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第 1 章 我以前叫谢南歌,现在也还是叫谢南歌。 关于以前现在的问题。 简而言之,我重生为人了。 上一辈子过的太平淡,上学上班升职加薪,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个套路,只不过,在我某天去上班的路上,一辆卡车失控了…… 怪不得很多人的理想是不上班,这真有人生哲理。 我不知道在别人的人生里,变数是不是也是这么突如其来的失控,总之,在我的生命里,命运就是这样的操/蛋。 我回到了我的少年时期,十一二岁,同样的名字,同样的性别,在湖边摸鱼的时候从水里的倒影看到过自己的脸,连容貌都没怎么变。 嗯,还是那么可爱的小美女。 你问我为什么不直接照镜子? 哦,因为我重生的这个社会还是古代,普通人家没镜子。 这里的生活方式很原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虽然受不了山上凶猛的虫子以及糟糕的卫生习惯,倒是意外完成了以前动不动就冒出来的隐居山林的愿望。 家世没去问,也许有父母,也许没有,但是我自己假装知道,别人就跟着一起假装知道我知道。 瞒天过海,粉饰太平。 重生以后的我有个师父。 天天在师父眼前做小伏低,端茶倒水陪笑拍马,表现的分外殷勤,虽然这样好像比较没骨气,但是谁没有一边儿聆听老师教诲一边儿内心骂丫“傻逼”的青葱年代呢。 谁也没比谁高贵,谁也别拆穿谁。 师父告诉我,现在是大昱朝乾德八年。 我受教地点头表示了解,哦,这还是个架空历史。 师父是个高人,具体多高我也没谱儿,大概一米八几。 三十多岁,白衣飘飘长得帅,冷着一张脸颇有禁欲的美,武侠小说男神标配。 虽然后来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师父那身儿白衣,因为自从我活过来,他的衣服一直都是我洗…… 据说,我重生之前生了一场药石罔及的大病,发烧烧的哭爹喊娘无比折腾,折腾过后,只剩出气儿不见进气儿,人眼看就不行了。 师父反复斟酌了半盏茶的时间,怀着分外悲痛的心情,决定挖个坑儿把我埋了。 好吧,不用别人告诉我,那分外悲痛的心情也肯定是假的。 谁知道埋到一半儿,另一个世界的我就在这具身体里重生了,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重生了,只以为撞死我的卡车司机把我拉到荒山野岭毁尸灭迹。 从土坑里爬出来的我灰头土脸,眼睛被沙子迷的通红,嘴里不知道从哪啃了一嘴的草沫子,“呸呸呸”了好几口,撸胳膊挽袖子地破口大骂那司机祖宗十八代,骂到一半儿猛然看见长发白衣、仗剑而立的师父,还以为遇见了鬼。 但是鬼应该不会那么好看,所以我自动理解成汉服同袍或者是cosplay爱好者跑到荒山野岭出外景。 可是我立刻就感觉到不对了,因为没有哪个现代人的剑会像师父的那三尺青锋一样,在黑夜里闪着不寒而栗的银光。 同时我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用我那还没有报废的脑子稍稍思考了一下,立刻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这么多重生小说也不是白看的。 我抱头痛哭、号啕大哭、哭爹喊娘、哭天抢地,期间,师父就站在那非常淡定的看着我。 最后我哭累了,确定哭死也回不到原来了,终于抽搭搭地决定思考未来的路怎么走,爬起来向附近唯一的活人也就是师父求助,问他能不能收留我赏口饭吃。 师父异常淡定地瞥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今天的碗还没洗。” ……我tm还能说什么? 求我彼时的心理阴影面积。 师父教我武功教我念书,最多的还是教我做人。 这个教做人真的是你们理解的那种教做人。 具体表现为——我习武偷懒时,他用一招把我打的爬不起来;我念书打盹时,他饿了我三天不给饭吃;我赌气往给他做的饭菜里吐口水,他抓到后把我关进了后山山洞,然而据说那山洞闹鬼……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分外怀念现代社会的师生关系,遭遇校园欺凌的时候,起码还能炒炒社会舆论不是? 算了算了,说多了都是泪,暂且不提。 其实按照古代社会的标准,师父对我这等逆徒中的逆徒还算不错了,只要我循规蹈矩,该教的不会藏私,该给的丝毫没有吝啬。 总而言之,都是我刚开始的时候不懂古代社会的规则自己作死而已。 后来我不作死了,改过自新——练功的时候等师父看不见再偷懒,读书要在师父看不见的时候才打盹,吐过口水的饭菜也要拌匀了才往上端…… 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生活终于变的美好起来。 其实我还挺喜欢师父的,师父作为一男神,在现代社会随便露个脸都能做网络红人,就是性格太冷了点儿。 我不知道古代是不是看脸的世界,反正我骨子里仍然是个现代人。 我宽宏大量,我决定不跟帅哥计较。 总之你帅你有理。 我本来以为日子会这么平淡又不平淡地过下去的时候,出了变故。 师父也许终于忍受不了我带口水的饭菜了。 他跑路了…… 那是我重生两年后,一个春天,阳光明媚,万物复苏,百雀争鸣,山间的绿意混合着鲜花的香气…… 那个早晨,趁着我出门摸鱼的时候,师父留了封信,失踪了。 第 2 章 师父留的信很简单。 师父说:明年今日,故地汇合,各自珍重,勿泄身份。 字体飘逸,文采斐然。 师父不仅是个帅哥,还是个写字好看的帅哥。 不仅有脸,还有内涵。 然而那时的我根本没时间思考其他。 我捏着薄薄一张宣纸发呆,一脸蒙/逼。 请给我时间,只问三个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我从哪来? 看师父又郑重又小心的语气,生怕我泄露秘密的样子,我觉得他实在是想多了。 首先,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 其次,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故地”又是哪里。 最后,我肯定不会泄露自己的身份,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装那啥装多了就是这点不好,别人都以为你很高深,实际上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这种复杂的心情类似于重回学生时代,考前有一道不会的题,因为觉得麻烦加上一点鸵鸟心态,本来想着等到考试过后再问老师,结果那道题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了考试试卷上…… 怕什么来什么的心情……怎一个卧槽了得。 何止卧槽,简直卧槽。 作为一个曾经的宅女,有着一身做饭的好厨艺,我本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想赖在山上权当隐居了。 这是古代,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苦守寒窑十八年,那也是不离不弃的坚守。 我琢磨着,师父在他那所谓的故地等不到我,总有一天还会上山来看看,那时候他就会发现,他亲爱的小徒弟原来还是在这里。 多么唯美的剧情,我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然而不出三天,我就被现实打击了。 厨房粒米不剩、菜园寸草不生,我这脆弱的小身板儿百分百正面刚不过山里的野兽,只能天天下河摸鱼。 我本来就不怎么爱吃鱼,如今不仅连吃了三天,也许以后还要这么吃下去,我觉得有点恶心。 反复思索了一整个夜晚,我决定还是得下山。 临走之前,我把山上小院儿里的东西洗劫一空,虽然没有彻底堪破师父的各种隐私,但是行为上差不多…… 我在师父的库房里挑挑拣拣,东西有限,我只挑着看起来值钱轻便的,绑成一个大小合适的包裹,掂了掂重量,便开始思索去处。 于是想起,这两年间,师父提起过最多的地方,是京城。 反正也没别的选择,不如去京城碰碰运气,找不到师父,就权当旅游,不知道这个朝代的京都还是不是我那时的庞大城市。 重生之前我就是那里人,重生之后,我也依然想念那里。 我想家了,然而回不去。 就去看看京城,万一能听到乡音也是好事。 我不过十三岁的年纪,放在现代还是个背书包上学的毛孩子,不过古代人早熟,十三岁的年纪在乡下已经可以许人家。 我拎着包裹下山去,恰好还赶上了热热闹闹的集市,东拼西凑买够了干粮和必需品,从钱袋里捻出一个铜板儿在路边的茶摊上要了杯茶水,坐下来静静地听周围人的动静。 我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村姑,看上去不够漂亮,却够精明。 没办法,我一个小丫头孤身出门,不能露富,也不能露怯——露富被贼盯,露怯被人欺,这是我在现代社会就学会的道理。 两世为人,我现在不仅学聪明了些,更有武艺。 从前武学不精还则罢了,现在虽然还是不精,但也强过普通人,没有两把刷子,哪就这么大胆子走江湖了。 歇够了脚,听够了八卦,找那被我观察了半天排除是人贩子可能的茶摊大嫂问清楚了想问的事,我决定上路了。 我跟着一个同去京城的队伍凑了同一辆车。 人不少,钱不多,同行的还有各等男男女女。 车靠驴拉,晃的厉害,慢的离谱,气味也不怎么清新。 我坐在车板的角上,抱着包裹,缩着腿,以防掉下去或者被挤下去,无事可做,只能看蓝天白云。 