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美丽、不为人知的世界》 第一章 不求不可强求的缘分,不怨不可改变的苦难。 时光一瞬,你风雨兼程。 只为,做一个简单的人;走一段最简单的路。 ——题记 莫瑶从病床上醒来,头上还绑着厚厚的绷带。护士已经取下头顶的吊瓶转身离开,留着一盆花儿,才开了一半的。角落里坐了一个男人,脸色苍白,看着比自己更像是个病人。 莫瑶犹豫地开口,显得有些胆怯:“虽然我并不认识你,但我想,我们或许需要谈谈”。 沈宸没有觉得这对话来的突然,起身走近,低声问她:“你想要谈些什么?” 莫瑶低头,试图完整而平顺地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情,那就是我不是我。我的意思并不是我不存在,或者你已经疯了。而是,我作为一个灵魂,寄居在你现在看见的这具身体里。虽然我们表面无异,但内在的我已经不是你过去认识的那个人。这一点很重要。其次,我想,你或许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我,但我现在很累,有些应付不来,你不如先放下这些并不重要的疑问”。 沈宸侧身,拿过桌边的一束天堂鸟,握在手里默默地看着,抬头平静地问:“我想,我能够理解你的意思。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只是你的脑子里,还有没有这具身体原来的记忆,我的意思是,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因为这对于我,也很重要”。 莫瑶摇了摇头,回答总是带了些严肃:“我不可能记得上一个人的事情,这是自然的规律,如果每一次我在一个全新的身体里醒来,都还保留有她原来的记忆,那么现在,我肯定已经疯了,而这是不科学的”。 沈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睛里有着暗淡的光,轻声笑:“那你能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莫瑶又摇了摇头,显得很是防备:“我当然不能告诉你,你只是一个人类”。 沈宸轻叹一口气,坐回了一旁的椅子上,没有再做提问:“那好,那等你想说的时候,能来找我聊聊吗”。 莫瑶躺下去,看着窗外停在树梢枝头的雀儿,闷声回答:“我想,这很难,你知道的,你们人类总是很狡诈”。 沈宸无奈地叹气:“是啊,但是你要知道,我不是坏人”。 莫瑶还是没有相信他,事实上,她不太可能会全身心的相信一个人,因为她的病情并不允许她这样做。 莫瑶的精神病史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自她出狱之后,这个病就从未在她生命中消失过。它像是一缕看不见的气息,游离在莫瑶贫乏的世界里,让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益消沉、虚弱下去。而每当她经受一次过度的冲击,她还会像现在这样,造成一次全新的永久性脑部失忆,并将自己幻化成一个全新的人物。她觉得自己没有本体,只是一个意识形态,以灵魂的方式,存在于不同女人的身体里。 但她的本名是莫瑶,或者说,在没有患病之前,她是莫瑶。 沈宸有时也会麻木地想,如果六年前,那个健康的莫瑶没有被杨未满抛弃,莫建生没有双规、死于非命,她的继母没有带着弟弟奔赴美国。那么现在,她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她是不是也已经站在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舞台上。 但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如果,就像,无论一个人如何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做着些什么,他依然会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们有着自己的世界,但永远无法与人分享。旁人走不进他们的乐;而他们,也走不出自己的苦。 刘茂余这些年一直负责着莫瑶的病情管理。从莫瑶第一天被送来疗养院时,他便是这个小姑娘唯一的主治医生。对于莫瑶这一次忽然的发病,他有些始料未及,看着沈宸,开口显得疲倦而担忧:“虽然我知道你一直将她保护的很好,但这一次发病,她的妄想趋势似乎又严重了很多,阳性症状也已经慢慢明显起来。我们现在,已经不得不开始添加氯氮平、氯丙嗪对她进行合并治疗,但是你也知道,她之前因为服用舒必利,已经出现过月事推迟的症状,现在加重药剂,对于她的身体来说,只能是一个更大的负担”。 沈宸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对话,开口说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不怕,我们不着急,情况总不会更糟”。 刘茂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你有这样的心态自然最好”。然后,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轻声开口:“今天我过来,其实还想介绍一位新的朋友给你。来,原医生,这位就是莫瑶的哥哥,沈宸。” 沈宸随刘茂余的手指望去,看见一个身穿白卦、个头高瘦的男人正从走廊的阴影里渐渐走出来。他还很年轻,没有大多数精神科医生的疲态。他的五官分明,如刀削般凌厉,只有神情是空洞而沉静的,所有的情绪被一副无框眼镜堪堪挡住,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块儿未能融化在温水里的冰凌。 刘茂余将手轻搭在男人肩膀上,开口低声介绍:“原医生是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天才医生,虽然年轻,但能力很高。我之前有和他通过电话,他说他对莫瑶的病情很敢兴趣,想问问,你有没有意向将莫瑶转交到他的手下”。 沈宸听了这话,忽然皱眉厉声回答:“我不会把莫瑶交给你们去做实验的”。 刘茂余连忙摇头:“不,原医生并不是那种会随便拿人体做实验的医生。您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他的履历,他很有责任心,也很有经历,虽然现在还是医院的新人,但如果莫瑶转过来,她就暂时会是原医生唯一的一个病人。这对于莫瑶来说,其实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 沈宸像是有些动摇,站在原地轻皱眉头,没有回话。直到看了眼病房里的莫瑶,见她忽的将护士拿进去的饭菜一把扫在了地上,眼中闪烁,终于低头回答了一句:“那,那让我再考虑一会儿”。 刘医生点头同意,没有再说些什么,转身让原徵跟着沈宸进到了病房里去。莫瑶有着对生人本性的排斥,但她对原徵却没有显出几分格外的不喜,这让沈宸心里忽的放心了不少,低头接到单位的电话,与身边的护工轻声嘱咐几句,终还是有些不安地离开了。 莫瑶这时正弯曲着双膝,坐在病房的窗台边上,呆呆地看着外面的盎然绿意。此时四月春风已动,到处都是崭新的芽,只有疗养院的窗户依然被大大的铁栏封锁着,像是隔开了里外的两个世界,让那绿不再是绿,让人,不再像人。 莫瑶的脚丫随意地搭在窗台的栏杆空隙之间,露出苍白的趾头,有些红,被风吹的。她的双手微微抓住头发、一点一点地撕扯着,脚边放了一把叉子,嘴里不断对自己说着话。 原徵越过护士,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挥手让其他人离开,蹲下身,将大褂口袋中的一株花儿轻轻拿出来,举在她的面前,低头问“你是在想念你的家乡对不对,我知道你不是人类,对不对”。 莫瑶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只是如夜般的深黑,一只是带着光亮的浅棕,就像半边月亮、半边太阳。她本能的将身体往回缩了一点儿,留出一段心理安全的距离,低头缓慢、一字一顿地回答:“你能看出我是一颗树吗,你能帮我回到森林里去吗”。 原徵走上前,坐在她一米外的地方,将手里的花儿轻轻放下,轻声笑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说话。不过,你不用着急,因为你现在还没有真正长大,等你长得足够大了,你就可以回到森林里去,做一颗自由自在的树,没有人能够阻止你”。 莫瑶偏头显得有些意外,她问:“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回到森林里去?那些人类不会再来将我杀掉?” 原徵摇头回答:“不,不会的。至少,我会保护你。你只需要适当的吃一些人类的东西,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将它们全部都扔在地上,因为你现在的这一具身体是人类的,你需要以她的方式长大,你明白吗”。 莫瑶当然不会明白,但她却还是本能地点了点头,像是对这段对话起码的尊重。这样的乖巧让她看起来难免有些温顺而美好,窗外泛绿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甚至不再像是一个精神病人。 但原徵知道,这样的温顺对于一个精神病人而言,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们谈话,他们聊天,他们互相做出匪夷所思的反应,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此建立起了信赖的关系。因为,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依然不会将心事说与人听。 这是精神病人们为自己竖立起的巨大堡垒,在意识和现实之间,不断消失,又不断重现。 所以,就算原徵通过病例知道,莫瑶在过去的两年里,依次将自己幻想成了受伤的兔子、杀人犯,以及一个被切开了一半的洋葱。他也依然不能真正走进她的世界,至少现在,他是不能的。好在这一次,她成为了一棵树,而他们,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原徵尝试去牵莫瑶的手,被她轻轻躲开,低头也不觉得遗憾,开口与她聊起一些有关于树的话题。猛地抬头,看见病房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偏头将莫瑶轻轻挡在了自己的背后。 那身影看见病房里的人像是有些惊讶,开口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莫瑶感觉到男人的目光,生出本能的恐惧,探身往原徵背后躲去,皱眉问:“他是不是看出了我不是人类”。 原徵回头对着她笑,说:“不会的,你现在就是个人类,没有人会看得出来。你可以乖一些,去那边的病床上坐着吗,我想,我需要和这个人说一些话”。 莫瑶抬头,眼里有着难以察觉的不安:“那你也不要告诉他”。 原徵点头,轻声回答:“当然不会,我还要把你养大,让你回到森林去。我说过,我不是坏人的”。 莫瑶得到了安心的答案,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转身坐回到角落的病床上,佝偻着身体,手里拿着一块儿摔在地上的冬瓜碎片,小口、专注地咀嚼起来。这样小心翼翼、让人费解的动作,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难免有些匪夷所思,而同时,又有些惹人可怜。 好在杨未满并没有看见莫瑶现在的样子,他这时倚靠在病房的墙外,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来往的人群。 杨未满是莫瑶的初恋,零六年因为尤晓怜的插足,两人和平分手,之后他只身前往美国。几年前从朋友那里得到莫瑶去世的消息,似乎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时,他站在医院阴暗的走廊上,阳光从背后照射过来,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抬眼看着眼前的原徵,开口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沉默一阵,却只是轻声问了一句,像朋友一样:“莫徵,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你的病好些了吗?” 原徵轻声关上房门,开口显得平静:“谢谢你的关心,好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现在可以喊我原徵。我的母亲已经再嫁,我现在姓原”。 杨未满点头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刚才是在和谁说话?” 原徵低头,看着脚尖,沉声回答:“莫瑶,里面的人是莫瑶”。 杨未满猛地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问到:“莫、莫瑶没有死?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原徵沉默一瞬,挑起眉毛,显得有些不悦:“你到底想要问什么”。 杨未满握了握手里的拳头,抬头开口,带着些质疑地口吻:“那个时候,告诉我莫瑶死了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原徵看着地面,轻轻把住自己微微抖动的手,摇头显得有些讽刺:“虽然你这样认为,但很可惜,那并不是我。那段时间,莫瑶已经被送进监狱了,而我人在国外,不可能得到她的消息”。 杨未满抬头,像是不敢确认自己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问:“莫瑶,被、被送进过监狱?” 原徵眼睛平视着前方,沉声回答:“警方那时候认为,我爸是她杀的。” 杨未满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身边的护士来来回回,有的会偏头看他一眼,有的就只是匆忙路过、低头走开,直到有人在不远处喊了他的名字,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抬头看着眼前的病房,轻声问:“我,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原徵垂下眼,侧身挡住病房的大门,看着对面没有回答。 杨未满轻声央求:“就算是作为朋友的探视,你也知道,我欠了你姐很多”。 原徵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打断他看似深情的道白:“杨未满,人类最没用的,就是一颗毫无价值的愧疚心。你改变不了过去,你也决定不了未来。不论莫瑶之前经历过什么,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你也应该知道,一个离开的人是没有权利要求留下的人原谅他的”。 说完,他伸手一把握住了杨未满已经搭在门把上的右手。杨未满惊讶于原徵的手劲,抬头看了看他,又被他眼神中的阴郁惊在原地。 在杨未满的印象中,原徵一直就是那个沉默自闭的孩子。他躲在自己的角落里,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话,偶尔在莫瑶的笑声里扯扯她的衣角,仅此而已。生活留给这个孩子的童年欢愉不多,似乎每一份幸福都与旁人无关,他除了一个“天才少年”的名号,甚至无法道出一两个可以让人铭记的画面。 杨未满低头,沉声叹息:“但是我还爱她”。 原徵停下脚步,转身将房门紧紧关上,轻声笑了出来——莫瑶是一个疯子,至少现在的她是。作为一个疯子,她可能需要雨露,她可能期待阳光,她甚至可能会渴望死亡,但她唯一不需要的,就是那愚蠢而百般无用的爱情。 第二章 或许是担心莫瑶会受到杨未满的影响,第二天下午,原徵就趁沈宸出差在外,独自帮莫瑶办理了出院的手续。 刘茂余来到办公室,大声将表格摔在办公桌上,扬声质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的治疗方法?将病人带离出院?” 原徵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没有多做反应,抬头回答的平静:“我是她的弟弟,我想,我有权力做出这样的决定。你不觉得,以莫瑶现在的情况,把她和那几个有狂躁倾向的病人放在一起,这是很不公平的吗。更何况,我是一个精神科医生,把病人放在自己家里照顾,总不会比那几个护工要差”。 “弟弟?”刘茂余抬头很是疑惑地问:“莫瑶除了哥哥,居然还有弟弟?” 原徵起身,将桌上摆放的照片递放到刘茂余的眼前,轻声回答:“沈宸只不过是和莫瑶有过一面之缘的哥哥。而我,才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我们十七岁那年,因为家里的意外分开,现在,我想要照顾她”。 刘茂余低头细看眼前的照片,眉头轻轻皱起。这是一张有些年头的老照片了,中间坐着的,是一对长相出众的父母,儿时的原徵和莫瑶分立两旁。他那时低着脑袋,像是个害羞的孩子,眼中有着莫名的生涩。莫瑶的眼睛却很亮,和现在了无生趣的她,判若两人。 刘医生没能阻止莫瑶的离开,站在医院的高楼上,望着楼下的风景,有些莫名的忧虑。 他知道,这以后的路,不论平顺与否,生活或许都不一样了。而事实上,这三年后久别的自由,对于莫瑶而言,也的确并无太大的吸引。对于穿着正常人的衣服,走在正常人的世界里,莫瑶所怀有的,更多的,只是未知的焦虑。 原徵似乎希望她能早日接受这样的生活,站在她面前,轻声笑着:“你看,这就是人类的世界,它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 莫瑶低头没有回答,坐在后座上,像一个安静的娃娃,将头缓缓埋入双腿之间,勾着身子,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每一辆从她身边经过的车子,每一声行人路过的低声细语,似乎都在谈论着她的怪异,嘲笑着她的弱小、无知。 这臆想之中的虎视眈眈无疑是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莫瑶喘不过气来。 原徵从驾驶座出来,坐进后排,用掌心慢慢覆盖上莫瑶的双手,靠近她身旁,声音如流水,缓慢地开口:“莫瑶,听你自己心里的声音,你可以想想你的森林,想想你的河,在那里,有没有一棵树,在一直呼唤着你,呼唤,一个叫莫瑶的人”。 莫瑶已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后背甚至已经被汗染湿了一大半,颤抖的双手让她看起来残破而无助。直到车内的音乐响起,她才渐渐停下了颤抖,真实的感知代替了思维中的恐惧,一股温暖的触感自手上传来,轻轻睁开双眼,发现眼前白色的脚尖依然还在,世界依然还在,不禁就这样哭了出来。 这样的眼泪并不源于任何悲和喜的情绪,它更像是精神病人在受到刺激之后产生的一种条件反射。就像人被打了会疼;树被伐了会枯;天空的乌云散了,总会有天晴。是原因,也是结果。 “真棒,你看,你现在,是不是不那么害怕了”。原徵抬头,看着停止了抖动的莫瑶,轻声说到。 莫瑶没有回答,坐起身子,看了原徵许久,而后忽的摘下他脸上的眼镜,严肃地开口:“它很可怕,这里面有鬼”。 原徵无奈地笑笑,点头说:“是,这里有鬼,我们不要它了”。 莫瑶并没有因为原徵的话而变得高兴起来。她只是坐回到座位上,捂着自己的左边胸口,低声呢喃:“它也不要我了”。 原徵现在住的房子,是“荣云”的一个单层公寓,离医院不远,背后有个湖。莫家原来的别墅原本也是有湖的,只是在半山腰上,是莫瑶的母亲,也就是莫建生的前妻刘梦寐设计的,现在那里被政府收缴,已经变成了一个社区活动中心。 现在时间还没有到下班高峰,整个小区里安静的出奇,只有看门的保安看见原徵,笑着喊了一声“原医生”。 原徵看着他点了点头。莫瑶跟在身后,没有说话。直到两人进到楼道的电梯口,才又有人出来,在他身后拍了一掌,喊到:“莫徵?” 原徵回头看向来人,似乎在思考着对方的姓名,许久之后,索性开口问了出来:“你好,请问你是?” 男人笑了笑,回答:“我是廖析啊,当年,咱们是一个奥数班的,这我女朋友。你住这儿啊?” 原徵点头“嗯”了一声,偏头轻声安慰身后一直躲着的莫瑶:“你不要害怕,他们没有恶意”。而后,抬头对着廖析说了句:“对不起,我姐姐有些害怕生人”。 廖析的女友看见莫瑶显得有些惊讶,轻皱起眉头,像是怜惜,像是厌恶。原徵不喜欢这样的目光,无论是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还是一个精神病人家属。这样的目光都太过于直白,它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莫瑶已经疯了。他实在恨透了这样毫不客气的提醒,如果可以,他甚至一辈子都不希望旁人知道这个秘密。 廖析伸手想要去拍原徵的肩膀,侧身被他躲开。他拉起莫瑶的手,低头说了声“再见”,迈步走进了电梯里,缓缓关上的电梯,隔开了门外两人不再清晰的脸,以及女人那一句轻声的“可惜是个疯子”。 原徵握了握拳头,转头看着莫瑶轻声笑:“我们到了”。 莫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原徵打开了灯,她才缓慢地蹲了下去,捂住自己的双臂,低声喊着:“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原徵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客厅深褐色的地板,蹲下身,脱去她脚上的布鞋,将她整个人轻轻抱起,放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厚毛毯上,平静地回答:“没有关系,我们下个星期就会离开这里了”。 莫瑶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站在厚厚的毛毯上,看着窗外的一大片湖,呢喃着:“树为什么不会哭”。 原徵不知这话中意味,也没有准备过问,停下手里的动作,起身关上房门,回身轻声开口:“那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那里是哪里,他没有说。 晚上吃过了饭,莫瑶洗漱完毕便准备睡下,这是她在疗养院养成的习惯。原徵知道她怕黑,还特地在房间里留了一盏小小的清灯,昏黄黯淡的一缕,怕她在夜里找不到路。 半夜,窗外恍惚下起了雨。原徵被一声响雷忽的惊醒,起身发现背后布满了细汗。下床去到莫瑶的房间,发现她并没有在。环顾四周,只有书房传来微弱的声响。 书房的门半掩着,有风声从屋内传来,带着微弱的湿气。那盏原徵为莫瑶留下的夜灯,此刻正安静地插放在书房门口的走廊上,里面没有人,只有窗户开着,外面的雨飘落进来,吹得桌上放着的几张文件,沙沙作响。 原徵放缓了脚步,轻声走过去,像是害怕惊扰到了谁。伸手将窗户关上,低头将地上已经被吹得有些散乱的文件重新收回到桌面上,用文件夹将它们一一封好。这些文件是原徵从他曾经的导师那里借来的,是一些关于人体脑部改造的手术记录,纸张有些老旧了,加上那些看上去并不美观的配图,在普通人看起来,甚至是称得上可怕的。 但原徵并不觉得可怕,相反,他将他们视为珍宝,并希望有一天能通过它们,找到人类大脑的秘境,这是他不与人说的秘密,也是他作为一个从小与众不同的孩子,天生与旁人不同的期盼。 “你在做什么?” 莫瑶的声音从原徵头顶悠悠然传来,原徵像是知道她在那里,抬头对这她轻声笑了笑,回答:“我在整理东西,你看过这些,觉得有趣吗?” 莫瑶蹲下抱住双膝,不解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对人类的东西感兴趣?” 原徵愣了一瞬,而后笑着点头:“也是,这总归不是你喜欢的世界。” 