惯,隨手写篇文章就骂了,不像我们,做事投鼠忌器的。” 秦解便道:“谁说不是呢!还是学生好,想骂就骂,想夸就夸,今次辛奉那文章出来,说句不怕官人笑话的,我都有点子眼热!”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秦解才告了辞。 但他这一回才走到半路,就听得一墙之隔,有人在说话。 “去同张巡使说,就说找到了,就在城东朱家桥瓦子过去,只他开价开得有点高,说是那玩意虽是叫泥烧炉,按他做法,最好要贴一层铁,做起来很费事,还要找合適的铁匠……” “不管这个,找到就好——张巡使日日催,催得我头都大了,我这就去回他!” 秦解立时色变。 他快步回了屋子,使人把堂弟秦纵叫了过来,问道:“我前次吩咐你去找找有没有会做烧炉子的匠人,你找得怎么样了?” 秦纵显然没有想到会被问到这个话,愣了愣,才道:“我叫他们帮著打听去了,只是一时半会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你就不理了??”秦解脸都黑了,简直恨铁不成钢。 “正言不是说,请我们帮著留意一下就是,他还託了旁人,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也不打紧?” “你是傻的吗??旁人都找到了,我竟找不到,是不把他的请託放在眼里,还是没能耐?你选一个?!” 大家好,运营官小兔帮忙申请了读者称號、月票奖励、发帖得起点幣的三个活动,本月称號数量、奖励数额都很充裕,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翻翻书评区,按需参加:) 个人要特別介绍一下发帖得起点幣活动——小兔把自己每天辛苦打卡得来的一万起点幣贡献出来作为奖池,是一个阳光普照型活动,没有门槛,发帖必得,谢谢小兔=3= (本章完) 第250章 改姓 第250章 改姓 秦纵哪里是能受得了指责的性子,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看正言说他只怕要立秋过后,收拾了滑州河道的后续事宜才能回来,时间不是还早著吗……” 秦解又怎会不知? 他敢把事情交代给堂弟,也正是因为明白韩礪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只觉得此事不急,並没有很放在心上。 但此一时、彼一时。 同样是军巡使,左院的张錚都把事情办妥了,这样殷勤积极,想也知道下一步就是写信过去滑州邀功,自己还在这里原地打转,自以为无事呢! 虽然不知道那韩正言要这炉子做什么,但只要得了这个由头,不管大小,姓张的一惯都很会来事,必定会藉此跟韩礪联络感情,亲近关係。 秦解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过分想当然了。 今次一个炉子,並上官几句话,一下子把他点醒。 会骂人、敢骂人的不难找,骂人能骂出这样大声势作为震慑,夸人又能夸成那样效果,长於做事,偏还有个护身符学生身份在,用起来这样便宜,连功劳都不用占的,这些年就只出现过韩正言一个。 但像他这样看得出对方好处,想要把人拿来便宜用的官员却很多。 他满以为以从前交情,两边关係最近,说起话来自然容易。 但眼下来看,上官伸手,自己能拒绝吗?同僚插足,自己能拦得住吗? 最关键的是,他一点都没有把握那韩礪会为了自己拒绝旁人相邀。 关係是处出来的,自己不够上心,大把人想有个上心的机会而不能。 他打断道:“不要囉嗦了,左院张錚那边已经找到了匠人,我不管你怎么做,今天之內给个结果出来!” 秦纵一惊,道:“正言怎么也去找张巡使了!我以为……” 秦解没好气地道:“他爱找谁找谁,你我管得了吗??” 秦纵看出堂兄正是一点就炸时候,不敢再说话。 秦解道:“还愣著干嘛!赶紧找去!” 眼见秦纵行了礼就要往外跑,他又喊道:“等等!你別只晓得找人……算了,去吧!” 秦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也不是没脾气的人,一肚子火没处撒,等了一会,气呼呼跑了。 而秦解復又打铃叫了人来,喊来自己家中隨侍,吩咐道:“回去同管事的交代,赶紧找找会做烧炉子的匠人,那烧炉子不是寻常做法……” 他说著,给了对方一封信:“叫管事的照著信上找,就说有人在朱家桥瓦子那边找到会做的,去打听打听那人是谁,还有没有同行可以介绍过来,今天就要有个结果,备了快马,今晚把消息送出去——送去滑州韩礪那里!” 那隨侍听得事急,取了信,连忙走了。 交代好家人,秦解仍旧不放心,叫了心腹手下来,把事情掐头去尾说了,也不提韩礪,只说自己有个熟人想要找那样的烧炉,最后道:“问问下头巡捕、巡兵,他们熟悉地头,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匠人。” 那心腹应了,果然照样吩咐下去。 过了半日,四处反馈回来结果,都答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认识的匠人。 那心腹不过奉命行事,得了消息,自去回话不提。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秦解这里遮遮掩掩,隔壁左院找匠人的时候,却是半点没有避讳的,右院一眾巡检、差官听得动静,又见自己这边也找了起来,少不得好奇。 於是这日眾人相约,去得那辛奉辛巡检家中探望,便把此事当做閒话聊了起来。 辛奉虽然还支个拐杖,不能久立、多走,但得了宫中十天一次派遣太医来做诊治,又有太后赐药,修养了小一百天,已经好了太多。 最要紧他心结一解,得了天子、太后都那样赏识,当真心中畅快非常,虽不住提点自己,要压住,不好张牙舞爪,不好作態囂张,不然自家丟了名声事小,正言写了那样文章,若是带累了对方,脸都没地方搁——即便如此,依旧红光满面。 他人不在京都府衙,一颗心早已飞回去,恨不得赶紧好了,回去做事,给眾人露一手,叫外人晓得自己宝刀未老,仍旧能破案、能抓贼,这会子虽然没有机会,但听了閒话,忍不住也一道分析起来。 有人道:“都找做炉子的匠人,只怕是一处出来的事——说不定是哪位上官隨口一提,他们两个急著献殷勤呢!” 下头对上军巡使,实在隔了太多级,说起话来,自然一点忌讳没有。 但辛奉只一想,立刻就摇了头,道:“要是哪位上官,只怕秦官人早让人安排你们四处打听去了,哪里会像现在只顺带问一句!” “安排也没用啊,平日里大把事情要做,活都干不完了,哪有空给他找什么炉子!” “正是,若不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要我们一日巡街三回,回回还要到巡铺里点卯,哪里至於像如今这样辛苦!整日巡街算了,其余正经活不用干了!” “给上官看的罢!听闻过一阵天子要下降巡堤问河,因怕路上生事,上头一群人慌得什么似的,就怕哪里不稳妥! “只他们自己慌就罢了,啥也不干,一味晓得把我们支使得团团转!” 正说话间,忽的有人道:“我昨日遇得个左院兄弟,好似提过一嘴,说他们找炉子还找得挺上心——也不是什么麻烦事,遇得像的,多问一句,好似是张巡使私下给人帮个忙,等找出来人,还打算寻个顺路的把消息捎去滑州……” “因说滑州,我当时听得不对,回过头还打听了一句,说是要送给韩公子——你们说,滑州的韩公子,不会是咱们那个韩公子吧?” 这话一出,满屋子都安静下来。 “韩公子找炉子做什么?不搭边啊!” “他一个学生,又不是厨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若不是腿上使不了劲,辛奉这一下都要急得站起身来。 “哎呀!是正言!必定是正言!我想起来了!!” 他急忙道:“是不是宋小娘子!?你们记不记得,前次在她家借住的时候,那秦纵请咱们吃饭,摆了一桌席……” “哎呀,柚子皮酿那一回?” “酸醃菜肉沫那次吗??” “是不是姜撞奶??” 一群人记不得席面,光记得吃食! 辛奉忙道:“那烧鸡!后头宋小娘子说,烧鸡滋味不够,皮不够酥脆,肉不够香不够嫩,是因为在食盒里头捂久了,又是烤熟了燜著再烤,就没那么好吃。” “她还说等將来有了机会,攒了钱,寻人在后院做个炉子,到时候烤鸡、烧鹅、烧鸭都使得——你们还记不记得的??” “啊!那次我在!我同王老二,还有那个里正同他媳妇都在!” 於是一屋子人都反应过来。 “原是韩公子找啊!” “早说啊!早说我就给他打听去了!” “绕来绕去的,也不说清楚,这不是误事嘛!” “再打听打听,究竟是不是韩公子在找,若不是,岂不是浪费功夫,白给上头干活??” “那肯定是韩兄弟了!两院军巡使都使力,送的又是滑州,还姓韩,除了他,还能是谁!” “你管他是不是,就算不是,只当给宋小娘子打听一回——哎呀,她怎么不早说呀!这事找韩公子,哪有找我们管用!” “正是,正是!他一个书生,听凭笔桿子再厉害,街头巷尾,城里城外,难道还敢比我们熟悉?!” “那程二娘也是,日日上门送餐,但凡多提一句呢?早就找人给她们把那炉子给做好了!” “哎呦,你们说,要是咱们找到了匠人,早早把炉子做了,是不是可以找个日子,一道上门,去头一个买那宋小娘子刚烤出来的肥鸡、肥鸭吃?” 这话一出,满屋子又一回安静下来,无人说话,只听到“咕嘟”的咽口水声。 而最大的一声“咕嚕”,却是带著长长的从鼻腔里嘆出来的尾音。 一干人等忍不住循声望去——原是辛奉。 他见得眾人看向自己,乾咳一声,道:“也甭管有没有得吃,大傢伙帮著找找啊!眼下天热,还不显得什么,等秋冬时节,想想,那可是热乎乎的烤鸡鸭、烤肥鹅!” 又道:“先找,找到了也不用去回上头,免得正言还要承他们两个情!不就是一口烧炉嘛!我老辛有钱!” 他拍著胸脯道。 “正说今次多亏那宋小娘子帮忙,捉到了吕茂,我才有今天,回京之后,她又这样好心照顾我这一家子,还不知怎么报答——我来出这个钱!” 因知辛奉得了太后赐药、赐金、赐宅,手头正宽裕,眾人一点也不跟他客气,纷纷答应。 辛奉又道:“我这些日子不在,全靠兄弟们辛苦,等这腿脚利索了,找个日子,我到宋记摆两桌——请大傢伙聚一聚!都带上家小!你们赶紧寻炉子,可別叫那一桌少了烧肥鸡鸭!” 屋子里顿时闹哄哄的,个个高兴,都在起鬨。 原来以为是上官私事,不是公差,就算帮了忙,那好处说不得也得给旁人捡了去,同自己无关,自然隨意敷衍。 但而今却不同,是给自己人办事,办成了,还都有的吃——那可是肥滋滋、酥脆脆、肉香十足烤肥鸡、肥鸭! 於是等一群差官出了门,纷纷做起商量来。 “要说做炉子的,还得往西北走——听说他们那边烧窑做炉都厉害!” “也未必,南边也有烧炉——我听说延津、白马两县那一片就有不少做烤咸猪的,肯定有炉子!” “若是找西北人,当要去牛行街、朱家桥瓦子那一片啊!” “我家住得近,我晚上回去就顺道问问。” “南边来的有些手艺的匠人,多半是住在西大门那一片了——小孟?” 小孟立刻答应:“省得!明天一早我正好要去西大门,不过带著问一句的事!” 这一头,由辛奉带头的一群人,在这里预备把姓秦的、姓张的,乃至于姓韩的,全数撇开,摩拳擦掌,才好自己来邀这个功。 而另一头,心中掛念著宋妙所说烧炉的,却不只有京都府衙眾人。 徐家武馆里,好不容易练完了早课,武学生们一边擦汗,一边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说话。 梁严渴极了,取了水,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原地站著就喝了起来。 来徐家武馆里头习武已经有些天了,其他师兄弟们互相之间的感情挺好的,气氛也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也好,对朱展也好,大家都淡淡的。 梁严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人,试了两次搭话,见对面人都爱理不理,也不去强求,只跟朱展两个同进同出。 此时他一口气喝了半囊水,抬头不见朱展,正要去找,没走几步,却听得一旁有人说话。 “小杨,下午可是学八步阵,你怎么告假了?缺你一个,那阵还怎么摆啊!” 那小杨笑呵呵道:“明儿我再好好补学算了——我姑姑、姑父回来了!” 这话一出,左右聚集的人都激动起来。 “姑姑姑父回来了,那是不是就能给你家再造一个土窑子了?” “就是!去年你家那窑子坏了,咱们攒的许多山药蛋、芋头最后都没地儿烤!自己挖的土坑土灶,要不就连壳带肉一起烧焦,要不就不熟——还是你家那个好,又大,又好用,可惜给水泡烂了!” “快別说了!就因为去年泡坏了窑子,上元时候,我连家里自己做的烧鸡烧鸭都没吃上!” “这回別做土窑了,能做別的窑吗?不然城里一涨水,又给泡坏!” 