实话实说,隐居的这座山里风景还是好的,没有污染,空气清新,尘世间的喧嚣扰攘都还不曾开始。 有集市的地方叫做再来镇。 镇外的土道上,有个亭子叫做君莫亭。 走的时候,我只叹这名字起的大俗大雅。 很多年后,我才读懂这两个名字。 此路何处,来路归途。 只可惜,那时经历太多的我早已再不是现在的心情。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话说的实在太对,生活是一盆狗血,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让人鲜血淋漓。 第 3 章 到达京城已经是很多很多天之后。 望着京城天空上高飞的鸟儿,瞅着那比想象中还要巍峨的城墙,看着凶巴巴配着武器的城门看守,再看看排着队准备进城的老百姓。 我觉得我输了。 和我一道儿进京的人中来做什么的都有,有来赶考的读书人,有来送货的生意人,有进程来走亲戚的大嫂,还有采药回城的郎中…… 各行各业,人间百态。 但是,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有身份,出入都有官府发的通关文书。 至于我。 呵呵,谁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我再次看了看城墙,暗自摇头。 太高,我翻不过去。 我第无数次开始懊恼没有好好跟师父学轻功,不然以师父这种白衣飘飘武林男神标配的造诣,教出个能翻城墙的徒弟估计不会太难。 能耐这玩意和书一样,平时怎么研究怎么烦,只到用时方恨少。 好在我不是唯一一个进不去城门的,旁边一个运菜进城的大叔不知怎么丢了通关的文书,满头大汗地正在和城门护卫理论。 听其他没进去的人说,那位大叔专为京城大户人家送菜,天天走这道门,其实和看守们早该混了个脸熟。 然而最近,城门严防死守,无论出入都查的很严,究其原因,是因为当今圣上亲下了谕旨,封闭九门,严查一切出入人员。 其实大昱对于舆论很是宽容,具体表现在,坊间最爱传八卦。 京城哪家的公子是纨绔,哪家的少爷包了哪儿个楼里的姑娘,谁家的小姐又许了哪家的公子……就连皇家也没放过,先皇颜贵妃和吴贵妃争风吃醋的段子,传的我这孤陋寡闻的乡野村姑都知道。 关于皇上核查城门的原因,坊间传言,是因为皇上丢了心上人。 我对此嗤之以鼻,又不是脑残电视剧,不爱江山爱美人儿,皇上除了谈恋爱什么玩意都不会干。 悠悠之口难堵,悠悠之口也无聊。 这个朝代的老百姓还真单纯,说什么信什么,信什么传什么。 因此,按照我的理解,这就是城门守卫找了个理由多要钱。 我决定不再和这些人闲嗑牙,找了个树荫处的僻静角落,开始翻我从师父的小木屋里洗劫出来的东西。 东西不算太多,但是也绝对不算少。 我一个个的看过去,总觉得每一样都有讲究。 香囊一个,绣工不错,火红的花用金线镶边,花儿倒是有点眼熟,但是我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植物。只是没想到师父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也许也还挺风流,这东西一看就来自手巧的姑娘。 书信几封,很少很薄,信中的内容我看过,都简短的像暗语,我根本看不懂,带上之前我确实犹豫过,但是一想,实在没词儿了的时候,这东西也能算信物。 一个腰间挂的玉牌,看着挺值钱,我这乡野小丫头若是贸然拿出来,估计就是无端横祸。 雕工精致的发簪一根,不知道是准备送给哪个粉头的定情之物。 …… 还有几样东西,大概都是这个路数,不是我不懂他的来路,就是不能轻易外露,十成十在嘲笑我是一个现代来的文盲。 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有一样不起眼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东西是个木牌儿,婴儿手掌大小,背面是花纹,正面儿是一个“楼”字,做工并不精细,也不算粗糙。 以前在山上,这东西被我翻出来玩过,然而被师父抓到吊起来抽了一顿。 打完了以后,师父告诉我,这是京城一户人家的腰牌,但是也没说具体怎么用。 刚才听人胡侃的时候,确实听说京城有个大户人家是姓楼的,乃是如今宫里楼太妃的母家,楼太妃位分一般,但是儿子封了王爷,很受今上器重…… 巴拉巴拉,还有很多,我懒得听。 我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 虽然我没有文书,但是我好歹还有一点儿钱。 就是它了。 我手里捏着腰牌儿,故作镇定的跟着进城的人去排队,被拦住的运菜大叔就在队伍旁边,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进城进不去,回去不甘心,满头大汗地原地兜圈。 我路过他身边时,故作惊讶地叫住那大哥:“呀!是您,府里还等着您送菜,您怎么还在这耽误,误了时辰管事儿要着急的!” 大叔被我一叫有点儿愣:“你是?……” “我是楼府的后厨丫头。”我忙说,“您不认得我了?” 大叔努力回忆了仍然没多少印象。 有印象才见鬼了…… 我故作埋怨:“哎哟您真是……算了算了赶紧跟我一起进城吧,我刚从城外田庄里收了些好材料,赶着回去准备中饭,今天这可耽误不得,一份儿要送去王府,一份儿要送去宫里呢!” 我说的声音蛮大,就是说给看守听。 大叔一听更着急了:“女娃娃,不是我不想去,是我把文书丢了啊……” “大叔你太不小心。“我埋怨道,假装思考了一下说,“算了你跟我来。” 我忙让大叔拉上青菜径直走到看守那里,先往看守手里不着痕迹的塞了一块碎银子,心里在滴血,面上却堆出如花的笑意,颇有诚意地把楼府的腰牌拿出来:“大哥,我们是楼府的,今天赶着要往王府和宫里送吃食,少不得用些新鲜的食材……您看……” 看守掂了掂银子,满意了,又仔细看了看那腰牌儿。 我心里一直在敲小鼓儿,好在他看了两眼就还了回来,我心里这才落了地,看来着腰牌儿是个货真价实的物件儿。 看守不管我,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复又看看运菜大叔,确实是熟脸,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不为例啊。” 我对官方政策的解读一向挺正确。 我笑颜如花千恩万谢,大叔感动的几乎要哭出来。 我赶忙跟着大叔过了城门,心里窃笑。 看起来是我帮了大叔,其实是我沾了大叔脸熟的光。 就在这时,一行车马朝城门过来,高头大马,气派不俗,家丁护卫一个个穿的都是好料子,不是普通粗布白衣,马车上挂着两个灯笼,上面是个“楼”字。 我眼神极好,见到这个字,心里咯噔一声,拔腿就要跑。 还没来得及,就听大叔朝着那行车马方向的最前端的人,点头哈腰的打上了招呼。 “楼管家您好,我刚才遇上点儿麻烦,多亏了您家里的小丫头才解决……” …… 喵的! 冒充人家的丫头被正主儿撞见。 冤家路窄,大意了。 那一瞬间我只想起一句话:挥一挥手全带走,多少次死于猪队友。 第 4 章 猪队友献完媚,笑出了一脸褶子,非常热情的向我招手。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我重生后的这辈子,悲喜交加,整个儿一部跳梁小丑的荒诞喜剧。 别人都在笑,只有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哭。 更糟心的是,这戏文从来不照着剧本儿来。 于是我没跑成,被连拉带拽地拖到了管家眼前,被迫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跟猪队友一起点头哈腰。 “楼总管好。” 楼总管长得就像个总管,中年人,瘦,一双精明眼,两撇小胡子,褐色长衫配布巾,看见我皱皱眉撇撇嘴:“你是哪儿房里的丫鬟,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只好硬着头皮按照之前的人设来:“后厨的。” “你出城干什么去?” 我胡编:“探亲。” 管家果然怀疑的更多了:“哦,是吗?腰牌呢?” 我死马当活马医,把那腰牌递了过去。 楼总管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正要说话,后面锦罗华盖的马车里,传出一道还挺好听的男声:“怎么?” 管家闻声,顾不上管我,赶忙点头哈腰地过去站在马车边,姿态活像另一个运菜大叔:“爷,遇见了府里一个丫鬟,说是后厨的……” 好听的声音明显有些不耐烦:“那就一起带回去。” 楼管家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连连称是。把腰牌丢给我的同时还不忘瞪我一眼,威胁我老实跟着队伍,一挥手就让车队继续走。 我被凶的非常憋屈,但是也没别的办法,只好低眉顺眼地跟着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妄动,等找到机会再溜。 人生已经非常艰难,但是谎言被拆穿的话,只会更艰难。 所以我一路走的很老实。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我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追。 一边儿追一边儿琢磨乱七八糟的事儿。 从管家刚才那狗腿地姿态看来,这里面坐的八成儿是楼家正主儿,声音还年轻,估计不是楼太妃那位当家的哥哥,大概是哪个少爷。 只不过古代男的都骑马,他竟然坐车。 