莫瑶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与他平视,伸手擦去他脸上沾着的雨滴,轻声说:“你是不是也害怕下雨天”。 原徵低眉看着眼前的莫瑶,月亮微弱的光线轻轻巧巧地洒在她脸上,随着雨丝飘动,就像好些年前的模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恍惚地回答:“是啊,我也害怕”。 莫瑶看着眼前恍然若失的原徵,像是忽的找到了想要说话的情绪,轻声开口,告诉他:“我那时在森林里,也是在这样的下雨天死去的。他们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生物,在死去之前,都能看见自己这一生的善恶。但是,我没有,唯独我没有,这很不公平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也像我一眼,被迫在这样一具身体里醒来,剥夺了真正死亡的权力,你也会和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害怕的”。 原徵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抬起了手,小心抚摸起莫瑶眼下的那一粒泪痣,像那是一个随时都会破碎的梦境。此刻的他,是多么想要吻吻眼前的这个女人呀,就像小时候,她亲吻自己的额头一样,那么虔诚、美好的亲吻着。但是他不能,因为她是一棵树。他小心翼翼的面对她每一次的质问,他毫无作用的怀念他们曾经的一切,但他不能亲吻她已然开放、让人渴望的脸颊,因为她只是一棵树。 第三章 “一棵树如果可以选择它的一生,它会是什么样子?” “它会将自己的根扎在溪水边上,最好树上有几个鸟窝,春天发芽,秋天结果,冬天不会枯萎老去”。 “为什么?” “因为它是一棵树”。 “那为什么它不选择做一个最高峰上的树,或是做一片森林里最大的树?” “你这人总是这样,没有逻辑可言。你不能因为你是庸俗的人类,就来要求我们也有同样庸俗的期望。你不是我,也不是树,怎么能来猜测树的想法呢”。 原徵笑,他没法反驳。 在与莫瑶相处几天之后,原徵像是终于掌握了与她沟通的方法,有时候,他会被她弄的哭笑不得,但同时,他也享受其中欢愉。与其说这时的他们是在沟通,原徵更觉得,自己是在单方面的触摸莫瑶的内心。而这对于一个精神病人而言,是不容易的。 杨未满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原徵正在厨房做着早餐。莫瑶听见电话铃声,显得焦躁不堪,起身在屋子里原地打转,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在沙发上勾起身子,趴了下来。 原徵出来,将电话交到她的手上,轻声安慰:“来,跟人打招呼,不要怕”。 莫瑶还是害怕地没有开口,握在手里的话筒已经微微发起了热,直到那头传来一句杨未满的声音——“喂,原徵,原徵你能说话吗?” 莫瑶看见原徵平静的眼神,沉默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轻声“我”了一句,可惜没有收到意想之中的回答。杨未满像是着急了,大喊了一句:“原徵你说话,你把莫瑶带去哪里了?” 莫瑶被这喊声吓得猛地丢下电话,一溜小跑逃回了卧室里。原徵叹口气,捡起她留在地上的电话,拿起来轻声回答:“是我,你有什么事”。 杨未满那头听见原徵这样平静的回答,忽的沉默了起来,好一阵,才又开了口,显得语重心长:“原徵,你不能这样自私的把莫瑶带走,你告诉我,莫瑶的脑子是不是病了”。 原徵看着手里的电话线,眼神深沉,不悦地问:“她是病了,不过你、我,我们,谁能说自己完全没有病呢”。 杨未满以前就不喜欢原徵这人说话的方式,一点半式的假意,三分四处的隐晦,让他看起来实在复杂极了。这时听见他这样的回话,杨未满更是只能叹气,试图将心比心地开口:“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年莫瑶是被谁陷害入狱的?” 原徵沉声问:“我想,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杨未满回答:“所以,我查到了莫瑶之前服刑的监狱,在那里,她有一个曾经比较要好的狱友,我准备去问她那时的情况,看有没有可以用到的线索。但是,现在,你首先需要做的,是把莫瑶还给我”。 原徵轻笑一声,开口显得枯燥:“姚晴,一九八四年生人,因为家庭暴力,谋杀丈夫入狱,今年一月二十八号刑满出狱,曾和莫瑶同过五年狱”。 “你都知道?”杨未满开口显得惊讶异常。 原徵放下手中的筷子,云淡风轻地回答:“杨未满,莫瑶从来就不是你的,你在我这里,也永远用不着一个‘还’字”。 挂掉电话,原徵还在是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直到莫瑶从卧室探了个脑袋出来,看着他喊了句:“原徵,你是在生气吗?” 原徵摇摇头,对她笑了笑,回答:“不,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思考,你知道的,人类在思考的时候总是很奇怪”。 莫瑶咬着嘴唇走过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毛绒熊娃娃,放在他的手里,说:“他说,他不要我了,我把他送给你吧”。 原徵低头看着手里的娃娃,轻声地说:“莫瑶,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莫瑶不解地看着他,满脸懵懂地问:“离开这里?” “对,我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你曾经的朋友”。 莫瑶摇头,显得并不相信:“不,你在骗我,我在这世界上没有朋友,一棵连根也找不到的树,怎么会有朋友呢。你是要带我去见那些人类,让他们像以前一样,用斧子杀掉我”。 原徵平静地看着她,试图让她信服:“不会的,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莫瑶没有回答,低头走到一边的餐桌旁,拿起桌上的蜡烛放进嘴里,咀嚼之下,显得难受,她说:“我不怕死亡,真的。说出来或许你都不会信,我其实也渴望死去,我只是希望,能在死前看见自己这一生的过往,至少能让我知道,我的根到底在哪里”。 原徵叹气,抬头抚摸她的头发,被她悄悄偏过躲开,这是他们这些天来唯一的分歧。源于他的坚持离开。 到达锦镇的时候,天已经微微的黑了,外头下着蒙蒙的雨。原徵开着车,饶了几条道才终于找到了机电厂的家属楼,在最里面的一幢楼房前停下,敲响了一楼左边房屋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装满了米饭的大碗,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探身看了看他,满脸的好奇。 原徵侧了侧身子,开口问:“你好,请问姚晴住在这里吗?” 那女人轻皱了皱眉头,回答:“晴姐她回乡下老家去了”。 原徵愣了一愣,抬头问:“那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的老家在哪儿。你放心,我对她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事情,想找她问问”。 女人见原徵穿着讲究,人也长得秀气,不像是坏人,就点了个头说:“在隔壁洺唐,从镇子外头的那条国道下去,没下雨的话,走个两三个小时的就到了”。 原徵点头道谢,转身想要离开。被女人忽的喊住,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嘱咐道:“虽然不知道你去找晴姐是为了什么,不过,劝你最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她的前夫,她这里不太好”。 原徵点头答应,转身回到车上,将莫瑶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一拉,发动车子开入了深黑的夜色之中。 洺唐离锦镇不远,说起来其实还是个百年老村,只是前些年这里发生了几起地震,村里人害怕旧事重现,索性搬离去了别的地方。现在这里留下来的十来户人家,大多是些年纪大的舍不得离开的,还有姚晴这样无处可去的。 姚晴或许是接到了女人的电话,原徵进村的时候,她已经在村外的大石头旁等着他。看见他从车上下来,点头问了句好:“听英子说你找我?” 原徵点头,伸出手,轻声答:“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莫瑶。我是她的弟弟,原徵,来这里,想找你问些事情”。 “弟弟?那个她爸后妻生的孩子?你怎么姓原了”。 原徵转身打开后车门,回答:“莫建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亲生父亲姓原,现在和我妈复婚了。我和莫瑶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姚晴见他俯身探进后车座里,像是在与人说话,将身体收回来后,抬头对她说了句:“对了,我把莫瑶也带来了,你们明天可以好好的说说话,不过今天,她好像有些累了”。 姚晴听了原徵的话,忽的愣在原地,迈步迅速向后座跑去,看着那里,轻声喊:“莫、莫瑶?” 原徵将她抱下车子,“嘘”了一声,回答:“她已经睡着了,可能是一路上太累,今天,我们就先不谈事儿吧”。 姚晴楞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原徵走上来,轻咳了一声,她才像是回过了神,支吾地答应了一句:“哦、哦好,那、那我们先回屋里去”。 原徵点头答应,跟在她身后,一路没有再说话。 半夜,村子里起了一阵突然的狗吠,原徵浅眠,悠悠然便醒了,感觉身上有些凉,发现窗外已经起了风。起身想要找找去往茅房的路,依稀发现屋子另一头的厨房里有些黯淡的光。披上外套,光着脚下了床出去。 门外比屋里还要冷,路面上因为白天下了雨,湿润而厚重着,泥土的味道很浓,还留下几行人走过的痕迹,像是刚有人来过。 原徵悄悄站在厨房外,感到院子里的风越来越大,探身往门里看去。只见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用力和着一大盆面粉,右手一个装着白色药粉的小袋儿,正一点一点往那面粉大盆儿里倒着,是姚晴。 原徵缓缓收回步子,侧身退出厨房,在院子呼呼的风声里踏泥而过,溅起一腿的污水,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一盆儿花,心中一时抑郁、疑惑参半。 第二天一大早,原徵醒来,姚晴和莫瑶已经起了。姚晴让两人吃她刚做的包子,原徵轻轻拦下,开口道谢:“谢谢,不用了,莫瑶的药还在镇上的宾馆,吃药之前她不能吃东西”。 说完看了眼身旁的莫瑶,轻声开口:“你昨天应该也已经发现了,莫瑶现在记不得任何东西。我带她来这里,其实想看看你能不能刺激她记起些什么,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没有什么作用。那就换我来问吧。你当年和莫瑶在监狱里的时候,有没有听她提起,是谁将她送进监狱,或者说,她有得罪过什么人?” 姚晴摇头,显得无助:“没,我们那个时候放风的时间不长,就算在一起,她也不太爱说话。她和我要好,其实只是因为她刚进去那天,我帮她占了一个独立的洗澡间。她那个时候,身上有伤,像是被人抓的”。 “被人抓的?”原徵坐在座位上,偏头问:“你知道她的那个伤是怎么来的吗?” 姚晴摇头,开口有些尴尬:“哪儿能啊,伤在那种地方,谁好意思去问”。 “那种地方?” “嗯”,姚晴偷偷看了原徵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在,在胸口,乳、□□上,血红血红的”。 第四章 原徵因为姚晴的话,脑中突然变得混乱无比,无数个陌生的画面如火花闪电,一瞬间闪过他的大脑,让他猛地失去力气,趴倒在桌面上,捂住左边胸口,大声喘起粗气来。 姚晴上来扶住他的身子,开口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原徵摇头,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盒子,拿出一颗药片快速吞下,满头的冷汗地回答:“我心脏不好,吃了药就好”。 姚晴有些怜惜地摇摇头,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水,轻声感叹:“你和莫瑶这姐弟俩还真是,多灾多难”。 原徵整理了一会儿情绪,坐起身来,脸色终于看着好了一些,沉声开口:“莫瑶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比较奇怪的动作,或者说过一些特别的话?” 姚晴将他的杯子收过来,想了想回答:“她平时爱写日记,有什么话,大都会写下来。只可惜那本日记,后来被狱警给没收了。不然,你看了那本日记,应该能知道很多东西”。 “被狱警没收了?那她为什么要收掉莫瑶的日记?” 姚晴叹声回答:“还不是因为里面写了一些她体罚犯人的事情,怕流传出去,惹上事”。 原徵低眸,紧握了握拳头,轻轻吐气、又吸气,问:“那那个狱警现在还在房营?” 姚晴摇头回答:“不知道,我去年出狱的时候,她还在。不过,我从云州回来之后,听说监狱换了一班人”。 “你去过云州?” “嗯”。 “你去哪里做什么?” 姚晴微微皱了皱眉头,像是不愿意提起:“一些私人的事情”。 原徵点头表示了解,抬头问:“那除了那本日记,莫瑶还和你说过些什么?比如,那种让你觉得听不太懂的话”。 姚晴“嘶”了一声,看着窗外想了想,转头说:“她那个时候总喜欢开玩笑,说自己像一颗洋葱”。 “一颗洋葱?”原徵像是忽的找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手指轻点桌面,低声问:“她患病之后,也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洋葱过,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姚晴不太确定地回答:“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和毛子都为她哭过吧。她那个时候说,我们这些人都像是洋葱,一点一点等着被人剥开,等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脱离。别人看见了或许会同情,会本能的哭一哭,但有什么用呢,我们总归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说完又皱眉,轻声加了句:“其实说起来,莫瑶平日里说的话,大多都挺难懂的”。 原徵看着不远处,坐在大石头上发着呆的莫瑶,一时就这样沉默了下来。起身与姚晴道了别,直到回到镇上,两人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 原徵将车慢慢停下,抬头看着反光镜里的莫瑶,轻声发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或者不干脆问问我,为什么要带你过来”。 莫瑶皱起眉头,像是不愿意回答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我不问只是因为我不想说话,就像你要是想告诉我,你总是会说的。这个世界又不是一定需要语言。在你们人类的五官之中,语言不是最肤浅、最直白的一种吗。只有愚蠢的人,才时时需要它的存在。但你不是,我说的对吗”。 原徵听了她的话,难得清爽地笑了出来,转过身子,静静地看着她,低声问:“那,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你作为一颗树,有没有想要一辈子跟另一棵树紧紧连在一起过”。 莫瑶摇头,像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原徵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轻声说:“你坐过来一些”。 莫瑶听话的将身子往前坐了一坐,原徵从车座上起身,缓缓向前,偏头吻上了她冰凉的嘴唇,停留片刻,直到感受到一股轻微的抖动,他才又退了回来,开口说:“就像这样。这叫亲吻,是人类的亲密,它代表着爱慕和尊重。就像两棵树,枝叶同生,倚山并立,就连地下的根也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莫瑶还是没有明白,她只是忽的安静下来。跟着原徵下了车,一路上没有再说话,直到两人回到宾馆的房间门口,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原徵像是认识她,回头看着来人,点了点头:“你回国了”。 文昕此时正站在原徵房间门外的走廊上,看着他,眼里有着莫名的酸楚,吸一口气,抬头笑笑:“是呀,原徵,好久不见了”。 原徵偏头对着莫瑶轻声嘱咐:“你先进屋子,我有些事情要说”。然后,转身将房门轻轻关上,看着面前的文昕,低声开口:“我说过,我不会回去的,我有我要做的事情”。 文昕像是很不甘心得到这样的回答,咬着嘴唇显得倔强:“原徵,你是天才,你的脑子是上天的恩赐。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成就,至少,你应该用它,为后人留下些什么。而不是在这里,做这些无用的事情”。 “无用的事情?”原徵挑眉看了看她,显得不悦:“谁跟你说,我现在做的,是无用的事情。你不是我,怎么能懂得我的乐趣”。说完打开房门,不愿再做理会,被身后的文昕一把抱住,哽咽地喊着:“原徵,我爱你,所以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还是爱你,但你不能再这样了,原徵,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原徵皱眉,脱离她的双手,回头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沉默许久,终是平静而缓慢地开口:“你爱我,你爱我什么?爱我的脑子,还是我的长相?文昕,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的一切都可能是假的。你的脑子可以不是你的,你的长相会随时间无限老去,就连你的灵魂,也可能被偷走。在我这里,你所谓的爱情,不值一文”。 文昕看着那扇重重关上的房门,靠着墙慢慢蹲在了地上,将头埋入双腿,隐忍而无助地哭了出来。她知道,在原徵的眼里,爱情并不是一文不值的东西,只是那个爱他的人,不是莫瑶。所以这一切,与他而言,才是毫无价值的。 莫瑶像是听见了门外的哭声,低头看着自己光裸的脚丫子,不解地问:“原徵,人类为什么总这样脆弱”。 原徵没有回答,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莫瑶,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不会偶尔想想我”。 莫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像是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忽的咧嘴笑了出来。原徵看着她的模样,也跟着笑了出来,轻声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在害羞了”。 因为文昕的造访,原徵原本去机电厂的计划被打乱,索性吃了东西,准备带着莫瑶离去。 杨未满的电话打来,正巧两人刚上了车,开口显得焦急:“原徵,你是不是去找了姚晴”。 原徵坐上车,将耳麦往下拨了拨,随意地回:“是,怎么了”。 杨未满轻声问:“你和莫瑶,没有被怎么样吧”。 “怎么这么说?” “我找人查了姚晴这个人,她出狱之后失踪了两个月,再回到机电厂家属区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疯的,还差点杀了一个人。她那个屋子现在都没人敢住了”。 原徵从车里出来,点燃了一根烟放进嘴里。回想着当时机电厂家属楼里,那个拿着碗和自己说话的女人;以及当天夜里,自己在厨房见到的一幕;加上现在杨未满的话。一时竟分辨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谎,谁又在伪装。 “原徵你还在吗?”杨未满在那头大声喊回原徵的思绪。 原徵轻咳了一声,回答他:“我在,还有什么事吗”。 杨未满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我总觉得,当年莫瑶进监狱的事儿,可能和晓怜会有一些关系”。 原徵挑眉,问:“谁?尤晓怜?” 杨未满“嗯”了一声回答:“姚晴失踪回来之后,别人问她去了哪儿,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她去了云州”。 “这个我也有听她提起过,不过,这又怎么样”。 “尤晓怜和你姐可都是那里出生的。她在那个节骨眼去那里做什么,就算是旅游,怎么样也不会一待就是两个月吧”。 原徵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打火机,打开又合上,将烟头一把扔在地面上,想了想又上前踩灭,捡起来放进了一旁的垃圾箱中,开口有些烦躁地问:“那尤晓怜现在在哪里?” 杨未满有些尴尬地回答:“不知道,我们分手之后就很少联系。去年过年之后,她连电话都换了”。 “她在云州还有亲戚?” “有,还有一个外婆。我年初的时候去看过她,老太太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很久没有见过尤晓怜了。不过年前的时候,老太太说她有收到过一大笔钱,是当地寄来的,寄钱的人叫鹤望兰”。 “鹤望兰?”原徵低头又想抽出一根烟,想了想还是放回了口袋,说了句:“我知道了”。 杨未满见他想要挂掉电话,忽的开口喊:“你别带着莫瑶去云州”。 原徵不解地问:“为什么?” “向铭在那里,你要是带莫瑶过去,会出大事儿的”。 原徵不在意地笑笑,“哼”了一声,轻声回答:“杨未满,我不是你,我从来不怕莫瑶被抢走,我一旦把她抓在手里,除非我死了,别人休想碰到她。你不行,向铭,自然也不行”。 第五章 云州不大,看着就是个三线的城市,因为前些年开发旅游资源,聚集了不少外地来的游客,人们在城里走走,逛逛,总能度过一天闲适的时光。 原徵和莫瑶进到云州主城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空气还算暖和,带着些温润的湿气。他让莫瑶留在车里,自己一个人去了预定的酒店大堂,先做个房间登记。 酒店设计得很精致,像是这个旅游城市的一大看景。这会儿,前台的小姑娘做完了记录,抬头就告诉原徵,酒店二楼的厅室正举行着拍卖会,如果他有了兴趣,也可以去看看。 原徵点头表示了解,转身走回车里,看着莫瑶问:“我们要不要去拍卖会看看?” 莫瑶不解地看着他,眼里有着固有的懵懂与好奇。原徵笑了笑,想着:是了,这样的事儿问你能得到什么回答呢。索性带着她下了车,转身就往电梯那头走去。 拍卖会带着慈善性质,有些档次,里头的人大多人模人样,几个小明星在一旁坐着场,被一群自诩收藏家,实际上却是什么都不懂的暴发户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看着滑稽。 原徵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来,看了两件展品,摇头觉得无趣,起身想要离开,偏头见莫瑶盯着展台上的一把小提琴,又坐下来,轻声问了句:“你喜欢那个?” 莫瑶看了看他,点头一脸真诚地回答:“我喜欢”。 原徵觉得有趣,又开口问:“那你喜欢我吗?如果喜欢,我就把那把琴拍下来”。 莫瑶看着他,嘟嘴想了想,皱着眉头的模样有些委屈又有些可爱,偷看了他一眼,终于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喜欢”。 原徵像是得到了一句发自内心的称赞,勾起嘴角忽的笑了出来,举起手里的牌子,轻喊了一句:“四十万”。 