小杨点头道:“正是哩,我姑姑说,姑父能造比人还高的烧炉,那个不怕水泡,赶著他们回去之前,把烧炉做好了,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等著吧!” 梁严立刻就想起从前在滑州时候听到的话。 宋姐姐说过,回京之后,若有机会,最好在后院置两个炉子,到时候烧鹅、烤鸡鸭、烤饼子等等,都用得上。 只是她要做的不是寻常土窑,得看看哪里能寻到合適的匠人。 ——这个杨勉家的姑父算不算是合適匠人呢? 如果是自己的事情,梁严肯定就不去问了,但这回是为了姐姐家的食肆,哪怕会碰个冷脸,也还是很想多出几分力。 眼看就是午饭的时候,眾人三三两两,慢慢往屋子里走,只那小杨一个往反方向走,梁严忙上前去,叫了一声“杨勉”,又问道:“我想向你打听一桩事——你那姑父,可不可以帮別人也造烧炉子的?如果可以,造一个要多少银钱?” 那杨勉听得有人叫自己,一口应了,原还笑著,见到来人是梁严,脸上笑一下子就收了起来,又听他说想要打听一桩事,正要推拒,就听得后头一段话。 “你造炉子做什么?”他脱口问道。 “给我姐姐问的——她家里用得上!” 杨勉犹豫了一下。 如果问的其他事情,因早听得人说,新来的这个人品不好,他肯定就不肯搭理了,但眼下问的是家里姑父手艺,还想给他带活计,带生意,杨勉一下子就不敢推脱了。 他道:“我不知道,我这会子正回家,我问问吧,明日再给你说。” 梁严哪里等得及明天。 他道:“你家在哪里?要不我现在跟你回去,就在门口等著,等你问到了,出来给我说一声?” 杨勉哪里料到对面这样执著,惊讶极了,只是到底觉得不舒服,忍不住道:“你家那么有钱,出去找个厉害匠人做烧炉得了,找我们做什么!” 梁严一愣,道:“我家哪里有钱了?” “你还装!大家都知道了!你姓项吧?你改姓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爹都做得出那种事,你有什么不敢认的??” (本章完) 第251章 掉头 第251章 掉头 梁严又气又恼。 莫说小孩,就是正经大人,只要气上了头,也很难做到权衡利弊。 此时此刻,他顾不得旁的,只大声道:“做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姓梁,自小就叫梁严,是我娘请秀才公帮忙起的名字,想要我『严於律己』。” “我爹姓梁,从来不姓项,是个鏢师,若说我爹跟项姓的有什么关係——他以前给项家走过鏢,为了护鏢护人,把命走没了——我爹做出这样事情,对得起鏢银,对得起良心!我为什么不敢认?!” “若说我跟项姓有什么关係,我爹因他家丧了命,他养我几年,我欠他家日常开销钱,我认!你要说就说我,说我爹做什么!” 他每一句都硬邦邦的,越说越激动,说著说著,不但拳头攥紧,连脸都急得红了,一看就较了真。 对面杨勉原本自以为理直气壮,占了上风,哪里晓得会听得这样一番內幕,“啊”了一声,道:“我……我不晓得这个事……当真啊?” 梁严道:“谁说我爹姓项的?我去找他把话说清楚!” 又道:“我有身份文书,有路引,有庚帖,还有当日项家写来要接我走的信——你若不信,一会我回去拿出来给你作证!” 见得他这样反应,杨勉唬了一跳,心知方才那说法多半是真,並没有骗人,忙道:“不用!不用拿!我也是听人传的,对不住,梁严,是我没弄明白就在这里瞎说,我给你赔礼!对不起啊!” 又道:“我真箇不记得是谁了!等我回头打听打听,我给你向师兄弟们解释清楚,成不成啊?” 一边说,因见梁严已经转身,一副要回去找说法的样子,唯恐闹出麻烦来,忙上前將他一把拖住,道:“你不是要找我姑父做烧炉子吗?今日耽搁了,过些日子他就要往龟兹跑商,下回见面,不晓得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不要烧炉子的?!” 他说著,忙把梁严往外头拉,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人传出来的,听他们都这么说,有鼻子有眼的,我就信了,旁的人也个个信了,都以为你姓项,是那个项元的儿子。” “那人太坏了,帮著拐子逃跑——咱们成师父家里有个妹妹,就是给拐子拐走的,月前拐子落了网,衙门才总算把人救了回来,她从前常跟著来武馆玩,帮著大家捡箭,同我们可熟,救回来以后,再没来过,听说人都瘦了一圈,还给嚇得不爱说话,大家都恨死那拐子了!” 梁严给拖著到了门口。 他无奈道:“我先去给朱展说一声。” “让人带个信就是!” 杨勉果然喊了个路过的师兄弟,让对方给朱展捎话,说梁严跟自己回一趟家,下午就回来,又叫了辆马车,把后者强拉了上去,一路不停道歉。 见对方真心认错,梁严便道:“你也不是故意的,况且要是我,我也看不起帮拐子做坏事的人,不想理他的小孩,不怪你!还要谢谢你,不然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大伙都不爱搭理我。” 杨勉便道:“你放心,等我明日回去,一定帮你解释清楚,再问问到底是谁在后头说瞎话!” 梁严並不打算等到明天。 但他自然不会跟杨勉多做解释。 两人到底年纪相仿,说了一路话,很快就熟悉起来。 杨勉早生了好奇,憋了半日,终於还是憋不住,问起梁严身世来。 梁严只说自己父母双亡,眼下投在朱展家中,对外说是投奔姑婆周氏,其实是被人收养,得了对方资助。 “你说出去也不要紧,我本就是靠人善心……” 杨勉怒道:“你把我当什么了!” 又道:“朱展家里人好,不想外头人乱说——我难道就坏?” 他道:“总有那些嘴巴喷粪的,喜欢对別人说来说去,我娘比我爹大四岁,前头嫁过一个大爹,那大爹没了,才再嫁的我爹,外头老有多嘴的说我娘带我姐来家里是为了谋家產,难听死了,还要到我面前说嘴,好似看著我家和和美美的,他们就著急一样——你不要理那些人!我娘说,他们跟苍蝇一样,鸡蛋没缝,还要六条腿站上去搓手呢!” “我看你马步好扎实,射箭也准,童师父老夸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诀窍啊?” “旁的诀窍没有,我就是多练,我一天拉三百下弓,扎一个时辰马步,胳膊上、脚上,会掛沙袋——师父喊我不要拉那么多,掛那么重,说这样不好,我总忍不住……” 杨勉嚇了一跳,道:“你也太努力过头了,小心胳膊疼、腿疼!” 马车抵达杨家的时候,两人已经称兄道弟起来。 等到了地方,杨勉一进门,就大声叫姐姐,喊哥哥妹妹,叫爹娘,叫姑姑姑父,又把梁严给强拉了进去,嘴里嚷嚷道:“我有个武馆里的朋友今儿一道回来了!” 杨家显然惯来热情好客,一个两个,就对著梁严招呼起来,又端茶送水,又看座,又留他吃饭,还有要留他过夜的。 梁严直说自己有事,一会还要回家吃饭,根本无人理会。 杨母道:“你家在哪里?我喊人去送个信,就说中午留在我们家吃饭,你们小孩子朋友间走动,谁不是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的?” 又道:“勉哥儿从前那许多师兄弟来,回回都要在家吃饭的!” 杨勉忙道:“娘,你別强留他,下次再来,他还要赶著回去上课——捎带点方便路上吃的就行!” 一时又叫姑父,说了梁严来意。 “……他那姐姐想要做烧炉,能烤鹅、烤鸡鸭的!” 那姑父便道:“要做什么样?是地上瓦窑炉,还是靠地的砖窑炉?” 梁严听得宋妙形容过,忙道:“姐姐说最好是地上的炉子,好清理!” 杨姑父就道:“后头院子里才造了一个,也是地上的,我带你去瞧瞧是不是。” 一时领了梁严过去看,看完炉子,一聊,竟还有图纸——他又拿了图纸出来,最后道:“不晓得你那姐姐要的什么炉子,我也只会做砖砌、瓦砌的,另还有土窑,旁的就不会了,你去问问是不是她想要的样式。” 梁严仔细问得清楚了,匆忙道了谢,就要出门,最后到底没有推掉,被塞了几个夹肉酥饼出门。 他喊了骡车,直奔酸枣巷。 一进门,就见里头一个人正收拾屋中碗筷。 梁严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只以为自己眼了。 而里头人已经听得动静,抬起头来,见了他,很有些惊喜模样,咧嘴笑道:“是梁小公子啊!” “张……张娘子?你怎的在这里?” 里头那一个,自然是已经来上工的张四娘。 她道:“我进京来投娘子,眼下在咱们食肆干活哩!” 正说话间,后头宋妙听得动静,已经走了出来,见得梁严,十分意外,招呼一声,忙给他倒茶水,问道:“怎么这时候来了?热不热?吃饭了没?” 说著又道:“后头才打了井水,赶紧去洗个脸、洗个手,正好搓了凉粉,湃在井里半日了,你洗了手来吃一碗,凉快凉快!” 见了宋妙,梁严满头汗也好,口渴也罢,一应顾不得,简直迫不及待,同献宝似的把那图纸递了过来,道:“姐姐,我在的那武馆里有个师兄,他家里姑父会做烧炉,你看看这个能不能用!是不是你要的那种能烧鹅、烤鸡鸭的!” 宋妙接过一看,果然上头画了好几种窑炉的样式。 她惊讶道:“大中午的,你专程跑这一趟,就是为了给我送信么?” 梁严正喝著水,听了这话,一不小心喝到了一片山楂叶,正叼著抬头来,整个人都呆了呆。 他在滑州时候,听过宋姐姐同旁人说过几回炉子的事情,当时她形容烧鹅、烤乳鸽、烧鸡等物的模样同味道,当真叫人口水都要流下来。 此外,另有宋姐姐说话的时候那期盼模样,叫他实在印象太深,以至於今日听得有人能做窑炉,也不管是不是同一种,想也不想,就奔了出来,心里没有旁的,只想著要是歪打正著,姐姐该多高兴啊! 而旁其余东西,他是真的完全没有多想。 见得对方一副傻愣愣模样,宋妙哪里还有不晓得。 她道:“我看这一位姑父画的图纸,像是懂行的,等我这两天找个时间上门问问,要是能做就太好了!” 又和声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喊人捎个信回来就行——你下午告了假吗?能不能在家里休息一会再走?” 梁严忍不住道:“旁人不晓得姐姐要什么样子的炉子,我怕他们搞错了,叫姐姐高高兴兴跑上门,最后白跑一趟!” 復又急急道:“我没告假的,我还要回去上课——一会子来不及了!” 又道:“姐姐,我不喝凉粉了,刚刚喝了许多水,只怕半路找不到茅房!” 他往后院跑,去了一趟雪房,洗了手脸,因见小莲屋子门关著,看了看时辰,料想对方在午睡,心中虽然遗憾,到底没去打扰,又回了外堂。 刚出来,就见宋妙已经给他提出来两个包袱,另又有一个食盒。 “有些零嘴小食,原是客人订的,我顺道多做了一份自己吃著玩——你带点回去,习武辛苦得很,又容易饿,平日饿了拿来先垫一垫也好,给玩得好的师兄弟们分一分也好,都看你自己!” “里头有能放的,也有不能放的,我都写了条標明白最好什么时候吃完,你自己看著吃!” 说著又指了指那食盒道:“里头是凉粉,我调了醋水一道装著,你怕路上不方便,就带回去再吃——食盒里有冰!” 她晓得梁严是特別认真的性格,因怕耽误他回武馆,等问明了確实吃过酥饼,便也不再强留。 正好此时外头一阵蹄声,又有车轮声。 宋妙出去一看,却是那车夫许师傅同程二娘送完了东西,刚回来。 程二娘把车厢里两头担子跳下来,见得梁严,忙道:“梁严回来了?” 又道:“这回能待多久?小莲只怕已经睡了,我去把她叫起来!” 梁严忙道:“婶子不要叫她,我就回来一下,马上就走了!” 眼见这里在说话,那车夫急忙把车厢关起来,叫了宋妙一声,问道:“娘子,差不多到点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宋妙看一眼漏刻,眼见距离点卯还有大半个时辰,便道:“许师傅来得正好,我这弟弟要回徐氏武馆,在保康门瓦子,你送他过去吧,一来一回,时辰还有一点剩余,也不用回来了,只当下卯就是。” 许师傅一口应了,立时招呼梁严上车,不忘帮著把车厢打开,又给他提包袱、食盒,一边提,一边笑道:“没想到,这些个东西还挺沉。” 宋妙便道:“若是方便,劳烦师傅给他提进武馆去。” 许师傅拍著胸脯答应了,道:“娘子放心,交给我老许就是!肯定把人安安稳稳送到了!” 梁严上了车,刚坐没一会,一出酸枣巷,那许师傅就跟他閒聊起来,先问他同宋店家关係是不是亲姐弟,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又问他在武馆多久了,家里人在哪里,什么营生,等等等等,简直把人八辈祖宗都要打听一回。 梁严先还老实回答,见他越问越多,就有点不爱说了。 眼见距离保康门瓦子还有一条街,那许师傅突然道:“哎呀,梁家小儿,我竟忘了一件事,前头保康门进去了就不好掉头,那边街道窄,只怕我要绕半天才能绕出来。” “正好今日我孙儿生日,我原是答应了中午给他带甜糕回去的,没成想早上送货送了那许久,眼下又接了你这个活,本就著急,要是绕半天走不出去,只怕回家都晚上了——你年纪轻些,索性这会子距离也不远,要不体恤体恤我这年纪大的,劳动劳动,自家走过去怎么样?” 梁严一个小儿,对著个要回家给小孙送甜糕的长辈,本就面子薄,如何说得出个不字? 他老老实实答应了,还要道:“没事,我自家走回去就行,许师傅赶紧回去给孙儿过生吧!” 