我如今好歹也是学过武功的人,分辨的出旁人吐息的规律,回想了一下这位爷刚才说话的声音,就突然明白了,楼家的这位,应该是个病秧子。 我还在现代的时候就不信什么男神音,到了如今更不信。不仅不信,更想摇旗呐喊昭告天下,有的男人你以为他说话是温柔,实际上只是他肾虚…… 可是走着走着,我就想不下去事儿了。 路边儿摊上的包子是香喷喷的猪肉大葱馅儿。 旁边儿的馄饨是浓鲜的高汤勾底儿。 前面铺子的炸豆腐金黄酥脆带着麻酱的香气儿。 酒楼里传来烤鸭的油香味儿我一点都不觉得腻…… 说都不用说,我饿了。 好在楼府已经不远,不然我玩命儿琢磨吃的又吃不到,足够把自己馋死。 古代的城内,一亩三分地儿,马车进了闹市,在城里拐了几个弯,停下了。 我偷偷抬头看,果然是皇亲国戚的府宅,够气派,朱漆大门包金的牌匾,门口蹲着两只耀武扬威的石狮子,典型的深宅大院,门一开,哗啦啦出来一堆下人,男的女的都有,拿东西的拿东西,伺候主子的伺候主子,好不热闹。 我当然不管那茬儿,仗着人多场面乱,正得意忘形地眯着眼盘算那金灿灿的门把手撅下来能卖多少钱,却突然感觉有人在看我。 我忙恢复了低眉顺眼地模样,偷偷用眼角四处观察,却再也感觉不到那道视线了。 我有点懊恼,但也无济于事。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只见楼家那位病秧子的爷被人扶下了马车,绫罗绸缎一身贵气,前呼后拥地进了大门,无奈我眼角瞥抽筋了也只瞧见他一个后脑勺,还是个隔了万水千山的后脑勺。 我对此唯一的想法是,嗯,不错,还没秃顶。 其实我还挺感谢这位爷的,不是他及时的一嗓子,我这出戏肯定就要穿了帮。 趁着管家忙着伺候那位病秧子爷,我麻溜地随着其他家丁丫鬟的人流一起进了府,手脚麻利、动作干脆地溜进了后厨。 别问我怎么在陌生的地方找到厨房的,当你饿的快要出现幻觉的时候,你的鼻子也可以变成一部合格的gps。 虽然我自称是后厨丫鬟,但是我根本没打算把这身份做实,我又不傻,对于我来说,吃饱了开溜才是正经。 楼府的后厨忙的热火朝天,我一个瘦瘦小小的毛丫头躲躲闪闪地溜进去,根本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蒸笼里的大白馒头混着蒸汽,连这等普通的味道在我这饿鬼投胎一样的鼻子里都是无比的香。 大户人家的伙食不是一般的好,吃的不只是情怀更是气派。 上辈子相声听得多,我只看这楼府的菜色,分分钟就能背出一段儿报菜名。 我小心翼翼地顺了两个大白馒头,包走了两大块又肥又香的红烧肉,偷了两个大肉丸子夹进新烙的大饼,摸了双筷子一样好菜尝上一口,回手又热乎乎地喝了一碗喷香的八宝粥。 我这一顿吃的甚好,好到有点儿不想走。 我抹了抹满嘴的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滚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嗝。 吃的太多有点儿犯困,我拎着包裹遛食,反而发现了个好去处。 楼府花园有假山,假山深处有个洞,这洞里只够我这还没长开的小身板儿进去藏一藏。 我瞧瞧日头,准备偷摸在这地方睡一会儿,甚至还盘算着晚上有机会再捞一顿,毕竟我赶路的这段日子过的蛮艰辛,天天吃干粮吃的我有点儿便秘。 我暗暗说服自己,就一天,就给当给自己放天假,等到日落西山,我立刻就上路。 怀着这样美好的心愿,我睡着了…… 老话说的好,越吃越馋,越睡越懒,重生以来这段时间,我一直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天天乐乐呵呵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拖延症是上辈子就留下来的病,无药可医,而最近的安逸和好运气让我彻底失去了原本的警惕心。 我的好运数终于到了头儿。 没想到,这本来简简单单的一打盹,就睡出了事儿。 第 5 章 我一觉睡到了月上柳梢头。 按照正常的言情故事,我应该有个人可以约在黄昏后。 可惜,我是个单身狗。 上辈子我就是个单身狗,周围最帅的男性生物是我老爹。 这辈子我还是个单身狗,至今接触最多的也是最帅的男性生物是我师父。 上辈子我挂了。 这辈子师父跑了。 所以我依然是狗,还是个孤零零的狗。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啊。 我在假山洞里坐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心里盘算着是再吃一顿后跑路还是趁着没人发现溜之大吉。 想了半天,我觉得我应该先从洞里钻出去。 我把包裹背在身后,手脚麻利的往外钻,撑出半个身子趴在洞口,就差最后一蹬腿儿的事儿,一抬头,猛然看见七八米以外有个后脑勺。 我对这事儿已经有经验了。 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 刚重生的那会儿,我师父已经给我来过这么一出儿,吓得我以为见了鬼。 这次我已经不是那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了。 我知道,这不是个鬼。 更何况,后脑勺挺上道的,只穿了一件墨兰锦缎长衫,长发规矩地挽起来,不像师父那么装逼,就爱穿白的,还披头散发地吓唬人。 我一脸镇定,探头探脑地扒头看,确定后脑勺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轻手轻脚地落了地,一低头,缩着肩膀就要溜…… “哦?醒了?” 我吓得一激灵,惊悚的望过去,只见那个后脑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正脸,皮肤白皙眉目如画的墨兰长衫公子正勾着唇角看我,眼睛里满是玩味。 那神情,就像猫捉到了并不想吃的老鼠,吓不死你玩死你。 “下午我在后花园散步,结果听到你在假山里睡的直打呼。”好看的公子声音温柔,眼睛眯眯像餍足的猫儿,笑容和着冰凉的月色,却让我有点儿不寒而栗,“怎么,我楼府的后厨丫鬟这么好当么?” …… 被抓了个现行儿。 然而我听着这声音,突然想起来他是谁了。 就是楼府那位男神音的病秧子。 我细细想了想他说的话,突然觉得不对。 他早就知道我不是府里的后厨丫头,却纵容我进府;早就发现我在他家后花园呼呼大睡,竟然这么无聊的看了我一下午…… 真是,幸好我只是个混吃混喝的,万一我是个刺客可怎么办。 原来古代人也这么喜欢作死。 也许读懂了我的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对他无聊行为的谴责,他笑意更深,甚至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摸小狗…… 我知道我还矮,但是我总会长高的…… 他的手修长温暖,一点儿也不让人讨厌,我却依然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你是谁?为什么要混进楼府。” 我往后蹭了一步,躲开他抚摸宠物的手,摇摇头。 他手下一空,怔了一怔,随即看着手心笑了笑:“你知道我可以把所有人都引过来的吧,只需要喊一声。” 威胁什么的最讨厌了…… 他虽然笑着,可是一点儿都不像开玩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只好小声说:“我饿了,来混一口吃的。” “哦?是吗?”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依然圆滚滚的肚子,修长的手指向后,戳了戳我鼓起来的包裹,“看起来可不像一口。” ……他戳的地方,是我顺走的大白馒头夹红烧肉。 我说:“嗯,我吃得多。” 虽然有自黑的嫌疑,但这也明明是挺普通的一句话么。 他居然笑的前仰后合。 真是孤陋寡闻的古代人啊,一副没有听过冷笑话的样子…… 我一脸黑线地看着他笑完,微微有些气喘地站在原地。 果然肾虚。 肾虚男神笑意盎然:“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是谁?来做什么?” 我有点儿无奈:“我真的只是来混饭吃。” 肾虚男神的好耐性终于有了一点儿到头儿的趋势:“那你包里为什么会有碧泉宫的信物?” 谁知道那又是什么鬼东西……我内心忙着吐槽,却猛的一怔,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他居然趁我睡着翻了我的包,翻完了居然还像模像样的原个儿放了回去…… 真是……古代都不讲隐私权的么。 可是,我这一怔在肾虚男神的眼里却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他以为自己终于说到了重点,又换成了刚开始时哪幅悠然而欠抽的笑脸:“怎么?装不下去了么?” 牛逼与装逼的区别就在这里了。 猜对了你一脸高深,就是牛逼。 猜错了你还一脸高深,那就是装逼。 他说的倒是没错,我确实有点儿装不下去了,只不过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我低眉顺眼地低下头,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怯生生地缩了缩脖子,低声嘟囔:“那是……” “什么?” 肾虚男没听清,往下低了低头来迁就我的身高。 ——就是这一瞬,我出手如电,一手卡住他的脖子,另一手连点他周身几道大穴。肾虚的男神瞬间被我点成了一根木头棍子,只有眼珠能动。 我最擅一招制敌。 