这样一把老旧的手工提琴,虽然看着精致,但不是出自多么出名的工匠之手,原本是没有多少人喜欢的。所以这会儿原徵举牌一喊,周围的人都忽的朝他看了过来,有几个女人甚至对他投来了莫名温柔的眼光。原徵皱眉低下头去,听前排传来一句大声的“四十五”,立马又开口加了价“五十”。 他这一喊,其他的一些人也纷纷开始加入竞拍的行列里来,就像那琴真是什么极其有收藏价值的东西。原徵摇头叹气,偏头对着莫瑶笑了起来:“你看,就是因为咱们看上这个东西,那些笨蛋也就都跟上来了,你说他们是不是很蠢”。 莫瑶咬了咬嘴唇,抬头一脸期待地问:“但是你会帮我拿到的对不对”。 原徵点头回答:“当然。你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莫瑶想要的一切,原徵都会很努力去抢,然后送到她的面前。 拍卖会的主办方或许没有想到,这次展品中拍卖价值最高的竟是一把名不见经传的提琴。它被放在拍卖会将要结束的时候放出,却意外的得到了八十万的最终价格。 原徵将琴盒小心地提在自己手里,转身见到迎面走来的熟人,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方铭起初走上来,还有些不太确定,这会儿见原徵对自己点了点头,才终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喊了句:“莫徵!你怎么来云州了?” 原徵看着方铭身边窈窕的女郎,微微耸了耸肩,回答:“有些私事”。 “没想到,刚才和我一直抬价的竟然是你小子,要早知道是你,我怎么着也得多陪两把”。方铭摸着自己的右手袖口,开着玩笑说到。 原徵没意思地点点头,回他:“莫瑶喜欢,我总要收下来”。 他的话一说完,不仅是面前的方铭,就连他身边的女人也忽的愣在了原地,开口问:“莫,莫瑶来了?她不是死了吗,她怎么还会回来”。 原徵皱眉显得厌恶,抬头看了女人一眼,心下觉得眼熟,一时却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索性开口说了句:“既然你觉得她死了,那她就死了。她去哪儿,又和你有什么关系”。说完转身准备离开,被方铭忽的一把拉住,问到:“莫瑶真的在这儿吗?” 原徵回头看他,点头,回答得坦诚:“她在这儿,不过现在她是我的女人”。 方铭忽的睁大眼睛,喊着:“她是你姐!” 原徵不在乎地笑笑:“但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且我现在姓原,以后再见,也请喊我原徵”。 方铭像是还有话要说,张了张口,终还是没有再说出来,低头,像是有些落寞的样子。他身边的女人也站在原地,眼中有着莫名的焦虑。 莫瑶因为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一路上心情都好的出奇。跟着原徵回到房间里,人虽然已经很累,却还是抱着那把琴看了许久。直到从浴室洗完了澡出来,被原徵换好了睡衣,她才有些伤心地开口说了句:“这把琴是我”。 原徵回头看着她,说:“嗯,它是你的,没有人会抢去”。 莫瑶摇头回他:“不,这琴就是我,这是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得到,它是从我身上撕裂下来的那一部分”。说完,她像是生怕原徵会不相信她,慢慢地提起了自己的睡裙,像个孩子一般,试图将自己光洁的皮肤一点点展现出来。她不觉得自己这样的动作奇怪,因为这在于她而言,就和春日发芽、秋天落叶一般,是自然而坦然的。 原徵半靠在床头,看着她的模样,难得的大笑了出来,伸手轻轻放下她的睡裙,偏头嘴唇从她的耳边匆匆擦过,轻声告诉她:“我相信,你说的我都相信”。 莫瑶抬头看着他,有些淡淡的不高兴:“但你为什么要笑”。 原徵摇头闭上嘴,一脸严肃地回答:“我没有笑”。 莫瑶气得跺脚,喊着:“你笑了,还笑得特别好看”。 原徵甚至没有再为自己辩解,起身将莫瑶轻轻地抱在怀里,拍拍她的背,将她一把抱上了柔软的大床,捏着她的脸颊,笑说:“你笑起来也特别好看,你能要多笑笑吗,就像你看见的我一样,你也是会高兴的,对不对”。 莫瑶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扯了扯他的衣角,终究没有再说话,低头窝进他的怀里,静静睡了过去。 半夜刘茂余的电话打来,莫瑶刚刚睡着,原徵害怕将她吵醒,只得只身出了卧室,走到外面的沙发上坐下,轻声开口问:“找我什么事?” 刘茂余那头听见原徵的问话,像是有些为难:“小原,你这一走就是几天,主任那边在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原徵低头看着脚下,无所谓地回答:“不一定。主任那边,我会让院长亲自去和他说。不过,我这边现在正好有一些事想要问你”。 刘茂余愣了一愣,答应:“好,什么事,是关于莫瑶的?” 原徵“嗯”了一声,问:“我有看过莫瑶之前的治疗记录。她在过去的治疗中,有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受伤的兔子,一个杀人犯,和一个被剥开的洋葱。杀人犯的意思我能理解,是她被陷害入狱的理由。而洋葱的映射,这次她曾经的狱友也有和我提起过。只是那个受伤的兔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莫瑶患病之后的这些臆想,都是由她过去经历和积累的情绪幻化成的?” “我猜应该是这样”。 刘茂余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一会儿,伴着一阵书页翻起的声音,又重新开了口:“那她那时说的话,是不是也可以作为参考”。 “比如说?” “比如,她的病例里有记录这样的一句话——她说‘善良的兔子会被饿狼吃掉,因为不善良的兔子都是自私的,它们想要苟延残喘,直到最后,所有的兔子都被吃掉了,剩下她自己,落入了大火之中”。 “落入了大火之中?”原徵不解地咬着这几个字,抬头见到阴影里站着的人,匆匆说了句:“我先挂了,这事以后再说”。 莫瑶这会儿站在门口,像是很慌张的样子,拉着自己的裙子,看了看自己身体下面,眼睛红通通的:“原徵,我流了好多的血,床上也有好多好多血,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原徵见她脸色已经苍白,像是被深深吓到的模样,上前轻拍了拍她的背,沉声安慰:“没有关系,人类就是这样,身体有好多好多的血,偶尔需要将它们流出来,因为它们太脏了,但它为了让你保持干净,它就会让这些脏的血液流出来”。 “真的吗?”莫瑶半信半疑地开口。 “当然,你要相信我”。原徵一脸严肃的向她保证,随后将人轻轻抱起,把她放进浴室,打开热水,告诉她:“你先洗一洗身上的血,不要着了凉。我去喊客房服务重新拿一套被子过来”。 客房服务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来的时候还应着原徵的意思,带来了一包卫生棉。原徵打开门让她进来,轻声道了一句谢。 大妈在卧室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弄脏的被单,转头听见浴室里有动静,立马笑了一声,对着赶来的原徵轻声说:“应该是姑娘面子薄,自己拿进去洗了。那我就把新的被子放这里,你们到时候直接用这一套就好”。 原徵点头答好,转头打开浴室的房门。莫瑶这会儿正围了一层被单,抱着双膝,坐在淋雨的撒花下,头上不断冲着水。浴室里头热气氤氲,像是把一切都染开了。只剩下莫瑶那双黯淡的眼睛,她的睫毛很翘,水滴落下来,看着就像是一滴一滴的眼泪,显得可怜。 原徵伸手关了撒花的水,走上去蹲下身子,将她脸颊边上落下的几缕发丝一一撩到了耳后,告诉她:“莫瑶,别怕,我在呢”。 莫瑶抬头看他,这是她第一次对“莫瑶”这个名字有了实质性的反应,伸手靠进他的怀里,轻声哭了起来。 原徵不知她这是怎么了,但此刻,他也想哭。他想,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他一定是不合格的那一个,他太容易受到病人的情绪影响,他太容易被病人引入她的世界,这是不对的。但作为一个爱人,作为一个男人,他又本能的想要感受这个女人的压抑,感受她的切肤之痛。 “原徵,你问我,如果有一天你不见了,我会不会想你。我想,我会的,真的,我会很想很想你,就像我想念我故乡的那一片森林,虽然我早已经记不清那里的样子”。 原徵低头将莫瑶轻轻拥入怀中,一点一点亲吻她冰凉的嘴唇,感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与自己紧紧相帖,像是两个很快就将融合在一起的共同的灵魂。 他想,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不为人知的美丽。 第六章 两个人经过了一晚上的折腾,第二天早上起来的都有些晚。原徵带着莫瑶吃过酒店送来的早餐,将她洗漱一阵,终于下楼开了车出来,按着地址来到了一处郊区的山脚下。 山是普通的山,甚至算不上多高,只是连绵起伏的一片,映衬着山上繁盛葱郁的草木,便显得有了些幽深。莫瑶站在山脚弯弯曲曲的小路旁,看着山上隐隐透出的黯哑的光,跟在原徵身后,有些本能地害怕:“这里是哪里,我不喜欢这里”。 原徵回头看着她,轻声安慰:“我们来看看你的妈妈”。 “我的妈妈?” “嗯。准确来说,是你现在这具身体,她的妈妈。她生前很疼你的”。 “你,你怎么知道的?” 原徵从车上下来,慢慢往前走着,回头轻声回答:“她曾经写过信给我,她说,她很想念她的母亲,让我有时间,能替她来这里看上一眼”。同时,也是希望你能在这里记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后面的这句话原徵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这些缘由,现在的莫瑶,是不一定能懂的。 莫瑶低头皱着眉头,像是没有考虑到原徵的忧虑,她只是有些愧疚、失落地开口说了句:“她应该很恨我吧。因为我占据了她的身体,但是我也不想的,真的,我不想的”。 原徵上前拍拍她的小脑袋,笑了笑答:“没事,你只要用她的身体好好活着,她就会很满足了,她不会恨你的”。 莫瑶没有回应,只是跟在原徵身后,小步地行走,嘟起的嘴角,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委屈极了。原徵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摇摇头,看了她一眼,最终只能由她去了。 云州不像大城市,到处都是社会高速发展的影子,这里的山大多没有被开发过,也没有人会来大老远的跑来这里看山听水。刘梦寐的墓在山的最深处,路途有些遥远,从山脚走去,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在树林中躺着,甚至看不明晰远处的模样。 原徵带着莫瑶在这条羊肠小道上默默行走了许久,直到过了一大片树林,入目才看到了信中提到的那个后湖,一旁的树林之中立着一处木屋,看着不大,有烟从屋顶冒出来。 屋子里住的,是一对儿七八十岁的老年夫妇。这会儿,他们远远地望见了原徵和莫瑶,拄了根拐棍一瘸一瘸地走了过来,站在两人面前,像是老友般的开口:“您回来了”。 原徵想,这大概就是莫建生过去花钱雇佣的守墓人。点头,也代莫瑶向他问了一声好。 莫瑶这会儿却已经不记得眼前的老人了,躲在原徵背后,身上瑟瑟的发着抖,显得害怕。原徵大抵能够理解她的害怕,眼前的老人家右边的眼睛有着明显的残疾,只能看见昏黄的眼白,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那额头划过,一直留到了耳旁,初见之下,的确有些可怖。 原徵转身拍了拍莫瑶的后背,回头有些无奈地问:“老人家,这个墓,这些年除了我们,还有谁来过吗?” 老人家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沉声回答:“没有了,除了您,没有人来过。就算来了,我们也不会让他们进去的”。 原徵没有太注意老人家的话,点头表示了解,上前接过他递过来的香,用打火机点燃,作揖,然后轻轻地插在了墓前的石台上。 老人家一边低头摆着手里的水果,蜡烛,一边扔了一串鞭炮,嘴里说着些听不太懂的话。直到原徵从地上起来,他才又开口问了句:“那那些东西,您还要留在这里吗?” 原徵偏头问:“什么东西?” 老头儿皱了皱眉头,回答:“就是地窖里那些东西”。 原徵见老头说的隐晦,也没有再问,开口回答:“先带我去看看吧”。 老头点头答应,低头将墓前的水果收回到了袋子里,转身上了一旁的台阶,带着他们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木屋子里。 屋子里还有个老太太,这会儿,正坐在墙角的木椅子上和着面,眼睛轻轻闭着,听见声音抬头往他们的方面探了一探,猜想应该也是个盲人。 老头子将手里的水果放在一旁的桌子山,抬头喊了句:“老婆子,今天恩人过来,你多做点儿吃的”。 原徵虽不知那“恩人”是什么意思,但听了他的话,也知道他是在说莫瑶,立马摇了摇手回答:“不用了,我们等会儿就回去,您不需要多准备些什么”。 老太太听了原徵的话,点头“诶”了一声,慢慢摸索着拿过桌边的一个盘子,递到他的面前,眉开眼笑地说:“那来吃个果,是我们在山上自己种的,可甜了”。 那果子是白色透明的一小块儿,被老太太精心的去了皮,放在一个小小的蓝色瓷盘上,旁边放了一双筷子,和一小碟粘蜂蜜,看着很精致。 老头子见老太太起身,立马上前接过了盘子,大喊一句:“你起来做什么,嫌你的腰子好得快啊,我这老身板儿可背不动你这大块头”。 原徵看着这对老夫妻的拌嘴,心下觉得挺逗,偏头拿了两个盘子里的白色水果,低声说了句谢谢,放入嘴中,一时像是甜到了心里一般。 可惜老头儿最终还是没能吵过老太太,气势汹汹的走到一旁的木柜子旁,在里头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大串钥匙,揣上一杆子旱烟,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我不和你吵了,我去做事去,咱们走”。 原徵笑着点头答应,往后拉了拉莫瑶的手,见她躲在老太太身边看她低头和着面,像是被那面团引起了很大的兴趣,没有一点想要离开的意思。摇摇头,只能上去轻声嘱咐了她几句不能乱走的话,转身自己一个人,跟着老头往屋后头走了出去。 老头儿嘴里的地窖是个开在山体中的洞口。在两山的交界低洼处,看着不远,沿着湖水的边儿,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地窖的门口有一把大锁,连着好些个锁芯。老头儿拿出手里的钥匙,用它们依次在不同的锁芯儿里插/进去,感叹了句:“这人老了记忆力就不太好,老太太说的好多事儿我都记不清了。不过还好,这锁的顺序我还能一直记得清清楚楚”。说话间竟是一阵微不可闻的自豪。 原徵笑着回答他:“您老当益壮,还能和老太太较劲好些年呢”。 老头子显然喜欢听这话,手里一个用劲,那大门上极其复杂的锁终于“咔嚓”一声被打了开来,低头说了声:“好了,你进去吧,我在外头抽杆烟”。 原徵点头,问:“您不进去吗?” 老头儿像是有些惊讶,连忙摆手回答:“不了,我哪儿能进去”。说完转身一瘸一瘸地往外走了出去。 原徵站在原地,看着老头儿离开的背影心里不禁有些疑惑,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想了,索性还是迈步往地窖里走了进去。 地窖很黑,里头有风,像是从深处吹来的,带着些冰凌的寒气,走得越深这感觉就越是强烈。原徵手里握着老头儿给他拿上的照明灯,感觉这里实在有些大得出奇,就算一时还看不太清整个的格局,但从脚步的回声与不远处流水的动静来看,这里也是要比一般的防空洞大上许多的。 而且,它的长廊开得特别深,过了一段又是一段,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到最后,还连了一方窄窄的阶梯,从上至下,堪堪延伸下去。原徵随着那阶梯摸索着往前走了一阵子,直到过了一个微拱的石门,他才感觉自己进入到了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抬手在房间的墙壁上摸索了一阵,忽的感觉到了一个微微的突起,像是开关,下意识地轻轻按下。 随着这开关的按下,周围的一切一下子就被照得通透白亮了起来,一个阔大空旷的大厅就这样忽的映入了眼帘,头上的光线犹如一轮耀眼的赤阳,把原徵照得都晃了神,本能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眼睛里生出一股难忍的生理眼泪,好一会儿才又渐渐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惊呆在原地。 原徵从刚刚进来的时候,便知道这里绝不是一个普通大小的房间,这时四周的光线一照,更显得这里空旷巨大起来,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白色的冰凌。一些医疗器材被凌乱地堆放在一旁的角落里。一个透明的水晶棺材静静地摆放在大厅中央,一圈流动的活水将它的底部轻轻地包围着,从头而入,由尾而出。映照得棺材里,那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更加白皙了。她的脸部被白纱轻轻盖住,只露出一双细长的交握的手,右手上那颗黑色的细痣清晰无比,就像是刚刚死去的样子。 原徵惊讶地站在原地,起初心中的那股疑惑这下终于升到了顶点,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了过去。 第七章 棺材是完全封闭着的,找不到一点儿可以从旁打开的痕迹。原徵在那周围转了一圈,提脚跨过那条围着棺材的小河沟,站在中间的大石板上,低头看着眼前的女人,心中一时思绪万千。 这个地方是谁建造的,这里面的这个女人又是谁? 在这一切都无法得到解释之前,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莫建生,而这个女人是他的前妻——那个早逝的莫瑶的母亲,刘梦寐。 原徵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他曾经在家中见过刘梦寐的照片。那张照片中,全身雪白的她轻轻地抱着莫瑶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母女两的眉眼出奇的像,甚至连手上的那粒小痣也是长在一模一样的地方,就像现在棺材里的这个女人一样。 但如果这个棺材里的女人真的就是刘梦寐,那莫建生又是为了什么要将她的尸体费尽心机地保存在这里。以原徵对于莫建生的了解,他并不认为莫建生是那种为爱痴狂,会因为自己对一个女人的感情,就为她建造这么大一处地窖的人,那么,这个地窖又隐藏了什么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原徵找不到答案,低头显得疑惑,从冰冷的河沟走回来,在一旁堆满杂物的角落里,伸手翻看了一阵,除了一些常用的医疗器械,几张普通的稿纸,再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忽的感到胸中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想着是病又犯了,伸手摸向口袋,发现药盒放在了车上,只得坐下来,缓缓吸了几口长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试图以此缓解身上的疼痛。 头顶恍惚间像是传来了一个女人轻声的呼唤——小徵,小徵。 原徵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影,唯有冰冷的寒气从中间的棺材那儿传来。叹口气,摇了摇头,想着自己或许是因地而思,出现了些许生理的幻觉。但当他坐下之后,那个轻微的声音却又响起,甚至变得越发清晰了起来——小徵,小徵。 原徵皱起眉头,忽的站起来大喊:“你是谁,你在哪里?”他是精神科医生,从来研习的便是以科学的角度来鉴证一切不科学的现象,自然不会相信所谓的鬼神之说。 但依然没有人回答他,整个大厅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间或传来,像是回荡了几个弯。 “原徵”。莫瑶忽的出现在他的背后,轻声喊了他的名字。 原徵有些意外她的到来,转过身来,看着她,轻声问:“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冷”。 莫瑶看着他咬了咬嘴唇,回答:“我在外面等了很久,你都没有回来,我来找你”。 原徵听了她的话,轻声笑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试图鼓励她:“外面那么黑,你能够不害怕,自己一个人进来,真是厉害”。 莫瑶却摇了摇脑袋,回答显得平静:“怕黑?我为什么要怕黑?怕黑的只是你们人类,因为你们心里有恶鬼。但树木花草从来就不会,因为我们自己就是一个世界,光能照亮的,我们心里也能感觉得到”。 原徵有些惊讶于她的话,开口轻声地问:“你说的对。那你,能看见我心里的恶鬼吗”。 莫瑶伸手拿下他的眼镜,有些生气地回答:“我早就说过了,你的恶鬼就在这里,它是不应该存在的”。 原徵无奈地笑了笑,脱下身上的夹克准备盖在她的身上,被她轻轻避开,转头看着大厅中央的棺材,沉默了下来。 这是这段日子,莫瑶第一次没有对一件新出现的事物表示出格外的反感,她过去很少会这样。以前的莫瑶,在身处新的环境、接触到新的事物时,一定是会不安,会焦躁,甚至会充满了被害的幻想的,而今天,她却只是安静地待在原地,凝望着一口棺材,没有丝毫畏惧。 原徵站在她的身旁,开口问她:“你能看见那里躺着的人是谁吗?” 莫瑶摇头回答:“为什么你会觉得那里躺着一个人”。 原徵不解地问:“那里难道没有人?” 莫瑶没有看他,抬手指着那里,轻声回答:“人类有心才能称之为人,但她没有,她并不是一个人”。 原徵听了她的话,猛的愣在了原地,胸中的痛感又起,头晕目眩之下,不得不慢慢蹲在了地上,深吸了好几口气。直到他感觉胸口的疼痛已经缓解了许多,才又重新站起来,偏头发现莫瑶已经不在,开口喊了一声:“莫瑶?你还在吗,莫瑶?” “你是在喊我吗?” 莫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原徵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她这会儿已经蹲在了棺材后的一个角落里,低头看着地面,右手轻轻摆动着。原徵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旁,轻声问:“你到这边来做什么,这里湿气很重,会着凉”。 莫瑶像是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径自用手摩擦着地上的石块儿,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了一句:“这个东西,能打开”。 原徵低头望去,只见那地上真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旋转把手,已经老化,露出锈迹斑斑的模样。蹲下去看了一眼,叹口气说:“但是我们不能轻易地打开它,这里面的女人已经在这里躺了不知道多久,如果贸然打开,她的身体,可能会就这样消失的。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她消失好了”,莫瑶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甘心地说到。 原徵像是有些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偏头看见莫瑶脸上那一副不甘的表情,才在心里忽的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惊讶。今天的莫瑶很反常,至少像这样,极端地表达着自己想法的莫瑶,是很反常的。在过去的大多数情况下,莫瑶并不喜欢与人类交流或是有所接触,无论是伤害或是被伤害,她都不希望自己以一个人类的身份进入到这个世界之中,她将自己置身于另一个梦境之中。