许师傅道:“真箇没事?算了,要是將来娘子晓得了,要怪罪我……” 梁严道:“我不会说的,你放心吧。” 果然他提著食盒,背著两个大大的包袱下了骡车。 而那许师傅一把他放下,一刻也不停,鞭子一挥,就赶了骡子掉头而行。 他赶车赶得很慢,还把车厢外头掛了块异色布——这是京中骡车招徠客人,说明此车能坐的標识——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叫住路人,问对方要不要坐车。 跑了半炷香,一名抱著小儿的妇人叫住了他,上车之后,道:“师傅,去成香绣坊。” “在哪里的?” “保康门瓦子后头,你往前赶,到了我喊你!” “行嘞!” 许师傅赶著车,也不提什么方不方便掉头,更不提自己要回去给孙子过生,已是催动骡子往前奔去。 (本章完) 第252章 赐教 第252章 赐教 另一头,梁严背著包袱,提著食盒,虽然背上、手上沉甸甸的,心中却很有些高兴。 一则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只要解释清楚误会,多半大家就不会继续用从前的態度对待自己和朱展。 二则……有凉粉耶! 宋姐姐做的冰凉粉,口感特別好,调的酸水又解渴,又好喝,这次还带著冰,到时候痛痛快快喝下去…… 不行!不能多想,不然走不动道——再忍忍,等回去就能吃了,到时候分半碗给朱展! 可不想凉粉能想什么呢? 包袱里那么满,那么重,不晓得姐姐给自己带了什么好吃的! 武馆里十天才得一天休息,这次放假,自己要回宋记劈多些柴禾,多挑些水,还要快快长大长高,好赚钱,赚了钱,才能交给宋姐姐同姑婆家用,不然岂不是等於白吃? 上回朱展很喜欢那个琥珀核桃,不知道今次包袱里有没有? 101看书 101 看书网书库广,??????????????????.??????任你选 全手打无错站 ——对了,他还叫自己帮忙问问食肆里卖不卖,说想攒体己钱买了送人,哎呀,刚刚一心顾著炉子,忘了问!真该打,应当多给姐姐揽点生意的! 他在这里走著,却不知道此时的徐家武馆里,正闹得不可开交。 原来那朱展等了半晌,不见梁严回来,心中难免不安。 他这一向就觉得武馆里的人排挤自己两个,但因从小心大,又有了伴,根本懒得计较,这回听得送信,知道梁严跟著那杨勉一道回了家,下午才回,就越想越不对。 听说有些风气不好的武馆,学员间一言不合,常有打架斗殴的,又有欺凌弱小的。 这徐家武馆虽然在外头风评不错,可也不能保证里头武学生都是好的。 那些个恶人看不惯你,根本不用任何理由,万一真箇把梁严欺负了去…… 他实在不放心,吃了饭,午休时候躺在床上,压根睡不著,翻来覆去,索性爬起来去找先前来报信那人,预备问个清楚。 找来找去,他找到了校场,一眼就看到了人。 对方被一群小子围在其中,正大声说话。 “杨勉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把那贼小子带回家,莫不是被他拿话哄骗了?” 边上一群人七嘴八舌,全做附和。 “依我看,趁早把那梁严撵走出咱们武馆才是正经!” “就是,带累我们名声!” “他不走啊,有个那样噁心的爹,他一点看不出来的,一点不觉得丟脸的,整日还要表现,样样爭先,前次师父问我们习武是为了什么,他居然敢大声说是为了『匡扶正义』,听得人都要吐了——要是我,我都不好意思开口的!” “什么梁严,明明应该叫项严吧——真不害臊,连姓都改!原来也晓得自己爹丟脸啊!” 朱展听得莫名其妙。 他忍不住上前,大声道:“你们说什么啊!什么项严,什么噁心的爹?梁严什么时候姓项了??” 对面那群人听得质问,个个看过来,见是朱展,有人尷尬,有人反而语气冲人地对他道:“你不知道吗?你不是天天跟那项严一起进进出出?当日他不是住你家?你会不知道?你装什么装!” “就是,梁严他爹姓项,是那个帮拐子头逃跑的奸贼,唤作项元的——他们都从去滑州的官差嘴里打听出来了,你骗谁呢!” 听到此处,朱展情知其中肯定是哪里生了误会,急急解释道:“你们搞错了!梁严姓梁,是我阿奶弟弟——我舅公那边的亲,是我表弟!跟那个项元没有关係!” 对面人冷笑一声,道:“你就编吧!都有人瞧见了,春天的时候,那贼奸项元带著梁严一起在外头走动,还说是他儿子,总不会是看错,听错了吧?” 朱展愣了愣,马上就道:“梁严只是跟著姓项的进京罢了,因他……” 他说到此处,忽然一顿。 对面人见状,哈哈大笑,道:“他什么?你说啊?你都编不出来了!” “就是烂人!爹烂,梁严这个儿子也烂!” “老鼠生儿会打洞,说不准梁严以后也会帮著拐子逃跑!未必他也要当拐子去!” 眼见对方句句带梁严,朱展一时也再顾不得那许多,话赶话一样,忍不住把自己偷听来的话学了出来。 他大声道:“喂!你们嘴巴放乾净点!梁严他爹是个鏢师,因他救了姓项的命,项家人想要好名声,才假装要认他做义子,其实根本没认……” 对面一群小子纷纷冷笑。 “你编啊!你再编!挣著眼睛说瞎话!” 方才语气最冲那个,嘴也最快,骂道:“你闭上狗嘴吧——梁严他爹根本就是流脓的蛆!这梁严一门都该死!” “叫你嘴里放乾净点!都说了不是一家人!你骂项元就骂,別带梁严!” “我就骂,我就骂!梁严,梁严一家!流脓的蛆!流脓的蛆!!” 朱展怒火中烧:“我好好说话你学不会听,挨打了才肯听是吧??我就要使拳头了!” “你使啊!你有本事打我啊,你不打算我输!” 眼见对面人贱极了,耳朵跟聋了一样,句句挑衅,朱展再忍不住,握著拳头,猛得衝上前去,把对方一把扑倒,坐在他身上,举著拳头就往下砸,骂道:“你再骂!都说梁严跟姓项的没关係了!你骂他爹做什么!” 对面人愣了一下,到底习武的,急忙把脸一躲,总算躲开了正拳,仍旧给拳风擦伤了半边脸,一时反应过来,嘴里叫囂,手上动作却不停,架著胳膊,一个翻身,把朱展掀翻在地。 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扭打起来。 两个小子年龄相仿,其中朱展自小屠门长大,肉管够了吃,人就长得膀大脸肥,对面则是多习了半年武。 一个靠体重同蛮力,一个靠技巧,先是靠技巧的占了上风,打著打著,时间久了,气力显出重要性来,倒叫朱展翻过身,將对方压住。 从来势均力敌最容易打出真火,边上一干人等先还看热闹,看著看著,忽觉不对。 那朱展一只眼睛乌青了,也就算了,对面自己人也嘴巴淤了,满脸的血,也不晓得哪里受了伤,诸人这才慌忙上前,欲要去拉,又无从下手——二人齜牙咧嘴,滚得太投入了!想抓都找不到把手! 正当此时,后头不知谁人叫道:“別打了!成师父来了!!” 一时满场人都慌了神,忙叫道:“快!快住手!” 然而已经晚了。 徐家武馆有个规矩,师兄弟之间不能私下较量,一旦交手,必须有至少一个教习师父在边上看著,讲究点到即止。 眼下两人打成这个样子,那成师父一走近,就看出不对来,怒喝道:“在干什么!都给我住手!” 他一面说著,一面上前几步,又喝骂左右人道:“都愣著干嘛,干看他们打架斗殴??真出了事,你们一个跑不了,全给我关禁闭去!” 一时眾人一窝蜂涌上,强將两人拉开。 朱展捂著眼睛,对面那人擦著鼻血,互相仍旧不肯放过,被架著了,还拿腿互相踢,被成师父拿著棍子一人给了两下,方才老实了。 他道:“怎么打起来的,就在这里说清楚!” 对面人吐了一口血沫道:“师父,我没错!梁严他爹帮著拐子逃跑,还要改名改性,我看不起那样孬种!不过说了几句真话,那朱展就来打我,我好冤枉啊!” 这话一出,满场都安静下来,幸灾乐祸看著朱展。 成师父一言不发,转头也跟著看了过来。 周围四处都是人,个个都是谴责、耻笑、鄙夷目光,朱展越想越来气,越想越为梁严委屈,为自己不平,恼对面一群人蠢,偏偏还要冤枉好人。 他到底是个八岁小儿,如何能忍,当即嚷道:“你说的什么真话!你说的屁话!梁严姓梁,不姓项!” “那他为什么跟贼人进京,贼人还说他是自己儿子?” “都说了他爹是跑鏢的,为了护鏢命都没了!你们怎么都不肯听!不肯信啊!!”朱展气得半死,“他爹救了项贼人的命,自己死了!剩他没爹没娘了,项家怕被人戳脊梁骨才接他去养的!养也没有好好养,说是认义子,其实什么都捨不得给!” 他把自己偷偷从大人们口中听来的话乱七八糟一学,甚至將项元如何为了旁人的钱票逼著梁严父亲回头进得贼匪圈,果然害死了当爹的,也没理孤儿寡母,等到寡母病故了,做了噩梦,遇到了不好的事,方才不得已去接梁严回家的事情都学了一遍。 朱展没什么口才,说话逻辑都不怎么通,甚至还有点顛三倒四,一时急得满脸都是汗,又乌青著半边眼睛,瞧著叫人颇有些好笑。 但是在场的人都看出了他的著急,听出他的气愤,没有一个发笑。 “梁严他爹、他娘都不在了,好不容易认了个养父,以为有个家,在新家给人欺负就算了,姓项的还是害死他爹的仇人,他爹那么仗义,他跟他娘那么可怜——你们还要在背后胡咧咧,骂他!骂他爹!骂他全家!你们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啊!!” 朱展嚷著嚷著,声音先是越来越大,继而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原是鼻头一酸,眼泪鼻涕一把流,甚至都流进了嘴巴,也只顾得上胡乱一擦,叫道:“你们有没有良心啊!” 场中师兄弟们个个沉默,只好偏过头,不敢跟他对视。 那成师父嘆了口气,转头喝道:“王大临!你听谁人在背后传的话?” 跟朱展在地上滚了半天的王大临,捂著半止了血的鼻子,支支吾吾半晌,指了一个人。 那人忙道:“我听小孙说的!” 小孙:“啊?我听张师兄说的!” 张师兄忙不迭撇清,也说自己听某某人说的。 扯来扯去,扯到最后,分明以为都是一笔糊涂烂帐了,谁知后头一人却是白著一张脸站出来,道:“我……我春天那时候,跟我爹娘出去送货,经常见到那个项贼人带著梁严在外头走动应酬,个个晓得他有一个儿子,我就以为梁严是他儿子……” “他自己有儿子!他儿子叫项林,比我长得还胖!还老欺负人,老討厌了!” “我……我不知道啊,我以为……”说话的人急得手足无措,“那怎么办……我实在没想那么多,我还以为我是为民除害呢!” 事情问到最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居然全是一场误会。 一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 “前次梁严跟我打招呼,我都没理他……” “唉,他特地给我捡箭来著,我也没理他!” 成师傅便指著对面王大临、小林,道:“愣著做什么,先跟朱展道歉啊!” 又对朱展道:“他们是大错,你也有错——先动手的是你对不对?” 等见王大临、小林两个老实道了歉,成师傅又道:“你们记得后头再跟梁严去道歉!” 朱展忽然一个激灵,连忙道:“別!別!!” 他急得不行:“別道歉!不能让梁严晓得啊!他不想別人知道他家里事情,也不想叫別人觉得他可怜!” 又后悔道:“我这张蠢嘴!怎么就全说出来了!哎!各位师兄,能不能別往外传,只当不知道这码事啊!” 於是场中齐刷刷的,人人答应。 “放心吧!咱绝对不往外说一个字!” “肯定不说啊!” “可我们不说,其他人怎么知道他不是项元的儿子啊??” “就是啊!还是得说吧?偷偷说,说完跟大傢伙交代,让別给那梁严知道!” “你当他傻啊!” 一群人在这里商量来,商量去。 那成师父却道:“说完了吗?” 他一指朱展、王大临二人,道:“你们两个打架斗殴。” 又一指另一边小林,道:“你不知內情,就胡乱传话,败坏同门名声。” “三人都有,你们这两天把武馆里的地都扫拖了,门窗擦了,茅房也给我清扫乾净,其他人,光看著同门斗殴,统统校场跑二十圈,立时就跑!” 於是等梁严回来时候,眼见马上就要上下午课了,却是满校场瘫著人,个个坐瘫在树荫下擦汗。 他背著、提著东西,也来不及回寢捨去放,只得收在一边,又到处找朱展。 正奇怪间,他听一旁有人道:“哎,梁严回来了!” “梁严,你是不是找朱展?他在后头扫茅房呢!” “还有半盏茶功夫,你要找他,趁著师父没来,赶紧去!” “对,彭师父一惯会晚到些,你才回来吧?快些趁空喝点水啊!” 原本哪怕主动打招呼,也从来无人搭理,这会子却个个转了性子,热情得很。 这样大的变化,梁严本就是心思敏感之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但他没有多问,只道了谢,匆匆去了后头茅房。 刚刚才到,他就见得那朱展鼻子里堵了两团布,站在茅房门口,一手抓著扫帚,一手吊著抹布,一副抓瞎模样。 “朱展!”梁严叫了一声,匆匆上前,“你怎么了?” 朱展见得他回来,颇有些尷尬,一时支支吾吾的。 等听得梁严说起师兄们態度变化,他“唉”了一声,道:“梁严,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家里事情说出去了!” 