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妖传》 序章 鸿蒙初辟,天地始分,清灵之气充塞宇内,以水作引,凭土为媒,因风传神,借火炼精,历经无尽岁月,化育世间众生。当初造化本无所私,故不论草木虫鱼,走兽飞禽,抑或鬼蜮魔障,妖族人类,皆得其所,于是万物同生,千灵并存。 天下五方中,东有洪海汪洋,南有群山丛莽,西有流沙死泽,北有冰原雪国,势凶地险,妖生怪出,向少人类居住。惟有中土灵秀膏腴之地,因四方皆有屏障护卫,罕有异类涉足,自太古时起即为华夏先民世代繁衍生息之所。 故老相传,中土北部自洪荒时期即有一处方圆数百里纵深近千丈的巨大地陷,名为“神元谷”。谷中蓄有一湖,乃是北溟支脉,湖底有水道直通极北之地的溟海天池。后世湖滨居民曾于月圆之夜见有奇异水兽嬉游于湖中,当地望气之士亦称此湖瑞气氤氲,祥光缭绕,乃风水绝胜之所。乡民因此尊称此湖为“圣湖”,并于湖口立祠供奉湖神,四时祭祀不绝。 但至数千年后,天时突变,北极骤寒,溟海冰封,断绝水源的圣湖也在一夜之间干涸。随后,积存于地底暗河中的巨大水体遇冷凝冻,冰体膨胀拱动湖床陡然上升,直至与周遭峭壁等高。神元谷地陷也随之隆起。此后又经过近千年的沧桑演变,昔日的巨大谷地竟成为一马平川,只余下破败的圣湖祠在斜阳树草间追忆着往昔的风光。 ※※※ 就在这数千年间,南方妖族势力骤然兴盛,在一个来历不明妖力通天的妖王率领下,竟越过火泽雷池大举北进,妖焰涨天。中土黎民逢此浩劫惨遭荼毒,死伤无数。普天下修真炼道之士为解苍生之厄,群起灭妖,经过数番惨酷激战,终于诛却妖王,遏住妖族入侵之势。 然而妖族虽遭重创,却未伤其根本,很快便有新的妖王继任,统领残余妖物盘踞中土南部方圆九万里的广大区域,以灵修山为中心定鼎建国,竟图久占缓进之计。中土修真之士深以为忧,苦思对策。无奈妖势浩大,急切间难以撼动其根基;妖皇凶险狡诈诡谲万分,其妖力更是深不可测,故而几次征剿数度刺杀均告失败。只得将妖国之兴归因于天命,徒叹奈何之余惟有静待天时。 中土修真之士向以玄都山和梵天寺的道佛两家为首,其次为居于各处神山圣岛的几大教派,再次即为各派分支和一些名望较低或人数较少的派系帮会以及无门无派的散人逸士。各教各派原本自成一家,在修真一途上各持己见自行其道,彼此间囿于门户之见,向来是己而非人,表面上虽以礼相待一团和气,私下里却颇有嫌隙。当妖势鼎盛劫难临头之际,大家尚能暂时搁置积怨戮力除妖,一旦外患略息,内争又不免纷起。加之各教派在灭妖之役中均存私念未尽全力,甚至移祸别派,希图借妖族之手诛除宿敌。由此而生的种种仇恨在妖国与人类陷入僵持阶段时突然集中爆发,各教派相互攻讦厮斗,党同伐异,虽不乏有识之士奔走呼号极力调处,灭妖同盟最终还是决裂为两大阵营,此后数千年间正邪殊途,纷争更甚。 与此同时,妖国势力日渐强盛。历代妖皇均以一统天下为平生之志,在位期间宵衣旰食秣马厉兵,只待时机成熟便要驱师北犯再夺中土。经过数千年的生聚教养,妖国的实力如日中天,已不输于当年初踏中土之时,妖族与人类再战之期已然不远。 ; 第一章 净土妖霾 中土北陲,沃野千里,坦荡如砥的平原上密植豆粱。正是初秋时节,满目苍翠中略显凄迷。田陌边缘是一座拥有三百农户的小小村落,因位于所属镇甸以北十里之处,故名“北十里”。此处田园幽静,民风淳朴,实是乱世之中的安乐之乡。 村西三里处有一条南北流向的小河,河堤外侧是一片开阔的荒地,浑黄的地面上散生着成片成片的杂草灌木。河堤上绿树成林,鸟鸣蝉吟,和风吹来清爽宜人。堤内原本深碧色的河水此刻被夕阳染作浅绛,粼粼波光中倒映着东岸上一群孩童的面影。 这十几个孩子都是本地农家子弟,身上衣衫大多粗陋敝旧,却个个健壮活泼。为首的那个约有十一二岁,长得肥肥壮壮的,一颗大头几乎与两肩等宽。他正跟伙伴们捡石子在河面上比赛打水漂,忽听河堤上有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大哥!”回头看时,却见三个男童正向这边走来。他只认识其中一人,便问道:“李大虎,他们是谁呀?” 李大虎近前答道:“他们两个人是亲兄弟,前天才跟他们的爹搬来咱们村儿,就住在俺家隔壁。我带他们来见见你。”又对身后二人道:“这位就是俺们的老大,大号叫做韩大头。他人最好了,而且什么都知道,以后你们跟着他就行了。” 那二人中年纪较长的对韩大头说道:“韩大哥你好,我名叫翁亭旭,今年九岁。这是我弟弟翁宇阳,今年六岁。我们初来贵地,什么都不懂,还请韩大哥多关照。” 韩大头闻言笑道:“翁兄弟你太客气了。咱们今后都在一个村子里住,那就是一家人了,自然要互相照顾。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俺爹是村长,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仔细打量了翁氏兄弟一眼又道:“看你们的衣裳挺光鲜的,一定是从镇上搬来的吧?” 翁亭旭尚未开口,翁宇阳已抢先答道:“不是的。我们是从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一路上停过好多地方,不过我爹说还是这里最安全。” 翁亭旭握了握弟弟的手示意他住口。韩大头却并未察觉,仍然笑道:“你爹说得没错,咱们村儿名叫‘北十里’,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块宝地。你们可知道,这里原来有一座圣湖,听我爹说,六千多年前圣湖突然干了才变成现在这样子。咱们村儿的位置正是湖口,灵气全聚在地下,住在这里的人百病不侵还长寿;而且村儿里年年风调雨顺,这么多年了从没闹过灾荒。” 翁宇阳疑道:“真有这种事吗?怎么没听我爹说起过呀?” 李大虎忙道:“大哥说的话那还能有假吗?村头儿现今还有一座圣湖祠,你要是不信,明天我就领你去看看。” 韩大头道:“先不说这些了。翁兄弟,按咱们村儿的规矩,各家的小孩儿必须做结义兄弟,互相扶持。你们俩商量一下,出一个人跟俺们结拜吧。” 翁亭旭惑道:“既然是规矩,结拜自然可以,可为什么只能出一个人呢?不能两个人都跟你们结拜吗?” 韩大头解释道:“俺们这里的风俗是亲兄弟间不能结拜,以免生疏了真正的手足之情。你想啊,结义兄弟再怎么着也不能跟亲兄弟比不是?” 翁亭旭想想也对,便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和我弟弟结拜吧。宇阳年纪小,今后还望各位兄弟多照顾他。” 韩大头喜道:“这你大可放心,宇阳是咱们的小兄弟,谁都得让着他。你是他的亲哥哥,也就是俺们大家的兄弟,结不结拜都是一样的。呵呵呵。”众童也随声附和。 当下十几个孩子撮土为炉插草作香,依长幼之序排成一列向北跪下。韩大头率先为誓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小人韩大头今日与众位兄弟义结金兰,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韩大头言毕,余人依次说誓。正说至第三人时,半空中突然传下一声峻急嘹呖的雕鸣。众人愕然回顾,只见南天之上有数个豆大的黑点迅若流星般向北飞来,倏忽间已至头顶,却是一队体态修伟的皂雕。 中土温润祥和之地自来罕有凶物,况且此地深处平原内陆,如雕鹗之属的大型猛禽更是少见,是以群童皆不认识。正错愕间,站在一边的翁亭旭却突然变色,扯起弟弟便向村子方向奔去。 群童面面相觑,正自不明所以,忽听头顶欢唳之声大作,数头皂雕如流星天坠般飞扑而下,径向翁氏兄弟追去。 ※※※※※※※※※※※※※※※ 翁亭旭正奔之际,忽闻身后振翼之声骤响,忙从怀中摸出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猛然转身向后掷去。但见青光一闪,那柄匕首正中领头皂雕的脖颈,立时割开了它的喉管。那头皂雕惊啼之声未毕,便一头撞在地上折断了颈骨。 其余皂雕见首领殒命,惶急中四散飞开,旋又齐声悲啼,恶狠狠地向敌人扑下。翁亭旭此时已拾回匕首,见状忙冲等在前面的弟弟大喊一声:“快跑!”回手又将匕首向左上方逼近的一头皂雕掷去。那头皂雕却早有防备,铁翅一拍竟将匕首击落在地,来势丝毫未减。 翁亭旭突觉劲风袭体,危急中只得蜷起身子向皂雕飞来的方向滚去。那头皂雕一抓不中,竟不回顾,打个旋子斜刺里向翁宇阳飞去。 翁宇阳正自全力狂奔,忽觉一阵凌厉罡风自左侧袭来,紧接着只觉奔跑中向后甩起的左腿小腿骤然一紧,一股巨力竟将他倒提起来拎上半空。眼见苍黄色的地面迅速从面前远去,耳畔风声急如鬼啸,翁宇阳只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叫。 翁亭旭刚捡起匕首,闻声望去,却见弟弟竟被一头体大如牛的皂雕用左爪攫住向南飞去,大骇之下急叫一声:“宇阳!”发疯般在地上追赶。眼见那头皂雕抓着弟弟越飞越远,其余的皂雕又正向自己扑来,翁亭旭又急又怕,忍不住扬声叫道:“爹!你快来呀!” 叫声方毕,翁亭旭骤觉左腋下一紧,已被一条手臂抱住向上疾飞。这一下真是喜从天降,翁亭旭如解倒悬,忙道:“爹,快救宇阳啊。”回首看时却是一愣,只见抱着自己御空而行之人身穿一袭黑衣,并非父亲惯常的装束。有心瞧他面目,却被其肩臂遮挡看不真切。 这黑衣人携着翁亭旭疾飞如电,指顾间已赶上皂雕,右手挥处,一道玄光自大袖中迅疾飞出,直取皂雕左爪。那头皂雕飞行正急,浑不知身后有物袭来。只听利刃裁纸般“嗤”的一声轻响,皂雕坚硬如铁的左爪竟被那道玄光齐踝切断。血雾弥漫处,一只断爪随着翁宇阳笔直下堕。 黑衣人收回玄光,向下疾冲,在距离地面丈许高处接住翁宇阳。地面沙尘被他下冲之力激得向四外扬起,翁亭旭也被这一番骤降急停搅得目眩神摇七荤八素。但听半空中雕鸣之声惨厉异常,却是那头断爪皂雕剧痛攻心飞行不稳,翻翻滚滚的自空坠落,一头撞死在地上。 黑衣人放下二小,对翁亭旭说道:“你看好他。”玄光闪处,又已飞上半空。此时空中尚有七头皂雕,正集结成御敌之势以待来者。黑衣人如前祭起法宝,法诀指引之下,一道玄光疾向七雕射去。法宝飞至中途,玄光忽盛,一分为七,各自射向一头皂雕。七雕不意竟有如此变故,慌乱中四散纷飞。七道玄光却似有灵性,如影随形般紧跟皂雕,直至将其一一透体而过,才又聚合为一,飞回黑衣人袖中。 翁亭旭见七头皂雕转瞬之间坠落尘埃,只看得目瞪口呆。翁宇阳被皂雕携上空中不久便因惊吓过度而昏迷,此刻刚刚醒转,悄声问道:“哥,这个人很厉害啊,他是谁呀?” 翁亭旭茫然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是他救了我们。” 黑衣人飘然降落,足方履地,翁亭旭便拉着弟弟上前拜谢救命之恩。黑衣人扶起二小,呵呵笑道:“不必如此。大家既能相遇便是有缘,有缘人遭难,我岂能坐视不理?” 翁亭旭此刻方看清这黑衣人的面容,只见此人相貌清雅,慈眉善目,唇上短须修饰得极为整洁,看上去是一个颇为可亲的壮年人。 黑衣人审视翁氏兄弟许久,连连点头称好,看来看去,终将目光凝注于翁宇阳身上,竟不稍瞬。翁亭旭见他满面喜色,如获至宝的盯着弟弟看,不知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不禁暗自担忧。正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忽听黑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好!” 翁氏兄弟对视一眼,均不解其意。黑衣人笑罢问道:“你们父母可在此间?” 翁亭旭庄容答道:“家母过世已近五年,我们现在和父亲住在那边的村子里。” 翁宇阳续道:“我爹昨天出门办事,大概已经回来了。请你跟我们回家吧,我爹知道你救了我们一定很感激你的。” 黑衣人呵呵一笑,正要答应,忽然瞥见旁边的几具雕尸,不禁心中一动,说道:“这些搜魂雕乃是妖族豢养的异种凶禽,据说不但耳目锐利,嗅觉尤其灵敏,可在千里之外追踪猎物。只不过它们虽然生性贪残,却也愚蠢得可以,又没什么奇能异术,单凭一副尖喙利爪妄逞血气之勇,对修真之士而言实在是不值一哂。只是它们向居妖国,此番竟在北地出现,其中必有缘故。二位小友可知它们为何攻击你们?” 翁亭旭踌躇道:“这个……我们也不清楚。” 黑衣人见他显是有重大隐情不愿示人,便笑道:“那么想必是它们飞得饿了,要拿你们俩填饱肚子。哈哈……”笑完又道:“二位小友,难得大家这么有缘,可否告诉在下令尊的高姓大名啊?” 翁宇阳笑道:“先生此言差矣,自古子不言父名,我们不敢说出父亲大人的名讳,等你见到他时自己问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名叫翁宇阳,我哥哥名叫翁亭旭。对了,还没有请教先生你尊姓大名呢。” 黑衣人闻听此言仰天长笑道:“好!好!好!”言讫忽然腾空而起,踏着一道玄光向北疾驰而去,倏忽不见,清朗笑声犹然未绝。 ※※※※※※※※※※※※※※※ 兄弟二人愕然相顾,莫名其妙。片刻后翁宇阳方道:“哥,为什么我问他的尊姓大名,他却说‘好好好’呢?难道这就是他的名字么?” 翁亭旭皱眉道:“这个人古怪得很,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咱们回去问问爹吧。” 翁宇阳却对这黑衣人颇有好感,说道:“我看他人很好啊,应该不会是坏人。” 翁亭旭道:“好人坏人哪有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爹不是常说吗,为人处世总是小心些的好,除了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要轻信。” 翁宇阳笑道:“反正我只信你跟爹就对了。” 二人边走边说,行不多远忽见迎面跑来一伙乡民,个个手持长棍短棒及各式农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先一人正是韩大头,他乍见翁家兄弟真是喜出望外,叫道:“翁兄弟,你们没事吧?俺们来救你们了!” 一众乡民村童围住翁家兄弟问长问短,见他们平安无事皆感欣慰。韩大头对一个中年壮汉说道:“爹,这就是刚才被大怪鸟叼走的那兄弟俩。您是没看见哪,那些大怪鸟长得可大了,一只翅膀就有一头牛那么大,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出来的。” 那壮汉正是韩大头的父亲,北十里的村长,听说村中出了这等异事,慌忙召集村民赶来救人。此时听宝贝儿子这么说,不禁叹道:“孩子们没事就好,你就别再想那些大怪鸟啦。” 翁宇阳回手指向来路,说道:“那些大怪鸟都被一个很厉害的黑衣先生打死了,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韩村长骇道:“都给打死啦?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啊?难道是神仙不成?” 韩大头道:“咱们村儿是块宝地,自然会出神仙啦。” 韩村长斥道:“少废话!你快领着孩子们回村儿,我带人去扛那些死鸟。要是再出什么差错,我就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韩大头做个鬼脸,对伙伴们说道:“咱们先回去吧,晚上炖鸟肉吃。”群童闻言齐声欢呼。 李大虎对翁亭旭道:“幸亏你们俩没事,不然我可就惨了。” 翁亭旭奇道:“那怎么会呢?” 李大虎道:“你想啊,今天是我带你们出来玩儿的对不对?你们要是有什么闪失,俺爹非揍死我不可。” 翁氏兄弟对这些古道热肠的邻居们大为感激,连声致谢。韩大头摆摆手道:“说这些干嘛?咱们还是想想,明天该怎么玩儿吧。” 李大虎道:“咱们带他俩去看圣湖祠吧。” 韩大头道:“圣湖祠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座破庙吗。哎,你们还记不记得,去年王二狗他们家的公狗和母狗忽然黏在一块儿扯也扯不开,咱们拿着棍子追得它们满村儿乱跑,那才叫好玩儿呢。” 李大虎笑道:“对呀对呀,好多大人也跟着一起追呢。那条公狗拖着母狗跑了足有五里多地,两条狗才分开。后来我就想啊,多亏有咱们在后面连追带打,否则真不知道那两条狗要粘到什么时候,没准儿这一辈子都变成有两个头八条腿儿的怪狗。” 翁宇阳奇道:“公狗和母狗为什么会粘在一起呢?这种怪事儿我以前可从没听说过。” 韩大头笑道:“咱们村儿是块宝地,所以才会有这种稀罕事儿,你在别处是见不到的。” 言笑之间,不觉已至村口。此时红日初沉,暮色未起,矗立村头数万年的圣湖祠在入夜前的最后一点光明中更显神秘,残垣断壁间暗影幢幢,甚是阴森可怖。村童们见惯不惊,嬉笑自若的从祠前经过。只有翁氏兄弟略带敬畏又满怀好奇的扫了两眼。 众人刚转过街口,突见前方一座农舍中红光乍起直透云霄,映得满天皆赤。同时一种若有若无的轻细嗡鸣之声自红光中传来,幽幽袅袅萦绕于诸人耳际,恍若浮梦。群童惊骇之中,只听李大虎嘶声叫道:“不好了!翁家着火了!” 翁氏兄弟闻言大惊,发足向前急奔。越近家门红光越是耀目,耳畔的嗡鸣之声也越是清晰。兄弟二人心急如焚,边跑边喊:“爹!爹!……” ※※※※※※※※※※※※※※※ 两人直冲进门,奔入堂屋,只见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衣秀士面色凝重的站在壁龛之前,正是父亲翁行云。但见他两眼直视前方,被红光映衬的脸上肌肉抽动,颌下的三绺长须也随之簌簌而抖,似乎心中极为激动。在他面前,一柄雄奇古拙质厚刃阔的四尺长剑竟无端悬于空中,剑身呈暗红色,看去似乎锈迹斑驳,剑尖上射出的赤色光束将屋顶穿出一个径长尺许的圆洞,剑身发出的嗡嗡颤鸣震得四壁皆响。 翁氏兄弟从未见过这般奇景,一时间目定口呆,诸事全忘。直到片刻后那柄长剑似是突然失却主宰,红光顿消,嗡鸣声亦戛然而止,砰的一声跌到地上的一个土坑里,翁亭旭才如梦方醒般喊了一声:“爹!” 翁行云颓然长叹道:“你们回来得正好,赶紧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翁亭旭满是诧异地问道:“咱们又要搬家吗?” 翁行云神色依旧,点头不语。 翁亭旭道:“可您说过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我们还能往哪儿搬呢?” 翁行云叹道:“我没想到那妖孽这么快就跟上来了。参不破圣湖祠中所蕴藏的天机,我们就无法与之匹敌,只能暂行退避。” 翁亭旭见父亲满面愁容,便不再多说,转身走入内室打点行装。翁宇阳一直在留意那柄古剑,此刻见父亲将之提起,连忙问道:“爹,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呀?” 翁行云有点神思不属地道:“此剑乃是我们翁家祖上所传至宝,名为‘列缺’,内蕴天雷之神,地火之精,有摧天破地之威。当年南荒妖族入侵中土,我们的先祖明生公便是持此神剑诛妖灭怪,拯救苍生的。” 翁宇阳似懂非懂,漫应道:“噢。那红光呢?” 翁行云道:“是剑气。我将‘列缺’神剑埋于地下以免人知,不料方才它竟自行破土而出展放神威。必是那妖孽在千里之内以妖力催持‘列缺’之鞘,神剑这才有所感应。” 翁宇阳皱眉道:“妖孽?……啊,对了爹,刚刚我和哥哥在河边被那些搜魂雕发现了,幸好有一位身穿黑衣服的先生及时赶到出手相救,这才没事。” 翁行云大惊道:“什么?你们没受伤吧?”见儿子摇头,又自蹙眉道:“搜魂雕既已来到,那妖孽距此也不会太远,只怕就在附近。”言念及此,不由一阵恐慌。忙回卧室寻了一匹黄绢,将“列缺”神剑重重包裹后用丝绦缚于背上,出屋叫道:“亭旭,宇阳,我们走!” 翁亭旭背着一个大包袱出来道:“爹,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呢。” 翁行云摇手道:“顾不了那么多啦,逃命要紧。”走到院内右手一挥,一道青光自袖中飞出,悬于地上三寸处,却是一柄青光流转的窄刃长剑,比那柄其貌不扬的“列缺”神剑精巧明亮得多。 翁行云抱起二子,踏上光剑默念法诀,但见青光闪动,长剑载着父子三人徐徐升至半空,化作一道流光向北而去,瞬息即逝。 仍然聚集在茅舍外准备救火的一众村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惊得瞠目结舌。痴望天际良久,韩大头方回过神儿来,恍然大悟道:“哎呀不得了,原来他们一家人都是神仙,难怪能杀死那么多的大怪鸟。我早就说嘛,咱们村儿是块宝地,肯定出神仙,这回你们信了吧?” 李大虎赞道:“大哥你真是有眼光,俺们可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既然咱们村儿是块宝地,神仙为什么刚来就要走呢?” 韩大头斥道:“笨!他们自然是有事儿上天去了呗。” 李大虎赔笑道:“是是是,大哥英明。那你看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呀?” 韩大头笑道:“飞得了神仙飞不了庙。他们家在这里,早晚得回来。” 群童正自议论纷纷,忽闻天空中雕鸣劲急,仰首望去,却见九头皂雕宛如九朵黑云,追风逐电般向北飞去,撒下一路怒啼。 群童默然半晌,李大虎才惊道:“糟了!那些大怪鸟又去追他们了,这可怎么办哪?” 韩大头却满不在乎地笑道:“这帮大傻鸟是自己去送死。神仙厉害得很,用不着你瞎操心。” 众人方觉欣慰,却听雕鸣又起,顷刻间一队又一队的皂雕自头顶飞过,每一队都是九头,排列成古怪阵势向北疾飞。 李大虎直待群雕过尽,才怯怯地问道:“大哥,依你看这么多的大怪鸟神仙对付得了么?” 韩大头信心十足地说道:“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还能做神仙吗?你放心,这些大傻鸟去多少死多少,咱们就等着吃肉吧。” 正当此时,南天中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异响,似有一阵天风掠过云际。稍停后又是“轰”的一声,较之先前却近了一些也响了一些。这轰轰的怪声就这样时作时停渐近渐响。 群童循声望去,在疏星隐月的微光中恍惚只见一团暗红色的浓云自南方疾飘而至。红云每一舒卷便发出轰的一声大响,所到之处飙风骤起,匝地狂吹。红云飘至村庄上空,云中突然传出一声清亮激越的鸟鸣,比此前的雕鸣嘹呖清冽上百倍,直有穿云裂石之势,一鸣既出,所有人的心脏同时大跳一下。 天宇中的疾风吹散了云翳,皓月清辉之下众人看得分明,那朵红云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红色巨鸟,轰轰的巨响竟是它振翼御风之声。那巨鸟双爪之间携着一团黄色物事,阴影中看去似是人形,却比常人高大了三倍不止。 那怪物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有如两盏红灯,自半空中俯瞰下方,目光中尽是凶残贪婪之意,宛欲择人而噬。忽然发现下界群童,那怪物张开巨口发出奔雷也似的一声兽吼,只震得大地发颤星月无光。 韩大头等人惊悸之余再顾不得许多,鬼哭狼嚎的奔回各自家中躲藏。 ; 第二章 神剑灵禽 翁行云携双子在月色下御剑疾行,足下青光在云层上剖开一条行迹,宛如快船犁破水面。此刻距三人启程之时已近一个时辰,算来已行出五百余里。虽有剑气护体,又有层层衣物御寒,但时刻既久,两个孩子仍然难抗烈风,瑟缩在父亲怀中发抖。翁行云怜惜爱子,前足轻点,青光斜斜向下穿透云层,拖出一缕云絮,径向深黛色的地面落去。 落足之处乃是一片高山南麓的丛林边缘,翁行云收起法宝,向四下望了望,说道:“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吃点东西继续赶路。希望能于三日内到达北界山,过了此山便是雪国冰原。那妖孽长于南方湿热之地,难耐酷寒,必定不肯再追,我们便能逃脱此厄。” 翁亭旭见弟弟一张小脸儿冻得红里透青,不禁担忧道:“可是爹呀,北方那么冷,宇阳只怕受不了啊。” 翁行云慰道:“爹会想办法。我们可以向北界山下的猎户人家买些兽皮御寒,雪国中的野兽皮毛厚重,我们也可以杀一些剥皮来穿。” 翁亭旭又道:“那我们要在雪国住多久啊?” 翁行云黯然道:“我想过上一年半载,那妖孽等不到我们出来,大概会返回妖国,那时我们就可以再回北十里去参详圣湖祠的秘密了。” 翁亭旭沉默片刻说道:“爹,我不冷了,你放我下来吧。” 翁行云依言放下他道:“也好,你去捡些干柴来生一堆火,顺便舒活一下筋骨。”翁亭旭应声入林捡拾枯枝。 翁宇阳犹自依偎在父亲怀里,闭着眼睛说道:“爹,我好困。” 翁行云轻拍儿子后背,温言道:“你先睡一会儿,吃饭时爹会叫你。” 翁宇阳将头靠在父亲肩上,转眼间已沉沉睡去。 翁行云坐在一块大石上思前想后,眼见翁亭旭捡来干柴燃起篝火,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亭旭,我听宇阳说今日在河边有人出手击毙搜魂雕救了你们一命,你可知那人是什么人?” 翁亭旭道:“那人穿了一身黑衣服,年纪和您差不多,样子也很和善,不像是坏人。不过他总是盯着宇阳看,像是在动什么心思,又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大笑几声就走了,总之是个很古怪的人。” 翁行云问道:“那他是如何杀死搜魂雕的呢?” 翁亭旭一边烤馒头,一边将日间之事详述一遍。翁行云听后沉思半晌,始终想不起有哪位修真道上的高手名家是这等行径。不久馒头烤好,翁行云拍醒翁宇阳,将烤得焦黄酥脆的馒头外皮剥下来喂给他吃,自己吃剩下的内核。 父子三人用过晚饭又歇一刻,正欲熄灭篝火继续赶路,翁行云面色突变,说道:“搜魂雕又追上来了。这批畜牲飞得比我们快,在空中与之缠斗对我们殊为不利,还是就在此地打发它们吧。亭旭,你带宇阳到树林里去暂避。” 翁亭旭应声带着弟弟躲进树林,空地上只剩下翁行云一人。 须臾,南空中雕鸣响起,第一队的九头搜魂雕已然来到。眼见苦苦追寻多时的猎物就在下方,欢唳声中,九雕同时敛翼俯冲,环攻翁行云。 翁行云伺群雕飞近,清叱一声祭起法宝。青光闪耀中,长剑在他头顶疾旋一周,凌厉剑气径直斩向九雕颈项。九头搜魂雕急忙振翅高举以避剑气,却有三雕动作稍缓被斩落在地。 翁行云清啸声中法诀连引,那柄长剑宛如一条灵蛇在六雕之间穿插游移,乘隙进击。但见半空中青光盘旋,剑气纵横,雕翎飘散,血雨飞溅,刹那间六雕相继毙命。 翁亭旭和翁宇阳见父亲大展神威,干脆利落地连杀九雕,忍不住同时雀跃欢呼。 翁行云微微一笑,正要收起法宝,忽听半空中雕鸣声纷繁嘈杂,抬眼望去,只见南天上黑压压一片竟有数百头搜魂雕向此飞来。 翁行云暗暗心惊,观此情势,雕主必在附近,看来今日之厄终归难逃。他心志一坚,更不犹疑,仗剑凌空而起迎向群雕。一俟距离缩近,便运剑横挥竖斩,道道青光剑气自剑身射出直取群雕,每一剑都能击杀数头搜魂雕。 群雕惊怒交集,狞厉尖啸声中变换阵形,四面合围,上下包抄,将翁行云重重包裹在垓心。 翁行云催动法诀,体内真气充盈,于身周结成径长三尺的无形气罩,搜魂雕的钢喙铁爪一触之下即被弹开。同时手中长剑青光暴涨,削砍劈刺间,五丈之内的搜魂雕尽数伏诛。但是搜魂雕生性凶残嗜杀,眼见同伴血肉横飞身首异处,竟然越发勇悍,围着翁行云上下翻飞,一有机会便扑至近前猛啄狠抓。 翁行云力战多时,终于杀尽群雕,缓缓落地。这一番剧斗颇耗真气,他不觉间已是遍体流汗微微气喘。当下只得坐回方才的大石上稍作调息。 翁亭旭、翁宇阳见状忙跑上前去问道:“爹,你还好吧?” 翁行云微笑道:“没事的。亭旭,那妖孽马上就要到了,可是爹体力尚未恢复,不能继续赶路。你快带宇阳从林中绕到后山躲避。” 翁亭旭惊道:“那爹你呢?” 翁行云道:“我留在这里静养真气,等那妖孽一来便借机将它引开。没有了搜魂雕,谅它也找不到你们,等我甩掉它之后再回来接你们。” 翁宇阳道:“爹呀,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躲起来吧,反正它也找不到嘛。” 翁行云苦笑道:“不成的,‘列缺’神剑在爹身上,那妖孽只需催动剑鞘就能知道我在何处。” 翁宇阳道:“那我们索性把剑丢掉,以免它找来。” 翁行云轻斥道:“不许胡说,‘列缺’神剑乃我家传至宝,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怎么能轻易丢弃?你们快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翁亭旭担忧道:“那您会不会有危险哪?” 翁行云笑道:“傻孩子,有你们这两个小累赘在这儿爹才真的有危险呢。你们躲到后山爹便可全力迎敌,那妖孽再凶也伤不了我。你们快去吧。” 翁亭旭虽觉此言有理,但终不放心父亲的安全,一时间委决不下。 翁行云作色道:“亭旭,你已经不小了,应该懂得事有轻重缓急。宇阳是你弟弟,他若有闪失,你怎么对得起你过世的娘亲?听爹的话,快带他走。” 翁亭旭见父亲动怒,不敢再有异议,说道:“那爹你多加小心,我们去后山等你。”携着弟弟走进林中。 翁宇阳犹自不舍,连连回顾。翁行云一再挥手,直至两小的身影消失在幽暗的丛莽中。 ※※※※※※※※※※※※※※※ 翁行云自知大劫将至,避无可避,心中反倒安宁平和一无挂碍,盘膝石上闭目打坐静养内息,以求在强敌到来之前尽快复原。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篝火堆中仍在燃烧的几根木柴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微爆鸣。 良久之后,高远的南天之上终于传来一阵诡异的风声,与之相应,地面上的远近群山间也回荡起夹峰穿谷的厉风。翁行云仰望天宇,但见流云飞逝星月骤明,心知强敌转瞬即至,握着剑柄的手不由一紧。 天际的风声渐响渐近,其中隐隐挟有轻雷轰鸣。又过片刻,只听夜空中一声高亮鸟啼震得山鸣谷应,一只体貌雄奇的赤色巨鸟掠过群山,携着一个硕大的金黄色怪物悬止于空中,轻展羽翼以保持平稳。 那金黄色怪物一呼一吸之间有如闷雷滚滚,瞪着一对灯笼大小的赤目怒视着仍在下方端然趺坐的翁行云,突然间张开巨口,发出雷霆霹雳般的一声厉吼,天中的明月都似乎为之颤抖。 赤色巨鸟应声而鸣,抓在怪物肩头的两只巨爪一松,那怪物自百丈空中笔直堕下,轰的一声重重落在林前草坪上,只震得大地发颤。 此时皓月当空,清辉遍地,兼之篝火之光犹盛,翁行云把敌人看得分外真切。只见那金黄色怪物兀立在前,挺直身躯足有三人多高,肌肉虬结的躯体上罩着一副巨大厚重的金色铠甲。金甲缝隙间尽是棕黄色的皮毛,插于腰际的两只巨掌也长满了浓毛,暗红色的利爪尤为可怖。金甲的护心镜上雕着一个狞厉的兽头,两个护肩也做成兽爪模样。 这怪物虽为人形却长着一颗硕大的狮子头,满脑棕黄色的长鬣随风飘扬,犹如一簇火焰。一双血红的狮目下方是宽大的狮鼻和血盆样的狮口,白森森的剑齿衬着黑唇红舌煞是凶恶。 这巨大狰狞的黄狮妖抬腿将两只斗大的精金战靴从着陆时砸出的深坑里拔出来,恨恨地冷笑道:“翁行云,你可让我好找啊。”它的声音雄浑粗豪,佐以鼻腔和喉间的轰隆闷响,宛似雷鸣。 翁行云淡然一笑道:“翁某平生最厌恶的便是精灵妖魅之属,向来是能杀则杀,不能杀便有多远躲多远。似你这等怪物,想找我自是不易。” 黄狮妖狞笑道:“哼哼,想不到你死到临头还这般硬气。好!果然有胆色,像条好汉。” 翁行云淡淡地道:“你为了夺我家传至宝‘列缺’神剑,派飞天兽兵血洗神剑山庄,屠我同族四百二十八口;又遣搜魂雕日夜追寻我的下落,自妖国一路追踪至此,行程何止十万里……” 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仍在半空中低徊盘旋的赤色巨鸟,语调忽转低沉,缓缓说道:“如今你连堕魂关镇关之宝火鸟朱雀也召来了,足见你对‘列缺’神剑是志在必得。翁某自知逃不过此厄,已抱定必死之心,又何惧之有?” 黄狮妖双臂抱胸,侧目斜睨道:“翁行云,你好不知羞耻。‘列缺’神剑分明是你从本将军府库之中所盗赃物,在你手中尚不足一月,如何反成你‘家传至宝’?你狂言欺天,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翁行云正色道:“普天下修真之士人人皆知神剑‘列缺’乃我翁氏先祖明生公六千多年前所炼法宝,明生公殁后便成为我翁氏一脉世代相传之宝。只不过九百年前被你那妖孽老子强行夺去,这才流落妖国。翁某于数月前探知此剑在你手中,便前往取回。‘列缺’本是我家之物,自当物归原主。” 黄狮妖闻言怒斥道:“一派胡言!本将军虽位列武阶,却也曾熟读圣史灵章,深知此剑来历。 “这‘列缺’神剑数万年前本是我南疆故土万里火泽之中锢龙岛禁天崖上所生的一块奇石,岛上的洪荒火龙日夜以圣火神雷磨炼顽石,积万载之功始成此剑。向后中土修真异士独孤秋游历南疆,在禁天崖顶与洪荒火龙大战七昼夜后将之屠灭。‘列缺’神剑却在激斗中坠落悬崖,被你那不成器的祖宗翁明生拾得并据为己有。 “按说此剑本应是独孤秋的,只是他生性狷狂孤傲,非己之物向来不取,又碍于与翁明生多少有些交情,便索性将‘列缺’神剑连同御剑真诀一并赠给了翁明生。却不料翁明生竟然贪天之功,反将诛灭洪荒火龙的壮举揽在自己身上,又趁当年中土修真之士内讧之机,指斥独孤秋在修行上误入歧途已属邪派,还编造种种谣言百般诋毁独孤秋,甚至设计构陷于他。 “独孤秋一怒之下击杀翁明生,与中土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结下仇恨,使得中土正邪之争愈演愈烈,死伤无数。追根溯源,这都是你家祖宗翁明生造的孽。” 翁行云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自大石上一跃而起,戟指喝道:“大胆妖孽,竟敢捏造妖言败坏我先祖清誉!翁行云有死而已,决不容你如此猖狂!”呼喝声中,一道青光自袍袖中激射而出,挟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取黄狮妖咽喉。 青光堪堪飞至黄狮妖身前一丈处时,突听风声虎虎,一道耀目金光如同长蛇甩尾,自下而上兜将上来,“铮”的一声正中青光腰际。势如掣电的青光竟被打得急旋上天,翁行云连施法诀急运真气才勉强收回法宝。却见黄狮妖傲然而立,右爪中已多了一条长近两丈粗如吊桶的九节金鞭。此鞭乃西方精金所铸,每两节之间嵌以金珠,鞭梢处还镶有一颗坚硬无比的金刚石。整个鞭身蜿蜒灵动又镂以鳞纹,宛如一条活生生的金皮蟒蛇。 黄狮妖满是不屑地道:“翁行云,似这等拙物你也好意思拿出来现世,当真不怕众灵耻笑。不过能受本将军狂蟒鞭一击,也是你那把破剑的福气了。” 翁行云怒道:“此剑名为‘诛妖’,正是用来诛灭你这等妖孽的!” 黄狮妖闻言大怒,厉吼一声道:“且看今日究竟是你诛妖还是妖灭你!”大步上前抡起狂蟒鞭搂头盖顶打将下来。 翁行云急忙祭起诛妖剑迎上挡架,只听“当”的一声大响有如洪钟骤鸣,翁行云全身剧震,踉踉跄跄一步一丈的急退数步方勉力站稳。诛妖剑却已被这雷霆一击从中震断,两截失去青光环护的断剑未及落地便已被狂蟒鞭的余势震为齑粉,随风而逝。 ※※※※※※※※※※※※※※※ 一缕鲜血自翁行云嘴角缓缓垂下,他与黄狮妖相斗只及一合,便已身负重伤,不禁心中暗骇:“想不到这妖孽的妖力竟如此深厚,真不愧是妖国北境藩镇之首。”强忍着体内气血翻涌的痛楚,从背上解下“列缺”神剑,双手紧握剑柄凝神待敌。 黄狮妖仍旧冷笑道:“翁行云,本将军顾念你愚钝无知,可笑亦复可怜,这才大费唇舌跟你讲明神剑‘列缺’的来由,也好让你输得心服死得明白。岂料你竟冥顽不灵,枉费本将军一片苦心,当真是死不足惜。” 翁行云竭力忍下涌至喉头的一口热血,沙哑着嗓子说道:“你这妖孽满口妖言,无耻至极。‘列缺’神剑分明是我家先祖明生公昔年所炼法宝,又怎会与你妖族有什么瓜葛?” 黄狮妖怒哼一声道:“想不到你仍然顽固不化,大言不惭。想那翁明生不过一介凡夫,谅他有何修为能炼出‘列缺’这等惊天动地的稀世神兵?你身为修真之士,应该懂得法宝之威力须以其材质为根基,材质越好则威力越大,而锤炼打磨所需时日也就越多。‘列缺’之成凡历万年,岂是你家短命横死的翁明生所能为?” 翁行云虽觉对方言之有理,但始终不肯相信自家先祖会是品行低劣得连妖类也耻于言及的卑鄙小人,涩声道:“你所言无非常理,但我家先祖明生公乃旷世奇才,岂可拟于庸常之辈?他老人家英才天纵,慧质神助,叠有奇遇,屡逢异缘,这才能成万古未有之奇迹,方当壮年便已炼成‘列缺’神剑。尔后纵横天下,斩妖屠龙,终成一代仙师。只可惜他老人家宅心仁厚,误交奸邪,竟被邪教妖人独孤秋所害,思之令人切齿痛心。明生公一生遭际俱载于我翁氏族谱之中,岂是你这妖孽所知?” 黄狮妖闻言大啐一声道:“呸!我只道翁明生已是古今第一等厚颜无耻之徒,万想不到你翁行云家学渊源,竟后来居上远超乃祖。这等无耻谰言亏你也说得出口,真不怕上天拿雷劈你。也罢,本将军今日便恭行天讨,杀了你这狂妄逆天之徒。倘若世间无忌无耻之言行能够自你而止,也算是本将军的无量功德。” 翁行云凛然道:“你这妖孽搬口弄舌大费周章,无非是谋夺我家传神剑。翁某平生诛妖无数,尚不曾见过如你这般虚伪奸狡者。跟你比起来,你老子九百年前强夺我家神剑之时,倒还算光明磊落爽快洒脱些。” 黄狮妖狞笑道:“强存弱亡,自古便是天之正道。你祖上无能,守不住‘列缺’神剑,又能怪得了谁?现下你重伤在身孤立无援,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乖乖交出神剑自行了断。本将军尚可宽大为怀不念旧恶,赏你个全尸。” 翁行云见对方竟如此藐视自己,只气得浑身发抖,咬牙说道:“好妖孽,翁某自知今日难逃一死,正当尽力一战以全始终,岂可折节降志屈尊辱身?多言无益,孽畜看剑!” 言毕心中默念御剑真诀,“列缺”神剑立时便有感应,嗡嗡颤鸣声中,剑身上赤芒暴涨,迸透层层包裹的黄绢,映红了周遭一丈远近的地方。翁行云催运真气注入剑身,激发起神剑灵威,轰然巨响中,一道红色光束自剑尖射出径攻敌首。 黄狮妖左臂抬起,以小臂上所佩的混元金盾挡住红光剑气。翁行云真气急注,“列缺”神剑所发光束绵绵不绝,却始终攻不破混元金盾的防御。原本凝聚如一的光束甫触金盾便沿着光滑的弧形盾面散漫四溢,刚猛无俦的剑气也尽被消解于无形。 翁行云见那金盾如此厉害,心知硬拼不是办法,忙策转光束改刺为削,从侧面攻击对方颈项。不料黄狮妖应变奇速,手臂稍挪又已挡住光束。翁行云连施剑诀招式千变万化,黄狮妖却只以逸待劳连挡带消,将其攻势全部耗去。 翁行云久战无功,心中焦躁异常,真气大损之余,伤势发作更快,顷刻间但觉内息紊乱五脏如沸。 黄狮妖生性险狠,既对翁行云衔恨已久,必欲置之死地方称其心。眼见翁行云招数滞涩,呼吸迫促,不禁放声大笑道:“翁行云,你就这点儿本事吗?”右爪振处,狂蟒鞭如怒蛇暴起,疾攻翁行云胸口。 翁行云慌忙收剑相迎,片刻后金石相交发出一声奇异钝响,摄人心魄。翁行云身如纸鸢,竟被这股巨力震飞数丈,冲口而出的鲜血洒了一路。 他重重跌落在草丛中,一时间神思恍惚五识俱闭,只觉平生从未距死亡如是之近。这一刻他才突然想到:“我本想将这妖孽引至远方再相机行事,即便我逃不出它的魔爪,两个孩儿总还有一线生机。不料听了这妖孽的妖言邪语负气出手,竟至于此。亭旭和宇阳尚未走远,若被这妖孽发现,哪里还有生望?”他心中一急,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正自忧急,忽听身后树林中传来一声惊呼:“爹!”回首看时,却是长子翁亭旭急奔而至。 ※※※※※※※※※※※※※※※ 翁亭旭遵从父命带着弟弟从树林里一路飞跑绕到后山,经过一片长满长草灌木的山间平地来到一座嵯峨高山脚下,触目便见一个高大深邃的天然石洞。二人当下便躲到洞内藏身,静候父亲来接。石洞里幽深晦暗,寒气侵人,兄弟俩只得抱成一团相偎取暖。 不料苦候多时,始终不见父亲到来,正在担心之际,忽闻洞外隐隐传来雷鸣般的兽吼声。翁亭旭心知必是父亲所说的妖孽到了,生恐父亲有什么不测,忙叮嘱弟弟道:“宇阳,你留在这里别动,我回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翁宇阳甚是害怕,抓着哥哥衣袖说道:“哥,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不敢一个人待在这里。” 翁亭旭急道:“宇阳听话,哥去看看爹有没有把那妖怪引开,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看好包裹,别给弄丢了。” 翁宇阳却不肯放手,求道:“哥你不要去,爹甩掉了妖怪自然会来找我们的。如果爹还没有把妖怪引开,你现在过去只会添乱。” 翁亭旭虽知弟弟所言不谬,但他身为长子,记挂父亲之心更为迫切,见弟弟执意不放他走,无奈之下只得挥掌轻斩弟弟颈侧。翁宇阳受此一击立时昏厥。 翁亭旭将衣物铺于石地上,轻轻放弟弟躺好,又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这才飞步出洞向来路跑去。一路上时闻怪兽厉吼之声,心中又急又怕。刚刚行到林际,便见父亲被狰狞可怖的黄狮妖击飞出去重伤呕血,惶急之下忍不住惊呼出声。 ※※※※※※※※※※※※※※※ 翁亭旭跑到父亲身边,扶着他慢慢站起来,见父亲身子直颤,不禁心如刀绞,哭道:“爹,你不要紧吧?” 翁行云重伤濒死之际乍见儿子猛吃一惊,强忍剧痛问道:“亭旭,你来干什么?宇阳呢?” 翁亭旭毕竟年幼,从未经历过如此紧急的情势,一时之间但知啼哭,竟说不出话来。 黄狮妖却在一旁嘿嘿冷笑道:“翁行云,难得你还有这么孝顺的儿子,竟敢冒死过来见你。虽说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但这份孝心和胆量诚为可嘉,你今天可算是死且瞑目矣。” 翁行云气塞胸臆,血贯瞳仁,厉声道:“黄狮妖,好生全命乃天之大德,你要杀的是我翁行云,我儿年纪尚幼,与此无涉,你若伤他一根寒毛必遭天弃!” 黄狮妖一脸鄙夷地道:“凭你也配代天立言么?普天之下,唯有我灵族诚意敬天,虔心事天。尔辈人族但知恶行逆天,虚言欺天,虽言必称天,心中又何曾有天?无非是假天之名徇己之私,背天道而餍人欲,损天理而肥人心。 “你既以天为言,我便与你细推天意,详探天心。当年你祖上无德,作恶多端,致罹天怒,不但自己丧命,而且祸及子孙。我今日杀你绝非贪图‘列缺’神剑,而是要奉天讨逆,替天行道。这一节你须当明白。 “至于你的儿子嘛,即便今日我不杀他,也难保日后不会再遇上什么天劫,还是本将军辛苦一下一并杀了,省得再麻烦上苍。你父子同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翁行云,你还有一个儿子呢,怎不一起出来受死?以为躲在树林里便能逃过苍天法眼吗?嘿嘿,只怕是没那么容易。” 黄狮妖说到这里,猛然昂首狂啸,声闻于天。翱翔于空中的火鸟朱雀闻声飘至,张开尖锐的巨喙发出一阵扎扎煞煞的怪响之后,突从口中喷出一道炽烈的红色火流,轰的一声将翁氏父子身后的一片草木引燃。 这火鸟朱雀乃是南方灵禽,生于洪荒长自太古,脏腑间蓄积南疆圣火离地神焰,以精纯内息导引而出即成九阳神火,可焚世间万物。此时序属初秋,天干物燥,草木油性极大,神火一起立时呼呼啦啦的延烧起来。火鸟朱雀在半空中展动双翼,卷起迅猛烈风催助火势向北蔓延,山麓下的丰林茂草顷刻间变成一片火海。 黄狮妖眼见漫山大火炽焰冲天,扬声大笑道:“翁行云,事到如今看你还有什么本事救你的儿子。哈哈哈哈……” 翁行云一双眸子中映现着熊熊烈火,一想到幼子尚在山中只觉五内如焚,大叫一声:“宇阳!”发足向面前的一堵火墙冲去。摇摇晃晃地走不上五步,便被灼热的气流压得呼吸不继,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上,一双手仍在面前狂舞乱抓。 翁亭旭惊叫声中抢上扶起父亲,只见父亲面色苍白吐血不止,直视着茫茫火海垂下两行清泪。他知父亲挂念宇阳伤心已极,不禁痛悔自己不听父言丢下弟弟一个人跑来。忽然间心中一惊,记起自己来时曾将弟弟击昏,料来弟弟须到天明方醒,即便烈火烧至也无法逃命,如此一来弟弟岂非死于己手? 翁亭旭一时间被自己的念头骇住,但觉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只有漫山遍野恶魔般的烈焰在腾跃啸吼。 ; 第三章 异兽真诀 翁宇阳被哥哥击昏后不久突觉遍体生寒,额头尤其冰凉彻骨,立时惊觉,伸手从脑门上抹下一把冷水。却是山腹中的泉水沿山石缝隙汇成细流,顺着石洞顶部向下突出的尖石点点滴落,不偏不倚地打在他额上将他激醒。 他坐起身来,但见周遭一片漆黑,只在洞口处有一方月光斜斜射入略见光明。阴湿的寒气自洞穴深处缓缓涌至,吹得他浑身发抖。蜷缩着又过片时,睡意尽去后才记起前事,不觉失声叫道:“哥!” 清脆的叫声在深邃的洞穴中激起重重回声,越传越远,良久方息。翁宇阳一跃而起,披在身上的袍子滑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异响。他惊疑之下捡起袍子细看,微光中隐约认得是哥哥的衣服,探手袍子里层内兜,摸出一柄尺许长的匕首来。 这柄匕首正是翁亭旭此前杀搜魂雕时所用之物,他临走时仓促之间唯恐弟弟在昏睡中着凉,遂脱下外袍覆在弟弟身上,却忘了取出内兜里的护身匕首。 翁宇阳呆了一刻,忽然想起哥哥去寻找父亲不知已走了多长时间,独自一人待在这阴森幽暗的石洞里实在害怕,急忙收起衣物包裹向洞口走去,打算顺原路返回与父兄相会。不料刚走到洞口,忽听洞内幽深处传来一阵奇怪的沙沙声。愕然回顾时,却见洞内暗黑依旧,看不出有何异状。只是那沙沙怪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似乎有什么古怪物事正自洞内涌出。 翁宇阳惊骇之下正欲逃走,却听身后狂风骤起,洞内竟有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力拖曳着自己向后飞去。翁宇阳只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中突觉背上一轻,包裹衣物的大包袱竟自松脱,在他之先飞入洞内黑暗中。紧接着疾风骤停,翁宇阳砰的一声跌在石地上摔得不轻。呻吟着回望洞内时,惊见黑黢黢的洞穴深处竟然升起两个黄澄澄的庞大光点。 沙沙轰响声中,那两个光点渐行渐近,四射的精光将周遭丈许远近处尽皆映亮,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三角蛇头的轮廓,那两个光点正是蛇头上的一对眸子。这条骇人的大蛇自深穴中一路爬了上来,粗重的身躯不断摩擦洞壁发出沙沙巨响。 翁宇阳乍见这等怪物,一颗心脏险些从胸腔里跳了出来。再也顾不得身上痛处,一骨碌爬起身来,一路惊叫着飞跑出洞。石洞外便是一片开阔平地,遍生着齐胸长草和低矮灌木。翁宇阳气急败坏地在草木间穿行,全力向南方来路逃窜。 那条大蛇此时也已爬出石洞,清朗月光下只见它通体乌黑发亮,首尾长逾十丈,只颈项处便有数人合抱般粗。这大黑蛇瞪着一双金光四射的巨目,吐出一条长达一丈的巨大血舌在空中伸缩不定。眼见翁宇阳就在前方不远处拨草急奔,正欲有所动作,南方高山后突然传来一声刚猛雄浑的狮吼。大黑蛇一惊之下急忙俯首贴地将长舌在草丛中探了探,细嗅片刻后蛇颈急扬,昂首向天嘶声长啸,白森森的长大獠牙配上血舌巨口显得至为凶恶。 啸声方毕,南山后忽然响起一声峻急鸟鸣。大黑蛇一怔之后忙将巨口对准十几丈外的翁宇阳缩腹急吸,顷刻间厉风骤起,木折草飞。 翁宇阳闻听身后风起,刚来得及将匕首拔出皮鞘,便已被狂风裹挟而去,翻翻滚滚地向后斜飞至半空。大黑蛇张口一接,他小小的身躯便径直滑过血舌和蛇喉跌进了巨蛇井口粗的食道。 翁宇阳只觉眼前骤黑,腥臭扑鼻,身子不由自主地沿着湿腻腻的食道壁向下疾滑。惊慌中不及多想,握紧匕首挥手便刺。只听“嗤”的一声,一尺多长的锋利匕首正好刺穿大黑蛇的食道和腹皮,利刃借着急速下滑之力“豁拉”一声将大黑蛇颈下剖开一条长约丈许的裂口。 大黑蛇剧痛之下嘶吼一声踊身急跳,翁宇阳被这股巨力一颠,有如弹弓射出的石子一般从裂口中直弹出来,惨呼声中一头向地面撞去。 眼见头顶距地面已不足一尺,翁宇阳骤觉双踝一紧,竟被一双大手箍住急旋一周后向上抛起。大黑蛇腾跃之力过于猛恶,虽经牵引移转力道仍是大得惊人,翁宇阳转瞬之间又已飞上半空,瞥眼只见南山后半天皆红。正自惊疑,上升之势忽停,与那边厢余力已尽的大黑蛇同时堕下。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大黑蛇重重摔在地上,压平了一带灌木长草。翁宇阳却在中途被一双有力而柔和的手臂接住,立刻又被抱在一个宽阔而结实的怀里。 这一番变故过于突兀迅速,直搅得翁宇阳头昏脑胀,好不容易定下心来凝神观看时,只见抱着自己的人身穿黑色长袍,一张和善俊雅的脸上满是笑意,正是傍晚时分在河边救了自己兄弟的古怪黑衣人。翁宇阳一怔之后喜道:“又是你呀。” 黑衣人见他竟能于蛇口逃生毫发无损,心中极为欢喜,呵呵笑道:“小朋友,我们果然很有缘哪。” 翁宇阳正欲再言,黑衣人面色忽变,转头向地上看去。只见那大黑蛇将伤处贴在草地上狠命摩擦,长满长草的地面被它巨大坚硬的腹甲刮出深达数尺的一个大坑。片刻后大黑蛇头颈扬起,颈下的伤口竟已弥合如初,只余一道丈许长的青痕。 翁宇阳见这大黑蛇竟能于瞬间自愈伤口,不知是何妖术,心中更增惊惧。黑衣人却凝视着地上的长草,不可思议般喃喃自语道:“鹿丝草,居然是鹿丝草。” 大黑蛇双目之中凶光暴射,突然撑开巨口向悬在半空中的二人狠狠咬落。 黑衣人应变奇速,抱着翁宇阳凭空提纵丈余,恰好躲过大黑蛇的巨吻,而后展动法诀,一道玄光自右袖中电射而出,倏忽间一分为二,直取大黑蛇双目。 玄光来势奇急,大黑蛇躲无可躲,危急中巨头倾侧,只听“嗤嗤”两声,两道玄光几乎同时击中蛇头上的硬皮,分别刺出一个宽约数寸的小洞,虽未穿透蛇头,却已深入头骨。大黑蛇厉声长嘶,显是极为痛楚。 黑衣人本拟一举击穿蛇脑毙杀蛇怪,却不料这大黑蛇实是天地间的异种,皮坚骨硬,连自己锋刃无双的法宝也只能穿皮入骨而难致其命,无奈只得收回法宝另行攻击。 大黑蛇依前在草丛中翻滚数遭,头伤顿愈。正欲再战,骤觉一股热浪自南山涌至,又闻空中风声大作,寻声望去,只见在山火映衬的南天上,一只红色巨鸟正鼓风驱火而至,嘹唳之声响彻云霄。 ※※※※※※※※※※※※※※※ 黄狮妖见翁氏父子痴望火场悲痛欲绝,冷冷笑道:“翁行云,你儿子不过是先你一步上路而已,又何须如此伤怀?待本将军送你们一家团聚,共赴黄泉,也免你伤心之苦。”狂蟒鞭一甩便要上前进击,却听北山后锐啸倏起,诡谲凄厉,似有什么凶兽异物示威邀斗。 黄狮妖不由一怔,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中土之地竟会有这等异类,本将军倒要见识一下。”又见火鸟朱雀已然应声飞去,当下再不迁延,迈开大步向翁氏父子走去。 翁行云心系幼子痛如刀割,猛然转身怒视着步步迫近的黄狮妖,满腔悲愤怨怒之情一时齐发,聚拢体内残余真气尽数注入“列缺”神剑,怒喝声中催动红光剑气直刺敌颈。 黄狮妖轻哼一声,振起狂蟒鞭在身前急速旋转,舞成一道金色光幕,如同一面硕大圆盾挡住赤色光束,步伐一无滞碍。狂蟒鞭舞动如飞,卷起周围的气流形成一股强劲旋风,将对方攻来的剑气尽行消弭。 疾风吹起翁行云的须发襟袖猎猎飘扬,被冷月清辉映衬的一张脸惨白骇人。他体内真气消耗殆尽,“列缺”剑身所发出的红光吞吐消长变幻不定,但至多只能照出一尺远近。剑尖上射出的红色光束也已细若游丝,时断时续。又撑一刻后,“列缺”剑芒骤息嗡鸣倏止,油尽灯枯的翁行云颓然倒地,不省人事。 翁亭旭吓得大哭,抓着父亲的手臂不断摇晃,连声呼唤。 黄狮妖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狂蟒鞭扬至空中旋即砸下。金光如电,劲风似刀,眼见翁行云濒死之躯、翁亭旭稚龄之体便要断送在这开山裂石的狂蟒鞭下,突听破空声凄厉劲急,数个黑点自草坪南端的密林中疾飞而至,径袭黄狮妖后脑。 黄狮妖却似早已有备,右足一点,合身纵起,在半空中身形急转,径向暗器袭来处扑去。 那几个黑点去势如电,噼啪爆响中同时打在火场里燃烧正烈的一株参天大树上,登时将数人合抱的树干打断。赤焰缭绕的巨树轰然倒下,在漫山火海边缘砸起一簇冲天巨浪。几个黑点却借着这一弹之力迅速逆飞,回势竟比去势更急,闪眼间便已追及黄狮妖。 黄狮妖骤闻背后锐响又起,颇感意外。巨大的左爪向后一探,立时以指端精纯灵力凝住袭来暗器。伸掌到面前看时,却见竟是数枚黑色围棋子悬于掌上,在它粗大的指甲间有如常人掌中的数粒黑豆。 当翁行云倒地之时,黄狮妖倏闻身后密林之中有极为轻微的步履声缓缓欺近,便知有修真高手到来在后窥视。但它素来桀骜自负,悍然无惧,本拟杀掉翁行云父子之后再将偷窥之人揪出来打死,不料对方竟然抢先发难,以高超浑厚的真力驱动数枚围棋子阻挠它行事。黄狮妖一时大意,片刻间竟两度遇袭,不禁怒从心起,咆哮一声甩手将棋子掷向地面。 黑棋子未及落地又已飞起,向前飞出数丈隐于林中。 黄狮妖大喝道:“什么人藏匿于此施放暗器?给我滚出来!”怒吼声中奋起灵威,狂蟒鞭势挟风雷狠命砸下。但听轰隆一声,浓密的丛林硬生生被砸出一个巨大缺口,数株高大乔木被震得相向而倒累压在狂蟒鞭上。黄狮妖右臂力振,狂蟒鞭顺势扬起,将数株乔木抛上半空,落于远处火场之中。 黄狮妖瞪大一对赤目,在黑暗的丛林中仔细搜寻,却不见有人类踪迹。正自疑惑,忽闻身后远处翁行云颤抖的声音说道:“多……多谢道兄。”一惊回头,却见草坪彼端有一人背对自己蹲在地上正给翁行云疗伤止血。火光月色下只见那人身穿玄青色道袍,背上绣着一个颇为显眼的太极图。 ※※※※※※※※※※※※※※※ 翁行云昏迷之际忽觉胸中一暖,有一股柔和绵厚的道家先天纯阳真气缓缓注入体内,在自己脏腑间回环流转,伤处疼痛立时大减,神志也渐复清明。睁眼看时,却见一位仙风道骨的长须羽士正自满含关切地看着自己。心知必是此人救了自己,连忙开口言谢。 那道人虽见翁行云醒转,眉宇间却忧色不减,说道:“翁兄弟不必多言,静养身子要紧。” 翁行云惨然一笑,缓缓说道:“小弟心脉已断,撑不了多久啦。只求道兄念在你我相交一场,救救犬子,小弟虽死也感激道兄大恩。” 那道人满面戚容,泫然欲涕,叹道:“我前日才接到门下弟子传讯,得知翁兄弟有难便兼程赶来,不想终归还是迟了一步。”看了看泪流满面的翁亭旭又道:“这是亭旭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宇阳呢?怎么不见他?” 翁行云触动心事,痛断肝肠,两行清泪直淌下来,一时间哽咽难言。 翁亭旭在一旁哭道:“宇阳还在那边山里,只怕已经……”言念及此,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道人眼见熊熊烈火已连烧数座大山,十里之内一片火海,心中不由一惊。正欲有所举动,忽听身后传来黄狮妖冷森森的声音:“喂,你们几个说够了没有?本将军可等得不耐烦了。道士,方才躲在林中暗算本将军的就是你吧?速速报上名来,狂蟒鞭下不死无名之鬼。” 那道人闻言愤然转身,怒视着黄狮妖斥道:“孽畜!你擅入中土肆意妄为,视我中土正道之士有如无物。半月前你派手下血洗神剑山庄,今日又伤我道友,纵火害人,如此恶行已然获罪于天,本道爷岂能容你?”且说且行,言毕已至黄狮妖身前。 黄狮妖冷笑道:“你不能容我又待怎样?什么‘中土正道之士’本将军见得多了,个个都是虚华无能之辈,徒仗一张利口装腔作势自吹自擂,全没有半点真才实学。那边躺着的翁行云便是一例。你这道士粗声大气涵养全无,不问可知与那翁行云乃是一路货色。你究竟是什么人?快说清楚本将军好送你上路。” 那道人森然道:“难怪你这孽畜敢如此放肆,果然是目中无人之辈。也好,贫道玄都山陆星舒今日便领教妖国大将军的高招,且看到底是谁虚华无能。孽畜看招!”言毕右手倏扬,打出三枚黑色围棋子分取黄狮妖双目及咽喉。 黄狮妖怒吼一声,抬起左臂用混元金盾挡回黑棋子,甩动狂蟒鞭向陆星舒当头砸落。 陆星舒双足轻点,和身后飘数丈躲过狂蟒鞭的攻势,大袖一甩将一件半尺见方三寸多厚色如古铜的方形法宝祭起空中。 这古怪法宝分为阴阳两面,阳面上刻着一个精致工整的太极图,阴面则是一幅刻着纵横十九道笔直短线的棋枰。此法宝名为“太极枰”,乃西极神山之中所产奇矿万载紫铜铸就,灵性极高,坚不可摧。 陆星舒展动法诀,太极枰在空中翻转数周,顷刻间暴长数十倍,棱长扩至一丈,挟着呼呼风声向黄狮妖头顶盖落。 黄狮妖遭逢劲敌,精神大振,摇首奋鬣大吼一声,挥鞭自下而上迎击太极枰。只听“咚”的一声鞭枰相击声若洪钟。黄狮妖击退太极枰,乘势进击;陆星舒收回法宝凝力又发。一妖一人霎时间各展所长全力以赴,斗得难分难解。 ※※※※※※※※※※※※※※※ 草坪彼端,翁亭旭犹自伏在父亲身畔哀哭不止。 翁行云剧烈咳嗽一阵,面皮上稍见红润,喘着粗气宽慰儿子道:“亭旭,你不要难过。爹活不了多久了,有些话要告诉你,你用心听着。” 翁亭旭悲伤已极,哽咽难言,当下唯有连连点头。 翁行云勉力抬手指着那边厢与黄狮妖激斗正酣的陆星舒,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位陆伯伯,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娘亲下葬之时,他曾来我们山庄吊唁。” 见儿子点头,续道:“我翁氏一脉与玄都门下同属正道,向来交好。本来神剑山庄被屠之前爹就可以向他们求援的,只恨爹当日只顾着自己的颜面和名声,竟然没有那么做,这才引来灭族之祸。如今又连累了你跟宇阳,这都是爹一个人的错。”说罢闭目抓胸,痛切自责。 翁亭旭见父亲如此伤心,有心劝慰却喉哽气咽难以成言,只能用力摇头。 翁行云用颤抖的右手握着儿子冰凉的小手,含泪言道:“陆伯伯是爹的至交好友,你以后跟着他爹很放心。亭旭,你从小就很懂事,为人也坦诚厚道,大有我正道风范,将来必成大器。只是今后待人处世须当机灵一些,遇事要多动动脑筋。——唉,宇阳这孩子天生聪明,灵秀圆通,我对他颇寄厚望。只可惜造化弄人,小小年纪便遭此劫难,先我一步去见你娘亲了。”念及幼子,心中又是一痛,热泪滚滚而下。 翁亭旭气息稍平,哀哀哭道:“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宇阳。” 翁行云叹道:“天意如此,又能怪得了谁呢?你也不用内疚,以后跟着陆伯伯要勤于修行自求上进,诛除妖孽,光大正道,重振我翁家威名。爹和你娘亲还有宇阳在九泉之下也必欣慰。” 翁亭旭泣道:“爹你别这么说,亭旭不想你死。宇阳他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家人一定还会团聚的。” 翁行云听儿子如此说,不禁心中暗叹:“真是个痴孩子,竟如此看不开,将来如何是好?”但想到自己今日一死,儿子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纵有生平知交代为抚养,境况亦必十分凄苦。怜子之心一动,真个是肝肠寸断,胸口伤势亦为之牵动,一缕鲜血又自口角溢出。 翁行云自知将死,头脑忽转清明,尽力握着儿子的手,说道:“亭旭,我们今日所受的劫难,全是肇端于那妖孽觊觎我家的‘列缺’神剑。至于此剑的来历,我翁氏族谱中有详细记载。族谱就在我腰间的竹筒里,你把它收好,切莫遗落,日后用心研读便知一切。” 翁亭旭依言将竹筒揣在怀里,用手捂好。 翁行云又摸着“列缺”神剑的剑柄说道:“这柄神剑是我翁家至宝,威力无边。你今后要妥善保存,千万别让外人甚或妖孽夺去。但凡修真之士必于锻造法宝之初即想好几句御宝真诀,此诀唯法宝主人自知,旁人不知真诀便无法催动法宝潜质。 “当年我们的先祖明生公以绝世机缘炼成‘列缺’神剑,同时也创出一套御剑真诀,一并传于后世。我翁家子孙掌有此诀,即便神剑落于敌手,亦只需默诵真诀,神剑深具灵性自能飞至我们手中。不过若无此诀便不能将神剑威力发挥到极致,纵然持剑在手也无异于掌握凡铁。你附耳过来,我传你御剑真诀,切记此诀不可外传,务须严守机密。” 翁亭旭见父亲神色极是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忙点头答应,将耳朵贴到父亲唇边。 翁行云伸指在儿子掌心轻轻书写,压低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雷动九天,火焚十地。锢龙列缺,禁天霹雳。”念完又道:“你都记住了么?写一遍给我看。” 翁亭旭托住父亲的大手,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写道:“雷动九天,火焚十地。锢龙列缺,禁天霹雳。” 翁行云见儿子确已记牢真诀,心中大慰,方自松了一口气,猛然之间胸口剧震,黄狮妖先前所说的一番言语清清楚楚地在耳畔回响起来:“这‘列缺’神剑数万年前本是我南疆故土万里火泽之中锢龙岛禁天崖上所生的一块奇石……” 翁行云片刻之间心念电转:“族谱之中分明言道:明生公昔年乃是先炼成‘列缺’神剑,而后方仗剑出游,纵横天下,于蛮荒之地屠灭洪荒火龙,成就万古未有之圣绩。而且族谱中并未提及明生公屠龙的确切处所,‘锢龙岛’、‘禁天崖’更不见于文字,缘何御剑真诀之中竟会出现‘锢龙’、‘禁天’字样? “当年父亲传我此诀时,我不解这四个字其意何指,曾向父亲请教。不料他老人家竟也不知其意语焉不详,只道先祖世代相传便是如此,想必其中必有深意,只有夺回‘列缺’神剑方能参透玄机。 “如今‘列缺’神剑在我手中已有半月,我曾于暗中详加揣摩,却总也看不出半点端倪。难道真的如那妖孽所言,‘列缺’神剑竟是妖族之物?然则明生公他老人家……”他越想越怕,一百多年来心中所崇敬仰慕的先祖翁明生的光辉形象顿时模糊起来。 翁行云本非愚钝之人,很快便想到黄狮妖绝无可能知晓御剑真诀,那么“锢龙岛”、“禁天崖”之说便不会是它信口胡诌的欺人之谈,多半是南疆万里火泽之中确有其地,“列缺”神剑也极有可能真的就是洪荒火龙所炼法宝。 只是如此一来,翁明生当年究竟如何得到此剑便颇为可疑。虽然仅凭真诀中“锢龙”、“禁天”四字尚不足以证实黄狮妖所称翁明生与独孤秋的种种瓜葛,但仅只“族谱中所载确有不尽不实之处”这一点,便令他这做后人的思之不安。 翁行云一瞬之间意冷心寒,只觉无边的恐惧笼罩着自己,满脑中净是“锢龙”、“禁天”四字,再也想不起旁的。 翁亭旭见父亲突然目光呆滞神思恍惚,口中喃喃念道:“‘锢龙岛’,‘禁天崖’。‘锢龙岛’,‘禁天崖’。……”到后来更是目赤声嘶状若癫狂。翁亭旭从未见过慈父这般模样,心中十分害怕,抓着父亲的手不住呼唤。 翁行云又念一阵,内伤突然发作,喷出一口鲜血,溘然而逝。 翁亭旭骤觉父亲手臂一垂,急忙转头看时,却见父亲全身挺直寂然不动,一双眼睛尚自直视天空,瞳仁中的光泽却渐渐消失。 翁亭旭颤抖着轻呼两声:“爹,爹。”见父亲全无反应,抖抖地伸手一探父亲上唇,只觉冷冰冰的许多时竟无鼻息。 翁亭旭只骇得魂飞魄散,呆跪良久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寒月凄清,疏星落寞,气焰喧天的火海边回荡着一个孩子痛彻心脾的哭声,直教人神共怜,天地同悲。 ; 第四章 火羽冰鳞 陆星舒激战之际斗闻悲声,心知挚交已逝,不禁胸中剧震。他与翁行云相交数十年,向来亲如手足,不意翁行云一世修行今日竟殄于妖孽之手,实堪痛悼。陆星舒仰天悲啸,怒发如狂,戟指黄狮妖骂道:“孽畜!你害死我翁贤弟,本道爷便以你血祭!”叱喝声中右臂暴伸,扣住飞至头顶的太极枰催动浑厚真气。太极枰霎时间精光暴涨,一个赤芒缭绕的太极图自阳面射出,迅如奔雷般向黄狮妖天灵盖印去。 黄狮妖怒吼一声右臂急振,狂蟒鞭金光流转笔直探出,鞭梢的巨大金刚石正中太极图中心。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赤芒暴射,金光眩目,大如磨盘的太极图竟被金鞭击得四分五裂,瞬间消散。而狂蟒鞭鞭梢坚硬无比的金刚石竟也被刚猛绝伦的太极图硬生生震开一条裂缝。两样绝世法宝激荡起猛烈气流四外奔突,一时间草折木摧沙飞石走,烟尘弥散后,地上竟出现一个径长数丈的大坑。 这一番交手声势着实惊人,双方各自使出十成修为全力对敌,竟然势均力敌难分轩轾。不过陆星舒的太极图乃是太极枰所发出的真气毫光凝结而成,破便破了,法宝一无所伤;而黄狮妖的狂蟒鞭却已然受损。 黄狮妖万万没想到这清瘦文雅的中年道士竟有如此深厚精纯的道家修为,只方才一招间便令自己吃了大亏。它痛惜法宝受损,咬紧两排利齿喉间发出阁阁低吼,狂怒中抢步上前,抡动狂蟒鞭横扫陆星舒腰际。 陆星舒见狂蟒鞭来势猛恶异常,知道这黄狮妖天生蛮力强悍无比,妖法修为也十分了得,实是劲敌。当下不敢怠慢,踊身上跃数丈躲过金鞭,凌空急行数步便已奔至黄狮妖身后上方,回转身形驭起太极枰的阴面,纵横十九道直线结就的棋枰顿时红光猛涨,撒开一面赤芒织成的巨大光网,向黄狮妖当头罩落。 黄狮妖闻听脑后风声迅疾,听音辨位回手就是一鞭,“嗤拉”怪响声中已击破光网中心。残破的巨网去势顿止,四个网角却借着余力裹住了狂蟒鞭,在靠前的几节鞭身上烙下道道交纵的红痕。 黄狮妖一时不慎竟接连吃亏,只气得七窍生烟,大叫道:“玄都山的臭道士,有种你就不要躲,用心接本将军一鞭!”鞭随声起,径点陆星舒胸口。 陆星舒一个筋斗倒翻数丈,兀立空中,冷笑道:“灭妖除怪不同于比武论道,杀你这等孽畜又何需本道爷多劳心力?”言毕展动法诀,太极枰赤芒复盛,纵横十九道直线的三百六十个交叉点同时射出一道光束,或黑或白,粗如茶盏,加之棋枰中心一点所射出的赤色光束,密密麻麻的斜斜射向黄狮妖周身要害。 黄狮妖暴喝声中左臂急甩,系于小臂上的混元金盾在法咒驱动下飞旋而起见风就长,瞬间变成一面三丈多高的巨盾,如同一堵金墙挡在黄狮妖身前。只听“哧哧哧哧”一阵急响,三百六十道玄素光束和一道赤色光束先后击中金盾。 混元金盾首重防御,最善于化解敌方真力剑气,但这三百六十一道光束纯系以道家无上真力激发旷世法宝太极枰所蕴灵威而成,劲气合一,凝聚不散,竟连混元金盾也无法将之消弭,只能奋起金光以硬碰硬地迎击。 陆星舒真力急注,黄狮妖灵力频催,双方一时之间似乎陷入了比拼内息修为的胶着状态。北山后自双方交手时起便不时传出嘹唳锐啸之声,好像火鸟朱雀与什么异种怪蛇也在进行一场恶斗。此刻鸟鸣蛇嘶之声纷繁激切,想必灵禽凶兽争斗得极为惨烈。 ※※※※※※※※※※※※※※※ 火鸟朱雀催动满山大火向北延烧,翻过崇山峻岭触目便见山间平地上竟盘着一条奇大无比的黑蛇。猛禽与异蛇自创世之初即互为天敌,每见必斗不死不休。当下火鸟朱雀奋翼怒啼,疾飘至大黑蛇近前上空,突启巨喙喷出一道九阳神火直取蛇头。 大黑蛇见火鸟朱雀飞至,早已凝神备战,意图以静制动。此刻见对方神火凶猛,金睛突怒,巨吻倏张,自上颚间喷出一股至阴至寒的黑色气柱迎上拦截。 九阳神火与玄阴寒气在半空中针锋相对,发出一阵“咝咝”怪响,仿佛烧红的铁条骤然插进坚冰之中。赤焰与黑气相交处涌出大量净白蒸汽,在空中结成一带水雾,随着迅风飘向北边山下尚未烧及的树林中,激起一阵穿林打叶之声,宛如暴雨忽至。 火鸟朱雀一击之下未见其效,越发恼怒,兜转身形飘回原处,纵火引燃平地上的长草灌木,振翅煽风,催动火势向大黑蛇烧去。 大黑蛇生长于极北阴湿苦寒之地,最怕的便是烈火热气,见状慌忙扭身急行退回石洞前的山坳里,口中施放玄阴寒气,头颈自左向右一摆,石洞前二十丈处的一带草木为黑气所噬,尽数枯萎收缩变成满地黑色粉末,在大黑蛇身前划出一道一丈多宽的弧线,烈火烧到黑线处便即停滞不前。 火鸟朱雀狂怒难禁,立时敛翼俯冲,意欲近前放火。不料刚刚冲过那道黑色弧线,大黑蛇突然反客为主,撑开巨口耸身急跳,恶狠狠地向它咬来。火鸟朱雀体形虽巨却灵动异常,危急中身形急侧,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蛇口,旋即铁翅横扫,“啪”的一声重重拍在大黑蛇头顶。这一击力道极为猛恶,大黑蛇痛嘶声中收势不住,登时扑倒在地上。 火鸟朱雀欢唳声中乘胜进击,亮出一对利爪径向大黑蛇心脏所在处抓落。突听风声劲急,大黑蛇的修尾猛然上扬,有如一条巨大皮鞭疾抽而至。火鸟朱雀不意有此奇变,欲待奋翼高举已然不及。只听“啪”的一声大响,蛇尾结结实实地鞭在火鸟朱雀背脊之上,只击得翎羽纷飞。火鸟朱雀哀鸣声中翻翻滚滚的斜飞十余丈,“砰”的一声栽倒在火场中。 此刻双方均受重伤,仍可算是不分高下,胜负之数尚难确定。不过火鸟朱雀一身灵异皆来源于火,有浴火重新之异能,在火堆中翻转数遭便已完好如初,纵吭怒啼间又已飞上半空来斗巨蛇。 大黑蛇头部要害受到重击,一时间头痛欲裂,神志不清。偏偏那遍地的奇异鹿丝草只可疗愈外伤,对这般没有创口的内伤毫无效用。眼见火鸟朱雀再来邀斗,气焰更胜先前,大黑蛇顾念头伤,气势顿时馁了,扭转身形便向石洞入口爬去,意图进洞逃命。 火鸟朱雀自长成以来从未受过如此重挫,心中恨极了大黑蛇,自不能让它就此逃脱。眼见大黑蛇头颈已钻入石洞之中,忽然拔高身形,冲口吐出一道赤色霹雳,“咔嚓”巨响声中正击在山腰上。半山间顿时飞木抛石暴土扬尘,半边山岭訇然滑落,将巨大的石洞顶壁压坍,万钧土石同时砸在大黑蛇头颈之上,登时将其掩埋于地下。 大黑蛇剧痛之下身躯急扭,猛然间奋力扬头,竟然硬生生拱透层层土石脱身而出。这一下死里逃生,骤然激发了大黑蛇心底的无尽野性。眼见洞口已被土石堵死,再无退路可循,火鸟朱雀又已自上攻下,突然间摆尾摇头向天长嘶。玄阴寒气暴射而出,身周十几丈方圆内顿时水汽凝结,奇寒彻骨。无数冰块凭空扩展,在大黑蛇身周结成一层巨大的白色屏障。 火鸟朱雀悬止于空中,再次催动九阳神火,霎时间一道道火柱有如流星天坠,“嗤嗤”厉响声中撞在数丈厚的半球形冰壁上刺出一个个深洞。大黑蛇此时已是困兽之斗,倾尽一身灵力严防死守。火鸟朱雀神火频催,却始终无法洞穿大黑蛇的防御冰壳。 火鸟朱雀见数十个冰洞均在转瞬之间变浅消失,料知定是大黑蛇在冰罩内不断施放玄阴寒气,随时修补被神火所蚀的冰层。眼见散发神火并无验效,当即飘旋至冰球背面,凝聚神火只攻一点不及其余。九阳神火如同一枚奇大的炽热利针,一分一分的渐渐刺入坚厚的冰体。 随着神火侵入渐深,光滑的冰壁上逐渐裂开一道道细缝,自冰火相交处呈蛛网状向四外延伸,转眼间已爬满整个冰球。“噼啪”脆响声中,裂纹渐次拓宽加长,成为道道深痕。想来大黑蛇拼斗多时内息将尽,再也无力撑持下去。只听“嘭”的一声爆响,巨大的冰壳骤然从中炸开,无数桌面大小的冰块呼啸着飞落四方,草地上顿时被冰屑草灰组成的雾气笼罩。 火鸟朱雀展动双翼驱散迷雾,却见满地青草为玄阴寒气所伤已经荡然无存,冰灰散布的地面上竟然多出了一个径长数丈的巨洞,那条大黑蛇却已不知去向。 火鸟朱雀正自讶异,倏听“轰”的一声巨响,大黑蛇竟从此前滑脱的大堆土石之间探身而出,张开巨口猛咬火鸟朱雀腹部。原来大黑蛇布结寒冰罩意在诱敌,自己却趁对方全神破冰之际拱开地面从松软的泥土中钻至对方身下伺机反攻。 火鸟朱雀一时不察竟为对方所算,危急中巨翅急振,躬身上拔。却不料大黑蛇来势奇速,火鸟朱雀虽勉强移开胸腹要害,一条左腿却难逃此劫,“喀”的一声被蛇口齐膝咬住。火鸟朱雀急痛攻心,悲啼声中双翅连挥,狠狠拍击大黑蛇头部两侧,尖利的右爪死命撕抓大黑蛇面门。 大黑蛇偷袭得手,死死咬住火鸟朱雀的小腿,任对方如何挣扎反抗毫不松口。低吼声中叼着火鸟朱雀猛摇蛇头,忽上忽下,使其劲力落空翼爪失准;而后脖颈突曲蛇头急落,将火鸟朱雀重重顿在地上。不待火鸟朱雀哀鸣声止,大黑蛇头颈又已扬起,将火鸟朱雀抡到先前被厉雷劈开的嶙峋山石上拖出一道粗重血痕。 火鸟朱雀血羽纷飞,凄声悲鸣,拼尽全力想要挣脱蛇口,无奈左腿被蛇牙牢牢钳住,无论如何夺不出来。 大黑蛇一心致敌死命,衔着火鸟朱雀在地面和崖壁上狠砸猛撞,“砰砰”巨响声中地陷尘飞崖崩石裂。 火鸟朱雀迭遭重创,痛彻骨髓,已然无力挣扎,就连惨号声也越来越弱渐不可闻。 大黑蛇咬紧鸟腿,齿缝间发出“咝咝”低吼,双目中凶光暴射,面门上被火鸟朱雀抓伤处皮碎见骨鲜血长流,清冷月色下看去,当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眼见火鸟朱雀气息奄奄再不动弹,大黑蛇齿松舌动,将火鸟朱雀整条左腿咬在嘴里,随即蛇头一扬一抑,巨口一弛一张,竟将硕大无朋的火鸟朱雀缓缓吞入口中。火鸟朱雀的腰身比蛇头粗了三倍不止,但大黑蛇巨口力撑,还是将之囫囵吞落腹中。蛇颈上立时粗起一团,如同一个巨大肿块,徐徐向下滑落,腹皮上隐约还能看出一只鸟爪的模糊轮廓。 ※※※※※※※※※※※※※※※ 那古怪黑衣人早在火鸟朱雀到来之初便识得厉害,抱着翁宇阳腾空而起,躲在北边山颠一块巨石后面静观其变。 这一场惨酷激烈的蛇鸟大战只看得翁宇阳目眩神摇心惊肉跳。他不知这火鸟朱雀乃是黄狮妖座下凶禽,此来原意只在纵火烧山要他的小命,与大黑蛇遭遇纯属偶然。只记着这大黑蛇刚刚险些将自己吃掉,见这红色大鸟赶来斗蛇,心中对之顿起好感,一直在暗中为火鸟朱雀鼓劲助威。初时见火鸟朱雀连占上风,还暗自欣喜,殊不料奇变陡生,火鸟朱雀到头来竟被大黑蛇填了肚子。翁宇阳惊骇之下情难自禁,张口叫出声来。 叫声未落,大黑蛇的三角巨头陡然侧转,恶狠狠地瞪着山颠厉声嘶吼。 ※※※※※※※※※※※※※※※ 黄狮妖正与陆星舒拼力斗法之际,忽闻北山后鸟鸣声突转惨厉,似乎火鸟朱雀在那边遭逢强敌,身受重伤,不禁猛吃一惊。这火鸟朱雀乃是妖族圣物,南方灵禽,有摇天撼地之力,镇魂慑魄之威,被妖国视为国宝,供养于堕魂关烈焰塘。有此神鸟镇守北疆,即便人类大举叩关,妖国也不以为虑。 二十五天之前,翁行云潜入堕魂关黄狮将军府盗走“列缺”神剑,黄狮妖震怒之下急调飞天兽兵沿路追杀,屠灭神剑山庄,杀人取剑。却不料彼时翁行云竟然躲过杀劫,带着两个儿子弃家北逃。黄狮妖闻报后怒发如狂,指天誓地,必欲亲手杀死翁行云父子以雪此恨。于是先遣搜魂雕追敌,自己随后赶来。 黄狮妖生性狂傲自负,时下的中土修真之士向来不在它的眼中,纵然孤身犯险亦毫无所惧。只是它因为一味鲁莽暴躁,自幼便被乃父斥为有勇无谋之徒,每见之必加申诫;近来偏又屡逆父心动辄得咎,被老头子训得怕了,遇事竟肯稍动心思。因想父亲听闻“列缺”神剑被盗固然动怒,若知自己身为一方主将竟然只身擅入中土腹地,只怕老爷子更要大动肝火,即便自己顺利取回失剑无恙归国亦必难逃家法重责。 左思右想之际,忽然记起堕魂关镇关之宝火鸟朱雀来,自思若带南灵同去,世间更无可虑之事,父帅日后亦不得以蛮勇见责。况且火鸟朱雀日行五万里,相信很快便能追上翁行云父子。 谁知今日虽然如愿杀死了翁行云,却又平地冒出来一个颇为扎手的玄都羽客陆星舒。更不料火鸟朱雀追寻怪蛇异啸之声越山而去许久不归,反倒有遇险迹象。黄狮妖心下忐忑不安,倘若南灵有伤,不惟严父要施责罚,妖皇陛下亦必降罪,运气差的话说不定尚有性命之虞。 正当黄狮妖分神之际,陆星舒手中的太极枰光芒忽敛缩小如初,凌厉攻势片刻间竟已收回。 黄狮妖斗觉对方劲力松懈,惊喜之余不及细想,暴喝一声左掌力推,混元金盾势挟劲风,疾向半空中的陆星舒撞去。同时狂蟒鞭也已甩手而出,如同一条摆尾摇头的灵动大蛇径袭陆星舒腰际。 陆星舒双手分扣太极枰阴阳两面扭转半圈后向外一拉,太极枰登时一分为二。眼见混元金盾来势奇猛,陆星舒避实就虚,身形侧翻让过金盾,回手一记太极图正打在金盾内面。金盾袭来之势未竭,再加上这一击之力,立时加速向前直飞出去,转眼间已掠出数十丈,将一块突兀山石撞为齑粉。 陆星舒左手紫铜棋枰同时击出,重重砸在狂蟒鞭梢头的金刚石上。铿然爆响声中,金刚石上又多了一道裂纹。狂蟒鞭受此一击整个鞭身剧烈震颤,八个关节不住扭动,有如金蛇狂舞。 黄狮妖见法宝再度受损,只气得须鬣皆竖,念动法咒召回混元金盾,依旧收于左臂之上,厉吼一声便向陆星舒奔去。半路上右臂一抬,抓住空中的狂蟒鞭,在头顶疾抡数周,劈头盖脑地向陆星舒狠命抽落。 陆星舒之前以太极图击飞混元金盾实属取巧,其后用紫铜棋枰硬挡狂蟒鞭,虽似占了上风,整条左臂却已被黄狮妖的蛮力震得隐隐发麻,手中紫铜棋枰发出的赤色宝光也黯淡了几分。陆星舒心中暗惊,情知这妖孽力大无穷,与之硬拼实为不智。待见黄狮妖发疯般扑上来拼命,狂蟒鞭来势尤为凌厉,再不敢以硬碰硬,右臂回引,飘然后退数丈避敌锐气。 黄狮妖不待招数用老,右掌忽然翻转,狂蟒鞭怪蟒翻身般侧旋一周,抽起地上一块数百斤重的巨石“呼”的一声向陆星舒击去。这一带草坪之上乱石散布,多是一人大小的坚硬青石。黄狮妖舞动金鞭斜抽横扫,一块块大石随着金光腾起,急速旋转着径袭陆星舒身周数丈之内。 陆星舒初时见巨石飞至,尚能飘身闪避,到后来黄狮妖狂蟒鞭舞得兴发,激起飞石如雨,一时间乱石穿空风响势急。陆星舒急切间闪开前石难躲后石,甫避左石又逢右石,迫不得已只能出手相挡。大石受他一击立时回势逆飞,与随后飞至的另一块大石砰然相撞,碎屑飞溅。 黄狮妖蛮力惊人,加之巨石自身重量,飞撞之势极为猛恶,硬行挡架殊不轻松。陆星舒双手分运太极图与紫铜棋枰,接连震开数十块巨石,渐感真力流转不畅,心知似这般硬挡下去于己不利,兜转太极枰便欲乘隙进击。却被黄狮妖看破其意,加速抛石,令他腾不出手脚反攻。 陆星舒依前控纵紫铜棋枰,撒开一张纵横十九道的巨大赤色光网遮于身前,一块块巨石击在网上立被弹回,沉闷轰响声中与后来之石撞在一起爆裂四溅。 黄狮妖见大石无法攻破光网,反被对方因势利导原路飞回,眉头一皱间已思得一计。伸出巨大的左掌抓住飞至面前的一块大石凝力一握,“噗”的一声,大石竟被它抓得粉碎,无数石屑灰粉自它指缝间如烟腾起。黄狮妖甩手一抛,满爪尖锐石片如流星暴雨般激射而出,挟着凄厉锐啸向陆星舒全身打去。 碎石残片俱如斧头大小,锐响声中竟自光网网格之中穿过,只有小半撞在赤芒网线上被真力震落。 陆星舒猝不及防,险被利石所伤,急忙祭起太极枰,集注真力催出一个径长两丈的巨大太极图,红光缭绕中急旋不休,顷刻间便将黄狮妖攻来的大小石块吸纳无踪,尽行消弭。 ※※※※※※※※※※※※※※※ 黄狮妖不意太极枰尚有这等妙用,竟能将对方所发劲力连同器物一并消解,不禁暗暗称奇,对面前的“臭道士”又多了几分重视,收回狂蟒鞭冷冷笑道:“陆星舒,你们玄都山的道家修行果然有些门道儿,本将军适才倒还小觑你了。” 陆星舒方才这一招虽奏奇效,却也耗力不少,趁着黄狮妖暂时停手罢斗之机,连忙悄行吐纳暗调内息。面色却威严依旧,森然说道:“你这孽畜骄横凶顽,全无见识,自不能明我道家无上正道大法之玄妙神奇。不过你今日撞在本道爷手中,临终之际总算是开了眼界,想必死亦无憾了吧?” 黄狮妖闻言嗤道:“你这道士说话好不颠倒,分明是你自己骄狂自大,反倒有脸来说本将军。 “本将军早年在我灵国圣朝修行之时,便听闻你们中土所谓的‘正道中人’个个厚颜无耻,狂妄无忌,最会拿腔作势,哗众取宠,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你们玄都山向来自称中土正道之首,然据本将军所知,自数千年前中土修真之士正邪分立至今,玄都山却难得出过什么能人异士。 “反倒是你们视为邪教的一线天自三杰创派以降奇才辈出,代有精英。尤其那位当年纵横八荒惊天动地的绝世高手独孤秋,更是连我灵族也世代景仰的大英雄。不怕告诉你说,我灵国入居中土迄今已六千余年,始终不曾兴兵北进,最为顾忌的便是一线天诸人。若无一线天之忧,本将军早已表奏吾皇请旨出师,踏平中土剿灭你们这班无知鼠辈了。” 陆星舒闻言大怒,厉声斥道:“孽畜休得胡言!我玄都一门开派逾万载,初祖鸿冥真人乃是天帝神裔,造化贵胄,参透玄机,妙悟至理,白日飞升,肉身成圣,奠定玄都山万世不拔之基业。玄都山领袖正道数千年,历代俊彦不计其数。你这孽畜蒙昧不化,妄讥本教先圣,合该万死!” 黄狮妖嘿嘿笑道:“早就听说中土正道之士擅以大言自夸,尤喜推崇先人借以自抬身价。今观此言,诚不我欺。你方才说你家鸿冥老道是天帝神裔,造化贵胄,却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倘若拿不出真凭实据,那便是你们玄都山为博虚名神化祖师欺世盗名。 “即便如你所言,鸿冥老道确系天帝苗裔造化谱系,那又有何希奇?要知自混沌开辟之时,世间众生便一同衍化,千灵万物无分族类同为天帝子民;况且造化对下界生灵一视同仁,并无偏私,你家鸿冥老道又岂能得天独厚?你这番谬论骗骗中土那些无知愚民尚可,本将军慧眼如炬智珠在握,又怎会被你唬住?” 陆星舒气极反笑,点头说道:“是本道爷一时糊涂了,竟然指望能以至正至善之言令你这等顽劣孽畜一朝开化,欣然就死。我玄都祖师清者自清正者自正,世人无不敬仰赞叹,令名清誉又岂会因你一番妖言邪语而有丝毫损减? “玄都山历代仙师均以除妖卫道为己任,当年统领正道力抗群妖拯救中土亿万生民。贫道忝列门下幼禀圣训,自不能放任妖孽肆意横行。黄狮妖,你今日恶贯满盈,天劫当前,任你如何花言巧语亦不能自救。多言无益,我看你还是爽快受死吧。” 黄狮妖面色一沉,冷冷说道:“陆星舒,你虚言自欺倒也罢了,为何还要以讹传讹蛊惑众生? “当年我圣朝灵修太祖应天顺时统兵入主中土,不幸圣业未竟中道崩殂,这是众生皆知的史实,本将军也不必讳言伪饰。只不过彼时率领中土修真之士抗我灵兵的分明是人家一线天,又如何变成你们玄都山了? “你家死鬼老道云栖子当日也曾参与此事,想必也留下了一些真录秘档给你们这些徒子徒孙吧?当日究竟是什么人斗杀我朝灵修太祖,相信你心中清楚得很。且不说云栖老道道行浅陋,无福与我灵修太祖交手;玄都山当时遭逢派中异变未久,门下人才凋零青黄不接,更做不得中土首领。这已是不争之事,你还有何颜面再说那些无稽之谈?” 陆星舒一时语塞,默然片刻方道:“古者已矣,后世之人纵然倾竭毕生心力亦难以尽知前人昔年的实情真相,你提起这些陈年旧事也只是徒劳心力而已。 “如今只说当下之事,你这妖孽害死翁贤弟,本道爷叨在知交,自当尽力为他报仇雪恨以全友道。你们妖国与我中土正道世代为仇,本道爷身为玄都弟子,与你这孽畜更是势不两立。方才交手虽然未分胜负,但你法宝已损,看你还有什么本事与本道爷敌对?”言罢双手分持太极图与紫铜棋枰,便要上前再度斗法。 却见黄狮妖左掌一竖,淡淡说道:“且慢。”狂蟒鞭在腰间缠绕两匝,首尾互相纠结,变成一条金光灿灿的束腰宝带,只是宝带正中的金刚石多了两条裂缝稍显暗淡。黄狮妖空出右掌,回手在肩后凌空一抓,霎时间金光眩目,劲风聒耳,竟凭空掣出一把柄长二丈刃阔八尺的奇形战斧。 黄狮妖双手持斧傲然兀立,狞笑道:“陆星舒,你趁本将军一时大意,连使诡计损伤我的狂蟒鞭。但你一定想不到本将军还有这件骁龙斧吧?此宝已有多年不曾杀人,渴血已久,今日祭出定要饮你颈中鲜血!” 陆星舒见那骁龙斧异质非常锋芒无比,不由心中一凛,扣紧太极枰凝神待敌。 黄狮妖战斧侧转,金芒四射的斧刃上登时发出一阵奇异颤鸣,宛如一只嗜血如狂的饥兽在向鲜美猎物发动攻击前的狞野嘶吼,啸声中充满了对鲜血的渴求。 一人一妖刚才的一番言谈历时颇长,此刻陆星舒内息尽复,黄狮妖灵力又生,随之而来的双方第二次拼斗势必更为惊心动魄。 正当双方蓄势待发之际,北山后突然传出一阵凄厉锐啸,听去正是先前那异种怪蛇的声音,似乎那里又有什么异事发生。 ※※※※※※※※※※※※※※※ 黑衣人见大黑蛇顷刻之间便战败并吞食了天下四灵之一的火鸟朱雀,心中颇为诧异,暗想:“这条大黑蛇无疑便是数万年前溟海天池中所产的冰屿魁蛇,虽说确属天地异种,但终究灵性不高,纵然苦修万载,成就亦必有限。谁知今日这畜牲竟然侥天之幸斗败南灵朱雀,若非亲眼所见,委实难以置信。只可怜旷世灵禽火鸟朱雀竟自葬身凶兽腹中,思之令人痛惜。”正自悬思嗟叹,怀中的翁宇阳突发惊呼。 冰屿魁蛇循声望去,立时发现二人的藏身之处,锐啸声中内息流转,玄阴寒气自上颚孔隙中疾喷而出,挟着无数锐利冰片直射山颠。 黑衣人修为精深腹笥广博,自始便没将这条愚顽凶暴的冰屿魁蛇放在心上,所骇怪者不过是这条畜牲情急拼命竟能将火鸟朱雀吃掉,运气好得简直匪夷所思。此刻黑衣人见寒气袭来,并不着慌,右足在地上轻轻一点,已然跃离山颠。半空中舒展身形,大袖挥动之间又已祭起玄光法宝。法诀控纵之下,法宝流光如电,疾刺冰屿魁蛇顶门。不过这一次玄光不再分化,聚集真力灵威,打算一举将冰屿魁蛇击毙。 冰屿魁蛇此前已吃过玄光的苦头,眼见对方法宝再度攻至,急忙抑颈低头意图闪避。不料玄光却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竟然随着它伏低之势下压数丈,仍是对准了它的脑门。冰屿魁蛇惶急中不及多想,一心只要保住脑袋,扭转脖颈将蛇头藏于腹下,巨身修尾疾转急收,眨眼间已蟠成一团,用躯体将蛇头层层护住。 黑衣人没料到冰屿魁蛇竟还有这么一招舍身护头的法子,眼见巨大的蛇身纠结数重,自己的玄光法宝再锋利也不可能一举穿透这么多层蛇躯,只得驭使法宝在最上层的蛇身上斜斜划开一道口子,虽不能重创冰屿魁蛇但毕竟胜于无功而返。 冰屿魁蛇斗觉尾脊之上剧痛彻骨,心知已为玄光所伤,不待敌人收回法宝,怒吼一声巨尾横扫,刮起地面上的大堆土石向黑衣人击去。 浩荡尘雾冲天而起,泥土中夹杂着无数大小石块呼啸而至。黑衣人见冰屿魁蛇应变迅捷怪招迭出,一时之间竟也无法立毙其命,只得展动法诀,鼓荡澎湃真力在身周布结防御气罩,随即跨步急跃,向前飞出丈余。只听“啵”的一声,防御气罩护着黑衣人和翁宇阳冲透大堆土石形成的掀天巨浪,又已来到冰屿魁蛇身前。 不料冰屿魁蛇早知这黑衣人不同凡响,竟然紧随土石之后伺机攻敌,眼见黑衣人破土而出,立时张开巨口向他咬去。 黑衣人面上闪过一丝怒色,哼了一声,法诀斜引,凌空侧翻数丈躲开蛇口,收回玄光法宝便要再行攻击。 冰屿魁蛇偷袭不成,急忙回转身形催动玄阴寒气追击敌人。黑衣人见浓重黑气倏忽即至,双足凭空一蹬,便已倒飞十余丈。 冰屿魁蛇厉声嘶吼,乘势追咬,但黑衣人身法灵动应变奇速,在半空中闪展腾挪,冰屿魁蛇连啮数口均告落空。 冰屿魁蛇杀气腾腾地赶出十几丈远,骤觉腹中隐隐作痛。想是火鸟朱雀体大身硬,一时之间难于消化,适才只顾全力迎敌用力过猛,不期累及内脏致有此痛。当下只得停住势头,将臃肿异常的腹部压在地上大力摩擦以助化食。 冰屿魁蛇生性贪婪嗜食,最喜吞吃巨型的水兽海怪之类,常因暴食饱啖损伤肠胃,每逢腹中胀痛便以身蹭地,隐痛须臾即舒屡试不爽,稔知此举颇有消食之功。然而今日不知为何竟然越蹭越痛,而且脏腑发热,只觉腹内如有一团烈火渐烧渐旺,顷刻间五内如焚,痛不可当。冰屿魁蛇大骇之下尖声痛嘶,再也顾不得追击黑衣人,和身倒在地上翻滚扑腾状若癫狂。 黑衣人听闻身后异响声起,兜转身形看时,只见冰屿魁蛇在滚滚飞尘中狂舞乱扭,一条修尾狠命鞭打地面,声如闷雷。料想定是这畜牲不自量力误食火鸟朱雀致有此报,冷冷笑道:“活该你这畜牲倒霉,南灵朱雀岂是那么好吃的?只怕你无福消受,到头来枉自送命。” 翁宇阳已有蛇腹逃生的经验在先,此刻见冰屿魁蛇摆尾摇头上窜下跳,猜想定是火鸟朱雀也要钻破蛇腹逃出生天,急道:“那只大红鸟还活着,你快割开蛇肚子放它出来呀!” 黑衣人闻言呵呵笑道:“净说孩子话。南灵朱雀已死多时,活不过来啦。只是它体内九阳神火尚存,这才整得冰屿魁蛇死去活来不得安生。” 说犹未了,忽见冰屿魁蛇垂首曲颈,腰腹弹动,口中不断发出“嗬嗬”怪声,似欲呕吐。蛇腹中的巨大肿块随着冰屿魁蛇干呕之声竟自一点一点地缓缓上行至颈间,眼看便要被它吐出体外。突然之间,冰屿魁蛇巨头倏起颈项挺直,对着天空厉声长嘶,叫声中蕴含着无尽痛楚之意。 黑衣人和翁宇阳愕然注目,只见一道赤色火柱竟自冰屿魁蛇巨口之中疾喷而出,一直延伸至蛇口上方两丈多高处,有如一柄火剑刺入空中。冰屿魁蛇颈下丈余处的巨大肿块骤然变亮,竟有无数道明艳之极的红色光芒自蛇体内映射而出,将半截蛇身照得宛如透明之物,血脉骨骼清晰可见。蛇颈中蜷成一团的火鸟朱雀的身子也历历可辨,正对着蛇腹的一只鸟爪尤为醒目。 冰屿魁蛇体内火起,焚炙内腔,创痛酷烈,惨声哀号。辗转扭曲间突听“嘶啦”一声怪响,火鸟朱雀的一只利爪竟然抓破蛇腹展露于外,一簇明晃晃的火焰同时自蛇腹中漏出。冰屿魁蛇狞厉惨叫声中,火鸟朱雀的另一只利爪也已探出在外,看去便似冰屿魁蛇颈下长了一对鸟足一般。 火鸟朱雀的两只利爪倏伸倏缩,在蛇腹上大力撕抓,转眼间便在蛇腹上活生生破开一个大洞。蛇腹原已被火鸟朱雀的巨大身躯撑得鼓胀欲裂,此时门户既开,便再也包裹不住食物。只听“呼”的一声,火鸟朱雀如同一个巨大火球,从蛇腹上的破洞之中挤了出来,在地上翻滚两周便已站直,振翼昂首,亢声怒啼。 ※※※※※※※※※※※※※※※ 原来火鸟朱雀先时被冰屿魁蛇所制,空有一身灵异却不得施展,只能挨打受虐。急怒之中忽生一计,凝聚灵力护住内脏,停止抗争示敌以弱。暗盼冰屿魁蛇大胜之下戒备稍松放开它的小腿,那时再跃身而起毙敌雪耻。万想不到冰屿魁蛇贪狠无比,竟将它吞入腹中充饥。火鸟朱雀含愤衔恨,稍作隐忍便骤起发难,施展九阳神火将冰屿魁蛇脏腑烧成重伤,然后挣破蛇腹脱身而出。 火鸟朱雀有生以来从未遭过任何暗算,不意今日一时托大,竟在这灵品极低的冰屿魁蛇口中吃此大亏,甚而至于身入蛇腹,实是平生未遇的奇耻大辱。它伤势颇重,一身灵力耗损大半,艳美的翎羽也凋残不少,心中更是愤恨欲狂。伤足曲起,以翅拄地,恶狠狠地喘息一阵后,突然暴叫一声纵身向冰屿魁蛇扑落。 冰屿魁蛇腹壁俱焦肚破膛开,剧痛之下心志尽失,扑倒在地上竭力扭曲挣扎。刚将腹内的余火压熄,火鸟朱雀的一对钢爪又已攻至,“嗤”的一声将蛇头上的硬皮揭去一片,随即铁翅力拍,“啪”的一声将巨大的蛇头砸入地下数尺之深。 冰屿魁蛇痛吼声中寒气狂喷,重重黑气登时将火鸟朱雀裹住。火鸟朱雀腿伤沉重,行动不便,难以趋避,当下也奋起灵威,驱动九阳神火遏住玄阴寒气的狂猛攻势。冰屿魁蛇内脏严重受损,内息周转不济,玄阴寒气片刻之间便告罄尽,难以为继。 火鸟朱雀乘虚进击,鼓动九阳神火直攻敌首。冰屿魁蛇神志早已模糊不清,竟然不知闪避,先时被火鸟朱雀抓得稀烂的面目又遭火焚,焦黑的皮肉瞬间化为灰烬,大半张脸上只余森森白骨。 冰屿魁蛇狂翻乱舞,状若疯癫,嘶吼声惨厉之极,刺耳惊心。猛然间蛇躯兜转,顿时将火鸟朱雀拦腰圈住,不待火鸟朱雀有所动作便重重缠绕,将火鸟朱雀狠命勒住意欲同归于尽。 火鸟朱雀翼爪力撑,腾出一只尖锐巨喙在蛇身上狠啄猛凿。无奈冰屿魁蛇力大无穷,此刻又是情急拼命全力以赴,火鸟朱雀一时之间竟无法挣脱束缚,反被粗重的蛇身层层箍住越收越紧。 火鸟朱雀骨痛欲断气息渐窒,翼爪尽被牢牢锁住动弹不得,唯有头部尚得自由,凭借一张利喙横割竖戳,全力伤敌。 冰屿魁蛇重伤将死野性爆发,死死勒紧火鸟朱雀必欲致其死命,任它如何攻击都毫不懈力。双方一时间势成僵局,只需有一方能坚持稍久便可拖死对方最终获胜。 又撑一刻,火鸟朱雀突觉腹内如有火焚,竟是蓄积体内数万载的圣火神焰重伤之余复被躯体挤压不得宣泄,在五脏六腑间激荡奔突横冲直撞,随时有失控*的危险。火鸟朱雀情急之下只得暂缓拒敌,导引内息在体内急速周流,张口喷出一道精纯至极的九阳神火,犹如一柄利刃登时将冰屿魁蛇的下腹部洞穿。 冰屿魁蛇奇痛难当身躯急拧,勒得更加紧迫。火鸟朱雀内忧稍平,外患又急,全身骨骼“咔咔”爆响已然难支,胸肺中的气息尽被挤压出来,只觉头晕目眩窒息欲死。危急中头颈急转,利喙如同一柄巨锥,“嗤”的一声直刺入蛇腹中,正中冰屿魁蛇心脏。 冰屿魁蛇狂吼一声,巨大的身躯陡然绷直,向上疾跃至半空中,未及落地便已断了气息,只余尚未僵死的尸身兀自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轻微扭动。 火鸟朱雀被这股巨力甩得横飞十余丈,轰然坠入燃烧正旺的火海之中,翻滚多时才勉力站起,内脏伤势虽重,皮肉外伤却已复原如初。 火鸟朱雀恶战多时终于杀敌制胜,心中狂喜难禁,仰天欢唳数声,一跳一跳地来到冰屿魁蛇的死尸之前,用左爪按住蛇腹,尖喙有如利刀,划然声响中将蛇腹尚自完好的部分尽皆剖开,从内脏中叼出一枚硕大的墨绿色蛇胆仰首咽入肚中。随即振翼亢鸣毛羽皆竖,似在向茫茫天地间的千灵万物耀武扬威。 ※※※※※※※※※※※※※※※ 翁宇阳初时见冰屿魁蛇最终丧命,心中极为欣慰;待见到火鸟朱雀这等狂暴凶恶的形象,又不禁暗自害怕。凑到黑衣人耳边悄声说道:“大黑蛇已经死了,请你带我去找我爹吧。” 黑衣人闻言神色骤变,急忙伸手掩住翁宇阳的小嘴。不料火鸟朱雀耳力极佳,竟已听到这细微之极的声响,抬眼见到悬在空中的二人,怒啼声中振翼而起,吐出一道九阳神火直取二人。黑衣人不敢怠慢,急忙祭起法宝,踏着一道玄光向北疾飞。 翁宇阳缩在黑衣人怀中,只见地下山林火海、天际黯星流云迅速向后逝去,又听耳畔风声劲急异常,不由心中暗惊:“这位先生比爹飞得都快很多呀。” 黑衣人唯恐翁宇阳为天风所侵,早已结起护身气罩,真力充盈其中和暖如阳春。突听身后鸟鸣声急,火鸟朱雀竟自后赶来,催动九阳神火追袭二人。黑衣人侧身左转,躲过神火,全力北逃。 火鸟朱雀连声怒啼,不断施放九阳神火,却都被黑衣人以精妙身法避开。双方一前一后,一逃一追,转瞬之间便已飞出数十里之远。 ; 第五章 御空避敌 陆星舒注视着黄狮妖手中威猛长大的骁龙斧,心知此物非同小可,一旦攻来只怕势难抵挡,不如趁敌不备抢先出击。言念及此,右手捏诀祭起太极图,法宝放出万道赤色光芒,在半空中结成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向黄狮妖当头罩下。 黄狮妖持斧而立,候太极图飞至近前,双臂高举过顶,暴喝声中挥斧力斫。只听“轰”的一声大响,斧刃发出的凌厉劲气已将太极图从中劈开,两片太极图瞬时消散。黄狮妖恼恨陆星舒不宣而战,迹近偷袭,破掉太极图后双爪力抛,用法咒驾驭骁龙斧反击陆星舒。骁龙斧在空中急转如飞,风声虎虎,转眼间便已旋至陆星舒身前迎面砍落。 陆星舒打定了不以力敌唯以智取的主意,飘然后引避敌锐气,双手法宝同时抛出御敌。太极图和紫铜棋枰迎风暴长赤芒四射,如同两块巨型铜板分从左右拍向骁龙斧。 黄狮妖已有狂蟒鞭受损的前车之鉴,见法宝受到两面夹击,急忙施展妖力收回骁龙斧,握斧疾抡一圈又已抛出。骁龙斧盘旋而前,横斩陆星舒腰腹。 陆星舒收回法宝顺势前跃,既避骁龙斧,又攻黄狮妖。闪眼间已欺至黄狮妖身前,催动紫铜棋枰射出三百六十一道光束径袭黄狮妖。 黄狮妖如前祭出混元金盾遮挡光束,右爪遥控骁龙斧急速飞回自后直劈陆星舒后脑。 陆星舒闻听身后风响,不待骁龙斧劈至又已飘身移位,依旧用紫铜棋枰牵制住混元金盾,反手掷出太极图攻击黄狮妖右肋。 黄狮妖金盾横置,同时抵挡紫铜棋枰与太极图的进攻,右掌驱动骁龙斧斜劈陆星舒,拼着混元金盾受损,也要把陆星舒击成重伤。 陆星舒见骁龙斧来势迅猛,欲待收回太极图招架已然不及,危急中只得暂弃法宝涌身上跃躲过巨斧。太极图和紫铜棋枰骤失催持,威力大减,虽然同时击中混元金盾却未能将其重创,反被混元金盾一齐震开。 陆星舒遥施真力取回法宝,心中暗自骇异:“想不到这孽畜竟然如此了得,难怪能执掌妖国北境兵权。此孽不除,终是我中土大患,今日既然遭遇,无论如何也要将之诛却。”因思欲伤黄狮妖必先破解混元金盾,否则只能是白费力气。当下展动太极图和紫铜棋枰专攻混元金盾,对骁龙斧却一味躲闪避让。 黄狮妖身躯硕大,足有陆星舒三倍之高,身形步法也远不及陆星舒灵动巧妙,况且骁龙斧势大力沉,虽然声威猛恶凌厉,却也不难躲避。 黄狮妖连出数十斧竟然尽数落空,而每当陆星舒法宝击来它却只能以混元金盾硬抗。时刻既久,混元金盾光泽渐减,盾面上玄素赤三色斑点密布,尽是紫铜棋枰所发光束烙下的瘢痕。初时光斑尚不明显,但随着陆星舒真力渐增,混元金盾灵力渐弱,一个个光点也越来越亮。此外,太极图每一次进击都要在混元金盾上刻下一道痕迹,久之竟连黄狮妖的左臂也给震得隐隐发麻。混元金盾遭到这两件奇门法宝的长时交攻,自身灵力已然大损。 黄狮妖怒啸连连,既痛心法宝受损,更愤恨陆星舒阴险狡诈。暴怒中全力催动骁龙斧“呼呼呼呼”一阵砍劈削斩,接连进击。 陆星舒抱元守一避实就虚,始终不曾中招。黄狮妖只气得暴跳如雷,又斗一刻忽觉心跳加速气喘渐急,手臂收放之间也已不及先时灵活。自知骁龙斧使动起来颇耗灵力,恶斗多时竟连它九龙万象般的蛮力也渐感不济。 黄狮妖心下焦躁,暗想:“我平日里只道中土正道之士净是些酒囊饭袋,不堪一击,谁知今日竟然遇上一个这般难缠的臭道士。倘若连他也收拾不了,我有何面目归国见父?” 既存此念,乃父日常的家教庭训突然在头脑之中明晰起来,自忖道:“父亲大人常说我徒具蛮勇却无谋略,长此以往终归难成大器,告诫我遇事要多动动脑筋,三思而后行。眼下事态紧急,苦无良策,我便想上一想。——这臭道士其实也没什么高深道行,无非是倚仗着身小灵便,擅于躲避我的骁龙斧,令我干挨打难还手。” 黄狮妖想到这一层,脑海中灵光忽闪,登时想出了克敌制胜之法,不禁暗自叹服:“知子莫若父,父亲大人果然有先见之明。”当即收回混元金盾和骁龙战斧,心中默念法咒,硕大无朋的躯体突然向内收缩,“格格”异响声中竟自两丈多高缩小到八尺有余。满脑棕黄色的狮鬣尽成黄发,就连面目也发生了变化,一张狮子脸竟化为人面,宽额大颡,突目阔鼻,颌下蓄着一部猬毛似的络腮黄须。一身金色铠甲连同混元金盾和骁龙战斧也随之变小,看上去还真像一个披甲执斧的威猛武将。 ※※※※※※※※※※※※※※※ 陆星舒想不到黄狮妖尚有这等妖法异术,暂时停手罢斗静观其变,直待黄狮妖完全变成人形才冷笑道:“你这孽畜,以为变成人样本道爷便不会杀你了么?嘿嘿,任你如何变异幻化,本道爷也是照杀不误!” 黄狮妖面色铁青,横眉立目地说道:“臭道士休得猖狂。若不是你这家伙奸猾难制,本将军既非入宫朝觐,又非随驾出巡,何至于变成这副丑样子?想我灵族与中土人族世代为仇,族中众灵均以化身人形为耻。本将军今日为了杀你不得不便宜行事,正欲用你心头热血洗雪此耻,你反倒口出狂言,岂不是自速其死?” 陆星舒放声长笑道:“你这妖孽好生不通。既然你们妖族耻于为人,为何在妖皇面前反须化为人样?想必是你家妖皇窃慕人间,令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幻化为人卑躬朝拜,聊以自欺。如此虚伪做作,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哈哈哈哈……” 黄狮妖一时激愤,脱口泄露妖国中的头等机密大事,心中既惊且悔。转念一想,反正此刻四下无人,只需杀掉这臭道士便可保无虞,心下立时坦然,索性率意直言说个痛快。冷笑道:“你这臭道士懂得什么?吾皇此举大有深意。你们中土修真之士不自量力,隔三差五地潜入我国行刺灵皇陛下,满朝文武为保吾皇不得不尔。” 陆星舒冷哼道:“一派胡言,这等古怪法子又怎么保得了你们的妖皇?” 黄狮妖怒道:“你这臭道士识陋智浅,本将军若不言明,只怕你一辈子也想不明白。我灵国圣朝皇宫大内的每一重门户上均悬有异宝‘识灵镜’,此物灵异非常,可辨世间千灵万物之本原,又经先朝能工巧匠改制,一见人类便发出灵光颤鸣示警。 “有此宝物镇守禁苑,尔等人类一入宫门便被御林军发觉,再有本事也难逃牢狱之灾。自灵运太宗开国以来,我朝天牢之中累计拘囚数千人。至今尚有几十人存活,其中也有你们玄都山的老道士,算起来还是你的太师叔呢。” 陆星舒哂笑道:“不知死的妖孽,竟敢在本道爷面前撒这等弥天大谎诋毁我教仙师,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想我师祖一辈共有三十六人,其中二十五位仙师悟道出尘羽化已久,另外十一位至今健在,长年在玄都洞府闭关清修,又怎会身陷妖国囹圄?你这番话只能欺瞒不明内情之人,在本道爷面前可不好使。 “还有你说的什么‘识灵镜’,分明便是我中土修真高人昔年所造的‘照妖镜’。不知如何流入妖国为妖类所用,竟尔成为你们妖皇的护身之宝,明珠暗投,想来真是可叹。不过‘照妖镜’擅识妖物,尔等本为妖孽,纵然有千变万化之能也瞒不过宝镜神光,又何须幻化为人,多此一举岂非太笨?” 黄狮妖愤然道:“你才笨了!想我灵族共分兽、羽、水、虫四部,每部生灵当其初生之时均系寻常物类,须待历经天劫修成正果之后始能显化灵躯。那‘识灵镜’虽为镇宫之宝可佑吾皇,却也因其异能给满朝文武添了不少的麻烦。 “如你所言,‘识灵镜’确有辨别生灵本相之能,我等灵族若以灵躯对之,镜中所现便是我等本体原形。试问世间众灵又有哪个愿意无端曝露本体原形当众出丑致贻耻笑?故此我等入宫之前只得先行化身为人,这样‘识灵镜’上所现的不过是我等平日灵躯,纵然公诸于众亦无伤大雅。” 这等奇事陆星舒从所未闻,一时间只笑得前仰后合,摇头不已。黄狮妖羞愤交加,杀心大起,喝道:“臭道士,死到临头了还这般开心,本将军便让你在九泉之下笑个够!”言讫骁龙斧又已飞出,挟着诡异颤鸣和凄厉风声向陆星舒劈去。 陆星舒将太极图与紫铜棋枰复合为一迎上拦击,只听“叮”的一声大响,太极枰斜刺里击中斧头,两样法宝一震之下各自向主人飞去。 黄狮妖见陆星舒两手空空有机可乘,不待骁龙斧飞回便祭起混元金盾乘隙攻击陆星舒。 眼见混元金盾在半空中平飞而至,锋利的盾缘寒光闪耀,陆星舒突然间展动法诀,太极枰“铮”的一声中分为二悬于空中,一俟混元金盾飞至其间便即上下夹攻,铿然声响中如同一柄铜钳将混元金盾牢牢夹住。 黄狮妖见状急忙催运妖力回夺金盾,不料陆星舒竟以浑厚真力催持太极枰镇住金盾,黄狮妖一时间夺之不动。 ※※※※※※※※※※※※※※※ 火鸟朱雀疾飞如电,缀在黑衣人身后四五丈处紧追不舍。 黑衣人深知火鸟朱雀灵力无边,绝非一己之力所能抗衡,何况他此行尚有要务在身,雅不愿虚耗光阴与火鸟朱雀做无谓之争。于是凝虑专志,驾驭玄光法宝向北逃窜,只盼火鸟朱雀追出一程后火气消退回翼南飞。 火鸟朱雀战败冰屿魁蛇气势正盛,骤见黑衣人与翁宇阳躲在空中观战,只道那可恨之极的冰屿魁蛇定是这二人召唤出来对付自己的,熊熊怒火登时自心头燃起。又记起黄狮妖先前的命令,必欲杀却二人以泄其愤。 眼见这黑衣人身法迅疾,一时三刻追赶不上,怒啼声中九阳神火不断喷出,每一击都指向黑衣人背心。幸而黑衣人闪避灵活,这才及时躲过,未被命中。 翁宇阳自黑衣人肩头回望身后,透过淡墨色光芒流转不定的护身气罩,只见滚滚火浪自后方接连涌至,堪堪伤及气罩便势竭消退,忽远忽近的火光将他的小脸儿映照得乍白乍红。 偶尔火浪暂歇,气罩外便现出火鸟朱雀巨大的尖喙和一对凶光暴射的锐目。翁宇阳只吓得抖如筛糠面无人色,紧紧抓住黑衣人的衣领一迭声叫道:“啊!它追上来啦,追上来啦!” 黑衣人面色凝重,随口安慰翁宇阳道:“别怕,别怕。”催运真气在体内急速周流,全力飞驰,百里之遥瞬息即至。 此时永夜方消曙色初升,东方的天际白如鱼肚,斜缀苍穹的一点孤星渐渐隐没。明暗分野的灰色界线刚自火鸟朱雀翼端滑落,绚烂朝霞便将它通体艳丽翎羽映得鲜亮无比。火鸟朱雀亢声激鸣,精神陡振,御风击空之声也骤然加急。 黑衣人眼见地面绵延三千余里的群山已远远落在身后,下方又出现一片旷莽千里的大平原。心知这必是上古之时神元谷地陷的北缘,再向前去便是中土北疆横亘十几万里的高山密林了。他这一番御空急行已达生平修行之极诣,一个时辰之内已飞出上千里,饶是他修为精深,此刻也不免心跳气喘,内息涩滞。 黑衣人暗暗心惊:“南灵朱雀果然名不虚传,重伤激斗之后在如此低空中尚能尾随我至此,且丝毫未显疲象,一身灵力实是可怖。看来想甩掉它是不可能的了,再这么耗下去,只怕我先要脱力坠地了。”想到这里,心志忽坚,既已全处劣势,索性放手一搏。默诵法诀驭使玄光法宝斗然转向,向左侧划出一段光弧,掉头南飞。 这一招大出火鸟朱雀意料之外,一怔之间已然与黑衣人擦身而过。怒啼声中慌忙侧转身子,左翼下指右翼上扬,斜身侧翔半圈也已兜转身形,急速向黑衣人追去。 黑衣人肃立空中,见火鸟朱雀欺近,突然祭起玄光法宝冲上应敌。玄光法宝在朝阳映照下精光流转熠熠夺目,挟着峻急破空声直刺火鸟朱雀咽喉。 火鸟朱雀见玄光袭来并不闪避,径行催动九阳神火将其击退,随即弓身亮爪,恶狠狠地向黑衣人攫去。 黑衣人提气急纵,跃升数丈,躲过火鸟朱雀的凌厉一抓。左臂抱紧翁宇阳,右臂屈展伸缩捏指成诀,导引玄光法宝凌空下击。玄光法宝在中途一化为七,分取火鸟朱雀头顶、颈项、两翼、双股以及脊骨诸大要害。 玄光法宝去势奇急,又系自火鸟朱雀背后上方袭来,故而极难闪避。火鸟朱雀甫觉风声有异,七道玄光已然及体。但听“嗒嗒沓沓”连声怪响,七道玄光击在火鸟朱雀天生异质坚硬胜铁的羽毛上立刻被震飞开去,竟然伤不了火鸟朱雀一丝一毫。 黑衣人大惊失色,万想不到火鸟朱雀如此神奇,连自己的玄光法宝也奈何不了它。眼见火鸟朱雀展翼腾身含愤攻来,急忙伸指遥点,驭使七道玄光攒刺火鸟朱雀右肋下先前遭到冰屿魁蛇重创翎羽稀疏的部位。只听“噗噗噗噗”四声,七道玄光中竟有四道楔入了火鸟朱雀毛羽空隙之中。 火鸟朱雀扬声痛鸣,急运灵力逼出刺入体内的四道玄光,四股鲜血也随之射出。 黑衣人见此举居然奏效,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屈指变诀召回玄光法宝。正待再行进击,突见火鸟朱雀口吐九阳神火在右肋下一燎,四处血流如注的伤口登时凝血收口结肉生皮,转眼间竟已完好如初。 黑衣人见状眉头紧皱,自思火鸟朱雀有自愈创口之术,不惧世间任何兵刃法宝,自己纵然倾尽毕生修为亦无法与之匹敌。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北逃,若能躲入北疆山野林海之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如前驾起玄光法宝,径自火鸟朱雀头顶掠过,向北疾驰。 火鸟朱雀暴叫一声,仍旧以九阳神火相攻。黑衣人驭宝斜飞,在半空中逶迤转折,蛇行而前,将九阳神火尽数避过。 火鸟朱雀紧随其后,依势而为,蹑踪而至。但它体形奇大,辗转耗时,连绕两段弯路后惊觉自己与黑衣人的间距不知怎么拉大了许多。南灵朱雀天性机警敏捷,侧头凝想片刻已明其理,怒叫连连宛似詈骂,不管黑衣人如何左兜右转,径自截弯取直向正北疾飞。 黑衣人初时见火鸟朱雀中计,心中稍觉轻松。不料火鸟朱雀很快便看穿他的用意不肯再依循其路径,黑衣人一时不察,险被斜刺里欺至的火鸟朱雀所伤。 翁宇阳见火鸟朱雀骤然逼至,“波”的一声,尖锐巨喙竟已戳进黑衣人布结的防御气罩,只吓得魂飞天外失声尖叫。 黑衣人惕然心惊,急忙气聚双足凝力下压。玄光法宝载着二人急速下堕,于间不容发之际躲过了火鸟朱雀的凌厉一啄。 火鸟朱雀向前飘出数丈才收住势头,嘹唳声中展翅下滑,如影随形般向黑衣人追去。 黑衣人下坠之势奇急,顷刻间便自百丈空中直落至距地面数尺高处。满地苍翠长草受这股巨力一击,登时自玄光正下方向四外倒伏出去,呼呼声响中,草地上已多出一个径长数丈的巨大草坑。 黑衣人听闻头顶风啸鸟鸣,不看便知火鸟朱雀正向自己凌空扑下,急急驱动玄光法宝,紧贴着长草梢头望北疾趋。遍野长草被疾风厉气豁开一道裂缝,宛如被利剪裁破的一幅青缎。滚滚草浪自破口处向两边急速翻涌,惊起无数憩息于草丛中的各色野鸟闲鹭。 ※※※※※※※※※※※※※※※ 火鸟朱雀紧随黑衣人俯冲下落,渐觉身下气弱,翼底风息,竟有失力堕地之势。惶急中赶忙振翅上飞数丈,这才感到身轻体舒有所凭依,庶几可以展翼平飞御风追敌。 但凡世间羽族,若要凌空飞翔,必先驰足振翼培风固气,始能腾身上举;或自高处投身展翎借风,亦可凭空御气。然而无论用何种方法超拔飞升,总须先有泠然之风、浩然之气以供驾驭助力,否则即便翎羽完全体力雄健,亦绝无可能奋身自举超空凌虚。是以鲲鹏展翅须待天风,学鸠决起也少不得集气。 火鸟朱雀躯体雄大,飞行时更需厚风积气乃可成翔,越是天高云厚风急气清之处飞行越是省力;而越近地面风力越弱,空气也更重浊滞塞,每一振翼都如搅动污泥浑水一般费力。 黄狮妖此次带南灵朱雀同入内陆原也曾想借助其日飞五万里之能以速行程,好尽快追杀翁行云父子早日归国。却不料火鸟朱雀贵为南灵,向来不惯携物御空,在低空中飞行本已费时,再加上黄狮妖这么个大包袱拖累,竟比搜魂雕飞得还慢。 黄狮妖偏又生性懒散,不肯自己御空追敌,自负有搜魂雕前驱,谅那翁行云父子绝无可能遁迹绝踪。又思方今妖国国势强盛远超历代,兴兵北进之期已指日可待。届时自己身为前部先锋不可不知中土形势,于是借此番追敌之机详细勘查沿路山川河泽道路城郭,尽数记在心里以备日后行军之用。 也幸而有这一番迁延顾复,才使得翁行云父子几次三番从搜魂雕爪下逃脱,自江南神剑山庄迤逦来到深居内陆的小村北十里时,已领先搜魂雕两日行程。 火鸟朱雀方才一时疏忽,只顾全力追袭黑衣人,却忘了羽族飞行的根本要诀,直降至距地面不及一丈处,一双巨翼几乎无从着力更难以凭风借力,险些撞在地上。幸亏及时察觉,昂首上举,攀升至风力适宜处再行追敌。 只是这样一耽搁,火鸟朱雀与黑衣人之间距离更远,别说近前攻击,就连九阳神火也难以企及。火鸟朱雀心中恼怒异常,气鼓鼓地跟着黑衣人一路北飞,两扇巨翅激起狂风将下方的一带长草吹得东倒西歪。 黑衣人险情稍解,长长松了一口气。但知火鸟朱雀决不会就此罢休,有之前的惊险体验在先,更不敢掉以轻心,凝神驾驭玄光法宝。 这一片大草原绵亘上千里,正是昔年神元谷圣湖北岸的一带平野,因地近北疆气候寒冷,自古便少有人迹。黑衣人一路行来,但见丰茂长草间不时有土生野长的牛马羊鹿、狐狼獐兔之属出没,或成群结队,或孤身只影,一见到草上飞的古怪黑衣人和半空中的火鸟朱雀便被吓得逃窜无踪。 一人一禽这一番驱驰更胜先前,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横越草原,渐近北疆。 黑衣人见一壁深黛色的猛恶山脉在前方草原尽头处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山间遍生高大乔木郁郁葱葱。心知此地便是中土北疆,北方数千里之外便是奇寒无比的雪国冰原了。黑衣人眼见此处山高林密势凶地险,正是摆脱火鸟朱雀追踪的最佳地带,急忙变换法诀加速前行。 火鸟朱雀生长于南方潮湿炎热之乡,此番深入中土腹地颇感不适,如今又追赶黑衣人直至北疆,骤觉凛冽寒风自山岭间吹来侵肤砭骨,饶是它体内神火充盈也不禁打个寒颤。心中正自不安,忽见前方的黑衣人猛然斜飞上天,倏忽间竟已直透重霄。 火鸟朱雀愤然激鸣,舞翅抟风盘旋而上,决意施展生平绝技在高空中击杀敌人。冲口而出的九阳神火随着它上旋之势在空中结成一股火焰旋风,径直向黑衣人裹卷而去。 黑衣人斜穿云层直上九天,被他上升之力冲得纷乱激荡的云絮稍见平复,立时又被巨大的神火旋风烧穿一个大洞,云洞周遭的水气尽被神火旋风裹挟入内消于无形。 黑衣人御宝疾飞之际突觉身后下方有一股巨大力量拖拽着自己,飞行之势顿时减缓。急忙回首下望,却见一个奇大无比的火焰组成的旋风在身后急速旋转,将附近的高天云气全部吞噬,带动强劲气流向风眼处汇集。 黑衣人不知道火鸟朱雀还有这等奇法异术,正欲发力前冲突破气流纠缠,骤觉体内真气一滞,竟是长途飞驰之余身困体乏内息不畅。此刻前力已尽后力未生,连绵真气倏然断绝,玄光法宝灵光顿减,竟于高空中止步不前。黑衣人去势受挫,登时便被强大的高空气流推涌着向神火旋风飞去。 翁宇阳见一堵巨大的火墙迅速奔至面前,又觉身周之气躁热异常,只道今番必死无疑了,扯着嗓门儿长声尖叫。 黑衣人凝神调理内息,鼓动真力加固防御气罩,只听“突”的一声大响,防御气罩重重撞在神火旋风上竟然丝毫无损,反而沿着炽烈坚厚的火焰风壁旋转一周,颇有顺势甩出之势。 火鸟朱雀透过神火风壁看到淡墨色的防御气罩,怒啼一声,巨喙疾探,立时刺透火墙和气罩,向黑衣人当胸啄至。 黑衣人被九阳神火炙烤得颇为不耐,更怕翁宇阳受到热毒伤害,正竭尽全力以求脱身,忽见火鸟朱雀攻至,眼下避无可避,只得急出右掌重重拍在火鸟朱雀巨喙之上,借力跃身而起。 火鸟朱雀巨大的头颅被这一掌按得低下数尺,黑衣人凝力蓄势已久,此时趁火鸟朱雀旋飞之势稍缓,急运真力驱动玄光法宝,“呼”的一声,竟自挣脱神火旋风的强大吸力逃逸出去。 黑衣人暗道侥幸,踏着玄光法宝火急穿透云层,径直向下方的嵯峨高山飞落。 火鸟朱雀怒啼声中展翼下冲,身周的残余神火依附在它毛羽之间当风飘舞,宛如一只浴火而生的凤凰。 黑衣人真气下沉,玄光法宝精光忽盛,浑圆的前端侧映日光,黑亮亮的极是耀目,倏忽间便已掠过峰峦,融入浓重的山岚林雾之中。 火鸟朱雀眼看着黑衣人钻进深谷密林之中登时没了踪影,急怒之下奋起神威,张口喷出一道丈许粗的火柱,将谷口林木尽数引燃,随即鼓风助火将整个山谷变成一片火海。火鸟朱雀扬声亢鸣,绕着山谷边缘回环飞翔,一边放火一边仔细搜索黑衣人藏匿之处。 黑衣人潜入山谷之后立即转身逆飞,借着高大浓密的原始古木荫蔽悄然飞至山谷南侧的峻岭背后,栖身于一株参天巨树底端的粗枝上静观其变。待见火鸟朱雀纵火焚谷往复巡视,忙携翁宇阳躲到树下大石后面,只盼火鸟朱雀再过片刻仍然找不到自己,就此放弃。 火鸟朱雀久搜无果,狂怒之下到处放火,大有烧尽群山之势。它料定敌人必在附近躲藏,见不到二人的尸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黑衣人自思南灵朱雀神异之极,绝难上当受骗,看来只有再行险着,出去和它周旋一番。当下心意已决,悄声嘱咐翁宇阳道:“你待在这里别动,我过去将它引开。”不待翁宇阳有所回应,便祭出玄光法宝向东绕行一程后腾空而起。 火鸟朱雀低徊逡巡之际突见一道玄光自山谷东侧的长岭间飞出,正是苦苦追寻的敌人,欢唳声中振翅急趋。 黑衣人驾驭玄光法宝在火海上空急驰如电,全速向山谷北侧的高峰飞去。 火鸟朱雀心知若被敌人飞越山颠再度隐没于丛林幽谷之中,要想逼他出来势必还得费一番波折。它此时离开黄狮妖已久,唯恐主公等得焦心,心中已生去意,实在不愿与黑衣人多所纠缠。于是凝聚内息灵力,冲口吐出一道赤色霹雳,“咔嚓”巨响声中直击黑衣人后背。 黑衣人飞行正急,猝不及防,登时被纵横分叉的厉雷末梢劈中,护身气罩瞬间爆裂,一袭黑色长袍也被震得七零八落。重伤之余,内息紊乱,操控不住玄光法宝,一头栽进了满谷火海之中。 ; 第六章 苦战屠狮 陆星舒施展玄都山道家神通,以磅礴真气激发旷世异宝太极枰的巨大潜能,将混元金盾牢牢封镇,任凭黄狮妖如何施咒发力,混元金盾始终死气沉沉的毫无响应。 黄狮妖怒火中烧,甩手抛出骁龙斧横斫陆星舒腰际。骁龙斧破空之声凄厉尖锐如同恶鬼夜嗥,斧刃上发出的炫目金光闪眼间已侵至陆星舒身前三尺之处。 陆星舒拔身后跃数丈,避过骁龙斧的锋芒,轻飘飘落在草坪南端的一株大树顶端。太极枰失去真力催持,宝光灵气顿时收敛,与混元金盾一起被黄狮妖夺去。 黄狮妖不期如此轻易便能夺回混元金盾,连带对方的太极枰也收入掌中。然而妖力发出后混元金盾却仍无感应,不禁心头疑云大起。持盾细看时才发现陆星舒的太极图与紫铜棋枰竟然死死吸附在混元金盾两面,镇住了混元金盾的灵性。 黄狮妖运力于掌连掰数次均无法撼动太极枰分毫,仿佛太极枰已与混元金盾铸为一体再也分拆不开。混元金盾多了这一重禁制灵力尽蔽,黄狮妖刚猛无俦的妖力注入其中恰便似雪片入水影响全无。 黄狮妖气冲牛斗,恨恨地将混元金盾摔在地上,戟指陆星舒骂道:“臭道士,你用的什么诡道邪术克制我的混元金盾?这便是你们玄都山所谓的‘正道大法’吗?依我看分明是你不敢与本将军光明正大地一决生死,才用这种卑鄙伎俩坏我法宝。亏你还有脸夸夸其谈自命清高,简直是无耻之尤!” 陆星舒展颜一笑,说道:“孽畜毕竟是孽畜,终归不可理喻。黄狮妖,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本道爷可是用太极图与紫铜棋枰两样法宝压制你一件混元金盾,到底是你吃亏还是本道爷吃亏?” 黄狮妖怒道:“此事无关吃亏与否,从一开始你就不应如此下作。臭道士品格卑劣风骨全无,根本不懂得比武斗法的规矩。你既与本将军比拼修为,便该各出全力互争雄长,似你这般一味躲躲闪闪,迭施诡计损我法宝,岂是英雄所为?即便你靠这种下流手法胜得本将军一招半式,本将军也不心服。” 陆星舒哑然失笑,说道:“你这孽畜过于蠢笨,简直是愚不可及。本道爷今日决意取你性命为翁贤弟报仇,又不是和你切磋道行,自然不必讲什么比武斗法的规矩。本道爷要杀你自当先行废去你的护身法宝,至于你心里服与不服又关本道爷什么事?” 黄狮妖冷哼道:“好,既然你不讲规矩,那便怪不得本将军了。”言讫抬掌收回骁龙斧,作势便要向混元金盾上的太极图砍落。 陆星舒见状忙施法诀,太极枰受其召唤,挟着混元金盾径直飞到他手中。 陆星舒将双方法宝收入怀中,笑道:“黄狮妖,混元金盾乃是世间奇宝,岂可轻易毁弃?你既能忍心对混元金盾下此毒手,足见心中并不珍惜,不配做混元金盾之主。既是如此,本道爷便收下了。” 黄狮妖闻言啐道:“我呸!你这臭道士分明是艳羡本将军的混元金盾,故此心生贪念。明抢豪夺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巧言伪饰自遮其丑,真是虚伪矫情,无耻已极!本将军自谓见多识广,但如你陆星舒这般厚脸皮的人物倒还是初次领教,今日果然是大开眼界。不过就算你能用法宝永远镇压我的混元金盾,看你还如何抵挡本将军的骁龙斧!”言毕法咒倏指,骁龙斧金光暴射,在半空中疾旋数周,向陆星舒当头劈落。 陆星舒如前飘身移位,凝立于左侧数丈外的高大树冠上。骁龙斧下劈之势不止,“劈啪”爆响声中,将陆星舒先前驻足的大树竖着劈成两半,就连硬实的地面也被骁龙斧的余势劈开一道十几丈长的深痕。 尘土飞扬中,两半树材轰然倒地。黄狮妖大叫道:“陆星舒,你难道想躲一辈子不成?” 陆星舒冷哼道:“你这孽畜死在目前尚自懵然不知狂妄叫嚣,本道爷这便送你下幽冥地狱,省得你终日在人间吵闹。”语毕左手倏扬,甩手打出三枚黑色围棋子,“嗤嗤”急响声中直击黄狮妖宽阔的额头。 黄狮妖先前曾遭此物暗算,知道这些黑棋子非比寻常不可小视,混元金盾偏又被陆星舒收了去,只得召回骁龙斧在身前急舞团花,“叮叮叮”三声响亮,将三枚黑棋子尽皆震开。 三枚黑棋子顺势向三个不同方向飞去,只听“啪啪啪”三声炸响,分别击中地上的三块大石,各自在坚硬的石面上打出一个碗口大的洞。石屑飞溅之际,三枚黑棋子同时借力回飞,又已向黄狮妖攻去。 黄狮妖见黑棋子去而复返,攻势较之先前更为凌厉,不由眉头大皱。双手握紧骁龙斧,觑准黑棋子来势挥斧横击,登时将三枚黑棋子震飞出去,挟着刺耳锐啸向陆星舒当胸击至。 陆星舒自左腰间解下一个圆鼓鼓的黑色皮袋望空一抛,三枚黑棋子如同被磁石吸力牵引的铁屑,竟自中途转向,上飞数丈钻进皮袋之内。 陆星舒法诀展动,黑色皮袋在半空中急速滚动,纷繁激切的“嗤嗤”锐响声中,数以百计的黑色围棋子有如群蝠出洞,自袋口激射而出,暴风骤雨般向黄狮妖攻去。 黄狮妖见状大惊,急忙运咒祭起骁龙斧,横在身前舞出万道金光,犹如一面巨大的圆形金盾护住全身。 “叮当”暴响声中,上百枚黑棋子宛如流星天坠,斜斜击在骁龙斧旋出的金色光幕上,只打得金光乱颤火星四射。被骁龙斧震开的黑棋子到处飞溅,分别击打在林木土石之上,“嘭啪”炸响声中土石纷飞林木摧折,一枚枚黑棋子却已借力弹回,铺天盖地的向黄狮妖打去。 黄狮妖见这些黑棋子左兜右折七拐八弯之后忽从四面八方围攻自己,欲待纵身上跃已然不及,唯有圈转双掌,带动骁龙斧结成的金色光幕绕身疾转,阻挡各方飞来的黑棋子。同时鼓荡雄浑妖力,在身周一丈方圆内布结防御气团。 骁龙斧舞出的金色光幕如同一个巨大金轮,绕着黄狮妖团团急转,将大半黑棋子荡开。其余黑棋子则趁着光幕周转的空当欺至近前,或自上方斜击而下,打在黄狮妖的护身气团上发出一连串腾腾闷响,将淡金色的护身气团砸出一个个凹点,旋即又被气团内鼓胀充盈的妖力震飞,凹点也随之敉平。 陆星舒端立树梢,全神催动黑色棋袋。近二百枚黑棋子在他的真力导引之下前攻后打旁敲侧击,将黄狮妖重重围住。 黄狮妖一时间全处守势,情知照这样打下去,势必要被这“臭道士”榨尽妖力活活累死。连忙运斧疾转猛扫,将周遭黑棋子远远震飞,随即腾空而起,趁此空隙驭使骁龙斧飞劈陆星舒。 不料那些黑棋子如有灵性,转瞬间便自四面八方飞回,密密麻麻的打在防御气团上,立时闷响大作,如同鼙鼓急催。 黄狮妖骤觉身周妖力消减,防御气团不断内缩,慌忙导气发力充实气团。骁龙斧飞至中途后力忽懈,进攻之势顿时迟滞。 陆星舒乘势驱使数枚黑棋子在斧面上接连撞击,巧施真力四两拨千斤,骁龙斧陡然掉转方向,径向黄狮妖飞回。 黄狮妖正自全力抵御黑棋子的攒射,忽见骁龙斧不召自回,料知定是陆星舒又使出什么古怪法术算计了自己的法宝。狂怒之下须发皆竖,暴喝一声突施法咒催动骁龙斧绕身斜飞,将攻来的黑棋子尽数震上天空。 它先前屡屡挡开黑棋子,旋即又见黑棋子借力飞回,知道单凭胡架乱挡对付不了这些鬼灵精怪的黑棋子。故而心生一计,将黑棋子全部击向空无一物的空中,要令这些黑棋子无从借力势竭自堕。 陆星舒见一波波的黑棋子俱被黄狮妖震飞上天,急忙伸掌捏诀,控纵黑色棋袋上转数分。真力鼓荡的袋口斜斜向上,漫天黑棋子受到黑色棋袋的召唤,立时如群鸦归巢般迅速飞入袋中。 陆星舒不待黑棋子尽数入袋,又已将右腰间的白色棋袋解下,攥紧袋口向上力抛。白色棋袋凌空翻转数遭便已飞至黄狮妖头顶,底上口下豁然打开。满袋白色围棋子“哗”的一声有如冰雹骤降,连成一道道白线向黄狮妖急速砸落。 黄狮妖怒吼声中祭起骁龙斧在头顶旋转如飞,只听“叮叮当当”、“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密集砸下的白棋子被尽数荡开。 坠珠陨玉般的白棋子一触骁龙斧便向四外飞迸激射,击打在周遭物事上又迅疾弹回,挟着凄厉破空声猛攻黄狮妖的防御气团。霎时间草坪之上无数道白光星驰电掣,破空声、撞击声纷繁嘈杂。白棋子所到之处木断石碎草折土飞,转眼间已是满地狼藉。 黄狮妖啸吼连连,一面舞动骁龙斧遮拦挡架,一面催力维持护身气团不给白棋子可乘之机。 陆星舒见白棋子已将黄狮妖困住,谅这妖孽急切间无法突围,只是黄狮妖修为深湛,妖力浑厚绵长,短时间内尚难以将其击垮。当下展动法诀,将刚刚收入袋中的黑棋子全数放出,与白棋子合攻黄狮妖。 ※※※※※※※※※※※※※※※ 这黑白两色的围棋子乃是西极神山中所生的绝世神木玄素双树的果核,灵异非常,坚硬无比。陆星舒一百多年前修道初成,遵奉师命游历天下,于西极神山巅峰的天机秘洞中发现稀世奇矿万载紫铜,遂以之为材质铸炼成法宝太极枰。 西极神山的天机秘洞之外生有珍异之极的玄素双树,乃是同根异株的两棵宝树,除了颜色左黑右白之外,干枝叶实毫无二致。 当地山民自古相传,玄素双树乃是天地灵根造化异种,生于混沌寿与天齐,调和阴阳二气,庇佑五方平安。双树花期长达千年,花谢后还须千年始能结果,若待果熟籽饱则又过千年。 陆星舒当年机缘巧合如有神助,法宝炼成之日适逢玄素双树果爆实裂籽核长成,在双树下拾获黑白树种各一百八十枚,加上他在天机秘洞中觅到的一枚圆形黑玉,恰好凑成一副围棋子。 陆星舒生平嗜棋如命,在修炼法宝之时都不忘在法宝背面刻上纵横十九道的棋枰,见到这些天生地造的黑白棋子更是狂喜难禁,连忙剥下两片神木之皮制成一对黑白棋袋分贮棋子。 