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 分卷阅读1 采薇 作者:魔鬼道 分卷阅读1 《【乱世短篇】采薇》魔鬼道 文案: 这是史书中随处可见的十年戍边。 薇菜迎风摇曳,生长、柔嫩、变老,连同边疆无数遥望故乡的生命一样,无人屑于去记载。 昔我往矣杨柳垂,今我来思雨雪霏。 可戍边的将帅知道,家乡的村庄里,有人曾等待过他,用一生最好的年华。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墨刑天,秦松 ┃ 配角:公孙崇武,江少卿 ┃ 其它: 第1章 首+一 首、 杨柳依依的季节。乡野土路崎岖,远处稀疏的屋舍若隐若现。 远远地,女童双手牵牛,追逐着滚落的草帽,跌跌撞撞跑至跟前。 ——哎?叔叔,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呀? ——我啊……陪着小松。 ——小松?小松是谁啊?呀,叔叔,你的腿是怎么了? ——……无妨。 身后,挺拔青松立于路边,枝叶青苍。 春去秋来,大雪纷飞。 土路尽头,少女背负柴禾,渐渐走近。 ——叔叔……不冷吗? ——……哦……无妨……有小松陪着。 ——二十年前大退猃狁……墨姓将帅…… ——…… ——唉……多久了…… 白雪,飘落于松下男子的斑白鬓发间。 身后,青松傲雪挺立,苍翠依然。 一、 他捏着手中细细的琢玉刀,小小的鼻子微微皱着,一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模样。 面前的长案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块扁方形状的玉料,深深浅浅的刻痕,零星散布于上,仔细辨认一番,才认出那似乎是几个字。 手法稚拙,犹如初学写字的幼儿所书。他看着它们,撅了撅小嘴,复又看向他所练习的摹本—— 一行清隽飘逸的书法。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 墨刑天坐在地上,将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凉凉地倚在怀中,枪尖被阳光映着,泛出几点冷凝的光。 面前,是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指出来的一顶顶军帐,远处,大雁从白里泛青的天空飞过,遥遥地,一声长蹄。 草都吝啬多长的边塞,入眼的颜色尽是单一的灰与黄。偶有浓重的艳色撞入眼底,只能是任谁也不愿看到的鲜红血色。 此时此刻,墨刑天身旁便是一片鲜明的亮色。 可那不是血色——是幼嫩的新绿。 依偎在年轻的武将身边,浅浅的翠色温柔地包裹着小小的一方土地,一片新生的薇菜舒展着柔嫩的小叶,怯怯地从土里钻出来,不知何时便见到了阳光,落了雨,教风一吹,便欢喜地在边塞贫瘠的土地上生长起来,被几个年少的士兵发现后,迎着他们惊喜的目光,小小新叶摇曳得更是骄傲,在陆续围拢过来的一行军士已渐冷硬的心底,悄悄钻出一个柔软的小洞来。 好好照顾它们吧。主帅一惯严肃的面孔放柔了些许,微微晃着头说到。长大了,对戍边的人来讲,这可能就是好些条人命了。 戍边。不错,戍边的人。 守边的军队,望乡的人。 柳絮,轻飘飘地盘旋在阳光里,离开乡间小路旁绵绵的杨柳,飞满了小小的村庄。 □□正好四月天,一向宁静安详的小村却一反常态地有了喧闹的响动。 是一片悲声。 田间地头,不过十八九岁的赵家小二拉着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玩儿命地疯跑着,两人的双脚飞奔着踏过一寸寸土地,一起干过农活的、手拉手说过悄悄话的、谈好了何时拜天地闹洞房的……踩坏了一片小苗也无人去拦,周围的农夫扶着锄把看着他们只是摇头叹息;村头的李伯攥着自家独子的手,张合着嘴唇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两行老泪无声无息地滚落脸颊,身后头发花白的老伴低着头穿针引线,缝衣针抖抖地刺了手,血珠同泪水一道滴在膝头的棉衣上;方为人母的少妇玉姑怀抱襁褓追着丈夫到渡桥,双腿一软瘫倒在桥头掩口恸哭,怀中的幼子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泪流满面的爹娘,全然不知自己的父亲在几天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于面前。 猃狁犯境。不出几日,一支戍边的队伍将由来自民间各个角落的男丁汇集而成,仓忙开往边塞。 墨刑天那时二十有五。五年前跟着师傅——也就是戍边军队的主帅——打过几场仗,在外面是个品阶不算顶尖的武官,在家乡小村里,他是每一个乡亲眼中的战斗英雄。对于这次同师父一道被发配带队戍边,墨刑天自是无甚怨言,保家卫国,守土复疆,职责而已,更是从小习武的他牢牢印在心里的词语。更何况,这不肯安分的边外民族,的确需要有人来好好收拾一下了。 只是…… 一贯冷峻的目光缓缓移向悲恸的乡邻。 若是可以……这些,本不需要他们来承担,塞外大漠的风沙,身为武将的他去面对便好,□□与甲胄,同猃狁毫不退缩地叫板。若是可以,他希望这些生活在自己身边,与世无争、安分守己、从未想过战争与厮杀会落在自己头上的乡民们,能一直安宁地守在遍野的葱茏间,直到老去,直到死亡。 是他没有护好乡亲们……墨刑天使劲晃晃脑袋,将这个不时会在脑中蹦出来的句子甩进边塞的荒地里。是么?好像又不是。他没法去追究。 来这边疆已有一年了。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塞满武招兵法的脑袋,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诗来。并不着急去想,墨刑天拥着□□,无动于衷地等着那几个字一点点在脑中串联完整。 “说着要回家了要回家了,结果喊了一年了也没见放咱回去!”两月前,狠心撒开邻家小妹双手的赵家小二愤愤不平的话似乎还响在耳边。墨刑天踩着一地带着露水的清晨气息走出营帐时,远远便一眼看见了一边同身旁的军士嘟嘟囔囔,一边挥舞着铲子给薇菜松土的小二弯成虾米的背影。他心里好笑,悄无声息地加快脚步上前,趁着两人还未察觉时猛地拍向二人肩膀。 “我的妈呀偷袭啊!!!”忙忙碌碌的二人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手忙脚乱地去摸腰间的匕首,另一个抡起手中的小铲子便打算拼命,却在看清墨刑天的脸后大松一口气,东倒西歪地歪作一团,“哎呦我去,墨大人啊,这大早上的您可是吓死我们了……哎呦,吓死了吓死了!” “要真是偷袭,敌人还能那么客气地拍你们肩膀提醒你们?”墨刑天吁了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采薇 作者:魔鬼道 分卷阅读2 口气,摇摇头,捡起赵家小二扔在地上的铲子递给他,“这么早就来松土,比我起的都早。” “唉……幺妹还等着我回去呢。”赵家小二心不在焉地接过铲子,却并不往土地里插,只是蹲在原地,蔫头搭脑地看着面前摇曳的幼苗,“谁知道她哭成什么样子了!