人不狠站不稳,我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武功,都被我偷工减料地浓缩为最省事的东西。 这就是我轻功废柴的原因。 ——我从来不屑于追逐,更懒得奔逃,能立刻解决的事情我不介意立刻解决,而一时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不介意他无限期的搁置下去。 病秧子男神身体不行,我不想伤他,所以我也没有出手太重,只是让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而已,一炷香的时间,够我跑路就可以。 可是他瞪着我的眼神让我莫名其妙有点儿心虚,本准备拎上包裹就走,想了想,吃人家嘴短,我决定还是给他个明白。 “我真的只是来吃个饭。”我说,“背包里的东西也都是别人甩给我的,我倒宁愿那都是钱。” 男神皱了皱眉,明显对我的话不相信,甚至在怀疑我的人品。 我有点儿不服气,瞪了他一眼。 月色下,他的脸色比正常人苍白许多,可到底皇亲国戚家里教出来的公子,依然是贵气而英俊的,放在现代,那就是阴柔美。 我本来只是瞪他一眼,没想到反而看得一怔,随即笑了笑。 不是早就说好了,你帅你有理,我跟帅哥计较什么? 更何况这位楼少爷其实帮过我。 我决定不再管他信不信的问题,怀疑我人品我也不在乎了,面对帅哥我从来就是这么的有原则。 “谢谢你在进城时没有拆穿我,以及,你们家的饭很好吃。”我退后两步,拍拍手站起来,朝木头一样的他抱了抱拳,真正江湖儿女的姿态。 “后会无期。” 我扭过头不再看他,两步奔至墙边,准备潇洒地翻墙而出……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我翻墙翻的有点低……喵的,还真是吃多了。 艰难地翻过墙,拼命的压抑住丢脸之情,看着楼府的灯光越来越远,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走在夜晚京城的道路上,一脸茫然,我跑累了,干脆顺着一处墙根坐下。 京城春日的晚风吹了我一脸的黄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我不求能看见家,有个歇脚的地方我就已经谢天谢地。 我也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叹了一口气,准备找个便宜的客栈对付一宿,明天再继续这不知要走的何处的路。 说走就走的旅程,只是因为不能留。 多么痛的领悟…… 哎,我浪漫的少女情怀啊……在这个年代已经被毁的不剩什么了。 我抹掉一脸的沙子。 路没有走到终点,无论如何都还是要继续的,我一直这么坦然的认命。 然而很多年后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坐在那悲天悯人,后面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后来的事情,我没猜中开头,自然猜不中结局。 那天,站起来准备去找客栈时,我非常脚欠地踢开了墙角的石头。 石头在夜色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似乎带着流星一样璀璨的光芒,“啪唧”砸中了一个倒霉鬼。 …… 我随着那砸中的动静一缩头。 ……啧,看着就疼。 可惜,这个倒霉鬼不是个认倒霉的倒霉鬼。 他捂着被砸的脑袋跳脚转头大骂,一眼就盯住了反应迟钝根本没想起来跑的我…… 第 6 章 我被他连瞪带吼震得一惊,立时回过味儿来,撒腿就跑。 可是,还是那个问题,我轻功不好。 倒霉鬼不是个普通老百姓家的倒霉鬼,十六七岁,一身绫罗绸缎,身上的挂件儿连我都能看出是稀罕物儿。 我更看到他身后原本跟着他往前走的六七个家丁小厮,在他怒吼的一瞬间,呼啦啦的全部转身朝我追了过来,一边儿追一边恐吓。 我抱头鼠窜,仗着自己未发育的小身板还算灵活,一路狂奔撞翻了无数行人,见到障碍物就钻,见到胡同儿就扎…… 然后就扎进了死胡同…… 路痴真是个作死的附加技能。 其实以我的脚程,再加上反应迟钝,没跑了是必然的。 对方人多,有的人手里还不知从哪儿抄来了棍子。 从他们手下脱身对我来说不算很难,但是万一被哪个闷棍敲上一头,也是没准儿。 我上辈子死于车祸,那轰然的一下冲撞我记忆犹新。 我怕疼。 我望着死胡同的黑墙思索了三秒钟,决定不跑了,让他们把我抓回去。 我摆出一个投降的姿势。 六七个追上来的青壮年家丁不明就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终于理解了我不会反抗的意思,呼啦啦一哄而上,抢包裹的抢包裹,扭胳膊的扭胳膊,绑手腕的绑手腕,呼来喝去地按着我的肩膀,押着我去见那被我砸了的倒霉鬼。 我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立刻被踹了一脚。 喵的,我都不反抗了,还绑那么紧。 还有刚才踹我的那个,我记住你了! 我回去的时候,倒霉鬼正坐在我刚才坐的那个墙根底下揉脑袋,形象骄纵,举止一点儿都不文明,远远一瞅,不像大户人家的公子,反而像个地痞。 他身边还有个小厮,一边儿陪笑哄他说话儿,一边儿给他递手巾。 看见我回来,倒霉鬼凶神恶煞捂着头,横眉立目地把手巾往小厮身上一摔,一推小厮准备扶他的手,自己特别威猛地站了起来,倒把小厮推了个踉跄,蹭蹭两步就闪到了我眼前,动作矫健。 ……这不是没砸出毛病么,真是。 我被押着,肩膀不能动,只能低着头。 倒霉鬼对此明显不满意,伸过来一只手非常粗/暴地掰我的下巴。 靠,手劲儿真大。 我被掰的下巴生疼,脸上自然做不出什么好看的表情,被迫与倒霉鬼对视的样子,反而有点儿视死如归、宁死不屈。 这真的是个误会,我一向没什么骨气的。 给我一张不被束缚的脸,我立刻能还你一张笑颜。 然而倒霉鬼是个急脾气,不仅听不到我心中的呐喊,并且显而易见地对我的表情非常不满意,勃然大怒地喊着“不长眼的东西!连爷都敢暗算!”,抬手就要往下打。 倒霉鬼个子挺高,虽然他自己还是个小鬼,但确实比我这小身板儿结实不少,从他捏我那一爪子,就能估摸出他是个练家子。 我闭着眼睛往后缩,心想这一巴掌打实了,怕是半边儿脸都要肿。 喵的,不就是被石头砸了一下,真是斤斤计较的毛孩子,你把我打毁容了姑奶奶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正盘算着如何跟倒霉鬼秋后算账,预想中地疼却没有到来。 我偷偷睁开眼睛瞧,却发现倒霉鬼手挥到一半儿,突然愣住了,只是仍然没轻没重地捏着我的下巴,皱着眉头瞧了一会儿,非常不懂怜香惜玉地伸手“啪啪”地扒拉我那张被吹满了土的脏脸,又撇着嘴反复看了两眼,最终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怎么是个小丫头……” …… 听这意思,感情他一直以为我是男孩儿才喊打喊杀地跟我算账。 虽然在楼府后花园的的假山丛子里滚的有点儿脏,但是我觉得自己还没到雌雄莫辨的地步。 年纪轻轻,这眼神可有点儿不济。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还知道不欺妇孺,也不算没救儿。 他悻悻地挥了挥手,示意家丁放开我。 我被拆了绳子,还是被堵着路,只能揉着胳膊站他眼前听他发落。 他一手揉着脑袋直嘶气儿,估摸被我砸的那一下还在疼,所以脸色有点儿臭,说话也是恶声恶气:“爷大度,你暗算小爷的事儿爷不计较了,别再让我看见你,赶紧走!” 人不大,谱儿还不小。 我倒是想走,可我的包裹还在他们手里。 我不说话,眼神一个劲儿的往家丁手里的包裹上瞄。 也许是看我还不走有点儿奇怪,倒霉鬼又瞥了我两眼,这才发现我在眼巴巴的看自己的包裹。 这小鬼财大气粗的样子,抓我只是为了算账,自然看不上我的东西,更谈不上把我的东西据为己有,不耐烦的挥挥手,立刻就有家丁捧着我的包裹递了过来。 我伸手抓过,转头就要走。 然而没走成。 ——也许是下午被病秧子男神翻过之后,根本没系好;也可能是我从楼府跑出来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拽开了扣儿,又或者是刚才我一路连钻带跑,又被家丁抢夺的时候开了缝…… 总之,就在我准备溜之大吉的一瞬间,包裹里的一个玉腰坠儿咕噜噜地掉了出来,正好滚到了倒霉鬼的脚边儿。 我包里的东西想必都有来路,如果被眼尖的看出来,我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我内心一紧,暗中骂了一声,赶快去捡。 倒霉鬼比我更快,一脚踩住了滚动的腰坠,一弯腰就一手捏在了手心儿里。 他本来没把我的东西当回事儿,谁成想,就这会儿功夫,定睛一看我掉出来的东西,眼神立刻就是一沉。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小鬼的表情混合着惊异和猜疑,又恢复了刚才凶神恶煞的鬼样子,甚至更凶了一点儿,“说!” 我自然说不清。 不过我这次长了脑子,腰坠也不要了,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横冲直撞撒丫子就跑,待到那倒霉鬼反应过来,大喊“抓住她”的时候,我已经把家丁甩开了半条街。 这次我学精了,不认识的地方不乱钻,专找人多的地方扎,死命逃到一处热闹的夜市,身体灵活的绕过红红火火的摊贩和逛夜市的百姓,一边儿跑一边儿往口袋里掏,紧接着,毫不迟疑的把掏到的一把铜板全部朝着身后扬了出去。 铜板瞬间撒的到处都是。 