此后陆星舒行走天下,借助旷世法宝太极枰、两仪袋和玄素棋除妖灭怪,创下不小的名头,成为玄都山一门数千年来难得一见的杰出人才。 近年来陆星舒修为精进,常年在玄都山道观中潜心清修锐意进取,很少涉足凡世俗务。若非前日门下弟子自南方带来消息,说他相交数十年的好友翁行云妖厄缠身合族被屠,只余父子三人仓皇北逃朝不保夕,他是断不会轻易下山的。 此时陆星舒与黄狮妖已激斗半夜,初时虽然巧用智计损伤对方的法宝狂蟒鞭,却因黄狮妖有混元金盾护身,始终无法将其重伤。只得冒险以太极枰扣住混元金盾,令黄狮妖失去有力防御,再祭出两仪袋中的玄素棋猛攻黄狮妖,令它疲于招架无暇还手,这才稳操必胜之券。 陆星舒双手分控两仪袋,催动三百六十枚黑白围棋子连天彻地的狂攻黄狮妖。黄狮妖被玄素棋一阵痛击打得狼狈不堪,全靠运使雄浑妖力催动骁龙斧和护身气团苦苦撑持才不致受伤。 陆星舒先前以太极枰牵制混元金盾委实大出黄狮妖意料之外,它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精明透顶的“臭道士”何以会做此等吃亏之事。此刻才知陆星舒原来尚有厉害法宝玄素棋,故而敢于暂弃太极枰。而黄狮妖失却护身之宝混元金盾,应付玄素棋的进攻便大感吃力,不禁痛悔方才太过大意,竟然又中了“臭道士”的诡计。 但是黄狮妖生性凶狂残暴,悍勇无双,情势越是紧迫,处境越是不利,心中的斗志反而越是昂扬,体内蕴蓄的巨大潜力也越容易爆发。此刻它怒气勃发呼喝如雷,御宝死守之际突然变换法咒转守为攻,驭使骁龙斧冲透重重围棋子的包裹突袭陆星舒。 陆星舒始料不及,百忙中斜身移步,勉强躲过这势若雷霆的一击,玄素棋的攻势却也为之减弱。 黄狮妖早知一味防守乃自缚取死之道,拼着身受重伤冒险一击果收奇效,心中登时大慰。当下凝聚妖力将护身气团缩小一圈,防御之力却增强了一倍。同时法咒急引,遥控骁龙斧再攻陆星舒。 陆星舒见玄素棋疾风暴雨般攒击黄狮妖却总也冲不破金光灿灿的防御气团,心知似这般硬攻下去只怕到明日此时也难以克敌制胜。况且骁龙斧又不时飞过来袭扰自己,一个应对不善便会为其所伤。玄素棋的攻势忽缓忽急时断时续,黄狮妖稍作喘息便守得更加顽强攻得更加凌厉。看来还得再加一样法宝才有望打破僵局。 陆星舒想到这里,忙探手入怀取出太极图,凝注真力催出一个硕大的太极图案向黄狮妖当头罩落。 黄狮妖凝神抵御玄素棋之际突见太极图攻至,欲待召回骁龙斧相抗已然不及,只得奋起灵威硬接下这一记重击。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太极图结结实实地砸在防御气团上被强劲妖力震得粉碎。黄狮妖只觉全身气血都为之一晃,足下竟自稍微踉跄。急忙镇定心神,催运内息在脏腑间急速周流,确知并无大碍后纵声厉吼,探掌施咒唤起混元金盾的灵感。只听“嗤啦”一声,混元金盾竟尔挣破陆星舒的衣襟,连同犹自贴附其上的紫铜棋枰一起,向黄狮妖快速飞去。 陆星舒见紫铜棋枰少了太极图之助无法镇住混元金盾,心知混元金盾一入敌手玄素棋便再也奈何不得黄狮妖,急忙施展真力操纵紫铜棋枰拖住混元金盾的去势。一面驭转黑色棋袋,将袋口对准两样胶着在一起的法宝猛收急吸。 混元金盾与紫铜棋枰受到双方劲力反向拉扯本已悬止于空中,骤然被陆星舒一边的黑色棋袋吸引,立时向袋口飞去。 黄狮妖见状急忙加注妖力,却不料玄素棋本已略缓的攻势突然增强,三百六十枚黑白围棋子趋退如电,错落有致,将黄狮妖护身气团的外壁打得千疮百孔。黄狮妖心神微分,妖力略滞,混元金盾竟被吸入袋中。黑色棋袋随即飞回陆星舒腰间。 陆星舒在这瞬息之间夺棋枰、驭棋子、催棋袋,一气呵成,虽然胜得黄狮妖一筹,却已颇感吃力,脏腑间更是气血翻涌烦闷欲呕。但他深知此刻情势万分紧急,能不能制服黄狮妖悉决于这片刻之间的坚持。当下咬紧牙关强忍隐痛,硬撑着催持绵绵真力,驱使玄素棋加速攻敌,同时再度祭起太极图狠砸黄狮妖的护身气团。 黄狮妖受玄素棋围攻多时已渐感难支,此刻又连遭太极图重击,情况更是危殆。它的防御气团最难维持,死守至今一身浑厚妖力已然耗去大半,而对方的攻势却如电闪雷鸣般狂暴凶猛无休无止。 但黄狮妖暴戾成性,除对妖皇陛下、父亲大人及两位兄长深存敬畏之意外,其余世间千灵万物均毫无所惧。兼且一贯好勇斗狠,一旦使发了性子便顾不得身外之事。它出身妖国贵族世家,在严父督责下苦下幼功,修为精湛,自艺成以来百战皆捷从无败绩,累升至北镇藩长,雄视一方。不料今日竟然在它向来看不上眼的玄都山道士手下连吃大亏,心中真是愤懑欲狂。当下连声怒吼,凝聚毕生妖力凌空急趋数丈,抡动骁龙斧向陆星舒狠命劈下。 陆星舒此刻内息紊乱心跳气喘,但知若于此时飘身闪避,只怕黄狮妖后招无穷乘势进击,终将逃出自己苦心经营的重围密裹。眼见骁龙斧飞到近前,只得奋起真力催动太极图冲上迎击。 太极图迎风暴长去势奇急,在与骁龙斧将接未触之际,陡然间灵光大盛,阴阳两仪倏然分开,方方正正的法宝中心立时多出一个直径三尺的巨大圆孔,如同一个项圈径向骁龙斧斧刃套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黄狮妖方觉不妙,骁龙斧的斧刃便已穿过圆孔一击落空。紧接着太极图的阴阳两仪骤然合拢,只听“铮”的一声大响,已将骁龙斧的斧头拦腰夹住。 黄狮妖急怒之中运力回夺,骁龙斧却已被太极图牢牢锁住,悬于空中殊不稍动。黄狮妖将大半妖力用于与陆星舒争夺法宝,防御气团内的真气便大为衰减。三百六十枚黑白围棋子急攻不懈,黄狮妖虽在气团之内也仍被玄素棋的冲击之力撞得周身作痛。 双方一时间各出全力,相持不下。 黄狮妖汗出如浆气喘如牛,一身妖力行将罄尽,但它深知骁龙斧乃是自己最有力的法宝,若被陆星舒夺去,那自己便陷于任人宰割之境,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于是奋起雄威咬牙死撑,宁可被黑白围棋子击穿防御气团,也要夺回骁龙斧与陆星舒拼死一搏。 陆星舒虽以太极图锁住骁龙斧,却又陷入了与黄狮妖比拼劲力的窘境,不禁暗暗叫苦。若单以道行修为而论,他与黄狮妖可说是铢两相称难分高下,但黄狮妖本为兽类,自身体力远比身为人类的陆星舒强大得多,在争抢法宝之时便大占便宜。 陆星舒眼见骁龙斧连带着太极图一寸一寸地向黄狮妖一侧靠拢,心中颇为焦急。但此刻黄狮妖专注夺宝,防御之力大大减弱,正是攻敌的良机,陆星舒又断不敢放松玄素棋的攻势。 黄狮妖见陆星舒难与自己抗衡,喘息之余嘴角浮起几许狞狠笑意,打定主意只待骁龙斧到手便即全力抢攻。纵然不能一举击杀陆星舒,也要叫他手忙脚乱无暇运使黑白围棋子,到时自己便可脱身而出,再与陆星舒决一死战。 陆星舒又撑片刻,心知自己终究难敌黄狮妖的蛮力,于是当机立断,索性放弃太极图与骁龙斧,全力催动玄素棋急攻黄狮妖。 黄狮妖斗觉对方劲力消失无踪,又见骁龙斧挟着太极图急速飞至,不由心中一阵狂喜。却不料身周的黑白围棋子攻势骤猛,*般攒击而至,险险冲破金光散漫的护身气团。 黄狮妖危急中急振妖力填充防御气团,骁龙斧回飞之势却相应减缓。眼看骁龙斧距黄狮妖的右掌已不足两丈远,倏忽间白光一闪,原本倒悬于黄狮妖头顶上方的白色棋袋陡然滑落,将太极图与骁龙斧一并兜起,迅即飞回陆星舒右腰间。 这白色棋袋乃是用西极神木玄素双树中素木之皮所制,能吸纳世间万物,又可隔断一切灵力真气。骁龙斧一入白色棋袋,黄狮妖的催持之力便立时断绝,故此陆星舒毫不费力便夺取了太极图和骁龙斧。 黄狮妖劲力突然落空,一时间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急退数步,险些跌落地面,好不容易收势立定,玄素棋又已联翩攻至。 黄狮妖三大法宝或损或失,此刻两手空空妖力垂尽,完全处于受困挨打的境地。陆星舒双袖挥舞十指屈伸,催动玄素棋激射暴打。黄狮妖疲于应付,防御气团金光颤抖岌岌可危,顷刻间漏洞百出险象环生。 陆星舒此刻占尽上风,指挥玄素棋攻敌之余,缓手从两仪袋中掏出太极图和紫铜棋枰,将二者复合为一,发力催出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向黄狮妖顶门击落。 黄狮妖骁龙斧被劫,正自怒发如狂,见到半空中迅疾压至的太极图,暴叫一声聚拢残余妖力在身周急速流转,硬生生接下了太极图的雷霆重击。 轰然巨响声中,太极图与防御气团同时爆裂,迅猛之极的气流激荡奔突,将三百六十枚玄素棋尽数冲散。 黄狮妖方才这一招之间已然耗尽一身妖力,此刻脏腑间空空荡荡,几许游丝般的内息若有若无,始终不听召唤。黄狮妖重伤之际再也无法维护幻象,全身筋骨皮肉立时暴长,“喀喀”怪响声中又已恢复先前所现的狮首人身的妖相。 黄狮妖惨败之余兽性大发凶相毕露,厉吼狂啸着发足向陆星舒奔去,意图拼命。 陆星舒刚才连施重手使力过巨,已然伤及内脏,一张脸惨白如纸,虽竭力克制,点点鲜血还是自唇间连续滴落。但见黄狮妖护身气团已破,全身要害尽皆暴露在外,正是伤敌致胜的绝佳时机,忍痛强催玄素棋疾攻黄狮妖。 三百六十枚玄素棋呼啸而至,自前后左右上下六方猛击黄狮妖全身。黄狮妖一身坚厚铠甲乃西方精金铸就,玄素棋打在上面只发出一阵“铮铮”清响便被弹开,金甲依然光滑平整,连印痕都不曾留下。 但是金甲毕竟不能尽掩黄狮妖全身,铠甲缝隙间的皮肉很快便被迅疾凌厉的玄素棋击得“噼啪”作响痛入骨髓,尤其是那颗硕大的狮头全然无所护卫,登时被玄素棋打得毛脱鬣断皮开肉绽。 黄狮妖痛吼声中伸手护头,两只巨掌转眼间又被玄素棋打成重伤。黄狮妖剧痛攻心,扑倒在地上翻滚挣扎。玄素棋乘势下击,只打得黄狮妖惨声嘶吼鲜血迸流。玄素棋余威所至,黄狮妖身周五丈之地布满尺许圆径的土坑,飞土扬尘弥漫空中。 陆星舒眼见大局已定,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导气上行吐声如雷,叱道:“黄狮孽畜大限已至,还不快快现出原形更待何时?” 这一番呼喝犹如晴空霹雳,震得黄狮妖心旌摇动神思错乱,仰天狂吼一声奋力跃起,在半空中翻转一周,猛然间体型骤变金甲崩脱,化成一只浑身是血的狰狞巨狮,凶神恶煞般向陆星舒扑落。 陆星舒左手一扬,急运真力催动紫铜棋枰,撒开一张赤芒结成的巨大光网飞速迎上,登时将黄狮妖全身兜住。光网四角随即收紧,将黄狮妖牢牢缚成一团坠落平地。 黄狮妖极力挣扎,无奈赤色网线系真力宝光所化,坚韧无比,不但撕扯不开,反而越挣越紧,深深勒进它全身皮肉之中,箍得它再也动弹不得。 眼见黄狮妖业已成擒,陆星舒心中的一块大石才终于落地,真力一卸,满空玄素棋有如扯断珠帘般纷纷堕地,弹动一下后便归寂然。 陆星舒提气自树梢飘下,着陆时竟然站立不稳,只觉足下虚软险些委地。深深吐纳数口,呼尽胸中浊气才感内息流畅循环无碍。随口吐出一股鲜血,缓步走到黄狮妖身前,冷冷说道:“孽畜,你今日恶贯满盈,见弃于天,临死之际可还有什么话说?” 黄狮妖的巨口被赤芒网线紧紧勒住,一尺多长的尖利獠牙突出在外,一双赤目中凶光暴射,显见心中愤恨已极。抖动血舌,含糊不清地说道:“陆星舒,狮某一时大意,被你用卑劣手法所算,纵然身死也不心服。你今日胜得毫不光明正大,还胆敢以天说事,真不怕亵du上苍招致天谴。只可恨狮某一世英雄,今日竟死于你这无耻鼠辈之手,致令竖子成名,思之实堪痛恨。” 陆星舒冷笑道:“想不到你这孽畜死到临头还是凶顽如故。本道爷原指望你命终之前能够幡然悔悟,自忏生平罪愆,若能存此一念之善,死后也好超拔。谁料你终究是恶性不改,看来注定要永堕幽冥不得超升了。” 黄狮妖怒哼一声道:“臭道士废话少说,狮某生平最听不得你这等虚伪无耻之言。本将军既然落于你手,你要杀便杀,我死之后定教你中土永无宁日!” 陆星舒闻听此言不觉心中一震,暗思:“这妖孽身居妖国高位,父兄又总掌妖国兵权,若然丧命于此,只怕妖国举国惊怒之下就此兴兵北犯,再侵中土。届时中土锦绣河山少不免再罹杀劫,又要变成尸山血海的修罗道场了。” 黄狮妖见陆星舒突然之间面色凝重沉默不语,立时猜知他的心思,狞笑道:“你想的没错,我父帅和兄长若知我死于人族之手,必定为我报仇雪恨,中土生民少不了再经历一场浩劫。不过即便你今日不敢杀我,本将军回国后也一定领兵出关血洗中土,以解我心头之恨。你们玄都山就等着被灭门吧。哈哈哈哈……” 黄狮妖得意狂笑,声震四野。它生性骄狂桀骜,此番连遭陆星舒重挫,实为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已然无颜偷生苟活于世。死志既决,心中更无顾忌,于是直抒胸臆,畅所欲言。 陆星舒见黄狮妖如此凶悍狂妄,不禁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孽畜休得猖狂!我中土正道声威煊赫如日方中,玄都门下更是精英辈出人才济济,岂惧你一干妖孽?你父兄倘若有胆来犯,管教它们有来无回惨死中土。本道爷这便取你狗命,你到九泉之下等着跟你父兄团聚吧!” 话音未落,太极枰已然祭起,挟着万钧之力重击在黄狮妖额头,“喀”的一声将其头骨尽皆震碎。妖国一代名将黄狮妖笑声未绝便已殒命。 ; 第七章 改字更名 陆星舒虽然击杀黄狮妖,心头却颇不轻松,伫立凝思片刻后方始收回兀自悬于空中的太极枰。捆绑黄狮妖的巨大光网劲力断绝倏然消失,黄狮妖紧绷绷的尸体失却束缚渐渐膨松挺直。 陆星舒喟然长叹,解下腰间的两仪袋,将之前所收没的混元金盾和骁龙战斧倒在地上,随即运力召回散落一地的玄素棋,仍将两仪袋系于腰间。然后拾起混元金盾和骁龙战斧,走到不远处已缩成一团的精金铠甲前,正要将它们合于一处收起,忽见金甲之旁有一件长约四尺色作暗红造型古朴的剑鞘静静地躺在长草之间,晨光映照之下,剑鞘上镌刻的两个遒劲古字清晰可见,赫然正是“列缺”二字。 陆星舒心中一动,急忙拾起剑鞘细看。只见剑鞘非金非石异质天成,通体雕刻着古怪花纹,样式从所未见。陆星舒审视多时,尝试着将一股真力注入剑鞘看可有什么异状。剑鞘受到真力激发,立刻射出万道红光,颤鸣声中流转不息。 陆星舒正自惊叹,突听草坪彼端嗡鸣骤作。急回首看时,却见一柄古拙雄奇红光流动的长剑悬于空中,剑尖上射出一道尺许圆径的赤色光柱直冲霄汉。此时旭日初升,长剑灵光与天边红彤彤的朝阳浑然一色,明艳夺目。 陆星舒耸然动容,喃喃自语道:“‘列缺’神剑,这便是‘列缺’神剑。” ※※※※※※※※※※※※※※※ 翁亭旭骤见慈父逝世,心中不胜哀伤,抚尸痛哭悲泪如泉,陆星舒和黄狮妖在一旁打得天翻地覆他也恍如不闻。 他劳碌整日未尝得闲,哀哭多时渐渐神倦心困,歪倒在父亲尸身之旁竟自晕厥。沉沉昏睡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嗡鸣声,听来颇为陌生却又隐隐有些熟悉。强自驱散黏人的睡意眼开一线,只见又是那柄“列缺”神剑悬于空中展放灵威。 翁行云临终之时再三叮嘱翁亭旭保藏好“列缺”神剑,关切之情见于颜色,翁亭旭将这一幕深印脑海,此时突见此剑,心中顿时一惊。一骨碌爬起身来,痴痴望着“列缺”神剑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正自发呆,倏见“列缺”神剑红光消减陡然侧转,挟着异常劲急的破空声电光石火般向南方平平飞去。只听“锵”的一声大响,“列缺”神剑精准无误地插进一柄剑鞘里,便即归于平静。 翁亭旭见持鞘收剑之人正是父亲生前好友陆星舒,只叫得一声“陆伯伯”,立时触动丧父之痛,“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陆星舒疾步奔到翁行云尸畔,重伤之余步履稍显蹒跚,被一块碎石一绊,“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翁亭旭见状大骇,急忙起身上前,搀着陆星舒的手臂想将他扶起。 陆星舒喘息着摇摇手示意无妨,低头呕出两口暗紫色的淤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瓷瓶,倾出一粒红色药丸服下,深深吐纳数次,便觉胸中暖流环绕真气复生,伤处也顿时舒爽不少。抬手将“列缺”神剑连鞘插在地上,然后颤抖着握住翁行云冰凉僵硬的左手,长叹一声垂下两行清泪。 陆星舒道行高深,早已看透生死之分,然见情同手足的老友猝然辞世,心中仍不免大恸。挥泪泣道:“贤弟呵贤弟,可怜你方当盛年便遭逢妖厄匆遽离世,竟弃幼子娇儿仙游物外,怎不教愚兄五内伤痛?愚兄纵能为你手刃孽畜,却终不能令你还阳重生,实是愧对贤弟相交之情。” 翁亭旭闻言愈悲,跪在陆星舒身侧哀哭不止。 陆星舒伸掌轻拍翁亭旭肩背,忍泪言道:“亭旭,今日之事你要牢记心头,切不可忘。害得你全家惨亡的便是那些妖国的孽畜,将来你一定要铲除世间妖孽,以此告慰你翁氏满门英魂。” 翁亭旭含泪点头,气断声吞。 陆星舒见他凄然欲绝,悲悯之情油然而生,叹道:“可怜你小小年纪便遭此劫难,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真不知上苍何忍如此待你。” 翁亭旭听到“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时,心中骤然一痛,紧接着又是一惊,抓住陆星舒的衣袖急急说道:“陆伯伯,我不是一个亲人也没有,我弟弟宇阳还活着,就在山后面。我们快去找他啊。” 陆星舒闻言一喜,旋即看到北边满目焦枯的惨景,心中不由一沉。但又恐翁亭旭伤心,踌躇道:“亭旭,你还是想开点吧,宇阳他只怕已经……” 翁亭旭猛烈摇头,急道:“不会的,不会的。宇阳他躲在一个又大又深的山洞里,不会有事的。”昨夜他初见火起时惊慌之下只道已被自己击昏的弟弟难以逃逸定然无幸,此刻头脑中忽然清醒,记起弟弟藏身之地阴冷潮湿深不见底,说不定可避烈火。 陆星舒眼睛猛然一亮,心想倘若果真如此,那么翁宇阳尚有一线生机。大喜之下真力斗生,从地上一跃而起,挥袖祭出法宝太极枰,向着翁行云的遗体深施一礼,祝道:“贤弟少待片刻,愚兄这便去寻宇阳。愿贤弟在天之灵保佑他逃脱此厄。”言毕抱起翁亭旭,踏动太极枰直上空中,迅即向北山之后飞去。 陆星舒伤势虽重,但他上百年的玄都山道家正宗修为毕竟非同小可,再加上玄都山秘制的疗伤圣药“麟膏芝露丹”神效非常,真气运行数周催开药力,内伤已然好了小半,只需静养几日便能痊愈。此刻内息渐复,御空而行已不觉吃力。 陆星舒救人心切,飞行奇急,眨眼间便已越过山颠,依照翁亭旭所指,悬止于一片山间平地上。 满山遍野的大火焚烧经夜,早已向北蔓延上百里,烈焰火光已杳不可见,北方的天空下只余滚滚浓烟遮蔽天宇。近处的林木早已燃尽,火气灼人的山岭间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烬。热腾腾的白烟自积灰中冒出,在山间结成一带迷烟。 陆星舒大袖一摆,刮起一阵疾风,将身前深达一丈的烟海驱散。只见平地上的草木已尽数化为灰烬,焦黑干燥的山坳里赫然横陈着一具奇大无比的黑色巨蛇的死尸。 陆星舒心中一动,知道这便是昨夜与火鸟朱雀长时恶斗的异种怪蛇,二物相争之声惊天动地,他在一山之隔的草坪上听得分外真切。现在看来这大黑蛇终究不是南灵朱雀的对手,才落得个尸横荒野的下场。只不知那火鸟朱雀为何不见踪影,想来多半是觅地疗伤去了。 陆星舒轻轻飘落地面,展袖收起法宝,望着大黑蛇的尸体默然不语。 翁亭旭骤见冰屿魁蛇狞恶丑陋的巨尸只惊得目瞪口呆,这时才回过神儿来,颤声问道:“陆伯伯,这条大黑蛇是从哪里来的呀?” 陆星舒眉头紧锁,答道:“这大黑蛇名为‘冰屿魁蛇’,乃是数万年前溟海天池中所生的怪蛇。据古籍旧志所载,冰屿魁蛇长于北溟冰屿,以海怪水兽为食,生性贪暴凶顽,体内又蓄有玄阴寒气,也算得上是天地间的异种了。 “只不过六千多年以前天时突变,北极骤寒,溟海冰封,就连冰屿魁蛇也难耐极寒,长眠于冰屿之下,从此再没有人见它们出来过。这条冰屿魁蛇不知何故竟会在中土内陆现身,难道北溟之中又有什么异变不成?” 冰屿魁蛇向居极北苦寒之地,此番在山温水暖的中土内陆出现,其中必有重大缘故。陆星舒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越想越觉事有蹊跷,一时间沉吟不语,浑忘了身外之事。 翁亭旭一心记挂弟弟的安危,哪有闲情逸致陪陆星舒深究冰屿魁蛇之谜?他焦急地向四下望望,惊道:“怎么不见宇阳啊?——咦,那个山洞怎么不见了?” 陆星舒听到“宇阳”二字,这才如梦初醒,记起此行所为何来,忙道:“山洞就在这里吗?” 翁亭旭慌道:“我记得清清楚楚,这里明明有个大山洞,昨晚我把宇阳留在里面的。怎么今天就没有了呢?” 陆星舒仔细端详坳口的大堆土石,心中猛然一惊,失声道:“糟了!那个山洞一定是昨晚在两只畜牲打斗之时给撞塌了,宇阳恐怕被埋在里面了。” 语毕急步上前,祭起太极枰便要凿土开洞。忽听身后的翁亭旭尖叫一声,忙回头看时,却见他一脸惊骇地直视着冰屿魁蛇的尸身,似是被什么极为恐怖的景象吓住了。 陆星舒跃身而回,顺着翁亭旭的目光看去,只见冰屿魁蛇长大的尸体侧卧地上,肚皮上开了一道长达数丈的大口子,五脏六腑全都流了出来,浸泡在一滩黑色凝血之中,场面甚是可怖。 翁亭旭目光所集之处正是冰屿魁蛇巨大的胃部,胃壁上不知被什么物事弄出一个大洞,墨绿色的粘稠胃液从破洞之中直淌出来,在山石上熔出一片凹陷。胃壁孔洞的上方却粘着半幅白色绸缎,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陆星舒心中剧跳,跃步上前探手将那片白缎从胃壁上扯了下来。阳光下看得清楚,那片白缎竟是半幅衣角。 恶臭刺鼻的魁蛇胃液顺着衣角缓缓滴下,落在石地上发出“嗤嗤”轻响,坚硬胜铁的青石竟被腐蚀出一个个小洞。陆星舒斗觉指端如被火烫,忙将衣角丢落地上,扯过土石缝隙里残存的几株青草将衣角上的魁蛇胃液轻轻揩去。 冰屿魁蛇食性甚杂,胃中粘液可腐蚀消溶各种食物。幸而这片衣角只是沾染了少许胃液,兼且制衣绸料乃是南方上品质地韧滑,再加上鹿丝草对烈性胃液颇有调和化解之效,这才未被销蚀净尽。 陆星舒将拭净后的衣角平铺展开,眼见光鲜细滑的绸缎转瞬间色转暗黄糙如牛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凝视着衣角久久无言。 翁亭旭呆看半晌,抖抖索索地说道:“这件袍子是我昨晚披在宇阳身上的,怎么会在这里呢?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陆星舒看看衣角,又看看翁亭旭,很是沉痛地说道:“我们来得太迟了,宇阳他已经……唉!”说到这里不忍卒言,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翁亭旭头脑中“轰”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骇立良久才“哇”的一声恸哭出来。他自慈父去世后便一直对自己说弟弟还没有死,正在后面山洞里等着他。但此刻眼中所见却令他不得不相信弟弟已然葬身蛇腹的严酷事实。一想到弟弟之死全是因自己照管不善所致,不禁深深追悔痛切自责。捶胸大嚎道:“宇阳,都是哥害了你呀!……” 陆星舒见翁亭旭伤心欲绝,心里也颇为难过,悄悄擦去眼角泪水,轻抚着他稚嫩的肩膀说道:“亭旭,此事并不能怪你。只恨我未能早些杀掉黄狮妖赶过来搭救宇阳,才会弄成现在这样。唉,想来真是愧对你父亲临终所托啊。” 翁亭旭泣不成声,唯有连连摇头。 陆星舒将地上的衣角叠好,塞进翁亭旭怀中,含泪言道:“亭旭,这是你弟弟宇阳仅存的遗物,你小心收好切勿丢失,日后想念宇阳之时便拿出来看看,也好寄托哀思。” 翁亭旭用双手牢牢捂住怀中的衣角,哭得越发伤心。 陆星舒怕翁亭旭悲伤过度,不忍让他多看眼前的惨状,抱起他道:“我们还是先回去照料你爹的后事吧。” 翁亭旭闻言心中又是一痛,抽泣着点了点头。 ※※※※※※※※※※※※※※※ 陆星舒驾起法宝太极枰飞过南山,落地后放下翁亭旭,从衣里上扯下一条白布箍在他额上,让他好好跪在地上。然后运使真力将先前被玄素棋击断的数十根粗大树木堆垒在一处,俯身抱起翁行云的尸身轻轻放在木堆上,深施一礼后从太极枰上催出一道赤色光束引燃了木堆。 翁亭旭眼见父亲尸身被越烧越旺的烈火吞噬,跪伏在地上哭得天愁地惨。 陆星舒肃立一旁,右掌竖在胸前连诵三遍解厄真言,默祝挚友超脱冥域往升天界。诵毕亦不禁潸然泪下,泣道:“翁贤弟,愚兄未能救得你和宇阳,铸成终生恨事,实在有负你我数十年的交情。你临终之际托孤于我,愚兄自当竭尽心力抚养亭旭成人,延续翁氏一脉香火。贤弟英灵不泯,愿你在九天之上善佑亭旭。” 熊熊烈火转瞬间烧尽断木和翁行云的遗体,化作一地灰烬。陆星舒待余烟散尽后解下两仪袋,将白色棋袋中的白棋子倒入黑色棋袋,随即展动法诀驭使白色棋袋尽收地上灰烬,然后将白色棋袋妥善封好,庄而重之地摆在翁亭旭面前。 翁亭旭此时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耳中轰轰鸣响,眼前更是泪雾朦胧。木呆呆地跪在地上,眼看着陆星舒将黄狮妖遗落的法宝和金甲一并收入黑色棋袋,又从地上拔起“列缺”神剑,因见神剑灵威煌煌无法收缩,只得撕下一条衣带将之缚于背后。 陆星舒收齐诸般物事,看看再无遗漏,这才走到翁亭旭面前,双手捧定白色棋袋,慨然说道:“亭旭,你父亲临终之时将你托付给我,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吧。但教陆伯伯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你再受磨难。” 翁亭旭头颈低垂,泪落如珠,沙哑着嗓子说道:“是,我一切都听陆伯伯的。” 陆星舒拍拍他的肩膀,怅然叹道:“你父亲生前可曾交待过你什么言语没有?你可知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翁亭旭黯然道:“我爹只说要我收好‘列缺’神剑和我们翁家的族谱,将来杀尽妖孽为他报仇。” 陆星舒点点头道:“翁氏族谱记载了你们翁家历代先辈的圣迹殊勋,你身为翁氏传人不可不知,日后一定要用心研读才是。‘列缺’神剑更是你先祖留下的传家之宝,你父亲为了夺回此剑不惜身入堕魂关黄狮巢穴,如此胆识委实可敬可佩。 “只可惜你父亲他当时只取回神剑,剑鞘却多半是在中途被守卫府库的妖孽截下,这才令得黄狮妖能够很快追踪到你们,想来令人叹息。亭旭,你要善守这两样遗物,日后必有用处。你父亲还说过别的什么没有?” 翁亭旭凝思片刻说道:“我爹早些时候还曾说过,要我将来有机会到圣湖祠里去看看。” 陆星舒讶道:“圣湖祠?就是古代神元谷中的圣湖祠吗?” 翁亭旭点点头道:“是。其实我爹已经在圣湖祠里仔细看了两天了,不过好像没有发现什么。” 陆星舒道:“既然是你父亲临终遗言所嘱,想必大有深意,你以后记得去看也就是了。亭旭,此地乃是你父亲升天之所,他英灵不远,定能看到我们为他所做的一切。你如愿意做我陆星舒的弟子,便当着你父亲的面磕头拜师吧;如不愿意,陆伯伯自然也不敢勉强,一样会尽心照顾你的。” 翁亭旭泣道:“陆伯伯你神通广大,亭旭很想拜您为师,学好本事给我爹报仇。只求陆伯伯可怜我孤苦无依,肯予收留。”言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口称“师父”。 陆星舒连连点头,说道:“好好好。你小小年纪便能有这份志气殊属难得,为师定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助你报得大仇。你既入我门下,便是玄都圣教弟子,今后务须勤勉自励严守门规,切不可懒散自纵玷辱师门,你可记住了?” 翁亭旭垂首称是,陆星舒续道:“我玄都圣教自鸿冥祖师开创至今已历万年,累传至一百二十五代。依鸿冥祖师遗制,凡我玄都弟子入门之时必须按照辈份更名改字。为师早年未入门时单名一个‘彦’字,后来受恩师点化皈依圣教,成为玄都山第一百二十四代弟子,属‘星’字辈,又蒙恩师赐名‘星舒’,这才废弃旧名斩却俗念潜心向道。亭旭,你今日入我门下,也须依例更名,你可愿意?” 翁亭旭心中自是极为不愿,但也只能点头应道:“弟子愿意,求师父赐名。” 陆星舒颔首道:“很好。你既为玄都山第一百二十五代弟子,便属‘圣’字辈。为师怜你身世孤苦遭际凄惨,只愿你日后神性通透命途通达,便赠你一个‘通’字。自今日起你便叫做‘圣通’,‘亭旭’二字不可再用了,你可知道?” 翁亭旭凄然点头道:“弟子知道。谢师父赐名之恩。” 陆星舒见这新收的小弟子始终神情恍惚意态悲戚,知道他一夜之间接连遭逢世间惨变,已然心力交瘁。不忍再赘述门规师训之类的冗言费他心神,喟然叹道:“圣通,再给你父亲磕个头,我们这便启程回玄都山吧。” 翁亭旭自知今日一去,一生的命运便就此改变,过往父慈弟憨共乐天伦的温馨岁月终将成为遥不可及的心底旧梦,心中极是哀伤,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陆星舒见他如此,亦不禁悲从中来,仰天浩叹。正欲开言慰藉,忽闻北方天际遥遥传来一声清亮啼鸣,听来正是那妖国灵禽火鸟朱雀的嘹唳之声,不由大惊失色。他深知火鸟朱雀灵力通天,昨夜幸亏它被冰屿魁蛇拖住,自己才能够借机诛灭黄狮妖,否则现在横尸荒野的必定是翁氏父子和他陆星舒了。 此刻骤闻火鸟朱雀飞至,暗想即便自己神完气足之时也远远不是火鸟朱雀之敌,更何况目下身负重伤,真力损伤十之八九,旁边还有个小徒弟要照顾。当下不敢多耽,急忙将白色棋袋小心收好,俯身抱起翁亭旭,驾驭法宝太极枰,奔光掠电般向南飞去,顷刻间已在百里之外。 ※※※※※※※※※※※※※※※ 火鸟朱雀驭使神火霹雳将黑衣人击落北疆山谷的火海之中,略作盘桓后不见下方有丝毫动静,料想敌人必无生理,便即振翼抟风扶摇直上,在万里高空中掉头向南,借着浩然天风全速回飞。 这一番御空高飞较之先前快了何止十倍,转瞬之间便已掠过千里草场,回到昔年神元谷圣湖中心处的山脉上空。凌空下视时,望见苍茫群山间火光犹盛,不禁心中大悦,纵声欢唳。 三千里群山倏忽即过,很快便已回到昨夜纵火之处。火鸟朱雀鸟瞰下方,但见滚滚浓烟之下一片焦土,百里之内再无半点生气。 火鸟朱雀目光锐利之极,虽在万丈高空,仍将下界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颇为不屑地瞥了冰屿魁蛇焦黑的尸身一眼之后,突然看到一山之隔的凌乱草坪上竟然躺着一具血淋淋的雄狮之躯。 火鸟朱雀登觉大事不妙,惊啼声中敛翼下冲,瞬间便自九天之上飞落尘埃,带动狂猛飙风将遍地灰土草石远远吹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火鸟朱雀两只巨大的利爪同时触地,只震得大地发颤。两扇巨大的翅膀同时收起,峻急的狂飙随之止歇。 火鸟朱雀双足同步,一蹦一跳地来到黄狮妖死尸之前,低头用巨大的尖喙轻轻拨动一下,却见黄狮妖随之侧转,死沉沉的竟无半分活气。火鸟朱雀心知主公已死,无尽怒火登时自心头腾起,喉咙中发出一阵干木爆裂般“空空隆隆”的大响,猛然间亢声怒啼,满腔九阳神火疾喷而出。 草坪南端的一片林木首当其冲立时化为乌有,满坡烈焰“呼呼啦啦”的向南延烧,南山上顿成一片火海。 火鸟朱雀狂怒之下再度放火烧山,心中的怒气却丝毫未减。扎煞着红翎赤羽怒叫半晌,低头看看直挺挺的黄狮妖,鸣声忽转凄切。悲啼声中双爪轻探,将黄狮妖的尸身小心妥帖地抓在爪间,随即振翅鼓风腾空而起,犹如一支红色巨箭直入苍穹。 火鸟朱雀遭逢丧主之痛,一时间归心似箭,升空后全力南飞心无旁骛,连下方景物也无暇多看一眼,转眼间便自陆星舒与翁亭旭藏身之处上空掠过,有如一朵红云向南疾飘瞬息即邈。 ; 第八章 雕木试缘 翁宇阳在大青石后藏匿良久,迟迟不见那位神秘的黑衣先生回来,心中不禁为他担忧。伸长了脖子向山谷中极目远眺,只见烈焰熊熊火光冲天,灼热的气流一浪一浪地涌向四周。 北疆一带地近雪国,气候潮湿阴寒,水气充沛。虽然山谷中火势正猛,翁宇阳却仍觉森森寒气流荡身周,吹得他浑身起栗。 又等片刻,忽听火鸟朱雀欢唳振翼之声自密林上空急速掠过,翁宇阳吓得急忙缩回石后,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却听火鸟朱雀御风之声陡然上拔,大有穿空入云之势,接着排风声渐高渐远,终至杳不可闻。 翁宇阳猜想这红色巨鸟定是向来路飞回了,只不知黑衣先生有没有遇到危险,心中极是忐忑。虽然他与那位黑衣先生相识不到一天而且只见过两次,连人家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但见其人举止清雅形容可亲,不由对之颇具好感。后来又屡蒙人家在万分危难之际以绝大神通搭救自己的小命,对他更增了一份感激仰慕之情。此刻见火鸟朱雀已去,黑衣先生却仍是不见踪影,生恐他遭逢什么不测,故而大为忧心。 正自惶悚不安,突觉四周寒意大盛,高大浓密的山林之间不知何时竟已结起了一片白纱也似的迷雾,轻轻涌动着穿林过石,径向焚烧正烈的山谷中流动。阴寒湿冷的雾气从四面八方的山岭间徐徐冲下,瞬时便将巨大的山谷合围。雾气的前锋甫触烈焰便化为丝丝白气蒸腾上升。明亮欢跃的火苗受寒气侵蚀,气焰也消减不少。 滚滚白雾无休无止的自山林中逸出,压得谷中火圈渐渐收缩。浩浩荡荡的雾气转瞬间便汇聚一处,氤氤氲氲的笼罩了整座山谷。暗淡的火光挣扎片刻后倏然熄灭,丝丝缕缕的黑烟也很快消散,满谷中只剩浓重混沌的白色水雾如浩瀚云海般翻波涌浪生生不息。 翁宇阳从未见过这等奇景,一时间看得出神,连彻骨的寒意也在不知不觉中减轻了不少。正在痴看,忽听前方浓雾之中响起一阵缓慢滞重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踏着地上一尺多厚的陈年落叶向这边走来。 翁宇阳心中一喜,轻声唤道:“穿黑衣服的先生,是你吗?” 只听迷雾中的步履声陡然中辍,继之而起的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虽似极力忍耐却仍是无法克制。咳着咳着突然又是“哇”的一声,紧接着落叶上传来扑簌轻响,似有一碗水泼在了地上。 翁宇阳心中焦虑,急忙寻声向前跑去。他人小身矮,两条腿几乎全部陷入落叶之中,行走很是费力。一步三歪地走出数丈,眼前的迷雾中突然现出一个黑影,正是那位黑衣先生扶着一棵巨树在大咳唾血。 翁宇阳见状大骇,双腿高抬低落,急步奔到黑衣人身前,扶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道:“先生,你还好吧?” 黑衣人竭力忍住咳嗽,喘着粗气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翁宇阳见他面色煞白,口唇间残血尚存,知道他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心中更是惊慌,只急得掉下泪来,哭道:“你都吐血了,还说不碍事?” 黑衣人举袖拭去唇上血迹,强笑道:“你一个小孩儿家懂得什么?我方才不过是喝了点红色的药水而已,哪里便是吐血了?” 翁宇阳不信道:“你骗人。刚才我明明听见你咳得很凶,一定是受了重伤了。” 黑衣人伸手在胸口轻轻摩挲,潜运真力在脏腑间缓缓周流。口中兀自强辩道:“我之所以会咳嗽,不过是因为喝得太急被药水呛到了,便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吗?倘若换了是你,只怕咳得更加厉害。” 翁宇阳看看地上的一滩鲜血,说道:“既然是药水,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它吐出来?不怕病得更糟吗?” 黑衣人笑道:“我嫌它苦不行么?你吃药时难道不怕苦吗?再说我根本就没病,何必要受这份儿苦呢?” 翁宇阳奇道:“那就更不对了,没病你好端端的喝什么药水啊?那岂不是自找苦吃么?我爹曾说过,是药三分毒,你胡乱吃药可不大好。” 黑衣人轻笑道:“你太小自然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告诉你说啊,世间爱吃药的人多半没病,没有病的人也大多喜欢乱吃药。等你长大了自会知道我说得没错。” 翁宇阳撇撇小嘴,不满道:“真是荒唐。你说这些无非是想哄我开心,但我看你伤得很厉害,再不吃点好药只怕真的会有危险哪。” 黑衣人笑呵呵的看着翁宇阳,目光中尽是赞许之意,说道:“想不到你这个小家伙倒还蛮机灵的,连我都骗不了你。也好,既然你这么聪明,说出来的话想必也有些道理,我便听你一次。不过我刚才已经服过伤药了,此刻药力初行,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须当潜心静养,万万不敢增加药量自寻死路。还是等明日此时再服一次吧。” 翁宇阳见他言笑自若,看来并无大碍,心中稍觉欣慰。这才发现他一身整洁飘逸的黑色长袍不知如何竟已变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他穿着这些零碎布条宛如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不禁破涕为笑,说道:“才一会儿不见,你的衣服怎么就破成这样了?难不成是掉进狗窝里了么?” 黑衣人摇头苦笑道:“小朋友真会说笑。不过说起来真是惭愧,刚才我飞出去一心只想引开火鸟朱雀,却不料一不留神反被它的神火霹雳击中。幸而火鸟朱雀灵力已然大减,否则只怕我当场就给劈死了。不过虽然侥幸捡回性命,衣服却给神火霹雳震碎了。唉,这件袍子是戚二嫂和孔师妹费了一个多月的心血才做成的,就这样毁了实在可惜。”说着连连摇头叹息,可见他对这件黑袍颇为珍视。 翁宇阳笑道:“你这位先生还真是有趣,能够平安回来已经谢天谢地了,却还心疼什么袍子。难道这件袍子比你的命还要紧么?即便你真的喜欢这件袍子,以后见到戚二嫂和孔师妹时,让她们再给你做一件不就成了?” 黑衣人轻声呵斥道:“不许乱说。‘戚二嫂’和‘孔师妹’也是你能叫的?真是没大没小。” 翁宇阳奇道:“瞧你说的,凭什么你能叫我就不能叫?我是拿你当自己人才随着你那么叫的嘛,你干嘛这么见外?” 黑衣人哈哈一笑,伸掌拍拍翁宇阳的小脑袋瓜,说道:“看不出你还挺会说话的嘛。不过以我现下的年纪来说,便做你的爷爷也是绰绰有余,你又怎能跟我这般没大没小?” 翁宇阳嗤道:“真会说大话,你以为这世上就你活得长啊。我不怕告诉你说,其实我爹也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我看你顶多也就和我爹一般年纪,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爷爷啊?再者说,如果我们两个谈得投缘,我一高兴跟你做了结拜兄弟的话,你反倒要比我爹矮上一辈了。” 黑衣人闻言叱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也不想想你一个黄口孺子有什么资格敢跟我做结拜兄弟。即便我的年纪不够做你的爷爷,终究与你父亲算是平辈,那么我的二嫂和师妹你又该怎么称呼啊?” 翁宇阳摇摇头道:“我跟她们又不是很熟,随便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啦。倒是你先生的尊姓大名我可还不知道,昨天问你你又不肯说。我想咱们总算是相识了一场,又一起出生入死过,交情非比寻常,我不拿你当外人,你也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吧?” 黑衣人心中尚自有些犹豫,正沉吟间,忽见翁宇阳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拔掉皮鞘,持剑在纹理细致的白桦树皮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用手指点着念道:“‘翁——宇——阳’。这就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很好听吧?我知道你喜欢装神秘,不想跟人说自己的名字。不过你可以像我这样写下来呀,如果我能读出你的名字,就证明我们两个真的有缘,我知道了也不打紧;假使我读不出或者读不全,那就是咱两人无缘相交,就当我没问你没说,你把名字刮掉就是了。你看可好?” 黑衣人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小朋友果然是聪慧过人,这种法子也想得出来。如此我便写上一写,且看你我二人可有宿缘。” 翁宇阳见他答应,心中很是欢喜,忙道:“我识字很有限的,你可不要写得太乱才好。” 黑衣人从翁宇阳手中接过匕首,运劲于腕,“唰唰唰”一阵轻响,在三人合抱的粗大树干上刻下“聂冲霄”三个大字,字迹飘逸潇洒隽秀工致。被剑尖剜下来的数十条轻细树皮打着旋儿缓缓飘落,翁宇阳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抓,却连一片也没能抓到。 黑衣人聂冲霄刻完自己的名字,对翁宇阳笑道:“小朋友,名字我是刻完了,你且看看认不认得?” 他重伤之余弯腰不便,于是直着身子在树干上刻字,最后的“霄”字也比下面的“翁”字高了数尺。翁宇阳离树太近,反而看不清楚,费力地退后几步,这才得窥全貌,拍掌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先生贵姓聂,尊名叫做‘冲霄’。对吧?” 聂冲霄仰天长笑,极是开心,说道:“看来小朋友与聂某果真是缘分不浅哪,今日相识实为天意。” 忽听翁宇阳一声惊呼,骇道:“啊呀!我的裤子怎么全湿了?” 聂冲霄闻声看去,只见翁宇阳不断抬腿踩低身边的落叶,露出叶面的两条裤腿已然湿透。不禁笑道:“此地又湿又冷,落叶之中积存了大量雨水。我先前被火鸟朱雀击落火海,便全赖这些落叶护身才没被烧死。现下你只不过湿了一条裤子,我可是全身上下都浸透了。” 翁宇阳皱眉道:“那可不一样啊。你一个大人湿了衣服借口很多的,比如说落水啦、淋雨啦、自己浇的啦,说什么都会有人信。我一个小孩儿家裤子湿成这样,给人家见了一定会说是我自己尿的。那不是活活冤死人啦?我可有三四年不曾尿过床了。” 聂冲霄闻言大笑,右掌轻轻拍打着胸口,连连摇首道:“你这孩子还真有意思,小小年纪便已懂得‘湿裤事小,丢脸事大’的至理,真令聂某由衷佩服。不过你仔细想想看,我们眼下是在中土北疆的深山老林里,方圆数千里内绝少人烟。即便你真的尿了裤子,除我之外又有谁能看到呢?” 翁宇阳摇头道:“不行啊,难道我们一会儿不回去找我爹和我哥么?找到他们之后不一起回村儿里去吗?我现在很担心我爹和我哥,他们找不见我也一定很着急啊。” 聂冲霄笑声倏止,皱着眉头说道:“这便难办了。我被火鸟朱雀击成重伤,须得静养三五日才能长途飞行。此刻只能勉强飞出这座山谷,实在无法送你回去和家人团聚。” 翁宇阳默然片刻,说道:“那我们现在赶紧动身吧,待在这个冷森森的林子里都快冻死了。既然你飞不远,那我们先慢慢走着也好,反正近一点是一点嘛。” 聂冲霄含笑点头道:“好,都听你的。”将匕首递还给翁宇阳,又道:“匕首上刻的那个‘旭’字是什么意思啊?” 翁宇阳指给他看,说道:“你问这个啊?这把匕首是我哥的,他名字里有一个‘旭’字,所以我爹在铸剑时把它刻在剑身上了。” 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柄一模一样的匕首,拔开皮鞘展示道:“你看,这是我爹为我铸的,上面便有一个‘阳’字。我爹可是我们神剑山庄里最好的铸剑师傅,你看这两把短剑造得很漂亮吧?” 聂冲霄点点头道:“嗯,还很锋利呢,难怪能刺穿冰屿魁蛇的肚子。你快把它们收起来吧,免得误伤了自己。小孩儿家还是少玩儿这些凶器的好。” 翁宇阳依言收起匕首,笑道:“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爹严厉告诫过我们的,短剑只能用来防身,不得随意玩耍。” 聂冲霄慢慢躬身将翁宇阳抱起来,一面说道:“还是你爹说的对呀。” 翁宇阳笑道:“这个自然,他是我爹嘛,说的话怎会有错?” 聂冲霄轻笑一声,随即祭起玄光法宝,缓缓自密林间穿出,越过高耸入云的南山后便即斜斜向下,飘落在山麓的草原上。 若在平时,似这般御空翻山对聂冲霄而言自是易如反掌,但如今重伤在身真力不济,能够飞越山颠已颇为难得,落地时又不禁心跳加速气喘渐急。长叹一声收起玄光法宝,放下翁宇阳道:“我只能飞这么远了,咱们这便开始走吧。” 翁宇阳见他满头虚汗,似是内伤又发,便道:“聂先生,你还是先歇一歇,养足力气再走吧,不然伤势发作起来可就麻烦了。” 聂冲霄摇头道:“不妨事,我慢慢走路也有助于养伤。”当下揽着翁宇阳的小手,一路有说有笑,缓步南行。 ※※※※※※※※※※※※※※※ 二人自卯末辰初时分开始步行,行至正午时分走了还不到二十里。翁宇阳人小腿短,固不长于行路;聂冲霄重伤之余走得也并不比他快多少。两人沿路观赏草原风光,边走边说倒也颇不寂寞。 翁宇阳聪敏灵秀,极得聂冲霄的欢心;而聂冲霄生性宽和平易,言谈饶有趣味,翁宇阳对他也很是喜欢,将自己有生以来的经历见闻悉数讲给他听。翁宇阳初时还很挂念与他失散的父亲和哥哥,但经聂冲霄一再宽慰,加之毕竟年幼,愁绪忧思不易萦怀,很快便置诸脑后了。 眼见日已过午,二人均感口干舌燥,腹中更是饥火上升,颇为难捱。聂冲霄遥遥望见前方草地间有一片烂银也似的亮光不住闪动,喜道:“宇阳你看,前面有一条河,我们过去歇歇脚吧,顺便找些吃的。” 翁宇阳闻言精神大振,说道:“好啊好啊,我说了半天话,走了半天路,早就又渴又饿了。聂先生你一定也很累了吧?” 聂冲霄笑道:“我跟你不同,反倒是越走越舒服,现下伤势已好了不少。” 翁宇阳哂道:“聂先生你少骗人了,世上哪有这种事啊?” 聂冲霄道:“你年幼识浅,自然不会明白其中的奥妙。我所习道法与众不同,只需意守真诀,不论走路、吃饭还是睡觉均可行功。” 翁宇阳奇道:“我爹也曾教过我一些真言法诀,但并不曾说有这等妙用。你的真诀又是从哪里来的,居然这么厉害?” 聂冲霄笑道:“你想学吗?拜我为师我便教你。” 翁宇阳犯愁道:“这么好的真诀我自然想学。但是没有我爹的吩咐,我是不敢自己拜师的。聂先生,你还是等我问过我爹之后再谈拜师的事吧。” 聂冲霄道:“也好,咱们尽快找到你爹便是。——宇阳,你的匕首借我用一下。” 翁宇阳一愣,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还是依言将匕首递了过去。 聂冲霄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拈住剑尖,向前方的草丛中甩手一掷,只听“嗖”的一声,寒光闪闪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噗”的一声将蹲伏在长草中的一只灰黑色的肥大野兔钉死在地上。 翁宇阳鼓掌欢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拔起匕首,在青草上拭去血迹还鞘入怀,两手拎起足有他一半大小的死兔子向聂冲霄炫示。 聂冲霄微笑上前,揪住两只兔耳掂了掂,说道:“咱们运气不坏,这只兔子足有二十多斤呢。” 翁宇阳讶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兔子呀?我以前见的都是很小的。” 聂冲霄道:“此地水草丰美,又无人迹,野兽自然容易长大。” 翁宇阳笑道:“那么你要是把我放在这里,过上几年我会不会变成巨人啊?” 聂冲霄哈哈一笑,说道:“这附近经常有野狼出没,倘若留你一个人在此,只怕等不到明天就给野狼叼去填肚子了。” 谈笑间已来到河边,聂冲霄要过翁宇阳的匕首将野兔开膛破肚斩首剥皮。翁宇阳见到死兔流出的一大滩血,既害怕又恶心,忙扭过头去看远处河滩上翔集的一群灰背鹭。 聂冲霄很快将野兔洗剥干净,又到旁边的灌木丛中砍了些干柴,就在河边沙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烧烤兔肉。 聂冲霄久历风雨,深谙此道,不多时便将一串兔肉烤得焦黄酥脆香飘四野。 翁宇阳有样学样,也割下几块兔肉串在木条上烤,眼见滋滋作响的黄油一点一点的被贪婪的火苗舐干,又闻阵阵肉香扑鼻而至,忍不住连吞馋涎。 聂冲霄烤好一串兔肉,递给翁宇阳道:“你一定饿坏了吧,来尝尝聂某的手艺如何。” 翁宇阳却不肯接,摇摇手道:“我还是先尝尝自己的手艺吧。” 聂冲霄笑道:“你那一串烤得半边生半边糊,还粘了不少灰,怎么能吃呢?还是吃我烤的这串吧。” 翁宇阳斜过肩膀拒不肯要,说道:“我这串肉烤得虽然不怎么高明,却总是我第一次自己亲手烤的,不能吃我也得吃啊。再说我烤得也没你说的那么糟糕啊,不信你尝一块试试看。” 聂冲霄嗤笑道:“拿开拿开。这种肉连狗都不肯吃,聂某何等人物,岂能以此果腹?” 翁宇阳笑道:“聂先生你不肯吃也就罢了,何必还说什么‘连狗都不肯吃’,岂不是将自己拟于不伦?好像自谦自抑也不必如此过甚的哦。” 聂冲霄顿时语塞,但他性子随和,自不会为此动怒,摇头苦笑道:“我昨晚初见你时,你还算是乖巧有礼,想不到这么快就变得嬉皮笑脸油嘴滑舌,言谈举止没有半点礼数。早知如此我绝不救你,就让那冰屿魁蛇吃掉你算了。” 翁宇阳和聂冲霄谈笑了一路,早知这位聂先生为人极好,因而才敢于和他这般没大没小的乱开玩笑。此刻听聂冲霄如此说,心里毫不在意,反而笑道:“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当然会救我了。不过你尽管放心,我可是知恩图报的。将来万一你有什么不测的话,比方说掉下悬崖摔断了骨头啦,被人打得半死不活的啦,不管怎样,到时我一定会救你的。” 聂冲霄闻言啐道:“我呸!你说这种丧气话岂非当面咒我?且不说放眼世间还真没有几个人能伤得了我,即便我真的如你所言不幸走了霉运,想聂某生平横行天下,几曾受人帮过?若受你这样一个小辈所救,哪还有脸见人?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用不着你瞎恭维。” 翁宇阳嘿嘿笑道:“是是是,聂先生教训得极是,我都记在心里了。第一,你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也不可惜;第二,以后即使你遇到危难我也只是袖手旁观,决不救你。这总行了吧?” 聂冲霄又气又笑,斥道:“就知道胡说。喂,你那串肉可是全糊啦,我看还是扔掉算了。” 翁宇阳赧然一笑,摘下已烤得焦黑干瘪的兔肉,放入口中稍加咀嚼便急忙吐了出来,连声啐道:“呸呸呸,真苦死了,苦死了。” 聂冲霄见状大笑,将先前烤好的肉串塞进他掌中,说道:“快吃吧,混小子。吃完还要赶路呢。” 翁宇阳接过肉串张口大嚼,不知不觉间对聂冲霄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他饥饿已久,此刻但觉兔肉鲜美诱人,当即一通狼吞虎咽全部填进了肚里。 二人饱餐一顿,又在河边掬了些清水解渴。稍事休息后,聂冲霄便挥袖祭起玄光法宝,准备带翁宇阳过河。 翁宇阳对那件稀奇古怪的玄光法宝好奇已久,此番留心细看,见是一件乌沉沉的菱形法宝,四条狭长的弧边线条极为柔和,两个尖端更是圆如韭叶,既不像刀也不似剑。不禁奇道:“聂先生啊,你的本事我是很佩服的,不过你这件黑乎乎的法宝样子好生古怪啊,可有什么妙用吗?” 聂冲霄听他说到自己的玄光法宝时语气中殊少敬意,不免有些不快,嘿然说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懂得什么?我这件法宝名为‘玄霜刃’,乃是一百多年前坠落北溟之滨的一块陨石。聂某当时碰巧在那边游历,偶得此物便以之为材质炼成此宝。 “你别看它黑乎乎的毫不起眼,威力可是大得惊人呢。而且刃缘锋锐无匹,又有分身散化之异能,虽然灵威远不及一线天传教三宝和你家的‘列缺’神剑,但终归是世间少见的异宝了。聂某闯荡天下上百年,与妖族怪类厮杀无数次从未一败,实有赖此宝多矣。” 翁宇阳圆睁双眼,赞叹道:“噢,真看不出你这‘玄霜刃’这么厉害,刚才真是失敬了。聂先生,我可不可以摸摸它啊?” 聂冲霄忙道:“万万不可!‘玄霜刃’无柄无鞘,四面皆刃,即便是我也只能以无形劲气控纵此宝。倘若误触其锋,肢体势必断折。” 翁宇阳吓得缩手不迭,伸伸舌头道:“那我还是不摸的好。聂先生啊,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这便动身吧。” 聂冲霄携着翁宇阳越过河面,又飞出一程方始落地。自此两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缓缓南归。 此地水草富饶物产丰美,自不缺少饮食;此时方当初秋,天气犹热,夜晚露宿草原也不觉寒冷。一路上虽时有豺狼虎豹之属尾缀于后,但聂冲霄只消祭起玄霜刃,便可立时将它们惊散。草原上蚊虫虽多,但玄霜刃宝气庄严,灵光所至虫豸退避,两人也不觉其苦。 聂冲霄的内伤一日好似一日,到第三日清晨已能长时御空,当下带着翁宇阳向南疾飞,不消三个时辰便已回到冰屿魁蛇陈尸之所。 ※※※※※※※※※※※※※※※ 此时距陆星舒与翁亭旭离开之时已有三日,在此期间这一带山区里下了一场历时两天两夜的绵绵秋雨,浇灭了群山间的余火,洗净了遍地的积灰。雨露滋润之下,劫后余生的零落草木更显青翠,裸露的山岭上,草木根茎萌发的新芽也已拱破地皮,点点绿意悦人心目。 冰屿魁蛇的巨尸三日来接连遭到烟熏火炙日晒雨淋,已然腐臭生蛆,坚厚的黑皮尽数爆裂,糜烂的死肉自巨大的骨架上层层松脱,凝血流脂被暴雨稀释成一汪浑水,水面上飞满了鲜绿色的大头苍蝇,整个山坳里都充塞着恶臭气息中人欲呕。 聂冲霄将翁宇阳放在上风头的山岭上,独自驾驭玄霜刃飞落山坳,在冰屿魁蛇腐尸旁边的地上挖了几块泥土,用随身携带的储水皮囊装了,复又飞上山岭。深深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说道:“冰屿魁蛇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那股味儿可真不是常人受得了的。” 翁宇阳奇道:“我看见你在地上挖来挖去的,难不成是在寻找宝贝么?” 聂冲霄得意一笑,说道:“你说得不错,我正是挖到了稀世珍宝。你想不想看看?” 翁宇阳闻言探头向皮囊里看了看,讶道:“聂先生你没犯糊涂吧?我看这里面明明就是一兜烂泥嘛,又怎么会是什么‘稀世珍宝’了?” 聂冲霄收起皮囊,笑道:“你小孩儿家知道些什么?这袋子里装的可不光是泥土,还有上古奇株鹿丝草的根茎。我把这些根茎带回凌祭崖,若能栽种成活,一线天中可就又添了一样异草。” 翁宇阳颇为纳闷,问道:“你说的那鹿丝草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用心思?” 聂冲霄道:“鹿丝草可是天地间的灵草,能疗治一切外伤,又有接骨续脉合肉结皮的神异功效。 “我们一线天圣教前辈昔年搜集的古书秘典中曾有记载说,上古之时,北地初民狩猎时见有一头大白鹿中箭后在一片长草间滚了一圈,箭创登时愈合,奔跑如飞倏忽不见。初民惊异之下试着将长草放在自己的伤口里,却见青草一遇血肉便即融化,伤口内的血脉立时畅通无阻,痛感全消,创口皮肉亦随之愈合,只余一道细细的青痕。细看那青痕之上纹理宛然,犹如用极细的青丝密密缝合的一般。过得数日,青痕色转枯黄,用手执其一端便可将细丝抽出,皮肤之上连瘢痕也不会留下。 “初民见此草如此神奇,以为是鹿神所赐,故而名之为‘鹿丝草’,此后但有外伤便以之外敷,无不灵验。北地初民以是感拜鹿神,奉白鹿为族祖。不过后来北地荒寒,后人难以为居,陆续迁至内地,鹿丝草也就此失传。我原以为鹿丝草久已绝种,想不到那晚竟在此处见到,看来真是圣祖有灵,助我得此神草,带回凌祭崖造福教众。” 翁宇阳恍然大悟道:“噢,难怪那天晚上大黑蛇的肚子被我割开后马上就能长好,原来都是这鹿丝草在作怪。——对了,聂先生,我刚才好像听你说什么崖、什么天的,那是什么所在呀?难道是你的家吗?” 聂冲霄笑道:“是‘凌祭崖’和‘一线天’。难道你连这都没听说过吗?‘一线天’方圆三万里的群山之间乃是我圣教教众世代栖居之所。‘凌祭崖’位居中土腹心,更是圣教总坛所在,我便住在那里。” 翁宇阳虽然生长于中土正道修真世家,但终归年纪太小,至今也只是从父亲翁行云处习得几句修道炼气的入门口诀,连最粗浅的修真之道都没有领悟,远远谈不上得窥堂奥,对于修真道上的历史掌故更是一无所知。聂冲霄所说的“凌祭崖”和“一线天”他连听都没听说过,自然不会知道一线天乃是中土邪派之首,正道死敌,自创教三圣开派以来,数千年间雄据中土腹地,与中土正道分庭抗礼。 中土正道向以玄都山和梵天寺的道佛两家为首,其次即为散居于各处神山圣岛的几大教派,这其中又以乾元谷尤为突出。而一线天领袖中土邪派六千余年,南抗妖国,西遏乾元,北拒玄都,东阻梵天,虽然群敌环伺,攻伐时至,却始终屹立不倒。 翁宇阳此刻最关心的还是父兄的安危,对“凌祭崖”和“一线天”只是初次听闻时稍感好奇,经聂冲霄略作解释便置之不理了,说道:“聂先生,既然你已经拿到了鹿丝草,那么我们快点过去找我爹和我哥吧。都过了三天了,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那边。” 聂冲霄温言说道:“你不用担心,他们见不到你怎么会走呢?”说着抱起翁宇阳,祭出玄霜刃越过南山,飘落在空荡荡的山脚下。 翁宇阳三天前的深夜中离开此地时,这里还是一片草木葱茏乱石密布的林野景象,不意此刻归来,这里却已变成了一片荒野。不惟遍地大石俱已破碎零落,就连草木焚烧后的余灰也已尽数被暴雨冲走。翁宇阳张望良久,见光秃秃的山岭间清冷岑寂生机全无,一股莫名的恐慌突从心底直涌上来,“哇”的一声,扯开嗓门儿号啕大哭。 聂冲霄一路之上见翁宇阳机灵活泼,心中对他极是喜爱,此时见他哭得这等伤心,不禁怜念大起,伸掌轻拍他后背,劝慰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呀?这个样子可怎么见你的家人呢?快别哭了。” 翁宇阳哭道:“你说得轻巧,我爹和我哥都不在这里,一定是那天晚上给妖怪害了。” 聂冲霄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父亲和你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他们此刻不在这里,或许只是暂时离开,不久就会回来的。” 翁宇阳怒道:“你骗人!如果我爹和我哥都没事的话,他们又怎么会丢下我不管呢?他们不在这里等我又会去干什么?” 聂冲霄道:“你自己好好用心想想啊,三天前这里着了一场大火,后来又下了一场暴雨。你父亲一定是为了避火躲雨才带你哥哥离开的。” 翁宇阳想想觉得有理,心中稍觉欣慰,旋又哭道:“那么他们出去避险就不管我的死活了么?” 聂冲霄道:“谁说的?世上哪有丢下儿子自己逃命的父亲哪?你父亲一定是到处找过你,实在找不到又见火势凶猛才只好先行离去的。” 翁宇阳抹了把泪水道:“那他们这样一走,我又该到哪里去找他们啊?” 聂冲霄笑道:“傻孩子,你父亲找不见你自然不会走远,我们只需顺着大火烧过的地方慢慢找过去,一定能与他们会合的。” 翁宇阳眼睛登时一亮,破涕为笑道:“对呀,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想不到,难怪哥总说我笨。” 聂冲霄呵呵笑道:“你这小鬼头儿古灵精怪,心眼儿比谁都多。若说你笨,普天之下岂非全是傻瓜?你只管放心便是,你父亲和你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有神灵庇佑,区区一个黄狮妖孽又怎能害得了他们?你再不管不顾的乱说话那可就是成心咒他们了。” 翁宇阳嘿嘿一笑,颇为尴尬地拭净脸上泪痕,心中忽又浮起一丝疑念,偷觑着聂冲霄的面色,问道:“聂先生啊,你的本事那么大,那天晚上既然也在场,为什么不去帮助我爹杀妖怪呢?” 聂冲霄笑颜依旧,从容言道:“那天傍晚我在河边碰到你们兄弟之后便御空北行,在百里之外的树林里落脚。本打算过上一夜后再回那个小村子里去拜访令尊,谁知道半夜里突然被一阵雕鸣声惊醒。起身一看,却是一队一队的搜魂雕自头顶掠过,向北方飞去。 “我想起日间所见,料想这些扁毛畜牲多半是在追踪你们一家人。正想跟上去相机行事,忽听南天上风声古怪,似有一只巨大无比的禽类在低空中飞行。我想世间灵禽虽多,但是除了大圣凤凰之外,能长成如此体态的究属少见。况且它又与妖族同路,那么必是堕魂关的火鸟朱雀无疑。于是隐身匿形静观其变,不久果见火鸟朱雀携着黄狮妖飞过。 “那黄狮妖乃是妖国北境主将,坐镇堕魂关与我一线天圣教对峙数百年,此番潜入中土内陆,其中必有内情。事关重大,我自当查探明白。于是遥遥缀在火鸟朱雀之后,跟随它们来到此间,悄悄绕到东边的山峰上窥探。 “后来我见黄狮妖命火鸟朱雀放火烧山要取你的小命,生怕你被火烧死便赶过去救你,岂料刚进山谷就看到你被冰屿魁蛇吞进了肚里。我大惊之下正想剖开蛇腹救你出来,却不料你竟然自己刺穿蛇腹逃了出来。说起来你这小子也真是福大命大。” 聂冲霄怕翁宇阳担心,故而将黄狮妖重创翁行云一节隐去不提。续道:“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不是不想帮你父亲对付黄狮妖,实在是脱不开身。” 翁宇阳闻言急道:“那可糟了,我爹说过他自己是打不过黄狮妖的,没有人帮忙的话岂不是很危险吗?” 聂冲霄慰道:“这你倒无须惊慌。当火鸟朱雀与冰屿魁蛇激斗之时,我听见南山后的黄狮妖叫个不停,听来既愤怒又焦躁,到后来更是气急败坏。狮吼声中隐隐还夹杂着打斗声,想必是有修真高手赶到,与你父亲联手对付黄狮妖,这才打得它鬼叫连天。” 翁宇阳听得他说那晚有修真高手赶来帮父亲灭妖,心中立时大慰,然而终归有些不大放心,说道:“聂先生啊,我曾听我爹说过,那个黄狮妖是很厉害的,连我爹都不是它的对手呢。即便有人助拳,只怕也很难打败它啊。” 聂冲霄笑道:“以那晚黄狮妖的叫声推测,它一定是碰上了极为扎手的敌人。世人皆知你们翁氏一脉与玄都山的道士们世代交好,想必那晚你父亲的强援便是玄都门下的高手。玄都山的道法虽然远没有他们自己吹嘘的那么神奇,却也总还算是有那么点儿独到之处。若是当今‘星’字一辈的道士出手,要想治服那头有勇无谋的黄狮妖倒也并非什么难事。所以你不必担心,黄狮妖死与不死这且不管,反正你的家人一定平安无事。” 翁宇阳闻听此言悬心尽释,喜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去找他们吧。” 聂冲霄也笑道:“好,聂某也正想拜会令尊相商要事,顺便见识一下那位玄都山的高人也好。”语罢长袖轻拂提气上行,驭使玄霜刃向南飞去。 ; 第九章 寻父觅兄 二人一路上留心细看,但见下方山裸谷露,数十里方圆之内一目了然,并无人迹。聂冲霄足尖轻点,玄霜刃飞速不变,但锋芒无匹的边缘却发出悠长清越的颤鸣声,在群山上空远远传播开去。倘若下方有人,必能听到。然而直至二人飞出这一片山区,来到火迹消失长草密布的平原之上,却仍不见有人应声出现。 翁宇阳惧意暗生,轻声问道:“怎么还不见他们出来呀?他们不在这里又会到哪儿去呢?”聂冲霄也暗自纳罕,说道:“或许他们先回村里去了也说不定,我们这便过去看看。” 翁宇阳心中惴惴不安,恨不得立时见到父兄才好。眼见碧绿色的地面迅速向后滑去,禁不住烦躁地干咳一声。 玄霜刃鸣声休止,飞行更疾,片刻间已过上百里,中土北陲宁静祥和的世外小村北十里又已出现在眼前。 聂冲霄在距村子数里处的高粱田中飘然落下,挥袖收起法宝玄霜刃,抱着翁宇阳在田间小路上疾步如飞,转眼间便已奔至村口。 天刚过午,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炊烟初散,空气中余香犹存。正是农闲时节,村民们大都在家里乐享午休。街衢间空落落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暴雨过后地皮犹湿,萧瑟秋风吹过,带起一阵轻微的寒意扑面而来,凉润润的倍觉清爽。 翁宇阳示意聂冲霄放下自己,呆立在街头痴痴凝望着自家茅舍的方向,一时间神思不属。他与父兄阕别三日,心中极为挂念,欲与他们一家团聚的心情更是急迫。但不知怎的,此刻来到这里,一眼看到三天前合家居住之所,躁动胸中的情绪反而冷静下来,一股无端的忧惧之情却自心底涌起。正自忧疑难决,忽听左侧的一条窄巷中噪声大作,一群村童嬉笑打闹着从里面冲了出来。 李大虎被紧随其后的伙伴们一路追打着撵出了巷口,打眼瞅见站在街口的翁宇阳,不由惊呼一声:“翁兄弟!”急忙回头招呼道:“大哥,——哎哟,别打了。——你快来看哪,翁兄弟回来了!” 韩大头闻声从巷子里急步奔出,率先跑到翁宇阳面前,欢天喜地地说道:“翁兄弟,你这么快就回来啦?俺们还以为你要在天上过个三五天才肯下来呢。” 翁宇阳未及开言,李大虎却忍不住对韩大头说道:“不对呀,大哥。翁兄弟他们走了已经有三四天了,那不就是在天上待了那么久了么?” 韩大头闻言暴怒,口沫横飞地冲着李大虎吼道:“你个笨猪少说几句行不行?天上过一天就等如世上过一年,要是翁兄弟他们在天上待上个三五天,咱们这儿可就过了三年五载啦。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可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大虎恍然大悟,拍着脑门儿说道:“对呀对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旁边的一个孩子耻笑道:“李二哥,你的脑筋可真是越来越不好使了,连我都懂的事儿你反倒不知道,亏你还有脸想抢老大的位子。” 李大虎急道:“刘小黑你别乱说,我什么时候想过要抢老大的位子来着?” 刘小黑理直气壮地说道:“哼,你还不肯承认。刚才你当着大伙的面儿,说什么老大的名字里有个‘大’字,你的名字里也有个‘大’字,你又叫‘大虎’,比‘大头’好听又威风。你这么说明明就是想自己当老大嘛,俺们就是看不过你那副臭德性这才合伙揍你的。” 李大虎急得脸都白了,指天划地地说道:“我敢对着俺家祖坟起誓,绝没有那个意思。我对咱们老大从来都是心服口服的,这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呀。” 话音刚落,刘小黑身旁的一个孩子就指着李大虎的鼻子叫道:“你敢说你没有?你昨天还跟我说:‘老大裤子上有一滩干鼻涕,白晶晶、黄乎乎的,还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也不怕丢人现眼。’这话总是你亲口说的吧?” 刘小黑在一旁帮腔道:“当时老大裤子上确实挂着一滩干鼻涕,依我看八成就是你给抹上去的!”群童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韩大头听到这里面色微红,厉声喝斥道:“行了行了,统统给我闭嘴!正经事还没办完呢,瞎吵吵什么?”待群童肃静下来之后转过头满面含笑地对翁宇阳说道:“翁兄弟你别见怪啊,他们就这点儿出息。——咦?你家大哥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吗?” 翁宇阳此来正为寻找父兄,渐近家宅本已情怯,此时听韩大头反问自己兄长的下落,心头登时一沉,说道:“我三天前就跟我哥走散了,你们没见他回来吗?” 韩大头等人愕然相视,均摇头说没有见过。 翁宇阳心里一急,眼睛顿时湿润起来,亮闪闪的泪珠在眶子里不住打转。 韩大头见他这样,心中殊觉不忍,慰道:“你也不用着急嘛,你们一家人都是神仙对不对?神仙就算是走丢了也决不会出什么事儿的。——我说翁兄弟啊,这位大叔就是你爹吧?” 问罢也不等翁宇阳开口便对着聂冲霄一躬到地,毕恭毕敬地说道:“神仙大叔您好,小的名叫韩大头,是您儿子的结义大哥。咱们大伙都是自己人,往后还请神仙大叔您多关照小侄儿们。我这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了。”说着双膝一屈便跪了下去,两手撑地“咚咚咚”的磕起响头来。 北十里的一众村童眼见向来英明神武的老大对这位破衣烂衫浑如乞丐的大叔如此顶礼膜拜,料定这位大叔必是神仙下凡,当然不能错过这求赏祈福的绝世机缘,“轰”的一声同时跪下来叩头如捣蒜,口中还念念有词。 李大虎先前虽曾见过翁行云一面,但并未将他的样貌记在心里,加之过了三天昏天黑地胡玩儿乱闹的日子,对翁行云的印象更是淡漠。因而根本不曾发觉聂冲霄的形貌有何异状。 群童此举却令聂冲霄大为尴尬,急忙伸手拉起韩大头,说道:“别别别,我既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宇阳的父亲,你们这么拜我,我可生受不起。” 韩大头磕了一脑门儿的土,乐呵呵地说道:“您是不是翁兄弟的爹俺们管不着,反正你能跟翁兄弟在一块儿就肯定是神仙。您也用不着有什么顾忌,俺们保证决不跟外人提起见过你们的事儿。您老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当着您的面儿起个毒誓。要是我把您是神仙的事儿告诉外村儿的人,就叫我天打五雷轰。” 李大虎在一边附和着道:“对对对,咱们都把今天的事儿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外传。” 众童同声响应,纷纷赌咒发誓。 聂冲霄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好点点头道:“好了好了,孩子们都起来吧。我真的不是什么神仙,你们完全误会了。我跟宇阳也只是刚认识不久,和他到这里来找他的父亲和哥哥的。你们可曾见过他们没有啊?” 韩大头一颗大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不曾见过。” 聂冲霄道:“那他们也没有回来过喽?” 韩大头笑道:“那倒没准儿。您想啊,翁兄弟的爹和哥哥都是神仙,他们要是不愿意现身,俺们这帮肉眼凡胎的黄毛儿小子哪能看得见他们呀?兴许他们已经回来了,只是生怕沾了凡尘俗气,这才躲着不肯见俺们这些凡夫俗子。您也知道,神仙嘛,是不能让世人轻易看到的;即便有人看到了,他也会跟您老一样不肯承认的。” 聂冲霄见他认定了自己是个神仙,自己再怎么说他也不信,当下也懒得再跟他置辩,皱眉叹道:“如此一来,我们又该到哪里去找他们呢?” 他这句话本是一时感慨所系,无以排解,遂悠悠然而发,翁宇阳听了心中更增愁闷,深深低头,两点清泪滴落在地上。韩大头却满不在乎地一笑,说道:“您要找他们也很容易呀,他们跟您一样是神仙,人间找不到,自然在天上呗。不信您飞上天去看看,他们准在那里。” 聂冲霄摇头苦笑,忽见韩大头后腰间束了两根三尺多长乌黑油亮的雕翎,斜斜的交叠在背上,从两肩之上探出,不觉一怔,问道:“你背后插着的可是搜魂雕的羽毛吗?” 韩大头回手指着雕翎,说道:“您问这个呀?我也不知道那些大怪鸟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三天前翁兄弟他们在河边一共杀了九只大怪鸟,俺爹当时就找人把它们抬回了村儿里。晚上在村东头儿的打麦场上支起了九口大锅,把那九只大怪鸟拔毛开膛,用滚烫的开水洗净之后拿刀剁碎了加上鲜菜煮肉给全村儿人吃。您可不知道当时有多热闹啊,全村儿的乡亲们围着火堆有说有笑又唱又跳,真比过年还高兴哪。” 李大虎在一旁补充道:“对呀对呀,那些肉俺们全村儿老少爷们儿足足吃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吃完。您可不知道那肉有多香啊,俺爷爷说他活了六七十岁了,还从来没尝过那么好吃的肉呢。我一吃那肉就觉得满嘴喷香浑身是劲儿,睡觉时也给热醒了,出了一身大汗,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聂冲霄深知搜魂雕乃是妖族豢养的异种凶禽,自幼服食各种奇花异果珍禽瑞兽以补灵性,一身筋骨皮肉俱是颇为难得的滋补上品。不过药性稍嫌猛恶,倘若吃得太多难于消解,反而有损无益。幸而北十里合村居民分食九头搜魂雕,每人所食恰可果腹,不致食多难化;况且村民们俱都身强体健,村童们体质也颇不弱,这才尽得其益而未受其害。 聂冲霄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好笑,心道:“这些村民们可是真够走运的,竟连搜魂雕都被他们给吃了。妖国的孽畜们若知此事,非得气炸胸膛叫破喉咙不可。” 韩大头意犹未尽,眉飞色舞地续道:“当时大伙把肉吃光了,俺爹就让人从锅里捞出骨头来分到各家各户,以后谁要是犯馋了也好熬汤喝。那些鸟头和鸟爪子死硬死硬的,刀都砍不动,俺爹就让人把它们分给村儿里各姓的族长了。俺家也分到了一个鸟头,比俺的头还大得多,就挂在俺家墙上。到最后只剩下一地的黑羽毛没人要,俺们就拿来玩儿了。说起来您也许还不知道,这些黑羽毛硬得跟铁似的,用火一烧还会冒蓝光,可有意思啦。” 聂冲霄没心情听他数说这些不相干的事,好不容易候他讲完,立刻问道:“那么这些天里村中还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发生吗?” 韩大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拍掌说道:“啊,有有有。就在全村儿人吃完肉的那天天快亮的时候,赵三猫突然看见北边老远老远的地方有一片红光,好像着了大火一样,那红光还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赵三猫吓得当时就尿了裤子。 “就在大伙都提心吊胆的当口儿,你猜怎么着?只听半空中‘轰隆隆’响了个炸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哗哗’的就浇下来了,马上就把红光给扑灭了。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两天两夜,地里的庄稼长高了一大截儿。昨天天一放晴,俺爹就带人骑着几匹快马往北一直跑出去几十里地,才见到被那场大火烧光的一大片草场。” 李大虎接着说道:“俺爹昨天也跟着去了,我听他说幸亏老天爷有眼,及时下了一场大雨。要不然大火一直烧下来,不但地里的庄稼要保不住,就连全村儿人也都得被活活烧死呢。” 韩大头嗤笑道:“你爹就会瞎操心。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咱们北十里是块宝地,神仙都下凡来保佑咱们,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李大虎赔笑道:“俺爹是个老实人,眼界窄胆子小,自然没有大哥你想得那么开。他从北边回来就给吓病了,一看见火就浑身哆嗦,连俺娘做饭都得等他睡着了才能用火,晚上还不许俺们点灯。” 韩大头哈哈大笑道:“我看你们家再这么下去只能生吃东西了……咦?神仙大叔和翁兄弟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群童这才惊觉,原本站在他们面前的聂冲霄和翁宇阳竟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时间面面相觑,神色间尽是敬畏之意。 韩大头愣怔良久,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直笑得气息不畅弯腰不迭。群童骇然相顾,都不知道他是哪里出了毛病。李大虎战战兢兢地问道:“老大,你不要紧吧?” 韩大头又笑一阵才按着右腰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我没事。” 李大虎奇道:“没事你笑什么呀?吓了兄弟们一大跳。” 韩大头且笑且说道:“我是笑……笑那个穿黑衣裳的,他总也不肯承认……承认自个儿是神仙。可到头来……到头来还不是自个儿……自个儿漏了底?除了神仙,谁还能……说不见就不见哪?你们说……是不是?” 群童闻言大笑,纷纷说道:“老大说得有道理,有道理。” “对呀对呀。” “还是老大想得明白。” …… 韩大头双手抱胸,得意洋洋地听着众童的诵声谀辞,忽然摆摆手道:“行了行了,都别说了。那位大叔再怎么说也是个神仙,咱们可都在他面前起了毒誓,决不能跟外村儿人提起他们。你们都要记在心里,要不然神仙怪罪下来可就惨了。” 群童凛然称是,应声未绝,忽听长街东端有人喊道:“老大!” 众人一齐回头看时,却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自东边飞跑过来。 韩大头止笑问道:“赵三猫,又出什么事儿啦?” 赵三猫一口气跑到近前,说道:“出大事了。刚刚我在王二狗屋里看他家的鸟爪子,我嫌院子里的两只狗太吵,就扔了两块那天吃剩下的怪鸟肉给它们。等我出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群童听得入迷,同声问道:“怎么着?” 赵三猫道:“那一对公狗和母狗吃了肉又粘到一块儿啦,就跟去年一样。王二狗怎么拉也拉不开,所以我赶紧来叫大伙过去帮忙。” 群童一听此言大为振奋。韩大头振臂高呼道:“弟兄们,抄家伙!”带领群童发足狂奔,跑到一个大柴垛前抽出一堆长棍短棒,还有人从地上捡了几个砖头土块,杀气腾腾地向村东冲去。片刻之后,人喊狗叫之声响彻全村。 ※※※※※※※※※※※※※※※ 聂冲霄跟韩大头问答数次都是白费心思,得不到丝毫有用的线索,心中颇为丧气。瞥眼见身边的翁宇阳形容惨伤泫然欲涕,知他心里难过已极,不忍再多耽搁,趁着韩大头和李大虎说得兴起,群童又都凝神恭听之际,带着翁宇阳悄然遁走,直至村西三里的河堤上才停住脚步。 暖融融的阳光斜斜铺在碧绿澄澈的河面上,粼粼波光映衬得翁宇阳嫩白的小脸一亮一亮的煞是惹人怜爱。聂冲霄见他默默地坐在河堤上直视着河底的沙石水草,许多时竟然不发一言,此等情状实是从所未见,不禁暗自担忧,温言道:“宇阳啊,你父亲和你哥哥没有回到村里,或许去了别的地方也未可知。你不用太过担心的。” 翁宇阳闻言猛然转头,瞪视着聂冲霄,两道白亮亮的泪水从眼中直淌下来,嘶声道:“你一路上都在骗我!我爹跟我哥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他们不会不等我的!” 聂冲霄伸掌轻按着翁宇阳的肩膀,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再说你不过是一个小毛孩子,我就是骗了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翁宇阳猛抖肩膀甩掉聂冲霄的手掌,大声说道:“我哪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你一会儿说我爹和我哥见不到我就不会走,一会儿说他们是找地方避火躲雨去了,过一会儿又说他们回到村子里了。哄着我跟你来到了这里,却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你这个胡说八道的骗子,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了!我爹和我哥一定还在北边那座山里面找我,我这就回去找他们!”言毕豁然起身,尽力迈着大步沿着河堤向北走去。 聂冲霄急忙起身跟上,连声道:“宇阳,宇阳,你别闹小孩子脾气好不好?” 翁宇阳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我本来就是个小孩子,这才会受你的骗上你的当,给你拐到了这里。现在我要自己走了,你还想要怎样?” 聂冲霄被翁宇阳连番斥责骂得真是满腹冤屈,但一见这孩子气哼哼昂首阔步的样子,又不禁觉得好笑,摇首叹道:“我的活祖宗哦,你这又是犯的什么邪呀?” 翁宇阳怒哼不理,足下更急。聂冲霄几次伸手抓他肩头,都被他用力抖落,只得跟在他后面边走边劝。翁宇阳自幼娇生惯养,颇有几分牛脾气,犟起劲来全然不可理喻,任凭聂冲霄百般劝解始终听不入耳。到后来被聂冲霄说得烦了,猛然回头,跺着脚叫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我都说过不理你了,你还不快走?” 聂冲霄先时念在翁宇阳年幼无知,又遭逢劫难骨肉离散情殊可悯,加之一路行来对他也颇为喜爱,这才一再容忍他使性耍气。此刻见翁宇阳这般执拗无礼,聂冲霄涵养虽好,却总归是一线天中大有身份的人物,平日里受惯了旁人的敬重,几曾遭到过这等对待,一时间胸中火气上升,暗想:“如此顽劣的孩子即便天资过人也必定难以调教,若不挫折一下他的傲气将来如何能成大器?”当下停住脚步,冷冷说道:“好好好,我不跟着你便是,看你能走多远。” 说完转身走到一株垂柳的绿荫之下,盘膝坐在松软的草毡上闭目打坐。他被火鸟朱雀击成重伤后为了守护心脉许久不曾行功运法,此时心中颇觉烦闷,便潜运内息周流全身各处要穴。转得几周后渐觉体舒意适神清气爽,心田空明慧窗敞亮,就连白净的面皮上也平添了几许红润。 正在静观默察之际,忽觉头顶树冠上有一只野鸟自枝杈间“噗噜噜”飞出,被它羽翼刮落的几片柳叶打着旋儿徐徐飘下。聂冲霄左掌探出,将几片柳叶尽数接住,睁开精光内蕴的双眼注视着绿意犹盛的柳叶,心中忽有所感,暗忖:“人生一世,叶凋一秋。似此生机犹浓便横遭摧折,正如人寿未终而盛年早夭,实堪嗟悼。我今日悲此柳叶,却难保日后没有人为我伤怀。世途难测,命非己有,纵然修为再高,亦不过风中飘叶尔。既知如此,我又何必掬尘自闭恋俗自扰?” 想到这里,不禁仰天长叹,翻手撒落柳叶。站起身来向北看去,却见长堤上空寂寂的,已没了翁宇阳的踪影。聂冲霄暗思自己毕竟是个心智成熟的大人,且已修行上百年,与翁宇阳这样一个稚龄弱童置气实在是说不过去。他知道翁宇阳并未走远,就在前方两里处歇着,当下举步若飞,晃眼间已来到长堤内侧的一道沟渠里,果见翁宇阳正坐在沟边的一块大石上独自饮泣。 聂冲霄心中本已歉仄难安,见翁宇阳哭得伤心更是怜念大起,上前说道:“好了,好了。是我刚才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还请翁少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吧。” 翁宇阳负气疾走,转过堤凹便觉两腿酸软腹中雷鸣,没力气再走了,只好停下来歇息片刻。他自记事以来还不曾遭过这般磨难,便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怜,由衷渴念疼他爱他的父亲和哥哥。 念及父兄心中又复伤感,颗颗豆大泪珠“吧嗒吧嗒”的滴落下来,打湿了目下的一小块地皮。枯坐良久,胸中汹涌的情绪渐渐平复,耳听聂冲霄走近搭话,虽然怨气已然消尽,却终究磨不开脸面,只是转过头去不予理会。 聂冲霄心中暗笑,说道:“宇阳啊,你不要跟我赌气,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再怎么样也不会被你气到的,你要是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可划不来。而且我已经想到找你亲人的办法了,你想不想听听啊?” 翁宇阳恶声恶气地说道:“哼,你这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想法子,却总也不见灵验。这回也一定不成,我才不要听呢。” 聂冲霄笑道:“还没试过怎知不成?你先用心听我说好不好?这次的办法与以往截然两样,先前我们千方百计地寻找他们却都只是在依循他们的旧路,始终是晚了一步;这回我们不用再步他们的后尘了,直接去一个他们肯定要去的地方等着,你看怎么样?” 翁宇阳翻着白眼儿道:“你不就是想要我跟你回村子里去等他们吗?可那个村子毕竟不是我们的家,万一他们不回去怎么办?即便你想送我回南方的家,我们的神剑山庄也早就给妖怪毁了,而且那里离妖国不是很远,很有可能再碰上妖怪,我爹和我哥是不会回去的。依我看现在最好的办法还是赶紧回北边的山里去等他们。” 聂冲霄摇头道:“不妥,不妥。我猜想令尊必定在那片山里仔细搜索过了,实在找不到你才离开的。只怕我们再去那里也等不到他们。” 翁宇阳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到哪里去找他们嘛?” 聂冲霄笑道:“这便用到我的新法子了。我们只需去一个地方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翁宇阳听他说得自信满满,似乎已然想到了十拿九稳的妙策,不由一怔,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聂冲霄笑颜依旧,口中淡淡说道:“玄都山。” 翁宇阳闻言双眼一亮,恍然大悟道:“啊,没错没错。我们翁家和玄都山祖祖辈辈交情一直很好,既然这次是玄都山的高人来帮我爹的忙,我爹势必要向人家登门道谢的,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到了玄都山了。那么我们赶快过去吧,迟了只怕又要跟他们错过了。” 聂冲霄见他前一刻还满面泪痕鼓腮撅嘴的一副负气相,转瞬间便笑逐颜开容光焕发,真是喜怒无常说变就变。不禁笑道:“错过了也不要紧,玄都山的道士们应该知道令尊的去向。即便他们不知道,你也只需在他们道观里呼天抢地撒娇耍赖地闹上一番,我担保他们一定倾巢出动,即使搜遍八荒六合也得把令尊找出来领你回家。” 翁宇阳嘿嘿一笑,神色间颇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聂先生啊,我知道你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大好人,刚才我是一时中了邪才冲你大喊大叫的,你人这么好,又这么有本事,自然不会跟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见识啦。” 聂冲霄冷笑一声,说道:“翁少爷这番话可真是折杀聂某人了。聂某不过是一介鄙夫,无才无德,承蒙翁少爷您金口缪赞,真是连祖坟上都要冒青烟了。” 翁宇阳嘻嘻笑道:“聂先生你又何必过谦呢?你的道行比我家后院的那口井还深,年纪比井底的那只老乌龟还大,我对您老人家一直是很钦佩的。” 聂冲霄呵呵笑道:“你小子枉自吃了几年人饭,却难得能说几句人话。聂某不过一时不称你的心意,你便将我比作井底老龟。小小年纪便这么不积口德,小心将来折寿。也罢,只要你不哭不闹,随便你将聂某当成什么不堪之物我也是甘之如饴。” 翁宇阳笑道:“要我说聂先生你是当之无愧才对。好啦,现在又到中午了,我的肚子早就在叫了,还请聂先生你施展法术,找些吃的填饱我这个大饭桶吧。” 聂冲霄摇头苦笑道:“想不到你如此能言善辩,聂某真是怕了你了。我看这河里有不少肥鲤鱼,不如我们抓几条上来吃吧。” 翁宇阳连连点头道:“行行行,只要你别把乌龟抓上来就成。否则我虽然没什么顾忌,聂先生你同类相残那便很难做了。” 二人互相讥诮嘲谑,前时的不欢泯于一笑,彼此间的情谊却又加深了一层。 这一条小河水甜草肥,鱼虾成群,怀了满腹鱼子的大鲤鱼到处都是。聂冲霄折下一枝柳条向河里一点,柔韧的柳条为他真力所激,坚逾钢铁,登时便刺透鱼鳃,将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鲤鱼串在柳条上。 聂冲霄柳条连点数下,几条肥胖的鲤鱼来不及逃遁便被柳条刺穿了携出水面,在阳光下狂乱摆动。 聂冲霄在河堤下的灌木丛中折了些干柴,点火烤熟了几条大鲤鱼与翁宇阳分食净尽。饭后小憩片时,聂冲霄便祭起玄霜刃,带着翁宇阳向西南飞去。一路上加紧赶路,两日后已抵玄都山北麓。 ; 第十章 聆秘听幽 玄都山位于北十里西南方一万五千里处的一列巨大山脉之间。这一系山脉名为“昊苍”,自东北方向西南方蜿蜒十万余里,犹如一条巨龙斜卧于中土西北部。玄都山坐落于昊苍山脉中段,方圆五千多里,地势雄奇险绝,自山腰以上悉数为云雾笼罩,在阳光下时隐时现。 玄都山北麓有一座依山而建的繁华城郭,名为“漠煌城”,自西面山间曲折流下的“龙兴河”穿城而过,平缓东流。此刻斜阳衔山,映得满河皆红。龙兴河南岸长堤上的依依垂柳被轻柔晚风款款吹动,飘拂在聂冲霄和翁宇阳身上眷恋难舍。 聂翁二人于这日午后时分来到漠煌城,聂冲霄先买了几套衣物,然后寻了一家客栈,与翁宇阳分别沐浴盥洗后换上新装,略微用了些饮食便来到龙兴河边观赏景色。 依着翁宇阳的心思,恨不得立时飞上玄都山主峰道观里寻找父兄。但聂冲霄身为一线天中的高手,与正道之首的玄都山究属敌对,白日上山诸多不便,于是勉强劝住翁宇阳,只待入夜后便带他潜入玄都山。 玄都山峰高岭秀,龙兴河波平水阔,实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雄图胜景。翁宇阳却无心观景,不时凝目盯着天边暖融融的一轮红日,只盼它快些下山才好。 聂冲霄自知此番送翁宇阳上山容易,日后却只怕是再无相见之期。他与翁宇阳相处数日,但觉极为投缘,一想到分别在即,心中也不免怅然。只想趁着时刻未至,与这孩子多赏玩几处景致。当下携着翁宇阳的小手走下长堤,在南城的通衢大道上缓步闲逛。 翁宇阳长这么大很少出过家门,此次随父亲深入中土内陆避敌,一路上凄凄惶惶,逃命之余更无闲暇观赏各地风物。这时经聂冲霄再三慰解,又想到终于要与父兄相见,心中自是喜乐无限,拖着聂冲霄的大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蹦跳前行。沿途见到街边小摊上有什么希罕事物伸手便抓,摊主还来不及出声索值便被聂冲霄丢过来的一片金叶子勾去了三魂七魄。 不久红日西沉,暮色四合,临街的店铺纷纷开始打烊,路边的小贩也都收拾摊担回家了。聂冲霄领着翁宇阳径直走到漠煌城南郊的山脚下,见翁宇阳抱着满怀的木偶、布虎、竹鸟、纸鸢、冰糖葫芦、蝈蝈笼子之类玩儿得兴高采烈,口中还在大力咬嚼着最后一块牛肉干儿,不禁微微一笑,解下背上的一个蓝布包袱平铺在草地上,说道:“宇阳啊,把这些玩艺儿先收起来,上山之后再拿出来慢慢玩儿吧。” 翁宇阳应声将怀中诸般物事尽数放到包袱里,聂冲霄系好包袱后依前将翁宇阳抱在怀里,祭起玄霜刃沿着密林间的空隙悄无声息地向玄都山上飞去。 玄都山方圆五千多里内重峦叠嶂连山若涛,位居正中的主峰“紫极峰”更是突兀雄峙峻岭横空。玄都一门立派上万载,自始即为中土修真魁首,虽然六千多年前遭逢教内异变,实力大不如前,在灭妖之役中只得遵奉异军突起的一线天号令;中土正邪两派分立后,受到一线天的压制更是一度消沉。但是玄都山的根基毕竟稳固,很快便自颓势中奋发中兴,成为中土正道之首。数千年来门下弟子渐多人才辈出,声势日益兴隆,已不弱于当年盛极之时。 聂冲霄借着浓浓夜色遮掩,宛如一个黑色幽灵在群山间飘忽游荡。一路行来但觉这万年大派果然不同凡响,虽在暗夜之中,防守护卫仍然极是严密。远近高峰低谷之间七彩流光闪烁不绝,显是有大批玄都弟子在空际往复巡视,就连幽暗寂静的山林里也时有各色剑气宝光从枝叶缝隙间映射而出,有如森森鬼眼。 紫极峰乃是玄都山根本重地所在,守卫也更加森严,遥遥望去,上峰主道上隔不了多远便有两名玄都弟子把守,峰腰以上更有十几道流光回环缠绕,周流不息。聂冲霄虽然艺高人胆大,浑没将这些玄都山的道士们放在眼里,但想到此行目的只在护送翁宇阳上山寻亲,无意横生枝节多惹事端。于是在紫极峰脚下的茂密松林中停住势头,挥袖收起玄霜刃,指着前方的一条林间曲径,悄声对翁宇阳说道:“宇阳啊,你沿着这条小路向前边山上走,转过那个拐角就能见到玄都山的守夜人。你只需对他们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们自会带你上峰顶去见你的家人。如果你父亲和哥哥还没有上山,你就在山上等他们吧。” 说着将翁宇阳轻轻放在地上,解下包袱挂在他的肩头,轻声叹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这个包袱里面有几套新衣服你留着穿吧,还有一包金子,你以后想要什么玩艺儿尽管用它去买就是。” 翁宇阳听他语气有异,心中不免疑惑,问道:“聂先生,你说这些话干什么?莫非你想走不成?可是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上山去见我爹商量大事的啊。” 聂冲霄温颜微笑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聂某人是一线天圣教弟子,而我们一线天与这玄都山分属邪正两道,向来势同水火。而今我深入玄都重地,已然犯了大忌,倘若被人知觉,可是大大有损我圣教威名。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不能陪你上山的。 “至于我想与令尊商讨的事情么,唉,本来就虚妄已极,万无成事之理,即便说了也不过是徒劳心思白费口舌,倒不如就此作罢。” 翁宇阳怔立良久,心知无法勉强挽留聂冲霄,心中颇为伤感,说道:“聂先生,你大可放心,我翁宇阳对天发誓,决不跟任何人说是你送我来到这里的。就算我爹问起来,我也只说是一个不认识的好心人。” 聂冲霄点点头道:“如此最好。——宇阳啊,玄都山的守夜人就在那边不远处,你快点儿过去吧。” 翁宇阳和聂冲霄相处多日,彼此间感情颇深,一旦分别心中大为眷恋,缓缓向前走去,一步一回头的回望着聂冲霄。 聂冲霄心下亦是怅然,勉强微笑着连连挥手。直待翁宇阳小小的背影转过曲径消失不见,这才长叹一声,摇头自语道:“如此良材美质正是上上之选,怎奈他与圣教究属无缘,今日交臂失之,实足令人叹惋。” 嗟叹未已,忽见翁宇阳竟自拐角处转了出来,急步向自己奔来。聂冲霄双眸之中精光忽闪,就连一向沉稳的心跳也加快不少。急忙上前迎住翁宇阳,扶着他弱小的肩膀悄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啦?难道你不想上山了么?” 翁宇阳扁了扁小嘴儿,双眼中泪光莹莹,凄然说道:“刚刚我走得太急,有一句话忘了问你。聂先生啊,你看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哪?” 聂冲霄闻言一怔,沉默片刻后方黯然叹道:“你我今日分别,已然缘尽于此,何敢奢谈以后?况且你我正邪殊途,日后纵能相见,若非斗场敌对便是形同陌路,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啊。” 翁宇阳珠泪滚滚而下,泣道:“聂先生你千万别这么说。你救了我的性命,又一路带我来到这里找我的家人,这般大恩大德宇阳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宇阳从小没娘,我爹和我哥也很少管教我,宠得我一身坏脾气,一路上老是惹你生气。不过宇阳并非真的不明事理,以后无论怎样也不会与聂先生你为敌的。” 聂冲霄蹲下身子,举袖揩去翁宇阳面上泪水,温言说道:“你这孩子聪慧灵秀,资质过人,若遇名师,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聂某不才,原本很想收你为徒,尽授衣钵的。只可惜你我缘分浅薄到此为止,无法得偿所愿,实是生平最大憾事。” 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包裹严密的布兜,塞在翁宇阳怀里,说道:“你我好歹相识一场,分别在即,聂某无以为赠,便送你这本《玄元真诀》留作纪念吧。此书中所载俱是聂某毕生修行所领悟的修真要诀,你日后用心研读,必定有助于修习功法。不过此书乃是我一线天圣教道法精髓所在,你务必要妥善收藏,万不可让他人看到。切记切记。如果你感念与聂某相交之情,便答应我绝不使用书中所载道法为难一线天教众。” 翁宇阳含泪点头,自忖除了父兄之外,再没见过对自己这么好的人了。一时间感动不已,伸臂揽住聂冲霄的脖子哭出声来。聂冲霄却突然面色一沉,抬手掩住翁宇阳的小嘴,抱着他闪身蹿进道旁的密林之中。 片刻后忽听一阵轻微的破空声自山路拐角处传来,清朗月光下只见一青一黄两道宝光自半空中迅即飞落,轻飘飘的落下一胖一瘦两个青年道士来。 ※※※※※※※※※※※※※※※ 这两个青年道士身穿青色道袍,手中各持一柄流光溢彩的法宝仙剑,将身周数尺之地照得颇为明亮。两个道士满脸警觉地向四下里细看一番,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二人中肥胖粗壮的那个说道:“真是奇怪,刚才明明听到这里有动静的,怎么什么也看不到呢?” 另一个清瘦高挑的道士收起青色仙剑,说道:“刚才的声音听起来也不是很清楚,多半是山风刮动树枝发出的怪声,用不着大惊小怪。” 胖道士也收起黄芒仙剑,嘿嘿笑道:“我就说嘛,咱们玄都山乃是天下正道之首,不管是妖魔鬼怪,还是邪教奸人,都没有胆量找上门来送死的。我们又何必每晚巡山,受这份活罪呢?” 瘦道士也笑道:“师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咱们玄都山既为天下正道之首,自然要有领袖群伦的威风,即便没有敌人胆敢潜入本派,咱们也万万不可有所懈怠。再说每晚巡山一个时辰也算不上什么苦差事,权当是乘风散心踏月揽胜了。” 胖道士点头道:“嗯,还是师兄你想得超然,我便不曾想到这许多。这里既然没什么事,我看咱们不如回去交班吧。唉,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气消了没有。” 瘦道士也叹道:“只怕师父现在还在气头儿上呢,咱们若是此刻过去问安,少不得又要挨一通训斥。” 胖道士摇摇头道:“师父可也真是的,都一百几十岁的人了,又是咱们玄都山一百二十四代传人中数一数二的修真高手,还总为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大动肝火。倘若气坏了身子,岂不叫咱们这些做弟子的心疼?” 瘦道士低声说道:“其实今天的事根本不能怪师父,而是陆师叔做得有些过分。咱们师父跟陆师叔向来不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陆师叔未得掌教师伯允准便在山下私自收了徒弟,已然有违门规祖训;偏偏他这次收的那个小徒弟的资质又是那么的差,是个人都会看不顺眼的。 “咱们师父当时只不过略微说了那么一两句,谁知道陆师叔竟勃然大怒,就在那三清圣殿里当着掌教师伯和各位师伯师叔的面儿跟师父对骂了起来,直吵得满山皆知,堂堂的三清圣殿也给搅得乱成一团。最后还是掌教师伯亲自发话制止才给压了下来。唉,这真是……”说着连连摇头叹气。 胖道士大为不忿地说道:“哼,陆师叔也真是过分。咱们师父好歹也是他的师兄,他怎能这般狂傲无礼?还在三清圣殿里大呼小叫的,简直全无师长风范。 “其实本派门规中虽有一条说教内弟子收徒传道之前须当严加考量并经现任掌教允准,不得擅自行事,以免误收匪类有辱门墙云云,但那也只不过是一条空文而已。师伯师叔们在外面收了徒弟只需带到掌教师伯面前过过目应应景,哪里有谁会深究其他的? “可是陆师叔也太不把这条门规当回事儿了,前次收徒便没有事先禀明掌教师伯,虽说那也是事出突然情有可原,但好多位师伯师叔都在暗中议论陆师叔的不是呢。这回可倒好,陆师叔干脆领了个笨小子回来,带到三清圣殿里硬梆梆地跟大家说这就是他的新弟子了。以咱们师父的脾气,哪里容得他如此嚣张?” 瘦道士说道:“师弟你有所不知,陆师叔最近火气这么大其实是有原因的。十几天前陆师叔突然下山,原是为了搭救他的老朋友翁行云,谁知道……” 胖道士突然插话道:“翁行云?就是几年前咱们俩接待过的那个江南翁氏的传人吗?” 瘦道士颔首道:“不错,就是那个土财主。” 胖道士皱眉思索着说道:“这几天来我一直听到有人在提这个名字,林林总总的也听到一些他的传言,好像是说他们翁家出了大祸事,一家人都被整得很惨。不过究竟是什么事体却不曾听得明白。师兄你一向消息灵通,应该很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吧?” 瘦道士微微笑道:“我也是刚从长门的严圣钧严师兄那里听到个大概,又怎谈得上消息灵通了?他们翁氏一脉早在几千年前便仰仗着咱们玄都山的威名在修真道上创下了小小的字号,对咱们向来是俯首帖耳仰奉鼻息的,年年都差人送来大笔孝敬礼物。九年前适逢曲祖师五百岁华诞,那翁行云更是亲自押着贺礼万里迢迢的从江南赶来巴结祝寿。咱们玄都山和他们翁家这一点点香火之情总还是有的。” ※※※※※※※※※※※※※※※ 和聂冲霄一起隐藏于山道左侧密林之中的翁宇阳一直在留心倾听胖瘦二道的谈话,起初听他们没完没了地数说什么师父和师叔的争执还大感不耐,骤听他们提到自己父亲的名讳,不禁心中一跳。 凝神谛听之下惊觉这二人尤其是那个瘦道士言语之间竟然对他们翁氏一脉大为蔑视,不由得心头火起,暗想:“原来玄都山的臭道士们这么瞧不起人,难怪爹当初宁肯弃家而走也不愿意向他们求援呢。哼,这两个臭道士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就会在背地里说人家的坏话,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教训他们两个。” ※※※※※※※※※※※※※※※ 却听那胖道士说道:“师兄啊,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翁氏一脉虽然道法不精,但总算是江南望族,财雄势大,人丁兴旺,更何况还有咱们玄都山为他们撑腰,会出什么大事竟要劳烦陆师叔中断清修下山救援呢?” 瘦道士哼了一声说道:“这件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古今名宝中有一柄叫做‘列缺’的神剑你应该知道吧?” 胖道士道:“瞧你说的。那‘列缺’神剑在远古四大神剑中名列第三,灵性属火威力无边,这我如何不知?” 瘦道士笑道:“事情便皆因此剑而起。这‘列缺’神剑原本是翁氏先祖翁明生在六千多年前所炼的法宝。要说起来呀,那翁明生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竟能凭一己之力夺造化之功,炼出这等惊世骇俗的法宝。后来又仗剑斩杀洪荒火龙,扬名天下,与我们的前辈仙师云栖真人齐名当时,并称双雄。 “只可惜翁明生天生短命,年轻轻的就死了,连个儿子也没留下。云栖真人不忍他死后无人祭祀,于是在翁氏同族中为他过继了一个子侄延续香火。‘列缺’神剑从此便成为翁氏一脉的传家之宝,而咱们玄都山也就此成为翁家人的靠山,几千年来他们有事没事就来麻烦咱们,脸皮可也真够厚的。” ※※※※※※※※※※※※※※※ 翁宇阳听他前半截儿话还说得有几分顺耳,可后半截儿话却又不中听了,只恨得在暗中狠狠咬牙,心道:“你这个缺德鬼臭道士才天生短命呢。明明是你们玄都山要靠我们翁家来养活,你却说是我们依靠你们?真是扯谎不怕风割舌。早晚我要刻花你的臭脸,看你还敢不敢再议论别人的脸皮。” ※※※※※※※※※※※※※※※ 那瘦道士却不知自己已于无意之间因言获罪,继续满含不屑地说道:“翁明生当年死得太早,翁家的那些子孙都未获其真传,道法差劲得很,就连修真道上三四流的人物也比不过。偏生他们还很不自量力,仗着有一位了不起的祖宗到处炫耀唬人,动不动就拿出‘列缺’神剑来撑门面。中土修真之士不论正道还是邪教,都知道江南翁氏有咱们玄都山罩着,打狗还得看主人,因此都不曾跟他们较真,听由他们跳踉咋呼了几千年。 “直到九百年前,翁家的先辈翁次洵在源天江边跟人炫示‘列缺’神剑,吹捧自家的历代先人。口口声声杀妖灭怪的,却不料惹恼了一旁路过的妖国巨恶狞犷妖狮,冷冰冰地说道:‘“列缺”神剑虽好,只可惜落于伧夫之手,当真是暴殄天物。翁氏一门,尽是些欺世盗名之徒,更是何足挂齿?’ “翁次洵闻听此言自是大怒,‘锵’的一声拔剑出鞘,指着狞犷妖狮说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口出狂言对我家先祖不敬,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彼时狞犷妖狮化身人形,在常人看来只是一个满脸皱纹的糟老头子,身边还带着一只又瘦又脏的小黑熊,活像是个走江湖卖艺的。翁次洵道行低劣浑没看出半分妖气,只道对方是个大言无忌的无知狂叟,便起了恃强凌弱的念头。 “狞犷妖狮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无关紧要,你们翁氏一脉欺世盗名才是真的。你既然说你们翁家的神剑道法如何厉害,老夫便不挡不避接你三剑,倘若你能伤我杀我便由得你去,若是伤不了我便须留下此剑。你可敢赌么?’ “翁次洵受狞犷妖狮当众挑衅自然不甘示弱服软,虽见对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似乎修为颇深,但翁次洵对自家的神剑道法向来自负,料想世间绝不会有人能以血肉之躯受他三剑而无损伤,心中先已有了九成胜算。而翁次洵的那批狐朋狗友都对他的狂妄无知之态不忿已久,此刻见那狞犷妖狮气焰嚣张似非善类,便极力撺掇翁次洵与之赌斗,一心想看翁次洵出丑。翁次洵也是一时头脑发热,当场接受了狞犷妖狮的挑战。 “也是活该翁次洵倒霉,偏偏遇上了这个煞星,竭尽全力刺了三剑后,狞犷妖狮竟然毫发无伤。翁次洵眼见输了这场赌斗,依约须将‘列缺’神剑交与狞犷妖狮,那简直就是挖他的心头肉一般,他怎么舍得呢?于是食言背约,驭起法宝仓皇逃窜。 “狞犷妖狮怒吼一声妖相毕露,自后赶上翁次洵,一掌将他拍落尘埃,易如反掌般夺过‘列缺’神剑,自报家门后带着小黑熊扬长而去。 “翁次洵身受重伤,又痛惜‘列缺’神剑,抬回家里捱不上三五天就一命呜呼了。弥留之际留下遗言,嘱咐儿子刻苦修行,有朝一日诛杀狞犷妖狮夺回‘列缺’神剑,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可是师弟你想啊,那狞犷妖狮乃是旷古罕见的凶兽恶妖,平素又藏匿在灵修山妖都之中,岂是那么容易杀得了的?更别说就凭他们翁家那点儿微末道行,只怕踏不进妖国半步就被守关妖卒给废了。因此上,九百多年弹指即过,那狞犷妖狮是越活越命长,翁氏子孙夺回‘列缺’神剑的百年大计却始终无望。 “可是就在上个月,那个翁行云不知道从何处听说狞犷妖狮将‘列缺’神剑赐给了它的第三个儿子黄狮妖,收藏在堕魂关黄狮妖的巢穴之中。说起来翁行云这土财主也真是够胆儿大的,运气也好得出奇,不知怎样竟给他潜入妖窠窃回了‘列缺’神剑。 “只是翁行云手脚不够干净利索,竟被一干孽畜察觉,一路追杀到他的老家,将翁氏族人屠戮殆尽。只余翁行云父子三人逃得性命向北遁去。长门的严圣钧严师兄其时恰好在江南一带游历,得知此事后急忙传讯回山。陆师叔接获急报不及请示掌教师伯便连夜下山,匆匆赶到北境内陆去救援翁氏父子。 “那黄狮妖带同南灵朱雀和一大堆搜魂雕兜远绕过一线天,径入中土内地,一路上连杀二十多名正道高手,罪孽极为深重。也是这孽畜大限已到,老天爷叫它撞在陆师叔的手里,终于做了太极枰下的游魂。咱们玄都山可算是又为天下正道出了一份大力。 “只不过陆师叔虽以我教神功大法诛灭了黄狮妖,却终究迟了一步,未能救得翁行云的性命。陆师叔与那翁行云交情匪浅,在与黄狮妖斗法时又身负重伤,也难怪他的心情会那么坏了。” ※※※※※※※※※※※※※※※ 翁宇阳听到“未能救得翁行云的性命”这句话,只觉头脑中“轰”的一声大响,两眼一黑便仰面栽倒昏晕过去。 聂冲霄乍闻此言也是暗吃一惊,待见翁宇阳晕厥,急忙伸掌托住他的后颈,将一股温醇绵厚的真力缓缓注入他的“大椎穴”。 翁宇阳受此一激登时苏醒,横在胸前的右臂猛然一挥,打在一条松枝上,发出一阵“扑簌簌”的轻响。 ※※※※※※※※※※※※※※※ 松枝摇撼之声虽然轻微,但数丈外的胖瘦二道却已然知觉,“锵锵”两声,分别祭起两柄法宝仙剑,法诀控纵之下径向异响声传来处刺去。一青一黄两道流光呼啸着同时没入黑暗之中,胖瘦二道紧随其后,疾如飞鸟般投入林内。 片刻后只听胖瘦二道同时惊咦一声,两柄仙剑的颤鸣声渐趋消止。 又过一刻,山径旁浓密的松枝忽的分开一条窄缝,胖瘦二道先后从中走出,手中的仙剑却已没了光泽。 那胖道士边走边摇头,说道:“真是活见鬼了,刚才我明明听到那里面有动静的,可等赶过去却连松鼠也不见一只。” 那瘦道士笑道:“可能是刚才夜鸟归巢摇动了树枝吧。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这便回去交班吧。” 胖道士苦着脸说道:“只盼师父他老人家已经睡下了,不然咱们可又该挨骂了。” ※※※※※※※※※※※※※※※ 小径下首数丈处的黑暗之中,聂冲霄压低嗓音在翁宇阳耳畔说道:“宇阳啊,你先不要难过,待我过去拿住他们问个清楚再说。”言毕身形骤起,犹如一个黑色幽灵悄无声息地掠过林隙,倏忽间飘落在小径当中。 翁宇阳心中凄惶无主,软倒在铺满松针的地上,抱着一株松树吞声饮泣。听了聂冲霄的话后,忽从心底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虽然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期盼的到底是什么,却也不敢将这若有若无的希望想得太过明晰。就这样忐忑不安地静听着周遭的一切声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奇异物事的来临一般。 ; 第十一章 雪魄冰魂 胖瘦二道说完几句闲话后方要御剑腾空,突觉眼前一黑,身前二尺处竟自凭空掉下一个古怪的黑影,胖瘦二道一时不察险些便撞了上去。这一下变故过于突兀,胖瘦二道惊骇之下齐声呼喝,同时蹬足向后跃退数丈。 不料胖瘦二道方才开口,便见两粒黑色小球儿自前方黑影中急速射至,他们还来不及闪挡,两粒黑色小球儿便不偏不倚地打进了二人口中,惊呼之声尚未发出便被吓止了。 不等胖瘦二道有所举动,前方的黑影中陡然冲出两道迅猛气流,登时将二人嘴里的黑色小球儿吹落喉中。 胖瘦二道初时但觉口内凉丝丝的满是异香,及至黑色小球儿入肚后,胸口里忽然多了一道清凉之气,沿着食道急转直下,转瞬间已是脏腑皆寒。 瘦道士情知自己师兄弟二人已中了对方的暗算,有心高呼示警又怕再吞一粒黑色小球儿。惊怒中法诀倏指,祭起黄芒仙剑直刺前方黑影中心处。 胖道士乘隙从袖中摸出一枚响哨儿,弹指射向空中。响哨儿离地未及一丈,破空声便已趋劲急,哨身同时发出焰火般的赤色光芒。 聂冲霄见势不妙,急忙伸指弹开黄芒仙剑跃身而起,凌空翻转一周,已将那枚去势正猛的响哨儿抄在手里,锐啸红光便即中辍。 聂冲霄身未落地,胖瘦二道的青黄仙剑便已同时攻至身前。聂冲霄双手疾探,同时捏住两柄仙剑的尖端平面,青黄仙剑为他雄浑真力所摄攻势顿止。 胖瘦二道人随剑往,虽见双剑落入敌手,却苦于用力过巨收势不住,“嘭嘭”两声分别将胸口要害撞在各自仙剑的剑柄上,闷哼声中向后仰跌出去。 聂冲霄大袖一拂,刮起一阵劲风,将胖瘦二道同时卷上半空,翻翻滚滚的摔入道旁黑漆漆的松林里。 胖瘦二道胸口剧痛未止,马上又被跌得七荤八素动弹不得。正自低低呻吟,忽觉喉间一凉,定睛看时,却见两柄仙剑竟自凌空指住了自己喉头,不由心中一惊。 聂冲霄略施小技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胖瘦二道,冷冷的哼了一声,故作苍老嘶哑之声说道:“你们玄都山向来自命什么‘修真巨擘’、‘正道魁首’,老夫只道门下弟子尽是精英之选,却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实在令老夫大失所望。可叹哪可叹。” 胖瘦二道自幼长于玄都山,从未遭逢过如此神秘而且强大的敌人。凝目向前看去,借着枝叶间漏下的清冷月光和仙剑宝光,依稀看见身前一丈处站立着一个模糊人影,虽然并不是十分高大,却自有一种夺人的威势。 这个黑影全身都被一团流荡不息的黑气笼罩着,全然看不出相貌体态,兀立在沉沉夜色中宛如阴魂幽灵一般。胖瘦二道见此情形不禁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那瘦道士毕竟年长几岁,识见阅历较为广博,不似胖道士那般惊怪失度手足无措,强自抑制心头的恐慌,壮着胆子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三更半夜潜入玄都山有何图谋?” 聂冲霄冷哼道:“老夫还不曾向你发问,你反倒盘问起老夫来了。老夫本来也很想告诉你们老夫的名号,可又怕吓爆了你们的苦胆,想来想去还是不说的好。你们两个小子听着,老夫现在有话要问你们,你们须得老实回答,否则老夫有的是办法让你们死得奇惨无比。” 瘦道士毫无血色的一张长脸被仙剑宝光映得色作蜡黄,心中虽然怕得要命,嘴里却依然强硬得很,大义凛然地说道:“你休想!你一定是邪教来的妖人,深夜到此定是图谋危害我教。我们身为玄都门下,与你势不两立,无论你问什么,我们都不会吐露只言片语的。我师父和众位师伯师叔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你要命的话就趁他们还没过来赶快滚下山去吧。” 聂冲霄阴恻恻的一笑,说道:“难得你这小子这么有骨气,倒令老夫高看你一眼。不过你这番话说得毫无底气,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个嘴硬腿软贪生怕死之徒,又能唬得住谁呢?你既然提到了你师父,那老夫便来问你:你师父姓甚名谁,你们又叫什么名字呀?” 瘦道士硬着头皮冷哼道:“我说过不告诉你任何事的,你再怎么问也是没用。我们玄都弟子个个视死如归宁死不屈,你还是干脆杀了我们吧。” 聂冲霄嘿嘿狞笑道:“老夫要杀你们两个废物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老夫今天难得这么开心,自然要将你们折磨一番,玩儿腻了才能杀掉。刚才你们已经吃下了老夫的独门灵药‘雪魄冰魂丸’,现下药力已然行开。嘿嘿,只怕两位的子孙根是再也保不住啦。” 胖瘦二道闻言对视一眼,面上神情都是古怪之极。二人自吞下那诡异的黑色小球儿之后,便觉一股凉气急速下行,五脏六腑都被冻得冰冷异常。虽已竭力运功抵御,却仍是忍不住遍体寒颤。此刻听聂冲霄如此一说,立时感到体内寒气竟是越来越盛,连血液都似已为之凝固,下体处更是奇寒难禁剧痛钻心。慌忙用手摸时,只觉裤裆里空荡荡轻飘飘的,与平时手感判若霄壤。 这两个青年道士虽然立志求道出家已久,对红尘俗欲早就下定决心割舍捐弃,但他们毕竟都还是血气方刚身强体健的男子,陡然遭遇这世间最为可怖的惨酷事体,只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胖道士惊骇之下忍不住哭了出来,只是喉头被剑尖抵着,气息颇不顺畅,含混不清地说道:“你……你这个禽兽,连这种事你也……你也做得出来。呜呜呜……我的祖师爷呀,……这可怎么办哪?……活不了啦。……啊啊啊……” 瘦道士的神色虽然同样难看,却仍能强自镇定,低声喝道:“你给我闭嘴!我们今天大不了一死,这点儿小小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咱们玄都山上万年来从没出过一个叛徒败类,今天咱二人也一定要生得光明死得磊落,万万不能做出愧对列祖列宗的丑事。师弟,你再这样哭下去,岂不是要叫这邪教妖人耻笑咱们玄都弟子无能?” 胖道士虽觉师兄说的很有见地,但心中的恐惧绝望却总难消除,仍在一旁低低啜泣。 聂冲霄冷然一笑,对瘦道士说道:“看来你很想死是不是?那么好,老夫待会儿一定成全你便是。——喂,小胖子,你也不用太过伤心,老夫又不是没有解药可以救你。只不过做不做太监可全系于你一念之间了。此事关乎你今后大半生的命途前程,非同儿戏,你一定要想清楚了再作决断。” 胖道士听说聂冲霄尚有解药可免其灾殃,双眼登时一亮,涕泪横流的胖脸上也流露出无限喜悦企盼之色,不自觉地连连点头。 瘦道士生恐自家师弟心志不坚,竟尔屈服于对方的淫威之下,做出有辱门墙的错事,急忙说道:“师弟你不要听他胡说,这人分明是在骗你!就算你……”说犹未了,指着瘦道士咽喉的那柄黄芒仙剑猛然凌空翻转一周半,“砰”的一声,剑柄重重敲在他额角之上,登时将他击晕。黄芒仙剑的宝光随即收敛,向一旁歪倒在草丛里。 聂冲霄打昏瘦道士后,转头对还在抽泣的胖道士说道:“你这位师兄自己活够了想做烈士倒也罢了,却偏要拖着你一起死,全然不问你心中的想法,未免太过自私。老夫看你年纪轻轻,死了怪可惜的,这才没有马上杀你。不过你若是不知好歹,老夫心肠再好也没办法留你性命了。你可明白?” 胖道士泪流满面,一双小眼之中尽是惊怖之意,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聂冲霄笑道:“很好,你果然比那个瘦猴子聪明得多。只要你乖乖地回答老夫的问话,便能得到解药。——不用担心,你师兄已经昏过去了,你说什么他都听不到的。——你们叫什么名字?是何人门下弟子?” 胖道士惊魂稍定,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我叫做‘白圣佑’,我师兄叫做……叫做‘丘圣佐’。我们的师父姓……姓雷,名讳是上‘星’下……下‘拓’。”他体内寒气越聚越多,侵蚀经脉之势渐急,一身浅薄真力难与相抗,说起话来也是结结巴巴的。 聂冲霄“嗯”了一声,将一股真气隔空拍入胖道士白圣佑胸中,暂缓寒气攻势,又问道:“你师兄刚才提到杀死黄狮妖之人,可是六七年前在江南一带力克‘幻风堡’‘青螟八宿’的陆星舒么?” 白圣佑胸中一暖,寒颤稍平,点点头道:“是,正是陆星舒陆师叔。” 聂冲霄“哦”了一声说道:“那便难怪了。——我且问你,被黄狮妖追杀的翁氏父子现在何处?” 白圣佑闻言一呆,片刻后方讶然说道:“翁氏父子?您问的可是翁行云和他的儿子?我这几天里恍惚听见师兄们说陆师叔下山救人不成自己反受重伤,刚才又听丘师兄提到翁行云之死,早些时候还听人说翁行云的儿子也被山火烧死了。如此看来,您问的那翁氏父子只怕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话音刚落,数丈外的幽暗树林里突然传出“扑”的一声异响,似有什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古怪物事丢在了草地上。白圣佑心中一惊,只道是本门师兄弟赶到,听到了自己与邪教妖人的这一番对话。 聂冲霄却知这必是隐身暗处的翁宇阳接连听闻噩耗悲痛之下再度昏厥。正想赶过去救助,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丝疑念,上前一步踏住白圣佑圆鼓鼓的大肚子,厉声问道:“你们刚刚说到陆星舒和雷星拓斗气之事,可知道他二人为何事争执?” 白圣佑被他这一脚踏得喘不过气来,嘶声说道:“因为……因为陆师叔未经掌教师伯允准,便在……便在外面私自收了个徒弟,违反了……违反了本教门规。” 聂冲霄紧接着追问道:“陆星舒的新徒弟姓甚名谁?快说!” 白圣佑满脸紫涨,挣扎着说道:“那人以前不知道……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现下叫做……叫做‘米圣遥’。” 聂冲霄闻言一怔,足下劲力登时大减。 白圣佑如遇大赦,呼哧呼哧的急喘数口粗气,胸闷气滞之感方消。 聂冲霄鉴貌辨色,情知这贪生怕死的胖道士所言不虚,看来翁行云及其长子翁亭旭确已不在人间了。不禁想到那日与翁亭旭初见时,也曾对这孩子根骨俱佳的资质大为激赏。原期徐图后会,孰料世事无常,初逢之后竟是永诀,这般难得的一个好苗子方当冲龄便就此夭折,当真是天意难测。聂冲霄喟然一叹,缓缓收回左足,伫立林间黯然不语。 白圣佑喘息方定,两只小眼中光芒闪动,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位……前辈,晚辈已经如实回答了您老人家的提问,未敢有半句欺瞒之言。不知道老前辈您能否开恩赏赐晚辈一枚解药?前辈的大恩大德晚辈没齿难忘。” 聂冲霄见他油光光的一张肥脸上尽是狡黠谄媚之色,只觉说不出的憎厌,哼了一声右手一挥,青光仙剑随势侧转,剑柄打在白圣佑左额上将其击昏。 ※※※※※※※※※※※※※※※ 聂冲霄抛却青光仙剑,闪身飘进左侧松林中,片刻后又抱着兀自昏迷不醒的翁宇阳飘了出来。暗输真气在翁宇阳胸口转得几转,便听他轻轻呻吟一声,松开了死死咬住的牙关,皱紧的眉心也随之舒展开来。 翁宇阳悠悠醒转,一睁眼便见到聂冲霄饱含关切的眼神,心中顿时一暖,旋即想到父兄之死,禁不住泪如泉涌,将额头抵在聂冲霄胸前泣不成声。 聂冲霄叹息着伸掌轻抚翁宇阳柔嫩的脊背,良久方道:“宇阳啊,你父亲和你哥哥只怕是已经去了,你若太过悲伤,他们在天之灵必定难安,还是节哀顺便吧。这两个道士已经被我制住了,你说该怎么处置他们才好?” 翁宇阳闻言悲声骤息,抬头看了看横在地上的胖瘦二道,猛然挣脱聂冲霄的双臂跳到地上,拔步走到瘦道士丘圣佐身前,扑上去一顿拳打脚踢。他恼恨这瘦道士先前评说自家先祖和父亲时意态侮慢言语刻薄,边打边骂道:“死道士!臭道士!……混蛋!坏蛋!……我打死你!……” 丘圣佐受“雪魄冰魂丸”所制,全身血肉俱已凝冻,硬梆梆的有如铁石。翁宇阳一阵暴打未见其效,反而把自己的小手小脚震得生疼。 翁宇阳怒气愈盛,探手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握紧皮鞘用剑柄狠狠敲击丘圣佐的头脸和胸膛。敲了十余下后,但见寒光一闪,那柄锋利异常的匕首竟从皮鞘中松脱出来,斜斜掉在丘圣佐肩侧。翁宇阳暴怒中一把抄起匕首,想也不想便向丘圣佐面上刺去。 