精神学里,这种孤立性的表现是自闭与幻想的一个重要来源,也是一种典型的排他症状。而现在,这个向来不与人说的莫瑶,却突然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毫不犹豫地希望一个人类被抹杀掉。这样的改变让原徵几乎可以断定,莫瑶一定在这里,得到了某种潜在的启示,至少微微触碰到了她思维里那一堵看不见的墙。 “莫瑶,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莫瑶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潜意识中存在的回忆,偏头回答,显得格外倔强:“不,我没有,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怎么会来过这里”。 原徵也不逼迫她,只是站起来说:“那我们先离开吧,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 莫瑶这回倒是没有反驳,起声跨过面前的河沟,跟在原徵身后,回头最后看了眼那大厅中央的水晶棺材,有些留恋,有些不甘地迈步离开了。 从地窖里出来,老头儿已经蹲坐在门口好一会儿,见他们出来立马喊了一声:“出来啦”。 原徵看着他点点头,说:“先把门关上吧,我们过些日子可能还会过来,到时候还得麻烦您给带带路”。 老头儿听了原徵的话,满口答应,知道他们不准备回木屋里吃饭,直接带着他们从另外一条小道下了山。 坐回车里,原徵拿出药吃了一颗,又将一早准备好的音乐轻轻打开,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靠在车座背上,微闭上眼睛,显得疲惫。 莫瑶已经在车后座上躺了下去,她这些日子情绪稳定了许多,已经开始只服用一些基础的药物,只是渴睡的症状依然还在,这时原徵再回头看她,她已经完全睡着了,砸吧着嘴,像是梦见了什么幸福的事情似的。 原徵微微勾起嘴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副驾上的毛毯拿过来悄悄给她盖上。坐回驾驶座,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山里信号不好,这会儿打开才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一通来自刘茂余,一通来自他的母亲,最后一通则是一个未知的云州号码。 原徵先将刘茂余的电话回了过去,那头大抵是在查房或者开会,没有应答。低头又拨通了杨珊的电话,那头接的倒是很快,只是母子两寒暄了几句,杨珊就开始说起文昕回国的事情,原徵觉得索然无味,干脆应付几句匆匆挂掉。坐在座位上,显得烦闷。 最后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接通的。听见原徵的声音像是有些惊讶,开口显得畏惧:“你是莫瑶的弟弟?” 原徵“嗯”了一声问:“你是谁,从哪儿得到我的电话的”。 女人急忙开口:“我们见过的,昨天在拍卖会上”。 原徵回想了想,道:“昨天拍卖会的女人可不少”。 女人像是没有想到原徵会这样说,立即提高了些声音,说:“我是方铭的女朋友”。 原徵笑笑,说:“哦,原来是方铭那个搞艺术的小情妇”。 女人被说的有些尴尬,又无法反驳,只能默默地开口:“不管怎么说,你不该带着莫瑶过来”。 原徵挑眉问:“你有什么权利来管我们的事情”。 “但她是个杀人犯啊!”女人声音一下变得高了许多。 原徵没意思地“啧”了一声,眼里有着深深的厌恶:“如果你打我的电话,只是为了说一件七年前发生的错案,那我也想告诉你,我不喜欢和蠢货说话”。 “不”,女人像是害怕原徵挂掉电话,猛地开口喊了起来:“她杀了晓怜,她杀了尤晓怜啊!她是个精神病,在出狱之后就开始到处杀人!” 第八章 “我没有杀人”。莫瑶忽的出现在老宅高高的楼梯上,靠着悬空的扶手,为自己轻声辩解到。 原徵站在楼下看她,缓缓地伸出手,低声呼唤了一句:“莫瑶,到我这里来,我在这里,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莫瑶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全身发抖,喃喃自语着:“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两个身着警服的男人从大门外破门而出,站在楼下大喊:“不要让她跑了”。莫瑶害怕极了,提起裙子的边角,头也不回的就往二楼阁楼跑去。一计响雷打下,照得她的身体像一片轻巧的羽毛,从阁楼缓缓坠落了下去。 “莫瑶!” 原徵大喊着她的名字,迈步想要去追,却突然感觉腿脚沉重如铅,重重摔倒在地上。那两个警察,已经不知何时转身离开,雷声渐停,整个房间,忽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空无一人的黑暗之中,看不见远方的模样,只有莫瑶轻声的哭泣在幽幽回荡。 “莫瑶”。他轻声喊着她的名字,伸手,想要用身体缓慢地爬行出去,抬头发现大门猛地从外面打开,一阵刺眼的阳光从旁照进来,让他不得不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而后,一阵熟悉的提琴声悠悠传来。莫瑶走过来,看着地上的他,轻声笑了笑,问:“小徵你怎么又摔倒了”。说完放下肩膀上的琴,偏头对着他说:“你来的正好,我刚得了一首好曲子,你弹弹看,我们来合一遍好不好”。 原徵一时有些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等站了身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老宅的琴房中。莫瑶站在琴谱支架前,一点点翻看着琴稿,回头看了看他,一脸不解地问:“怎么了?” 原徵恍惚地摇头回答:“没,没有,我,我以为你不见了。” 莫瑶看着他笑:“我不会不见的。你看,我就在这里”。说完她将手里的琴谱递了过来,一张一张的,将它们摆放在面前钢琴谱架上,靠着原徵坐了下来。 原徵感到莫瑶身上传来体温,一时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抬手轻敲琴键,行云流水,温柔如天边的月亮。他问:“好听吗?” 莫瑶笑着点头:“好听。和小徵在一起真舒服,我想要听到的,你都能懂”。 原徵听了也笑,在他儿时患上自闭症的那些日子,莫瑶也是这样,用音乐和他无声交流着。两个人通常都不说话,一个人弹,一个人拉,然后一曲毕,各自笑笑,周而复始。 “但是小徵,你说过你会保护我,没有人能伤害我”。 原徵猛地停下手指的动作,偏头看着莫瑶,只见她的眼睛忽的流出了红色的血泪,轻声哭泣着:“但是为什么你会抛下我离开呢”。 原徵猛地站起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喊:“对不起莫瑶,对不起,我,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我回来了,不会再离开了”。 “但是我已经没有了,我已经没有了呀”。眼前的莫瑶这时已经开始渐渐停止了哭泣,皮肤像老去的墙块,一片片慢慢的掉落下去,直到一团火焰猛地燃起,将那些碎片都瞬间化为了灰烬。 “莫瑶!”原徵大喊着从床上坐起来,低头看了看房间的四周,指针是四点三十分,一切如常。坐在原地粗重地喘了几口气,伸手看着自己的双手,抹去头上的冷汗,心中如鼓钟捶响,狂跳不止。 起身走向客厅,倒了一杯水给自己,站在房间的落地窗边,低头看了眼胸口的钥匙吊坠,又看了看窗外城市半隐半现的夜景,一时心中烦乱不已。 莫瑶被他的这一声大喊吵了醒来,这会儿也光着小脚丫子走了过来,问他:“原徵,你怎么了?” 原徵看着她,伸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将头深深地埋入她的脖颈之中,深吸一口气,抬头笑着回答:“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那是什么?” “是一种不好的东西。是人类在睡下之后,潜意识激发的一种里现象,就像是一种虚幻而且失去自我的状态”。 “就像我这样?” 原徵不同意莫瑶的话,抱着她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轻声回答:“不,你是真实的,不是梦”。 莫瑶还是不明白,咬着嘴唇,有些倔强的模样:“但我现在也失去了自我的意识不是吗,我不是人,却要作为人而活着”。 原徵听了她的话,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头靠在她的肩膀,轻声回答:“但你是幸运的,你虽然是一棵树,但你也有了另一种生活,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生活给你的恩赐,就像你对于我一样,也是恩赐”。 莫瑶听了原徵的话,忽的沉默了下来,歪着脑袋有些莫名地看着原徵,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些什么特别的情绪。 原徵任由她看着,只是伸手将手轻轻扣住她细弱的腰,将她更加往自己怀里带了一带。这样的夜晚有着让人窒息的静谧,微弱的月光打在两人苍白的脸上,凭空漏下一星半点伤感的调子。 原徵将头靠近莫瑶的脸庞,用鼻尖轻轻摩擦她的鼻尖,开口缓慢而沙哑:“莫瑶,我想亲你,可以吗”。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亲你”。 “因为你爱慕我”。 “对,因为我爱慕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原徵”,莫瑶轻声地回答:“但是一个人和一棵树,是不能够相爱的”。 原徵看着她,轻声笑了,当他放下他少年老成的表情时,他的笑容真的很美好,就像这时的他,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淡淡地回答:“我们不用相爱,相爱只是人类给一段感情赋予的借口,而我们不需要,我们是本能的在一起,是天生就注定的。你睡了,我在你身边;你回了森林,我就每天去你的树下看看;只要你还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一直会在”。 莫瑶低头,第一次有了伤感的表情,她说:“但是人总要分开,就连树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她觉得伤感,并不是因为害怕离开,而是害怕这个她并不属于的世界。 她是树,而她,也只能是一棵树。 或许因为心里有事,原徵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醒了过来。本想打着电话给昨天的陌生女人,没想方铭那头却率先打了电话过来,开口直截了当的问他:“莫徵,我们,可不可以谈谈”。 原徵看了看一旁还窝在被子里的莫瑶,轻点了点头,回答:“你说个地方,我正好也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好”。 方铭约好的地方是他家的茶楼,离宾馆不远,环境还算安静。原徵到的时候,方铭已经等在那里了,桌上放了两盏茶,是莫瑶以前爱喝的恩施玉露。 “云州的雨季可是很烦人的”,方铭见原徵进来,带着一身的水气,开口说得轻佻,试图缓和两人的气氛。 原徵低头“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回答,脱下身上的毛呢风衣,在方桌的对面坐下,开口便问:“那天你身边的女人是谁”。 方铭愣了一瞬,回答:“你说古虞?她你以前应该也有见过,和莫瑶认识的”。 “和尤晓怜也认识?” 方铭没有想到原徵会问起尤晓怜,偏头想了想,回答:“认识,她两关系还不错,不过就是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了,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原徵用手指轻敲了敲桌面,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答反问:“莫瑶入狱的事情,你有没有听说过”。 方铭轻点了点头,回答:“我是一二年,通过沈宸才知道的”。 “也就是说,在一二年之前,你都没有收到过莫瑶的求救?” 方铭摇头,显得伤感:“没有,她要是跟我说,无论怎样,我都会帮她”。 原徵眼睛轻轻一撇,回答:“她不是没有求救过,只是你收不到而已”。 “你说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你和杨未满,当时莫瑶都有求救过,只可惜,你们身边的人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们”。 “我们身边的人?你是说尤晓怜和古虞?”方铭见原徵久久没有回答,心下焦急,索性又开了口:“无论怎么样,我希望我能够去看看莫瑶,就算是作为曾经的朋友。毕竟,既然她没有死,那她能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原徵喝了一口茶,没意思地开口:“茶香寡淡,味道虽然还算醇厚但汤味不够甘甜,连茶色都是泛了黄的。方铭,老茶重就,不如粗茶一杯。有些时候,过去的东西,就得让它过去了吧”。 方铭皱眉,有些摸不清原徵的意思,抬头试探地问:“那你今天答应我来赴约,是为了?” 原徵喝了最后一口茶,起身回答:“我只是想知道你身边那个女人,她的来头”。 第九章 “你是说古虞?” “是,说说你知道的吧,关于她的事情”。 方铭听见这话,抬头显得尴尬,收起随意,沉声回答:“我和她不像你想的关系那么深。你也知道,她刚从欧洲回来,我们俩现在,最多也就是个床伴”。 原徵轻嗤了一声,开口笑笑:“我不知道,不过二位能够旧情复燃,破镜重圆,也算是件可歌可泣的事”。 方铭这会儿已经听出了原徵的嘲笑,轻咳一声回答:“我们之间无所谓旧情。能在一起,只是因为她是女人,而我是男人。欲望这种事儿,你作为男人,应该理解”。 原徵站起来,看着窗外没完没了的雨,笑了一声摇头回答:“对,我是男人,但我们不一样,我有莫瑶,而你没有。你也不用急着为自己辩驳,你不欠谁一个解释,不用为了显示自己的高尚,将自己的身边人贬低的一文不值。我来这里,只是希望能从你这儿得到一些这个古虞的信息,当然,至于她在床上喜欢什么姿势,喝什么样口味的咖啡,这种事儿,你就不必和我说了”。 方铭低头没有再去看原徵,皱起的眉头显示出他已经生气的情绪。整张脸被隐藏在窗外阴暗的天色之下,全然失去了平日里的轻浮、随意,紧绷的嘴唇,甚至透露出一股阴狠的神色来。 原徵坐在原地,望着窗外的雨,手指轻敲桌面。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方铭。旁人眼中的方铭,是群花丛中的俊美公子;是曾经为了莫瑶一掷千金的多情少年郎;是少年失父的可怜孩子,却唯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他是怎样将自己的继母送进了神经病医院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怎样将坐坏的莫瑶的提琴嫁祸在杨未满身上。这些事,方铭从未与人说过,原徵也就权当不知道。他们两人其实很像,都有着一个自己内心的世界,只不过他们一个开始渐渐有了菩萨的外表,另一个却依然只是那个坐在角落的自闭孩子。 古虞这时从身后的屏风缓缓地走出来,脸色已经很是苍白,看着面前的方铭,开口显得楚楚可怜极了:“方铭,原来,你真的没有打算要娶我”。 方铭看向来人,像是没有意料到她会在这里,眯眼微微的不悦,偏头问:“是谁给了你这个错觉,让你觉得我会娶你”。 古虞听见他的话,瞬间红了眼睛,哽咽着问:“为什么不可以,我之前是比不上莫瑶,但现在,我哪里比不上她”。 原徵站在一旁,听见这句话,霎时笑了出来,他问:“为什么一个什么都是抢来的女人,能这样心安理得地问,自己哪里比不上别人?” 古虞看着他,眼里有着深深的不甘,开口问:“你说这话也不过是出于你主观的意识。凭什么莫瑶手里的一切就是应该得到的,而我的,就是抢来的。” 原徵偏头,看似随意地回答:“你去欧洲的名额难道不是莫瑶空出来的。你身边的这个男人,难道曾经喜欢的不是一个叫莫瑶的人。如果你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些,那那时候莫瑶来找你,你又何必要骗她离开。古小姐,你已经很可怜了,别再让人看不起你。女人可以自私,但别太露骨,因为在男人看来,这真的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我就是没有抢!”古虞已经失去了起初的平静,开始歇斯底里了起来:“是她自己不要方铭的,遇见事情就找上门,不需要了就一脚踢开,这种女人有什么好?” 原徵偏头觉得无趣,他没法跟这个女人沟通,她实在有些太过于小家子气。跟这样一个愚蠢的女人谈话,简直就像是在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讨价还价,她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一股脑子只愿意说着她自己的事情。 方铭却不像他这样平淡,站起来,看着眼前的古虞,声音低沉地问:“所以说,莫瑶那个时候真的有来找过我”。 古虞忽的愣在原地,回过头有些惊慌失措地看了看眼前的男人。方铭迈步向前,伸手猛地抓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狠狠地摇正了过来,满脸阴沉地笑着:“古虞,莫瑶可是你半个小表姐呢,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太狠了”。 原徵对别人家中的是非毫无兴趣,见今天不是个谈话的好日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从方铭这里问到什么实质性的话,索性推门出了茶馆。回到车上,看着面前的雨丝呆滞了一阵,抽出一根烟,刚想点上,偏头就见古虞跑了出来,脸上赫然一个红色掌印。想了想,还是下车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车上。 这时的古虞像是只受到了惊吓的动物,全身被雨淋湿了,眼里有着深深的恐惧。看见原徵愣了一愣,好一阵,才像是回到了这个世界,发着抖,轻声开了口:“我不知道她会死,我是真的不知道会害死她,我不是故意的”。 原徵没意思的“啧”了一声,将烟头掐灭,扔在一旁的内置烟灰缸里,他也懒得再费口舌解释莫瑶没有死的原因,索性直接问了一句:“莫瑶还没进监狱之前来找你,她那个时候,身边有没有跟了什么人”。 古虞低头思考一阵,轻声回答:“没有,她是一个人来的,什么人也没有跟”。 “那你怎么说是她杀了尤晓怜。据我了解,尤晓怜现在的情况,只是暂时失踪,还不能正式定为死亡人口”。 古虞听了这话,立马摇头,有些激动地喊:“不,晓怜一定已经死了。莫瑶是在报复她,报复她抢走了杨未满”。 原徵“哼”了一声,问:“你觉得莫瑶会是你这样愚蠢的女人?一个杨未满对于她来说,有那么重要?” 古虞皱眉回答:“但是晓怜给我打的那个电话总是不会有错的”。 “电话?” “嗯,她那时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说她被人关在一个屋子里,整个人都在一点点消失掉,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所以呢?这和莫瑶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电话就是从刘家老宅打来的!” “刘家老宅?那是什么地方?” “是莫瑶的外婆,也就是我姨婆的屋子”。 “莫瑶外婆的屋子?”原徵听了她的话,忽的沉默在原地,整理整理了思绪,开口不解地问:“那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按理说,她不是应该打电话报警,或是给她的家人,杨未满吗。别跟我说,你们两姐妹情深。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会相信”。 古虞有些支吾地说:“那时,只有我正好在云州。她,她应该是想要让我去救她”。 “让你去救她?她为什么要让你去救她?” 古虞沉默下来,低头似乎思考了很久,深吸一口气,轻声回答:“这也是我为什么认为抓了她的人是莫瑶的原因。因为只有莫瑶,才会让尤晓怜不敢打电话向杨未满求救。当年莫瑶来找杨未满和方铭,是她喊我拦下的,这些事,我想,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希望杨未满知道。” 原徵点点头,问:“那你那个时候既然接到了这样的电话,为什么没有去救她,或者报警?” “报警?不,我不可能报警”。 “为什么?” “我有权利保持沉默,能回答的,我都告诉你了”。 原徵见古虞忽然不愿意回答,想了想,也干脆不再去问,开口说了句:“把你姨婆的宅子地址写给我,我等会儿过去看看,那里现在谁在住着”。 古虞看着他,有些奇怪地问:“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你小时候不是去过那里吗?” 原徵眯眼问:“哦?你还记得我?” 古虞低下头去,轻声回答:“莫瑶以前开口闭口都是你这个弟弟,想不记得还真是有点儿难”。 原徵笑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地址,打开车门,说:“好了,你走吧”。 古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你,你让我下去?你不送我回去?” 原徵皱眉,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为什么要送你回去,如果可以,我只想打你一拳”。 古虞被吓得不行,立马下了车去。心里想着,眼前这人竟然还是和以前小时候一副德行,脑子里怎么想的,嘴上就说什么,而且言简意赅,不带一丝遮掩,就像全天下的人都是低等生物。 原徵回到宾馆的时候莫瑶还在睡着。今天的莫瑶好像有些累,见他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又睡了下去。原徵坐在她身边看了很久,用手拨弄着她散落在耳边的头发,很久才低头,靠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起床了,莫瑶,我今天带你去外婆家里看看”。 第十章 可云州的下雨天实在是太恼人了些。 莫瑶很是不情不愿的起了床,穿上衣服跟在原徵后面,一声不响地下了楼,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紧锁的眉头,总觉得委屈极了。 原徵轻笑一声,偏头看她,细声安慰道:“你不要不高兴了,睡得太久,总归对身体不好”。 莫瑶抿了抿嘴唇,软糯着声音,低头回答:“可我是一棵树呀,我的生命这么长,不好好睡觉,怎么打发时间呢,它那么长,真的,它太长了”。 原徵想了想,抬手挥了挥拳头,告诉她:“但你现在是人。莫瑶,你要记住,你现在是一个人。而人都是脆弱的,因为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很短暂,喏,就像我们拇指这样,只有这么小的一丁点儿”。 莫瑶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又像是没有,摇头平静地回答:“不,你们的脆弱和时光的长短是没有关系的。你们人类之所以觉得时光短暂,是因为你们总有太多事情要做,总有太多自私的想法藏在脑子里,你们总是要的太多了”。 原徵闭上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比谁都清楚,莫瑶是一个精神病人,至少从种种迹象来看她是的,但作为一个正常人,他此刻却无比热忱的想要认同她这一句话。 他想,人活着,或许本身就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来,莫瑶,我们到了”。