他把中午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一时间,眼圈又红了,道:“我一下子没憋住,就……对不起,我偷偷听了我爷跟我爹娘说话……” 梁严愣了一下,继而道:“没关係,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了就说了。” 然而等下午上课时候,他很快就觉察出很不对劲来。 旁人常常偷看自己,比试切磋时候,对面时不时还收著几分力。 虽是上小课,还是有人找机会跟自己说话,示好。 梁严没有做什么反应,只像往常一样。 等到上射箭大课,大家各自练习完毕,开始小考时候,他拿了公用的弓箭上前,拉弓、搭箭、射箭。 刷刷刷三下,三箭齐齐命中靶心,呈一个规整的品字形。 梁严於骑射、习武上,很有天赋,不用教,光靠自己,头一回就能用石子投中两丈外的小瓶瓶口,学了箭之后,不但跟同龄人,哪怕跟大上许多的人比,也是胜多输少。 他今日的箭法格外乾净利落,很快贏得满场喝彩。 梁严提著弓,站在校场中间,看著左右围著的人,大声道:“我爹说,武人靠真功夫打交道——我虽然是个后进,也想请师兄们多多拿真功夫赐教!” (本章完) 第253章 上门 第253章 上门 这次小考,同龄人里,梁严拿了第一。 甚至不少没有来得及看到他射箭的师兄,后来特地去找他的靶子。 眾人对他的態度非常之快的又有了改变,不再小心收著,变成了小心对阵。 课毕,梁严去拿了自己的食盒、包袱,正要招呼朱展,却听后头一人叫道:“梁严。” 他转头一看,连忙行礼道:“成师父!” “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一起往教舍走。 因见梁严那包袱甚多,食盒也大,成师父顺手就给他接了两个过来,笑道:“什么东西,怪沉的。” 梁严忙道:“是我姐姐给的吃食。” 说著,他解开了自己身后剩的一个包袱,道:“师父尝尝?我宋姐姐手艺可好了!” 包袱一打开,见得里头是一小包一小包的油纸包,梁严一下子就鬆了口气。 ——宋姐姐虽然说自吃、分享两便宜,可分多了,他真箇不捨得。 这样就很好,小小一包,意思又到了,又不会叫自己太心疼。 他取了两包出来,对面成师父却是笑著摆了摆手,道:“是你们小儿家的零嘴吧?自家吃!我一个大人,不爱吃这种!” 两人很快进了屋。 那成师父叫他坐了,给他倒茶,又问他来武馆里有一阵子了,习不习惯,生活上、师兄弟相处上、武学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梁严尽皆摇头,只说样样都好。 “朱展中午跟人打架了,你知道什么缘故吗?” 梁严一愣,吃惊地道:“我不知道啊!不是只吵了架吗?” 他只听朱展说,跟人起了爭执,却不知道还有打架。 此时再一回想,怪不得对方脸上乌漆嘛黑一片,本还以为是洒扫拖地沾到了,不想原是为了遮掩真正伤痕。 “吵架哪里至於要他们去扫茅房?扫院子!”成师父哈哈一笑,把事情经过说了。 梁严一时沉默,心中唯有感动。 成师父便道:“我叫你来,没有旁的意思,將来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不要自己扛著,来找我,就不算找我,找其他师父也是一样的。” 他把自己家里妹妹的事情说了。 “我在武馆里头有些年头了,大家见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瞒不住——都想要照顾照顾,谁知牵连到你身上。” 又道:“我已经教训过了,也罚了他们跑了校场,这事全是一群臭小子自己不长脑子做出来的,只是日后不管是上了战场、进了鏢局,还是去得什么地方,你们师兄弟情谊不比其他,自有感情在,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情,真箇起了芥蒂。” 梁严摇头,道:“我不会!” 成师父道:“你很好,人稳重,心胸也开阔,资质也很不错,就算没有今天这个事,过几日我也要找你。” “我当年在军中有个绰號,唤作『百步成』,说我百步穿杨,只可惜后来伤了腿脚,只得伤退,我想明日起,早课之前再给你单独加练半个时辰,学我的箭术,你愿不愿意?” 梁严只觉热血上头,一下子站起身来,道:“师父,我愿意!” 成师父笑著说道:“行了,去吧,明天早半个时辰到校场等我!” 梁严连忙道谢,又抱拳行礼。 成师父给他把包袱提了,又拿了食盒,道:“回去吧!” 梁严一面去接,一面心中百般激动。 他很想表达谢意,可又不擅长说话,也没什么旁的东西,全身上下最贵重的只有宋姐姐给的两包袱吃食。 凉粉是不好分的,他终於还是取了好几份看起来最大的油纸包双手递过去,道:“师父,你真的试试!我阿姐手艺可好了,她开大食肆的!成日有人排著队要来抢!” 弟子一片拳拳之心,成师父哈哈笑,隨手拿了一包,道:“行,我也尝尝味道,一包就行!多谢!” 梁严说不上心里是失望,还是鬆了口气地告了辞。 这一头,梁严前脚刚走没一会,那一头,后脚就三五成群地走进来五六个人。 “唉,这群兔崽子,教过的动作,学了七八百遍了,还能做错!” “我教那拳法,就算来只猴子跟前站著,看这么多回,都该会打了,也不知怎的,就是有人学不会!” “有几个学不会的?还十来天就操演了,给旁的武馆人瞧见,可不得笑死!” “还有四个!是说!娘嘞,我还给他们留了堂,一会子我还要去看看——饭送到了吗?” “没呢,这家最近是越来越晚了!味道也不比以前!” “还说,分量也少了,不行还是轮换著来吧,不然吃久了,他们以为拿准了我们,杀熟!” “晚饭就算了,饿一饿也不打紧,好几回早饭也迟!!搞得我饿著肚子去带课,耍刀耍得我脚软!” 一群武馆武师说著话进了屋,见得里头成师父,都跟他打招呼。 眾人各自喝水的喝水,擦汗的擦汗,休息的休息,过了半晌,一人忍不住道:“不行,饭还不来!我这饿的,谁有吃的给我垫一口?” 一群人各自奉献。 “喏,我早上剩的半拉炊饼。” “上回你给的甜糕我没吃呢,在这,拿去!” “我这有滷豆腐乾子,中午的,你闻闻坏没坏吧……” 一眾剩饭剩菜中间,成师父的声音格外动人。 “我这有一包学生给的零嘴,你拿去垫垫?” “唉,还是老成好!!” 那人忙不迭上前。 成师父取了那油纸包,一边打开,一边道:“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是那新来徒儿——唤作梁严那一个给的,我也尝一口!” 油纸封得很紧,里头竟是又有两小包。 成师父识得几个字,认出上头写的是日子,算一算,一个在五天后,一个在十天后。 此时虽然还看不到里头是什么,但他已经闻到一股又淡又浓的陌生香气。 说淡,是因为油纸隔绝,味道很难透出来,说浓,是因为那味道很有存在感,哪怕只一点,已经叫人躲不开去。 刚拆开油纸包,成师父就愣了一下。 一个油纸里头包了七八片肉乾,深棕色的肉乾片,比铜板略薄一点,捏起来一片,能略微透光,但是又有一定的厚度,很大一片,还有明显的纹理——一看就是扎扎实实的纯肉做的! 凑近一闻,这个也香,但就是寻常的肉香,跟闻到的那个味道完全不一样。 再把另一个油纸包拆开,里头一条一条的细丝,说是细丝,也有粗的,粗细不甚均匀,虽然没有见过几次人参,但是成师父一下子就想到了人参的须。 一凑近,甚至不用凑近——是了,就是它在香! 他立时听得边上那人叫道:“啊哟!肉乾啊!!边上这个是什么?” 成师父摇了摇头,道:“不晓得。” 说著就拈了一根,往嘴里塞。 一进嘴,就是一股浓鲜。 调味实在太好了! 咸而香,咸味刚刚好能激发那一股鲜甜浓缩的海味,回味非常独特,带著浓郁的甘甜,甜味后行,甜后又有甘,几种味道反覆交融。 都说甘甜、甘甜。 成师父一直以为是合在一起的词,但嚼著这一根,他忽然就能分出甘和甜的区別了。 很香,口感是韧的,入口那一下是明显的咸香,可嚼著嚼著,甜味就反出来了,再往后,这吃食自己会被压榨出一股甘味来,是被压缩在最里头的,特別耐嚼,越嚼越鲜。 成师父是中原人,自然不知道这是干海货的特点。 一根不知道名字的粗丝,他嚼了老半天,跟吃其他东西不一样,吃这个这个不能停,牙齿一偷懒,那浓鲜浓甜就会被嘴里分泌出来的津液冲淡一点。 由奢入俭难。 他嚼到了那一股子浓,虽只一会,已经没有办法接受淡! 成师父不说话,对面那人见他腮帮子不住动,左边嚼嚼,右边嚼嚼,不过是一根丝,简直嚼到上穷碧落下黄泉,忍不住道:“老成,没必要这么省!” 说著,他一边往自己嘴里扔了一根,一边又举著手里小油纸包,向后头眾人问道:“你们谁见过这吃食?认不认得是什么啊?” 他话刚说完,整个人一下子定住,眼泪险些滚了出来。 辣! 辣辣辣!!! 这一口辣是瞬涌出来的,並非茱萸,而是芥末籽、芥末的辣,带著衝劲同呛劲,气势汹汹,打得他舌头都来不及躲,只好瞪著眼睛,屏住呼吸。 好不容易等劲头过去了,正想要闪开一点呢,那呛辣就跟太阳出来后,瞬间散去的晨雾似的,没等眨巴几下眼睛,就一股脑全没了。 等你试探性地嚼巴两下,准备好了,还在等那辣再来呢,带著淡淡烟燻焦香的咸鲜与甜味就出来了。 这时候,牙齿会跟自己长出了脑子似的胡乱猛猛嚼。 很紧实的肉质,明明很细,还是肌理粗壮,又弹又韧,极难一口咬断,甚至两口三口也不行,需要不断在嘴里左边对付一下,腮帮子累了,再换到右边,撕扯、磨碾。 但咬嚼的时候,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一根干香的东西在嘴里慢慢被浸润开来,嚼著嚼著,渐渐变得鬆散,虽然还是很韧,但是终於软了。 越松、越软,那一股咸鲜和炭烤的香气就越往外渗,越渗越快、越多。 鲜味是积累的,层层迭迭,不断释放,不断迭加,这个时候,不但舌头有了脑子,手也有了意识一样,会忍不住往嘴里一根接一根塞新的。 於是嘴里滋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鲜。 此人若能腾出嘴巴,必定要大喊——鲜死我得了! 他愿被鲜死得痛痛快快的! 两个人在这里嚼得头也不抬,边上几个师父早围了过来,一齐研究。 “这是什么?” “没见过啊!” 几只手都很有钻研精神地探了过来,各自分別拈了一根,往嘴里塞、 有些吃到本味,立刻就很是享受,有人吃到了芥末味,同样被辣得整个人定住,半晌才缓过来,开始跟著拼命嚼。 一油纸包的吃食,看著不少,其实真正数起来,不过一二十根,几个人在这里三两下就分了个乾净。 “啥吃食,吃得我发懵!” “好鲜啊!肯定是海里的东西,怪哉,怎么能这么鲜!” 嚼到后头,鲜味再也榨不出来,眾人终於不得已先后分批咽下去,食物经过舌根的时候,又是狂风暴雨似的一通鲜。 一人犹豫道:“好像我在泉州驻营时候吃过的乌贼脯啊!只这个味道更鲜、更香,甜得也更足……要是乌贼脯,这东西可不便宜啊——老成,你给人学生钱了没?” 立时有人道:“太少了,塞牙缝都不够!” “哎呀,这吃食千好万好,就是一点毛病不好,真箇塞牙缝!我牙缝堵了!” “那你別吃了!” “怕塞牙缝就別吃!这是乌贼丝吗?我觉得它一点毛病没有,有毛病也是你自己牙齿的毛病,若它没有缝,那乌贼丝做怎么会去塞?” “老成,哪个徒儿给的?” “刚刚他不是说了,梁严给的!” “问问梁严哪里寻到的,我也想买点!” “给我也买点——这东西备著拿来垫肚子正合適,我要那个不辣的!” “我都要,辣的不辣的都要,这肉乾我也要……” “肉乾也好吃吗?” 一群人开始奔著肉乾去。 “哎我去!这个也好吃!!!” “这个肉过癮!老香了!这是猪肉吧??这个多来点!” “妈耶,这些个肉乾,哪日得了假,下个酒——那滋味,我不敢想!” “老成,帮我问问价钱啊!” 於是乎,甚至等不到次日,天还没黑,成师父就再一回找上了门。 “咳,梁严,今日你给我那一包吃食——唤作什名字?能不能买的?” *** 成师父是次日晌午上的门。 此时宋妙正在送一眾老夫子上马车。 今日宋记的小饭桌是七菜一汤,但同样也控制著量,將將让人吃饱,却不使人吃撑。 稳定的品质,一如既往的好味道,老头子们个个吃得意犹未尽,虽然知道按著养身惜福之道,理应如此,又实在忍不住暗恨不能多吃一口。 如若放在往日,眾人必定已经说个不停,但今日不知为何,几乎个个都情绪不佳,甚至有人看著宋妙的目光都躲躲闪闪的。 宋妙自然看出来了。 她其实能猜到几分,但是没有多问,只笑著同诸人辞了別,正要回屋,就见对面一路走来一个人,走走看看,不住盯著各家门头。 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身短打,身材不算高大,精瘦,也很精神,走路时候有一点瘸腿,但是瘸得並不明显。 宋妙见得来人,心念微动,就站定了脚。 果然对方上得前来,向著宋妙抱拳行了一礼,问道:“敢问小娘子,这里可是宋家食肆?” (本章完) 第254章 不见 第254章 不见 两边各报过家门,宋妙听得果然如同自己所想,原是徐氏武馆的教头,也是梁严的师父,忙把人迎进了门。 刚坐下,成师父几乎是连茶都来不及喝,就迫不及待地问了梁严带去的吃食。 “……有一个是猪肉乾吧?