站在一旁的聂冲霄见此情形颇觉意外,同时又大感好奇,很想知道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孩子到底有没有胆量杀人。于是放任他肆意行事,只在右掌中暗运真力,一旦翁宇阳确有杀人之意便立时夺下他手中的凶器。 却见翁宇阳将匕首刺在丘圣佐右脸上向下划出一道二寸多长的创口,然后拔起匕首再度刺下,自前一道创口的左上方斜斜划下,丘圣佐削瘦的右脸上登时多了一个暗红色的交叉。此时丘圣佐体内血液早已凝结,故而不曾有半滴流出创口。 翁宇阳哼了一声,骂道:“臭道士脸皮果然够厚,连刺两剑都不流黄水儿。”言毕又在丘圣佐胸口上踹了一脚唾了一口,这才转身走到聂冲霄身前。 翁宇阳哀哭多时,双眼红肿如桃,鼻腔也早已塞住,瓮声瓮气地说道:“聂先生,我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麻烦你带我下山去吧。” 聂冲霄蹲下身子,扶着翁宇阳的肩膀说道:“宇阳啊,虽然令尊已经过世了,但你们翁家与玄都山毕竟世交深厚。如果你愿意上山的话,他们一定会收留你照顾你的。你真的想好了要离开这里吗?” 翁宇阳红扑扑的小脸儿上泪痕犹存,但神色却极为刚毅,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恨这座破山,更恨这满山的臭道士。刚才你也听到那个臭道士是怎么说我爹的了。我爹向来把玄都山的人当成好朋友,可是这群臭道士却根本就看不起我们。我才不要受他们的施舍欠他们的人情呢,就算我孤零零的饿死在外面,也不要这些目中无人的臭道士假惺惺的可怜我!” 翁宇阳一口气说到这里不觉气结,胸口颤抖着深吸一口清气,顿了顿又指着地上的丘圣佐说道:“这个臭道士胆敢说我爹的坏话,我决饶不了他。不过现下他昏睡得像头死猪一样,我若这般杀了他不是英雄好汉所为。因此我要在他脸上做个记号,等我长大以后学好了本事,再到玄都山来找他算账,不取他的狗命我翁宇阳誓不为人!” 聂冲霄见他满脸愤恨之色,言语中更是充满了怨毒之意,忍不住劝道:“你这又是何苦呢?那个小道士说话是过分了一点,但也罪不致死。你打他一顿出出气也就够了,何必再记恨他呢?” 翁宇阳隐忍已久,此时听聂冲霄这么一说,胸中的痛楚立时迸发,两行悲泪如同开闸放水一般直冲下来,嘶声喊道:“谁让他那么说我爹来着?我爹人都死了,他还说那些难听话,这还不该杀吗?” 聂冲霄眉头一皱,暗想此地虽离紫极峰尚远,但终究是玄都山的垓心所在,翁宇阳的哭喊之声在静夜中传播甚远,必然惊动巡夜的玄都弟子。当下不便多耽,抱起翁宇阳踏着玄霜刃在密林间曲折南行。同时结起护身气罩,将翁宇阳的悲戚哭声裹在罩内。 ※※※※※※※※※※※※※※※ 聂翁二人的身影消失后不久,果然有十余名玄都弟子驾着各色法宝寻声飞来,见到仍然不省人事的胖瘦二道,不禁齐齐吃了一惊。 十余人中为首的一名青年道士长身玉立,相貌颇为英俊。“锵”的一声将悬在身前的一柄绿色仙剑收入鞘内,俯身在丘白二人鼻端一探,登时被二人身上的奇寒之气激得全身一跳。不觉剑眉一锁,回头看了看十几位同门师弟,神色凝重地说道:“好厉害的寒气,只怕是邪教妖人所为。程师弟、齐师弟,速去天音阁鸣钟示警,叫醒大家分头搜山。梁师弟、景师弟,你们先回三清圣殿将此间情形禀明掌教师尊和诸位师叔。骆师弟,快去请雷师叔过来。” 五名青年道俗弟子应声飞去,盏茶时分后只见一道耀目白光自紫极峰巅急速飞落,须臾已至诸人头顶。那为首的青年道士仰头叫道:“雷师叔,两位师弟在这里!” 话音未落,耀目白光倏然消失不见,只听半空中衣袂飘拂猎猎作响,一个硕大的人影如苍鹰般自空中迅疾扑下。法宝精光映照下看得分明,来者是一名身穿墨绿色道袍的中年道士,身材魁伟,面色黧黑,两道又粗又浓的长眉斜飞入鬓,颔下的一部海须更是根根直竖,看上去颇有几分凶恶之相。 这高大威猛的中年道士正是胖瘦二道的授业恩师雷星拓,他日间在紫极峰云霄观三清圣殿上与那素不相能的师弟陆星舒大吵了一架,虽经掌教师兄及诸位师兄弟多方解劝,心中怒气却始终无法排遣。正在居所里生着闷气,忽然接到长门师侄急报,说是自己那两个当值巡夜的宝贝弟子竟然在紫极峰下的松林中被邪教妖人所算,情形看来很有些不妙。雷星拓狂怒之下御剑而起,急如星火般赶到峰下来探究竟。 此时雷星拓见自己的两个宝贝徒儿就像两具僵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边的十来名晚辈弟子竟自袖手旁观不管不顾。此等情势怎不让他这位素来以脾气暴躁名震一方的修真高手火大?当下怒哼一声,双眼中如欲喷火,狠狠瞪视着那仪表俊雅的青年道士,说道:“严圣钧,你在这些人里面年龄最大,怎不好生看护你两个师弟,却在一旁看起热闹来了?你这师兄是怎么当的?” 那玉树临风般的青年道士名叫严圣钧,乃是玄都山现任掌教真人的第六名弟子,更是玄都山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半月前他在南方游历期满,归山途中听闻翁氏一族的灭门惨祸,便赶回山来将这消息报知与翁行云向来交好的陆星舒。只是严圣钧得讯之时本已嫌晚,偏生一路之上又多有延宕,终致陆星舒万里奔波功亏一篑。 这一晚正当严圣钧带头巡夜,不料一向安宁无事的紫极峰下竟然突现警情,显是有邪教妖人潜入玄都重地,而且还伤了两名师弟。严圣钧身为巡夜领队已然难辞其咎,偏偏两位受伤的师弟又是那位谁都惹不起的雷师叔门下爱徒,委实令他这做小辈的大感头痛。 这时见雷星拓以严辞见责,大有迁怒于他之势,忙躬身禀道:“雷师叔且请息怒,容师侄一言。这两位师弟误中邪教妖人的暗算,全身冰冷麻痹昏迷不醒。弟子等修为浅薄识见不多,只恐无意中损伤两位师弟,故不敢轻举妄动。还望雷师叔见谅。弟子们只等雷师叔到此做主,如何相救两位师弟还请雷师叔示下。” 雷星拓心系爱徒,没工夫跟他多谈,怒哼声中袍袖一拂,径自走到胖瘦二道跟前。俯身检视片刻后,先是皱了皱眉,接着又点了点头,“唔”了一声后双掌前探,隔空将两股温煦真力分别输入胖瘦二道体内。 这两股真力缓缓注入胖瘦二道胸中,在五脏六腑间周流片刻后便向全身扩展,有如春水融冰般将胖瘦二道被寒气凝住的血脉尽行疏通。 严圣钧等人见丝丝白气自胖瘦二道四肢末端徐徐发散,料知二人必无大碍,高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低。 此时紫极峰下有警的消息已然惊动了整个云霄观,天音阁上洪钟清罄一响,数百里内尽皆知闻,远远近近的山峰上都亮起了灯光宝气,警戒极为森严。当值巡夜未毕和被紧急召集的玄都山年轻弟子们一半留守各处要地,另一半分成数批向紫极峰下四面八方搜索开去。一时间满天流光耀目,漫空锐响刺耳,原本静谧祥和的道家圣地玄都山顿时变得喧嚣无比。 ※※※※※※※※※※※※※※※ 雷星拓行功良久,将胖瘦二道体内积存的寒气悉数逼出,这才深吸一口清气收势回力。 胖道士白圣佑昏迷之中忽觉寒意尽去如沐春风,晕晕然张开眼来看时,只见师父雷星拓伟岸雄壮的身躯正在眼前。白圣佑乍见恩师禁不住又哭了起来,哽哽咽咽地说道:“师父啊,师父!弟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老人家了呢。呜呜呜……” 雷星拓一张黑脸绷得紧紧的,叱道:“你哭什么?不过是一时昏迷而已,既不曾送命,又没有断臂折腿。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没出息,受点儿挫折就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白圣佑又是惊怖又是惭恨,哭道:“师父啊,您有所不知啊。弟子方才不幸被恶人所害,这下半shen儿的宝贝家什儿……没有啦!啊啊啊……”说到伤心处更是双拳捶胸两腿乱蹬,哭得一塌糊涂。 严圣钧等一众青年弟子闻听此言齐吃一惊,异口同声地惊呼道:“啊——?” 雷星拓也吓了一大跳,慌忙探掌在白圣佑裤裆处隔着衣服摸了两把,猛然间厉声喝道:“放屁!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说没有了?” 白圣佑一怔,赶紧伸手在裆部里里外外细细摸了几遍,惊喜交加地“咦”“哎”数声,又撩起裤腰偷瞄了几眼,验明恩师所言不谬后方自长舒了一口气。又呵呵傻笑了一阵才以手加额向天祝祷道:“幸好祖师爷有灵,保住了弟子的命根子。否则那可怎么得了啊?” 严圣钧等青年弟子见此情形惊心始定,立时自心底涌起无尽笑意。只是碍于雷星拓在场,谁都不敢笑出来,一个个抓耳挠腮垂首摸鼻的怪态百出,林中气氛一时间颇为尴尬。 白圣佑却丝毫未觉,只顾着庆幸自己得脱大难全身而还,欣喜若狂之际忽然瞥见仍旧倒在地上昏睡未醒的丘圣佐,不禁惊呼道:“啊呀,师兄的脸怎么了?” 众人闻声同时向地上看去,只见丘圣佐右脸上殷红一片,鲜血遮盖了小半张脸,却是那两道原本被寒气凝住的创口不知何时裂了开来。 一旁的两名青年弟子急忙上前给丘圣佐拭血裹伤,内中一名俗家装束的弟子说道:“丘师兄脸上的这个伤口好生古怪,竟然是打了个交叉,该不会是那凶手故意留下来示威的标志吧?雷师叔,您见多识广,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人喜欢用这种记号吗?” 雷星拓双眉紧皱,苦思片刻后缓缓摇头道:“这标记稀奇古怪莫名其妙,便是我也从未见过,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妖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作弄我雷星拓的徒弟,当真是胆大妄为。——圣佑,当时的情形你总该知道吧?还不快详细说给为师听。” 白圣佑恭谨点头道:“是,师父。方才弟子跟师兄巡山到此,忽听得树林之中有奇异响动。弟子当时就想:‘难不成有邪教妖人藏匿其中图谋不轨?哼哼,但教我白圣佑有一口气在,也决不能让邪教妖人危害本派的阴谋得逞!’ “当时弟子与师兄四目一对,那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约而同,不谋而合。弟子们在这危急关头都想到了师父您平日里的谆谆教诲,登时勇气百倍,即便这树林中埋伏了万千妖人百亿魔头,弟子们也是勇往直前无畏无惧的。” 白圣佑神采飞扬地说到这里,语气忽转沉重,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恨的是那邪教妖人实在太过阴险恶毒,竟然趁弟子们不备突施偷袭,而且是用最下流无耻的手段暗算了弟子二人。不过弟子们虽然被那妖人所擒,却依然牢记着本教门规,宁死也不敢做出对不起祖师爷的事。因此上,不论那妖人如何威胁折磨,弟子们始终坚守气节,不曾透露半点教内机密。丘师兄更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一眼就看穿了邪教妖人的险恶用心,疾言厉色直斥其非。这等胆识气魄真令弟子崇敬万分。 “那妖人恼怒之下用重手将丘师兄打昏,又来拷问弟子。弟子听他问来问去总是与翁行云父子有关,料想他定是为了那柄‘列缺’神剑而来。因而更不敢说出实情,只说翁氏父子都已经死了,叫他绝了这个念头。那妖人所谋不遂,越发气恼,就把弟子也给打昏了。若非师父您及时相救,弟子们只怕是要以身殉教了。” 丘圣佐此时已然苏醒,听到白圣佑在众人之前浓墨重彩地大肆宣扬他二人如何坚贞不屈勇斗妖人,心中也是颇为得意。故作谦虚之态言道:“白师弟过奖了,我所做的不过是秉承我们玄都山无数先辈的高风亮节。其实说起来当时我心中死志虽决,但念及死后再也见不到恩师和诸位师长及各位师兄弟,又怎能不惧?只不过一想到我们玄都山历代先辈的圣绩殊勋,弟子便觉勇气百倍再无他想了。” 一众青年弟子听他二人一唱一和说得当时情势这等凶险,二人情怀如许悲壮,不禁同时击节赞道:“说得好!” “我们玄都弟子正当如此!” “两位师兄真是我等楷模啊!” …… 二人的业师雷星拓更是手捻长须不住点头,极为欣慰地说道:“唉,你们两个能有这般胆识气魄,倒也不枉为师辛苦调教你们一场。好哇,好哇。——对了,你们可曾看清那邪教妖人的形貌没有?快快说与为师知道,日后也好找他算账。” 丘圣佐迟疑道:“这倒不曾看清,只因那邪教妖人做贼心虚见不得人,始终以一团黑气罩住自身。” 白圣佑补充道:“不过弟子留心听他的声音颇为苍老嘶哑,一定是个岁数不小的老贼。而且……而且他还提到了六七年前陆师叔在江南一带独力打败‘幻风堡’‘青螟八宿’的事,不知道有什么用意。” 雷星拓耸然动容,沉声说道:“如此说来,这妖人多半与那‘幻风堡’‘青螟八宿’有关,加之年纪又那么大,想必就是‘青螟八宿’的师父‘幽巽老怪’。嗯,你们方才为寒气所伤,这等阴柔道法正是那‘幽巽老怪’的惯用伎俩。——哼,说来说去,都是你们陆师叔惹上门来的冤家对头,却偏让你们二人给撞上了。你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师定要找他陆星舒说道说道。” 严圣钧闻听此言不禁眉头一皱,暗想“幻风堡”虽为邪教大派,又与本门积怨深重,但谅他们未必有胆量敢潜入玄都山生事。况且胖瘦二道言语之中疑点颇多,此时就下定论未免有失稳妥。这位雷师叔与陆师叔向来不睦,刚才的话语明显挟带私愤,多半做不得准。 于是说道:“雷师叔想得果然周到,倘若真的如您所言,那么对方此来说不定是要找陆师叔寻仇。陆师叔眼下伤势尚未痊愈,难以对敌,还有赖雷师叔和各位师叔相助。况且那‘幻风堡’在邪派中的势力地位虽然不及‘一线天’,但毕竟也有近万年的基业,门下高手也不在少数。此番悍然潜入我玄都重地,只怕另有所图其志非小。我们这便回去禀明掌教师尊,请他老人家作决断吧。两位师弟的英勇事迹也正好一并说与大家知晓。” 雷星拓听他这番话全是顺着自己的心思而说,最后一句尤其令他满意,不禁黑颜大悦,微笑着点了点头。 丘圣佐与白圣佑做梦也想不到此番自己大难不死之余竟又成了誓死护教的英雄人物,今日事迹一经传扬必定轰动整个玄都山,为合教弟子称颂钦仰,便是掌教师伯也肯定会有嘉奖赐下。一时间心中狂喜无限,虽已竭力遮掩,眉眼之间仍是流露出少许得意之色。 丘圣佐被两名俗家师弟搀扶着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两条腿软绵绵的似乎浑不受力,只能在地上拖着。 雷星拓见到宝贝徒弟这等虚弱情形不免担心,关切地问道:“圣佐,你的身子不要紧吧?” 丘圣佐面色苍白,萎靡不振地说道:“多谢师父关心,弟子并无大碍,只是全身乏力,身上还有几处不知怎的竟然越来越痛,想必是先前昏迷之中遭到了邪教妖人的毒打。” 雷星拓咬牙切齿地说道:“哼,‘幽巽老怪’如此歹毒,为师定不饶他,总有一天要为你们出这口恶气。”话音未落,忽听丘圣佐肚腹之中传出“咕噜”一声大响,似是肠胃中有什么不消化的物事在里面蠢蠢欲动。 众人错愕之际,只听丘圣佐腹内肠鸣之声紧锣密鼓般越来越响。 丘圣佐只痛得满头大汗,连声说道:“啊哟,不好,不好!……”惶急中再顾不得伪装,连忙双手掩腹,疾步奔进一旁的松林之中。 一众青年弟子面面相觑,个个欲笑还休,脸上神色大是古怪。 雷星拓面色铁青,气哼哼地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白圣佑在一边劝道:“师父您别生气,师兄他只怕是白天吃了点儿馊饭,才会弄成这样的。” 雷星拓白眼儿一翻,斥道:“你懂什么?你师兄分明是被那邪教妖人的寒气侵入肠胃,故而忍不住要腹泻。” 白圣佑兀自为丘圣佐辩解道:“就是嘛,都是那妖人搞的鬼,怪不得师兄。” 雷星拓怒道:“怎么怪不得他?若不是他修为浅薄,又怎会被寒气所侵?我平日里总叫你们勤勉修行,可你们就知道偷懒,道法总不见长进,现下吃了大亏还好意思说嘴?” 白圣佑碰了一鼻子灰,心中老大没趣,忙岔开话头儿说道:“对了师父,那妖人的妖术着实古怪得很,他只给弟子们每人吃了一粒雪什么冰什么丸,就把我们给冻住了。更奇怪的是,连我们下身儿的宝贝家什儿也给变没了。若不是师父您及时相救,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聂冲霄的独门灵药“雪魄冰魂丸”乃是采集极北苦寒之地千秋凝雪万载寒冰的精髓所制,平日里用作炼气修神的药引子,行功前服下一粒便可激发全身真气,再以真法秘诀导引循环数个周天之后将寒气尽数吸纳消解,自身功力便能增长一分。 只是这“雪魄冰魂丸”的寒气太过霸道,若无浑厚内息与之相抗,便极为凶险。丘白二人修为甚浅,聂冲霄为逼取口供强迫二人服下“雪魄冰魂丸”,顷刻间便令二人遍体奇寒,血凝肉缩。男子下阴处颇为柔弱,又无骨骼可供依附,骤遇此等情势,自然是瞬间缩小几近于无。丘白二人急切间不及细查,只道是已被对方用邪门妖术给阉割了,这才吓得魂不附体。 此中详情雷星拓虽未尽知,却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当着这么多晚辈弟子的面儿,实在不便详细解释给自己的傻徒弟听,当下只得沉默不语。 白圣佑回忆起当时的险状正自后怕,突觉肚子里数股冰凉急流前冲后撞纵横奔突,“咕咕咕”的肠鸣声急管繁弦势不可挡。只痛得怪叫一声,跃然而起,仓皇之极地冲进了松林之中。 雷星拓暗自摇头叹气,瞥眼瞅见那边厢严圣钧正与十几名晚辈弟子聚在一处悄声低语,看来是在取笑自己的两个宝贝徒弟,不禁心中不快。哼了一声正欲拂袖而去,忽见严圣钧快步跑到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雷师叔但请宽心,弟子已嘱咐过诸位师弟切勿将刚才之事传扬出去。若是雷师叔日后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只管找弟子问罪便是。” 雷星拓心中大定,缓颜说道:“嗯,你这孩子果然懂事得多。咱们这便回三清圣殿去吧,掌教师兄面前我会替你说几句公道话的。” 严圣钧闻言甚喜,忙道:“雷师叔爱护提携之意,弟子感激不尽。请雷师叔先行进殿,弟子们随后便送两位师弟过去。” 雷星拓点了点头,大袖一摆,御剑而起,径向紫极峰顶飞去。甫至半空就听见身后下方的密林之中遥遥传来白圣佑有气无力的声音:“哪位师兄身上有纸啊?劳烦借小弟几张应应急,改日定当双倍奉还。……都没有啊?——师父,您带纸了吗?……” ; 第十二章 天宇地寰 聂冲霄抱着翁宇阳急速南飞,脱离玄都山范围后直上层霄,横越昊苍山脉的巨大弯曲,平明时分飘落在一处荒山野岭之间。 翁宇阳伏在聂冲霄肩头哭了半夜,早已沉沉睡去。聂冲霄生恐惊醒了他,仍照原状抱着他娇小的身子,盘膝坐在一株高大古松下的怪石上静养元神。 许久之后,聂冲霄忽觉缩在怀中的翁宇阳轻轻一动,忙低头看时,却见他已然睡醒,正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四顾。 聂冲霄轻声问道:“你醒了?” 翁宇阳“嗯”了一声,沙哑着嗓子问道:“我们还在玄都山上吗?” 聂冲霄摇头道:“我们现下是在玄都山南方数千里之外,离那些道士们远得很。你不要多想了,再睡一会儿吧。” 翁宇阳默然摇头,手撑大石轻轻跳到地上,向前走了两步,眯眼看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怔怔出神。 聂冲霄望着他茕茕孑立的瘦小背影,心中怜念大盛,轻叹一声说道:“宇阳啊,事到如今你再怎么伤心难过也是没有用的了,还是想想今后该怎么办吧。你现下有什么地方可去,有什么亲友可依吗?” 翁宇阳正自凄惶无主,闻听此言只觉天杳地迥,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供他安身立命的所在。转念想起抛下自己而去的父亲和哥哥,心中更是酸楚,两颗豆大的泪珠缓缓自面颊上滑落,留下两道泪痕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痴立半晌后方自低低说道:“我的家被妖怪给毁了,家里的亲人也都死光了,再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也没有什么亲友可依了。” 聂冲霄听他说得不胜悲凉,忍不住张口“呃”了一声,但又似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未及成言便自收声了,只是深感无奈地叹息一声。 翁宇阳悄立多时,任由清冷的晨风吹干面上泪水,胸腔中的颤动渐渐平复之后,忽然转过身对聂冲霄说道:“聂先生,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收我做你的徒弟,那到底是真心话呢还是在哄我?” 聂冲霄看着骤然严肃起来的翁宇阳,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伤心,颔首道:“聂某自第一眼看到你时便已有此心,真心诚意想将我一身所学传授于你,又怎么会虚言哄你呢?我原想先行求得令尊首肯再对你言明,哪知道……唉!”言至此处又不禁摇头叹息。 翁宇阳眼圈一红,下巴轻抖数下,勉强问道:“聂先生,假若我现在自己想拜你为师,你肯不肯收下我做你的徒弟?” 聂冲霄从大石上跃下,看着翁宇阳极为诚恳地说道:“你若有此意聂某自是求之不得,只不过聂某不想欺瞒于你,有些事情必须跟你讲明。你们翁氏一脉是正道中的修真世家,与我们一线天圣教世代为敌,自从你家先祖翁明生被我教先圣独孤秋击杀以降,六千多年来翁氏一脉与一线天圣教纠葛繁多积怨深重。你不喜欢玄都山的道士,却不知他们其实是你的朋友,你我二人才是正邪不两立的仇敌呀。” 翁宇阳闻言沉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们翁氏一脉如今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以后的事自然全凭我自己做主。玄都山的臭道士们个个可恶,我宁死也不跟他们做朋友。你虽然是我家的敌人,可你却是真的爱护我,所以我心甘情愿跟着聂先生你。我家和一线天的仇怨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我也不想知道究竟谁对谁错。从今往后,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大家都不要再想那些陈年旧事了。只要你不讨厌我这个人,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聂冲霄越听越奇,万万想不到如此幼小的一个孩子竟能讲出这样一番超然宽宏的话语,心中对翁宇阳的赞赏之意不禁又加深了一层。只是想到此事毕竟关乎翁宇阳一生际遇和一线天圣教的前途,更不敢冒然行事,于是说道:“宇阳啊,这些事远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六千多年的恩仇岂是你我二人说舍弃就能舍弃的?你还是多用心想想,深思熟虑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现下既然你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不如同我一道回一线天凌祭崖去散散心吧。路上我也可以将你们翁氏一脉与一线天的种种纠葛详细说给你听,何去何从由你自己做主。” 翁宇阳点头不语,聂冲霄伸掌抚了抚他的头顶,转身到密林中捉了一只五彩锦鸡,烤熟之后与翁宇阳权当早餐。 草草一饱后正欲上路,却见翁宇阳忽将背上包袱解下,把里面的木偶、布虎、竹鸟、纸鸢、冰糖葫芦、蝈蝈笼子等等玩艺儿和几件新衣服尽数丢进了火堆里。余势未尽的火焰登时将这些物事裹住,瞬间已烧去大半。那只碧绿肥胖的蝈蝈奋力从竹笼的缺口中跃出,刚落到地上便被翁宇阳狠命踹下的一脚踏成了瘪片儿。 聂冲霄心知翁宇阳恼恨玄都山的一切人物,连购于山下漠煌城中的物事也一并恨上了,不禁暗叹这孩子倒还真有几分拧脾气。 待诸物烧完熄灭余火之后聂冲霄便抱起翁宇阳御空南行,一边赶路一边将当年翁明生与独孤秋的恩恩怨怨细说给他听。 翁宇阳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之后,始觉聂冲霄先前所言非虚,确是自己将之想得太简单了。 聂翁二人各怀心事,即便在旅次暂歇时也交谈不多。聂冲霄又似乎急于归山,一路废寝忘食,疾行三日后已来到中土腹地,当今邪派之首一线天世代栖居的地寰山正在眼前。 ※※※※※※※※※※※※※※※ 地寰山方圆三万里,山势形同圆环,层层包裹着一线天总坛凌祭崖所在的天宇山。翁宇阳在聂冲霄怀中放眼望去,但见莽莽苍苍的地寰山奇峰罗列峭壁断云,岭谷间草木葱茏生机盎然,虽不及玄都山威严肃杀,却自有一份从容大气。 中土之地虽然河川众多,但真正横贯东西者却不过两条。其一是流经玄都山脚下的龙兴河,其二则是紧贴地寰山北部山弧辗转东流的源天江。这一北一南两大水系虽然同是源于西极神山山腹水脉,但却各行其道,彼此流域互不牵连。 源天江自西极神山脚下汹涌东注,转了两个大弯后正撞在地寰山西部山屏上,狂猛势头为崇山峻岭所阻,只得改道向北,沿着地寰山北部山弧转个半圆,顺势斜向东南,稍作曲折后奔流入海。 翁宇阳此前已见识过龙兴河潮平岸阔的浩淼景象,此刻俯视下方,但见源天江水势滔天,猛浪若奔,在山峡间蜿蜒恣肆,横冲直撞,雄若龙吟的潮音播于天际。如此壮景当前,翁宇阳小小的心目中自是充满了惊叹与震撼。 聂冲霄催动法宝横越江面飞近群山,足下运力触发玄霜刃的清悠颤鸣,群山之间立时便有十几道五色流光迅疾升起,在半空中迎住聂冲霄。 这迎面而来的十几个黑衣人正是一线天教众,专司守把山界隘口,听闻玄霜刃的鸣声,知道是聂冲霄到来,急忙现身相迎,一齐躬身行礼道:“属下恭迎聂圣师归山。” 聂冲霄呵呵一笑,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说徐青石啊,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聂某平日里出山归山无数次打你这儿经过,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阵仗,真让聂某有点儿受宠若惊啊。” 十几人中为首的黑衣大汉徐青石朗声笑道:“诶,以前是以前嘛,现下聂圣师在我教中的身份地位岂是昔日可比?属下等自是争着抢着要来奉承讨好您哪。” 那些年轻教众也纷纷说道:“是啊,聂圣师如今正可谓是位高权重,小的们以后可全靠您老栽培提拔呢。” “没错,聂圣师年富力强,宽和大度,实在是本教的栋梁之材呀。” “我若能有聂圣师一半的成就,即便立时死掉也是含笑九泉了。” …… 这些人话虽说得恭敬,但语气神色之间却尽是促狭打趣之意。 身为地寰山北界守目的徐青石摆手止住众人的话头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要我说啊,咱们聂圣师差不多什么都有了,唯独这房内无人。眼下最最要紧之事,就是赶快找一位才貌双全端庄贤淑的夫人,兄弟们也好讨一杯喜酒喝。是不是啊?” 一班年轻教众同声哄笑道:“是!” 聂冲霄摇头苦笑道:“好你个徐青石啊,真是越来越没正形了。我原本还想哪天找个机会在罗殿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把你调入北辰殿中当差。如今看来,你这升迁之望怕是要断送在你自己这张嘴上喽。” 徐青石笑道:“聂圣师的美意老徐心领了,但老徐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原也没盼着能上凌祭崖光宗耀祖,再说更舍不得这帮好兄弟。升迁是不想了,不过聂圣师的喜酒却让老徐我馋得要命啊。”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徐青石等人与聂冲霄说笑之时,目光始终不离他怀里文静秀气的翁宇阳,几句玩笑话说完,徐青石便问道:“聂圣师带的这位小哥儿莫非就是……” 聂冲霄抬手截住他的问话,笑道:“这件事稍后再说不迟。徐兄弟,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教中一切都还好吧?” 徐青石仍是笑容满面地看着翁宇阳,说道:“托圣祖洪福,你走之后教中一切安好,你这一回来可就难说了。哈哈。” 聂冲霄欣慰道:“没事就好。——对了,左大哥和戚二哥想必都已经回来了吧?” 徐青石笑意稍敛,说道:“左圣师于半月之前带了一名十来岁的少年回来,戚圣师却还没有消息。” 聂冲霄面上掠过一丝忧色,说道:“明晚便是寻圣期满之时,戚二哥此刻还未归山只怕会误了封圣大典哪。” 徐青石笑道:“聂圣师但请宽心,戚圣师道法精深独步天下,想来不会遇到什么波折。况且现下方当上午,距封圣大典尚有两天时日,属下料想戚圣师定能按时赶回。” 聂冲霄含笑点头道:“借你吉言吧。——好啦,聂某奉秦天主之命外出公干已毕,急于归山复命。众位兄弟验明正身无误的话,可该放我通行了吧?” 徐青石笑道:“聂圣师这正身看似无误,为免惹物议我等就不细验内里了。呵呵。聂圣师重务在身,属下等不敢阻拦,这便请行。”言毕微一躬身,摆手令手下教众分至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聂冲霄拱手谢道:“有劳诸位。”驭使玄霜刃飞入地寰山上空,瞬息即渺。 徐青石等人恭送聂冲霄入山后,立时打出一支黑色光箭,知会地寰山内的一线天教众。片刻之后,地寰山重重山岭间一支支黑色光箭接连升起,将这消息一亭一亭地传入山内。 ※※※※※※※※※※※※※※※ 聂冲霄一路行来,隔不了多久便被一拨守山教众迎住叙话。 地寰山山环宽约五千里,守山岗亭遍布山间,每一处的守卒多则上百人,少则十余人。聂冲霄在一线天中地位甚高,守山教众都对他颇为敬重。但他性情宽和,人缘极好,即便是寻常教众也不惮于同他肆意言笑。聂冲霄此番回山心情甚佳,对这些年轻教众的取笑不但不以为忤,反觉大畅心怀。但他每到一处岗亭便要逗留少时,与守山教众说些大同小异的话语,时刻一久,可叫翁宇阳大为不耐。 眼看时过正午,聂冲霄这才有所察觉,向后但遇守山教众,只约略打个招呼便径自通行。又接连通过上百处岗亭,莽莽苍苍的环形山势陡然断绝,前方现出一片广袤平野。平野之中河港交叉,阡陌纵横,一方方旱地水田中遍植五谷,满眼苍黄之色。田野之间又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城镇村甸,依稀可看到其中的点点人影。 聂冲霄一路给翁宇阳指点各处胜景奇观,解说颇详,此刻手指下方说道:“宇阳你看,这便是我们一线天的万顷粮仓。一线天山环水绕与世隔绝,日常所需全靠自产。天宇山下有东湖西园南林北田,足够供养我圣教上百万弟子与教下生民了。” 翁宇阳极目远眺,恍惚望见前方平野尽头处有一抹淡淡的灰影漂浮在万顷稻浪之上,想必就是聂冲霄所说的天宇山所在了。只不过那抹灰影看来便如幻景一般虚无缥缈,真不知其间相隔了多少路程。 聂冲霄驭宝疾飞,不到一个时辰便可行出千里,但至夜幕降临时却仍不见那抹灰影接近多少。 这日晚间,二人便在旱地垄亩之间燃火进食。聂冲霄想到翁宇阳连日来未曾睡过好觉,明日在那凌祭崖上又少不了要费心劳神,今晚便不再赶路,让他好生将息养足精神。 翁宇阳卧看天际寒星,倾听草内虫吟,头脑中反而格外清明,一丝睡意也没有。静默一刻后,对仍在火堆旁凝神思索的聂冲霄说道:“聂先生,我们明天就能到凌祭崖了吗?” 聂冲霄“嗯”了一声,缓缓说道:“宇阳啊,明天见了秦天主你万不可说自己是江南翁氏之后,最好以后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见翁宇阳默然点头,聂冲霄又道:“我们上次所说的事情你考虑清楚,明天再给我答复吧。” 翁宇阳心下忽感悲凉,侧过身去背对着聂冲霄,凝视着陇头翩飞翔舞的流萤,渐渐沉入睡乡。 翌日清晨用过干粮清水之后,二人又复启程。飞到上午时分,翁宇阳忽见前方天际的灰影之上突然多了一层黛色,始悟昨日所见的那抹灰影原来是视界极致处的平地尽头,此刻的黛色才是真正的天宇山。想通此节不禁心中剧震,暗想这万顷粮仓当真够大,聂先生飞了好几个时辰还没有飞出去。 幸而天边的黛色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已可看出那是一簇山峦,金黄色的稻田边际也已渐渐接近。二人一路上又遇到不少御空巡查的教众,见聂冲霄行色匆匆均只遥遥致意,不曾上前搭话。 聂冲霄全力飞行,到午后时分已至天宇山前。 翁宇阳展眼看去,只见这天宇山崚嶒峥嵘,群峰插天,山势竟似比那素以险峻见称的玄都山还要雄奇几分。 聂冲霄未至山前,早有恭候多时的教内弟子迎上前来,略作寒暄后便当先引领聂冲霄进入内山。 一行人在群峰间穿行了两个多时辰,突见前方山峦向两侧豁然分开,下方出现一片宽阔谷地。山谷中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珍禽翔集瑞兽逡巡,恍如人间仙境。山谷尽头处奇峰突起孤立天心,正是一线天总坛所在的凌祭崖。 ※※※※※※※※※※※※※※※ 聂冲霄与引路教众径直飞越兀立崖头的一块赤色巨石,徐徐落在凌祭崖顶的开阔石地上。这一片石地颇为光滑,自北向南倾斜而下,其间有一条宽逾三丈的石砌大道直通崖顶正中的一座巨大石台。远观石台之上,但见巨栋飞檐烟笼雾绕,耸立着一座恢宏雄伟的殿堂。 石阶两侧的几列石坛中种植着各色古树,枝桠参天亭亭如盖,无数异彩飞鸟在枝叶间婆娑飞舞婉转啼鸣。浓密的绿荫下或蹲或伏着数十头形貌古怪的硕大异兽,低沉沉的气息有如闷雷轰响。 聂冲霄等人收起法宝拾级而下,足不点地般向那座巨大殿堂走去。翁宇阳自聂冲霄肩头向后望去,只见那矗立崖端最高处的赤色大石内面錾刻着三个古劲苍凉的淡金色大字:“凌祭崖。” 这一道石阶长约十里,好在聂冲霄等人脚程均快,转眼间已来至三丈多高的石台之下。这座石台系以大块山石堆砌而成,年代已颇为久远,虽然时常修葺,却仍无法剥离石棱台缝间蕴蓄的苍苍古意 上台的石阶洁白如玉,两侧装了粗大的白石雕栏。聂冲霄等人缓步登台,来到殿门之前。 翁宇阳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殿宇,眼见遮天蔽日的巨大飞檐下一根根粗大之极的暗黄色石柱向殿门两侧一路铺排开去,直似看不到尽头一般,不禁气为之夺,心中充满了惊叹之意。细看檐角、石柱上精工雕琢的各式瑞兽灵禽的花纹,真个是明彩生辉栩栩如生。殿门两侧作雄踞啸傲之状的两尊石雕怪兽,形貌更是狰狞可怖。 殿门石额之上镌刻着三个大字:“北辰殿。”守门教众俱都身穿玄色长袍,自石阶尽处一直排到殿内,见聂冲霄等人走近便同时躬身施礼,齐称:“属下恭迎聂圣师回山。” 聂冲霄含笑点头,谦声说道:“有劳众位兄弟相迎,聂某愧不敢当。”一路逊谢着步入殿内。 这座北辰殿占地极广,殿内颇为宽敞深邃。聂冲霄一进殿门便见殿内早有一群人在那里迎候。聂冲霄在一线天中人脉颇广,处处受人敬重,知交好友着实不少,此时听说他远行归来,便都到北辰殿中迎迓,一俟他入殿便一起围上来嘘寒问暖。 聂冲霄见此情势连忙放下翁宇阳,趋步上前向众人致谢告罪不迭。迎接的人们纷纷近前叙话,一时间欢声笑语充盈殿内。 一身皂袍气度雍容的北辰殿殿主罗崇原携着聂冲霄的手臂将他拉到内殿就坐,笑道:“聂兄弟今番寻圣归来,于我圣教出力良多功不可没,老哥哥着实替你高兴啊。哈哈哈。” 聂冲霄连连摇手道:“哪里哪里?罗兄太抬举小弟了,冲霄愧不敢当啊。” 几句客套话说过,罗崇原便将话锋转到翁宇阳身上,含笑问道:“聂兄弟,这个小娃儿想必就是……” 聂冲霄却因与翁宇阳前事未决,雅不愿跟人多谈这个话题,忙顾左右而言他,打岔道:“罗兄啊,一年未见你仍是健朗如昔呀,嫂夫人和两位贤侄都还安好吧?” 罗崇原见他如此也不好再问,笑道:“有劳聂兄弟挂怀,拙荆和犬子都还无恙。不知道聂兄弟什么时候能把终身大事定下来,好让老哥哥我再跟你见面时也多说几句问候话儿啊。哈哈哈。” 正在谈笑风生之际,忽见一名身穿黄袍的中年人自内殿中健步转出,朗声说道:“诸位,秦天主口谕:请聂圣师即刻赴正阳殿相见。” 众人闻言收声,聂冲霄起身告罪后,挽着翁宇阳的小手径向内殿走去。 那黄袍使者当先而行,步出北辰殿后门,通过一道抄手游廊,来到第二级石台之前。原来这位居凌祭崖顶的巨大石台共有两级,第一级石台上共有东西南北四座殿堂,第二级石台上便是四殿环卫的正阳殿。 聂冲霄跟随黄袍使者登上石台,绕过正阳殿西北角又行一刻,方至大殿前的空阔广场上。巨石铺地的广场上三列排开九尊古朴巨鼎,袅袅轻烟自鼎口缓缓涌出,随着崖顶天风散漫全场,幽幽香气令人心神俱爽。 翁宇阳先前见到北辰殿时已然为其雄伟所惊,此刻来到这更为壮阔的正阳殿之前,更是叹为观止心折不已。弯着脖颈仰视着大气磅礴的巨栋飞檐,幼小的心灵中全是震撼。 黄衣使者走到殿口正欲入内,忽见左廊下的石柱后转出两个美貌女子来,当即止步笑道:“戚夫人,孔姑娘,聂圣师归来已有多时,您二位此刻方来相迎,不嫌太迟了么?” 那位身穿蓝衣怀抱幼女的美妇戚夫人闻言笑道:“程师兄,你这话可说我不着。咱们这位聂圣师与我份属叔嫂,理应他来拜望我,哪有我去迎接他的道理?只不过咱们这儿却另有一位心急火燎的人儿,巴不得早点儿见到聂圣师才好,偏偏又自己个儿脸皮子嫩,不好意思一个人来,这才硬拖了我来做伴儿。” 戚夫人言谈之间不住拿眼瞟身旁一袭绿衣的孔姑娘,直把这位盛装丽人羞得双颊通红,捏起粉拳轻捶戚夫人手臂,嗔道:“师姐,你乱说什么呀?” 聂冲霄也颇觉尴尬,呵呵干笑着放下翁宇阳,向着戚夫人一躬到地,说道:“二嫂在上,三弟我这厢有礼了。小弟远游初返,未及登门拜望二嫂,反要劳烦二嫂屈尊出迎,实在不该。”说到这里忽又直起腰来,大咧咧地续道:“不过既然您已经来了,那就是活该了,反正又不是我让您来的,这礼数上有什么不周也怪不着我了。呵呵呵。” 戚夫人含笑啐道:“呸。我只道一年不见,你聂老三多少能有点儿长进,想不到还是这么没正形儿。亏我们闺女还天天盼着你这做三叔的早点儿回来呢。” 戚夫人怀中年约五岁的红衣小女孩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早就在聂冲霄身上来回打转,初时见他抱着翁宇阳便在一旁默不作声,此刻见他空出手来,急忙伸臂探身,叫嚷道:“三叔,三叔,抱,抱!” 聂冲霄喜笑颜开,答应着从戚夫人手中接过女童,连举数下,说道:“噢,咱们的小辛夷可是又变沉了,三叔都快抱不动喽。”又转头对戚夫人笑道:“还是辛夷这孩子好啊,知道惦记着我这个三叔。哪像二嫂你呀,整日价就知道牵挂着二哥,也不想想您三弟我这一年来在外头漂泊浪荡之苦。” 戚夫人横了聂冲霄一眼,却不便再接这个话头儿,转而对孔姑娘说道:“静婵妹妹,你都听见了吧?这聂老三哪里有一句正经话?只怕是这一年来在外面玩儿得疯了。” 那位绿衣丽人孔静婵直到这时才褪尽脸上的红潮,上下打量聂冲霄一番,突然问道:“我和师姐给你做的那件衣服呢?你怎么不穿在身上?” 聂冲霄尚未回答,戚夫人便抢先说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咱们这位聂圣师如今也是身娇肉贵的人儿了,就凭你我二人的粗笨手艺做出来的衣裳怎配让人家穿着?当初聂圣师是碍于情面才穿在身上的,只怕人家一出地寰山就脱下来扔掉了。” 聂冲霄忙道:“岂敢,岂敢?那件衣服是二嫂和师妹的心血之作……” 戚夫人插话道:“我不过从旁指点而已,那可全是静婵妹妹的功劳。” 聂冲霄含糊说道:“不管是谁做得吧,反正那件衣服我确实是小心穿着的。只是那天实在不巧,竟然与火鸟朱雀遭逢,被它的神火霹雳给击碎了,只剩了一些碎布片在这包袱里。” 孔静婵闻言大惊失色,急急问道:“你被南灵朱雀击中了?伤得重不重啊?” 戚夫人也尽敛笑颜,说道:“我屋里还存着几枚天主早年赐下的‘逍遥金丹’,这就给你拿来,等着啊。”语毕转身欲去。 聂冲霄忙道:“二嫂不必担心,小弟服过‘火莲汁’伤势早已大好了,你再给我吃‘逍遥金丹’只怕要生生折了我的寿啊。” 孔静婵见他确系无恙,惊心方定,忍不住嗔道:“你也真是的,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敢去招惹南灵朱雀,那不是白白送死吗?下次可别这样了。” 戚夫人叹道:“还好圣祖有灵,保住了你这条小命。你记住静婵妹妹的话,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了。” 聂冲霄点点头道:“二嫂见教得是。” 一旁的黄衣使者哈哈笑道:“聂兄弟身受南灵朱雀一击,竟能全身而回,这份修为着实令程智广佩服无已。” 聂冲霄谦声道:“程师兄过奖了,小弟不过是侥天之幸,避过了神火霹雳的锋头而已,实在不敢当程师兄金口缪赞。” 黄衣使者程智广说道:“十几天前那南灵朱雀突然从我一线天圣域上空飞过,双爪之间还带着黄狮妖的死尸。想来那黄狮妖也是聂兄弟你除掉的了?” 聂冲霄摇头道:“这倒不是。我当时另有要事在身未能亲见此事,不过据我所知,斗杀黄狮妖之人乃是玄都山的陆星舒。——对了,那火鸟朱雀悍然闯入我圣教境内,难道不曾惊动圣兽灵元吗?” 戚夫人苦笑道:“怎么没有?南灵朱雀飞得虽高,那声势可是十分惊人的。只不过圣兽灵元其时正在洞府中酣眠,待南灵朱雀飞过凌祭崖它才有所察觉。嘶吼邀斗未见回应,急忙御风追赶时却又不及南灵朱雀飞得快,眼睁睁看着对方飞出一线天险峡不见了踪影,只气得啸吼震天,南山上的山石都被它抓脱了不少。后来谭长老和文长老慰抚了半天才将圣兽灵元劝回洞府将息。” 聂冲霄道:“嗯,那南灵朱雀在中土北地击杀了冰屿魁蛇,自身灵力也损伤不少,加之心伤黄狮妖之死,急于归巢,这才没有与圣兽灵元相斗。否则这一对灵禽瑞兽打起来可不得了啊。” 孔静婵细看翁宇阳多时,对这丰神似玉眉目如画的小小孩童颇为喜爱,待聂冲霄说完当即问道:“这孩子就是你找来的传人么?模样儿挺招人疼的啊。” 戚夫人也赞道:“这孩子的资质真是难得,老三这一年的辛苦奔波总算没有白费啊。” 聂冲霄笑道:“你们先别忙着说这些,人家可还没有答应做我徒弟呢。” 戚夫人也笑道:“瞧不出这孩子还挺有主见的。”伸掌抚抚翁宇阳的头顶,柔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啦?” 聂冲霄不愿翁宇阳身世外泄,连忙说道:“这些事以后再说不妨。耽搁了这么久,只怕秦天主在里面要等得不耐了,我们还是先进殿去吧。”说着便要将怀中的小女孩儿辛夷交还戚夫人。 不料辛夷却搂着聂冲霄的脖子不放,娇声说道:“三叔啊,你瞧你带来的这个人,他老是偷偷看我。” 聂冲霄一怔,随即失笑道:“小丫头不要乱说,哪有这种事?” 辛夷道:“他就是偷看我了。三叔你瞧,他还在看。” 翁宇阳这些时日来所见者多是成人,难得今天见到这样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亲近之意。又见辛夷粉雕玉琢娇憨明秀,煞是可爱,自不免多看了几眼。这时听见辛夷如此说,忍不住出言辩解道:“我看你不假,不过可不是偷看。再说你长这副样子难道不是给人看的吗?” 辛夷怒道:“谁看我都行,可就是不许你看!” 翁宇阳见她这般蛮不讲理,心中也是有气,当下便要反唇相讥,却被早已熟知他脾性的聂冲霄拍拍肩膀给止住了。 戚夫人接过辛夷,笑道:“我说老三哪,这孩子可有些像你,不老实。怕是让你给带坏了吧。” 聂冲霄打岔道:“宇阳啊,这位便是我的二嫂,你须得叫‘伯母’。这小女娃儿名叫‘辛夷’,比你小了一岁,还是你的妹妹呢,你可不许跟她闹别扭啊。” 翁宇阳向戚夫人躬身行礼,口称“伯母好”,却对辛夷不理不睬,暗想:“你这丫头脾气这么古怪,别人看你一眼都不成,真是有毛病。我长这么大见过的人也不少了,谁稀罕看你呀?”心中虽然这么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觑了辛夷一眼。 辛夷登即不依道:“娘你快瞧瞧,他又偷看我了!” 翁宇阳气塞胸臆,刚说了一个“你”字,却不妨又被聂冲霄一把扯到孔静婵身前,说道:“这位是我的孔师妹。宇阳啊,快来见过你孔师姑。” 翁宇阳心中不乐,正欲赌气不理,却听孔静婵幽幽说道:“你就是整天忘不了什么‘兄’啊‘妹’啊的,说得好像人家跟你一母同胞似的,我又哪有那种福分?” 聂冲霄一时语塞,颇为难堪地讪笑两声。程智广与戚夫人对视一眼,俱都笑而不言。 翁宇阳见聂冲霄憋得面皮泛红,心中忽觉不忍,于是说道:“我还没有拜聂先生为师呢,自然不必遵照他的辈分叫人。我还是称呼您‘孔阿姨’吧。” 戚夫人闻言大笑,说道:“我说老三哪,这个孩子人虽然小,可比你这个看不透事理的大呆瓜机灵多了,竟连静婵妹妹的心思都猜得到。我看你还是先拜这孩子为师,学学怎么为人处世吧。” 孔静婵也极为高兴,摸摸翁宇阳的头顶,赞道:“这孩子真聪明,不像有些人笨得跟猪一样。” 程智广见聂冲霄狼狈万状,毫无半分男子汉的气概,不禁暗暗摇头,忙出言替他解围道:“好了,好了。我们还是见过秦天主之后再聊这些吧。” 聂冲霄如遇大赦,忙道:“程师兄所言极是,我们这就进殿去吧。二嫂您先请。” 戚夫人也不谦让,径自当先向正阳殿大门走去,一边嘱咐女儿道:“辛夷,这可不是在家里,待会儿见了舅舅可不许胡闹啊,听见没有?” 小姑娘辛夷连连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娘,辛夷一定乖乖的。”却趁戚夫人不察,回过头冲着翁宇阳做了个凶巴巴的鬼脸儿。 ; 第十三章 盛典宏章 正阳殿雄伟宏大,翁宇阳一眼看去只觉殿内宽敞明亮,深不可测。四排雕龙镂凤的金色巨柱排列如林,殿顶高悬数百盏青铜吊架,其中却并无灯火,而是镶嵌着无数晶石明珠,宝光流转,照得满殿皆亮。 遥遥望去,长殿尽头处是一座数尺高的石台,当中摆着一张镶金石案,石案之后正坐着一位身穿紫色长袍的长须贵者。 戚夫人、程智广和孔静婵足下如飞,倏忽间已走到石台之前,向那长须贵者躬身行礼后分至两侧的檀木椅上依各自职分就座。 聂冲霄却在殿口石柱之旁停了下来,俯下身子对翁宇阳说道:“宇阳啊,昨夜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情不知道你想得怎么样了,可还愿意拜我为师吗?一会儿秦天主问起来我须如实回禀,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吧。” 翁宇阳见聂冲霄虽然神态慈和依旧,目光中却有几许难以尽掩的期盼之情流露出来,不禁心中一动,说道:“我早就想明白了,请聂先生你收下我做你的弟子吧。”言毕双膝跪地,敬谨叩首。 聂冲霄狂喜难禁,连声说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双手将翁宇阳抱在怀里,哈哈长笑声中趋步来到石台之前,放下翁宇阳,向那端然高坐的长须贵者稽首拜道:“属下聂冲霄幸不辱命,已寻得本系圣童在此,特来向天主交令。”语罢从袖袋中摸出一面金灿灿的令牌,双手奉交一旁身穿青衣的殿前执事童子。 那长须贵者正是一线天现任天主秦昼轩,听完聂冲霄所言,抬手笑道:“聂兄弟无需多礼,且请宽坐。此番聂兄弟不辞劳苦,远赴北地,历时期年,终于迎回本系圣童,实乃可喜可贺。” 细看翁宇阳一番,又道:“我观此子慧根深种,灵气横溢,正是第一等的良材美质,若得聂兄弟悉心调教,日后必成大器,定是我教才俊。聂兄弟此行当真是劳苦功高,秦昼轩谨代一线天圣教上下谢过了。”言毕拱手致意。 聂冲霄慌忙离座还礼,自谦道:“属下不过是遵奉天主令谕行事,能遇圣童实有赖圣祖英灵庇佑指点,冲霄何德何能敢贪此功?” 秦昼轩示意聂冲霄就座,向一旁侍立的执事童子说道:“吉时将近,请各位殿主准备大典事宜吧。再派人去请左圣师和长系圣童过来相见。” 执事童子应声出殿。秦昼轩又转向翁宇阳,温颜说道:“小娃娃,你跟着聂圣师长途跋涉,从北方万里迢迢的赶到这里,累不累呀?” 翁宇阳虽见秦昼轩面容颇为和善,却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堂堂正气凛凛神威,不自禁地心生敬畏,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声若蚊蚋地应了一句:“不累。” 秦昼轩莞尔一笑,赞道:“好好好。” 话音未落,一直依偎在戚夫人怀里的小姑娘辛夷却突然插话道:“舅舅,你不要被他骗了,他才不好呢。” 戚夫人轻声斥责女儿道:“别胡说,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秦昼轩含笑招手道:“辛夷过来,告诉舅舅他怎么不好了?” 辛夷自母亲座上跳下,乐颠颠的跑到石台右侧,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碍事的执事童子,顺着台阶爬到宝座之前,高举双臂让秦昼轩把她抱到膝上,指着翁宇阳说道:“刚才在外面这个人老是偷偷看我。我听我娘说过,只有坏男子才爱偷看女孩儿家,那么他一定不好。” 秦昼轩爽朗一笑,说道:“坏男子固然爱看女孩儿家,可爱看女孩儿家的却未必都是坏男子。这道理你以后自会懂得,现在可不能胡乱冤枉了咱们的小圣童啊。” 辛夷撇撇小嘴儿,说道:“他算什么圣童嘛,我爹带回来的人一定比他强一百倍。——对了,舅舅,现在我的头发肯定要比你的胡子长了,不信咱们再比比。”说着伸手就去揪秦昼轩的长须。 戚夫人见状忙道:“辛夷不许胡闹,快给我回来老实坐着。” 秦昼轩却呵呵笑道:“不妨不妨,这里又没有外人,就让小丫头调调皮也不打紧。” 辛夷此时已揪下秦昼轩一根长须,回手解下束发金带,歪着头说道:“舅舅帮忙拔一根头发,可不许揪疼我啊。” 秦昼轩笑道:“好好好。”右手食指凌空一弹,辛夷头顶上的一条柔丝便齐根而断,飘落到她白嫩嫩的手掌中。 辛夷将须发一端对齐捏在指间,拉直另一端一比,发现舅舅的胡须仍是比自己的头发长上寸许,不禁腆然一笑,仰首顶着秦昼轩的胸膛撒娇道:“舅舅你耍赖,挑我头上最短的头发跟你比。不过要不了多久,我最短的头发也能长过你的胡子了。” ※※※※※※※※※※※※※※※ 端立在聂冲霄座侧的翁宇阳眼看着辛夷这小女孩儿备极荣宠的娇憨情态,心中却忽感失落,不由联想起自己以前在家中受众人呵护娇纵的情形,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立时涌上心头,堵得胸中颇不好受。 他平日里胆子极大,从不怯生怕人,却不知何故一见到这正阳殿的庄严气象与秦昼轩的伟岸风范便自心中惴惴,如同畏猫的小鼠儿一般惶惑无措。就连辛夷无端指摘他“不好”时,他也提不起半分怒气。 翁宇阳只觉得这座空旷深邃的大殿之上净是些陌生人物,人家融融泄泄的天伦之乐与自己毫不相干。自己终究只不过是一个无人留意的可怜孤儿而已,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承欢于慈父膝下、邀怜于长兄臂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尊贵小少爷了。 正自黯然伤神,忽觉肩上一暖。却是聂冲霄见他神色凄楚,大有触景生情自伤自怜之意,于是伸掌轻按他的肩膀以示慰藉。 ※※※※※※※※※※※※※※※ 此时天色向晚,殿顶天窗中泻下的日影渐趋浅淡,青铜吊盏上的明珠晶石却是华光更盛宝气蒸腾。 又过一刻,长殿外遥遥传来人语之声,似有不少人正向殿内走来。戚夫人忙将女儿叫回身前,一边替她束好头发,一边叮嘱她乖乖听话。 辛夷却是嬉笑自若,浑不在意,斜眼儿觑见翁宇阳又在“偷看”自己,便冲他扬了扬粉嫩嫩的小拳头。 先前的人语声须臾来至殿内,翁宇阳凝目望去,但见十几人自殿口鱼贯而入。当先而行的是一位身材高瘦形容清奇的灰袍长者,颌下长须随风飘拂,颇有出尘之态。此人右手反背在后,左手挟着一名十来岁的白衣少年,足不点地般迅疾走来。 聂冲霄不待来人走到近前便急忙起身相迎,竖起右掌躬身行礼,说道:“大哥,一年不见,您可是更显清朗了。小弟今日刚到,来不及登门给您请安,还望大哥见谅。” 这灰袍长者正是聂冲霄的结义大哥左释天,在一年之前与聂冲霄及戚夫人的夫君戚耿吾同奉秦昼轩令谕分头出山寻圣,并于上月下旬带回本系圣童。此时见三弟聂冲霄过来叙礼,便将那白衣少年放下,答礼道:“三弟不必多礼。你远赴北地寻圣,此行还算顺利吧?” 聂冲霄道:“托赖圣祖洪福,小弟已寻得本系圣童。这白衣少年便是大哥的弟子吧?” 左释天颔首道:“正是。——孩子,快过来见过你聂三叔。” 那白衣少年甚是沉静,向聂冲霄深施一礼,说道:“小侄拜见聂三叔。” 聂冲霄忙伸手扶起,仔细打量一番,见这白衣少年面相方正,神情质朴,一副稳重模样,不禁点头赞道:“好哇,好哇。这孩子真有大哥您当年的风范,将来必是我教英才啊。” 左释天淡然一笑,遥指殿内的翁宇阳,说道:“那个小娃儿一脸的聪明相,不也正是三弟你昔日的光景吗?” 二人且说且行,同至秦昼轩座前见礼后到左首檀木椅前依序落座。 对面的辛夷与那白衣少年已然颇为熟识,含笑招呼道:“大哥哥,大哥哥。”遭戚夫人嗔视一眼后又缩着脖子嘻嘻娇笑。 那白衣少年却恍若未闻,肃立在左释天座侧竟不稍动。 翁宇阳自那白衣少年进殿时起便留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白衣少年被他看得久了终于有所察觉,转过头向他看来,见翁宇阳面上笑意颇为友善,便略略点了点头,神色也稍见缓和。 此时殿口处陆续有人进来,前后累计已有数百人之多。年长位高的各依辈分职位就座,年纪较轻、职分较低的便都站在各自师长、上司背后。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僧有道,还有一个长发披肩的胖大头陀。 原本跟戚夫人坐在一起的孔静婵见那头陀到来,便跟戚夫人告个罪,走到那头陀身后唤了声“哥哥”。 那头陀名叫孔提炉,是孔静婵同父异母的兄长,位居一线天北方尊使。因他形貌凶恶,脾气暴躁,向来被人称为“恶头陀”。此时听到妹妹呼唤,竟不识抬举地哼了一声,冷言说道:“我在家里找了你半天,却连个鬼影儿都没找见,还以为你被人拐走了呢。想不到你却是跑过来看聂冲霄这厮。怎么着?你这人还没过门儿呢,心就闲不住了?” 孔静婵平素与哥哥打闹惯了,听了这话也不羞怯,只是在孔提炉宽厚的肩背上狠狠捶了一拳,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揍你。” 孔提炉又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女大不中留,留了反成仇。我还是早点儿把你扫地出门,也好落个耳根清静。” 孔静婵反唇相讥道:“男大不宜嫁,迟嫁常破家。我看你还是打一辈子光棍儿吧,省得糟践了祖宗留下来的家业。” ※※※※※※※※※※※※※※※ 翁宇阳见来的这些人个个神采飞扬气度不凡,想来都是在一线天中大有身份的人物,不免暗暗将他们与自己新拜的师父聂冲霄加以比较。这才发觉聂冲霄虽然生性冲和恬退,却自有一股飘洒自然之风,蕴藉华美之态,在这些人中看来不但毫不逊色,反而大有卓然出群之意。又见众人都对聂冲霄既亲近又敬重,暗觉欢喜之余,以往心中对这位恩师的看法也不免大为改观。 又过一刻,大殿之中已聚集了两千多人,按照五方殿的编制,整整齐齐地排在四列巨柱之间,秩序倒很井然。 此后络绎到来的几批人都是圣教之中位尊权重的人物,均只向秦昼轩一人行礼,对其他人则只约略拱手而已。待到最后九位华发苍颜的老者从容走到石台之下,身为天主的秦昼轩更是降阶相迎,亲为肃座。 这时一线天圣教的首脑人物尽集于此,黄衣尊使程智广命执事童子清点人数察知无误后,对秦昼轩说道:“启禀天主:九位长老、左右护法、四方殿主、五行尊使、承案总管及各分舵主事均已到齐。左圣师和聂圣师各带本系圣童在此,只有戚圣师尚未赶回。” 秦昼轩点点头道:“于殿主,东山外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东明殿殿主于洋汰起身回禀道:“昨日傍晚时分东山外已有巡山弟子光箭传讯,报称戚圣师其时已入地寰山东界。倘若一切顺遂的话,算来他此刻应该进入天宇山多时了。” 秦昼轩“嗯”了一声说道:“地寰山东界距凌祭崖一万五千余里,其间尚需绕过本教禁地,戚圣师在路上费些辰光也是难免。不过以他的修为而言,十四个时辰之内赶回凌祭崖应无可疑。现在距大典吉时还有一个时辰,我们便再等等也自无妨。” 秦昼轩此言既出,众人自无异议,都耐着性子等了起来。除了辈分、职位较高的人低声交谈打发光阴外,其他人尽皆屏声静气,恭谨侍立。 时光一点一点地流逝,翁宇阳久站之下双腿甚是酸麻,又不敢坐下暂歇片刻,只得不断调换站姿,交替倚重双腿。 对面的小女孩儿辛夷初时还挤眉弄眼儿地引逗那白衣少年,但见这位大哥哥对自己不甚理睬,自己也感到无趣。在这沉闷的大殿里又熬一刻,渐渐觉得困乏,于是倚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时辰,众人都已深感不耐。那位躯体肥硕面貌狰狞的恶头陀孔提炉更是心急如焚,在檀木椅上扭来扭去如坐针毡,不时跳到地上疾转数圈。口中不住嚷嚷:“戚老二怎么还不回来?咱们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聂冲霄见他等得心焦,便劝解道:“兄长不必担心,戚二哥应该很快就到了。” 孔提炉却不领情,嘿了一声说道:“聂老三说话向来做不得准,我那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子就是被你的花言巧语勾去了魂魄。如今又来骗我做甚?难不成连我这大舅子你也想要?” 众人闻言尽皆发笑,孔静婵却气得直跺脚。聂冲霄干笑数声,不再言语。位居九长老之首的赭袍老者谭宗绪却含笑发话道:“提炉,你且静心少待片刻,别在老夫眼前晃来晃去的,看着就心烦。——智广,再派人到外面看看可有耿吾的消息。” 待执事童子自外归来,报称戚圣师尚在途中,程智广便对秦昼轩说道:“天主,如今大典吉时已到,如何裁处,请天主示下。” 于洋汰见秦昼轩将目光转向自己,忙起身说道:“启禀天主:属下已派多批弟子出去查探,据他们所发光箭来看,戚圣师此刻正在赶来凌祭崖的途中。不过刚才有弟子回报说传讯光箭色作青红,似乎是有什么人受了伤。” 众人闻言尽皆耸动,戚夫人更是心中一惊,急忙问道:“难道是戚圣师受了伤?” 于洋汰道:“戚夫人不必多虑,戚圣师修为渊深,独步天下,向来罕逢敌手,即便受伤也不会有大碍。” 戚夫人忧色不减,说道:“那要是圣童受伤了呢?” 秦昼轩见众人也都开始担起心来,便道:“此刻真相未明,我等不宜妄做揣度,自惊自扰。戚圣师既能御空入山,便不会有什么大碍。新科圣童自有圣祖英灵庇佑,想来也不至出事。戚夫人且请宽心。” 戚夫人躬身称是,默默坐回椅上,一双蛾眉却兀自紧蹙。 聂冲霄与戚耿吾兄弟情深,本想向秦昼轩请命下山接应二哥,但听了秦昼轩这番话,知道天主意在安抚众心,自己若是贸然请命,反而会令众人更生疑窦。当下只得强抑悬心,苦等回音。 又等一刻,执事童子再度回报戚圣师仍在途中。程智广透过殿顶天窗看了看星象,说道:“天主,属下料想戚圣师一时之间难以赶回,倘若这般干等下去,只怕会误了大典吉期呀。” 秦昼轩沉吟片刻,向谭宗绪问道:“谭长老,您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谭宗绪与身旁的另一位长老文奇魄对视一眼,说道:“既然耿吾难以赶回,吉时又已届至,那我们还是不等他了,先行封圣之礼吧。” 秦昼轩点点头,又转向左释天,问道:“左圣师,你意下如何?” 左释天起身回禀道:“谭长老所言甚是,大典吉时不可错过,请天主下令开坛吧。” 秦昼轩微闭双眼冥想片刻后开目说道:“吉时已至,大典开始。” 中正平和的话音在大殿中久久回荡,一线天教众自九长老以下一齐肃立台下躬身礼拜。 ※※※※※※※※※※※※※※※ 秦昼轩缓缓起身,绕过宝座后的雕龙屏风进入内殿。其余教众分自石台两侧鱼贯而入。 正阳殿内殿之大竟不逊于外殿,两千余人照前状肃立柱下,仍是井然有序。 翁宇阳被聂冲霄携着小手径直走到众人之前,只见大殿正中立了一座巨大石壁,上面整整齐齐地镶嵌着三列碗口大小的浑圆金牌,每一列金牌都有二十多面,每一面金牌上都镌刻着一个苍劲古字。 翁宇阳年纪虽小,却也读过两三年的家塾,眼前文字全都认识。但见这些文字中除了同处一行的三个字偏旁部首相同以外,再无什么特别之处,横看竖看都联不成章句,只是一个一个的单字,无非是字迹较为遒劲可观而已。 石壁之前的青石供桌上摆着一尊硕大的紫金香炉,炉内燃着三炷粗如儿臂的紫薇玄香,馥郁香气飘荡满殿,沁人心脾。供桌前方的殿顶之上是一方金碧辉煌的藻井,蟠于井中的两条铜铸巨龙龙头相对,口中分别衔着一条粗大铜链的两端,合力提起一座高达一丈的九层铜塔。这座铜塔雕琢精致,镶珠嵌玉,宝光莹然。每一层的八角飞檐之上都雕有灵禽瑞兽,或蹲或站,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秦昼轩端立在悬塔之下,向着石壁俯身三拜,敬献信香之后,转身对众人朗声言道:“神祚不替,天道永昌。乾坤斯盛,日月其光。我一线天圣教自上任天主职满卸任至今,业已期年。本座当初承蒙众位长老和教内同仁抬爱,荷此重负,一年来夙夜忧虑,深感任重道远,惶恐不安。幸赖圣祖神灵庇佑,圣童应运来归,值此佳期吉时,理宜开坛封圣,接续灵脉,培固神基。” 他伟岸的身躯有如渊停岳峙,虽然举止沉静话语从容,却自然生出一股慑人威势。一线天教众全都凛然肃立,垂手静听。待天主说完,便同时稽首躬身,齐声礼赞道:“太玄无尽,大道未央。天垂一线,地载五方。” 秦昼轩候众人念毕祝词,目视黄衣尊使程智广。程智广躬身为礼,上前数步来到悬塔之前,亢声说道:“仙曲迎圣,敬祷开坛!” 话音未落,早已守候于两侧殿柱之下的两班司乐教众便缓撞铜钟,轻击玉磬,徐吹金笛,款按银筝,奏起了教中世代相传的迎圣宏章。这首开坛古曲曲意沉雄悠远,悲壮苍凉,千万年的沧桑意绪尽收其中。一曲既终,满殿生风,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程智广直待众人都从仙曲余韵中回过神来,方才开言说道:“圣祖英灵在上,后辈弟子敬谨致意!” 立于众人之前的秦昼轩当即以手加额,礼行三遭。满殿教众不敢怠慢,也随之行礼。翁宇阳见状也依式而为。 敬礼既毕,程智广又道:“先圣归位,安享蒸尝。圣童取字,觉证阴阳。——左右护法,请下涵冥塔!” 话音未落,肃立于秦昼轩身后的一俗一道两位护法便分别走到东西石墙之下,同时将右掌按在一块突出圆石上运力挤压。只听“格格磔磔”一阵沉闷声响,悬吊涵冥塔的粗大铜链同时自两条铜龙口中一分一分地缓缓垂下,将涵冥塔慢慢放下。 与此同时,涵冥塔正下方的两块石板倏然分开,一座三尺见方的精铜塔基从地下缓缓升起。片刻后只听“咚”的一声,涵冥塔的塔身与塔基聚合为一,巍然矗立在众人之前。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巨响,内殿正中镶嵌金牌的巨大石壁竟然升高了一尺有余。 待石壁上升之势消止,程智广上前一步,扬声说道:“长系圣童择名!” 左释天与聂冲霄对视一眼,同时携着各自弟子走到涵冥塔前。左释天领着那白衣少年对着涵冥塔躬身一拜后,看看涵冥塔腰际突出的三个铜钮,伸掌在位居正中的铜钮上运力下按。 涵冥塔内立时传出一阵“吱吱嘎嘎”的机构响动,一丈高的塔身在塔基上旋转一周后,突从正对石壁的一面圆窗中射出一件金光灿灿的圆形物事,“铮”的一声牢牢嵌入了石壁上早已刻好的圆形孔洞之中。 众人凝目瞧去,见那物事正是一面圆形金牌,端端正正地嵌在三列金牌下方居中处,牌面上镌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掣”字。 秦昼轩微微颔首,朗声说道:“长系圣童择名已毕。自今日起,此子名为‘轩——辕——掣’。” 左释天与那白衣少年又向涵冥塔及石壁上刻着历代先圣讳字的金牌深施一礼,便即退回原位。程智广又道:“三系圣童择名!” 立于东墙之下一身道士装束的右护法岑灵羽闻声出手,握住墙上圆石凝力向右一扳。只听涵冥塔又是一阵古怪声响,在塔基上缓缓旋转起来。与前番不同的是,这次竟连塔基也随之向右横移五尺。串在塔顶圆环上的粗大铜链扯动藻井中的两尊龙头,轰响声中齐齐转向右侧。 聂冲霄此时已携弟子站于涵冥塔前。翁宇阳看过先前那白衣少年所为,心中已然有数,当下随着师父恭敬行礼。礼毕后,聂冲霄便上前一步,伸掌在塔腰间位居右侧的铜钮上按落。涵冥塔这次不再旋转,直接从圆窗中射出了一面金牌,嵌在“掣”字金牌右侧。 这面金牌上赫然镌刻着一个“挚”字,秦昼轩依前说道:“三系圣童择名已毕。自今日起,此子名为‘令——狐——挚’。” 翁宇阳闻听此言,心中忽觉迷茫,暗想:“为什么做圣童就非得改名字呢?难道以后我就真的不能再用爹给起的名字了吗?‘令狐挚’,‘令狐挚’,我又不姓‘令狐’,干嘛要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啊?” 只是他自从见到秦昼轩那一刻起,便被这位天主的威严所惊,此时心中虽有异想,口中却不敢有异言。只能颇为无助地望向聂冲霄,荧荧目光中尽是“不叫‘令狐挚’不行吗?”的哀恳神色。 聂冲霄回望翁宇阳的眼神虽然饱含温慰之意,却也有“非叫不可”的无奈与决绝。 此时两位新科圣童均已定名,但因二系圣师戚耿吾尚未寻圣归来,众人便不再等候。程智广唱礼已毕,即令司乐教众奏响仙曲,恭送先圣英灵归天。乐章既终,一线天圣教每隔二百四十年始行一次的封圣大典便告结束。 ※※※※※※※※※※※※※※※ 满殿中原本恭肃万状的一线天教众顿时轻松下来,纷纷上前向两位圣师和新科圣童道喜称贺。秦昼轩对左释天和聂冲霄称谢后,又对那白衣少年和翁宇阳加意温勉几句。随后,一线天的九长老、二护法、四殿主、五尊使及教内位尊望重的人物也都过来叙话,整个内殿一时间笑语欢声,喜气洋洋。 只有一边石柱下抱儿独立的戚夫人心中殊觉落寞,既担忧至今未归的夫君有否受伤,又为他错过了封圣大典深感惋惜。就连她怀中的辛夷也老大不高兴,鼓着红润润的腮帮子,慧目中很是不屑,哼了一声说道:“娘啊,你看看他们,竟然不等我爹回来就开坛封圣,真是过分。” 戚夫人叹道:“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你爹自己耽误了时辰呢?” 辛夷怒道:“总之就是他们不对。哼,娘你等着瞧,我爹一定带回来一个世上最好的圣童给他们看看。” 戚夫人螓首轻摇,苦笑道:“真是孩子话。” ※※※※※※※※※※※※※※※ 翁宇阳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大有来头的陌生人物围着自己百般夸赞褒扬,饶是他向来伶俐善言,此刻也已钳口结舌。只是圆睁着一对大眼睛不住眨动,显得极是腼腆可爱。 站在他身旁的白衣少年却比他大方从容得多,虽然话语很少,但是应答无不得体,令众人尽皆点头嘉许。兼之他性情沉静稳重,更是深得几位长老的喜欢。 正在这些人言谈欢畅之际,忽听殿外传来执事童子的长声禀报:“戚圣师到——!” 大殿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殿口。 须臾,只见一位面容清俊身形颀长的青袍秀士自殿外昂然而入,晃眼间已来至众人面前。此人气宇轩昂神采飘逸,睥睨之间颇有几分高傲气度,正是与左释天、聂冲霄同属一线天圣师之列的戚耿吾。 众人的目光随即向戚耿吾怀中看去,只见一个衣衫残破的男童正伏在戚耿吾肩上沉睡不醒。这孩子看上去有六七岁的样子,一张五官俊秀的小脸儿上竟无一丝血色。 戚夫人闻听夫君到来,大喜之下忙带女儿上前相见,但见到这般情景又不禁怔住。辛夷却未有他想,只管欢天喜地地叫道:“爹!” 戚耿吾乍见阕别经年的娇妻爱女,心中自是极为欣喜,原本凝重的面色也舒缓少许。只是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天主秦昼轩也在面前,实在不便与她们母女相叙。当下只是微微一笑,径自走到秦昼轩面前躬身交令。 秦昼轩慰劳道:“戚兄弟远来辛苦,先回外殿歇息片刻吧。” 戚耿吾道:“属下未能及时赶回复命,有劳天主与诸位教友久等,心中至为不安,大典当前,又怎敢再行延宕?便请天主下令开坛封圣吧。” 秦昼轩道:“方才吉时已至,本座与谭长老及左圣师商议后,均觉误期不吉。故而未等戚兄弟到来,便先行开坛封圣了。还望戚兄弟不要介怀。” 程智广也在一旁说道:“封圣大典须依吉时,此系本教千年祖制。大家如此决定也是照章办事,戚圣师望勿见疑。” 戚耿吾向众人打个稽首,逊谢道:“惭愧,惭愧。都是耿吾一人误事,又岂敢有甚异议?” 聂冲霄上前笑道:“二哥,一年不见可真想煞小弟了。——嗯?这个孩子便是你迎来的本系圣童吗?怎么好像身染妖异之气呀?” 戚耿吾淡淡地道:“他被‘金翎秃鹫’的‘幻迷妖雾’所伤,一直昏迷不醒。我已将他体内毒气吸出大半,他再睡几天也就没事了。” 聂冲霄讶道:“‘金翎秃鹫’?就是十六年前一口气吞噬‘乾元谷’三十多名弟子精魂的那个妖孽吗?” 戚耿吾道:“正是那孽畜。它于上月初四在源天江下游残害无辜生民被我撞见,斗了数合见不是我的对手便一路向东逃窜。我紧随其后万里追袭,不料这孽畜着实奸猾,好几次都险些被它逃脱。 “一直追到聆琴海中的悬淙山上,我才将这妖孽击伤在地。可是没想到它竟落入一户山民家里,将一位老婆婆和她的一对孙子、孙女劫为人质。唉,只恨我一时疏忽,竟被那妖孽害死了老婆婆,抓着那小女孩儿飞走了,只救下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我见这孩子资质奇佳,实是可造之材,便将他收为本系圣童了。不过被那‘金翎秃鹫’这么一搅,我回山的行程耽搁了不少,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没能赶上封圣大典。” 聂冲霄深知自己这位二哥素来心高气傲,此番未能诛却“金翎秃鹫”实是他心头一大恨事,当下也不再细问,只道:“二哥,我们的圣童都已经选好名字了,你快给这孩子择名吧。” 戚耿吾点了点头,向秦昼轩告罪后径直走到石壁之前躬身行礼。 一身素袍的左护法施运极走到西墙之下,握住圆石向左一扳。涵冥塔轰响声中旋转平移,带动龙头转向殿左。 戚耿吾来到涵冥塔前,探掌按下塔腰间位居左侧的铜钮。铿然声响中,一面浑圆金牌自塔腰圆窗中急速射出,“铮”的一声楔入“掣”字金牌左侧五尺处。 大殿中一时间颇为沉寂,良久之后,秦昼轩中平方正的声音再度响起:“二系圣童择名已毕。自今日起,此子名为‘独——孤——擎’。” ; 第十四章 幻梦惊情 上 男童昏迷之际只觉浑身乍冷乍热,一时如卧冰雪,一时似入洪炉。脑海中诸般幻象虚影纷至沓来,分不清何者为真,何者为妄。心头更似有一块大石压着,就连呼吸也变得沉闷滞重。 昏昏沉沉之中,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影在心中接连映现,循环往复,既辨之不明,又挥之不去。男童被这些幻影搅得头痛欲裂,凄声呻吟。辗转多时,才渐渐看清其中的三张面影。 首先浮于脑际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苍老妇人,花白的发髻上横插着一支荆钗,满脸的皱纹被慈和的笑意聚拢起来有如轻风吹过的池面。男童感觉到这位老婆婆正无比怜爱地看着自己,轻轻开阖的双唇间似在对自己叮嘱着什么。男童不禁心中一暖,如同沉沉黑夜之中见到了一星灯火。 只是尚未等他听清老婆婆在说些什么,她慈爱亲切的容颜便在男童脑海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小巧精致明媚娇俏的稚嫩容颜,正轻闪明眸,微露皓齿,笑吟吟地望着男童。小女孩儿头顶两个红绳挽系的冲天鬏,雪白的面颊上泛起两个深深的梨涡,看来极是俏皮可爱,男童一见到这张面影便不自禁地从心底涌起一股笑意。 不久这张清秀女孩儿的面影也沉隐不见,紧随其后的几张面影却有些模糊不清,突如流星般闯入他的脑海,又如泡影般逐一幻灭。 片刻后,猛然占据男童心田的竟然是一张奸狡狞狠的可怖笑脸。这一副泛着诡异金光的丑陋容颜上密布着深重皱纹,两侧腮际横生着金色细羽,瘦如刀削的尖脸上五官扭曲,七窍移位,雕眉隼目,鹰准枭口。再配上一个向前突出的额头和精秃发亮的头顶,形象极其难看。 男童心中陡然一震,痛苦万分地呻吟一声,立时失去了知觉。 ※※※※※※※※※※※※※※※ 不知过了多久,男童灵台终又渐复清明,先前脑海中那些变换不息的面影却交叠融合在一起,慢慢织成了一个真切可感的梦境。 男童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聆琴海中那座山明水秀的悬淙海岛,回到了那间紧邻飞瀑深潭的山间小筑,在他那张柔韧舒适的藤床上留连于一枕黑甜的睡梦之乡。耳畔那终古不息的飞瀑轰响之声低沉从容,宛如崖间温驯青鹿的呦呦长鸣一般悦耳清心。 竹窗上惯常憩息着的斑斓鸣禽一如平日地在轻吟浅唱着呼唤酣眠未醒的小小男童,幽香四溢的木壁上似已敲起了剥啄试喙的轻响。随风飘至的水汽花香中照例裹挟着一缕淡淡晨炊,逗引得男童缓缓睁开双眼。床头几串河贝铁片做成的简单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碰撞,飘撒下一声声清脆柔和的响动。 男童凝视良久方才穿衣下床,轻启竹扉来到晨雾未敛的碧水潭畔。左首临潭的茅舍正是厨房,从半掩的柴门里可以看到祖母那天蓝色布袍的一角。清炖白鱼汤的鲜浓香气正从灶台上木制锅盖的缝隙中丝丝喷出,随风飘满整个山谷。 男童站在这恍若幻境的宁谧世界里,正自神思不属,忽然听到一声“咯咯”轻笑在身后响起。回首看时,只见正屋门前的一丛木兰花树间正有一位淡黄衣衫的冲龄女童手持花枝向自己招摇。 一串脆生生的话语自那女童红唇贝齿间飞快蹦出:“哎,大懒虫,你起来啦?阿婆的鱼快做好了,洗洗脸等着吃饭吧。” 男童睡意尚未全消,依言走到碧水潭边,蹲在一块圆石上,伸手掬起清澄冰凉的潭水细细盥洗。刚洗净手脸,便见慈颜蔼然的祖母从厨房中出来,笑呵呵地招呼道:“小慧、好宝儿,吃饭啦。” 女童小慧蹦蹦跳跳地跑到厨房里帮着老人家把饭食端到屋外石桌上,男童好宝儿却径直走到石凳前坐下,拈起一双竹筷便去夹那盘中热腾腾、香喷喷的白鱼肉。 一旁的小慧见状忙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掌,嗔道:“馋鬼,等阿婆来了再吃嘛。” 好宝儿睁大一对眸子,不解地道:“为什么啊?奶奶一向让我先吃,说不用等她的。” 小慧不满道:“那你也不帮着阿婆收拾收拾,专等着吃闲饭哪?” 好宝儿道:“我也想帮啊,可奶奶总怕我烫到,说什么也不让我帮忙。” 小慧横了他一眼,揶揄道:“真是个大少爷,手脚这么金贵。难怪你属猪呢,原来跟猪一样好吃懒做。” 好宝儿嘻嘻一笑,说道:“那你还属鼠呢,难道跟老鼠一样爱啃木头啊?” 小慧假意道:“是啊,你再这么懒,我就把你当木头啃了。” 这时那位老婆婆忙完了灶间事务,解下碎花蓝布的围裙来到石桌前,眉花眼笑地道:“两个孩子真乖,快尝尝我做的鱼好不好吃。” 小慧笑道:“阿婆您做的鱼自然好吃,光是闻这香味儿我就饱了。”闷头大吃的好宝儿却只在鼻间“嗯”了两声算是回应。 老婆婆笑道:“小慧这丫头小嘴儿可真甜,真是讨人喜欢。不过光闻香味儿可不顶事儿啊,还是得多吃点儿才行。”说着将一块鱼肉夹到小慧碗中,然后无比怜爱地对孙子说道:“好宝儿啊,慢点儿吃,留神别让鱼刺儿卡着。”又自鱼腹中拣出一块鱼子放到孙子碗里,说道:“好宝儿最爱吃鱼子儿了,越吃心儿越灵。——小慧,来,你也吃一块。” 小慧却“扑哧”一笑,说道:“不对呀,阿婆。我听我娘说,爱吃鱼子儿的人都不识数儿,那不是越吃越笨了吗?” 老婆婆拊掌笑道:“哎唷,小慧可真会逗乐儿。那种说法儿是糊弄小孩儿的,当不得真。鱼子儿很补的,怎么会越吃越笨呢?你看阿婆我吃了这么多年的鱼子儿,不也还能知道咱们这一桌上有三个人、六支筷,七个馒头、四盘菜吗?” 小慧和好宝儿闻听此言也跟着嘻嘻而笑,颇觉开心。融融泄泄的笑声顷刻间飞遍山谷。 饭后好宝儿油嘴儿一抹,直奔飞瀑之侧接了些清泉洗手漱口。小慧则先帮着老婆婆收拾盘碗。 老婆婆笑道:“小慧呀,你今天是我们家的客人,哪有麻烦你帮忙的道理呀?快跟好宝儿一块儿玩儿去吧,我来收拾就行了。” 小慧却颇为懂事,执意要帮老婆婆收拾残局,一边说道:“阿婆啊,您为什么不让好宝儿帮您干活儿呢?他都这么大了,不能整天就知道玩儿啊。我弟弟今年才四岁,都已经知道帮我娘打理家务了。” 老婆婆含笑说道:“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了,眼下跟前儿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孙子,宠他疼他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让他做这些粗活儿哟?” 小慧问道:“那好宝儿的爹娘呢?他们怎么不跟你们一起住啊?” 老婆婆脸上忽现戚色,叹道:“唉,这孩子天生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后来他爹也……唉,不提啦,不提啦。” 小慧见老婆婆眼圈儿泛红,浑欲堕泪,忙道:“哎呀,阿婆,都是小慧不好,惹您伤心了,真是该打。”说着伸掌在自己额头拍了两下。 老婆婆抬手拦下,笑道:“阿婆什么时候说怪你了?可不许自己乱想了。”背转身撩起衣角拭了拭眼睛,微微叹息道:“唉,真是老了,一不留神又让灶灰迷了眼。” 小慧自知失言,心怀歉仄,快手快脚地帮老婆婆洗完碗筷,一出门却见好宝儿正躲在门外偷听,不知是否已经听到了二人适才的谈话。 ※※※※※※※※※※※※※※※ 男童苍白的小脸儿上缓缓浮起几许笑意,似乎在昏沉幽梦中看到了什么令他开心的事情。只是这纯真的笑颜没能维持多久便渐渐消减,忽然间双眉一拧,痛哼一声,又回复了楚楚可怜的凄苦模样。 ※※※※※※※※※※※※※※※ 濯足清潭之畔的好宝儿与小慧正自言笑宴宴地嬉闹着,忽听西边天空中传来一阵奇异的“铮铮”脆响。一起抬头看时,却见西天之上有一青一黄两个光团一追一逃,翻飞盘旋,正向这边迅疾飞来。两个光团每一相交都碰撞出万道霞光,随后传出一声声金铁交鸣的清响。 两个孩子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间注目凝神,看得呆了。那位刚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老婆婆乍见这等古怪情状却是神色大变。慌忙跑到潭边拉起两个孩子,急急躲入木屋之中。一边跑一边惊慌失措地说道:“不得了了,妖怪,妖怪呀。” 好宝儿纳闷道:“奶奶,‘妖怪’是什么东西呀?” 小慧虽与他年齿相近,于世间事务却比他懂得多些,抢先答道:“妖怪就是专吃小孩子的怪物,我娘说它们长得可吓人了。我们千万不能被它们抓住。”说到这里语带颤音,娇小的身子更是不住发抖,牢牢抓住老婆婆的衣角,将头埋在老人家怀里。 好宝儿生性质朴,对妖之为物一无所知,听了小慧的话虽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毫无惧意。反倒在心中暗暗好奇,很想见见“妖怪”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小慧怕得要命,紧紧抱住老婆婆不敢放开。老婆婆强自镇定,手忙脚乱地关门闭户,揽着两个孩子在墙角里缩作一团。一边侧耳聆听外界动静,一边低声安慰二小道:“乖孩子别出声,妖怪一会儿就过去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并不如她所言,那一阵清脆激切的“铮铮”急响竟然越来越近,隐隐听得迅风闷雷般的怪声也渐渐加强,到后来竟连三人背后倚靠的木壁也被震得发颤。那扇轻巧的竹窗被一股厉风吹开,晃得几晃便“啪哒”一声坠落地上。 老婆婆和小慧正自惶急无度时,突听屋外半空中“轰轰轰”接连三声巨响,其间夹杂着山石崩裂潭水飞溅的声音。待响声消止后,忽然传来一个尖锐而苍老的语音:“戚耿吾,老夫与你素无仇怨,你今日苦苦相逼却是为何?”话声听来极为恼火,还带着微微气喘。 却听另一侧的半空中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似有什么古怪物事破空疾飞。 片刻后,只听先前那嗓音气急败坏地说道:“喂喂喂,你有完没完哪?你先给我住手,老夫正问你话哪。……嘿!你还来是吧?”其间又是“乒乒乓乓”、“叮叮当当”一阵响亮。 余音未绝,便听那苍老尖锐的声音狠狠喘息着说道:“好哇,你这招‘怒龙卷海’果然有点儿门道儿,不愧为一线天独孤氏一脉真传秘技。只是你不问情由,一味追着老夫死缠烂打却未免欺老夫太甚了。……哎哎哎,老夫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又动起手来了?……哎呀?‘修罗洞天指’?这你都会呀?嘿嘿嘿,只怕是你那个漂亮小媳妇儿教你的吧?”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冷峻清朗的声音说道:“呸!你这孽畜恶行逆天,当年连害中土三十余人,被我教高手赶回了妖国,只道你就此潜踪遁迹,再不敢踏入人境半步。却不料你这孽畜胆大包天,竟敢再来中土腹地残害生民。戚某人既然碰上此事,少不得要为那些被你吸噬精魂的无辜乡民讨个公道。你此刻死在眼前了,还费什么话?专心领死吧!” 言毕风声骤起,呼啸着向另一侧的半空中席卷而去。霎时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木壁窗孔外的一方天空中乱云飞渡异芒吞吐,不知道又发生了何等怪事。 ※※※※※※※※※※※※※※※ ; 第十四章 幻梦惊情 中 小慧早已吓得俏脸煞白,噤若寒蝉。好宝儿虽仍有些不明所以,但对这天地震动风云变色的异状也觉得恐怖,瑟缩在祖母臂下不敢稍动。那位老婆婆如同展翼护雏的亲鸟一般揽住两个孩子,耳听木壁被迅猛气流冲撞得“格格”爆响,裂出一条条蚯蚓般的纹路,似乎随时都能被疾风撞得粉碎,老人家忧虑的神色中不禁又平添了几分惊悚。 正当此时,突听半空中猛响数声,那苍老尖锐的声音一路哀嚎着飞速陨落,中途忽然转个大弯,径向屋内冲来。只听“喀喇喇”一阵响亮,屋顶的木板竟被撞穿一个大洞,凭空掉下一个金光暗淡的硕大光团。 事出突然,屋内三人忍不住同时惊呼。却见那团金光扑地即灭,从中显露出一个狼狈不堪的黄袍老者来。 这黄袍老者身形细瘦,四肢干枯,与身上那件长大宽缓的明黄色长袍极不相称,趴在地上就如覆了一床大被一般。这位怪客的脖子又细又长,偏又在中间打了个弯曲,弓如蛇颈,身子虽然伏在地上,一颗浑圆精秃的头颅却仍能摆放平正。 好宝儿见这黄袍怪客脑门高鼓,歪嘴尖颏,淡黄色的面皮皱巴巴干瘪瘪的,两道长眉和几丛髭须浑黄中略显灰白之色,乱糟糟的奇丑无比,不禁心生厌恶。 不过最让屋内三人惊异骇怪的却是这黄袍怪客高高隆起的背脊两侧附生着的一对巨大羽翼。这一双巨翅色作暗黄,看上去脏兮兮的毫无光泽,边缘处还有少许羽毛业已脱落,平铺在地上翼展足有两丈多长。 天生胆小的小慧见此情形,不禁尖叫一声:“啊!妖怪!” 那黄袍怪客闻声暴起,一下跃到三人身前,揸开铁钩般细长尖利的左手五指,恶狠狠地向小慧当头抓落。 老婆婆见那妖怪突然来抓小孩儿,惊惧之中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然挟起两个孩子斜身向旁跳开数尺,撒腿便向屋门奔去。岂料足方抬起,右肩却骤然一紧,竟被那黄袍怪客变招奇速的左爪攫住肩头大力后曳。 老婆婆身落敌爪却仍一心记挂着宝贝孙儿,忙将两个孩子向前推出,急急叫道:“好宝儿,快跑啊!” 话音未落,只见那黄袍怪客左臂一挥,老婆婆登时离地飞起,“咔嚓”一声撞穿木壁,径直落入数丈外的碧水深潭之中。 木壁撞穿之时隐约可见屋外半空中青影一闪,却是那黄袍怪客的对手以为是敌人突起相攻,便驭使法器迎上截击,中途发觉情形有异,急忙闪在一旁细看究竟。等他看清破墙而出的乃是一位老婆婆时,立时遥发真力,意图托住老婆婆的身子。却不料黄袍怪客使力巧妙,老婆婆飞出之势竟然越来越急,此人真力斜刺里赶到时已然迟了一步。 黄袍怪客见状扬声高叫道:“戚耿吾,你怎不接住那老乞婆?见危不救,是何心肠?哈哈哈哈……”桀桀怪笑声中又已探掌来抓二小。 小慧双脚一落地便向门口全力飞奔,好宝儿却被祖母推得站立不稳,扑跌在地。回头见祖母被那形容丑陋猥琐的秃头妖怪甩手掷飞,心中登时大急,暴叫一声:“奶奶!”猛然间弹身而起,犹如一只发狂的乳虎般一跳数尺,抓住黄袍怪客的右臂,瞅准小指狠狠咬落。 黄袍怪客一个托大竟被这六七岁的男童咬住右手小指,慌忙运力回夺,却总也挣不开男童死死咬紧的牙关。惊怒之下只得屈指捏诀,默念法咒。动念之间,男童面前突然腾起一朵淡黄色的烟云,钻入他口鼻之中消失不见。 好宝儿陡觉脑中一晕,全身力道一时尽失,不由自主地松口放开对方小指,任由对方抓住自己向外抛出。知觉未泯之际,只听得那黄袍怪客恣意狞笑道:“戚耿吾,再接住这个小娃娃。他中了老夫的‘幻迷灵雾’,你若不赶快救他,转眼可就要没命啦!啊哈哈哈哈……” ※※※※※※※※※※※※※※※ 男童头脑中突然闪过一丝针刺般的剧痛,痛呼声中全身抽动一下又复昏厥。 这一次昏迷又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有知觉,恍惚中似乎听见有切切人语声不时在耳畔响起,头脸上又常有凉津津的柔软物事轻轻抚过,虽在一片混沌之中也觉十分清爽。 男童又睡一刻,心中更加清明,勉力睁开双眼,木呆呆地怔忡半晌,才发觉自己正处身在一间明净敞亮的居室中,身下便是一张柔软温暖的大床。眼前屋顶的天花板上用油彩描绘着一幅幅烟云缥缈的神山圣岛瑞兽珍禽以及风姿绰约的出尘仙子,笔法飘逸,线条细腻,令人见之生爱。 正在痴看之际,忽听右侧有一个稚嫩清脆的童声在低低吟唱着什么歌谣,不觉心中一动,脱口叫道:“小慧!” 这一声沙哑低呼立时惊动了正在靠墙的梳妆台上自顾自玩耍的红衫小女孩儿,回头向男童看了一会儿,突然叫道:“哎呀,他醒了!”说话间已自锦凳上一跃而下,急步奔出屋门向外跑去。遥遥听得她边跑边喊:“娘,他醒了!娘,他醒了!……娘?你在哪儿呢?” 男童看清这小女孩儿的服饰容貌之后,已知自己认错了人,她并不是自己最好的玩伴小慧。心中顿时闪过一连串疑问:“小慧呢?奶奶呢?哎呀,我这是在哪里呀?小慧家不是这样子的……啊,妖怪!”想至此处猛然一惊,自床上弹身坐起。温软舒适的绣被顺势从胸际滑落,露出他光洁白嫩的上身。 男童见状又是一呆,撩开整条绣被一看,却见自己身上只余一条短裤,其它衣物却已不翼而飞。细看多时后,又发现连那条短裤也不是自己以前穿过的。男童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换过衣服,这时也无暇细想,跳到地上便欲夺门而出。 突然间红光一闪,那个红衫小姑娘竟又自门外奔入,一见男童赤着双脚站在地上,身上只着一条白色短裤,不由愣在门口。 男童见她去而复返也是大感意外,逃跑的打算立刻忘在脑后了。 两个小人儿一时之间你看着我我盯着你,竟都想不起旁的了。 这般对视许久之后,那女童忽然眨了眨明慧的大眼睛,说道:“你不在床上老实躺着,下来做什么?难道你想出去吗?” 男童看着她圆实红润的脸蛋儿,答非所问地说道:“你不是小慧。” 红衫女童道:“我当然不是什么‘小慧’了。我姓戚,名字叫做‘辛夷’。你记好了,以后不要再叫错啊。——哎,那个‘小慧’是什么人哪?你是不是跟她很熟啊?我听见你在梦里还喊着她的名字呢。” 男童却不答她问话,急急说道:“有妖怪呀,你还不快跑?” 小姑娘戚辛夷环顾室内,满是好奇地说道:“哪里有妖怪呀?你让它出来给我看看。我还从来没见过妖怪长什么样子呢。” 男童闻言一怔,细看四周实在不像有妖怪的所在,不禁茫然问道:“这……这是什么地方啊?我奶奶和小慧呢?” 戚辛夷说道:“这里是‘抱琴峰’‘馨竹院’,我爹和我娘的屋子。我以前也在这儿住过的,不过现在搬到西院去了。这几天我一直在这里跟我娘守着你,不过我可没见过你奶奶和小慧。”说着两手一摊,意示爱莫能助。 男童出神半晌,又问道:“那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是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带我来的吗?” 戚辛夷愕然道:“什么‘秃头大翅膀的妖怪’呀?你不要胡说乱讲,是我爹带你来这里的。我爹可不是什么妖怪,他的头也不秃,身上也没有翅膀。” 男童越听越困惑,一心只想快点见到祖母和小慧,既然这里没有,便想到外面去找。不过现在这副样子却不大适于出门见人,于是问道:“我的衣服和鞋子呢?你看见了吗?” 戚辛夷歪着头,胖乎乎的右颊上挤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说道:“我娘说你的衣服鞋袜都破了,就给你脱下来拿去清洗缝补了。你放心吧,丢不了的。我娘昨天还量了你的身材尺寸,说要给你做一身新衣服,现在就差收边儿了。你知道吗,我娘做衣服可快了,不像静婵姨那样笨手笨脚的,一件袍子慢吞吞的做了一个多月。——哎,你穿这么少不怕冷啊?快回床上躺着去吧。” 男童听她这么一说才觉得身上果然有些发冷,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爬回床上用绣被裹住了自己。 戚辛夷走到床边,脱下两只小巧的红绒绣花鞋,高抬右腿爬到了床上,问道:“哎,你都睡了两天两夜了,饿不饿呀?” 男童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说道:“你说什么?我都睡了两天两夜了?那怎么会呢?” 戚辛夷说道:“我爹说你半个多月前中了什么‘幻迷妖雾’,他见你年纪太小,只能每天帮你逼出一点毒气,直到昨天才把你治好。这么算起来,你都睡了半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里,我爹一直喂你喝‘羊脂玉露’,你才没被饿死。” 男童越听越奇,小脸儿上尽是惊异之色。 戚辛夷自床头柜橱里扯过一个锦屉,揭开盖子说道:“呶,这里面是我娘做的香糕蜜饵,很好吃的,你尝尝吧。”说着拈起一块浅褐色的糯米香糕,送到男童唇际。 男童略一迟疑,张口接过香糕,轻咬细嚼之下,只觉那香糕柔滑适口清香沁人,缓缓咽下后齿颊间犹有余香。忍不住舐了舐嘴唇,对一旁微笑着看他的戚辛夷说道:“有水吗?” 戚辛夷连连点头,说道:“有有有,你等着啊。”跳到床下趿着绣鞋走到桌案旁取过一把细瓷茶壶和一个茶杯,满满斟了一盏递给男童。 男童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来不及细品水香茶韵便又将空茶杯递出示意还要喝。 戚辛夷似乎对这个比自己稍长一二岁的男童极感兴趣,笑吟吟地给他倒了一杯又一杯,直至壶中茶尽,犹自问道:“你还喝不喝?外屋还有一壶呢。” 男童摇摇头将茶杯递还给她,伸手从锦屉中拿了一块素白润泽的蜜饵放入口中。这块蜜饵比之前的香糕更为软滑,而且甜津津的极是可口。男童连吃数块才缓下劲儿来赞道:“嗯,这点心跟我奶奶做的‘千岁羹’一样好吃。——哎?你怎么不吃啊?” 戚辛夷伏在床头以手支颐,看他吃得起劲,自己也觉开心,嘻嘻笑道:“我早吃过饭了,这会儿可还不饿。” 男童又拈出一块香糕,边吃边问道:“那你爹有没有见过我奶奶和小慧啊?” 戚辛夷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爹也没跟我说起过。等晚上你自己问我爹吧。” 男童问道:“你爹现在不在家吗?” 戚辛夷道:“我爹今天一早就去正阳殿见我舅舅去了,大概要到天黑才能回来。我娘本来还在外屋给你做衣服呢,可我刚才出去也没找见她,一定又是被静婵姨请去教她做衣服了。” 男童腹中略饱,挂念亲人的心思又涌了上来,黯然说道:“我睡了这么久,又来到了这里,真不知道奶奶和小慧现在怎么样了。但愿她们别被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抓去才好。” 戚辛夷道:“这你不用担心,我爹的本事可大了,既然能救你,也一定能救你奶奶和小慧,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一定伤不了她们的。”当日她在正阳殿中见到父亲时睡意犹存,虽恍惚听到父亲讲述男童家事,却也没能记在心上。 男童听她说得很有把握,心中稍宽,说道:“你说你名叫‘辛夷’,那不是一种花草的名字吗?” 戚辛夷笑道:“对呀,那是一种很香的花草。我们院子里就种了一大片呢,要不要我拔一棵给你瞧瞧啊?” 男童摇头道:“不用了,辛夷花我见过的,让它们好好长着吧。” 戚辛夷道:“也好,等你穿上我娘给你做的新衣服,我再领你去看看。——对了,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童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也有一个名字的,不过……不过小慧说那不是个真正的名字,只能算是乳名,说出来会让人家笑话的。我让奶奶再给我取一个名字,可她总说还没有想到好听的。等我奶奶想到了我再告诉你吧。” 戚辛夷嘻嘻一笑,说道:“你没有名字正好,我爹前两天替你选了个好名字,你还不知道呢吧?” 男童闻言一怔,歪着脑袋“啊”了一声。 戚辛夷面有得色,从旁边书案上取下一页红纸,指着上面的三个黑色大字,说道:“你现在已经是我爹的徒弟、一线天的圣童了,我爹给你选的名字就叫做‘独——孤——擎’。” ※※※※※※※※※※※※※※※ ; 第十四章 幻梦惊情 下 三个苍劲飞扬的大字刺得男童一阵眩晕,呆呆出神良久才猛醒道:“不对呀,我不姓‘独’的。” 戚辛夷摇手道:“什么呀?谁说你姓‘独’了?这个姓氏是复姓,有两个字,就叫‘独孤’。” 男童道:“那我也不姓‘独孤’啊。” 戚辛夷奇道:“那你姓什么啊?” 男童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以前小慧问我姓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就跑去问奶奶。奶奶说我们家是姓张的。” 戚辛夷满不在乎地摆摆小手,笑道:“你原来姓什么无关紧要啦,按我们一线天圣教的规矩,凡是被选为圣童的人都要改名换姓的。你现在已经是圣童了,自然也不能例外。” 男童急道:“可是我有自己的姓啊,为什么还得改呢?照用不成么?” 戚辛夷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成,不成。圣教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几千年来都没有变过。” 男童想了想道:“那我要是不做圣童了呢?是不是就不用改了呀?” 戚辛夷瞪大一双秀目,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你怎么能不做圣童呢?我舅舅都给你办过封圣大典了,我爹也给你选过名字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们一线天圣教的圣童了,你怎么能不做呢?” 男童道:“可这些事我当时并不知道啊。是他们自己想让我做圣童的,我可没答应过啊。” 戚辛夷伸掌在被子上轻拍一下,说道:“哎,你可要想清楚啊,做我们一线天的圣童那可是很风光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做还做不来呢。我上次求了舅舅半天,让他跟我爹说说情,收我做圣童。本来舅舅一向都很听我的话的,可是那次却怎么说都不成。”说着香腮一鼓,颇为不乐。 男童却仍然不为所动,只管摇头道:“我不要做圣童,更不要改名字。奶奶说过我姓张,她也会给我取个好名字的。我才不要叫什么‘独孤擎’呢,你不觉得这名字很难听吗?” 戚辛夷见他完全听不进自己的善意良言,不禁心中着恼,说道:“小哥哥,你别忘了你的命可是我爹给救回来的,现在我爹要你做圣童改名字,你总该听话吧?” 男童木然片刻,说道:“你爹救过我的命,我自然很感激他。不过这名字总是我自己的,只要我不想改,谁说也没用。” 戚辛夷闻听此言登时大怒,俏脸一板,说道:“好啊,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亏我爹还救过你的命呢,你竟然连他的话都不肯听。你不想做圣童,又没有人求着你做。既然你这么不懂好歹,我也不用跟你客气了,你这就把刚才吃的点心、喝的茶水赔给我吧。” 男童瞪大双眼道:“刚才可是你让我吃点心、喝茶水的,怎么现在又要我赔呢?再说我吃都吃了、喝都喝了,怎么赔给你呀?难不成要我现在吐出来给你吗?” 戚辛夷气鼓鼓地道:“我让你吃你就吃,让你喝你就喝,那为什么让你做圣童你就不听话了呢?既然你这么不乖,那我当然要你赔了。除非你肯答应做圣童。” 男童辩解道:“吃点心、喝茶水跟做圣童、改名字是不一样的,怎么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呢?再说你又不是我奶奶,也管不了我的事呀。圣童我是不会做的,你一定要我赔点心和茶水,我也没办法,只好等我见到奶奶,让她做点‘千岁羹’给你好了。” 戚辛夷怒气更盛,说道:“明明是想混赖,还要说这些假话哄人,真是不老实。——喂,你不许再看我啊,我娘说过,爱偷看女孩儿家的男子都不是好人。” 男童兀自解释道:“你误会了,我真的是……” 刚说到这里,戚辛夷便厉声打断他道:“你还看?信不信我揍你?”说着小拳头一扬,竟然大有威胁之意。 男童闻言一滞,心中的傲气立时涌了上来,冷哼一声道:“不看就不看,稀罕么?”说罢倒头卧在床上,背对着那个盛气凌人的小丫头闭目装睡。 戚辛夷向来受人宠爱娇纵,自记事以来便未曾有人这般拂逆其意。被男童这话一堵,气恼之余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正自生着闷气,忽听院门一声响动,一个温柔慈和的声音自外传来:“辛夷,小哥哥醒了吗?” 戚辛夷闻声大喜,急步奔出去相迎,边跑边喊道:“娘啊,你快来评评理,这个人说他不做圣童了!” ※※※※※※※※※※※※※※※ 男童听得这些动静,知道一定是戚辛夷的母亲回来了,又听见她们母女二人在外头一阵低语,显是在议论自己,心中不禁有些慌乱。赶紧起身,跳到地上静候她们进来。 须臾,只听一阵清扬悦耳的环佩叮咚声渐响渐近,一位淡蓝衣裙的美妇掀开门帘步入室内。 这位美妇自然便是戚辛夷的生母戚夫人,她刚被一向要好的师妹孔静婵请过去指点女红针黹归来,便被宝贝女儿吵嚷着一路推进卧室,说是要自己为这小冤家出头。 戚夫人见男童站在床前,神色间颇为无助,不禁笑道:“哟,你还真睡醒了。快回床上躺着吧,小心着凉。” 见男童尚有些犹疑,戚夫人便展颜一笑,走过去托着他的双肋将他放到床上,轻轻拉过锦被盖在他身上。 男童一闻到戚夫人身上母性盎然的温馨气息,心中顿觉安适,乖乖地任她处置,毫不违拗。 戚夫人给男童掖好被角,侧坐床头微微笑道:“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童见她温柔慈和,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意,如实答道:“我姓张,还没有大号,只有一个小名,叫做‘好宝儿’,是我奶奶给取的。” “好宝儿?”戚夫人闻听此言不觉发笑,一旁犹自愤愤不平的戚辛夷也忍不住“嘻嘻”一笑,说道:“原来你的名字这么好笑啊,难怪你刚才不敢告诉我呢。” 戚夫人将女儿揽到怀里止住她的笑言,柔声说道:“嗯,看来你奶奶很疼你呀,把你当成心肝宝贝儿呢。” 男童想了想,记起小慧曾让他称呼她母亲为“大婶”,说是这样才有礼貌。于是说道:“这位……大婶,你有没有见过我奶奶呀?” 戚夫人止笑说道:“我不曾见过你家里的人,你还是等辛夷的爹爹晚上回来再问他吧。”见男童神色又转黯然,便岔开话题道:“你睡了这么久一定很饿了吧?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戚辛夷忙道:“娘,我已经给他吃过香糕蜜饵了,还喂了他一壶清茶。可是他吃饱喝足之后就不肯做圣童了,你说世上哪有这个道理呀?” 戚夫人见女儿颇为不满,便温言询问男童道:“好宝儿啊,你为什么不想做圣童啊?” 男童不知为何在戚夫人面前忽然没了底气,略带忸怩地说道:“做圣童还要改名字,叫什么‘独孤擎’,我不愿意。” 戚夫人面上闪过一丝疑色,俯身问道:“这是圣教里的规矩啊,你师父没跟你说过这些吗?” 男童奇道:“师父?什么师父啊?我没有师父啊。” 戚夫人与女儿对视一眼,说道:“瞧你爹办的这糊涂事儿,竟然没有事先跟这孩子交代明白,也难怪人家会不想做圣童了。” 戚辛夷此时知道了真相,不觉怒气顿消,呵呵笑道:“娘,看来我爹什么都没跟他说就把他给带回来了,那我爹算不算是存心骗他啊?” 戚夫人轻斥道:“别胡说,你爹怎么会骗这个小孩子呢?一定是这孩子一直昏迷不醒,你爹没办法告诉他。” 男童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告诉我什么?” 戚夫人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想必还不知道呢吧,辛夷的爹爹刚刚收你为徒,你现在已经是一线天圣教独孤氏第二十三代的圣童了。我呢,是你的师娘,我女儿辛夷就是你的师妹了。——你今年多大了?” 男童答道:“我六月里过的生日,已经七岁了。” 戚夫人点点头道:“嗯,比我们辛夷大了一岁多呢。这丫头调皮得很,以后你可要多替我管着她点儿。——辛夷,你以后可得乖乖听你师兄的话,再敢淘气小心你的皮。” 戚辛夷撇撇小嘴儿,说道:“他不肯做圣童,就是不认我爹做师父,我也就不用当他是师兄,更不必听他的话了。” 男童也重申道:“我不想改名字。” 戚夫人笑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担心呢。我跟你说大可不必,即便你做了圣童,当着外人虽然叫‘独孤擎’,可在你家里人面前你还是叫‘张好宝儿’啊。这改和不改也没什么区别嘛。况且你那个小名又不好让外人知道,有了‘独孤擎’这个大号不是正好可以撑门面吗?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你还觉得不好吗?” 男童仔细想想,虽觉戚夫人言之成理,却总有什么地方不大妥当。正在迟疑不决之际,只听戚夫人又柔声说道:“莫不是你不喜欢我做你的师娘?” 男童慌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大婶你人很好。”说来也怪,男童虽与戚夫人相见不过一时半刻,却一直觉得这位可亲的大婶对自己极好。 戚夫人闻言笑道:“那你还叫我‘大婶’?” 男童嗫嚅道:“师……师娘。” 话音未落,戚辛夷便在一旁拍掌笑道:“好啊,好啊。你既然叫了‘师娘’,就是答应做圣童、改名字了,可不能再反悔啊。” 戚夫人含笑嗔道:“小丫头净会胡闹,还不快来见过你师兄。” 戚辛夷笑嘻嘻地凑到床前躬身一揖,说道:“小妹辛夷见过师兄。——哎,不对。娘啊,我在外面已经有好几位师兄了,自己家里这位要是也叫‘师兄’的话,岂不是要叫乱了?我看我还是叫他‘哥哥’吧。” 戚夫人笑道:“哪儿来那么多说道儿?反正师兄是你的,随便你爱叫什么吧,总之以后听他的话就是了。” 戚辛夷嘿嘿笑道:“哥哥如果很乖我就听他的,要是不乖我才不听呢。——哎,哥哥,刚才是辛夷不对,不该冲你发火。其实辛夷也没想要你赔那些点心茶水,只是想让你答应做圣童。我这叫做有心计,可不是小心眼儿,你可别怪辛夷啊。对了,以后你想看我就尽管看吧,舅舅说过的,爱看女孩儿家的男子也不一定全是坏人,你即便爱看我也是个大好人。” 她心中高兴,咭咭咯咯的一通说话,倒令男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之后,转头对戚夫人说道:“师娘,我想尿尿。” 戚夫人掩口一笑,说道:“辛夷小时候用过的夜壶就在床脚下,你起来用吧。——辛夷,跟我出去帮你哥哥做衣服。” 戚辛夷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却见那位新认下的哥哥竟自旁若无人地撩开锦被,跳到床下拖出夜壶便开始脱短裤。原来这男童自幼长于海岛深山,身边只有一位慈爱无比的奶奶照看着,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避讳禁忌。 戚夫人见状忙将怔在当地的女儿拽出门去,一边走一边窃笑。 ※※※※※※※※※※※※※※※ 戚辛夷跟着母亲沿一道抄手游廊来到前堂,见母亲笑得古怪,忍不住说道:“好啦,好啦。看把你得意的,这么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嘛?” 戚夫人奇道:“嘿,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戚辛夷很是不屑地说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其实我爹确实没有骗过我哥哥,可你刚才一直在花言巧语地哄骗他,对不对?” 戚夫人脸色一沉,说道:“辛夷,我看你的皮又痒了是不是?”说着突然出手,在女儿两腋间不住搔痒。 戚辛夷咯咯直笑,仰倒在软榻上翻滚不绝,断断续续地说道:“娘!……好了,好了……快住手……我不……不告诉哥哥……就是了……嘻嘻……” 戚夫人满意道:“这还差不多。”转身走到桌旁坐下,继续给新衣服收边。 戚辛夷娇喘一阵后起身跑到母亲跟前,兴致勃勃地说道:“娘啊,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哦,不知道你留意到了没有?” 戚夫人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地道:“哦?是什么事情啊?” 戚辛夷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就是我那位哥哥啊,他怎么会……怎么会站着撒尿的呀?” 戚夫人闻言绝倒,前仰后合地笑道:“哎哟,你这个丫头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戚辛夷纳闷道:“有这么好笑吗?我怎么不觉得啊?嗯,一会儿我也试试,看能不能站着撒尿。” 戚夫人强忍笑意,斥道:“胡闹!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站着撒尿呢?给我老老实实地蹲着撒,不许再想旁的,否则我揭了你的皮!你听见没有?” 戚辛夷撅着小嘴儿说道:“那哥哥为什么就可以呀?” 戚夫人道:“因为……因为他是圣童啊,自然要与众不同啦。” 戚辛夷若有所悟,点点头道:“噢,原来是这样啊。——哎?那爹和舅舅都不是圣童,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样蹲着撒尿呢?等见到他们我倒要问个清楚。” 正说得起劲,冷不防戚夫人一声断喝:“不许你问!” 戚辛夷挤眼吐舌地装了个鬼脸儿,说道:“不问就不问嘛,你那么凶干嘛?不怕老得快呀?” 戚夫人拍案而起,骂一声“死丫头”,绕过桌子便来追打戚辛夷。 戚辛夷嘻笑不绝,绕着桌子团团急转,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 第十五章 遭逢惨伤 上 不知不觉间红日西坠暝色四合,高踞凌祭崖东侧抱琴峰上的这一片清幽院落已掌起了灯火。 男童独孤擎的新衣服早已做好,此刻正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温润如玉。 戚辛夷与独孤擎笑闹了一个下午,彼此间已十分熟络。戚夫人任由两个孩子恣意玩耍,自己仍在前厅中为丈夫戚耿吾赶制新衣。 此时已是晚饭时分,身为一家之主的戚耿吾却尚未归来。戚夫人为丈夫留了些饭菜便招呼两个孩子吃饭。 戚辛夷难得有个玩伴,心里极为高兴,一边进食一边说道:“哥哥,你现在叫‘独孤擎’,可比那‘好宝儿’威风多了。还好封圣大典那天爹回来的晚,不然的话你搞不好就得叫‘独孤挚’了,那就难听多了。” 独孤擎不懂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戚辛夷咀嚼着食物说道:“你不知道吧?一线天每次要选三名圣童,除了你以外还有两个人。大伯门下的那位大哥哥名叫‘轩辕掣’,人是很好的,就是不大爱理人;三叔的那个徒弟可就差得多了,叫什么‘令狐挚’,我看这个人呆头呆脑的人品也不怎么样,将来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封圣大典那天是要给你们选名字的。那座‘涵冥塔’里面藏了三面金牌,每面金牌上都有一个字。大伯给大哥哥选中了一个‘掣’字。爹当时还没回来,就让三叔先选,结果给他徒弟选了个‘挚’字。最后给你剩下一个‘擎’字。不过我觉得这个‘擎’字可比那个‘挚’字好多了。幸亏令狐挚那小子先替你选走了‘挚’字,不然可就麻烦了。” 戚夫人嗔道:“就会乱说,还不快吃你的饭。” 戚辛夷把脸凑近母亲呲牙咧嘴的“嘻嘻”一笑,惹得戚夫人抬掌作势道:“又想挨揍了是吧?” 戚辛夷吓得脖子一缩,假作驯顺状伏在瓷碗上乖乖喝了两口米粥,冲对面的独孤擎吐了吐舌头。 独孤擎自幼幽居空谷,识见不多,兼之生性恬淡,心中向来没有人我之分。虽在并不熟识的人家里,却毫无拘束之感,挟了半碗菜肴自顾自埋头大嚼。 戚夫人对这个秉性质朴的男童颇为喜爱,虽未得到他一言半语的感激称颂之词,只看他这一番“唏哩呼噜”大快朵颐的吃相便已是对她厨艺的最好赞誉。眼见独孤擎吃得满头冒汗,戚夫人忍不住取出一条丝帕,抬起他的小脸儿为他擦去汗水。一边温言说道:“擎儿,慢点儿吃吧,没人跟你抢。” 独孤擎对自己这新昵称还很不习惯,听她叫“擎儿”,霎了霎眼睛才想起来是在跟自己说话。忙道:“噢。我奶奶最爱看我吃饭了,我吃得越多越快,她就越开心。本来我以前吃饭很慢的,后来慢慢也就吃得又多又快了。” 戚夫人失笑道:“傻孩子,吃饭讲究细嚼慢咽,像你这样狼吞虎咽会吃坏身子的,以后可别这样了。” 独孤擎道:“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吃得少了慢了,她就没那么开心了。” 戚夫人含笑看着独孤擎继续风卷残云,暗想这孩子赤子心性天真无瑕,不像宝贝女儿那样鬼灵精怪,倒是难得。 戚辛夷听独孤擎提到他祖母,便连带着想起了他一直挂在嘴边儿的那位“小慧”,于是停箸问道:“哥哥,你说的那个‘小慧’是什么人哪?你是怎么认得她的?” 独孤擎抬头答道:“小慧也姓张,不过跟我不是一家人。我和奶奶住在山谷里大瀑布的旁边,小慧的家在山谷外面的村子里,去年她到山谷里来玩儿才认识我们。后来她一有空就来找我玩儿,我也到她家去过几次,这样就混得熟了。 “那天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闯进我们家的时候,小慧也在,不知道现在她和奶奶怎么样了。” 戚夫人见他神色一黯,忙出言安慰道:“擎儿不必担心,你师父当时就在那里,一定不会让那个妖怪伤着她们的。——我再给你添碗饭吧。” 独孤擎搁下筷子说道:“师娘,我吃饱了。” 戚夫人伸掌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哈哈笑道:“我看你也该吃饱了,刚才这顿饭吃得比我都多,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是个大肚囊。” 戚辛夷嘻嘻笑道:“我说哥哥是个大饭桶才对。” 戚夫人揶揄道:“你好,吃的那点儿饭还不够喂猫的呢。今天可不许再剩碗底儿了。” 戚辛夷怪眼儿一翻,捧起细瓷小碗舐净碗底的残粥,将空碗亮给戚夫人看。 ※※※※※※※※※※※※※※※ 戚辛夷吃饱喝足之后,便拉着独孤擎奔回堂屋玩耍。戚夫人洗净碗筷后也过去陪他们,其乐融融地说笑了足有一个时辰。 灯花悄落之时,遥遥听得凌祭崖知更堂的更鼓声传来。戚夫人起身在室内的青金更漏中添了些清水,自言自语道:“这都二更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戚辛夷玩兴正浓,毫无倦意,说道:“爹一定是又被那些人拉住喝酒了,只怕要到天亮才回来呢。” 戚夫人轻哼一声道:“你这么高兴干什么?赶紧回屋儿睡觉去,省得明天又赖床不起。——擎儿,你的病刚好,跟这疯丫头闹了半天也乏了吧?早点儿歇着吧。” 独孤擎却固执地摇摇头,说道:“不,我要等师父回来问问他我奶奶和小慧怎么样了。” 戚夫人默然半晌,端丽容颜上悄然笼上几许忧色。当日戚耿吾归来时曾在正阳殿说过金翎秃鹫残害无辜生民之事,她听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独孤擎的祖母已然遭逢毒手,那个幼女小慧被金翎秃鹫抓去,只怕也难有生望。这半日中独孤擎屡屡问及此事,戚夫人怜他年幼,又是大病初愈,便不敢以实情相告,只推说自己并不知情,让他等戚耿吾来到再行询问。 此时戚夫人见独孤擎心志颇坚,生怕他听闻噩耗后太过伤心,便想须得先行知会丈夫,让他在这孩子面前编个谎话糊弄过去,以后再慢慢告诉独孤擎真相也不迟。虽知丈夫生性清介耿直,从来不打诳语,但想只要是自己吩咐的,谅他也不敢违拗。 当下心中计议已定,正要出去找丈夫商量,忽听庭院中响起一声清朗长笑,夫君戚耿吾修美颀长的身形倏忽之间已来到室内,带着三分醉意说道:“辛夷,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呀?” ※※※※※※※※※※※※※※※ 戚辛夷听得父亲言语中略带责备之意,当即嘿嘿一笑,跳过去吵着闹着要父亲抱她。 戚耿吾板着脸说道:“你都多大了,还这么胡闹?真是不像话。” 戚辛夷充耳不闻,奋力跳上父亲后背,抱着他的两肋,手足并用爬了上去。 戚夫人在一旁冷冷说道:“哼,也不知道是谁胡闹,撂着自己的妻儿徒弟不顾,却去外面与那些不相干的人醉生梦死到现在。还好意思说辛夷,真是不知羞耻。” 戚耿吾却不着恼,淡然一笑道:“今天是教中交好弟兄久别重逢,自然少不得要应酬一番,你不肯同去怎知就里?” 戚夫人嗤道:“我若跟你同去,剩下两个孩子谁来看护?还说什么‘交好弟兄’,不就是那班狐朋狗友吗。你这三天每天都在外面应酬,平日里可也没见你有这么多‘交好弟兄’啊。” 戚耿吾慨然一叹,摆手道:“兄弟间的事,你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想不明白,我也懒得跟你多说。反正这三日接风洗尘宴都是你家大哥、当今天主设下的,我怎么能不去呢?” 戚夫人对自己那位身为天主的兄长秦昼轩极是敬爱,一听此话便不再出言反驳。 戚耿吾自从与这位伶牙俐齿足智多谋的娇妻成婚以来,难得在言谈上占过几回上风,心中不免得意,转脸细看独孤擎两眼,点头说道:“嗯,你果然醒了,脑袋还晕不晕了?” 独孤擎自他进屋以来一直得不到说话的机会,这时被他炯炯有神的双眸一阵打量,心中突觉迷茫,定了定神才道:“那个师……师父,你知不知道我奶奶和小慧怎么样了?” 戚耿吾闻言一滞,长方形的面容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沉声说道:“你奶奶和小慧……” 刚说到这里,戚夫人便赶忙打断道:“这天也不早了,让孩子们先睡吧,这些话明天再说不迟。”说话间不断向丈夫暗使眼色。 独孤擎虽然不通世务,却绝非蠢笨之人,见此情状,顿感不祥,急道:“不,我不要睡,我就想知道我奶奶和小慧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呀!”激动之下,连那句生涩的“师父”也顾不上叫了。 戚耿吾见妻子连使眼色,又在暗中摇手不迭,当然明白她的心思;但他素性正直,自不肯欺瞒自己的小徒弟。当下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的祖母那天被金翎秃鹫掷入深潭之中,等我救起她时,才发现她已经被那妖怪噬去了精魂。为免老人曝尸天日,我只好将她寻地安葬。 “那个小姑娘也被金翎秃鹫给抓走了。我当时要分心为你逼毒,飞得慢了,便不曾追上那妖孽。后来一路搜寻,直到地寰山外也没找到它的踪迹。想来这妖孽多半是逃回妖国了,那个小姑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独孤擎听他说完又过片刻才大致明白了他话中含义,一时间如遭当头棒击,脑中轰然一响险些晕倒。愣怔半晌之后,周身突然泛起一阵轻微波动,渐渐越抖越厉害,宛如身陷冰窟。一双黑亮亮的眼眸中也浮起了荧荧泪光。虽然他用力捏住双拳,咬紧下唇,但胸中狂猛澎湃的情绪却终究无法抑止。 戚夫人见这孩子如此激动,心中颇觉不忍,有心劝慰几句,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听进去。 戚辛夷突见哥哥如此伤心模样,深感同情之余,也不免有些害怕,圆睁着一双明眸不敢作声。 戚耿吾对当日未能救得独孤擎的祖母和小慧一事至为憾恨,如今被独孤擎当面相询,又不禁深觉愧疚。微微垂首,皱眉不语。 偌大的厅堂中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戚氏一家三口耳听着独孤擎渐渐急促的气息,眼看着他越来越甚的颤抖,都为他担起心来。 良久之后,两行清泪突从独孤擎血色不足的面颊上滑过。戚夫人刚叫得一声“擎儿”,却听独孤擎“哇”的一声大号,转身冲出了厅门。 戚夫人心中一惊,连忙展动身形自后跟上,在天井中晃身挡住独孤擎的去路。 独孤擎奔行正急,一头撞在戚夫人身上。戚夫人双手抱着他的头颈,柔声说道:“擎儿,你不要太难过了……”话未说完,便被独孤擎双手猛力推拒,挣脱了她的掌握,继续向着院门跑去。 戚夫人怔了一下忙又自后赶上,一直跟着独孤擎跑出院门,横穿门前的广阔石坪,来到石坪尽处的悬崖边。她生恐这孩子悲恸之下做出什么傻事,紧紧蹑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将他拉住。 独孤擎眼见前方路尽,满腔悲愤登时汹涌而出,昂首对着高悬天心的一轮圆月发出一声凄厉哀怨的哭嚎。 这悲惨的哭声乘着崖畔烈风远远传播开去,在远近峰谷间激荡起重重回音,越发显得荡气回肠,宛如一头失母幼兽的无助哀鸣,令人不忍卒听。 戚夫人一时之间也被这天愁地惨的悲声所感,双眼中也闪起了泪光,忘乎所以地叫了一声:“我的儿啊!”伸手扳住独孤擎的肩头便要将他揽入怀中抱头痛哭一场。不料一触之下独孤擎竟是应手而倒,仰天栽进戚夫人怀里。却是他悲伤过度,力尽昏厥。 ※※※※※※※※※※※※※※※ ; 第十五章 遭逢惨伤 中 戚夫人紧紧抱着独孤擎软绵绵的身子,无数伤心往事同时涌上心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直到听得身后丈夫几不可闻的步履声,才举袖拭去面上泪水,回过头满是幽怨地看了丈夫一眼。 戚耿吾面色黯然如旧,见妻子分明是在责怪自己不该说出实话,也只能轻叹一声,无意置辩。 被他抱在怀里的戚辛夷却已是泪流满面,抽抽搭搭地叫道:“娘!” 戚夫人见到女儿宛如晓芙含露般的凝泪娇颜,心中又是一软,强自微笑道:“傻孩子,你又哭什么了?” 戚辛夷哽咽着说道:“我……我看哥哥……那么……那么难过,我也……不好受。哇……” 戚耿吾叹息着拍拍女儿的背脊,劝慰道:“好啦,好啦。你就别跟着添乱了。再这么哭下去,待会儿满山的人都要被你给吵醒了。” 戚辛夷却不管不顾,仍然扯着嗓门儿号啕大哭。 戚夫人正欲过去抚慰,忽听身后响起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小丫头怎么又不乖了?哭得这么大声,不怕吓到别人吗?” 戚夫人知道是自家兄长秦昼轩到了,忙对女儿说道:“辛夷你别闹了,你看舅舅都被你吵醒了。”然后回身对方登崖岸的秦昼轩说道:“刚才擎儿问起他的家人,耿吾竟不听我的劝阻如实告诉他了。这么小的孩子哪受得了这等惨事,一股劲儿跑到这里大哭大叫,这不又晕了过去。辛夷是替她哥哥难过才哭成这样。” 秦昼轩“嗯”了一声,探掌在独孤擎额头抚了抚,叹道:“也真难为这孩子了,小小年纪便家破人亡,孤零零的令人好不惨伤。” 戚辛夷泣道:“舅舅,我哥哥太可怜了。你答应我,将来一定让他接你的位子做天主,好吗?” 戚耿吾急忙斥道:“住口!这等大事岂能乱说?” 戚辛夷被父亲这么一训,小嘴儿一扁又哀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攥着小拳头捶打父亲肩膀。 秦昼轩温言说道:“辛夷呀,你爹说的没错。这选任天主之事可不是舅舅说了算的,须经教众推选、长老考评、出山历练、内殿比试,出类拔萃者始获继任天主之资。其后尚须游历圣域,广施德行。每年还要经受教众质询评议,稍有不当之处,便被褫夺尊号另选贤明。要想坐稳天主之位可不容易呀。辛夷都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小孩子话了。” 见外甥女含泪点头,秦昼轩又对戚耿吾说道:“贤弟,擎儿这孩子身世可怜,以后还要劳烦你多费心血养育教导他了。” 戚耿吾道:“兄长言重了。