原徵决定不再反驳,将车子停在锈迹斑斑的大门前,打开车门,撑了伞出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条,抬头再三确认了水泥墙上老旧的门牌,回头打开车子后门,看着里面莫瑶轻声喊了一句。 莫瑶有些害怕的不断往后缩着,嘴里喊着不明所以的话:“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出去,那些人,会把我吃掉的”。 原徵听见她的话,站在车外叹了一口气,轻轻关上车门,转身踏着湿漉的地面,推开面前沉重的铁门,往院里走了过去。 院子杂乱无章,入了门是一方石做的圆桌,上面落了些泥土,被雨水一冲,露出大理石的材质,发出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 原徵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萧瑟无比的院子,心中忽的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与亲昵,就像曾经某个回忆中的片段错落而至,在他脑中不断回荡。早上古虞说,他小时候来过这里,这其实让他有些意外,因为他根本没有在脑中找到任何有关于它的记忆。那些过去的片段像是被人刻意地拿走,没有留下哪怕一丝的痕迹。 好在院子依然还在,莫瑶也还在。 院墙下的花圃这会儿被一地枯黄的叶子覆盖着,原本应该是鲜花盛开的园子,如今只剩下少数残败的花儿还开着,几个刚冒出头的花骨朵儿在雨里摇摇欲坠,显得伶仃。 一把透明的伞从天而降,忽的盖在了那几朵花骨朵儿的顶上,帮它们挡住了天空中不断飘落的雨丝。原徵抬头,看着面前不知何时下了车,一脸平淡的莫瑶,有些惊讶,张了张嘴,轻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进来了,你不害怕了吗?” 莫瑶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雨水从她的头发淌落在脸颊上,带了些水气朦胧,映得眼下那颗泪痣鲜明极了,她说:“我为什么要害怕,这儿是外婆的家,这儿是我的家”。就像刚才那个害怕、畏惧的女人并不是她。 原徵恍惚地走上前,想将她拉进伞里,伸手却没能抓住她的手。莫瑶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径自迈着步子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躲进了院子里那棵最高最大的树下。 那树有些年岁了,尤其是在看过这么多春华秋实之后,摧枯拉朽地活在满园枯萎之中,难免显得孤独。粗壮的枝干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秋千,莫瑶微笑着走过去,像是找到了好玩儿的乐子,起身跳进那秋千的木板里,双脚微微蹬起,嘴里轻声而随意地哼起了歌。 那歌像是孩子的童谣,又像是声声低诉的呼唤,从远处的雨声里传来,缓慢而熟悉地飘荡着——“云落地,风吹泥,弟弟坐在摇篮里;燕声起,人伶仃,春去花不离。” 原徵感到自己的胸口忽然生起一股剧大的疼痛,猛地将伞丢开,深蹲了下去,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几大口气,直到感觉那疼痛渐渐远去,他才又抬起头来,看向了不远处的那棵大树。 树还在,只是那里没有了莫瑶的痕迹。 一只满是皱纹的手轻轻附上他的肩膀,原徵抬头一看,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半老头子。老头七十多岁的模样,还很精神,将手里的伞微微往原徵那边靠了靠,看着他问了句:“年轻人,你这是怎么?” 原徵站起来,摇头表示感谢:“我没什么事儿,就是老毛病犯了,有些不舒服,缓缓就好”。 老头子听他这样说,放心地点了点头,开口有些疑惑地问:“你来这刘家老宅做什么,是来找人的吗?” 原徵偏头想了想,轻声回答:“算是吧。大爷,您知道这刘家老宅现在是谁在打理吗?” 那老人家看了他一眼,又在这院子里看了看,叹口气道:“这刘家早就没人了,哪儿还有什么人打理呐”。 “没有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是啊,都死了,三代人都死这里头了”。 “三代人?” 老头子“嗯”了一声,点点头问:“年轻人,你是慧君什么人呐?” 原徵记得“刘慧君”似乎是莫瑶外婆的名字,沉默一晌,轻声回答:“我是她外孙女儿的男朋友,这次过来,只是想来她以前住过的地方看看,我有些想她”。 老人家听了这话,张着嘴巴“啊”了好一会儿,眼睛里有着难掩的同情与悲悯,拍了拍原徵的肩膀,轻声感叹到:“也是个痴情的孩子,可惜命运弄人呐”。 原徵没意思地笑了笑,开口问:“那老人家您能和我说说刘家之前出的事儿吗?” 老人家“哎”了一声,回答得有些勉强:“其实刘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和慧君虽然小时候上过一个学堂,但五几年的时候,我就跟着父母出了国,两家失了联系,再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女儿,你应该听过,就是你女友的母亲。九几年的时候,听说不小心从二楼摔下去死了,虽说是个意外,但外头人说着总带了些猜疑,觉得是家里招了什么脏东西”。 原徵点头表示理解,开口问:“那最后一个死的,就是莫瑶?” “莫瑶?” “就是刘慧君的外孙女,我的女朋友”。 “哦是啊,好像是去年年初吧,就在我们一家人回国的前几个月,那小姑娘听说也回了这里养了好一阵的病,可惜没挨过去,走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听说长得可招人喜欢了”。 原徵皱着眉头看手心,抬头看了看院外的车子,见那里莫瑶正靠在窗边熟睡着,终于安心了一些,开口觉得声音苦涩,问了句:“那这个地方就一直这么空着吗,以前他家里的那些亲戚呢?” “谁知道呢,我们搬回来之后,就没怎么见有人到这里来过,只有大半夜的,偶尔会听见一两声狗叫,据说是她们家以前喂过的野狗。都是好人呐,平日里花花草草的没少受过她们的恩惠,就是谁让命运弄人呢”。 原徵捡起地上的雨伞,开口随意应付了几句,转身送老爷子离开。再回到院里时,雨已经小了许多,迈步往屋子走去,站在门口,呆滞地望着那宽木大门好一会儿。 大门雕着花儿,显得精致而老旧。把手的外头套着个镂空金锁,发着亮,顶头被一张小小的宣纸封着。 原徵解开封纸,看着门上的金锁,心下觉的熟悉,鬼使神差地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将它与金锁的锁芯轻轻比对了一瞬,试探着插了进去。 严丝合缝。 这样的巧合让原徵不得不诧异万分,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手里的钥匙像是忽的有了温度,烫得他一阵灼热,一时不知该放下,还是就此丢弃。他甚至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了母亲曾经跟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这世上,有门,即有锁。而每一把注定要被打开的锁,等待的,或许都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个离开已久的人”。 第十一章 外头的雨已经渐渐小了,天却还是一如以往的阴沉着,照得屋子里那些满是灰尘的家具也带了一股子湿韵的味道。 原徵将还在滴着水的雨伞放在门外,独自走进屋里,低头在门垫上擦了擦脚底,皮鞋踏地的声音,带着木地板清脆的质感,在偌大的屋子里回荡了几个圈儿。 客厅的偏墙上放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上零零寻寻站了一大家子人,下面是一瓶枯萎了的天堂鸟,旁边摆着一幅墨色大字,上书“鹤归”。 原徵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用纸巾擦了擦身下的灰尘,抬头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心中思绪万千。忽的,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低头打开,发现是刘茂余打来的。 “原医生啊,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云州,莫瑶的外婆这里,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茂余那头回答的有些为难:“莫瑶的哥哥沈宸出差回来了,他听说了你把莫瑶带走的事情,很生气。他,他说你是个骗子”。 原徵没意思地“啧”了一声,回他:“我们之前的确没有见过面。没事,你让他打电话给我,我会自己把这件事说清楚”。 刘茂余“诶”地答应了一声,开口又问:“那,你在小瑶外婆那里查到什么东西没有,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啊?” 原徵把身体往沙发里靠了一靠,随意地回答:“还没有。”而后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哦对了,您还记得,当年把莫瑶送到医院里去的人,都有谁吗?” 刘茂余愣了一会儿,支吾着回答:“有,有个女的吧,看着和她差不多大”。 “那沈宸呢?” “哦,哦对,沈宸也在,只是他那时旁边还跟了个女人,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那个女的,是不是叫古虞?” “古,古什么?我不太能记得名字了,当时情况有些乱”。 原徵看着手里的电话,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索性挂了电话,将双肘轻放在膝上,勾起身子,低头看着地面,独自思考起来。 之所以会向刘茂余问起古虞的事情,是因为早上两人在车里的谈话,让原徵或多或少起了疑虑。如果说对于古虞,他是个所知无几的陌生人,说不上了解,那莫瑶对于他而言,就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了。 他知道莫瑶从小的性子温和,不要说是杀人,就是要她死心塌地的去恨一个人,那也是不容易的。此时古虞忽的站出来,声称尤晓怜已经死了,还是被莫瑶杀害的,着实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况且,她既然已经认定尤晓怜是被莫瑶劫持,那当时她收到尤晓怜的求救电话后,又为什么没有做出任何相应的措施,反而是对好友见死不救,直到这时原徵找来了云州,她才将事情说出呢。最为关键的是,她似乎比谁都要更加坚信的认为,莫瑶已经死了,就好像她实实在在的,看见了她死去时的模样。 起初在门口遇见的那个老头子,临走时说过,莫瑶曾在一年前回到云州养过病,也就是说,莫瑶出狱之后曾被人接到云州住过一段时间,并且那个人不会是沈宸,因为三个月前沈宸才正式从部队转业,不可能在一年前就守在了莫瑶的身边。那那时陪在她身边的人又是谁呢?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人,只有她的这个远房表姐,古虞。 但既然莫瑶那时身边的人是古虞,她又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莫瑶在刘家老宅杀害了尤晓怜的话来,她这样做的目的到底又是什么。 原徵因为这些错综复杂的念想呆坐在原地许久,前思后想不破,只得站起来围着客厅又转了一圈。低头拿起桌上枯几束萎的天堂鸟,轻轻放在手里看出了神。 天堂鸟不是多稀有的花儿,看起来也不起眼,有些人甚至觉得它长得略微有一点儿丑。但在莫瑶患病之后,它却几乎成为了她唯一倾诉的对象。刘茂余说,莫瑶的病症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能看着这样一束天堂鸟不吃不喝地沉默一整天,只是偶尔笑笑,就权当是在沟通了。 “咚”。 原徵猛地被客厅响起的钟声唤醒,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花瓣,不知哪些是原本就在的,哪些是被他刚刚掰落的。随那些花瓣儿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客厅的楼梯前。木质的楼梯往上旋转而去,像是看不到头。原徵踩着嘎吱作响的阶梯走上去,打开了二楼最外面的卧室门,望向屋里,微微怔忡。 房间是空的,屋子中央只放了一张大床,旁边立着一架老式钢琴,上面是一段雕花的木头,带着轻微的檀香,原徵记得,那是以前莫建生养在庙里的那块儿白檀。 原徵小时候身体不好,也不好说话,得了自闭的毛病。家里人那时怕他被什么脏东西缠上,就在寺庙里头养了这么块儿木头,常年被寺庙的香火熏陶,拿回来说是辟邪消灾的意思,其实也不过是个求个心安。后来原徵的病症轻了,莫瑶又喜欢这个东西,他就干脆送给了她。 没想到这块木头会在这里出现。原徵往屋里走去,打开琴板,按下琴键,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不禁有些遗憾。回身坐在一旁的大床上,缓缓倒身下去看着屋顶沉默了。 天花板上有淡黄色的勾丝,水晶灯微微发着亮,伴着窗外声声落下的细语,催眠得很。 原徵也真的睡了下去,再醒来的时候,莫瑶已经靠在他怀里了,抬头笑着喊他:“小徵”。 原徵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恍惚的将她紧紧拥入了怀里,手微微颤抖着。莫瑶被他抱的有些疼了,有些委屈地喊着:“小徵,你弄疼我了”。 原徵有些抱歉地松开手,看着她轻声问:“莫瑶,你为什么喜欢天堂鸟”。 莫瑶偏了偏脑袋,靠近他的怀里,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天堂鸟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鹤望兰”。 “鹤望兰?” “嗯。它的意思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永远都不要忘记,你爱的人在等着你”。 原徵沉默了一瞬,开口淡淡地问:“那你是等我吗?” “对,我在等你”。 原徵听见这句话,忽的低下了头去,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他不想让莫瑶看见自己此时狼狈的样子。虽然他比谁都清楚,眼前的这个莫瑶是假的,是梦中的,真正的莫瑶已经不记得自己,但他还是不愿意放手,就像是汲取那臆想中的最后一点儿欢愉,就和十五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十一岁仍被自闭困扰的原徵曾在一次春节的旅途中被拐走,那时,是十四岁的莫瑶,带着他徒步走过了三座大山,走得脚趾头都出了血,走得小腿被满山的荆棘划出了无数的口子,回到了他们的家里。 她那时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你为什么不偷偷离开”。 他低头回答:“我知道,你能找到我的,我在等你”。 而如今,他却没能像她一样找到对方。他在她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跟着母亲离去,在她忘记了所有之后姗姗来迟。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有多久,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找回那个曾经的莫瑶,但他别无选择。因为除了莫瑶,他不知道还有谁在等他。他的想法总是很多,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他说不出口,别人也不会懂。所以他干脆沉默,干脆只对一个人说,干脆只让一个人做他的耳朵。 “小徵,你为什么哭了?” 原徵听见莫瑶的话,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抬头轻笑着告诉她:“我没有哭,莫瑶,我爱你”。 莫瑶像是愣了一愣,随后也跟着灿烂地笑了出来,亲昵的用头拱了拱他的脸颊,微微弯起的眼角看起来美丽极了。原徵将她搂进怀里,嘴唇沿着她的额头一路向下,划过她娇俏的鼻尖,她颤栗的脖颈。 他想,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能活在梦里,该是多幸福啊。 但人总不能真的活在梦里。 活着的人不能,死了的也不能。 所以再次被钟声唤醒的时候,莫瑶已经不见了。天微微的有些黑。原徵动了动身子,发现身边依靠在自己怀里的女人,猛地起身将她推开了很远,轻声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文昕像是在熟睡中被喊醒,摔倒在床下,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生气,静静地站起来,低头回答:“我想你了”。 原徵坐起来,皱起的眉头显得很是厌恶,起身便要离开,被文昕从背后大声喊住,她说:“你就算不想见我,但我们的孩子你难道也不想见一见吗?” 原徵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人,问到:“我,我们的孩子?我和你怎么可能有孩子?” 文昕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惨然地笑了出来,她说:“我们为什么不可能有孩子,就算你把我当成了莫瑶,但我们的孩子永远也不会消失,这就是事实”。 窗外一阵响雷打下,照在她的脸上,显得苍白。 第十二章 原徵几乎是无比狼狈地逃回了车上,踩下油门,像疯子一样滑了出去。 莫瑶看着这样的原徵没有问话,也没有阻挠,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好一阵,等他终于缓过了劲来,将车子停在了一处绿化带旁,她才将身子靠近,开口说了一句:“原徵,你真可怜”。 原徵抬头,有些迷茫地看着她,恍惚地问:“我?可怜?” 莫瑶“嗯”了一声,轻声回答:“你觉得你的自尊和防备让你看起来凶猛无比,但其实,你就只是一只快要死去的恶狼而已”。 原徵听见这话,有些气恼地低喊了一句:“闭嘴!” 莫瑶乖乖地闭上嘴,也没有觉得委屈,脸色平淡,甚至连一点儿惊讶的表情也没有。 原徵却觉得自己过了分,轻声道歉道:“对不起,我不该吼你的,我情绪有些失控了”。 莫瑶摇了摇头,回答:“你没有必要跟我说对不起,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们人类向来是不喜欢听真话的,我知道”。 原徵很是无奈地闭上眼睛,沉叹一口气,重重地靠倒在身后的车座背上。这样焦躁不安的情绪让他看起来难免有些颓废,伸手胡乱在口袋里寻找了一阵,掏出一根还没有抽过的烟。打开车门下去,低头点上,站在原地,透过眼前缭绕的烟气,看着面前过往的人群,一时沉默了下来,直到一只白猫叮铃当啷地跑到了他的脚下,抬头看了看人,轻叫了一声。 “小徵,你别跑太快了,我追不上你”。 原徵听见这声音,微微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只见不远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迈着阔大的步子朝他跑来,手里拿了一个宠物项圈,有些气喘吁吁地喊着。 “对,对不起啊,小筝它还比较小,喜欢到处乱跑,没有撞着你吧”。 原徵看着眼前的女孩儿,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人和莫瑶长得实在有些太像了,不管是眉眼,还是声音,就连那抱着猫崽儿的动作也都是如出一辙的重合着。 许是感觉到了原徵炙热的目光,肖玉琳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轻咳一声,抬头生涩地问:“那个,你好,我是肖玉琳,这是我的猫,叫小筝,它不是故意撞你的”。 原徵的思绪被她的咳嗽声打断,回神问到:“小徵?” “嗯,风筝的筝,怎么了?” “哦没有”,原徵低头轻声回答:“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肖玉琳毫不在乎地笑笑:“哪儿的话呀,你长得这么好看,被你盯着,倒是我怪不好意思的,对了你叫什么呀”。 原徵觉得这姑娘说话还算有趣,捡起脚下遗落的一个铃铛球放在她手里,难得地回了一句:“我是原徵”。 肖玉琳见他将球放在自己手里,转身就要离开,立马开口,可怜兮兮地央求起来:“原大哥你先别走,那个,额,我其实是从外地过来看亲戚的,在那边路口和我姑姑走散了,只是这边路我不熟,连个手机也没带出来。您要是有时间的话,我是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能不能把我送到我姑姑家里去啊,她就在这附近”。 原徵偏头见肖玉琳抱着猫,一人一猫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怎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上车吧”。 “真的啊,谢谢你!”肖玉琳像是高兴极了,特地抓起自家猫崽儿的小爪子在他面前摇了一摇,看起来有点儿夸张又有些滑稽。 原徵被这动作轻声逗笑,拉开后车的门,回头说:“好了上来吧,里面这个是我的女朋友,莫瑶”。 肖玉琳站在原地愣了一愣,而后笑着跳上车,对着面前开口介绍起来:“你好,我是肖玉琳”。 莫瑶也不知是不是还在生着刚才的气,偏头靠在车窗边上,既不问话也不回答,一副累极了的样子。原徵随着她去,径自上了车,对着后头轻声嘱咐一句:“她有些累了,你把你朋友的地址告诉我,等下路上不要说话,她睡眠浅”。 肖玉琳“哦”了一声点头答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放在原徵的手上,靠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就是这个地方”。 原徵伸手收下纸条,低头看了一眼,按上面写着的地址输入到导航仪里,转眼发动了车子。 肖玉琳的那个小区说远不远,说近也过了几条大道。等两人到了小区门口,她的姑姑已经在外面等着她了。见她下来,立马对一旁的原徵笑着道谢了几句。 原徵摇头表示无事,转身想要离去,被一旁去而复返的肖玉琳一把喊住:“原哥哥,我以后能去找你玩儿吗”。 原徵有些不解地回头看她:“找我玩儿?” 肖玉琳抿了抿嘴巴,抬头红着小脸回答:“是啊,我刚才来的时候,看到了你放在车背口袋里的驾照,发现你也是北宜人,真巧,我也是啊”。 原徵皱眉,似乎不想就此多做回答,开口回绝:“我不常住北宜”。 肖玉琳摇了摇手表示不在乎:“没关系没关系,我现在也在外地读大学,不常回去的。只是等我有时间了,你要是正好也在,我去看看你总行吧”,说完像是生怕原徵拒绝,举起手里的小猫,让它的嘴巴在原徵的脸颊上轻碰了碰,像是亲吻,像是讨好,笑着说了句:“我会带着小筝去的,它可喜欢你了”。 原徵有些日子没有被陌生人近身,此刻被这一人一猫一弄,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那人已经转身离开很远,笑着朝自己使劲挥了挥手,像是一副他们很快就会再见的样子。 原徵对这样的离别其实并无太多期待,只是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些莫瑶以前的样子。现在医院里的那些人,其实很少知道,许多年前的莫瑶,也曾有过这样灿烂的笑容。不似阴郁,不似疯狂,而是一缕直白的阳光,照在人的心底,把那些阴霾的、孤独的角落都驱逐开来,留下一片单纯的白。 可惜如今那笑容已不复存在。