墨大人,您也想家吧,家里也有人在等你吧……哎哟!” 话未说完,头上便挨了身边稍稍年长的军士一掌,连带着被呵斥几句:“没大没小!动摇军心!你当墨大人跟你一样啊?!”却被墨刑天伸手阻止。 “……想家啊。怎么不一样,我也是人啊,怎么可能不想家。”冷峻的双眼泛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墨刑天有些好笑地看着赵家小二一扫先前的委屈,衣衫破旧、面颊黄瘦却是精神百倍地朝着身旁的军士挤眼睛,手心便下意识地覆向了腰间。 通透的青白凉凉地印上皮肤,水红的细线结成穗子,乖乖巧巧的一枚平安扣。 赵家小二现在正遥遥地守望着家乡。 躺在历朝历代渐渐聚成的乱冢坡下,隆起的土堆朝着村庄的方向。 尚未弱冠便做了饿殍。所幸是尸骨还能收回,小村的杨柳应是又飞起了柳絮,黄土之下,无人知晓他是否能看见他的幺妹。 太阳穴仍在抽动。 墨刑天一直在隐隐后悔,和那个军士一直后悔当初拍了小二那一巴掌一样,他也在后悔,不多,只是隐隐地,后悔当初没回答小二的后一个问题。 答案当时在喉头滚了几滚,又教墨刑天咽了下去。 是啊……也有人在等我啊。 ——刑天,你们为什么要走啊? ——因为猃狁。 ——你们为什么要去边塞遭罪啊? ——因为猃狁。 ——为什么师父和崇武也要去啊? ——……因为猃狁因为猃狁因为猃狁。记住了? ——哦……那你还回不回来啊? ——…… ——我还以为你又要说猃狁呢……算了,我就算你能回来吧,你们,都能回来。 第2章 二 二、 外面似是有响动传来。他下意识拢住手中的玉料,略带惶恐地抬眼望去。 桌上油灯的火苗不安地摇动,父亲推门进来,迅速将门掩好,轻抚他头,叫他接着练他自己的,没事儿。 他咬了下嘴唇,幅度不小地耸耸肩,朝面色泛白的父亲扮个鬼脸,笑嘻嘻道声遵命,转了转手中的琢玉刀继续手上的操作。 父亲放缓了脸色,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去。 油灯沉默地注视着少年渐渐散去了笑容的面孔。 跳跃的灯火映亮了玉料上一行已显规整的字迹——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 墨刑天双手撑着额头,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公孙崇武一只脚已踏出营帐,伸头对里面说了些什么,这才把帘布撩开走了过来。 “别犯愁了。”打量了一下墨刑天的神色,公孙崇武拉他在离营帐几米开外的石头上坐了下来,顺势戳了戳他的下巴,“师父都相信粮草一定会送来的,你还多心?我们啊,一定能挺过去的。” 一把拍掉公孙崇武的手,墨刑天勉强扯扯嘴角。 他们都知道,没法不愁。 形势愈发吃紧了。猃狁攻势未减,粮草却是早已捉襟见肘,细数整支军队,衣服还算齐整的不超过半数,一件外衫几人轮换着穿,公孙崇武戏称这倒是真当了一回“袍泽兄弟”。掌勺的伙夫胖墩墩的脸颊已再难整天挂着憨笑,消瘦了一圈的前胖子只能每天数着米粒下锅,人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难得。公孙崇武性格总是比自己要明朗上不少。墨刑天看一眼身边支着愈发棱角分明的脸颊,悠悠吹着口哨的同门师兄,沉抑多日的心里还是透进了几丝新鲜空气。 没错,同门师兄。来这地方戍边,他俩私下里都管主帅叫师父。带着二人当职作战的中年将领也就是表面威严刻板,明面上主帅副将规规矩矩,私底下,师徒三个关系铁着呢。 眼下快要入夏,若是军队中人大量饿毙,尸体但凡处理的稍不及时定要引起一场时疫。主帅将分配给将领的精细食物统统贡献了出来,每天同大家一起梗着脖子往下咽米糠;公孙崇武带了人盯上了来往飞过的大雁,日久天长练就了一手射击移动目标的精准箭术,连拔下来的羽毛都留了起来准备往冬衣里填;墨刑天自己则每日守着疆域上那一片片终于派上大用场的薇菜,带几分感恩与虔诚地亲自帮忙打理,同士兵们一起采摘着尚还柔嫩的初生果实,留下根须扎在土壤里,连茎叶都一并摘下来混进米粥里咽了。 饥馑。士兵们已面带菜色,而他们自己又何尝好受到哪儿去。没法子,墨刑天极力哄着几个饿到两腿发软的十几岁的孩子,与身边的人互相鼓励着,都在苦苦支撑。 “我知道你除了粮草外还在偷偷摸摸地愁着些啥。”营帐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伸着脏兮兮的小脸朝这边探头探脑,公孙崇武回头看了一眼,挑挑眉冲他吹了声口哨,继续对墨刑天说道,“现在驻扎的地方换了几轮,根本没法派人去打听家乡的消息……” 看向那慌里慌张一跺脚跑来的少年,墨刑天认出那是这戍边的第二年新来的小哑巴,耳边,公孙崇武的话音犹在继续:“这小家伙,也就跟小松差不多大吧,我跟你一样,也都在想,小松那孩子淘得无法无天,也不知想不想得起来加减衣服。” 起风了。边塞干冷的凉风吹起尘土,悠悠地在空中打旋,不知哪一片会在什么时候悄没声息地掀开,露出浅浅掩在地下的白骨。猝不及防。 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人,若要撑下去,心里普遍都有个念想,被边疆的风沙浅浅地埋着,墨刑天也有。 墨刑天心里装着的,是一个叫秦松的男孩子。 家乡的小村庄很小,但秀气,依山傍水伴藤萝,杨柳依依,树影婆娑。 村里的树木特别多,秦松每一棵都爬过。 或许是因为名字里也带种树,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秦松手不停脚不住,对一切能让他离开地面双脚悬空的事物俱是情有独钟,人生一大乐事便是爬墙上树,于是,墨刑天几乎每次见到他时,他的状态都是悬悬地坐在破破烂烂的石头墙上,或是歪歪斜斜地骑在树枝上,让枝叶遮了大半个身子,两条细细长长的小腿摇来晃去,布鞋险险地挂在脚尖上要掉不掉,下吧一托朝着墨刑天笑嘻嘻,居高临下地望天瞅地,小曲儿哼的有滋有味,小小少年独独不识愁滋味。 墨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采薇 作者:魔鬼道 分卷阅读3 刑天对比十分头大。 爬墙上树也就罢了,能别把衣服撕得染得跟丐帮人士似的吗?!衣服破了脏了也就罢了,能别带着那么长个口子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吗?!不在乎衣冠也就罢了,能别一想起来在乎时就抢他的外衣穿吗?!抢也就罢了,能别把过长的袖子甩得跟正月舞龙似的吗?! 小孩很可怕。十五岁上下的男孩子更可怕。身边这个叫秦松的小家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墨刑天对此深信不疑。 对于墨刑天这一人生信条,公孙崇武嘴角一撇表示不屑一顾。秦松可怕?可怕不也就你能降得住。 ……好吧,墨刑天竟无言以对。 想想也是。秦松每每三下两下攀上翠叶掩映的枝杈,任谁在底下好说歹说,也休想在他自己要下来之前把他弄下树。但秦松每次自动自觉地离开树枝墙头,归宿往往都是墨刑天的怀抱。 拂开微微摇曳的枝叶,但凡一见墨刑天在树下朝自己一招手,少年便立刻弯了清秀的眉眼,一踏树枝毫不犹豫地跳下,扑地落进墨刑天有力的臂弯中,清澈的双眼含着一汪笑意,歪着头打量着他不由得放柔了的神色。 