擎儿既然做了我的弟子,我便责无旁贷。兄长如此说倒令耿吾惶恐了。” 秦昼轩微笑点头,又对自己的妹妹叮咛道:“桑柔啊,擎儿的饮食起居你以后要多费些心思,平日里也多想着他些,别令他对咱们有生分之感才好啊。” 戚夫人秦桑柔点头道:“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把擎儿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绝不会让他再受苦楚的。” 秦昼轩笑道:“如此甚好。不过教养孩子嘛,总还是要让他受点儿磨炼的,万万不可娇纵溺爱。”说到这里,语气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悲凉,缓缓续道:“唉,当年咱们父母弃世得早,你兰韵师姐也英年早逝,我这做哥哥的从此无意嫁娶之事,至今也未能给你讨得一位好嫂子,也没有什么人能教你如何管教孩子,哥哥我真是心中有愧呀。” 秦桑柔与秦昼轩自幼相依为命亲情深挚,此刻见哥哥目光中温情脉脉,话语间意绪戚戚,依稀便是当年送自己出阁时的复杂情态,不禁心中至为感动,噙泪说道:“哥哥,这怎么能怪你呢。这些年来你一直想着兰韵师姐,自誓终身不娶,才真是苦了你了。再说带孩子也不用人教,你看我不是把辛夷带得好好的?” 秦昼轩缓颜说道:“我正想跟你说呢,辛夷现在已经被你宠得有些不像话了。你再不好生管教她,等她长大了可就没人能管了。” 秦桑柔笑道:“哥哥,这你可就多虑了。辛夷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人品脾性我最清楚不过。这孩子闹是闹了点儿,不过心性还算宽大,脑筋也挺活泛,将来不用我操心。——倒是擎儿这孩子秉性至纯至善,对世上的事情又不大明白,我今后倒要好生教导他。” 秦昼轩目注独孤擎,点头不语。 戚耿吾道:“此处风大露重,不是说话之地,还是请兄长进屋用茶吧。” 秦昼轩道:“不必了。我刚从‘隐鹄峰’探望谭、文二位长老回来,四方殿的积案还没有批阅完,这就得回去了。你们先歇着吧。” 戚耿吾放下女儿,说道:“如此我送兄长过去。” 秦昼轩想了想说道:“也好,我正想找你和聂兄弟谈谈圣童受业之事,顺便你们也帮我批批文书,今晚便在偏殿之中住下吧。” 二人说话间御空而起,径向三十里外的凌祭崖飞去。 待这二人去远,戚辛夷便扯着母亲衣角说道:“娘啊,舅舅学坏了,当着面儿就敢说辛夷的坏话,真是过分。” 秦桑柔摸摸女儿头顶,笑道:“你这丫头背地里说舅舅坏话,难道就不过分啦?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听见没有?” 戚辛夷“噗嗤”一笑,拖着母亲的手向家门走去。 ※※※※※※※※※※※※※※※ 独孤擎迷梦之中仿佛又回到了自己那位于聆琴海悬淙山巨瀑深潭之侧的家中,像往常一样躺在竹榻上倾听祖母给他讲述的古老故事。 故事里说,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女子和一位俊雅男子倾心相爱,结为夫妻。但因两人出身、脾性大不相同,婚后过得很不开心。那女子最后更是郁郁而终,那男子孤单单的没过多久也追随亡妻而去。 这故事与祖母以往所讲的迥然有异,令原本打算听到美满结局的男童颇为意外,忍不住问道:“奶奶,那个女子就不能不死吗?就让她一直活着不行吗?” 祖母微笑摇首道:“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人能长生不死的?” 男童惊道:“那……那奶奶你也会死吗?” 祖母默然片刻,说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呀,不知不觉的,好宝儿今年都七岁了。奶奶都这么大岁数了,说不定哪天就要离开好宝儿去那边儿跟你爹爹母子团聚了。” 男童急忙说道:“奶奶你别去那边儿,我不要你离开我。我已经没了爹娘,不能再没有奶奶了。” 祖母蔼然一笑,轻拍着男童问道:“好宝儿啊,要是有一天奶奶真的去了,你会不会哭啊?” 男童点头道:“会,我会使劲地哭。不过奶奶你还是不要死,好宝儿也不哭,咱们开开心心的,你看好不好?” 祖母呵呵笑道:“有你这句话,奶奶就是真的死了也会瞑目的。——好啦,刚才奶奶是逗你玩儿的,那两个人其实并没有死,他们和和美美地过着好日子,还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男童心中大定,合上双目在祖母轻轻哼唱的歌谣声中安然入眠。但等他再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那秃头大翅膀的妖怪狞狠丑恶的面容、枯瘦细长的手爪和祖母被远远抛出去的身影…… ※※※※※※※※※※※※※※※ 独孤擎惊呓一声,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半梦半醒间忽觉自己被人轻轻抱在温暖的怀里,有轻柔的手掌在自己后背上缓缓拍着,有温软的话语在自己耳畔悄悄慰抚着,鼻中还嗅到一缕淡淡的充满母性的幽香。这一切都在浓重的黑暗中安抚着他,守护着他。 独孤擎哭声渐息,片刻后又已沉沉睡去。 ※※※※※※※※※※※※※※※ 戚辛夷次日早晨醒来,洗漱已毕便跑到正院中看她的新哥哥。推开卧室房门,却见母亲秦桑柔正坐在床头,怀里抱着酣睡中的独孤擎,面上还带着淡淡笑意。 戚辛夷轻轻走到床前,仰着小脸儿悄声问道:“娘,哥哥怎么还不醒啊?不会是又要睡上十天半个月吧?” 秦桑柔摇头道:“没事的,他不久就会醒过来的。你先去吃几块点心吧,等他醒了我再去给你们做饭。” 正说到这里,她怀中的独孤擎忽然低低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 戚辛夷见状拍手笑道:“哈,娘你快看哪,哥哥已经醒了!” 秦桑柔半笑半嗔地白了女儿一眼,说道:“本来人家睡得好好儿的,都是让你这丫头给吵醒的。” 说着将独孤擎轻轻放回床上,柔声道:“擎儿,你想吃点儿什么?告诉师娘,师娘这就给你做去。” 独孤擎睡意未尽,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想吃‘千岁羹’。” 秦桑柔讶道:“‘千岁羹’?那是什么东西呀?” 戚辛夷抢着答道:“娘,‘千岁羹’就是哥哥的奶奶以前常做给他吃的肉羹。因为是用大乌龟的肉熬成的,所以叫做‘千岁羹’。” 这小姑娘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随口说了出来。秦桑柔闻言却是眉头一皱,暗怪女儿冒失,这当口儿说出这句话只怕会勾起独孤擎丧亲之痛。正想找话遮掩,却见独孤擎原本散漫无神的双眼中又已蓄满了泪水,默默地翻身向里对着墙壁,小小的肩头轻轻抖动。 秦桑柔叹息一声,伸掌轻抚独孤擎的肩膀,劝慰道:“擎儿,你也别太伤心了,先起来吃点儿东西吧。” 独孤擎吞声饮泣,将头脸深深埋进软枕中,对秦桑柔的话恍如不闻。 戚辛夷见自己随口几句话便引得哥哥这么难过,心里也甚为歉疚,上前轻推独孤擎的手臂,求告道:“哥哥,都是辛夷不好,你只管打我骂我吧,别再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也难过啊。” 独孤擎却不为所动,仍然向隅哀泣。 正在戚家母女二人相顾无计之时,忽听房门“吱呀”一响,一家之主戚耿吾大步走进屋来。 戚辛夷叫了一声“爹”,戚耿吾胡乱“唔”了一声,走到床前拍拍独孤擎,一脸严肃地说道:“擎儿,别哭了。赶紧起来穿好衣服,跟我去南边杀几个妖怪。” 独孤擎闻听此言猛然一惊,当即止住悲声,回头看着戚耿吾,问道:“是去杀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吗?” 戚耿吾道:“刚才南华殿弟子传来急报,一线天外有大批流民涌入谷口避难,说是大队妖兵自卫灵关杀出,一路向北冲来,见人就杀。我想那金翎秃鹫刚回妖国不久,说不定会随妖军出关再来害人,所以想去南山外看看究竟。若能遇上这孽畜,我一定亲手杀了它。即便金翎秃鹫没有来,那些妖兵也都是它的同类,打死几只出口恶气也是好的。擎儿,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独孤擎听说可能会碰到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大声说道:“好,我跟你去!”一把扯开锦被跳下床来。 秦桑柔忙止住这位血脉贲张的小弟子,从床头取过衣裤帮他穿上,俯身为他着好鞋袜,一边说道:“擎儿,报仇的事情急不来的,你还是先吃了饭再去吧。” 独孤擎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我现在就要去找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算账。它害了我奶奶,我一定要杀了它!” 戚耿吾赞道:“这才像话。——那咱们快走吧。”说着展臂抱起独孤擎,拂袖出门。 秦桑柔急忙闪身掠出房门,拦住正欲携徒腾空的丈夫,说道:“你先等等,好歹让孩子先吃点儿东西,总不能空着肚子出去吧?” 戚耿吾见爱妻神色间颇有怨怼之意,也不好出言相驳。回手向屋内一招,将桌案上的点心盒子隔空摄至掌中,说道:“情势紧急,只怕那金翎秃鹫逃了,边走边吃也不妨事。”说罢御空而起,踏着一道湛然青光迅疾南飞,闪眼不见。 ※※※※※※※※※※※※※※※ ; 第十五章 遭逢惨伤 下 秦桑柔望着头顶轻轻涌动的云絮,无可奈何地轻摇螓首,柔声一叹,自言自语道:“这个急性子,脾气一点儿也没变。” 回过头来,却见女儿戚辛夷兴冲冲地奔了过来,一头扑到她身上,涎着脸儿央求道:“娘,我也要看我爹杀妖怪,你带我去好不好啊?” 秦桑柔正没好气,哼了一声说道:“杀妖怪有什么好看的,不许去。” 戚辛夷扯住母亲双手不住摇晃,娇声嗲气地说道:“娘啊,你就带我去嘛,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妖怪长什么样子呢。” 秦桑柔心绪不佳,甩开女儿的小手,说道:“没见过就没见过,你一辈子见不到妖怪才好呢。”说着转身向厨房走去。 戚辛夷连忙跟上,抱牢母亲的腰肢,不依道:“我就是要去嘛,你不答应我就不放你走。” 秦桑柔停下脚步,却不转身,冷冰冰地说道:“你又想挨打了是不?快给我放开。” 戚辛夷气鼓鼓地说道:“我就不放开,你尽管打我好了!” 秦桑柔淡淡地道:“一。” 戚辛夷嚷道:“你别以为数数儿我就怕了。哼,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告诉舅舅去,让他替我揍你!” 秦桑柔充耳不闻,继续数道:“二。” 戚辛夷色厉内荏地说道:“你……你敢碰我一下,我就死给你看!” 她这句恫吓之言虽然说得万分决绝,毫无回旋余地,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魄,但等秦桑柔不温不火地说出那个“三”字,戚辛夷却慌忙放开母亲,飞也似的后退丈余,站在卧室门口指着秦桑柔的背影叫道:“好哇,你不疼我了,我白叫你‘娘’了,以后我再也不认你了!” 秦桑柔闻听此言不禁动了真怒,心想:“看来哥哥说的不假,这丫头果然是被我给娇惯坏了,不然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今天须得挫挫她的劣脾气才行。” 当下冷哼一声,说道:“你爱认不认,当我愿意管你呀?”说完径自走到位于东厢的厨房里做饭去了。 戚辛夷见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亲突然变得如此冷淡,心中又恼又怕,甩手跺脚地闹腾了一阵儿,低声说道:“坏妈妈,又不乖了。” 赌气闷坐一刻之后,忽然闻到晨风中飘弥而来的柴火香气,空荡荡的肚子里登时辘辘作响。 戚辛夷吞了口馋涎,有心绝食与母亲相抗争,但心中的不满却终究敌不过腹中的不满,略捱片刻后便废然一叹,颇不情愿地移步走到厨房门前。 正在为拉不下脸面向母亲求饶而踌躇不前时,忽听半空中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辛夷,你在那儿发什么愣呢?”人随声落,正是戚辛夷心目中除了舅舅之外最和善的大好人聂冲霄。 ※※※※※※※※※※※※※※※ 戚辛夷困窘之际乍见这位三叔,自是喜出望外,欢声叫道:“三叔!”刚想扑上去邀怜取宠,却见聂冲霄怀中正抱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俊秀男童,却是四天前在正阳殿前初识的“坏男子”令狐挚。 戚辛夷对这位一线天新科小圣童成见颇深,一见到他就大为不悦,作色道:“三叔,你干嘛带他来呀?” 聂冲霄放下令狐挚,呵呵笑道:“挚儿现在是三叔的宝贝徒弟,三叔当然要带他过来拜见你爹娘了。” 戚辛夷白了令狐挚一眼,快步奔到聂冲霄身前,踮起脚尖儿在他怀里一阵掏摸,搜出一个油布包裹,打开一看,嘻嘻笑道:“三叔,我就知道你身上一定带着干粮。” 聂冲霄笑道:“你这丫头的鼻子真是比狗还灵,这都被你闻出来了。” 戚辛夷哂道:“嘻嘻,我才不是闻出来的呢,我是靠动脑筋猜出来的。” 聂冲霄佯作吃惊之状,说道:“哎哟,看不出你这丫头还学聪明了。快告诉三叔,你是怎么猜到的?” 戚辛夷咀嚼着口中肉饼,含混说道:“很好猜呀。三叔你一直不肯娶静婵姨做老婆,自然没有人给你做饭了。你事情又那么多,常常赶不上正阳殿里的饭,又不想麻烦那些厨娘,当然只有平时准备点儿干粮应急了。” 聂冲霄呵呵一笑,说道:“就会胡说。三叔我是有事要到南山谷口去,这些干粮是路上吃的。——辛夷呀,你爹娘可在家么?” 戚辛夷边吃边道:“我爹带着我哥哥到南边杀妖怪去了,刚走了不久。”说到这里招手示意聂冲霄低下身子,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娘不听我的话,不肯带我去看妖怪,还冲我发火。她正在厨房里做饭呢。”旋又提高声音说道:“三叔啊,你人最好了,带我去南边看看热闹吧。” 聂冲霄抬眼见二嫂秦桑柔站在厨房门口,便道:“二嫂啊,我听说一线天外有南方难民寻求庇护,想必是大队妖兵很快就要杀到了,便想带挚儿过去瞧个究竟。本打算跟二哥结伴同行,却不料他已经动身了。不过我刚才在半空中可都闻到你们家饭菜的香味儿了,看来这顿早饭是一定得噌上一噌了。呵呵。——呃,辛夷呀,既然是你娘不让你去看妖怪,那三叔可不敢带你去了。万一把你弄丢了,三叔我可赔不起呀。你还是乖乖听你娘的话,在家里好好儿玩儿吧。呵呵。” 戚辛夷举起小拳头在聂冲霄腰间尽力捶打,恼道:“臭三叔,你出去一年果然学坏了,以前不管我说什么你都答应的。” 一旁的令狐挚对戚辛夷不耐已久,这时忍不住说道:“喂,你好了吧?我师父都说不带你去了,你还撒赖,不嫌脸皮厚啊?” 戚辛夷冲他一呲白牙,恶声恶气地道:“我跟我三叔说话,也要你管哪?” 令狐挚未及开言,秦桑柔便招呼道:“饭已经做好了。老三、挚儿,不用理那疯丫头,快过来吃饭吧。” 聂冲霄馋相毕露,嘿嘿笑道:“妙极,妙极。一年没尝过二嫂的厨艺,我都害下馋痨了,今日正好一饱口福。——挚儿、辛夷,你们俩别再闹了,一起进去吃吧。” 令狐挚闻言冲戚辛夷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随着师父进了厨房。 戚辛夷有心不去,却又耐不住美食当前的诱惑,当下只得撅着小嘴儿,闷声不响地走进厨房,将咬了两口的硬肉饼还给聂冲霄,默坐在板凳上静等着母亲给她盛饭。 却不料秦桑柔眼中竟似没她这人,给聂冲霄师徒和自己备好碗筷后,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聂冲霄见小侄女儿一脸的受气相,忍不住出言开解道:“哎呀,你们母女俩这是斗的什么闲气呀?——来,辛夷,三叔的碗筷给你。” 秦桑柔淡淡说道:“不用管她,她自己又不是没长手脚。” 聂冲霄正欲再劝,却见戚辛夷默默起身,到灶间取了一副碗筷过来,老老实实地盛饭进食。聂冲霄看得有趣,不禁呵呵一笑,挟了一筷鲈鱼铺在戚辛夷碗里。 令狐挚边吃边赞道:“嗯,二伯母的菜做得真好吃啊,我可有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戚辛夷心中暗骂道:“哼,马屁精,就会说好听话儿糊弄我娘。” 秦桑柔温颜一笑,说道:“挚儿这孩子真乖,好吃就多吃一点儿吧。”说着也给他夹了一筷嫩笋。 聂冲霄说道:“二嫂啊,我听南华殿的传讯弟子说,这次一线天外大批难民如潮而至,实在是千年罕见。妖军前部的飞天兽兵距地寰山也已不远,只怕今夜便能杀到谷口。秦天主传下令谕,命南华殿半数弟子赶到峡口增援,余人驻守各处要地,安顿难民。 “这次妖势浩大,想必是堕魂关主帅黄狮妖暴死内陆,它手下的那些孽畜失去节制,含愤出关,为主公报仇来了。据说南方的黎民百姓已有无数人惨遭杀戮了,唉。” 秦桑柔也叹道:“这事端都是玄都山的陆星舒挑起来的,却要连累无辜生民受难。正道那些人整日价以‘英雄侠士’自居,如今却坐视南方百姓为他们受苦而不思拯救,亏他们还有脸活在世上。” 聂冲霄道:“话不能这么说,妖兵出关时日不多,玄都山的人未必能接到消息。即便他们确知此事,一时之间也无法赶到南方救援啊。” 秦桑柔轻轻哼了一声,哂笑道:“玄都山的门人、走狗遍布天下,我不信他们不知此事。况且既然是陆星舒杀了黄狮妖,玄都山更应该料到会有今日。还有那个梵天寺,向来以消息灵通闻名天下,知道妖兵出关后一定会想办法知会玄都山的。这两派只需纠集他们散布在南方的门人弟子,对付一伙乌合之众的妖兵绝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他们这些正道中人一个个按兵不动,心里打的什么歪主意你还猜不到吗?他们分明是想让咱们一线天圣教为他们收拾残局。” 聂冲霄道:“话虽如此,但我们总不能放任那些妖孽肆虐中土黎民,总还是要尽力诛杀这群畜牲的。——唉,自从六千多年前灭妖之役功败垂成之后,妖国与人境一直还算是相安无事。今次风云突变,群妖出关,但愿不要变成当年那样的浩劫才好啊。” 秦桑柔闻言一滞,凝思片刻后才道:“三弟,南华殿的人有没有说接替黄狮妖带兵的是什么妖孽呀?” 聂冲霄道:“这倒不曾听人说起过。想来是黄狮妖刚死不久,妖国皇帝还来不及派遣将领继任堕魂关主帅一职。” 秦桑柔又问道:“那么这次领兵出关的又是哪只妖孽呢?” 聂冲霄道:“是黄狮妖手下的两员悍将,‘啸风虎’和‘呼雷豹’。这两只畜牲跟它们的主子黄狮妖一样,都是有勇无谋之辈,不足为虑。” 秦桑柔“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用饭。待聂冲霄师徒吃饱之后便收拾碗筷到灶间去刷洗,却仍然不理睬戚辛夷。 聂冲霄大声跟秦桑柔道别后,压低嗓音对戚辛夷说道:“傻丫头,快去跟你娘说两句好话。说不定她一高兴就答应带你去南山了呢。”见戚辛夷尚自迟疑,又催促道:“快去呀!” ※※※※※※※※※※※※※※※ 戚辛夷眨眨眼睛,捧起自己的碗筷走到厨下。见母亲正在木盆中洗碗,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碗筷放到木盆里,揎起袖子仔细地刷洗起来。 秦桑柔略一侧脸,便见女儿正圆睁着一双慧目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当下只作不见,仍旧低头刷碗。 戚辛夷轻轻抬肘在母亲腿上一碰,甜甜地叫道:“娘啊。”见母亲虽仍不予理会却也没什么排斥的意思,便将身子贴到母亲身上一拱一拱地央告道:“娘啊,辛夷知道错了,你别不理辛夷了。” 秦桑柔冷哼道:“你不是不肯认我了么?还来烦我做什么?” 戚辛夷嘻嘻笑道:“我说那句话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你也当真哪?娘,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就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秦桑柔说道:“你这丫头脾气大了,连自己的亲娘都敢不认了,我还要你做什么?” 戚辛夷腆颜笑道:“娘啊,这世上就数你对辛夷最好了。你不是也说过吗,辛夷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娘啊,你先歇着,我来洗碗吧。”说着伸手就去夺母亲手中的瓷碗,却不料先前袖口没有卷好,一动之下顺着手臂滑了下来,眼看就要浸到泔水里去了。 秦桑柔抬臂格开女儿手臂,斥道:“去去去,就知道添乱,衣服弄脏了还不得我来洗呀?”话虽这么说,清丽无双的面颊上却已漾起一轮笑意。 戚辛夷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娘不生气了。” 秦桑柔嗔笑道:“你这丫头天生调皮,我气得过来吗?要是整天跟你斗气,只怕是老得更快了。” 戚辛夷嘿嘿一笑,说道:“娘,你长得这么年轻漂亮,谁敢说你老啊?——娘啊,你看我可不可以去南边找哥哥玩儿啊?” 秦桑柔面色又是一沉,说道:“你真是想找你哥哥玩儿吗?还不是想去看看妖怪。我跟你说,那些妖怪个个难看得要死,和人打起来又是血肉横飞的,你一个小姑娘家可不能看这些。” 见女儿嘟起了小嘴儿,又道:“你给我乖乖的,一会儿我就带你去见你舅舅。要是还不听话我就把你一个人锁在家里。” 戚辛夷不敢再说,默默地走到庭院中,抬头望着茫茫云空怅然自失。 ; 第十六章 际会风云 上 戚耿吾抱着独孤擎疾飞一日一夜,越过凌祭崖南方的莽莽群山,于次日平明时分来到地寰山南界的狭长缺口“一线天”险峡。 地寰山山势连绵,形若圆环,只在正南方开了这么一道宽仅两丈的狭长缺口。这道险峡长逾五千里,直透地寰山山环。峡道两侧壁立千仞,峭壁危崖宛如刀削斧劈而成。 上古先民初入地寰山时便是经由此处,因见长峡两侧绝壁摩云,头顶天空挤成一线,故而名之曰“一线天”。后来虽又出现“地寰山”、“天宇山”、“凌祭崖”等诸多名目,但外界之人仍将这方圆数万里的区域笼统称为“一线天”,这也是戚耿吾所属圣教名称的由来。 一线天险峡险由天生,势极地利,易守难攻,实为防御外敌的绝佳处所。六千多年前南荒妖族横越雷池火泽进犯中土,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直至这一线天天险之前,才被圣教先辈集结的修真高手硬生生遏住势头。 其后六千年间,人类与妖族无数次激斗都是在这峡口左近进行。经年累月的鏖战之下,原本宽仅两丈的峡口竟被来犯妖兵撕开一片宽约一里、纵深近五里的椭圆形谷地。峡口两侧的数座山峰均被摧平,继之而起的崖壁上布满了大小深浅各不相同的斑斑凿痕,历次战事之惨烈犹可想见。 此刻一线天峡口处的山谷里正是烟尘弥漫,兽吼震天,成千上万的异形妖兽犹如潮水一样自外涌入,狂啸厉吼声中,势如疯魔般向峡谷内冲去。 峡谷两侧的崖顶上环列着上万名身穿红衣的精壮男子,尽是职司守山的一线天教众。 三日前的正午时分,一线天外突有大批难民扶老挈幼而至,均称自己是地寰山南方数百里内的居民,几天前接到一班和尚、道士从南疆带过来的消息,说是大队妖兵冲出卫灵关,一路向北袭来,所到之处见人就杀。百姓们群相惊恐之际,那些和尚、道士们又为他们指出了一条生路,让他们赶紧到一线天求救。 守山教众眼见这些难民长途奔命之下,饥渴疲惫,委顿不堪,一些孩子更是啼哭不止,不由心生怜悯,便放他们避入一线天峡道。一面派人飞报南华殿殿主江齐山,请示裁处。 江齐山闻报时已是次日深夜,忙带着传讯弟子赶往正阳殿参见秦昼轩。 秦昼轩当机立断,传令南华殿部下半数弟子移守一线天峡口,余人将难民引入峡道中段妥为安顿,待击退妖兵后再护送他们出山归家。 戚耿吾其时正同聂冲霄一起帮秦昼轩批阅四方殿呈上来的各种文书,听知此事后,马上便想到那只逃回妖国不久的金翎秃鹫素来嗜食人类精魂,此次极有可能随大队妖军一同出关。 戚耿吾生具傲骨,自尊自重之心一向极强,前番未能杀掉这妖孽,反被它虏人逃逸,实在是生平未有之耻。这些时日来他一直在暗思诛妖雪耻之策,一想到这里,登时心中一动。 待阅完文书之后,天已大亮。戚耿吾匆匆辞别秦昼轩,回抱琴峰带上独孤擎赶往南山。 他们师徒二人尚在途中之时,妖军前锋已于夤夜之际杀到一线天峡口,仰天吼叫一番后,驱使前部异形妖兽奔袭入谷。 守山弟子在匆匆赶到的南华殿承案使沈丹羽和本地守目郑子规的指挥下与异形妖兽激战一夜,直杀得峡谷内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而异形妖兽猛冲之势犹然未歇。 一线天教众部勒精严,训练有素,虽于仓促间遭遇大敌,却无丝毫惊慌混乱景象。郑子规率领手下数百名弟兄将崖顶巨石滚木全部推下谷去,击毙当先入谷的一队异形妖兽,把谷口牢牢封死。待后续的异形妖兽突破封锁,闯入山谷时,便率队飞下崖顶,在峡谷入口处布成阵势,拼力顶住异形妖兽的冲击。 沈丹羽则约束大部教众在崖顶观战,随时展动手中红旗,派遣一队弟子入谷接替防守。 一线天教众后援充足,又有天险之助,在交战中大占上风。但这些异形妖兽躯体硕大,蛮力惊人,而且生性凶残,悍勇无比,虽见同袍尸首铺遍了谷底,却无丝毫畏惧之意。鼻中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息后,杀戮之念反而更盛,咆哮着蜂拥而上。 与此同时,山谷上空突然出现上千个黑点儿,却是一群肋生双翼的飞天兽兵配合异形妖兽冲锋之势,飞入谷中攻敌。这些飞天兽兵满空飞舞,高扑低纵,全力袭击兀立石壁之上的一线天教众。 ※※※※※※※※※※※※※※※ 漫天征尘血雾之后的一线天峡谷外,两万多名铠甲鲜明体形壮硕的妖军士卒正自严阵以待。 队列正中的空地上,巍然蹲踞着两头高达三丈遍体毛刺的狰狞巨兽,两双雄健的前爪正不安地来回抓挠,在坚硬的石地上刻下道道深痕。粗大的鼻孔中喷出团团浓重的白气,发出惊雷样的异响。 这两头巨型异兽略呈弯曲的颈项上分别跨坐着一个体长一丈的威猛妖怪。 左侧巨兽上的那个妖怪虎头人形,宽肩厚背,裸露在袍甲外的皮毛红黑相间,斑斓夺目。肌肉虬结的四肢极其粗壮,一条有力的修尾舞动生风,在胯下巨兽脖颈两侧不住鞭打,发出“啪啪”的轻响。原本有些烦躁的巨型异兽却似颇为受用,微闭双目,温驯地哼了两声又复安静。 右侧巨兽上的那个妖怪却长着一个豹头,与同伴臃肿硕大的虎头相比,显得有些小巧。一双金睛下两道黑亮亮的纹理宛如泪痕,生在它凶神恶煞般的可怖容颜上很是突兀。这妖怪的身形也比同伴瘦小得多,身窄腰细,两肩高耸,四肢修长,黄白质地的毛皮上撒满了茶盏大小的黑色斑点。这妖怪顾盼之际从容舒缓,在一众丑怪狼闶的妖类之中看来,竟然颇有几分优雅之态。 这两只坐镇中军的妖怪正是妖国堕魂关已故主帅黄狮妖手下枭将啸风虎与呼雷豹。 旬日之前,南灵朱雀携着黄狮妖的尸身飞回堕魂关,在大校场旗斗上空绕飞三匝,哀鸣半晌后自回烈焰塘故巢中将息去了。 闻讯聚集起来的大小妖物眼见曾几何时雄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黄狮主帅竟然死得如此惨烈,震惊痛悼之余更觉愤恨难平。 堕魂关守军尽是狮氏门下世代教养出来的亲信兵丁,对家主极为忠诚敬畏。当年黄狮妖遵奉妖皇敕命远镇边庭,其父狞犷妖狮对它这个生性鲁莽无谋的小儿子很不放心,于是将自己苦心调教多年的一万精兵调拨到黄狮妖麾下听用。 狞犷妖狮乃是妖族中不世出的大英雄,雄才伟略并世无双,当年辅佐妖国灵修太祖征战中土,兵败后又拥立灵运太宗定鼎建国,成为开国元勋,总掌国中兵权。黄狮妖秉承乃父勇猛刚烈之风,又能善待部下士卒,故而极得军士爱戴。因此上,眼见黄狮妖惨死人类之手,大校场上登时群情汹涌悲啸四起。 啸风虎、呼雷豹向来与黄狮妖情同手足,又屡蒙其提携眷顾,悲愤之情尤为激烈。当即吹角点兵,尽起关内守军和戍边妖民两万余口,兼程赶到妖国北界卫灵关,向关主独眼苍狼借调五千异形妖兽充作前部,以飞天兽兵为辅,浩浩荡荡杀入人境。 卫灵关与一线天之间长近一万四千里的广野上聚居着无数中土人民。虽然此处地近妖国,兵患时起,滋扰不断,但因此处地沃林丰,物产充裕,而且俗世官家也管辖不到,没有横征暴敛之苦,故而几千年来流民日聚,人烟渐稠,村郭密布,市肆纷起。 此次堕魂关复仇之师大举入侵,沿途肆意屠戮,无辜边民尸横遍野,血雨腥风笼罩南天。玄都山、梵天寺、乾元谷等正道各派布置在南疆,旨在防备一线天的门人弟子们总数不下一万,原可与妖兵一战。但他们紧急聚议数次后,均觉此番妖兵势大,倘若率众相抗,正道之士死伤必多,更会给一线天邪教以可乘之机。倒不如祸水北引,让一线天与来犯妖兵拼个两败俱伤,正道诸派更可从中相机行事。 此议既决,各派弟子便从容北遁。一路散布险情,指引边民向一线天寻求庇护。 中土边民自来最怕妖兵入侵,闻讯后极为恐慌,拜谢过指点生路的各位“神仙老爷”之后,便拖家带口日夜不停地赶往一线天求救。 啸风虎与呼雷豹驱师北上,很快也来到一线天峡谷外。二妖平日里常听黄狮妖点评中土修真各派,深知中土修真门派虽然众多,但只有与灵国顽抗六千余年的一线天才是最堪忌惮的,余者皆不足齿数。二妖素知黄狮妖修为精湛,能杀死它的必定是中土修真高手,如此想来,一线天与黄狮妖之死定然脱不了干系。于是号令三军严阵以待,派遣异形妖兽猛攻一线天峡谷。 此时独眼苍狼麾下的五千异形妖兽已在峡谷中浴血激战了一夜,伤亡垂尽,虽有飞天兽兵相助,却始终无法突破一线天教众布结的坚固防线。 啸风虎抽动鼻头嗅了两下,发觉峡谷内随风飘至的气息里,腥中带苦的兽血味道异常浓重,而略带甜香的人血气息则清淡若无,可见攻守双方伤亡之数是何等的悬殊。 啸风虎不禁心头火起,抖了抖钢丝般的虎须,仰天一声暴吼,只震得大地发颤。远远近近的群山间滚滚回音不绝轰响,广野上立时刮起一阵狂飙。苦战中的飞天兽兵与异形妖兽受到主将啸声催逼,心头都是一凛,攻势也更加凶猛。 ※※※※※※※※※※※※※※※ 独孤擎刚被师父放到峡谷左侧的崖顶上,便被谷外烟尘中突如其来的一声刚猛虎啸震得心旌摇动双腿发软,幸亏身旁的师父及时相护才没有跌下悬崖。 随后袭来的迅猛罡风吹得独孤擎小脸儿生疼,忙用袍袖掩住头脸。待风定后探头再看时,只见足下石壁峙立千寻,峡谷中拼力厮杀的一线天教众与异形妖兽宛如虫蚁。 独孤擎虽然长于海岛深山,常在峰谷溪潭间嬉游,但是这般高峻险绝的峭壁却还从未见过,一旦置身其上,自不免目眩心悸,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 戚耿吾凝目下视,只见下方山谷中战势正烈。上千名红衣教众各驭法宝,在山谷中段结成一道凹弧形的七彩光幕,犹如合力推举着一面反转的巨盾,奋力抵挡大队妖兽的猛恶进攻。 那些牙尖爪利的异形妖兽成群结队地自谷口冲入,惊涛怒潮一般奔涌到光盾之前腾撞撕咬。南华殿守山弟子们在光幕之后全力催动各自法器,将冲到近前的异形妖兽生生遏住,再腾出手来一一击毙。高约三丈的七彩光幕虽然不断扭曲颤动,却始终未被撞开撕破。 异形妖兽嘶吼声中纷纷倒地,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溅在七彩光幕上缓缓滑落。虽然这些异形妖兽灵智低下,无法炼成妖躯,也谈不上有什么修为,但是它们凶蛮无比,悍勇异常,前仆后继,攻势不绝。七彩光幕前积尸渐高,迫使一线天教众不断向谷内退缩。 崖顶上的近万名红衣教众分作九队,其中八队按兵不动,留作生力军,只有一队飞上空中与前来搦战的飞天兽兵全力周旋。 飞天兽兵是黄狮妖麾下的一支奇师,尽是些长有双翼的豺狼虎豹之属,不惟爪牙尖锐性情暴戾,而且身形灵动飞行奇速。一线天普通教众修为尚浅,突然碰上这样一群怪物也是大感吃力。 ※※※※※※※※※※※※※※※ 戚耿吾刚到崖上,便有一名身穿绛袍的青年文士上前见礼,含笑说道:“戚圣师今日怎么有空来此?该不会是奉了秦天主旨意前来督战的吧?” 戚耿吾识得此人乃是南华殿承案使沈丹羽,当下摆手笑道:“沈兄弟言重了,我不过是听说一线天外有妖族滋扰生事,特带小徒过来开开眼界,‘督战’云云可不敢当。”言毕又招呼独孤擎拜见沈师叔。 沈丹羽拍拍独孤擎的肩膀,点头说道:“大典当日,这孩子昏迷不醒,我也没能瞧得仔细。今日一看,果然是根骨不凡,资质非常。戚圣师获此佳徒委实可喜可贺呀。” 戚耿吾淡然一笑,说道:“哪里,哪里?”他虽然生性高傲,但对教内同仁向来礼数周全,此刻听人夸赞自己的徒儿,自然要略示谦谢。然后说道:“沈兄弟,你可曾在妖军阵中见到一只金翎秃鹫没有?” 沈丹羽摇头道:“这批妖孽从昨夜开始攻山,直到现在派出来的仍然是些低等妖兽和飞天兽兵,并不曾见有什么厉害妖物混杂其间。” 戚耿吾“嗯”了一声,说道:“沈兄弟,刚才我大略看了一眼。这些妖兽舍命进攻一线天多半旨在消耗我方战力,其后必有重兵未出,沈兄弟不可不防。” 沈丹羽点头道:“戚圣师所言极是。我已派人出谷哨探,察知啸风虎和呼雷豹这两头孽畜统帅妖卒两万余口,在一线天外按兵不动,定是在等候战机。我已吩咐众弟子分批轮替上阵,如此,即便那些妖卒大举攻至,我方也仍有余力可以应付。” 戚耿吾道:“一线天谷地形势险要,就算是两万妖族同时来攻,也只能鱼贯而入,不足为虑。倒是这些飞天兽兵奸猾难缠,讨厌得很哪。” 沈丹羽听得背后空中风声有异,已知戚耿吾言外之意,当下微微一笑,回手甩出一轮明灿灿的金光,登时将一头乘隙掩至他背后的插翅虎的左翼齐根截断。那头插翅虎惨嚎声中翻滚下坠,瞬间掉入异形妖兽全力奔突的队列间被踏成了肉泥烂酱。 沈丹羽一击既中,随即收回法宝,却是一柄金光粲然的纯金折扇。独孤擎见他轻摇折扇,仪态从容,若无其事,却想不明白刚才那道耀眼金光是怎么凭空化为折扇的,不由对他多看了几眼。 戚耿吾笑道:“一年不见,沈兄弟道行果然精进不少,刚才这一招使得很漂亮啊,不愧‘羽扇公子’之誉啊。” 沈丹羽合扇笑道:“戚圣师过奖了。小弟才智庸钝,虽然极力苦修不敢稍懈,却总难有什么大成,实不敢当戚圣师金口一赞。方才这一招就全当是小弟抛砖引玉,还请戚圣师给弟兄们露一手绝技。” 戚耿吾道:“既然大家都是为灭妖护教出力,戚某少不得也要略尽绵力,斗胆献丑了。”说话间右手五指接连弹动,意态潇洒有如手挥五弦。一道道凌厉劲气自他指端急速射出,前方十丈之内飞腾扑跃的数十头飞天兽兵几乎同时从各自左目中喷出一股血水,惊痛呼号声中纷纷倒撞在峭壁之上,翻翻滚滚堕下谷去。空中、崖上的近万名弟子见状齐声喝彩。 沈丹羽见此情形心中暗暗称赞:“好厉害的‘修罗洞天指’。这项神技原本是秦天主家传绝学,据说练到精深处一抬手便能穿金裂石,无坚不摧,出招之时霸气逼人,神鬼难当,故而名曰‘修罗洞天指’。只是戚圣师这门功夫多半是从他娘子处习得的,我若说破此节,不免令他尴尬。” 于是说道:“戚圣师真力精纯,修为深厚,当真令小弟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不知聂圣师是否也有雅兴赏脸赐教一招呢?” ※※※※※※※※※※※※※※※ ; 第十六章 际会风云 下 聂冲霄飘然落地,呵呵笑道:“沈兄弟说笑了。有戚二哥神技珠玉在前,我哪里还敢再行卖弄?不过上面的弟兄们确实都很辛苦了,聂某还是实在一点,讨个好人缘儿,把这些妖物都替他们打发了吧。”说着袍袖一拂,异宝玄霜刃逆风而出,直上层霄。 经过一线天弟子长时扑杀,残存的飞天兽兵已不足百头。玄霜刃在空中光芒一转,陡然化为数十点黑色寒光暴雨般倾泻而下。玄霜刃灵性非凡,追寻漫空妖异气息的源头急速射下,锐啸声中几乎同时洞穿参残余飞天兽兵的头颅,随即凝为一体飞回聂冲霄袖间。 近百头飞天兽兵遭此致命一击,来不及叫上一声便已气绝,头下尾上的坠落谷底。 崖畔观战的数千名红衣教众睹此绝技,同声喝彩,半空中的上千名弟子更是鼓掌大赞。聂冲霄放下一直依偎在他怀里的令狐挚,向众人含笑抱拳,答谢彩声。 令狐挚初见那些狞猛凶狠的飞天兽兵时,立刻回忆起了两个月前在自家神剑山庄中所历浩劫,童仆丫环们被这些肋生双翅的怪兽们追扑撕咬的惨状仍然历历在目,不由心底一寒。待见恩师聂冲霄牛刀小试尽屠恶兽,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走过去拜见戚二伯和沈师叔。他近来随聂冲霄居住在正阳殿偏殿之中,每日里都能见到不少一线天中的重要人物,与戚沈二人已颇为熟识。 戚耿吾点首应礼后,拍拍仍望着谷中人兽激战出神的独孤擎肩头,说道:“擎儿,过来见见你的小兄弟挚儿。” 独孤擎应声转身,入目便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俊秀男童正睁着一对活泼泼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自己,于是也凝目细看对方。 沈丹羽见这两个小孩儿对视良久却不知何以为继,不禁笑道:“怎么,两位小圣童彼此还很认生啊。” 聂冲霄笑呵呵的将二小的右手握在一起,说道:“擎儿大病初愈,还没见过挚儿;挚儿也只是约略见过擎儿一面,自不免有些生疏。不过不要紧,小孩子嘛,玩儿上一会儿就熟悉了。你们两个同为圣童,以后便是异姓兄弟了,应该多多亲近才是啊。我们现在要忙着应敌,你们小哥儿俩到那边儿去玩儿会儿吧。”说着招手叫来一名红衣弟子,让他领着二小到一旁的大石上闲坐叙话。 飞天兽兵既已尽诛,原本在空中鏖战的上千名红衣教众便失却对手,在一名精壮汉子的号令下飞回峭壁上重归队列。沈丹羽红旗招展,另有一队教众飞下悬崖,替回守谷弟子。 南山守目郑子规尾随手下弟兄飞上崖顶休整片刻后,赶忙上前与戚聂二人见礼,言道:“二位圣师远来辛苦,又助属下诛除妖孽,郑子规这里谢过了。” 戚耿吾回礼道:“郑兄弟不必多礼。我等同在圣教供职,杀妖灭怪乃是份所当为,何言谢字?” 聂冲霄也道:“郑兄弟与妖兽苦战一夜,才是真正的辛苦了。且喜此刻妖兽攻势渐弱,郑兄弟先行休息片刻吧。” 郑子规摇摇头道:“现在飞天兽兵都已经死光了,下面的的异形妖兽也撑不了多久了。我看外面的大队妖兵很快就要冲进谷来,还是等收拾完那帮妖崽子再歇着吧。”言毕略一抱拳,又领着一队精锐教众飞下山谷阻击异形妖兽。 ※※※※※※※※※※※※※※※ 两位小圣童在大石上坐了不到一刻便打破了此前的僵局,热热闹闹地说到了一起。独孤擎生性坦达,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令狐挚素来机灵,更是善于言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开谈没多久,令狐挚便道:“哥哥。——我听二伯母说,你的年纪比我大一岁,那我就叫你哥哥好吗?——嗯,哥哥,我知道你是二系圣童,名字叫做‘独孤擎’,那天晚上我在正阳殿里见过你的。” 独孤擎道:“是吗?我那时候还没睡醒,可不记得了,不过我听别人说起过。我还知道你是三系圣童,名叫‘令狐挚’。那我以后就叫你‘小挚’吧。以前小慧就是因为比我生日小,才让我叫她‘小慧’的。” 令狐挚问道:“小慧是谁呀?也是咱们一线天里的孩子吗?” 独孤擎摇头道:“不是的,她是我以前在家里时最好的朋友,可惜后来被妖怪抓走了。”说到这里心中感伤,神色也为之一黯。 令狐挚察言观色,知道他心里难过,小心应了一声“噢”,又道:“对了,哥哥,你知不知道,咱们还有一位也是圣童的大哥哥?” 独孤擎点头说道:“我知道的,他是长系圣童,名字叫做‘轩辕掣’。我听辛夷说起过。” 令狐挚恍悟道:“噢,我差点儿忘了,你是那个坏丫头的师兄。她知道什么事情,当然都会告诉你了,难怪你什么都知道。” 独孤擎闻言讶道:“辛夷人很好啊,你干嘛说她是‘坏丫头’?” 令狐挚未及开言,一线天峡谷外的浓重妖霾之中突然间虎啸又起,慑人心魄。紧接着万兽齐鸣,响彻云霄。 ※※※※※※※※※※※※※※※ 啸风虎与呼雷豹在峡谷外守候多时,忽见奉命探察敌情的探子小妖火急飞回,伏地禀报道:“报——!启禀二位将军:一线天中方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很厉害的人物,谈笑之间便将上百名飞天军悉数歼灭了。” 遵奉将令静待战机的一众妖卒闻听此言惊怒交集,立时引起一阵骚动。 啸风虎沉声一嘶,镇住军心,瞪视探子小妖,问道:“目下谷中战况如何?敌人守势可有懈怠?” 探子小妖答道:“禀将军:卫灵关狼总兵麾下的五千灵兽兵此刻伤亡殆尽,一线天的敌人却仍然未现疲态。” 啸风虎挥掌令探子小妖退下,转头对呼雷豹说道:“豹贤弟你看,俺虎某早就说过,要拿下一线天险峡须当趁敌无备全力猛攻。可那独眼苍狼就是不懂这个道理,非要咱们先派小股兵力配同飞天军扰敌。说什么待敌人气竭力尽之时,再令大军全力压上,则一线天险峡唾手可得。哼,说得轻巧。如今咱们足足守了一夜了,飞天军全部阵亡,灵兽兵也快死光了,敌人却是越打越精神。再这样干等下去,几时能灭掉一线天哪?” 呼雷豹笑道:“虎大哥不必烦恼,一线天本来就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折损些兵力原也在咱们意料之中。狼总兵所献计策虽然也算是行军妙法,只可惜对这一线天却不好使。现在狼总兵借给咱们的五千灵兽兵快要死光了,只怕日后咱哥儿俩功成归国之时,老狼脸上不大好看哪。” 啸风虎怒道:“就算它那张老脸不好看了又能怎的?今日战死沙场的又不光是它那点儿灵兽兵,咱们不也把飞天军全折进去了吗?再说咱们这都是按照它老狼给出的馊主意办事儿,咱们还没叫屈呢,它有什么脸面跟咱们装相啊?” 呼雷豹呲牙咧嘴地笑道:“卫灵关狼总兵,那可是出了名的又贪又损哪。要是它知道咱哥儿俩一上阵就拿它的灵兽兵打前锋,只怕会记恨咱哥儿俩一生一世啊。” 啸风虎吹须瞪眼地说道:“它活活气死俺才高兴呢。豹贤弟俺跟你说呀,老狼这厮忒不地道。你说咱们三将军一世英雄暴死中土,那是何等的凄惨哪?咱们这些做部下的若不为三将军报仇雪恨,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呢? “可它独眼老狼就是不听你这一套。那天在卫灵关总兵府,俺虎某好说歹说,费尽了唇舌,这老杀才就是不肯借兵给俺。还说什么要表奏朝廷,伏请灵皇陛下圣裁。可是豹贤弟你想啊,若等朝廷圣旨宣下,少说也得过上十天半个月,这不是贻误战机吗?自古道兵贵神速,行军打仗但求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岂可多所迁延,虚耗日月? “所以俺当时就跟老狼动了真火,把它的议事厅都给拆了。老狼见识了俺的虎威,再也不敢说那些屁话,答应借三千灵兽兵给俺。俺嫌少,硬让它给加到一万。老狼说卫灵关内统共只有五千灵兽兵,拿不出一万。就这么着,俺就把这五千灵兽兵都给要过来了。” 啸风虎说到得意之处,忍不住哈哈大笑,续道:“哎呀,豹贤弟呀,你是没看见老狼当时那副咬牙跺脚的心疼模样儿啊。俺虎某这一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小气的家伙,整治它这一下可实在是解气呀。哼哼,它要记恨咱们就由它去好了,这世上难得有个惦记着俺虎某的,就冲它这份儿心意,老天爷也得让它长命百岁,多受几年的闷气。” 呼雷豹叹道:“虎大哥,你气倒老狼固然痛快。可是它借给咱们的都是些低等兽兵,真派到战场上又有个鸟用啊?不仅没用,平日里咱们还得好生供养着,白白浪费了军士们的口粮。这笔账可是咱们亏了。” 啸风虎嘿嘿笑道:“所以俺才要把它们全部赶进一线天里去送死啊。独眼老狼不是说要咱们先行扰敌吗,那咱就拿它这些宝贝儿们去扰敌。这也算是它老狼为咱们三将军的身后之事尽了些心力吧,咱们的功劳簿上可以给它写上这一笔。——豺主簿,记上卫灵关总兵乌毫苍狼借兵之功。” 话音未落,啸风虎身后便转出一个细瘦枯槁弓腰驼背的黑背豺妖,这妖怪虽然一身文士装束,却无半点斯文气象,咧嘴耷舌,细尾乱摇,形貌极其猥琐。尖声细气地应了一句:“下官在。”听清啸风虎的吩咐后,点头哈腰地从怀里摸出一本厚厚的簿册,用枯枝般的手指翻开来,吐着长舌头舐了舐掌中朱笔,低头在簿册上写写画画。 呼雷豹看了黑背豺妖一眼,对啸风虎说道:“若论功绩,又有谁能比得上虎大哥你呀?此番虎大哥为三将军之事尽心竭力,军中将士有目共睹无不钦敬。将来虎大哥荡平中土,为三将军报得大仇,即便灵皇陛下追究我等擅专之罪,也不能尽销虎大哥的不世奇功啊。” 啸风虎嘿声一叹,阴沉着脸说道:“豹贤弟,你方才这番话却不是与为兄知心之言了。想俺虎某原本一介草寇,流荡无依。若不是当年身受三将军救命之恩、提携之德,俺虎某一向独来独往,豪放不羁,又岂会供职于本朝? “三将军大去之后,俺虎某已然看透了世情冷暖,堕魂关这旮也实在是呆腻了。只等灭了一线天、玄都山、梵天寺那些无耻之徒,平定天下,既报了三将军的血海深仇,又完了三将军的生平之志。到那时节,俺虎某便功成身退,回俺的东北老家占山为王,继续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去,再也不理会世间闲事了。” 呼雷豹也叹道:“难得虎大哥如此重情重义,小弟不才,功成之后愿随兄长一同归隐山林,还望虎大哥不以庸驽见弃。” 啸风虎正色道:“豹贤弟你说哪里话来?想俺虎某当年初入灵国之时,国中之士多以外乡流民相讥,只有三将军和豹贤弟诚心相交待俺以义。此恩此德俺虎某永不敢忘,又怎会对豹贤弟怀有异心?” 虎豹二妖互陈心曲,一时间皆有所感,相顾无言。正在这时,忽听半空中一声长呼:“报——!”却是又一只探子小妖自一线天峡谷中飞回,拜伏在二位主将驾前,急声说道:“启禀二位将军:我军五千灵兽兵已全数阵亡,一线天守敌仍有万人之众。” 啸风虎闻听此言愤然回头,咬牙切齿地瞪视着前方烟尘弥漫的一线天谷口,沉声说道:“豹贤弟,你以为如何?” 呼雷豹冷森森地说道:“今日若不剿灭一线天这伙顽人,岂不要让中土人族耻笑我辈无能?虎大哥,下令进攻吧。” 啸风虎探掌在胯下巨兽头顶重重一拍,那头臃肿怪拙的巨兽低吼声中一跃而起,带起一阵尘烟。呼雷豹见状轻提掌中铁链缰索,也催起跨下巨兽,停在啸风虎身侧后方。 啸风虎目射电光,舌绽春雷,厉吼一声震动四野。部伍严整的两万多名妖卒同声相和,洪音巨响播于天际。 待群声稍止,啸风虎亢声叫道:“儿郎们!黄狮将军生前待我等恩重如山,如今将军已为中土奸人所害,我等誓要为将军报仇雪恨,荡平中土,诛灭人族!” 两万多名妖卒群情激奋,仰天长嘶。 啸风虎厉声喝道:“铁臂熊何在?” 话音未落,右首阵列中便有一头身高八尺肥硕粗壮的黑熊妖快步奔出,躬身应道:“末将在!” 啸风虎指着黑熊妖说道:“令你引本部步卒五千名,全力抢攻一线天峡谷,务必于今日午时之前攻入峡道,否则军法无情。你可愿往?” 铁臂熊提起肥厚的右掌,在坚实的胸膛上猛力一拍,粗声应道:“末将愿往!” 啸风虎又道:“铜头狲何在?” 左首阵列中立时跳出一只遍体金毛精瘦矫健的猴妖,尖声应道:“末将在!” 啸风虎道:“令你引本部灵兵五千名,进攻峡谷两侧崖顶守军,相助铁臂熊攻敌。你可愿往?” 铜头狲呲呲尖牙,说道:“末将愿往!” 啸风虎大手一挥,说道:“好,命你二将即刻上阵,午时之前攻不下一线天峡谷提头来见!” 铁臂熊与铜头狲同声应道:“得令!”躬身为礼后各归本队,震天鼙鼓声中先后率领本部妖军分步空两路喊杀着冲向一线天谷口。 ; 第十七章 险境鏖兵 上 郑子规与两千多名红衣教众力战一刻,将谷中残余的异形妖兽尽数歼灭。 山谷中的飞尘渐渐平息,谷口至谷腰二里多长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躺满了异形妖兽和飞天兽兵的死尸,间或也有红衣教众的尸首杂于其中。 郑子规喟然一叹,正要命手下弟兄将战死教友的尸首清理出来妥为安置,忽听山谷外兽吼震天,不禁心中一凛。沉声说道:“弟兄们留神,大队妖孽马上就要冲过来了。今日咱们势须竭力死战,以身护教,万万不可让这些妖孽冲破关口亵du圣域!” 两千多名蓄势待发的红衣教众齐声应道:“是!” 郑子规又道:“这些妖孽与先前的妖兽不同,均已修成了妖躯,不复走兽形态,妖力也还可以。弟兄们对敌之时切须小心在意。结阵相阻是没什么大用处的,待这些妖孽一来,弟兄们便听我号令全力抢攻,借地利之势杀其前军。” 红衣教众同声称是。郑子规不再多言,一对精亮的眸子盯紧前方谷口,静待敌情。 片刻之后,三里之外的谷口处尘头暴起,嘶声大作,大队凶悍妖卒犹如潮水一般向山谷中迅速冲来。位居前队正中的一员妖将五大三粗黑如焦炭,长嚎声中大步如飞,引领着一干妖卒转瞬间冲至近前。 ※※※※※※※※※※※※※※※ 妖国悍将铁臂熊虽然生就一副肥胖蠢笨的富贵体态,但领军狂奔之际步履竟然十分迅捷。三里路程倏忽即过,眼看距离一线天守军的阵列已不足五丈,铁臂熊腰胯急摆,一身肥肉不住弹动,猛然间回手在脑后一探,平空掣出一件黄澄澄的长大兵器舞动生风,卷起一道金幕护在身前。 紧随其后的一众妖卒见偏将大人祭出了法宝,也纷纷唤起自己的法器,妖军阵中一时间灵光四射异彩纷呈。 郑子规约束手下教众静守待敌,直至对方宝光劲气森然拂体之时,才暴喝一声亮起手中镔铁降魔杵抢上应敌。 两千多名红衣教众闻声而动,各恃法宝杀入敌阵。攻守双方顿时陷入混战之中。 铁臂熊身先士卒,奋勇冲入敌群,抡动掌中兵器横扫竖砸,顷刻间连杀数名红衣敌人。 一线天教众此时方才看清,对方黑旋风一般势不可挡的主将原来是一头顶盔贯甲的黑熊妖。而它所用法宝长逾一丈背弯如弓,居然是一根两头尖中间鼓的熟铜大扁担。扁担两端各用铜链缀着一个尖利铜钩,挥舞之际锐啸惊心。一名年轻教众躲闪不及,竟被铜钩斜穿颈项,闷哼未已又被黑熊妖大力甩出,正撞在崖壁尖石上,眼见不活了。 郑子规连毙十余只妖卒后,忽闻己方阵中惊怒叱咤之声频传。回首看时,只见一团黄光裹着一个黑影在山谷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自己手下弟兄多为所伤。不禁大怒,运起凌虚提纵术拔身而起,手持镔铁降魔杵凌空下击。 铁臂熊酣战之中骤闻头顶风声峻急,知是敌人自上攻至,忙双掌横托熟铜大扁担迎上相抗。霎时间杵担相击,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铁臂熊一身肥膘同时剧震,一屁股跌坐在石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但它征战多年,临危不乱,百忙中缩身急仰,如同一个大黑球一样骨碌碌向后滚出一丈,及时避过敌人的后招,这才怒吼着跳起身来定睛观瞧。却见袭击自己之人一身深红劲装,满脸淡青胡茬,肩宽背厚,膀大腰圆,手中横持一杆镔铁降魔杵。 郑子规此时也已看清对方形貌,冷冷笑道:“我当是什么厉害妖怪呢,原来是头熊瞎子。” 铁臂熊闻言啐道:“呸!本将军虽然是熊,却不是瞎子。你这汉子不识本将军威仪,才是真正的有眼无珠!” 郑子规见铁臂熊形态颟顸,举止粗蠢,心中暗觉好笑,说道:“你这黑厮长了这么一副熊样,还好意思出来领兵打仗,就不怕让人耻笑吗?” 铁臂熊登时大怒,口沫横飞地咆哮道:“本将军天生就是这副熊样!谁敢耻笑于我便是对上苍造物不敬,凡我灵族皆可得而诛之!”言毕舞动熟铜大扁担,恶狠狠地攻上。 郑子规展动镔铁降魔杵沉着应敌,口中却仍在冷言冷语地讥笑对方:“长了一副熊样原也不能怪你,可你偏偏长得这么难看,即便在你本族之中也是个十足的丑鬼了。这等模样还敢跑出来现世,若不被人耻笑,岂非有背天理?我实话跟你说,老天爷当初肯把你造出来,就是让人来耻笑的,非如此不能算是物尽其用。这一节你须得明白。” 铁臂熊越听越怒,哇哇大叫着直把熟铜大扁担舞得如同风车儿一般急转不休,恨不得一举击毙这个言语刻薄,冒渎偏将大人尊威的粗鲁汉子。 郑子规扬声长笑,不战而走,闪身欺至敌阵中,挥杵打死数名妖卒。 铁臂熊被他言语激怒,一心要杀他解恨,大喝一声:“哪里逃?”挥舞熟铜大扁担自后追赶。 郑子规存心戏弄这头笨熊,逗引着它在妖卒群中东奔西走大兜圈子,只管尽力杀伤妖卒,却不肯回身应战。只气得铁臂熊暴跳如雷,一迭声的叫嚷着:“不要跑!给我站住!”在郑子规身后卖力追赶,反将自己部下士卒冲撞得东倒西歪。 ※※※※※※※※※※※※※※※ 沈丹羽居高临下,谷中战局一目了然。眼见妖兵势大,己方弟子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忙展动手中红色令旗。立时便有一千名弟子遵令飞下崖壁,增援谷中同伴。 戚耿吾见下方妖军的狂猛攻势已被三千红衣教众阻住,点头说道:“我方人数虽少,却是扼守险地,可保无虞,谅这批妖孽如何凶狠也是无法可施。不过自来妖兵攻坚,必有一军于空际襄助,沈兄弟须当留意。” 话音刚落,南天上嘶吼声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儿疾速飞来,目力较为精准者都可看出那是一队御空而至的妖兵。 沈丹羽笑道:“人言戚圣师思虑周详,算无遗策,以今日所见观之,此誉诚然不虚。”说话间红旗招动,又派两队红衣教众飞上空中迎击来犯之敌。 戚耿吾自谦道:“沈兄弟过奖了。戚某只不过是跟这些妖孽斗得久了,对它们的习性较为熟悉而已。” 聂冲霄笑道:“二哥,你就别谦让了。今日咱哥儿俩既已来到了这里,自然要帮沈兄弟抗敌灭妖了。待会儿还少不了要二哥你费力劳神呢。” 沈丹羽也笑道:“所谓‘能者多劳’,有二位圣师在此指点,我们这些做属下的自然要轻松许多了。” 聂冲霄目视空中,见敌我双方已然交锋,满天焕彩明辉之中忽有一道凌厉白光疾飞如电,转瞬间已击落十多名红衣教众。不禁怒道:“这领头的妖孽倒还有些本事,且让我试试它的道行高低。”说着大袖一拂,独门法宝玄霜刃激射而出,直取那道飞舞不定的白光,登时将那道亮闪闪的白光打得暗了下去。 聂冲霄一招未毕,已凭玄霜刃上的感应侦知对方功底深浅,呵呵笑道:“还只是个小角色,浅薄得很,不足为虑。” 沈丹羽闻言笑道:“既是如此,聂圣师就把它交给小弟应付吧,也算是小弟白捡了一份功劳。”说着将手中红旗奉交戚耿吾,续道:“有劳二位圣师坐镇此处,统揽全局。小弟先去杀几个妖孽出出闷气。”语毕跃身离崖,翩若惊鸿般飞入战团,挥动法宝纯金流光扇,径向那道刚刚回复明亮的白光点去。 ※※※※※※※※※※※※※※※ 奉命协助步军妖卒攻山的铜头狲稍晚于铁臂熊御空入谷,正在前来迎战的敌军中放手大杀之时,冷不防一道诡异乌光扑面打来。虽已极力相避,还是被那道乌光擦颈而过,禁不住激泠泠打个寒颤。暗道:“好厉害,若不是老狲我应变神速,只怕已然身首异处了。想不到一线天中还有这等高手,看来今日一战着实凶险。” 言念及此,慌忙探掌抓过身旁的一只探子小妖,两眼紧盯着刚才那道乌光袭来之处不敢稍瞬,口中急急说道:“快去禀报虎、豹二位将军,就说一线天中有厉害敌人潜伏,修为高深莫测,如何应对请二位将军定夺。” 说罢猿臂急挥,将那探子小妖向身后谷口方向远远抛出。随即抡动法宝精钢齐眉棍,“当”的一声格开了沈丹羽点向它胸口要害的纯金流光扇。 沈丹羽曲臂收势,召回纯金流光扇,随后五指捻动,“刷”的一声打开扇面,在胸前挥舞两下。趁敌人视线被扇面流光扰乱之机,左掌倏出,凌厉掌风自扇底急速冲出,直攻铜头狲面门。 铜头狲被金扇流光晃得双目微眯,正闹不清此人是否方才袭击自己的高手时,忽觉面前气流有异,只恐又是刚才的乌光袭来。当下不敢怠慢,急忙侧身转体,一个筋斗翻出数丈。身在中途之时,只见原本位于自己身后的一只猕猴妖小腹中招,“嘭”的一声凹陷进去,紧接着整个身子从中折断,哼都没哼一声就摔了下去。 铜头狲心中本有疑念,见此情状更是一怔。侧过猴头细细打量沈丹羽一番,抬爪搔搔耳根,尖声细气地说道:“刚才那道黑光比你的招数厉害得多,却是何人所发?为何他不过来与本将军一决高下,却派了你来送死?嗯?” 沈丹羽见面前这员妖将猴首人形,身长六尺,除了腹皮、面门和耳凹处长着轻软白毛外,余处都是细密金毛,看上去倒还颇为光鲜明艳。一条细长猴尾在它身侧不住翻卷摆动,再配上它龇牙咧嘴抓耳挠腮的毛躁情态,活脱一副猢狲相。再看它手下妖卒,净是些猕猴、懒猴、红面猴,猩猩、狒狒、黑叶猴之类的,敢情是一队猿族妖兵。 沈丹羽看得有趣,不禁笑道:“原来你是一只金丝猴儿啊。我只道你们这一族早已绝种了呢,想不到今日竟然有缘碰上了你。这可是天要灭你,怪不得我了。” 铜头狲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原本灰扑扑的尖嘴缩腮立时充血鼓胀,呲着尖牙“咝咝”怒叫几声,恨恨地说道:“我族部众世代居于源天江头、神山脚下,千万年来与世无争,乐享逍遥。岂料尔等人族竟然无端侵我故土,毁我家园,杀我同胞,灭我族类,使我族部众濒于灭族绝种之境。此等血海深仇本将军岂能不报?虽说尔等人族与我猿族系出同源,大有瓜葛,但既然尔等不念亲故之情,就别怪本将军心狠手辣。吃我一棍!”声落棍起,“呜”的一声向沈丹羽当头砸落。 沈丹羽凌空斜跨一步,躲过精钢齐眉棍这凶狠一击,甩手抛出纯金流光扇,旋成一轮金光直取铜头狲咽喉。 铜头狲见纯金流光扇外缘锋锐,寒光耀目,急忙放开精钢齐眉棍,和身倒翻一周让过纯金流光扇。随即猱身而上,挥舞双爪斯抓沈丹羽面门。 沈丹羽飘身斜引,既避过敌招又顺势接住纯金流光扇,最后还不忘觑空拍出一掌还击。 铜头狲凌空倒立,让袭来的迅猛掌风自其胯间穿过,然后长尾一甩,卷住飞至身侧的精钢齐眉棍向沈丹羽猛力甩出。不待敌人有所动作,又已和身扑上。它忆起族众被人类屠戮殆尽的深仇大恨,一时间悲愤欲狂,出手如风,招招狠辣,恨不得立时便取了敌人性命。 ※※※※※※※※※※※※※※※ ; 第十七章 险境鏖兵 下 铁臂熊在乱军之中尾追郑子规奔行数遭,始终赶不上这个油滑难测的敌人,急得“嗷嗷”乱叫。正自全力追逐,忽听郑子规大叫一声:“呔!笨熊看招!” 铁臂熊只道敌人便要回身相攻,急忙凝住步伐,舞动熟铜大扁担准备招架。 却不料郑子规这声喊叫只是虚言相戏,趁着铁臂熊追步略缓,径自挑飞拦于身前阻路的几名妖卒继续前冲。 铁臂熊错愕一下才知上当,愤然掷出熟铜大扁担追袭敌背,扬声叫道:“有种你就不要跑!” 郑子规听闻身后风声凄厉,急忙拧身错步,倏然转向。探出镔铁降魔杵,在熟铜大扁担中段巧力一点,沉重长大的熟铜大扁担顿时如车轮般环绕杵头团团急转。郑子规手持镔铁降魔杵在身周横挥一圈,近旁的一干妖卒顿时被熟铜大扁担两端急速旋飞的铜钩打得血肉横飞,惊呼哀嚎声中纷纷倒地。 郑子规不待招数用老,又将熟铜大扁担远远丢开,使动镔铁降魔杵指东打西,将妖兵中军搅得一片混乱。妖军一时间前锋失援,后队受阻,汹涌攻势就此中辍。守谷教众乘势进击,将前部妖卒重重裹住奋力扑杀,更有一百多人突入敌阵,意图接应郑子规。 铁臂熊见一伙红衣敌人冲至近前,怒哼一声踏步迎上。伸出左掌拿住一名仗剑飞身袭来的红衣人右腕,顺势将他扯到自己左胁之间,水桶般粗大的左臂运力一夹,登时便将此人的腰骨生生夹断。 与此同时,铁臂熊厚重坚实的右掌也已攻出,在另一名红衣大汉左肩头猛力拍落。只听“咯喇喇”几声响亮,那红衣大汉肩臂骨骼尽被震碎,整个左肩都陷入了胸腔之中。那红衣大汉惨叫一声便即气绝,右手单刀在距铁臂熊胸口不到半尺处势尽堕地。 紧随被害二人身后的几名红衣教众眼见同伴惨亡,悲啸声中同时祭起各自法宝刀剑向铁臂熊当头砍落。 铁臂熊低吼一声,抬起双臂向上挡格。“当当当”几声响过,数柄刀剑如中铁石,一齐被震飞出去。铁臂熊不待敌人缓过神儿来便矮身上前,“嘭嘭”两拳打塌两名红衣人的胸骨。尔后左掌翻腕亮爪,用尖利如铁钩的指甲斜斜剖开第三人的胸腹;右掌疾探疾抄,“咔嚓”一声攫断了第四人的脖子。 这几下连环快攻宛若电闪雷鸣,被害四人还没看清对方招数便已丢了性命。其余几人直待同伴鲜血喷溅上身,才惊呼一声各自后退。 铁臂熊连杀六人,心头极为畅快,傲啸声中跃身而起,肥胖臃肿的身躯此时看来竟然颇有几分灵动之意。半空中接住应召而至的熟铜大扁担,横扫半圈,卷起一阵厉风逼退身前的红衣敌人。随即御空斜飞数丈,抡起熟铜大扁担狠砸下方的郑子规。 郑子规却早已有备,足尖一点,斜跃腾空,反身挥杵疾点铁臂熊面门。 铁臂熊双腕急振,将原本迅疾下砸的熟铜大扁担猛力收起,竖在面前挡住镔铁降魔杵。旋即凌空侧转,飞起一条毛茸茸的粗腿横扫郑子规左胁。见郑子规沉杵斜击自己胫骨,急忙轻抬熟铜大扁担,“哗啷”一声抖起担稍铜钩,向郑子规胸口挑去。 郑子规蹬足踹开铁臂熊的飞腿,左臂疾探,将铜钩底端抓在手中奋力一扯。铁臂熊硕大的身躯竟被他平平拖出两丈,御空未稳,郑子规的镔铁降魔杵又已脱手而出,当面打来。 铁臂熊慌忙低头相让,却被杵头击中盔顶,震断了颌下束带,一顶乌金头盔“当”的一声滚落在地。 郑子规抬眼只见铁臂熊宽阔的额头上不知如何竟有两个相互叠加的三角形红疤,偏左的那个色泽较为浅淡,被位居正中颜色深重的那个盖去了一小半。细瞧之下才发现,那两个红疤竟然都是烙痕,似乎是第一次烙得偏了,又对正重烙了一次。 郑子规转念之间已明其理,哈哈大笑道:“狗熊耍扁担,果然有些来历。原来你这黑厮以前是被人养来沿街耍把式卖艺的,现在戴个大头盔不过是想掩盖主人给你烙下的标记。” ※※※※※※※※※※※※※※※ 铁臂熊幼年之时遭逢大难,父母兄姊尽被山中猎户残忍宰杀,剥皮取胆。猎户们因见最后的一头小黑熊实在太小,无甚大用,便将它转手卖给了一个专门靠驯兽娱人讨生活的兽戏班。 小黑熊随着班主过了一个多月走江湖卖艺的凄惨日子,这期间不知道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饿。 直到九百年前的某日,兽戏班行至源天江下游的一处密林之中。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小黑熊再也扛不动背上的大包袱,突然委顿在地,呻吟不起。 班主见状破口大骂,挥起皮鞭一顿狠抽,打得小黑熊毛血纷飞。 就在小黑熊有气无力地哀嚎时,树林中忽然转出一个清瘦老者,只抬手一指,班主全身血脉便同时爆裂,惨死当场。 一众伙计见此情状惊骇至极,发一声喊,四散而逃。 那清瘦老者却并不追赶,只是断笼解索,尽释群兽,然后抱起小黑熊飘然而去。 小黑熊后来才知道,当日救自己脱离苦海的清瘦老者竟然是化身为人的妖国元老狞犷妖狮。此后它便在狞犷妖狮的王府中受教修行。因它天赋异秉,几百年下来居然已有小成,被狞犷妖狮任命为家军偏将,一百年前又奉命到堕魂关黄狮三将军帐下听用。 这位黑熊偏将恨极了人类,大征小战必奋勇当先,一百年来杀人无算,“铁臂熊”的名号在关外边民中也已颇为响亮,甚至一度可止小儿夜啼。只是它对自己额头上的两块烙印深以为耻,又难以除去,因此上只得长年头戴一顶乌金盔作为掩饰。 不料今日一时不慎,竟被郑子规打掉头盔,令苦心遮掩数百年的耻辱印记重见天日。眼见左近的一众妖卒各现惊异错愕之色,铁臂熊已然羞愤难当,再听到郑子规的尖刻讥嘲,血泪斑斑的苦难童年在心中一闪而过,霎时间怒气勃发。大吼一声双臂急推,熟铜大扁担发出“呜”的一声闷响,径直向郑子规胸际撞去。 郑子规左臂剧震之下急忙松手放开铜钩。抽身后退丈余,落到一块大石之上,召回镔铁降魔杵凝神待敌。 铁臂熊怒发如狂,天上地下“乒乒乓乓”的金铁交鸣声在它耳内都化作了九百年前那兽戏班班主手中催命勾魂般的铜锣点子,一线天教众与己方妖卒的呼喝呐喊之声也变成了围观路人狂野恣肆的谑笑声。 铁臂熊血气上涌双目尽赤,额头上的两块烙痕红通通的宛欲滴血。蓦地里仰天长啸,舞起熟铜大扁担从半空中一路飞扑下来,凌厉劲风激起两丈多高的尘烟。 双方士卒但见铁臂熊形同醉酒,状若疯癫,一根熟铜大扁担却耍得风吹难透,水泼不进,四面八方尽是黄澄澄的光影。跌跌撞撞地将一套得意功夫耍完时,已在山谷中扫出一大片场子。这才荷担收式,息声吐气,恶狠狠地喘息着环顾四周:“呼!呼!呼!呼!……呃?” 直待场中烟尘完全消散之后,铁臂熊才大为惊讶地发现,那些躺满了自己身周数丈之地,个个非死即伤的,竟然全是自己手下士卒。而原先预想中横尸当场的敌人郑子规却是踪影全无。 正自困惑不解之时,身后忽然传来郑子规的掌声和笑语:“好哇!九九八十一路‘疯魔杖法’用大扁担耍出来果然不同凡响啊!” 铁臂熊一惊回头,却见身后十丈之外,怀抱镔铁降魔杵的郑子规仍旧站在先前那块大石上。 原来郑子规初时硬接了铁臂熊两招,只觉对方招沉力猛,不宜力敌。于是趁铁臂熊挥担再攻之机,用镔铁降魔杵巧妙一拨,使熟铜大扁担反转半圈以消敌势。不料铁臂熊“疯魔杖法”使发了性,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已入浑然忘我之妙境。虽然身随担转,却自全无所觉,凶神恶煞般向己方军士们冲了过去。妖兵阵中一时间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上百名毫无防备的妖卒转眼便伤亡倒地。 铁臂熊听了郑子规的话语,虽仍是不明所以,却可以肯定自己中了这无礼汉子的奸计。心头怒火又自燃起,狂吼一声向郑子规扑去。 郑子规犹自笑道:“你这蠢货沿街卖艺也不容易,郑大爷这就给你打赏。接住了!”镔铁降魔杵一挥,打起近旁的一只猞猁妖,向铁臂熊迎头撞去。 铁臂熊疾冲之际见有一物扑面而来,匆忙中不及细看,抬起熟铜大扁担将那物事挑高数尺,足下毫无窒碍。 那只猞猁妖在铁臂熊头顶翻转一周便即落下,却将左腿小腿挂在了熟铜大扁担后端的铜钩上。痛呼之声未绝,便随熟铜大扁担一起,被铁臂熊抡起攻敌,“咕咚”一声在大石上撞碎了头骨。 郑子规闪身避开了铁臂熊的攻击,挥杵放倒两名妖卒,又已闯入妖兵中军。 铁臂熊呼喝相随,熟铜大扁担上兀自挂着猞猁妖的尸身。 ※※※※※※※※※※※※※※※ 经过长时间的厮杀,谷中五千名妖卒死伤已近一千,一线天教众也折了五六百人。相比之下,空中战况更为惨烈,攻守双方损失均已上千。 好在一线天教众后备充足,戚耿吾调度有方,能够随时补充战力。聂冲霄更是个闲不住的热心肠,身子虽未离崖,异宝玄霜刃却在空际倏分倏合,飞舞不定,将飞至近处的猿族妖兵悉数击毙。 不过铜头狲麾下的这些猿族精兵个个身法灵动心思活泛,彼此间更是配合默契攻守兼备,远胜于铁臂熊诸族混和的杂牌部队。普通的一线天弟子与这些猿猴妖相斗着实费力。 沈丹羽恶斗铜头狲多时,竟然占不到明显上风,不禁心中有气。暗想:“聂圣师方才分明言道,这只金丝猴道行浅薄,不足为虑。而我却至今奈何它不得,这岂不是自示浅薄?”想到这里斗志勃发,纯金流光扇“啪”的一合,直点斜挑,招招抢攻。同时更以左掌相辅,或乘隙进击,或佯攻扰敌,掌法变幻莫测,令铜头狲大感棘手。 铜头狲当年族众被灭,在中土人境难以立足,只身流落妖国。后来在灵修山下见到狞犷妖狮招募兵勇的告示,便前去投效。狞犷妖狮循例阅兵之时,见这只金丝猴资质奇佳,实是可造之材,便将它编入自家亲兵。 铜头狲在狞犷妖狮王府中苦修千年,单以道行而论,已不在啸风虎与呼雷豹之下。只是它毕竟出身猿族,与人族多少存有亲缘,难免招致别族生灵的疑忌。虽经狞犷妖狮和黄狮妖父子俩一再提携,时至今日,也只是在边庭做个偏裨将佐。 不过它所统领的猿族妖兵尽是些智计高明之辈,修为进展远较一般妖物迅速,打起仗来有勇有谋,平日里又极为团结。在妖军中虽总被歧视,却是谁也不敢招惹它们。 黄狮妖自奉诏镇守堕魂关之日起,每年都在关外大校场中演兵斗武,意在留强汰弱,就简删繁,将部下军士精益求精,不断缩编。它之所以敢于在边关重地抱持“兵贵精,不贵多”的信条大幅裁军,所倚仗者自然首推灵力通天的火鸟朱雀,但次而言之,便得数铜头狲麾下这支数百年来未汰一员的精锐之师了。 只可惜猿族妖兵虽精,啸风虎和呼雷豹却不懂得爱惜,更加不会善用,一股脑儿地把它们派入一线天险地与敌军死拼。虽然目前未呈败象,却多是无谓死伤。铜头狲心中懊恼,憋着一股邪气出手,反较平时更为勇悍。不过时刻既长,气势稍减,便再也压不住沈丹羽的凌厉攻势了。 沈丹羽渐次占据上风,纯金流光扇宝光流荡,宛如一只灵动金雀环绕铜头狲上下翻飞。凶猛掌力更是不断隔空冲撞,逼得铜头狲连蹦带跳,好不狼狈。 铜头狲且战且退,诱使沈丹羽随它深入猿族妖兵阵中,突然发出一声唿哨,立时便有数只猿猴妖应声而上,将沈丹羽围住厮杀。 沈丹羽临危不乱,真力运转处,纯金流光扇“唰”的打开,无数枚细小金针从扇骨末端激射而出。几只猿猴妖猝不及防,闷哼惨叫声中同时堕下。 铜头狲双掌力推,激发浑厚妖力震落来袭金针,随即飞身而上,挥拳击向沈丹羽胸口。 沈丹羽折扇一合,后发先至,“啪”的一声重重敲在铜头狲天灵盖上,而后飘身后退,以避敌招。 不料铜头狲挨了一扇却行若无事,“咯喇”一声右臂暴长,“咚”的一拳击在沈丹羽胸口。 沈丹羽此时才知铜头狲头硬胜铁,危急中一扭扇柄,射出三枚透骨金钉分袭铜头狲咽喉和胸际要穴。 铜头狲舞起精钢齐眉棍挡开透骨金钉,厉吼声中再度向沈丹羽扑去。 ; 第十八章 悲鸣悼亡 上 一线天峡谷之外,啸风虎听了铜头狲遣来告急的探子小妖说完战况,侧首对呼雷豹说道:“豹贤弟,当日三将军在时,每每称赞这铜头狲如何了得,叫咱们千万不可小觑了它。想不到今日一上战场,这泼猴子就惜力畏难,偷奸耍滑。三将军英灵如鉴,定不佑此忘恩负义之辈。” 呼雷豹颔首道:“虎大哥所见极是。不过这一线天中确实有不少厉害脚色,铜头狲所言未必全属虚妄,我等只需率队入谷便知其详。” 啸风虎重重一哼,说道:“也好。咱们误信了独眼老狼的孬计策,已然耽搁了一夜时光。铜头狲和铁臂熊进去半天了,也不见有什么进展。再这么干等下去,只怕要懈了军心,灭了斗志。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儿郎们放手大杀一阵来得痛快。” 言毕跃身登上胯下巨兽长角峥嵘的头顶,抬臂祭出一柄刃宽背厚的锯齿金刀迎风一斩,发出“嗡”的一声惊心鸣啸,昂然叫道:“儿郎们!……” 岂料一番催振士气的豪言壮语尚未出口,身后遥远的南天之上忽然传来一声苍凉沉郁的悠悠狼嚎。其声哀婉凄厉,有如怨灵幽咽,随风远播,直令闻者生悲。 啸风虎不觉一呆,讶道:“独眼老狼?这老贼当日不肯随咱们一同起兵,这时却来军前做甚?” 呼雷豹担忧道:“听它啸中之意,分明是要咱们收兵回营,只怕是国中出了什么重大变故啊。” 啸风虎瞪眼道:“咱们出关不过数日,国中能有啥重大变故这么快就传了过来?定是那独眼老狼忌妒你我弟兄,怕咱们立下功劳压过它去,这才设计阻挠。哼,如今咱们兵锋初试,未建尺寸之功,岂能就此收兵?独眼老狼区区一介守关总兵,又不是咱们的上司官长,咱们何必要听它号令?既然它爱吊嗓子,那就让它自个儿鬼叫去吧,咱们可还得打仗立功呢。” 正欲不理此事,继续训话发令,陡然间虎躯一震,只听先前狼嚎声传来之处竟又爆出一声刚猛绝伦的兽吼。 这吼声沉雄悠长,绵绵不绝,自南天之上一路扩散开来,裹挟强劲罡风将满空云絮惊涛骇浪般急速荡开。轰轰隆隆的余音传至近处,阵列严整的一万多名妖军将士突然如被一股巨力推动,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在队伍中漾起层层涟漪。 啸风虎与呼雷豹骇然相顾,同声说道:“二将军!”惊慌之下不及多想,同时跃离坐骑,风驰电掣般向兽吼声传来处飞去。 数十里路程转眼即过,下方已被妖军战火焚尽植被的焦黑山头上突然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啸风虎和呼雷豹赶忙降落山头,单膝跪地,抱拳说道:“末将啸风虎、呼雷豹拜见二将军!” 话音未落,便听“啪”、“啪”两声大响,啸风虎与呼雷豹坚实的背脊上已分别挨了一记钢索重鞭,精铜制成的背甲立时裂开一道粗重鞭痕,裂纹中翻出来的皮毛已是血迹淋漓。 虎豹二妖强忍剧痛,哼都不敢哼一声,唯有低垂头颅,听候发落。偷眼觑着面前异常宽大的战裙下摆和一对青铜战靴,心中极是惶恐。 一片死寂中,只听头顶上空闷雷般的气息声不住轰响,一个粗粝嗓音阴沉沉地说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可知道尔等所为该当何罪吗?” 啸风虎早已料到二将军会有此一问,亢声答道:“末将擅离职守,依律当斩,愿领死罪。今日之事错在末将一身,麾下士卒不过是遵令而行,并无过错。望二将军念在它们一秉忠心,赐予宽宥!” 呼雷豹闻言忙道:“啸风虎之过皆由末将挑唆而起,今日之事末将愿担全责!” 那粗粝的声音冷冷笑道:“好哇,你们两个倒是挺讲义气啊。不过灵律无情,尔等未奉上命私自用兵,情同叛国。如此逆天大罪,又岂是你们两个蠢材的性命所能担当得了的?” 啸风虎和呼雷豹闻听此言同时一颤。它们两个虽然悍不畏死,但想到黄狮妖大仇未报,自己便要被依律处决,不禁心中一沉。 二将军见状冷哼一声说道:“尔等平日里桀骜不驯,骄狂无比,仗着主子宠信便肆无忌惮。现在知道怕了,不嫌太迟么?——抬起头来!” 虎豹二妖一惊抬头,只见身前傲立着一尊高逾两丈青袍皂甲的伟岸灵躯,宽大的双肩正中担着一颗青郁郁的硕大狮头,一对血色赤目正冷森森的俯视着自己弟兄。 啸风虎与呼雷豹早年在狞犷妖狮王府中修习之时,便对这位深沉勇决的狮门二将军青狮妖深感敬畏,此刻与它冷电般的目光一触,都不自禁地在心中打了个突。 青狮妖摆弄着掌中一丈多长的钢索重鞭,森然说道:“你们两个是我父亲当年一手调教出来的,它老人家原本指望你们能在边关重地建些功业,既可报效朝廷光宗耀祖,又不至辱没我狮门家声。想不到你们两个竟然野性难驯胆大妄为,犯下这等九死莫赎的大罪,岂不是辜负了它老人家的一番心血?” 啸风虎虎目含泪,颤声言道:“末将愚顽不才,有负老千岁教养栽培之恩,实是羞愧无地。但末将昔年在老千岁帐下所受第一教义便是‘精忠报国’四字,老千岁谆谆教诲之言,虽历千年,恒忆如昨。原不敢做出丝毫有背军纪国法之事。 “只是三将军日前为中土奸人所害,全军含悲。末将早年曾身受三将军救命大恩,后又屡蒙三将军提携拔擢始有今日。若不能为三将军报此血海深仇,委实无颜苟活于世!”言毕声泪俱下,拜伏于地。 呼雷豹也洒泪说道:“末将等一心为三将军报仇雪恨,此情此志天日可表,望二将军明鉴!” 侍立于青狮妖身后,体长一丈瘦削苍老的卫灵关总兵乌毫苍狼眼见青狮妖冷峻的目光略显缓和,忙从旁劝解道:“二将军,啸风虎与呼雷豹感戴三将军之意至真至诚,三将军在天之灵必感欣慰。纵然它们两个有些过失,也属情有可原哪,还请二将军垂怜。” 青狮妖听虎豹二妖言及自家三弟时情词哀恳,心中也自感动。哼了一声说道:“你们两个僭权擅专,虽属情有可原,终究法无可恕。灵皇陛下御旨一降,只怕连无辜士卒也要受你们牵累。即便我能垂怜,又有何用?” 啸风虎和呼雷豹虽对自己早已不抱生望,但听说还要连累军中众将士,心头不禁一凉。 乌毫苍狼仅存的右眼滴溜溜一转,阴阴笑道:“二将军有所不知,当日下官发送加急文书呈报朝廷之时,啸风虎和呼雷豹尚未整兵出征。故而下官奏章中只提及三将军亡故之事,伏请我皇早遣能将继任。后来虎豹二位引兵出关,下官因为事出仓促,未能及时奏报朝廷。二将军若是觉得不妥,下官可即刻写表奏明我皇陛下,伏请圣裁。” 青狮妖闻言心中一宽,叹道:“灵皇陛下自承继先帝大位以来,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我等身为臣子,食君之禄,自当尽心竭力分君之忧,岂敢再以些小细务搅扰圣心?况且近来吾皇正为册后立储之事费心,边关折损大将已令陛下震怒,若是再出什么乱子,只恐我等均无善果。这奏章不写也罢。” 乌毫苍狼深深点头道:“二将军心忧主上,实为我等臣子楷模。老朽谨领二将军教益。” 青狮妖用钢索重鞭指着虎豹二妖,说道:“你们两个马上传令收兵,回堕魂关刑堂各领二百军棍,再来见我。”言毕身起,化作一道耀目青光向南飞去。 ※※※※※※※※※※※※※※※ 虎豹二妖恭送青狮妖离去良久,犹自伏地不起。乌毫苍狼嘿嘿一笑,说道:“二位将军快快请起吧,赶紧收兵回关要紧。” 虎豹二妖这才起身。啸风虎此前对乌毫苍狼颇有成见,却不曾想它竟肯在青狮妖面前为自己开脱罪责,感激之余也不免深觉愧疚,赧颜谢道:“狼总兵,俺虎某一介鄙夫,不识大体。日前在卫灵关总兵府上多有冒犯,狼总兵却能以德报怨,使俺们弟兄免于杀身之祸。此恩此德,俺虎某永不敢忘。” 乌毫苍狼桀桀怪笑道:“虎将军说哪里话来?想我等同守边陲,戮力王事,自当一体同心,休戚与共。日前二位将军领兵出关,老朽被二位将军义气所感,不敢阻挠。况且老朽往日多蒙三将军相助,自当为三将军的身后之事略尽些心力。只是想到边庭出此剧变,朝廷却尚不知闻,绝非善事。于是老朽便写表上奏,单叙三将军暴亡中土一事。天幸我皇陛下调遣二将军接管边务,我等才得以保全身家性命啊。以后我等同在二将军麾下听用,更要彼此照应才是啊。呵呵呵呵……” 啸风虎连连点头称是,沉默多时的呼雷豹却突然问道:“狼总兵,二将军方才言及朝中正在册后立储,却不知现在的皇后和太子是……” 乌毫苍狼独眼一转,笑道:“此事老朽也是初次听闻,究竟如何也不清楚。不过据老朽猜测……”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道:“灵皇陛下共有二子,长子灵利乃是吉妃娘娘所生,次子灵应则是已故的端容皇后所生。如今册封新后,想必是吉妃娘娘要入主后宫。如此一来,当今太子多半便是吉妃娘娘之子灵利皇子了。” 虎豹二妖闻听此言对视一眼,俱各无言。 乌毫苍狼察言观色,续道:“方才所说只不过是老朽胡乱猜度而已,未必便真。老朽敬佩二位将军重情重义,故不敢在二位将军面前有什么欺瞒隐讳之想。还望二位将军不要将老朽虚妄之言泄露出去,否则只恐惹出什么是非来,大家都不方便啊。嘿嘿嘿嘿……” 虎豹二妖忙道:“狼总兵多虑了,我等自当守口如瓶。” 乌毫苍狼拱手笑道:“二位将军军务繁忙,老朽不敢多所打扰,这便告辞了。” 啸风虎忙道:“狼总兵且慢,俺虎某尚有一事未向狼总兵请罪。前日狼总兵借给俺们的五千灵兽兵……” 乌毫苍狼摆手打断它的话,笑道:“那些灵兽兵本领低微无甚大用,留在我关上也只是虚耗口粮而已,早就该裁汰了。只是念及它们终究是我灵族一脉,老朽才不忍将它们赶走。二位将军能让它们为国出力,战死沙场,也算是物尽其用,死得其所了。老朽还要代它们谢过二位将军的恩典呢。哈哈哈哈……”长笑声中,御空而去。 ※※※※※※※※※※※※※※※ ; 第十八章 悲鸣悼亡 下 虎豹二妖默然片刻后,呼雷豹方缓缓叹了口气,说道:“姜是老的辣,这独眼老狼行事果然厉害。看来咱哥儿俩以后要对它多加留意才行。” 啸风虎也叹道:“想不到此番竟是独眼老狼救了你我性命。咱们欠它的这笔债不知道何日能还,想起来总教俺心中气闷。——唉,不说啦,传令收兵吧。” 呼雷豹自腰间握起一只粗大画角放到嘴边,挺胸缩腹,鼓腮突目,“呜——呜——呜——”连吹了三个长声。待清悠角声徐徐散出后,忽然叹道:“当年皇后娘娘凤驭宾天之时,朝野上下都有传言,说是灵皇陛下曾在皇后娘娘灵柩前自誓有生之年再不纳妃封后。想不到皇后娘娘归天刚满三年,陛下便又立了吉妃为后。这真是……唉!” 啸风虎道:“传言如此,未必属实。何况灵皇陛下夙夜忧劳,后宫之中岂可长年无主?其实陛下能为皇后娘娘苦守三年已经极为难得了,我等做臣子的也应体谅君父的苦衷才是啊。” 呼雷豹遥望南天,有些神思不属地说道:“还记得一百多年以前,灵皇陛下大婚之时,我奉三将军指派入宫朝贺。天幸蒙皇后娘娘召见,得瞻母仪,实在是我呼雷豹有生以来最大的荣宠。 “记得当日皇后娘娘亲赐御酒一斗,言道:‘边关将士保境卫国,劳苦功高。本宫权借薄酒一樽,聊表慰劳之意。’又令我转告黄狮将军,我朝自灵修太祖定鼎肇基,尔来六千余年,历任灵皇无不以平定天下为生平之志。如今天运初启,大业将成,边庭主帅切宜固守关隘,精练士卒,万不可轻举妄动,致生它故。 “唉,皇后娘娘远见卓识,冠于群雌,即便我等鬣角阳雄也是自愧不如啊。” 啸风虎颔首道:“皇后娘娘在时,每年都要陪同灵皇陛下携礼劳军,边关将士莫不感戴。只可惜天数有定,命理难违。皇后娘娘华年薨逝,只遗下幼子娇儿,思之实堪惨伤。” 呼雷豹面现忧色,说道:“独眼老狼老谋深算,言必有中。灵皇陛下一旦册立吉妃母子,只怕灵应小皇子年齿尚幼,修行日浅,今后的日子可就更不好过啦。” 啸风虎却道:“那倒也不见得。豹贤弟,难道你忘了,灵皇陛下当年未做太子之时,与其弟灵哲皇子争斗得何等厉害?可是后来,灵皇陛下荣登大宝,当即封灵哲皇子为钧哲王爷,参赞国是。现如今更是兄友弟恭,君明臣正,朝野上下传为佳话。所以俺倒觉得即便灵利皇子做了太子,也不会难为灵应小皇子的。” 呼雷豹心中一宽,说道:“但愿真如虎大哥所言。两位皇子若能齐心合力,则我灵朝大统可保无虞。” 虎豹二妖说话之间,北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冒起一抹尘影。不多时尘影移近,正是铜头狲、铁臂熊等大小将佐领兵归来。 ※※※※※※※※※※※※※※※ 全力进攻一线天谷地的近万名妖卒听到南天边传来的画角声后,立刻如大海退潮般撤出谷去。与谷外妖军汇合一处,重整队列后,陡然间昂首向天,同声悲啸。其音凄厉苍凉,如泣如诉。铜头狲麾下一众猿族妖兵的啼嚎声尤为荡气回肠,直令人不忍卒听。 坐在崖顶大石上观战多时的独孤擎骤闻其声,心中忽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缓缓说道:“小挚你听,它们好像都在哭啊。难道它们也有亲人过世了吗?” 令狐挚道:“我看它们一定是被咱们的人打怕了,知道无论如何也冲不进一线天,这才难过得想哭。——师父,我说的对不对呀?” 正向这两个孩子走过来的聂冲霄闻言叹道:“这是妖国军中的惯例。每次战罢收兵之时,不论此战胜负如何,都要齐放哀声,痛悼阵亡同袍。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唉,这些妖兵虽为禽兽,却也很是重情重义呢。” 令狐挚奇道:“师父啊,你不是说过这些妖孽凶残贪狠,毫无人性的吗?那它们又怎么会重情重义呢?” 聂冲霄道:“‘情义’二字非惟人性,更是天道。普天之下,重情重义之辈绝不仅限于我等人族。世间万物之中,妖灵重义,鬼魅多情,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这些异类之间的骨肉之情、相交之义,较之我等人族犹有过之。反倒是人族之中向来不乏薄情寡义之徒、无义绝情之辈,真正是自弃天道,禽兽不如了。” 令狐挚约略听懂了师父言中之意,嘿嘿笑道:“如此说来,师父您对徒儿我的深情厚义才真是合乎天道,有如禽兽了?” 聂冲霄作色道:“就会胡说,当真该打。” 令狐挚立刻说道:“师父你可要想清楚啊,你若打我,便是不讲情义,自弃天道,禽兽不如了。” 聂冲霄拿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宝贝徒弟一向没办法,无奈叹道:“那为师只好甘与禽兽为伍,不打你也就是了。” 令狐挚得意一笑,说道:“这才像话嘛。”回过头来却见独孤擎正满脸诧异之色地看着自己,不禁一怔,问道:“怎么了?” 独孤擎道:“你似乎对你的师父有些不敬啊,这怎么行呢?我听辛夷说一个人的师父就跟他的父亲一样,是必须尊敬的。” 聂冲霄哈哈笑道:“挚儿你看看,还是人家擎儿比你懂事,以后可得多学着点儿。——擎儿,你有所不知,你三叔我啊天生没脾气,早被人家取笑惯了。挚儿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就算言语不敬,三叔我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的。” 令狐挚假意赞道:“师父你真懂事哈。——可不知道那天在河边是谁跟我怄气来着?不过那人一定也是个不懂事的家伙,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 聂冲霄呵呵笑着伸掌在他头顶一摩,骂道:“小兔崽子,一点儿亏都不肯吃啊?” 令狐挚笑嘻嘻地叫道:“哎哟,师父打我了。自弃天道,禽兽不如啊!” 独孤擎听他们师徒二人玩笑无忌,虽总觉有些不妥,却也大感有趣,小脸儿上也泛起了几许笑意。 ※※※※※※※※※※※※※※※ 战事既毕,崖壁上的一线天教众便都飞下山谷去清理战场,将死难教友的尸身抬至空处,覆以白布,用担架抬回山内安葬。满地怪兽、妖卒的尸体也被聚在一处,浇上火油举火焚化。山谷中一时间烈焰腾空,炽浪袭人。 戚耿吾将红色令旗交还沈丹羽,看着一批批携尸入山的教众络绎不绝,怅然叹道:“今日一战,我方弟子阵亡三千余人。大好男儿舍身护教,令人心中既感且痛。” 沈丹羽和铜头狲大战数百回合,渐占上风之时,对方却闻召收兵,一股恶气登时没了着落,只在心中郁闷不已。闻言说道:“只恨妖孽势大,难以尽除,这笔血债只好暂且记下了。” 戚耿吾道:“妖国虽然暂时退兵,难保日后不会再来。沈兄弟还须加倍留意才是。” 沈丹羽点头道:“戚圣师明见。我已派弟子暗中跟随妖兵大队,看它们可有异动。不过妖兵收军之前,谷外传来的狮吼声雄浑高壮,只怕是妖国又派了厉害妖物过来。” 戚耿吾道:“据传妖国元勋狞犷妖狮共有三子,长子白狮妖远在南荒,幼子黄狮妖既死,接任堕魂关主帅的必定是其次子青狮妖了。它们狮家兄弟手足情深,必不肯善罢甘休,看来终不免要有一场恶战哪。” 沈丹羽冷哼一声,说道:“追本溯源,此番战端全是玄都山的陆星舒挑起来的。那陆星舒杀死了黄狮妖,在正道中的名声地位少不得又要抬高几分。可是南疆无数黎民百姓却被他连累得家破人亡,最后还得咱们一线天圣教出来收拾残局,赔上三千弟子的性命。想来实在令人愤懑。” 戚耿吾面现鄙夷之色,说道:“岂止一个陆星舒啊,那些正道中人哪个不是如此?本来妖孽之属残害生民,凡我人族,皆可得而诛之。但正道那些人为扬一己私名,专喜击杀零星妖物以显其能。一旦惹来大股妖兵,他们跑得比谁都快。却不想想他们杀死个把妖孽抽身而逃固然畅快,我南疆无辜百姓却要受累遭殃。 “过往六千余年间,妖兵频频祸害中土边民,究其根由,都是正道那些‘英雄侠士’们惹的祸。似这等只肇祸端,不担后责之辈,居然有脸自命正道,难怪当年我教先圣耻与为伍,宁居邪派,不肯同污了。” 正说至此,聂冲霄便领着两位小圣童走了过来,叹息道:“二哥说得不错。我听说数月前,早在黄狮妖未出堕魂关之时,南疆一带便有一名玄都山的年轻弟子游历其间。扶危济困之余,竭力鼓动南疆居民信奉玄都教义,合力抗妖。为了向边民证实妖孽并非法力无边刀枪不入,还乘夜摸上卫灵关,做掉了两名巡哨妖卒,将两颗兽头悬挂在关下市镇的通衢大道上给过往行人观看。 “结果,卫灵关总兵乌毫苍狼一怒出关。兵锋所至,卫灵关以北百里之内再无人烟。而玄都山那位小道士却早已飘然北上,回山邀功去了。” 沈丹羽听毕哂笑道:“聂圣师说的这个小道士我却知道,他正是玄都山现任掌教杨星环老牛鼻子的六徒弟严圣钧。我手下的一位弟兄曾在南疆与他交过手,据那位弟兄说,此人已获杨老道真传,假以时日必成气候。 “唉,看来玄都山近年来果然是人才辈出。南方生民灾祸频仍也就不足为怪了。” 众人闻言尽皆苦笑摇头。 戚耿吾此行未能遇到金翎秃鹫,心中殊不适意。抬头看看天已过午,说道:“此间大事已了,我等先行回崖。沈兄弟,失陪了。”说着与聂冲霄分别抱起各自徒儿,跃离崖壁,联袂北飞。 ; 第十九章 义结金兰 上 一行四人回到戚家所居的“抱琴峰”“馨竹院”时,已是次日午后时分。戚耿吾与聂冲霄略用茶饭后,便去书房中叙话。独孤擎和令狐挚则在庭院中玩耍。 戚辛夷足足在家里憋闷了两天,终于盼回了自己的“好哥哥”,心情自是大好。不过这位小姑娘对令狐挚恶感未消,见他总在一旁碍眼,心中多少有些不喜。于是只当这人并不存在,只管拉着独孤擎的手仔细盘问他所见妖怪的形貌特征。 独孤擎心思虽然单纯,记性却是极佳,又因为是生平第一次得见妖族与人类血战,印象至为深刻,故而讲说起来细致入微宛在目下。不过他年幼识浅,好些妖物的兽头都不认识,说不出是何本体。只得捡起一枚石子,一边详细解说,一边在辛夷花丛中的土地上细细描绘。 他在悬淙山幽居之时,祖母时常用竹枝在沙盘上图画各种禽兽花木哄他开心。他心喜之余,便学着祖母技法自行玩耍,久而久之,竟练出了一手好画功。此刻更是成竹在胸,信手画来,形神酷肖,秋毫毕现。不多工夫,花间平地上便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兽头图案。 令狐挚初时还想替独孤擎补充一些细节,但每次开口都要被戚辛夷厉声打断:“我是问我哥哥,又没有问你,要你多什么嘴呀?” 令狐挚稍一还口,便会引发一场小小争吵,惹得正在厅堂中做针线活儿的秦桑柔出来过问。虽然每次都是以戚辛夷被母亲喝斥一番收场,但时间一长,令狐挚心中也觉过意不去。于是专心看画,再不插嘴,暗自开解道:“哼,我是懂事的乖孩子,不跟这坏丫头一般见识。” 独孤擎连说带画,不经意间便过了一个时辰。而戚辛夷看妖怪的兴致却丝毫不减,不住口地问道:“哥哥,还有呢?还有呢?” 独孤擎站直身子,晃晃蹲麻了的双腿,说道:“我记得的就是这么多了。小挚应该还记得别的什么吧,让他跟你说吧。” 戚辛夷白了令狐挚一眼,撇着小嘴儿道:“我只听哥哥讲,才不要这坏小子说呢。” 令狐挚想不到自己忍气吞声一下午,到头来竟还是被她无端指责,不禁怒道:“喂,我又没有招惹你,你干嘛还说我啊?” 戚辛夷哼了一声道:“我刚才只是说‘坏小子’,又没有提到你的名字,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在说你?难不成你也承认自己是个坏小子?” 令狐挚道:“院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倘若你说的‘坏小子’是指你哥哥,那是你们兄妹俩的事,我自然管不着。否则你就是在说我,须得跟我赔礼道歉。我想你也不敢这么说你哥哥吧?” 戚辛夷圆睁秀目,说道:“我哥哥是大好人,我自然不会说他坏了。可是我也没有说你坏呀。” 令狐挚立刻追问道:“那你是在说谁坏?” 戚辛夷指指地上的一个野猪头图案,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说这只猪妖精坏,你那么关心干嘛?难道它跟你是亲戚呀?” 令狐挚听她辱及自己已经被害的亲戚,心中登时一痛,啐道:“呸!你跟它才是亲戚呢!” 戚辛夷闻言大恼,回敬了一句“你跟它是亲戚”。令狐挚也不示弱,原话奉还。二人一时间将这句话推来攘去不断重复,又陷入了无谓的争吵之中。独孤擎在一旁不住劝解,却没人肯听。 正在缠夹不清之际,秦桑柔忽又来到,喝道:“辛夷,你给我住嘴。一个小姑娘家,整天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 戚辛夷自从前日不遵母言遭受冷遇之后,对母亲的话再不敢当面违拗。当下只得对令狐挚瞪视一眼,怒哼一声,气鼓鼓的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秦桑柔提着刚做好的新衣服在令狐挚身上比量大小,说道:“挚儿,这件衣裳是二伯母为你做的,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身。我大前天才给我们擎儿做了一件,还记得他的尺寸。你俩身量差不多,应该挺合适的。” 令狐挚谢过二伯母后换上新衣服,果然长短肥瘦无不合适,恰如量身定做的一般。不禁由衷赞道:“二伯母的手艺真好。” 秦桑柔尚未开言,戚辛夷便阴阳怪气地说道:“哼,马屁精。” 秦桑柔闻言怒道:“胡说什么呢?看我不揍你!”说着举起右掌,做势要打。吓得戚辛夷慌忙躲到独孤擎背后。 独孤擎只道师母当真要责打师妹,急忙伸开双臂将戚辛夷护住。抬头望着秦桑柔的右掌,小脸儿上满是惊惧神色。 秦桑柔见状不觉失笑,放下手掌摸摸独孤擎的头顶,柔声道:“擎儿别怕,我刚才是说着玩儿的。只想吓唬吓唬辛夷,不是真的要打她。” 独孤擎心中稍宽,放下手臂说道:“师娘,你新衣服做得可真快,这么一会儿就做成了。” 戚辛夷扶着独孤擎的双肩,探头笑道:“我娘心灵手巧,做衣服自然是又快又好了。不像静婵姨那样笨手笨脚的,一件袍子做了又改,改了又做,折腾了一个多月还是马马虎虎。” 秦桑柔温颜笑道:“辛夷呀,为娘我是不是曾经告诫过你,不许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呀?” 戚辛夷嘻嘻一笑,说道:“娘你确实说过这话。” 秦桑柔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待会儿若是有人揍你,可别怪我这当娘的事先没教过你。” 戚辛夷突觉母亲话里有话,一惊回头,却见孔静婵不知何时已立于自己身后,正叉腰侧首,一脸怪笑地斜睨着自己。戚辛夷只吓得“哎哟”一声尖叫,急忙躲到独孤擎身前,心虚胆怯地说道:“静婵姨,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呀?我刚才可不是在说你。” 孔静婵冷笑道:“好你个坏丫头,还敢说不是?我看你皮痒了是吧?”伸手便去抓戚辛夷肩头。 戚辛夷长声惊叫,撒腿便往厅堂里跑。却终不及孔静婵行动迅捷,刚跨进门槛便被人家一把薅住后领,按倒在矮榻上一通抓挠,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令狐挚见状大乐,连声说道:“活该,活该,真是活该。——走,咱们过去瞧瞧热闹。”拉着独孤擎的手臂,尾随秦桑柔进了厅堂。 戚辛夷被孔静婵一番整治笑到岔气,正缩成一团不住“哎哟”。 孔静婵拍拍手道:“怎么样?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你还敢不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 戚辛夷有气无力地哼哼道:“你厉害,你厉害。不敢了,不敢了。” 秦桑柔抬手替孔静婵理了理略见凌乱的鬓角,说道:“你来得正好,也省得我过去请了。晚上就在这儿吃饭吧。” 孔静婵笑道:“也好。在家里整天对着我哥哥那副凶样子,吃什么都没胃口,正好在师姐这儿开开斋。——哎,家里没有外人吧?” 秦桑柔笑道:“哪有什么外人哪?擎儿虽然新来不久,却是我们戚家的人;聂老三和挚儿也是我家至亲。至于你嘛,如今还是我的师妹,有朝一日亲上加亲,咱俩可就是妯娌了,更算不得外人了。今天这顿饭哪,是名副其实的家宴,你尽管放心好了。” 孔静婵晕生双颊,轻轻拈着衣带,说道:“师姐你净会捉弄我。既然他在这里,那我还是回去吧。”说着起身要走。 秦桑柔忙伸手挽住,笑道:“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见聂老三一面就走呢?你是不知道啊,你们俩才分开两天,聂老三整个儿人就瘦了一圈儿。你再这么躲着他,他可要害相思病了。” 孔静婵轻推秦桑柔一把,嗔道:“师姐又胡说。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呆瓜,哪里知道牵挂别人哪?” 秦桑柔大笑道:“聂老三为人如何你果然最清楚不过,看来我还真是瞒不了你。我的好妹妹呀,师姐其实全是为你着想啊。聂老三虽然没心没肺,你却是玲珑剔透的心思。若是你今天见不到聂老三,晚上还能睡得着吗?” 戚辛夷呼吸稍畅,闻听此言忍不住嘻嘻一笑。 孔静婵愠笑道:“好哇,你们娘儿俩合起伙儿来戏弄我。我惹不起大的,就拿小的出气。”说着又跳上矮榻收拾戚辛夷。 戚辛夷惊声尖笑,叫道:“冤枉啊,冤枉啊!……” 一旁的令狐挚见此情景心中大乐,用手指着戚辛夷,直笑得捧腹顿足,弯腰不迭。 ※※※※※※※※※※※※※※※ ; 第十九章 义结金兰 下 戚耿吾与聂冲霄兄弟俩一别经年,彼此间自有不少话说。难得这日有暇,便在书房里足足聊了一个下午。直到夜色渐浓,戚辛夷奉母命三催四请之后,才施施然同至厅堂中用饭。 一桌七人团团围坐,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这一顿家宴倒也吃得颇为热闹。 戚聂二人酒足饭饱之后,正欲再回书房畅谈,忽见正阳殿的执事童子自外走入,躬身施礼道:“秦天主口谕:请戚聂二位圣师各携本系新科圣童至正阳殿相见。” 戚耿吾回礼道:“有劳小兄弟了。不知秦天主星夜召见我等有何要事啊?” 执事童子笑道:“秦天主说当日封圣大典尚有一项未竟事务须要劳烦各位。左圣师和长系圣童此刻正在殿中相候,请各位这便动身吧。” 戚耿吾点点头道:“嗯,我明白了。——三弟,咱们这就过去吧。”言毕抱起独孤擎,随执事童子步出厅堂。 馨竹院所在的抱琴峰与凌祭崖相距不过三十里路程,御空行来,转瞬即过。 独孤擎在夜空中下视崖顶,只见五座雄伟殿堂为珠光宝气萦绕,光夺群星,华美绝伦。正中那座高出一头的大殿更是辉如玉宇,灿若仙宫。心知这必是戚辛夷曾跟他说起过的正阳殿了,只不知师父深更半夜的带自己来此做甚。 执事童子领着两位圣师径直走入正阳殿内殿涵冥塔前,待天主秦昼轩向历代先圣牌位敬香参拜已毕,才上前复命。 秦昼轩挥退执事童子,微笑说道:“封圣大典当日,因为二系圣童身子不适,故而未能举行三童拜圣之礼。且喜今日三童俱集,正可补行此礼。” 独孤擎见秦昼轩说话时始终含笑凝视自己,心想这位紫袍先生想必就是戚辛夷所说的那位为他办过封圣大典的“舅舅”了。虽然自己与秦昼轩并不熟识,但见他笑颜可亲,心中先就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当下报以一笑。 令狐挚此番已是第二次置身正阳殿内殿之中了,没有了前次观礼的一干人等,这深邃内殿显得更为空旷,他心中反倒略觉轻松。只是内心深处对秦昼轩的那种莫可名状的敬畏之意却仍未消减。 秦昼轩上香礼拜之后,便轮到了当日的圣典司仪程智广,然后便是三位圣师。待这些人拜完起身,三列二十三行圣讳牌前方供桌上的紫金香炉中已是青烟缭绕,雾霭蒸腾。 程智广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三系圣童各就其位,敬礼先圣!” 话音甫毕,一袭蓝衣的长系圣童轩辕掣便径自走到位居正中的蒲团前跪了下去。令狐挚略一迟疑后,走到轩辕掣右侧蒲团前跪下。 独孤擎看着石壁上金光灿灿的六十九面圣讳牌,上面的文字却多半不识。正搞不懂程智广话中之意,三个蒲团已被人占去了两个。 独孤擎心想看来左边的蒲团是为自己留的了,刚才师父戚耿吾便在那上面跪过。抬眼一看,果见正对蒲团的一列金牌的最末一面上刻着个“擎”字。这还是三日前戚辛夷教他认识的呢。当下再不犹豫,走过去依样跪好。 程智广赞礼道:“三童拜圣,万法朝宗!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成!” 独孤擎和令狐挚听到“礼成”二字,只道如师父方才那般可以起身了,不料双膝刚一离地,就听两位师父同声说道:“跪着别动!”二人依言跪好,心中却都在疑惑:“不是已经‘礼成’了么,怎么还没完哪?” 正这么想着,却见执事童子搬过一张蟠龙交椅放在三人之前,然后秦昼轩便缓步上前,坐于椅上。程智广随即说道:“敬礼天主,圣脉万古!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成!” 礼成之后,秦昼轩便即起身。又有两名执事童子搬来两把蟠龙交椅,摆好之后肃请三位圣师就坐。 程智广唱礼道:“圣童拜师,崇道尚知!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成!” 独孤擎这些天来虽然一直尊称戚耿吾为“师父”,却还不曾真正行过拜师礼仪。此刻跪在戚耿吾座前,见他一身正气,满面慈颜,心折之余更念及他对自己的拯救大恩,不由五内感动。敬谨叩首三下,小心翼翼地接过执事童子盘中茶盏,奉至戚耿吾面前。 三位圣师品过弟子们敬献的拜师香茗之后起身退后。执事童子赶忙上前将三把蟠龙交椅撤下。程智广朗声说道:“三童结义,连枝同气!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毕平身!” 令狐挚此前有过与北十里群童义结金兰的经验,不过那次仪式还没开始,便被搜魂雕搅了局。这次虽然顺利礼毕,却未能如他先时预想的那样说上几句“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豪迈誓词,心里总不免有些遗憾。 秦昼轩待三童起身,将他们招到面前,每人赠送一件礼物,笑道:“从今日起,你们三个人就是异姓兄弟了。以后要多多亲近,相互友爱,彼此扶持。咱们一线天圣教的千年大业将来还要靠你们传承啊。” 轩辕掣庄容应道:“谨领天主教诲。”独孤擎和令狐挚也随声附和。 随后三位圣童便在天主面前互通姓名,各序年齿。轩辕掣十岁最长,独孤擎七岁为次,令狐挚六岁居末,恰合圣教三系之序。 秦昼轩着意嘉勉一番后,又对三位圣师说道:“如今遴选圣童之事真正是大功告成了。本座已禀明嘉文馆苑老夫子,请他明日起便为三位新科圣童教授文课。至于武道术法之学,则有劳三位圣师各自亲传了。” 左释天等谦谢道:“属下自当尽心尽力,不辱使命。” 秦昼轩道:“如此便请三位圣师各携本系圣童回府休息,明晨再送他们到嘉文馆去吧。” 左释天、戚耿吾行礼后各带徒儿离去,程智广也领着一班执事童子退出内殿。 ※※※※※※※※※※※※※※※ 聂冲霄的居所就在正阳殿东偏殿内,当下让令狐挚跟着执事童子先行回房。直待殿内只剩自己与秦昼轩二人,周遭又归于阒寂之时,方才躬身言道:“天主,当日封圣大典过后,属下已将小徒挚儿的身世始末详细奏明。天主当时公务繁忙,未能赐下明示。这几日来,属下见天主日夜操劳,也不敢再行搅扰。不过属下明日便要为小徒挚儿授业了,未审天主尊意若何,心中至为不安,还请天主明言。” 秦昼轩负手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聂兄弟,我们一线天圣教自从三圣开创以来,于收徒用人之事,向来是考才量德,选贤任能。务求门下弟子各得其所,各尽其用。遴选圣童更是事关本教千秋大业的兴亡存废,必须慎而又慎。这一节想必聂兄弟你是很清楚的。” 聂冲霄心中一凛,肃然答道:“冲霄自幼便蒙家父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深知遴选圣童乃是本教根本大计。既蒙上任天主信任委为新科圣师,更不敢有丝毫轻忽懈怠之心。” 秦昼轩森然说道:“聂兄弟,大典当日我曾听你言道,你与那出身正道世家的翁宇阳相识不过数日,便立意收他为本系圣童。却不知在那短短数日之中,你对翁宇阳的性情人品可曾考量明白?倘若翁宇阳日后在你门下做出任何有损圣教的行径,本座先就要追究你识人不明之责;万一翁宇阳将来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你更是本教的千古罪人。这一节你又可曾想过?” 聂冲霄自童年时与秦昼轩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峻模样,不禁惕然心惊。急忙趋步上前,拜倒在涵冥塔下,对着一线天历代先圣的牌位郑重自誓道:“历代先圣神灵在上。弟子聂冲霄身受圣教生养教诲之恩,天主信赖眷顾之德,终此一生,惟思尊圣爱教,力图报效;但求忠职尽责,无愧天心。逆圣叛教之念从未曾起,渎职欺天之行永不敢为。 “弟子前番遵奉天主令谕北上寻圣,历时期年,行程十万,未敢以劳苦自纵。然天机自秘,圣遇难期。弟子此行纵览北地万千男童,细阅其中数百佳儿,惜无龙资凤质之选。直至上月下旬,弟子于神元谷圣湖故址偶逢江南翁氏遗孤,始得其人。 “弟子与那翁宇阳虽然相识不久,却已熟知其本性纯良,天资颖悟,实为本教三系圣童上佳之选。弟子日后定当对其勤于督导,严加管束,务使其皈依大道,尊奉圣化。倘若翁宇阳今后有甚过错,弟子聂冲霄愿加倍受责。拳拳此心,望历代先圣明察!”言毕拜伏于地,久久不动。 秦昼轩默默听完聂冲霄这一篇发自肺腑的誓词,冷峻威严的脸色渐复平和,抬手说道:“聂兄弟请起。” 聂冲霄骤觉一股精纯而柔和的真力涌到自己肘下,知道是天主发力相扶,当下不敢抵御,任由那股真力将自己轻轻抬起。 秦昼轩收力说道:“本座深知聂兄弟对我圣教一向忠心耿耿,于遴选圣童这等大事更不会有什么纰漏。当日你肯对本座言明翁宇阳的家世,足见你心中并无他想。 “只是本座接任天主之职刚满一年,对这般疑难事件也不好妄下决断。于是抽空去‘隐鹄峰’上请教谭、文二位长老。 “二位长老听我说明来意后,皆言圣教用人唯才是举,既不避亲,也不避仇。江南翁氏一脉虽与我教世代为敌,但如今他们既已式微,我们也不该对这个小小遗孤存有成见。况且人非生而有知者,翁宇阳方当冲龄,以后情形怎样,端在师长如何引导。 “谭、文二位长老对聂兄弟褒奖有加,均称有你调教翁宇阳最好不过。本座也相信聂兄弟的人品和才干足堪此任,只是为圣教前途计,仍须对你稍加警醒。虽然翁宇阳如今已成为本教圣童,但在此后每年一度的课业考量中,他若无上佳成就,本座仍可依照祖制削去他圣童之名,另择佳者取而代之。” 聂冲霄闻言心中大定,躬身说道:“天主与二位长老对冲霄如此信任,令冲霄倍感肩头负荷之重,定当竭忠尽智教导圣童。” 秦昼轩点点头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挂怀此事,我观那令狐挚确属可造之材,若能善从聂兄弟教导,将来成就定然非凡。”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正道出身而皈依圣教的并不只是翁宇阳一人。本座也是那晚才听文长老说,原来他的关门弟子、南华殿承案使沈丹羽的先祖便是六千多年前名噪一时的沈仲翔。” 聂冲霄闻言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沈仲翔?当年玄都山掌教沈云栖的亲弟弟?” 秦昼轩颔首道:“正是。沈云栖原名‘沈伯飞’,出家后才改的名字。他一生无儿无女,终老玄都山上,他弟弟沈仲翔的后人也就是他的后人了。沈氏一脉原本也是江南望族,只不过自沈云栖死后,很少与玄都山互通音问,到如今年代久远,族人大都湮灭无考,即便沈丹羽自己也并不知道此事。” 聂冲霄犹感意外,说道:“沈云栖当年与翁明生并称正道双雄,专与我教先圣作对。想不到时隔六千余年,此二人的后代竟都加入了本教。这当真是数理循环,天意难测呀。” 秦昼轩道:“说起来这还是与妖族有关。九十多年前,沈姓族人途遇妖兽,适逢文长老经过,便出手相救。无奈他们伤势太重,‘逍遥金丹’也难续命,没撑多久就气绝身亡了。只遗下一个藏在箱笼之中的小小婴儿。 “文长老见这婴儿身世可怜抑且根骨清秀,便带回陵祭崖养为义子,并为他取名‘丹羽’。沈丹羽自幼便得文长老悉心调教,如今已成本教青年才俊,更被南华殿殿主江齐山赏识,破格提拔为承案使者,外人又怎么会想到他的祖上原来是正道巨擘呢? “世上知晓沈丹羽身世隐情之人,原只前任天主和谭、文二位长老,如今又多了你我二人。当日文长老对我言道,世间万物,皆有天命,我辈凡人只需顺其自然即可。沈丹羽能被文长老所救固然是天意,他入我圣教供职也是天意。所以我等也不必拘泥俗念,只因沈丹羽源出正道便对他有所歧视疑忌。 “前任天主当年得知此事后便曾说过,沈氏后人已为妖兽所杀,文长老所救者不过是一个无助婴儿。本座今日也可对聂兄弟明言,翁氏后人翁宇阳已然葬身冰屿魁蛇腹中,现在聂兄弟门下弟子只是本教三系圣童令狐挚。聂兄弟你身为圣师,须当专心授徒,万不可再有他虑。” 聂冲霄听到这里,心中至为感动,躬身再拜道:“天主和二位长老如此胸襟气度,真令冲霄感佩无已。今日谨代小徒挚儿谢过天主,改日自当登门拜谢二位长老。” 秦昼轩以手相扶,说道:“聂兄弟不必多礼,你能为本教寻得这么好的圣童,本座与二位长老应该谢你才是。文长老恐怕你心中执念难消,特托本座约你有暇相叙。我看你明日午后便带令狐挚到‘隐鹄峰’上拜见二位长老吧。” 聂冲霄敬谨领命。 秦昼轩拍拍他的肩头,温颜笑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从南山归来一路辛苦,想必还不曾歇息片刻。这就回去安睡吧,明日一早还要送小圣童入嘉文馆求学呢。” 聂冲霄应声告退,这些时日以来始终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狂喜之下更无丝毫倦意。 ; 第二十章 礼定师生 上 晨阳初起,戚耿吾便带着独孤擎飞下抱琴峰,飘然落在凌祭崖南面的满谷花木之间,沿着细沙幽径缓步向隐于竹林深处的嘉文馆走去。 独孤擎怀中抱着一个八角锦盒,内置精墨一品、古砚一方、酽茗一筒、馨香一束,正是夜来秦桑柔自独孤氏先辈遗物中拣选出来给独孤擎当拜师礼物用的。 戚辛夷借此机会跟着母亲在库房中转了一圈,这才知道自己家里原来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好玩儿物事,当下便缠着母亲索要库房钥匙。遭到秦桑柔呵斥后,又急忙改换口风,声称自己也要跟哥哥一样去上学,要进库房找寻合适的拜师礼物。 秦桑柔闻听此言倒是心中一动,暗想女儿也快满六岁了,整天在家里嬉游总不是什么好事,倒不如送她去学些真知。于是跟丈夫说好,来日也送戚辛夷入学。 只是嘉文馆自来只收男徒,一线天中的女童若想求学,须得去与嘉文馆相距十余里的崇经堂。早饭过后,戚氏伉俪便分携二小去求学。 凌祭崖下花木葱茏,芳香气息随风远播。独孤擎虽在竹林之中行走,却宛如置身花圃一般。八角锦盒中的四样珍异礼品也不时逸出清幽香气,闻在鼻端大畅心怀。 戚耿吾面带微笑,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赏心乐事,忽然说道:“擎儿,你可知道,当年为师年幼之时也曾拜在嘉文馆苑老夫子门下读书。想来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可当时情景却如昨日一般记得牢靠。” 摇头轻笑两声又道:“咱们要去拜见的这位苑老夫子,乃是我们一线天圣教的文宗。道德渊深,学高身正。自六百年前在嘉文馆中设帐至今,为我圣教育人无数。你从今日起师从于他老人家,须当心怀敬重,谨遵教诲,不得顽皮偷懒,知道了么?” 独孤擎应道:“弟子知道。——师父,你刚才说这位苑老夫子六百年前就开始教学生了,那他现在岂不是有六百多岁了吗?” 戚耿吾笑道:“苑老夫子妙悟至理,养生有道,天寿绵长,积于今日,七百岁都不止呢。”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冷笑道:“哼哼。九年前,玄都山的老牛鼻子曲鹿涯活够了五百岁。一干徒子徒孙为讨老道士欢心,广邀天下正道门人齐赴玄都山为他贺寿。还称曲老道是什么‘正寿真人’,马屁拍得山响。却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那曲鹿涯给咱们的苑老夫子当孙子都嫌太小呢。” 独孤擎想了一想,说道:“‘正寿真人’?我听奶奶讲过一个道士画符驱鬼却被恶鬼上身的故事,那个道士的名号就叫做什么什么‘真人’。奶奶说凡是道士都喜欢人家称呼他‘真人’的,这样才显得有本事。可是师父,你刚说的那个‘正寿’又是什么意思啊?” 戚耿吾伸出右手食指在身前一笔一划地凌空书写,说道:“‘正’字共有五笔,每一笔就是一百岁,玄都山的道士们用以喻指曲鹿涯的五百岁整寿,故而称之为‘正寿真人’。可是这些道士们只顾了溜须拍马,却不想‘正寿’二字很容易使人想到‘寿终正寝’这句话。结果弄巧成拙,贻讥天下。世人都说,玄都山曲鹿涯是‘寿已终而人未寝’,行尸走肉而已。” 独孤擎听师父说得有趣,不禁嘻嘻一笑。旋又问道:“师父,那我们为什么不给苑老夫子也做个大寿,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世上最长寿的不是那个‘正寿真人’呢?” 戚耿吾道:“苑老夫子为人平和谦冲,淡泊宁静,最厌恶的就是那些虚名俗念。圣教上下原也有意为他老人家庆贺华辰,却被他老人家婉言谢绝了。苑老夫子说名扬于外不过速祸之途,心清于内才是修真之道。他自己虽然寿逾七百岁,古今罕有其匹,但是比之于长天大地、玉兔金乌,则不过是万古之一瞬尔。所以他老人家自三百岁后就再没有庆贺过寿辰,自己都把生辰八字给忘了。唉,苑老夫子如此从容心性、超然境界,真令我辈心生仰止啊。” 师徒二人说话间转出竹林,迎面便是一条清澈小溪横于身前淙淙东流。 独孤擎跟着师父踏上青石小桥,在桥心处顺流远眺。但见这条漂满各色花瓣的小溪一路向东,曲曲折折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子,最后隐入凌祭崖东面的苍翠松林中去了。 戚耿吾抬手指着清溪上游,说道:“擎儿你看,那边的一片花海便是‘千卉原’,水中花瓣都是从那里漂过来的。你师妹辛夷今日要去求学的崇经堂,便在那‘千卉原’上,离此不过十几里路程。” 独孤擎凝目望去,果见小桥西边远处的平地上一片锦绣,明艳之极。阵阵香风正从那里悠悠吹来,中人欲醉。忍不住赞道:“真好看哪。——师父,以后我功课不忙的时候,可以到那边去找辛夷玩儿吗?” 戚耿吾连忙摇头道:“这可不成。你不知道,崇经堂里的周师姑向来不喜陌生男子接近她的女弟子。你若是冒冒失失地闯了过去,不被她打出来才怪。周师姑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坏,你还是别去惹她的好。” 独孤擎心中忽感好奇,问道:“师父啊,您说的那位崇经堂里的周师姑,不会也有七百多岁了吧?” 戚耿吾轻斥道:“没大没小。我的师姑你该称呼为‘太师姑’才对。她与我父亲,也就是你的太师父平辈,如今顶多也不满三百岁,还不及苑老夫子一半的寿数呢。” 独孤擎讶道:“我的太师父?我还有个太师父吗?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呀?” 戚耿吾笑道:“你的太师父就是我们一线天的前任天主,早年跟你一样也被选为二系圣童,不过是第二十二代,比你高了一代。他老人家一百一十九年修行期满之日,便因德行道法出类拔萃被当时的教众推举为天主,执掌圣教两甲子。去年任满卸职后,便出山云游散心去了,至今仍是游踪缥缈,音讯全无。不要说是你了,就连为师我也有整整一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不知道他老人家如今正在哪处胜境游玩呢,连封圣大典都懒得回来参加。” ※※※※※※※※※※※※※※※ 独孤擎出神半晌,正想再问些太师父的事情,忽见师父转身向来路笑道:“大哥,三弟,你们可来晚了。” 独孤擎回头一看,只见左释天和聂冲霄正携着各自弟子步出竹林,便对轩辕掣和令狐挚笑道:“大哥,三弟,你们也来晚了。” 竹下四人闻听此言同时发笑。戚耿吾含笑斥道:“没规矩。要先拜见过你的大伯和三叔再去跟你的小兄弟们叙话。记住了吗?” 独孤擎应道:“记住了。”赶忙下桥向左、聂二人施礼。 六人相互招呼已毕,便一同过石桥,入芳林,又行数十步,眼前忽然出现一片澄碧浅塘。池塘正中乃是一座浮于水面的精雅水阁,正有数十名少年童子坐于阁内持卷诵读,琅琅书声清人肺腑。 独孤擎紧随师父沿着白石曲桥向那水阁行去,隔着桥边石栏望见水面风荷团团如盖,水中游鱼历历可数。又见远处塘岸边青鹿白猿结伴取水,巨龟灵鹤各自憩息,不禁回想起了悬淙山故居之旁的巨瀑深潭,心情忽转落寞。 左释天当先步入水阁,只见一位身材微胖鹤发童颜的灰袍老者正坐在书案之后闭目品茗,忙上前施礼道:“学生左释天携劣徒前来拜望老夫子,老夫子一向安好?”戚、聂二人也随之行礼。 这位寿逾七百岁的苑老夫子闻言微启双目,蔼然笑道:“啊,你们都来啦。好哇,好哇。当年的三个猴儿崽子如今摇身一变,都成了本教圣师啦。嗯,有出息,有出息。不枉老夫当年辛苦调教你们一场啊。” 戚耿吾笑道:“老人家,几年不见,您还是清健如昔,硬朗如昨,真令学生们喜出望外呀。” 苑老夫子指着他笑道:“怎么,我活得结实,你倒觉得意外?莫非你小子还记着当年老夫罚你抄写三日的旧仇,一直在心里盼我早死不成?” 戚耿吾哈哈大笑道:“岂敢,岂敢?老夫子您万寿无疆,学生若敢诅咒您老人家,只怕等不到咒词应验,学生自己就先寿终正寝了。” 聂冲霄也笑道:“老夫子如今是风华正茂,学生们就是死后投胎再死一次,您也仍有八百多岁好活呢。” 苑老夫子开怀大笑,连连摇手道:“胡说,胡说。哎呀,我说聂冲霄啊,老夫记得当年你们那一班猴儿崽子里面就数你最为顽劣,送你出馆时老夫还很不放心,着实叮咛了几句。想不到你在外面竟然越长越窝囊了,都这把年纪了,却连个媳妇儿也没弄到手,实在令老夫很失望啊。” 聂冲霄抱拳打拱道:“我的老恩师啊,您明辨天地之理,洞察万物之机,怎么反倒不明白学生我的一片苦心呢?学生幼年蒙恩师您悉心教导,自然懂得长幼尊卑之分、轻重缓急之别。婚姻嫁娶乃是人生大事,老恩师您尚未出手,学生我怎敢妄动? “我大哥跟我是一个心思,都想等您为我们找到一位好师娘之后再行谈婚论嫁。至于我二哥嘛,您也知道他从小就会算计,生怕自己寿数不够,等不到您老人家的喜筵开场,自己就先孤独终老了,所以才忙不迭的早早娶了我二嫂过门儿。他其实也是大有苦衷的,您老人家可别怪他。” 众人闻言一齐大笑。苑老夫子皓首轻摇,嘿嘿笑道:“胡闹,胡闹。该罚,该罚。” 独孤擎自从见到戚耿吾那一刻起,便觉得他面慈心正,不怒而威,令人心生敬重。不料此刻他却像个调皮孩子一样促狭跳脱,与平时的清高严肃模样迥然不同,不禁大感好笑。 令狐挚一直对恩师聂冲霄宽和柔懦任人捉弄的性子不以为然,这时见他取笑起苑老夫子来竟然才思敏捷口齿伶俐,惊喜之余自不免又对他高看一眼,暗想:“原来师父这么能说哪,看来他以前果然是在让着我,不跟我一般见识啊。” 两位小圣童心意相通,对视一笑,均想:“看来这位苑老夫子人很好啊,以后我们也可以跟他随意说笑了。” 苑老夫子待人声稍静,摆摆手道:“够了,够了。你们来了这许久,正经事情还没说呢,疯言疯语倒是一句紧接着一句。唉,这帮猴儿崽子学了你们的坏榜样,老夫以后可就没有舒心日子过喽。” 一直微笑旁观的左释天闻声说道:“老夫子教训得是。我们此来尚有要事未办,二弟、三弟,不可再闹。” 苑老夫子却并不领情,哼哼一笑,说道:“三人之中数你最坏,明明跟你两个兄弟是一样的坏心思,却放任他们两个胡闹,自己在一旁充好人。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么?废话少说,快办正事。” 左释天忍笑说道:“是是是。我等奉秦天主令谕,特来送本教新科圣童入嘉文馆求学,望老夫子恩准。” 苑老夫子“啊”了一声,说道:“那先让老夫看看三位新科圣童吧。” 左释天忙招轩辕掣上前,说道:“老夫子,这便是新科长系圣童轩辕掣,现在学生门下受艺。略备了些小束俢,请老夫子过目。” 轩辕掣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盒,双手奉交书案之上,恭恭敬敬地伏地三拜,说道:“请老先生笑纳。” 苑老夫子审视轩辕掣片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伸手正要打开盒盖,却忽又将锦盒按住了。转过头对左释天挤眼儿一笑,神色间竟然十分顽皮。说道:“小子,老夫眼界之宽,自认天下无双。倘若你这盒中之物实在拿不出手,老夫就不必当众打开让你小子出丑了吧。啊?” 左释天坦然笑道:“盒中之物虽然拙劣,但既敢拿了出来,就不怕老夫子见笑。” 苑老夫子笑道:“有你这句话便好。如此老夫可就打开了。” 原本在水阁中安心读书的一众学童自这些人到来之后便不约而同地收了声息,满是好奇地打量着三位圣童,不时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几句。后来听到三位圣师跟苑老夫子对答之际妙趣横生,频频爆出哄堂大笑。此刻眼见到了圣童献礼拜师的时候,更加坐不住了,“轰”的一声围了过来,伸脖跷脚地向里探视。 苑老夫子轻启盒盖,却见锦盒内放着一只青色香囊。不禁疑惑地看着左释天,说道:“你怕老夫丢钱,所以送老夫一个钱袋子是吧?” 左释天笑道:“布囊之中另有玄机,老夫子一看便知。” 苑老夫子捏起青囊在左掌中一倾,顿觉掌心清凉适意,一缕爽气沿着手臂脉络直通头顶,脑中为之一清。定睛看时,只见掌中物事竟是一枚深青色的小巧圆石。丝丝白气自石面上的无数细密小孔中不绝逸出,沁人心脾。 苑老夫子欣然点头道:“嗯,这是‘清凉石’,仅产于西极神山山腹水脉之中,成形后便随源天江水流出神山。人言此石乃是神山水精,有清心宁神之效,佩之可以长生。老夫今日一试,果然倦意尽释,尘念顿消。只是这‘清凉石’一千年才产一枚,实为天物。老夫何德何能,敢起贪心?快快收回去吧。”说着将“清凉石”纳入青囊交还左释天。 左释天躬身将青囊佩于苑老夫子腰间,笑道:“学生半年之前寻访圣童行至西极神山脚下,在源天江头偶获这枚‘清凉石’。虽知此石极为难得,但于学生这等福薄之人却也无甚大用。若是佩在身上难免累赘,有心扔掉又觉得可惜。想来想去,还是暂且寄放在老夫子这里,等学生将来年老体弱之时,再向老夫子讨还以求长生。” 苑老夫子微笑道:“‘清凉石’如此宝物,落在你小子手里真是倒霉。也罢,既然是新科长系圣童拜师之礼,老夫便笑纳了。——轩辕掣,你且站在一旁,让老夫看看新科二系圣童是何人材。” ※※※※※※※※※※※※※※※ ; 第二十章 礼定师生 下 独孤擎上前两步,待师父代为通名之后,便将八角锦盒奉上,礼拜后说道:“请老先生笑纳。” 苑老夫子细看独孤擎几眼,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对戚耿吾说道:“你们独孤氏一脉宝贝最多,出手果然阔绰,单是这个盒子就比刚才那个大得多。待老夫看看里面装了什么稀罕物件儿。” 说着打开锦盒,取出第一屉中的精墨一品,端详一阵,细嗅片刻后,闭目言道:“‘蛟鳞墨’啊‘蛟鳞墨’,老夫苦等六百余年,今日终于得见尊颜,此生可谓无憾矣。” 戚耿吾微觉诧异,问道:“老夫子何出此言啊?难道您早在六百年前就想见‘蛟鳞墨’而不得吗?” 苑老夫子叹息几声,开眼说道:“正是。这‘蛟鳞墨’来历非凡,老夫对之心仪已久。传说上古之时,中土北部神元谷圣湖之内,曾有一头珍异之极的‘通灵水兽’出没。这你们都知道吧?” 聂冲霄纳闷道:“老夫子当年为学生们详解圣史之时,曾专列一讲细述神元谷始末。‘通灵水兽’之事,学生们自然记得。可那头‘通灵水兽’与这品‘蛟鳞墨’又有什么干系呢?” 苑老夫子摩挲着黑玉墨盒,说道:“这是一段野史掌故,只因无据可考,老夫当日便不曾对你们提及。现在说说,却也无妨。 “话说六千多年前,神元谷圣湖一夕自竭。湖滨居民慌恐之下结伴到圣湖故地察看,却在干涸的湖床上发现了一具上古凶兽‘黑血恶蛟’的残骸。居民们猜想这‘黑血恶蛟’定是被那‘通灵水兽’所杀的,便将恶蛟尸骸抬到圣湖祠中祭献神明,祈求湖神老爷大发慈悲,重复圣湖旧观。 “不料所求不应,神元谷反而日渐抬升,最终化为平地。居民们大感失望之下,再也不去圣湖祠中祭拜求祷了,任其日就毁败。 “其后不久,玄都山的两名道士汪云谱和李云智偶然听说北地有此异变,就赶过去查探究竟。他们先用幻术虚言唬住当地村民,又向韩姓村长交了几个小钱,便裹走了‘黑血恶蛟’的尸骸。回到玄都山后,将蛟皮、蛟骨收入药库,刮下的一地蛟鳞不能入药,便被他们研为二十一品‘蛟鳞墨’。这就是‘蛟鳞墨’的来历了。 “后来的事你们就应该知道了。二十一品‘蛟鳞墨’研成之日,正是‘南荒妖王’率部夜袭玄都山之时。玄都山的道士们抵挡不住妖族入侵,只得弃山而逃。 “‘南荒妖王’大获全胜后,命部下妖卒细查玄都山各处库房,凡是用妖族躯体所制之物尽数带走。彼时玄都山立派逾四千年,库中所藏妖族皮角骨牙之属着实不少。妖孽们嗅觉灵敏,逐一搜检出来,满满装了上百口巨大木箱。那二十一品‘蛟鳞墨’也被收入其中。 “‘南荒妖王’恼恨人族对妖族太过残忍,命部下将俘获的两百多名玄都弟子驱入库房之中尽数屠戮。将遗体剔骨研肉、凿齿剥皮,依样做成各种药材器物存于库中。又拨一队妖兵押运木箱送归南荒故土安葬。” 一众学童听到这等恐怖之事,心中都是一寒。令狐挚记起当日玄都山所见,不禁恍然有悟:“难怪玄都山的臭道士们整夜整夜地巡逻放哨呢,原来他们祖上被妖怪夜袭过,还吃了那么大的亏。” 想到那夜丘圣佐的刻薄言语,心中又是一怒,暗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臭道士们个个可恶,他们的祖上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被妖怪杀了才好呢。” 仍然跪在地上的独孤擎却被苑老夫子讲的故事勾起了心底噩梦。这些时日来,他亲身经历过人类与妖族的两次争斗,第一次还害得他家破人亡。对妖怪充满了仇恨之意的同时,又对那些惨遭妖族杀戮的人饱含恻隐之心。 苑老夫子慨叹几声后,续道:“这队妖兵行至中途却遭到了乾元谷和幻风堡的两面夹攻,死伤殆尽。妖兵头领眼见情势危急,便举火引燃木箱。两路人众拼力向前,杀尽妖兵后又哄抢残余物品。那二十一品‘蛟鳞墨’烧得只剩下一品,被幻风堡时任堡主万俟龙章抢了去,从此成为万俟世家的传家之宝。 “六百多年前,老夫应邀赴幻风堡庆贺时任堡主万俟朗照的婚礼,于喜筵后曾求万俟朗照借‘蛟鳞墨’一观,却遭婉拒。想是人家爱惜传家之宝,不肯轻易与人观看。 “老夫只道终此一生,再也无缘得见此宝了,想不到今日竟有幸得偿所愿。——戚耿吾啊,这品当世仅存的‘蛟鳞墨’却是如何落到你小子手里的?” 戚耿吾哈哈大笑道:“老夫子,你可知道当年那万俟朗照为何不肯借‘蛟鳞墨’给你一观?非是他吝惜传家之宝,而是他实在拿不出手啊。这‘蛟鳞墨’的公案向来少有人知,即便渊博如老夫子您,也只知此墨为万俟世家所有。却不知六千多年前万俟龙章夺得‘蛟鳞墨’后没过多久,就被那时初露峥嵘的‘狞犷妖狮’强抢了去。后来不知如何,此墨又落到了本教独孤氏元圣秋祖师手中。 “秋祖师虽曾听闻‘蛟鳞墨’之名,却并不识得。便找机会暗询万俟龙章,问他那品‘蛟鳞墨’是否已被‘狞犷妖狮’夺去了。 “不料万俟龙章竟然死要面子,矢口否认不说,还指斥秋祖师造谣生事别有用心。 “秋祖师当时心头火起,暗想:‘这品“蛟鳞墨”本非你家之物,既然你不想要,我索性就不给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看你能撑到几时。’ “秋祖师见到万俟龙章气急败坏的样子,已然确知此墨就是‘蛟鳞墨’,原打算等这口鸟气消了再将其归还万俟龙章。却不料后来变故频仍,秋祖师最终也未能将这品‘蛟鳞墨’送还幻风堡,一直在独孤氏家库中存放至今。” 戚耿吾说到这里,不禁笑叹道:“老夫子,其实您梦寐以求的‘蛟鳞墨’一直就在抱琴峰上。您当年但凡稍露口风,我独孤氏先辈定将它奉至尊前,又何至于等到今日呢?” 苑老夫子出神半晌,摇头苦笑道:“天意呀,天意呀。上苍故意要跟老夫开这个玩笑,老夫也只好认命啦。不过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这品‘蛟鳞墨’,老夫余愿足矣。”珍而重之地将“蛟鳞墨”放回锦盒,又自第二屉中取出古砚一方,反复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聂冲霄啊,你小子一向自命博闻强识,老夫今日便考你一考,你可知道此砚的来历吗?” 聂冲霄心中已然有数,微微笑道:“学生所见不谬的话,这应是‘夔足双砚’之一吧。” 苑老夫子佯作不懂地道:“哦?” 聂冲霄心中暗笑,说道:“相传古代修真高士‘龙鼎上人’曾于聆琴海悬淙山……” 独孤擎骤闻“聆琴海悬淙山”之名,心中立时一震,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 聂冲霄看了他一眼,嘴上却不稍停,续道:“……‘垂天瀑’前捕杀了一头上古神兽‘独脚夔牛’。将夔牛躯体熬炼灵丹后,又从夔牛的双瓣蹄脚上各取一块,雕成了一对砚台,就是那闻名天下的‘夔足双砚’了。后来这对砚台几经辗转,数度离合,终又散落世间。其中的左蹄砚为本教独孤氏先圣所得,右蹄砚则为乾元谷金氏所有。——老夫子,学生说得没错吧?” 苑老夫子颔首道:“不错,不错。——那你可知道这筒茶叶又是什么来头?” 聂冲霄自竹筒中取出一片茶叶,迎着日光细看片刻,笑道:“这是‘凤尾茶’。传说羽族至尊‘大圣凤凰’常居于‘空蒙山’的旷世神木‘七宝梧桐’之上。久而久之,‘七宝梧桐’树下便积满了‘大圣凤凰’的粪便。每年百鸟朝凤之时,又从各地携来无数珍奇花枝,敬献于‘七宝梧桐’树下。那些花枝得到‘大圣凤凰’粪便滋养,很快就生根散叶,欣欣向荣。其中有一种茶树长势旺盛,所产茶叶也是世间极品,便是这‘凤尾茶’了。此茶……嗯?怎么了?” 聂冲霄正说得起劲儿,忽觉有人轻扯自己衣袖。低头看时,却是自己的宝贝徒儿令狐挚所为,于是止住话头询问因由。 却见令狐挚蹙眉皱鼻地道:“师父啊,这茶叶既然是从粪便里长出来的,那该有多脏啊,还能用来沏水喝吗?”群童闻言也一起点头说道:“就是,就是。”“想想就觉得恶心。”“喝不得了,喝不得了。”…… 聂冲霄奇道:“怎么就‘喝不得’了?世间五谷皆自粪肥中来,天下人不也照样在吃吗?况且‘大圣凤凰’贵为神鸟之首,素以石晶美玉为食,排出的粪便也只是晶屑玉粉而已。不但毫无污秽之可言,反而是花木滋长的最佳肥料,又怎么会弄脏了茶叶呢?” 令狐挚“噢”了一声,这才放心。一众学童也都有心中大定之感。 苑老夫子此时已取出馨香一束,聂冲霄不待老人家发问,便自言道:“这是‘龙涎香’,仅产于聆琴海‘千秋岛’。岛上的居民世代尊崇‘东灵青龙’,每年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都要在海边的‘歆龙滩’上敬献祭品。待‘东灵青龙’及其龙子龙孙享用过祭品逆波入海之后,岛民们便去采集沙滩上和剩骨上遗留下来的龙涎,混以特殊香料,制成‘龙涎香’。 “本来此香采炼较为容易,谈不上有多珍异。但那‘千秋岛’向来与世隔绝,不通有无。如今的那位水岛主更是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度之。所以能弄到这么一束‘龙涎香’也就很是难得了。” 聂冲霄说到这里,又对戚耿吾笑道:“二哥,你果然是财大气粗啊,一出手就是这么四样稀世奇珍。真令小弟由羡生妒啊。” 苑老夫子也道:“此例一开,只怕以后再没人敢送子弟来嘉文馆求学了。这样吧,老夫就留下‘蛟鳞墨’当做二系圣童的拜师之礼。至于‘夔足砚’、‘凤尾茶’和‘龙涎香’么,你还是带回家去妥善保藏吧。” 戚耿吾笑道:“这怎么成呢?拿出手的东西好比泼出去的水,试问世间岂有覆水重收之理?况且这四样东西放在学生家里只会埋没灵性,徒惹尘埃,倒不如让它们常伴君子左右,如此也可增益其灵性。老夫子就不要假意推辞了,爽快收下它们吧。哈哈哈哈。” 苑老夫子叹道:“一线天独孤氏一脉六千多年来藏宝无数,只可惜如今竟落在你这俗人手里,不明其性,不知其用,可真是委屈它们了。——小子,你把这四样宝贝拿来之前,请示过你的老婆大人没有啊?如此破产败家之举,她也能坐视不理,听之任之?” 戚耿吾正色道:“老夫子说哪里话来?想我堂堂须眉男儿,岂能屈居脂粉裙下?内子纵然不贤,却还算恪守妇道,对我这一家之主那是既敬且畏的。凡我所命她决计不敢违拗。不瞒老夫子您说,这四样宝贝正是拙荆昨夜亲自从库房中挑选出来送给您老的,她又能有什么异言?” 苑老夫子狡黠一笑,说道:“你小子前言不搭后语,足见心中有鬼。——唉,老夫原本以为秦桑柔这小丫头聪明伶俐知书达理,跟了你之后,定能对你这混小子严加管教,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却不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头来秦桑柔没能将你导入正途,反而被你小子调教成了败家媳妇儿。可叹哪,可叹。” ※※※※※※※※※※※※※※※ 众人开怀一笑之后,苑老夫子又让独孤擎站到一旁,唤三系圣童近前细看。 令狐挚将一个小巧锦盒奉交案上,礼拜后未及开言,便听苑老夫子呵呵笑道:“老夫不用细看了。这孩子跟当年的聂冲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以后必定不让老夫省心。还是先瞧瞧这盒子里有什么好宝贝吧。——聂冲霄啊,你小子眼光之高,见闻之广,仅次于老夫,这回带来的东西想必不致令老夫失望吧?” 聂冲霄双眉一轩,说道:“那可难说。学生这次没来得及准备,随便找了点儿东西带了过来,与大哥、二哥所献的宝贝相比,那可是差得远了。万一您老看了之后不喜欢,学生也只好原物收回了。” 苑老夫子闻言甚喜,笑道:“你既然敢这么说,老夫心里多少有点儿谱儿了。”打开锦盒后,却见盒中只是一方黑色泥土,上面散生着几根两寸来高的嫩草。 苑老夫子一身学问穷天究地,世间花木无有不识,不想此刻凝目多时,却对这几根纤嫩翠绿的小草属何种类颇有些拿不准。 正沉吟间,忽听聂冲霄笑道:“学生素知老夫子性喜花草,便从北地带了这些过来。不过看老夫子的神情,似乎不大喜欢哪。看来的确是学生让老夫子您失望了,当真该罚。”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轻轻一划,登时以指甲割出了一道血痕。 一众学童见此情形齐声惊呼,苑老夫子也是大感意外,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聂冲霄微笑不答,径自掐断一根嫩草,放在伤口之上。 旁观众人只见那根嫩草一触鲜血便即消溶,葱葱绿意将创口血色尽皆覆盖。随后绿意转淡,两寸来长的伤口竟尔瞬间弥合,仅余青痕一线。 一众学童瞠目结舌之际,苑老夫子却已是心花怒放,哈哈大笑道:“‘鹿丝草’,‘鹿丝草’!哎呀,好宝贝呀,好宝贝!”将锦盒托到面前,爱怜无限地瞧了一阵,忽然笑骂道:“聂冲霄,你个混小子。刚才为何不对老夫直言此乃‘鹿丝草’,却要折断一根新芽?真是暴殄天物,混账啊混账!” 聂冲霄见苑老夫子如此欢喜,心中也很高兴,说道:“老夫子有所不知,‘鹿丝草’根中有茎,即便折断地面上的枝叶,也仍可萌发新芽。只不过我见刚才大哥、二哥送上礼物之后,老夫子您虽然心里喜欢得要命,面子上却还要假意推辞一番以示清高。所以我想恐怕您老人家此刻的欢喜也是有意做作,以免学生难堪。其实您心中并不喜欢这几根小草儿是吧?那学生还是知趣一点,把这‘鹿丝草’收回去吧。” 苑老夫子忙将锦盒搂在怀里,说道:“收回去?想都别想!老夫生平最爱的就是奇花异草,这‘鹿丝草’绝迹已久,今日天幸得见,岂能交臂失之?你小子当年最令老夫头疼,老夫自然不必跟你客气。快说说,这‘鹿丝草’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聂冲霄将获草经过简略说了一遍。苑老夫子沉思片刻,缓缓点头道:“嗯,故老相传,‘鹿丝草’原本长于极北之地,后因天寒地冻而绝迹。想必是其时裹有‘鹿丝草’根茎的土块在溟海完全冰封之前,顺着地底暗河流入了神元谷圣湖之中,这才幸免于难。后来湖水干涸,地表抬升,‘鹿丝草’也得以重获生机。 “唉,这都是天意呀。上苍垂怜世间众生,故而留下这等惠世救命的良株造福万物,我辈凡夫须知感恩哪。——好了,老夫现在要去将这‘鹿丝草’植入后园。你们三个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吧,恕不远送了。”说完径自抱着锦盒起身而去。 一众学童心生好奇,乱哄哄地自后跟上,连跑带跳地经过曲桥登上对岸,转入一座书院门内。 三位圣师恭送苑老夫子上岸后,又把各自徒弟叫到面前郑重叮嘱了一番。 戚耿吾对独孤擎说道:“你在这里要用心听苑老夫子的话,不许顽皮胡闹。为师午时再来接你,明白了吗?” 独孤擎点头称是。 戚耿吾拍拍徒儿肩头意示劝勉,然后与左、聂二人一路指点风物,说说笑笑,顺着来路向凌祭崖走去。 ; 第二十一章 按谱测知 上 待三位圣师的背影转过曲桥,令狐挚便兴冲冲地说道:“大哥、二哥,咱们也去后园看看热闹吧?” 独孤擎正有此意,当即说道:“好啊。” 轩辕掣却道:“这样不太好吧。我看还是等苑老夫子回来安顿好咱们再说吧。” 三人之中他为长,说出话来自然有用。令狐挚与独孤擎对视一眼后同时点头遵行。于是三人便站在原处耐心等候。 独孤擎游目四顾,见这水阁四面临水,敞亮通透。阁首有两道曲桥分别通向南北塘岸,南岸上便是方才经过的芳林修篁,北岸上则是嘉文馆书院所在。 水阁内青石铺地,整整齐齐地摆了九行十列木桌竹椅。每张书桌上都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册经卷。水阁顶部绘着各色山水花鸟,廊柱间的木栏上雕着各种花纹,幽幽古意,无声流泻。 正看着,忽听左侧塘岸上响起一阵嬉笑喧哗之声。回头看时,却见那八十多名学童正纷纷从书院中奔了出来,轻快地跑过曲桥冲入水阁,各回自己座位上坐好,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仍在苑老夫子书案旁侍立的三位新科圣童。 独孤擎见这些孩子虽然服饰装束毫无二致,高矮胖瘦却各不相同。众人的年龄也是参差不齐,最大的看上去有十三四岁,最小的才只有六七岁的光景。 待这些孩子全部就座之后,石桥上便响起一声苍老的清嗽。学童们虽知是苑老夫子到了,却也不以为意,仍然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 直到苑老夫子四平八稳地踱进水阁,坐回竹椅,拈起戒尺轻敲一下之后,群声才稍为收敛。 苑老夫子笑容满面,手捻长须,说道:“都不要闹了,听老夫说话。孩子们,站在前面的这三位新科圣童,想必你们都是早有耳闻的了。从今往后,你们大家都是同窗学友,要互爱互助才是啊。”转头对三位圣童说道:“你们三人来得最晚,就到最后面去坐吧,桌椅书本都替你们准备好了。” 轩辕掣躬身称是,当先向水阁后面走去。令狐挚紧随其后,兴冲冲地快步前行。独孤擎却待躬身行礼后才自后跟上。 群童目光随着三人一路行进,直至三人先后坐下才渐次收回。 三人位居阁内最末一排,背后隔了一片空地就是荷塘水面。阵阵凉风徐徐吹来,轻拂在身上感觉十分惬意。 独孤擎因行动稍缓,座次反排在令狐挚之后,坐在水阁东南角上,左首就是雕花栏杆。两面临水,坐拥清风,不由心目齐明,尘襟顿爽。 ※※※※※※※※※※※※※※※ 苑老夫子看着水阁内整整齐齐列坐的的九十名学童,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很好。你们入我嘉文馆就读的时日多有不同,各人所学也是深浅有别。三位圣童今日初来,究竟根底如何,老夫也不清楚。既是如此,咱们便一同测一测如何?——罗永言、罗永志,过来把‘百字谱’挂上。” 坐在第一排的两名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应声离座,从苑老夫子案头书籍中取出一幅大立轴,每人执其一端,喝一声“起”,同时弹足离地,将大立轴挂在阁顶垂下的吊钩上。 这幅大立轴长逾六尺,宽约三尺,首列写着三个朱红色的大字“百字谱”,笔力颇为刚健峭拔。其后用工整楷书由简至繁写了一百个文字,前三字分别为“人”、“大”、“天”,其下文字笔画渐多,结构渐繁,最终以“麟”字收尾。 苑老夫子说道:“你们每人取出白纸一张,把自己认识的谱中文字依次写下来。要是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画一个圆圈代替。写完后注上自己的名字,交上来给老夫看。都听清楚了么?” 群童轰然应答,各在桌上铺纸提笔,看一眼“百字谱”,低头写下一个文字或画上一个圆圈。 九十张墨迹未干的答卷全部交上书案之后,苑老夫子道一声“很好”,叫众童安心看书,自己一张一张地仔细检视所呈答卷,并按优劣程度将之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 前面的几张答卷虽然是最晚交上来的,但都没有一个圆圈,而且卷面字迹渐成架构,令苑老夫子看得很是满意。其后的几张虽有圆圈,却也在二十个以内,故而仍属甲等之列。再往后看虽然是每况愈下,但大致还合乎苑老夫子心目中对这些学童功底的预期,因而也还算满意。 不料看到五十多张时,突有一份画满圆圈的答卷赫然入目,着实令毫无防备的苑老夫子吃了一惊。眯眼细看多时,终于在一百个难看之极的圆圈后面发现了全卷唯一的一个文字:“一。” 苑老夫子讶道:“‘一’?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名字吗?——呃,谁的名字叫‘一’呀?这张答卷是谁写的呀?” 群童见到苑老夫子手中拎着的那张“一字百圈谱”,登时哄堂大笑。坐在轩辕掣右边的一名十三四岁浓眉大眼的少年却站了起来,呵呵憨笑两声,说道:“先生,这张是我写的。” 群童闻声回头,见到这少年乐陶陶的憨厚相,又不免一阵好笑。 苑老夫子目注少年,说道:“你写的?啊,是了,只有你的名字里面有个‘一’字。我说宋初一呀,‘百字谱’中的字你一个也不认识倒也罢了,怎么连你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哪?难道就没人教过你吗?” 那憨厚少年宋初一嘿嘿干笑着抬手抓抓头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爹以前也教过我的,可是我的记性不大好,只记住了这个‘一’字,‘宋’和‘初’怎么写都给忘了。嘿嘿……” 多数学童闻听此言越发笑得前仰后合,却也有些学童因与宋初一交情较好或者觉得他很可怜而忍住未笑。三位新科圣童则因初来乍到尚未适应这里的人情世故而有些茫然。 苑老夫子轻叹一声,蔼然笑道:“好了,好了。你先坐下吧,晚读时记得来找老夫给你补课,可不要连这都忘了啊。” 宋初一含笑应道:“嗳。”若无其事地坐下了。 苑老夫子提笔将宋初一的名字补全后把答卷归入戊等,然后继续评阅剩余答卷。学童们嘻笑一阵后渐渐安静下来,各自捧起书卷专心诵读。 独孤擎拿起案头书册,见蓝缎封面上写着“大道玄虚经”五个隶体字,想来一定是这本书的名字。翻开扉页看时,见第一篇的题目是《原天篇》。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前两句后,便碰到一个不认识的字,阅读之兴立时荡然。无聊抬头之际,却见右前方有一个位居水阁正中的学童正扭过头来望着自己。 这名学童看上去有十来岁年纪,长得眉清目秀,英气逼人。他见独孤擎抬头发现了自己,急忙转过身去。 独孤擎也没在意,随手抓起笔架旁边一方雕工精细的青狮镇纸,自顾自把玩起来。 坐在独孤擎右侧的令狐挚见此情形也拿起自己桌上的青狮镇纸,探身将狮头抵在独孤擎手背上作撕咬之状,同时口中“嗷嗷”低呼着以壮其势。 独孤擎赶忙掉转狮头应敌,两只青石雕就的雄狮霎时间斗得不可开交。 苑老夫子阅完所有答卷刚一抬眼,就见两位小圣童在下面嬉闹,不禁莞尔一笑,拈起戒尺敲了敲书案。 群童读书声顿时中断,独孤擎与令狐挚也慌忙坐好,不过手里的青狮镇纸却还舍不得放下。 苑老夫子清咳一声,说道:“罗永言、罗永志,把‘百字谱’取下来吧。” 先前的两名少年罗永言和罗永志应声而出,如前跃起,将“百字谱”轻轻摘下,卷好后放回苑老夫子桌上。 独孤擎留神观看片刻,悄声说道:“小挚你看,那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令狐挚点点头道:“嗯,他们年纪也一样大,一定是双胞胎。我以前就见过一对儿双胞胎,不过都是女的,想不到男的也有。” 苑老夫子将几张没有漏字的甲等答卷交给罗氏兄弟,说道:“把这些发下去吧。” 罗氏兄弟将答卷分成两份,各自拿起一张,分别念道:“罗永志。”“罗永言。”念完忙将答卷递给对方,异口同声地说道:“恭喜,恭喜。同喜,同喜。” 群童看得有趣,尽皆发笑。苑老夫子也是微笑摇头。 这一对孪生兄弟身手敏捷,做事利索,一递一声地叫着:“杨三蝶。”“朱九鹤。”“孙绝云。”“李咨奇。”“江信南。”“楚良辰。”…… 话到人到,转瞬间便自阁头跑到阁尾,将最后两张答卷递还其主,同时说道:“轩辕掣。”“令狐挚。”不待对方谢字出口,便已闪身奔回座位。 苑老夫子“嗯”了一声意示嘉许,打开书本说道:“咱们这便开讲。上次课上已经讲完《证法篇》了,今天要讲《训道篇》。……” 正说到这里,忽听下面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先生,先生!” 苑老夫子抬眼一看,只见水阁中央处的一个学童正高举右臂请求发言,便道:“孙绝云,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孙绝云起身说道:“先生,我想问一问,二系圣童独孤擎有多少字不认识?” ※※※※※※※※※※※※※※※ ; 第二十一章 按谱测知 下 群童闻听此言都是一怔,看了孙绝云一眼后,又都将目光转向独孤擎。 独孤擎初时见孙绝云正是刚刚偷觑自己之人,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心中倒挺好奇;待听他指名询问自己识字多少,更是觉得纳罕。暗想自己与他并不相识,何以他竟会对自己如此关心呢? 独孤擎正自困惑不解,苑老夫子却微皱双眉,略带不满地说道:“孙绝云,人家识字多少与你何干哪?快快坐下用心听讲吧。” 孙绝云却不肯坐下,兀自说道:“先生,长系和三系的新科圣童都能认全‘百字谱’,二系圣童独孤擎却不行。学生很想知道他当初是怎么被选为圣童的。” 群童闻言登时哗然,一个个都用惊异之极的眼光看着孙绝云。连一向笑呵呵的宋初一也僵住了那一副天下为公的表情。 苑老夫子敲敲桌子压下群声,说道:“孙绝云,遴选圣童乃是我们一线天圣教的根本之制,其由来详情老夫自会在明日的圣史课上细加讲解,到时你只需用心听讲便能明白。 “至于独孤擎识字多少嘛,老夫原已说过,各人根底都有不同。‘百字谱’之设,只为因材施教,别无它意。识多识少乃是各人私事,你若真想知道,可在私下里面询独孤擎。要是他愿意,自然会告诉你,否则也不可以勉强。知道了吗?” 孙绝云躬身称是,随即转身说道:“独孤擎,你也听见了,先生让我当面问你。‘百字谱’上的字你到底认识多少个?” 独孤擎心性纯真,如实答道:“我只认得四十三个字,还有五十七个字不认得。” 孙绝云冷冷一笑,哂道:“哼,连一半都不到,还能当圣童?” 一众学童初闻此言全都呆住,其后又是一阵大哗。 群童中资历最老的罗氏兄弟同时作色道:“孙师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孙绝云满是不服地道:“我怎么就不能这么说呢?” 罗永言道:“先生让你私下里询问独孤擎,你却在课堂上当众追问,这已经不对了。” 罗永志接口道:“独孤擎把实话告诉了你,你还要冷言冷语的讥笑人家,这就更加过分了。” 话音刚落,孙绝云右后方凭栏而坐的一个八九岁学童也起身说道:“咱们遴选圣童全看人品和资质,至于识不识字、识字多少,无关紧要。独孤擎人很诚实,又是戚师伯亲自选中的,那么资质一定也是很好的。独孤擎有这样的人品和资质,即便他一个字也不认得,一样可以做圣童。孙师兄刚才的话确实说得不对。” 孙绝云正欲还口,忽听阁尾传来“咄”的一声怪响。回头看时,却是三系圣童令狐挚用手中的青狮镇纸在硬梨花木书桌上猛力一拍发出的动静。 众目睽睽之下,但见令狐挚小脸儿含愤,手脚麻利地爬到书桌上,昂然说道:“我二哥以前没有上过学,今天刚来这里,能认识四十三个字已经很难得了。不知道这位孙绝云师兄为什么还要说那么难听的话来嘲笑他?难道孙绝云师兄你自己英才天纵,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能认全‘百字谱’了吗?” 群童闻言哄堂大笑,孙绝云则气得剑眉倒竖,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只是不明白凭什么独孤擎连字都认不全还能做圣童,所以才站出来问问的,哪里嘲笑他了?” 令狐挚当即反驳道:“你刚才明明是在嘲笑我二哥,大家可都听见了,你再怎么抵赖也是没用。倘若你真的不明白遴选圣童的规矩,可以请教咱们的先生啊,干嘛在这里跟我二哥过不去?我就奇怪了,若是我二哥做不得圣童,难道你就能做啊?” 孙绝云一时气结,找不出话来反击,只得大叫道:“我看独孤擎未必有资格做圣童,所以想知道他是怎么被选上的。遴选圣童就得光明正大,难道连这都不许别人怀疑吗?” 群童惊诧咋舌之际,苑老夫子白眉紧锁,戒尺频敲,斥道:“胡闹,胡闹!罗永言、罗永志、江信南,你们先坐下。——令狐挚,谁让你站到桌子上面去的?赶紧给老夫下来坐好!” 喝退这个义愤填膺的小顽童后,苑老夫子又对乱哄哄的学童们说道:“好了,好了。都不要闹。你们先自己温书,咱们一会儿再讲《训道篇》。——孙绝云、轩辕掣,过来帮老夫把桌上这些个宝贝搬到后堂去。千万留神哪,可不要弄坏了啊。” 二人应声上前,各从书案上捧起一个锦盒,跟着苑老夫子向阁外走去。 孙绝云抱着独孤擎的拜师礼物,走不上几步忽然脚下一绊,“哎唷”惊叫之声未已,装着四样稀世珍宝的八角锦盒已是“啪哒”落地。 学童们均知盒中之物非同小可,见此情形齐声惊呼。苑老夫子更是全身一跳,慌忙回身捡起锦盒细看。好在盒中诸物已用棉絮绸缎相隔成屉,“蛟鳞墨”和“凤尾茶”包裹严密,幸免于难;“夔足砚”更是质地坚硬,一无所损;只有“龙涎香”摔断了十来根。 苑老夫子看清并无大失这才定心,庆幸之余又不免心疼,责备孙绝云道:“你是怎么回事啊?老夫满口嘱咐你小心在意,居然还会出事。这些宝物要是都给摔坏了可怎么得了?真是的。” 孙绝云苦着脸道:“对不起啊先生,学生刚才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 苑老夫子冷哼道:“这条路大家天天走,也没见有谁被绊倒过,今天算是被你开了先河了。也不知道那条门槛怎么这么看得上你。算啦,老夫用不起你,还是自己搬吧。” 孙绝云回头看了看门槛,脸上露出疑惑神色,随口应道:“那学生先回去了。” 转身刚要走,又被苑老夫子叫住:“回来。谁让你回去了?老夫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一块儿到后堂来吧。” ※※※※※※※※※※※※※※※ 直待三人走上塘岸,消失在嘉文馆书院大门内,水阁群童惊、惜、喜、慰的议论声仍未停歇。 独孤擎性虽质朴,却也绝非愚鲁蠢笨之人,此时早已明白孙绝云刚才是在找自己的茬儿。想到自己和他今日初见,素无仇怨,他却对自己如此敌视,不禁心里暗暗憋火。 令狐挚火气更大,伸手推推独孤擎的肩膀,气愤愤地说道:“二哥,孙绝云刚才是故意要摔你的宝贝。我看他存心跟你过不去,咱们以后可得防着他点儿。” 独孤擎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呀,小挚。” 令狐挚叹道:“你别谢我,等着谢咱们大哥吧。苑老夫子叫他过去,一定是因为我不听话,而我在课堂上胡闹又是因为你受了委屈。这个该死的孙绝云,居然一下害了我们三个人。我绝饶不了他。” 独孤擎歉然道:“都怪我识字太少,这才会被人家笑话,还要连累你和大哥。以后我一定把这世上所有的字都认全,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什么了。” 令狐挚道:“二哥,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今天的事可不能怪你。都是那个孙绝云太可恶,狗眼看人低,我最恨的就是他这种人了。”说到这里忽然暴怒,“喀”的一声将手中的一管纤细竹笔拗成两截。 独孤擎见他如此义愤,心中颇为感动。但想到大哥轩辕掣正为自己在苑老夫子那里受责,心情顿时一恶。 片刻后,只听令狐挚说道:“二哥你看到没有,刚才那对儿双胞胎师兄和江信南师兄都站出来为你说话呢。可见嘉文馆这里还是有人明白事理的。” 独孤擎漫应一声,偶一顾盼便见水阁彼端的江信南正向自己这边观望,一双明眸之中尽是友善之意。二人对望片刻,同时点头微笑。 令狐挚向江信南招手致意后,拍拍坐在自己前面的人,笑道:“这位师兄你好,小弟令狐挚,今天刚来的,以后还请师兄多关照啊。” 那名学童比令狐挚大了两三岁,神情很是活泼,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其实我也是上个月才来的,以后大家都是师兄弟,互相关照是应该的。” 令狐挚道:“是啊。还没请教师兄你高姓大名呢。” 那名学童说道:“我姓楚,名叫‘良辰’,就是‘良辰美景’的前两个字。” 令狐挚慧目圆睁,说道:“师兄你姓楚?那么西仪殿的楚师姑一定是你的长辈吧?” 楚良辰庄容答道:“西仪殿殿主就是我娘。我是她从小养大的,这名字也是她给取的。” 令狐挚想起曾听师父聂冲霄说过,西仪殿殿主楚归鸿膝下有一个养子,想来就是这位楚良辰了。当下说道:“是这样啊。楚师兄,看来咱们这里很多人的长辈都是圣教里很有身份的人哪。” 楚良辰道:“没错,现在圣教里各位护法、殿主、尊使、承案家的男孩子差不多都在咱们这里了。”说着便为令狐挚一一指点出来。 原来嘉文馆中资历最老的罗永言、罗永志兄弟俩就是北辰殿殿主罗崇原的一对双生儿子,而刚刚为独孤擎仗义执言的江信南则是南华殿殿主江齐山的独子。此外,入馆较早的杨三蝶、朱九鹤是东明殿殿主于洋汰的两个徒弟,坐在宋初一前面的一个白净男孩儿李咨奇则是右护法岑灵羽的弟子。 令狐挚连连点头,暗暗将这些人记在心里,又道:“楚师兄,刚刚那位孙绝云师兄的长辈又是些什么人啊?” 楚良辰道:“你问他呀。他的祖父是九长老中的孙道宏孙太师叔,他父亲是东明殿承案使孙雁臣孙师叔。坐在孙绝云师兄左边位子上的那位蒋御风师兄,是孙雁臣师叔的徒弟。” 令狐挚听出楚良辰的语气略显淡漠,料想他一定是看不惯孙绝云刚才的行径,因而对之心存鄙薄。不免心中窃喜,决定与楚良辰做个朋友。 一直在旁边静听的独孤擎忽然问道:“楚师兄,那位宋初一师兄的长辈又是谁呀?” 楚良辰闻言一笑,说道:“你问宋师兄啊,他这个人很有意思的,我一直在留意他。他比你们早来了一天,当时我们大家正在这里早读,他乐呵呵的就进来了。苑老夫子问他是谁,来这儿有什么事。他说自己名叫宋初一,是来这里拜师求学的。苑老夫子又问他家里大人为什么不来送他。他说他的父亲在东边守山来不了。 “这时候孙绝云师兄就站了起来,跟苑老夫子说宋师兄的父亲名叫宋秋河,是地寰山东界的守目。苑老夫子见宋师兄虽然没带什么拜师礼物,但求学之心却是很诚恳的,而且人也老实,于是答应收他入馆了。 “不过苑老夫子觉得宋师兄的名字太直白了,就想给他改一改,问他愿不愿意。你们猜宋师兄怎么说?他说:‘不成不成。我是大年初一那一天出生的,这名字又是我爹给我取的,怎么能改呢?’ “苑老夫子一片好意就这么被宋师兄给推掉了,你们说宋师兄是不是有点儿……不寻常?” 两个真正改过名字的人对视一眼,又都转头看着陶然自乐的宋初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 此时李咨奇正跟周围的师兄弟们议论刚才的事情,不无后怕地说道:“真的是好险哪。那些宝贝可是人家二系圣童的拜师礼物,这要是摔坏了可怎么得了啊?——哎,宋师兄,你别光在那里笑啊。你也来说说,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哪?” 宋初一答非所问地道:“你刚才说‘拜师礼物’?那是什么东西呀?” 李咨奇愕然道:“你不知道什么是‘拜师礼物’吗?每个来咱们嘉文馆求学的人都要送礼物给苑老夫子的。你昨天没带礼物来,我还以为有人替你先送了呢。” 宋初一呆想一阵儿,忽然说道:“每个人都要送吗?那我是不是也得送啊?” 李咨奇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非送不可,不过我们这些人都送过的。” 宋初一大点其头,似乎做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起身走到栏杆之前,从袖袋里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黄铜棒槌望空一抛。法诀念动之下,黄铜棒槌光芒四射,“呜”的一声暴涨数十倍,凌空翻转数周后悬止于水面之上。 宋初一跃过栏杆,小心翼翼地将两只脚先后挪到黄铜棒槌上面,平展双臂摇晃数下才勉强站稳。 一众学童见状大奇,纷纷跑过来观看。 李咨奇扬声叫道:“宋师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你自己会不会飞呀?” 江信南也叫道:“宋师兄快回来,别掉到水里去!” 宋初一回首笑道:“你们不用怕,我自己就能飞。我现在要回家给先生取礼物,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们等着我啊。”言毕御宝而起,摇摇晃晃地升入空中,化作一道淡黄色的流光徐徐向东飞去。 群童一直担心他搞不好会失足栽进水塘里,都在暗中为他捏着一把冷汗。见他去得虽然艰难,却还算是有惊无险,这才放下心来啧啧称羡。 罗永言赞叹道:“原来他都会御宝飞空了,看来以后我也得称呼他‘大师兄’才行啊。” 罗永志也道:“他的年纪本来就比咱们大,又有这种好本事,做咱们的大师兄是理所当然的。” 李咨奇仰视云空,悠悠叹道:“唉,真不知道我要到哪年才能像宋师兄这样自己飞上天去啊。” 群童遥望天际,感慨万千。直到苑老夫子的清咳之声传入耳中,才收拾精神,各归其位。 ; 第二十二章 坐井观天 上 这一日馨竹院戚家的午餐桌上热闹非凡。小丫头戚辛夷在崇经堂中上了半日学,见识了不少新鲜人物,滔滔不绝地讲给父母和哥哥听。虽经母亲一再催促,还是吃吃停停,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吃完。 秦桑柔伸掌拭去女儿额头上的细小汗珠,回首问独孤擎道:“擎儿,你今天在嘉文馆里都学了些什么呀?” 独孤擎放下饭碗,答道:“师父走了以后,苑老夫子就让我们写‘百字谱’上认识的字。我认得四十三个字,有五十七个字认不得。” 戚辛夷嘻嘻笑道:“哥哥,我比你强啊,那一百个字我全认得。周先生还直夸我聪明呢。” 秦桑柔横了女儿一眼,笑嗔道:“就你有本事,还不是我教得好?”言下不无得意。 独孤擎道:“师娘,我大哥和小挚也能认全‘百字谱’,也是你教他们的吗?那你怎么不肯教我啊?” 秦桑柔笑道:“擎儿,这你可就想错了。你师娘我只教过辛夷一个人,掣儿和挚儿却不是我教的。不过你也别着急,等你以后功夫有了长进,师娘我自会教你一些有用的本事。 “至于‘百字谱’这种粗浅学问嘛,还是让你师父来教你吧。你可不知道啊,这天底下没有谁比你师父更熟悉‘百字谱’了。就连苑老夫子和周师姑现在用的那两张,还是你师父一百多年前亲笔书写的呢。” 独孤擎恍然道:“是这样啊。怪不得我总觉得‘百字谱’上有几个生字的字迹很眼熟呢,原来是师父写的呀。师父,原来你那么早就会写‘百字谱’啦,你可真有本事啊。” 戚耿吾面现尴尬之色,含糊应了两声加紧吃饭。 戚辛夷奇道:“爹,你很喜欢写‘百字谱’吗?我怎么从没见你写过呀?待会儿你给我写一幅好不好?” 戚耿吾板着脸道:“去去去,别跟着添乱。” 秦桑柔笑吟吟的看着丈夫闷头大吃的狼狈相,悠悠说道:“辛夷你不知道,当年你爹……” 刚说到这里,戚耿吾便抬头打断她道:“哎呀,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当着孩子们提它做什么?” 秦桑柔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当年你爹在嘉文馆中求学之时,那真是顽劣无比呀。有一天,他竟然趁着苑老夫子在后园里照顾花草之机,偷偷跑到了我们崇经堂里来。结果被周师姑抓了个正着,一路追打出来,赶回了嘉文馆。周师姑用一根戒尺,把你爹从水阁中打到书院里,又从书院里打回了水阁中。 “你爹当时被周师姑打得遍体鳞伤走投无路,情急之下居然一头跳进了荷花塘里。” 独孤擎和戚辛夷听到这里齐声发笑,秦桑柔也以手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戚耿吾远年丑事既被揭穿,反倒不再讳饰遮掩,索性摆出一副敢作敢为的豪放气概,哼了一声说道:“那又怎么了?周师姑性子火爆,当时一味地发火打人,全然不问情由。我若不设法逃命,岂不要被她活活打死了?我那年不过才十四五岁,周师姑下手那么重,连苑老夫子都看不过去了。” 秦桑柔笑道:“苑老夫子疼爱学生是出了名的,自然舍不得让你挨打。可是周师姑有理有据,又正在气头儿上,苑老夫子也不敢太护着你,这才罚你在嘉文馆中抄写三日‘百字谱’。写完后分成两份,保藏在嘉文馆和崇经堂里以儆效尤。苑老夫子和周师姑这一百多年来每年换一张,至今仍未用尽,不知道有多少后辈弟子从中见识了您戚圣师的一笔好字呢。” 戚耿吾冷哼不语,戚辛夷却问道:“娘啊,这件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秦桑柔道:“当时我和你静婵姨、楚师姑她们都在崇经堂里读书,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跟过去看个究竟了。结果我们就都看到你爹这位当年的天主少爷当众出丑了。” 戚辛夷先指指父亲,再指指母亲,说道:“爹当时在嘉文馆,娘当时在崇经堂……啊,我知道了。爹,你当年一定是跑过去偷看我娘了,对不对?” 戚耿吾脸色一黑,斥道:“胡说!赶紧回屋儿睡觉去,午后还要练功呢。——擎儿,你去东院睡吧。” 独孤擎应声出门,戚辛夷却在门口做了个鬼脸儿,笑道:“噢,爹还知道害羞呢。” ※※※※※※※※※※※※※※※ 待二小走远,戚耿吾才放松下来叹了口气。 秦桑柔一直笑意盈盈的盯着丈夫,见状幽幽说道:“怎么,辛夷刚才说得不对么?你敢说你当年不是跑到崇经堂里偷看我?” 戚耿吾见爱妻容颜娇媚,秋波流转,一如当年那个娇俏可人明眸善睐的小姑娘,回忆起早年往事,心中也自柔情涌动。微微笑道:“那怎么能说是‘偷看’呢?明明是我姐姐先跟我说你见了我随手写的那几句诗词之后大为倾倒,很仰慕我的才华,想约个时间跟我会一会面。我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不好拒绝,这才抽空去千卉原赴约的。 “谁知道你们姐儿俩竟然爽约不至,让我白等了半个时辰。我当然心里有气了,满打算到崇经堂里把你们叫出来当面谴责,没想到时运不济,偏偏碰上了周师姑。细想起来,我那顿打可全是为你挨的。” 秦桑柔轻轻一笑,嗔道:“当面撒谎,也不怕老天降罪。兰韵师姐当时明明跟我说你在她房里看到我们姐儿俩的画像后,就对我有了非分之想,整日价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已经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求我看在她的情面上,好歹去见你一面解解你的相思之苦。 “我当时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又有兰韵师姐相伴,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那么见你一面也自无妨,于是就答应了。 “可没想到那天周师姑原本说要去凌祭崖办事的,临时却碰到点事情不去了。我们姐儿俩脱不开身自然无法赴约,不料你倒是色胆包天,自己找上门来了,被周师姑痛打一顿真是活该。不过如此一来,我们崇经堂的女弟子们可都记住了你这位独孤天主家的公子爷了,不知道有多少师姐师妹对你暗动芳心呢。” 戚耿吾与秦桑柔做了上百年的夫妻,对于这段纠缠不清的远年情事早已私下争论了无数次,却仍是各执一词互不服软。不过戚耿吾深爱妻子,素知她生性要强好胜,口才更比自己凌厉百倍。反正再说下去也是自己输,倒不如趁现在理不屈词未穷之时全身而退。 当下气度宽宏地笑了一声,说道:“反正姐姐也不在了,自然由得你颠倒黑白,歪曲事实。戚某人清者自清,正者自正,不与你这妇道人家斤斤计较。” 秦桑柔哼了一声道:“似乎应该我说‘不与你这狂妄村夫斤斤计较’才对吧?倘若兰韵师姐还在的话,你说她是帮着我还是向着你?你呀,就是这副倔脾气,不见棺材不掉泪。” 戚耿吾念及自己姐姐,顿觉意兴阑珊,叹道:“你就会冤枉好人。” 秦桑柔隔着桌子在他小腿上轻踢一下,嗔道:“说你当年偷看我还冤枉你了?周师姑在苑老夫子面前跟你对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吱声啊?我早就跟辛夷说过,喜欢偷看女孩儿家的男子多半心术不正,指的就是你这种人。” 戚耿吾笑道:“你既然说我心术不正,当初为什么还要嫁给我呢?” 秦桑柔面色一红,说道:“还不是我当时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糊里糊涂的就被你这花言巧语的贼小子给骗了。” 戚耿吾侧首道:“你看你,又在冤枉我了。我什么时候对你花言巧语了?” 秦桑柔嗤道:“你就是死不认账,非得我把话挑明了不可。当年那件事情以后,咱俩虽然时常碰面,却直到三年后才有机会单独说话。你可还记得当时你都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戚耿吾心头发虚,却仍极力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无辜表情,瞪着大眼说道:“我们当时说过话吗?我只记得那时四周无人,咱俩相互点点头,就擦肩而过了。再后来大家一同出山游历,彼此间才渐渐熟识起来的。” 秦桑柔恼道:“你就给我装糊涂吧。当时咱们刚一擦肩,你不就……不就把我的手给抓住了么?还说什么‘好柔儿,这三年来我可是一直都想着你啊,姐姐没跟你说起过吗’。这么肉麻的话亏你也说得出口,直到现在我还替你害臊呢。” 戚耿吾假意皱眉道:“哎呀,这事情都过了一百多年了,我也不记得当时是否说过这些话了,更想不起来你是怎么答复的了。” 秦桑柔抿嘴儿一笑,款起娇躯,轻移莲步,来到丈夫身侧。将左手放在戚耿吾掌中,右手半掩桃腮,娇羞无限地说道:“戚公子,你是当今天主家的少爷,小妹我只怕是高攀不起呢。” 戚耿吾哈哈大笑道:“咱们的宝贝丫头都快六岁了,你还说什么‘高攀不起’?不怕笑死人吗?哈哈哈哈……” 秦桑柔俏脸含嗔,抬掌在丈夫肩头拍了一记,恼道:“正经些!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我要听你的原话。” 戚耿吾作难道:“不用了吧,都老夫老妻的了,净提当年的事情做什么?” 秦桑柔却不肯依,一再拧着丈夫臂膀催逼道:“我就是要听,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戚耿吾迫于无奈,酝酿再三才拉下脸来,轻轻揽住妻子的纤腰,笑道:“好柔儿,我也想让家父提早卸任,可是圣教的规矩却不能更改。没办法,只好委屈你先嫁给我,等父亲任满退位之时,咱们可就门当户对了。” 秦桑柔“扑哧”一笑,伸指在丈夫额头上轻轻一点,娇嗔道:“坏哥哥,就会欺负人。” ※※※※※※※※※※※※※※※ ; 第二十二章 坐井观天 中 独孤擎奉师命回到自己的房里午休,在床上辗转多时却毫无睡意,反倒是越躺越清醒了。最终只得废然一叹,起身着好衣裤鞋袜,推门跳入院中。 这座幽静小院位居馨竹院正院东侧,西墙下有一个月亮拱门与正院相通,东墙下又有两扇木板小门通至院外。 独孤擎在檐下青石台阶上木坐片时,忽觉后颈上一阵冰凉,有什么轻巧物事落在了上面。急忙弓身回手,将那物事掏出细看时,却是庭中古槐上随风飘落的一枚干枯果荚。 独孤擎长于海岛深山,从未见过这种陆生树果,把玩片刻后无意中捏开了果荚,却见内里黏附着几粒树籽。尝试着刮起一粒送入口中,一嚼之下只觉硬梆梆的又苦又涩,情知上当,“呸呸”两口吐到了地上。 随手抛却枯荚之后,忽然又对那株参天古槐起了兴趣。走到树下仰首观望,只见数人合抱的树干虬曲盘结,宛转上行,在数丈高处伸展出无数粗大桠杈,浓密绿荫遮天蔽日。 独孤擎曾听戚辛夷说过,这株千年古槐的树种早在馨竹院未建之时就已在山石间萌芽,顺着石隙砖缝曲折生长,后来渐渐茁壮,便拱开地砖得见天日。当年这所院子的主人怜它长成不易,也就未加砍伐,任由它自畅生机,享寿数千年,终成今日之观。 独孤擎仰看多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棵大树长得这么高,爬到它上面一定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吧?”玩兴一动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奋身跳上高高隆起的树根,手足并用向上攀援。 他以前常和小慧在深山里攀岩爬树,早就练成了一副好身手。这株古槐虽然树干异常粗大,但树皮上凹凸不平,遍布碗口大小的树瘤皮结,恰可供他手抓足踏。而且树干曲折多弯,爬起来更为省力。 独孤擎爬到两丈多高处,见眼前树干几乎与地面平行,宛若独木桥一般。于是站起身来平伸双臂,在树干上缓步前行。一直走到一根横生粗枝的中段,才停下来举目远眺。 一丈多高的东墙早已阻挡不了他的视线,抱琴峰东面的连绵秋山恰便似茫茫云海中的座座小岛,一齐铺排在他眼前,顿时将他的思绪牵扯到了十万里外的聆琴海畔、悬淙山中。 他这些天来跟着师父奔波劳碌,心无旁骛,丧亲之痛在不知不觉中冲淡了不少,此刻在这古槐横枝上触景生情,忆及垂天瀑旁的藤篱茅舍和祖母慈颜,虽然心中仍自伤感,却已不如前几日初闻噩耗时那般悲痛。 默然凝睇片刻,举袖拭去面上泪珠,视界回复清明后,但见东墙外峰崖畔古松下的丑怪大石上有一人端然危坐,看那背影正是师父戚耿吾。 ※※※※※※※※※※※※※※※ 独孤擎忽然想起师父在饭桌上说过要教自己练功的话,急忙转身下树,推门出院,跳下石阶,跑过一片水磨平地,来到古松之下,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师父!” 戚耿吾临风吐纳多时,心境极佳,听到徒儿呼唤,仍自闭目微笑道:“擎儿,你这么快就睡醒了吗?” 独孤擎老实答道:“不是的,师父。我刚才试着睡了一会儿睡不着,就起来玩儿了。师父,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再回去睡睡看。” 戚耿吾淡淡一笑,说道:“小儿好动,若是往日不惯午睡,现在硬要你睡也是难能。起来就起来吧。” 独孤擎见师父始终不肯转过身来正面相对,不免心生好奇。小心翼翼地走到崖边,向下面烟岚骀荡的万仞深谷看了一眼,顿觉眼目发晕背脊生寒。退后几步说道:“这里这么高,我看一眼都害怕。师父,你都看了这么久了,难道就不害怕吗?——咦?原来师父你一直闭着眼睛哪,那就难怪了。” 戚耿吾笑道:“怎么就难怪了?你怎知我看不见下面的山谷?” 独孤擎道:“师父你双眼闭着,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戚耿吾道:“融通练达之士上体天心,下明物理,运眼外之眼,见身内之身。静观默察,秋毫毕现;内省自照,纤尘不染。正所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我目虽未启而神自有知,世间万物又焉能逃脱我之心目法眼?” 独孤擎对师父所言多半不懂,愣怔片刻才道:“师父,你是不是说,就算你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东西呀?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 戚耿吾却不置答,反而问道:“擎儿,你今天在嘉文馆中除了‘百字谱’之外,还学了些什么功课啊?” 独孤擎道:“苑老夫子今天给我们讲了《大道玄虚经》里的《训道篇》,我已经背下来了。” 戚耿吾皱眉道:“背下来了?是苑老夫子要你们都背下来吗?” 独孤擎摇头道:“不是,苑老夫子没说让我们背书。不过我识字不多,生怕忘记新学的字,就自己背下来了。” 戚耿吾道:“你这法子可就笨得很了。读书贵在明意,只需观其大略,感其精义即可,对于文字细节则不必太过执著。否则惟务雕虫,买椟还珠,难免要吃大亏。 “即如你说的《训道篇》,虽然它全文有五六百字,但其主旨不过是这十六个字:‘道法自然,无相黜言。周而复始,玄之又玄。’ “为师当初看到这两句话时,只觉得文词空洞,言之无物。后来修为渐深再行品味,便觉这两句话虽似什么也没说,却又是什么都说了。‘道’之为物,本就玄虚得很,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古哲有云:‘道若可道,便是非道。玄如能言,即为妄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独孤擎学问实在有限,对师父触机而发的妙悟心得全然不解,反觉今日师父说话行事大异平常,只怕是已经忘了要教自己练功的大事。于是出言提醒他道:“师父啊,你不是说要教我本事的么?怎么净说这些令人难懂的话啊?” 戚耿吾悠然说道:“世上的本事多得很,不知道你想学什么?” 独孤擎想了一下,说道:“师父,今天我在嘉文馆里见到一位名叫宋初一的师兄,他能踩着宝贝在天上飞,大家都很羡慕他。师父,你就先教我能在天上飞的本事吧。” 戚耿吾“哦”了一声道:“难道你跟着我学本事就只是想让同窗们也羡慕你吗?” 独孤擎摇头道:“不是的,师父。我想学会这门本事,飞到外面去杀了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它害死了我奶奶,还抓走了小慧,我是一定不会放过它的。不过它长了一对大翅膀,一定很能飞,我要是不会飞的话就杀不了它了。师父,求求你教教我吧。”说到后来,语调渐转凄恻,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戚耿吾心中一软,睁开一双凤目看着独孤擎,说道:“擎儿,‘御宝飞空’之术并不是什么特别难学的功夫。你若当真想学,为师可以赠你一样法宝,传你几句口诀,再教你些培神炼气的窍门。只要你勤奋苦练,不出三月必能驭使法宝随意去来。 “只不过对于我辈修真之士而言,‘御宝飞空’便如常人走路一样,虽为必备之技,却不能只靠它来对敌。如果你只会飞来飞去,却不会用拳脚真力,不能使法宝秘咒,即便你飞得再快再高,也不能伤敌人一分一毫。除非你拼着小命不要,只管往对方身上硬撞。但是对方也不是傻瓜,既会躲闪,又会反击。你若无法自保,终究还是死路一条。 “况且你此刻毫无道法根基,倘若贸然习练‘御宝飞空’之类的功夫,背离循序渐进的正道,就好比一个还不会爬的婴儿偏要先学走路,势必要栽跟头,万一伤及根骨脏腑,反而会有碍你日后的修行。 “为师这么说并非不愿意教你,只是此刻修习‘御宝飞空’之术实在对你有害无益。而且,即便你现在能飞到金翎秃鹫身前,你也杀不了它,反倒把你自己的小命送给了它。你要是不信,我们不妨试试看。” 独孤擎听了师父前面的话正觉灰心,忽然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心中一动,问道:“怎么试啊?师父,你能把那妖怪抓过来吗?” 戚耿吾抬手指着对面的崖壁,说道:“擎儿你看,那妖怪不是就在那里吗?” ※※※※※※※※※※※※※※※ 独孤擎闻言心中剧震,忙凝目向对面望去。两座山峰相去三十余丈,其间云横雾阻,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 独孤擎正自焦急,忽有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漫空云雾顿时旋舞不定,犹如漏锅里的积水一般,顺着一个大漩涡急转而下。对面的景物一时明朗,只见陡峭崖壁上倒挂着的数十条粗大枯藤间正憩着一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却不是金翎秃鹫是谁? 独孤擎乍见仇敌,双目中立时燃起愤火,大叫一声,捡起一枚石子奋力向金翎秃鹫掷去。 可惜他人小力弱,石子没能飞出多远便势尽堕谷。 独孤擎恚恨欲狂,正要再捡石子投掷,忽听戚耿吾沉声说道:“擎儿,为师送你过去打它。你要想办法折断它的翅膀让它飞不起来。” 独孤擎未及细想,便见师父左袖一拂,一股巨力突从身后涌至,托着他迅速向对面飞去。 三十几丈外的悬崖峭壁突然间奔至眼前,独孤擎刚来得及惊叫出声,便自金翎秃鹫左翼之旁飞过,一头撞向坚逾顽铁的崖壁。 戚耿吾所发真力澎湃如潮,裹挟着独孤擎娇小的身躯疾速奔涌。悍猛潮头在崖壁上轰然一撞,将十几条粗藤上的枯枝萎叶尽数震飞,后续真力却已借势弹回。独孤擎呼声未停便已悬止在师父身侧。 戚耿吾看着惊魂未定的小徒弟,微微笑道:“擎儿,你大可放心,有师父护着你,绝不会出事的。那个妖怪现在已经被我定住了,再也动弹不得。你不用怕它,只管放手打它就是了。” 独孤擎气息稍平,亢声说道:“我从来就没怕过它。师父,你再送我过去试试。” 戚耿吾赞了一声“好”,再度挥袖发力,护送徒儿横越深渊,飞袭金翎秃鹫。 这一次独孤擎心中坦然有恃无恐,将全副精神都放在那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金翎秃鹫身上。一待它的左翼末梢飞至面前,便急探左手全力抓出。 然而他飞行奇疾,等看清对方再伸手时已然错过,“呼”的一声又向崖壁撞去。如是者四五次,虽然他出手越来越迅捷,却始终抓不到金翎秃鹫的左翼。 独孤擎又怒又急,恨不得将这只恶妖隔空抓住撕成碎片。正在咬牙发狠之际,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师父说我修为不够,即便能飞到金翎秃鹫身边也杀不了它。看来这话真的不错。可是现在它连动都动不了,就算明知道我要抓它的翅膀也不能够躲闪,只能在那里干等着。那我还着什么急呢?” 想到这里心中已有计较,依照前几次尝试算好的方位尺度,曲臂抬肘,将左手举在身前,力凝指端蓄势以待。眼见金翎秃鹫丑陋狞恶的容颜越来越近,独孤擎屏住呼吸,左手堪堪触及金翎秃鹫翼梢时猛然收指成拳,将其抓住。掌心中微觉刺痛之际,已将几根浑黄羽毛硬扯下来。 金翎秃鹫的身子被独孤擎扯得一阵摇晃,险些从枯藤上跌落谷中。而它身后左侧的三条粗藤被戚耿吾雄浑真力接连冲撞,已然断裂飞起,犹如三条暗黄色的巨蟒死尸一样翻滚转侧着坠入深渊。 戚耿吾回力收势,伸手接住独孤擎,轻轻放在地上。 独孤擎将左手伸到师父面前,欢然说道:“师父你看,我揪下那妖怪的羽毛啦!——嗯?” 此时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掌心的几根金翎不知如何竟然变成了枯黄干燥的松针。愕然回顾对面的崖壁时,却见一阵薄雾飘过之后,原本展翅兀立的金翎秃鹫突然化为一株凌空倒挂的枯松。 独孤擎心中一阵迷茫,旋又转头看着戚耿吾,说道:“师父,你刚才是把那棵松树变成妖怪哄着我玩儿的吧?” 戚耿吾从独孤擎掌中拈起一枚松针,轻轻捻动着说道:“为师看你那么想杀金翎秃鹫,便用幻术为你变了出来。怎么,你不喜欢吗?” 独孤擎见那枚松针在师父指间来回旋转,时而化为金翎,时而恢复本体,心中却大感失落。黯然说道:“师父,我要杀的是真正的金翎秃鹫,你给我的却是一只假的,我自然不喜欢。” 戚耿吾弹指将那枚松针射入缓缓涌起的迷雾之中,悠然叹道:“擎儿,你只知道枯松幻化的妖怪是假的,却不知道你心中固执的怨念也属虚妄。我辈修真求道之士,首重清净无为,自在不拘。倘若用心过重,执念太痴,便有违‘道法自然’之旨。即便得遇明师,刻苦修行,也难有精进。 “为师不想看你将来徒劳心力,虚掷光阴,甚而至于迷失本心,误入歧途。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好好的想一想,你从我学道究竟所为何来,他日艺成之后又将何往。等你想通了这些事,道途上的万千险阻便尽可消于无形了。” 独孤擎愣怔半晌,说道:“师父,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我都记在心里了,以后总会懂的。你还是先教我一些有用的本事吧。” 戚耿吾微笑道:“想学本事还不容易吗?只要你能体悟‘清净自在’的真义,普天下各家各派的奇法秘术在你眼中便再无玄奥可言,任你随意采撷为己所用。不过你须切记,道为根本,术乃末节。你此刻心存窒碍,难入道门。倘若多习术法,反而会扰乱神智,炫迷心目,对你日后修行极为不利。所以为师现在还不能教你任何本事。” 独孤擎愀然变色道:“师父啊,你不肯教我本事,那我怎么杀妖怪给奶奶和小慧报仇啊?” 戚耿吾劝道:“擎儿,你家人的大仇是一定要报的。但你修习道法之时,却不能专以仇恨杀戮为念。否则戾气郁结,难成大道。万一堕入魔道,更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了。 “你如今年方七岁,初脱蒙昧,修习道法原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之间。还是先随为师到那口古井里面去坐坐吧。” 言毕跳下大石,揽着独孤擎幼小的肩膀向馨竹院东墙下的一片水磨石地走去。 ※※※※※※※※※※※※※※※ ; 第二十二章 坐井观天 下 独孤擎随师父来到石地正中一尊玄青色巨龟雕像之前,望着龟背上所负的一座布满苔痕的石碑,只见上面刻着四个凝重古字:“灵息千寻。”心中不免疑惑,问道:“师父,为什么这只大乌龟背上要驮这么大一座石碑呀?它就不怕累吗?” 戚耿吾答道:“这可不是什么大乌龟,而是龙子‘赑屃’。世传龙族元老‘太古神龙’共生九子,种种不同。长子‘囚牛’性喜音韵,次子‘睚毗’生来爱杀,三子‘嘲凤’神目如电,四子‘蒲牢’厉吼赛雷,五子‘狻猊’形似雄狮,六子‘赑屃’状如鼋龟,七子‘狴犴’能明是非,八子‘负屃’善解文意,幼子‘螭吻’可吞万物。 “不过龙生九子之说源远流长,对于九子究竟各为何物,各有何能,向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还有人说面目狰狞的‘椒图’、纹彩祥瑞的‘麒麟’、阔口巨牙的‘螭首’和凶残贪狠的‘饕餮’也属龙生九子之列。” 戚耿吾精通幻术,一边讲解,一边默运法诀,在面前虚空中幻化出各种异兽的图形。讲到后来不免心中暗叹:“唉,世传‘太古神龙’生性好淫,可妻万兽,产下许多子女。只怕到最后连它自己也分不清楚九种子女都是何物了。” 独孤擎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些随生随灭,栩栩如生的幻兽,耳听师父说道:“这头‘赑屃’又名‘霸下’、‘蠵龟’或者‘龟趺’,乃是‘太古神龙’的六公子,这一点倒是有据可考的。早在数万年前,曾有初民见到‘太古神龙’巡幸至此,与天宇山外东平湖中的‘万寿母龟’同居月余方才离去。其后不久,便有这头龙子‘赑屃’出世了。龙子‘赑屃’身为龟形,顶长龙角,背壳上天生一块朝天脊骨,可不是什么石碑。” 独孤擎闻言大奇,说道:“师父,听你的意思,难道这头龙子‘赑屃’还是活的不成?” 戚耿吾淡然一笑,伸掌按在龙子赑屃笆斗大的左前爪上潜施真力拍了两下,说道:“老家伙,该起来走走了。” 这头看似石雕的龙子赑屃被戚耿吾真力激醒,双眸开启,华光流转。原本紧缩腔内的脖子伸出两丈多长,张口向天,打了个悠长惬意的哈欠,喉咙中传出滚滚鸣响,声若龙吟。缓缓撑起四条巨足,斜着黄澄澄的左目看了看戚耿吾,慢吞吞地向前挪动起来。 独孤擎初时只道这头龙子赑屃乃是一座大石雕,此刻见它突然活了过来,只吓得“啊”的一声尖叫。待见龙子赑屃一步一顿地向自己爬来,更是惊骇不已,慌忙退后几步,却被师父一把按住:“擎儿,不用害怕,龙子赑屃乃是神兽,从不轻易伤人。你让它闻闻你身上的气息,它以后就会记住你是自己人了。” 独孤擎依言站好,心头却仍在打鼓,两条腿也瑟瑟的抖个不停。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龙子赑屃缓缓爬到独孤擎身前,将巨大的龙头向下一垂,凑到独孤擎面前嗅了两下,黄澄澄的双目轻轻眨动数次,喉间发出“啊呜”一声怪响,自顾自爬到一旁去了。 独孤擎直待龙子赑屃声势惊人的步履声转到远处,才敢睁开眼睛,又见自己周身完好如初,心中方始安定。抬袖擦去额头冷汗,却见龙子赑屃适才伏卧之处竟然出现一口直径两丈的幽深古井。 独孤擎上前几步仔细观看,见这口古井井壁浑圆,光滑洁净。井口与石地齐平,周遭石板上雕刻着八卦方位。井内蓄满了乳白色的雾气,越向深处越是浓重,数丈以下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能见物,宛如一处幽深地穴。 独孤擎想起师父先前说过要自己跟着他到古井里面去坐坐的话,想来说的就是这口古井了。不知道此井有什么灵异之处,还得用龙子赑屃将它封住。这口井的深浅更是目不可探,不知道里面可还有什么古怪物事。于是试探着问道:“师父,这口井有多深哪?” 戚耿吾道:“此井名为‘千寻灵息井’,但究竟其深几何却从来没人知道。即便当年法力通天的本系元圣秋祖师也未能探明其根底。” 独孤擎“噢”了一声,又问:“那这口井有什么用处呢?” 戚耿吾道:“‘千寻灵息井’下通地气,上引天风,造化灵息充盈其内,实为采气炼神的最佳处所。我们独孤氏一脉,自从六千年前秋祖师发端以来,历代传人均于此处修习内功,实在是有赖此井多矣。你别看这口井无生无知,其实另有一样妙处,我们虽然不知道它的根底,它却能知道我们的道行深浅。” 独孤擎奇道:“真的吗?它是怎么知道的呀?” 戚耿吾面现微笑,抓住独孤擎后背衣服,扬手将他抛上半空,说道:“你下去它就知道了。” 独孤擎料不及此,惊叫声中迅疾掉入井中。他刚听师父说过“千寻灵息井”深不可测,只道自己这一下定要被摔个粉身碎骨了。却不料身子落入井中才只四尺,便迎面撞在一样弹力十足的古怪物事上再度飞起。势如急箭般升高数丈,凌空翻了个身又复落下。像这样在那古怪物事上接连弹动数次才渐渐停住。 独孤擎惊魂稍定,只觉背后如同垫了一床厚棉絮一样轻软蓬松却又不失力道。忍不住问道:“师父啊,你刚才说这口井深不见底,可是我现在不就躺在井底了吗?这口井原来很浅哪,你那么说又是在戏弄我吧?” 戚耿吾道:“你觉得自己躺在井底了吗?翻个身向下面看一眼吧。” 独孤擎依言翻转,却见身下除了淡淡白雾缓缓流动外,竟然空无一物,自己此刻正悬在空中,禁不住又是一声惊呼。 戚耿吾微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千寻灵息井’中所蓄积的天地气机与人身修为交感相应,道行越深的人入井也就越深。像你这样毫无道法根基的小孩子,刚进井口就被表层灵息阻住了。若想下到深处,便须勤勉修习,增厚真力。” 独孤擎听了师父的解释,又觉身下这层灵息无形而有质,确实能够托住自己。这才翻身坐起,赞道:“这口‘千寻灵息井’还真是不简单哪。——哎,对了,师父,要是你掉到这口井里,能下到多深哪?” 戚耿吾道:“为师自幼便随着你太师父在这井中玩耍,其后苦修将近一百三十年,至今也只能入井二百六十七丈五尺三分,远不及你太师父的功力深厚啊。” 独孤擎睁圆一双明目,问道:“那我太师父又能下到多深呢?” 戚耿吾面现崇敬之色,说道:“你太师父去年任满息肩之前,曾入井五百一十二丈九尺六分。他老人家其时未满三百岁,能有这份道行已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了。不过比起当年秋祖师六百七十四丈八尺九分的修为,还是逊色很多。” 独孤擎在心中算了一下,说道:“不要紧哪,还差一百六十一丈九尺三分,太师父只要再修炼几十年也就能赶上秋祖师了吧。” 戚耿吾摇头笑道:“不是这么算的。‘千寻灵息井’汇聚天地阴阳之气,越是接近井口处,轻清上浮之气越多,气机活泼灵动。修行者采炼起来较为容易,道法进展也很神速,有时甚至一天就能下行几尺。 “可是越到深处,重浊下凝之气也就更多,气机沉稳质厚,采炼极难。通常苦修数日也难有分寸进展,若是碰上修行的重要关口,更会就此停滞,往往十几年没有丝毫长进。你太师父与秋祖师相差一百六十一丈九尺三分,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赶上了。” 独孤擎心生景仰,说道:“这么说来,秋祖师可真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啊,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厉害了吧?” 戚耿吾叹道:“那也未必。想我神州浩土自古人杰地灵,俊彦卓异之士随处可见无时不有。且不说古往今来能人无数,即便在六千年前,秋祖师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天下无敌。更何况早在两万多年以前,已经有一位无名无姓的前辈高人曾经深入井下八百丈处,单只这份道行就已超过咱们的秋祖师了。 “只不过那位前辈高人生性自负,又不知道此井的神异之处,在八百丈下白茫茫目不见物,只道脚下便是井底所在。于是在井壁上留字纪念,并为此井取名为‘千寻灵息井’,还将‘灵息千寻’的字样刻在了龙子‘赑屃’的脊骨上。 “后来这位前辈高人修为又有精进,再度入井后才知道前番所止之处并非此井之底,而是他自己当时功力的极致。羞愧之下便将自己前番所刻的名字刮去,又题了几句妙悟之言,既以之自嘲,又借此警世。 “其后又有几位惊才绝艳的高人深入井下,见到前辈所留字迹,都是感佩无已,这才将‘千寻灵息井’的秘密传之于世。 “擎儿,刚才你只觉得身有所倚,便以为自己躺在井底了。其实是与那位前辈高人犯了一样的错误。要知大道如天,玄海无边,我等凡人的寿数却终究有限。修真炼道之士以有穷之生求无涯之道,本已可悲可叹;若再偏执自障,固步自封,以一知充十用,弃明珠如敝屣,自身资质罄尽之时,反以为是天道有终,那就更加可哀可怜了。 “这口‘千寻灵息井’既然与地脉相连,势须洞穿抱琴峰山腹。而抱琴峰之高又何止千寻?当年那位前辈高人若非太过自信,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 独孤擎出神半晌,忽然说道:“师父,你说那头龙子‘赑屃’以前是在东平湖里面生长的,那它又没长翅膀,是怎么到这山上来的呀?” 戚耿吾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据说早在两万多年以前,这头龙子‘赑屃’就已经来到抱琴峰上了。它体形太大,不能进入井口,只能在井边吸食灵息维生。不过这井中灵息日夜滋长,要不是龙子‘赑屃’每天吸食陈气,这口井早就灵息外溢了。” 独孤擎心中忽有所悟,说道:“师父,你看是不是这样啊?这头龙子‘赑屃’现在是很大,可它在两万多年前一定还很小吧,那不就能从井底下浮到山上来了吗?” 戚耿吾微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不笨,还能想到这些。不过‘千寻灵息井’井底处的灵息最为致密,若是道行、灵力差一些的人、物到了那里,肯定要被井底灵息挤压致死。虽然龙子‘赑屃’神性非常,但在它幼小之时,也绝无可能经受得起那般重负。况且,倘若‘千寻灵息井’底部真有秘道与外界相通,那井中灵息早就顺此泄漏了。所以你这个想法也是不对的。” 独孤擎点了点头,又道:“师父啊,你既然不肯教我本事,那为什么还要带我到这井里来呢?我就是在井里坐一辈子也下不去啊。” 戚耿吾道:“擎儿,为师带你入井不为别的,只因我要在井中修习,怕你在山上乱跑出事,放在井里也好照应啊。” 独孤擎摆摆手道:“我不会出事的,师父,你不用担心我。” 戚耿吾轻笑一声跃入井中,犹如落水大石一般穿透表层灵息徐徐下堕,转眼消失在白蒙蒙的迷雾之中。只有清朗的话语声一字字毫无滞碍地飘入独孤擎耳中:“你要是想到外面玩儿就自己上去吧,别到处乱跑就行。” ※※※※※※※※※※※※※※※ 独孤擎应了一声,又向下望了一阵儿,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井壁之旁。 “千寻灵息井”的井壁浑圆如桶,光洁滑溜,似经人工雕琢修饰过。独孤擎沿着井壁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可供攀爬借力的孔洞或是凸石。只在北侧井壁上发现一列细密短线自井口笔直向下,一路探入迷雾之中。 独孤擎见这些细线刻度精严,尺寸明晰,每至一丈处便有文字标识,宛如一把长长的尺子贴井而立。想来这应该是独孤氏的先辈镂刻的,忖道:“原来这里刻了一把尺子,难怪师父能把秋祖师、太师父和他自己在井中的深浅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他此时尚未真正开始向道修行,自然不会明白修真炼道之士虽然讲求万事随缘,一任自然,但对自身道法的进境却是最为关注的。独孤氏历代先辈皆是聪明才智之士,也多为狷介孤傲之人,在这口‘千寻灵息井’中修行时偶有所成便会在井壁上刻下标记,既以自勉,亦以自娱。久而久之,井壁上便刻下了不少勾勾划划。后来有一位独孤氏先圣觉得每次丈量自己入井深度之时,均须寻绳觅尺,太过麻烦,索性便在井壁上刻下一道标尺,自己一劳,后人永逸。 独孤擎究属小儿心性,好动厌静,自觉在这“千寻灵息井”中待着也没什么趣味,便想爬出去找戚辛夷玩耍。但他立足之处距离井口尚有四尺,即便踮起脚尖高举双臂也只能勉强用指尖够到井口石砖。蹦了几次后,虽能攀住石砖,却因自身力气不够,井壁又滑溜难蹬,无法攀爬,只能废然落回原处。 独孤擎努力多时,终归徒劳,却在不知不觉中累出一身大汗,气喘喘地倒在表层灵息上休养体力。 清爽馥郁的造化灵息轻轻柔柔地托着他的娇小身躯,丝丝净气自他周身毛孔中缓缓浸入体内,瞬间便驱散了他身上的汗意。 独孤擎只觉心旷神怡,睁着一双点漆慧目直视苍穹。蔚蓝色的晴空被井口割成一顶圆幕,看来距人如是之近,似乎触手可及。 独孤擎忍不住抬起右手,在虚空中轻轻抓握。他自记事以来便与祖母隐居海岛深山,在认识小慧之前一直没有玩伴,早就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玩儿。 正自神思不属,忽听井外传来一阵“腾腾腾”的异响,正是那头龙子赑屃的步履之声。 独孤擎心中一惊,急忙爬起身来看时,却见龙子赑屃已然爬到灵息井畔,斗大的龙头向下一沉,将巨吻探入灵息表层嘬唇吸食。 造化灵息无形有质,流荡如糜,被龙子赑屃长鲸吸水般收入口内,随即“咕嘟”一声吞落腹中,连咀嚼之力都省下了。 独孤擎见这龙子赑屃躯体肥硕,前足和颈项上密布龙鳞,头顶上更是长着一对长大龙角。不禁想到它虽然生就一只巨大龟壳,但有这两根犄角碍事,一定不能像乌龟那样把头缩进背壳里去。 细看之下,又发现龙子赑屃脑后甲壳之上有两道相互交叠的半圆形粗重凹痕,显然是被两支利角长年累月磨砺出来的。正这么想着,龙子赑屃却抬起头来,换了一口清气,顺便摇摆着胖大的龙头在背壳上磨磨犄角,发出划然声响。非常舒服似的闭目哼哼几声,又垂下长颈继续吸食灵息。 井中灵息依据天地阴阳之性,虽有上轻下重之别,但是龙子赑屃的一条长舌却极具灵性,只在表层灵息中搅拌几下,便将一团灵息调制成了气机适中的上品,吸食起来加倍爽口,喜得龙子赑屃边吞边哼哼。 独孤擎此时对龙子赑屃已经没那么害怕了,眼见它憨态可掬,吃相滑稽,反倒颇觉好笑。 龙子赑屃却似乎领会了他的心思一般,很不高兴地斜睨了他一眼,微微抬头冲着他打了个响鼻,激荡起一阵轻灵雾气向他冲去。 独孤擎猝不及防,竟被这股凌厉气流吹得身子飞起,背脊撞在井壁上便即滑落。好在龙子赑屃无意伤人,这一下撞得也不是很疼。但独孤擎却再不敢对它心存不敬之念了,远远躲到对面去。 眼看着龙子赑屃“咕嘟咕嘟”的吞了半个时辰造化灵息,这才晃晃脖颈,仰天打了个气冲霄汉声震寰宇的饱嗝,又“腾腾腾”的转身爬开了。 ※※※※※※※※※※※※※※※ 独孤擎在“千寻灵息井”中直坐到傍晚时分,其间虽也多次试图向外攀爬,却总是力有不逮,徒惹懊丧。最终还是修行结束的戚耿吾自下方浮了上来,将他抱了出去。 这日的晚饭却不像往常那样丰盛,只有两荤两素四样菜肴和一盆米饭。独孤擎在“千寻灵息井”中看那龙子赑屃狼吞虎咽之时,自己腹中也觉饥饿,此刻饭碗当前,菜香扑鼻,当即埋头一通大嚼,吃得比那龙子赑屃还嫌生猛。 戚辛夷午后跟着母亲学了几句修习内功的心法口诀,被逼着打坐了一下午,却始终无法安心静气,宁神止虑。虽然学着母亲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闭目趺坐,心思却早飞得远了,诚如其父戚耿吾所谓之“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每每想到什么好玩儿的事物时,这丫头还总忍不住笑出声来,吵得秦桑柔也无法用功。戚辛夷被母亲喝斥几句之后,忽又觉得母亲敛神闭目正襟危坐的样子极为可笑,便瞅着她一个劲儿的“嘻嘻”娇笑。 秦桑柔被她笑得心中发火,斥道:“坏丫头,不老实用功,傻笑什么呢?” 戚辛夷掩口笑道:“娘啊,你脸上有一个小黑点儿,难看死了。” 秦桑柔闻言一惊,慌忙揽镜自照。却见铜鉴中人风致嫣然肌理调匀,容光绝世的俏脸上纤尘不染,哪有什么小黑点儿啊?心安之余情知上当,作色嗔怪道:“你个坏丫头,竟敢说谎话骗我,看我一会儿揍不揍你。” 戚辛夷犹自笑道:“我没说谎话,刚才真的有个小黑点儿在你脸上。你一照镜子它就不见了,你刚放下镜子,它又回来了。不信你再照照镜子。” 秦桑柔哼了一声道:“就会胡说,跟你爹一个德性。——你给我老实坐着,不许再乱动了。听见没有?” 戚辛夷尖声细气地应了一声:“是,戚夫人。”话刚说完,又被自己逗得大笑不止。此后她再看母亲的容颜时,便幻想着那上面有一个忽隐忽现的小黑点儿,越想越觉得好笑,愈发不能宁定。 秦桑柔只得不断申斥,连自己的午课也给耽误了。无奈之下发狠说道:“我本来想亲自调教你这丫头,哪知道你这么不听话。明天我也把你丢到‘千寻灵息井’里去,让你在里面笑个够。” 不想这话正中戚辛夷下怀,拍手笑道:“好啊,好啊。那我就能跟哥哥一块儿玩儿了。这半天里守着你像根木头一样坐着,都快闷死我了。” ※※※※※※※※※※※※※※※ 待二小吃饱喝足之后,戚氏夫妇又分别将他们送往嘉文馆和崇经堂去上晚课。一线天中的这两所书院规矩特别,要求就读子弟夜宿其中。这样既能使同窗学子增进情谊,又方便次早的晨读和早课。另外,两位先生也可在睡前晚课时督导指点学生们的课业。 从这一日起,独孤擎早晚习文,下午修行,身为一线天二系圣童的全部生涯才算是真正开始。 ; 第一章 良宵嬉水 上 独孤擎在师父护送之下回到嘉文馆时,夜色已很浓重。一轮明月自凌祭崖东侧爬上半空,在止水不波的荷花塘面投下亮晃晃的倒影,水中游鱼看去宛如在月光中逡巡游弋。 戚耿吾将独孤擎送过水阁,来到岸边书院门口,说道:“我就不进去了。擎儿,你到里面用心读书,有什么疑惑不解之处就请教苑老夫子,他老人家一定会为你详细解明的。千万不要闷在心里面不懂装懂。明日午时为师再来接你回去。记住了吗?” 独孤擎点点头道:“是,师父。你只管回去吧,我都记住了。” 戚耿吾拍拍独孤擎的肩膀,转身与那边厢同样来送子弟回馆的几位殿主、尊使一路说笑着向来路走去。 独孤擎目送师父转过竹林,这才跟着江信南、楚良辰等人进入书院,在正厅右首一间摆满桌椅的大屋中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令狐挚一见到他就凑过来问道:“二哥啊,你下午跟着二伯学了什么好本事啦?” 独孤擎道:“师父说我心里的想法不大对,还不能开始学本事,只让我在一口古井里玩儿了一下午。” 令狐挚奇道:“啊?二伯把你放在一口古井里了?那你有没有被水呛到啊?” 独孤擎摇头笑道:“没事儿的,那口古井里连一滴水都没有,我下去的地方也很浅。” 令狐挚“嗯”了一声,撇撇小嘴儿说道:“原来是口枯井啊。那里面有什么好玩儿的啊,二伯干嘛要把你放进去呢?” 独孤擎道:“师父说他要在井里练功,怕我一个人在山上乱跑,闹出什么事情来,就让我也在井里待着。——哎,对了,小挚,三叔今天一定教你好本事了吧?” 令狐挚颇为扫兴地摇摇头道:“也没有。师父下午带着我去什么‘隐鹄峰’拜见谭长老和文长老,跟他们两个老人家在屋子里谈了半天。我实在闷得无聊,只好自己到花园里去捉虫子喂蚂蚁了。” 说到这里蹙眉叹道:“唉,我刚才听罗永言、罗永志两位师兄说,他们的父亲今天考量了他们的修行进展,已经答应从明天起就教他们‘御宝飞空’之术了。我想要不了多久,他们俩也能像宋初一师兄那样驾着法宝飞来飞去了。真不知道我师父什么时候才肯教我这门本事。 “我今天求师父教我‘御宝飞空’之术,他还笑着直摇头,说这门功夫并不难学,只要打下了道法根基就能无师自通;要是根基不稳,学了反而有害。说来说去,还是不肯马上教我。” 独孤擎道:“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什么‘道为根本,术乃末节’,要我先打好道法底子再学别的本事。” 令狐挚转忧为喜道:“既然二伯也是这么说,那看来我师父不是在随口糊弄我。二哥,咱们就等以后道法根基稳固了,再学‘御宝飞空’之术也不迟。” 说到这里忽然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二哥,我今天从我师父那里问来了好些事情。你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跟你做对吗?”说着用手指指数丈外持卷观书的孙绝云的后背。 独孤擎纳闷道:“不知道啊,为什么呀?” 令狐挚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我跟你说啊……” 说犹未了,内室中便传来一声苍老的清咳,正是苑老夫子的声音。令狐挚忙回自己位子上坐好,捧起书本假装用功。 ※※※※※※※※※※※※※※※ 苑老夫子自内室中缓步踱出,手中展着一页纸笺,且看且念道:“宋初一。”等了一下不得回应,提高声音又唤了一遍。 罗永言起身说道:“先生,宋师兄说他回家去给您拿拜师礼物,上午就走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呢。” 苑老夫子“哦”了一声,说道:“难怪第二段早课的时候见不到他呢。唉,这孩子可真是的,不专心致志于学业,却只想着拜师礼物这等虚务,实在是本末倒置啊。”摇头叹息一阵,又将纸笺拿到眼前,将上面所列的戊等名单念了一遍,让这些学生随他入内室听讲。 十几名年幼学童应声而起,捧着书卷进入内室,大屋之中随即安静下来。 独孤擎从书堆中抽出那本《大道玄虚经》,翻到上午刚学过的《训道篇》,借着屋顶吊灯洒下来的亮光,一字一字地细读下去:“道法自然,无相黜言。周而复始,玄之又玄。……” 读完全篇之后,取过纸笔将新学的几十个生字摹写数遍,牢记于心,又把书翻到开头的《原天篇》细细研读。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内室中步履声响起,十几名年幼学童返回原位,展纸提笔,开始练习新学的文字。 苑老夫子接着将十余名丁等学童召进内室补课,不多时又唤丙等学童入内。 独孤擎与八九名同窗奉召穿过小院进入内室,见这间屋子比前面书屋大了三倍都不止。室内两侧全是堆满了古卷典籍的高大书架,只有中间一小块空地上摆了一张大楠木书桌。苑老夫子高坐其后,点燃半支龙涎香插在青铜兽炉内。幽幽香气一时间充盈室内,诸人嗅在鼻端清于脑际。 苑老夫子先从案头取过那幅一百多年前戚耿吾亲笔手书的《百字谱》真迹,说道:“你们都过来看一看,有哪些字还不认得?” 群童依言上前,自第一字看起,遇到不认识的文字便伸手指出来。 苑老夫子细心讲解学生们所指文字的音形意思,讲完最后一字又让群童从头再看一遍。如是者三,群童中资质最平庸者也已认全了谱中文字。 苑老夫子点头称善,嘱咐他们回去以后再三熟记。然后取过案上的一碗凤尾茶润了润喉咙,随即打开《大道玄虚经》,将《训道篇》前面的《证法篇》详解一遍。见群童领会了文面意思,便挥手让他们回去用心温书,体悟文中旨趣。接着又唤乙等学童入内室授课。 独孤擎回到外间书屋,将方才所习生字写下记熟之后,又读了两遍经文。然后从头翻看全书,遇到不认识的字便抄写在生字簿上。 刚读到第三篇《感生篇》,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回头看时,却是结义兄长轩辕掣。忙搁笔问道:“大哥,有什么事么?” 轩辕掣低声道:“二弟,你跟三弟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们说。”说完当先向书院门口行去。 独孤擎和令狐挚跟着轩辕掣来到院外水阁之中,均想大哥此刻叫自己出来定是为了上午孙绝云质疑独孤擎圣童资格之事。 果然听轩辕掣说道:“二弟,三弟,今天上午苑老夫子把我和孙绝云师兄叫入后堂,着实劝导了一番……” 话未说完,令狐挚便打断他道:“大哥,都是我不好,连累你被苑老夫子教训,实在对不住。” 独孤擎也歉然说道:“大哥,小挚今天是看我受人欺负才站出来说话的。其实这都怪我没学问,要是我能认全《百字谱》就不会连累你们了。” 轩辕掣笑道:“你们都想错了,苑老夫子并没有训诫我。他老人家通情达理,知道今天的事情错不在我们,而孙绝云师兄对遴选圣童的事心存疑虑也是很合理的。所以老夫子并没有要责怪谁的意思。三弟,你为了回护二弟爬上桌子仗义执言,苑老夫子还直夸你有胆色够义气呢。” 独孤擎与令狐挚讶然对视,都是喜出望外。 令狐挚笑道:“我就说嘛,苑老夫子德高望重,自然明白事理,怎么会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教训人呢?” 轩辕掣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不过三弟你爬到桌子上多少有些不好,以后还是不要再这样了吧。” 令狐挚嘿嘿笑道:“我当时也是太生气了,没有想到别的。下午我跟师父讲起这件事,被他训了一通呢。” 轩辕掣道:“三叔说你也是为你好,你可不能全当耳旁风啊。苑老夫子今天对我和孙绝云说:‘你们既然身为同窗学友,便是有天定之缘。理应坦诚相待和睦相处,切不可为了些许小事坏了彼此情谊。’我想老夫子这话说得很对,以后大家都在一起读书,就是应该和和气气的。二弟,三弟,咱们不要对孙绝云师兄有什么成见,今天的事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吧?” 独孤擎本性质朴,原没想过与孙绝云就此结仇,于是说道:“大哥你说得很对,我都听你的。” 令狐挚也道:“虽然孙绝云师兄那么做也有他的道理,不过我总觉得他有点儿欺负人。可是大哥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跟他一般见识好了。” 轩辕掣听出令狐挚话中仍存不忿,怕他再闹出什么事来,劝道:“二弟、三弟,咱们身为圣童,一言一行都被人家看着,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势必惹人耻笑,有辱师门。所以不管别人怎么样,咱们三个还是应该谨慎行事,小心做人。” 独孤擎与令狐挚一齐点头称是。 轩辕掣拍拍两位义弟的肩膀,说道:“好了,没什么事了,咱们回去接着看书吧。”说完转身先走。 令狐挚却道:“大哥,你先回去吧。我跟二哥在这里再玩儿一会儿,屋子里那么多人好闷哪,还是外面清爽些。你看,今晚的月亮也挺好看的哈。” 轩辕掣微笑道:“那好,你们过一会儿再回去吧。可别待得太晚,免得苑老夫子不高兴。” ※※※※※※※※※※※※※※※ ; 第一章 良宵嬉水 下 待轩辕掣的背影转入书院,令狐挚才赞道:“做大哥的就是不一样哈,气量见识都比咱们强很多。——二哥啊,虽然大哥叫咱们不要跟那个孙绝云再起争执,但是我想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还是要对他多留点儿神才行。二哥,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吗?” 独孤擎跳脚坐到栏杆上,笑道:“你刚才没能告诉我,我自然不知道了。” 令狐挚也攀到栏杆上坐下,左臂揽着廊柱,右手拢着独孤擎的左耳朵,凑过去说道:“我听我师父说啊,二伯去年出山寻圣之前,已经选定孙绝云为你们二系的内选圣童了。” 独孤擎纳闷道:“‘内选圣童’?一线天的新科圣童不就是咱们兄弟三个吗?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内选圣童’啊?” 令狐挚讶道:“二哥你不知道吗?咱们一线天圣教遴选圣童是分成两步来的。第一步是‘内选’,就是让三位圣师在本教后辈子弟里面预先选定三名‘内选圣童’备用;然后才是‘正选’,三位圣师分头出山寻访一年。 “如果圣师们在‘正选’时遇到资质特别好,认为可以超过‘内选圣童’的孩子,就把他们带回来受封。要是一年期满还找不到比‘内选圣童’更合适的人选的话,就由‘内选圣童’直接补正。 “听我师父说,他在去年出山之前就选定了江信南师兄做我们三系的‘内选圣童’,大伯则选定了杨三蝶师兄做他们长系的‘内选圣童’。二伯却好像一直没把‘内选圣童’当一回事儿,又赶上东明殿承案使孙雁臣师叔老在他面前推荐自己的儿子孙绝云,二伯实在不耐烦,就胡乱选定孙绝云做你们二系的‘内选圣童’了。 “二哥,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如果二伯前几天没有带你回来,那么二系的新科圣童就是孙绝云了。你既然来了,就抢了孙绝云的位子。这样一来大家就都知道,在二伯心里面一定认为孙绝云的资质根底远不如你。孙绝云自己一定很不服气,这才对你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要找你的麻烦。” 独孤擎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之余又不免黯然神伤,幽幽说道:“说来说去,又是这个劳什子‘圣童’给我惹得麻烦。我倒宁愿不做什么‘圣童’,不叫什么‘独孤擎’,还回自己家里去每天守着奶奶和小慧,也省得跟孙绝云争了。” 令狐挚闻言深有同感,说道:“二哥,其实我也不想做圣童,更不想改名字。要是我的家里人还在的话,我才不来这一线天呢。” 独孤擎看着他道:“小挚,你的家里人也都不在了吗?” 令狐挚眼圈儿一红,打着哭腔说道:“我的家让妖怪给毁了,我爹和我哥也都给妖怪害死了。” 独孤擎心中一跳,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说道:“小挚,我跟你一样命苦。我的奶奶也是被妖怪害死的,我最好的朋友还被妖怪抓走了。” 令狐挚垂泪道:“二哥,那些妖怪把咱们害得这么惨,真是该杀。等咱们长大以后学好了本事,一定要把它们全都杀了,省得它们再去祸害别人。” 独孤擎含泪点头,抓着令狐挚肩头的左手不由一紧。 这两个孩子心中各有隐痛,彼此间同病相怜。相对啜泣一刻,心绪稍平后,忽又“噗嗤”一声同时破涕为笑。 令狐挚抬袖擦擦眼泪,说道:“二哥,从今以后我就把你当成亲哥哥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那个孙绝云要是再敢找你的麻烦,我一定跟他没完。” 独孤擎笑道:“咱们都结拜过了,自然要跟亲兄弟一样,不仅是你跟我,还有咱们大哥。至于那个孙绝云,我想还是大哥说得对。既然咱们还要跟他在一起读书,总不能谁也不理谁的,以后离他远点儿也就是了。” 令狐挚点头道:“那好,只要他不来惹咱们,咱们就不去管他。” 独孤擎抬头看看月已偏西,说道:“时候应该不早了吧,咱们还是回书房里去吧,免得苑老夫子不高兴。” 二人携手上岸,借着书院门口的灯光互相检视一番,确认彼此脸上均无泪痕残迹之后方才进门。 幸喜回到书屋之时苑老夫子还在内室之中没有出来,小哥儿俩蹑手蹑脚地归位坐好,心怀鬼胎地相视一笑。 ※※※※※※※※※※※※※※※ 苑老夫子给甲等学童补习完功课后,已是二更天过半。虽然这些学童个个根骨不凡,又大多有些道法基础,精力旺盛,颇能熬夜,但还是有些孩子耐不住深宵长读的困倦,自回后院馆舍中休息去了。 苑老夫子见状敲敲桌子,说道:“时辰不早了,今天的晚课就到此为止,你们都回去睡觉吧。——江信南,你们房里不是正好还有三张空床吗?就让三位圣童睡在那儿吧。——罗永言,让馆役打开库房,取三床被褥器皿和衣服饰物给他们。”吩咐完这些,便捧着一册古卷回后堂卧室去了。 罗永言恭送苑老夫子走后,便领着三位圣童找到馆役,打开库房取出一应物品。然后送他们到江信南所居的“六合居”馆舍安置停当。 这一间馆舍位于嘉文馆后院西厢正中,室内六张楠木床分列两侧,北边的三张分别是李咨奇、江信南和楚良辰的卧处,南边的三张则是三位新科圣童的铺位。 轩辕掣和两位义弟送走罗永言,坐到各自床上很是新奇地晃荡着六条小腿。 令狐挚向对面的楚良辰问道:“楚师兄啊,你们三位入学时间并不相同,怎么分到一个房间里来了?” 楚良辰笑道:“令狐师弟你不知道,咱们这里分房间不看入学先后,只凭各人喜好。我跟这两位师兄最合得来,就搬到一起住了。” 独孤擎问道:“那其他人也是这么分的吗?” 江信南答道:“是啊。大家刚来的时候都不是很熟,按入门先后分成十五房。后来在一起相处久了,就会凑群抱团儿,都和要好的师兄弟们住到一起。我们三个都喜欢清静,就找了个人最少的房间来住。” 令狐挚道:“那我们以后也可以换到别的房里去住吗?” 李咨奇笑道:“只要人家肯要你,当然可以呀。不过你就那么不喜欢跟我们住在一起吗,刚进来就想着搬走?” 令狐挚嘻嘻一笑,说道:“我随便问问,可没想过要搬走。我大哥、二哥都在这儿,你们三位师兄人也很好,我怎么舍得搬走呢?就算你们一起赶我,我也不搬。” 刚说到这里,屋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笑闹之声,似有不少人在争抢着什么。 三位圣童相顾错愕之际,李咨奇嘿嘿笑道:“又来了。那是他们在打洗脚水呢,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楚良辰首先叫好,从床下拉出一只大木盆,昂然说道:“以前都是他们人多欺负咱们人少,现在咱们也有六个人了,可得跟他们算算旧账了。”说完一脚踹开房门,飞一般冲出屋去。 江信南、李咨奇紧随其后,一路欢叫着跑进院子。 三位圣童好奇心起,生怕错过了什么好玩儿事情,一齐拎着木盆跟了出去。 这一座院落北面正房和东西两厢用以住人,南面则是荷花塘的一带浅水。朦胧月色之下,只见八十多名学童高卷裤腿,头顶木盆,踩着细密平整的白沙塘底,在齐膝深的清水中追逐嬉戏。 这些孩子们学了一日的文课和道法,原已颇为疲惫,但一见到这片水塘便倦意全消,大呼小叫地冲了进去,挥动木盆扬水互泼。 此时虽是仲秋深夜,塘水之中颇蕴凉意,但这些孩子们生来体质健壮,又或深或浅的都有些修为根基,加之平日里这样闹腾惯了,玩兴一起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清浅水塘之中一时间白浪四起,游鱼惊避。数十个名为打水洗脚,实为戏水胡闹的孩子转瞬之间衣衫尽湿,周身淌水。 楚良辰入水较早,此刻已被众人合力泼成了落汤鸡,犹自哈哈大笑着与杨三蝶、朱九鹤等人顽抗。百忙中回首叫道:“喂,你们几个快来帮我呀!” 江信南、李咨奇应声赶到,同时舀起一盆清水向围攻之人泼去。“哗哗”两声响过,又有两名少年变成了水人。 混战中李咨奇忽然脚底一滑,仰天栽进塘水之中,旋即跳起身来叫道:“这是我自己弄湿的,不算,不算!” 江信南长笑声中赶过去拉他,却被自后偷袭的蒋御风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啊”的一声跳起三尺多高。 三位圣童从未见过这般热闹有趣的景象,站在塘岸上只顾观战,笑不可抑。 罗永言见状叫道:“三个新来的,下来一起玩儿啊!” 罗永志却笑道:“你们是不是不敢哪?要是怕冷的话就早点儿回去钻被窝儿吧!” 众童闻言齐声大笑。 令狐挚见别人都玩儿得那么开心,早就跃跃欲试了。听到他们戏言相召,忙应一声:“谁不敢啦?我这就过来收拾你们!”说着迈步踏入水中。 甫入清塘,被凉水一浸,禁不住打个寒颤,正在心中思量:“这水好冷啊,这要是被他们泼湿了,怕会着凉呢。”冷不防一道白练般的清水自右飞至,“哗”的一声淋湿了他半边身子。 令狐挚怪叫一声,却见攻击自己的人竟然是孙绝云,一股恶气立刻从心底直冲上顶门。咬紧银牙鼓起桃腮,端起半盆凉水,追了几步猛力泼出。 他人小力弱,泼出去的水只有少许打在孙绝云背上,余者尽数落空。但是他毫不气馁,又舀了小半盆水绕到孙绝云身侧进攻。 独孤擎紧随义弟入塘,初时也觉得塘水冰凉,但被罗氏兄弟接连两盆清水浇透重衣后,身上寒意反而一时尽去。全力回泼了几盆水后,更是觉得周身发热,血脉奔涌。当下与令狐挚相互配合,分从左右夹攻孙绝云、蒋御风等人。 轩辕掣见两位义弟刚一入水便被十来名学童围追堵截,转眼间全身湿透。喊了几声唤不回二人,只好进塘去拉他们。不料刚走两步便被李咨奇劈脸泼了一盆,惊呼之际却听对方说道:“哎哟,对不住,我看错人了。” 数十名学童肆意玩水,笑闹之声在静夜中更觉喧哗。正在卧室中焚香静坐的苑老夫子听到这些声音却只微微一笑,随即意守真元凝神入定,于外界纷扰充耳不闻。 ※※※※※※※※※※※※※※※ 群童又闹了一刻方才兴尽上岸,纷纷脱下身上的湿衣服。这些孩子年龄大致相当,赤子之心璞玉浑金,彼此间全无讳饰避忌之想,一个个脱得干干净净。一时间满院中尽是光溜溜白嫩嫩的身子,夜风一吹,且抖且笑。大家把湿衣服浣洗干净后搭在各房门前的晾衣架上,然后便各自回屋就寝。 独孤擎用一方素净白布擦干身上的水珠,从新领来的衣物中捡出一套,放在床头以备明天穿着。随即跳上g去,快手快脚地钻进轻软舒适的棉被之中。不多时,便觉一阵暖流传遍全身,惬意无比。不禁笑道:“这被窝儿里好暖和啊。——江师兄,你们每天晚上都要这样打水仗吗?” 江信南也已钻入被中,答道:“是啊,大家每天都这么玩儿。我听罗师兄他们说,去年冬天他们还在玩儿水呢。” 令狐挚喜道:“那好啊,今年冬天咱们也照玩儿不误。——咦,楚师兄怎么又出去了?” 李咨奇笑道:“良辰一定是到别的屋里串门儿去了。他每晚睡觉前都喜欢穿条短裤到各房里转转,好像查夜似的。” 话音未落,房门“吱扭”一声缓缓打开,一名十来岁的少年身穿短裤,端着半盆清水走了进来。 令狐挚见来人正是朱九鹤,忍不住问道:“朱师兄,你也来串门儿吗?怎么还带了半盆水呀?” 朱九鹤抬腿关上房门,一脸坏笑地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现在都别出声啊。” 众人均觉好奇,便不再交谈,耐心等了一刻。令狐挚听到外面脚步声响,忽然笑道:“朱师兄,你是不是要暗算楚师兄啊?” 与此同时,江信南也叫了出来:“良辰,小心哪!” 只可惜为时已晚,刚刚开启房门的楚良辰虽已听到警报,但未及躲避便被朱九鹤半盆清水泼了一身,不禁失声尖叫。 朱九鹤暗算得手,当即脚底抹油,弓身从楚良辰左腋下穿过,风一样奔回自己房中闩上了房门。 楚良辰追到门外,连敲带踢地喊了一阵“卑鄙”“无耻”“不要脸”,却只招来一通哄笑,最终也只得含愤回屋。 待六人全部上g之后,李咨奇便关上房门熄灭灯火。 三位圣童初次来到这么一个新奇所在,又有这么多人同室而居,不免都感到兴奋。另外三位学童突然之间多了三位同伴,也是欣喜不已。六人一时间全无睡意,躺在床上说起闲话来。 轩辕掣首先说道:“江师兄,我们刚才那么吵,会不会打搅苑老夫子休息啊?” 江信南忙道:“你可别叫我‘师兄’,咱们都是嘉文馆的学童,不论入门先后,年长者为大。我看你的年纪比我大,应该我称呼你‘师兄’才对。轩辕师兄你放心吧,苑老夫子修为精深,只要他老人家摒却杂念,自闭神识,咱们就是把天掀下来也吵不到他的。” 李咨奇笑道:“苑老夫子这几百年来一直在嘉文馆教书,每天夜里都有学生吵闹,我看他老人家的这门儿功夫多半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楚良辰道:“刚才江师兄说到‘年长者为大’,我看咱们不如先序一序年齿,排一排位次,以后大家也好称呼,你们说是不是啊?” 此言一出,其余五人一致赞同。当下便自报岁数生辰,互较长幼。轩辕掣是六人中当之无愧的老大,其后依次是江信南、李咨奇、楚良辰、独孤擎和令狐挚。 排序已毕,令狐挚便笑着对轩辕掣说道:“大哥,看来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是‘大哥’啊。” 轩辕掣也笑道:“你这话可就错了,那两位罗师兄就比我年纪大。” 李咨奇道:“要是在三天以前呢,两位罗师兄自然是最大的。可是昨天一早来了位宋初一师兄,就把他们两个给压下来了。” 令狐挚道:“李师兄,我总觉得咱们这位宋师兄不同寻常。你跟他最熟了,一定知道他不少事情吧?” 李咨奇道:“宋师兄这个人很老实,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告诉我,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其实他的身世挺可怜的,生下来没多久娘亲就去世了。宋师兄的父亲又是地寰山东界的守目,每天都在岗哨里驻守,只好把他带在身边。 “宋师兄从小就跟着他父亲守山巡界,日子过得一定很辛苦,可是他自己倒觉得很开心。后来宋师兄长大了,他父亲就托人把他带到孙绝云师兄家里寄宿。孙师兄的父亲孙雁臣师叔是东明殿的承案使,正好是宋师兄父亲的顶头上司,宋师兄的父亲求孙师叔帮忙把宋师兄送进嘉文馆读书识字。 “可是孙师叔也不知道是事情太忙,还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过了半个多月还没带宋师兄过来拜师。宋师兄每天在孙师叔家里劈柴挑水,打扫做饭,干的全是苦累活儿。孙师婶还总嫌他饭量太大。” 李咨奇说到这里不觉叹息一声,其他人也均感不悦。令狐挚和楚良辰同时说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独孤擎想知道后事如何,问道:“那宋师兄最后是怎么来到嘉文馆的呀?” 李咨奇精神一振,说道:“这就是最好玩儿的了,你们知道吗,是一只猴子把他领过来的。” 三位圣童闻言都是一怔,同声说道:“猴子?” 李咨奇道:“对,就是猴子,还是一只小白猴儿。宋师兄昨天早上到山里面去打柴,半路上遇到那只小白猴儿,觉得它长得很好看,就在后面悄悄跟着它。一直跟到了嘉文馆外面的竹林里,小白猴儿突然就不见了。宋师兄听到咱们的读书声,就来到了水阁里,这才见到苑老夫子。 “苑老夫子心肠最好,他看宋师兄人很朴实,又能上进,不仅收他入馆,还让他搬过来住,每日里帮忙做些杂役,可比在孙师叔家里清闲多了。” 令狐挚道:“原来宋师兄是这么来的呀。——李师兄,孙绝云一家好像对宋师兄不是很好,宋师兄就不怪他们吗?” 楚良辰抢着说道:“孙家人待宋师兄何止是‘不好’啊,简直就是把他当下人看嘛。不过宋师兄为人厚道,不仅不怪他们,还挺感激他们呢。” 江信南道:“良辰,你这么说人家可不大好啊。即便孙家对宋师兄不是很好,咱们也不应该在背后议论人家。我看时候也不早了,明早还要起来晨读呢,咱们就聊到这儿吧。” 经他这么一说,余人也都觉得有些困乏,便同时应了一声,闭目安睡了。 独孤擎下午在“千寻灵息井”中浸润半日,夜来又在苑老夫子处受到“龙涎香”的熏陶,神思反较往日清醒,辗转多时才渐渐入睡。 ; 第二章 圣制溯源 上 次日清晨,独孤擎尚在酣眠之中便被一阵清悠钟声唤醒。手忙脚乱地穿上新衣新鞋,随着师兄们到院中古井边汲水洗漱已毕,结伴到水阁中去晨读。 待将《大道玄虚经》中的《训道篇》、《原天篇》、《证法篇》和《感生篇》各诵三遍之后,院前柳树上悬着的铜钟又被敲响。一众学童“轰”的一声弃书离座,争先恐后地涌进书院,奔向膳堂用饭。 嘉文馆中除了苑老夫子和这些学童之外,还有十几名杂役人等,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做饭,等学童们晨读完毕,热腾腾的饭菜已摆上了十五张梨木长桌。 八十九名学童依次入座,端起面前的饭碗放怀大嚼。这些孩子们大多自幼学道,食量远非凡俗男童可比,又在贪吃贪长的年纪,化食很快,往往饭后才只一个时辰就又觉得腹中空虚了,故而吃起饭来求多求饱,声势自然相当猛恶。 群童吃饱喝足之后,又回到后院洗漱休息一刻,待钟声一响,便一同进入水阁来听早课。 今日的早课讲的是一线天圣教古史,苑老夫子候群童落座,清咳一声说道:“孩子们,咱们一线天圣教自从三位元圣祖师开创至今,已经有六千一百二十五年了。这中间的艰难险阻远非后人可以想象。然而我们一线天圣教自初创之时即为中土领袖,其后虽迭经巨变却屹立至今长盛不衰,除圣祖英灵垂佑、先贤励精图治外,所倚仗者无非是‘敬天守道,选贤用能’八字而已。 “既然说到了‘选贤用能’,有一项千年祖制便不能不讲了,那就是咱们一线天圣教每隔二百四十年举行一次的‘遴选圣童’之制。” 这一班学童小小年纪便躬逢本教传承盛事,这一年多来,先是老天主职满卸任,新天主载誉继位,紧接着又是册封圣师,内选圣童。事情办得极为热闹,孩子们也从中见识了不少大场面。直到上个月封圣大典完毕,新科圣童选定,这一番扰攘才算是最终安定下来。 不料前一日二系圣童独孤擎刚进嘉文馆,便因识字不多遭到内选圣童孙绝云的质疑,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小小的争闹。虽然事态已被苑老夫子平息下来,但所有学童心目中或多或少的都对“遴选圣童”的根本祖制产生了疑虑。 事情传入各人的家长师尊耳中后,更是引起了一些微妙变化。虽然现下还没有什么明显征兆,但细心些的孩子们都能从自家大人的神色语气之间察觉少许异常,轩辕掣、令狐挚和孙绝云、江信南更是受到各自师长的严正训诫。只有独孤擎因为师父没有问起,自己又不愿意再提此事,所以隐瞒未报,也就无从知道师父的态度了。 学童们昨日便听苑老夫子说过今天早课要讲“遴选圣童”之制的由来详情,因此上每人都聚精会神专心听讲,水阁中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 苑老夫子交待完几句开场之言,便进入正题,说道:“众所周知,当年我教轩辕氏铮祖师、令狐氏爽祖师于群妖肆虐之际首倡立派,又得独孤氏秋祖师鼎力相助,汇聚各路英才,共襄盛举,为我一线天圣教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 “当年灭妖之役战火初燃,创教三圣之中虽以独孤氏秋祖师功业最为卓著,但是论到威望资历,还是首推轩辕氏铮祖师。于是创始教众便公推铮祖师为本教第一任天主。二百年后,铮祖师和令狐氏爽祖师相继辞世,秋祖师又远走蛮荒异域杳无音信。教众们便拥立铮祖师之子泰仙师为第二任天主。 “其后又过了六百四十五年,本教天主之位一直由轩辕氏子孙一脉相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直到距今五千二百八十一年前,第六任天主恪仙师才废弃轩辕氏一门世袭之制,改立‘遴选圣童’之制。 “恪仙师当年与独孤氏恒仙师、令狐氏忻仙师在正阳殿中相约以一年为期,分头出山寻访资质上乘的男童收归各人门下,并于次年遴选出首代圣童。一百一十九年半以后,圣童们学业大成之时,恪仙师便令他们与教内杰出弟子比文论道,接受教众考评,择其优者继承天主宝座,其余二人则为左右护法。新天主继位一百一十九年半以后再行退位让贤,由首代圣童的传人担当圣师,开始遴选下一代圣童。 “自此之后,每隔二百四十年遴选一次圣童,积于今日,已经是第二十三代圣童了。昨日江信南说得不错,遴选圣童首重品性,次看资质。三位圣师历时一年严格挑选出来的弟子,自然都是品性资质俱佳之人,这一点当无疑义。” 苑老夫子最后这番话算是给昨日早课上的争执下了定论,群童闻言大都点头悦服,但也有些学童木无表情,不响不动。 苑老夫子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圣童受封之后,每年都要经过教中九位长老的严格考评,如果文课道法不能过关的话,不仅要被革去圣童之名,为其授业的文师和圣师也要被废去名分,终其一生不得再收弟子。 “至于空出来的圣童之位,则由时任天主在后辈子弟中另选英才亲自督导教授,经过三年考评后才能补正缺位。有此规制约束,历代文师和圣师在教授圣童之时都不敢掉以轻心。所幸天道酬勤,时至今日还没有圣童被废过。” 三位圣童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凛,自知今后学业能否精进不仅关系自身前途,而且对苑老夫子和各自的师父也有莫大影响,不由暗暗鼓劲。三人也同时想到,一旦自己通不过每年一度的长老考评,便会被其他人接替名位,因而同辈中的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对手,以后勤勉修行之余,为人处事更须小心在意。 苑老夫子续道:“按照祖制,每代圣童在修业期满的大考之后不论能否继任天主,均须选定自己的传人,做下一代圣童的师父,也就是圣师。如此代代相传,薪火不灭,一线天圣教血脉才得以延续至今。 “以往每一代圣师都是当时奇才,经他们苦心调教出来的圣童更是青出于蓝,这才使得我一线天圣教日益兴旺,领袖群伦。 “当年先圣定下法度,圣童遴选期为一年,受业期和任职期均为一百一十九年半,合计二百四十年。之后各系圣童便须降为普通教众,恢复本来姓名,不再过问教中事务。 “在圣童遴选期和修业期的一百二十年间,须由教众公推三位天主,每位任期四十年。我们现在的秦昼轩秦天主,就是去年被大家一致拥立的。再过四十年,他便须将宝座让出,在同辈精英中择人接位。” ※※※※※※※※※※※※※※※ 苑老夫子一口气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端过桌上茶盏浅啜一口。罗永言趁机举手发问道:“先生,那么四十年后,现在的圣师可不可以接任天主啊?” 苑老夫子放下茶盏,不假思索地说道:“不可以。先圣遗训明言:凡为圣师者,均无资格继任天主,如此方可杜绝一脉世袭之弊端。试想每位圣师的师长和传人都有可能成为天主,倘若圣师自己也能接此任,那我们一线天圣教岂不是很容易变成他们一家的天下么?然则当年恪仙师等三人苦熬心力创出来的‘遴选圣童’之制与此前的一脉世袭之局又有什么差别? “况且刚才已经说过,若有圣童考评不佳之时,须当废黜其圣师,由时任天主择人教授。如果该圣师能兼任天主的话,废黜圣师这一条岂非成了空文? “你们或许还不知道,我们圣教这种法度大有深意。世间多数门派传承之制不外乎两种,其一是如幻风堡、乾元谷那般父子相续,其二则是如玄都山、梵天寺那般师徒相传。前者仅限一姓,后者只传一系,均非长远之计,往往过不了几代便德尽势微了。更有甚者,像幻风堡那样大权旁落,堡主反而成了虚职;或者像玄都山那样一支独大,同门自相倾轧。想来实在可叹。 “你们生长在一线天圣教治下,不会明白父子世袭、师徒传位之制的坏处。即以乾元谷金氏一门为例,他们推举谷主不看别的,只看其人是否金氏嫡系子孙。旁姓之人即便德行再高、智计再广、资质再好、修为再深,也不能获准承继。如此一来,金氏一脉独掌大权,日益骄惰。数千年来,乾元谷历代谷主既昏庸又贪暴,荒淫无度,刚愎自用,实在是人族里的败类。门下弟子也多是凶狠奸狡之徒,将谷中平民欺凌得十分不堪。 “然而乾元谷最重神权,金氏一脉向来以天帝苗裔自居,一言一行皆曰天命。无知平民饱受愚弄,都将金氏谬种尊为神明,心甘情愿地任其驱使奴役。唉,这真是身在魔窟不自悟,反认豺狼为尊主,可怜可叹哪。” 苑老夫子摇头叹息一阵,又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说道:“我们一线天圣教最初也是由轩辕氏一脉世袭天主之位,不过好在只传了五代子孙,未将铮祖师遗泽用尽。而那五位天主也都是雄才伟略之人,深明抑己爱人的道理,这才受到教众诚心拥戴,为我圣教稳固根基。而第六任天主恪仙师更是襟怀广博,识见超人,这才能克制一己私欲,为本教开拓千古未有之新局面。 “五千多年来,我们圣教举用人才贵在提拔年轻有为之士。每位天主即位时,年龄均在一百二十岁至二百六十岁之间,正是春秋鼎盛血气方刚之时,做起事来英明果断雷厉风行,不像别派那些昏庸老朽之徒那般迟疑拖沓,使得圣教治下朝气蓬勃日益兴旺。” ※※※※※※※※※※※※※※※ 独孤擎听到这里,心中不免纳闷,暗想:“年龄在一百二十岁至二百六十岁之间的人不是已经很老了吗?先生却说他们‘春秋鼎盛血气方刚’,该不会是说错了吧?”有心想问,却怕冒然打断苑老夫子讲课未免失礼,又见同窗们个个面色如常,显是没有人像他这般心存诧异,不免又暗自疑心:“难道是我刚才听错了?” 却不知世间修真炼道之术虽然浩繁驳杂,种系纷纭,但正所谓“万法一源,殊途同归”,不论何种道法,但凡学有小成者,均可脱胎换骨,益寿延年。——不过道法虽好,却也要看传人怎样,若因修行者资质不足、生性怠惰、时运不济等情,最终未得其门而入者,自然不在此列。至于那些本身便有缺陷,不足为训的伪道虚术,根本不能达致此等境界,则又另当别论。 世俗凡人最苦恼者莫过于“生老病死”四苦,修道者孜孜以求的无非是脱俗出尘,不受其制。虽然大道无涯,人力有限,“羽化飞升”之说尽属虚妄,但道法有成之士要做到驻颜增寿却并不为难。 不过修道有成者虽然得享遐龄,却也并非俗世所谓的“长生不老”。毕竟天地万物既有其生,便有其死,再高明的修真之士也难脱天道藩篱,只不过是比凡人活得长久些而已。真林中有言道:“百岁弱冠,五行一元。”说的便是修道者脱胎换骨之后,心体生长与修为进展相衡相益的情形。 修真之士大抵自幼起始修行,到二十岁时,若能有小成,便会经历一番脱胎换骨的“初劫”。在此之前,其心智体格生长虽然远胜凡人,却还算是自然成长。而在此之后便是长达八十年的“弱冠结发”(在女子为“桃李年华”),修道者的心智体格会停滞在二十岁时的状态直到一百岁后才继续生长。所以真林中人的一百岁只如凡人的二十岁,故有“百岁弱冠”之说。 “五行一元”则是指修道者百岁之后,心体生长较之凡人大为减缓,以五年为一岁,是为“五行年”和“一元岁”。每一组“五行年”内的五年分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序,对于修道者的修行各有补益或砥砺之功。 倘若修道者在二十岁以后才开始修炼,则会在道法初成脱胎换骨之后依照“五行一元”之数继续成长,而不会经历八十年的“弱冠结发”或“桃李年华”。不过这就等如是自行舍弃了至少八十年的寿数,而且由于童功未修,根基不固,日后的道途上也会充满磨难。有鉴于此,真林中人收徒之时都喜欢挑选资质上乘的幼童。 此外,修真之士心体成长的疾缓还与其道行进展的快慢有关。修道者若纯依自身资质修炼,则不论勤勉怠惰,都会照常成长。但若假借他人、外物之助,道行修为不合常理地突飞猛进,则其年齿也会相应增长,虽有所得亦有所失。是以修真炼道之士大多讲求循序渐进,稳扎稳打,而将痴心妄想之辈所谓的“修真捷径”视为自折寿数的邪道歧途。 依此算来,修真之士的寿数只是凡人寿数的五倍。若以“一元岁”细言之,活了一百三十多年的戚耿吾也不过才二十六七“岁”,比他长一辈的九位长老则在四十五至五十五“岁”之间,玄都山那位享寿五百来年的“正寿真人”曲鹿涯也就是一百“岁”出头。 当是时,宇内清平,人民安乐,凡间百岁老人并不罕见,相对来说,曲鹿涯并不算是格外长寿;真林之中能活五百年以上的,古往今来更是不知凡几,所以当年玄都山为曲鹿涯大举庆寿之时才会招致无数人或明或暗的嘲弄。相比之下,一线天嘉文馆苑老夫子存世逾七百年,而且依然健朗康泰,不仅凡间没有相对寿数之人,便在真林之中也是古今少见的高寿了。(注一) ※※※※※※※※※※※※※※※ 这一节独孤擎后来听令狐挚解说明白才恍然释疑,但他此刻并不知晓,虽然心中纳闷,也只能专心听苑老夫子继续讲下去: “新一辈的天主就任之时,上一辈的天主与护法、圣师、殿主、尊使等职司人员除了升任长老的九人以外,其他人必须同时退隐,或居家中纳福,或入隐鹄峰清修,对教中事务均不得再行过问。新天主可在同辈才俊中择贤委任二护法、四殿主、五尊使,至于承案使、分舵主等则由四位殿主选任。 “如今算来,我们一线天圣教共有弟子二十万人,教下平民数百万人。普天下的修真门派虽然很多,但能有如此规模者只此一家。饮水思源,轩辕氏恪仙师当年能毅然决然地废止一脉世袭之制,实在是惠及百世之举。 “恪仙师这份胸襟与眼光委实令无数后人心生钦敬,可是你们知道吗,他老人家其实也是大有苦衷的。细说起来,我教传承之制的变革,全是由当年那一场轰动天下的大风波引起的。” ※※※※※※※※※※※※※※※ ; 第二章 圣制溯源 中 群童听着苑老夫子论说各种传承制度的优劣,许多时不见收尾,正觉得有些气闷,忽听苑老夫子提到什么“轰动天下的大风波”,不由精神一阵,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苑老夫子眼望阁顶窗外天穹,缓缓捋须说道:“当年本教第六任天主恪仙师膝下本有三个儿子,都是天资极佳之人。恪仙师的长子单名一个‘洛’字,更是小一辈中的翘楚人物。这位洛公子自幼便得恪仙师真传,到一百二十余岁时,已成为本教第一青年高手,更被全体教众视为下一任天主的不二人选。 “只可惜世事难料,有一年洛公子和他的两位胞弟游历到玄都山下的漠煌城中,因言谈不慎,被玄都山的几名道士窥破了行藏。其时我教与玄都山决裂未久,势同水火。道士们既已看出洛公子兄弟三人乃是一线天中人,而那漠煌城又是玄都山的地头,他们觉得这三位公子在此处现身,目的十分可疑,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双方都是年轻气盛之人,一言不和便动起手来。洛公子兄弟三人合力施展轩辕氏家传绝学,打死打伤十几名道士,乘胜冲出城去。不料玄都山高一辈的几名道士已然闻讯出山,在龙兴河边截住了洛公子兄弟三人的去路。 “这几名道士以玄都山时任掌教穆景昇的师弟瞿景明为首,都是道法有成的高手。即便洛公子兄弟三人齐上,也只能勉强抵敌其中一人,各自为战的话就连一个也打不过了。不过三位公子秉承乃父伟烈风范,既知无路可逃,便决心拼死一战,免受其辱。 “结果可想而知。洛公子兄弟三人苦斗多时,相继被敌人用玄都山‘息元归虚’之术耗尽了真力,倒地被擒之际,大喝一声,同时自绝经脉而亡。” 一众学童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沉,不少人被先贤英风所感,失声低呼出来。独孤擎心惊之余,转头向义兄轩辕掣看去,只见他双拳紧握,用力按在桌上,绷紧的腮际轻轻颤动不已。 苑老夫子仰天浩叹,缓缓说道:“玄都山的道士们虽然知道洛公子兄弟三人是我圣教弟子,却绝没有想到他们竟是时任天主的儿子,随随便便就把他们的尸体焚化了。消息很快传遍四方,都说是玄都门人杀了三名一线天弟子。 “恪仙师闻讯后悲愤无已,当即将大权暂交厚土尊使代行,自与独孤氏恒仙师、令狐氏忻仙师昼夜兼程,赶到玄都山,一路杀上紫极峰。 “其时正当玄都山百年一度的‘朝元法会’之期,除了满山道士齐集以外,正道各派赶来与会的首脑人物也是不少。其中尤以梵天寺住持空海和尚、乾元谷谷主庚辛老鬼修为深湛,与玄都山掌教穆景昇并称正道鼎足。 “三位仙师虽在万人窥伺之下,却是夷然不惧,勒令玄都山速速交出瞿景明等杀人凶手听由处置,否则便要大开杀戒了。 “玄都山掌教穆景昇自恃人多势众,当然不肯答应,又以三位仙师杀伤不少玄都弟子为由,也要三位仙师以命相抵。乾元谷谷主庚辛老鬼心怀鬼胎,在一旁冷言撩拨,巴不得三位仙师与玄都山众道士拼个两败俱伤。梵天寺住持空海和尚则在一旁引经为喻,劝双方息争止纷,两下罢斗。 “恪仙师遭逢丧子之痛,不杀仇人誓不罢休。忻仙师估量敌我实力悬殊,不能硬抗,便提议双方比斗三场,以判输赢。如若我方获胜,则玄都山必须交出瞿景明等人;要是玄都山胜出,三位仙师便从此隐退,终身不再踏出地寰山半步。恪仙师性如烈火,又加了一句,倘若自己输了,便甘愿当众自刎。 “穆景昇闻听此言正合心意,当即答应了比斗之约,并请空海和尚和庚辛老鬼居中为证。又怕‘景’字辈的道士们修为不够,难敌三位仙师,便亲赴后山请出了三名退隐多年的老道士应战。本以为稳操必胜之券,却万万没有想到本教创始三圣的神功遗法是何等的精深奥妙,仅独孤氏恒仙师一人出手,便以‘六阳圣火’连胜两名老道士,那第三场也就不用再比了。” 一众学童听到这里,无不欢喜赞叹,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独孤擎此前只知道本系元圣独孤秋修为通神,独步天下,却没想到秋祖师之后,还有位前辈仙师独孤恒一样也是道行高深,古今少见。遥想前辈风范,不禁心驰神往,思绪万千。 ※※※※※※※※※※※※※※※ 苑老夫子待群声稍止,接着说道:“玄都山的一班道士们眼见恒仙师大获全胜,惊骇之余便想毁约,拒不交出瞿景明等人。 “而原本答应居中为证的空海和尚和庚辛老鬼见此情势,便也帮着玄都山说话,劝恪仙师节哀顺便,及早回头,万勿再造杀孽。还说即便恪仙师手刃了瞿景明等人,也换不回洛公子的性命。况且玄都山与一线天拼斗八百余年,双方互有死伤,倘若一一细究起来,只怕两派门人同归于尽也难消积恨。不如两家就此罢手,化干戈为玉帛,从今以后各修其道,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这番说辞若在平时听来,倒还有几分道理。可是洛公子兄弟三人方当英年便被敌人逼得含愤自戕,恪仙师身为人父,本已悲愤无已,再听到这一番轻巧浮滑的虚词,心中岂能不怒? “当即一声雷霆暴喝,震死十来名玄都山的年轻弟子,森然说道:‘你们杀了我三个儿子,然后才跟我说什么“化干戈为玉帛”、“井水不犯河水”的屁话,不嫌太晚了吗?我轩辕恪一生恩怨分明,瞿景明等人杀我爱子,我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一线天和玄都山世代为仇,积怨深重,岂是你们几句屁话就能化解得了的?若是你们真有两派媾和的诚意,先让我杀了瞿景明等人再说不迟!’ “说罢飞身而上,一掌拍向护在瞿景明身前的穆景昇。恒仙师和忻仙师也同时出手,将挡在面前的空海和尚和庚辛老鬼双双击退。 “玄都山的一众道士眼见情势危急,便飞哨传讯,召来隐居于后山‘回雁峰’的十二名派中元老,在‘涂林崖’上催动玄都山护山之宝‘天火焠灵法阵’,将瞿景明等人护于阵中。声称只要恪仙师三人能入得此阵,便任由他们随意处置阵中诸人。 “三位仙师均知那‘天火焠灵法阵’乃是玄都初祖鸿冥老道去世之前亲手创制,系以浑厚道家修为激引天地纯阳正气,化为‘紫极天火’攻敌灭物,据说有吞天噬地的威能。三位仙师虽知此阵凶险万分,但是当此情势,万无退避之理,只得并力向前拼死一试。 “这一试才知道,那‘天火焠灵法阵’果然厉害。三位仙师各竭平生修为,苦战半个时辰,始终无法闯入阵中,反被十二名老道士不断催动的‘紫极天火’攻得应接不暇。三位仙师情知难以硬敌,便在法阵外围来回环绕,乘隙进击,诱使敌人消耗真力运转天火。 “可是那‘天火焠灵法阵’凭借的是天地浩然之气,一经催动便循环往复绵绵不绝。十二名老道士不过以自身修为略加导引而已,即便耗上十天半月也不会真力匮竭。 “三位仙师危急之际只得兵行险招,由恒仙师和忻仙师合力挡住‘紫极天火’,恪仙师则乘机倒飞数丈,将一名玄都弟子当胸抓住,抛向天火炽流。 “那十二名老道士受此一扰,‘紫极天火’顿时中辍。恒仙师顺势前冲,一掌将面前的一座法坛打得粉碎。法坛既倒,‘天火焠灵法阵’便出现一个空当。三位仙师趁着对方惊慌错乱之机,由此处进入法阵,三拳两脚便将瞿景明等人全数击毙。” 群童被这段惊险故事深深吸引,一个个屏息握拳,暗暗替先贤鼓劲,听到三位仙师终于手刃仇敌,不由得同声喝彩欢呼。 苑老夫子却对这些孩子的反应不以为意,仍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说道:“可是如此一来,三位仙师也就被困在‘天火焠灵法阵’之中了。穆景昇等人齐集被毁法坛之前,各出法宝结成一道光幕,修补了法阵漏洞,斩断三位仙师的退路。那十二名老道士痛惜法坛被毁,也都拿出十成本事控纵天火,围攻三位仙师。‘天火焠灵法阵’阵中威力远胜外围,三位仙师撑不了多久便大感吃力。 “当年‘南荒妖王’率部夜袭玄都山之时,道士们迫不得已曾经动用过这座法阵,试图困阻‘南荒妖王’及其部下妖兵。