与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被掩埋的岁月,那些辜负过她的人,和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青春,似乎很多东西随着时间打了个盹,转眼就变成了现在这么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还以为莫瑶这个宝贝弟弟是有多痴情,原来,也不过是个到处留情的种”。 原徵转身,看着面前一脸嘲讽的古虞,轻声回答:“我想,你误会了”。 古虞耸肩笑笑,像是并不在意的样子:“你何必跟我解释。你们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心里明明有个白莲花,手里却还得牵几个,屋里放几个。想要的,不想要的,得到的,得不到的,但凡有了些钱,有了些势,谁还能让你们甘愿一心一意地守着”。 原徵听了这话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自己对莫瑶的感情被外人看见,更不喜欢自己和莫瑶的关系被人随意评论,他觉得恶心。那就像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被人偷窥了,被人踏足了,总归不是一份让人愉快的感受。所以,此刻古虞略带讽刺的话语一说出来,原徵便冷眼看了过去,沉声问到:“这就是你杀了尤晓怜的理由?” 古虞猛地后退了几步,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明就里地轻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杀了尤晓怜!”说完像是害怕身旁有人,又偏头四顾了一阵,沉了沉气,说:“莫徵,你可真是让我意外啊,为了莫瑶这么个已经死透了的人,连栽赃嫁祸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 原徵抬头眯起眼睛,眼神中的阴沉已经让古虞感到可怕,偏头往车里看了一眼,低沉地说:“那是你不了解我,为了莫瑶,我还能做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说完,转身打开车门,看着她,沉声开口:“我已经让人开始调查你,真相是怎么样,我想等报告出来,自然会知道。你最好不要太让我失望”。 古虞因为原徵的话,忽的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喊着:“你怎么能随便调查我的私人信息,这是违法的事情。”说完,见对方一脸平淡,毫无波澜,忍不住又说:“当年送莫瑶进监狱的人是赵泽德,你来查我做什么”。 原徵听了这话,立马挑眉问:“赵泽德?” 古虞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立马低头咬了咬嘴唇,不再言语。抬头见原徵依然沉默在原地,似乎就在等着她的回答,知道自己实在没法逃过,只得重新开了口,道:“我,我之前有去监狱里看过莫瑶,她,她说,那个污蔑她杀了人的,就是赵泽德”。 原徵手指轻敲方向盘,偏头问:“我不觉得莫瑶和你有这么深的交情。这件事,她连狱中最好的朋友都没有说过,怎么会和你这个当年求救无果的远方表姐说。况且,你怎么知道她在哪个监狱,你有专门去找人查过,还是你和赵泽德也有联系?” 古虞这会儿脸上已经露出了明显的难色,支支吾吾地站在原地,琐碎地回答:“我,我好歹也是她家里人,怎么不能和我说了,再说了,她的监狱,又不止我知道,尤晓怜也是知道的,出狱的时候,她还去接了她呢”。 第十三章 原徵不知道古虞此时的话中有几分可信,但她这样欲盖弥彰的解释显然是有什么想要隐藏的东西,或者说,她与莫瑶的入狱,甚至是尤晓怜的失踪,一定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但他决定不再追问,见古虞转身仓皇离去,索性转了身上车,低头思考一阵,终是拿起一旁车窗边的手机,拨通了刘茂余的电话,起声问:“刘医生,我之前好像有听您提到过,莫瑶出狱的时候,是沈宸去接的她,对吗”。 刘茂余那头像是才睡醒,听见原徵的问话,没精打采地回答:“是啊,他当时好像是在部队里特地请了假出来的,把莫瑶送到医院住了一阵,没见好,就又出院了”。 原徵点头问:“恩,那她那一次出院,是去了哪里,您知道吗?” 刘茂余“嘶”了一声回答:“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你问这些做什么啊”。 “没什么,谢谢”。 “诶,诶原医生那你什么时候回”。 刘茂余的话还没说完,原徵的电话就挂了下去,低头拨动钥匙起火,掉头往宾馆里开去,留下那头刘茂余一个人,看着手上的电话轻声叹了口气。 宾馆里的人比昨天多了许多,像是来了个旅游团,零零散散在大厅里站了二三十来人,吵得人头疼。文昕也在那群人里头,只不过她没怎么说话,坐在不远处的阅览室里,见原徵回来,起身向他点了点头。 原徵见到她,也没有表现出格外的情绪,径自上楼,等进了房间,才偏头对莫瑶说了声:“你先进卧室里去,我有些事”。 文昕见莫瑶离开,坐下来轻声开口:“原徵,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原徵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回答显得并不热衷:“文昕,我想我们没有什么需要谈的,我和你不可能有孩子”。 文昕像是知道他会这样说,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还有一些照片,放在他的手上,沉声道:“这是你们医院做的dna检测,你要是怀疑它的真假,大可以放心的去查,毕竟你也是医院里的大夫。我想要告诉你的,只是这孩子的确就是你的骨肉,我不求你的承诺或是负责,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在这个世上,你不是单独的一个人,你有一个孩子,一个希望你陪着他长大的孩子”。 原徵握着手里的文件,低头注视了很久没有说话,微微颤抖的肩膀显示出他出奇的愤怒,好一会儿,才忽的一把将那些文件照片甩了出去,洋洋洒洒飘落了一地,然后踩着那些纸,伸手掐住文昕的脖子,满眼阴郁地开口:“文昕,你是不是找死,我说过,我和你不可能有孩子!” 文昕被他掐得狠了,有些喘不过气来,使劲掰着自己脖子上的指头,却是无济于事。眼看着自己的脑子愈来愈昏沉,身体越来越轻,连呼吸都困难起来,终于在要晕厥的那一瞬间听见了卧室里传来的一声玻璃破碎声。 原徵像是猛地惊醒过来,触电一般松开了眼前的文昕,转身走到一旁的墙角,看着那里,低头说起了话来。文昕倒坐在地上,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抬头看着他,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原徵?” 原徵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喊话,径自转身进了卧室,回身重重地关上房门。 莫瑶这会儿正躺在窗边上,看着外头又不知何时开始下起的小雨,轻声哼着歌,偏头听见原徵回来,指了指一旁窗台边被打碎的花瓶,笑了笑道:“你看,我把它打碎了”。 原徵走上来,挨着她坐下,沉默了许久,等心思缓和了些,才又轻声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打碎它?” “因为它破了,水才能流出来,水是好的”。 “那你怎么知道,它就是坏的?” “我没有说它是坏的,但水是好的”。 原徵实在有些累了,没有精力再去猜测莫瑶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算是做了个回答,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沐浴乳味道,睡意昏沉,轻轻闭上眼睛,抬手想要将她抱在怀里,却被她轻巧地躲开。莫瑶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原徵的疲惫,一蹦一跳地跑到一旁的大床头上坐下,光着一对脚丫子,愁眉苦脸地说:“我说过,你虽然看上去挺凶,但你快要死了,真的,你快要死了,我救不了你的”。 原徵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伸手,带着些渴求地缓缓喊着:“来,莫瑶,到我这里来。我想抱抱你”。 莫瑶歪了歪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同意,下了床,一点一点的朝他走去。原徵见她听话的走来,微微勾起嘴角,很是满足的笑了出来。只是当他们的手指接触到的那一刹那,门外突然却响起了一阵巨大的敲门声。莫瑶被这声音吓得轻叫了一声,转身跑开,头也不回地躲进浴室,紧紧地锁上门,一副害怕极了的样子。 原徵皱眉觉得苦恼,叹口气起身出去,看着门外客厅里的两个熟悉身影,一立一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平淡地喊了声:“奶奶,母亲”。 陈静见他出来,立马开口质问:“你又对文昕动粗?” 原徵皱眉看着自家奶奶严肃的脸,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反驳。 “胡闹!”老太太站起来指着原徵的鼻子喊:“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是要反了天不成,我看你这根本就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就是被那个狐媚子勾了魂罢了!” “奶奶您别怪原徵,是我自己来的”,文昕站在一旁,拉了拉老太太,试图做出劝阻的样子。 原徵冷漠地看她一眼,沉声问:“这是我的奶奶,和你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一听这话,刚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站起来说:“什么叫和你什么关系,这是家里给你定的老婆,是你未来的妻!” 原徵微微偏过头去,看着窗外,平静地回答:“我未来的妻是莫瑶”。 “她是你的姐姐!” “又不是亲的,而且我现在也已经回了原家,和莫家没有任何关系”。 老太太像是真的被原徵气上了头,一口气跌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被一旁的杨珊扶起,掏出口袋里的绢布,喘了几口粗气,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不无感慨地说:“小徵啊,奶奶老了,还能管你多少年呢。我知道,你喜欢莫家那丫头。但她毕竟,她毕竟,哎,小徵,听奶奶的话,好好和文昕过日子,你们连孩子都有了,何苦要再去想你那没缘没分的姐姐啊”。 原徵皱眉,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地样子,开口询问:“为什么孩子的事,奶奶您也知道?难道你们都知道了,就是我被蒙在鼓里吗?” 杨珊听了这话忽的站起来,拉过原徵的手,让他不要激动,轻声安慰到:“这事我们也是才知道的,没有人故意瞒着你。不过徵儿,妈妈打小就知道你对你姐姐的心思,莫瑶这孩子我们也的确是亏欠了她,但她毕竟是你的姐姐,还分开了这么久的时间,你这是何必呢”。 原徵看着自己的母亲,沉声回答:“妈妈,您和爸爸能在那么多年之后重新在一起,我和莫瑶为什么就不可以。我是人,不是你们认为的光宗耀祖的工具,我喜欢莫瑶,就像爸爸喜欢你,我是要她过一辈子的”。 “但你怎么能和她过一辈子啊”,杨珊听见原徵的话忽的失去了控制,哽咽着喊了出来,而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情绪,轻声开口:“徵儿,听妈妈的话,好好和文昕过日子,你和莫瑶是注定没法在一起的,何必强求这种求不来的缘分呢”。 原徵觉得难过极了,看着杨珊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伤感:“妈妈,我很难过,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在反对我和莫瑶在一起,奶奶这样,爸爸这样,现在连你也这样说。但我们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不是吗。对,我知道她现在疯了,不记得我了,但我不在乎,她一天不好,我照顾她一天。她一辈子不好,我照顾她一辈。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去哪儿都牵着我,让我别怕,让我把心事说给她听。妈妈,如果没有莫瑶,我根本就不会是现在的原徵。过日子这种事情,如果不是跟她,我甚至连想都想象不出来。您明白这种感受,难道您就不记得,小时候莫瑶拿着糖葫芦跟您撒娇,在下雨天的时候一个劲的往您怀里钻,喊着您妈妈妈妈的时候了吗。您虽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但她却是从小就把您当成妈妈,我们才是一家人啊”。 杨珊被原徵说得眼中溢满了泪水,低头用手捂住嘴巴,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好久了,等那头老太太已经被文昕起身扶着去了一旁的沙发上,她才擦去了眼泪,轻声说了句:“别,别说了,妈妈都明白”。 “您当年因为莫家出事,怕被牵连,带着我逃到美国,留下她一个人在国内,这本来就是错了,现在我有能力保护她了,我们两个人想要在一起,这怎么就错了呢?妈妈,我爱莫瑶,和她在一起,我不在乎她是不是疯子,这世上谁没有点不正常的念想。我可以做一个自己世界里的疯子,但我不会去做别人世界里被人任意摆布的小丑”。 “但她不是疯子啊!”杨珊忽的哭着说了出来。 原徵偏头有些不解地问:“不是疯子?妈妈,您是什么意思?” 杨珊将头低下去,捂住脸颊轻声抽泣,似乎再不愿意多说。原徵见状也没有再问,只得轻叹口气说了句:“妈妈,莫瑶现在就在屋里,您要去看看她吗,虽然现在她已经记不得人,但我想,她是不会讨厌您的”。 杨珊摇头,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许是哭的久了,说话都带上了浓重的鼻音,轻声回答:“不用了,等下次有了好的机会,我们再见面。我今天就先带着你奶奶回去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光想着莫瑶,也要为自己想想”。 原徵点头答应,起身与杨珊、文昕一起送老太太出了门,看着老太太放回口袋里的那个手绢,远远的,出了神。 第十四章 这天晚上,两人都没有睡深。原徵望着窗外的月光,恍惚地想起一些云飞雪落的过去。莫瑶则是侧躺在他身旁,看着窗台上破碎的花瓶发着呆,没有倾诉,也没有问话,像是根本不知道灵魂飘去了哪里。 第二天/朝阳起得早,原徵趁着露重风清,出外小跑了一圈,回来洗完澡,带着莫瑶吃了些东西就开着车去了刘家的老宅,他有些东西要在那里寻找。 莫瑶这次倒是意外的没有再窝在车里不肯下来,站在院子萧瑟的枯木凋花里,显得还有些好奇。原徵打开了大门,伸手喊了她一声:“莫瑶,来,进来”。 莫瑶乖乖地走上前,跟在他的身后,畏畏缩缩地走进了客厅,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墙壁上的那张全家福,忽的沉默了下来。 原徵见她不说话,也不多做过问,将身子往照片前靠近了一点,看着上面一个女人的手,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看的并不是那女人的手,而是她手里的那根绢布,因为它与昨天原徵的奶奶陈静曾从口袋中掏出来的那一根,一模一样,而那个女人,却不是陈静。 之所以会注意到这根手绢,是因为一般人用的普通手绢大多用的是素净淡雅的布料,而照片上的这一根,却是通红的一块儿,上面还隐约地绣着两个小字——鹤归,与照片旁的那副书法,似乎出自同一个人。 原徵将身子往后收了收,心中一时疑惑四起。偏头见莫瑶这会儿已经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束枯萎的天堂鸟握在手里,专注地低头呆看着,索性留她在这里,自己轻声上了楼。 二楼的走廊墙壁上也挂了几副同样的墨书,昨天因为下雨天色阴沉没能看得清楚,这会儿一看,才发现,是和客厅的那副字体相似的笔迹。钢琴房对面的卧室门轻轻打开着,发出一阵嘎吱的微弱声响。原徵推开门进去,发现这是一个宽大的书房,满屋的书摆放了一整个墙壁,桌上放着盏台灯和一个翡翠镶嵌的木盒,淡绿色的,旁边堆了两本翻开书,看着像主人才离开不久。 原徵走上前去,拉开桌前的椅子轻轻坐下,打开那翡翠木盒,发现里面摆放了一个小册子,还有几封信。都是被打开过了的。他好奇心起,也干脆打开,读了起来。 “太清,见信如唔。今日课堂之上,先生笑言,我们将来出了学校总归是要结婚的,相夫教子即可,千万不要指望丈夫升官发财,因为倘若男人事业有成,第一个看不顺眼的,便是他的原配夫人,你,尚同否?” 原徵看着这信,没来由地笑了出来,想着这信大概是刘慧君年轻时写给情郎的俏皮话儿,看起来竟也是个精怪古怪的性子,可能是因为害羞,到底没有寄出去,只能放在家里留个念想。低头又打开了下面的几封,是一些已经盖了邮章,却又被“查无此人”给折回来了的: “太清,上月提及的花会之事,慧君只怕是无法前往赴约了。表哥丁艰,我需与母亲大人、二哥、三妹北上吊唁。望一切安好”。 “太清,我听闻了你父亲军中的诸多事宜,内心深感惶恐,那日匆匆一面,许多话语、思念亦无法言诉,只愿你与家人能够平安无事,早得联系。” “太清,不知台湾那边生活如何,望你与家人一切安好。二哥卸任后去了广州,他那群朋友提出的新主张很受到一些年轻人的支持,他时常说可惜你这个老学究没有在,不然他定要用新时代的思想骂你几句。大姐去年去了美利坚,前些日子偷偷送来一张明信片,看着着实漂亮,她也在信中一并问候了你”。 信件到此戛然而止,像是一个生生剪短了尾巴的故事。原徵有些可惜地收起那些已经变黄的信纸,像是觊觎了旁人无意间的闺房秘史,很是心虚的将他们放回到木盒子里。拿起里面的那一本黑色小册子,放在手里轻轻翻开,看了几页,忽的愣在了原地。 这是姚晴曾经提到过的——莫瑶在狱中留下的那本日记。 它不是被当时的狱警没收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刘家的老宅里?原徵的内心此刻被这个巨大的疑问困扰着,继续往后翻了几页,试图找到能够解释这个疑问的答案,却是未能如愿。日记明显是被谁人为的破坏过,不仅看着残损不堪,一些最为重要的信息还干脆被完全地撕去,只留下几页无关紧要的话,比如: “狱里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今天见到了熟人,心情好了许多,只是头有些疼,总觉得全身没有力气,我想我是病了”。 “他将我接到家里,整个人看起来很累,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总是这样,我有些担心”。 “我没有吃过这样的药,那味道实在让人有些作呕,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怕他听了会难过。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自己病能早一些好”。 “我为什么要恨晓怜呢,我甚至该是感谢她的,至少她让我和未满的感情有了一个可以结束的理由。我知道自己有时其实也很自私,但我只能这样做,我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我真正的想法,他们异样的眼光让我害怕。他让我不要在意,我答应他好,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依然没有办法做回以前的自己”。 “这样的事情,没有人会原谅他,或者说,没有人会原谅我们。我感到绝望,这真是个让人绝望的世界”。 “他或许也是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他还是这样做了,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用,是个累赘,他的生活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我渴望死去”。 原徵像是从莫瑶的日记中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哀怨和焦虑,心中也不觉跟着伤感起来。他不知道这日记中大多数的“他”到底是谁,是沈宸?古虞?又或是别的他没有见过的人?对于莫瑶的生活,他总有太多好奇,却又得不到太多回应,这让他无奈极了。 门外这时忽的传来一阵轻微的皮鞋脚步声,莫瑶穿的是布鞋,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原徵决定站了起来,走到门后,眼神深沉地看着门外。直到见到了那人的模样,他才又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看着他笃定地问了句:“你跟踪我?” 方铭这会儿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穿了一身白色唐装,开口显得心事重重:“原徵,你为什么有这里的钥匙,我回云州之后就来过这里,根本没有人能进来”。 原徵转过身去,回答他:“我是她的弟弟,我们之前是一家人,这是个好理由么”。 方铭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跟着他进屋,轻声问:“你说莫瑶还活着,那什么时候能让我再见一见?” 原徵偏头看他,本来想问“难道莫瑶没在楼下?”只是低下眼睛,沉思一会儿,又回了句:“这就是你跟踪我的理由?” 方铭不觉尴尬,直白地说:“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你回国是来查当年莫瑶入狱的事情,那我们的目的,至少是一致的。我能给你提供你想要的信息,但至少,你得让我见一见莫瑶,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原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凭什么?凭你身边的女人说莫瑶是杀人犯?” “杀人犯?古虞说莫瑶是杀人犯?”方铭有些不明所以地开口,脸上有些诧异。 原徵没有回答,只是把日记放进大衣口袋,抬手将那放着信的翡翠木盒轻轻关上,说了句:“莫瑶的外婆当年是怎么死的?你家和刘家比较熟,应该知道吧”。 方铭见原徵不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再问,毕竟日子这么长,只要知道莫瑶还活着,他总能得到真相,再和她见上一面。于是走到一旁的书柜前,沉声回答了句:“是自杀死的,当年她家里人逼着她出嫁,她得了臆症,婚后生了莫瑶的妈没几年,就上吊死了”。 “她之前喜欢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去台湾了,没回来过?” 方铭眯着眼睛问:“嘶,你怎么知道的?” 原徵没有理会他的话,径自开口:“情深不寿,大多数重情的人,都是活不长的。一个人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只有那么多,用完了就没了。” 方铭像是听懂了原徵的话,又像是没有,看着他平静的脸色,想要询问些什么,却没能真正开口。见原徵缓缓转过身去,一副无事送客的样子,他不得不叹气说了一句:“未满明天过来,说请咱们两个去喝一杯”。 原徵低头轻笑了一声,说:“行啊,难得你们两人能重归于好,我去就是了,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问他”。 