另一个却不晓得是什么,武馆里许多人都在惦记……” “是猪肉乾,另外的是乌贼丝、柔鱼丝——这柔鱼我家里也叫做魷鱼,是拿炭和著调料烤了,锤松、撕条做的……” 见对方问价,宋妙就道:“柔鱼同乌贼价贵些,猪肉乾便宜些……” 她逐一报了,又道:“哪怕猪肉乾也只是比柔鱼、乌贼干价格低一点,单独拿出来看价,其实並不便宜——因做起来很费肉,也费力,五斤纯肉,才能出两斤不到的肉乾,另又要调味、晒、烤,每日能做的分量其实不多……” 成师父一下子著急起来,忙道:“宋店家放心,我们不是那等不识货的,不会同你乱还价——我从前在营中见过伙头兵做肉脯,晓得这东西极吃肉,一头猪、一头牛进去,一大袋子肉乾、肉脯都出不来,除非添麵粉!” 又道:“外头也有拿鸡肉、鸭肉添混著麵粉做的,跟你做的这肉乾根本不是一个味道,嚼一嚼,在嘴里就变成融融烂烂的了!全是吃调料,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我们每日操练,没肉不行,一吃就晓得你这是好东西!用料、调味都是顶顶好!小娘子放心罢!” 成师父说完,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了过去,道:“我们请帐房帮著写了数,能不能按著这些人头分开包好?” 他递了纸,一边说,一边又从肩上卸下来一个重重褡袋。 “钱都在这里了!” 那褡袋一放上桌子,“咚”的一声,一听就晓得里头装得多满。 宋妙扫了一眼单子,见上头东西甚多,又见得对面这样动静,忙道:“不消全给,给个订钱就行了,眼下食肆里没有这许多现货,前头也还有单子,得排著队来——不晓得诸位师父能不能等的?恐怕再快也得要过两三天!” “怎么不能!好东西本来就要等!”成师父一边说,一边忍不住问,“只能不能插个队啊?大傢伙实在催我催得狠,若有不急的单子,咱们这里加点银钱……” 宋妙忙不迭道:“因这肉乾、乌贼柔鱼乾並没有对外正经卖,都是熟客订的,要得也急,不好插队,不过且放心,我这里加快些,儘量这两天给咱们武馆里头赶做出来!” 她说著,又转去后头院子里,提出一小篮子东西来,全是肉乾、魷鱼丝、乌贼丝等等吃食,当著那成师父的面拿油纸包了,一边包,一边同对方介绍,这个是什么口味的,那个是什么东西,最后又给了一小包琥珀核桃,解释道:“辛苦诸位师父成日教导梁严,又来照顾我这样大一批生意,虽不好让价——我这里东西有个规矩,从来不让价,但总该有点说头……” 她把那一小篮子东西递了过去,道:“做个搭送,乾等的这两天也可以拿来打打牙祭!等做好了,我们这里送上门去——找哪一位?” “找我就行,成宗武。”成师父连忙接了,“小娘子可太客气了!送这样多种,我都不好意思拿了!” 宋妙笑道:“我做生意的——无商不奸,只盼著客人把店里东西样样都尝一口,吃著好再来!” 成师父顿时哈哈笑起来,道:“小娘子忒会做生意,实在也是——虽是白送的,你这样给一点,那样捎一点,全是先前没吃过的口味,我们下回只好样样都再多买些了!” 两边点清了钱,確定好订的数量,那成师父提著篮子告了辞,已是出了门,越走越觉得有点子不好意思,忽然又倒了回来,问道:“你这食肆里还卖点什么?只卖肉乾同这些零嘴吗?” 宋妙见他去而復返,一愣,隨即道:“平日也接些宴席,也上门做席,每日推车出摊,也送外食——做糯米饭、卷粉、肉菜馒头、雪蒸糕,另有一应饮子……” 光凭听,成师父对糯米饭、卷粉跟雪蒸糕並没有多少概念,但肉菜馒头他是知道的,便又问口味。 宋妙一一说了。 “送外食的话,武馆里头能不能送的?多少份能送?” 徐家武馆在保康门,不远不近,但是跟去京都府衙很顺路。 宋妙道:“送的,除了卷粉只能现做现卖,其他都能外送——旁人有起订,三十份才起送,但武馆这里不是寻常客人,也顺路,订多少我都给送,一份也送。” 成师父想到昨日其余师父的抱怨,说叫惯的早食铺子近来多有怠慢,又想到前一向自己家中出事,其余兄弟照应,不但帮著顶班上课,又有人同自己到处找妹妹。 虽然最后没有起什么作用,还是靠了衙门才把人救回来,但眾人心意,他十分领情。 本来想著去外头请大家吃个饭,作个感谢,只是最近武馆事情很多,妹妹又才回来不久,得照应照应家里,便一直拖著。 此时听得宋妙说食肆也做早食,他顿时就起了心。 席暂时来不及摆,日后再说,早饭这样便宜东西,却可以先吃。 明日的已经定下,不好改,后天总归来得及。 他问了价,一口气订了各色馒头一百个,其余糯米饭等物也各订了些,道:“后日卯时末能送到吗?我给武馆里头其他人买的,咱们每日早课完,要趁著间隙吃,送迟了就赶不及吃了。” “能!”宋妙立刻答应下来。 因程二娘外出採买日常乾货了,宋妙就把张四娘叫了出来,两边互相认了人,又说好时辰。 送走成师父,宋妙不忙做事,而是先问张四娘这几日適应情况。 张四娘道:“样样都很好,我原本在滑州也跟著娘子干了两个月,都是做熟的,眼下来了咱们食肆,二娘子也是个爽快人,好相处得很,半点不用多管,踏实做事就是!” 又道:“若说有什么不方便,就是上回娘子提点的,在寺庙里头住,著实周身不自在,但钱已经给了,咬牙也要住回本来——等到了日子,我就在左近找个合適的住处,哪怕贵点呢!” 屋子墙薄,又兼人多眼杂,放个屁都有人凑过来贴墙听,洗漱、解手都不方便,常常七八个人排一个茅房的位置…… 坏处说都说不完。 唯一好处就是上有瓦,下有地,有个遮风挡雨的睡觉地方。 若非还拖著个王三郎,她简直恨不得搬来宋记前堂打地铺,权当值夜了! 宋妙道:“前次朱婶子托人来说,她娘帮忙问了,临街有间屋子正要放租,不过要再等个把月,到时候屋子空出来,再叫你去看看。” 张四娘喜不自胜。 宋妙又道:“另还有一桩事,眼下食肆里杂务多,早饭单子也多,光靠二娘子一个人,已经不怎么送得及,你既来了,熟悉得也快,要是叫你一道分著送,你眼下敢不敢接的?” 张四娘忙不迭道:“娘子只管分派!” 又道:“只我到底没有跑过,其实胆气有点子不足。” 宋妙便道:“二娘子会带你,便是她不在,你尽可以隨时问我——我也送过,別慌!不会叫你自家一来就赤膊上阵的。” 等到程二娘採买回来,宋妙就把两人叫到了一起,將事情说了。 前者一下子鬆了口气,道:“这几日单子实在越发多,我倒不是怕活累事多,就是吃食怕捂久了,口味不好——娘子先前就特地交代过!” 说到此处,她又道:“另又有,昨日许师傅来问我,他说来了也有些日子了,样样都做得熟悉,要是日后正经上工时候,有没有钱涨?又问咱们能不能做全天,要是做全天,是不是跟我们其他人一样,都包三顿饭。” 听得问赶车的许师傅,宋妙就道:“我骡车用得少,最要紧还是你们送货的时候处得多——你觉得他车把式怎么样?” 张四娘才来不久,很少同那赶车的许师傅来往,便不说话。 程二娘却道:“车把式倒是还行,就是人有点说不上来,感觉许师傅嘴皮子挺会,也挺殷勤,就是处著不怎么舒服,只咱们眼下急用人,他到底最熟悉路……” “那就再用用看,他要是继续问工钱,你就说没得涨。” “明日我带著四娘一道去送早饭,一辆骡车就足够了,可后日是分开送,到时候怎么办呢?”程二娘问道。 宋妙同她道:“先看看做不做得过来,我本来算著一个车夫应该就够了,但是不知怎的,回回都送得比我预想的要慢,且再等等,要是不行,就再找一个,一个做全天,一个做半天,这几天先在街上现喊了车夫来顶一顶就是。” 又道:“二娘子先点一点,看看各家分別在哪里,跟四娘怎么分户送来得最快,咱们试条路出来。” 一时程二娘、张四娘都应了,两人商量了半天,终於初定下来一个分法。 当天晚上,张四娘回到广济寺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屋子里竟然还没有人在。 等到亥时末,王三郎才一身是汗的回来。 天气实在热,他先去挑了一担水,寻了个角落把身上汗水冲了冲,省著用了点皂角,又给张四娘打了凉井水回屋。 两人互相说了说白日发生的事,王三郎便问道:“咱们有没有破布烂巾子?或是什么能当垫子的?” “要那做什么?” “垫个背,重是不要紧,勒得有点子狠了。” 因晓得王三郎平素重东西也常挑常担,但从来很少叫苦,今日连他都这么说,张四娘一下子就上了心,道:“我看看背。” 王三郎老实脱了外衫,背过身去给她瞧。 张四娘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背上儘是一条一条淤青,不少地方高高肿起,最严重的是靠近脖子右边肩膀上的两道,肿得足有半指高。 她唬了一跳,道:“勒成这样,你怎的一个字不说?” 又去一旁包袱里翻来翻去,摸出来一瓶油,给他涂了,道:“幸好嫂子特地给我討了一瓶药油,说用得上,硬逼我带著,本来都说用不上不拿了——怎么勒得这么狠?是工头欺负你了吗?” 王三郎道:“算不上欺负,我新来的,肯定做的都是旁人挑剩的活,也是合该运气不好,今日分得的船上是南边来的岗岩,不但我,另几个新来的也在一起担——我这都不算什么了,有一个不小心摔坏了一样东西,说是今明天全白干,也赔不起!” “唉,我光说浣衣坊难干,谁晓得码头更坑!” 王三郎道:“眼下有个活就不错了!我今日虽然辛苦些,得了老不少呢!” 他一边说著,一边连忙把裤子里头缝的小口袋掏了出来,道:“都在这里了,只晚上买了两个油饼吃了十文,又买了配菜,中午……” 他把自己了多少钱,怎么的,一一学了,最后道:“剩的这些,你点一点。” 张四娘就老实不客气地点了一遍,越数越觉得不对,问道:“怎么比你先前说的,还要少了一半还多?” “工头说是要压六成,下个月再发。” 张四娘想骂娘。 她忍不住道:“这也忒黑心肠了罢!那岂不是要得差不多两个月,才能拿全头一个月的工钱?” “没法子,我这样是新来的,不是家家都收的,许多地方只要熟手。”王三郎略解释了几句,“已经很好了,不是家家都同宋小娘子那里一样的,你好生做,虽眼下不如我得的多,其实才有真前途哩!” 听得对方这般说,张四娘却是心念一动,道:“三郎,你说,要不我跟娘子问问,叫你也来咱们食肆里头干活吧!” 王三郎一愣,道:“我只合做些力气活,厨房里头事情都精细得很,我就是想,也愿意学,娘子也不肯要的吧?” 张四娘一下子激动起来,把今日事情说了,又道:“我看娘子话里意思,多半还要找个车夫,就是眼下不找,日后客人越发多,一辆车送不过来,肯定也要再找——你也会赶车,我坐过那许师傅的车,也不见得多稳,只是吃亏在咱们不认识路,抓紧了多熟悉熟悉就是!” 王三郎仍旧摇头,道:“不大好,你一有好事就想到我,在这里悄悄报信,叫宋小娘子知道了,怎么想你?要是以为你一心惦记著自己人,倒把食肆的事情放在后头,那就麻烦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倒叫张四娘也犹犹豫豫起来,道:“不至於吧?都是用人,自己人知根知底的,难道不好?” 但她到底还是不敢十分確定,嘆一口气,道:“你也实在太辛苦了些,况且中午、晚上都要在附近买吃食,京城样样都贵,你还总不捨得吃——做体力活的,怎么都得多吃点啊!” 王三郎忙不迭安慰道:“吃点苦怕什么!我正年轻,是出力气吃苦的时候哩!” 张四娘只好找了几方麻巾出来,预备给他明日垫在背上,又忍不住道:“勒太狠了,明日怎么干活啊?要不还是休息一天吧?” 王三郎如何肯答应,次日照样出去上工不提。 而次日一早,天还黑著,张四娘就早早等在门口,但左等、右等,依旧不见许师傅的骡车到来。 (本章完) 第255章 背后 第255章 背后 宋记一天最忙的就是天没亮这两个时辰,去得晚了,其余吃食还好,肉菜馒头肯定包不贏,各色卷粉馅料等等也来不及备,全都得耽误了去。 张四娘实在著急,然则时辰太早,路上只有来往僱工,又有挑担进城的小贩农人,全不见招客的车马。 她眼看不行,也不晓得出了什么缘故,因怕误事,索性回屋取了灯笼,把裤脚一扎,袖子一撩,再顾不得等,一手提著灯笼,举著迈腿就往宋记跑。 跑到半路,已然气喘吁吁,一身是汗,眼见前头再走几步路就是酸枣巷了,才听得后头咕嚕咕嚕车轮声。 此时天还尽黑,张四娘提一盏亮灯,在路上倒是颇为醒目。 她听得后头一人叫道:“那张娘子!” 一回头,果然一辆熟悉骡车驶过来。 许师傅“哎呦”“哎呦”叫,道:“你怎的自家先走了!倒叫我一路好找!” 说著在边上勒停了骡子,道:“快快上车!” 张四娘一上车,就见得大饼坐在里头,解了头上缠布,一边扇风,一边擦汗,面色不怎么好看。 许师傅先不著急往前走,只转头赔笑道:“实在不凑巧,昨儿大半夜的,临街有个大肚婆难產,稳婆没法子了,家人找到我这里,哭著求著让赶车去马行街请个大夫——到底一尸两命的事情,我不敢推脱,急著捎人去医馆请大夫,一来一回,出发来这里就迟了那么一点,还好没有误事!” 又道:“张娘子莫要跟我计较,我方才也同大饼讲了,他年纪虽小,人倒是懂事,叫我別放在心上!” 人命关天,听得是为了救產妇,虽然心中仍有些不自在,张四娘自然不好多说,只好擦著汗,道:“算了,只是下回再有这样事情,你也早点另找人来接我们,或是提前安排,不然食肆里误了事,算谁的?” 又问道:“那娘子同孩子都保住了吗?” 