只可惜人力终归有限,妖王却法力通天,十二名布阵道士最后竟被‘南荒妖王’以强悍妖力榨尽内息,无法承受纯阳正气反噬自身的重挫,同时起火自燃。‘南荒妖王’因势利导,以牙还牙,凭借自身修为催动更为猛烈的‘紫极天火’,将躲在法阵之后的一干道士尽数焚化。 “经此一役,后世的玄都弟子们都记取了前辈们的惨痛教训,知道那‘天火焠灵法阵’凶戾无比,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因此上,那十二名老道士催动法阵之时都是胆战心惊,不敢妄动。加之恒仙师毁去了一座法坛,令法阵周流之际大为滞涩,空当处的纯阳正气更是散漫四溢,不听调度。所以整座‘天火焠灵法阵’的威力也就大打折扣了。 “饶是如此,三位仙师也并不轻松,只得各展生平绝学,同时祭起传教法宝,这才堪堪挡住天火攻势。三位仙师身处险境,神思更明,不久便察觉法阵空当处的光幕虽然冲之不破,却可相机利用。 “当下三人一面抵挡‘紫极天火’,一面猛攻阵外光幕。待法阵外围的道士们凝神相抗之时,三人突然将外冲之力换为内引之功,登时将那片光幕硬生生拖进法阵之中。十几名收势不住的大小道士也随之冲入法阵,当即被‘紫极天火’烧成灰烬。 “三位仙师抓住这稍纵即逝的良机,飞身冲出‘天火焠灵法阵’,与后续赶来的本教高手汇合,一路杀出玄都山,返回一线天圣域。这一场风波才告结束。” ※※※※※※※※※※※※※※※ ; 第二章 圣制溯源 下 嘉文馆的一班学童听完这段古史,个个意念如痴心神俱醉,每张小脸儿上都带着一副不胜景仰之至的崇拜神情。 苑老夫子又呷了一口清茶,续道:“当日紫极峰上,恪仙师大仇得报,心中既快慰又伤感,仰天长啸数声扬长而去,威仪自然是十分伟岸的。可是他回到凌祭崖的当晚就因心力交瘁病倒了。这一场大病来得很是凶猛,累得恪仙师缠mian病榻十余年,几度命悬一线。 “多亏当年独孤氏秋祖师亲手栽种的‘冰峰火莲’适于彼时结子,恒仙师将火莲蓬捣成汁液,配以多种珍异药材,调制成‘火莲汁’给恪仙师服下,这才保住恪仙师的性命。 “其实恪仙师之病主要还是心疾,他心伤爱子惨亡,虽然已经杀死仇人,却终究难解丧子之痛。加之在那‘天火焠灵法阵’中受了重伤,体内热毒难退,内外交攻,终将他龙精虎猛的身子生生拖垮。幸有忻仙师每日用独门灵药‘雪魄冰魂丸’助他排解热毒,积十年之功终将毒质消尽。再加上‘火莲汁’药效如神,恪仙师的病情也就慢慢好转了。 “恪仙师病体渐苏之际,心头却又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洛公子兄弟三人均无子嗣,他们既已同时殒命,一线天圣教轩辕氏的血脉便就此断绝了。教内同仁虽然不敢提及此事,但人人心中都对圣教传承的大事暗存忧虑。” “恒仙师和忻仙师身为左右护法,又都是恪仙师的结义兄弟,自然倍感焦心。但见恪仙师大病初愈后终日容色惨淡神思恍惚,实在不忍心再触动他伤心之事,只得暂且分担天主之责,待恪仙师安心静养些时日后再行规劝。 “没想到恪仙师这一番休养竟然长逾百年。在此期间,恒仙师和忻仙师虽曾无数次婉言劝解,希望恪仙师能以祖宗基业为重,节哀顺便,重行振作,多纳几房妻妾,延续轩辕氏香火和一线天道统。 “怎奈恪仙师自发妻亡故之后,已然斩却尘念,无意嫁娶,对二位义弟之请唯有苦笑。后来又觉得故宅之中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寄身其间,徒惹悲怀。加之对世事早已心灰意冷,厌见他人,于是将教中事务全权交给两位义弟,独自一人搬到后山轩辕冢前结庐而居。” ※※※※※※※※※※※※※※※ “生老病死”虽是人生四苦,却合乎天脉循环的自然大道,若是强以人力逆天而行,终归难得圆满。是故修真炼道之士虽能获致五倍于凡人的寿数,百病不生,驻颜不老,但也有种种凡人难以想象的苦处。 玄路幽远,道途艰难,一个人的修为越高则其所历的风险越高,遇到的关劫也越多。不过对于多数修道者而言,最为可怕的还是长年累月清修苦炼的枯燥与寂寞。因此,除了一些主张“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的道、佛门派之外,多数修真门派并不要求弟子禁欲,许多修道者还自觅道侣,合籍双xiu。即便道佛两家之中,也有不少派系是允许门人弟子们阴阳和合、男女互济的,甚至还有专修此道的“房中术”和“欢喜禅”。 不过合籍双xiu须经历“阴阳争”、“阴阳磨”、“阴阳和”与“阴阳合”四重境界之后方告大成,而不论道侣双方如何恩爱默契,“争”、“磨”两境至少也须历时百年才能修完。若是双方心意不通,各行其是,更会互相消磨羁绊,做不成“道侣”、“仙侣”,反倒沦为“怨侣”、“孽侣”。 因此上,对于合籍双xiu的男女道侣而言,其子嗣繁育远比凡人艰辛。在“争”、“磨”两境未完之时,任凭双方再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令女方受孕结胎的。须待双方均已修入“阴阳和”境界之后才能孕育一胎。由此所生的婴儿称为“先天元胎”,其资质心性均是世间少见的上上之材,将来修行进境之迅速,更是常人难以企及,是以“先天元胎”大受珍视,被誉为天之骄子。 即以戚耿吾、秦桑柔夫妇为例,两人在二十来岁时成亲,“争”了三十年,“磨”了七十年,才诞下戚辛夷这么个“先天元胎”的宝贝女儿,也难怪要对她爱逾性命,百般娇宠了。虽然两人近来渐觉女儿脾性顽劣,时常加以申斥,但爱女之心却是有增无减。 秦桑柔自从见到独孤擎之后,深爱这孩子浑金璞玉之质,偶尔也曾想过再生一个这样的男孩承继香火。但她心里很清楚,这种想法太过渺茫,此生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一对道侣头胎过后再想生育,就得继续用功百年以上,修入“阴阳合”境界。但是从“和”至“合”后,双方阴阳既济,水*融,渐至心神合一之境,虽为两体,却如一身,女方能否受孕很是难说。加之彼时双方寿数均在两百五十年以上,以“一元岁”计算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生育能力难免大打折扣,是故能够连育二胎的道侣少之又少。 除此之外,世间也有很多并不合籍双xiu的道侣,虽然彼此结合,却是各自修行。这等人若要生育也须男女双方均有百年以上的修为,不过仅能孕育一胎,而且还不是“先天元胎”。一线天圣教中多数孩童的父母都是修道中人,但真正合籍双xiu的道侣却不多见,所以也没有几个孩子是“先天元胎”。不过北辰殿殿主罗崇原的两个儿子乃是一胎双生,这等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千载难逢,比“先天元胎”更加令人称羡。 然而真林修士与凡俗之人结合却既不受“阴阳四境”之限也不需任何一方修行百年以上,这就为修道中人繁衍后代开了一扇方便之门。很多男修士在与女修士成亲之后耐不住一百年都没有孩子的寂寞,另纳凡人女子作为妾室传宗接代。依照当时风俗,男子三妻四妾甚是平常,故而也有不少人虽已有子嗣,还要广纳妾室。 真林中年龄相差在百岁以内的兄弟姊妹,大多是同父异母所生,比如秦昼轩和秦桑柔、孔提炉和孔静婵。但因当时人们把女子的名节贞操看得很重,女德教化更是讲究从一而终,所以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为数极少。(注二) 当年轩辕恪共有一妻二妾,数十年间诞下三个麟儿,其中长子轩辕洛还是“先天元胎”之体。轩辕氏一系自创教祖师轩辕铮以降,从未有过这般人丁兴旺之时,合教上下自是欢欣鼓舞,以为是圣教发扬光大的预兆。没想到轩辕三子竟然同时殒命玄都,教中人心大乱自不待言,轩辕恪更是悲愤欲狂,立誓灭掉玄都一派。 其时轩辕恪的两房妾室早已老死,正妻孙氏惊闻爱子惨亡之讯悲痛过度,引发旧疾,在轩辕恪北上寻仇之际溘然长逝。轩辕恪数日之内接连遭逢丧子亡妻之痛,椎心泣血之余,以往的雄心壮志全都烟消云散了。 ※※※※※※※※※※※※※※※ 苑老夫子讲述至此,语气中更多了几分悲天悯人之意,缓缓说道:“起初恪仙师每日里无非扫墓上香,静坐养气,朝闻天籁,暮浴晚风,于他衰弱之躯颇有补益。后来静极无聊,尘念又生,每每对着先祖坟茔枯坐整日,俯仰叹息,心丧若死,却终不能得以解脱。 “像这样又过了几十年,恪仙师殚精竭虑,未老先衰,发白如雪。他渐觉自己气力衰减,大不如前,感慨之余,心中忽有所悟。在轩辕冢前不眠不休苦苦思索数日之后,终于触动灵觉,勘破俗念,将生平际遇想得无比通透。这才发觉原来自己这一生之中所历所为均由天定,即便自己雄才伟略修为精深,也仍不能逃脱天道藩篱。 “恪仙师既已想通了此节,过往纠结心中,难解难释的种种羁绊便不攻自破了。仰望天宇,心旷神怡,不禁欣然微笑。 “恒仙师和忻仙师恰于此时过来看望兄长,见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一扫先前灰败气色,都是又惊又喜,忙问他身子是否大好,能不能重新理政。 “恪仙师微微一笑,说道:‘愚兄身虽无恙,心已有托,意欲在此闭关清修,了此残生,还望二位贤弟再不要以凡尘俗务相扰。’ “恒仙师和忻仙师闻听此言不免诧异,生怕义兄因伤心过度而有损神志,忙借搀扶恪仙师之机摸他脉搏。一摸之下,发觉恪仙师脉象平和,体健心清,毫无不适之状,这才相信恪仙师身子已然大好。 “二位护法仙师喜出望外,再三敦请恪仙师出山主事。恪仙师却只是微笑婉拒,自言已知天命,不染俗尘,‘天主’之称再不敢当,只想就此避世退隐,希望两位义弟能成全他这一番心愿。 “恒仙师和忻仙师苦劝多时,终归徒劳,情知兄长心意已决,劝也无益,只得以继任天主之人尚未选定为由,坚请恪仙师指定一名可堪大任的人才。 “恪仙师本有退位让贤之念,欲将大位传于恒仙师。恒仙师却称自己不是轩辕氏传人,万万不敢应命。 “恪仙师此时心无挂碍,坦然说道:‘二弟,昔年三圣创教之时,原以独孤氏秋祖师出力最多,此后独孤氏历代前辈均为本教竭忠尽智,功不可没。如今我们轩辕氏天数已尽,正当应天顺人,将天主之位禅让与独孤氏传人。’ “恒仙师闻言大惊,忙道:‘兄长怎么能这么说呢?您如今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只需再纳几房妻室,延续轩辕氏香火,我圣教道统便可依例传承。岂可更改先祖遗训,反将大位让与外姓?小弟纵然不贤,却还懂得依循祖制,恪尽职守的道理。兄长若再以此言相戏,小弟唯有远走蛮荒以避物议了。’ “恪仙师禅让之意本由心生,虽见恒仙师不敢应命,却仍然再三劝谕,最后更以天主而兼兄长之威,严令恒仙师不得推托。 “但是恒仙师妙悟要道,早已厌倦俗尘,只是因为恪仙师长年抱病,不能视事,这才与忻仙师共同打理教务,为兄长分忧。否则依着他潇洒不拘的性子,早就向恪仙师请辞,出山云游去了。因此上,一听说恪仙师要让位于他,当即一口回绝,不论恪仙师如何劝说命令,始终坚拒不受。 “两位仙师推让多时,终无了局。最后还是忻仙师想出了办法,说道:‘两位兄长不必再推来攘去的了。依小弟之见,天主之位还是应由轩辕氏传人承继,非如此不能够安服众心。既然大哥不想续弦再娶,那就在教内年轻弟子中选一位资质最佳者收为义子,改姓轩辕,待他修为大成之后,再继受天主之位,岂非顺理成章之事?’ “恒仙师闻言大为赞同,也劝恪仙师过继一名良材弟子。但恪仙师却总觉得洛公子兄弟三人之死,乃是因为轩辕氏福泽已尽,上苍意欲一线天改制革新之故。所以他对过继子弟延续香火之议颇为抵触。 “恪仙师沉思半晌之后,缓缓说道:‘三弟之言虽也有理,却终究不是本教千秋大业长续永存的治本之道。要知人生天地之间,一切皆由父母所授,倘若被迫弃姓改字,做他人子孙,便是有背天道,难保没有后患。况且世事无常,假如若干年后轩辕氏再度绝后,难道还要找人过继不成?那还不如索性让轩辕一脉自我而止,也免得再给后人多造孽因。’ “恒仙师和忻仙师惊异之下忙道‘不可’,都疑心恪仙师神志未复,才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来。当下不敢让他多想多说,找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语敷衍过去,便劝他好生安歇,改日再来看望他。 “二位护法仙师离去之后,恪仙师却终夜不寐,在先祖坟墓前苦思冥想。待第二日天光一现,他忽觉心中清明,视野敞亮,困扰心间的疑难瞬间烟消。当即飞往正阳殿,召集各位主事人等,从容言道:‘本座深知众位教友这一百多年来一直在为圣教传承之事担心,好在选任新天主之法本座已然想到了,今日便给诸位一个交代。’ “随后,恪仙师便将他苦熬心力想出来的‘遴选圣童’之制说了出来,并称自此以后,天主选任须依此制而行。满殿教众从未听过这等法度,一时间自是群议纷纭,极力反对。恪仙师不厌其烦,详为解释,终将众人逐一说服。 “不过恪仙师迫于众议,也做了不少让步。按照他的预想,圣童应该代代相续,师徒相传。但马上有人言道,天主新制旨在革除世袭之弊,若是圣童逐代遴选,则难免师徒传位,情同世袭。既是如此,还不如依循祖制来得稳妥些。 “恪仙师觉得此虑甚是,与恒仙师、忻仙师计议之后,改为每隔一代遴选一次圣童。又由此创出圣师之职,位列左右护法之次,专司调教圣童。 “还有,恪仙师最初是很反对圣童袭用三位祖师姓氏的。但是教众们一致认为,本教创始三圣功参造化,位及天人,后辈子孙绝不能背弃教祖,自断圣脉,新选圣童既然要拜入三系门下,就必须改姓更名。 “恪仙师在此议上孤掌难鸣,只得采纳教众谏言,但又加了一条,规定圣童任职期满后必须恢复本名。 “圣制草创之后,三位仙师便要出山寻访首代圣童。恪仙师将天主职权暂交厚土尊使代行,然后与两位护法仙师分头出山,历时一年,各自携回本系首代圣童。此后三位仙师潜心授徒,深居简出。但是圣教不可一日无主,恪仙师又年事已高,实在慵理教务,便与二位义弟约定,三人轮流担任天主,每人任期四十年,待一百二十年后,首代圣童道法大成之时,三位仙师便一同退隐。 “没想到才过了一百一十九年半,恪仙师便寿终归天了,享年五百二十一岁。教众们安葬恪仙师之后,便遵循他的遗志,从三名圣童和九名教内杰出弟子中选任天主。最后独孤氏的首代圣童德服众人技压同侪,被大家拥立为天主。 “自此之后,我们一线天圣教便依此制度传承至今。其间虽也曾有过些许波折,但总体而言,还是一帆风顺的。而我们圣教自从施行此制以来,天佑人归,门中弟子和教下生民越聚越多,积五千年之功,始有今日之局。 “至于远比本教历史悠久的其它几大门派,诸如幻风堡、乾元谷之流,都已是日渐衰颓,朽腐不堪;即便看似香火鼎盛的玄都山、梵天寺之类,也早成了死水一潭,积重难返。相比之下,我教恪仙师当年力排众议改制革新,实在是功德无量之举啊。” ※※※※※※※※※※※※※※※ 苑老夫子滔滔不绝地讲到这里,终于打住了话头,抿了一口清茶,缓缓说道:“好了,今天的圣史课就是这么多了。你们先出去玩儿一会儿吧,稍后咱们再讲一堂经课。”言毕微闭双目,凝神入定。 群童对苑老夫子的长篇大论老早就深感不耐了,闻言纷纷起身离座,连跑带跳地冲出水阁,结伴到曲桥上或塘岸边嬉戏玩耍。 ※※※※※※※※※※※※※※※ 注一:我最初接触仙侠小说是在二〇〇五年底,至今也只看过三四部,而且都没看完,因为作者们还没写完。在阅读这些小说时经常令我感到困惑的是修道者的年龄问题。一般来说,修道者通过勤修苦炼可以延年益寿,但具体寿数能有多长,与凡人寿命的对应关系又是如何,却没有清楚的交代。所以我在构思自己的仙侠故事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给修道者的年龄做一个明确的设定。 在我的构想中,戚耿吾这一辈人应该是修行有成的青年人。可是按照我最初的想法,修行有成至少也须历时百年,不能想象活了一百多岁,历尽世间沧桑的人还能保持那么年轻的心态。虽然可以理解为他们的心理年龄远远小于实际年龄,但细想起来终究有些别扭,还是索性给修道者的年龄与凡人的年龄规定一个硬性的比例为好。 《庄子?逍遥游》中有言道:“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也就是说,“冥灵”的一岁用人类历法来算就是一千年,“大椿”的一岁则为一万六千年。不过这些数字对于人类来说未免太大,而我想选一个比较靠谱的数字。最后还是中国古代的五行生克理论给我指出了一条明路,于是我选定了“一比五”的比例,为修道者设定“百岁弱冠,五行一元”,也就是说修道者的一岁相当于俗世的五年。 至于各种妖物的寿数,则没有一定之规,要根据其资质灵性、修为道行等情况进行具体分析。《黜妖传》中最厉害的妖物就是尚未正式出场的狞犷狮王,它基本上是以一百年为一岁的,本书开始时,它已经活了八千多年,相当于人类的八十来岁。不过这在妖界并不稀奇,有很多妖物修为虽不及它却远比它高寿。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奇草异木、灵禽神兽根本不受年龄限制,可以与天地同寿,而且其灵力也是最高级别的,因为它们是自然的代表,所以我必须尽可能地善待它们。 在现实世界中,人类自然寿命的极限应该是一百五十岁。在网上搜索人类最高寿命的相关资料,结果一般是一百二十岁左右。也有消息说,俄罗斯南部达吉斯坦共和国的萨克哈特?拉什多娃和印度北部喜马偕尔邦布朗村子里的戴弗吉?黛维据称都至少有一百三十岁高龄。 上述材料难以查证,姑不论其真假。不过人类至今可考的最长寿者还没有超过一百五十岁的,这一点应该没错。彭祖(一作“彭铿”)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著名寿星和修道者,据说他“寿八百岁”,按照我的算法除以五是一百六十岁,比人类自然寿命的极限高出十岁。据此而言,《黜妖传》中最长寿的人类嘉文馆苑老夫子寿逾七百岁,并没有超过彭祖的寿数,折算成凡人年龄是一百四十多岁,也没有突破一百五十岁的上限,因而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所以,读者再看到书中某某人物活了一百多岁甚至好几百岁时,请不要惊讶,除以五就能知道他们的实际年龄了。 附:网上关于彭祖的简介:“据官方资料记载:彭祖,姓钱名铿,黄帝之后,为颛顼帝玄孙、陆终氏第三子,历经夏末、殷商、西周三代,商时为守藏史(守藏史相当于今天的国家图书馆馆长,当时管理书籍及甲骨文的卜骨卜甲)官至商大夫,周时为柱下史(柱下史是宫廷记录官吏)。寿龄八百八十有余(商时采用六十天为一寿的计年方式,相当于现在的一百四十多岁)。据考证,他不仅是中国古代最长寿的老人、中华养生文化创立者,也是中华厨界祖师爷、中华武术文化鼻祖及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性学大师。”——摘自《闲话彭祖》一文,提交者:相心儿,网址:tianyablog/blogger/post_sho?blogid=287372&postid=6842324。 注二:修道者的年龄问题解决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他们的生育问题。像戚耿吾和秦桑柔这样成亲一百多年才生下一个孩子的情形,在仙侠小说中是颇为常见的。那么不免有人要问了,既然他们那么恩爱,又都没有什么生理缺陷,为什么成婚那么久才有孩子?这个问题很令我犯难。虽然仙侠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这种细枝末节完全可以忽略不管,但我总觉得小说行文的缜密性是很重要的,种种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读者可以不问,作者在构思时却不能不想,如果提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终归是个缺憾。 考虑至此,我就很自然地想起了我们行之有年且效果显著的基本国策,于是乎我冒出一个想法:对仙侠小说中的修道者也要实行“计划生育”,只有这样才能在保证质量的基础上有效控制修道者的数量。所以我在故事设定中添加了一项“生育指标”,规定男女修道者必须均具备百年以上修为才能生育第一胎,并且严格控制第二胎,坚决禁止第三胎。 但是出于情节需要,修道者也要有兄弟姐妹,这就迫使我必须添加例外条款,即修道者与凡人结合可以自然生育。不过这种规定似乎太便宜修道者了,基于平衡原则,我只能在他们的道途和生活上横加阻挠百般刁难,尽量让他们过得不是那么舒服。所以,在《黜妖传》的仙侠世界里,修道者的道途固然艰险,生活也不顺遂,以至于很多修道者更愿意选择去做平庸而幸福的凡人。 ; 第三章 飞猱电蟒 上 独孤擎整理好案头书本,闲着无聊,又将那方青狮镇纸捧在手中把玩。 令狐挚跳过来说道:“二哥,别老玩儿那只石狮子了。咱们到对面的竹林里去转转吧。” 独孤擎想了想,说道:“好吧。大哥去不去?” 令狐挚摇摇头道:“大哥说他还要看会儿书,让咱俩先过去。快走吧。” 独孤擎点头称好,起身离座,跟着令狐挚走出了水阁。二人一路跑跑跳跳,通过九曲石桥,来到水塘南岸的葱翠竹林里。 这一片竹林虽然不及馨竹院后面的半山修篁长大茂盛,却自有一份神清骨秀的婉约之态,盈盈绿意尤惹人怜。 二人踏着白沙小径上散落的片片竹叶,随意说笑着转入竹林深处。 令狐挚游目四顾,欣然赞道:“这里的竹子还真好看哪,上次从这儿路过时我怎么没留意呢?” 独孤擎伸手摇摇路旁的一竿纤竹,耳听竹枝竹叶簌簌作响,宛如海涛轻叹,不禁有些出神。顿了顿才道:“我以前住在岛上,那里竹子很少,倒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大树,还有一大群青鹿和猴子。” 令狐挚道:“噢,原来二哥你以前是住在岛上的啊,那你一定见过大海吧?大海是不是真的很大呀?” 独孤擎点点头道:“真的很大,大得看不到边际。我以前听奶奶说过,聆琴海的海面比这世上所有的地面都要大得多呢。” 令狐挚摸摸头顶,咋舌说道:“是吗?我听师父说,咱们脚下的大地名为‘神州大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各有十五万里之广,大陆周围还有不少大洲小岛。要是这些地面加在一起,还没有东方的聆琴海大,那大陆周围所有的海面加起来又该有多大呀?”(注一) 独孤擎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不小。我听奶奶说,古时候的人曾经说过,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咱们住的这块大陆正好在天顶下面,四周都被汪洋大海包围着。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很有本事的高人,他试着从大陆东边出发,一直向东飞,想瞧瞧聆琴海到底有多大,海的对岸又是什么样子。这位高人踩着宝贝,每天能飞一万多里,也不知道飞了多久,起初还能看到一些海岛,后来就全是无边无际的海水,再也看不到地面了。 “直到最后,这位高人也没能飞到聆琴海的对岸,因为他在一片金光闪闪的海面上碰到了一头很厉害、很可怕的大怪物。那头大怪物一身褐皮,脑袋上全是硬刺儿,还长了一条长长的脖子,在海面上探出头来活像一条大蟒蛇。……” 令狐挚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那条凶厉可怖的冰屿魁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独孤擎却未留意,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那头大怪物的身子长得像鸟一样,有两条后腿和一对像蝙蝠一样的大翅膀,还长了一条老长老长的大尾巴,看起来很吓人。它当时正抓在一条大鲸鱼的身上,从嘴里喷出火来烤鲸鱼的肉吃。 “那位高人一个不小心,差点儿被大怪物喷火烧死。还好大怪物当时忙着吃大鲸鱼,没空理睬他,他才保住了性命。不过既然有大怪物挡路,又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更危险的东西,那位高人也不敢再往前飞了,赶紧掉头飞回大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去寻找聆琴海的对岸了。 “我奶奶说既然大地是方的,那么聆琴海的尽头就一定是个很深很深的悬崖。从陆地上流进海里的水到了悬崖边上,就都掉下去了,再顺着悬崖下面的暗河流回大陆。这样周而复始,玄之又玄,永远不会停歇。” 他说到“周而复始”便顺口加上一句“玄之又玄”,也不去想此话用在这里是否通顺。 令狐挚听得入神,也未发觉二哥话中的语病,饶有兴味地说道:“地上的水流到海里,又从海的尽头流回地上,这倒是很有意思啊。——哎,不对呀。二哥,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河里的水和海里的水应该是一样的,那为什么人家都说河水是淡的,海水却是咸的呢?” 独孤擎道:“海水之所以是咸的,是因为水里面有盐。我听奶奶说盐就是水的衣裳,河就是水的卧床。本来水在河里的时候就像人躺在被窝里一样,是不穿衣裳的。只有快到海里的时候才像人要出门见客一样,须得穿上衣裳才像样子。等水从海里回到河里,自然又会脱掉衣裳了。” 令狐挚大感新奇,说道:“二哥,照你这么说,原来咱们一直喝的都是光着身子的水呀?” 独孤擎笑道:“是啊。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好,下次喝水之前可以先在碗里撒上一把盐。” 令狐挚摇摇手说道:“免了,免了,那还能喝吗?我看还是让水光着身子吧,我以前就很喜欢光着屁股到处跑,可是家里人总是不许。” 独孤擎止笑说道:“小挚,你的家里也有不少好玩儿的东西吧?” 令狐挚“啊”了一声,说道:“我的家……在一座山里面,景色和这里差不多,也没什么特别好玩儿的。” 独孤擎点了点头,正欲再言,忽听前方竹林深处传来一阵孩童笑语之声。 ※※※※※※※※※※※※※※※ 二人好奇心起,寻声走到近前,只见竹林内的一片空地上正聚集着十来名同班学童,为首一人却是孙绝云。 这些孩子围在一根水桶般粗的佛肚竹前仰首上望,都把右臂高高举起,不住向下招手,纷纷说道:“下来呀,你快下来呀。” “我们又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乖猴儿听话,我们不会害你的。” …… 独孤擎顺着众人的目光向上望去,只见粗竹梢头攀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小猿猴,正忽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回扫视下方群童,口中不断发出“吱吱”尖叫。 独孤擎见到小白猿,眼睛顿时一亮,兴冲冲地用手指着说道:“小挚你快看哪,这儿有一只小白猴儿!” 令狐挚也深感有趣,笑道:“昨天晚上楚师兄说的那只把宋师兄引到这里来的小白猴儿,一定就是它吧。嗯,长得还挺机灵的。” 那只小白猿听到众童连声相唤,却似明白他们话中之意一般,略一迟疑便顺着竹干滑了下来。在距离地面两丈高处跃身而起,轻轻巧巧地扑落在孙绝云身前,伸爪夺过他手中托着的一块点心便即转身,飞一般爬回竹梢,将那块点心捧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令狐挚看得开心,向身旁的一名学童问道:“师兄啊,你知不知道这只小白猴儿是从哪里来的呀?” 那名学童目注小白猿,随口说道:“你问它呀。这只小白猴儿是前几天从山外过来的,孙师兄当时正领着我们玩儿捉迷藏,见它长得好玩儿,就想摸摸它,谁知道这小白猴儿野得很,在孙师兄手背上抓了一把就爬到了竹子上去了。 “不过孙师兄也没怎么生气,每天下了课都来这里送它些好吃的。小白猴儿原先还不肯吃,后来见我们吃了没事儿,它才试着咬了一口,结果就喜欢上这种甜点心了,每天都过来等着孙师兄来喂它,慢慢的就跟孙师兄混熟了。你看孙师兄给它点心,它拿起来就吃,可见它对孙师兄是很放心的。” 独孤擎以前在悬淙山时,每日里都与青鹿灵猿相戏。那些动物因为长于深山少见人类,故而对他毫无畏惧警戒之心,与他玩儿得很是开心。他也经常从祖母那里讨来一些糕点送给山里的猴子们吃,猴子们都很信任他,接了糕点当面就吃,从不躲闪,那才是真正的放心。因此忍不住说道:“不对吧,你看小白猴儿抢了点心躲到上面去吃,可见它还是不大放心啊。” 那名学童闻声回头,这才发现跟自己说话的人原来是两位新科圣童。虽然嘉文馆苑老夫子授徒首重平等,人无分贵贱,物不论品类,都是一视同仁,但一般的学童们仍不免要对那些出身较好的同窗另眼相看。如今嘉文馆九十名学童中最可瞩目者就是新来的三位圣童了,因此上这名学童一见到独孤擎和令狐挚,面上便闪过一丝异样神色,不自觉地向旁边走开两步。 那只高居竹梢的小白猿却浑没将两位圣童的到来放在眼里,一口紧接着一口地吃完整块甜点心,鼓着两个腮帮子飞快地咀嚼数下,“吱吱”尖叫两声,白影闪动间又已滑下佛肚竹。 孙绝云含笑摊开手掌,任由小白猿将第二块甜点心抢去,看着它甩着细长的尾巴爬回竹梢享用美食,扬声说道:“慢点儿吃啊,噎着你可就不好了。” 小白猿胡乱“吱”了一声,也不知是答应还是反驳,仍照前状捧着甜点心急速咬嚼。不料这次刚咬了两口便突然顿住,“噗”的一声将满嘴甜点碎渣都喷了出来,龇牙咧嘴地“嘶嘶”尖叫着,抬起右爪在口边不住扇风,似乎被那块甜点心烫着了似的。 独孤擎与令狐挚错愕之际,却见一众学童同时手指小白猿开怀大笑。 令狐挚心中疑惑,忙拽过先前那名学童,问道:“师兄啊,什么事这么好笑啊?快说给我听听。” 那名学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举起右拳轻轻捶打着胸口,说道:“哎哟,你不……不知道,孙……孙师兄在那块点心里放了……放了两根‘婴指……齐天椒’,哈哈哈。你看把这小白猴儿给辣的哟,哈哈哈哈……” 令狐挚闻言更惊,与独孤擎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匪夷所思之色。 二人虽然入教不久,却均知那“婴指齐天椒”乃是一线天中特产的珍奇辣椒,外形颜色俱如初生婴儿的手指一般纤巧粉嫩,惹人怜爱,虽然个头儿很小,却是辣中极品。据说古时曾有一位采药山民在危崖上误食此椒,竟被辣得神志错乱,失足跌下百丈悬崖。自此以后,除了天生性喜辛辣之人外,很少有人敢轻易食用新鲜的“婴指齐天椒”,大多是将其悬于檐头晾干后研成粉末佐餐调味。此外,一线天教众逢年过节馈赠礼品之时,往往喜欢在礼盒上盘绕一串“婴指齐天椒”,取其“婴指尖尖,洪福齐天”的口彩。 独孤擎的师母秦桑柔精于烹饪之道,每餐菜式不但花样翻新,而且讲究五味搭配,第一道总是辣菜,用以开胃。其中所用调料便是“婴指齐天椒”的粉末,虽然分量极少,却是辣劲十足,令人一尝之下胃口大开。 秦桑柔自从见到独孤擎那一刻起,便觉得这孩子乖巧懂事,比自己那个“害人精”的宝贝女儿戚辛夷好得太多了。因此每逢戚辛夷调皮捣蛋,秦桑柔便不禁叹息:“早知道你这丫头这么烦人,我当初就生个儿子,不要你了。” 戚辛夷奇道:“娘,你还有这个本事啊?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女儿就生女儿?” 秦桑柔面有得色,傲然说道:“你娘我什么本事不会呀?想当年我怀着你的时候啊,听见人家都说‘酸儿辣女’,多吃酸的就能生儿子,多吃辣的就能生女儿。我当时想女儿一定比儿子听话,还是生个女儿好。于是一有空就嚼一口‘婴指齐天椒’,结果辣得我是坐立不安,挺着个大肚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找水喝。” 秦桑柔说到这里,回想起当年珠胎初结时,惊喜交集慌乱失措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发笑。笑了一阵儿才接着说道:“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么辛苦才生下来的一个女儿,居然这么不听话。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婴指齐天椒’的辣味太霸道,把你也给辣坏了。 “不过你都生下来了,我们也不能不要,只好将就着养活。只可怜你爷爷当年再三跟我说,他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卸任之后在家抱孙子颐养天年。见我生了个丫头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你的脾性又那么闹,吵得他老人家不得安生,一卸任就躲到外面去了。” 戚辛夷嚷道:“娘你又乱说,爷爷可喜欢我了呢。” 秦桑柔笑道:“我没说爷爷不喜欢你,只是说你要是个男孩儿啊,爷爷就更喜欢你了。” 戚辛夷恼道:“我是女孩儿又怎么了?坏爷爷,等他回来我还要揪他的胡子。” 独孤擎当时就在旁边,把她们母女二人的话全听了去。不过他对生男生女的事情并不关心,反倒对那“婴指齐天椒”很感兴趣,随口问了几句后,将这种奇异的辣椒记在了心里。 ※※※※※※※※※※※※※※※ 此刻独孤擎见那只小白猿被“婴指齐天椒”辣得大呼小叫颠三倒四,心中虽觉不忍,但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可想。 小白猿摇头狂啸,四爪乱抓,在竹干上挠出道道深痕。突然间爪底一滑,从佛肚竹上溜了下来,“扑”的一声摔在竹叶堆里。 群童惊呼未已,却见小白猿翻身而起,绕着竹间空地疾走不休,忽而蹦高,忽而打滚,叫得极为痛苦。奔了数圈之后,口中辣感越发难当,原本尖细的声音都吼得嘶哑了,一对明目中也充满了血色,遍体白毛更是如猬刺般根根直竖。 群童见到这等情形,更觉笑不可抑,一个个捧腹顿足,前仰后合。闻声赶来的学童们不明就里,七嘴八舌地跟同窗们询问因由,更添扰攘。 小白猿目眯成线,奔行之际难辨道路,猛然间“嘭”的一声,迎头撞在一根粗竹上翻倒在地。 群童微微一怔,立时又爆出一阵轰然大笑。 哄笑声中,却见小白猿闭目张口,重重喘息几声后,突然亢声怒啼,抓起地上的一根枯竹枝,跳起身来一掠丈余,“嗖”的一声向孙绝云当头击落。 ※※※※※※※※※※※※※※※ 一众学童只顾看着小白猿既滑稽又狼狈的样子发笑,全料不到它会猝起攻人,见状同时失声惊呼。 孙绝云算计小白猿得手,报了数日前被它一爪抓伤之仇,正自得意,突听风声飒然,枯竹枝已近头顶。吃惊之余急忙矮身右转,斜跃一步,堪堪避过小白猿的凌厉攻势。 不料小白猿体质迥异人类,身在半空,腕骨轻扭,枯竹枝倏忽转个大弯,斜扫孙绝云左脸。 孙绝云应变奇速,仰身急退,拧腰错步,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小白猿的怪招,借势侧转半圈,摆正了身子。 小白猿两击不中,扑落在地,就势翻滚两周,欺近孙绝云身前,挥动枯竹枝抽他小腿。 孙绝云扎步未稳,见状慌忙踢起连环双腿,躲过枯竹枝后腰背后仰,左手在地上一撑,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轻轻巧巧地贴到一根粗竹上,右腿后屈,用足背勾牢粗竹稳住身形。 小白猿接连三击奇快无比,幸而孙绝云功底不错,才未被打中。不过事出突然,孙绝云也着实吓了一跳。耳听同伴们齐声喝彩,胸口却有如鹿撞。当下宁定心神,徐呼缓吸。 小白猿快攻无效,心中更恼,“吱吱”厉叫着和身蹿起一丈多高,亮出左爪抓向孙绝云面门。 孙绝云右足勾着粗竹,身子猛然向左一倾,凌空舒腿,疾转半圈,宛如蝙蝠倒挂一般贴附在粗竹上,头顶距离地面已不足三尺。 小白猿一爪抓空,顺势攀住竹身,盘旋而下。右爪紧握枯竹枝,“唰”的一声再度抽落。 孙绝云头下脚上,看不到上方情形,听到风声立知不妙,双腿一分,全身下滑,两手在地上一撑,又是一个筋斗向外翻出。 小白猿这次却似已料到他会如此,后足在粗竹上猛力一蹬,犹如一道白色电光直射孙绝云胸腹。 霎时间人猿相撞,砰然作响。小白猿势头虽猛,无奈身小体轻,孙绝云的护体真气又早已鼓荡开来,这一下以己撞人,反倒将自己震了回去。不过它应变迅捷,本能地伸爪抓出,“嗤”的一声将孙绝云左臂袍袖撕下半截。 孙绝云被小白猿撞得胸中一滞,接连后退几步。抬肘检视左臂,发现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来,旋即骂道:“臭猴子,你找死!”一把扯下近旁一根指头粗细的青竹枝,抢上几步狠抽小白猿头顶。 小白猿怒叫不止,蜷起身子着地一滚,竟自孙绝云胯下钻过。起身时枯竹枝向后一挥,“啪”的一声抽中了孙绝云的左臀。 这一下打得居然不轻,孙绝云“哎哟”痛呼一声,一跳老高。回手摸摸痛处,不禁羞怒交迸,叱喝声中转身疾冲,飞起右足向小白猿后背踏落。 小白猿侧滚两周,未及转身,孙绝云手中青竹枝又已飒然攻至,只得弹身而起,压弯一根细竹,借力回击。 一时间风声劲急,竹叶飘舞,男童灵猿各出全力,翻翻滚滚,恶斗不休。 孙绝云虽然修习日短,于道法玄学只是初窥门径,但他心性活泼,肢体清健,加之深谙技击格斗之术,招式凌厉,法度谨严,虽在盛怒之际,却也打得可圈可点。 只是那只小白猿天生异质,不惟身法飘忽难测,招数诡怪多变,而且声势夸张,野气逼人,看上去好像疯了似的,围着孙绝云高扑低纵,死缠烂打,竟似颇占上风。 围观的十多名学童都为孙绝云呐喊助威,独孤擎和令狐挚却对那只小白猿心生喜爱,生怕它被孙绝云打死打伤,连声叫道:“别打了,别打了!……” 但是孙绝云当众挨了小白猿的打,颜面上很过不去,决意要狠揍这只“臭猴子”一顿出口恶气,对两位圣童的呼喊置若罔闻。而那只小白猿被孙绝云无端戏弄,口中热辣辣的越来越不好受,头脑也渐趋狂乱,泼性发作起来打得更是凶狠,绝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令狐挚替小白猿担心之余,又不免有些吃惊,悄声对独孤擎说道:“二哥你看,原来孙绝云的功夫这么好哪。咱们以后可得勤下苦功才能超过他呀。” 独孤擎却没心思去想这些,只顾盯着场中战况替小白猿着急。随口“噢”了一声,继续喊道:“快住手啊!” 孙绝云自三岁时起便随其父孙雁臣学习文武道法诸学,虽然限于年齿,修为未固,却也多少积下了一些内息真力,一身外功更是出色,在同龄男童中罕有其匹。他与小白猿打到三十招后,渐渐摸清了它的招式套路,出手之时更为沉稳。体内经脉中蕴蓄的内息也逐渐被催活,缓缓周流运转,四肢百骸更趋灵动,隐隐然竟有飘洒出尘之想。 小白猿所使的招数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理可循,加之它一套功夫反复使用,更易被人看穿底细。很快便有不少人看了出来,小白猿的攻敌招数其实只有七八招,而且全无守势,一旦进攻遇挫,只能狼狈躲闪。看来它撑不了多久就要被孙绝云打败了。 孙绝云胜券在握,出手更为沉稳,竹枝闪动,青影缭乱,逼着小白猿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小白猿“吱吱”乱叫,忽然腰肢一扭,飞窜如电,又自孙绝云胯下钻过,抬爪抓住孙绝云的腰带,翻身爬到他背上。 孙绝云对小白猿钻人裤裆的招数全无破解之道,一愣神间又被它狡计得售,扭转败局。不过他应变也很迅速,左手火急自颈侧向后探出,一把抓住小白猿左肩皮毛,发力疾扯。 小白猿尖叫声中被孙绝云挥臂扔出一丈多远,落地时却站得稳稳当当,左爪中抓着一片白布胡乱招展,口中发出“唧唧”怪叫。 孙绝云刚听得一声布帛撕裂的怪响便觉不妙,此刻眼见小白猿如此情状,背后又一阵阵的发凉,不用看也知道定是这只“臭猴子”趁机扯破了自己背后衣服。他心中怒火更炽,清叱一声跃身而起,劲贯右臂,以青竹枝为长剑,直刺小白猿咽喉。 围观群童原本只盼孙绝云打败小白猿,找回面子,这时见他恼怒之下使出杀招,竟欲置小白猿于死地,不禁同时惊呼。有几人扬声叫道:“孙师兄,别杀它!” 孙绝云去势奇疾,青竹枝刹那间已刺至小白猿身前一尺处。 小白猿左臂一挥,将那幅白布向孙绝云兜头罩去,随即缩颈蜷身,犹如一个大皮球般向前翻滚,又自孙绝云胯下钻过。 孙绝云左掌一拍,发力震开白布,右腕急抬,擎起青竹枝自肩上递出,仰身后翻,听声辨位,回刺小白猿脊背。 小白猿奋身斜纵,青竹枝擦着它右腹皮毛掠过,一击刺空。小白猿怪叫声中挥掌下劈,“啪”的一声正中孙绝云手腕。 这一掌在招数上平平无奇,不过是随意乱挥,但掌中力道却也不小,加之恰巧在孙绝云势尽力空之时击中他手腕脉门,登时便收奇效。 只听孙绝云一声惊呼,稳如板桥的身子失衡倒地,右臂自腕至肘麻木不仁,五指一松,余势未衰的青竹枝便如利箭离弦,疾射数丈,“咄”的一声刺入一竿矮竹中段。竹身“噼啪”脆响裂开一道缝隙,青竹枝被其拦腰夹持,首尾激颤,不得寸进。 ※※※※※※※※※※※※※※※ ; 第三章 飞猱电蟒 中 群童都想不到孙绝云转瞬之间竟被小白猿轻易打倒,不免大为惊讶,不少人为小白猿求饶的呼声尚未出口便哽在喉际,代之以“咦”“啊”之类的诧声。 蒋御风关心师兄安危,怒骂一声“臭猴子”,拔步跃起丈余,一掌劈向小白猿头顶。 小白猿一招得手更不容情,“嘶嘶”吸着凉气,挥爪便向孙绝云面门抓去。它此刻口中辣感更炽,痛怒攻心,神智恍惚,竟全然不顾蒋御风的袭击。 孙绝云虽败不乱,双臂横于面前挡格敌招,腰腹使力,右腿忽起,“啪”的一声,脚背正踢在小白猿后脑上,踢得小白猿痛呼一声,翻身扑倒。 孙绝云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横臂架开蒋御风的手掌,叫道:“不用你帮我!”左掌圈转,捏指成诀,喝一声“藤缠萝附”,三道碧翠光芒自指端疾旋而出,凌空绞扭,结成一条三股青光索,夭矫如灵蛇,迅疾向小白猿冲去。 小白猿“嘶哈”直喘,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看清周遭情势,便被那条青光索缠住双腿,螺旋上行,转眼间全身都被青光索牢牢捆缚。 孙绝云不容小白猿挣扎,叱喝声中振臂力甩,青光索卷挟着小白猿横飞丈余,“嘭”的一声狠撞在一块大青石上,只痛得小白猿“吱哇”乱叫。 孙绝云怒哼一声曲臂收索,又将小白猿抛向对面的一丛粗大毛竹。不料臂肘方弯,心中突然一震,只觉驭使青光索的三指指肚上痛如刀割,三道真元犹如蚕丝离茧,被青光索上传来的古怪吸力绵绵抽去。 惊骇之下不及多想,止诀凝气奋力收手。然而青光索却如吸髓尸虫一般知味生贪,吮吸不辍,竟然无法摆脱。孙绝云慌乱中忽生急智,骈起右手食中二指,疾点左肩“肩井”、“缺盆”两穴,自闭左臂气脉,体内真元一滞,青光索脱手飞出。 小白猿翻滚两周,绕体青光倏然消散,张牙舞爪地跳起身来,挥动枯竹枝便向孙绝云抽去。 孙绝云无力招架,被逼得连退数丈,后背距大青石已不足一尺,眼看退路受堵,败局已定。 突然间小白猿尖声惊叫,松爪抛掉枯竹枝,飞也似的倒纵数尺,转身攀住一株粗竹全力上爬。 群童愕然之际,只见一条长逾一丈、红皮紫斑的大蟒蛇犹如迅雷疾电,“呼”的一声自孙绝云身后山石间激射而出,御空飞窜,旋舞长尾在地上飒然一击,借力斜斜上跃,扭颈缠住粗竹,疾速向上攀爬,紫影略闪,已入竹梢。 小白猿一见到这条紫斑蟒便将辣感、怒气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俯首下望,见紫斑蟒追袭而至,巨口大开,獠牙森厉,血舌吞吐,甚是可怖。尖叫声中踊身急跃,在半空中舒展四肢,白毛乍起,犹如一只雪雁般滑翔两丈,探爪揪住另一株粗竹的枝梢爬了上去。 群童惊呼未已,便听“啪”的一声脆响,那条紫斑蟒甩动长尾在竹干上猛力一击,又已借力弹出,流星赶月般尾追小白猿而去。 小白猿不敢稍停,早已借竹枝弹动之力继续向前飞窜。紫斑蟒却似对其志在必得,甩尾御空,如影随形,紧追不舍。一时间飞猱在前,电蟒随后,绕着群童周遭的数十株粗竹回环往复,拼力角逐。但听猿鸣激切,蛇啸阴森,竹枝摇荡,风声飒然,片片竹叶旋舞飘落。 那怪蛇不知是何种属,饶是小白猿身法灵动之极,去向诡异难辨,也始终无法将它甩掉。只急得小白猿尖声直叫,声传数里。 群童仰首上观,见小白猿被紫斑蟒逼得险象环生,命在呼吸之间,都是大为震骇,七嘴八舌地喊道:“小心哪,它要追上你啦!” “乖猴儿快跑啊!” “向左转,快向左转哪!” …… 就连孙绝云和蒋御风也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暗骇。 独孤擎和令狐挚游目追视,只见一团白影、一道紫光在青翠竹梢间急速飞旋,晃得二人眼都花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得高空中骤响起一声清沥雕鸣,慌乱的心情登时一凛。 小白猿仓皇之际听到这一声雕鸣却似绝境逢生一般发出一声由衷欢叫,爪底一松,竟自七丈多高的竹梢堕下。若非它应变迅捷,一路抓扯竹枝借力减速,势必摔个半死。 紫斑蟒盘竹而下,甩尾弹飞,撑开阔口便向小白猿咬去。却不料上空一股狂猛罡风轰然罩下,胸腹间陡然一紧,已被一对黑漆漆的粗大铁爪牢牢攫住。 紫斑蟒曲颈昂头,来不及看清敌手模样便倏然反噬。又不料咬到中途,忽然身子一松,竟被那一对铁爪抛上半空。 紫斑蟒身子急扭,怒目下视,这才看清突袭自己的是一头翼展长逾三丈的大白雕。但未容它细看,上抛之力已竭,又翻卷着坠下。 大白雕亢鸣声中疾扑而至,铁翅横扫,“啪”的一声将紫斑蟒拍落在地,直摔得肚子都扁了。 独孤擎见状咋舌不已,心道:“这头大白雕好厉害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却听令狐挚欢声叫道:“雪羽雕!是文长老座下的雪羽雕!”他那日随聂冲霄去隐鹄峰拜望谭、文二位长老时,曾在峰顶见过这头神俊非凡的大白雕,对之印象极为深刻。 雪羽雕毫不理会甫脱险境便蹿入竹林逃之夭夭的小白猿,只顾怒啼俯冲,爪喙并用,*般向紫斑蟒攻去。 紫斑蟒见雪羽雕攻势猛恶,自知不是对手,胆气立时馁了,长尾倏起,勾住一竿凤凰竹蟠附而上。 雪羽雕挥翅斜劈,白羽如刀,“嚓”的一声便将凤凰竹割断。 紫斑蟒随竹堕地,低头钻入竹叶堆中,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向竹林深处飞快爬去。 雪羽雕划步追击,怎奈紫斑蟒身在竹叶之下,难寻踪迹,只能隐约看到一道细微痕迹急速东去。而且竹林中空间狭小,雪羽雕雄躯硕大,周转不灵,爪喙难施,唯有振翅腾空,借助一对如炬神目审视下方,循着叶面上的浅显蛇迹向东搜索过去。 ※※※※※※※※※※※※※※※ 群童见识了紫斑蟒的凶威,人人心有余悸,虽然很想跟过去看个究竟,却终归胆气不足,只追到林边便一同驻足。 罗永言、罗永志兄弟向来是群童首领,耳听雕鸣渐远,那只小白猿也不见了踪影,对望一眼后,同声说道:“好了,好了。这里不大安全,咱们还是快回水阁去吧,免得出事。” 群童闻言纷纷称是,一边往回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方才的奇事。 轩辕掣走到两位义弟身边,问道:“二弟、三弟,你们没事吧?” 独孤擎道:“没事。大哥,刚才的事你也看到了吧?雪羽雕和那条大蟒蛇打得可真厉害啊。” 令狐挚撇撇小嘴儿,道:“二哥,那不算什么,比那更厉害的我都见过。” 独孤擎奇道:“你还见过更厉害的吗?在哪儿见到的啊?” 附近的十几名学童听到二人的谈话,也都围过来询问。 令狐挚所谓“更厉害的”,自然是指火鸟朱雀和冰屿魁蛇那一场恶斗。他一时顺口说了出来,见众人相问,才记起师父叮嘱过自己切不可对外人提及前事。当下佯作得意地笑道:“我当然见过更厉害的啦。我们家以前养了一只大公鸡,它一口气能啄死三条大蜈蚣呢,你们说厉不厉害?” 群童本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奇禽异兽来,谁知不过是公鸡啄蜈蚣,顿时没了兴致,“嘁”的一声一哄而散。 ※※※※※※※※※※※※※※※ 孙绝云走在众人之后,一想到自己勤修苦炼这么多年,今天竟被一只小猴子打得如此狼狈,胸中的怨气直欲炸裂心肺,铁青着脸默不作声。 蒋御风边走边劝道:“师兄,你也别生气,赶明儿咱们还用‘婴指齐天椒’辣那只臭猴子。” 孙绝云嗤之以鼻,说道:“净说蠢话。你当那只臭猴子像你一样笨啊,吃了天大的苦头儿也不长记性。” 蒋御风讨了个没趣,讪讪地道:“那我们明天再找些帮手,把那只臭猴子逮住,狠狠地揍它一顿给你出气,你看怎么样?” 孙绝云摆摆手道:“你少烦我吧。等到明天,那只臭猴子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找再多的帮手也逮不着了。” 蒋御风顿了顿,又道:“那条大蟒蛇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看样子好像是冲那只臭猴子来的,只可惜没把臭猴子吃掉。——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里一向没有毒虫恶兽出没的,它刚才突然从你身后跳起来真吓了我一跳呢。我看这种大蟒蛇多半不是善类,可别让它跑了才好。” 正说得起劲,忽听左侧竹林中传出一阵“沙沙”急响,未及转头,眼前便掠过一道斑斓紫电,紧接着胸口一紧,竟似被一条粗重绳索牢牢捆住拖倒在地,禁不住惊呼出声。 孙绝云看得真切,那道紫电正是方才逃走的紫斑蟒,不知怎的竟于此处现身。眼看着它把蒋御风缠住坠倒,张口便咬,情急之下狂吼一声,飞腿踢中紫斑蟒下颚,将其头颈踢到一旁,随即奋身扑上,双手死死扼住紫斑蟒的咽喉。 ※※※※※※※※※※※※※※※ ; 第三章 飞猱电蟒 下 先前紫斑蟒为雪羽雕所迫,向东逃出一程后,借助竹叶遮掩掉头潜行,迤逦爬至此处,正欲横穿沙径,却被群童惊扰,只得暂且藏匿不动。不料片刻之后,竟然听到蒋御风评价自己“不是善类”的话语。 紫斑蟒虽为蛇身却解人言,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它性情暴戾粗蛮,想也不想便甩尾弹飞,暴起攻人。及至被孙绝云扼住咽喉,才忙不迭地旋身抛开蒋御风,顺势向孙绝云缠去。 孙绝云见机极快,一待师弟脱险便即撒手后跃,扬手射出三枚真气凝成的“青棘刺”,刺入紫斑蟒侧腹一闪而没。 紫斑蟒长尾扑空,重重鞭打在细沙小径上,留下一道凹痕。蛇腹被刺处破开三个小洞,喷出三条细细的血线。紫斑蟒怒啸如狂,猛然翻身转向,直扑蒋御风而去。 群童听到身后异动,回首见是紫斑蟒复出行凶,人人心中一紧,胆大些的尚能自持,胆小些的都被吓得尖声惊叫。 蒋御风被紫斑蟒抛出丈余,这时刚爬起来,眼见紫斑蟒迅疾扑至自己面前,慌忙横臂护头向后急撤。却不料身后不远就是一株粗竹,只退出两步便撞在竹干上。 幸而他肌骨清健,应激而动,自然而然地贴着粗竹侧滑出去,歪倒在地上。随即滚身蹬足,跃退两丈,“嘭”的一声,后背又撞中一株粗竹。 紫斑蟒阔口大开,全力飞冲,虽见蒋御风倒下,无奈身在半空,收势不住,“啪”的一声重重咬在竹干上。锋锐獠牙深深楔入竹内,“喀啦”脆响声中,竟将碗口粗的竹干生生咬碎。不过它收口不及,上颚被两段竹身合力夹住,痛入骨髓,凄厉啸叫着疯狂扭舞,连挣三次才将皮破血流的上颚从中抽出。 群童见到紫斑蟒鲜血淋漓的狰狞形象,心中更是害怕,大呼小叫着纷纷退后。 罗永言、罗永志镇定心神,护在群童之前,四掌齐施“秋水诀”,在身前布结一道淡碧色的朦胧光弧,防备紫斑蟒快如闪电的突袭。 紫斑蟒血舌疾抖,“咝咝”有声,圆睁怒目,气势汹汹地向旁游出数丈,突然踊身跃起,击竹借力,掉头向孤立无援的孙绝云迎头冲去。 孙绝云眼疾手快,清叱一声挥掌横斫,掌缘斩中蟒颈,真元急迸,将其震飞数丈。随即斜趋入林,拉着蒋御风退至空处。 紫斑蟒翻转数周,“啪”的一声正落在罗永志身前。罗永志一惊之下双掌前推,真力如秋水时至,浩然冲涌,登时将栖身未稳的紫斑蟒反震回去。 立于罗永志身旁的罗永言与胞弟心意相通,察觉他心中惊惧之意,探手握住他的左肩向后急扯。罗永志借势翻个跟头,落在兄长身后,随即如法炮制,也将兄长扯到自己身后。二人从小玩儿惯了这种互相抛扯,共同进退的把戏,早已熟极而流。 这时群童都已惊慌四散,但竹林中空地狭窄,奔走不便,难免磕磕碰碰。紫斑蟒却得其所在,任意东西,嘶啸着弹身而起,又向罗永志扑去。 罗永志喝一声“分”,抢先向左跃开,罗永言则向右跃开。兄弟二人势成掎角,各出一掌,真力互激,当空凝成一个横生涡旋,正好将紫斑蟒当头套住,团团疾转。 紫斑蟒被二人气劲裹挟,身不由己地连滚二十多圈,直晃得头都晕了。正待奋力挣脱束缚,突听罗永言喊了一声“合”,涡旋之力陡然分化开来,犹如两只无形大手,揪住自己首尾两端发力急扯,全身骨骼都似要被扯得脱节了。 紫斑蟒厉声怪啸,拼命蜷身,僵持片刻后两股外力陡然消失,紫斑蟒猝不及防,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啪”的一声首尾互击,懵然落地。 罗氏兄弟分则分进合击,合则合围分攻,人分力不分,人合力不合,配合默契,虚实难测,轻而易举便让紫斑蟒吃了不小的苦头。二人先前只因被紫斑蟒声势唬住,心中先存了一个“怕”字,这才束手束脚,不敢全力施为。这时打得顺手,心中稍宽,惧意大减,出招更趋沉稳。 紫斑蟒万想不到这几个少年竟然如此了得,自己非但伤他们不着,反被他们接连挫辱。正在气沮之时,又听东边雕鸣渐近,显是那头“穷凶极恶”的雪羽雕又追过来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当即凌空转向,意图躲入竹林相避。 不料身在半空之际,突被一块横飞而至的石子击中七寸处,蛇身一弓摔落在地。未及起身,头顶便是一阵剧痛,竟被人一脚飞踹,踏在地上。 紫斑蟒又痛又怒,锐啸着屈身横缠,想将敌人绕住。 罗氏兄弟见踏住蟒头之人竟是长系圣童轩辕掣,不禁为之一怔。但此刻情势紧急,也不容他们多想什么,二人同时大喝一声飞身而上,各出一足将紫斑蟒胸腹踏住。 紫斑蟒长尾乱甩,皮鞭一样抽打在竹竿、沙径上,只打得竹摇叶落,沙飞石走,却终究无法击中三名少年。 孙绝云见那三人各出全力,将紫斑蟒大半条身子牢牢踩在脚下,更不迟疑,挥掌劈断一根拇指粗细的青竹,奋起平生之力,径向紫斑蟒尾尖刺去。只听“哧”的一声,竟将蟒尾钉在了地上。随即又踏上一脚,踩住了紫斑蟒的尾椎。 紫斑蟒吃此剧痛,凶性大发,疯狂地扭动身躯,竭力挣扎。四名少年学童势成骑虎,死死踏住不敢放松。轩辕掣扬声叫道:“大家不要怕,一起上啊,踩死这条畜牲!” 群童被四人激动血性,以蒋御风为首,呐喊着奔至近前,二十多只小脚此起彼落,在紫斑蟒身上一阵猛踹。 紫斑蟒初时还能扭躯挣动,奋力翻转,但四名少年身凝如山,竟不稍动,犹如四枚巨钉将它牢牢钉住。围攻上来的群童虽则年幼,力气却都不小,紫斑蟒被他们轮番踩踏,周身疼痛难当,渐渐停止挣扎。 ※※※※※※※※※※※※※※※ 群童怒声叱骂,又着力践踏一阵,见紫斑蟒殊无反应,这才歇下来大口喘气。 四名少年察觉紫斑蟒不再动弹,惊疑不定地互相望望,齐声问道:“它死了吧?” 轩辕掣皱皱眉头,终是有些不放心,说道:“咱们四个踩着别动,其他人先退后三十步。” 群童依言退后,轩辕掣等了一会儿见紫斑蟒仍无动静,便道:“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跳开。” 三名少年同声说好,各自凝神,蓄势待发,待轩辕掣三声数过,便一同后跃一丈。落地后不敢稍停,一直退到群童身前才止住势头。 蒋御风望了一会儿,见紫斑蟒再无异状,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它死了,被咱们踩死了。” 群童闻听此言,如释重负,都放松下来,旋又兴高采烈地议论起来。若非轩辕掣阻止,有几人便想奔过去细看蛇尸。 令狐挚右手一直插在怀里,似在抚mo着心口,说道:“这条大蟒蛇可真厉害啊,我们家那只大公鸡多半也啄不死它。” 楚良辰哂笑道:“你还说你们家的大公鸡呢,它只会啄啄蜈蚣,对付不了这种大蟒蛇的。” 令狐挚辩道:“那可未必,你没听说过蜈蚣是蛇的克星吗?我家的大公鸡连蜈蚣都能啄死,更别说蛇了。” 楚良辰叹道:“哎呀,老弟,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物降一物’吗?虽然公鸡能啄死蜈蚣,蜈蚣又能克住蛇,却不能说公鸡一定也能啄死蛇,我看蛇能吃掉公鸡还差不多。” 令狐挚笑道:“那不要紧,我们家还有母鸡呢,公鸡不行母鸡上。你别看这条大蟒蛇样子很凶,其实也就是个不经打的废物,我们家的母鸡都能把它啄死。” 话音方落,那边厢僵卧多时的紫斑蟒倏然弹起,怒啸声中甩尾拉断竹竿,犹如一支紫色巨弩,径直向令狐挚当胸射至。 令狐挚猝不及防,尖叫声中,右手奋力挥出,但见一道清湛寒光森然划过胸前,手中已多了一柄锋锐匕首。 紫斑蟒身在半空,陡觉杀机逼近,气势立滞,急忙扭身旁落。待看清形势后,又弹身向右侧的一名学童扑去。 那名学童惊骇失措,正自尖叫,猛听头顶雕鸣峻急,又觉周遭罡风浩荡,身不由己地飞跌出去,半空中却被一人稳稳接住。 ※※※※※※※※※※※※※※※ 雪羽雕被紫斑蟒引得向东飞出二三十里路程,始终不见蛇迹,情知上当,急忙掉头回飞。将近嘉文馆外竹林时,忽然听到群童惊呼叱咤之声,急忙俯冲而下,振翼摧断一片竹子,铁爪疾探,将紫斑蟒牢牢攫住,弯喙如钩,只一啄便洞穿蛇头。 待将蟒尸抛到地上细看时,才见紫斑蟒七寸要害处已然钉了一枚透骨金钉。当下侧头旁顾,略带不满地耸翼低鸣两声,挥翅将透骨金钉扫飞。 群童移目看去,只见林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手摇金扇、俊朗不凡的青年男子,透骨金钉飞至他身前忽然消失不见,想是被他收了起来。他左臂间抱着一个神色惊慌的孩子,正是先前被雪羽雕翼风震飞的那名学童。 群童都认得此人正是南华殿承案使沈丹羽,一齐躬身行礼,口称:“沈师叔。” 沈丹羽目光一直紧盯着令狐挚手中的匕首,见他趁群童不备收回怀里,才将那名惊魂未定的学童放到地上,冲雪羽雕笑道:“对不住了,雕师兄,小弟又抢了你的先手。” 雪羽雕是一线天圣教二长老文奇魄早年所养的灵宠,文奇魄一向将之视为半个弟子,是以拜在文奇魄门下的沈丹羽及其师兄岑灵羽都尊称雪羽雕为“雕师兄”。 雪羽雕听了这话把头一扭,倨傲不屑地叫了两声,振翼腾空,径向凌祭崖后山飞去。 沈丹羽上前几步,看着紫斑蟒的尸身,暗自诧异道:“奇怪,凌祭崖周遭百里之内蛇虫不至,这条蟒蛇又是怎么闯进来的呢?看它的样子倒是很像传说中的上古凶蛇‘紫电王蟒’,可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竟被几个孩子给制住了?这可得去请教一下苑老夫子了。”当下说道:“好了,咱们把这条蟒蛇带回去请苑老夫子处置吧。” 群童轰然答应,有几人拣了竹枝挑起紫斑蟒的尸身当先行去。沈丹羽似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令狐挚一眼,随后跟上。 ※※※※※※※※※※※※※※※ 独孤擎宽慰令狐挚几句,正要随众人回馆,却听左侧竹林中传来几声“吱吱”怪叫,寻声望去,竟是那只小白猿缩在竹林里痛苦呻吟。 小白猿为躲避紫斑蟒逃至此处,却正碰上紫斑蟒与群童搏斗,眼见宿敌被杀,心中大定之余,口内越发如火烧炭烫一般难受,禁不住龇牙咧嘴,哀声哭嚎。 令狐挚随群童转过小径才发现二哥没有跟上来,忙转身奔回原处,见独孤擎满是怜悯地望着小白猿,叹道:“二哥,咱们帮不了它了,还是快走吧。说不定这林子里还有蟒蛇呢,被咬到可就糟了。” 独孤擎“嗯”了一声却道:“小挚,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除去辣椒的辣味啊?” 令狐挚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有人说喝凉水可以化解辣味,不过我以前试过,也不大管用,刚喝的时候还行,过不了一会儿又觉得辣了。” 独孤擎凝神思索,边想边道:“小挚,我昨晚听苑老夫子讲课时,提了几句‘五行生克’的道理,似乎是说世间万物都有五行属性,有的相生,有的相克。不知道与辣味相克的又是什么呢?” 令狐挚天性颖悟,经他片言提醒,登时眼睛一亮,说道:“啊,我知道了。我曾听我师父讲过‘五行生克’的要义。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这是五行相生之序。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这是五行相克之序。 “人身有五脏,肺肝肾心脾;世间有五味,辛酸咸苦甘。分别属于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也就是说,五味之中,辣味属金,酸味属木,咸味属水,苦味属火,甜味属土。五味入口之后各归其脏,辣味归肺脏,酸味归肝脏,咸味归肾脏,苦味归心脏,甜味归脾脏。 “既然小白猴儿是被辣中极品‘婴指齐天椒’的辣味所伤,那就应当依照‘火克金’的道理,以火属的苦味来化解。可是这里哪有什么东西是苦的呢?” 独孤擎翘首四顾,见周围尽是葱翠竹林,更无树木,只有西边十余丈外临溪小桥对岸有一片野生果木。其中有几棵无名野果树结满了火红的果子,犹如颗颗龙眼,于万绿丛中格外醒目。独孤擎知道这种野果大多是酸的,因说道:“苦的没有,酸的行不行?”(注二) 令狐挚侧头想了想,迟疑道:“应该能行吧,我也不知道。” 独孤擎沉吟道:“你刚才说辣味属金,酸味属木,而五行之中又是土生金,木克土。那或许可以用木属的酸味来克制土属脾脏,使土不能生金,金属肺脏受制,不就能减轻辣味了吗?” 令狐挚难以置信地看着二哥,心中暗想:“医道中确有‘脾土生肺金’、‘肝木克脾土’之说,但这与化解辣味挨得上吗?”转念又想:“不过既然大家都说五行生克是世间要道,那就应该不会错吧。” 重新理了理思绪,说道:“二哥,我想辣味归肺脏,使肺金转旺,克制肝木;而酸味归肝脏,应该能够抵消一些辣味,使肝木转旺,不至于被肺金所克。这么想也不知道对不对,不过你看小白猴儿那么难受,咱们姑且试一下吧,说不定能管用呢。” 独孤擎道:“那也只好先这样了,咱们去摘些酸果子吧。” 当下二人奔到花溪对岸,各摘了一把酸果子跑回竹林中。 ※※※※※※※※※※※※※※※ 小白猿辣感转炽,痛楚不堪,唇舌肿胀得如欲滴血,正神志昏乱地翻滚转侧,悲鸣如泣。 独孤擎喊了一声“喂”,引得小白猿向他望来,然后丢出一枚酸果子,说道:“这是给你吃的,吃了它就不辣了。” 小白猿吃一堑长一智,对生人所给的食物再不敢轻易食用,“吱吱”怒叫两声不予理会。 令狐挚见状从袖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挑了一枚红艳欲滴的酸果子擦拭干净,说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害你的,这酸果子没有毒。不信我吃给你看。……哎唷,呸呸呸呸!”咬了一口才知道那酸果子味道实在太酸,丝丝酸意犹如细针一样直钻牙根儿,赶忙吐了出来。 小白猿见了令狐挚这一副蹙眉挤眼儿唾吐不已的酸苦相,戒心更甚,狠狠地盯着他做了一个凶恶的表情。 令狐挚吐尽酸水儿,摇头喘息道:“这果子真比老陈醋还酸,我的牙都倒了。二哥,看来这法子不行,小白猴儿一定不肯吃。” 独孤擎默想片刻,忽生一计,从怀里取出昨晚带来的一块香糕,冲小白猿招摇道:“这块点心很甜的,你吃不吃啊?” 小白猿已如惊弓之鸟,闻言全身一跳,厉声怒叫着抓起一把竹叶向这边抛来。 独孤擎道:“既然你不吃,那我自己吃了。”说罢将香糕送入口中,略一咀嚼便“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龇牙咧嘴地模仿着小白猿先前的狼狈情态,“嘶——哈,嘶——哈”地喘着粗气,抬起右手不住扇风,叫道:“哎呀,这点心怎么这么辣呀?辣死了,辣死了!” 他学得惟妙惟肖,小白猿心中先入为主,认定那块点心暗藏玄机,故此不疑有他,反而幸灾乐祸地一阵尖笑。只是还没等它笑够,口中的辣感便越发炽烈地灼烧起来,呼吸之间唇舌痛如刀割,抬起爪子想摸又不敢,颓然坐倒在地翻滚挣命。 令狐挚对独孤擎的把戏心知肚明,却也装出一副紧张关切的样子,说道:“二哥,你别害怕,快咬一口酸果子解解辣吧。” 独孤擎连声说好,手忙脚乱地接过酸果子咬了一口。这一口咬下去当真是酸不可耐,虽有香糕的淡淡甜香垫底,还是抑制不住酸气上冲鼻腔和顶门,只酸得他浑身发抖,“啊切”一声打个喷嚏,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过他强忍酸楚,假装欢天喜地地叫道:“太好了,这酸果子能解辣味,以后吃再辣的东西也不怕了。” 小白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它灵性不弱,见此情状心中隐有所悟。不过它深知人心难测,虽对那酸果子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却又免不了心存狐疑。 独孤擎见状忙将几枚酸果子抛过去,说道:“好了,我现在不觉得辣了,这些酸果子也没用了,就扔在这里吧。——小挚,咱们还是快回水阁去吧。” 令狐挚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啊”,二人快步向竹林外走去。拐过小径后同时驻足回眸,却见小白猿正蹲在几枚酸果子之前抓耳挠腮地费着心思,一只右爪伸缩数次,始终不敢碰到酸果子。 小白猿饱受辣味煎熬,时刻越久越是难受,最后烦躁地甩了甩头,似是豁出去听天由命一般决定冒险一试,抄起一枚酸果子闭着眼睛咬了一口。 果中酸汁清凉爽滑,奇酸之中蕴着微甜,甫一入口便将火辣辣的滋味压服下去。舌齿间的燥气也被祛除殆尽。不过“婴指齐天椒”的辣味毕竟不凡,稍缓片刻便如死灰复燃一般再度发作,小白猿连忙又咬一口酸果子细细品咂。 二人见小白猿眼中陡然有了光彩,知道是以酸解辣的法子奏了效,也不枉了一番周折,心中均感快慰。 令狐挚吸着凉风,说道:“它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咱们还是快点儿去后厨找点儿甜豆汁儿喝吧,我牙都要酸掉了。” 独孤擎深有同感,自无异言。正当此时,书馆方向传来清旷的钟声,二人相视一笑,移步向前走去。 刚走出两步,便听到小白猿在身后“吱吱”叫了两声。二人回头一看,却见这猴子双爪高拱过顶,连连弯腰作揖,竟似在道谢一般。 二人从未见过猴子打拱的怪相,只觉说不出的滑稽可笑,直笑得肚子都疼了。 ※※※※※※※※※※※※※※※ 苑老夫子仔细看过紫斑蟒的死尸后,拈须说道:“这条蟒蛇看起来很像‘紫电王蟒’,可又有点儿似是而非,着实透着古怪。” 沈丹羽插话道:“先生,您看这会不会是‘紫电王蟒’与别种蛇虫杂交所生的异类呢?” 楚良辰闻言一怔,扯扯李咨奇的衣角,悄声问道:“哎,什么叫‘杂交’啊?” 李咨奇不耐道:“我哪知道啊?你回家问大人去吧。” 却见苑老夫子缓缓摇首,说道:“绝无可能。‘紫电王蟒’天生异质,雌雄同体,每过千年自孕一卵,无需寻觅配偶。而且此蟒专以蛇族同类为食,一切蛇虫都是它果腹之物,断无与之杂交之理。看来这条蟒蛇并非‘紫电王蟒’,只不过是与‘紫电王蟒’外形相似而已。 “虽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大意。——罗永言,快去敲钟叫孩子们都回来。——罗永志、楚良辰,你们说说这条蟒蛇是在哪儿找到的?” 罗永志和楚良辰向来口齿伶俐,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声情并茂地把事情经过述说一遍。但碍于孙绝云的颜面,对他与小白猿打斗一节只简略带过。 苑老夫子“嗯”了一声说道:“如此说来,这条不知名的蟒蛇多半是冲那只小白猴儿来的。唉,老夫近来越发疏懒了,这一片山谷多年没有用心打理,竟让蛇虫之属溜了进来。还好没有伤到孩子们,否则老夫罪过不轻啊。” 沈丹羽忙道:“先生言重了。学生身为南华殿承案使,嘉文馆正在辖区之内,此间有事,学生难辞其咎。方才已经差馆役去找人清查附近山林,重布驱虫法阵了。先生若无别事,学生这便过去督导他们。”言毕施礼作别,走出水阁。 苑老夫子又看了一眼蟒尸,说道:“罗永志,去叫馆役过来,把这条蟒蛇拿出去埋了吧。”因见尚有二三十名学童未归,想是走得较远,返程费时,便道:“罗永言,你再带几个大点儿的学生去把外面的孩子们接回来。” 罗永言答应一声,当先走出水阁。杨三蝶、朱九鹤、江信南、李咨奇等人没能亲见竹林中的奇事,心中甚为遗憾,这时也不管自己是大是小,忙不迭地跟了罗永言出去,希图能见到什么非常物事以资弥补。 轩辕掣环顾四周,却不见两位义弟,正要跟着众人出去寻找,却见那二人自岸上书馆中转出,有说有笑地向水阁走来,身后不远处跟着刚换过衣服的孙绝云。 苑老夫子待三人走近,说道:“孙绝云,你且过来,老夫可有几句言语要数落你。你先说说,为何要作弄那只小白猴儿啊?” 孙绝云道:“先生,我只是一时好奇,跟那只小白猴儿闹着玩儿的。其实我也没想过要害它。” 令狐挚对孙绝云殊无好感,此时更认定他是在说谎,忍不住冷笑道:“闹着玩儿?你骗小白猴儿吃‘婴指齐天椒’,整得它死去活来,这也算是‘闹着玩儿’吗?那我以后天天跟你‘闹着玩儿’好不好?” 孙绝云横眉怒视,俊脸凝霜。令狐挚瞪目相对,浑然不惧。 苑老夫子道:“令狐挚,你先回位子坐好。——孙绝云,老夫知道你聪慧过人,不过少年心性总是难免,率意行事之际往往有欠思量。譬如这次竟然用‘婴指齐天椒’作弄小白猴儿,你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孙绝云歉声道:“先生,我知错了,以后一定改。” 蒋御风在一旁说道:“先生,其实孙师兄对那只小白猴儿很好的,这几天一直送它点心吃。刚才在竹林里,我被蟒蛇缠住,也是孙师兄冒险出手相救的。” 苑老夫子温言道:“这些老夫都已知晓,一会儿自会在课堂上加以表彰。不过孙绝云行事确有不当之处,这也要一并批评。 “你二人入馆较早,老夫应该跟你们说过,世间千灵万物本是同生共存,在造物眼中并无高低贵贱之别。只是咱们人族仗着智计出群便自诩物主,将其余物类尽皆视为私产随意处治,这才招致各族生灵的怨怒。若人人都能秉持‘众生平等’之念,修心以善,待物以宽,则千灵不弃,万物相和,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纷争杀伐了。 “孙绝云,你今日只为一时快意,让那只小白猴儿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儿,可曾想过它若有灵性,势必牢记今日之事,日后若是修行有成,更会与人族为敌,成为祸害人间的妖孽呢? “唉,还说什么‘妖孽’呀?所谓‘妖孽’者,还不是被人族恶行欺逼出来的?天下物类大多随遇而安,但求自身温饱,种系繁衍而已,若非人族待它们过于严苛,又焉敢与人族为敌?世人但知‘妖族’对人族如何残暴,却不想人族凌虐物类之酷烈远在其上,世间物类视人族为‘妖孽’才是正理。” 苑老夫子说到这里,见十余名学童自曲桥上走来,便道:“孙绝云,你记住老夫的话,今后行事不可太过草率,更不要轻侮物类,知道了么?” 孙绝云躬身受教,与蒋御风默默走回座位。 待群童齐集之后,苑老夫子首先褒奖参与斗蟒诸人英勇果决,互相扶助,随即话锋一转,批评他们冒失自负,不知进退。因是同时褒贬多人,并不显得孙绝云格外突出。其后便照常上课,讲了一篇《大道玄虚经》,近午时分课毕放学。 ※※※※※※※※※※※※※※※ 注一:《黜妖传》所描绘的仙侠世界不同于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而是一个历史更为悠久,地域更为辽阔的虚拟世界。我所想象的“神州大陆”有着两万多年的文明史,之前还有更为久远的蛮荒史。至于这块大陆的形状和面积我倒没怎么多想,很不负责任地将它设定为附着在巨大天球上、边长十五万里(至于为什么非得是“十五万里”,我也闹不清了,反正最初就是这么想的现在仍然这么写吧,还望读者诸公海涵。)的正方形陆地。后来我又觉得正方形太过简单死板了,于是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信笔涂鸦,最终定稿后怎么看都像古生代晚期的联合古陆。 除却这一块“神州大陆”以及远远近近的大洲小岛之外,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茫无边际的海洋了。在陆地与海洋的面积比例这一点上,我很尊重现实,将其定为“三七开”。(地球总表面积约为5.1亿平方千米,其中陆地约1.49亿平方千米,占总面积的29%。海洋约3.61亿平方千米,占总面积的71%。) 在现实世界中,地球的赤道周长和子午线周长分别为40075千米和39941千米,也就是八万里左右。故*有诗云:“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如果有谁坐在赤道上某一点看星星,大概就能深刻体会这种情境吧。我本人自出生以来,一直在中纬度的京津冀一带生活,对诗中豪情全无体验。 不过现实中的八万里远远小于我胡诌瞎掰的“十五万里”,所以直到做完地理设定之后,我才颇为尴尬地发现我们的地球根本承载不了我异想天开的“神州大陆”,恐怕稍有地理常识的读者都会因此对我由衷鄙视吧。但我马上又想到《西游记》里面孙大圣一个筋斗云能翻十万八千里,即便在赤道上也足够环绕地球一周而有余,然则整个《西游记》的世界又该有多大呢? 我知道用科学眼光审视神话小说的合理性是很煞风景的,现在细究这些更有苛求古人之嫌,因此,对于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大家一贯的态度就是姑妄听之。既如此,我便不胜惶恐地恳请各位读者大人有大量,对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设定也姑妄听之吧。 注二:我童年时曾有一次被青椒辣到的惨痛经历,那如火如荼的辣感折磨了我足有四个钟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痛,从此再不相信“青椒不辣”之类的欺人之谈。 以我个人的经验而言,能够缓解辣味的,除了最常用但效果不是很好的凉水之外,最佳选择应该是酸味和甜味的清凉饮品,比如老陈醋和冷糖水。至于苦味能否化解辣味,我没有亲身试过,实在不得而知。不过想来应该是不能的,因为我没听说过有谁被辣到之后大嚼苦瓜。 但是在我虚构的仙侠世界中,“五行生克”是根本要道,而苦与辣分属火与金,火又能克金,由此推出苦能克辣似乎没错。——这么写实在是太不负责了,我只能对此予以回避,所以最后消解小白猿辣感的是不知名的酸果子而非苦瓜。 各位看官均是现实中人,在未经证实之前,千万别轻信“苦能解辣”的说法。如果哪位读者勇于实证,请自备苦瓜和辣椒,(温馨提示:保险起见,请另备一杯米醋或糖水,雪碧、牛奶也可以。未成年人请在家长陪同下进行。)不管结论如何,我都充满期待。 又:用辣椒戏弄猴子的做法确实很过分,但现实中真的有人这么干过。我初中时曾听同桌说过,他们村儿里有一回来了几个外地人,用铁连牵了几只皮包骨头的瘦猴子挨家讨粮。结果有不良少年趁机使坏,在玉米棒子上涂了辣椒水扔给猴子。可怜猴子无知,捧起来就吃,结果被辣得大呼小叫上窜下跳,几个人都牵不住,最后爬到树上半天不肯下来。对于这种捉弄无辜动物取乐的行径,我很反感也很无奈,只能在小说里对虐待动物者尽量施加惩罚。 ; 第四章 起凤腾蛟 上 聂冲霄这些时日以来难得空闲,除了要悉心教导那个敏而好学的宝贝徒弟之外,还要应付一些推脱不掉的应酬,孔静婵也时不时的过来陪他“说话解闷儿”,却总因一言不合大发雷霆之后负气而走,搅得他连每日的功课都要挪到夜里修习。 好在令狐挚终于进了嘉文馆,自封圣大典以来的诸多应酬也于昨夜一场欢宴后宣告完结,而孔静婵想是怒气未消,足有两天没来烦他了。于是乎一枕酣梦过后,聂冲霄惊喜地发现,那份久违了的清静祥和正温存地慰抚着自己。 不过他素来爱惜光阴,静乡虽美,却也不敢沉湎。忙趁此良机打坐炼气,巩固连日来匆促生发不够精纯的内息。自经火鸟朱雀一劫之后,他的修为无形中又进益了一层,真元运转更为流畅,巳时初至便炼化了三枚“雪魄冰魂丸”。 收功之后,正在屋中伸腰闲步,忽然神识波动,察觉数里外的云空中气机微澜,一股活泼泼的灵气径直向这里飞来,转瞬间已至院外。当下微微一笑,说道:“丹羽,不用敲门了,自己进来吧。” 沈丹羽右手一顿,正要敲门的扇柄停在半空,摇头轻笑两声,拂袖推门入院,转过两间厅房,来到内室,边走边道:“聂师兄,你的耳朵可真是越来越灵了,隔了这么远都能听出是我。佩服佩服。”他与聂冲霄私交不错,若无公务在身,便不称其为“聂圣师”。 聂冲霄呵呵一笑,将沈丹羽让入座中,笑道:“我这里你是常来的,久而久之,我都听得出你的脚步声了。” 沈丹羽笑道:“聂师兄心耳澄明有若空谷清潭,小弟的足音却似刀刮顽石刺耳穿心,也难怪你一听便知道是我来了。若换了孔师姐有如天籁一般悦耳动心的凌波微步,只怕你要忘乎所以,虽死不知了。” 聂冲霄不觉眉头一皱,摇手道:“只恨聂某一介鄙夫不通音律,你所说的天籁之音和刀刮顽石在我听来竟是毫无二致。”苦笑一阵,又道:“丹羽,你这会儿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沈丹羽放下茶杯,庄容说道:“小弟此来,确有一件紧要之事请教聂师兄。” 聂冲霄眉毛一扬,说道:“哦?是什么紧要之事啊,不妨说来听听。” 沈丹羽收起折扇,谦声说道:“不瞒聂师兄说,小弟近来对剑器一道很感兴趣,特意查阅了不少典籍,又向家师请领教益,于剑道法术大有体悟,不过对于真林中的剑道掌故却所知甚少。聂师兄博闻强识,见多识广,小弟一向是很佩服的,所以特地登门造访,还望吾兄不吝赐教,以启下愚。” 聂冲霄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还以为是何等大事,不料竟是要打听真林中的剑道掌故,不免笑道:“不敢不敢,愚兄也不过是略知一二,可当不起贤弟‘请教’二字。” 沈丹羽笑道:“聂师兄自从当上圣师之后,跟小弟便觉疏远了,说话这般不实诚,不免令小弟失望。” 聂冲霄忙打哈哈道:“丹羽你可多心了,愚兄何曾拿你当过外人看待?既是贤弟动问,愚兄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剑器一道博大精深,自来名家高手数不胜数,不知道你想听哪些人的掌故?” 沈丹羽道:“丹羽不才,对过往的名家高手不感兴趣。常听人说太古有‘元始双剑’,远古有‘四大神剑’,敢问聂师兄可知其详?” 聂冲霄讶然道:“‘元始双剑’与‘四大神剑’乃是真林中无人不知的掌故,丹羽以此相问,莫非存心哄我不成?” 沈丹羽正色道:“岂敢,岂敢。世人虽知古剑之名,却难以尽知其实,流俗传言多有谬误错讹之处,令人实在不敢轻信。丹羽一片诚心求教师兄,望师兄勿以愚钝见弃。” 聂冲霄终觉古怪,顿了顿才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元始双剑’据传乃是天帝所造的兵者之王,有毁天灭地的绝大威能,只不过一万多年前便已失传,近古以来无人见过双剑真容。 “故老相传,‘元始双剑’本为救世之宝,非到神州存亡的紧要关头,是不会轻易出世的。然而当年妖族侵入中土之时,双剑也未曾现身,于是又有人怀疑双剑救世之说乃是妄言,或许这世间根本就未曾有过这么两把天剑。 “至于‘远古四大神剑’,倒是至今尚存。这四大神剑分属‘地’、‘水’、‘火’、‘风’四性,除了位居第三的火属神兵‘列缺’本为凡质之外,其他三剑分别是由‘神州地精’、‘东海水精’和‘北极风精’凝质而成。而‘列缺’神剑内蕴圣火神雷,灵性之强犹胜于‘南荒火精’凝质而成的奇门法宝‘焱离钩’,堪称无上神品,是故得列名于‘远古四大神剑’。” 聂冲霄一路说来总觉别扭,这些掌故本是真林中的常识,倘若是令狐挚这个无知小儿向他请教,他自然可以师父的身份侃侃而谈,但此刻面对的沈丹羽毕竟已有九十余年的阅历,再这般像教小孩子一样讲述,连他自己都感到难堪。不禁问道:“丹羽,我说的这些你应该知道吧?” 沈丹羽颔首道:“这些我自然知道。只是我听说法宝的灵性与潜质悉决于材质,而那‘列缺’神剑本不过是一块再平常不过的石头,实在不明白为何能有那么大的威能,还请师兄指点。” 聂冲霄理了理思路,说道:“‘列缺’神剑在四大神剑中最为特出。其前身本是南荒万里火泽锢龙岛禁天崖上的一块顽石,后经洪荒火龙垂万载之功锻就灵胚,铸成剑形。其后本教独孤氏秋祖师游历南荒,屠灭洪荒火龙,神剑却坠落悬崖,为江南翁氏先祖翁明生所获。翁明生又以家传炼金秘术耗时百年为其开光砺刃,‘列缺’神剑始告大成。因此上,可以说‘列缺’神剑是洪荒火龙与翁明生合力铸就的,当然其间的难易之别自不可以道里计。” 沈丹羽认真倾听,不时微笑,最后轻声叹道:“‘列缺’之成如此艰难,却只能在四剑中屈居第三,终究还是逊于天生地长的‘地’、‘水’双剑,可见纵然极尽物功与人力,也仍旧胜不过天道。” 聂冲霄摇手笑道:“此言差矣。世人只道四大神剑的排名次序便是依其灵性强弱而判,其实不然。须知四大神剑神性煌煌,灵力均在伯仲之间,实在难分高下。而‘地水火风’却是佛门所称之‘四大’,万事万物莫不由此四者衍化而成;正巧四剑属性又与‘四大’一一对应,以‘地水火风’为序正合其宜。 “最初将四剑并称之人正是五千多年前的释家高手空海大师,其时他出任梵天寺住持未久,受邀赴玄都山参加百年一度的‘朝元法会’,在讲经弘法之时,遭到自号‘庚辛居士’的乾元谷少谷主金檀舆发问辩难。空海禅师当日所讲不过是‘四大皆空,万象随缘’的佛家常谈,但他智湛灵珠,舌灿莲花,接连三次将金檀舆问倒,触机而发的剑道妙悟更是折服了与会众人。其后数日,法会纲目也以辩研剑道为主,是故此次法会又被称为‘玄都论剑’。” 沈丹羽犹有余慨,说道:“‘地’、‘水’、‘风’三剑均系天生地长,神性雄沛不足为怪,只是那火剑‘列缺’分明是洪荒火龙锻炼,翁明生开化,竟能与三大神剑互争短长,也真是个异数了。” 聂冲霄道:“世传太古之时,天帝传人在锢龙岛火云洞周遭布下‘八极锁魔法阵’,用以囚禁洪荒火龙,使之不能为恶。洪荒火龙为求脱困,倾尽毕生心血炼化崖畔顽石长达万年之久,终于将其炼成‘列缺’神剑。不过火龙此举实是逆天之行,必惹杀劫。当年秋祖师行至锢龙岛,适逢‘列缺’初成,天地变色,这才赶过去一探究竟,由此而与洪荒火龙苦战七日,终成屠龙壮举。” 沈丹羽道:“我记得当年在嘉文馆时曾听苑老夫子说过,江南翁氏原本精修金属道法,尤其擅长锻造稀世神兵。所以翁明生后来贪天之功,将‘列缺’神剑说成是自己所炼法宝,才会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 聂冲霄叹道:“翁明生本人确是一位铸剑高手,秋祖师早年所用的一柄‘紫薇’剑便是翁明生所赠的。岂料人心难测,此二人最终反目成仇,委实可叹。” 沈丹羽道:“我听说翁明生死后,他的至交好友、时任玄都山掌教沈云栖为其选立子嗣,随便教了些不入流的木属道法,使得江南翁氏日渐平庸,再未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过翁氏铸剑秘法却传承了下来,数千年来江南翁氏便是以此起家,成为名门望族。只可惜上个月翁行云父子一死,这门秘法便也失传了。” 聂冲霄听沈丹羽说到“沈云栖”三字时,心中不由一凛,秦昼轩当日所说的那番话又在耳畔响起:“沈丹羽的先祖便是六千多年前名噪一时的沈仲翔。……沈云栖原名‘沈伯飞’,出家后才改的名字。他一生无儿无女,终老玄都山上,他弟弟沈仲翔的后人也就是他的后人了。” 但此刻沈丹羽随口说来,毫无异状,聂冲霄精于观人,见他浑无矫饰之色,这才确信他并不知情,不免又有些莫名的感喟,遂借机轻叹一声。 沈丹羽顿了顿,又道:“聂师兄,小弟听说江南翁氏所造的剑器别具一格,虽然看似平常,却潜质无穷,使用者修为越高,则其所发挥的威力就越大。而且每柄剑器上均标有翁氏独门家徽‘三足金乌’,此徽系以‘金乌印章’灵质浸润而成,并非一般的刻痕或染迹,旁人万万仿冒不来。小弟对此深感怀疑,正要请问聂师兄,是否确有其事?” 聂冲霄回想起当日所见翁宇阳那两柄匕首的护手内侧确有“三足金乌”的徽记,不由点了点头,说道:“确有此事……”话音未落,心中突然一紧,暗想:“他问我这些做什么?” 却见沈丹羽玉面含笑,星目灼灼,看着自己说道:“那就巧得很了,方才小弟偶至嘉文馆,在竹林中见到挚儿这孩子手中握着一柄短剑,看样子极为锋利,不是凡品。小弟正奇怪这是何人所铸,刚好他手腕一转,露出短剑护手内侧的金乌标记,赫然是江南翁氏所铸。不过剑身上还刻着一个‘旭’字,不知当作何解释。小弟愚钝,还请聂师兄教我。” 聂冲霄心下了然,不过他涵养极佳,处变不惊,良久方叹了一声说道:“罢了,罢了。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愚兄再怎么扯谎也是没用了。实不相瞒,我那小徒挚儿正是江南翁氏的后人翁行云之子,那个‘旭’字……是他本名翁亭旭。” 沈丹羽倒料不到聂冲霄会如此坦诚,有些意外又有些歉疚地说道:“聂师兄,小弟并非存心怀疑你,只是凑巧看到那柄江南翁氏所铸的短剑在挚儿手中,又想到你在北地遭遇火鸟朱雀,想来也会遇到黄狮妖和翁氏父子,这才略觉不妥。此事事关重大,不知聂师兄可曾请示过秦天主没有?” 聂冲霄道:“如此大事,愚兄自然不敢欺瞒天主。”当下便将秦昼轩及谭、文二位长老的话语略加复述,至于沈丹羽身世一节自然略过不提。最后说道:“丹羽,挚儿的身世详情如今只有二位长老、秦天主、你我弟兄和挚儿自己,一共六个人知晓。此事关系非小,还盼贤弟谨守机密,切勿外传。愚兄这里谢过了。”语毕离座,深施一礼。 沈丹羽慌忙避席答礼,说道:“聂师兄切莫如此,小弟生受不起。丹羽并非无知无识之人,自然懂得此中机要,万万不敢泄露只言片语。” 聂冲霄道:“如此最好。” 沈丹羽又道:“不过教中眼目众多,为免节外生枝,还是不要让挚儿随身带着那柄短剑为好。” 聂冲霄点头叹道:“这个我理会得。” 沈丹羽笑道:“聂师兄,你是不是在想,若早如此,任你沈丹羽奸猾似鬼,今日也不会知道此事了?” 聂冲霄苦笑道:“我早知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贤弟机智过人,挚儿身世若然外泄,你多半是第一个知道的,不想今日果然如此。” 沈丹羽摇头轻笑,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令狐挚既是江南翁氏之后,难保没有异心,为保圣教道统,今后可要对他多加留意才行。” 当下二人重又归座论剑,详数排名在“元始双剑”与“四大神剑”之后的“北辰七剑”、“南斗六剑”、“乾元五剑”等等。只不过二人心中各有所想,说得虽然热闹,却总透着一份异样的隔膜。 近午时分,沈丹羽起身告辞,聂冲霄送他出门,就便去嘉文馆接令狐挚。 ※※※※※※※※※※※※※※※ ; 第四章 起凤腾蛟 中 令狐挚一路上大谈小白猿与孙绝云打斗的诸般精彩情形,直说得眉飞色舞,手比指划,浑没留意到一向喜欢凑趣儿的师父聂冲霄却只“唔唔”数声不予置评,更加想不到这位出了名的好好先生一入厅堂便将自己揪到祖师牌位之前,板起脸来低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令狐挚一怔,问道:“师父,怎么了?” 聂冲霄面沉如水,指着令狐挚的鼻子说道:“你今天在嘉文馆竹林里做了些什么,自己都忘了吗?” 令狐挚更加纳闷儿,说道:“师父,我正要跟你说呢,今天我们在竹林里还见到一条大蟒蛇……”当下便将人蟒相斗、雕蟒搏杀的事说了一遍。 聂冲霄听到那条蟒蛇的形貌时,眉头微微一皱,暗想:“这倒很像是传说中的‘紫电王蟒’啊,怎么会跑到嘉文馆去了?”但他此刻志不在此,也没去多想,只道:“你说你一直和擎儿躲在远处旁观,没有近前参战,可是实话?” 令狐挚跳上凳子翘腿儿坐下,说道:“当然是实话了,我什么时候骗过师父你呀?” 聂冲霄作色斥道:“放规矩点儿!在祖师灵位前不得如此放肆,即便在外面也不行。像这般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哪里有圣童的样子?” 令狐挚小嘴儿一撇,不屑置辩,依言坐正,说道:“师父,我可饿得慌了,咱们先去吃饭吧。” 聂冲霄道:“你撒谎欺骗为师,还想吃饭吗?” 令狐挚跳到地上,不耐道:“哎呀,我说的都是实话,师父你怎么就不信呢?算了,我自己去吃饭了。” 聂冲霄一把按住令狐挚肩膀,说道:“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闹着要走,真是不懂规矩。——我且问你,今天在竹林里,你是不是把护身短剑亮出来了?” 令狐挚惊咦一声,看着聂冲霄说道:“师父,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你当时也在竹林里吗?那你看到蟒蛇冲我扑过来了怎么还不出手救我?” 聂冲霄看着爱徒灵气飞扬的小脸儿,终于绷不住面皮了,缓颜叹道:“唉,我当时要是在那儿就好了。你呀,我早就嘱咐过你,不要把短剑带在身上,你偏不肯听。现在可倒好,你沈师叔见了那把短剑,已经猜出你是江南翁氏的后人了,方才还跑过来当面问我呢。” 令狐挚吃了一惊,忙道:“啊呀,那可不妙。师父,你怎么跟他说的呀,没把实话告诉他吧?” 聂冲霄叹道:“你沈师叔聪明得很,我想瞒他也瞒不住,只好承认了。” 令狐挚心中一沉,如被一条细线绑住向下拉扯,愀然道:“这可糟了,万一沈师叔泄露了我的身世,那我还怎么在圣教里混哪?不但做不成圣童,只怕连二哥他们也要疏远我了。” 聂冲霄道:“这你倒不用担心,我已将此中关节与你沈师叔说明,他不会泄露半句的。你也不用对你沈师叔有什么偏见,他这个人其实是很好的。唉,说起来你和他的祖上还颇有渊源呢。” 令狐挚闻言又是一怔,随口问道:“有什么渊源啊?” 聂冲霄这才发觉失言,轻笑道:“也没什么,咱们还是说说你那把短剑吧。你还想把它带在身上吗?” 令狐挚点头“嗯”了一声,神色颇为坚定。 聂冲霄皱眉道:“为防万一,你还是把它交给为师替你保管吧。” 令狐挚双手捂着胸口,面现哀苦之色,求道:“师父,你就让我自己保管吧,我保证再不拿出来给人看了。” 聂冲霄劝道:“挚儿听话。师父不想你再多惹事端,毕竟你现在身为圣童,干系非小,不能有失啊。” 令狐挚眼圈儿一红,凄然道:“师父,我自己那把短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我哥这把你就让我留着吧,这可是我哥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了,我看到它就跟看到我哥一样。今天在竹林里,还是它吓退大蟒蛇救了我一命呢。” 聂冲霄轻抚令狐挚头顶,心里也为这孩子难过,温言说道:“宇阳啊,你哥哥对你的恩情,你只要牢记在心里,以后勤勉修行为他报仇也就是了。至于这把短剑还是先放在我这儿,等你长大了,我将两把短剑都还给你,你看怎么样?” 令狐挚以手抹泪,哽咽道:“这样不好,我就不能时时看到它了。师父,不如这样吧,我把短剑放在我床下的那口铁箱里,平时锁起来,上学也不带着,想看的时候再拿出来一个人看。这样还不行吗?师父……” 聂冲霄向来心软,最看不得爱徒伤心,当下说道:“也罢,就照你说的办吧。行了,别哭了,咱们出去吃饭吧。” 令狐挚“嗯”了一声,却不动身,忽闪着泪眼又道:“师父,不如你把我那把短剑也还给我吧。我把它们锁在一块儿,也好做个伴儿。” 聂冲霄一愕,心道:“这小子,我没把他手里的短剑要过来,反被他将我手里的短剑给要回去了。”转念一想,若他真能谨慎收藏,给他倒也无妨。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令狐挚破涕为笑,说道:“我就知道师父你最好了。” 聂冲霄苦笑道:“你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未必真这么想,只怕还要背地里骂我不近人情呢。——不好!快擦擦眼睛,你孔阿姨又来了,让她瞧见你这副样子,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话未说完,便听半空中风动剑鸣,环佩叮咚,紧接着房门大开,鲜衣映目,幽香袭人,孔静婵手提食盒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边走边道:“三哥、挚儿,我给你们师徒俩做了好吃的,快过来尝尝吧。” 聂冲霄师徒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均想:“前两次的饭菜不是夹生,就是半糊,这回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咱爷儿俩又有得受了。” 但二人都是机灵乖觉之辈,同时装出笑脸欢声说道:“好啊,好啊,今天又有口福了。” 孔静婵打开食屉,将饭菜一盘盘摆到桌上,笑道:“快入座呀,别等着我催了。” 师徒俩施施然应声入座,均有一种来到孔静婵家中做客的错觉,略带拘谨地提起筷子每样尝了一口,虽然咸淡仍没准头儿,好歹都是熟的。这已算是意外之喜了,二人不由衷心夸赞几句,闷头大吃起来。 孔静婵心中颇喜,替令狐挚拢拢头发,说道:“小子,慢点儿吃。……咦?挚儿,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刚刚哭过?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师父又打你了是吧?” 令狐挚大口吃菜,含糊说道:“不是的,孔阿姨,你可别错怪我师父。我师父他……他也没怎么打我。” 孔静婵柳眉一竖,俏脸凝霜,说道:“没怎么打你?那还是打了。这我可不能不管。——三哥,你怎么能这样呢?哪有你这么欺负孩子的?亏你还是人家的师父呢。挚儿聪明伶俐又乖巧听话,讨人喜欢,你怎么狠心下得了手啊?……别吃了,今天的饭没你的份儿了。你回屋里好好反省去吧。……” 如是云云一通数落,直说得聂冲霄百口莫辩,唯有含愤瞪着窃笑不已的令狐挚,传音说道:“小兔崽子,早知道你这么没义气,我刚才真应该狠揍你一顿。不过你也别得意,下午修行时有你好受的。” ※※※※※※※※※※※※※※※ 独孤擎随戚耿吾回到馨竹院时,秦桑柔母女尚未归来。戚耿吾便自己沏了一壶热茶,一边啜饮,一边询问独孤擎今日所学功课。 独孤擎将新学的篇章背诵了一遍,戚耿吾随口指点他内中精要,又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背死书了吗?怎么又把全篇给背下来了?” 独孤擎正想说:“不是我自己要背的,是看过之后自然记住的。”却被自空而落的一阵稚嫩哭声打住。 哭声俄顷已至院中,戚耿吾早听出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哭,不觉为之一笑,心想:“这小丫头又怎么了?”却听妻子秦桑柔没好气地呵斥道:“哭哭哭,就知道哭,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戚辛夷闻言哭得越发响亮,独孤擎忍不住想过去瞧瞧,忽然眼前一花,秦桑柔已抱着女儿进入厅堂,随手将女儿放在软榻上,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喝。 戚辛夷却不知受了什么委屈,躺在软榻上以手掩面哭声不绝。 独孤擎唤了几声“辛夷”不得回应,便问秦桑柔道:“师娘,辛夷这是怎么了?” 秦桑柔瞟了女儿一眼,说道:“你问她自己吧。” 独孤擎正要再问,戚辛夷却“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凶了。 戚耿吾皱眉道:“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一回来就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秦桑柔一腔怒气犹未消尽,闻言冷笑道:“还不是你们戚家大小姐干的好事?在崇经堂里才睡了一宿,就把一床被褥尿得精湿。真是丢死人了。” 戚耿吾哑然失笑,摇头半晌方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尿了回床吗?小孩子家,又有什么打紧?值得你这么粗声大气的吗?也不怕吓着她。” 秦桑柔“嘿”了一声说道:“你还觉得你们家大小姐尿床有理了是吧?我说她两句都不成了是吧?这丫头都五岁多了,哪里还小啊?你去外面问问,有多少孩子三岁一过就不再尿床了?” 戚耿吾向来最怕跟妻子吵架,一听她连珠追问便觉得头大,摆摆手道:“好好好,你说的对,我不跟你吵。——辛夷,过来,爹疼你。” 戚辛夷被母亲训斥了一路,羞惭之余更是满腹委屈,叫了一声“爹”,飞身扑进戚耿吾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呜呜低哭。 戚耿吾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脊,随便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没人敢笑话你。” 戚辛夷又哭一阵儿,泣道:“爹,娘老欺负我。” 戚耿吾假意吃惊道:“是吗?她敢欺负你?别怕别怕,有爹给你撑腰呢。” 秦桑柔冷哼道:“坏丫头,还学会告刁状了。我怎么欺负你了?我管你还不是为你好啊?小没良心的,早知道你这样,我何苦十月怀胎,生下你这么个小冤家?”念及怀孕分娩、教养女儿的诸般辛苦,心中不禁怜惜起自己来,微红着眼圈儿续道:“你知道我把你养这么大多不容易吗?你整天调皮捣蛋,就会给我添乱,我管教你一下你还说我欺负你。既然你这么喜欢你爹,以后就跟着他过吧,他三天两头儿不着家,上回一走又是一整年,连个面儿也见不着,自然不会欺负你了。”说到这里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向厨房走去。 戚耿吾目送妻子离去,也不觉轻叹一声,沉声说道:“辛夷,你娘其实也不容易。你都这么大了,以后要听话一些,别老惹她生气。” 戚辛夷杏眼汪泉,香腮着泪,幽幽说道:“爹,我知道娘不容易,已经努力听她的话了。可她平时也老捉弄我啊,你又不敢管她,我只好自己跟她斗了。” 戚耿吾素知秦桑柔有戏弄女儿为乐的爱好,如今戚辛夷年纪渐长,自然不甘受欺,这才时不时地给秦桑柔添乱。这对母女的嬉笑玩闹戚耿吾见之已惯,只当是天伦乐事,自也无心去管。笑了笑又道:“我记得你去年就搬到西院一个人睡了,在那之前也有一年多没尿过床了吧,怎么现在反倒不如以前了呢?崇经堂里那么多孩子,就你一个人尿床,也难怪你娘要发火。” 戚辛夷扁着小嘴儿说道:“我怎么知道嘛。昨天刚到崇经堂还挺开心的,晚上和几位师姐说了好多话,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半夜里忽然梦见去年正月十五洗神汤浴,娘用火莲花瓣给我搓背,暖融融的可舒服了。谁知道没过多久神汤就变凉了,把我给冰醒了,伸手一摸才知道是尿了床。” 戚耿吾摇头笑道:“真有你的。那跟你同屋的几位师姐就没有发觉吗?” 戚辛夷小脸儿一红,忸怩道:“我当时又急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偷偷哭了起来。睡在我旁边床上的程师姐被我吵醒了,知道事情后就拉我起来,把尿湿的被褥卷起来叠好,用她的床单罩住,然后带我去洗澡换衣服。当时天色还早,另外四位师姐睡得正香,什么都不知道。 “等周先生讲完早课,程师姐就把这件事悄悄告诉她,求她给我换了一床新被褥。本来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三个人和管事婆婆知道的,周先生也没打算说出去,可没想到我娘过来接我,跟周先生多聊了几句,不知道怎么就埋怨起你来了……” 戚耿吾听到这里不由一怔,说道:“她们无端端的埋怨我什么?” 戚辛夷道:“我娘说你整天在外面闲逛,一点儿也不想着我们。还说了你好多不是呢。” 戚耿吾闻言默然,想到妻子自幼孤苦,向来以长兄秦昼轩为父,恩师周淑清为母,隔三差五便去崇经堂找周淑清唠唠家常。又想自己生性疏狂自傲,不喜拘束,确实不是顾家之人,妻子心中积下怨言,也只好去找周淑清倾诉了。 却听戚辛夷续道:“周先生听了这些话就不高兴了,说你是个贼性不改的混小子,千方百计地把我娘骗到手却不知道爱惜,还总惹她伤心动气,再见到你一定狠揍你一顿。 “我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嘻嘻’一乐,不料周先生又把气撒到我头上来了,说道:‘你这个丫头也是,你娘哪点儿不好,你偏偏不肯随她,硬去学戚……(爹,她这里说的是你的名字,我就不学了哦。)硬去学那混小子的臭德性,将来早晚要吃大亏。你娘当年来崇经堂的时候,年纪比你现在还小呢,又聪明又懂事,谁见了都打心眼儿里喜欢。哪像你呀,刚来就把床给尿了,这就是你们戚家人的那点儿出息吗?’” 戚耿吾听了女儿这番绘声绘色的转述,再想到当年周师姑发狠打人的凶悍模样,头皮不由一紧,虽然周淑清训斥的是戚辛夷,他却感同身受,不禁皱眉叹道:“唉,这位周师姑人虽然不错,可就是脾气太坏,又因为当年的一些小事对我颇有成见。你这回挨骂,多半也是受爹的牵累呀。” 戚辛夷揪着父亲的两只耳朵,嘻嘻笑道:“没事的,爹。我早就被周先生骂惯了。不过我娘一听说我尿了床,当时就急了,抓住我就打我屁股,一点儿风度也没有,还骂我是‘坏丫头’。多亏周先生拦着,我才只挨了两下,不过可也真够疼的。”说着回手摸摸痛处,又掉下两颗泪珠。 戚耿吾拍拍女儿肩膀,说道:“周师姑面冷心慈,对自己的学生爱护得很,当然不忍心看你挨打了。不过爹就没你这么好的运气了,当年误闯崇经堂,被周师姑误认为不良子弟,打得我差点儿吐血。此后她一见到我就火大,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看。” 说到这里,瞥见爱徒独孤擎正在一旁专注聆听,不免略觉尴尬,但他自负心性光明,倒也无意讳饰,反而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擎儿你记住为师的话,千万别去崇经堂招惹你周太师姑,否则为师可救不了你。” 独孤擎点头称是,恭领教益,却见秦桑柔走进来笑道:“擎儿,你师父是过来人,说的话字字听来都是血,你最好牢记在心。不过你周太师姑也没有那么不通情理,万一你真像你师父当年那样惹毛了她老人家,只管跟师娘说,师娘替你求情便是。——好啦,饭菜已经摆好了,都过去吃吧。——丫头,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下次再敢给我丢人,仔细你的皮。” ※※※※※※※※※※※※※※※ ; 第四章 起凤腾蛟 下 午饭过后照例是午休。独孤擎昨夜睡得很晚,今晨又老早起来读书,整个上午还过得格外充实,回到卧室里不免大感困倦,遂脱衣上g,扯过一条薄被半盖半抱,甜甜的一觉睡到午后。起来用冷水抹了把脸,也不擦拭,径直走出东门,来到千寻灵息井前。 那头正伏在井畔慵懒地打着哈欠的龙子赑屃果然记住他是自己人了,见他犹自怯生生的不敢靠近,便侧转龙头傲慢地哼了一声,慢吞吞地爬到一旁的山石前砥砺头角。 独孤擎一待它走远便跑过去踊身跃入井中,在四尺深处被表层灵息弹得起落数次,不禁童心大悦,欢声嬉笑。 戚耿吾此时正在井中静修,隐隐听得独孤擎的笑声,不由微微一笑,探出右掌感应灵息脉动,测知独孤擎所在之处,掌心内息倏然一吐,拱动该处灵息笔直上冲。 片刻之后,独孤擎身下的息面陡然鼓起一个淡白色的圆丘,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将他弹出井口,飞起七丈多高。独孤擎全无防备,未及转念便已身至半空,整片石坪尽收眼底,忍不住惊声尖叫。 叫声未绝,飞势已尽,再度落入井中又被灵息弹起五丈来高。如此飞高落低,往复多次,只叫得独孤擎声嘶力竭。 龙子赑屃数千年来早已见惯了这种师戏徒、父逗子的情状,心中全无新异之感,只是巨目一轮,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自顾自地绕着石坪缓步散心。 独孤擎渐飞渐低,片刻后终于消尽了那一弹之力,重又伏于息面。惊魂稍定之余,但觉心跳气喘背如芒刺,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好险哪。” 话音甫毕,师父戚耿吾的笑语便自下方深处幽幽传来:“擎儿,刚才这一下很好玩儿吧?想不想再来一次?” 独孤擎恍然道:“师父,原来是你在下边捉弄我啊,我说这口井怎么突然就发起脾气胡乱踢人了呢。刚才差点儿把我吓死,我可不想再玩儿了。” 戚耿吾冷笑道:“胆小鬼,这就怕了吗?那将来你自己御宝飞空之时又当如何?” 独孤擎心中一动,说道:“师父,是不是只要我胆子够大,你就肯教我御宝飞空的本事啊?那你再让我飞几次吧,我保证不怕就是了。” 戚耿吾哂笑道:“怕与不怕岂是你自己能管制得了的?就算你能忍住不叫,心里也终究是怕的。况且为师已经跟你说过,御宝飞空之术你现在还不能学,即便你真的不怕,我也不能教你。这样吧,只要你能自己从这口井中出去,为师便教你一样有用的本事,怎么样?” 独孤擎闻言大喜,忙道:“师父,这可是你说的,不会反悔吧?” 戚耿吾傲然道:“笑话,为师一生行事从来没有反悔过。” 独孤擎马上接口道:“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你教我的本事可要真的有用才行。” 戚耿吾道:“这还用你说吗?为师教的本事没有不中用的。你别算计这些了,还是用心想想怎么才能从井里出去吧。” 独孤擎应声站起,走到北侧雕凿着尺寸刻度的井壁前,抬臂踮脚便去摸那井沿。不料一摸之下忽生异感,似乎那井沿突然之间长高了数寸,将自己的指尖撇在了下面。 独孤擎分明记得昨日自己还能勉强摸到井沿,如今古井依旧,自己的身量也不可能一夜变矮,为何竟会触之不及呢?难道是井里的灵息被那头龙子赑屃喝得浅了? 想到这里赶忙低头下视,却见灵息表层仍位于距离井口四尺五寸处,而自己的一双小脚儿却不知何时竟已陷入了息面之下。 独孤擎正感诧异,忽听头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哥哥,你在井里吗?我来找你玩儿了。” 循声抬头,却见红衫黄绦的戚辛夷正站在井口探头下望,见到自己便“嘻嘻”一笑,双臂舒展,曲腿纵身,犹如一只红色小鸟般轻飘飘地跃入井中。 戚辛夷自降生后便常随父母在灵息井中玩耍,一身“先天元胎”的绝佳根骨得造化灵息浸润陶冶,五年间已然积下了不少内息真气,此时翩然落井,竟然毫无滞碍地透过息面,慢悠悠地下滑十几丈深方才停住,仰头冲瞠目结舌的独孤擎招招手,笑道:“哥哥,我可比你下得深呢。” 独孤擎又是惊奇,又是羡慕,赞道:“辛夷,你可真有本事,居然能下那么深。你是怎么练出来的呀?教教我好不好?” 戚辛夷不无得意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啦,我最早也下不来的,后来在井里玩儿得久了,自己就沉下来了。” 独孤擎恍然道:“我明白了。只要咱们在这口井里待着,就算不会什么本事,也能把灵息吸进身子里去,慢慢的就能越沉越深。——哎,辛夷,你在井里玩儿了多久才能像现在这样啊?” 戚辛夷想了想,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听我娘说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逗着我在这井里爬来爬去。等我一爬开,她就藏到下面去,害得我回头找不到她,急得哇哇大哭。真是的,世上哪有这么看孩子的娘啊?”小嘴儿一嘟,很是不满。 独孤擎心中却想:“照辛夷的说法,那要过四五年才能下这么深哪。”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四五年才入井十几丈,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甚至太师父那样啊? 只听戚辛夷又道:“不过我娘说我还没有开始修行炼气,等学了炼气诀之后呢,就可以自己吸纳灵息,沉得就更快了。” 独孤擎想起昨日师父确曾说过,千寻灵息井汇聚天地阴阳之气,越是接近井口处,轻清上浮之气越多,气机活泼灵动,采炼较易,有时一天就能下行几尺。心中稍觉宽慰,又道:“辛夷,你怎么不跟着师娘学打坐了?” 戚辛夷两手一摊,笑道:“娘说我心不平,气不静,还老爱胡思乱想,炼来炼去,没有一点儿长进,惹得她一肚子气,就让我过来找你玩儿了。娘还说一会儿她也要过来呢。哥哥,我这里有两块‘八珍糕’,给你一块,呶,接住了。”小手一扬,一块精致漂亮的糕点翻滚飞升,转眼间浮出息面,跳入空中。 独孤擎一不小心险些被八珍糕打在脸上,慌忙用手接了,说道:“我午饭吃得很饱,现在还不饿,这块八珍糕还是你替我吃了吧。”语毕右手一松,将八珍糕抛了下去。不料八珍糕甫触息面便弹起半尺,起落两次后平贴在息面上,竟然沉不下去。 独孤擎心下讶异,又拾起八珍糕向下伸手,他此刻体内灵息初萌,用尽全力也只能将手伸入息面下三寸处,稍一松手,那块八珍糕便自灵息中浮了上来。 正自困惑,忽听戚辛夷“嘻嘻”一笑,说道:“哥哥,你不是说要给我吃吗?那你快把它扔下来呀。” 独孤擎皱眉道:“辛夷,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使劲扔都扔不下去。真是怪了。” 戚辛夷抬眼望着井口,说道:“娘,你来得正好。快把这道理跟我哥哥讲明白。” 秦桑柔缓缓飘落井中,凝立在独孤擎身前,说道:“擎儿,你不知道,这灵息井神奇得很,你的修为有多深,便能入井多深,你身上的东西也会受你的修为所限,不能下到你力所不及的深处。除非你所带的东西自身也有灵性,否则都会在离开你的身子后浮上息面的。” 独孤擎若有所悟,说道:“那就是说,我能入井多深,我手上的这块八珍糕也就入井多深了?” 秦桑柔点头道:“没错。” 独孤擎不悦道:“那多麻烦啊,我想把八珍糕扔给辛夷都办不到。” 秦桑柔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千寻灵息井的这项异处可是很有用的。不然的话,任何人无论道行高低,一入灵息,身边物事都浮了上去,那可怎么好?” 独孤擎不解道:“那也没什么不好啊,就算身上的东西都浮到井口,也没有人会偷吧?” 戚辛夷咯咯笑道:“不行的,哥哥。要是那样的话,连人身上的衣服都会浮起来,大家就只能光着身子待在井里了。” 独孤擎这才明白过来,不禁也自发笑,笑完又道:“师娘,那你能把这块八珍糕扔到下面去吗?” 秦桑柔道:“那有什么不能的?瞧着啊。”伸手接过那块八珍糕,皓腕翻转,轻轻向下一掷。 这块八珍糕本身并无灵性,故不能透入息面,但被秦桑柔沛然真力贯注其间,便不再受息面的禁制,有如石子落水一般迅疾向下钻去,二十丈之下白雾渐浓,亡其所在。 独孤擎俯首静观一刻,才见那块余力已尽的八珍糕不知穿越了多深的灵息后终又自二十丈下方现形,越浮越快,“啵”的一声竟自穿透息面冲上半空。 秦桑柔待八珍糕落下时伸手接住,递给独孤擎道:“怎么样,师娘我的本事还可以吧?” 独孤擎叹为观止,赞道:“师娘,你可真了不起,居然能扔那么深。——啊哟,师父可还在下面呢,刚才那一下没有打到他吧?” 秦桑柔摸摸独孤擎的头顶,微笑道:“你放心吧,你师父的本事比我高得多,在井里藏得很深,我就是成心打他都打不到呢。” 独孤擎道:“噢,那就好。——师娘,你帮我把这块点心拿给辛夷好吗?” 秦桑柔道:“你自己给她不成吗?” 独孤擎摇头道:“我下不去,她又不想上来。” 秦桑柔笑道:“你自己当然下不去了,不过师娘可以带你下去呀。过来。”弯腰将独孤擎抱起,足下一沉便带着他潜入息面下十几丈处,停在戚辛夷面前。 独孤擎但觉周遭灵息充盈,触到身上软绵绵的无形而有质,似有无数轻柔力道在身周按摩挤压,连呼吸都稍感不畅。同时更有一股浮力向上托着自己,就如以前在溪水中潜游时一般感受,若非被师娘抱着,定被这股力道挤上去了。又见自身衣袂飘扬上舞,宛欲离体而去,慌忙用手抓牢衣襟。 戚辛夷见母亲抱着哥哥下来,自是欢喜不尽,拍手笑道:“娘啊,你干脆就一直这样抱着哥哥,咱们三个在这里玩儿吧。” 独孤擎将八珍糕递到戚辛夷面前,说道:“辛夷,你替我吃了它吧。” 戚辛夷伸手欲接,秦桑柔却于此际松手,独孤擎陡觉身周浮力大增,惊叫声中身如脱弦疾箭,一头向上冲去。转眼间透出息面,飞上半空。 ※※※※※※※※※※※※※※※ 戏耍过后,秦桑柔径自沉入井中修行去了。独孤擎记着师父的承诺,一心只想快点儿出井,好学本事报仇。当下手足并用,奋力攀爬井壁,虽然屡试屡败,却仍锲而不舍。 戚辛夷在下面坐了一刻,便控纵灵息,宛如游鱼嬉水一般浮上浮下,自得其乐。眼看着独孤擎爬得那么辛苦,忍不住出言劝道:“哥哥,算了吧,你这样不过是白费力气。你还没开始修炼,怎么可能爬得上去呢?” 独孤擎闻言一怔,说道:“那我要修炼多久才能自己爬上去呀?” 戚辛夷摇头道:“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能自己爬上去呢。” 独孤擎心中一凉,再接再厉之心立时馁了,寻思道:“照这么说,我就算炼成辛夷现在这样也仍旧爬不出去,那我还怎么学本事啊?……嗯,师父说过,井里的灵息对修行大有好处,这总不会错的。那我就努力多吸一些灵息,早一天打好底子便能早一天自己爬出去学到有用的本事。” 想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龙子赑屃吞食灵息的馋相,自思此法或有效验,不妨一试。于是伏身将头脸浸入息面之下,但觉身下如垫了一床厚软棉絮,极是舒服。嘬唇吸了两下,口中存了一团灵息尽力下咽。只听喉间“咕嘟”连响,那团灵息甫入胸际便陡然上行,毫无滞涩地冲口而出。 独孤擎胸塞喉鲠,郁闷难言,头脑中更是一阵眩晕,懵懂良久才回复神志。不禁心中暗骇:“这造化灵息可真厉害呀,我连一口都吃不了。那头龙子赑屃每天都要吃几个时辰,真不知道它怎么受得了。” 经此一事,他心中再无非分之想,老老实实地翻身静躺在灵息上,但觉天籁地声一时阒寂,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脑中却又浮现出聆琴海悬淙山里的垂天巨瀑…… 正自神游物外之际,忽觉后背腰带一紧,竟被人抓住向下力扯,倏然下沉数丈。他整个身子被灵息浮力向上抬举,不由自主地折腰弯成虾米状,左脚短靴更是脱足浮起。虽然拚尽全力扭头下望,却因视角受限,看不到是谁在这般捉弄自己。不过很快便听到戚辛夷略带促狭的笑语声:“哥哥,咱们来玩儿‘鲤鱼跳龙门’吧,你可别害怕呀!” 独孤擎尚未想明白何谓“鲤鱼跳龙门”,便已被戚辛夷拖至十几丈深处,稍一停顿骤然松手。遍布周遭的沛然浮力登时顶得他腰腹一挺,“啊啊”大叫着向上冲去,转眼便透出息面飞上半空。清朗阳光之下,但见他手足胡乱挥舞,情状极为狼狈。 戚辛夷脆声欢笑,奋身上跃,借助灵息浮力飞出井口,半空中抓住独孤擎的手臂,和他一起落回井中,随即又一同被灵息弹出。 她平日里常被母亲这般戏耍而无可奈何,不意今日终于也能用这法子来捉弄别人了,心中的欢喜实是不可言喻。而独孤擎也渐渐习惯了这般玩法,初时的惊叫很快变成了欢呼,与戚辛夷两手互握,高飞低落,玩儿得忘乎所以。 被清脆笑声所扰的龙子赑屃蓦然回首,但见二小有如鸢飞鱼跃,凤起蛟腾,接连不断地从井中飞出又落入,撒下一片欢声笑语。 ; 第五章 虎啸猿啼 上 晚课之时,苑老夫子又将入学较晚的二十多名学童召进内堂补习圣史。 神州浩土不惟地域广大,而且历史悠久,有据可考的文明史便长达两万五千多年,之前的蛮荒史更不知源自何时,延续多久。真林中人为求记事明晰,以距今两万五千多年前的“帝子造山”、一万六千多年前的“封宸锢龙”和五千多年前的“玄都论剑”三点为界,将纵贯古今的神州历史划分为“太古”、“上古”、“远古”和“近古”四个时代,每一个时代内各分若干长短不一的时期。 世间有不少神异法宝、灵禽瑞兽都是生于太古洪荒时期,众所周知的“四大神剑”中,“地”、“水”、“风”三剑均成于“太古”之时,但因火剑“列缺”成于“远古”末期,故而四剑总称为“远古四大神剑”。 苑老夫子此夜所讲内容,上启太古洪荒,下至“帝子造山”,都是传说中的故事,没有文献佐证,而且可供讲述的事物并不复杂。但饶是如此,也耗去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厘清个中的千头万绪。 太古以降,史实繁杂,绝非一朝一夕所能讲完。而一线天圣教自创始三圣轩辕铮、独孤秋、令狐爽开宗立派至今,也有六千多年的历史了,其间名人辈出各领风骚,值得后人铭记的重大事件夥如天河星数。按照嘉文馆“.经史为脉,诸学并修”的课程安排,所有历史讲完至少需时三年。 补完课后,令狐挚又将独孤擎拉到水阁上散心,开口便道:“二哥,今天你跟二伯学到什么本事没有啊?” 独孤擎懊然叹道:“没有,师父还是不肯教我。” 令狐挚“噢”了一声,安慰道:“没事的,二哥,二伯迟早会教你的。不过话说回来,修炼道法还真的是一件很苦的事情呢。下午师父为了逼我练功,把一丝凉气打入我的经脉里,让我自己运诀导气把它化掉,可真折磨死我了。你不知道那丝凉气有多厉害,我全身都差点儿被它冻上。最要命的是连小鸡鸡也缩住了,偏偏我当时还正憋着一泡尿,就被冻在里面了,真是尿也尿不出,憋又憋不住。唉,惨哪,惨哪。” 独孤擎忍俊不禁,哈哈笑道:“你怎么不先尿完再练功啊?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令狐挚愤愤地道:“还不是我师父存心整我?一见我过来,问都不问,抬手这么一指,那丝凉气就钻进了我‘足少阴肾经’的‘阴谷穴’,一路往上爬,挡都挡不住。一爬到小腹这里,我就觉得下边儿冰凉,疼得我站也站不稳。 “我师父见我那么难受,才发现事情不妙,忙问我是怎么了。可等他知道原由以后,不但不出手帮我,反而幸灾乐祸地一阵大笑,末了儿让我自己想办法。你说就他这还为人师表呢,简直是丧尽天良嘛。唉,我也只能自认倒霉,乖乖地按着师父教的心诀炼气化寒。——你还别说,有这么一泡冰尿憋着,练起功来果然比前两天快多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那丝凉气化尽了。 “当时我都快憋爆了,‘哇呀呀’乱叫着,跳起来就往茅房里冲。唉,只可惜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刚进茅房就泄出来了,‘哗哗’的跟下大雨一样。虽然当时觉得痛快淋漓,说不出的舒服,可是一条新裤子却给遭践了。——不行,回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孔阿姨,让她给我出气,我看现在也只有她能克住我师父了。” 独孤擎听了他这番连珠妙语,早已笑得打跌,揉着肚子暗想:“辛夷昨晚刚尿了床,小挚今天就把裤子尿了,他们俩还真是喜欢比来斗去,谁也不让谁。” 令狐挚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阵儿,忽又想起一事,忙拉住独孤擎手臂,正色说道:“二哥,这件事情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否则我可没脸见人了。尤其是你们家那个坏丫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 独孤擎脸上笑意未尽,却又平添了几分讶异之色,古怪地盯着令狐挚看了一会儿,耳畔回响起临来之前戚辛夷把他拉到僻静处忸怩而又郑重的叮嘱:“哥哥,我尿床的事儿虽然不能全怪我,可也不怎么光彩,你可不能传扬出去呀。特别是三叔家那个坏小子,千万千万不能告诉他呀,不然他就更嚣张了。” 令狐挚见二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不说话,心里越发着急,说道:“二哥,你倒是快答应啊。——我不管啊,反正这件事我就跟你说过,别人要是知道了,我就唯你是问。” 独孤擎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小挚,你放心吧,我一定守口如……如……哎,如什么来着?” 令狐挚又是松心,又是无奈,叹道:“守口如瓶啊。二哥,你现在学问不精就别乱用成语,到最后说不出来会被人笑话的。我爱用成语那是因为我记得牢用得准,等你学到我这样再说不迟。” 独孤擎微微一笑,说道:“是,我知道你学问好。不过我学事情很快的,说不定哪天就能超过你了。” 令狐挚生具傲气,向不服人,闻听此言眉毛一挑,说道:“二哥,你要是说你将来的修为进展能比我快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我还不说什么;可你要想在学问上超过我,嘿嘿,只怕没那么容易。” 独孤擎道:“不是说‘事在人为’么?虽然你底子比我好,但是只要我肯下苦功,未必不能超过你呀。” 