温软的负重柔柔地压在怀中,百炼钢也作绕指柔。 墨刑天与秦松自小便熟。秦松小他十岁,士农工商排第三,五岁起便和父亲学着捏玉刀转玉轮,是个琢玉的小工匠。下巴尖尖,黑葡萄样的大眼睛神气活现,在他身边笑着闹着被他带大,邻家弟弟模样,一如边关土地上那些摇曳的小小薇菜,带着周身不加粉饰的自然气息,生长得快活而恣意。 生活真是个美好的东西。墨刑天靠在门边看着秦松忙忙碌碌却又自得其乐的身影,摇摇头,带着心里渐渐涌上的带着刺痒的暖意,不由得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这小家伙,总是让人觉得他是这样的热爱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 是了,这阵子秦松开始上上下下地忙活开了。 “手端住,腕子不着桌,提一口气,刻刀稳当不抖……哎哟!”伏在案上难得地郑重其事,秦松嘴里念念有词地轱辘着父上大人传授的秘诀,在掌中青玉上细细操刀的手不敢放下来偷懒歇工,侥是如此仍是冷不防一声惊呼,揉着手指嘶嘶几声。墨刑天眉头一皱疾步上前,见那玉色上沾了艳红,一道血痕趴上课少年的皮肤——又让刻刀削着了手。已是这天第三回 。 仍显稚嫩的双手可谓伤痕累累。抓着手腕拽过来包在自己的手掌里,怎么也舍不得用力,墨刑天咬几下牙,想骂上秦松几句,却是全然没法开口。 “好啦——刑天!别黑着一张脸!”探头过来瞅瞅形势,秦松仍是笑笑地先开了腔,“我爹说,干我们这动刀子的活儿,谁等把手艺练精了不是两手伤?我好好儿地把功夫练瓷实了,刻个好看的玩意儿给你留着当个念想呀。等你再去远地打仗了,拿出来一瞧,呀小松送我的……多美气!” “落这两手伤就为跟我玩花活儿,闲得?”墨刑天叹了口气,说归说,还是朝案上那团小小的青白色多看了几眼。 不大个小孩儿,活计倒还真不赖。一瞧,形是形样是样,色也选的好,瞅着,是枚挂件之类的物事。 “这七十二行呢,干哪一样要熬出来,都得拚得落个一身伤,没哪件容易。”秦松晃晃脑袋,悠悠道,再看俩人叠在一起的手。是了,墨刑天哪有资格说他,握惯了冷冷兵器的武人,从小到大,早背了一身疤痕。 人世间摸爬滚打,一样的遍体鳞伤。 难哪。 第3章 三 他扶着掩面恸哭的母亲,脸色煞白,下唇咬出了血。 官吏在挨家挨户抓壮丁。两名“军大爷”推推搡搡,将父亲推出门去,推向另一个白骨累累的荒凉世界。 惶然无措。妹妹缩在他身后,吓得忘记了哭,他咬牙将身子挺直,留给她一个瘦削但镇定的背影。六月的天气里蝉鸣声声,他却在极力抑制着浑身的颤抖。 马蹄声,早已在纷飞柳絮中远去,身边,不见了那个从小依靠的英武身影。 吆喝着“走走”的军大爷一回头,下巴朝门口点点。 “这小子?” “拉倒吧,有他爹一个得了,他多大?十五?十六?太小了,旗都扛不动,这户交了男丁,可以了。” “便宜他们了。诶?哟,这儿还有个小姑娘……” 钳子样的大手,将妹妹从身后拖出。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吓白了脸,头发被一把揪住,仰着头,哭叫着连声喊“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血轰然冲上了额头,他忘记一切,奋不顾身扑上去:“滚开!!你们别碰我妹妹!!” 嘶喊着扳那揪住妹妹衣襟的手,抖抖地无用,他不顾一切地一声声嘶吼:“你们松手!!别碰我妹妹!!” “妈的,死小子碍事儿!” 那手猛力扯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挥—— 眼前一阵剧痛,继而一片血红。 他跪倒在地上捂住左眼,鲜血纷纷从指缝间滴下。 官吏手中的刀刃上沾了血。 “倒是看着点儿啊!怎么会撞在刀上!” “走吧,走吧,晦气,别搞出人命来……” 收好的玉料散落一地。 血红滴在上面,顺着凹陷处流满了上面的刻痕——“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 墨刑天和公孙崇武一边一个,和主帅并排坐在一处,愤愤不平地嚼着硬的老气横秋的薇菜,嚼得义愤填膺。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主帅猛拍大腿。 “师父那是用来骂咱们将帅的!您用错了!再说咱仨一直身先士卒压根儿没这么干过!”公孙崇武也猛拍大腿。 “就你大黄知道的多!明白师父是说朝廷太乱不就得了!别在意细节问题!”墨刑天也猛拍大腿。 边拍边嚼,咬牙切齿,好像在嚼千里开外那群贪官边拍边嚼,咬牙切齿,好像在嚼千里开外那群贪官污吏的肉。 戍边的第五年。当年一块儿和师父学万人敌的师兄弟二人,已齐齐到了而立之年。边塞的风沙早已习惯——传说朝廷近来很乱。 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驻扎的地点一换再换,换到哪都是一样毫无生气的景象。粮草仍是匮乏,上头的重臣应是在这块狠狠捞了不少油水。谁管这群眼瞧不着的人的生死。 忧心忡忡。眉头锁久了,两道线条硬朗的剑眉中间映出一个淡淡的“川”字,他墨刑天,已自觉不复当年的英姿勃发。 不知何时回乡。 但愿小松仍能认出他掺进了朔北风霜气息的面容。 衣带处似乎传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采薇 作者:魔鬼道 分卷阅读4 来一阵牵扯的力量。墨刑天一转头,却见公孙崇武已大大咧咧隔着主帅的膝头俯身过来,伸手拽起他腰间的一抹青白仔细打量:“休在我面前得瑟,二黑,你知足吧,小松就送了你这个,我一求他给我刻个什么,他把手一伸就说给钱!我还以为他小小年纪就学着财迷,敢情分对人呀!” 微凉的青玉躺在公孙崇武手心——那枚出自秦松双手的平安扣。 玉石上用心做了金镶玉,穗子打的是同心结。 平安、同心,金子性阳能冲淡玉石的冷气——少年微小的心愿。 就连崇武也不知,他和秦松曾有个约定。 墨刑天离家那年,秦松才十五岁。 不光是自小陪自己长大的刑天,连已然熟络了五年的崇武和老师父也要走。向来爱说爱笑的秦松不见了往日的嬉闹,整日静默地望着村子里的“儿别爷娘夫別妻”,或是帮着师徒三人打点行装,清朗的眉目间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复杂情绪。 墨刑天一向话少,此时此刻更是笨嘴拙舌地不知说什么好,公孙崇武凑过去挤出笑来想同往常那般打趣几句,张合几下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还是年过不惑的主帅出马,把他俩往后一扒拉,大手揉乱了秦松的头发,接着拍拍两个徒弟的肩膀,仨人一起跑去秦松家里蹭饭。 庭院里支起桌子,秦松的母亲使劲浑身解数,不甚富裕的方寸庖厨之地里端出一桌香气四溢的人间烟火,公孙崇武笑着道声谢,换来秦松母亲满眼的水光。四人端着饭碗或站或坐,入耳只余碗筷的碰撞声。没有刑天崇武两人大黄二黑的互损,为谁吃最后一片土豆云手暗夺,互相嫌弃对方的吃相难看;没有主帅擎着酒杯,豪气冲天地描述自己当年如何在万军之中取地方大将项上首级,加上公孙崇武的帮腔,唬得秦松一愣一愣,墨刑天一手扶额一手做阻拦状大叹可否谦虚点。