我的心在滴血,好在效果不错。 钱的威力是巨大的,投机取巧的人见有人扔了钱,不管不顾的一窝蜂冲上来捡,本来就人头攒动的夜市上登时乱成一团,我就地一矮身,无视身后追来的家丁气的骂娘的声音,迅速的消失在了人群里。 弄的动静太大,还被迫破财免灾。想到扔出去的钱,虽然不至于让我倾家荡产,但仍然让我肉疼。 银子这种东西,用一点儿少一点儿。 遇上这个小鬼,不仅害我丢了钱,更丢了东西,哪天找到师父,保证又是一顿抽。 我无比沮丧,却也没别的办法,确定倒霉鬼的家丁真的没追上来之后,我左绕右绕,找了个僻静的小客栈,要了间角落里的房,吩咐小二送了壶开水,一半儿解渴,一半儿洗漱。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现在这身儿村姑一样的装扮不能再穿,带着也是麻烦。 ——京城说大不大,但是说小也不小,万一哪天跟小倒霉鬼狭路相逢,他也许没看清我的脸,但是绝对看清了我的衣服,我随身带着,保不齐被他认出来。 我无奈的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换下来的这身儿就地卷成一个包儿,随手往客栈的床下一塞,便和衣躺在了床上,准备一觉儿睡到大天亮。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一块儿石头砸中的小倒霉鬼其实是庆国公府的小世子。 更不知道,那块我一念之差没拿回来的腰坠,一夜之间在京城里掀起了多大的风浪。 第 7 章 终于有了床,这一觉我睡的四仰八叉,期间还很没形象的挠了挠露出来的肚皮。 ……不解痒,又挠了挠。 怎么没感觉? 我的肚皮应该是软软的。 虽然瘦,但不至于又凉又硬,手感跟钢板一样…… 所以,我挠的这个是…… 我登时醒了过来,没敢睁眼,浑身僵硬,冷汗顺着后脖子不要钱一样的往外冒。 我的肚皮上竟然横架着一把冰冷的长刀。 跟师父在山上隐居两年,那地方鸟飞绝迹,人踪罕至,偶尔才有进山打猎的猎户来讨口水喝。 我是个治安不好年代里活过来的现代人,刚重生的一段时候我总怕遭了贼,门扉向来紧闭,每每猎户敲门,无论白天晚上都要急急忙忙去开。 后来发现此地民风淳朴,有限的几个猎户都很实在,讨水喝的绝不吃饭,我便偷了懒,门虽设而不常关,随时方便猎户大哥自给自足。 喵的,这一下养成了坏习惯,住客栈都不插门,此时遇见了真正的贼。 看这情形,这贼还是个难对付的贼…… 他有刀他牛逼,我只能祈祷这有刀的贼不劫色,虽然我现在这搓衣板儿一样的身材他暂时也没什么好劫的,可是谁能保证他不是个恋/童的变态? 我闭着眼不敢睁,只敢用呼吸的起伏去感受这个刀的位置,这一感觉,反而有点儿无奈。 他刀架得这个位置有些奇葩。 我不太了解古代的医学行情,只知道肾绝对不能换手机,但也保不准能换其他。 我虽然擅长一招制敌,但前提是敌弱我强,最次势均力敌。 这种明显的实力悬殊,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 开玩笑,我手无寸铁,他手持长刀,这种情况就像你拿着菜刀去刚机关枪,不用百步穿杨的枪手都能突突死你。 这种身陷危险又束手无措的感觉实在太难受。 敌人有恃无恐,我却连他的样子都看不着。 就在这样的黑暗中,我精神高度紧张,却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竟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我一激灵,条件反射一样把眼闭的更紧。 那贼在黑暗中顿了一顿:“怎么?这么不愿意醒……那我成全……” “你”字还没说完,我已经感受了到他长刀要离开的趋势,本能的预警到了危险,猛然睁眼,咕噜噜就地一滚,站在床脚与他对视。 事实证明,武学上的学渣在特定时期也能爆发出非常的能力。 这一躲,我自己都要为自己赞一声漂亮。 客栈外,夜黑风高,无风无浪,月光寒照糊着宣纸的窗棂。 说起来,真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天气。 说是对视,可惜夜太黑,其实我什么都没看着,只能看见小破客栈古朴的家具前,一个大致的轮廓…… 但是输人不输阵。 重生以后,我最擅长一本正经的装逼。 我给自己找了找调儿,拿捏了一个特别无畏而高冷的姿态,冷冰冰地问:“扰我清梦,想死么?” 那贼没想到我动作如此利落,刀下一空,整个人都怔了一怔,随即又笑起来,这次的笑声是带着杀意的冰冷:“那东西一出,我猜不是他就是你,没想到真让我猜中了……” 喵的,这人在说什么鬼,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不能说我听不懂,别拦着我,我还得装逼。 我冷哼一声:“那又怎样?” 贼说:“呵呵。” ……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我知道每个呵呵后面都有一群狂奔的神兽。 多说多错,我只好冷哼一声,不搭话。 黑暗中,贼的长刀一闪,直直朝我的方向架了过来:“交出来。” 我一躲,埋进了更深的阴影里,失声道:“什么?” 说完就有点后悔,幸好被贼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 “装傻么?连那么重要的东西你都敢甩出去吸引注意,不就是为了保护这玩意!”他突然整个人都狂躁了起来,“谢南歌,别以为你躲在他身边我就奈何不了你!” 他说话的语气让我生厌,用一秒钟的时间细细琢磨了他的话,我却突然放心了。 这贼不仅是贼,还跟重生以前的谢南歌是旧相识。 他追杀我,是为了要谢南歌的一件东西。 “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身上。”我说,“我出了事儿,你也永远见不到那东西。” 那贼果然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唬住他没有,虽然我希望能牵制他的想法,但是,我掌握的信息与筹码太少。 古代的谈判规则与现代是一样的,漫天要价互相抨击揭短骂娘炒丑闻各显神通,之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价格砍到合适的位置。 但前提是,谈判双方实力对等,不然强者说什么,弱者就得执行什么,弱国无外交说的就是这个理。 我在与贼的对弈中明显就是弱国。 身份是冒名顶替的,所知道的信息是连蒙带唬的,连行李都是顺手牵羊的,唯一的优势是我比他会装。 其实以我这万事不挂心的性格,如果我真的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一定早就扔出去保命了,反正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珍惜。 什么都没有命值钱,活着才有希望。 只可惜,我真的不知道他要什么,也真的不知道他说的东西到底在不在我身上。 到底是我手里的筹码太少了,那贼确实在我说出话的一瞬间犹豫了一下,然而只有那一下,那团黑暗中持刀的轮廓暴起。 我在黑暗中看到冷兵器的反光,看到了他一身黑衣,黑纱蒙面。 我反应迅速,身影如电一般闪过他迎面劈来的长刀,借着他肩膀的力一勾,翻身一跃缠到了他的背后,手利如鹰钩,用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恐怖的力道,硬是反钳住了他的两肩。 他整个人一僵,用尽了全力,不惜朝着自己背部也就是我的方向抹黑反手一劈,我被迫闪躲,稍微一松懈,这才被他将我那不知哪冒出的蛮力挣脱。 ——他劈的够狠,丝毫停顿的可能都没有,如果我躲开的再快一点,他那来不及收势的刀势必要把自己劈个鲜血淋漓。 这实在是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式,我对此非常不欣赏。 哎,这个世界的江湖人士,真是不清醒。 虽然刚才如果我手里有武器,最次能捅他个对穿。 总要允许废柴有那么一两次超常发挥不是。 我下手一直很有分寸,就像对病秧子男神我只封了他的穴脉,对小倒霉鬼我自知理亏干脆束手就擒。 而对这贼,刚刚那一瞬间,我真的起了杀心。 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他扮相丑,说话还难听。 幸好,杀人的意图来的快去得也快。 我疾退数步,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 贼居然和我保持距离。 刚才他还恨不得把我按捏在手里,现在却仿佛我有什么会传染的瘟疫。 男人啊,有时候也是真挑剔。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刚才那一次他已经开始对我的能力有一点儿忌惮,不会在轻举妄动了。 于是,我们就只能在黑夜里大眼瞪小眼。 自然是我的眼睛比较大。 我不管,你丑你闭嘴,我美我先说。 所以,我说:“你走吧。” 他不可置信的一般:“什么?” 我大概听师父说过,江湖之中的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很早以前就担心,我偷工减料的武功会让我做一些来不及思考的事。 那一瞬间的杀心让我开始担心师父的乌鸦嘴是不是应验了。 我并不想杀人,虽然我本可以。 我觉得挺没意思,背倚在黑暗里,不耐烦道:“让你走就走,留下是想我请你吃饭吗?” 那贼一愣,终于意识到我真的不是在欲擒故纵。 夜色里,他眼睛弯了一弯,竟是笑的恶意。 “原来传闻是真的。”他说,“有意思。”