令狐挚不想过分打击二哥,随便笑道:“那好,咱们以后找机会比比看。” ※※※※※※※※※※※※※※※ 二人沉默片刻,令狐挚又道:“对了,二哥,我问过我师父了,原来你昨天说的那口井名叫‘千寻灵息井’,是你们独孤氏元圣秋祖师当年从什么‘幽冥古教’的圣女手中赢过来的。听我师父说啊,那口井包蕴造化灵息,在里面修行一年,顶得上常人三五年之功呢。二哥,你今后每天都在那口井里练功,修为进展可比我们都要快啊。”言下大有艳羡之意。 独孤擎却另有所想,问道:“‘幽冥古教’的圣女?那是什么人哪?和咱们一线天圣教又有什么关系呀?” 令狐挚摇头道:“我师父没跟我细说,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早在咱们圣教创教之前就已经住在天宇山里的高人吧。师父说当年秋祖师和她在井里打了一架,打败了她,就把那口井给赢过来了。” 独孤擎瞪大双目,难以置信地说道:“什么?你说我们的秋祖师和女人打过架?还有,天宇山以前不是咱们圣教的吗?” 令狐挚点点头道:“对呀,我刚听说的时候也很意外,不过我师父说山川原泽乃是天地生化,本无主人,惟有德者居之。当年的‘幽冥古教’对山中平民毫不体恤,弄得众叛亲离,天怒人怨。咱们的三位祖师也是为了解救生民疾苦才与‘幽冥古教’为敌的。说起来咱们一线天圣教对教下平民可是极好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受万民拥戴。” 独孤擎默想片刻,勉强接受了秋祖师和女人打过架的事实,但他不愿多谈此事,说道:“三叔这话说得很对。我奶奶以前就曾跟我说过,我们住的悬淙山里面是有山神老爷镇着的,要是有人对山里的草木禽兽不好,山神老爷就会很生气,用法术把他扔进海里淹死。所以我们都是不敢欺负那些猴子和小鹿的。” 令狐挚叹道:“可惜凌祭崖上好像没有山神老爷,否则孙绝云也就不敢那么欺负小白猴儿了。” 独孤擎想起那只小白猿与孙绝云打斗时的灵动身法、诡异招数,不由心中一动,忖道:“小白猴儿那一身本事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似乎很管用啊,我要是也学会了,说不定就能杀了那只金翎秃鹫呢。” 此念既动,小白猿对敌时的一招一式忽然在脑中明晰呈现,历历可辨。独孤擎默想一遍,牢记在心,禁不住以手指代替竹枝,依式演练起来。 令狐挚见二哥发了一阵儿呆之后,突然手舞足蹈,状若癫狂,不免吓了一跳,慌道:“二哥,你怎么了?” 独孤擎边练边道:“小挚,你还记得早上小白猴儿打人时用的招数吗?” 令狐挚恍然道:“对呀,咱们照它的样子练好之后就能打败孙绝云了。好,我也来练练。……嗯,二哥,这一招出手有点儿偏了,孙绝云当时往左边跳了一步,这样是打不到他的。” 当下二人边想边练,将小白猿的对敌招数一一试演出来。小白猿的那些招式虽然怪异,却颇为连贯,有迹可循。二小都是聪明颖悟之人,试了两次便将其中套路摸清。除去那些源于猴子本能的花招野式和钻人裤裆的无赖打法之外,大致是七式怪招。 令狐挚欣喜之余,为这套功夫取了个名目,叫做“猿击七式”,拉着独孤擎一板一眼地习练拆解。 ※※※※※※※※※※※※※※※ 二人刚刚练熟,便听岸边传来一阵小声争吵,回头一看,却是楚良辰揪着李咨奇的衣袖向水阁中走来。 两位圣童见此情形忙迎上去问道:“二位师兄,你们这是怎么了?” 李咨奇一脸无辜地说道:“也不知道他今天吃错什么药了,非说我存心害他。你们给评评理,我什么时候害过他呀?” 楚良辰愤愤地道:“你还说,我都被你害死了,亏我还把你当好兄弟呢。” 令狐挚道:“不要吵,不要吵,大家有话好说。楚师兄,你先说说李师兄怎么害你了?” 楚良辰怒道:“今天上午苑老夫子不是提到一个新词儿叫‘杂交’的吗,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向李咨奇请教,可他却推说不知道,让我回家问大人去。结果我在回家的路上就问我娘什么叫做‘杂交’,没想到我娘一听脸就气红了,一松手就把我从天上扔了下去。” 令狐挚惊道:“哎唷,这都摔不死你,你的命可真够大的。” 楚良辰叹道:“大什么大呀,还不是又被我娘飞下来接住了?她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拎回家,让我跪在祖师牌位前思过反省。我思来想去,一定是那个‘杂交’不是什么好词儿,这才惹得我娘发火。而李咨奇,——你居然让我拿那么坏的词儿去问我娘,不是存心想害我又是什么?” 李咨奇当即叫起撞天屈来,赌咒发誓地道:“哎呀,良辰,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害你,否则天打雷劈。你说的那个什么‘杂交’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怎么知道它是好词儿还是坏词儿啊?再说了,不懂就要问,这也没什么错啊,楚师姑何必发那么大火呢?” 楚良辰气为之结,怒道:“你敢诋毁我娘?活腻了是吧?”挥拳便往李咨奇脸上打去。 李咨奇横臂相格,叫道:“喂,有话说话,你干嘛动手啊?” 独孤擎见二人一言不合便要厮斗,赶忙伸手将楚良辰拉开,劝道:“楚师兄,你先别生气,咱们慢慢说啊。” 楚良辰看了他一眼,终究不便冲他发作,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令狐挚知道楚良辰的义母楚归鸿早年自誓不嫁,清苦修行,性情最是端严清雅不过,骤听儿子问出“杂交”这等尴尬词汇,自然大感羞怒,却又不便多言,这才罚楚良辰思过反省。此事症结所在,还是“杂交”二字的含义不明,只需揭开此节,那楚李二人的争执就迎刃而解了。 当下说道:“哎呀,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不就是个‘杂交’吗?我来告诉你们好了。‘杂交’的意思嘛,大概就是把同种而不同属的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放在一起,让它们生出新的与以往不一样的东西来。 “我这么说你们不一定能明白,还是举个例子吧。曾经有一个很无聊的人,把马和驴锁在一个棚子里,过后打开一看呢,发现里面突然多了一头似驴似马又非驴非马的东西。这个东西呢,就是马和驴杂交出来的,人们把它叫做‘骡子’。若是公驴和母马杂交呢,生出来的就叫‘马骡’;若是公马和母驴杂交呢,生出来的就叫‘驴骡’,又叫‘駃騠’。这在书上都是有记载的,你们可以去查一查。” 李楚二人半信半疑,同声问道:“真的假的?” 令狐挚小嘴儿一撇,说道:“我就知道你们不相信。那还有个词儿叫做‘杂种’,这你们总该听说过吧?” 楚良辰道:“听说过啊,不就是一句骂人的脏话吗,那又怎么了?” 李咨奇却恍悟道:“噢,我明白了。你是说‘杂种’都是‘杂交’出来的,是吧?既然‘杂种’是脏话,那‘杂交’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词儿了。” 楚良辰也明白过来,横了他一眼,不满道:“那你还让我去问我娘?” 李咨奇道:“我不也是刚知道吗?要早知道的话,也不会让你去问了。” 令狐挚见二人语气都和缓下来,笑道:“好了,好了。这件事情咱们谁都没错,要怪就怪那些无聊人,吃饱了撑的正经事儿不干,非把马和驴关在一块儿,造出那么多的‘杂种’来。咱们犯不上为这种人生气。” 独孤擎也道:“是啊,大家都是好兄弟,何必为‘杂种’坏了和气呢?有句话不是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八荒六合,唯我独尊’么?” 三人闻言都是一愣。还是令狐挚最先明白过来,摇头笑道:“二哥,我看你是把两句话拼成一句了吧?” 独孤擎未及开言,便听身后有人笑道:“二弟说得很好啊,只要咱们兄弟齐心,一定能横扫八荒六合。”正是轩辕掣的声音。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轩辕掣和江信南并肩站在岸上,又听书院里笑语喧哗,想必是群童又开始冲凉泼水了。 江信南笑道:“八荒六合先不忙扫,咱们当务之急还是要对付别房的师兄弟们。昨晚咱们被他们泼惨了,今天一定得找回面子。” 阁内四人同声嬉笑,一起向岸上走去。 令狐挚信心十足地说道:“江师兄,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昨晚咱们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这才让人家打得溃不成军。待会儿咱们要布成阵势,听从大哥的号令共同进退,互相照应。我就不信制不了他们。” ※※※※※※※※※※※※※※※ 次晨早课间隙,独孤擎与令狐挚心照不宣,一同来到竹林中,在昨日人猿相斗的空地上呼唤良久,却始终不见小白猿的踪影,二人失望之余只得悻悻而回。 此后接连数日,二人每天都抽空去竹林中闲逛,希冀能再见到小白猿。但小白猿却似乎经过上次的奇险之后对此地视为畏途,再不肯来此犯险了。 独孤擎这些日子里朝晚在嘉文馆读经学文,下午便在千寻灵息井中与戚辛夷玩耍。他资质本属上乘,数日间便磕磕绊绊地通读了《大道玄虚经》,又效法戚耿吾只观大略,不求甚解的法子,将入馆时所领的数册经卷泛览一遍。自觉书页文字之间别有情趣,非凡俗事物可比,从此以后见书就读,所知日博。 令狐挚的文墨功底远较独孤擎深厚,以前在翁氏家塾中又颇曾涉猎诸种杂经,小脑袋瓜儿里装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典故逸事,一有空便给独孤擎详细讲述。 嘉文馆中的几十名学童年龄相若,彼此都很要好,独孤擎与令狐挚除了对孙绝云一派稍为疏远外,和旁人也很合得来。同住“六合居”中的六名学童更是性情相投,亲密无间,清晨同桌聚餐,晚间联床夜话,课毕冲凉之时更是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独孤擎连日来费了无数心力,终究无法凭自己之力爬出灵息井。不过他体内气机渐固,不知不觉间已将小腿探入息面。每每和身俯伏于息面之下,划动手足,如游鱼般在井圈里飘来飘去,倒也自得其乐。 戚辛夷最爱和他戏耍,时常揽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入十几丈深处,再抽冷子放手,看着他被灵息浮力挤出息面抛上半空,开怀大笑。这个名为“鲤鱼跳龙门”的小把戏已经成为兄妹俩最喜欢的游戏,每天练完功都要玩儿上一刻。 戚耿吾自与独孤擎订约后果然说话算数,一连数日始终不曾教他半点儿本事。而秦桑柔每日都要传授戚辛夷一些炼气修心的道法口诀,偏偏这小丫头最爱跟她捣乱,老是假装记不住口诀,要她再三解说。 那些口诀其实并不繁难,独孤擎在一旁用心听了一遍之后便已记住,见戚辛夷总是忘词儿,不疑有诈,忍不住出声提醒。 这一来,秦桑柔不免大为惊喜,问道:“擎儿,这些口诀你都记住了?”见独孤擎点头称是,又摸着他的头赞道:“我的儿啊,瞧不出你还有这么好的记性呢,可比辛夷这笨丫头强多了。” 戚辛夷被母亲骂惯了“坏丫头”,早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但听母亲居然说自己是“笨丫头”,羞耻之心油然而生,当即不依道:“娘,你别瞎说,我的记性也是很好的,那些口诀我也记住了。”然后滔滔不绝地背诵起来。 秦桑柔看出女儿是存心跟自己耍赖,索性每次都把口诀教给独孤擎,让戚辛夷自己问哥哥。独孤擎每次都是过耳成忆,问明个别模糊音节所对应的精确字词之后便再无疑义,更令秦桑柔喜出望外。 秦桑柔因见独孤擎每日里除了陪戚辛夷玩耍之外无所事事,便也传他一些呼吸吐纳的基础功法,而戚耿吾也并不过问。 独孤擎本性好静,不似令狐挚和戚辛夷那般飞扬跳脱,依法修炼之后进展竟然不慢,着实令秦桑柔爱煞了这个宝贝徒儿。 数日光阴转瞬即过,独孤擎习文学道,心无旁骛,不知不觉间,大半个身子都已沉入了息面之下。 ※※※※※※※※※※※※※※※ ; 第五章 虎啸猿啼 中 正当一线天中平安喜乐、生机勃勃之时,南方三万里外的妖国北疆重镇堕魂关却是一派肃杀景象。 这一日正是已故主帅黄狮妖的一千五百岁诞辰,它的二哥、堕魂关新任统帅青狮妖,一早便来到位于堕魂岭巅峰的幼弟坟茔前祭奠。 酹酒三巡之后,青狮妖跌坐在地,手抚石碑上刻痕尚新的“灵朝天国毅勇将军黄飚侯堕魂关镇守使狮公讳尚武之墓”的字样,赤目中泛起荧荧泪光,又是伤感又是痛惜地说道:“三弟,二哥来看你了。自你上次回京面圣至今,你我弟兄一别经年,想不到今日竟然这般相见。唉,你精魂不昧,往生天界,自畅仙游,了无牵挂,却教为兄痛断肝肠,心何忍之?” 青狮妖头抵石碑,泪濡长鬣,唏嘘多时,缓缓说道:“你生性刚烈,从小便率意任性,好勇斗狠。父亲和为兄平日里一再叮嘱于你,凡事切须小心谨慎,不可一味鲁莽行事。可你却偏不肯听,这才招致杀身之祸呀。 “唉,当初父亲因推算你道行有成,‘物劫’将至,唯恐你自幼娇贵,受不得天雷殛体的磨难,这才将那柄‘列缺’神剑赐给你,以为护身之用。其实你的道法全是二哥所教,进境如何二哥最清楚不过。凭你的修为,即便没有‘列缺’相助,要平安历劫也并非难事。” 山顶秋风萧瑟,林涛掀卷,有若海泉幽咽,声声入耳,牵缠肺腑。青狮妖不觉深深吸气,语调也变得更加低沉:“当时二哥便以此为由力劝父亲,等你劫数修满再赐神剑以为嘉奖。可是父亲毕竟爱你最甚,放心不下,定要将神剑给你防身。但谁又能料到那柄‘列缺’神剑竟最终成了你亡身之引呢? “唉,说来说去,都怪二哥当时没能劝止父亲。若能拦下‘列缺’神剑,便不会有翁行云盗剑之事,你也不至于孤身犯险远涉北地,终落个命丧人手的结果了。 “不过三弟呀,你也真是太过大意了,竟然分不清何者为轻何者为重。倘若你当日能忍一时之气,任那翁行云自去,待顺利度过‘物劫’之后,修为至少精进一倍。那时再去追寻‘列缺’神剑,放眼中土,又有几人能是你的对手?如今落得这等凄凉下场,二哥为你不值啊。” 青狮妖叹惋多时,硕大的手掌轻柔摩挲着石碑上的“尚武”二字,温润的目光穿透遥远的南天,一霎时间神思飘缈,仿佛又看到了一千五百年前,灵修山武成王府后原上,那只出生未久活泼可爱的小黄狮子正奶里奶气地“呜哇”乱叫着,一步一颤地爬到自己脚下,充满好奇地嗅了嗅自己的朝靴,随即扑在上面奋力抓咬撕扯。 ※※※※※※※※※※※※※※※ 其时青狮妖随长兄白狮妖在南荒征战多年颇立战功,接连挫败南荒叛军的多次侵袭后,奉旨回都朝觐受封,在馆驿中接到王府家将报喜,说是狞犷狮王的第三位配偶金狮王妃前日诞下一位小王子。 青狮妖闻讯却是喜忧参半。须知世间物类的道途艰辛较之人族修士更胜百倍,大抵积五百年之功始历“初劫”,脱胎换骨,成就妖躯,自此成为“初妖”。再过千年若是又有小成,便会经历“物劫”,由“初妖”升为“物妖”。此后若能更有精进,则再过两千年可历“尘劫”,升为“尘妖”。由此再过三千年,经历“天劫”之后,方能升为最高等级的“天妖”。而若能连历三次天劫,便可超脱轮回,臻于神境,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修。但自创世以来,能至此等境界者,唯有昔年的南荒妖王灵修太祖一例,即便当今妖国开国元勋中的文武二王智虑、狞犷也只是方历两次天劫的双料“天妖”而已。 世间妖族一旦起始修行,其繁殖能力便会受道行所限,妖躯修成之后,便不能再与本族原生物类交配,唯有修行一千五百年以上的雌雄“物妖”之间,始能生育后代,而且千年一胎,弥足珍贵。妖国虽自创立之初即宣扬各族共荣,不禁互婚,但绝大多数的妖物还是严守族类之别,十分厌恶并且极力抵制混族杂交的逆天之行。 狞犷妖狮是妖族中不世出的异类奇才,灵性之强堪比天物,其子嗣艰难更甚于一般妖物。自从三千年前与原配雪狮王妃产下长子白狮妖,一千七百年前与继室碧狮王妃产下次子青狮妖,至此时方得第三子。而它的前两位王妃却皆因怀孕期间气血失调、分娩之时心力交瘁,以致修为大损体质亏蚀,生子之后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青狮妖听得家将说金狮庶母在产子当日即因寤生难产,心力耗尽而死,心中更是伤痛,顾不得朝廷礼法的种种冗规,径离馆驿飞奔回府。一入后原便见到蹒跚学步的幼弟,胸中郁积的悲凉立时被浓浓的温情化尽。 这便是青狮妖与黄狮妖兄弟俩的初逢。而它们那位名震八荒的父亲狞犷狮王,其时正不顾威仪大失体面地显化原形,变回一头体大如山毛赤似血的威猛雄狮,伏卧在地上爱怜无比地舔舐着自己步入老年后所得的爱子,深邃的血目中兀自隐含着丧偶的哀伤。 狞犷狮王抬眼看着青狮妖,闷雷般沉郁浑厚的嗓音中也多了几许慈和,缓缓说道:“纯孝我儿,这些年来在外征战,受了不少苦吧?” 青狮妖慌忙拜倒给父亲行礼,顺势回复原形,将青郁郁的狮头拱到父亲巨掌之下,怆声泣道:“儿男不孝,非但不能侍奉膝下,还累得父亲日夜悬望,实是有罪。” 小黄狮子见状欢叫一声,奋力爬到青狮妖背上,专注地啃起它的皮毛来。 狞犷狮王轻轻梳理着青狮妖的长鬣,慰然叹道:“别说这些了。你虽离家三百年,为父在京中却能时时接到你的捷报,心里已经很欢喜了。况且你已修满‘物劫’,大有长进,不再是当年那个冒失鬼小王爷,而是我狮家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为父很是欣慰。” 青狮妖凝视父亲多时,但觉三百年不见,父亲老态已显,不禁心生凄楚,泣道:“父亲终日为国事操劳,寿体越发清减了,儿男看了心里好生疼惜。如今姨娘薨逝,三弟尚幼,还请父亲保重身体,节哀顺便……”说到这里,自己却壮怀凄恻,泣不成声了。 狞犷狮王眼角微润,怅然叹道:“物寿有尽,天意无常。为父修行六千五百多年,两历‘天劫’,难道连这一节都勘不破吗?你先起来吧,跟你弟弟亲近亲近。为父给三郎取名‘尚武’,今后你便带它修行吧。你大哥全忠脾气太坏,我可舍不得把三郎也送去军中给它折磨。” 青狮妖收泪翻身,将小黄狮子捉到怀里轻轻逗弄,一面说道:“儿男当年轻浮无行,全靠大哥这些年来严加管教,才能有点儿出息。儿男觉得王府锦绣之地,实在不利三弟成长。但父亲既然疼爱三弟,不忍它在边塞受苦,何不将它送到讲武学堂磨练一番?” 狞犷狮王苦笑叹道:“讲武学堂乃是为父主持,此儿又是为父的心头之肉,哪里舍得下狠心磨练它呀?你大哥太过严厉,为父又不免宽纵,所以想来想去,只有你来管教尚武才能令为父放心。 “为父知道你虽然深沉勇决,却又宅心宽厚,全忠在家信中常讥笑你有‘牝雌之仁’,不过三郎虽小,劣性已彰,将来一定是个惹祸精。你管教它时虽不能太严,但也不可太松,该罚则罚,当奖则奖。如此方称我意,记住了么?” ※※※※※※※※※※※※※※※ 青狮妖回忆至此,不觉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崖畔,俯瞰着堕魂关外大校场上一队队部伍严整的素甲妖军,轻声说道:“三弟,你看到了么?你的将士们正在为你祭奠呢,它们的心里始终念着你。” 回首凝望着墓碑后那一抔孤寂苍凉的黄土,耳畔隐隐响起一声声粗豪爽朗的笑语,遥远得如在天外,又切近得如在跟前。青狮妖目光一缈,全副心思不觉又飞回了当年那片野性十足的酷热草原。 ※※※※※※※※※※※※※※※ 那只小黄狮子一月之间吹气似的长大了一倍,欢蹦乱跳地撕扑着青狮妖抛给它的一个红绸金绣球,“呜噜噜”的低吼声威势俨然。 青狮妖盘膝坐地,以“通心渗觉”之术察知幼弟的所思所想,耐心地教导它种种最为基础的狮族技能,并将一些粗浅功法羼入其中,寓教于乐,颇见成效。 眼看着小黄狮子越长越大,道法修为也是突飞猛进,五百年将满,终于小有所成,“初劫”在望。 那一日流火烁金,长草尽萎。体大如牛的黄狮子突然间心烦意乱,暴躁不安,鬼使神差地爬到一座圆丘顶上,仰首向天,张牙舞爪,连声啸吼,状若癫狂。 青狮妖站在一旁,看着幼弟这般反常情状,心中却涌起一阵按捺不住的兴奋与期盼。 陡然间天降厉雷,轰然击中黄狮子头顶。紧接着电芒飞窜,烟尘炸散,黄狮子惨烈嚎叫声中,背脊“喀喇喇”一阵响亮,猛然直起身来。两条撑在地上的后腿霎时间层层鼓胀,骨骼暴展,筋肉外突。磊磊肌腱自腿根处汹涌上叠,漫过腹膈之后,被倏然外扩的两片胸骨猛力一扯,凝成两块铁板也似的强健胸肌。与此同时,前足十趾绷直伸长,虬曲盘展的肌肉随着臂骨成型一路向上蜿蜒,最终与背后隆起的肌肉在肩膀处合为一体。 黄狮子长声痛吼,全身血脉急速周流,骨架既成,筋肉又生,原有的皮毛被片片迸裂,随风飘落,如遭凌迟碎割一般。但在转眼之间,一层光洁柔韧,轻薄透气的金色皮毛便自背心处扩张开来,迅速裹严了它周身各处。 黄狮子低吼嘶喘,瞪视着那层奇异的皮毛将自己新生的手背爬满,翻手又见掌心处的肉垫受其牵引徐徐平陷,缩出一片长短粗细各不相同却又彼此绞扭交叉的掌纹。黄狮子心中悲喜痛怒一时齐发,禁不住仰天长啸。从这一刻起,它便超脱了原生物类,成为了一只新生的“初妖”——黄狮妖。 青狮妖一步跨到三弟面前,听到它用粗豪的嗓音说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话:“二哥!”如此简洁的两个字竟令青狮妖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黄狮妖灵躯初成,鬣毛未丰,昂首挺胸地傲立在比它高出一倍的青狮妖面前,抬掌拍着青狮妖的腹肌,豪气冲天地说道:“二哥,你等着瞧,早晚有一天,我要长得比你还高。” 青狮妖心绪方平,闻言笑道:“浑小子,你把毛儿长全了再说大话不迟。”趁黄狮妖不备,长臂一勾,将它拦腰抱起,不顾它如何挣扎求饶,大力抛接数下后,将它的一双小腿扛在肩上,倒吊着它向前冲去…… ※※※※※※※※※※※※※※※ 黄狮妖天分极高,“初劫”过后灵智大开,精进神速。但它生性骄狂刚烈,自此更是日渐顽皮,恃宠而骄,不服管教。狞犷狮王治军虽严,偏生爱怜幼子过于性命,不仅自己舍不得伤它毫毛,更不许青狮妖欺负幼弟。武成王府上下,也只有那位偶尔回都面圣、省亲时在家小住月余的大王子白狮妖镇得住它。 黄狮妖精力充沛,雄心勃勃,除了爱武好道之外,最喜博览杂书,一有闲暇便同黑背豺妖等幕僚门客谈古论今,虽被乃父斥为空谈妄论无益军国,却也乐此不疲。它还专意结纳少壮武士,招揽了家军中的呼雷豹、铜头狲、铁臂熊等妖入其帐下,常与此辈在京郊御苑中围猎角力。 那一日正与诸妖在林荫下讲兵经武,忽见一队气势汹汹的巡城铁骑横冲直撞,大呼小叫着围追一只骨瘦如柴遍体鳞伤的红斑虎妖。那红斑虎妖真力垂尽施术不得,却有一股天生蛮力,操着一口浓重的中土东北口音,喝骂之间撞倒四匹步兽,摔残三头飞兽。无奈众铁骑妖多势众,数十条玄铁锁链上下飞旋,很快便将它重重捆缚,拖倒在地。众骑士一边骂着“乡巴佬”、“泥腿子”、“北地流寇”、“中土贼民”等等难听字眼儿,一边蜂拥而上,拳脚鞭棍纷落如雨,转眼便将红斑虎妖打得气若游丝。 黄狮妖平日里虽见惯了巡城妖兵的种种暴行,从来不当一回事看,但此刻却很欣赏红斑虎妖的剽悍硬朗,不忍见它被众骑士活活打死。当即厉吼一声,飞石击碎带队骑长“京东驴”的肩胛骨,喝道:“瞎了你的驴眼!没见你黄狮爷爷在此吗?统统给我滚!” 京东驴忍痛回眸,认出它黄狮爷爷果然在此,吓得险些晕厥,慌忙与众骑士抱头鼠窜,逃出老远才敢爬上坐骑。 黄狮妖命手下救醒红斑虎妖,问清来历。原来此妖名叫“啸风虎”,本是中土东北*儿山上的山大王,因被当地人族连番捕拿逼得没了活路,只得背井离乡,四处流浪。半年前听说南疆有个妖国,是世间妖族的乐土,便翻山越岭,冲州过府,前来投奔。 入境之后果然一切顺遂,啸风虎大喜之下便想去妖都灵修见见世面,不曾想刚到京畿便迎面遇上一队巡城铁骑,要它出示“灵籍”以供验看。啸风虎本是编外流民,何来“灵籍”?失望之余正想转身,却被带队骑长京东驴指为来路不正,涉嫌妨害治安,要送交“皇都流民案察救助教化收容司”详加讯问。 啸风虎万想不到天地间还有这等怪事,自己不过是想到灵修山里面走一走看一看,谁料还没进山便妨害了当地的治安。但没容它辩解两句,那些穷凶极恶的铁甲骑士便抖起玄铁锁链将它脖子套住催骑飞驰,登时将啸风虎拉倒在地,拖出数十丈远。啸风虎血性发作,奋起反抗,却因食不饱力不足,有术难施展,被众骑兵打得没头苍蝇似的乱窜,一路逃进了御苑之中。 黄狮妖见啸风虎性子朴鲁,修为不凡,很对自己的脾气,便有意结纳。啸风虎深感黄狮妖救命之恩,更是力图回报,当即拜入黄狮妖帐下,做了它的随从。黄狮妖听啸风虎详述了妖族子民在人境中的种种悲惨遭遇,不由得金鬣上指,钢牙紧咬,发誓有生之年定要廓清中土,结束妖族世代苦受人族奴役的历史。 ※※※※※※※※※※※※※※※ 狞犷狮王见黄狮妖终日闲极无聊,到处惹事生非,便知会掌管天牢的“九目狼蛛”,让它奏明妖皇,提拔黄狮妖做个牢头。 狞犷狮王的本意是想大小给儿子找份事做,好收住它的那点儿闲心。却不料黄狮妖早有野心吞并中土,奉诏后欣然上任,将天牢中历年关押的人族罪囚逐一提审。待见识了那些所谓的中土高手的道行和品性之后,越发坚定了它挥师北上荡平中土的信心。 黄狮妖在天牢任职期间,累上万言书评议时政,纵论形势,请兵出征。虽然每次都被妖皇陛下留中,外界鲜有知闻,却终究瞒不过总掌军机的狞犷狮王。妖皇陛下甚至在一次朝会之后将狞犷狮王留下,请它翻阅黄狮妖气冲霄汉的奏折,笑谓:“武成贤王一门英才,朕所深知。原以为白青二卿已是狮门双璧,今观三郎气度,当与乃兄鼎足而三。” 狞犷狮王惭恨难言,回府后将黄狮妖叫到面前严厉申斥。黄狮妖却坚信自己并无过错,非但拒不悔改,还大逞雄辩,旁征博引,最终竟将狞犷狮王驳得无言以对。只气得狞犷狮王七窍生烟,大骂一声“混账”,一茶碗将黄狮妖打出门去。 黄狮妖不屈不挠,仿佛存心与父亲斗气一般,请战奏折接连不断地送入皇宫大内,还密令黑背豺妖撰写时评,宣扬“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论调,准备在皇都各处大肆张贴。但因事关机密,知情者越少越好,所以只让啸风虎、呼雷豹两位心腹干将趁夜执行此事。 却不料奉命在东城私贴文状的啸风虎居然不明地形,夤夜中七拐八绕之后迷失了方向,竟然拦住一队巡城军士问路。本以为装出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样子便能蒙混过去,不承想冤家路窄,正碰上当初打得它九死一生的那队铁骑。 带队骑长京东驴回手抚mo着早已接好的肩胛骨,一张大驴脸上笑容可掬,故作惊讶地道:“哟,这不是虎爷吗?许久不见,发福了您哪。听说您老这程子跟着黄狮爷爷混得不错呀,今儿怎么有空到咱们东城溜达来了?” 啸风虎一见它就有气:若非尚有要事在身,势必狠揍它一顿。当下斥道:“滚犊子,少跟俺这儿得瑟。” 京东驴慢条斯理地下了坐骑,一面说道:“别介呀,咱哥儿几个难得见虎爷您一面儿,好歹一块儿喝两盅儿去呀。小的们还有点儿事儿要麻烦虎爷您哪。” 啸风虎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俺跟你喝啥酒啊?你小样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磨磨唧唧的,俺没那闲工夫儿听你胡咧咧。” 京东驴嘿嘿一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这不眼瞅要到皇太后的寿诞了吗,上边儿交派下来要呒们(我们)严查全城出入民等,一有可疑迹象,立马儿逮到府牢里头圈起来,等这档子事儿过了再严加审问。嘿嘿,咱哥儿几个虽然都知道虎爷您已经不是什么流寇民贼了,可这差使还不能不办,所以请您老受累,把您那‘灵民证’儿拿出来给咱哥儿几个瞜一眼。” 啸风虎勃然大怒,它现在大小也是一只有身份的妖了,怎能容忍京东驴如此无礼盘查?况且它骨子里便很抵触妖国的户籍制度,至今尚未到灵修府“户婚司”申报户口,一直是个“黑户隐民”,哪有什么“灵民证”啊?它知道京东驴这是成心找碴儿,怒道:“瞜啥瞜啊?俺的‘灵民证’在王府里搁着呢,想看到那儿看去。你再跟俺咋唬,俺给你脑袋削放屁了,你信不?” 京东驴“嘿——”了一声,驴脸“唰”的拉长二尺,森然说道:“瞧这意思,你丫拿不出来是吧?——得嘞,哥儿几个,上手。”众骑士轰应一声,玄铁锁链一抖,便往啸风虎脖子上套去。 啸风虎暴怒,厉吼一声激起劲风荡开玄铁锁链,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俺可是武成王三王子的亲随。你们敢抓俺?反了你们了。” 京东驴冷笑道:“别说你丫一个小小的亲随,就是三王子它自个儿犯了法,爷们儿也照抓不误。我还告儿你说,现如今咱灵修府的青天大老爷那可是铁面无私,谁也不吝,就连武成王爷和文睿王爷都得让怹三分。你丫也甭跟我这儿耍横,不是没带‘灵民证’儿吗?那就该着你丫倒霉。——弟兄们,给丫拿下,丫敢拒捕就格杀勿论!” 众骑士同喊一声“擎好儿吧您哪”,催骑抖索,将啸风虎裹在垓心,四面围攻。京东驴知道啸风虎凶狂难制,早派手下回府求援,不多时援军赶到,灯笼火把照得四下雪亮。啸风虎虽然勇猛,但终究猛虎不敌群狼,很快便被众妖合力拿住。挣扎之际,锦袍撕裂,那一大卷文状掉落在地。 京东驴虽为巡卒,却也颇识几字,捡起一份文状,只看了两行便将那对大驴眼瞪得溜圆,又是惊喜又是兴奋地说道:“好哇,你丫还真是胆大包天哪,竟敢写出这种妄议朝政的东西,简直是蓄意谋反,大逆不道!”不由分说便将啸风虎押回府衙受审。 ※※※※※※※※※※※※※※※ 总管妖都治安防卫的灵修府君“铁面苍鹰”果然铁面无私,不畏权势,虽知啸风虎是黄狮妖的随从,仍然大刑伺候,打了个半死。然后施以“惑神乱志”之术问出实话,即刻签文派遣“牛马鹰犬”四大名捕连夜闯入武成王府,将还在卧榻上做着北伐美梦的黄狮妖锁拿归案。 黄狮妖问心无愧,在公堂上慷慨陈词,种种情事供认不讳,但绝不承认是蓄意谋反,坚称自己是心忧社稷,为国者无暇谋身。铁面苍鹰被它一通厉吼震得耳鼓生疼,心中有气,当庭判案,“蓄意谋反”之外,还办了它一个“咆哮公堂”的罪名。 黄狮妖被一顿“降龙木”大板子打得急火窝心昏死过去,醒来时已是在灵修府大牢的玄铁栅栏之中,身下是一堆浸在污泥浊水里的烂草,脚镣的另一头儿拴在一只臭气熏天的马桶上。对面儿的笼子里也关着一只浑身是血的妖怪,正昏沉沉地瘫在那里不住呻吟。黄狮妖细看多时,才认出此妖正是已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啸风虎。 武成王府三王子被捕受刑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夕之间传遍妖都。呼雷豹当晚在西城所贴的上百份文状虽然很快就被巡城妖兵抄没,但已有不少市民和官吏看到并且大为击赏。一时间舆论鼎沸,同情和声援黄狮妖、要求皇帝陛下主持公道的呼声响彻妖都。 狞犷狮王对黄狮妖是又气又恨,深悔过往太纵容它了,以致闯出这等祸事。发狠不去管它,由它自生自灭。青狮妖一面暗笑父亲和三弟都犯了小孩儿脾气,真是一对冤家父子;一面上下疏通打点,遍求朝中大臣代为说情,并上表向妖皇陛下请罪,愿辞“青阳侯”之爵位为三弟赎罪。 事情闹成这样,妖皇陛下也深感无奈,最终顺从群意,下旨改判黄狮妖、啸风虎等妖无罪,并将它们派到堕魂关去镇守北疆。同时特旨嘉奖铁面苍鹰,以示慰抚。 灵旨一出,朝野上下一片欢欣鼓舞、歌功颂德之声。须知妖国定鼎至今已历六千余年,臣民们时刻牢记着灵修太祖一统中土的遗志,眼看如今国势强盛,正是完成大业的天赐良机,妖皇陛下此时将极力主战的少壮将领派到边关,圣意如何不问可知。 但青狮妖向来善于揣测上意,心知灵皇陛下如此处分,必是体恤狞犷狮王忠心辅佐历代先皇功高盖世,故而有意袒护黄狮妖,以免狞犷狮王寒心。不过黄狮妖胆大妄为,深犯妖皇之忌,为免它再生事端,妖皇索性将它放到边关,图个清静。 黄狮妖却不疑有它,对妖皇陛下感恩戴德,在大牢之中朝北跪拜,哭得一塌糊涂。但甫一出狱便同啸风虎跑到铁面苍鹰的府邸,往朱漆大门上泼了一桶臭狗屎。又搬起门旁的两尊青铜巨兽,将已被呼雷豹打得半死不活的京东驴的两条驴腿牢牢压住。然后大张旗鼓地入宫谢恩去了。 铁面苍鹰忙完公务回府之时,已是日落西山,黄狮妖早已回府安歇。铁面苍鹰心知皇太后寿诞即至,妖皇陛下绝不希望再有什么不谐之事发生,此时节外生枝甚为不智,只得自认晦气,由它去了。京东驴经此一事,心胆吓破,双腿压残,再也做不得巡城骑长,自回京东老家种田去了。 数日后,妖皇陛下在崇政殿召见黄狮妖,晋升其为“毅勇将军”,加封“黄飚侯”,并亲赐金甲战袍和“狂蟒鞭”、“骁龙斧”两大法宝。一方面温言劝哄它勤练守军,以备异日大用;另一方面严诫它不得滋扰生事,打草惊蛇。 黄狮妖欢喜不尽,感激涕零,再三拜谢过妖皇陛下的知遇之恩后即刻出宫,次日一早便率领狞犷狮王精挑细选的家军精锐开拔上任。来到堕魂关后谨遵妖皇谕旨,勤修战备,精练士卒,踌躇满志地等待着妖皇陛下的进军诏书。却不料壮志未酬身先死,空留遗恨葬关山。 ※※※※※※※※※※※※※※※ 青狮妖思前想后,不觉光阴悄逝,转眼已近午时。遥闻关内钟鼓声响,太息一声收回思绪,轻声说道:“三弟,你且安心长眠吧,二哥改日再来看你。虽然灵皇陛下当日一再告诫我不可轻启边衅,但你尽管放心,二哥决不会让你白死的。” 瞪着赤目凝视北方良久,突听岭下传来一阵亢怒激越的虎啸猿啼之声。青狮妖面色微变,侧耳倾听片刻,沉哼一声,血气上涌,蒸干残泪,反手将最后一坛烈酒倾在三弟墓前,仰天悲吼一声掷碎酒坛。然后甩头扬鬣,扭转雄躯大步离去。 崖顶正中一丛高大乔木背后,一头伏卧在地的巨型四足玄翼龙雕兽见主公走近,“啊哇”怪叫一声跳起身来,硕大的龙角雕头在青狮妖腰际磨蹭两下,喉咙中不断发出气囊震动的“咄咄”怪响,犹如数百只啄木鸟同时敲凿林木。 青狮妖翻身跃上龙雕兽脖颈,低吼一声,驭兽腾空,径向岭下飞去。 ※※※※※※※※※※※※※※※ ; 第五章 虎啸猿啼 下 经过一线天峡口那场恶战之后,堕魂关妖兵回营休整已有数日。啸风虎和呼雷豹都在入关当晚到刑堂内结结实实地挨了二百军棍,仗着体格雄健道行不凡,又有军中灵药敷治,将养几天便已大致痊愈。 但是二妖胸中悲愤不去块垒难平,越想越觉得若不能诛灭人族凶手,黄狮将军必定死不瞑目。二妖往日深受黄狮将军大恩,恨不能以死换回将军性命,虽然侥幸逃过了杀头之罪却仍旧不思悔改,反而屡次向青狮妖极力请战,但均被青狮妖严辞斥退。 青狮妖见虎豹二将心存怨望,疏于军务,虽则气恼却也懒得理会它们,只令二将暂休几日,由偏裨将佐权掌营务。虎豹二妖被晾了两天之后,只闲得两头撞墙,八爪挠地,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好不容易等到黄狮妖诞辰之日,得以率军参加祭典,顺势接管营务,却又被传令官告知,青狮主帅正在黄狮将军坟前祭拜,严禁吵扰,大小将士皆不得靠近堕魂岭一步,违者定斩不赦。 呼雷豹较明事理,能体上意,倒还不觉什么;啸风虎却是个浑浑噩噩的性子,一听说不让自己去黄狮妖坟前哭墓,心中便觉说不出的郁怒和委屈。没奈何,只得吞下一坛苦酒,仰天悲吼,凄风低徊。呼雷豹沉声相和,将一曲悲郁苍浑的军旅挽歌唱得荡气回肠,三军将士莫不感泣。 唱罢招魂曲后,一身缟素的帅府谋主黑背豺妖便一步三颤地登上点将台,展开前夜草就的《祭黄飚侯文》,拖着长腔悲悲切切地念道:“维黄飚侯,毅勇凌云。雄才盖世,猛志出群。少负宏誉,光耀狮门。长封灵埸,威镇堕魂。……” 妖军士卒虽然大多不通文墨,难辩其意,但听它读得一唱三叹,百转千回,时而气断声吞,泪飞倾盆,都不免深受感染,齐声哀鸣。黑背豺妖读到后半篇更是椎心泣血,呼天抢地,瘦削的身架犹如扶风弱柳,摇曳跌宕。挣扎着念完“呜呼哀哉,伏惟尚飨”的煞尾结句,身子如曲蛇般摇晃两下,“噗嗵”一声栽倒在点将台上晕厥过去。 呼雷豹脸上天生的两道泪痕早已浸润得油黑闪亮,叹息着挥手命小校抬走黑背豺妖,便与啸风虎率领众将士依次祭拜香案上供奉着的黄狮妖灵位。 黄狮妖生前对待部下颇为宽和,故而深得将士爱戴,众妖感念黄狮妖的恩德,悲伤之情确是发自肺腑。 铁臂熊那日在一线天外被郑子规当众打掉头盔,暴露了额头上的耻辱伤疤,虽然当时羞愤欲狂,但它毕竟心思单纯,过后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既然已经被军士们看到,索性不再掩饰,便将那顶戴了几百年的乌金头盔收了起来。 不料青狮妖升帐训话之时,一眼瞅见它头上的烙痕,胸中便窜起一股邪火儿,说它既然身在军中任职,便须维护军容国体,像这样的耻辱印记铭记于心则可,展露在外却未免出丑,勒令它仍将头盔戴上。 铁臂熊被训得满腹冤屈,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声称如果三将军还在的话,决计不会再逼自己戴上头盔,不禁深切缅怀起黄狮妖来。青狮妖闻言心中越发烦乱,喝令军法官将铁臂熊乱棍打出。 铁臂熊虽不情愿,却终究不敢违抗上命,在外面哭罢多时,还是乖乖地把乌金头盔戴上了。只是经过这一番波折之后,它心中更加怀念故主黄狮妖。因此上,此刻全军将士中,要数铁臂熊哭得最是伤心。 铜头狲在铁臂熊之后祭拜,它心性较为理智,虽也痛惜黄狮妖壮志未酬便英年早逝,却不像铁臂熊那般溢于言表,只是面带戚容心怀感戴,庄重礼拜之后便默默退下。 啸风虎冷眼旁观,见此情形不禁心中暗骂:“好个没良心的泼猴子,三将军往日待你不薄,你现在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有,真是不忠不义,俺虎某定不饶你。” ※※※※※※※※※※※※※※※ 当日一线天大战,猿族妖兵多有无谓折损。铜头狲嘴上不说,心中却极为不忿,认定虎豹二妖是私心公用,有意打压自己。回关后便紧闭寨门,专心休整,徐图报复。三日后校场演武之时,猿族兵士气高昂,奋勇争先,将暂由参将“笑面虎”指挥的虎族兵冲撞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啸风虎闻讯后气得一掌把笑面虎的大脸掴成了咧嘴西瓜,若非呼雷豹竭力劝阻,当时便要冲进猿族兵营,把铜头狲的脑袋拧下来当球儿踢。 铜头狲向来恃智傲物,目无余子,当日遵从啸风虎号令出战全是囿于军法和公义,不得不然;一待回关便再也按捺不住张狂性子,迫不及待地要出一口恶气。这才不留情面,大败虎族兵,令啸风虎颜面无存。 虎豹二妖心甚恨之,却无由寻衅,偏偏青狮妖还很看重铜头狲,回关当晚虽遍斥诸将,却独独对铜头狲谨遵上命、英勇作战的行为大加赞赏,对猿族伤兵更是加意抚恤,令其它大小将佐尽皆侧目。 铜头狲福至心灵,一面谦辞逊谢,一面拐弯抹角地指出这一战之所以劳而无功,并非士卒不够勇猛,端在指挥失当。若由自己统兵,便当如何如何,以策万全。 它这般说法无异于婉言指斥啸风虎和呼雷豹不会用兵,但当时它们哥儿俩正在刑堂里咬紧牙关挨板子,自然无法辨驳。笑面虎却将这番话牢记于心,待服侍啸风虎喝药时添油加醋地转述了一遍。只气得啸风虎把纯金药碗都咬穿了,嵌在上槽牙里挣不下来,浓苦温热的药汁儿顺势流入鼻孔,呛得啸风虎喷嚏连天,动作稍大又牵动了伤口,登时疼得昏死过去。 笑面虎慌忙探爪撬下纯金药碗,又施术将啸风虎救醒。啸风虎涕泪滂沱,死里逃生似的喘息半晌,紧咬的獠牙间蹦出一个个含糊不清的音节:“铜……头……狲……,俺……跟……你……没……完……!” 不过话虽说得决绝,却终须先养好身子才能奢谈其它。啸风虎磨牙砺爪,隐忍数日,伤势渐渐好转。本想马上找铜头狲算账,却又赶上了黄狮妖的诞辰,此时闹事未免对三将军不敬,只好再等几天。 ※※※※※※※※※※※※※※※ 祭典结束之后,因为青狮主帅未至,诸军不敢先散,听由各自将官号令,移至校场四周用餐。 啸风虎待将士们走远,又在灵位前燃了一支香烛,祝道:“三将军,你在天有灵,可要保佑俺们早日荡平中土,给你报仇啊。二将军现在不许俺再提请兵出征的话,可俺实在是想早日完成你的心愿,你们兄弟连心,帮俺劝劝二将军吧。”将香烛插到炉中,转身向点将台下走去,棍伤初愈的腿股仍有些不大灵便,步伐略显滞缓。 呼雷豹紧随其后,温言慰道:“虎大哥,三将军的仇是一定要报的,你也别太心急了。二将军有皇命在身,不能轻启边衅,咱们做下属的应该体谅它的苦衷,再耐心等等吧。” 啸风虎没好气地嘟哝道:“还等?这都等了多久了?三将军尸骨未寒,英灵不昧,日日夜夜盼望着咱们给它报仇雪恨呢,咱们咋能一等再等?上次出兵错在没有上命,这回咱们请二将军发令出兵不就行了?” 呼雷豹道:“话不能这么说。即便二将军要发兵也须有圣旨才行,可是现在灵皇陛下却还不想北伐,二将军也只能安守关塞,以待时机。” 啸风虎在妖国军中效力有年,这一节如何不知?气愤愤地哼了一声,冲周遭探头探脑的妖卒们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将军吗?都给俺滚远点儿!” 众妖卒躬身退开,只有坐在一大堆篝火前狂吃烤牛肉的铁臂熊不为所动,舔嘴咂舌地品味一番,含糊说道:“唔,这牛肉够筋道。——虎大哥,你也过来尝尝吧。” 啸风虎此刻心情之糟,实是百年不遇,任何平常不过的物事入了它的虎目都觉说不出的可恶。斜睨了光着膀子顶着头盔胡吃海塞的铁臂熊一眼,低声骂道:“你个熊瞎子,咋就知道闹吃呢?真是个酒囊饭袋。” 铁臂熊与啸风虎私交不错,平日里笑骂惯了,知道它的脾气,当下也不着恼,白眼儿一翻,说道:“熊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不吃拉倒。”自顾自地照吃不误。 啸风虎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铁臂熊,却将一对眈眈虎目转向了数丈外的另一堆篝火。 呼雷豹移目看去,只见数十只个头儿不等的猿族将校正围坐彼处用餐。虽然大校场上整体气氛仍很肃穆凝重,但是猿族兵生性活泼,贪玩儿爱闹,聚在一处免不了打打笑笑,不过已尽量压低声音,没有吵到附近妖兵。 铜头狲想是吃饱了烤牛肉,正仰躺在旁边军帐的坠绳上,翘退儿摆尾,好整以暇地吃着一根香蕉。 呼雷豹与啸风虎向来交好,见它瞪视着铜头狲,目光中尽是森冷杀意,知它心中所想,忙劝道:“虎大哥,二将军刚来几天,咱们又刚受过责罚,今天还是三将军的诞辰,此刻不宜生事……” 啸风虎气冲牛斗,充耳不闻,只管大踏步走到铜头狲面前,一对目光利剑般上下打量着这只“泼猴子”,恨不能刺它一个对穿。 铜头狲虽对虎豹二妖心存芥蒂,但毕竟军阶有别,也不敢太过失礼,忙将大半根香蕉送入口中,随手撇掉香蕉皮,起身仰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倍的虎豹二妖,抱拳说道:“末将见过二位将军。” 啸风虎阴沉着一张大脸垂目下视,瓮声瓮气地说道:“免了。铜头狲,俺问你,那天在一线天‘生死峡’谷口,你为什么久攻不下,贻误战机?” 铜头狲禀性聪灵,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啸风虎来意不善,不敢怠慢,肃然说道:“虎将军,当日情形你也曾亲见。一线天‘生死峡’守卫严密,末将率领猿族兵拼力死战,折损两千多名士卒,怎么能说未尽全力呢?” 啸风虎怒道:“照你这么说,此役之所以无功而返,罪不在军士贪生怕死,而在将帅调度不当喽?” 铜头狲心中暗想:“可不就是嘛?”口中却不敢直言,欠身说道:“末将不敢。” 啸风虎冷哼道:“不敢?你胆大包天,还有什么不敢的?你的猿族兵不是向称‘堕魂精锐,灵埸干城’吗?平素操练时咋呼得瑟,甚嚣尘上,咋一见人族就孬种了?” 铜头狲心中有气,呲着尖牙说道:“虎将军,我猿族兵精锐与否,历年演武有目共睹。至于一线天遇挫,末将以为实在不是士卒不精,而是战不得法。二将军文韬武略,朝野上下无不知闻,虎将军若存疑虑,不如改日与末将恭聆二将军教诲。” 啸风虎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少拿二将军说事儿!什么叫‘战不得法’?分明是说俺虎某用兵不当!俺当年可是进过讲武学堂的,武成王老千岁亲授兵法将略,岂是你这泼猴儿所知?” 铜头狲至此再难忍让,抱胸冷笑道:“虎将军怎的忘了,末将当年也曾在老千岁帐下受教,算来只怕时日还比虎将军要长一些哩。所谓‘水无定势,兵无常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十六字真言,便是老千岁兵法精义所在。虎将军在讲武学堂匆匆数日,不知可曾听过?” 当年黄狮妖奉诏镇守堕魂关开拔在即,狞犷狮王对爱子放心不下,便将黄狮妖和啸风虎等从未受过正规军伍训练的将领召进讲武学堂突击集训数日。啸风虎跟着黄狮妖在讲武学堂做了几天插班生,连官话都没学全就被派到边关来了,真正所学十分有限。但它却将这段宝贵经历引为毕生荣耀,动辄声称“当年在灵都讲武学堂,武成王老千岁亲口对俺说过……”,以此为自己脸上贴金。 但妖军中校尉以上的将官多数出自讲武学堂,余者也大多接受过讲武学堂的短期军训,所以啸风虎的这张牛皮实在吹不响亮。一般将佐只是为了奉承它才装出一副惊异艳羡的样子,而像铜头狲这样真正科班出身的精干将领自然不大看得起它。 啸风虎老底被揭,面上无光,低吼如雷,怒道:“老千岁的兵法精义俺自然听过,当年在灵都讲武学堂,老千岁还亲口对俺说过:‘军法无情,军纪如山。’你这厮当面顶撞上官,又当如何处治?” 事已至此,铜头狲再无退路,亢声说道:“卑职本不敢冒犯将军虎威,却也不能违了狮王千岁‘忠正勇直’之训。方才所言,不过就事论事,并无它意,还望虎将军明察。” 啸风虎见它越发强硬,只气得胸鼓欲炸,蓦地暴喝一声:“察你个大头鬼!”巨掌挟风,猛拍铜头狲肩背。 ※※※※※※※※※※※※※※※ 铜头狲见机极快,早就一个空心跟头向旁翻出,轻轻巧巧地凝立于大帐坠绳之上,冷笑道::“虎将军肝火如此旺盛,小心真元失调,自损玉体。” 啸风虎闻言更怒,“嗷——呜——”一声大吼,激起狂风吹飞帐幕,支撑大帐的木架轰然倒地,帐内歇息的数名妖卒惊嚎声中被压在下面胡乱挣扎。 黑背豺妖刚被手下救醒,四平八稳地从文事帐里踱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慌忙上前扯住啸风虎的袍袖,劝道:“虎将军切莫动怒,咱们万事好商量,全看下官的薄面……” 啸风虎破口骂道:“滚犊子!你区区一个刀笔小吏也配管俺么?——泼猴子你听着,只要这山中有老虎,便容不得你猴子称大王!” 铜头狲早已飘飞丈余,轻盈落地,闻言哂笑道:“我自然不敢妄称大王,你这只大脸瘟猫就敢吗?” 啸风虎戟指骂道:“贼厮鸟,你仗着三将军爱才之念骄狂自大,也不想想你本是下贱人族近亲,如今竟敢不把本将军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铜头狲旧疮被揭,痛怒攻心,嘶嘶叫道:“啸风虎,我敬你官高一级,将尊一品,但你既然无故生事,我猿族子孙可也不是好惹的!”数十名义愤填膺的猿族妖兵早就各提兵刃围在铜头狲身后,瞪视着啸风虎,闻言齐声怒叫,以壮声势。 呼雷豹见势不妙,忙喝道:“铜头狲,你想聚众造反不成?快让你的部下散开!” 铜头狲道:“豹将军,卑职纵死也不敢造反。可是啸风虎一再相逼,我老狲可也不是好欺的!我猿族兵精忠报国,啸风虎却恶意中伤,我们心中不服,要请啸风虎到二将军面前说个明白。” 啸风虎摇首怒吼,飙风大作,说道:“泼猴儿,你若有种便与俺单打独斗,胜负生死各安天命,任谁不得在二将军面前嚼舌根儿。你可敢吗?” 铜头狲冷笑道:“啸风虎,你当老狲跟你一样是个莽撞匹夫吗?我只请二将军主持公道便是。”说着朝一头体高三丈乌毛如炭的黑猩妖说道:“还不快去将此间事情如实禀报二将军?” 黑猩妖粗声相应,两条巨树般粗壮的长臂在地上猛力一捶,小山一样的身子飞腾而起,双足落地激起滚滚尘烟。就这般手足并用,一步数丈,犹如一团乌云向堕魂岭方向冲去。 啸风虎厉吼一声,斜跃迎上,虎爪力拍,“砰”的一声正中比自己高出两丈的黑猩妖胸膛。 黑猩妖纵声痛吼,仰面朝天,硬栽到地上,砸碎了大片山石。它性情愚鲁粗蛮,怒吼声中提起两只巨掌,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啸风虎当头拍落。 围观群妖或不忿于啸风虎的恃强凌弱,或诧异于黑猩妖的不堪一击,怒骂、惊呼一时齐发,黑背豺妖更是吓得跌坐在地上。 啸风虎单掌上举,正戳在黑猩妖左掌掌心,登时将那只乌云盖顶的巨掌反震回去,“啪”的一声与随后拍至的黑猩妖右掌相击。啸风虎乘势跃起,抓住黑猩妖小臂猛力抛甩。黑猩妖怪叫声中轰然摔出,正砸在一众猿族妖兵头上。一时间天下大乱,烟尘暴起,众猢狲惊呼痛嚎,苦不堪言。 这头黑猩妖诨名“炭金刚”,膂力强猛,性子朴鲁,在妖军中向来很受善待。众妖见它受欺,心中均感愤愤,不惟猿族兵齐声斥骂啸风虎,别族将士也纷作不平之鸣。。 啸风虎轻松摔飞炭金刚,拍拍掌上灰尘,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哼哼,老虎不发威,你当俺是病猫。” 猿族妖兵向来最是团结,此时更是群情激奋,咆哮怒吼,“呼啦啦”冲上来将啸风虎团团围住,摆出一副准备群殴的架势。 铜头狲挥手节制住冲动的部下,呲着尖牙说道:“啸风虎,这可是你无故伤我同族在先,老狲须容你不得!” 啸风虎傲然冷笑道:“啰嗦什么?只管放手过来便是,本将军岂惧你一干泼猴儿?” 铜头狲正要上前应战,铁臂熊却硬挤过来,拦住劝道:“猴儿哥,莫要动怒,还是等二将军过来再说吧。——虎大哥,你也消消气,咱们有话好说嘛。” 那边厢黑背豺妖也在群猿背后踮着脚尖儿扯着嗓门儿劝道:“都不要动手啊,全看下官的薄面……” 铜头狲虽知铁臂熊也是一番好意,却不得不暗叹一声:“真是个呆子。也不想想我今日若不严惩大脸瘟猫,以后有何脸面再统领孩儿们?”摆手说道:“熊老弟,你且站开。这厮欺我太甚,若不好生教训它一顿,它当堕魂关是东北*儿山了!” 啸风虎早年在中土东北*儿山落草为寇的经历并不被妖国军民赞许,反而成了指斥它为“流寇民贼”的铁证,这么多年来受尽了或明或暗的嘲辱。此刻听铜头狲这般说法,气得钢须直乍,怒吼飞冲,祭起锯齿金刀力劈猛斫,刀法大开大阖,金光眩目惊心。 ※※※※※※※※※※※※※※※ 铜头狲冷笑一声,凭空掣出精钢齐眉棍,猱身而上,奋力抢攻。霎时间刀棍相击,火星迸飞,二妖齐齐一震,各自飞退数丈,收势凝空,怒目相向。片刻后同声大吼,再度相交。 啸风虎棍伤初愈,腰股转动之际隐隐阵痛,凌空飞旋多有不便,当下沉势落地,仰首上攻。 铜头狲有意当众挫辱啸风虎,不屑攻其伤处,飞身半空全力下击,精钢齐眉棍舞动生风,猛抡狠砸。 啸风虎奋起神力连接了二三十棍,锯齿金刀铿鸣锐啸,火星迸散。渐感臂膀发麻,气血周流竟有躁动之象,不由心中暗惊:“这泼猴子竟然如此了得,俺虎某以前还真是小看它了。”心知再这么硬碰硬地蛮扛下去难讨好处,蓦地里狂吼一声,顿足飞起,锯齿金刀当空划过一道澄黄光弧,疾斩铜头狲左颈。喝道:“该你接俺的招数了!” 铜头狲悍然不惧,横托长棍,喝一声:“开!”硬接住锯齿金刀。 啸风虎连砍二十余刀,见铜头狲面色如恒,呼吸平缓,竟无丝毫力衰之象,心中惊骇更甚,生平最为服膺的黄狮妖生前说过的一番话又一次萦绕心头:“虎老弟,你莫看那铜头狲出身微贱,形貌无奇。我观此将材美智高,必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成就必不在我之下。便是现在,以道行而论,它也是这堕魂关中仅次于本帅的了。” 当时自己只道是黄狮将军夸大其词,还不肯信,现在看来此言居然不虚。啸风虎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泼猴子一直在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呸呸呸,大吉利市。泼猴子就是扮成猪婆龙,也休想把俺虎某吃了!” 悬想至此,横刀斜劈,“珰”的一声砍在齐眉棍上,铁腕一扭,刀锋侧贴着齐眉棍,疾削铜头狲手指。 铜头狲撒手放棍,右足一挑,齐眉棍平平撞向啸风虎胸膛。啸风虎刀势不止,左臂横于胸前挡住齐眉棍,虎尾飒然甩出,猛抽铜头狲腿胫。 铜头狲踊身上跃,轻轻巧巧地立于锯齿金刀刀面之上,长尾勾住齐眉棍,挥扫啸风虎面门。 啸风虎出其不意,竟被棍稍擦着头皮掠过,劲风到处锦毛飞扬。怒吼声中松刀出拳,砰然击中铜头狲额头。几在同时,铜头狲的左掌也已印上啸风虎的胸口。 闷响过后,二妖飞身震退。铜头狲落地后稳稳站住,啸风虎却禁不住连退三步,只此瞬间高下已判。 猿族众妖眼见首领得势,不由齐声欢呼暴笑,纷纷冲着啸风虎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和举止,或腾空挥臂,或俯身捶地,或抠嘴吐舌,或翘臀放屁。炭金刚更是“吼吼”怪笑着擎起一对巨掌大力互拍,并带头嘬唇吹哨儿。 啸风虎怒发如狂,狞啸着正要飞身再战,突听半空中“啊哇”一声嘈厉怪吼,一头小山般巨大的玄翼龙雕兽轰然扑落场中,震起滚滚烟尘。 龙雕兽脖颈上跨坐着的正是青狮妖,罡风激尘中,但见它青鬣飞扬,赤目如电,张口厉吼一声,震得在场众妖尽数瘫倒。 虎狲二妖头晕目眩,在地上躺了片刻才猛然惊觉,慌忙拜伏在地,垂首不语,静候发落。 青狮妖阴沉沉地扫视二将一眼,钢索重鞭“呼——啪”连响,将二妖抽得翻跌数丈,皮破血流,斥道:“放肆!军中岂是尔等私斗之所?尔等身为统兵将官,不知自重,干犯军法,该当何罪?” 啸风虎忍痛说道:“启禀帅台:铜头狲骄狂跋扈,不敬上官,末将看不过去,这才出手惩治。望帅台明鉴。” 铜头狲道:“启禀帅台:啸风虎恃上欺下,无端挑衅,伤我同族,末将心中不服。还请帅台为我猿族做主。” 二妖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登时争吵起来。 青狮妖挥鞭喝道:“够了!——啸风虎,铜头狲虽为偏将却不归你节制,况且它还是猿族之长,即便对你有所不敬,你也须当上报本帅,不当擅自处治。姑念你过往功劳,此番不予追究,下次再犯,军法无情。 “铜头狲,啸风虎毕竟比你位高,就算它行事欠妥,你不敬上将总是不该。既然你们互不心服,如何一帐为将?传我军令,自即日起,铁臂熊、铜头狲所部驻守南城;笑面虎、金钱豹所部驻守北城。啸风虎、呼雷豹府中听用。诸军各归本营,不得有误!” 黄狮妖在时,无日不思兴兵北进,故而派遣最为精锐的猿族兵与虎族兵驻守北城,豹族兵与混族兵驻守南城。如今青狮妖为免猿虎两族将士再起争执,有意将它们分开,故有此命。 堕魂关主帅之下共有二正将、四偏将、八裨将和十六牙将,节制各族妖兵和戍边居民三万多口。啸风虎和呼雷豹身为正将,不仅要襄助主帅处理关事,还要负责虎豹二族妖兵的营务,不过有偏将笑面虎和金钱豹辅助,倒也并不繁忙。此时青狮妖命二将“府中听用”,实则是削夺了它们主管营务的职权。 ※※※※※※※※※※※※※※※ 待众妖散后,呼雷豹陪着啸风虎缓步回关,安慰它道:“虎大哥不必灰心,以小弟所见,兄长今日实是棒疮未愈,身手不便,才被那泼猴儿占了便宜。若是虎大哥心清体健神完气足之时,那泼猴儿断不是你的对手。” 啸风虎黯然叹道:“豹贤弟,你不用再哄俺了,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啥都知道。那泼猴儿委实了得,即便俺未受棍伤,也架不住它两百招以上。三将军当年说得没错儿,铜头狲的道行确实在你我之上。不过这泼猴子骄狂跋扈,俺绝不心服,今天这笔账迟早要跟它算个清楚。” 说到这里忽然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俺这几天修行时老是心神恍惚,估摸着顶多再过一两个月,‘物劫’差不多就要修满了。到那个时候,俺再找那泼猴儿比试一番,定能杀它个屁滚尿流。” 呼雷豹既惊且喜,说道:“‘物劫’一过,道行至少能增进一倍,这可真要恭喜虎大哥了。不过小弟近来修行时也有些古怪动向,莫不是我的‘物劫’也要到了?” 啸风虎笑道:“那咱哥儿俩还真是要‘同喜’了。走,去俺窝里喝两盅儿庆贺一下。” 哥儿俩勾肩搭背欢天喜地地向虎府走去,绝然料想不到三日之后的夜里,晴空中突然“咔嚓”一个炸雷径直劈向城南,威势之猛一军皆惊。一阵纷乱扰攘过后,忽有捷报传至帅府,猿族偏将铜头狲“物劫”已完,修为陡进。 ※※※※※※※※※※※※※※※ 青狮妖斥退众将,跃上玄翼龙雕兽径自回府。将近府门时,家将“北原山狮”迎上禀道:“启禀侯爷,皇都有灵旨颁下,宣旨天使正在府中相候。” 狞犷狮王的三个儿子各有爵位在身,依次为“白霆公”、“青阳侯”和“黄飚侯”。但黄狮妖私下里更喜欢“三将军”的称呼,而白狮妖则强令随从称其为“大帅”。只有青狮妖性情随和,也比较重视朝廷爵位,是以狮府上下都称它为“侯爷”。 青狮妖淡淡应了一声,下了坐骑,快步向府内走去,不久便至正厅。 灵旨共有两道,都是用万里加急递送过来的,其中内容青狮妖早已猜到大概。 第一道灵旨是灵皇陛下册封吉妃娘娘为正宫端敬皇后、立长皇子灵利为太子储君的诏书。第二道灵旨才是颁给青狮妖的敕命,开首便告诫它要谨守关隘,精练士卒,勤修战备,勿启边衅;然后对黄狮妖之死略表痛悼,既不追究它擅离职守之罪,也不依例追封爵赏。 这些都在青狮妖意料之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正当它准备谢恩接旨之际,灵旨的末尾却十分突兀地冒出这么几句:“……朕之次子灵应敏而好学,有志于边务,乞为堕魂行宫洒扫。朕已准其所奏。知卿性行淑均,晓畅军事,望能严教灵应,勿使懈怠。……”云云。 青狮妖虽早已料到吉妃母子一旦得宠,灵应小皇子便要恩疏,却没想到灵皇陛下册后立储之后马上就将灵应小皇子遣往边关,不禁大为错愕,对于早已揣摩清楚的“上意”又有了几分疑惑。谢恩接旨之后忙令北原山狮准备筵宴,将宣旨圣使奉入上座详问灵都情形。 ※※※※※※※※※※※※※※※ 堕魂关北方三百里之外,便是与人境接壤的妖国边城卫灵关了。自从前番乌毫苍狼率兵屠戮百里,又经虎豹大军征杀过后,关外已是满目疮痍,生机寥落,一片惨淡破败景象,终日难见几个活物。 但这一日午后,岑寂多时的卫灵关前却突然飞落一名身穿黄袍的秃头老者,后背上的一对大翅膀看来格外碍眼。 守关狼卒认出来者正是总兵老爷的至交好友金翎秃鹫,赶忙上前恭迎,一面派遣手下飞报老总兵,一面将金翎秃鹫引入狼总兵府。 主客相见叙礼已毕,各自落座。乌毫苍狼独目连转,仔细打量老友一番,讶道:“老弟月前出关时精神何其饱满,为何此番归来,气色灰败一至于此?难不成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金翎秃鹫敛翼提足,蹲踞在座椅上,恨声说道:“晦气,晦气。不瞒兄长说,小弟此行本欲采炼人魂,修行大法,不料时运不济,先是碰上了一线天独孤昭那个老贼的儿子戚耿吾,被他追得自江南飞到东海。若不是随手抓了几个人质相阻,还真脱不了身呢。 “我避开戚耿吾之后,带着俘虏的一个小女娃儿往东飞出一程,本想在东海上找个荒岛吃了小女娃儿,休养几日再回中土。谁知道祸不单行,又碰上了千秋岛岛主水泰良那个老杀才。不是小弟无能,实在是当时神困力乏,敌不过那厮,挨了他一掌掉进海里,又被一头不长眼的虎鲸吞进了肚里。 “我在那头虎鲸肚里藏了半天,估摸水老儿已经走远,这才剖开鲸腹重见天日。那个小女娃儿也不知是落海淹死了,还是被水老儿救走了,可惜了那一身香香嫩嫩的小人肉儿啊。啧啧啧。”说到这里,秃头连摇,叹息不已,嘴角的馋涎流出老长。 乌毫苍狼却比它稍有出息,不太在乎口腹之欲,皱着鼻子说道:“千秋岛水泰良倒也罢了,可那一线天戚耿吾……就算这小子是一线天独孤氏传人,也毕竟岁数有限,道行应该高不到哪儿去吧?” 金翎秃鹫怫然不悦道:“狼兄,你这么说该不是讥笑小弟无能吧?一线天独孤氏的道法向来邪门儿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咱们灵修太祖爷那是何等通天彻地的大神通,与那独孤秋交锋数次,却也不曾将其灭掉,独孤氏道法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乌毫苍狼颔首叹道:“此话倒是不错。唉,当年灵修太祖爷大展神通,一举助我等修成灵躯,省却你我多少道途艰难?只恨咱们终究资质太差,苦修六千多年还没大成,眼看便要寿终正寝蹈入轮回,太祖爷的一番苦心怕是要被咱们这些不成器的家伙辜负了。” 金翎秃鹫同声叹息,垂首默然片刻,忽然问道:“狼兄,我走这些时日,国中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乌毫苍狼笑道:“要说‘大事’嘛,也就是灵皇陛下册后立储一件而已。此事老弟出关前已对愚兄讲过了。”忽又压低声音说道:“不过灵皇陛下还有一道旨意,将灵应小皇子派到堕魂关随军修行,不知其中有何玄机。” 金翎秃鹫眼珠一转,阴阴笑道:“狼兄,倘若小弟所见不错的话,灵皇陛下此举多半是为了提防吉妃娘娘对灵应小皇子不利。” 乌毫苍狼矍然而惊,一把抓住金翎秃鹫手臂,切切说道:“此等宫闱大事,贤弟不可乱说。” 金翎秃鹫满不在乎地笑道:“兄长不必惊慌,小弟自有分寸。却不知灵应小皇子何时能到堕魂关?” 乌毫苍狼道:“灵旨颁下三日后,小皇子便陛辞吾皇,登程北来。车驾虽慢,再过十余日,也该到了吧。” ; 第六章 风生水起 上 三位圣童来到嘉文馆读书的第九日清晨,那位馆中学童们公认的大师兄宋初一终于从东山外飞回来了。 其时苑老夫子正微闭双目,潜运神思,绘声绘色地给学生们讲述着一线天圣教前辈高人的光辉事迹,猛可里听到东边天上“呜”的一声聒耳风响。睁眼看时,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脚踏黄光,宛如天外飞仙一般越出山峦,斜穿竹林,横掠荷塘,径直向水阁内冲来。 群童惊呼闪避之际,却见黄光骤然消止,“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少年似乎收势不住,“啊啊”大叫着前冲丈余,着地翻滚几遭便瘫倒不动了。 苑老夫子一惊非小,忙道:“宋初一,是你么?摔得重不重啊?” 宋初一伏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说道:“是我,先生。我没事儿。” 苑老夫子听他尚能言语,稍觉放心,起身向他走去,一边说道:“你这孩子啊,才这么点儿年纪就学着人家满天乱飞,倘若摔个骨断筋折的,岂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宋初一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呵呵笑道:“不碍事的,先生。我都摔打惯了。” 苑老夫子细看他全身上下确无大碍,这才笑道:“算你小子命大,这样都摔不死你。不过你须记住老夫的话,只要是在我这嘉文馆中,就不许你再这么飞来飞去。听见了没有?” 宋初一随口“噢”了一声算是答应,向苑老夫子欠身一揖,自去跟围上来的同窗们寒暄。 李咨奇早将宋初一掉落的法宝黄铜棒槌捡了起来,与众学童翻来覆去地传看一遍,交口称赞一番,这才还给宋初一,说道:“宋师兄啊,你这件法宝可真厉害,是你自己修炼出来的吗?” 宋初一憨笑着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这件法宝名叫‘六窍通’,是我爹前年炼出来给我的。” 李咨奇讶道:“‘六窍通’?这名字好奇怪啊,可有什么典故吗?” 宋初一不知道“典故”为何物,唯有摸头傻笑。李咨奇又满含疑问地遍看群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茫然不解之色。 令狐挚略一沉吟,便即说道:“啊,我明白了。——你们看,宋师兄这件棒槌法宝的尾巴上不是有七个小孔吗,只有中间那个是不通的。” 群童移目看去,果见黄铜棒槌尾柄上环列六个小孔,均系穿透槌柄护手而成,唯有位居正中的第七孔只是一个浅凹。 李咨奇恍然道:“噢,那就难怪了,这件法宝七窍之中通了六窍,自然该叫‘六窍通’了。” 令狐挚嘻嘻笑道:“宋师兄,你这件法宝只怕还有一个名字吧?” 众童均感好奇,纷纷问道:“还有什么名字啊?” 令狐挚欲待要说,又觉不妥,笑着摇了摇头。不料身后却有人叫道:“既然七窍之中通了六窍,那就还剩下‘一窍不通’喽。” 群童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正是孙绝云。蒋御风在一旁笑道:“人家说‘宝如其人’,只怕用这件法宝的人,自己也是‘一窍不通’的。” 令狐挚眉头一皱,不悦道:“人家还说‘观物知心’呢,谁敢说这件宝贝一窍不通,他自己就未必能通一窍。” 孙绝云和蒋御风同时变色,正待发作,宋初一却呵呵笑道:“孙师弟说得不错,这宝贝确实也叫‘一窍不通’。我爹说我从小就比别人笨,对世上的好些事情总也想不清楚,就给我做了这件法宝,让我以后遇事多动动脑子。” 苑老夫子最厌学生之间互相争闹,轻叹一声说道:“你们这些猴儿崽子哪里知道宋初一他父亲的一片苦心哪?自古道:‘痴儿长命,愚子多福。’宋初一的天分是差了一点,不像你们那么多鬼心眼儿,可他却比你们都要老实厚道。老夫最喜欢初一这样的孩子,他的父亲更是爱他如命。这‘六窍通’虽然含有劝诫之意,却更有一层怜爱之情。唉,你们一个个飞扬跳脱,少不更事,哪里懂得这些呀?老夫跟你们说也是白说。行了,都回去坐好吧。——初一呀,你下午没事,记得找老夫给你补课啊。” 宋初一答应一声,转身刚要回座,却又想起一事,忙道:“先生,等等。我给你带了礼物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一层一层地打开来,说道:“我前几天听李师弟说来这里念书的人都要给你送礼物的,只有我还没送过。我想这恐怕不好,就赶紧回去拿了。 “我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去年我在山上采的一包‘龙耷舌’菜籽儿。这菜种出来花好看叶好吃,是我平时最爱吃的。等下了课我把它们种在后园子里,以后大家就都能吃到了。还有这两条小鱼苗儿,我爹说是东明湖里长出来的‘龙鲟鱼’,好不好吃我也不知道,不过倒是挺好看的,呵呵。” 苑老夫子微笑道:“好哇,好哇。‘龙耷舌’菜号称是山神爷的佐餐佳品,(独孤擎和令狐挚对视一眼,均想:“原来一线天里也有山神啊。”)花可观赏,叶可摘食,虽为野菜,别具风味,也是人间一绝。 “此菜之所以名为‘龙耷舌’,据说是因为当年的龙族元老太古神龙在东山高崖上偶见此菜,爱其花香叶美,有心品尝,却又不忍以獠牙利齿加诸其上,于是吐出龙舌卷磨花叶细品其味。不想此菜实在太过可口,太古神龙一发而不可收拾,直吃得肚皮贴地,四腿不支,那条龙舌更是酸痛难当,耷在嘴边无力收回。 “山中樵夫见状大笑,以为奇谈,并且奔走相告,聚众围观。太古神龙羞恼惭愧之余引动胃气,足足打了一天的饱嗝,声震苍穹,气吞寰宇,累得筋疲力尽方才告罢,当晚便灰头土脸地出山去了。自此之后,这种野菜便得名‘龙耷舌’,而东山的那片山崖也被称为‘龙嗝崖’。” 群童听了这则奇趣公案,登时笑成一片。独孤擎回想起师父曾说过,那条贪吃的太古神龙就是自家赑屃的生身之父,耳畔不免又回响起龙子赑屃吞完灵息后的饱嗝声,真个是气壮山河,威震八方,不禁暗叹有其父必有其子。 苑老夫子莞尔续道:“老夫当年出使幻风堡之时,曾在龙嗝崖上尝过此菜,到如今足有六百多年没吃过了。”言下不胜感慨。再看铜壶中那两尾色泽华美的龙鲟鱼时,眼睛不由一亮,“哦”了一声说道:“这两尾鱼苗品色如此纯正,倒是很难得啊,劳你父亲费心了。” 据传当年太古神龙游历东明湖,临幸万寿母龟足有月余,其间终日欢好,以致大片龙精逸于湖中,使得龟巢附近方圆数里内的雌性水族一并受孕,衍生出了大批灵品不高的龙族旁支,龙鲟鱼即是其中一系。只不过东湖地处深山,不与外界水系相通,千万年来鱼龙混交,血统渐杂,像这两尾龙鲟鱼一般纯粹的已是难得一见,故此颇为珍贵。 苑老夫子自然知道个中奥妙,但也不便对群童明言,当下说道:“好了,这两件礼物老夫便笑纳了。你们都坐下吧,咱们的课还没讲完呢。” 正说到这里,空际忽又传下几声锐响,五名身着锦袍的正阳殿弟子落于北岸,经过曲桥来至阁内,一齐向苑老夫子躬身行礼,为首一人朗声说道:“弟子段凯风拜见老先生。” 苑老夫子微微抬手,说道:“不必多礼。你们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段凯风道:“老先生,弟子们奉秦天主口谕,特来请三位圣童入正阳殿见客,望老先生恩准。” 苑老夫子“啊”了一声,说道:“又是那些远来相贺的同道中人要见圣童吧?嗐,此乃俗务,不去也罢。不过既然是秦天主发了话,老夫也不能违令,那你就带他们过去吧。” 段凯风谢过苑老夫子后,便有三名教众上前领了三位圣童,一同拜别苑老夫子,退出水阁,登岸升空。 ※※※※※※※※※※※※※※※ 独孤擎第二次来到正阳殿时,所见景象与前番大不相同。不惟此时方当上午,风清景明,远比前次暗夜所见气象堂皇,而且殿前广场上也站了不少身穿各色服饰的教众人等,显得颇为热闹,更胜先前的岑寂肃穆。 段凯风等五名教众在殿前广场飘然落地,将三位圣童交给早已等候多时的执事童子,由他们引领圣童入殿,向居中高坐的秦昼轩行礼复命。 秦昼轩点头嘉许后,便叫三位圣童各到本师座旁侍立。 独孤擎站在戚耿吾身边四下观望,见大殿之中聚集了上百人,除了秦天主和三圣师之外,自己认识的便只有厚土尊使程智广、师母秦桑柔和师姑孔静婵了。令狐挚却知道一线天中的首脑人物除了九位长老以外尽集于此,可是却没见到苑老夫子所说的“同道中人”,看样子是外客还没有进殿。 程智广看看人已到齐,击掌说道:“诸位教友,今日天主传召我等来此非为别事,只因我教新科圣童选定之后,各路同道闻讯来贺,如今正在四方殿中相候。少顷众宾就要来此献礼,我们身为地主,要如何招待这些同道贵客,还要请秦天主示下。” 众人闻言一齐将目光投向天主宝座。 秦昼轩威仪如故,微微笑道:“托赖历代先圣垂佑,本教日益光大,第二十三代圣童应运来归,更是天大的喜事。既然各路同道盛情来贺,我们身为东道主,可不能怠慢了他们。——程尊使,今日到贺的都有哪些门派的同道?” 程智广将装有四方殿上呈的拜帖、礼单、名刺之属的锦盒交给执事童子,说道:“启禀天主,今日来贺的贵客有幻风堡少堡主万俟垚、无极宫副宫主鲁云亭、沧浪门左护法王歌孺、铸鼎山三长老荒丘子,此外还有潜龙窟、归藏谷、太阴峡、摩云峰等大小四十五个门派的使节以及众多散人逸士到贺,宾客总数共计五百七十三人,为历代之最。此刻众宾正在四方殿中静候天主谕旨,各派使者少时便要来正阳殿献礼道贺。” 秦昼轩颔首道:“有劳程尊使和四位殿主了。——本座以为,今日众宾隐然是以幻风堡少堡主为首。听说那万俟垚虽然初成冠礼,年方百岁,却是素有雅名,清誉出群。如此说来,本教也须挑选一位青年才俊之士担任迎宾使者才合礼数。——江殿主,本座有意借调南华殿承案使沈丹羽为迎宾使,不知可有不便?” 穿着一袭大红袍服的江齐山闻言起身,抱拳笑道:“天主所命,无有不遵。” 独孤擎看着这个宽额大颡短须戟张的魁伟壮汉,心中暗想:“原来他就是江信南师兄的父亲江殿主啊,样子可真够威武的。”想到师娘曾约略说过南华殿中人皆习火属道法,殿主江齐山的“离龙斩”气劲和“烘炉炽”心法更是个中翘楚,不禁心生敬意。 ※※※※※※※※※※※※※※※ 沈丹羽也起身离座,向秦昼轩行礼道:“承蒙天主谬识,委以重任,属下甘奉驱策。” 秦昼轩道:“沈承案,此番你身为迎宾使,待人接物自不可失了礼数。不过我们一线天圣教领袖群伦六千余年,也不能让人小觑了。对各位同道宾客固须礼敬有加,却也不可因礼废节,堕了我们圣教的威仪。” 沈丹羽再拜道:“谨领天主教诲,属下定当持礼守节,不辱使命。” 秦昼轩命四位殿主和其余三位承案使各归本殿款待贵客,又转向程智广道:“请各派使者过来相见吧。” 令谕传下之后过不多时,正阳殿外便响起悠扬清雅的迎宾礼乐。数十名服色形貌各不相同的男女宾客随着执事童子们步入殿内,一齐向秦昼轩见礼后,各依门派辈分之序在宾位上就座。 隐为众宾之首的幻风堡少堡主万俟垚丰神都雅,举止沉静,一袭黑衣裁剪得体,样式华美而不虚浮,衬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顾盼之际流露出一股文翰世家独有的儒雅内蕴之气。 沈丹羽细看这位与自己同为邪道新秀的万俟公子几眼,心中暗暗称赏,近前一步说道:“各位同道远来辛苦,在下沈丹羽,谨代本教秦教主谢过各位高谊。”说着向众宾团团一揖。秦昼轩也遥向众人拱手致意。 众宾皆抱拳答礼,一边谦辞客套,一边将目光投注到沈丹羽身上。在座众宾都是久历真林的有识之士,自然都听说过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一线天俊彦少艾“羽扇公子”沈丹羽。此刻眼见其人神清骨秀,灵气飞扬,与那向称人中龙凤的万俟垚正是珠辉玉映,各擅胜场。不禁由衷暗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异日真林风起,当看此辈竞逐。” 万俟垚略一凝神,清声笑道:“秦教主太客气了。想我幻风堡与贵教世代交好,日前欣闻贵教喜得圣童,家父欢喜不胜,特命在下前来诚挚道贺。说起来在下本是后学末进,实不敢当秦教主‘谢’之一字。” 众人见他气度沉凝,应对得体,心中都是大为嘉许。独孤擎默立旁观,虽不知此人根底如何,却也觉得这位贵公子似乎为人很好,没来由地对他心生亲近之意。令狐挚则仔细观察万俟垚和沈丹羽的言谈举止,并在心中暗加比较,以备日后模仿。 秦昼轩微笑道:“万俟堡主盛情高谊,敝教上下深为感佩。万俟公子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定为我道英杰,亦不必过于自谦。” 万俟垚点首逊谢,说道:“家父前日兴之所至,手绘一轴‘岁寒三友’图卷,命在下敬赠贵教,以为贺礼,还望笑纳。”自侍从手中接过一个三尺长的礼盒,双手奉至沈丹羽面前。 沈丹羽双手接过,转交给两名执事童子,开盒取轴,当众展开,果是一幅墨意笔法俱臻佳妙的“岁寒三友图”。 幻风堡现任堡主万俟文昌雅擅丹青,妙笔无双,真林俗世无不知闻,却又惜墨如金从不轻易赠人。此番为贺一线天选定圣童而奉送墨宝,可说是极大的面子,令一线天众人尽皆动容。 沈丹羽郑重谢过幻风堡同道高谊,便请万俟垚落座。 无极宫副宫主鲁云亭是一个面相粗豪的虬髯大汉,眼见幻风堡送出了这般重礼,心中不禁大感为难。无极宫一向以善御毒物著称于世,此番所带贺礼也无非是一些解毒祛蛊的丹丸药膏而已,论情论礼远比不上万俟文昌的画作。 鲁云亭见沈丹羽移目向自己看来,不由更觉难堪,暗叫倒霉。但事到如今也容不得他多想,只好硬着头皮将贺礼送上,胡乱说了几句撑场面的虚话儿,便坐回椅子上生闷气去了。 其余众宾自沧浪门左护法王歌孺和铸鼎山三长老荒丘子以下,却是个个心中暗喜,多亏有鲁云亭这个冤大头在前,自己门派的贺礼才不至于显得太过寒酸。这一干人都是精明乖觉之辈,当即顺水推舟,就坡下驴,依次送上本派贺礼,理直气壮地说着大同小异的贺词,直把鲁云亭气得脖子都要憋炸了。 独孤擎在师父身旁侍立良久,见这些宾客个个陌生,所说的话又与自己无甚关系,不免渐感无聊。但他自听苑老夫子详解“遴选圣童”之制后,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均须谨慎,否则便会辱没先圣,贻羞师门。因此上,虽然心中颇为不乐,但还是勉强耐住性子,规规矩矩地肃立不动。 沈丹羽暗暗好笑,一本正经地谢过众位道友,又请三位圣童上前,依次介绍。众宾少不免大放谀辞,连声赞叹,对一线天后继有人深表欢喜。 沈丹羽待众宾稍静,说道:“三位圣童年纪尚幼,不惯见客,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同道海涵。”语毕略一挥手,执事童子便将三位圣童领向大殿东侧,轻快地转入偏殿。 独孤擎万想不到所谓的“见客”便是这般简短的一个枯燥礼仪,不禁大感无趣,心想:“怪不得苑老夫子说‘此乃俗务,不去也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嘉文馆里听苑老夫子讲故事呢。” 心中如此怨叹,足下更不稍停,一路跟着执事童子走出殿门,又来到了殿前广场之上。 ※※※※※※※※※※※※※※※ 广场上天风浩然,阳光耀目,数百只彩羽灵禽翩飞翔舞,清鸣悦耳。独孤擎深吸一口清气,心中的烦躁顿时烟消。 执事童子将三名圣童带到段凯风的“禁卫房”,入门便见里面有四个外客装束的汉子大咧咧地踞坐在房里高声谈笑,一见三童进门,便将八道凌厉的目光笔直投射过来,唬得三童齐齐一凛。 轩辕掣在三童中年纪最长,修为最深,性情也最为沉稳,微露惊色便即凝定,泰然经受对方的审视。独孤擎虽觉这四人目光无礼,神情不善,但他素性平和,不愿多事,只将目光移开,不与那四人对视。唯独令狐挚机敏好胜,心性高傲,睁圆了一对炯炯慧目,毫不客气地回瞪四人。 四客中位居首座之人身材高大,四肢粗壮,将一袭赭色长袍撑得笔挺,满头黄发随意披散,鬓角上的横生红毛更是不修边幅,重枣色的脸膛上狮鼻阔口,紫髯如蓬,相貌十分凶恶。满是不屑地扫了三童一眼,冷笑道:“段道友,这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就是你们一线天新选的圣童吗?” 段凯风力持仪礼,微笑答道:“尚道友猜得不错,这三位正是本教新科圣童。各派同道此番前来一线天,就是为了庆贺三位圣童承继圣脉。贵堡的万俟少主想必已经向这三位圣童献过贺礼了。” 那紫髯大汉嗤之以鼻,说道:“什么献礼、受礼的,还不就是小孩儿过家家吗。咱们幻风堡跟你们一线天的交情非比寻常,段道友用不着拘泥俗礼。” 段凯风细辨他话中之意,藐视一线天圣童自不待言,更有几分影射幻风堡少主的意味,不免心中暗想:“人说幻风堡大权旁落,强奴欺主,看来果然不假。”当下随口敷衍两句,便命人带三位圣童出房散心。 三童出得房来,令狐挚兀自不平,哼了一声说道:“大哥,幻风堡的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就算咱们不是一线天的圣童,他们也不能当面瞧不起咱们啊。楚师兄要是知道这事儿,一定骂他们是‘骡子’。” 楚良辰自经令狐挚开导,明白了“杂交”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居然喜欢上了“骡子”这个词儿,动辄用来嘲骂他看不顺眼的人或者物。朱九鹤平时最爱捉弄楚良辰,也就被骂得最多,初时还不以为意,后来听李咨奇当众转述驴马杂交而生骡的典故,(李咨奇还查到了有关“骡子不能生育”的重要文献。)这才恍悟:敢情楚良辰赠给自己“骡子”的称号不光是骂自己粗鄙愚鲁,更有暗指自己是“杂种”(将来还有“断子绝孙”之虞。)的深层含义。 朱九鹤一气非小,当即揪住楚良辰,怒道:“自己说!‘楚良辰是“骡子”!’” 楚良辰当然不干,反手扭住朱九鹤,叫道:“你才是‘骡子’呢!还是头‘笨骡子’!” 二人扭成一团,摔倒在水阁地板上翻来滚去,互骂对方为“骡子”,直把群童笑了个半死。小孩儿说脏话最会活学活用,推陈出新,经此一事,“骡子”一词及其衍生短语,诸如“笨骡子”、“疯骡子”、“瘪骡子”、“犟骡子”等等,便成了嘉文馆群童最常援用的粗口儿。 令狐挚此时回想起那个黄发赤鬓,紫髯红脸的无礼大汉,觉得其外表大可用“花骡子”形容。其为人则只能以“劣骡子”指称。 轩辕掣淡然一笑,说道:“虽然咱们是本教圣童,可是外面的人却未必把咱们放在眼里。所以咱们今后更要勤奋修行,早晚让那些外人心服口服。” 独孤擎笑道:“咱们现在还小,不用理睬那些‘骡子’,还是先找地方玩儿玩儿吧,刚才在殿里可把我给闷坏了。” 令狐挚笑道:“二哥这话说得在理。我先看看哪儿没有‘骡子’……咦?那个人是谁呀?” 独孤擎顺他手指看去,只见前方百步之外,一名身穿蓝衣的青年男子背负双手,站在一尊巨鼎之前,望着鼎内腾起的烟霭怔怔出神。 独孤擎前日曾听师母秦桑柔说过,正阳殿前的九尊巨鼎合称“轩辕九鼎”,乃是一线天圣教首任天主轩辕铮当年率众大败幽冥古教之后,派遣教众采集八荒精金铸炼而成,用于封镇幽冥古教教祖“帝子冥皇”于上古初年布设在凌祭崖上的鬼道奇阵“九幽搜冥法阵”。 自九鼎落成至今六千余年,那座传说中神通广大的法阵再没有过一丝异动,足见九鼎之威。是以“轩辕九鼎”名震天下,教外之人初来凌祭崖,都要先到九鼎之前仔细观摩。 那蓝衣男子看来也是一位外客,他身后不远处便跟着一名执事童子。轩辕掣忽然心生好奇,走到那执事童子身边,悄声问道:“师兄,那位客人是哪里来的呀?” 一线天中的执事童子都是些年龄在二十岁到一百岁之间,道法初具却尚未有成的年轻人,所以轩辕掣可称其为“师兄”。那执事童子微微一笑,说道:“那位客人是幻风堡‘化雨师太’的弟子,姓魏名‘文琦’,这次是同幻风堡少主一起来的。” 见那蓝衣男子魏文琦闻声向这边走来,执事童子忙为其引见三位圣童。 魏文琦相貌端方,气度宽和,言语亲切,与三童先前所见四人迥然不同,不免令三童心中对幻风堡门人的观感大为改善,均想:“原来幻风堡门下并非个个都是‘骡子’,这位魏师兄人就不错。” ※※※※※※※※※※※※※※※ 独孤擎对外务兴趣较淡,见大哥和小挚围着魏文琦问长问短,一时难止,便悄然移步,走到那尊巨鼎之前。“轩辕九鼎”按照“九宫八卦”方位摆设,隐然自成一个阵势,只是当年轩辕铮自视甚雄,不屑于步幽冥古教的后尘,故此不曾将这九鼎炼成法阵,所以九鼎徒具九宫之形,却无相应威能,任何人都可轻易出入其间。 独孤擎看着这尊数十人合抱的三足巨鼎,心中感佩无已,忍不住将右手搭在隐泛宝光的鼎足上缓缓绕行。鼎足高逾一丈,独孤擎却只能摸到四尺来高,方甫转入内侧,便觉头顶一暗,那巨大的鼎腹犹如一片黄云低垂,气势迫人。 独孤擎欣然赞叹,走到鼎腹下方正中,只见地上青石如同铁板一块,毫无缝隙,想来青石之下压着的便是那“九幽搜冥法阵”的阵图了。再看上方鼎脐处白烟环绕,一片古朴苍劲的远古图文时隐时现,倍感神秘。 正看得出神,忽觉一阵奇异幽香随风飘来,萦绕鼻端,又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讶。 独孤擎寻声看去,只见一位十八九岁的白衣女子俏立鼎下,一双美目睇视着自己,神色中讶异渐去,笑意平添,脆声笑道:“哟,这里还有一位小哥儿呢。” 独孤擎见那女子眉目如画,肤光胜雪,袅袅婷婷地向自己走来,素衣摇曳,牵烟动霭,恍如传说中的出尘仙子,不禁心摇意动,痴痴凝望。 那女子走到独孤擎面前,莲步徐止,螓首微垂,笑道:“这位小哥儿,叫什么名字呀?” 独孤擎如梦方醒,忙道:“啊,我叫独孤擎。姐姐你真美呀。”他心性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已出口方觉不妥,只吓得全身一震,慌忙双手掩口,怯生生地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乍闻此言也是一呆,随即美目流盼,笑靥绽春,咯咯轻笑一声,伸指轻点独孤擎的额头,微嗔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倒会哄人开心。嗯,你说你叫独孤擎,那不就是一线天独孤氏的新科圣童么?” 独孤擎见她并无责怪自己之意,不由心中大定,放手笑道:“是啊。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女子又点他一指,笑道:“你别以为自己年纪小,又是圣童,就可以随便询问姑娘家的芳名,小心被人当成无良子弟。——‘无良子弟’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独孤擎想了想,说道:“是不是跟‘骡子’意思差不多啊?” 那女子倒是一愣,讶道:“‘骡……’”未等说全便隐约感到有些不妥,当即抿紧两片樱唇,只用目光垂询独孤擎。 独孤擎无意间又说错话,不禁大感羞窘,怯怯说道:“那……那是一句粗……粗话。对不起啊,姐姐。” 那女子登时俏脸一板,出手如风,点得独孤擎脑袋一仰,恼道:“好啊,才这么点儿年纪就学会说粗话了。这就是你们一线天的教养吗?”转身便向鼎外走去。 独孤擎大急,赶忙自后跟上,一迭声地求道:“姐姐,我错了。姐姐,我错了。”不知为何,他自第一眼见到这素昧平生的女子便油然升起一股亲近之意,感觉仿佛她真是自己的姐姐一般。此刻见她生气,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惊慌,没口子地认错求情。 那女子竟不理睬,雪颐微扬,裙裾款摆,雅如行云,清若流水,袅娜前行。 独孤擎又急又悔,差点儿哭出来。此时二人已走出鼎阵,眼见有人在旁,独孤擎不敢再劝,提心吊胆地跟着那女子走到魏文琦面前。 魏文琦对那女子说道:“师妹,你来得正好,我来给你引见两位小朋友,这位是……” 刚说至此,便听远处有人唤道:“魏公子、陆姑娘,秦教主有令,请两位入正阳殿相见。” 魏文琦见说话之人正是段凯风,而自己的四位师叔也已在彼处等候,忙答应一声快步赶去。 那女子正要随师兄前去,忽然妙目一瞥,发现独孤擎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目光温润晶莹有如一只乞怜的小犬。蓦地柔情涌动,再难自矜,缓缓俯下身去,一双素手如蝶翻舞,轻轻搭在他双肩之上,展颜笑道:“小傻瓜,姐姐刚才是逗你玩儿呢,你还当真了。”说着伸指在他鼻头儿轻轻一勾。 独孤擎见她笑意盈盈,犹如春水化冰,心头顿时一暖,咧着嘴只顾憨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女子凑到他耳畔轻声说道:“姐姐我姓陆,名叫‘文珏’。你可别忘了啊。” 独孤擎但觉一阵香暖微风在耳际轻轻撩拨,酥痒难当。正自害羞,忽觉左颊上微微一烫,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那女子便咯咯一笑,转身去了。 轩辕掣和令狐挚讶然对视,莫明其妙。一待那女子走远,便拉住独孤擎问道:“你跟她很熟啊?……啊?哈哈哈哈……”没等独孤擎回答,便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独孤擎被他们笑得一头雾水,茫然问道:“你们笑什么呀?” 令狐挚略一抬头,目光触到独孤擎左颊,“噗嗤”一声笑得越发夸张。 轩辕掣扳过独孤擎的肩膀,让他面对巨鼎之足,但见清光流溢的鼎足上明晰地映出他左颊上的一个浅红唇印。 独孤擎“哎哟”一声,忙将左脸捂住,暗想:“原来刚才陆姐姐亲了我一下,这可真叫人难为情。”心念一转,突然叫道:“啊哟,不好!陆姐姐怎么把血粘到我脸上了?她是不是受伤了?” 轩辕令狐闻言一怔,随即爆出惊天大笑。 令狐挚笑罢多时,才揉着肚肠将胭脂和血的区别详述给兀自不明所以的独孤擎,又问他是怎么认识那位“人好看,话好听,衣服又好香”的“陆姐姐”的。 独孤擎将原委讲清,恨声道:“陆姐姐生我的气都是因为那个‘骡子’,我这辈子再也不说‘骡子’这个词儿了。小挚,你以后再听到我说一句‘骡子’就狠揍我一顿。” 令狐挚嘻嘻笑道:“你刚才接连说了三个‘骡子’,够挨三顿打的了,你不怕疼我还嫌累呢。——不过话说回来,二哥你当时也只是提了一下‘骡子’而已,又不是有意骂你那位‘陆姐姐’,她干嘛那么生气呀?” 轩辕掣叹道:“小挚,她们女人的心思和咱们男子汉是不一样的,只要是脏话粗口,在她们面前提都不许提。” 令狐挚恍悟道:“对哦,楚师兄就是因为提了一个‘杂交’,差点儿被他娘摔死哩。女人发起火来是很可怕的,当年戚二伯被崇经堂的周太师姑打得几乎吐血,前几天我师父又被孔阿姨罚得一天没吃饭。看来咱们以后说话行事一定要加倍小心,千万不要招惹女人。——哎呀,二哥,你家里可还有个穷凶极恶的坏丫头呢,你……好自为之吧。” ※※※※※※※※※※※※※※※ ; 第六章 风生水起 中 送走三位圣童之后,正阳殿中宾主各派又随便聊了一些轻松话题,耗去一刻辰光。 沈丹羽默算时辰即将开宴,见秦昼轩手抚长须微微颔首,便抱拳说道:“今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洵是盛会。众位前辈师友、同道嘉客远来辛苦,敝教上下深感盛情,不胜感激,已在偏殿内设下筵席。各位同道若无别事,便请劳动金躯玉趾,到偏殿之中入席上座。”双掌一拍,便有十几名执事童子走过来恭请众宾动身。 众宾纷道“叨扰”,起身离座,谦声揖让着要旁人先请,大殿中一派和谐景象。憋了一肚子闷气的无极宫副宫主鲁云亭心中暗骂:“他奶奶的,这回出行不利,赔了贺礼又丢人,定要吃他个挺胸凸肚才算够本儿。”双臂一振,便要起身。 自献礼之后便一直微笑默坐的幻风堡少堡主万俟垚却在此时突然开口说道:“且慢。” 这一声有如玉罄清鸣,虽不响亮,却清朗悦耳。众宾闻言均是一愣,一齐转头向这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看去。 沈丹羽心中暗叹:“果然来了。”扬眉笑道:“不知万俟公子是有别事要讲呢,还是嫌在下待客礼数有不周之处?” 万俟垚泰然微笑道:“在下久闻一线天‘羽扇公子’乃当世英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沈公子温文知礼,在下十分佩服,又怎敢指摘公子有失礼之处?” 沈丹羽道:“幻风堡少堡主乃人中之龙,在下仰慕已久,适才谬赞愧不敢当。万俟公子既有要事见教,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万俟垚道:“沈公子过谦了。在下听说沈公子位列一线天南华殿承案使,想必近来南疆妖族危害中土生民之事,阁下也是很清楚的了?” 沈丹羽剑眉微挑,沉声说道:“万俟公子说的是半月之前堕魂关妖兵肆虐中土之事吧?在下当时受本教秦教主和南华殿江殿主的委派,曾亲赴一线天谷口指挥御敌,亲眼目睹妖军凶焰。幸而皇天佑我人族,南华殿教友浴血奋战,死伤三千余众,终将妖孽击退。这些时日以来,南方教友屡探妖关,查知堕魂关妖军回营后除了偶有内讧之外再无异动,想来近期内不会再度出兵了。” 万俟垚道:“贵教独力击退大队妖军,拯救南疆边民于水火,在下十分钦佩。但在下方才所说的却并非此事,而是数月之前卫灵关狼族妖孽出关行凶之事。” 沈丹羽“哦”了一声说道:“据在下所知,这件事全因玄都山掌教杨星环的六弟子严圣钧暗杀两名卫灵关巡哨妖卒而起。当时事出突然,卫灵关与一线天又终究远隔三万里路程,所以本教未能及时加派人手赶去救援,致令无辜百姓惨遭杀戮,思之令人切齿痛恨。万俟公子今日提起此事,不知有何见教?” 万俟垚淡然道:“见教不敢。想必沈公子也知道,当日贵我两派各有一队弟子在南疆游历,还曾并肩携手共抗妖兵。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贵教南华殿弟子胡可思等人竟然同室操戈,打伤本堡多名弟子。个中详情在下也不清楚,还望沈公子能给在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众宾闻言大哗,“嗡”的一声吵嚷起来: “有这等事?” “此话当真?” “快快说来我听!” …… 无极宫副宫主鲁云亭生平最爱看热闹,登时喜动颜色,粗声叫道:“谁先动的手啊?打死了多少人哪?”兴奋之下,连偏殿中那一席志在必得的盛筵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沧浪门左护法王歌孺和铸鼎山三长老荒丘子似有意若无心地对视一眼,目光中隐现幸灾乐祸之意。二人随即听到鲁副宫主的豪放嗓音,不禁大皱眉头,均想:“早就听说无极宫主陈梦舟畏妻如虎,为了讨好他那凶婆娘,竟然把德才兼废的大舅子鲁云亭提拔为副宫主,结果搞得是天怒人怨。陈梦舟这回不知又中了什么邪,居然把这个草包大舅子派过来现世,丢人也是自找的。” 一片扰攘中,只听沈丹羽朗声说道:“胡可思确为本教南华殿弟子,数月前曾奉命率领一队年轻弟子远赴南疆游历修行,中途与幻风堡几位年轻道友闹了点儿小误会也是实情。只是据胡可思所言,当日之事却是幻风堡的几位年轻道友发难在先,我教弟子迫于无奈才出手自保。万俟公子贵为幻风堡少主,这一节当真不知么?” 万俟垚哂笑道:“沈公子说贵教弟子是‘迫于无奈才出手自保’,却不知胡可思等人将本堡三名弟子打得重伤呕血,修为大损,是否‘自保’过当了呢?” 沈丹羽针锋相对,慨然说道:“万俟公子此言差矣。我辈修真之人,法诀无情,宝器无眼,既然双方全力对垒,纵有死伤也是难免。何况当日贵堡弟子不但动手在先,而且出招狠辣,本教也有多名弟子身受重伤。这一节万俟公子若再言‘不知’,岂非欺人之谈?” 万俟垚微微一笑,说道:“当日之事,你我二人均未曾亲见,在这里各执一词,互相攻讦,徒然扰乱视听。不如请秦教主允准,让贵教的胡可思出来与本堡的两名当事之人当面对质,在座诸公神目如电,孰真孰伪自然一看便知。不知秦教主意下如何?” 沈丹羽听他越过自己,直接质询秦昼轩,而且说得有理有节,博得众宾的一致赞同,倒也不好再行辩驳。又见秦昼轩微微颔首,便道:“万俟公子所言甚是,本教秦教主已允准公子之请。各位道友且请少待片刻,为我两派做个见证。”右手一挥,便有数名执事童子快步奔出。 ※※※※※※※※※※※※※※※ 过不多时,殿口处便走进来五男一女六名幻风堡门人。当先一人黄发紫髯,虎背熊腰,足下疾如飘风,须臾走至近处,倏然止步,向秦昼轩略一抱拳,亢声说道:“幻风堡门下尚寒蛩、卫流萤、丁蚍蜉、莫蜻蜓携晚辈弟子魏文琦、陆文珏见过一线天秦教主。” 秦昼轩抬手为礼,微微笑道:“诸位道友远来辛苦,且请宽坐。” 秦昼轩乃是当今邪道第一大派之首,身份之尊贵天下皆知,依此时情境和对方身份,这一句客套话大可由沈丹羽代言,而他亲口说出,已是非常之礼。 尚寒蛩却颇有些不识抬举,大咧咧地一摆手,嘿然说道:“宽坐就不必了。我等此来是有一件要事请教贵教高贤,事完之前还是站着说话方便些。” 此言一出,不惟一线天众人面上变色,各派众宾也都眉头微皱,均觉此人太过傲慢无礼。 一线天黑水尊使恶头陀孔提炉性情最是暴躁,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尚道友,我们秦天主敬你远来是客,这才好言相待,你可不要太不给面子啊。” 尚寒蛩目光一转,斜睨着孔提炉,冷笑道:“我道是谁这般粗声大气,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恶头陀孔道友。失敬,失敬。尚某素闻孔道友家教甚严,知书明礼,想必多少也该懂得一点儿待客之道吧?既然秦教主都当在下是一线天的贵客,孔道友又何以大言相吓?难道这就是尊府上的家教吗?” 孔提炉父母早亡,自幼无人管教,这才养成了一副天弃人厌的恶脾气,此刻听出尚寒蛩分明是在讥刺自己没有家教,无异于当面侮辱他先考先妣,登时火冒三丈,怒哼一声便要起身与之厮斗。却不料双肩被人同时从后按住,侧首看时,竟是自己的妹子孔静婵。 孔静婵听了尚寒蛩的言语虽然同样愤怒,但终究顾及此时情势,生怕这个浑人哥哥闹出事来,忙将他用力按住,同时说道:“我们也素闻尚道友出身草莽,家教如何自不必说。更为难得的是尚道友得遇名师,修为精湛,七年前与七位同门车轮大战玄都道士陆星舒,以八敌一,虽败犹荣,‘青螟八宿’之名自此轰动天下,小妹也是久仰的了。” 话音未落,大殿上下已是笑成一片。在场群豪多是久历风尘之人,对于修真道上的掌故知之甚详,自然清楚幻风堡“青螟八宿”许青螟、尹黄蜂、尚寒蛩、卫流萤、丁蚍蜉、莫蜻蜓、曹蟋蟀、仇蠛蠓的根底。 这八人早年在源天江畔偷鸡摸狗,狼狈为奸,后来更是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成为当地一患。八兄弟结拜时自吹是天上的八大星宿下凡,又因位居老大的许青螟功夫最好、智计最高、心肠最毒,其余七人便以他的大号作为八人合名,以示甘附骥尾之意。 后来许青螟恶人交邪运,竟碰上了幻风堡首座长老幽巽老怪,并深受老怪赏识,被收为入室弟子。其余七人艳羡之下转托许青螟代为进言,都做了幽巽老怪的记名弟子,道法则由大师兄许青螟转授。自此以后青螟八宿修为日进,在修真道上也创下了不大不小的字号,近年来更因幽巽老怪之助,成为当今邪道第二大派幻风堡的得力干将。 青螟八宿一向抱团儿,每次出堡办事少则两人,多则八人,互相照应,共同进退,自来罕有败绩。谁料七年前八兄弟在源天江南岸忆昔怀旧之时,竟然巧遇玄都羽客陆星舒。八宿秉持“邪正不两立”的原则,上前拦住陆星舒挑起战端。结果一番比斗下来,竟被对方各个击破,逐一打倒。此事一经哄传,立刻沦为中土正邪两道近年来最为人称道的天大笑料。 青螟八宿自觉打败“杂毛儿”陆星舒洗雪耻辱之前,无颜再见天下人,七年来一直在幻风堡中狠下苦功,并派遣门下弟子密切留意陆星舒的动向。谁知道陆星舒自当年一役后,竟也潜居玄都道观修行,只在三年前曾悄悄下山,往江南神剑山庄翁家走了一遭。青螟八宿接获急报,在敌人归途中半路拦截时,却又被陆星舒使诈骗过,兵不血刃地逃回了玄都山。八宿事后气恨羞惭,无法排解,险些一齐跳了源天江。 上月中旬,陆星舒在中土北地斗杀堕魂关主帅黄狮妖,震动正邪两道。青螟八宿闻讯后火急赶去拦截,满拟趁着陆星舒伤势未愈,将其擒回幻风堡收押,养到他神完气足之时,再择一通衢闹市,广邀天下修真之士见证双方的公正比斗。 不想八宿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两日,扑了个空,在北地只见到一片焦土。附近村民又浑浑噩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尚寒蛩只道大人狡诈,小孩儿好欺,便掏出一锭大银,哄着那个名叫韩大头的孩子套取真相。谁知韩大头收了银子之后,东拉西扯一通瞎掰,又是“大怪鸟”又是“红妖精”的,全然不知所云。 青螟八宿郁怒之下也无心细问,即刻登程,两日后乔装成北地客商,混入漠煌城中,雄心勃勃地准备夜闯紫极峰,绑架陆星舒。 ※※※※※※※※※※※※※※※ 青螟八宿潜踪匿迹,趁夜摸上玄都山,还没行到腹地,猛听得一阵钟鸣罄响,破空穿云。正觉错愕,四下里流光暴起,绚彩迷离,满山“杂毛儿”倾巢而出,人人大呼: “别让幽巽老怪跑了!” “抓住他血祭祖师爷!” “幽巽老怪快快出来受死!” …… 这一番豪言壮语,只听得青螟八宿面面相觑,诧异之极,均想:“师父他老人家怎么会到这里来了?……难道说他老人家是为了咱们这帮不争气的徒弟,亲自来抓陆星舒了吗?”越想越觉得此念合理,必是正解。八宿念及师父恩德,不禁感动肺腑,只想大哭一场。 许青螟心神激荡之际,忽听近处的几个小道士骂得越发恶毒,不由得勃然大怒,跳起半空,厉声喝道:“我操你们姥姥!”夺过一名小道士手中仙剑,顺势将其劈成两半儿,余威所至,又有两名小道士惨叫坠落。 群道一惊之后又复大喜,齐声叫道:“点子在这里了!”一时间剑气纵横,响哨儿乱飞,漫山遍野的大小“杂毛儿”乌泱乌泱地围攻上来,瞬间将八人困在垓心。 众道士穿插游走,摆布阵势,纷纷叫道: “抢‘明夷’,占‘离位’,跟点子拼了!” “守‘同人’,防‘大有’,别让点子跑了!” “进‘归妹’,冲‘无妄’……哎呀,点子扎手!” …… 当是时,炫光密织,飞剑如蝗,铺天盖地,蔚为奇观。青螟八宿临危不乱,扯开了八条粗豪嗓门儿狂骂大小“杂毛儿”的一千八百代祖宗,手底下更是招招夺命,剑剑勾魂,转眼间杀伤十多名青少年道士。 混战中,尚寒蛩但听众道士大呼小叫,暗语连篇,不禁骂道:“玄都山算他妈什么名门正派?这帮杂毛儿满嘴黑话,说得比咱哥儿几个还顺溜,真他奶奶的不是东西!” 八宿本是俗世黑道强梁出身,对各路黑话烂熟于心,当此情形真是啼笑皆非。许青螟听着一干大小“杂毛儿”七嘴八舌地叫自己为“点子”,更是气塞胸臆,吼一声“点你奶奶”,长剑中宫直进,狂风嘶吼,登时将一众道士席卷而起,抛上高空,四散摔落。 双方又战一刻,忽听主峰方向十几声长啸一时齐发,龙吟而起,宛若雪崩崖摧,轰然扩卷,汹涌狂冽。众道士欢呼声中阵势一分,让那十几名“星”字辈的壮年道士直冲入阵,挟着无尽威势猛攻八宿。 八宿眼见势危,同声怒喝,联体接力,同心一气,以“八极飓风阵法”急运“天风荡云诀”,狂霸真气沛然喷薄,威力较之八人分体联手时更胜一倍。 霎时间巨响狂爆,光焰激射,双方闷哼声中各自震退数丈。原本天雷撞地火的声势,只落个半斤对八两的结局。 八宿倏然分散,各守一方,凝神调息,只等敌人再度围攻。 尚寒蛩喘息两下,恨声叫道:“囚攘的,这帮杂毛儿还真他娘的皮实。” 却听对面一名黑脸虬髯道士喝道:“尔等可是幽巽老怪门下的青螟八宿?” 许青螟亢声应道:“咱们正是你家八宿爷爷,老仙祖爷的名号岂是你能叫的?快快报上名来,爷爷剑下不死无名之鬼!” 那道士咬牙怒道:“好哇,你们都听好了,本道爷名叫雷星拓。幽巽老怪伤我爱徒之后逃窜无踪,本道爷就宰了你们这八头瘟猪抵账!”“呔嗨”一声断喝,雪刃巨剑擎空怒斩,皓光飙举,当头压下。 许青螟骂一声“直娘贼”,左手持剑上举,抵挡敌招;右手凝气成锥,疾刺雷星拓小腹。 只听“叮啷啷”一阵脆响,许青螟左手长剑甫触皓光便弯曲寸断,残片“咻咻”迸飞,射伤多名小道士。 许青螟左掌疾拍,真力暴吐,阻得对方剑势一缓,右手气锥飞出,破空急旋,蓦地欺入雷星拓护体光罩。 雷星拓天性刚烈,宁折不弯,见状大吼一声,剑上加劲,拚着身受重伤也要斩杀敌人。却听“哧”的一声轻响,一道绚丽橙光自右突入,将气锥生生遏住。 许青螟闪身避开雪刃巨剑,瞪视着雷星拓身旁一名身穿杏黄色道袍的清丽道姑,怒道:“臭婆娘,你一定就是当年的‘冷艳锯’钟星泓吧?什么道门仙子,分明就是个黄脸恶婆,难怪当年嫁不出去!” ※※※※※※※※※※※※※※※ 钟星泓早年道法初成,游历天下,凭借绝世姿容和精纯修为倾倒万千男儿,被誉为“玄都仙子”、“真林花魁”。但她性情孤傲清绝,不染凡尘,对世间男子鄙厌至极,师传法宝“冷艳锯”清泠橙光之下,不知绞碎了多少痴心,磨灭了几许梦。 然而就在一百多年前,“冷艳锯”钟星泓冷极艳极的芳名轰传未久,便有人跳将出来,言之凿凿地指称,钟星泓痴恋当时昙花乍现的奇侠狂生“虚无刀”,因求爱遭拒以致性情激变,恨尽天下男子云云。 此言一出,登时轰动中土真林。修道之士对于这等男女绯闻的观感与凡夫俗子如出一辙,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许多别有用心之人更以极大的热忱多方求证,四处传谣。时隔不久,风头正健的“虚无刀”便被妖国皇宫大内第一高手“烈天獒”擒杀,这一桩桃色公案从此死无对证,即便玄都门人极力辟谣,也只能越描越黑。 一百多年来,钟星泓为此受尽屈辱,此刻又被许青螟粗言嘲骂,顿时怒从心起,清叱声中,“冷艳锯”橙光旖ni,飒然旋舞,将许青螟周身罩住。 许青螟“嘿嘿”一笑,祭出法宝“流风戟”,舞起狂风冲撞橙光,扬声叫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 七宿同声应和,法宝齐出,厉风激吼,同时向群道身上招呼。 七名壮年道士抢上拦截,与七宿捉对儿厮杀。一名旁观掠阵的壮年道士叫道:“严圣钧,指挥众弟子布阵!” 一名年轻道士朗声应道:“是!”随即喝令一众小道士在外围层层布阵,以防敌人逃窜。 许青螟闻声骂道:“小王八羔子,布你姊姊的宫阵!”气得钟星泓面颊烧烫,骂一声“无耻”,“冷艳锯”橙光暴涨,天火流星般猛攻而下。 许青螟仰面拒敌,数招一过便觉吃力,怒道:“骚婆子,裙子露底啦,还要脸不要了?” 七宿闻言同声浪笑道:“大哥好眼福啊!”精神一振,士气大涨。 围观群道不甘寂寞,纷纷放声喝骂,真个是正气激扬,粗口儿漫天。 许青螟笑骂道:“直娘贼的‘好眼福’,只给老子把到一窝烂草!”一戟刺向钟星泓脐下,烈风吹入气罩,撩得她道袍下摆微微拂起,露出月白色的中衣。 钟星泓生平从未见过这般下流无赖的敌人,羞愤之余出手更狠,一阵连环快攻迫得许青螟接连后退。 许青螟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百忙中仍不忘秽语扰敌,亢声叫道:“贼婆娘留神,那对儿大奶子快要颠散啦!” 钟星泓充耳不闻,咬牙力战,只想一击毙杀这淫亵狂徒。 那边厢尚寒蛩奋起神力,连接雷星拓二十来剑,兀自难分轩轾。眼见大小“杂毛儿”越聚越多,自知今日之事已不可为,连忙高声叫道:“大哥,风紧,扯呼!” 许青螟正有此意,当即翻身飞退,喊一声“咱们也布阵”,八兄弟叠肩搭背,勾手缠臂,顷刻间组成一个合体巨人,狂笑声中飞旋急转,卷起一股飓风轰然冲散拦路群道,径直向东南方冲去。 满山道士呼喝相随,连追带打,誓欲杀之而后快。只撵得青螟八宿马不停蹄,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一路结阵突围,杀出玄都山,飞越龙兴河,逃出五千多里才甩脱追敌。 八宿狼狈逃回幻风堡,一见幽巽老怪便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大磕其头,诚挚拜谢。口称恩师为弟子们夜闯玄都,孤身犯险,此恩此德弟子们永铭五内,没齿不忘。话还没说完,便被错愕不已的幽巽老怪骂了个狗血喷头,轰出门去。 八宿只道师父是因为此行未曾抓获陆星舒,心中颇以为耻;更兼宗师风范,不肯居功市恩于弟子,才有意如此掩饰。似这般高风亮节,苦心孤诣,简直堪比神人。不由得八兄弟越发感恩戴德,私下里抱成一团,痛哭流涕,誓杀陆星舒回报师恩。 ※※※※※※※※※※※※※※※ 聂冲霄回山足有数日,才听到“幻风堡幽巽老怪携门下青螟八宿夜闯玄都山、大闹紫极峰”的惊天大新闻,背地里险些笑破肚皮。暗想:难怪当夜自己在群道警觉之后,还能不费吹灰之力便逃离了玄都山,敢情是这八大金刚拖住了满山道士的后腿,无意中帮了自己的忙。因此上,自尚寒蛩等人进殿之时起,聂冲霄便乐呵呵地望着他们,笑容里透着一分难以捉摸的玄奥气息。 ※※※※※※※※※※※※※※※ ; 第六章 风生水起 下 此番尚寒蛩等兄弟四人奉恩师幽巽老怪之命,护送少堡主万俟垚和两名晚辈弟子以献礼道贺为名,来到一线天大兴问罪之师,言语上自然少有礼敬。却不想惹毛了一向泼辣大胆的孔静婵,登时被她揭起生平巨疮,遭到众人当面耻笑,只气得个个面色铁青,双拳一握便要上前启衅。 沈丹羽见状忙闪身挡住,折扇轻摇,洒然笑道:“尚道友远来是客,我教上下都是心存敬意的,千万不要伤了和气。尚道友既说还有大事未办,便请稍待片刻,等本教南华殿弟子胡可思来了再说不迟。” 尚寒蛩见他面上笑意友善之中透着几分古怪,心中更是不爽,却又不便发作,当下哼了一声侧首不理。 尚寒蛩身后的卫流萤、丁蚍蜉和莫蜻蜓均是细瘦精干之人,听了孔静婵的讥刺之言,都是怒容满面,横眉立目地与孔家兄妹对视。另外两名年轻弟子魏文琦和陆文珏则是形貌俊美,风姿飘洒的少年人,面上虽也微显不豫之色,却终究碍着师长在前不便表露。 幻风堡堡主之位向由万俟氏子孙世代继承,但传至近代,接连出了十几个资质平庸,修为肤浅的堡主,使得堡中大权逐渐旁落他人手中。自从五百多年前万俟朗照死后,首座长老实权扩张,已经成为实际上的主事之人,堡主反而成了虚职。 据传如今的幻风堡主、万俟垚的父亲万俟文昌较之先祖更为暗弱,终日只在书院中把玩文墨,深居简出,堡中一应事务悉数交由首座长老幽巽老怪和护法长老厉空飏共同决断。此番幻风堡门人来一线天献礼祝贺,名义上是以少堡主万俟垚为首,但真正的带头人却是尚寒蛩。因此之故,尚寒蛩一入殿门,万俟垚便高坐不语,好像置身事外一般。 ※※※※※※※※※※※※※※※ 殿内喧扰之声方见平息,殿门处又走来二人。当先引路之人乃是一名执事童子,紧随其后的却是一名身穿红色劲装的英挺男子。 一线天诸人都知道来人名叫胡可思,数月前曾奉沈丹羽之命,率一队南华殿弟子出山游历,顺便察看正道各派部署在南方的兵力虚实。不料却与份属同道的幻风堡门人因误会起了冲突,以致双方均有弟子损伤。 胡可思随着执事童子步入殿内,向秦昼轩深施一礼,站到沈丹羽身后。 尚寒蛩听了执事童子的通报之后,冷眼打量胡可思一番,说道:“你就是胡可思吗?当日打伤本堡弟子的那伙凶徒可是以你为首?” 胡可思自知身份卑微,未得上司准许,不敢妄自发言,当下只是沉默不语。 沈丹羽代为作答道:“这位兄弟正是我教南华殿弟子胡可思,数月前确曾与一队年轻弟子在南方游历,其间与贵堡弟子想必是闹了一点儿小误会,以致双方误伤同道。” 尚寒蛩哼了一声未及开言,卫流萤便阴阳怪气地说道:“咱们三哥问的是胡可思,不知这位公子哥儿为何抢着替他说话,莫非他是个哑巴不成?” 沈丹羽心中暗怒,正色说道:“卫道友这话可就错了。你们幻风堡规矩如何,在下虽不清楚,但一线天的教规还是知道的。胡兄弟如今只是本教普通弟子,又在受罚期间,此刻更有众多师长在前,未经允准,自不敢逾矩妄言。卫道友在稠人广座之间说此戏言,只恐有shi身份。” 卫流萤冷笑一声,说道:“我卫老四一向有什么说什么,才不管那些狗屁不通的规矩法度呢。倒是你这位公子哥儿打一见面就说个没完没了,难道不怕坏了你们一线天的教规吗?” 沈丹羽忍气说道:“在下南华殿承案使沈丹羽,原本也是位卑言轻,恪守本分,但此次蒙本教秦教主委以‘迎宾使’重任,自不敢藏拙惜言,怠慢嘉客。” 卫流萤“噢”了一声,转头对尚寒蛩说道:“三哥,原来这位就是人称‘羽扇公子’的一线天沈丹羽啊。我听人说他的师父是一线天二长老文奇魄文老爷子,师兄是右护法岑灵羽岑道长,那可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啊。 “自古道英雄出在少年,想来这位公子哥儿也不会是个绣花枕头。不过他既然号称‘羽扇公子’,为什么手上拿的却是一把金折扇呢?这‘扇’字有了,‘羽’字却在哪儿呢?难不成是他身上什么地方长了羽毛儿吗?” 青螟八宿向来粗鄙不文,说起这等猥亵话儿来最是得心爽口。丁蚍蜉、莫蜻蜓闻声大笑,淫荡之意表露无余,直令宾主各派人士齐齐作色。 万俟垚目视殿外,神色如恒,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超然态度,左手食、中二指却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叩击,不知是佯作不解,还是故示优容。魏文琦则面色尴尬,口唇紧闭,心中暗叫惭愧。 陆文珏蛾眉微颦,俏脸侧转,却见旁边座上的鲁云亭正色迷迷地盯着自己嘿嘿傻笑,不禁秀目一寒,心生厌憎。暗想:“世间男子怎的都是这般粗蠢不堪之物?就连外面那个四尺男童也是说不了两三句就蹦出一句粗话,将来想必也不会是什么端人。 “……幸好这世上还有一个真正清雅绝俗的良人,且又真心实意地待我。若没有他,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想到动情处,不觉娇靥羞红,玉面生春,说不尽的柔媚动人。只看得鲁云亭等一干好色客在一旁心痒难搔,狂吞馋涎。 ※※※※※※※※※※※※※※※ 尚寒蛩听了四弟抛出的话头儿,正欲接口贬损沈丹羽几句,蓦地心头一凛,面皮上似被两道冷电扫过,不由激泠泠打个寒颤,毛骨立时悚然。丁莫二人笑到一半,也骤然哑了声息。 四宿凝神戒备之际,却见左前方端坐着的戚耿吾正用一对精光暴射的眸子冷冷打量着自己四兄弟。 戚耿吾冷眼睥睨,震慑住四名狂夫,寒声说道:“‘羽扇公子’之名乃是同道中人赠与沈兄弟的美称。‘羽’即‘丹羽’,‘扇’即‘金扇’,‘羽扇’并称,喻指沈兄弟英才天纵,人宝合一。此等雅事,远非村夫妄人所知,卫道友适才所言可是大有不妥啊。” 卫流萤虽知自己的修为远逊于一线天独孤氏传人戚耿吾,却不甘心就此服软,强自说道:“卫某近年来少出山门,孤陋寡闻,对道儿上的后起之秀难免生疏,这才随口问问,说句玩笑话儿。想不到堂堂戚圣师竟也为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儿斤斤计较,真是令人好笑。 “还有,戚圣师说‘羽扇公子’乃是什么‘美称’,我卫老四却觉得这称号大有毛病。若说沈丹羽用金折扇做法宝便可称为‘羽扇公子’,那么他师兄岑灵羽用一杆画笔做法宝,是不是该称为‘羽画(化)道长’呢?” 自来神仙之说尽属虚妄,真正听之信之者只有俗世中那些庸庸碌碌的升斗小民。修道者则只将其当作心中最美好的梦想,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神州信史长达两万五千余年,却无只言片语涉及“神仙”者流,至于“羽化飞升”之类的神话传说也只见于各类野史甚或伪史之中,小半无据可考,大多不证自伪。 神话传说中勉强可被公认为“神仙”者,唯有各族生灵共同敬拜的“天帝”,但也只是将其作为“自然造化”的代称,既无明确形象可供瞻仰,也无具体神迹以资凭吊。真林中故老相传,天帝既是至高神,也是唯一神,其下再无任何神祗。 或曰世间万物皆为天帝子民,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当年的幽冥古教教祖“帝子冥皇”、玄都山创派祖师“鸿冥真人”和乾元谷首任谷主“阳垂居士”金不拘为了一己私利,妄称天帝后裔,都不过是自欺欺人之谈,旁人心中并不信服。 是故卫流萤此言一出,无异于当众诅咒岑灵羽早死。一线天众人闻言均觉光火,沈丹羽更是暗自咬牙,俊目一寒,便要上前理论。 一身鹤氅的岑灵羽却淡然一笑,悠悠说道:“卫道友这话虽属戏言,却也是一番美意。他日贫道若果真能借卫道友吉言,羽化飞升,得列仙班,自当知恩图报,上禀天帝,助你们‘青螟八宿’大展雄图,扫荡玄都山,打败陆星舒,再造一段道坛传奇,真林佳话。” 众人哄笑声中,孔提炉一跃离座,且走且笑道:“我看不如这样,你们幻风堡的圆通大师改名‘圆寂大师’,我们一线天的右护法改名‘羽化道长’,两人并称邪派双雄,一定不比当年的正道双雄差了。” 幻风堡圆通法师乃是幽巽老怪的同门师弟,青螟八宿的嫡系师叔,向来备受八宿敬仰,岂容旁人轻言戏侮?尚寒蛩登即目露凶光,厉声喝道:“你们一线天除了你恶头陀之外,不是还有个癫和尚吗?为何不让他改名‘圆寂’?” “癫和尚”俗家姓叶,法名“比丘”,位居一线天南方烈火尊使,与北方洪水尊使孔提炉并称“南僧北陀”。他性子愚直,更有几分疯癫之气,向来无人敢惹。又因为头脑时而清明时而糊涂,一不留神便会说错话惹人发笑,所以在大庭广众之间向来缄口不语,不像孔提炉那么张扬无忌。 此番众宾来贺,全是虚礼应酬,叶比丘深感无聊,闷坐半日,只盼及早开宴畅饮,却又被幻风堡众人所阻。正觉愤懑,陡然听到尚寒蛩的挑衅之言,不禁喜出望外,咧嘴笑道:“好哇,既然你小子希望大和尚与你师叔平辈,大和尚自无异言。乖孙子,快给你家师叔叩头吧。” 叶比丘向来疯疯癫癫,满口胡言,说不上两句便将原先预想好的双方辈分搅乱了。丁蚍蜉忍不住骂道:“你个癫和尚疯话连篇,哪有师叔管师侄叫‘乖孙子’的?” 叶比丘瞪大一对牛眼,问道:“不叫‘乖孙子’又叫什么?” 莫蜻蜓顺口说道:“自然是叫‘乖师侄’了。” 叶比丘沉思片刻,恍然明白过来,狂笑道:“好好好,还是你这个乖孙子明白事理,咱们就按你说的叫。‘乖孙子’变成‘乖师侄’,就算你们长了一辈,可还得管大和尚叫‘亲爷爷’。哈哈哈哈……” 众人忍俊不禁,同声大笑。莫蜻蜓气塞胸臆,焦黄的面皮上浮起一层冷峻神色,两撇鼠须向上一翘,便要出言喝骂,却被三师兄尚寒蛩挥手止住。 尚寒蛩冷冰冰地说道:“老六,咱们这次来一线天可不是跟疯子傻子胡搅蛮缠的,还是先办正事要紧。叶比丘癫名远扬,不管他说出什么话来,咱们都不必理会。” 叶比丘笑道:“乖孙子过奖啦。大和尚的名头虽然还算响亮,但比起你们八个乖孙子来,那是差得远了。想当年‘青螟八宿’八个打一个,居然输个底儿掉,修真道儿上的朋友们都是很佩服的。哈哈哈哈……” 丁蚍蜉、莫蜻蜓二人心中正没好气,听了他这番似癫似醒暗含讥讽的言语,再也按捺不住了,不约而同地大喝一声,挥掌击向叶比丘胸膛。 ※※※※※※※※※※※※※※※ 叶比丘勇悍绝伦,见状不避不让,双掌翻起前推,掌心赤光流舞,“砰”的一声同时接住对方双掌。 众人但见三人四掌相接处陡然漾起一波炫目气浪,明艳光环迅即扩散开来,吹得近旁之人衣袂飞扬,须发飘舞。三人身形都是一晃,各自后退一步。 戚耿吾与聂冲霄对视一眼,眉宇间均含讶异疑惑之色。他二人目光如炬识见非凡,只此一招便已看出,丁莫二宿各自的修为虽然均略逊于叶比丘,但两人合力相攻,便胜过了叶比丘许多。适才三人掌力方接之际,叶比丘蜡黄色的脸膛上便涌起一阵血红,显是吃了不小的暗亏。 戚聂二人虽知青螟八宿师承幽巽老怪修行有年,道法自成一家,颇有独到之处,但是既然八宿合力也打不过玄都山壮年弟子陆星舒,则八宿道行的深浅可想而知。不料此番只丁莫二宿出手,便令一线天五行尊使之一的叶比丘落了下风。戚聂二人诧异之余又不免想到:“陆星舒当年独力打败青螟八宿,这份修为岂不是足以惊世骇俗了?” 恶头陀孔提炉与癫和尚叶比丘向来情同手足,眼见他在丁莫二人掌下折了锐气,面色登时一黑,跃起叫道:“青螟八宿果然最爱以多欺少,我恶头陀看不过,也想讨教一招!”边说边打,双手同施“天河三叠浪”,呼呼呼接连六掌分袭丁莫二人。 丁莫二人但觉对方凌厉劲气迭相推涌,有若湍江怒潮滚滚奔流,生生不息,霎时间飒然及体,刮面生疼。当下不敢大意,同时出掌相应,意欲依样葫芦挫伤孔提炉。 不想孔提炉人虽粗莽,却也有些心眼儿,不等二人劲力落实,便自矮身出腿,一式“玄蛇击水”快如闪电,横扫二宿下盘。 丁莫二人变招也很迅捷,各自将足尖一点,同时跃起半空。掌力顺势下压,飙风怒卷,轰然向孔提炉头顶冲落。 孔提炉暴喝一声双掌上托,左掌“巨浪排空”硬挡丁蚍蜉的雄沛真气;右掌“疾漩吞鲸”,将莫蜻蜓的劲力向下牵引,登时扯得他凝身不稳,向下跌扑。 莫蜻蜓一惊之下,忙使“疾风透骨锥”,指劲如锥,疾刺孔提炉面门“人中”、“承泣”、“迎香”诸穴。同时丁蚍蜉也挥袖鼓风,从旁助攻。 孔提炉左掌倏起,以刚猛内力运使“潜川暗流劲”,数道真气纵横捭阖,螺旋内缩,将莫蜻蜓刺来的“疾风透骨锥”尽数搅碎。右手五指接连弹动,浑凝真气点滴飞射,仿佛密雨连珠,“哧哧”锐响声中冲破丁蚍蜉的无俦袖风,迫得他后跃一步。 莫蜻蜓凌空顿足,犹如蜻蜓点水般借力飞起,重拳如锤,轰然下击。丁蚍蜉稍退即进,广袖宛若鹏翅抟风,轮番抢攻。孔提炉气劲周流,势如洪泽鼓浪,瀚海扬波,任凭对方攻势如何强猛,始终不退分毫。 三人各逞生平绝学全力拚搏,大殿中一时间风生水起,气势惊人。 丁莫二人四掌翻飞,进如飙举电至,退若风liu云散,力战多时,终究遏不住孔提炉的滔天攻势。正在暗叫“邪门儿”之际,陡觉一股炽热真气犹如炎龙行空,天火贯日,突自左侧疾冲而至,却是叶比丘发掌袭来。 丁莫二人自知一线天“南僧北陀”修为均在自己之上,先前两人合力一招挫伤叶比丘实属幸致,如今一个孔提炉已是如此难制,若其再与叶比丘联手,自己兄弟就更难抵敌了,急忙分趋左右,闪身相避。 叶比丘一时大意,竟被丁莫二人所乘,一招间便受内伤,实是生平未有之耻。心中愤恨难平,癫性顿时发作,嗬嗬怒吼声中招招抢攻,烈焰真气逆风喷吐,逼得丁蚍蜉不住后退。 莫蜻蜓有心救援五师兄,只苦于孔提炉双掌如汪洋洪海,澎湃浩荡,十招一过便觉气势沮了,自顾之不暇,遑论其他? 丁莫二宿此番身为宾客,原也有意借此身份自恃,本以为叶比丘和孔提炉多少会留些情面,不想这两个粗豪之人一个真癫一个乔痴,竟然分毫不让步步紧逼,全无待客之礼。 世间各派修行法门多以道法为质,武技为形,是故修道之士大多也是武学高手。四人这一番交手,声势十分猛恶,打法也全无花巧可言,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死命,看得众人群相耸动。 大殿中风声虎虎,水涌火流。丁莫二人身形展动,飘忽若风,癫僧恶陀则步法沉凝,一如岳峙,一似渊停,招数大开大阖,火烈水洪,将二宿紧紧逼住毫不缓手。 四人闪展腾挪,又斗一刻,卫流萤看出两名师弟已落下风,再打下去,恐怕撑不过百招,忙提声叫道:“秦教主,我等今日前来乃是应邀贺喜,贵教道友如此相待,只怕不合礼数吧?” 秦昼轩手抚长须,微笑不答。沈丹羽清笑道:“卫道友言重了。丁莫二位道友远来是客,既然有意一展绝技,本教同仁自当勉力奉陪。他们四位不过是一时兴至,互相切磋而已,并无乖礼之处。贵我两派相交六千余年,今日也不会为此等小事伤了和气,卫道友只管放心便是。” 卫流萤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心中不免有气,正要上前出手相助两位师弟,却听三师兄尚寒蛩朗声说道:“五弟、六弟,你们先住手。咱们这次来一线天可不是跟人闹着玩儿的。各派道友尽集于此,可别丢了咱们幻风堡的脸面。” 丁莫二人闻声飘退,住手不打。孔提炉见对方收手,若再追袭倒显得自己不是了,当下只得恨恨罢手。 叶比丘却是不管不顾,大呼小叫着不肯罢休,火焰气劲横冲直撞,尽往二宿身上招呼。沈丹羽见状忙闪身上前,将他拦住传音劝阻。叶比丘虽然自己糊涂,却素服沈丹羽之智,闻声乖乖停住,气哼哼地回去坐好。 ; 第七章 血海遗珠 上 沈丹羽劝退叶比丘,从容笑道:“尚道友方才所言极是,一线天与幻风堡世代同盟,贵我两派若是伤了和气,确乎不是美事。方才大家不过是即兴切磋,纵有不当也非恶意,各位无须介怀。” 尚寒蛩冷冷说道:“沈公子话虽说得漂亮,事情却做得未必光彩。你手下的胡可思等人数月前打伤我们幻风堡年轻弟子一事,又该如何解释呢?”他不愿再生枝节,索性直奔主题。 沈丹羽止笑说道:“尚道友,你既说我教弟子打伤了贵堡门人,不知可否与胡可思当面对质?趁着各派同道都在此间,正好请大家做个见证。孰是孰非,一判即明。” 尚寒蛩心中坦然,大声说道:“好啊,既然贵教有此诚意,本堡也不能怠慢了。——文琦,你便将当日事故始末详细说给众位道友听听吧。” 那名神情凝重的幻风堡年轻弟子魏文琦应声上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各位前辈道友,晚辈魏文琦,乃是幻风堡‘化雨真人’门下弟子。今日能在此处见到各位前辈风范,实是三生有幸。”说着团团一揖。 众人见他虽然年轻文秀,却是举止从容,言语有礼,在这高手云集的殿堂之上挥洒自如,不由纷纷点头赞许。 尚寒蛩说道:“文琦,你先跟各位同道说说,当日之事是如何发生的?” 魏文琦道:“是。——数月之前,文琦修习本门心法略有进境,奉家师‘化雨真人’之命,出堡游历,以增长见闻,磨砺心性。恰好有几位师伯、师叔的弟子们也要出游,家师便将我们编为一路,一同启行,也好互相照应。文琦不才,痴长几岁,被众位师弟、师妹推举为首领,于四月初三出堡南行。一路上虽也经历了些许波折,但众位同门齐心协力,互相扶持,纵有艰险也都一一破解了。 “五月初九那天,我们行至南疆地界,在卫灵关前五十里处的‘积辽镇’上碰到了一伙修真之士。