没有几个异姓家人的欢声笑语,没有了这安宁日子似乎一生不变的错觉。 如果可以,真希望五年前咱师徒三个打胜那一仗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知哪回喝了几杯小酒后,微醺的崇武晃着酒杯,背着秦松对墨刑天感叹。真希望五年前……我和师父没随你回这个村子,没有……见到小松。 曾经那热闹非凡的五年日子已一去不返。和崇武一道拉着秦松翻墙出去闲逛,三人去镇上转转悠悠大半天放着正事不做,回来后分别被师父和父亲点着脑门一通斥骂后,第二天见面再故作无奈地吐吐舌头,加班加点把工夫补完。跟着主帅练武时,坐在墙头上的秦松的鼓掌叫好,亦或是举着秦松那些手法嫩气却构思新颖的玉件,不懂装懂煞有介事却是发自内心的赞赏……都已一去不返。 秦松央妹妹做了写着猃狁的小人来扎。小小少年初步认识了国仇家恨。 和秦松的约定就在分别时。 “送到这儿就好了,二位请回吧。”村口,墨刑天对面前秦松的双亲一抱拳,“刑天谢过伯父伯母这些年的照拂了。” “唉,小松那孩子,不知哪儿去了……”秦父叹了口气,转头望望身后空无一人的土路,“也罢,免得见了再伤心……刑天,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好消息。” 师父和崇武先走了。墨刑天因着处理军吏征兵时在一户人家动手伤人一事,耽搁了几天,待要上马出发,说好要送他的秦松却不见了。 天上丝丝缕缕飘起了雨。沾湿了柳絮,沉甸甸地,再飞不起。千万人的尸骨汇成乱冢坡,一去,真不知几时是归期…… 心下浮沉,蓦地瞧见马前人影,墨刑天急急勒马。策马尚未走出多远,一看拦住他的人——一下子愣住,秦松并没有爽约! 他气喘吁吁奔至面前,一手伸进怀里,掏呀掏地拽出一物。 一抹熟悉的青白,自秦松手中划出一道弧线,墨刑天抬手接住他抛来的东西——是那秦松辛辛苦苦捣鼓了多日的平安扣。 “成了,刚把穗子拴好。”秦松抬着一张泛红的面孔,抖抖索索地笑,“我抄近路,蹭了马车过来的,还好赶上了!” “为了给我这个?” “嗯啊,说了我要给你刻个东西带着,是个念想!”秦松双唇在抖,喉头有些哽咽,可他仍在笑着,道,“刑天,记着小松在家等你呀……你们一定能打胜的!” 摩挲着手中那团圆润的玉石,墨刑天低头看着马旁的少年,千言万语化作一个简短的字:“好!” “去吧,把你那以一敌百、过关斩将的本事拿出来!” 雨下得急了。密密斜织着的雨幕中秦松攀上隆起的矮丘,杨柳雨中摇晃,晃出满眼鲜亮的青苍,他望着那抹策马远去的英武背影,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刑天——我等你冠翎归乡——” 墨刑天在马背上遥遥回首。手上猛勒缰绳,战马腾起前蹄,一声长嘶划破雨帘。天边一道惊雷想起,继而,大雨倾盆。 前路霎时笼进了一片迷蒙之中。 第4章 四 他按着抽痛的额角,揉着眼睛欠起身来。 昏暗的斗室里,一灯如豆。窗外的夜色浓重,已是三更。 两手,虚浮得几乎拿不稳手中的刻刀。他咬牙,狠劲儿拍拍自己的脸颊,赶走潮水般涌上的困倦,打起精神对手中那方初具雏形的白玉镇纸做最后细致的雕琢。又是一份维持生计的酬劳。不敢怠慢。 母亲和妹妹全倚仗着他了。 灯火幽暗,年近弱冠的青年微伏着身子,一道狰狞的伤疤斜穿过左眼,眼中灰败无光。 不时轻轻打个寒战。夜色好凉。 手边的玉石上,那行字迹已透出一派的秀骨健锋—— “彼尔维何?维常之花。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 主帅那张胡子拉碴的国字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了! “撒开了吃啦喝啦,别客气!”手中酒碗举得老高,里头的酒水晃晃荡荡洒了半手,鬓已星星的老将任由它们顺胳膊淌进衣袖里去,乐得合不拢嘴,“不到一个月,三回胜仗!真他娘的痛快!!” 粗瓷碗沿挨近嘴边,咕咚咚一仰脖喝尽,攒了六年的畅快淋漓。 叫好声、欢呼声四起,一打眼,军营上下无数高举的手臂伸向天空挥舞,真真是振臂高呼。捷报频传,一直飞到京城,谁也不敢再瞧不上他们。掌勺将自己重新吃成一个胖子的信心再度燃起天天乐颠颠地围着炉灶大显身手。连小哑巴那瘦的快能戳人的小下巴都略略长了点肉,刚过弱冠的小年轻无比解气地一攥拳头,张着嘴气哼哼地啊啊,比比划划,迎着旁人“什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采薇 作者:魔鬼道 分卷阅读5 么意思?”的纳闷眼神,公孙崇武倒是独独看得懂——让你们还扣粮,叫你们还扣粮,看你们还敢不敢扣我们的粮! 粮草下来了,大家伙儿忙着瓜分羊肉庆功,批了精良上几番的军备下来,过冬的棉衣也不用愁了。领军的师徒三人升官了,传旨的官吏面前抱拳跪地,主帅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透出了豪情壮志来。身后,并排跪着的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他们是年轻飒爽的武将,新生代的英雄,戍边的战场上活着的未来——眉眼敞亮地舒展开来,从没变过的英武之气。 主帅并没忘形。军营里自发开起来的庆功会上,端着酒碗细细一想,扯着脖子唤道:“也别喝个没完!打更的、放哨的,给我照样把耳朵支楞起来!照常戒备着!”待要寻两个徒儿过来叮嘱几句,他们不见了。 ——原来是和几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一块儿,或蹲或站凑在一块儿不知捣鼓些啥。 墨刑天身前蹲着小哑巴。他伸着细瘦的手指,一片一片,捡着面前地上散落的花瓣,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捡金子一般。身边,公孙崇武弯着腰,俯身托着一块陈旧但还完整干净的布片,手心微微收拢,小哑巴便将花瓣一片一片往上面放。 身后是屏息凝神的几个军士,面前,竟是一抹柔媚的艳色——一树瘦瘦地开放在边关的棠棣花。 柔嫩、细碎的小小花朵,稀稀疏疏挂在枝头,向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倔强地开着。 真美,淡淡的香气绕上鼻息,公孙崇武拢了一点在掌心,仔仔细细地包好,小哑巴朝他点点头,他便又仔仔细细地收进怀里揣好。 “啊啊。”小哑巴抬起手,指指那树棠棣花,眼睛亮亮地比划了些什么。 公孙崇武看了一会儿,了然地笑了,回头冲几人朗声念到: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秦松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两条腿,摇头晃脑地念。 地面上,兄弟二人鏖战正酣,墨刑天正把公孙崇武撵得满院子跑,闻声抬头一指秦松:“说的什么?” “诗经小雅里《棠棣》一篇。”秦松悠悠道,“就是说,哥俩儿在家打得再凶,有外人来欺负时立马一致对外。我看,说的就是你俩。” 墨刑天不追了,公孙崇武也不逃了,二人齐齐伸手一指对方:“谁要跟他一致对外啊!” “……一点都没错。”秦松默默扶额。 “话说,二黑你有必要这么残暴地对待师兄我吗?”公孙崇武仰天哀嚎,“我不就是随口说了一句边外那乱冢坡能天天眺望大漠,风景挺好住着也不错吗,开个玩笑也不成?!你的良心喂了村口那条真正的二黑吗?!” “你有病啊?!这话能随便乱说吗?!”墨刑天咆哮回复,“赶紧往地上呸三下收回去!” “切,老一套,你让我呸我就呸啊,我咋那么听你的呢……”话音未落,公孙崇武眼见墨刑天黑着一张脸又举起了拳头,连忙转身走为上计,兄弟二人继续追打,秦松居高临下,看的有滋有味。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此时在这边境,他们仍是一致对外的兄弟,沙场之上,两柄一同锻造出来的缨枪所向披靡,冲锋陷阵,一马当先,敌人都说,阎王派了黑白无常化作人间将领来取他们性命。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军营里,一群大漠上修成的百家兄弟。 平安扣挑在指尖,那通翠的小东西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鲜亮,墨刑天轻轻摆了摆手指,它便随着他的动作转着圆圆的小身体晃来晃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秦松脚尖上晃来晃去摇摇欲坠的鞋子。也真不知那小孩儿是怎么拿捏的幅度与力度,布鞋悬在足尖上左甩右摆却硬是不掉,连带着鞋帮后面时隐时现的白净皮肤,晃得墨大人自诩坚毅无比赛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心里猫抓般地刺痒。这小东西……墨刑天看着那悬在修长指尖活泼摇动的小小玉石,冷峻的面孔不由得掺进了丝丝柔和,不自觉地泛起了笑意。是了,险险地悬着,随着奔波劳顿的军旅生涯,在心头晃来晃去,晃啊摆啊的,怎么也甩不掉。 秦松。 望望手中缺了小半边的碗沿的酒碗,土呛呛的白,庆功宴上当然少不了辣辣的金汤药。瞧瞧身旁这帮灰头土脸的军士,好家伙,一片群魔乱舞的众生醉态,划拳的,侃大山的,因为你曾经偷吃了我半个窝窝头而互相掐着脖子雷声大雨点小地打成一团的,攥着人家拳头杵着心窝子痛哭流涕拍着肩膀指天发誓下辈子还当兄弟的……墨刑天想起秦松十四岁时自己一时兴起,哄骗着他对着刚刚雕好的小玉壶的嘴儿,把大半壶米酒全咕咚了下去。半大的小崽子头一回喝酒,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便犹如齐天大圣上身,眉飞色舞地上窜下跳,撵得村口大黄和二黑夹着尾巴抱头鼠窜,连啃了一半的肉骨头都不要了,末了硬拽着墨刑天的衣服往他肩头上爬,要挟着墨刑天背着他在村子里街头巷尾地转了一下午,才不情不愿地被默默感叹自己真是自讨苦吃的武将灌了浓茶,塞进被子里哄睡了。 若是真能熬到回家,一进门该怎么对小松说?墨刑天甩甩微醺的脑袋,突然想到了这么个严肃问题。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算了太酸了。 小松,你看我活着回来了神奇不?——天雷滚滚,啊呸。 小松啊我想死你了你想我不想我不是不是可想可想了想得天天睡不着觉……——拉倒吧墨刑天你还是收拾收拾去世吧。 好吧,或许按照自己的性情,还是行动胜过千言万语,直接拽着手腕扣着后脑,一把将秦松按进怀里便好。话嘛,一句“我回来了”,便足够了。 小松将来一定会是个知名的工匠的,那自己回家后应该也能给他打打下手,眼睛耳朵胳膊腿若还完好便接着当当职,或者像师父那样带带徒弟,关键是头一回离家这么久,可得好好补偿下小松,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捞月亮,要撵狗就上村口给他牵大黄二黑,找不着就干脆拉着崇武亲自上阵让他追,反正也是大黄二黑不是……小家伙一定把黑眼睛弯的跟月牙似的。 墨刑天一边想着,嘴角的笑意更浓。 唉,那小家伙怎么就那么喜欢笑哟。 一旁的军士们端着酒碗叼着馒头啃着羊肉,盯着这边齐刷刷凝固在了原地。 啪嗒一声,半个馒头从一张大张的嘴里掉到了地上。 “我去……不是吧……墨大人笑了……” “墨大人居然笑了……我没眼花吧……” “我一定是喝高了……还不是皮笑肉不笑……还笑得一副花儿都开了星星都亮了的样子!!” 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朝这边迅速逼近,墨刑天更加迅速地反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采薇 作者:魔鬼道 分卷阅读6 应过来,在一只脏兮兮油乎乎的爪子碰到指尖的平安扣前一把将它攥回手心,另一只手一把将飞奔过来的小兵扒拉到一边。偷袭失败的小兵并不懊恼,反而兴奋的两眼放光:“墨大人墨大人,您成天拿着那块儿玉翻来覆去地看,谁送的呀?这么宝贝,是不是家里的小媳妇儿送的呀?” 噗!墨刑天险些没被嘴里的酒呛死。 随着小兵这冒冒失失的一问,所有的人立马都像安了弹簧般齐刷刷蹦了起来,墨刑天擦擦嘴边的酒液连忙否认:“不是!我还没成家!” 完全没效果—— “不可能吧!墨大人您都过三十了,咋个可能不娶妻?别蒙我们了!” “就算没过门,应该也早就定终身了吧?要不咋能让咱们墨爷天天惦记着?” “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瞧瞧,定情信物都选的这么用心,盼着您平安呢!” “你们少乱说,不是媳妇!”墨刑天单口难敌群舌,一番狂轰滥炸之下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勉强对这帮好容易逮着机会没大没小一把的手下拿出将帅威仪,“再闲话明天全都去给我绕着军营跑二十个来回!” 起哄声好不容易稍稍息减,墨刑天刚松一口气,不想刚刚那小兵觍着一张脸又凑了过来: “墨大人,这玉……是叫平安扣吧?选的可真好看,又乖巧又亮堂,您媳妇儿一定跑了好几家作坊吧?哪儿买的呀?” “买不到的,不是他买来的,是他亲手雕了送我的。”墨刑天脑中又浮现出秦松那皱着小眉毛,一下一下细细雕琢的小样儿,嘴角不禁再次微微上扬,条件反射地答道。旋即,他便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有否认‘您媳妇儿’哎……” “我就说嘛一定是媳妇!!这下可认了吧!” “好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墨大人,您忒有福了!” 一片更加猛烈的起哄声中,墨刑天简直快要抓狂,给公孙崇武投过去一个“快来救我”的眼神,却见这家伙两手箍着身边扭来扭去奋力挣扎的小哑巴,脸埋在人家肩头浑身颤抖,憋笑憋的快要抽过去。自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墨刑天认命地扶额—— “墨大人,可否请教……那个尊夫人名讳?” “……小松。” “哟哟一听就知道是个可爱的姑娘!那芳龄几何?” “……差半个月二十一。” “哎呀老夫少妻呀!真是‘小’媳妇呢!