许师傅道:“我放下他们就回来接这一头了,还不知道!” 又道:“唉,这事情也不是我料得到的嘛。” 他眼见张四娘面色稍虞,不免又道:“今日迟了一点,若是宋小娘子同程二娘子问起来,你们能不能帮著遮掩遮掩啊?” “我家中人口多,开销大,还想著好好表现,要是能在宋记这里做全天的长工,也省得大暑天的在外头拉客找食,看在我这些日子也是尽心尽力份上,二位多帮著说说好话!” 张四娘同大饼对视一眼,含含糊糊答应了。 等到了宋记,果然比往日迟了些,两人匆忙一番收拾,忙得脚板底都要擦出火星来。 宋妙同程二娘只略问了两句,实在事多,也没有深究。 好不容易忙完,终於把早饭的吃食准备应付过去,宋妙同大饼两个自去出摊,程二娘带著张四娘外出送货,除却早饭,又有其余客人订的各色肉乾、点心之流要送,忙到將近晌午才回来。 回来之后,还有小饭桌的事情,下午復又备菜、做菜,再兼那徐氏武馆一次订了许多墨鱼、柔鱼乾、猪肉乾,因赶工这一单,人人忙活,简直从早到晚,都没有停过。 幸而前一向程二娘寻中人找了两个短雇的婶子来,干了些日子,已经上手。 本来一人干早上,一人干下午,今日见得事多,两人都主动留下来,一起加班加点,倒是帮了不少忙。 吃过晚饭,眼见天色渐黑,宋妙特地使人叫了车,送大饼、张四娘並两个短雇回家。 一上车,车夫各问去处,问到短雇时候,那两个婶子就不约而同地说去“马尾巷”,一个说去香泉酒坊,一个要去灵清酒坊。 大饼好奇问道:“婶子们家中都是开了酒坊吗?” “哪有那本事!”其中一人笑道,“我们两个晚上还要做酒娘子哩。” 原来此时清酒价贵,浊酒价贱,有那些个小酒肆同夜宵摊子本钱薄,不能买许多清酒存著,也没脸面做赊货,只能少少备一点,於是偶尔就会遇到走了大运,生意好的时候,清酒卖完了,又走不开去买。 酒坊不想舍了小生意,就会寻些酒娘子,每晚或推车、或挑担,四处兜售自家酒水。 酒娘子是没有工钱的,每日卖出多少,按量计价。 滑州自然没有这等职业,张四娘听得咋舌,问道:“那要是一晚上卖不出去,岂不是都等於白干活?” “是说,十停有四五停是走空的,好在这活自在些,想去就去,不去也不打紧。” 都不给工钱了,自然不去不打紧! 说到此处,其中一人又问道:“眼见宋记这里事情越发多了,如今只要半日工,不晓得后头会不会要人做一天?张四娘子,你看我们成不成的?” 交情浅,张四娘不敢言深,只摇摇头,道:“我自家也是新来,不晓得东家什么计划。” 再问大饼,大饼也道:“娘子没说吶。” 等二人下了车,张四娘才道:“原就晓得京中找份好工不容易,谁晓得这二位已是京城土生土长的了,一样要做短工。” 大饼道:“也看人的,先前还来过几个短雇婶子,见得咱们这里菜要洗五道水,锅碗瓢盆也要反覆洗,洒扫要求也多,只做三两天就走了,倒是这两位手脚清楚些,也耐得住,这才留下来了。” 又道:“我看咱们食肆这样势头,只怕过不了个把月,娘子也要考虑招全工的事,只要她们踏实干,好好表现,十有八九能成。” 张四娘应了声,也不多话,心中却是十分庆幸自己的当日听了嫂子的,更有娘家、婆家都支持,才能及时进了京,不然照这个势头,若是等宋小娘子信送到了,再启程,等到京城时候,黄菜都凉了。 虽说娘子叫了自己来,肯定是有空缺留住,可早一个月,晚一个月,在食肆里说话份量差別大了去了。 想到这里,她越发著急,又觉得自己人心不足,又忍不住想,若是三郎也能过来多好。 而今只要长眼睛,都能看出来宋小娘子的食肆日后大有可为,比起在那码头上熬日子,搬石头,赌將来能不能出头,不知道强多少倍。 因想到家里三郎,她不免问道:“早上那许师傅什么时候到你那里的?我上车时候,看你也是一头的汗。” 白日间实在忙碌非常,没找到空閒,正好眼下没有旁人,大饼一肚子恼火。 “正要说这个!我见时辰太晚,因怕赶不及,也自家先走了,都跑到连云街,许师傅才赶车到——若是真箇在家门口等著,只怕还要更晚!” 他把前次见得许师傅半路便溺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实在看不过去,只他说得又可怜,倒像我背后说话就是小人告状一样,又是二娘子寻来的,我听得二娘子夸过他好几回会做事,叫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大饼都不好说,张四娘就更不好说了。 两人长吁短嘆一番,少不得一起抱怨一回许师傅,又担心明天早上要是再迟到怎么办。 大饼道:“我又盼著他再迟,再迟一回,我就好跟二娘子说了,只是又怕他来迟了我们赶不及干活!” 张四娘心有戚戚焉。 这一天王三郎依旧是很晚才回到。 他白日里虽然在背上垫了好几层麻巾,到底前日皮肉已经淤青发肿,今日伤上加伤,有几处地方直接破皮出血,很是严重。 张四娘心疼得不行,道:“你不如明日就別去码头上工了,先租个骡车,把城里都走一遍吧?” 她先將食肆里情况说了,又作了个弊,把单子买家的各处地点学了个三四成,最后道:“我今日跟著车到处送货,那许师傅赶车是老把式,但远不如你细心,从前你给各家送鱼时候,那桶里的水都少有泼洒出来,他却隨便得很!” 王三郎今日顶著伤出门上工,实在吃力,也不敢再托大,听得这样说,十分心动,但仍旧道:“你莫要背后告小状,也別说什么,先忍一忍,咱们是新来,大家关係处好了最重要,实在他做得太过了再说!” 他到底憋不住,道:“若说赶车,我是十分稳当的!这一向其实对左近道路已经挺熟悉了,明天我把你说的那几处地方再跑一跑!” 次日一早,夫妻两个分头行事。 这天许师傅倒是没有迟到,等到了宋家食肆,眾人把一应早食、吃食准备好,张四娘就跟程二娘按著先前说法各分好了东西,眼见时辰差不多,又叫了一辆车来。 因怕张四娘不认识路,程二娘便把许师傅的车给了她,自己要了临时喊来那一辆,两人各自出门送吃食。 张四娘头一回单独坐许师傅骡车,上车之后,对方百般好奇,不住问话,又问她来歷,又问她家中什么情况。 等得知是各刚成婚的小娘子,又是打滑州来的之后,许师傅“哦”了一声,问道:“滑州来的,怎么进了京,还能找到了宋记的活?你倒是福气不浅啊!莫不是在京中认识什么说得上话的人,帮著介绍的?” 张四娘本来就不想提及自己在滑州时候同宋妙的来往,以免叫人以为这是吹嘘,此时见对方问得又私密,更不想细说了,只笑道:“三郎还在码头扛包呢,要是认识什么人,他哪里会这么辛苦?” “就同袁娘子她们一样,我也是经人介绍的,因我说清楚自己不要工钱,只想跟著学艺,娘子许是看我心诚,最后不但收了人,工钱也照给。” 许师傅恍然大悟似的,道:“原来这样啊。” 得知了张四娘来歷之后,他更隨意了,一路嘴上不停,因顾著问话,难免分心,好几回车轮不小心压到了枯枝、石头,把那车架晃得一顛一顛,更有一回没来得及躲开一个土坑,“咣啷”一下,一车厢的吃食险些都飞了起来。 张四娘唬得忙去护住蒸笼,又拿膝盖顶著那装饮子的箱笼,生怕影响了卖相,或是不小心撒溢,口中少不得交代那许师傅“师傅看路”“小心些”“別说话了”云云。 许师傅也不晓得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但確实话说得少了些。 二人这一路送货,才送了几家,张四娘就感觉到了区別。 昨天跟程二娘一道的时候,许师傅不但时时下来帮著开关车厢门,还会主动搬运分量重的吃食,但是今天轮到张四娘一个人的时候,除了在食肆门口刚上车的时候,他帮著搬了一回,关了门,后头就再没有过了。 张四娘一人搬搬抬抬,挑挑担担,很快出了一身的汗。 送完其余许多,下一趟就是徐家武馆。 因这一家东西要得太多,一挑担都送不完,张四娘便问道:“许师傅,一会到了那武馆时候,你能给我搭把手吗?” 许师傅皱了皱眉,嘴里却是一口就答应下来。 然而绕啊绕,好容易前头就是徐氏武馆了,他忽然勒了骡子停住,指著不远处地面同张四娘道:“我头一回来,哪里晓得原来前这里这么多坑连在一起,想必是前两个月雨水太多了,衙门还没修补,弄成这样的,倒叫我这车不好跑过去,不然顛坏了里头吃食就麻烦了。” “麻烦张四娘子多走几步——幸好就在面前了。” 又道:“实在我年纪上来了,不像你们这样年轻体格好!” 此处距离武馆还有五六丈远,往来行人並不少,许师傅顺理成章地“只好”留下来看著车厢。 一早上的吃食送下来,还没全然送完,张四娘已经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的,头昏脑涨。 她不是梁严那样的小儿,昨日跟著程二娘跑了一回,今日自己跑一回,很明显就感觉到了这一位许师傅的厉害。 他真箇见人下菜碟。 车里有程二娘的时候,许师傅很是小心仔细,又百般主动热情,甚至骡子都会直接停在买家大门口。 平素拉她跟大饼时候,已经有些怠慢,迟到这些就不说了,还险些把两人脑浆子都要晃出来! 等到眼下自己单独一人送货的时候,就更充大爷了。 偏偏张四娘同大饼都是后来的,又不好直说,因想著虽然二娘子看著爽快,到底认识不久,不知道到底什么性情,就怕得罪了她——她跟娘子最久,感情不比旁人! 好不容易回到食肆,虽然是跟程二娘分著送,比起从前一人送东西时候,却是並没有早多少。 宋家食肆里,宋妙见得人回来,已是上前去迎,笑问道:“四娘今日头一回自己一个人外送,做不做得来?有没有什么不习惯地方?” 她不问还罢,一问,张四娘一应气愤、委屈就冒了上来,又想要告状,又怕程二娘多想,宋妙为难,一时所有话语卡在喉咙里,半日说不出来。 宋妙见状,奇道:“怎么了?” 张四娘犹豫半晌,还是道:“我送得太慢了,耽误得很……” 宋妙却並不只做安慰,而是笑道:“我道什么,咱们理一理,看看问题在哪里就是。” 她说著,把前日画的那路线图拿了出来,取笔蘸墨,和声问道:“是哪里不顺?” 张四娘一下子就感觉回到了滑州,宋小娘子领著自己一干人等在河道上干活时候,一旦遇得哪里有问题,或是哪里不畅,她都会一点点帮著大家理清。 她一个衝动,把一应得罪、人情,俱是拋到脑后,暗想:分明是个烂人,留他在食肆里,迟早是个祸害,我一味想自己做好人,哪里对得起娘子素日待我好心? 於是当即便道:“娘子,我有一桩事情跟你说——这做法是背后说人,有些不地道,只是许师傅端的不怎么靠谱!” (本章完) 第256章 瞪眼 第256章 瞪眼 张四娘把昨日那车夫如何迟到,又如何两张面孔对待程二娘同自己,平日里怎样偷奸耍滑、挑肥拣瘦一一说了,但说的只是有关自己的,並未提及大饼抱怨的內容半点。 “分明只要多拐一个弯,就是平路,也能到客人家大门口,他为了图省事,直接走土坑路,剩下的路让我自己挑担过去,说了也不听!好几回竹筒里的汤都要晃出来了,但凡少护一点,馒头也要顛翻!” “他昨天下午、晚上也不知道出去载了什么东西,刚上车时候还好,坐久了,总有一股子味道——也脏,我给他扫车厢都扫了半天!” “……早上只好一路开著车厢门窗,还拿布多盖了两层,就怕影响了咱们自己吃食,又怕外头尘土进来,一说他,他就说车子用久了就是这个味道,去外头寻谁家都一样!” 她见宋妙听得认真,忙又道:“娘子,我说他不管用,还得您同二娘子管束管束,他不肯绕路,我自己辛苦就辛苦些,那车上味道实在不能忍,要是真箇影响了吃食怎么办?咱们辛辛苦苦做的,菜洗五六遍,样样都乾净,什么都小心,总不能叫他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后头大饼听得动静,忙凑了过来,道:“娘子!娘子!!我也早想说了,只怕叫二娘子脸上不好看——这许师傅著实有些脏!他隨地便溺!!” 他三言两语,就把许师傅那日送自己回家时候,怎么就地解决事情说了。 “我原就想跟二娘子说,只是近来咱们食肆招人,短雇娘子来来去去的,看她事也多,人又忙,先头还夸过许师傅人虽有些小毛病,幸而车赶得不赖,又熟路,其余都能忍了——我就不好再提。” 宋妙先听得张四娘说的时候,就已经十分不悦,道:“大家各司其职,车夫本就是为了搭手送餐,要是回回只图自己方便,不能送到门口,还得人自己挑担过去,要他做什么?” 再听得大饼说,简直一刻不能忍,皱眉道:“果真秉性如此,我又不是他爹娘,也不用管束,换了他去。” 大饼忙道:“我听他推脱,心中也觉得不自在,但回去问了伯伯、伯娘,他们都说许多外头拉客拉货的车夫都这样,不爱乾净的多,做事检点的少,好人不好找,我又怕匆忙换了,找不到立时能上手的,倒要带累咱们自己,还不如眼下凑合著。” 又道:“我还问过二娘子车夫是不是不好找——她说有点子费劲,因咱们要做早,天不亮就得起来接人,许多人听了不大愿意……” 正说话间,程二娘也回来了。 一时张四娘、大饼两个,一下子闭了嘴,忙上去帮她搬抬东西。 三人说话时候,都不避小莲。 小孩在后头拿布头笔沾水写字,做宋妙交代的功课,自然把话听在耳里,心中著急得很,等到亲娘回来,趁了个空,亦步亦趋追到边上,把听来的许师傅种种不良行径都说了,还晓得隱去说话的是谁。 程二娘听完,简直如芒在背,又是羞,又是臊。 她忙不迭认真洗了手同脸,换了鞋,去得前头找宋妙,道:“娘子……我听得说那许师傅很不中用……” 宋妙见她坐立不安模样,笑道:“別著急,正要找你。” 