问讯之下,才知道他们就是一线天南华殿派往南疆游历的一队年轻弟子,为首之人便是这位胡可思胡道友。” 魏文琦说到这里略为停顿,看了胡可思一眼,续道:“本来我们与胡道友一行人一见如故,言谈甚欢。不料就在此时,积辽镇上又来了一批人,虽然年纪都很轻,但是个个修为不弱,而且放声谈笑,招摇过市,如入无人之境。 “胡道友见他们形迹可疑,便上前以礼相询。对方却不肯吐实,只以虚言搪塞。胡道友当时便与我等私下商议,说这批人多半是正道门下,在此处现身必有缘故,大家最好小心防范。 “胡道友还说此地距离卫灵关不过五十里路程,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惊扰了关上妖孽,势必连累无辜百姓遭殃。因此上,若非迫不得已,大家还是不要招惹他们为好。” 尚寒蛩抬手打断魏文琦,转向胡可思问道:“胡道友,你且说说,适才文琦所言可有不尽不实之处?” 胡可思得沈丹羽首肯,方谦声答道:“魏道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并无虚假脱漏之处。当日我们与幻风堡诸位同道在南疆邂逅,念及贵我两派的世代交谊,大家又都是年齿相近的年轻人,志趣互益,性情相投,彼此间确实很融洽。那批正道人物出现之后,在下为免节外生枝,也确曾劝过诸位同道谨慎行事。” 尚寒蛩点点头道:“你肯承认就好。——文琦,你接着说吧。” 魏文琦道:“是。——当时天色已晚,我们便与那批来历不明的正道中人一同投宿在积辽镇上的‘隆安客栈’里。入夜之后,我左思右想,总是放心不下。就算我们不应招惹那批正道中人,至少也该弄清楚他们隶属何门何派,在此现身有何图谋。于是我等到子夜时分,悄悄起身,潜行至那批正道弟子窗外探听究竟。 “说起来这等行径并不十分光明,但是我们与那些正道门派向来势同水火,此次南行途中又曾与正道中人起过纷争,当此人地生疏、危机四伏之境,若不探明对方根底,我心中委实难安。 “一听之下,才知道原来对方竟是玄都山派来南疆历练的新进弟子。他们在屋子里正商议着如何潜入卫灵关,杀掉守关妖卒,为人族扬威,替正道张目。也有人说还是暂且忍耐,等一位‘严师兄’过来主持大局为好。 “我当时吃了一惊,便想找胡道友说明原委,筹思对策。稍一抬头,却见屋顶上蹲着一人,正向我打手势要我噤声。原来胡道友也在探听那批人的虚实,不过他的‘守静之术’远在我之上,我竟全然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魏文琦说到这里,转头看了胡可思一眼,见他神色坦荡不为所动,心中忽有一丝憾恨浮起,续道:“胡道友示意我跟他离开客栈,找了一处僻静所在详细商议。 “各位前辈道友都知道,中土人族与妖族这些年来虽无大斗,但边境之上的扰攘却时有发生。中土边民饱受妖孽荼毒,除妖安民本是我辈修真炼道之士分内之务,责无旁贷。但是若无万全之策一举荡平妖境,而只是杀几只妖卒泄愤出气,则无异于寻衅滋事,置无辜边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我和胡道友均觉玄都门人此议极为凶险,多半还是他们引妖入境,移祸一线天的阴谋。于是我们决意设法阻挠他们行事。 “商议停妥之后,胡道友便潜入玄都门人的卧房,在墙壁上留字示警,叫他们以苍生为念,不要轻举妄动,及早回玄都山去。当时玄都门人均已睡熟,胡道友修为精湛,来去无声,竟无一人察觉。” 卫流萤听到这里哼了一声,阴阴说道:“这般好身手,不去做贼真是可惜了。” 戚耿吾应声冷笑道:“同是一身绝技,君子以之行善,小人以之作恶,其间分别,端在各人心术不同。胡兄弟警醒玄都顽人的义举,却令卫道友生出‘不如做贼’之念,可见二位心性之判何止霄壤?无怪乎先贤有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卫流萤肚里墨水无多,勉强听懂戚耿吾话中之意,却又无词辩驳。想要动粗,又自知绝难讨好,面皮抽动几下,终究忍了下来。旁观众人见此情景却不免发笑,叶比丘和孔提炉更是大赞戚耿吾这话说得在理。 ※※※※※※※※※※※※※※※ 一阵尴尬之后,魏文琦定了定神,续道:“次日清晨,玄都门人醒来之后,发现壁上留字,登时一通大乱。我和胡道友暗中倾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吵闹一番后,又猜测是何人所为。有人说此处地近妖国,多半是潜伏在人境中的妖孽所为;也有人说是一线天的探子所为。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怀疑到我们这些人身上,低声密议片刻之后,便离开客栈,到市镇上去了。 “我们暗中跟随,却见那些人分作几路,到处舍财散金,扶危济困,极力宣讲玄都教义,又鼓动边民入教结伙,共抗妖族。边疆居民向来胆小怕事,听他们这么一说,真个是人人惊避,街巷一空。玄都弟子们忙到午后,转遍全镇,也没有一个居民响应,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客栈。 “傍晚时分,他们又分批出动,趁着夜色朝卫灵关方向奔去。我和胡道友前一晚已探知他们要去卫灵关生事,早已带人伏在途中,等他们到来便现身阻拦,晓以利害。可是那些玄都弟子固执得很,非但不听劝告,还污蔑我们是妖族的走狗,人族的败类。我们这边也都是年轻气盛之人,大怒之下便与他们动起手来。 “正在双方混战之际,南方卫灵关方向却飞来了一名年轻男子,手中提着一条布带,两端各系着一颗斗大的狼头。这人我们先前不曾见过,想必便是玄都门人所说的那个‘严师兄’了,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南疆的。但看他手中狼头,显然是妖族首级,可见他定是潜入卫灵关杀了两只巡哨妖卒。 “此人一来,我们便相继停手,看着那两颗狼头,心中隐隐担忧。玄都门人却很欢喜,围在那人身边连声赞叹。 “胡道友见事已至此,争也无益,便上前自报姓名身份,奉劝他们速将狼头送回卫灵关,以免过分激怒群妖。 “那名斩妖之人上前答话,自称是玄都山现任掌教杨星环的六弟子严圣钧,跟我们讲了一篇大道理,说妖孽为害中土已久,凡我修道中人皆应尽力除妖,伸张天道。一线天与幻风堡门人不去杀妖也就罢了,却来阻挠他们行事,未免有背人望。 “我和胡道友忍不住出言相驳,说道:‘你杀掉这两只妖孽势必引来大股妖兵,令无辜边民遭逢杀劫,届时又该如何应付?即便你们真想与妖孽大战一场,敢问阁下兵马多少,粮草几何,这许多边民又当如何措置?倘若一战失利,可还有保境救民之策?’ “严圣钧却道:‘边境之民惯于苟安,血气尽失,奴性深重,甘做妖孽奴隶,实是人族之耻。我辈修真之士,当此沉沦之地,正该振臂一呼,激励人心。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退路尽失,才能让庸碌边民幡然觉醒,合力抗妖。你们一线天和幻风堡惧怕妖族,我们玄都弟子却是无所畏惧。一旦妖兵杀来,你们大可以自己逃命,我玄都弟子与中土边民奋力一战便可!且看妖族爪牙之利,怎敌我正道沧桑!’” 满殿宾主中稍有见识者闻听此言莫不摇头叹息,纷纷说道: “意气用事,匹夫之勇。” “无知无谋,可叹可恨。” “这世道就是瞎在正道那帮烂人手里了。” …… 魏文琦稍待片刻,又道:“胡道友见他们不可理喻,便道:‘你们玄都山远在北方,说说大话自是无妨;但南疆之地是我一线天圣教屏障,诸位在此胡闹,我一线天弟子可不能坐视不理。’ “严圣钧冷笑道:‘敢问阁下意欲何为?’ “胡道友说道:‘事到如今还能怎样?你们放下狼头,速速回玄都山去吧。’ “严圣钧傲然道:‘南疆之地又不是你们一线天的私产,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几时轮到你来发号施令了?这两颗狼头是我从卫灵关割来的,你若喜欢自己去割就是了。’ “胡道友说道:‘既然阁下一意孤行,不听人劝,我也不必跟你多费口舌。这两颗狼头我是要定了,你给是不给?’ “严圣钧怒道:‘早就听说一线天中人凶横豪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就是不给狼头,你待怎样?’ “胡道友叹道:‘此事关乎万千边民祸福,非同小可,既然你不肯给,那在下只好得罪了。’说完缓缓拍出一掌,方至中途又自收回。这式虚招一递,两人便各出全力拼斗起来。 “虽然胡道友修为精湛,但那严圣钧显然已获杨星环的真传,二人争斗多时仍是不分胜负。正在僵持之际,忽听卫灵关上传来一阵凄厉狼嚎。众人闻声都是一惊,胡道友和严圣钧也同时住手。 “其时天色微明,遥遥可见卫灵关城楼上旌旗招展,狼烟升腾,鼙鼓声与狼嚎声动地而来,显是狼族妖兵正在集结。 “胡道友眼见事不可为,再顾不得玄都众人,对我说道:‘大队妖兵就要出关报复了,魏道友,请你与众位道友速回积辽镇报讯。我们在这里阻截妖兵,希望能抵挡一阵。’ “我见情势紧迫,不敢多耽,忙率师弟、师妹们飞回积辽镇,将妖兵来袭之事传喻乡民,让他们赶快逃命。 “严圣钧等人与我们同时入镇,却极力阻拦逃难的居民,鼓动他们群起抗妖,尽力一战。还将那两颗狼头挂在镇前牌楼上,以示妖卒并非不可战胜。乡民们惊慌失措,只想逃命,玄都弟子竟然用五行遁术阻断道路。我们气怒之下不免要跟他们争斗,奋力厮杀一刻才将道路打开。 “过不多时,南方兽吼声起,妖军前锋逼近镇前。我们赶过去与一线天的同道们会合,见他们多半受伤,一路败退至此,却是力战不懈。 “那些狼族妖兵生性贪狠凶残,同族之间又颇为友爱,如今无故被人杀死两个同类,悲愤之下舍命冲杀,潮水一般涌到镇前。见到牌楼上高悬着的两颗狼头更是怒发如狂,势不可挡。 “我们且战且退,退不上二十里便赶上了逃难的乡民。可恨玄都门人还在那里摇舌鼓唇,再三留难。不过他们一见到妖兵的狂猛攻势便都傻了眼,仓促结成的阵势一触即溃,多名弟子膏于狼吻。严圣钧强自镇定,领着十余人拼死杀出重围,仓皇向北逃去。 “狼族妖兵像滚汤泼雪一样冲入人群之中肆意杀戮,一时间血肉横飞,哀声震天,直令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我们终究人力有限,挡不住狼兵猛攻,只能护着一些百姓退入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拼尽全力死守洞口,苦战了一个时辰,任那些畜牲百般攻打也不肯稍退。 “那些孽畜强攻数十次,想尽了各种手段,举凡暗器、毒虫、迷烟、秽物……,无所不用其极。我们戮力同心,誓死与战,每个人都竭尽所能。陆师妹更是祭起了本门重宝‘九阴玄风珠’,鼓荡烈风,守住洞口,令群妖难近半步。 “不料狼族妖兵阴险狡诈,正面强攻未果,竟绕到后山挖凿地道,潜入洞中。我们听到惨叫声分派人手赶去救援时,洞中百姓已死伤大半。这一来,大家腹背受敌,情势更危,不久便被群狼冲破风阵,杀入洞中,百姓尽为所害。 “我们无奈之下只得奋力杀出山洞,御空北退,一路上但见战火烛天,尸骨遍地。回望南方,百里之内尽是尸山血海。可怜积辽镇全镇百姓和附近乡民全部遇难,竟无一人幸免。” ※※※※※※※※※※※※※※※ ; 第七章 血海遗珠 中 满殿宾主听到这里莫不黯然喟叹,不少脾性刚烈之士忍不住挥拳扼腕,痛骂妖孽狠毒、正道该死。无极宫副宫主鲁云亭尤为愤慨,咬牙切齿地道:“他奶奶的,那些狼崽子、伪君子们就该拿来炼毒。什么‘离魂香’、‘失心散’、‘药叉泪’、‘美人舌’……,统统往它们身上招呼就对了。” 魏文琦满面悲戚愤激之色,眼前水雾模糊,视线朦胧,恍惚又回到了那惨绝人寰的修罗道场。立于他身后的陆文珏更是轻咬朱唇,悄垂清泪,一双素手紧紧绞扭着衣带。 尚寒蛩却不以为意,目光炯炯地瞪着胡可思,问道:“胡道友,文琦说的这些话,你可有异议吗?” 胡可思沉声道:“当日南疆惨况正如魏道友所言。只恨在下无能,未能替无辜边民免却这场祸患。” 沈丹羽道:“追本溯源,惹起这场杀劫的还是严圣钧那班无知小人。后来堕魂关妖兵侵入中土涂炭生灵,也是因为陆星舒斗杀了黄狮妖。玄都山向来自诩正道,行事无所顾忌,从不将黎民百姓的安危生死放在心上,长此以往,必遭天诛。这且不去管它。——魏道友,你们脱困之后又做了些什么,还请详细说明。” 魏文琦伤神良久,徐徐说道:“当日卫灵关总兵乌毫苍狼恼恨人族杀其子弟,尽起狼族妖兵烧杀百里,直到日落时分才长嚎收兵。我们苦战一日,人人带伤,兼且又累又饿,稍用了些干粮,便觅了一处松林休息。 “胡道友一面派人联络附近教友求援,一面帮我们救治伤者。他自称幼习医道,粗通脉理,又随身带有本教秘制疗伤圣药‘火莲汁’,治愈皮肉外创和寻常内伤不在话下。经他悉心医治,我们的伤势果然迅即好转,三天后便已痊愈。大家很感激胡道友的热诚,相约次日一早结伴同行。” 铸鼎山三长老荒丘子惑然问道:“魏小友,听你适才所言,你们和一线天的胡小友诸人既有同道之谊,又有共历患难之情,应当交情深厚才是啊。可为什么后来竟会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了呢?” 魏文琦道:“老前辈有所不知。原本我们与一线天众位道友同仇敌忾,出生入死,确是结为至交。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第三天深夜,陆师妹在睡梦中突然遭到一名陌生男子的骚扰。……” 话音未落,十几名粗豪男宾便同声惊呼:“啊——?”迫切追问下情。内中鲁云亭最是焦急,一叠声地问道:“什么?有这等事?是谁干的?得手了没有?”一片吵嚷声中,众人目光齐齐凝注在陆文珏身上。 陆文珏娉婷俏立,仪容楚楚,香腮上泪痕未干,秀目中却已泛起羞怒之色,看在众男宾眼里平添一段风情。 魏文琦不意听者会有如此反响,赶忙朗声说道:“幸好陆师妹灵觉聪敏及时警醒,不待那厮靠近便跃身而起,一剑刺出,伤了那厮臂膀,随即大声呼叫,向众同门示警。” 众男宾齐齐“哦”了一声,含义却颇为复杂,庆幸者有之,抱憾者有之,遐想者有之,失落者有之。 魏文琦续道:“那厮侵犯陆师妹不成,转身便向密林中逃窜。陆师妹与众同门追出一程失了那厮踪迹,在山林间仔细搜索一刻也无甚收获,回转住处收拾物品时,却不见了那颗‘九阴玄风珠’。 “各位或许不知,‘九阴玄风珠’乃是我们幻风堡先辈留传下来的至宝,向来由‘妙风庵’住持收藏,轻易不许出堡。家师当日担心我们修为浅薄,途中或有凶险,这才破例让我们带此宝物护身。但在交予我们之时,曾再三严诫,一定要妥善保管,非不得以万勿轻用,以防有失。此时找不见宝珠,我等自然惊急失措。 “大家起初也曾疑心是陆师妹突遭难言之事,一时慌乱放错了地方。但等陆师妹静下心来,连运数遍御宝真诀,却始终寂无回应。 “诸位前辈道友想必都知道,世间珍异宝物均须以法诀召唤、真力催运方可显其威能,而‘九阴玄风珠’灵性奇异,一经催动便会激引护体玄风,波及数丈远近。以陆师妹目下的修为,可在十里之内控纵宝珠。由此可知,‘九阴玄风珠’必定不在周遭十里之内。想来多半是被那歹人或其同伙趁乱盗走,携至远处了。 “忧急之际,陆师妹猛然想起那厮的面目,虽在暗夜中匆匆一瞥,却有似曾相识之感,隐约像是一线天中的某位道友。” 众宾聆听至此已然猜到大概,只是碍着主家的面子不好明说,但又着实按捺不住种种古怪心绪,彼此间挤眉弄眼,密语传音,忙得不可开交。 荒丘子和王歌孺正襟危坐,目不旁视,只在暗地里会心微笑。鲁云亭则全无机心,拍掌大笑道:“啊哈,果然被我猜中了!你快说说后来怎样了?” ※※※※※※※※※※※※※※※ 魏文琦续道:“宝珠失窃关系重大,若无真凭实据,我们绝不敢胡乱猜度;不过陆师妹所言毕竟是重大线索,却也不能置之不理。谨慎起见,我让大家权且忍耐,由我和陆师妹去一线天众道友歇宿处查探。 “因为我们这一边有不少女弟子,一线天众位道友为避嫌疑,在相隔数里的山谷中歇宿。我们潜行至谷口,遥遥望见一线天众人聚在一起东张西望,似乎在等候什么。 “片刻之后,左侧山岭上忽然飘下一个黑影,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这位胡可思胡道友。只见他神色惶急,气息凌乱,右手按在左臂之上,指缝间渗出几缕血迹。” 魏文琦说到此处难抑愤恨,怒视着胡可思,寒声说道:“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胡可思胡道友是一位侠肝义胆的血性男儿,绝未想过他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当时我愣在那里,直疑自己身在梦中。 “一线天众人一见胡可思便围了过去,有人惊呼:‘胡大哥,你受伤了!’胡可思道:‘别声张,我的伤不碍事。刘兄弟他们已经上路了么?’听到有人说是,又放心似的说了一句:‘那就好。’ “有人问道:‘胡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胡可思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离开这里。至于幻风堡诸人……算了,叫上他们一起走吧。’那人应道:‘好,我这就去叫他们。’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喊了一声‘不必了’,与陆师妹一起现身。 “胡可思见到我们稍显慌乱,随即说道:‘二位来的正好。这片山林中另有高手潜伏,依我看来是敌非友。咱们伤势初愈,内息不纯,恐难御敌,还是结伴离开这里的好。’ “我强忍怒火,说道:‘我们不见了一样东西,想请众位道友先帮我们找一找。’ “胡可思愣了一下,说道事有轻重缓急,遗失之物纵极珍贵,也比不上人命紧要。眼下危机四伏,还是暂且不查失物,先觅一安全处所再作道理。——众位前辈道友,设若你们当此情境,敢问失窃之事该不该查?” 十几名男宾轰然应道:“该查,该查。”鲁云亭更是义愤难平,叫道:“为什么不查?一定要查出来。那淫贼比妖孽可恶十倍,抓住他先阉后杀,碎尸万段!……你们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魏文琦轻轻吐纳一下,续道:“当时我也觉得必须查清此事,于是说道:‘胡道友伤得重不重?可否让在下看看?’胡可思忙道:‘只是皮肉小伤,不劳魏道友挂怀。还是快请贵派道友动身吧,迟恐生变。’我佯作关心,径自上前察看他的伤势,却见他左臂上赫然是一个‘人’字形的创口。” 此言一出,众宾又是一阵耸动。魏文琦接着说道:“众位前辈道友想必都曾听说过,幻风堡妙风庵祖师‘无恨真人’昔年曾创‘惊鸿三式’,俱是以攻为守的剑道妙招。其中第二式‘雁阵惊寒’,出剑不离‘雁阵’之形,运劲不脱‘惊寒’之意,招快势奇,变化莫测,一旦命中,更会在对手身上留下形如雁阵的‘人’字伤痕。 “我那时细看胡可思左臂伤处,但见切口平滑,肌理井然,落点精准,剑势飘洒,正是为本门秘技‘雁阵惊寒’所伤。当今之世,会此招数者,除了家师之外,便只有我和陆师妹了。但家师其时正在庵内清修,我之前则一直与师弟们谈天,所以胡可思的伤口只可能是被陆师妹所刺。然则夜半骚扰陆师妹的歹人,不消说必定是他胡可思了!” ※※※※※※※※※※※※※※※ 斩钉截铁的话音方落,满殿宾客便“嗡”的一声热议起来,不少人对胡可思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道: “嗯,这话说得在理,那歹人一定就是他了。” “唉唉,真看不出他居然会是那种人。” “啧啧,想不到一线天里也出了败类。” …… 鲁云亭笑骂道:“他奶奶的,我第一眼就瞧着这小子不老实,果然是个花心大萝卜。还好当时没让他得逞,否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说着又瞄了陆文珏一眼,将涌到唇边的馋涎吞落肚中。 沈丹羽朗声道:“诸位,此事真相如何尚未查明,此刻就下断言未免过早。还是先听魏道友把话说完吧。” 魏文琦恨恨地道:“我当时气怒至极,便跟胡可思挑明一切,严词质问他何以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行径。胡可思矢口否认,说自己是被一个修为高深的紫衣人所伤,还说那人就在附近隐藏。我绝然不信他的鬼话,便要他拿出真凭实据来。胡可思自然无以为证,又不肯自供丑行,只跟我极力狡辩。 “吵嚷之际,忽听谷口处步声杂沓,原来是师弟、师妹们等候多时,担心我们有事,一起过来查看。大家听到我和胡可思争执的言语,均已明了个中详情,不由得义愤填膺,同声指斥胡可思胡说八道。一线天众人闻言大怒,便跟我们对骂起来。 “胡可思突然大叫道:‘各位请听胡某一言!你们怀疑在下是伤在陆道友剑下,此事一时难明,请容胡某多活几日查明真相以证清白。但你们既说我们偷了“九阴玄风珠”,大可先行搜检我等行囊。’ “陆师妹道:‘不用了。我早已默运真诀查过,“九阴玄风珠”不在这里。’一位师弟说道:‘定是你们已派人将宝珠带走了,才敢说这种大话故作姿态。’我想起先前听到的言语,当即问道:‘你让‘刘兄弟他们’把宝珠带走了,是也不是?’ “胡可思不肯承认,一口咬定‘刘兄弟’等人是回一线天报信去了。我们见他如此抵赖更是愤怒,纷纷叱责他虚伪无耻。一线天众人做贼心虚,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他们,居心叵测,言语上也更不客气。结果双方越吵越凶,最终动起手来。我们不及他们人多势众,硬拼起来自然吃亏,片刻之间,便有多名师弟被他们打成重伤。 “胡可思假惺惺地喝令众人住手,说了一番自饰清白的假话,便带着手下扬长而去。我们救治好伤者,即刻启行,数日后赶回幻风堡。” ※※※※※※※※※※※※※※※ 魏文琦一口气说到这里稍作停顿,顾视各派宾客,抱拳说道:“事故详情便是这些,在下话已说尽,还望各位前辈道友为我们裁断是非,主持公道。” 众宾客纷纷点头应承,荒丘子慨然说道:“所谓‘谣言止于智者’,‘公道自在人心’。在座的都是有识之士、明理之人,定会秉公评判、仗义执言。魏小友只管放心便是。” 王歌孺附和道:“荒丘子前辈所言正是。一线天与幻风堡都是我道大派,望重真林,我们不管偏向哪一家,都会得罪另一家,更会被旁人冠以‘不公’之名。唯有‘公’字当头,就事论事,才是明智之举。俗话说的好:‘帮理不帮亲,对事不对人。’大家不用瞻前顾后,只凭自己良心说话便是!” 众宾轰然响应,只有鲁云亭小声嘀咕:“事情都说清楚了,还啰嗦什么?把那贼小子先阉后杀不就结了?” 沈丹羽待群声稍静,从容笑道:“众位同道既说要‘秉公评判’,便不能偏听偏信。方才魏道友说了许久,却只是一家之言,倘若众位据此评判,未免有欠公允。在下细听魏道友所言,却有一事不明。——敢问魏道友,若以修为而论,你自觉与胡可思孰强孰弱?” 魏文琦道:“虽然我们不曾比过,但是胡可思探听玄都门人密议和潜入卧房留字示警的手段,在下是望尘莫及的。” 沈丹羽忍气说道:“那也就是说,魏道友的修为不及胡可思了?你既曾说胡可思‘守静之术’如何高妙,连你也不能察觉他何时出现在屋顶,那么设若当晚的歹人真的是他,又怎会尚未靠近便被令师妹发觉呢?令师妹的修为总不会远超魏道友吧?” 魏文琦坦然说道:“沈公子这话是明知故问吧?妙风庵自‘无恨’祖师创派以来,传至近古中期才起始收男弟子,此前是只收女弟子的。而且本门最高明的密传心法向来只授予女弟子,所以陆师妹的修为确是远在文琦之上。也正因如此,家师才将‘九阴玄风珠’交给陆师妹保管。幸而陆师妹不像文琦这么没用,才及时察觉胡可思的兽行。” 沈丹羽俊面微红,自愧孤陋寡闻,若是渊博如聂冲霄,绝不会问出这等自打嘴巴的问题。定了定神,勉强笑道:“魏道友指认胡可思之言多为猜测,不知可有真凭实据?” 魏文琦正色道:“若要证据,胡可思左臂上的伤疤就是最大的证据。沈公子若是对此存疑,自己又难于鉴别的话,可请众位前辈道友一同验看。” 沈丹羽不料自己一句话问错,竟被魏文琦牢据上风寸步不让,不禁从新审视面前这位神情端凝的年轻人一番,随后转向胡可思道:“胡兄弟,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 胡可思上前一步,正视着魏文琦说道:“魏道友,当日胡某与你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不想今日闹到如此地步,胡某心中实在遗憾。” 魏文琦“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心中暗骂胡可思虚伪无耻,惺惺作态。 胡可思微微一叹,续道:“胡某当日已经申明,此事绝非如你所想那般。那晚我们约定次晨同行之后,我便派刘兄弟等人先回一线天报信。正当他们打点行装之时,左侧的山林里忽有一道诡异幽光闪现。我担心是狼族的妖孽又来生事,便让众兄弟留在原地小心戒备,自己循着那道幽光潜入林中。 “那道幽光飞行奇速,我提气疾奔才勉强赶上。追出二十里后,突见幽光凝于半空渐趋暗淡,最终化为一个紫色人影缓缓飘落。夤夜中虽看不清那人面目,却可看出他是面朝我这一边的。 “我知道自己已被发觉,索性现身相见,说道:‘阁下轻功佳妙,在下自愧不如,方才所使的可是“浮光掠影”之术吗?’ “紫衣人却不答话,只是定定地面朝着我,过了片刻,突然轻声一叹,回身欲走。 “我不知这人在此地出现有何图谋,只想问个清楚,忙道:‘阁下请留步,……’ “不料话还没说完,脸上便骤然感应到一股利锥般的劲风迅疾逼近,慌忙侧身避开,膝前气机却又有异动。只得拧腰踢腿,侧翻一周,右掌顿地一拍,借力飞上半空。只此瞬息之间,又连躲三道气劲。 “紫衣人背对着我,周身纹丝不动,凌厉气劲却不知从何而来,有如连珠急箭,接连射向我周身要害。迫得我手舞足蹈,纵高伏低,有如提线木偶一般身不由己,狼狈不堪。 “我突然想起此前曾见幻风堡几位道友施展过‘凝气成锥’的功夫,与此时紫衣人的气劲差相仿佛。惶急间不及细想,脱口便道:‘你是幻风堡中人!’ “紫衣人仍是一动不动,不过攒射而至的气锥却顿了一顿。我知道自己猜的多半不错,便道:‘贵我两派世代友好,阁下今日为何无端戏弄在下?’趁此空隙才将佩剑拔出,横剑拨开当胸袭来的一枚气锥,却被对方劲力震得手臂发麻。 “我平生从未遇过如此劲敌,惊疑之下更不敢大意,奋力挡下联翩而至的几枚气锥,喝一声‘得罪了’,以气御剑,直刺紫衣人后心。 “长剑堪堪刺至紫衣人背后,突然脱出了我的内息掌控,如灵蛇一般蜿蜒游动,绕着紫衣人飞了一圈,‘嗖’的一声向我刺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我刚来得及仰身避让,长剑却又中途掉头,犹如一条猛然翻身的毒蛇,一口咬中了我的左臂。 “我着地侧翻两丈,躲过对方后招。未及站起,便见那柄长剑凌空飞舞,宛如被一个全身透明的剑道高手运使,妙招纷呈,耀眼生花,凌厉剑势将我全身罩住。 “当此情势,我再也顾不得许多,慌忙爬起身来跃上半空,向着来路全速飞退。那柄长剑如影随形,紧追不舍,森冷剑气激得我浑身起栗。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回头看时,那柄追魂夺命的长剑竟然碎裂开来,无数残片洒落在地,映着天边新月闪闪发光。 “我凝神察看四周,不见那紫衣人的踪影,不禁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左臂伤处疼痛,忙用右手捂住,提气奔回宿处。 “好在众兄弟都安然无恙,刘兄弟他们也已上路。我担心紫衣人还会出现,便招呼众人连夜启程。虽然那紫衣人似乎是幻风堡门下,但我深信魏道友等人与我们绝无敌意,该当叫上他们一起走才是。正当此时,魏道友和陆道友却突然现身,其余诸位道友也随后赶来。” ※※※※※※※※※※※※※※※ 胡可思叹了一声,续道:“为了消除误会,我当时也曾将此事详细说明。无奈幻风堡众位道友却不肯信,反而一再口出恶言,甚至辱及本教先圣。我们的人也是激于义愤才出言驳斥,结果大家越闹越僵,终至于动手互殴,各有损伤,想来实在令人心寒。胡可思自悔当日管束手下不严,以致冒犯同道,有失职之罪,已向主管刑司领受责罚。” 沈丹羽截口道:“本教南华殿掌刑使柯如山于五月十五日据时任旗手胡可思所奏,南疆游历冒犯幻风堡同道一事,经‘慎刑堂’查明无误,判令革去胡可思旗手之职,罚入‘问心峰’思过一年。今日若不是万俟公子说要与胡可思当面对质,他此刻还在面壁呢。” 尚寒蛩沉默许久,此时方道:“一线天教律严明,执法如山,这个我们都是久仰的了。但是你们只以‘冒犯同道’的小错来责罚胡可思,却只字不提他骚扰本堡女弟子和偷盗‘九阴玄风珠’的大罪,可未免有那个……啊,包庇纵容之嫌了。” 沈丹羽对付这等粗人最为拿手,闻言清声笑道:“尚道友,言人罪责须有实据,阁下难道仅凭魏道友揣度臆测之言就妄定人罪吗?那可未免有诬告诽谤之嫌了。” 尚寒蛩瞪眼道:“胡可思中了文珏的一招‘雁阵惊寒’,左臂上的伤疤就是真凭实据,这还不能证明他就是那淫贼吗?” 鲁云亭枯坐良久,气闷不已,在一旁拍着大腿帮腔道:“是啊,我早就说该查看他的伤疤了,你们却偏不肯听。说了半天废话,只有刚才这句说到点子上了。” 沈丹羽笑道:“胡兄弟中了一招‘雁阵惊寒’不假,但出招之人修为高深莫测,只怕魏道友和陆道友都难与匹敌。想来多半是另有旁人也会使这一招‘雁阵惊寒’。” 尚寒蛩闻言一愕,纳闷道:“另有旁人?是谁呀?……好哇,你竟敢怀疑是化雨真人!” 沈丹羽轻摇折扇,悠悠说道:“这只是尚道友你的想法,在下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在座诸公都可作证。现在贵堡说胡可思是被陆道友所伤,而本教却以为他是被那紫衣人所伤。胡可思的伤口既可以做贵堡的证据,也可以做本教的证据,算来大家是扯平了。不知贵堡可还有其它证据没有?” 尚寒蛩被他这一番诡辩搅乱了脑筋,沉思片刻想不出对方话中有无破绽,便赌气不想了,粗声道:“我们没有,你们就有吗?” 沈丹羽“哈哈”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本教此刻也没有旁证可用。不过既然贵堡拿不出新的证据,那就不能说胡可思犯有淫邪之罪。” 尚寒蛩双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大,想要辩驳却找不到话说,僵在当地进退两难,模样十分难堪。 魏文琦虽然一向认为自己这位尚师叔粗鄙无能,却没想到他竟然无能到这等地步,说不上几句话就被沈丹羽诱入了死胡同。眼看他在大庭广众之间出丑露乖,再也不能坐视不理,朗声说道:“沈公子辩才无碍,令人佩服。只是既然贵教也无佐证,那又怎能为胡可思洗脱淫邪之罪呢?” 沈丹羽心知魏文琦貌虽端方却能言善辩,若不当场将他折服,此事便难以善罢。当下金扇一合,慨然说道:“魏道友,设若某人身处嫌疑之地,先假定其人有罪,再令其自证清白,这或许是贵堡的做法;但本教的刑例恰正相反,乃是预设其人无罪,再看可有凭证判其有罪。只因‘罪刑罚责’事关天道人心,即便不得已而用之,也须慎之又慎,宁使奸恶之徒漏网,毋令善良之人蒙冤。 “明乎此,则今日之事可一言而决。既已预设胡可思无罪,贵堡又拿不出足够的反证,胡可思更无责任自证清白,然则贵堡所有之指证均告落空,再不能说胡可思犯有淫邪之罪。” 这一番话只说得尚寒蛩、鲁云亭等人云山雾罩,迷津难渡;戚耿吾、聂冲霄辈则相顾微笑,暗中称许。 魏文琦反驳道:“胡可思虽为贵教弟子,侵犯的却是本堡陆师妹,若只依贵教法例决断,难免有偏袒护短之嫌。所以在下以为,此案须依本堡刑律,责令胡可思自证清白方为妥当。” 沈丹羽针锋相对,说道:“非也。虽然涉事之人分属贵我两派,但既是贵堡门人来到本教首告,众位同道又在这正阳殿中推究此案,自须适用本教律例。所谓客不压主,即是此理。若是本教门人前往贵堡理论,自当遵照贵堡律令。” 魏文琦一时词穷,沉吟片刻方道:“既然贵我两派均无佐证,那么胡可思是否犯有淫邪之罪姑且不论,待本堡寻到新的证据再向贵教讨回公道便是。除此之外,胡可思还涉嫌偷盗本派重宝‘九阴玄风珠’,不知沈公子有何话说?” 沈丹羽笑道:“若说胡可思做了淫邪之事,贵堡尚有‘雁阵惊寒’这一孤证可用;至于窃珠之嫌嘛,不知贵堡可还有什么证据?” 魏文琦沉声道:“沈公子,在下顾念贵我两派世交深厚,奉劝贵教不要袒护胡可思这个恶徒。倘若你们一味死扛,非要我们拿出铁证来,到时候自取其辱不说,还要累及贵教六千余年的清誉,因小失大,反为不美。” 沈丹羽庄容道:“我们一线天圣教向来是非分明,魏道友若有真凭实据,只管当众拿出来便是。若果真能指证胡可思犯有偷盗之罪,沈丹羽愿与胡可思同领责罚。” 魏文琦双眉一耸,高声说道:“好,沈公子这句话说得够痛快。既然一线天自许清白,那在下就给你们一个验证的机会。——师妹,把‘九阴玄风珠’取出来吧。” ※※※※※※※※※※※※※※※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却见陆文珏应声从袖中摸出一个四方小盒,方甫打开,便有一道瑰丽玄光溢射而出,宛如一朵黑色莲花刹那绽放,清气远播。浮光未敛,一颗乌黑莹润的宝珠缓缓浮起,悬于半空徐徐转动。 陆文珏右掌虚托玄珠,玉雪容颜为玄光所衬,另有一种言说不出的奇丽,直教鲁云亭等人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聂冲霄腹笥广博,审视玄珠片刻,点头说道:“世传‘九阴玄风珠’原为上古异兽‘九阴玄风犼’所炼内丹,积千万年灵力浸润,功可驭使天风地气,操控真力灵息。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凡品。” 魏文琦说道:“这位道友说得不错。‘九阴玄风珠’正是六千多年前本堡先祖龙襄公斗杀‘九阴玄风犼’之后,用异兽的内丹炼化而成。六千多年来一直是我幻风堡妙风庵的镇派灵物,留传到今日,由家师化雨真人保管。” 话音未落,恶头陀孔提炉便凶巴巴地说道:“魏道友,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这颗‘九阴玄风珠’就在你们手里,为什么还要来诬告胡可思偷盗啊?” 魏文琦淡然答道:“孔道友,你难道不知当年的‘九阴玄风犼’共有雌雄两头吗?龙襄公杀死它们之后一共取出两枚内丹,所以这‘九阴玄风珠’也有雌雄两颗。当日遗失的那颗乃是雄珠,此刻大家看到的这颗却是雌珠。 “雌雄双珠灵性相通,交感互应,只要在万里之内催持其中一颗,另一颗必有回应,并能指示彼此方位。当日我们回到妙风庵,便向家师禀明雄珠失窃之事。家师深悟大道,宠辱不惊,只说是双珠合久必分,该当有此一劫,劫数一过,自会重聚。 “前日我们启行之时,家师起了一课‘神风卦’,卦象所示正是双珠复合之兆。为应天意,家师便将雌珠交与陆师妹。登程之后,陆师妹频频运使雌珠,初时毫无回应,将近一线天时方见雌珠展放玄风,风头直指天宇山,可见雄珠必在此地。 “为免打草惊蛇,我让陆师妹收起雌珠,现下沈公子既要证据,合该请出雌珠召唤雄珠。倘若一线天内果真没有藏匿雄珠,陆师妹催持之下必无响应,否则便是双珠辉映,风起云涌之象。沈公子,你说我们要不要试一试呢?” 沈丹羽泰然说道:“事关本教千秋清誉,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陆道友尽管全力施为便是。” 尚寒蛩不忿已久,闻言双掌一拍,说道:“有你这一句话便好。——文珏,动手吧。” 陆文珏沉声应道:“是。”修睫微合,容光稍敛,心中默诵法诀,指端徐吐真力,“九阴玄风珠”玄光大盛,疾转不休,发出一阵辽旷幽远的风声。 群相瞩目之下,只见那“九阴玄风珠”宝光流转,内里通透,周遭气流隐隐波动,缓缓注入珠内。大殿中微风不起,天窗外碧空如洗,丝毫没有魏文琦所说的风云变色之象。众人心中不免起疑,都将目光投向幻风堡诸人。 正当此时,突听殿外风声大作,人语喧哗,整座大殿都被震得微微发颤。天窗中的苍穹也骤然昏暗,纷涌而至的乌云纽结成团交相碰撞,云隙间窜出道道犀利电芒。 群雄心中都是一凛,一线天诸人固然不意有此,幻风堡门下却也大出意外。魏文琦双目中精光闪烁,喝道:“雄珠就在殿外!”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疾风飘出殿门。 众人不及多想,纷纷尾随而出,一齐来到殿前广场上。 未出殿门,便见轩辕九鼎之间雾霭迷离,一股雄沛飘风仿若擎天巨柱,回旋激舞,伟力磅礴,将周遭一切事物涡卷吸纳,团团裹挟着抛上云霄。段凯风等十几名教众竟被旋风牵引,在半空中失控急转,接连互撞,虽然拼命挣扎,却是无从着力。 聂冲霄心清目明,一眼瞅见宝贝徒儿令狐挚正在旋风内层与轩辕掣抱在一起,在狂猛气漩中苦受煎熬。慌忙双掌齐推,以“天一”法诀运使玄冰真气,精纯内息犹如两股激流切入风中,随即凝冻,任凭厉风激吼冲撞也难以撼动分毫。 聂冲霄双掌真气如有实质,开枝散叶,结丝成茧,将二童重重护住,奋力向外拖拽,“啵”的一声透出风墙。 二童被疾风旋飞抛甩多时,令狐挚早已昏迷,轩辕掣也是神志恍惚,头痛欲裂,指着那道通天巨漩颤声说道:“二弟……二弟……”一语未毕,也自晕厥。 戚耿吾听说爱徒被困风中,心中至为焦急,与聂冲霄同时施为,雄浑真气如游龙搏浪,夭矫奔腾,只消片刻便将受困教众逐一救下,却始终不见独孤擎的踪影。 二人惊异更甚,只恐独孤擎稚嫩之躯已被那无俦烈风绞成齑粉。正在犹疑之际,却见大哥左释天踏上一步,双掌大开大阖,白光耀舞,如刃剖割,“刷刷刷”数声激响,狂风气漩竟被硬生生撕裂一个豁口。 戚聂二人更不迟疑,四掌齐出,倾尽全力轰然压上。雌雄双珠交感互应,九阴玄风威力奇大,虽集一线天三系圣师之力,也是攻拒多时才将那恶风气漩击溃打散。 浑黄气流缓缓消散,广场石地上赫然出现一个径长两丈的圆形风痕,正中却站着一个神色迷茫的四尺童子,右掌上托着一枚乌沉沉的珠子。 ※※※※※※※※※※※※※※※ ; 第七章 血海遗珠 下 尚寒蛩喜出望外,气势陡增,大声说道:“啊哈,玄风雄珠!各位道友,你们都看仔细了,这颗珠子正是我们幻风堡丢失的玄风雄珠。刚才一线天的人还口口声声说没偷过这件宝贝,现在人赃并获了,——秦教主,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秦昼轩听魏文琦说要召唤雄珠之时,已知此事必有蹊跷,雄珠之出早在预料之中,只不解何以独孤擎竟会牵涉其内。但他道心端凝,波澜不惊,既已坚信胡可思绝非伤风败德之人,此事多半是对方栽赃嫁祸之计,也没将之看得太重,淡然注视着那枚玄风雄珠,对尚寒蛩所言不予理会。 沈丹羽万想不到竟有如此变故,惊疑之下只顾凝神筹思对策,也忘了代教主作答。 秦桑柔关心情切,趋步上前按着独孤擎的肩头,急声问道:“擎儿,你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 独孤擎茫然抬头看着秦桑柔,目光游移涣散,似无所见,忽地身子一晃,仰面栽倒。玄风雄珠从他掌缘缓缓滑落,未及触地便被数丈外神色清冷的陆文珏施咒召回。 秦桑柔扶住独孤擎,这才发觉他体内气息波荡,经脉如沸,想是这孩子承受不了如此苦楚,昏了过去。心疼之余更不怠慢,捏着他的小手儿徐徐输入真气,为他疏导气血,调理脏腑。 那边厢令狐挚得聂冲霄救治片刻,内息稍平,悠悠醒转,咳了两声,吐出一口涎水。 聂冲霄沉声问道:“挚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颗珠子是哪里来的?”他知此事关系重大,必先弄清来龙去脉,顾不得让徒儿多所休息便急急发问。 令狐挚身子虽未复原,神志却已清醒,仗着口齿灵便,很快便将事情经过述说一遍。 ※※※※※※※※※※※※※※※ 原来三童自陆文珏走后,便在轩辕九鼎之间悠游闲逛,随意说笑。过不多时,独孤擎忽觉左臂清凉,袖内生风,如有一条小蛇在里面毛躁爬动。探手在袖袋中摸索片刻,指端忽而触到一点凉丝丝的异物,取出来看时,却是一粒黑豆般大小的莹润玄珠,在自己掌中滴溜溜旋转不休,发散出缕缕凉风。 轩辕掣和令狐挚俱感好奇,定睛细看之际,忽见那粒玄珠乌光一闪,吹气似的越转越大,瞬间膨胀十几倍,变成龙眼大小。 独孤擎既感惊奇,又觉有趣,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岂料那颗玄珠陡然间光芒炸射,晃得三童一齐闭眼。未及转念,耳畔猛然响起一声凶狂霸烈的兽吼,周遭气流迅即波荡涡卷,狂飙突起。 令狐挚猛觉身子一轻,再睁眼时已是飘在空中,只吓得“啊啊”大叫。轩辕掣一跃数尺,堪堪拉住他的右手,便被一股倏然成形的旋风吸住,急转数遭后抛上半空。 数丈外的段凯风等人见状忙来救援,却也被那股迅猛气漩裹挟而起,苦不得脱,幸得戚聂二人及时相救,才未受重伤。 ※※※※※※※※※※※※※※※ 魏文琦听完令狐挚所述,朗声说道:“沈公子,你方才极力担保胡可思不曾犯有偷盗之罪,却不知本堡数月前遗失在南疆的玄风雄珠,又怎会跑到你们这位独孤圣童手上了呢?” 沈丹羽念头转得飞快,斜目看着幻风堡诸人,说道:“魏道友此问在下也觉疑惑。试想本教独孤圣童年纪幼小,更未去过南疆地界,玄风雄珠突然出现在他手上,怎不令人生疑?只怕个中另有蹊跷。” 魏文琦道:“在下也相信独孤圣童绝非窃珠之贼,多半是受了旁人牵连。听闻贵教新科圣童选定之后,教内同仁均有贺礼相赠,莫不是贵教中有人一心讨好独孤圣童,将这枚玄风雄珠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吧?” 沈丹羽眉峰一挑,应道:“魏道友遇事喜欢猜测,原也无妨,只是说出话来,便须言责自负。玄风雄珠由何而来尚待查证,不过既然魏道友敢于揣度,在下也不妨设想,有人欺独孤圣童年幼识浅栽赃嫁祸,倒也合情入理。” 话音未落,那边厢独孤擎身子挣动一下,苏醒过来。戚耿吾当即发问道:“擎儿,那颗珠子是谁给你的?” 独孤擎顺着他手指看去,瞧见陆文珏掌上浮着的玄风雄珠,凝神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说完移目看着陆文珏,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栖遑。 陆文珏也正凝视着他,神情目光颇为复杂,瞧不出是喜是怒,是悲是愁。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叹一声,侧过脸去。 戚耿吾又问独孤擎道:“你好好想一想,以前可曾在哪里见过这颗珠子没有?” 独孤擎再三回想,实在记不起来,又摇摇头道:“不曾见过。” 忽听一人冷笑道:“你们师徒俩一问一答,一搭一档,撇得倒是干净。只可惜今日在场的老少爷们儿全都不傻,想必没人会听信你们这套说辞。我说戚圣师啊,那扯谎蒙人的把戏可不是这么耍的哟。” 戚耿吾冷然回顾,见说话之人正是卫流萤,不免心中生厌,“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沈丹羽道:“卫道友这话可就不对了。戚圣师查问独孤圣童旨在探寻雄珠来历,在真相未明之际,怎可轻易断定他们所言为虚?” 魏文琦心知沈丹羽机警多智,生怕他再说下去会将卫流萤诱入彀中,插言道:“沈公子曾说本堡仅凭‘雁阵惊寒’的伤疤这一孤证,不能认定胡可思犯有淫邪、偷盗之罪。如今玄风雄珠终究在一线天中现身,有此两事互为佐证,不知贵教如何洗脱胡可思之嫌?各派道友俱在此间,还望秦教主给我们一个交代。” 各派宾客唯恐天下不乱,闻言哄然附应,一致要求秦昼轩予以答复。荒丘子神情淡然仿佛置身事外,王歌孺则蹙眉沉吟似乎深感为难,鲁云亭却颇为踊跃,跟着一众看客大声鼓噪。 沈丹羽暗想,此时若再援引“疑罪从无”的本教法例,未免欠缺力道,一味避实就虚则更难服众。正觉踌躇,却听秦昼轩缓缓说道:“胡可思,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此言一出,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胡可思上前一步,肃然说道:“弟子谨对先圣英灵立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虚言,身魂俱灭!” 话音刚落,卫流萤便在一旁摇头冷笑,“啧啧”讥嘲道:“你以为赌个咒、发个誓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吗?这种小毛孩子的伎俩还是尽早收回去的好,咱们可没有糖豆儿给你吃。” 方才风云变色,早将四方殿中的主宾人等引到广场上来。南华殿主江齐山在人群中听了许久,此时忍不住说道:“这位卫道友词锋犀利,怪论频出,似乎独具慧眼,别有用心,对于今日之事如何了断想必早有主见。江某不才,愿闻其详。” 卫流萤捻须冷笑,说道:“江殿主,胡可思是你们南华殿的弟子,你果然沉不住气要出来护短了。既然你诚心求教,卫某也不必藏着掖着。依我之见,今天的事要想查明究竟,其实容易得很,只需着落在这独孤小子身上便可。”说着将鹰爪般的手指指向独孤擎。 戚耿吾心中一动,侧目问道:“你待怎样?” 卫流萤冷笑两声,左手一张,掌心金光浮动,凭空幻化出一面径长尺许的菱花古镜。 众人见状都是一愕,不少人讶道:“烛心镜?” 沈丹羽沉声道:“卫道友,你难道想用这等手段审问本教独孤圣童么?” 卫流萤点头道:“不错,这法子最为实在,不信审不出实情。” 秦桑柔秀眉扬起,断然道:“使不得!擎儿年岁太小,身子稚弱,又无道基,怎禁得住这等邪术的折磨?”说到“邪术”二字,鄙厌之情溢于言表。 卫流萤不免恼火,叫道:“戚夫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烛心镜’乃本堡先祖所创妙法,自来受人称许,怎么让你一说就成了‘邪术’了?卫某这么做原也是替你们着想,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倘若独孤圣童真的无辜,‘烛心镜’自然照不出什么名堂来,正好替你们洗清了嫌疑。这其中的道理你一个妇道人家多半想不明白,还是先站开吧。” 秦桑柔将独孤擎护在身侧,亢声道:“休想!你这门邪术源自妖道,天下谁人不知?凌祭崖是本教圣洁之地,岂容你随意妄为?” 故老相传,南疆妖国有一位与狞犷武王并称于世的智虑文王,早年曾受南荒妖王指点,于道途上自成一家,炼成“天目”神通,世间万事万物均难逃其法眼。据说它只需凝目一观,便可看出对方生平所历、心中所想。但此妖只在远古时曾随南荒妖王转战中土,其后便长居妖都,再未出过灵修山半步,因此上它在中土一带名气不彰,不似狞犷武王那般声威煊赫。 “烛心镜”乃是幻风堡先人仿照“文王法眼”旨趣所造的一门秘术,较之智虑天目的神通自不可同日而语,只能算是画虎类犬之作。此法多被用来侦讯罪囚,窥探隐私,也曾被一些品行不端之徒借以为恶,即便在邪道诸派中也历来为人诟病。 似这等左道之术,最适于恃强凌弱,对付真正的高手非但无用,反而会玩火*,但若以之审问独孤擎这样一个幼童,却是易如反掌。然而受术者心智伤损也是在所难免,倘若卫流萤出手稍重,只怕独孤擎非死即痴。此间关节秦桑柔了然于心,自然不能听任卫流萤胡来。 胡可思上前一步道:“阁下既然有此妙术,只管在我身上施展便是,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卫流萤阴笑道:“你既敢这么说,一定是有恃无恐,只怕难以审出实情。——诸位放心,卫某手下自有分寸,独孤圣童若是少了一根头发,卫某还他两根便是。” 秦桑柔怒道:“谁稀罕?我好好的一个孩儿,岂能任由你来处治?今日之事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们不去追查真凶,却要冲一个孩子狠下毒手,当真对得住良心!” 魏文琦插言道:“戚夫人言重了。卫师叔本意正是要追查真凶,只是独孤圣童一面之词难以服众,‘烛心镜’虽非善法,为探究竟却也不得不尔。” 卫流萤附和道:“没错,你当我就没有爱护后辈之心吗?还不是为了查明真相才狠下心肠?” 眼看卫流萤执意要以邪术讯问自己徒儿,若依戚耿吾往日脾性,立时便要发作,暗想:“倘若秋祖师当此情势,定然不屑置辩,任由群小跳踉,众议聒噪,只管拂袖而去,率意而为,如此方不失英雄本色,豪杰气派。我戚耿吾虽不及祖师神武,却连这一点志气也没有么?” 但是转眼瞥见秦昼轩面色凝重,显是深感为难,不禁又想:倘若自己强逞一时之快,将至内兄于何等境地?权衡再三,终于暗叹一声,忖道:“罢了。我留意护着擎儿,别让他受太多苦楚也就是了。”然后说道:“卫道友话已至此,我们若再阻挠反倒显得心虚了。我这徒儿一向质朴坦诚,谅你这‘烛心镜’也照不出什么异状,不过为防你误伤小徒,戚某自当在旁看护。” 秦桑柔见丈夫竟然应许对方,急道:“你怎么能……”未及反驳,却见戚耿吾望向秦昼轩,登即领会夫君之意。其实她人本聪颖,种种玄机一想便透,只是她心地柔善,不能坐视旁人以邪法欺凌弱小,何况被欺凌的还是她视如己出的独孤擎。 卫流萤也大感意外,忙道:“这么说戚道友是答应了?好得很,其余诸位想必更无异议,那我可就要动手了。” 聂冲霄、沈丹羽等人均觉不妥,但见秦昼轩已然默许,也不便多言。孔提炉、叶比丘性情耿直,忍不住要吵嚷几句,随即被身旁的教友劝住。 当此形格势禁,秦桑柔虽有千般不忍,却又万般无奈,见独孤擎惶恐不安地望着自己,心中更是痛惜,握着他肩头的手不由一紧。 卫流萤嫌她碍眼,说道:“戚夫人,请你退后。” 秦桑柔冷言道:“我只在这里扶着孩子,又碍不着你什么事。” 卫流萤心道:“老子不跟你这娘儿们一般见识,谅你也闹不出什么鬼来。”左掌一晃,当空悬浮的菱花古镜微向下倾,一道湛然金光垂照在独孤擎头上。 独孤擎心头一震,随即神志迷茫,耳内只余“嗡嗡”鸣响,平生往事历历如画,一幕幕自脑海中飞速闪过。 众人但见菱花古镜中浮像纷繁,深山巨瀑、危崖绝壁、茂林修竹、宝殿清苑依次闪现。其间人物更迭,慈和老妇、娇憨女童、青猿白鹿、金翎秃鹫……不一而足。及至抱琴峰上、馨竹院中,秦桑柔伸手抚mo他头顶,为他添饭试衣、铺床掖被等诸多情形更是分外真切。 秦桑柔虽在忧急之中,见此影像也不觉心中一暖,暗想:“擎儿这孩子果是有心,不枉我疼他一场。” 随后镜像频换,戚辛夷、令狐挚、轩辕掣、小白猿、……种种人事纷至沓来,一直到今日与陆文珏、魏文琦相识,玄风雄珠莫名出现,又被卫流萤幻镜烛照,却无半点蛛丝马迹涉及玄珠的由来。 聂冲霄扬声说道:“卫道友,看来这孩子真不知情,你可以收手了吧?” 卫流萤心中疑窦丛生,暗想这小毛孩子绝无可能在“烛心镜”前隐匿自己的心志,定是有人暗中捣鬼。转眼瞥见戚耿吾目光灼灼,神色不善,心道:“好哇,敢情是你这厮在一旁护犊子。”他久闻一线天独孤氏幻术高妙,又觉烛心镜像虽很明晰,却颇有几处衔接不畅,难保不是戚耿吾以幻象遮蔽了紧要段落蛊惑众人。 一念及此,卫流萤狠劲立时发作,暗道:“嘿,咱们今日就来斗上一斗,且看是你的幻术厉害,还是我的手段高明。我就拿这小子的脑袋瓜儿做战场,跟你拼个胜负,你若舍得徒儿性命不要,卫某也乐意当一回恶人。” 他这边内息急转,独孤擎登时大受苦楚,只觉脑中如有一柄硬毛刷子层层刮扫脑髓,委实痛不可当,“啊”的一声痛呼,两手抱头扑倒在地上不住翻滚。 秦桑柔又惊又怒,斥道:“住手!”劈空一掌向卫流萤当面击去。不料劲力方出,便有一道绵韧真气从中堵截,随即听到程智广的声音说道:“戚夫人,不可如此。” 秦桑柔尚未回言,那边厢早恼了恶头陀孔提炉,怒道:“有什么不可?这厮分明是找不到证据起了歹念,存心想把这孩子逼疯,好接着诬陷他做贼。这般行事太他娘的卑劣,我恶头陀虽恶不傻,第一个容他不得!”他嘴上说得利索,手底下也不含糊,呼呼呼呼连出数招,滔天水劲海啸一般攻向卫流萤。 尚寒蛩锐啸一声,大袖展动,劲风飙举,从旁接下孔提炉的杀招,一面说道:“秦教主已然准许我四弟施法,你这厮却出手搅局,难不成是怕咱们查出此事与你有关吗?” 二人连打带骂,顷刻间又拆数招,观战的叶比丘也耐不住了,袍袖一甩便要上前再斗丁蚍蜉和莫蜻蜓。 此时独孤擎正痛得双手抱头,两腿乱蹬,令狐挚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指着卫流萤破口骂道:“你个臭骡子,快把镜子拿开,不许再照我二哥了!” 秦桑柔更不迟疑,玉手翻舞,纤指凝辉,正是家传绝技“修罗洞天指”的起手式。然而没等她发力攻敌,独孤擎脑中陡然掠过一丝针扎般的剧痛,身子一蜷一挣,再不动弹了。 与此同时,悬在半空中的菱花古镜铮然炸碎,金色浮光四射消散。卫流萤怪叫一声,跃起老高,口中“噗”地喷出一道血箭,未及落地便已昏厥。 ※※※※※※※※※※※※※※※ 事出突然,在场众人齐吃一惊,孔提炉和尚寒蛩也各自收手。莫蜻蜓抢到近前,扶起卫流萤连掐带打,折腾了好半晌,才将他救醒过来。 众人但见卫流萤咧着一张鲶鱼嘴痴痴傻笑,嘴角淌下一道亮晶晶的涎水,神色间一派懵懂,似疯似傻,又楞又呆,不禁都是一愕。有些见机快的却已明白过来,抢着说道:“这人被‘烛心镜’回伤反噬,只怕是已经失心疯了。” 莫蜻蜓握着卫流萤的手腕,心中悲愤无已,叫道:“三哥,四哥的心脉全废了!” 尚寒蛩惊怒至极,喝道:“老四这路‘烛心镜’使得最为纯熟,从没出过差错,今日怎么会失手?一定是中了别人的暗算!” 丁蚍蜉、莫蜻蜓齐声道:“不错,一定是有人暗地里下了黑手!” 尚寒蛩瞪视着一线天诸人,怒道:“好哇,你们一线天做贼心虚,怕我四弟查出真相,就暗中捣鬼,把他祸害成这样,我决饶不了你们!害我四弟的人是谁?有种的站出来,咱们拼个死活!” 丁莫二人同声应和,急怒悲伤之余更无顾忌,指着一线天众人大爆粗口儿,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叶比丘、孔提炉等性情粗豪之辈受不得激,怒喝一声便要上前敲碎他们的满嘴狗牙,却被教友们扯住不放。 沈丹羽朗声道:“几位道友还请慎言,卫道友突遭横祸,究竟是他自己施法不慎,抑或是有人做了手脚,尚有待查实,即便事出蹊跷,又怎能无端怪罪本教中人?” 尚寒蛩等人法宝齐出,光芒四射,摆足了拼死一战的架势,纷纷叫道: “你说得轻巧,害我四哥的,除了你们还能有谁?” “废话少说,咱哥们儿就算今日血溅凌祭崖,也别叫人瞧得小了!” “弟兄们并肩子上啊!” …… 未等他们动手,广场上突然响起一声沉郁的断喝:“放肆!”震得众人皆是一惊,道行稍低些的只感脑中气血猝升骤降,好一阵目眩神摇。 发喊之人却是轩辕一脉的圣师左释天,但见他神色威冷,肃若霜天,铿锵有力地说道:“一线天圣教总坛所在,岂容你们这等妄人随意撒野?” 尚寒蛩虽不服气,却也被他的威势震住,不敢轻举妄动,强自叫道:“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一线天总坛又怎么样?还不许人说理了不成?各派道友刚才都看得很清楚,我四弟就是被你们一线天的人给害了,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沈丹羽扬声道:“尚道友话不能乱说,你怎知加害卫道友的一定是本教中人?” 尚寒蛩略一迟疑,忽又想起一事在心,忙道:“事情明摆着的,你装什么糊涂?”伸手一指戚耿吾,怒道:“你先前说要在旁护着你徒弟,可见一定是你捣的鬼了。” 戚耿吾道:“我确曾说过要在一旁看护小徒,但也只是护住他的心脉不受大损,绝没有反攻卫道友。分明是卫道友自己施法不当,走火入魔,却又怪得了谁来?” 莫蜻蜓骂道:“放屁!我四哥……”话没说完,气息陡然中断,竟被戚耿吾隔空一抓,锁住了咽喉。莫蜻蜓的修为较之戚耿吾本就远逊,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一举成擒,惊怒中勉力提气,却催不动半点内息,自然无法挣脱,一张瘦脸转眼间憋得由青变紫。 尚寒蛩怒喝一声正要出手,戚耿吾却已撤回真气,冷然道:“莫道友话不能乱说,屁更不能乱放。” 莫蜻蜓抚着咽喉大咳几声,一对三角小眼红得如欲滴血,嘶声道:“好哇,你害了我四哥又想来害我,咱哥儿几个可不答应!”尚寒蛩等人同声应道:“没错,咱们兄弟齐心,跟他拼了!” 眼看双方就要再动干戈,鲁云亭突然高声叫道:“你们都不要吵了,俺来说几句公道话!” ※※※※※※※※※※※※※※※ 广场上一时寂然,众人早见此公形象颟顸,言语粗俗,不像个晓事明理的人物,大多对他心存鄙薄。此时见他跳将出来,粗声大嗓地说要主持公道,自然难以信服。当下王歌孺便哂笑道:“哦?鲁道友千虑一得,想必定有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鲁云亭没听出对方语带讥讽,拊掌大乐道:“哈哈,你说的没错,山人自有高见。这件事情我从头到尾看在眼里,已然明了关节所在,也想出了一个妙计,可以查出究竟是谁害了卫老四。不过我要先讲一个故事,你们都给我用心听着。 “想当初我学艺之时,有好几位师兄弟。有一年大考前夜,大伙儿临阵磨枪,一起演练龟息之术。正在收功换气的当口儿,也不知是谁放了一个奇臭无比的闷屁,熏得大伙儿差点儿没命……” 王歌孺插言道:“鲁道友,咱们当务之急是查出加害卫道友的真凶,你怎么扯到放闷屁上去了?这与今日之事有甚关联?难不成那个屁竟是你放的?” 鲁云亭大眼一瞪,不满地道:“你听我把话说完,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话说当时大师兄追问这个屁是谁放的,自然谁都不肯承认了。三师兄人最机灵,说本派有一种独门妙药,唤作‘蛛丝马迹’,是用‘飘彩蛛’的阴液和‘追风马’的阳精混炼而成的,可以探察世间一切气机走向,定能找出放屁之人。大家一片声地叫好,催着三师兄赶快查证。 “三师兄取出‘蛛丝马迹’当空一洒,屋子里就显出十几条花花绿绿的气机来,都是一炷香的辰光之内大伙儿运使的真气残迹,但只有一条是从人的屁股里冒出来的,而那个人居然是在一旁打坐入定的师父。哈哈哈哈。后来大师兄把这件事偷偷告诉了师父,第二天大考时,三师兄不明不白地就被火蝎子给蛰死了。哈哈哈哈……” 众人听到这里也猜出了一些门道,荒丘子道:“鲁老弟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可以效法当年,用‘蛛丝马迹’查一下此处的气机走向,就能找出加害卫道友的真凶喽?” 鲁云亭得意笑道:“不错,这法子最是公道,普天之下也只有我才能想得出来。” 王歌孺质疑道:“可是方才这几位道友打得天翻地覆,气劲奔流,交叠凌乱,只怕真凶的气机早就被打散了吧?” 鲁云亭道:“老兄多虑了,‘蛛丝马迹’可以显出一炷香之内的气机变化,就算都搅在了一起,咱们也能顺藤摸瓜,找出每条气机的源头。不过要快,只怕再耽搁下去就要漏掉紧要所在了。” 荒丘子“哦”了一声道:“既是如此,就请鲁老弟作速查验吧。” 鲁云亭嘿嘿一笑,傲然道:“我现在是大有身份之人,这种下等药物自然不能带在身上有失体面,不过我的伴当却带着的。”随即吩咐手下取来一包灰白色的药粉,找准了上风头,甩手撒向空中。 这一蓬灰白药粉当空结成一张淡淡的蛛网,罩住了数丈方圆之地,一边下落一边消散,最后尽数融入了空气之中。片刻后,先前卫流萤站立处忽然浮起一团金光,鲁云亭讲解道:“这就是卫老四在运使‘烛心镜’了。” 尔后那团金光射出一道光柱,斜斜向下照在独孤擎先前所在之处,此时却另有一条淡青气机自戚耿吾处徐徐探出,绵绵泊泊护住了独孤擎的全身,于是石地上便出现了一个淡青色的童子身形。众人齐齐“噢”了一声,均想:戚耿吾果然出手了。 随后金光骤亮,独孤擎倒地翻滚作苦苦挣扎状。旁边秦桑柔出掌攻击卫流萤,却被程智广拦下,然后孔提炉和尚寒蛩展开恶斗。这些真气种属不同,颜色也各异,犹如数条彩练当空飘舞,不过来龙去脉都显得很清楚。众人记得当时场中人物的方位、动作,本无需鲁云亭讲解,可他却说上了瘾,滔滔不绝地道:“这是恶头陀,这是尚老三。啊哈,恶头陀这一招耍得不错。……哎,大伙儿瞧仔细了,这会儿最是要紧。” 众人屏息静气,但见秦桑柔处清辉凝集,蓄势待发;叶比丘处也有真气涌动的迹象,似是想要加入战团。可就在此时,护住独孤擎头部的淡青光弧陡然向外一鼓,卫流萤的金色真气顿时倒卷而回,缩成一团后迅即炸散。 众宾轰然大哗,均道此事情由再也明白不过,定是戚耿吾不忍爱徒受苦,于暗地里猝然发难,将卫流萤震得回力自伤,走火入魔。戚耿吾如此行径本已不堪,事后又矢口否认,以武欺人,其虚伪凶横暴露无遗,实在令人齿冷。 鲁云亭直视着戚耿吾,哈哈大笑道:“不出山人所料,这个闷屁果然是你放的。不过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干的,好端端的一个小娃娃凭什么就让他们这么糟践?” 戚耿吾镇定自若,对于众人言语既不承认也不反驳。聂冲霄心中忧虑,暗自传音道:“二哥,我知道你就算要出手也会先警告卫流萤一声,这件事绝不是你干的,快跟大家分说明白吧。”戚耿吾淡然回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各派宾客见戚耿吾默然不语,认定他是做贼心虚,指斥之言也就越发理直气壮,尚寒蛩等人的话语尤为激切,一线天教众不管信与不信,均觉难以辩解。戚耿吾将目光移向秦桑柔,见她也正望着自己,两人不禁微微一笑,既是自嘲,又是慰藉,心中都松快了不少。 又过一刻,秦昼轩方开言道:“诸位道友稍安勿躁,请听秦某一言。” 众宾渐次收声,尚寒蛩叫道:“好,秦教主总算发话了,你只管说吧,我倒要看看一线天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秦昼轩语气平和依旧,缓缓说道:“诸位道友今日光临本教,原是一片好意,秦某不胜感激。本当竭诚款待诸位,怎料阴差阳错,竟生出这许多变故来,实非秦某所愿见。既然鲁道友已经查出加害卫道友之人乃是本教弟子戚耿吾,秦某身为一教之主,自不能放任属下行凶,故而特此宣谕:自即日起,革去戚耿吾独孤氏圣师之职,将其押入‘问心峰’幽禁七十年……” 话没说完,尚寒蛩等人又是一阵大嘈,纷纷叫道: “什么?幽禁七十年?这也叫处罚吗?休养还差不多!” “秦教主这么护着你的小舅子,不是包庇纵容又是什么?” “咱们只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也把戚耿吾的心脉废了便是!” …… 秦昼轩神色如恒,续道:“此外,卫道友疗伤所需药材器物,本教自当一力担承。” 魏文琦极为愤慨,冷笑道:“秦教主的好意还请收回,我们幻风堡有的是灵药圣物,还没到需要一线天来接济的地步。何况阁下一意回护戚耿吾,如此决断我们万难信服,更不能受贵教半分好处。既然秦教主话已至此,我们再说什么也是枉然,这便告辞了。我等回堡之后,自当据实禀明首座长老,请他老人家指示方略,再行知会秦教主。”说罢拱手一礼,转身劝说尚寒蛩等人先行回堡。 沈丹羽上前送客,心中虽是不悦,容色却不稍改。尚寒蛩等人脸色极是难看,兀自吵嚷着不肯善罢,看他时都恨不得用目光把他刺穿。魏文琦勉强将他们劝住,架起卫流萤御空飞走。陆文珏默然不语,随后跟上,只有万俟垚向沈丹羽略一抱拳,算是道别。 本来一场同道欢宴,却惹得当今邪道两大门派一线天与幻风堡破脸结仇,众宾心中各有喜忧,事已至此,谁也不愿多留,纷纷起身告辞,一路评议着此番事故,不满之声塞于道路。 只有鲁云亭兴高采烈,大呼过瘾,此次一线天之行看了许多热闹,又大大地露了回脸,深感此行不虚。原本打算吃顿好饭再走,这时也不在乎了,只想尽快赶回无极宫,向自己那位宫主妹夫及上下人等好好地吹嘘炫耀一番。 ; 第八章 妖皇密诏 上 戚耿吾将独孤擎带回馨竹院,一路默然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入室后略问了几句独孤擎的文课进展,忽道:“擎儿,我听说那天你刚入嘉文馆时,跟孙家的孩子闹了点儿误会,有这回事吗?” 独孤擎坦然答道:“是。”便将当日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见师父低眉不语,又道:“师父,那天你没问我,我也就没跟你说,你不会不高兴吧?” 戚耿吾轻笑道:“傻小子,为师怎么会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高兴呢?你记住,你是咱们独孤氏的传人,以后行事立言,但求上无愧于苍天,下不违乎本心也就是了,旁的不用多想。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回来之后,高兴说就说,不高兴说就不说,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独孤擎点头答应,顿了顿又道:“师父,我听小挚说那位孙绝云师兄是咱们这一系的内选圣童,那我以后是不是应该跟他多亲近一些呢?” 戚耿吾道:“那倒不必。为师向来不赞同‘内选圣童’之说,因为当年先圣创立遴选圣童之制,意在革除世袭弊端,选贤任能,吐故纳新,而所谓‘内选圣童’顶多只能算是候补人选。既然你已做了圣童,那孙绝云跟咱们独孤氏也就再无瓜葛。你以后不必刻意与他亲近,若是觉得此人可交,跟他走得近一些倒也无妨,若是性情合不来就索性疏远一些。总之全由你自己做主,没有人会勉强你的。” 独孤擎闻言心中一宽,随即又想到今日师父为了保护自己,打傻了那个姓卫的恶人,被秦天主罚去问心峰幽禁七十年,不禁深感难过。事发时他尚在昏迷之中,后来是令狐挚告诉他的。他小小年纪还不懂得如何言谢,只在心里感激师父的恩德,念及今后更觉茫然,踌躇再三,才道:“师父,你先前说我心里的念头不对,还不能学功夫,可是你马上就要走了,那以后谁来教我呢?” 戚耿吾“嗯”了一声,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独孤擎,问道:“你先说说,为师先前让你想的事情,你都想清楚了没有啊?” 独孤擎道:“差不多想清楚了。师父,那天我在竹林里看见有人欺负一只小白猴儿,结果把小白猴儿惹急了,跟那个人打了起来。后来苑老夫子说,世间万物在老天爷眼里本无贵贱之分,咱们人族与灵族也应该是平等的。灵族的妖怪之所以要来害人,大多是因为它们以前也受过人族的欺负。所以我就想,也许这世上的妖怪并不是全都该杀,或许里面有些是不太坏的。原先我还想长大以后要杀光世上所有的妖怪,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以后只杀坏的妖怪。” 戚耿吾道:“世事不可一概而论,灵族中也有善类,正如人族中也有败类一样。倘若像正道那群昏蛋一样,执迷于‘妖无善类’的谬论,以管窥豹,所见必狭。你能想到这些也算不错。除此之外,你还想到了什么?” 独孤擎顿了顿,答道:“我没想太多。” 戚耿吾道:“那我来问你,你将来学成本事之后,还要不要找那只金翎秃鹫报仇啊?” 独孤擎冲口便道:“当然要啊,它害了我奶奶和小蕙,我怎么能饶了它呢?” 戚耿吾道:“可是照你刚才所说,金翎秃鹫或许未必真有那么坏,说不定它以前也是个善类,后来受了人族的欺负才变成那样的。” 独孤擎怒道:“它还不够坏吗?再说我奶奶和小蕙又没有欺负它,它干嘛要来害我们呢?” 戚耿吾道:“擎儿,你要杀金翎秃鹫,必须先学好本事。可你学本事难道就只为了要杀金翎秃鹫吗?” 若在数日之前听到这般问法,独孤擎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但他这些时日以来勤诵道经,涵泳灵息,又随当世大德苑老夫子和修真高手戚氏夫妇读书过活,不知不觉间受其陶染,潜移默化之下,本就不多的戾气已大为消减,本就质朴的性情更见彰明。听到问话后略为思索,答道:“也不全是。我将来学好了本事,自己不会去欺负好人和好妖怪,可也不会让坏人和坏妖怪欺负我,要是有好人和好妖怪被坏人和坏妖怪欺负,我也不让的。” 戚耿吾颇为满意,笑道:“擎儿,你这话说得不错。正己卫道,扬善除恶,正是我辈修真炼道之士的天职,更是我们一线天圣教弟子的本分。你能想到这些,为师深感欣慰。看来你以后在大关节上应该不会再生迷障了。这样吧,从今日起,就让你师娘正式传你道法吧。” 这番话淡淡说来,独孤擎听在耳中却有如雷震,又惊又喜地道:“师父,你是说真的吗?不会又是在哄我吧?” 戚耿吾哈哈笑道:“你放心吧,为师今后都不会再哄你了。” 独孤擎想到终于可以开始习练道法,心中自是欢喜不尽。正在此时,忽听戚辛夷一路叫着“哥哥”奔进屋来,抓住他的手臂,兴冲冲地道:“哥哥,哥哥,我见到你那天说的那只小白猴儿了,它长得好漂亮啊。” 独孤擎奇道:“是吗,你在哪里见到它的?” 戚辛夷道:“就在千卉原上,它躲在崇经堂旁边的花林里。” 独孤擎恍然道:“怪不得这些天来总看不到它的影子,原来是跑到你们那里去了。” 戚耿吾听他们说得热闹,插口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戚辛夷抢着答道:“我们说的是一只小白猴儿,它原本在嘉文馆那边,今天我和程师姐在花林里编花环的时候,却看见它在一棵桂树上荡啊荡的,玩儿得可高兴了。程师姐扔了一块点心给它,它睁着大眼睛不敢吃,我想起来哥哥说过的故事,就先咬了一口,它等了一会儿见我没事,这才下来吃了。——哥哥,你不是说这只小白猴儿很厉害吗,我看它挺老实的呀。” 独孤擎道:“你不去惹它,它自然老实,要是惹恼了它可就麻烦了。” 戚辛夷道:“那我就不去惹它,只给它吃点心。一会儿我让娘多做些香糕蜜饵,明天给它带过去,它一定爱吃。” ※※※※※※※※※※※※※※※ 午睡过后,独孤擎照常来到千寻灵息井中,喊了两声“师父”不得回应,这才想起师父已经被罚去问心峰幽禁了,不免心中落寞,望着下方迷蒙的白雾怔怔出神。 不久秦桑柔带着女儿过来,戚辛夷兀自问着爹爹哪里去了,秦桑柔还不想跟女儿说出实情,只骗她说爹爹有事去正阳殿了。戚辛夷顿感无趣,撇着小嘴儿道:“爹爹也真是的,正阳殿有什么好玩儿的嘛,上午去了下午还要去。” 独孤擎黯然道:“辛夷,师父他……” 秦桑柔打断他道:“擎儿,你过来,师娘教你一手好功夫。”见他有一绺儿头发夹在了衣领中,顺手给他抽出来理顺,悄声在他耳边说道:“先别告诉辛夷你师父去哪儿了,不然她又要大哭大闹了。” 独孤擎“嗯”了一声不再言语,秦桑柔随即将独孤氏道法的入门口诀一字一句地传授给他。 世间修真各派的道法大多首重培元筑基,采气炼神,一线天独孤氏遗法虽有许多独得之妙,在这一点上却也不能例外。独孤擎此前曾跟秦桑柔学过一些粗浅的炼气法门,也算是微有根基,秦桑柔授完口诀后再稍作提点,便让他自行体悟,然后去一旁督导戚辛夷老实练功,不准胡闹,否则便让她回房自己玩儿去。 戚辛夷因为母亲老是管束自己,不免心生抵触,总想给她添点儿乱子,可是如今父亲不在身边,自己顿时没了靠山,倘若一味胡闹,当真惹恼了这位厉害娘亲,少不了要吃些苦头儿,只得权且当个百依百顺的乖女儿。当下连声答应,并要求母亲再传自己一段心诀,记熟后便盘膝叠手,闭目宁神,有模有样地修炼起来。 独孤擎连日来将打坐功夫习练已熟,很快便思虑尽绝,心田间一派澄明,似能感受到丝丝灵息自周身毛孔中缓缓渗入,与各处穴道里积存的微弱内息交融合一。他依照师娘所授,默运导气真诀,将散储于诸穴的内息一点一滴地催动起来。此时他经脉未通,内息更是细若游丝,运转起来颇为费时,稍一分心便会回涌倒流,前功尽弃。幸而他秉性坚韧,耐得住性子,倒也不觉其苦,直练了半个时辰才暂歇一次。 戚辛夷见哥哥这般专心致志地用功,便不想去扰他,自己闲着又实在无聊,也只能继续安心运功。 独孤擎练到黄昏时分,忽觉身子在灵息中缓缓下沉,离井口又远了几寸,知道是自己体内真气又有进益,不免心中暗喜,自思师娘所授的真诀果然有用,才半日工夫便让他下沉了足有半尺之深,看来以后只需勤勉修行,很快就能能学成一身本事了。 ※※※※※※※※※※※※※※※ 戚耿吾趁孩子们午睡时离开馨竹院,秦桑柔默默送到院外石坪上,戚耿吾见她神情委婉,极堪怜爱,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伸指轻抬着她精巧白嫩的下巴,笑道:“怎么,你现在才知道舍不得我了么?” 秦桑柔不觉失笑,柔情横溢地凝视着他,幽幽叹道:“那卫流萤伤得不明不白,你却要背上这口大黑锅,在问心峰幽禁七十年,我是为你觉得不值呢。” 戚耿吾道:“这有什么值不值的?卫流萤不识好歹,我确曾起过害他之念,守护擎儿时也确曾暗藏杀招,只是还没来得及施展,那厮就自己疯掉了。不过细想起来,卫流萤之所以会走火入魔,多半就是因为我在旁边分了他的心神。如此说来,我为他受这七十年的牢狱之灾倒也不算太冤。” 秦桑柔眼圈儿微红,轻声道:“可是你想过咱们的女儿没有?她才这么小,以后每个月只能见你这做爹爹的三次面,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跟她说才好。还有擎儿,他是我们这一脉的圣童,以后还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呢,你这一走,只怕他的课业进境要跟不上人家了。” 戚耿吾沉默片刻,说道:“辛夷心性开朗,纵有不快,过一阵子也就好了。擎儿的道法依例当由天主传授,可是大哥事务繁忙,总归要你多费些心力的。” 秦桑柔背脊略挺,离开丈夫的怀抱,说道:“这个我理会得。你在问心峰左右无事,不妨也多想想如何教导擎儿。” 戚耿吾又和她对视一刻,微笑道:“回去吧。” 他们夫妻二人情深爱重,早已不拘朝暮牵缠,秦桑柔闻言只点一点头,缓步走进院中,转身冲他盈盈一笑,阖上两扇木门后才落下几点清泪。 ※※※※※※※※※※※※※※※ 问心峰地处天宇山南段,广可百里,高及万仞,其势如矗地铁塔,擎天石柱,孤绝峭拔,险峻非凡。自峰腰往上,石壁间和山腹中开凿出无数囚室,由低到高共分九层,因此上,此峰又有个别名唤作“九重天牢”。一线天创教六千年来,凡有违犯教规的徒众均在此处服刑受罚。 此番戚耿吾被判幽禁七十年,秦昼轩传谕将他安置在位于峰顶的第九重天牢中。掌管天牢的典狱使给他验明正身、造册画押之后,径直带上峰顶收监。 问心峰顶上透层云,下临无地,戚耿吾临风纵目,襟怀激荡,只想放声长啸以消胸中块磊。 沈丹羽奉命押送,当此情境也颇生感慨,沉声道:“九重天牢向为本教刑罚重地,想不到今日戚圣师遭受无妄之灾,竟也被困于此。不过公道自在人心,教中兄弟都能明白戚圣师的衷曲,还望戚圣师善自珍重,待劫满出关之时,丹羽自当亲迎戚圣师回返正阳殿。” 戚耿吾自嘲一笑,轻叹道:“沈兄弟高情厚谊,戚某很是感激。老弟前途大好,今后行事切须谨慎,莫效戚某这般言行无忌,自惹祸端。” 沈丹羽谦声道:“戚圣师言重了。” 峰顶上有一座天然石洞,洞口立着一道设满符咒的铁栅,二人说话之际,典狱使已拉起铁栅,厉声道:“罪犯戚耿吾,洞内‘天’字号囚室是你的,这就进去吧!” 戚耿吾答应一声,作别沈丹羽,走进山洞。典狱使打开“天”字号囚室,将他关在里面,随即出洞放栅。 囚室内环壁穹顶,一片素白,果有几分法天浑圆之意。地上摆着一床一橱、一桌一凳,都是用大块白石简单雕凿而成,显得十分粗陋。 戚耿吾看罢四周,悠然一叹,自语道:“想我平生追慕先圣风采,一向自负洒脱,疏狂不羁,如今却不明不白地幽禁于此,秋圣祖在天有灵,定要骂我太蠢。”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应声说道:“大丈夫处世既须坚忍,亦须权变。圣祖英明,自有睿鉴,又岂会因此降责于你?” 戚耿吾霍然回首,讶道:“兄长何由到此?” 方才搭话之人正是秦昼轩,他突然在囚室内现身,倒令戚耿吾吃了一惊,暗想虽然自己修为及不上他,也绝无可能近在咫尺却一无所觉,此事委实蹊跷。 秦昼轩歉然道:“正阳殿前形格势禁,愚兄迫不得已,只好委屈贤弟承担这七十年的冤狱,此中曲折还望贤弟谅解。” 戚耿吾忙道:“兄长说哪里话来?彼时小弟嫌疑最大,而且无法洗脱,兄长若不秉公决断,不但外人要说三道四,就是本教中人也不心服。” 秦昼轩微微一笑,直视着他问道:“此间并无外人,贤弟你明白告诉愚兄,那卫流萤究竟是不是伤于你手?” 戚耿吾坦然答道:“不是。小弟虽也曾预留后手却一直未得施展,众人只见护着擎儿的内劲向外鼓荡,便以为是小弟发力反击,实则不然,那是卫流萤真气回潮时牵引所致。据小弟推测,此等情形多半是卫流萤施法不当,走火入魔。或者早就有高人在卫流萤身上种下了什么奇异法咒,他一施展烛心镜就触犯了禁制。” 秦昼轩沉默片刻,说道:“那魏文琦年少气盛,回到幻风堡之后,定会将此事大肆渲染,禀报给幽巽老怪。即便幽巽老怪暂时还不会向本教发难,但在舆情和事理上也总是他们幻风堡占了上风,这对本教殊为不利。依贤弟看来,我们该当如何应对?” 戚耿吾不假思索地道:“追本溯源,此事全由那颗‘玄风雄珠’引起,若能设法查出究竟是谁将那颗珠子栽赃给了擎儿,便可洗清本教不少嫌疑,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查出一些重大隐情。” 秦昼轩道:“贤弟所言甚是,那你觉得我该派谁去查证此事最为稳妥?” 戚耿吾皱眉道:“若说查证此事的最佳人选,自然是我三弟聂冲霄,他机警干练,修为精湛,一定不会出错。可是他身为三系圣师,还要督导圣童学业,不能分心旁骛。小弟若非有罪在身,原也可堪此任,只可惜……”正觉无奈,忽见秦昼轩宽和的笑容中似乎蕴有深意,登时明悟道:“兄长此来,莫非就是要派小弟出去查证?” 秦昼轩哈哈笑道:“不错。贤弟无辜受罚已是冤枉,若再虚耗七十载光阴更加不值,倒不如悄然出山,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还你一个清白。” 戚耿吾惊喜之余也不免疑惑,问道:“可是兄长已然当众罚我幽禁七十年,我若此时出山,与越狱潜逃何异?” 秦昼轩道:“这你放心,本教自古就有‘以功抵罪’的成例,在押人犯可以自请出外立功,折抵罪刑。此等机密情事,典狱使绝不敢泄露出去,外人也不会知晓。” 戚耿吾犹有顾虑,说道:“不过这要先由九位长老合议首肯之后才行,而且手续颇为繁冗,只怕仓促之间难以获准,平白贻误时机。” 秦昼轩笑道:“愚兄已去隐鹄峰请教过九位长老,他们都以为事急从权,那些繁文缛节不理也罢,已然准许你出山查证了。” 戚耿吾心中大定,抱拳谢道:“兄长为了小弟当真费心了。几位长老的恩德,小弟永铭五内,此番定当查清真相,不负长老和兄长厚望。” 秦昼轩拍拍他肩膀,温颜道:“你尽管去吧,旁人没有本座信符,无权来此探视,即便是桑柔和辛夷要来看你,愚兄也会设法推搪。不过你在外面切须小心在意,万勿泄露行藏,若被旁人发觉你出了问心峰,定然有损圣教名誉。” 说罢从身上脱下一件浅灰色的外袍,披在戚耿吾身上,续道:“这件隐身衣是文长老托我送给你的,穿上它之后,你的形影声气尽数隐匿,只有修为高出你一倍以上之人才能察觉出你的动向。为防万一,你必须时刻隐形匿迹,只有在这间囚室里才能现身。” 戚耿吾这才明白何以先前未能察觉秦昼轩的行踪,不禁暗暗感激文长老对自己的关照之德。 秦昼轩将隐身衣的运用法诀传授给他,又道:“不管能否查到线索,年关之前你必须回来,我可不想让辛夷在除夕夜见不到自己的爹爹。” 戚耿吾默诵真诀,身形倏尔消失,只余声音犹自笑道:“兄长放心,小弟自有分寸。只是小弟一向自诩光明磊落,此番出山却像做贼的一般,藏头缩脑,未免可笑。” ※※※※※※※※※※※※※※※ ; 第八章 妖皇密诏 中 尽管已是初冬时节,地处南疆的堕魂关却依旧燠热难耐。关城南门外的黄土大道上,一队押运粮草的妖卒正大呼小叫地催赶着数十头巨兽入关。这些体大如山的巨兽身上都装了两架巨斗,里面盛满了酒肉米粮等物。 当值守城的是偏将铁臂熊,此刻它已卸去甲胄,露出黑毛丛生的上半身,踞坐在城门洞口的阴影里,咧着一张大嘴“呼哧”直喘,不时唾出一口白沫儿。时令已是冬季,依照它们熊类的习性,是要穴居冬眠的,虽然它早已修成妖躯,也不免感到格外困倦,偏偏南疆冬日炎热如夏,令它只能出汗,无法安眠,实在是难受之极,本就火爆的脾气越发乖张,看什么都不顺眼,动辄对手下妖卒连打带骂。 自从前番被青狮妖当众训斥之后,铁臂熊已不敢再脱掉头盔,这时只觉头顶如罩了一个笼屉,又热又痒,气闷非常。好在身边放了一缸清水,它运使阴力探手一抄,瞬息间凝水成冰,大把大把地塞进头盔里降火。融冰伴着汗水直淌下来,浇得它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它却倍觉清爽,舒服得哼了几声,又造出一把冰块含到嘴里,不住价吸吮品咂,呶呶唧唧地道:“哼,这是什么鬼天气呀,存心想把本将军活活热死。” 日头移动地格外缓慢,许多时才向西方略偏那么一星半点儿,看得铁臂熊心焦不已,正寻思着开个小差回府歇息一刻,忽见前方运粮队中转出一个满脸焦黑疤痕、仿佛烈火烧过一般的黑衣壮汉,怀中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白净男童。 妖国子民共分五部,除了兽、羽、水、虫四部妖族之外,还有一部是南荒土著的人族,不过他们大多地位低贱,向来饱受其余四部的歧视,一般从事些经商务农之类的所谓“贱役”,并被施以严格的户籍管制,倘敢私自出行,一经查获严惩不贷。 铁臂熊因童年时际遇悲惨,向来最恨的就是人类,此时看到那黑衣壮汉大模大样地在一众妖卒间随意穿行,胸中立时窜起一股无明业火,跳起身来戟指喝道:“兀那汉子,给我过来,本将军有话问你!” 这一声呼喝自城门洞中发出,只震得众妖卒耳鼓生疼,就连运粮的十几头巨兽也有些不安躁动,可是那黑衣壮汉却只淡淡地向这边瞄了一眼,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 铁臂熊杀心顿起,一脚踢开摆满了蜂浆蜜饯的桌子,大步上前截住那黑衣壮汉,挥掌便向他左肩拍去,口中喝道:“大胆贱人,在本将军面前竟敢如此放肆,还不跪下?”满拟一掌将他拍倒在地,再追究他无礼冒渎之罪,至于那汉子能不能生受偏将老爷这足可开碑裂石的一掌,却不曾想过。 但见这一掌砰然击中壮汉左肩,壮汉却稳立如山,不动分毫。反倒是铁臂熊怪吼一声,跳脚跃开两丈,落地时足底一虚,仰天栽倒,只摔得背脊欲裂,七荤八素地躺在地上数着眼前明灭不定的金星。 守关妖卒素服铁臂熊膂力非凡,此刻见它拍中黑衣大汉反将自己震倒,都是大吃一惊。牙将灰罴妖“嗷”的一声怪叫,数十名妖卒同时抽出腰刀,便要一拥而上,将那黑衣大汉碎尸万段。 铁臂熊此时却已警醒,狂吼声中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落足时震得大地发颤,右爪向身后一探,凭空掣出独门法宝熟铜大扁担,“呜”的一声向那黑衣壮汉迎面砸去。 黑衣壮汉怀抱男童凝立不动,眼见熟铜大扁担距离自己头顶不过尺许远近,却仍然不挡不避,只是左手一抬,将一面金灿灿的物事亮给铁臂熊看。 铁臂熊势如疯魔,虽已瞥见黑衣壮汉掌中握着一面刻有“獒”字的兽头金牌,但它向来心思迟钝,狂怒之际更不多想,手上攻势丝毫不缓。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当”的一声大响,熟铜大扁担正砸在黑衣壮汉头顶,铁臂熊双臂瞬间酥麻,两手虎口一齐震裂,闷哼声中飞跌数丈,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它身上原本汗水淋漓,此刻又滚满了尘土,恰如一头泥猪瘫在道旁。呼呼喘息片刻,这才心中暗骇道:“这贱人的脑壳怎么比猴儿哥的还要硬啊?他究竟是什么人?” 念头转到这里,猛然记起了兽头金牌上那个笔画浑厚的“獒”字,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只惊得寒毛直乍,背脊发麻,忙不迭地爬起身来,“扑嗵”一声双膝跪地,抱拳拜道:“堕魂关偏将铁臂熊,拜见都统老爷!” 一众妖卒闻言大惊,自灰罴妖以下,个个呆望着黑衣壮汉不知所措。 黑衣壮汉哼了一声,身形暴涨,两肩外鼓,“嗤啦”一声撑破黑袍,挤出大片厚重坚挺的黑亮皮毛,昂首低吼的头颅也瞬间扩展,变成一颗伤痕累累的硕大狗头,但见它高额宽颊,直鼻阔口,两耳齐根而断,只剩两个黑洞,一对黄澄澄的眸子凶光凛凛,赫然正是素有“灵国天朝皇宫大内第一高手”之称的侍卫都统烈天獒。 群妖往年曾在灵皇阅兵时见识过烈天獒的身手,万想不到今日竟于此地再睹尊范,一时间都惊得目瞪口呆。片刻后,还是灰罴妖率先清醒过来,急慌慌地拜倒行礼。关门前轰隆隆跪倒一大片,连押粮军卒也喝住巨兽,上前参拜。 烈天獒目光森冷,沉静地扫视全场一周,众妖只觉如被两道冷电扫中,禁不住遍体生寒,好半晌才听烈天獒冷然说道:“免了,起来吧。”粗浑的嗓音触到城墙隐隐回震,群妖如遇大赦,纷纷起身退后。 铁臂熊却不敢就此起身,顿首道:“末将有眼无珠,冒犯都统老爷尊威,还望都统老爷恕罪。” 烈天獒有些不耐地道:“啰嗦什么?某家让你起来,你只管起来便是。” 铁臂熊听出都统老爷语气严厉,不由得打个冷战,赶紧应声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道:“都统老爷驾临边关,不知有何贵干?” 烈天獒沉声说道:“某家遵奉灵皇陛下圣谕,护送灵应皇子到此。快去叫守关将领狮纯孝出城迎接皇子殿下。” 铁臂熊闻听此言,一口凉气从鼻头直吸到下腹,骇然望着烈天獒怀中白净俊秀的男童,失声叫道:“皇子殿下!”膝头一软,又跪了下去,口称:“末将铁臂熊,拜见皇……” 烈天獒却被这不知轻重的蠢货激怒了,抬脚将它踢飞数丈,喝道:“还不快去通报?” 铁臂熊被这一脚踢得茅塞顿开,霍然想起自己品秩太低,依照灵朝礼法,非经允准是没有资格在皇子殿下面前说话的。 烈天獒这一脚声势虽猛,力道却不大,铁臂熊就势一个翻身,像个大黑皮球一样滚出数丈,随即蹬足跃起半空,驾着熟铜大扁担火急向关内帅府飞去。 满地妖卒尽皆肃立,不敢稍动,那些巨兽倒也安静,瞪着一对对大而无神的眼睛茫然扫视片刻,缓缓转过头去。 烈天獒挺身傲立,静如山岳,此时已坐在它左肩上的灵应小皇子被铁臂熊的狼狈情状逗得“呵呵”一笑,才打破这犹如死水一般的沉寂。 ※※※※※※※※※※※※※※※ 青狮妖正在帅府大堂中听乌毫苍狼详述近年来卫灵关边况,突然被满身泥污的铁臂熊暴风一样冲进来打断,正要喝令左右拿下严惩,却听那黑杀才气急败坏地报称,本朝皇宫大内第一高手、灵皇陛下贴身侍卫、禁军都统制烈天獒,奉旨护送灵应皇子驾临堕魂关,此刻已到南门之外,望主帅速去接驾云云。 青狮妖闻言一怔,又问清城外只有烈天獒独自护卫灵应皇子,并无车驾随从等项,不禁深感疑惑,忙令家将北原山狮传召众将士列队出迎。 堕魂关大小将佐浩浩荡荡出城见礼已毕,青狮妖恭请灵应皇子乘坐灵皇行宫中的车辇,自己和烈天獒左右护卫着拥入行宫。 当今妖皇自即位之后,每年都要巡狩边关,直至三年前妖后薨逝方止。堕魂关内原有一座妖皇行宫,百余年来数次修缮,气派极为恢宏。行宫正门高九丈,宽五丈,朱红色的墙壁上镶嵌着一面面磨盘大小的照妖镜,将一众妖族的原形本体展露无遗。众妖至此全都化成人形,照妖镜中所呈影像也就变成了它们的妖相,如此总比暴露原形来得体面一些。青狮妖化身成一名神色凝重端肃的青年武将,烈天獒则回复先前的黑衣壮汉模样。只有灵应皇子未曾变化,投在镜中的影像也始终是一团煌煌金光,只在其转身之际隐隐露出一鳞半爪。 众妖随灵应皇子步入正殿,参拜过妖皇宝座后,烈天獒便瓮声瓮气地说道:“某家奉灵皇陛下圣谕,护送灵应皇子到堕魂关后即刻返程,不得延误。望皇子殿下善自珍重,勿使陛下悬望。” 灵应皇子脆声说道:“獒卿家一路护送小王到此十分辛苦,小王本不舍就此分别,只是父皇已有旨意,小王不敢违抗。獒卿家返京后请代小王禀明父皇,就说灵应定当谨遵太后和父皇的教诲,勤勉修行,不敢懈怠。” 烈天獒躬身称是,又对青狮妖说道:“青阳侯,皇子殿下便拜托足下了。灵皇陛下对小皇子寄予厚望,只盼青阳侯善加教导,为我灵朝皇族造就一位栋梁之才。另外,某家临行之前,武成王爷急草一函,托我转交足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未及封口的信函,交给青狮妖。 青狮妖双手接过,谢道:“有劳獒都统。还望都统回京转奏陛下,微臣定当尽心竭力扶助灵应皇子。另请转告家父安养贵体,切莫太过操劳。” 烈天獒郑重点头,拜辞过灵应皇子后,径直出宫,腾空而去。 青狮妖正想请灵应皇子回寝宫暂歇,晚上再为其设宴接风,却听对方说道:“青阳侯,小王启行之时,父皇赐交一道密诏与你,请你接旨吧。” 青狮妖面容一肃,挥手屏退众将及侍从,又在正殿周遭布下严密禁制,确信外界无法窥探之后,撩起战裙拜倒在地,顿首道:“微臣堕魂关镇守使、青阳侯狮纯孝,叩请吾皇万寿金安!” 灵应皇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紫金小盒,清声念道:“奉天承运,皇道无极!”话音方落,那方小盒忽然焕起一阵金光,自灵应皇子双掌中徐徐浮起,悬飞半空,缓缓开启,展放出一方淡金色的光幕,上面映着一座宏丽深广的殿宇,位居正中的高大龙椅上,一个威严肃杀的声音森然说道:“狮纯孝。” 青狮妖以头触地,应道:“微臣在!” 光幕中的声音道:“朕命汝弟狮尚武节度堕魂关,本图日后大用,孰料其桀骜不驯,擅离本职,竟致身死人手,挫我军威,虽说咎由自取,终归有辱国体。朕又听闻堕魂关守将啸风虎、呼雷豹妄动刀兵,杀入中土,此等叛国大罪,你竟敢隐瞒不报,非蓄意欺君而何?……” 青狮妖越听越惊,伏在地上雄躯微颤,想要开口申辩谢罪,却又不敢,只在心中急转念头:“我已严令堕魂、卫灵两关将士谨守机密,想不到此事还是被灵皇陛下知道了,看来军中多半有密探潜伏。”它在灵修帝都时,负责掌管京畿驻军,素知朝中文臣极力图谋介入兵事。但自从六千年前妖国定鼎以来,文臣武将便分职明责,各行其政,互不干涉。只因狞犷狮王当年自灵运太宗手中接掌帅印之时,便曾要求文臣不得过问军政,一切军机大事全由狮王决断,若是妖皇对狮王掌兵心生疑忌,只需一纸诏书便可就地免去其职权。 此后六千年间,狞犷狮王忠心事主,治军严明,从未显露过不臣之心,满朝文武也都各司其职,相安无事。但在三千年前,军中却查出了文臣猿司徒派遣的密探。狞犷狮王震怒之下亲提密探首级在朝堂上与猿司徒廷争抗辩,又向灵昭中宗请辞帅位。最后灵昭中宗只得降旨罚没猿司徒十年俸禄,钦命军中除主簿、文案之外不得再设文职,久议未决的设置监军督察的奏议也就此不了了之。因猿司徒一事,连累整个猿族在妖国朝野都深受排挤。 随后狞犷狮王雷厉风行地整肃军纪,一月内裁军数万,将各级文臣打入军中的探子逐一查出,枭首立威。自此之后,军政自专,妖皇以下皆不得过问。狞犷狮王为免猜疑,除了洁身自律,回避文政外,还特设奏事官,及时将各地军情上报妖皇,每年也将各营文书簿案送交军法司审核。 青狮妖这时大惊之下自然而然地想到堕魂关军中可能安插有朝中派来的密探,但随即又知绝无可能,暗想:“既无密探,必有内奸。”细思手下诸将,皆是三弟生前重用过的忠心部属,一定不会做出此等行径,唯一可能越级告密的只有一个,——乌毫苍狼。 想到这里,青狮妖不禁暗咬钢牙,心中恨道:“好你个独眼老匹夫,当日说未曾表奏灵皇,原来是虚言诓我。哼哼,咱们走着瞧!” 但它此刻正被灵皇陛下严辞切责,哪敢露出丝毫异状?一边毕恭毕敬地伏地听训,一边暗自盘算道:“陛下既以密诏申斥,定是不愿外间知晓此事,应当不会降罪于我。可陛下一向赏罚严明,却不知要如何处置虎豹二将及众军士。” 正在心念电转之际,忽听灵皇陛下语气稍缓,说道:“不过朕知你素怀忠心,必无异志,故此未予追究,以全汝弟黄飚侯令名始终。至于啸风虎等众将士,姑念其忠心为主,又未酿出大祸,以军法稍事惩戒即可。你以为如何?” 青狮妖不意灵皇陛下如此宽大,赶紧顿首谢道:“吾皇天恩浩荡,微臣感铭五内!” 妖皇淡然道:“罢了,起来吧。” 青狮妖道:“谢陛下。”慢慢站起,却仍低首垂眉,不敢直视光幕。 妖皇顿了顿,又道:“武成贤王一门英烈,但在你们狮族子弟中,朕最器重的就是你狮纯孝。如今你身为堕魂关镇守使,边关安危全系于你一念之间,今后对麾下将士务要严加管束,绝不能再有半点差池!” 青狮妖肃然道:“微臣谨记!” 妖皇“嗯”了一声,微笑道:“至于朕子灵应,还望狮卿家好生督导。异日有暇,朕当再赴堕魂关,看看吾家顽童在爱卿教导下可有寸进。” 青狮妖忙道:“陛下如此厚爱,微臣敢不尽心?” 妖皇轻叹一声,似乎略感疲倦,说道:“朕言已尽,爱卿勉之。” 青狮妖赶紧拜倒,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话音未落,那方光幕已然收回,紫金小盒随即关闭,一道奇异光华闪过后,小盒陡然变形,一块块小巧方格联翩凸起,重叠滚动,辗转绞扭,最终化为一面方方正正花纹古拙的金牌,正中是四个赤红阳文:“灵皇御宝。” 金牌缓缓落在青狮妖双掌之上,青狮妖恭而敬之地起身将金牌收入怀中,准备带回帅府供奉,转身对灵应皇子说道:“皇子殿下旅途劳顿,若无别事,末将就不打扰殿下休息,这便告辞了。” 灵应皇子却道:“青阳侯请留步,小王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青狮妖道:“皇子殿下有话请讲。” 灵应皇子道:“青阳侯你可知道,小王此来为何不带侍从车驾?” 青狮妖心中早在奇怪,以灵应皇子如此尊贵的身份,何以只由烈天獒孤身护送,竟连随从仪仗都没有,实在于灵朝礼法不合。原想私下询问烈天獒个中究竟,谁知它却匆忙告辞回都,无从问起。此时听小皇子如此说,便道:“微臣不知,请殿下明示。” 灵应皇子缓缓道:“本来小王出宫之时带了不少车驾随从的,不料却在灵修山下百里处的‘伏歌驿’遭到一队人族刺客的劫杀。侍从们为了保护小王,全都战死了。若不是獒都统及时赶到,小王只怕也难见君侯之面。” 青狮妖雄躯巨震,失声道:“什么?‘伏歌驿’中竟有人族刺客?这怎么能够?”它曾掌管京畿军务上千年,其间灵修帝都安然无恙,一向被称为首善之区,为此连年受到灵皇陛下嘉奖。不想自己调任不久,竟会凭空冒出一队刺客,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皇子殿下。 尤其令青狮妖震怒的是,这批刺客竟然都是人族。妖国立鼎六千余年,国中人族总数从未超过百万,而且都被兽、羽、水、虫四部的辖地分割开来,以严格的户籍管制禁止流徙,如此方能确保人族子民不生祸端。青狮妖任内更加注重监管庶人,妖都周遭严禁人族出没,倘若这批刺客乃是本国庶人,那么他们离开居处之时必然惊动当地妖族保甲;若说他们是从境外潜入的则更难置信,妖国不但边关雄浑,境内更是哨卡林立,布满了各种奇异法门,外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灵修山附近谈何容易? 青狮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于是问道:“敢问殿下可曾听獒都统说过这批刺客是何来历吗?” 灵应皇子轻轻摇头,道:“獒都统也不知道,只说他们道行都还算可以,我的侍卫中没一个能接对方三招的,都是转眼间就丧命了。” 青狮妖听这位小皇子淡淡说来,语气极是平静,仿佛此事与自己全无干系一般,单是这份从容气度就令它暗暗称奇,心想龙种麟儿果非凡物可比,小皇子虽则年幼,却是王气已显,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番伟业。 灵应皇子顿了顿,又道:“那批刺客共有七人,獒都统将他们一一制住,本想逼问口供的,不料他们竟然作法自爆,当场死掉,查证的线索就这么断了。獒都统担心还有刺客潜伏,急急护送小王赶来这里,它回去之后一定会再设法追查的,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青狮妖心头疑云忽起,问道:“獒都统一向不离吾皇左右,它又是如何知道殿下有难,赶去‘伏歌驿’相救的呢?” 灵应皇子道:“獒都统是奉了父皇钦命,专程护送小王的。” 青狮妖道:“哦?如此说来,是陛下预先知道皇子可能遇到危难了?” 灵应皇子道:“是智虑王爷在父皇面前进言,说它夜观天象,见凶星犯斗,主有杀伐,王室贵胄,不宜出行。父皇恐我有失,这才急命獒都统出宫相助。” 青狮妖暗中思量道:“智虑王叔司天主祭,早识天机,能够预知皇子出行不利,提醒陛下早做防范,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那批来历不明的人族刺客始终令它放心不下,想到自己方甫离任,灵都重地便出此巨变,这项失职之罪说无便无,说有便有,全在灵皇陛下一念之间。 尽管方才灵皇密诏中并未提及此事,但青狮妖久居庙堂,深知君心难测,说不定哪一日就会突然降旨责罚自己。它越想越是不安,良久方呼出一口浊气,说道:“依末将看来,此事大有蹊跷,只盼獒都统能尽快查明真相。好在吾皇洪福齐天,皇子殿下化险为夷,平安来至堕魂关。今后末将自当严密防范,以保皇子殿下周全。” ※※※※※※※※※※※※※※※ ; 第八章 妖皇密诏 下 青狮妖回府途中,仍在思量着那批来历不明的人族刺客,越想越觉心中烦闷,于是撇下随从,独自骑乘玄翼龙雕兽飞越雄关,在大校场外的苍莽群山上空盘旋良久,一对赤目凝视着北方辽远的云空,自牙缝中挤出一句冷笑道:“人族,哼哼。” 忽听玄翼龙雕兽“啊哇”一声粗吼,青狮妖目光下移,只见堕魂关北门的兽闸隆隆开启,犹如一头狰狞巨兽缓缓张开了血池大口。十余头细腰长腿的狼犊兽从城门中奔窜而出,迅如捷电,铁爪撕地,凄嚎破空,挟着滚滚黄尘向北疾冲。每头狼犊兽的背脊上都骑着一个狼首人形的妖怪,拖着长腔呜呜怪叫,似乎颇为兴奋,正是卫灵关总兵乌毫苍狼一行。 青狮妖一眼瞄见乌毫苍狼,胸中立时腾起一团怒火,低吼一声驭使玄翼龙雕兽俯冲而下,轰然落在校场中心,阻住了一众狼族的去路。龙雕兽躯体庞大,形象狰狞,突然之间从天而降,只吓得那十余头狼犊兽心胆俱寒,惊嘶乱窜,更有几头彼此相撞,滚做一团。 乌毫苍狼唿哨一声镇住受惊的坐骑,向青狮妖抱拳赔笑道:“二将军请了。下官在帅府中久候二将军不至,眼看天色向晚,唯恐耽误了边关公务,不及面辞当即起行,礼数上实是不周。幸好在此巧遇二将军,还望二将军海涵。嘿嘿……” 青狮妖侧目斜睨,心中暗骂道:“你这老伧徒分明没将我放在眼里,还这般虚伪做作。”冷冷说道:“狼总兵心系公务,实在难得。卫灵关六千年来有你镇守,真可谓是固若金汤啊。” 乌毫苍狼得意一笑,催动狼犊兽凑至近前,说道:“二将军过奖了。老朽昔日蒙武成王爷提点,奉命镇守卫灵关,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稍有怠慢,虽不能说立下了多大功劳,但自问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它妖躯比青狮妖已小了一半,狼犊兽更是只及龙雕兽的腿弯,相形之下更见渺小。 青狮妖血瞳骤缩,森然说道:“没出过什么差错?哼哼,狼总兵这话说得好闲适啊。当日翁行云潜入堕魂关,盗走列缺神剑,累得我三弟惨死中土,如此深仇本帅迟早必报。如今却想问问狼总兵,你既说卫灵关守备森严,没出差错,那翁行云又是如何通过卫灵关来至堕魂关的呢?” 乌毫苍狼眼皮一跳,随即宁定,沉声说道:“二将军责备的是。老朽一时昏聩,竟被那贼子翁行云乔装蒙蔽。当日本部兵勇出关搜捕人族助役,那翁行云假扮人奴混入卫灵关,又趁夜逃出奴工营,潜入堕魂关,这才引出后来的惨祸。按说此事老朽也难辞其咎,正准备向二将军请罪来着。” 青狮妖目光更利,说道:“催征人奴助役原是军中常务,依照我父王所定军规,应将关下人民登记造册,按时轮值才对。狼总兵镇守卫灵关六千多年,关民簿册想必颇为完备,在册边民也一定熟识。何以当日竟会不用惯熟边民,而是征用新人,致使翁行云有机可乘呢?” 乌毫苍狼心中一抽,数月之前,卫灵关曾有两名狼族哨兵被人暗杀,它一怒之下擅自发兵,将卫灵关外百里之内杀得杳无人烟,在册边民都已死绝,后来强征人奴时只好到百里之外随便抓来一批凑数,不曾想翁行云竟然乔装改扮,蒙混过关。如今二将军这般发问,必是已然知晓此事,虽说边关之地小打小闹乃是家常便饭,然而此番事涉黄狮三将军之死,那便非同小可了,倘若应对不善,二将军势必要因丧弟之痛而迁怒于己。 然而不等它开口卸责,青狮妖又哼了一声,道:“狼总兵不好直言,本帅就替你说了吧。数月前你领兵出关,烧杀百里,后来又胡乱抓人充作奴工,翁行云才得以混入卫灵关,是也不是?” 乌毫苍狼独目中闪过一道异芒,说道:“二将军明察秋毫,下官绝不敢存心欺瞒,当日之事实有下情容禀……” 青狮妖摆手道:“你不用说了,此事情由我已尽知。若非本帅广开言路,获悉此事,只怕有生之年也等不到你来上报。” 乌毫苍狼闻言暗惊,当日两只狼卒在关内被人暗杀,它一直视为奇耻大辱,严诫麾下切勿外传,二将军却又从何得知?难道是狼族子弟中出了内鬼不成?想到这里,忍不住侧首回视身后的十几名亲随,仿佛其中藏有奸细一般。 青狮妖见它如此做派,显然并未真正敬服自己,只恨得钢牙互磨,穿着青铜战靴的左足微微一侧,在龙雕兽颈部点了一下。 龙雕兽见到那十几头狼犊兽时已然耐不住食欲大动了,一直在“咕咕咕”地暗吞馋涎,此时得到主公允准,狂喜之下更不迟疑,“啊哇”一声暴吼,霍然撑开利齿如剑的巨喙,恶狠狠地向下咬去。 乌毫苍狼猝不及防,险被龙雕兽一口咬中,慌忙使一个“镫里藏身”,翻身缩至狼犊兽腹下。 龙雕兽巨口倏合,“喀嚓”一声咬穿了狼犊兽的坚韧背甲,鲜血入口,腥气扑鼻,龙雕兽快意无比,喉内气囊又发出一阵急切的“咄咄”怪响。狼犊兽悲号声中狂乱挣扎,却被龙雕兽扬颈抛上半空,一口咬掉了脑袋。 乌毫苍狼右腿急蹬,踏在龙雕兽的长牙上借力跃起,翻身飞退数丈平稳落地,心中虽惊怒至极,面色却阴沉如故,皱眉说道:“下官纵有不是,二将军也该依照军法处置,这般作为只怕不妥。” 龙雕兽将狼犊兽的死尸丢在地上,爪牙并用,撕扯吞食,转眼间便吃下了一小半。 青狮妖左手轻轻梳理着龙雕兽两根粗大龙角间的棕色雕翎,淡然说道:“龙雕儿一时贪嘴,冲撞了狼总兵,原该重重责罚。可是它毕竟一心为主,全无二念,不像那些阳奉阴违之徒,只此一点也该宽恕。” 龙雕兽闭目昂头,在青狮妖胸前轻蹭几下,显得极为乖巧驯顺,然后再露狰狞,专心致志地继续享用美餐。 乌毫苍狼强笑道:“二将军既如此说,下官自当悦服。龙雕不过一时嘴馋,吃了一头狼犊,尚可原宥,但若是统兵大将如啸风虎、呼雷豹之属,有朝一日闯出什么祸事来,却不知二将军又该如何责罚它们呢?” 青狮妖鼻息滚滚有如雷鸣,两排獠牙森然错列,心道:“好哇,事到如今,你这老匹夫还想拿这件事来压我。哼哼,若不给你点儿教训,只怕你以为本帅软弱好欺。”当下冷笑道:“狼总兵这话说得蹊跷,难道虎豹二将当真闯下什么大祸了不成?本帅一时失察,难明就里,倒要向狼总兵请教一二。” 乌毫苍狼心头一沉,二将军今日分明是存心挤兑自己,当此情势要么直言其事,要么虚与委蛇,但无论怎样都已将这位主帅得罪下了。原想它们狮家位高权重,自己区区一介边关总兵,可万万招惹不起,然而对方无端相欺,自己在本族孩儿们面前却也不能太过窝囊了。当下昂首说道:“啸风虎、呼雷豹二将,数月前私自引兵出关,攻入人境,在天宇山折损了不少兵士。这擅专之罪情同叛乱,当日可是下官陪同二将军弹压下来的,二将军难道不记得了么?” 青狮妖淡然道:“你这番话原也不假,只可惜灵应皇子给本帅带来一道吾皇新颁的密诏,不怕告诉你说,密诏中业已言明,姑念堕魂关众将士忠心为主,所犯过错只以军法稍事惩戒即可,此事今后不准再提。狼总兵若是够胆,大可再上奏折陈说此事,且看究竟谁会遭殃。 “此外,本帅还听闻卫灵关中有灵兽兵五千余众,虽修行多年却难有长进,留在军中空耗粮草实属无益。我已奏明吾皇早降恩诏将它们召回灵都安置,狼总兵回关之后便准备送它们进京吧。” 乌毫苍狼心中剧震,那批灵兽兵因为资质太低,已被它借给啸风虎听用,后来尽数战死在一线天生死峡中,如今却到哪里找去?依照《灵修律》中“同态复仇”之成例,凡有无故残害妖族生灵者,必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那五千灵兽兵虽非是它亲手所杀,却总归脱不了干系,此事一旦被朝廷知道,它这条老命定然难保。唯今之计,只有赶在妖皇恩诏颁下之前,上表奏言灵兽兵已死,自请监管不力之罪。但若是上峰追问起来,死因又该如何解说呢?虚言欺君固然不可,据实以对也会犯忌,这便如何是好? 乌毫苍狼左右为难,苦无良策,只得屈膝跪倒,颓然说道:“老朽言行失当,冒犯尊威,只求二将军垂怜恕罪。老朽衰残之躯虽不足惜,但我狼族血脉传承艰难,若无老朽勉力维系,只怕久已灭绝。本族存亡全仗二将军一念之仁,老朽今后定当谨遵二将军命令,绝不敢再生它念。”说话时神色萧索,语意凄凉,颇具哀婉之致。 青狮妖心想乌毫苍狼乃是父王当年一力提拔起来的将领,又是狼族的魁首,若将它逼入绝境,闹出什么事来,不仅父王有失察不明之责,狼族也会离心离德。故而此番发难只求立威,挫折一下它的气焰便可。此时见它服软,又想起这毕竟是一员曾经为国血战过的老将,心中忽生不忍,冷然道:“起来吧,这次权且饶你一命,下不为例。” 乌毫苍狼叩首谢恩,却不敢当即起身。青狮妖不想多耽,甩鬣低吼一声,龙雕兽匆匆咽下狼犊兽的半边尸身,喉咙高高鼓起,随即顿足振翼,飞回关内。 众狼族直待青狮妖去远才上前扶起乌毫苍狼,只叫得一声“老祖宗”便都落下泪来。 乌毫苍狼神色灰败,喃喃说道:“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一只青壮狼妖愤然含泪道:“老祖宗,这狮纯孝分明是存心欺我狼族,咱们可不能咽下这口鸟气!” 话音未落,忽听“啪”的一声脆响,那青壮狼妖已挨了它“老祖宗”一记重重的耳光,闷哼着飞出数丈。 乌毫苍狼独目中精光暴射,龇牙咧嘴,煞气蒸腾,先前的颓唐气象一扫而空,厉声喝道:“放肆!你这不知死的孽障,竟敢诋毁二将军,真是死有余辜!” 它既已认定自己的随从中或有内奸,自然不敢稍有疏失,不待那青壮狼妖再言,劈空一掌将其颅骨拍得粉碎,喝道:“抗回关去,吊起来示众!”语毕跃上那青壮狼妖所遗的狼犊兽,呼喝驰骋,绝尘而去。 ※※※※※※※※※※※※※※※ 数日后的清晨,堕魂关前大校场上号角长吹,鼙鼓雷鸣,城门洞中的兽齿巨栅隆隆开启,一队军容严整的虎族精兵齐声咆哮着快步奔出,在校场中心结成阵势,开始演练兵法。 笑面虎骑着一头异形巨兽,位居中军挥舞令旗,指挥部众不断变换阵型,操演妖术。但见众兵士冲前防后,应左援右,倏分倏合,乍起乍落,攻时迅若雷霆,守时凝如山岳。更难得的是众军齐心,一道道妖法互为辅翼,同时施展,声势极为可观。 城楼之上,青狮妖负手傲立,雄视前方。啸风虎、呼雷豹侍立两旁,此二妖虽已被褫夺兵权,却仍是关中主将,更兼都已度过“物劫”,修为远胜先前,气势也显得深沉了几分。 今日演武非比往常,只因灵应小皇子也在城上观摩。此刻小皇子腰系宝带,顶结螭珠,端坐在一架云纹步辇上,遥望着校场中变化多端的阵势,神色间虽仍是一派淡定,清秀的小脸儿上却多了几分红润。堕魂关主簿黑背豺妖侍立在旁,随时讲解妖军阵法转换之际的种种妙用。 青狮妖观看多时,见虎族军军容强盛,训练有素,也不免暗暗点头,心道:“三弟治军深得父王旨趣,在堕魂关一百多年可没少费心思。只可惜灵皇陛下并无兴兵北伐之意,三弟一心想要吞并中土,屡次请命出征,却不知陛下当年派它驻守堕魂关,无非是想图个耳根清静,又怎会如它所愿?可怜三弟执念太深,至死不悟。” 正思忖间,忽听灵应皇子脆声问道:“青阳侯,我看这些部卒阵列严整,法度谨严,不知它们受训多久了?” 青狮妖侧身答道:“皇子殿下,堕魂关守卒大多是昔年灵修太祖部众的后裔,世代从军受训,自幼便熟习军务,灵躯初成后又被臣父编入家军,严加操练,百多年前由臣弟狮尚武统领来至边关,此后演兵斗武寒暑不辍,方有如此军容。” 灵应皇子点头道:“嗯,如此雄师,当可算是我灵国天朝第一劲旅了吧?” 青狮妖听小皇子嫩声嫩气地说出这么一句豪言壮语,不禁微笑道:“殿下谬赞了。我灵国天朝最为精锐之旅,当是臣兄狮全忠统镇南荒的‘暴雪军团’,此军战力之强举世无匹,即便堕魂关内最为骁勇的猿族兵也远远不及。” 啸风虎和呼雷豹闻听此言,忍不住互望一眼,气色都有些不乐,显是对青狮妖如此看重猿族兵心有不服。然而这是主帅之言,又确然无谬,它们自不敢开口反驳,要怪也只能怪自己麾下那帮酒囊饭袋太不争气,成日价只会丢自己的脸面。 灵应皇子“噢”了一声,又道:“青阳侯既说堕魂关最骁勇的是猿族兵,那为何不让它们出来演练,给小王开开眼界呢?” 青狮妖道:“殿下有所不知,本月依例当由猿族兵轮值防守,故而不能参与演练。殿下若想一睹猿族军容,可等下月再来此处观兵。” 灵应皇子顿了顿,忽然问道:“我来之前,曾听智虑王爷向父皇说起,堕魂关守军出征一线天,便是由猿族精兵当先拼杀,结果小有折损,不知可是确有此事?” 青狮妖心中一动,它这些时日一直在潜心暗查,确信军中并无密探,越发怀疑是乌毫苍狼向妖皇上表告密。此刻听小皇子言下之意,竟像是智虑王爷将此事上报给妖皇的。想到乌毫苍狼一介武将,于情于理都不会向身为文臣首脑的智虑文王告密,不免又有些疑惑。当下淡然问道:“哦?却不知智虑王爷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灵应皇子面现崇敬之色,说道:“智虑王爷司天主祭,能够预知世事,又有天目神通,可以探察幽微。当日父皇召见堕魂关派来的信使,武王、文王都在殿内伴驾,智虑王爷只看了那信使一眼,便知晓了一切。” 青狮妖霍然醒悟,想起乃父狞犷狮王曾有言道:“智虑王弟天赋异禀,妙算如神,当年曾受灵修太祖点化,在道途上独辟蹊径,自成一家,善于寻幽探秘,见微知著。它只需看到对方形貌便能知其所思所想,甚至生平阅历,实是旷世奇才,我不能及。”这番话青狮妖原本未能深信,至此方由衷叹服道:“智虑王叔法眼如电,这等事自然瞒不过它。” 灵应皇子微笑道:“小王在灵都时,常常随侍父皇,曾听智虑王爷辩研国是,获益良多。父皇常说,本朝自灵运太宗以降,历代灵皇均言:‘外事不决问狞犷,内事不决问智虑。’有这两位老贤王忠心护国,我灵朝大统才能延续至今。” 青狮妖听小皇子引述妖皇赞誉自己父王与王叔之言,急忙向南跪倒,叩首拜道:“吾皇圣眷如此,微臣谨代臣父与智虑王叔叩谢天恩!” 方甫起身,忽见城楼外奔进一员将佐,却是猿族兵统领铜头狲,当下喝道:“铜头狲,你不在南门守城,跑来这里作甚?” 啸风虎赶忙插言道:“二将军,铜头狲擅离职守,罪大恶极,一定要重重罚它才是啊。” 青狮妖近来颇为虎豹二妖烦心,它们自己反倒毫无所觉,整日价吃得饱睡得着,还总爱惹是生非,到处胡闹。青狮妖深知啸风虎与铜头狲向来不睦,这时无非想趁机陷害宿敌才说出这句高论,虽然可气却也好笑,暗骂一声“蠢货”,懒得理它。 铜头狲度过“物劫”之后,身形暴涨一倍,虎豹二妖虽也有所长进,却也只比它高了一头。此刻它甩开步伐,晃眼间奔至近前,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启禀帅台:灵都天使虎皮鹦鹉奉命来堕魂关宣旨,请皇子殿下与帅台速至行宫接旨。” 青狮妖不敢耽搁,吩咐啸风虎继续练兵,午牌时分方可收队,然后恭请皇子殿下移驾。灵应皇子小手儿一抬,便有四名健壮妖卒趋步上前,小心翼翼扛起步辇,四平八稳地向城楼下走去。 ※※※※※※※※※※※※※※※ 铜头狲跟在青狮妖身后,忽见灵应皇子回头冲自己招手,似乎是叫自己近前答话,一愕之后不敢造次,赶忙低声征询青狮妖,得到主帅允准方才奔过去庄重行礼,欠身相随。 灵应皇子问道:“你就是猿族兵的统领铜头狲吗?” 铜头狲道:“有劳皇子殿下相问,末将正是铜头狲。” 灵应皇子道:“听说你的本事不差,在军中效力也有许多年了,为什么还只是个偏将呢?” 铜头狲目中闪过一丝晦色,黯然道:“殿下过奖了,末将虽有些微本事,却还未得机缘尽数施展,也不曾立下多大的功劳,如今能做到偏将之职,已然是上峰的恩遇了,末将甚为感激。” 灵应皇子道:“那你想不想早日升为正将呢?” 铜头狲心志坚毅,生性不甘落后,做了这么久的偏将,早就窝了一肚皮的怨念,巴不得早日升迁,免受虎豹二妖的闲气,此时听出灵应皇子话中似有暗示,心里如何不喜?但它聪敏乖觉,依旧谨容躬身答道:“末将一心只想为国尽忠,只盼能凭真本事做些实事,至于一己功名倒不曾多想过,更不敢妄求什么。” 灵应皇子点了点头,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一心报国、不贪功名自然很好,不过倘若我要你做行宫侍长,随时保卫我,你可愿意?” 铜头狲心中一跳,依照灵朝品秩,行宫侍长在官阶上比正将还要高出一级,而且是皇室亲信,更为显耀,实是寻常武将做梦都不敢奢求的美差。不过身为侍长就必须时刻确保皇子安全,责任极为重大,若在戒备森严的灵都大内,倒也还算清闲,可在这边关行宫就绝没有那么安生了。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机,铜头狲偷眼觑着灵应皇子的脸色,暗想这么一个小孩崽子能有什么心机?既已说出此话,必是当真觉得自己可堪此任,这可真是老狲的运道来了。慌忙回道:“末将愿为皇子殿下效犬马之劳,不过末将身在青阳侯麾下,凡事还须遵从将令。” 灵应皇子摆摆小手儿,说道:“这也无妨,回头本宫自会与青阳侯分说,让你的猿族兵移驻行宫。好了,你先退下吧。” 铜头狲抑住狂喜,恭敬行礼,等青狮妖走近,便想将灵应皇子之言简要转述。青狮妖却摇手道:“皇子殿下既不让我旁听,你便无需上报。看来殿下很赏识你,你要好自为之,切莫辜负了这等机遇。” 说话间已至行宫,早有侍从在宫门外守候。灵都使者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虎皮鹦鹉,虽已炼成人形,身材却又矮又瘦,偏还穿了一件十分宽大的翠绿宫服,在晨风中飘来荡去,更见伶仃。它那颗硕大的鹦鹉脑袋比两个肩膀还宽,头顶一丛冲天而起的绿毛,眼下是艳红色的长喙,宛如一棵绿缨红萝卜。 这妖怪见到皇子殿下不胜欢喜,一步三摇地奔到近前拜倒行礼,尖声细气地道:“哎哟哟,我的皇子殿下哎,这么多日子没见,您可想杀小奴喽。” 灵应皇子下了步辇,吩咐道:“免礼。你此来既是赍了父皇旨意,那就赶快设案宣读吧。” 虎皮鹦鹉甜甜的答应一声,嘻嘻娇笑一阵,忙不迭地爬起身来,头前带路。 灵应皇子端然步入正殿,在早已设好的香案前撩衣跪下。 虎皮鹦鹉一进宫就变成了一个面白无须的瘦削男子,一对儿水汪汪的丹凤眼儿顾盼多姿,“嗯恨”一声清了清油光水滑的嗓子,开始宣读灵皇的圣旨。 这道圣旨不同于前番的密诏,乃是灵皇陛下诫勉灵应皇子勤谨修行的训令,用乌龙墨在金丝帛上书写而成,读完后也不异化,只是卷成一束交与侍从供奉在香案上。 虎皮鹦鹉随即宣读第二道圣旨,晓谕青狮妖严守关隘,教习士卒,并说由于近来朝政繁忙,今年御驾不再北巡,年前只派使者劳军云云。 虎皮鹦鹉摇头晃脑、拖腔吊嗓地读完圣旨,又媚笑着招呼随从们逐一展示妖皇赐予灵应皇子的种种物事,顺便呈上智虑王爷让它转交的一份手札。 灵应皇子依例问过皇祖母、父皇、母后、皇叔、皇兄的安好,便道:“本宫适才随青阳侯观兵多时,颇觉乏累,要入内休息片刻,有劳青阳侯代本宫款待这位天使。” 虎皮鹦鹉忙道:“哟,瞧殿下这话儿说的,真真折杀小奴了。殿下保重玉体要紧,小奴一介贱民,哪儿敢有劳您费心思照料啊?”又冲行宫内的侍女们说道:“左右的,还傻站着干什么?快送殿下进去歇着呀。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让你们伺候殿下我可怎么放心哟?” 青狮妖恭送灵应皇子入内,暗想:“智虑王叔为何要送灵应皇子一份手札呢?小皇子言谈之间对智虑王叔很是推崇,看来王叔也很看重小皇子,难道王叔洞察世事,已测知灵应皇子日后的前途了么?”继而又想道:“灵皇陛下册立太子之后即刻将灵应皇子派往边关,这可是史无前例之事,我早就觉得奇怪,如今看来这其中定有重大隐情。” 青狮妖深沉勇决,善体上意,远非蛮武豪放的黄狮妖可比,这诸多疑点自然逃不过它的思虑。 正思忖间,虎皮鹦鹉却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拈着兰花指笑道:“哎哟哟,青阳侯爷,咱家可也有日子没见到您老了,这心里边儿呀,还真挺惦记着您的。” 妖国境内虽自灵运太宗以来即讲求众生平等,但妖族子民却始终瞧不起人族,一概斥之为“贱人”,这还是从中土人族那里学来的称谓。连带与人族有些亲缘的猿族和一贯阿谀人族的犬族也大受歧视。而妖族兽、羽、水、虫四部的地位也是依次而下,自来兽部为尊,视其余三部为下等物类,动辄嘲骂三部子民为“贼厮鸟”、“烂泥鳅”和“瘪臭虫”。 除此之外,兽族生灵还最重血性,不论雌雄皆崇尚刚烈勇猛之风,因而对羽族中那些鲜翎艳羽、娇声细气的雄鸟颇为鄙视。这时众将官见到虎皮鹦鹉的阴柔情态,心中不约而同地骂道:“这扁毛儿杂碎,嗓子尖得像牝猫一样,难不成是被人割去了卵子吗?” 妖族子民对人族最为恨惧者,并非其贪狠杀戮之心,而是其独家首创的阉割之法。这实在是妖族所有雄性生灵最为惨酷的噩梦,当真是言者惊心,闻者丧胆。此法不知起源于何时何地,但流传至今依然盛行不衰,听说中土人族甚至将此恶法施诸同类,这更令群妖匪夷所思。妖族群雄争偶夺食之际,爪牙相向原也平常,但为保种系延续,罕有这般赶尽杀绝的。故而在妖族看来,戕残同类是为不仁,妨害种绪是为不智,人族竟能做出这等不仁不智的恶行,实是世间最为可憎可怖的物类。 还有一些见闻稍广的妖族也曾听说过人族中有专门豢养鹦鹉者,趁小鹦鹉尚未长成之时,或以手捻,或用火烫,强行揭掉鹦鹉舌头上的一层皮壳儿,露出里面娇嫩的舌芽,以便教其学说人话,然后带到市上卖个好价钱。眼前这位虎皮鹦鹉语声如此娇媚婉转,不问可知,早年一定受过人族此种酷刑折磨。 青狮妖自然也听不惯虎皮鹦鹉的腔调,淡然道:“不敢。尊使远来辛苦,这便请至馆驿安歇,本帅略备薄酒,为尊使洗尘。” 虎皮鹦鹉笑道:“不忙事,不忙事。咱家来前去过武成王府,王爷事务繁忙没空接见,只托咱家给侯爷带来一坛百年陈酿。”招手命随从抬进一尊大肚酒瓮,放在殿口。 青狮妖心中一痛,这瓮酒乃是三弟百多年前离开王府时埋在后原中的,当时还曾言道,待它收复中土得胜凯旋之日,再与二哥开怀痛饮。谁承想三弟壮志未酬便已殒命边关,今日美酒虽醇,二哥又岂堪独饮?青狮妖言念及此,悲绪萦怀,含糊道了一声“多谢”,便想托辞回府。 虎皮鹦鹉娇笑道:“莫急,莫急。咱家还有当今皇后、端敬娘娘的口谕没宣呢。皇后娘娘说啊,灵应小皇子打小儿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儿的,如今却到了边关清苦之地,这金枝玉叶之体只怕难以生受。若是小皇子什么时候想回宫了,侯爷尽管修书一封寄给娘娘便是,娘娘自当劝说万岁爷接小皇子回宫享福儿。 “端敬娘娘还说近来凤体欠安,夜里总睡不踏实,时常梦见已故的端容皇后,再三叮嘱端敬娘娘说,要好生照料小皇子。端敬娘娘本想让小皇子和太子殿下一块儿读书受业,怎奈万岁爷想让小皇子到边关历练几年,君命难违,娘娘也无法可想,只好多给小皇子准备些吃穿用度之物,特命咱家带来……” 它捏着嗓子说了半晌,青狮妖听得大为不耐,却又不便表露,强忍着听完才道:“尊使回宫之后,请代本帅回禀皇后娘娘,就说狮纯孝自有分寸,决不让皇子殿下无谓受苦,另请代问娘娘圣安。” 虎皮鹦鹉笑道:“咱家都记下了,侯爷尽管放心。——哎哟,这会子都快晌午了,侯爷既然要盛情款待,咱家却之不恭,待会儿可得好好儿敬侯爷您几杯呢。” 青狮妖假意为难道:“这个只怕难以从命,非是本帅对尊使心存轻慢,实在是边关军务太过繁忙,难得片刻清闲,本帅这便要赶回府中公干,还望尊使海涵。——呼雷豹,你代本帅好生款待这位尊使,若有丝毫懈怠,军法从事!”言毕抱起酒瓮匆匆离去。 呼雷豹化身为一名优雅俊朗的武将,闻言暗暗叫苦,却也只得躬身接令,硬着头皮恭请尊使移步到馆驿中赴宴。 虎皮鹦鹉眉花眼笑,伸指在呼雷豹额头轻轻一点,说道:“嘻嘻,豹将军,你莫不是忘了咱家了吧?当年万岁爷大婚的时候儿哇,你曾进宫朝贺,还蒙端容皇后亲自召见过,当时皇后娘娘赐给你一杯酒,可不就是咱家端给你喝的嘛。” 呼雷豹心头作呕,身上起栗,颤声道:“不敢,不敢。娘娘的恩典和尊使的辛劳,末将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虎皮鹦鹉掩口笑道:“嗯,算你还有点儿良心。来来来,今儿个咱们可得好生叙叙,这都多久没见啦,你说是呗?” ※※※※※※※※※※※※※※※ 青狮妖出了行宫却并未回府,径自御空飞到关外山巅,在黄狮妖坟前落下。此时它已回复妖躯,那尊酒瓮在它掌中只是一个小坛子,它一掌拍开泥封,洒了半坛美酒祭奠三弟,然后仰首喝完余下的半坛,“啪”的一声摔碎酒坛,望天发出一记沉郁的悲吼。 吼声中蓄满了凝实的真气,犹如一颗被投石机抛出的铁弹,迅疾冲上高空,略一停顿轰然炸开,满天云絮被狂猛声浪推卷,瞬息间飘散到百里之外。又过一刻,闷雷般的余音才降到下界,在群山间久久回荡。 青狮妖沉默多时,又从怀中摸出数日前烈天獒带来的父王书信,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血红的双目中又淌下两行热泪。 这封信纸质粗糙,字迹也稍显潦草,背面还印有木版字体的“灵都邸抄”和半篇“太子殿下入上书房受业于鳌太傅”的消息。可以想见狞犷狮王当时正在阅览新闻,听说妖皇派遣烈天獒护送小皇子前往堕魂关,就随手扯下半幅邸报,匆忙写了一段言语托烈天獒转交青狮妖。 信中写道:“纯孝我儿,见信如晤。为父自三郎去后,旦夕悲怆,了无生趣。自思一生坎坷,遍尝孤苦,早岁失怙,壮年亡妻,晚景丧子,剩此衰朽之躯苦度残年,临风自伤,痛何极也?我儿在彼,切须善修三郎庐墓,勿使吾爱子丘墟不固,长眠不安。为父尘心已倦,希图告老,无奈陛下屡以军务相托,恳切夺情,为臣子者,敢不尽忠?望我儿忠心王事,谨守边关,你我父子终有相见之日。父字。” ※※※※※※※※※※※※※※※ 青狮妖薄暮时分方回到帅府,豺主簿早在厅中等候,上前报称:“启禀帅台:武成王爷殿帅府中发来加急文书,奉灵皇特旨,擢堕魂关偏将铜头狲为虎贲中郎将,职司行宫侍长,加一等子爵。”说着将妖皇特旨和加急文书呈上。 青狮妖不觉一怔,自己清晨才跟灵应皇子提及猿族兵的骁勇,傍晚就接到了铜头狲的晋升令,当真巧了。而且铜头狲一介偏将,竟能蒙妖皇特旨提拔,连升三级,内中必有玄机,倒要好生参详一番。当下随口应道:“知道了。你代我拟一封回函上报殿帅府,明日齐集众将再宣读特旨吧。”语毕自回后堂歇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