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他一个纵身穿出了开着的窗户,飞檐走壁的速度,黑色的身影站在客栈对街的房顶。 徒留我一个人在原地看着那黑色的身影。 江湖不见,各自欢喜,多美的剧情。 我正在惆怅,却见对街的人影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向天一指。 我一惊。 想要阻止却根本来不及了。 紧接着,冲天明亮的火光划破了黑夜无边的混沌,照彻苍穹,生生闪瞎了我的钛合金狗眼。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这贼自己刚不死我,干脆招了救兵。 是谁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我何止是对自己残忍,我简直是往自己脑仁里捅了刀子。 我那一瞬间只想起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人喜欢做好事,后来他死了。 第 8 章 古人的烟花做的真好,到底是我国四大发明之一的艺术衍生品,在未工业化的社会都有这样超然的水平。 金黄的光点扶摇直上,在漆黑的夜色中,顷刻间爆成了万里无遮姹紫嫣红的璀璨星点。 这要是放在现代就是雾霾的污染源,不是污染源环保局也得告诉你那是污染源,反正重生以前,我很多年没有观看过大型烟火了。 只可惜,现如今漫天艳丽的火光,我根本没有心情欣赏,只能张着嘴,瞪着被闪瞎了的狗眼,发愣。 不都说,打不过就跑么,贼兄你为毛不按套路来? 我的心有点儿塞。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这等低微的武学造诣,偶然超常发挥一次,硬磕了持刀贼,居然要换来这样的下场么? 这种心情,类似于学渣偶然考试逆袭得第一,却被丧心病狂的嫉妒者们诬陷是作弊。 百口莫辩,无能为力。 如今,我与贼的较量就是如此。 说好的一对一,突然就要变群殴,而且估计是实力碾压的群殴,贼你何等的不讲究。 宝宝委屈,但是宝宝不说…… 丑贼的身影已经从对面消失了,不知道躲去了哪里,我把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终于想起来要把门也锁死,一边儿收拾包裹,一边儿开始思考对策。 烟火爆裂的范围极大,贼兄的同伙估计距离不算近,不然他不会用如此高规格的报信用品,我现在跑路应该还来得及。 真讨厌,客栈的钱我付了整晚的呢,早知道就该开钟点儿房……就是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 我火速收拾好了行囊,重新把自己收拾的扔到人群里都认不出来,非常憋闷的坐在床上研究去处。 沮丧地眯着眼睛看窗口出神,这一看,却看出了不对劲儿。 月静风疏,轩窗外映着树枝的剪影,小客栈很有年头的案牍之上的尘土,竟然在透进来的月光清影之中微扬。 我一惊。 这间角落里的客房在一楼。 我一个迅速的翻身从床上下来,片刻都不迟疑地趴在地上,耳廓贴地,果然听到了整齐划一的、沉闷的声响——那是行军的声音,并且越来越近。 此时夜班,刚过三更,谁会在这种时候调动城内驻军? 地上凉,我趴地的姿势应该非常地行为艺术,活像某种动物进行不卫生行为的演示。 然而那时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注意形象,听着越来越近的兵勇奔袭与马蹄哒哒之声,我只想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大师级艺术殿堂一样的烟花,招来的不只是贼兄的同伙,还有京城之内的军队! 不知道我为何突然想起了贼兄莫名其妙的话,想起了倒霉鬼看见我掉的腰坠时那锅底儿一样的脸,以及肾虚男神说的什么信物…… 虽然仍抱着“我算哪棵葱,禁军不会来找我”的侥幸心理,但是我心里莫名的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那行军的声音变的音量稳定,客栈外的长街上,火把的亮光足以照亮一方天地。 我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把紧闭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挑了个非常刁钻的角度斜觑着向外看去…… 楼下,为首的督军长得很抽象,膀大腰圆一身凶悍,去应门的客栈小二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早就埋伏好的两个小兵合力一把钳住,两个硕大的巴掌更是争先恐后地去糊他的嘴…… 我心里默默为客栈小二点了蜡,这两巴掌挨实了,他的脸能从孙大圣直接变成二师兄……唔,不知道他牙口长得结实不,这里应该没有精湛的镶牙技术。 店小二一脸惊恐,督军一脸蛮横,操着他那明显压低过的大嗓门低吼:“奉庆国公之命,搜查可疑人等!” 说完也不等小二同意,一挥手,士兵呼啦啦地全部冲了进来。 大嗓门的声音转眼进了院儿里,架势神还原了各类古装剧:“挨个搜!对方是个小丫头!……” ……!!!!!??? 喵的! 我一惊,脑子一抽,夺门而出…… 这不能怪我,我上辈子是个好公民,这辈子是个小村姑,干的最溜儿的违法之事是行贿,因为穷,贿金总被对方嫌弃少,经常不能成功…… 我遵纪守法惯了,还不适应做武林大侠或者梁上君子。 因此我非常悲壮的没等被搜出来,就和禁军队走了个对脸儿…… 尴尬症都要犯了。 兵勇们气势汹汹正准备挨个踹门,脚刚抬起来,还没踢下去,猛然见我出现在走廊上,一个个儿都有点儿蒙,腿上用力过猛,似乎还有点儿抽筋的趋势。 我与他们对视了一秒,居然还挤出了一个笑,挥挥手:“嗨……” 膀大腰圆的统领到底是领导,飞快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就是她!给我抓住她!” 兵勇如梦初醒,喊打喊杀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没了命一样的窜回了屋里,从窗户一跃而出,被狗追着啃屁股一样迅猛的翻过墙根飞檐走壁,一路疾驰狂奔,形象犹如奔跑的黄渤。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别说依了,我连可以绕的树都没有。 虎落平阳被犬欺,现代的单身狗不如古代的鸡。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了狗洞,捅了鸡窝,穿了马厩,爬了土坡,用成精的黄鼠狼一样的矫健身姿,终于躲开了追捕。 这在现代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建/国后,我们那的一切东西都不允许成精…… 我随便找了个墙根乞丐一样灰头土脸地蹲在角落里,自从进了京城,钱财见少,信物丢失,智商见低,武功废柴,只有麻烦越来越多…… 京城绝对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家乡,这地方显而易见地跟我犯冲。 从白天到现在,成果是吃了一顿饱饭,睡了两次短觉,丢了看起来最值钱的腰坠,惹了一个只知姓不知名的男神,一个不知姓不知名的小倒霉鬼,一个脸都没见着的贼,以及看起来就惹不起的当权派正规军…… 照这样发展下去,京城每处墙根下都将会有我逃跑跑累了思考人生的活跃身影。 我支着胳膊,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脱鞋抠脚倒土渣,屌丝糙汉的一些列动作做得一气呵成。 优雅到老是个美好的理想,然而现实是我鞋里的沙子粒硌得我脚疼…… 我叹了口气,伸手把脑袋上捅鸡窝时挂上的毛摘下来,又抬手抹了一把爬土坡时被糊了一脸一嘴的泥…… 抠过脚的手都比我脸干净。 收拾完这一套我更郁闷了,果然不该乱跑,师父没找着不说,处处倒霉透顶。 我开始盘算天一亮就赶紧出城,面朝山顶,花儿开不开都无所谓,回我山上的小院儿继续做我的宅女,天天吃鱼总没有天天吃土恶心…… 人生总要有理想,这么一盘算,我终于勉强有了点儿斗志。 看看天儿,不知道几更天了,东方既白,今天看来是睡不成了。 春寒料峭,春天日出前的寒露之气冻得我直打哆嗦,我站起来,小范围地活动筋骨,百无聊赖地往前走了两步,用脚划拉地上刚被我摘下去的鸡毛,开始胡言乱语。 “啊,鸡毛。”我说,“保佑我找到师父。” 鸡毛没反应。 “……保佑我顺利出城也行。” 鸡毛没反应。 “……那天亮的时候有口吃的也凑合。” 鸡毛还是没反应。 我泄了气,蹲下来双手托着脸。 少女娇嫩的脸整个被我自己揉走了形,我自己都知道肯定奇丑无比,沮丧道:“唉,我是不是该树立远大一点儿的理想,比如重生开挂,天生丽质万人迷,锦衣玉食穿金戴银把天下男神尽收裙底然后金手指一开诗词歌赋张口来,改变历史一朝登基做个女皇帝,养一窝小鲜肉一样的面首,天天跟他们玩追上你就嘿嘿嘿的美好游戏……” 不知道哪来了一阵风,鸡毛迎风而起,糊了我一脸沙子…… …… 不答应就不答应,拒绝的这么嘲讽是怎么回事。 许愿这事儿还是庙里的观音菩萨最实在,甭管谁去求什么,答应不答应,一仰头准能看她老人家一手托净瓶,一手比“ok”,看着就喜庆…… 我叹了口气,灰头土脸地站起来,拍拍身上拍拍衣袖。 一转身,发现我刚才蹲的那个墙角处,竟然无声无息地站了个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吓得瞪圆了眼睛内心狂吼,手却比脑子快一步自动捂住了嘴。 