一定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吧?” “……是,天天爬墙上树手不停脚不住,从上面蹦下来让我接着。” “啧啧□□爱了!她一定好好在家等您吧?” “……没错,送我时他对我说——” 握住手中的平安扣,墨刑天眼前,似又看到了秦松淋在雨中,遥望自己远去的清瘦身影—— “‘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刑天……我等你冠翎归乡。’” 四野里,霎时一片寂静。 片刻,抽鼻子的响声,零零碎碎地响起,一声带着沙哑的喊声打破了一地的沉寂—— “好!!有情有义!大家伙儿,为咱小嫂子,干了!!” “干了!!” 酒水,顺着一张张脸仰起的下颌,肆意地淌下,每人面上都是湿漉漉的,喧闹的夜晚,尽情笑闹,他们没有明天。墨刑天静静地抚摸着已捂得温热的平安扣,眼角亦是滚热的。 一定是因为喝醉了吧。他想。 自始至终,他都没来得及解释……那小家伙其实,不是姑娘呀。 可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好容易摆脱了纠缠,墨刑天找了个僻静地方重又坐回到火堆边。盛酒的葫芦拎在手中自斟自饮,不知何时被人拿走分一杯羹,一回头,“哪儿都有你。” “刚才一见你笑成那样,我就知道你是想起小松了。”衣摆一撩,公孙崇武在他身边坐下,手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头。 “现在又来跟我凑近乎。”墨刑天瞟他一眼,递只酒碗给他,“见兄弟有难竟不拔刀相助,要你大黄何用。” “小松说的真没错。”公孙崇武仰头灌下一口,“咱俩呢,是从十岁起第一回 在师父那儿见面,就开始打架,一直打了二十多年。不过一有别的小孩来找事,不管是惹了谁,肯定是咱俩一起上阵,配合得比谁都默契。” “如今是猃狁……”墨刑天低眉,望着碗中不甚清冽的酒液,像在长叹。 “六年了,打打杀杀,有意思么?”手臂挡在眼前,公孙崇武仰起脸来,竟笑出声来,“天天都在死人,那死在战场上的,捡都捡不回几个,一天天,就在头上悬着绕着……胜仗?这酒里全都是血味儿!” “公孙崇武!”墨刑天厉声喝道。 “好了,没事儿,喝多了,喝多了。”公孙崇武揉揉眼睛,“二黑,别绝了回家的念头,记着小松还在家等你呢。留个念想,吊住这口气,到时候,热乎乎地回去!” “……你也一样。”手中的酒碗,轻轻与公孙崇武的碰了一下,墨刑天低头喝下一口,喉头一片滚热。 “我啊……无所谓吧。”公孙崇武晃晃脑袋,听上去满不在乎,“我家里人……早死光了。” 墨刑天一惊,复杂地看向他。公孙崇武长长吁了口气,未再发话,目光沉默地转向一旁。那边,不远处,小哑巴正托着腮安静地看着他,几朵细碎的棠棣花,悄无声息地沾在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关于“小松是墨爷的小媳妇”这一情节原本是没有的……是看了我的同学写了一篇小哑巴的同人后加上去的,特此说明。 感谢我有爱的同学东东,身为一个新人作者第一次看到自己文的同人感动到直接飙泪,谢谢你♡ 第5章 五 他拥着单薄的外袍倚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打着旋飘落的黄叶。 红泥手炉抱在怀中,暖暖的温度透过布料印上皮肤,却止不住他全身细细的颤抖,消不去他一脸的苍白。 满室清苦的药香。他掩口,抽动着瘦削的双肩又是一阵咳嗽。 手心满是粘腻的触感。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抹去。 外面,通向村外的土路铺满枯黄的柳叶,空无一人。 他细不可闻地轻叹。 “还是……不回……” “你在哪儿……” 案头的玉石泛着清冷的光。一行俊逸洒脱、秀丽无比的刻字,规整布于其上——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 阴云黑沉沉地压在空中。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疆场,鲜血的腥味扑得人一脸一身,躲不开,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采薇 作者:魔鬼道 分卷阅读7 绕不过,胃里一阵阵地翻腾。 故乡在遥远的南方。爹娘、朋友、妻儿……一切都遥不可及。横亘在地上的尸首,他们无可奈何地倒下了,死在异地他乡。 乱冢坡上响起亡魂飘渺的哀哭。 军营前方的空地上,一众军士围在一起,却无一丝声响,齐齐静默地垂手而立。空气安静到肃杀。 墨刑天低垂着头,半跪着,死死咬着下唇。 膝盖上一片湿热。鲜血像块上好的红绒毯,温柔地铺在地上,铺开在公孙崇武身下。 一片凄艳血红中崇武扭曲地躺在地上,浑身时不时痉挛地抽搐着,血沫,随着一阵阵呛咳从口中汩汩涌出,流入散乱的发丝间。 墨刑天紧紧攥着他冰冷的手,死盯着他腹部那道狰狞骇人的巨大伤口——血肉触目惊心地外翻着,被利器生生地破开躯壳,露出外流的内脏。生命也在一点点外流。 天天都在死人。这是公孙崇武亲口对墨刑天说过的。战死的人,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 主帅脸上老泪纵横。 手下副将的生命,换来猃狁的仓皇撤退,又是一回胜仗——带血。是他看着栽下马来被士兵们张皇失措地围着的崇武,闭目,无力地摇头:“别费事往营里抬了。”话一出口便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恨死了自己明知注定的宣判。 公孙崇武的目光涣散地游移着。看向泪流满面的师父,静静地停了一会儿,又转向周围低头默立的士兵们,最后停在身边的墨刑天脸上。失血发白的双唇抖动着张合几下,挣扎着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又旋即转为一阵痛苦的嘶咳。 “嘶……咕……咳咳!!” “崇武、崇武……师兄!!”泪水冲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汹涌而下,墨刑天抓住公孙崇武的手拼命摇着,二十几年从未好好叫过的称呼冲破咽喉,他失声唤着,似乎下一秒,就能看到公孙崇武像往常那样,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调侃:“哎呀二黑,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嘶、咳!咳咳!!”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公孙崇武极力将头转向一边,注视着人群前双手掩口,无声号啕的小哑巴。瘦削的青年颤抖着,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跪在地上—— 他伸出双手,托起公孙崇武的头,不顾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襟,轻轻地揽住他的肩膀,静静地揽进自己单薄的怀抱。 