第十五章 方铭得了原徵的回答,也没有觉得惊讶,毕竟他知道这人性格向来怪癖,心情好了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情不好了就跟个冰块儿似的对你不理不顾,像旁人都不过草芥,入不了他的眼。 在原地又来回走了几步,见原徵再没有说话的意思,方铭最终只能挺着身子轻咳了一声,说了句:“那明天早上,我把地方告诉你”,索性转身下楼,识趣地离开了。 原徵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楼下大门被人关上的声音,他才像是有些厌恶地掏出纸巾放在手上擦了擦,走出房间,轻声喊了句莫瑶的名字:“莫瑶,你去哪里了?” 莫瑶这会儿刚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出来,趴在门后的阴影里,清清冷冷地看着他,手里抱着那个她之前送给自己的狗熊娃娃,开口显得可惜:“原徵,你不喜欢它吗,它不是个坏孩子”。 原徵走上前去,在她的头上轻拍了拍,轻声安慰:“不,我喜欢它的,它很好”,然后伸手想要接过。 莫瑶却摇头将那玩具熊紧紧地抱在怀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指着尽头的那一个房间,伤感而遗憾地问:“那为什么你要让它和它的朋友们分开呢,一百棵树连大火也烧不掉的”。 原徵听见她的话,没有回答。微微皱了皱眉头,往她指着的房间望去,只见那里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东西。想了想,索性伸手拉着莫瑶,抬脚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房间的木门是腥红色的,推开时有松木老旧的触感,房间里传来的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屋里很大,窗帘是厚重的暗色,将外头的阳光挡去了大半,只剩下半缕微弱的光亮遗留在窗台边上,照得不远,刚刚能看见窗前的几寸地方。墙壁上的电灯开关是坏的,按下去没有任何反应。原徵拿出手机,就着手机屏幕的光往屋里慢慢走去。 没想刚走了两步,就听脚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是实验试管被踩碎了的声音,原徵低头,用手机去照那地上的东西,光线移动之中,却见墙壁上忽的被照出了一个人脑的影子。 原徵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起手,将手机又一次往刚才出现人脑的方向照去。只见此刻一个巨大的人脑投影,就这样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了面前的墙壁上,泛着幽黄的水色,显得诡异。原徵没有再做停留,快速往窗边走去,猛地拉开窗帘,看着眼前这个被瞬间照亮的屋子,诧异地站在了原地。 这是一个手术室,或者说,这是一个收藏着众多人体标本的手术室。 莫瑶像是并没有觉得害怕,站在门口,抱着玩具熊呆呆地望着房间里的一切,冷漠而平静。原徵走到一边靠墙的标本架前,看着那里被安静置放着的几排标本,伸手像是找到了某个记忆力破碎的刹那,而后转瞬一逝,却又忽的消失不见。 莫瑶跟在他的身后,走到冰凉的手术台上坐下,双脚轻轻摇晃着,就像是在荡着秋千,看着他说:“它们不会喜欢这里的,真的,它们肯定不喜欢这里”。 原徵偏头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玩具狗熊,有些疑惑地问:“莫瑶,你说,这些都是它的朋友?” 莫瑶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标本架,轻声回答:“我想让它们出来,它们不喜欢这里。我说过,水是好的”。 原徵愣在原地,忽的记起,昨天莫瑶在宾馆打碎了窗台边上的花瓶,也是这样说的。皱眉,沉默,然后担忧地看着眼前的莫瑶,心中一时有些忧喜参半。 喜的,是他知道,莫瑶的潜意识已经开始觉醒,她的思维似乎也已经有了曾经的逻辑性;忧的,是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下,莫瑶一旦完全恢复思维意识,后果却也是旁人无法设想的。很多常年患病、失忆的精神病人,一旦思维障碍被打破,记忆被重拾,都有一个很难接受,甚至自我厌弃的过程,这个过程甚至是比他们的疾病本身,更加夺人性命的。原徵不能确定,现在莫瑶是否已经真的拥有了足够的勇气,或是足够的能力去承受这一切。他当然也希望曾经的莫瑶能够回来,但在这之前,他却更希望莫瑶能是个健康的人,是个不被过去的苦难所困扰、所折磨的人。 想到这里,原徵还是决定先带着莫瑶离开,伸手,看着她问:“莫瑶,我们要离开这里了。我的意思是,这里不是你喜欢的地方,你不会希望留居在这里的,对吗?” 莫瑶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他的话,举起手里的狗熊玩具,偏头有些为难地说:“不,我不喜欢这里,它们也不喜欢,但它希望留下来,因为这里有朋友”。 原徵听见她的回答,轻声笑了出来,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那好,你把它放在这里,我们每天来看看它,好不好?” 莫瑶看着他惊喜地点了点头,一把从手术床上跳下来,转身将玩具放置在窗台边的木矮桌上,低头和它轻声说话,像是真的在嘱咐一个离别在即的朋友。 原徵站在她身后,没有问话,只是就着那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扫了一眼,发现那里一根蓝色的尼龙挂带正从一堆书刊杂册中垂掉下来,上前将那挂带轻轻抽出来,发现它另一头连着的,竟是一张身份证大小的牛皮卡袋,放在手里仔细一看,是一张高中生的学生证卡,那上面的人,赫然是莫瑶的那位远房表姐,古虞。 原徵怀揣着满腹的疑惑又在这屋里寻找了一遍,却是没有再发现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屋子虽然大却也并不显空,因为一些手术工具,杂物、书籍随意堆放在一起,很是杂乱无章。 莫瑶这会儿已经蜷缩在手术床上睡着了,原徵偏头看她一眼,轻叹一口气,上前将她抱起来放在怀里,一路缓慢地离开了屋子,转身下楼,离开老宅,回到了车上。 莫瑶许是累的狠了,一下午都没有醒来,原徵由着她天昏地暗地睡,接到胡进的电话,坐直了身体,开口也显得有些疲惫。胡进是原徵找着去调查古虞的人,也是他在美国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两人都不是喜欢寒暄的性子,这会儿打着电话过来,索性连问候的话也省了,直接开口说: “老原,你让我查的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啊,高中就给一个老男人做过一整年的情妇,大学到奥地利之后,又因为贿赂导师差点被学校给开除了”。 “情妇?那个男人是不是叫方铭?” “方铭?不不不,叫赵泽德,是规划局的,后来还调任去了你们北宜,说起来,和你养父应该认识,不过,前些年意外死亡了,后来又弄出一些贪腐的证据,案子也没查出个究竟,不了了之了”。 “赵泽德?”原徵低头用手里的笔在纸上写了几笔,沉吟一句,抬头问:“那其他方面呢,她还有没有什么交往特别亲密的人,或者比较突出、看起来比较奇怪的朋友?” “这个,好像就没有了,她这人看起来不怎么善交,大学几年独来独往比较多,她们那种顶尖的音乐学院,竞争都比较激烈,私下里都卯着一股劲,很难跟人有什么特别深厚的交情的”。 原徵点头“嗯”了一声,问:“那依你看,她这个人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包括她的家庭?” 胡进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开口回答:“她的父母就是个普通的工薪阶层,母亲家里祖上好像有些声誉,不过到她妈这一代基本上已经沾不上什么光了。哦对了,她好像还吸过毒”。 “吸过毒?” “对,她大二的时候,有过一年的休学记录,那段时间的动向我怎么也查不出来,我猜想她应该是被家里人安排去了戒毒所,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猜测。虽然现在已经找不到直接的证据,但她其实一直都还在服用美/沙/酮,你也知道,这个药物大多是戒毒用的,但是因为药物本身的上瘾性,很多人在戒毒后还会继续服用”。 原徵听了他的话,沉默一会儿,“嗯”了一声轻声说:“那你继续去查一查她和这个方铭的资料,看看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还有,她和那个赵泽德当年是因为什么分开的”。 胡进点头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又有些不解地问了句:“对了老原,你干嘛突然让我去查这个女人啊,难不成她就是你以前天天想着的那个姐姐?” 原徵皱了皱眉头,回答:“不,她不是”。 胡进“嘿”了一声喊:“我就说不能是,她这一脸算计的样,哪儿能是你嘴里哪个神仙姐姐啊。不过,那她到底是你的谁啊,我就奇了怪了,能让你这么在乎的,我们上大学那会儿,那么多追你的姑娘里也没见一个啊”。 原徵坐在沙发里,窗外面忽然下起了薄雨,低头轻笑了笑,开口回答地随意:“一个,可能和我姐入狱有关的女人”。 第十六章 第二天,原徵如期赴了约。 杨未满约好的地方是一个轻音乐酒吧,在景西路的深处。 景西路是这些年云州城里兴起的酒吧街,来的大多是些年轻人,现在虽然还是白天,算不得嘈杂,但路边各自站立着的几个女人,却已经隐约透出了慵懒的暧昧之意,看着原徵的眼里带了些惺忪的挑逗,就像她们脸上厚重的粉底,显得刻意。 原徵低头,独自走在这熙攘的小巷之中,雨水旖旎地打在他深褐色羊尼大衣上,微微轻皱起的眉头,苍白而寡淡的神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格不入极了。 “你好,请问‘云间’是在这里吗?”原徵推门走进一间酒吧,开口问了面前的老板娘一句。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人,深红色的嘴唇,挑眉看了他一眼,吐了口烟圈,轻声回答:“在最里面,从这里一直下去就是了,你去那里干什么?” 原徵没有回答,点头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被女人喊着说了句:“有时间也来我们这看看,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个好人”。 原徵听了她的话,忽的轻声笑了出来,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说:“那你这是闻着同类的味道了?” 那女人也没觉得被冒犯,坐下来,用手靠在一旁的吧台上,笑说:“但你总有一天要回来,记住姐姐的话。喏,这里是春风,来的时候,给你打个五折”。 原徵第一次遇见这样直白的女人,听见她的话,心里竟也不觉得厌恶,只是感到疑惑,推开门出去,走在细雨里,想着,这女人和女人之间,即便五官都称得上美,原来给人的感觉也可以是千差万别的。 昨晚上莫瑶从刘家老宅回了酒店后,也吵的有些厉害。原徵那时把她一把按倒在床上,只能恶狠狠地说了句:“你再不睡觉,我就把你送回医院去”。 莫瑶害怕极了,睁着个滴溜溜的大眼睛,立马闭上了眼睛,等了一会儿,又偷偷摸摸地睁开了一只,见被原徵抓了个正着,立马轻声问了句:“那我睡了之后,你还会送我回去吗?” 原徵愣了一愣,说:“你最开始不是不想离开那里么”。 莫瑶嘟了嘟嘴巴,像是很笃定地回答:“你不喜欢我了”。 原徵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将身子放下,轻轻埋入她的脖颈里,闷闷地笑了出来,沉声安慰:“怎么会呢,你好好睡觉,你可是我的宝贝”。 莫瑶还是没有安心下来,偏头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男人,乖巧地问:“那我睡了,你还喜欢我么”。 原徵也安静地看着她,点点头,闭上眼睛,轻轻触碰她冰凉的嘴唇,告诉她:“会的,你睡着了,我也依然喜欢你”。 那时。 我就喜欢沉睡的你。 杨未满没有想原徵会来得如此准时,他甚至没有把握原徵会真的前来赴约。站在“怡心”外头的电灯杆下,将手里的烟头扔在了地上,招呼了一声身边站着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看着像是个小姐,初春的天就穿个短裙,一双细长纤细的腿看得人心头直发凉。 原徵走上去,打了个招呼,走进屋檐,扫了扫身上落下的细雨粒子。 杨未满看着他的脸,难得地笑了一声:“行了,跟让你逼良为娼似的,别在那儿干站着了,进屋子里去吧,方铭那厮早就等着了”。 原徵没搭理他,推门进了“云间”的大门,发现这里面倒还安静,人不少,却都是各自坐在自己的地方,没有普通酒吧的嘈杂无章,还算能让人坐得下去。 方铭这会儿正坐在一旁的吧台上喝着酒,面前的酒保像是和他认识,时不时地搭一句话。偏头见原徵来了,立马半站起来,问了句:“喝什么?” 原徵淡淡道:“普通啤酒就好”。 杨未满上来在他的背上拍了一掌,对面前的酒保嚷嚷着:“别听他的,来杯血腥玛丽!我说莫徵,啊不原徵,你还当自己是个学生哪。别说你姐今儿个不在,就算她在,也管不了你喝酒吧”。说完,抬头见面前的两个人都皱起眉头一脸触景伤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往座位上一坐,说:“今儿得把你小子整趴下咯”。 方铭“啧”了一声拦下,说:“行了,你当谁都是你这种酒鬼。莫瑶他弟心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找不愉快”。 原徵没意思地挑了挑眉毛,也沉声开了口:“杨未满,我今天来,不是和你唱戏的。我不是方铭,跟你没有过所谓的交情,我只是想来问你几件事,你答,我就留着,你不答,我就离开”。 一句话把起初还算融合的气氛给浇了个冰凉。杨未满摇头无奈地笑了出来,像是知道他要这么说,喝了口酒,轻叹一口气,回答:“成啊,你说,要问哥哥什么,哥哥知无不言”。 原徵有些意外杨未满态度的改变,眼前的杨未满和前些天电话里那个气急败坏的男人显然完全不一样,甚至没有再向他提起要见莫瑶的事情。方铭或许也有同样的感受,偏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请问,你是原哥哥吗”。 还没等原徵把话问出口,一个青涩的女声忽的就从他们身后响起。原徵有些不悦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里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孩儿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大喊到:“真的是你啊,原哥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肖玉琳,上次你送我回姑姑家的那个”。 原徵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开口。肖玉琳以为他不记得自己,又举起右手,学了声猫叫,说:“小筝,小筝你总记得吧,那只小猫!” 这下坐在一旁的方铭倒是说话了,看着她,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偏头看了方铭一眼,咧嘴笑了笑,说:“表哥你怎么也在啊”。 方铭看着她,轻皱了皱眉头,问:“小姨让你来这种地方?” 肖玉琳撇了撇嘴,说:“我都多大了,来这又怎么样。对了哥,我跟着几个朋友一起来的,就在那边,她们说,你们三个人坐在一起,都快赶得上演电影了。” 杨未满被她这样一说,倒是来了兴趣,笑着问:“小表妹,你朋友她们说的,可不是什么讲土匪的电影吧”。 肖玉琳被他的话逗笑了,眯起眼睛,说:“才不是呢,是爱情电影。她们说你一看就是那种阳光帅气的学长角色”,说完又指着方铭说:“表哥你呢,是俊秀有才气,苦苦暗恋女主未果的男二”。 方铭挑了挑眉毛,问:“哦?那你这原哥哥是什么人?” 肖玉琳咬了咬嘴巴,小心翼翼地说:“原哥哥,原哥哥是那种虽然身体不好,从小患病,被后妈欺负,但是和女主青梅竹马,就算再怎么被陷害也会大难不死的男主”。 杨未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声说:“被后妈欺负,大难不死,哈哈哈哈,小徵,这角色还真只能你演,要说从小患病,都不用化妆的”。 原徵觉得这地方实在没法呆了,站起来要走,被方铭一把抓住,劝慰了句:“你不是还有事情要问未满,问完再走,这地方我也不乐意待,等会儿咱一起走”。 肖玉琳见原徵不高兴,立马低下头,很是委屈地问他:“原哥哥我说错了什么吗?” 原徵根本就没有回答,只是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直到拉开了一段距离,肖玉琳已经消失不见,他才停下,看着眼前的杨未满,问了句:“尤晓怜最后一次和你联系是在什么时候,她当年和你在美国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回国,还有,她有没有过吸毒史”。 杨未满没想到他会问起尤晓怜的事情,低声回答:“最后一次联系是两年前,具体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了。她在美国的时候的确经常回来,我说过她还有个外婆在这里。但她没有吸过毒,至少在我们分手前,她从来没有吸过毒”。 “那她在美国的时候有没有向你提起过古虞这个人”。 “古虞?名字有些熟,不过我不太记得这人是谁了”。 原徵看着地面,沉默一会儿,又问:“杨未满,当年你和尤晓怜分手,是你提的吧”。 杨未满有些尴尬地回答:“是我提的,她当年说莫瑶真正喜欢的人不是我,我也是鬼迷心窍才会”。 “好了”,原徵打断他的话,轻声开口:“杨未满,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需要知道,那就是尤晓怜可能已经死了,现在最有嫌疑的人就是这个古虞。还有,她外婆的那笔钱很可能跟她的死亡有关,明天我需要你带我去她家里看看”。 第十七章 杨未满听了原徵的话猛地愣在原地,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眼里有着莫名的抗拒。原徵也没有等着他回答,径自将身上的羊尼大衣收紧了一些,开门就准备离开。 被杨未满一拉拦下,说了句:“我们现在就去”。 原徵稍稍有些惊讶,他原本担心杨未满会喊着要见莫瑶,现在一看,他竟是没有再提起这事,看来他对尤晓怜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出了门,偏头问他:“方铭不过来?” 杨未满皱了皱眉头,有些尴尬地回答:“不喊他了,他那人心思太多”。 原徵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想着“你竟然也知道”,抬脚往前走,说了句:“那她家老太太还记事吗,别是个什么都不记得的”。 杨未满摇头说:“应该还记得,去年我去过一次,老太太还挺精神的”。 原徵没有再说些什么,走出巷口,跟在他身后上了车。云州的路况大多数时候还不错,没怎么堵车,开了大半个小时就过了桥,来到一处写着“芙岩区水电局”的家属大院里。这个大院是个□□十年代建的老院儿了,单元楼的台阶上,还贴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号码,看得出没人清理过,一层盖过一层,就这么随意的放着。 “到了,就这”,杨未满停下脚步,回头对着身后的原徵说了一声,抬手敲响了面前的大门。 “谁啊?”一个还算得上精神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是我,阿婆,我是小杨啊”。 老太太把门从里头打了开来,看着门口站着的杨未满,满脸笑意地开口:“哟,小杨啊,好久没见了”,偏头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原徵,又问:“这位是?” 杨未满接过话头回答:“这是我朋友,也是晓怜她以前玩得好一姐们的弟弟,今天跟我来看看您,顺便有些事儿想问问您”。 老太太听他这么说,倒是没有多想,笑着答应了声,让开道,让两个人进到屋里。 原徵向来不是个好应酬、会说好听话的人,这会儿进了屋子,也只是一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房里的各个角落不知心里在想着些什么。 老太太洗了一盘水果出来,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开口问:“这晓怜啊,都这么久没回来了,也不知道是在外头做什么”。 杨未满看了原徵一眼,轻咳一声,用手腕推了推他,示意他说话。原徵回过神来,从手机里找出古虞的照片,放在老太太面前,问:“您老认识这个人么”。 老太太戴了老花镜,仔细看了看,说:“这不是小古吗”。 原徵“嗯”了一声,问:“她在晓怜死后,还来过您家吗?” 杨未满一听这话立马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小声呵斥了一句:“你说什么呢,老太太这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说什么?我这耳朵有点儿背,没太听清楚”,老太太放下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试图凑近了一点问。 原徵轻轻挣开杨未满的手,重新开口:“我说这个女人在尤晓怜离开之后,还有没有来看过您”。 老太太想了想,说:“有啊,就年前吧,来给我拜过年,还是带着男朋友来的,她那个男朋友啊,虽然老了些,但对她还是很好的”。 老人家一打开话匣子,怎么也关不住。原徵听她说,也没有打断,只是挑出有用的放心里记下,完了问了一句:“您觉得,她那个男朋友看起来大概有多少岁了?” 老太太有些为难地“嘶”了一声回答:“这可不好猜啊,我估摸着,得有个四五十岁了吧”。 从尤晓怜家里出来,原徵一直没有再说话,倒是杨未满一脸的疑惑不解,偏头问了句:“你说,这古虞不是方铭的女人吗,怎么会带这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来,还说是自己的男朋友?” 原徵默默地走着,好一阵开口回答了句:“说不定是包养她的男人”。 “包养她的男人?她,她是”。 “对”,原徵打断他的话,轻声说:“她高中时就被赵泽德包养过”。 “赵泽德?”杨未满低头思考了一瞬,开口说:“我差点都忘了,这赵泽德以前也是个云州人。不过说起来,这赵泽德也够倒霉的了,前些年被火烧死,儿子还意外失踪了,因为翻出了贪腐的证据,连警方那边也只是敷衍地走了个过场,屁点儿水花也没查出来”。 原徵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问:“赵泽德的儿子失踪了?” “是啊,我也是回国之后听我们家老爷子说的。不是,这赵泽德以前不是和你爸,不是,和莫建生也有点私交嘛。他刚调到北宜那会儿,多风光啊,连我妈都想给他介绍老婆”。 “他之前的老婆哪儿去了?” “他之前的老婆?离了呗,那女人我妈还见过呢,不过她和赵泽德好像十多年前就离了,这些年赵泽德一直是一个人带着儿子”。 “你能找到那女人的地址吗?” 杨未满有些不解地问:“你要她的地址做什么呀,你怎么又盯上赵泽德的事儿了?” 原徵原本不想没多做回答,偏头见杨未满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只能开口说了句:“这个古虞之前和我说过,当年送莫瑶进监狱的人,就是这个赵泽德”。 “什么!”杨未满听见他的话忽的停下了步子,愣了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个号码,走着去了另一边。 原徵知道他有心回避,也没跟上去,直到他讲完了电话回来,才开口问了句:“怎么样”。 杨未满点了点头回答:“我妈那儿有那女人的地址,她现在还住在云州,等会儿咱们可以过去”。 