血液逆流,汗毛倒竖。 这大概是我重生以后这辈子受过最大的一次惊吓,其糟糕程度已经超越了之前几次的总和,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 拜托,我明明已经承受了辣么多,能不能别每次都可着我一个人倒霉…… 那人倚在墙角,锦衣如墨,长发如缎,抱臂而立。 见我转身,嚣张地笑着扬起他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容。 那张脸让我彻彻底底地一愣。 说实话,这人足够被称作这个朝代的颜值担当,我两世为人,大概也没有见过比这个青年更倾城倾国的姿容。 “吾名殷九九。”他的笑容里仿佛自带圣光。 他说:“我来救你的命。” 第 9 章 颜值担当出现的时机太好。 这要是以前,以他这等装逼遭雷劈的出场方式,我肯定得赏他俩铜板儿,再感慨一下这人年纪轻轻长的挺帅怎么就是脑仁不好,保不齐还会嘲笑两句“你脑子有病,要不要去看看?” 然而如今,我穷途末路,一事无成,前途未卜,后有追兵,简直就是一部人在囧途的血泪史。 颜值担当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老天爷不经过我同意就把我安排到这里重生,果然还是怕我练级练不下去,偶尔安排个经验超高奖励丰厚的隐藏任务npc。 我失去多年的智商在这一刻突然有点儿回笼的趋势——既然是隐藏任务npc,奖励高回报多,想必完成的不会太容易。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只有白痴的午餐…… 我从最初的惊吓变得一脸淡定云淡风轻,初见颜值担当时候的惊艳与激动也磨平了很多。 “说吧,条件是什么?” 颜值担当闻言挑了挑眉,笑容邪魅娟狂感天动地。 他说:“谢南歌,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不要你救,我命由我不由天’。” …… 虽然颜值担当竟然认识我这件事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但是鉴于我是一冒名顶替的灵魂,这些细节我决定不要在意了。 真正令我苦恼的是:我觉得颜值担当对我的误会有点儿多。 这种情况下会说这种话的人,不是真倨傲,就是很傻很天真。 听颜值担当这种逗小孩儿一样的语气,多半儿是后者。 我一脸被命运摧残过的沧桑,饱含怨念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我不聪明,但不是傻。” 颜值担当闻言,颇有兴趣地又挑了挑眉。 我以为他会表示一下意外,甚至可能对我的坦然表示一下赞许。 然而事实证明,我想的可能也有点儿多…… 他歪了一下头,说:“不聪明和傻有什么区别?” …… 好吧……确实没什么区别。 我又叹了一口气:“……那就当作没区别吧,所以我的命你到底救不救?不救我还要准备跑路。” 换个人,估计早就被我这种颓废的气质与现实主义情怀打动了,什么计划变化讨价还价一律和盘托出。 不过颜值担当确实是颜值担当,言情小说定律嘛,可以理解,长得好看的人一定比长得丑的有脑子。 他姿态轻松、异常淡定:“跑路,你跑不了。“ 哎? 我愕然的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他笑笑。 “碧泉宫令牌重现,庆国公带着那东西连夜进宫请旨缉拿邪教余党,你的画像估计天一亮就会贴满大街小巷……”他说着,看了看城门的方向,“这时候,禁军已经封锁城门严阵以待了,你插翅难飞。” 他说的什么令牌,八成是我丢了的腰坠。 ……我只是丢了东西,为什么比偷了东西的待遇还差。 我顿时有些生气,多年之前就被磨平的反骨这时候突然冒了出来,一皱眉,嘴硬道:“你怎么知道我翻不过去那城墙?” 他自信的令人想抽:“哦?你翻的过去?” ……我当然翻不过去,装逼的破习惯真不好。 我怂了。 也许是表情中明明白白地表达出了认怂的意思,颜值担当看了我一眼,又挑了挑眉,眼神里终于露出了我之前预想之中的赞许。 然而这和我期待的根本不一样,他明明在表达“早这样不就好了吗”的高高在上之意…… 我一脸黑线地看着他。 挑衅与征服,他喜欢享受这样的感觉,也不知道哪来的恶趣味。 颜值担当自然不知道我内心在吐槽他的低级趣味,抑或是知道了也根本不在意,他姿态优雅的放开抱臂的双手,露出他那双指节分明而修长的双手,食指朝我勾了勾:“跟我来。” …… 我跟着他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七绕八绕,眼睁睁地看着他带我走回了原地。 被人连追了半宿,我没睡好,又累又饿,怨气几乎要具象成巨大的黑影。 “……这是刚才我们出发的地方。”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到底认不认识路?不认识你直说。” 颜值担当形状秀美的眉一横:“我当然认识。” “……那你在干什么。” “锻炼身体。” …… 行,你帅你有理。 于是又走了一次,虽然依旧七绕八绕,而且我觉得这地方与刚才出发地的直线距离最多三条街,但总算走对了。 我瞧瞧面前的墙,瞧瞧颜值担当。 颜值担当瞧瞧我,又瞧瞧面前的墙。 气氛有点儿尴尬。 如果这是秋风萧索的时节,我们俩沉默的对视中应该飘过一片落叶。 如果这是正常的言情剧,我们俩沉默的对视中应该飘过几瓣桃花。 ……然而,自从我重生在这个世界,我眼前飘过的不是鸡毛就是尘土。 因此,我衷心希望它什么也别飘。 我心里的愿望难得上达一次天听,周围静悄悄的,什么东西要飘的迹象都没有。 京城的凌晨一派寂静,狗没吠,鸡没叫,连吃虫儿的鸟都还没早起。 然而这一派祥和的气氛中,颜值担当殷九九同志却不乐意了,指着墙朝我不耐烦地低声命令:“跳啊!” 我十分不情愿。 来到京城,我没干别的,光琢磨翻墙了。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找到师父,我一定要好好和他学跑路…… 哦不,学轻功。 但是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如今我亲爱的师父跑路了,专家大师级水准,我至今没找着。 而我现在受制于人,只能跟着颜值担当混。 面前显然也没别的门路,按照他的说法,我现在是个通缉犯,除了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以外,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咬了咬牙,包裹一甩将将挂在墙头的瓦片上,以一个极其不文明的姿势,歪着腰扭着屁股地向上蹿,什么形象什么颜值什么素质,在这一刻完全化为乌有…… 这一刻我深深的感慨,什么都是虚的,前提你得安全的活着。 原谅我不想进大牢,原谅我两生都放荡不羁爱自由…… 我呲牙裂嘴的爬到了墙头,找了个结实的地方坐下,把我的包裹背起来,正准备跳下去。 却发现殷九九还站在原地,看着我。 我有点儿奇怪,难道他在给我放风? 但是我觉得以他的高姿态,应该不会做这种事,于是我压低了声音问。 “你在干什么?” 他一派潇洒,满脸鄙视:“盯着你……你轻功真烂。” “……谢谢提醒。”我说,“你为什么不进来?” 他指指另一个方向。 “我走门。” ……这种想打死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我一脸悲愤。 “你能走门你为什么不早说,带我一起走会死么?” 他挑眉笑笑,饱含恶意地上下打量了我一圈,语气轻蔑:“跟你一起出现简直有损清白。” ……去你喵的毙了狗的清白。 我愤恨地把包裹绑在身上,朝他翻了个白眼,纵身跳下了墙头。 墙里是个府宅的后院。 柳下青洲,绿荫飞花,桃李春风,这宅子的主人有品位,后花园布置的还挺美,以我所见,比我光顾过的楼府园子还要上一个档次。 楼家是皇亲国戚,这宅子的主人,怕也是非富即贵。 ……就是有狗。 还挺大。 喵的! 狗蹲在我眼前,“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看着我。 我与狗对视三秒,他没动静。 我走了一步,他没动静。 我试着向前多走了几步…… “汪汪汪汪汪!!!!!!!” 喵的!叫这么大声!!! 还叫!没完了你!!!! 我还没在试图安抚狂躁的汪星人,狗叫声已经瞬间惊动了府院里的家丁,这家儿的家丁分明训练有素,抄家伙撸袖子确定方位的速度简直超神,开门声喊打喊杀声吆喝去汇报主人的声音连成一片…… 我一边狂骂殷九九祖宗十八代,一边儿用我刚刚被训练出来的灵活速度躲着狂追我不舍的大狗,仗着天还没亮透钻进草丛子,不见了…… …… 殷九九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不知道蹲在哪间房的房顶掀瓦片。 根据我的经验,这大概是厨房。 掀了瓦,下了勾,正准备勾一个馒头,殷九九这杀千刀的货就在背后拍我的肩。 馒头掉了。 啪。 那不是馒头落地的声响,那是我心碎的声音。 失去了食物的我愤恨非常的扭过头瞪着他,满脸都是“你不给老子一个解释老子就跟你拼命”的黑化与暴躁。 只可惜,身材太矮,又是蹲着,如此有气势的表情都显得非常没有震慑感…… 殷九九拍了我那一下,站起身来,黑色的衣袂在春风里翻飞,我隐隐看到他锦衣上银线织就的纹路——那是一只振翅翱翔的雄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像恩赐。 “你合格了。“他说,“给我办一件事,这件事完成的好,我保你平安无事。” 