又把张四娘、大饼喊了过来。 四人围桌坐定。 宋妙便把许师傅种种行径都说了,才又道:“依二娘子来看,当怎么处置?” 程二娘忙道:“本就许多小毛病,原是说忍一忍,不想他这样做人做事,还腌臢——咱们开食肆的,自然不能要!” 宋妙便道:“我也是二娘子一样想法,这就交给你来办,只是换了之后,新人也要赶紧跟上,不要耽误了正事才好。” 程二娘臊得不行,道:“我雇了个这样人回来,实在没脸,自己一点没察觉,还带累四娘同大饼,那里还好意思再招人,要不我先筛一筛,后头娘子来定,大傢伙也帮著看看?” 又道:“我管事管成这样,还请娘子罚我罢,不然怎么说得过去……” 张四娘、大饼两个见事情如此发展,哪里好做声,对视一眼,忙做低头。 宋妙晓得程二娘性子,便道:“娘子不要多想,从来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才不会错,莫说你头一回管事,便是朝廷里头许多官人、相公,干了许多年,贤名在外,也常有犯错,错了改就是。” 又道:“但我是要罚,月末算工钱时候,我会扣掉一百文,不是罚你看错人,是要罚你分明管事,只把自己当成做事的,而不是管事的——食肆里头已经有了大饼、四娘子两个,又有两个短雇,许多事情已经可以分派下去,你当要抓大放小,但你一心觉得自己拿了工钱,一刻不能停,样样都要去搭手。” “你做事的时间多了,管事的时间自然就会少,譬如这一回,但凡你多多问问四娘子、大饼两个,就不至於眼下才发现许师傅问题——此事你我两个都有疏忽。” “另又有,咱们先前定下来过给车夫的工钱,哪怕你比市价还开高两三成,也全然够,二娘子自然是为了我好,一心想著给食肆俭省银钱,可人出来討生活,本就是为了挣钱,给得不够,只会招来许师傅这样不靠谱的主动上门——你且想,要是我给你开少少银钱,你哪怕碍於面子,留了下来,是不是心中也不自在?” 说到此处,宋妙又看向张四娘同大饼,道:“这话不但说给二娘子听,也说给你们听——日后肯定要招新人,只你们跟別个总归不同,旁人只是拿钱做事,你们要更辛苦些,不但要眼到、手到,还要心到,二娘子今日遇得问题,日后你们迟早也要遇到,同样可能错。” 三人本来各怀心思,此时听得如此言论,先后反应过来,俱都抬头看来。 “这事我自己琢磨许久了,只是时机太早,摆出来跟个笑话似的,本来想等食肆开了再说。” 宋妙从一旁取了纸笔过来,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又从中细细勾划了极小一块饼状出来,將三人名字誊写在一旁,又把那纸放在桌面正中,指给眾人看。 她道:“眼下咱们食肆还未真正开张,我会按著每月所得,看大家表现分润,但等食肆重开之后,你们要是愿意,我这里会拿出一成乾股来,单独立一份契书,分给大家。” “要了食肆分润,就不能要乾股分润,取其多者来发,你们以身作股,共立一户,以户入宋记本股,日后再有人进来,干够两年或是三年以上,可以投选入户,具体怎么管,又怎么入,后续再说,但这户只做分润,不能干涉其余。” “等户开了,工钱之外,宋记每多得一贯利钱,你们就能共分七十余文,口碑越好,得利越多,你们所得也越多,要是日后离开,自动出户。” “平日里但凡有什么建议,或是有什么想法,尽可以一起商量——自家食肆,自家人,都是为了自家好处,大家对事不对人!” 宋妙一经说完,屋中方才就已经没人说话,此时更是鸦雀无声。 大饼心中砰砰直跳,两个巴掌在桌子底下掰来掰去算钱。 程二娘跟著宋妙最久,其实也最清楚食肆经营情况,尤其她近来跟著宋妙学识字、理帐,已经可以心算,但她这会子根本没有心思去算钱,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想:那户怎么入且不管,左右娘子不会亏待下头人,但车夫怎么办?如今那个不能留了,得赶紧找人来接,可时间这么赶,万一找到的更差怎么办? 一会又想:我先前为什么不多问一句,眼下回想,分明好几回大饼同张四娘说话都怪怪的,偏偏自己没有当回事,以至於最后酿成这样苦果! 唯有张四娘,再也忍不住道:“娘子!若说要找车夫,我原不想叫人说我做事只顾自己好处,私心重,但眼下要是真箇辞了许师傅,还要找新人——我想给三郎爭个机会!” “他在家时候,除却撑船,一样常常四处帮著送鱼,自家人不好夸,但他赶车稳当,人也乾净——只求给他个机会,试一试就晓得!若是不妥当,只管罚我!” *** 当天晚上,张四娘早早回家。 王三郎已经去车行租回来骡车一辆,白日在外头跑了一天路,此时听得明日上工消息,端的又惊又喜。 夫妻两个趁著半夜,给骡子餵足了草料,將骡子、车厢,乃至於轡头等物一应洗刷乾净,次日一早,王三郎就赶著车,跟在许师傅后面去了酸枣巷。 见半路多了一辆车,许师傅十分惊讶,等得知是食肆里新招的车夫,还是张四娘的丈夫,很是不高兴,道:“不是按天叫的,是长久做吗?要招新人,怎么不跟我说?” 等到了地方,又不住问王三郎工钱多寡,再问他以前做过什么,今次是不是也是半日工。 王三郎道:“还不晓得,因宋小娘子这里缺人,我就先来了。” “你既新来,正好,我近来腰不好,你去討点油来,再打桶水,帮我这车轮上点油、洗洗轮子。” 自家媳妇才在这人面前吃过亏,王三郎怎么会给他面子。 “您老先忙,我这里也有正经事哩!” 王三郎说完,栓了骡子,根本不去理会对面那人,拿布擦乾净鞋底灰土,快步进了宋记的大门,先去后院洗手,转头就主动帮著搬抬东西出来。 许师傅气得够呛。 王三郎本就是张四娘丈夫,在滑州时候跟同宋妙、大饼都熟了,进京之后,来过宋记几次,和程二娘也认识,做起事情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挑水、抬锅、搬蒸笼,样样来得。 许师傅看在眼里,心中越发觉得不安。 眼见这里正搬东西,他不著急去帮忙,却是喊了张四娘,问道:“四娘子,你家那王三郎是做整日,还是做半日?” “我也不晓得,二娘子还没定哩。” 张四娘拿话敷衍,许师傅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他当即找上了程二娘,把事情一说,道:“先前也问过,我在这里做了许久日子,要招整日的话,怎么都应该是先安排我吧?” 程二娘道:“等晌午回来再说。” 许师傅老油条一个,一听就不对劲。 正逢此时,那王三郎挑了两担肉乾出来,许师傅就指著人道:“眼下也没个交代,空口白牙就让我带他,我们赶车行当里有个规矩,总不好白做事,得他尊我一声师父,先磕个头,再封个红包,我才好来思量思量要不要带!” 程二娘听得这话,便道:“我们雇的是车夫,不是规矩,许师傅还是踏实些,好好干……” “我辛辛苦苦摸索出来的路,一下子交给他,怎么能一点好处不给?说破大天也没这个道理,要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怎么办?” 一时张四娘、王三郎,乃至於程二娘,因想著还要他帮忙带路,生怕此人半路撂挑子,便都上前来劝说。 王三郎道:“我给包红包。” 瞧著眾人这样紧张,许师傅心中如何能不得意。 他晓得自己拿住了命门,更晓得此时不拿捏,日后只怕再难,便做冷笑,把肩上巾子一甩,背过身去,“嘭”的一声关了车厢门,摇头道:“红不红包的,加起来才几个铜子?你早给了或许没这回事,眼下我只想问差事了——若是二娘子做不了主,且叫宋小娘子出来,不然这早饭也別想送!” “我倒要问问她是什么意思,没得把人吊在半路的——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拖著我,把我老许当什么了!” 大饼连忙进去送信,不多时,便跑了出来,道:“娘子说,二娘子尽可处置。” 这一句把许师傅听得脸都黑了,转头对程二娘道:“怎的说?” 程二娘道:“送完回来再说!” 这一句,犹如火上浇油。 许师傅原是想等对面人给自己台阶下,然则个个不给,不但不给,还拼命抽梯子,叫他给高高架起,根本下不来台,反而被燎起了真火。 “你不给个准话,就都別送了!” 他拽开车厢门,一脚踩在车厢外头脚位,將摆在最外头的箩筐往外一扯,摔在了地上,叫囂道:“老虎不发威,你只当我是病猫??不是我,哪个好说话的肯天不亮就起来给你们送货??眼下来了个新人,倒是抖起来了,有本事你喊他去送,不要叫我带人,看他送不送得出来!” 说著又要再去拉里头箩筐。 王三郎上前拦道:“你做什么!” 眾人个个脸色难看。 张四娘同大饼忍著气,上前去劝。 许师傅全不理会,只叉著腰、跨著腿,一手拉著里头箩筐冷笑。 程二娘道:“你等著!” 她转身进了食肆。 不多时,宋妙同她一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到了许师傅面前,宋妙便道:“师傅这样行事,我这里庙小,装不下——且叫二娘子给你算了工钱,就做到今日吧,今天也不用你送了。” 许师傅最晓得现在宋记到底有多少货,因此刻时辰太早,路上根本找不到其他车夫,虽有个王三郎,又是才进京的外地人,还是新手。 原是想著哪怕为了不误事,宋记上下都只能先求著自己应付过今日,哪里想到宋妙一张口,就是这样一句。 他心中虽然有些慌,但一看时辰,又看车厢里的货,仍觉底气十足,只以为宋妙是在等著自己退让,有心想要狠治一治,便拉著程二娘,掰扯工钱半天。 这里还在说话,那王三郎同张四娘两个,已经按著宋妙吩咐把许师傅车上的东西挪到自己车厢里了。 许师傅这拖那拖,最后再掰扯不出什么,眼见当真接结了工钱,却无人挽留自己,心中终於有些发虚起来,问道:“我也不是故意为难——眼下一辆车,你们送不过来吧?” 宋妙道:“不劳费心,许师傅赶紧家去吧——方才已是听得你抱怨许多回,说这样早起的活干著伤身!” 说著,她把眾人招呼回了屋。 时辰实在不早,一进门,程二娘就忍不住小声道:“娘子,只剩一辆车,这会子要送的客人多,只怕真箇来不及了,咱们要不要跟人解释一下,赔个罪?” 又道:“我自掏钱出来,明日原样给他们赔一份!” 宋妙笑道:“二娘子拢共才多少钱?今日扣一点,明日赔一点,还养不养小莲了?” 隨即又正色道:“未必来不及,只你们要辛苦些。” 说著,將前日图纸拿了出来,在上头把各处地方串成几条线,道:“今日三人一辆车,带上拖板,二娘子认得路,你到了四榕街就带著托板下车,送望西三条街的吃食,这里路上顛簸,车不好走。” 又安排王三郎带著张四娘绕另一条路送餐,走一个“弓”字,最后走到弓字尾勾时候,正好接上送完早食,走下来的程二娘,一起绕往北边,一样分往两边去送。 “到这里天色应当已经亮了,正到徐氏武馆,那里临著保康门瓦子,边上就是码头,每天寅时就有车马停著等拉客拉货——二娘子在那给四娘雇一辆车,送京都府衙沿途四处客人,跟车夫交代妥当,地方都好认,不会找错,其余你来认路,带著三郎去送就是。” 程二娘听完,復又问了两次,虽然拿不准究竟有没有用,但本来一筹莫展之间,得了宋妙交代,只用按著做就是,一下子犹如得了主心骨。 三人匆忙提灯赶车。 出发时候,人人紧张,但等到送完回来,个个脸上都带著笑。 进屋见得宋妙,眾人全都有话说。 程二娘道:“不曾想调个次序,这样分一分,其实一辆车都能送得过来!刚刚好送完,我走出巷子,他们就到了!娘子怎么算的?” 又道:“后头我同王三郎送完了都比平日要早,其实只要早出门一刻钟,根本不用给四娘另外僱车!” 又问道:“娘子脑子也忒好使!我平日里都送了这么久,为什么就不知道想?” 宋妙笑道:“等你帐理熟了,再学一点算学,自然而然就会了——最要紧心里有框架,晓得要做什么,慢慢拆分就是,只是平日两辆车到底从容些,不然只怕太折腾。” 张四娘乐道:“我也拆不出来,也听不懂,按著做就是——怨不得娘子是东家,我只晓得出力气!今日急得我呦!其实根本不用那么赶!有两处还到早了,等了一会,才有人来接!” 王三郎则是道:“再送一天,我就能都记下来路!” 他只略歇了歇,问清楚下午暂时没有什么单子要送,就急急忙忙赶车出门熟路去了。 而宋妙深恶那车夫为人行事,料定日后多半还要生事,不打算就此放过,因知此等衰人除却嘴贱,別无胆气,便请一应相熟巡兵,另有孙里正,並左邻右舍帮忙留意,一有跡象,便来通报不提。 今日的意外,对宋记而言不过是小小水,反而因为车夫事情,得了以户入股的消息,各人又自作检討一回,急著赶著送早食一回,撵走许师傅一回,十分同仇敌愾,本来互相之间还有几分生疏,倒是一下子真正熟络起来。 唯有那许师傅,先前满以为宋记肯定送不及,为了口碑,至少今日也要请自己出山,到时候再想办法借驴下坡——谁料到他那骡车半里地都硬生生走出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后头有人来追,左等、右等,只好乾瞪眼,心中凉颼颼的,暗想:不是吧,这样难得差事,不会真给自己搞没了吧!不应该啊! (本章完) 第257章 挡脸 第257章 挡脸 当天忙得是有惊无险,次日一早,新雇的马车来了之后,程二娘就按著宋妙先前规划同张四娘夫妻二人分別外送,果然从从容容,比起先前,两边都还要早了小半个时辰回到食肆。 