原徵点头答应,一边走,一边拿起手机给酒店那边拨了个电话,开口问:“我是1388的客人,让你们送的午饭都送过去了吗?” 那头回答:“是的先生,所有餐食都按照您的吩咐,少盐,清淡,无葱姜,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已经准时送过去了”。 原徵“嗯”了一声,想要挂掉,被对方喊了一声:“哦对了原先生,刚才有一位文女士来找过您,她说她是您的未婚妻,希望我们的客房部可以替她打开房间。但我们因为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和身份认证,没有同意她的要求,所以,如果有冒犯到,请您”。 “没有,那不是我的未婚妻,你们不需要道歉,以后也可以这么做”。 “哦,哦好。那祝您在外玩得愉快”。 原徵放下手机,回头看了杨未满一眼,见他站在自己身后,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眼里有些显而易见的伤感与惋惜。开口问:“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杨未满回过神来,低头“哎”了一声,说:“没什么,咱们走吧,去这个刘薇的家里看看,我刚才收到地址了”。 “嗯”。 刘薇像是接到了电话通知,早早就等在了家里。看见两个人来,点头算是问候了一声,坐下开口问:“是来问赵泽德的事情的吧”。 杨未满尴尬地笑了声说:“阿姨您知道啊”。 刘薇叹口气说:“知道,这些年,一波来了一波又走,我也习惯了”。 原徵站在屋里随意地走了走,又看了刘薇一眼,沉声道:“您有尿毒症吧”。 刘薇和杨未满各自都愣了愣,问他:“你,你怎么知道的”。 原徵低了低眼帘,走过来坐下,说:“脸上浮肿,气色灰暗,嘴巴下面还有沉积痘状的肌体,加上这里还有没吃完的肾喜胶囊。您做透析多少年了?” 刘薇低头有些尴尬地回答:“五,五六年了吧”。 原徵“嗯”了一声点头问:“您当年和赵泽德分开的时候,儿子还挺小吧,能说说原因吗?” 刘薇听见这话,立马皱起了眉头,偏头不去看他,说:“没,没什么原因,就是个性不合”。 “哦?个性不合?”原徵站起来,走到刘薇面前,低下身子,沉声问她:“难道不是因为暴力?” 刘薇的身子一抖,手也跟着抖了一抖,说:“是,是啊。他,他性子不好”。 “性子不好?”原徵笑了出来,说:“恐怕是性虐待吧”。 刘薇听见他的话,忽的摔倒下去,坐在地上,脸色有些苍白。杨未满坐在原地,满眼惊讶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原徵回头看了他一眼,回答:“我是精神科医生,看人的动作眼神要比病症来的更直观。她从我们进门的时候,就开始刻意避开我们的眼神,表面上是客气,其实,应该是对男人有所防备,而这种防备不会天生就有,很大可能性是来自过去的某种心理暗示。而且,她的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放着她儿子的照片,说明她不是一个愿意抛弃孩子的女人。那当年她离开赵泽德,仅仅是因为个性不合,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加上,我刚才在问她的时候,声音越低沉,越紧迫,她就越显得害怕。这是典型的,在被虐待后降低了自我意识,提高了自卑心态的症状。最重要的是,我刚才靠近她,她下意识的会做出一些受害者的反应,她的脖子旁,现在还留着当年被虐待过的痕迹呢”。 刘薇听了这话,立马捂紧了衣领,声音颤抖地说:“是,是。我当年就是因为这个才和他分开的,所以他被人烧死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他就是个禽兽,把我儿子也带坏了,如果,如果当年孩子判给了我,他根本就不会走他爸的这条老路!” 第十八章 原徵平静地坐回到沙发上,表情淡然,像是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倒是杨未满一脸诧异地站了起来,问了句:“那,那莫瑶入狱和他难道有什么关系”。 刘薇抬头还是没敢直视他的眼睛,低着脑袋坐在一旁平静地回答:“什么入狱?我没有听人提起过。我和赵泽德离婚已经有很多年了,有时间也只是去看看儿子,根本不会接触到他的私事”。 原徵对她这话倒是没有表示出格外的疑问,半勾了身子,往前探去,问到:“我刚听你说,你儿子走了他爸的老路,意思是不是说,你儿子也对女人有某种特殊的虐待倾向?” 刘薇慌忙的抬起头来,摇头回答:“不,不,我没有说,我儿子怎么可能也是个变/态,不,不会的,我儿子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如原徵意想中的那样,刘薇的情绪果然因为这句话生出了异样的波动,轻眯了眯眼睛,开口缓缓而言:“我们又不是警察,你跟我们隐瞒做什么,何况你儿子现在都失踪了,再遮掩下去,是死是活怕也不一定了?” 刘薇听了这话,忽的咬着嘴巴低下了头去,双肩耸动,像是很难过的样子,轻声哭诉:“是啊,他自从那次回云州看了我,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上过,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多了,我连我儿子一个电话都没收到过”。 杨未满皱起眉头,看着她问:“他是在云州消失的?” 刘薇无奈地点头:“是,去年二月份,离现在已经一年多了”。 原徵手指轻敲了敲一旁的沙发,沉声问:“他之前有没有女朋友,或者什么仇家?” 刘薇摇头回答:“没有,就算有我又和他不常住在一起,能知道什么呢”。 原徵见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淡淡地笑了一声,开口问:“那莫建生你知道吗”。 刘薇听了立即摇头如鼓:“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杨未满听了这话也站了起来,一脸疑惑地问:“刘阿姨,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莫建生,你之前不是还和我妈聊天,说莫建生巴结赵泽德,整天带着他上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你还怕他把你儿子带坏了吗”。 刘薇于是又改口说:“哦,哦,那个人啊,我是记不太清了,平时跟赵泽德走得近的人那么多,我哪儿能个个都认得呢”。 原徵走上去,从怀里拿出一张莫瑶的照片放在她面前,问:“那这个女人你有没有见过”。 刘薇抬头看了一眼,眼神恍惚不定地回答了声:“没,没有”。 原徵见她情绪并不稳定,也没有再逼问,坐下来,将照片收回到衣服里,看着她沉声开口:“我记得,以前莫建生还活着的时候,有和我妈提起过,说赵泽德的儿子看我姐挺顺眼的,想以后做个亲家。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我怎么会知道。他和我都离婚了,这种事怎么可能跟我说”。 “他不跟你说,你不还有个儿子吗”。 问话最终还是没能继续下去。从刘薇家里出来,原徵一路上都显得有些沉默,身上像是覆盖了一层霜,看着可怖极了。杨未满偏头看了看他,开口想问,却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了句:“这个刘薇很可疑?” 原徵停下来,看着远处天空里飞着的鸟,轻声回答:“不,可疑的是他儿子,她最多算是个包庇。我来云州之前,去问过莫瑶以前的那个狱友姚晴,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她那时候告诉我,说莫瑶刚进监狱的时候,身上有些,有些私密部位的疤痕。” 杨未满回头震惊地看他:“你怀疑是赵泽德的儿子干的?” 原徵往前走,伸手想要拦下一个的士,转头告诉他:“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毕竟我现在也只是在猜测,还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这件事情的背后,牵扯面肯定比较大,你们杨家人以前就不希望你和莫瑶在一起,现在也未免希望你继续掺和,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再”。 “你觉得那样的人吗?”杨未满站在原地,忽的打断他的话,低头看着脚尖,沉声回答:“都让我知道这些了,我还可能对莫瑶的事儿袖手旁观吗。我知道,你和方铭从以前开始就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扶不上墙的稀泥巴,只知道讲什么哥们儿义气,头脑简单,根本不够你们玩儿的。莫瑶当年会选择我,根本就是瞎了眼”。 原徵“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反驳。 杨未满也不生气,径自开口:“但是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莫瑶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呵,也可能就是因为这种不自信吧,后来尤晓怜跟我说‘莫瑶心里的人根本就不是你’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相信了,我甚至连问也没有去问,好像这么长时间,就是在等着这么一句话似的。”说完,他从口袋里抽出了两根烟,一根递过去给原徵,点火给两个人点上:“这么多年,我一直窝在美国不回来,不是因为我不想回来,而是因为我不敢。” 两个男人靠在车旁依然还湿漉漉的路道旁,身边的人大多行色匆匆,只有他们无声地站在那里,吞云吐着雾,像是有千万般思绪压在心底。 “莫瑶死了之后,我有一段时间特别怀疑人生,我想,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被另一个爱着,到底是因为什么。那些我们该恨的,该爱的,该去珍惜的,该去抛弃的,到底又怎么分辨呢”。 原徵将还剩了一般的烟头扔在一旁的垃圾桶里,轻声回答他:“杨未满,我告诉过你。莫瑶至于你,或者你对于莫瑶,永远都用不上一个‘该’字。连自己都看不懂的人,怎么去看懂别人,看懂这个世界。我这话不只是说你,也是在说给我自己。因为你现在的执拗,只是源于当年和莫瑶分开时造成的愧疚。而这份愧疚没有一点被珍藏的价值,你得走出去,因为在这之后,你还能更好的活”。 两个大男人的谈话来得仓促而简短,这久别重逢的交心并不是源自友情的歌颂,自然也就没有一丝怀念的意义。杨未满看着原徵坐着的士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很多情绪涌上心头,只是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说了句:“但那个最走不出的,不是你自己吗”。 原徵不知杨未满此时心中这些此起彼伏的情绪,他坐上车后就收到了文昕的电话,心里正觉得烦闷,又收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没有接,进了酒店,见一旁大堂的经理走过来跟他问了声好,说:“原先生,您回来了。您的未婚妻和妹妹都在上面等着你了”。 原徵愣了愣,点头答好,抬步往电梯里走了过去。 刚出了电梯就听见一句大声的呼喊:“姐姐,你别打我,我和原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原徵快步走过去,只见肖玉琳这会儿正捂着右脸,满眼泪水地躺在地上,侧躺着的鼻梁,看起来和莫瑶相像极了。走过去将她拉起身来,对着面前的文昕沉声问到:“文昕,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在我的地方随便打人?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和莫瑶像点儿,你就像个疯子似的看不顺眼,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女人?” 文昕站在原地,手不停的颤抖着,哭着笑了出来,说:“我说我没打她,你肯定不会相信,对不对。不过原徵,你何必说我,现在莫瑶不在了,你又找了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放在身边,你这又算是什么?” 原徵不想和她多费口舌,挥手说:“算什么不需要和你解释,你给我离开”。 文昕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隐忍下眼睛的泪水,开口坚决地说:“原徵,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忍下去,但我不是没有感情的娃娃,能让你一伤再伤,这个女人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你就要早点离开她”。 原徵皱着眉头没有回答,他其实本身也并没有对肖玉琳起过什么特别的心思,只是因为她和莫瑶长得太过于相似,便一时有了些记忆。这会儿文昕这样说,他就觉得更加恼人了,干脆沉声轻喊了起来:“我跟什么人在一起是我的事情。我的女人是莫瑶,也只是莫瑶,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来跟我说这句话,我都要告诉你,你的喜欢对于我而言,不值毫厘”。 肖玉琳听见这句话脸色像是忽的苍白了一些,猛地倒在地上,靠在原徵怀里,说了句:“原哥哥,别和这个姐姐吵架,是我自己没有和她说清楚”。 原徵低头看了她一眼,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不喜,抬头对文昕说:“你来扶着她,我去喊医生”。 文昕虽然心有不甘,却也还是蹲了下来,将肖玉琳拉进了自己的怀里,见原徵起身走开打起了电话,看着怀里的女人,轻叹一声,说:“你这又是何必,他爱的不是我,也不会是你,你看,他连让你近身也不愿意。你这样害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第十九章 肖玉琳像是没有听见文昕的话,沉默地躺在地上,看着不远处原徵或隐或现的背影,眼中情绪流转,似有许多话想说。 但原徵却不愿再回来,喊了医护人员上来,让他们带着文昕和肖玉琳离开,转头就关上了房门,深舒一口气,像是被叨扰了许久,已经烦闷不堪的样子。迈步走进浴室,扒开里面厚厚的帘子,看着此刻正蹲坐在浴缸一片水汽氤氲中的莫瑶,蹲下身子,轻声问了句:“对不起,吵到你了吧,下次我不会让她们进到屋里来。我们先出来好不好,再泡下去你身体就要难受了”。 莫瑶抬头看了看他,眨巴眨巴了眼,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开口问了一句:“原徵,你说,你们人类的爱情为什么总要以占有为目的的呢,这是你们自私的本性么”。 原徵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低头想了想,试图反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莫瑶从水里猛地站起来,全身还淌着水,那水像丝绸,从她的头发上,顺着腰窝不断向下流去。原徵有些不知所措地偏过头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莫瑶却不觉得尴尬,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靠进原徵的怀里,听着他胸口的心跳,轻声回答:“你看,你们人类的肢体能够像这样无限的接近,所以你们就不会知道知足,希望更多更多的占有。但树就不行,两棵树,即使再怎么喜欢对方,它们也只能互相遥望着,等待春天的雨,或是等一场秋天的风,把飘在外头的种子带过来,落在它们身边,生根,发芽,就好像他们的肢体,也被这样连在了一起一样,但他们这一生能够奢求的,也就仅仅如此了”。 原徵蹲坐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莫瑶依然淌着水的头发,他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能轻声回答她:“但是,人类没有几个百年可以遥遥相望。人类的感情,很多时候都等不过几十年,甚至几年之后就会被迫断开了,疾病,灾难,家事变迁,这些都能成为离开的理由。莫瑶,我以前和你说过,人的时间,总是很短的”。 莫瑶没有再追问,她的情绪总是这样,来得快,走得也突然,这会儿,原徵将她擦干抱回到床上,她就已经忘记了刚才焦躁的情绪,又低头看起自己手里的花儿来了,像刚才文昕和肖玉琳的争吵,一点儿也没有在她的脑海里留下记忆一般。原徵觉得这样也好,他向来不希望莫瑶多言多听,无论是文昕,还是肖玉琳,她们都不是、也不应该是莫瑶世界中该有的人,她的世界里,其实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了。 原徵侧躺着身子,低头亲吻上她的额头,莫瑶此刻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微微闭上的眼睛,带着长长的颤动的睫毛,像是不愿意醒来的样子。 原徵看着她这副慵懒的模样轻声笑了出来,听门外手机声音响起,轻轻起了身,回手将房门关上,去了客厅。 电话是胡进打来的,开口就是一句打趣:“哟,你这嗓子怎么了,刚哭过啊?” 原徵笑了声回答:“怎么会。你这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情看起来不错,说出来听听”。 胡进见原徵答的随意,也就没多想,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那当然,我跟你说啊,这个女人,就是上次你让我查的这个姓古的,去年从奥地利回来后,表面上的身份是乐团琴手,但私底下,她其实一直在做酒会联谊,说的好听点儿是交际花,说的不好听,那就是高级小姐”。 原徵低头“嗯”了一声说:“你继续”。 “好。那个方铭呢,表面上看,也是这个古虞的入幕之宾,不过,通过一些细节分析,他们两应该不止是肉体关系这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 “这个方铭家里的产业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自从这个古虞从奥地利回来,她已经接连替他拉了四五个大型项目,靠的嘛,自然都是她的这些交际手段。所以,我猜想,这个女人要不就是真喜欢方铭这个人,要不,就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原徵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啧”了一声问:“那她和赵泽德的事呢,你有没有查到”。 胡进听了这话,立马笑了一声,拿出几张文件,说:“有有有。我这里找到的记录说,赵泽德在家里发生那场火灾的时间是五年之前的四月三号,日子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都和这个古虞住在他郊区的那个小别墅里。” 原徵低了低眼眸,沉声问:“你是说,赵泽德死前一直和古虞在一起,直到他在自己家里被火烧死的那一天?” 胡进点了点头回答:“虽然不能确定他们那段时间是不是整天在一起,但那个房子现在还在这个古虞名下,我喊人以物主的身份去调过水电缴费记录,发现五年前的三月到四月,她的确一直都在那里有规律的缴费记录。” 原徵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地问:“那既然赵泽德那段时间一直和古虞在一起,他为什么又偏偏要在四月三号那一天回到自己的家里,又偏偏是在那一天被烧死了呢”。 胡进显然也看出了这个问题,开口说:“这还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当年警方在他死后去屋子里做尸检的时候,发现他的尸体其实存在很严重的二度烧伤,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是在另一个地方被烧死,然后又移尸到他自己家里,伪装成意外失火死亡的”。 原徵听了这话,沉默一会儿,许久抬头问到:“我有去找过这个赵泽德的前妻,从她那儿得到的信息是,这个赵泽德对女人有比较严重的性虐待倾向。那你觉得,这个古虞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受不了他的折磨,所以气愤之下把他烧死了?” 胡进摇了摇头,不确定地回答:“那如果是受不了他的虐待,为什么不直接离开,而是还要在他身边待了那么久呢,何况,这个姓古的只是一个女人,身边的朋友也不多,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把一个大汉烧死,又毫无破绽的把他拖到了另一个地方而完全不被人发现呢?” 原徵想了想也觉得有理,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觉得有些酸疼,半靠在沙发上,叹口气说:“那暂时就这样吧,你继续去查我让你查的那几件东西,有结果了告诉我,我再把这些事好好想想”。 胡进点头答应了一声,有些支吾地嘱咐了句:“那什么,你也要节哀啊”。 原徵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随口答应了声,或许是脑子疼得有些厉害了,将手机一把甩在一旁的沙发里,半躺下来,看着落地窗外的城市,沉沉地叹了口气。 恍惚地打了个盹,迷蒙中醒来,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原徵起身将房门打开,只见方铭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正站在那里,看着他说了句:“怎么,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原徵一点也没有让开道的意思,沉声回答:“不用了,你倒是找得挺快的,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儿么”。 方铭低头似乎思考了一瞬,抬头有些严肃地回答:“你要小心杨未满”。 原徵挑眉,淡淡地看了看他:“小心杨未满?他怎么了”。 方铭斟酌了片刻,低声开口:“他这次回国目的不纯。古虞跟我说,尤晓怜从最开始就告诉过未满,莫瑶入狱的事情。他根本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对什么事都一无所知” “他一开始就知道?”原徵听了这话,也觉得惊讶。 “恩。杨未满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你难道不觉得他在很多时候,都在把你引导一个思路里,或者说,他所说的一些东西,和你亲眼看见的,了解到的,是不一致的吗”。 原徵低头想起了那次对姚晴的探访,以及事后杨未满的话,一时也起了些疑心,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轻咳了一声,回答:“我知道了”。 方铭见他依然没有让自己进屋的意思,也不着急,只是开口劝解:“你不让我见莫瑶,沈宸总是能进去见见的吧”。 原徵猛地抬起头来,问:“沈,沈宸?” 方铭有些不明白他为何反应如此激烈,拉过身边的男人,沉声说了句:“是啊。沈宸,莫瑶她妈和前夫生的孩子,这个,你不是有听说过的吗”。 原徵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一时脑中不知如何作答,这样的发现实在太让他惊讶,也太让他意外了。 如果说,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莫瑶同母异父的哥哥沈宸,那当初他在医院看见的男人,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