公孙崇武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凝神注视着青年的面孔,仿若一切痛苦都已烟消云散。双唇开启,他艰难地发出破碎的字眼: “……少……少卿……” “嗯。”搂抱着他的小哑巴,轻轻地应到,含着泪,朝他浅浅地微笑了一下。 白色布条在寒风里飘荡。三军挂孝。 除主帅外,上上下下的军士,人人身上都缠上了一抹肃杀的白。枪尖上、刀柄上,一条一条,干枯扭曲的树梢上也挂了白布。远远地,集群孤雁划过长空,声声啼叫。 主帅领着众人,站在乱冢坡上,将暗色的棺椁缓缓沉下——搜遍了军营的每一个角落,好容易才凑出一副棺材的木料来。几个戍边前干过木匠的士兵连夜赶工,个个用上了毕生的手艺——说什么也要让咱公孙大人体体面面地走。 若我真那么背运,死了,用不着那么麻烦地往外面送,我看那乱冢坡能天天眺望大漠,风景挺好住着也不错。当年,公孙崇武半分戏谑半分认真的话语响在耳边,其实还有半句墨刑天没听到——好歹咱也是一介将帅,留在那儿看着弟兄们,再护他们一程。 他将永远留在奋战过的土地上。直到地老天荒。 或许,这是他为自己修来的另一个家乡呢。 墨刑天用一条白布,将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身旁枪尖挑了素白,众人轮换着上前,一人一铲,亲手铲土将墓穴填平。 主帅沉默地目送爱徒远走。他带了崇武二十五年,在他七岁时便捡了他回去,将他从孓然一身的伶仃幼童带到冲锋陷阵、叱咤一时的将帅,直到最终,放进棺材,白发送走黑发…… 墨刑天静静地注视着主帅的背影。跟着主帅这些年,他对师父却无从了解,崇武也一样,二人只知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领军打仗,立下赫赫战功却鲜少亟亟去领,仗打完后便领着二人往天下的哪个角落一钻,任谁也找不着,似是再躲些什么。知道他背地里在他俩练功累的不行时,往二人脱下的衣服袖子里塞过桂花糖,知道他夜里悄悄进房,给小哥俩揉过腿揶过被角,知道他在旁人夸赞两个徒儿时粗着嗓门否认“小孩崽子天天在外面野”,眼中却根本掩不住那浓浓的得意,知道他对待秦松宽厚慈爱一如自家长辈……看着看着,透过微微模糊的视线,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个牵着师父的大手,笑着叫自己二黑的小小孩童。 心中空空荡荡,好似灵魂也被抽去了半边。 伸出手臂,墨刑天轻轻地拍了拍身边小哑巴的肩头。公孙崇武留下的□□紧紧抱在怀里,他一身已经泛黄的白衣,双唇紧紧抿着,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哭出来,手中攥着一方带血的布包——公孙崇武一只苍白的手,临死前久久地按在心口,换了干净衣服入殓时,从怀里掏出了这只染了鲜血的包裹。几片已经干透的花瓣,轻轻从缝隙中飘了出来。 “小哑巴。”声音微微沙哑,墨刑天低声唤道,却被青年伸手阻止。 抬头看看墨刑天的眼睛,得到一个允许的颔首后,青年拉过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里写了一行字。 「少卿。」他写到,「属下……江少卿。」 第6章 六+尾 他蜷缩在床榻上,牙齿轻轻地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哑忍着身体里肆虐的难过与痛楚。 万物复苏的季节。透进窗中的阳光和煦明媚,他却无力地环着自己枯瘦的肩膀,颤抖得如同料峭风中摇晃的枯叶,周身都是置身于冰天雪地般深入骨髓的寒冷。 门轴吱呀作响,邻家老翁推门进来,将手中飘着热气的汤药搁在案头,叹息一声,伸手欲扶他起身,苍老的手却在靠近他唇边遍布的血红时僵硬停住。 他勉强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挣扎着想要支起身来,双手却颤抖着使不上力,老翁连忙上前扶住,却见他双唇开合,微弱地呢喃着什么。 “对不起……我食言了。”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望着窗外白云流转的天空,带泪轻笑道,“我可能……等不了下一个十年了。” 药香,浓重地弥漫在空气中。一室的冷清与破败中,唯有案头玉石上那行仿若浑然天成生长于玉中,矫若惊龙美轮美奂的刻字,傲然地泛着高华的冷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采薇 作者:魔鬼道 分卷阅读8 !” ———————————————————— 猃狁在节节败退。 墨刑天将手中□□□□土壤。敌军的旌旗向北飘摇而去,他却并未紧盯着撤退的敌阵,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十年了。那团小小的青白凉凉地硌着收拢的掌心,经过多年的摩挲,显得愈发光亮。 他如今已成了主帅。崇武战死,师父在一次重伤后被遣送回城——就是那一回,元气大伤的老将已再挥不动手中的刀枪剑戟。 军营中已多是不甚熟悉的新面孔。离离散散,一来二去,孓然一身,干干净净。 当年的小哑巴,已变成了颇有战功的小将江少卿。夜晚他经常托着腮,拥着公孙崇武留下的缨枪,遥遥眺望当年驻扎时营后乱冢的方向,神情,与一直以来托着腮默默看着崇武时一模一样。 墨姓将帅的威名早已传开。手下们都说,墨大人的性情是一日比一日冷冽了。人人都敬他,也人人都畏惧他,无人与他坐在火堆边闲闲地聊天,无人花上数天的苦工,落个满手的伤痕,细细为他雕琢一份礼物。 他累了,真的累了。 入眼尽是荒凉的大漠,四起的硝烟。望不见那漫天飘飞的柳絮,听不见那声和着清凉笑声的“刑天”。 秦松。你可知刑天每晚都将那枚平安扣放在枕边,掌心覆上,第二天清晨时冰凉玉石已被捂的温热,一如体温的热度。 远地里打仗,这份念想拿出来看看,真的,真的很让人得意。墨刑天曾因为它被众人狠狠地调侃了一通“小松是家里的小媳妇”,曾拿着它在另一次庆功会上显宝,弄哭了一直惦记着媳妇的情报探子,曾摇晃着它哄睡了一个娃娃脸的小兵,让他断了自杀的念头。那通透的青白,纯粹得一如那坐在枝叶间的人,他坐在树上笑着唤他,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中……血迹斑斑的年月里唯有它是干净的。 直到它在一次奋勇杀敌的浴血鏖战中,被敌军挥来的利刃打碎。 寒冬腊月,营帐外大雪纷飞。 脑中炸裂般地疼痛。墨刑天缓缓睁开双眼。 意识渐渐回笼,右腿膝盖往下尽是麻木,移不动,挪不了,似乎已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他慢慢支起身子。 一旁忙碌的江少卿听见响动,立刻放下手里煎着的汤药,两步上前扶墨刑天起来。公孙崇武死后,再没人看得懂他的比比划划,三年里他愈发沉默寡言,偶尔与人交流也只是通过写字,像是现在—— 「墨大人。」手指在墨刑天掌心里游移,江少卿低垂着双眼,「您现在,感觉怎样?还好吗?」 墨刑天的记忆渐渐涌回脑中。 鲜血,厮杀,战马的嘶鸣。十年如一日身先士卒的冲锋,他记起自己手中的兵刃刺进敌军上将的心脏,疼痛在周身一处处爆开,血液浸透了身上的戎装……直至黑暗淹没了自己的视线。 