王三郎一回来,就主动请缨道:“今日去得太快,好些客人那里都要等他们来人,明日我们早些出发,不如试试按著昨天一样,就用我这里一辆车,三个人分头做事已经足够。” 张四娘也道:“我同二娘子一道拉板去送,其余地方,另一条线三郎自己就能送——他跑了一趟,已经认识人了!” 又把自己怎么规划,一一二二说得清楚。 小夫妻两个一心表现,程二娘哪里看不出来,难为的是样样计划得有模有样。 她想了想,道:“那我们明日早一刻钟出门,转回头再送巡铺这一条,先送远,再送近,也不会再要等人。” 事情就此定下。 等到晌午时候,一群夫子来吃饭,吃得个个靠椅子的靠椅子,哎呦叫的哎呦叫。 趁著吃饱喝足,在歇饭劲的时候,一人叫了一声宋妙,报了个日子,嘆道:“那天不必给我们备饭了。” 宋妙应了,笑问道:“是那日学中有事吗?” 陈夫子嘟噥道:“天子要下降巡堤,太常寺硬点了我同老曹他们几个去凑人头——一个两个都七老八十了,还要给人折腾!” 边上又有一人道:“您就別抱怨了,你们走了倒是轻鬆,学里剩下一堆事情,叫我们收拾收尾,眼下饭也不能来吃!那边好歹是迎驾,等到巡完堤,天子总要摆宴的吧?总算管饭!” “摆什么宴,又不回宫,既然出来了,陛下多半要各处巡看,我们自然各回各人家,各找各人娘!” 陈夫子没好气地啐了一口,絮絮叨叨:“况且就算摆宴,宫里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不是蒸,就是燉,膳房送出来一路走,绿叶菜都不敢做,生怕给捂黄了,前次我吃他那蒸鸭滷鹅,一个柴得紧,一个烂得肉都没味道,都不知道上锅死了几百回了!偏又是正经肉,老夫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又怕浪费,又嫌难吃!” 吃过宫中宴席的自然不止陈夫子一人,一桌子夫子,哪怕近年来没吃过,从前也个个赴过琼林宴,於是人人有话说。 不怕鸭子叫,就怕鸭子有文墨,一时满桌人嘎嘎嘎嘎,吵吵嚷嚷,还要拽文弄墨,引经据典,生怕自己抱怨得不如旁人文雅。 宋妙正听得津津有味,却不想给陈夫子在边上拿筷子尾巴轻轻挨了挨她的胳膊。 他咳嗽一声,做了个示意,自己先往后院去了,走到一半,又回头来看来等。 宋妙忙转身跟上,出了二门,就见那陈夫子从身后取出两个比成人巴掌大些的布包,塞了过来。 “这是什么?” 宋妙把那两个布包拆开,疑惑问道:“先生给我这些个钱做什么?” 里头竟全是缠起来,圈放得紧紧的铜钱。 “不是我,是老曹给的,他没脸找你,又没脸说话——你不见他这几天都蔫蔫的,连菜都不敢抢了?” 宋妙自然看出来了,只不好问。 陈夫子便道:“他一心要叫你把馒头送去太学膳房,出了不少力,又是给大家馒头试味,又是牵头叫人一起联名出面,还叫左右熟人一道去太常寺同上头好几处地方催办。”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前次他来问你,听得说学中来了人问价,正以为成了,谁晓得最后办是办下来了,馒头倒是买了,最后买的却不是你家——也不知买了哪一家的,丟脸得很,不敢同你说呢!” 宋妙一时恍然。 但前次国子监里那蒋侠过来之后,再无音信,虽然没有收到通知,但她已经猜到此事多半没成,便笑道:“这算什么?我难道一个人能做尽天下生意,曹先生这样帮我,我感谢都来不及,就算没成,也是我的缘故,同他有什么关係?” 说著把那钱还了回去。 陈夫子摆手推道:“你还是收了吧,你不收,他心里更难受了,一把年纪,都夸下海口了还给人拿捏,他羞死了,正琢磨使坏,等他办成了,你再拿这钱做点好吃的谢他就是!” “还是別理会才好,要是因此事坏了心情,我哪里好意思?况且我这里因塞翁失马,已经许多地方都要了馒头,都快做不过来了!” 陈夫子一下子笑不出来了,捂著耳朵道:“旁人有得吃,就我没有!別给我听,我听不得这个!” 但他几乎立刻想转过来,忙不迭放下手,问道:“其实你虽说不在食巷那一头卖馒头,但给我捎带几个,还是可以的吧?” “自然!別对外张扬就行。”宋妙笑了笑,“只先生不过一个胃,程公子已是每日给带了卷粉,有时候还添糯米饭、雪蒸糕,又有汤饮,要是还吃馒头,吃得过来吗?中午又要来吃饭,早上吃多了,中午吃不下怎么办?” “啊……” 陈夫子睁大眼睛,简直苦思冥想,前一向去集贤院编书时候,都没有此时那么挣扎、纠结…… 是吃馒头呢,还是吃卷粉呢,还是多留一点肚子,中午来吃小饭桌呢? 哎呀!人为什么不能有八个胃,专门来装小宋做的菜!实在不行,跟牛似的,有四个也成啊! 眼见陈夫子这样为难,宋妙便道:“我给先生单包些小的,一日一个,卷粉原本是两条,日后就吃一条,先试试味道,看喜欢哪样,也可以提前一天同我说,怎么样?” 陈夫子太难选了,道:“卷粉我也爱吃啊!其实那雪蒸糕,吃著很落胃,初时不觉得,久了我也顶喜欢呢!” 宋妙看他那副愁眉苦脸模样,跟个小孩似的,也不催,只道:“那我明日且先都送著,先生不要贪多,也不要吃杂了,免得肠肚不舒服,吃不完,剩下的分给尤学录帮著吃一口,可使得?” “什么他帮我!是我帮他,没有我这把年纪在这里镇著,不是我同小宋你关係近,他得再老上二十岁才能吃得上这样好东西?”陈夫子吹了吹鬍子,“罢了,便宜他了!只是又要麻烦你!” 宋妙笑道:“麻烦不麻烦的,我也有一桩事,想要托您帮忙呢!” “咱们食肆里小莲,先生您是晓得的,这孩子懂事得很,又上进,她虽年幼,已经立下志向想要学医,得友人赠了医书,正在学、背。” “只学医哪里是那样容易事情,我思来想去,自己到底经事少,不如来问问先生——一则您这一头有没有合適的大夫可以帮著引荐,若能拜作师父当然最好,要是不能,小儿去得哪家医馆、药铺里头帮忙,多认识几味药也是幸事,好过在家自己胡乱摸索,走错道了也不晓得。” “二则,毕竟文、医乃是两家,要是没有合適的,却不晓得您这里能不能帮忙问问谁家有本草药集,若能得一版书里有图更好,我们仔细借来抄一抄,给钱也使得,送礼也使得!” 陈夫子本来还笑呵呵,听得这话,一下子就郑重起来,道:“小娃儿有心上进,又是选的这样正道,我怎么都得要帮一把!” 他低著头,皱著眉,捋了好一会须,忽然道:“相国寺边上有个天源堂,你听说过没有?” 宋妙点头道:“听过名字,据说好几位高明大夫在里头坐馆,尤其一位秦老大夫、一位孟大夫……” “旁人都晓得老大夫医术好,却不晓得里头还有一个姓林的,我家那一位还在时候,常常找她看病,只因没长白鬍子,是个女大夫,不如旁的老头扬名,但医术甚佳,不比其他名气大的差到哪里!” “我原有个老友,行医几十年,只眼下年纪大,早不带小学徒了——是她叔父,你且看看,要是妥当,我喊他帮著问一问是个怎么说法,愿不愿收个小徒儿!” 宋妙忙行礼道谢,又道:“先生引荐,再妥当不过,我也不忙说,且看那一位林大夫怎么回,如若有意,我再同小莲她们提,免得患得患失的!” “成与不成,都要多谢先生这样好心!” 陈夫子“噯”了一声,道:“我这把年纪了,也没甚好不好心,只是见得上进的,都想搭把手,能帮一个是一个,要是哪天见了有人果真因我立起来,当天夜晚都要睡得香些!” 又道:“我也有一桩事想问你——你那青梅露,还有多少能匀出来的?” 宋妙心中算了算,道:“本是给客人做饮子,另有日后做酸梅酱的,若要匀,最多装个二三十瓶,是先生那里喝完了吗?” “我还有半瓶子,省著喝呢,不是我,是老柳前次得了,回去不住显摆!” “眼下不少人来问,你若有多的,匀些给我,我拿去饶点好东西,到时候你我两个二一添作五,再来分好处!”陈夫子一边说,一边搓著手背,真真正正一副摩拳擦掌模样。 说完,还不忘特地叮嘱:“我怕你这里瞒不久,若有人上门,千万別叫人哄了东西去!” 宋妙笑得不行,晓得这是老头子之间闹著玩,本来那青梅露就不卖,这会子自然要帮自己人,一口就应了。 *** 宋记这里走了个车夫,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当天晌午,一应事情就回归了按部就班,但在许师傅那一头,却是全然两码事。 其人回去之后,当真越想越悔,尤其这两日大街小巷都是巡兵、巡捕,又有一应官差走来走去,许多道路围蔽,叫车的人都没几个,得钱就比往日少了一半还多。 他心中算著宋记那里是固定的银钱,尤其从前程二娘承诺过,只要过了试用,就能涨工钱,眼下煮熟的鸭子一夜之间就飞了,当真觉都睡不著,只翻来覆去等著人来叫——等到次日天光大亮,也没有宋记的人上门。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许师傅想著钱难受,等到晌午,忍不住又上了门,结果碰了个软钉子不说,甚至连宋妙的面都没见著,直接给大饼拦了出去。 他哪里是个能忍让的性子,当场大吵大闹,闹到后来,眼见宋记遣人去报官了,才灰溜溜走了。 许师傅並不傻,经歷这许多,哪里还不晓得宋记是回不去了。 他此时除却后悔,也越想越生气,只觉百般辛苦,没有自己出力送货,宋记哪里能做到今天。 因见人都走了,食肆样样井井有条,自己反而落魄,实在不能接受,得了机会,这日没生意时候,就在外头寻人说閒话。 光抱怨宋记食肆里头人不好,不地道,其实旁人都不爱听,若要说些男女之事,里头大饼毛都没长齐,王三郎又是才去,成日在外头跑,说了一时也没人信,他索性另闢蹊径,挑起旁的毛病来。 “……你们不晓得,光以为那宋记生意好,看著东西好似也过得去,其实里头人黑心得很!肉是別人不要的臭肉,那菜也是选剩的前日烂菜,从来不洗,水都不过,直接就切了给你们挑馅料炒哩——左右一熟,全都看不出来!” “到处都脏——那茅房就对著晒肉乾的地方,一股子味道,若叫客人亲眼瞧见,谁人还敢吃??” “我亲眼得见,里头干活的,一个半大小子,唤作大饼的,去了茅房出来,擤了鼻子,手都不洗,把鼻涕往……” 他还要说,边上却有人听不下去了,道:“喂,那老兄,你莫不是搞错了,你说的当真是那酸枣巷里头的宋家食肆?她家算是顶乾净的了——先前好些人都去瞧过,说是连灶台都是乾净的!” “我也听得这个说法,说是后院乾乾净净,连只蚱蜢都难见!” 许师傅一噎,脑子一转,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春天吧,那会子有人吃坏了肚子,以为她家吃食的错,还上门找麻烦,最后敲锣打鼓去道歉——那一回许多人都跟去厨房里头瞧了!” 许师傅一下子来了劲,道:“你也晓得是春天时候!眼下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才在里头做了,能不晓得吗?那新招了许多人,个小娘子而今黑心得很,除却钱,一样不认,我瞧著菜就在脚边,新来的车夫竟是避也不避,就在哪里屙尿,我实在看不下去,昧良心,只好辞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倒叫左右人一时將信將疑,忍不住搭话来问。 有人问,他说起来更起劲了,那小娘子为了省钱,怎么去找摊贩收烂猪肉,臭鸡肉来做馒头,又使鸭肉来扮羊肉,腥臊得很…… 虽是个小酒肆,里头也有十来张小桌子,坐得挺满当,听他在这里唾沫横飞,於是人人都竖一只耳朵来听。 骂了半日,夸了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半日,许师傅口都渴了,终於停了下来,正喝水,就听得有人进来叫卖酒水。 一时相熟的忙把来人叫住,道:“给我这里一角酒!” 另又有人道:“这不是吕娘子么?你先前是不是去那宋记做活了?怎的大晌午的还出来送酒?” 许师傅听得这话,心中一惊,抬头一看,果然熟人,忙不迭把头缩起来躲了。 那吕娘子没瞧见他,也没想太多,却是一肚子苦水,抱怨道:“唉,別提了,做了几日,已经辞了——烦不死我!” “怎么烦了?”有好事人一下来了精神。 “菜叶子一片片掰下来洗,洗五道,碗筷拿丝瓜络洗了两回还不够,又要拿布巾洗一回,拿乾净水冲两回,进进出出都要洗手,手都要得洗禿嚕皮了,大热的天,包头就算了,还要面前遮巾——老娘在家都没这么麻烦!” “你少洗一次两次的,难道还死盯著你?” “边上人都盯著!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一个两个这辈子只怕都是丝瓜络投胎吧!洗得那叫一个勤快!莫说洗菜洗碗了,我不过忘了洗两次手,有个小子就找上门来,说这说那的,后头又忘了几回,他就说,再不改要告诉管事娘子叫我检討罚钱——老娘懒得伺候了!” “不过这家手艺是真好,东西也乾净,不在那里做,就吃不到那里包的饭,还怪可惜的!” 吕娘子在这里说,一屋子人却无一个看她,而是个个转头看向了当中一张桌子。 桌后,许师傅拿著个海碗举在面前,喝了半天,还是高举模样——只是海碗再大,也挡不住他那张一阵青、一阵白的、一阵黑的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