「没事了,墨大人,您安心养伤吧。」掌中的书写仍在继续,「刚接到羽书,给您的,您之前同意过,我就代您看了,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猃狁撤军了,仗……打完了。」 两滴温热的液体啪嗒滴落在掌中。 墨刑天脑中如遭雷击。 他愣住了,反复回想着那几个字的内容—— 撤军? 仗、打、完、了? 打完……了? 所有已经被磨砺得渐渐麻木的情绪,轰然涌上心头,大悲大喜,冲得脑中一阵昏眩,墨刑天一把将身边的青年拉开,全然不顾在触及地面时骤然涌起剧痛的伤腿,踉踉跄跄地冲出营帐,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迎着军士们惊愕的目光,他喘息着,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大喊: “猃狁撤军了!!不打仗了!不打仗了!!我们战胜了——!!” 耳中,熟悉的少年嗓音遥遥传来,感觉不到周围骤然的片刻死寂,听不到四散响起的高呼声、嚎啕声,纷飞的大雪中,墨刑□□着家乡的方向,双手拢在唇边,一如十年前秦松在雨中那般高喊—— “我们要回家了——” 马车行驶在坎坷不平的山路间。 墨刑天将额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静静地闭上双眼。 风雪载途。一路的颠簸,前路消融在漫天的风雪之中,白皑皑一片,看不真切。寒冷,疲累,早已习惯了的饥饿与干渴,难挨的归途……十年的生死劫难,好容易留下来,还不够?回家的途上再来上一番折磨。可虽说如此,雪花落上皮肤,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片清清凉凉的希望。回家了,回家了,我们,终于要回家了…… 掌勺的胖子断了三根手指,可锅铲子还挥得起,憨笑着拿手背直揉眼睛。赵家小二留在乱冢上了;该怎么对李伯李婶讲,他们的独子也没了……回乡途中不见了当年的小哑巴,少卿呢?和墨刑天讲过,他要留在军中,听说是去京城了,带着崇武的□□……听说师父赋闲后也歇在京城。 耳边,恍惚响起清亮的笑语,是那声声唤着的“刑天!”。一晃,十年过去,小松也已二十有五了吧?他怎样了?过得好吗?还在做工匠,还那么爱说爱笑吗?他……娶妻了吗? 白雪茫茫中,依稀能见到小村的轮廓了…… 墨刑天扶着□□,缓缓踏上阔别十年的土地。 他早已无法再策马。右腿如同一截沉重的累赘,僵硬地拖在身后,一步一步,缓慢地前行,可无妨,他回家了……回家了啊。 马上……就能再见到小松了。 一颗心,轻捷得仿佛要飞起一般。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他只剩他了,今生,再也不要离开…… 十年已将小村磨洗出了破败景象。无数的荒芜,无数的人去楼空,当年离家,是谁站在绵绵杨柳间为自己送行?如今,白雪纷飞,你看,我得胜了,真的是冠翎归乡…… 亟亟行至那熟悉的门前。心跳一阵紧过一阵,墨刑天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门上一把铁锁晃动了一下,仍扣得紧紧。 心脏一下子被无形的力量捏紧,墨刑天推门的手僵在空中,愣愣地伸着,不知究竟该不该收回。这是,怎么……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几声苍老的咳嗽涣散在风中,墨刑天回过头去,只见一白发老翁颤巍巍地走来。墨刑天连忙向老翁走近几步,刚想开口询问,却见老翁一双混浊的老眼,在触及自己面孔时蓦地睁大。上下打量了墨刑天几遍,老翁摇着头,缓缓向后倒退几步,仰头笑出了泪来: “好、好、好!秦松伢子,可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十年后,墨刑天与秦松终于再度相逢。 白雪覆盖的路旁隆起一座低矮的坟冢。 大雪中,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采薇 作者:魔鬼道 分卷阅读9 一棵挺拔的秦松凌霜傲雪,茕茕孑立于坟边。寒风吹过,松枝摇撼声声竟如同轻轻笑语—— 墨刑天身形摇晃几下,直直地跪倒在坟前的雪地上。 身后,老翁絮絮的低语喑哑犹如鬼魅: “爹被抓去当兵,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娘和妹妹就靠他一个人养家,一天天,累死累活,一只眼睛就在爹被抓走那天,叫军吏给打坏了……十年了,一个人,死命地撑着,撑到妹妹出嫁,撑到娘也被娘家人逼着改嫁…… “时常有人问起……这俊气的后生究竟在等着谁,直到病死……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一块巨大的白玉,被两只苍老的手托着,递到了墨刑天眼前:“这是他从五岁起,刚会拿琢玉刀时便开始练的,预备着练好了手艺后刻了送你……” 羊脂般莹白、细腻,没有一丝瑕痕的平整玉面上,底部拥了半边惟妙惟肖、迎风舒展的薇菜,上面,遒劲有力的松枝与柔美伸展的棠棣交错掩映,中间空出的平面上,隐隐映出上古神话中,刑天高高扬起干戚的威武身影,一片犹如初学写字的幼儿所书腾龙蛟龙般洒脱飘逸,美到令人惊叹不已的行书刻字,恍若从玉中生长出一般,整齐布于其上——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雪,愈发下得急了。 天地间,寂然无声,墨刑天将手臂覆上双眼,久久地沉默着,在坟前,在坟中人前。 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等了他十年,将一生中最为鲜活的生命,细细烧灼,全部烧尽在无望的等待中…… 雪地中跪着的,是一具空壳。魂魄,已然埋在那孤独的坟墓中,白茫茫一片,一无所有,干干净净……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肩头。 半晌,墨刑天放下双手,望着坟头,如往常对怀中的秦松那般,缓缓勾起了嘴角。 他伸出手,轻柔地拂去坟上一片覆盖的积雪,然后,俯下身,将双唇轻轻印在那冰冷的坟头上。 “小松。”他轻轻笑着,低低地唤。 “我回来了。” 尾、 墨姓将帅大退猃狁的戍边之战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不过是史书中随处可见的十年戍边,多年过后,再无人记得。 更无人会知道,那戍边的将领,他曾有过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群一同直面生死的兄弟,以及一个在解甲归乡后,陪伴了一生的人。 无人知道那杨柳遍布的小小村庄,无人知道那守一座坟直至死去的残腿老人姓甚名谁。无人知那坟中人曾等待过谁,用一生最好的年华。 人们只知,那边疆大漠上薇菜枯了又长,那乡间小路旁青松苍翠依然。 乱世中渺小的生命,渺小的一段故事。 无人屑于去记载。 ——the end—— 分卷阅读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