第 10 章 晨光熹微,日照屋梁。 我蹲在屋顶上,冷冷的瞪着殷九九那被东升旭日照出一层光晕的俊颜,恶狠狠地等着他给老子一个解释。 眼神凶恶,威风凛凛——当然这都是我的想象。 半晌,我蹲不住了。 原因一,太阳光有点儿晃眼,臣妾的眼睛受不住。 原因二,我腿麻了。 …… 重生以来一直在丢人,也不怕多这一遭儿。 我呲牙裂嘴地捂着眼睛揉着腿,站不起来,下不去房。 我干脆连挪带蹭地滚了两下,非常野蛮的一屁股坐在了房梁上,一边儿嘶气儿嗷嗷叫,一边儿揉腿,那感觉不是一般的销魂。 殷九九看着我,表情从一般鄙视变成了深深的鄙视,鼻子眉毛都要皱成一团,如果鄙视能具像化,他对我的鄙视之力已经够拍几部《进击的巨人》。 “谢南歌,你真是……每次都能刷新我对废物这个词的认知。” …… 你误会了,这才哪儿到哪儿。 我明明还能更废物一点儿。 我这人,别的爱好没有,一直致力于帮人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在我不懈的按摩下,我的腿总算从麻的销魂变成了一般麻。 我把它伸直了搭在屋顶上,双腿打开,举止分外不雅。 凉凉地看了颜值担当殷九九一眼:“我是废物你还找我办事?” 其实我还有下一句。 那你不是连废物都不如? 当然我没敢说,说了肯定会被打。 以殷九九这能风度翩翩上房揭瓦的状态,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打过他。 病从嘴入,祸从口出。 作为一个识时务的小市民,我要时刻记住不能嘴贱。 所以我决定暂时放他一马。 殷九九瞥了我一眼:“我是给你机会。” 我觉得他在找借口…… 就像他找不到路时说的一样。 人家是总/理,他是总有理。 然而我已经懒得跟他计较,甚至也懒得去问关于一进后院就被狗咬的问题了,蔫头搭脑,有一下没一下的锤着腿。 “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房顶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地方,殷九九自恃颜值与身份,想必不会跟我一起没形象地坐房梁。 从他看我的表情,我觉得他多半儿在估摸一脚把我从房上踹下去的可行性。 我警惕地看回去,眼神里充满了“你打我我一定会反抗”的决心。 看了半晌,他显然放弃了把我踹下去的决定。 而他放弃的原因,多半儿是因为嫌我脏…… 没办法,灰头土脸我也不想,我好好一个少女,没有粉底就算了,一脸粉尘与泥巴的混合物,上面还粘了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简直灾难。 殷九九难得妥协了一次,一甩衣袖。 “下来。” 我跟着他纵身跳下了房梁。 虽然我被厨房里小米粥的香气馋的别无思想,但是,显然让自己平安脱身才重要。 殷九九瞧瞧我望着厨房一步三回头的嘴脸,表情上明明白白显示了三个字——“没出息”。 对此我表示非常的不服气。 我翻了个白眼儿,滚刀肉一样混不吝。 你瞅啥?出息能当饭吃还是咋地? —————————————————— 我跟着殷九九低眉顺眼的走过府宅的回廊。 雕栏玉砌,回廊春寂,桃花三两,中庭春水萦回和着无香的海棠。 我一个俗人,不懂园艺,却也怎么看怎么美。 一段路,不算短也不算特别长。 殷九九居然没迷路。 不可思议。 最终他在一个装潢显然很好的房间前停下。 绕栏杆下,高窗曲檐。 他推门而入,姿态坦然,形容随意,全不似不速之客。 我愣了一愣,跟着他的脚步进了内室,看着内室的陈设,这才恍然大悟。 这是他家,怪不得他来去自如。 殷九九坐下,看到我的表情,饶有兴致地挑着眉,他似乎就喜欢看这种原本无知无觉的人恍然大悟的表情。 “怎么了?” 我一脸悲愤。 “这是你家。” “对啊。” “……你没说!”我怒道,“你还让你家的狗追我!” 他一副理所应当:“你不也没问。” ……我理屈词穷。 喵的,我确实没问。 殷九九成功让我闭了嘴,心情毫不意外的非常好。 我则满心憋闷,一想到在他的地盘上被狗追到天亮,实在没忍住,再次在内心亲切问候了殷九九家祖宗十八代。 经此一事,殷九九终于良心发现,招来心腹丫鬟,吩咐她给我梳洗换衣,待到我饿的两眼昏花的时候,终于赏了我一口饭吃。 我跟殷九九一同坐在桌前喝粥。 他吃饭像吟诗,我吃饭像打仗,十分地影响他的食欲。 他瞪我。我不理。 他还瞪我。我抬头瞪回去。 最后,他一撂筷子,不吃了。 啧,王子病真严重。 我不管那套。 以前我也有公主病,但是饿过几天,什么病不病的,这颠沛流离的生活,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下顿。 我乐颠颠地把一桌子东西都吃了个干净,直面了来收拾碗筷的丫鬟那可以吞鸡蛋的表情。 我这顿饭吃到了日上三竿。 我打着嗝儿剃着牙,终于等到了殷九九开了金口。 原来,我在的地方是镇北王府,殷九九乃是镇北王世子,京城人称小九王爷。 大昱开国封了四大铁帽子王,袭郡王爵,世袭罔替。 殷九九他爷爷就是其中之一。 殷九九他爹娶了当今太后的亲妹妹,也就是说,当今圣上,是殷九九他表哥。 怪不得我觉得这宅子比楼府要壕得多。 楼家只出了个太妃,太妃生的王爷门第比他们高,见着王爷,楼家上下都要行礼。 而镇北王自己就是王爷,又和先皇是连襟儿,这皇亲国戚当的,硬气中的硬气。 殷九九解释过这两句,才终于说到要我办的事儿。 归根到底一句话,他让我去劫囚。 这是个高难度的任务,我有点懵。 在现代,劫狱越狱都是重罪,视情节严重而论,情节一般的,留条命还凑合;而如今这里是古代,皇权大过天,劫囚的行径本身就是向皇权挑战,无论轻重,都是死罪。 以殷九九的身份,这种事儿不是应该先去他皇帝表哥面前哭鼻子求情么? 我瞅瞅殷九九,没敢问。 我怀疑哭鼻子这种事儿,他一个颜值担当可能拉不下脸。 我默默想象了一下殷九九哭鼻子的场景。 美人就是美人,颜值担当就是颜值担当,哭起来应该也挺美的。 但是,殷九九一个正牌儿小王爷,居然胆敢挑战皇权,还让我去做这种掉脑袋的营生。 我对掉脑袋还是有点儿意见的。 我说,你是不是对我们武林人士的误会有点儿大,我们不做这种营生。 殷九九这人其实挺会聊天儿,他在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时,很少会一棍子打死,一般都是循循善诱。 他说,那你以为武林人士靠什么赚钱? 我词穷。 我真不知道。 殷九九愉快的发现了我的窘迫,决定给我个解释,表示武林人士大多在收保护费,多数会押个镖运个货开个赌场青楼,有时候,也去兼职杀人越货、逼良为娼、贩卖人口,这全都看良心。 我愣了愣,总结了一下。 这大概就是古代的黑社会,主营业务:快递、娱乐业、以及黑吃黑…… 作为不知道是哪个黑社会组织的一员,我有点儿蒙蔽,但还是无奈的接受了这个设定,紧接着问了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让我去? 殷九九说,这也很简单,你是个无根基的人,朝廷追究下来,轻易查不到你头上去,更连累不到我镇北王府。另一个原因,你本来就是要被送走的,与其费力找别人,不如捡个现成儿的。 挺有道理,但我还是憋屈。 而且总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我白他一眼,你不嫌我废物了? 殷九九一脸“这怎么可能”的欠抽表情,一边表示:“我相信你可以,你明明怕死又惜命。” 得,让他说着了。 我畏惧死亡,珍爱生命,自由活下去的信念支持着我,别说让我去劫囚,这会儿让我砍人我说不定都忙不迭的答应。 刚刚晋级黑社会的我热血沸腾,忙问,劫谁? 姿态活像一脑袋黄毛的黑社会小弟,露着文了一胳膊的带鱼问老大,今天咱去砸谁们家玻璃。 殷九九对我的小弟姿态显然看不上眼,只说不急,等安排。 有了这句话,我就安心的在这镇北王府住了下来。 镇北王府有吃有喝有靠山,除了不能出门儿我很不爽以外,我住的挺安逸。 然而,好景不长,殷九九终于看不惯我这混吃等死吃白食的没用黑社会了…… 于是,第三天夜里,我被叫醒了。 第 11 章 这个叫醒服务非常的不温柔,动作也完全没有对待花季少女的轻拿轻放,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比较像城管扒拉死狗…… 也许我们那个年代的城管也没有负责这项业务。 我看着黑色的夜空,顶着比夜空还要黑的眼圈,一脸生无可恋。 刚过几天混吃混喝的安生日子,就又开始了如此夜半惊魂。 人家明明还是个孩子。 我每天,睡的比狗晚,醒的比鸡早,吃的比猪差,干的比牛多…… 简直是旧社会童工的血泪史。 起得太早,我有点儿低血糖,满脑子都是晕眩的感觉,自我悲悯的心酸已经让我陷入了无可逆转的悲伤。 虐待童工的人却一点儿自觉都没有,扒拉我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停,边啪啪地拍着边吆喝:“起来了嘿!醒醒!” “……” “我的娘哦!你个小毛丫头睡的还挺香!别睡了!” “……” 这声音分明不是殷九九。 殷九九肯定也懒得动手扒拉我。 我终于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就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站在我床边儿。 汉子穿着一身利落的武装,有点儿像镇北王府的护院,却比普通的护院衣着稍微讲究一点儿,沧桑脸有点儿显老还有点儿凶。 我刚醒过来,猛然看见床边儿站了个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喊“抓贼啊!”还是该喊“流氓啊!” 我当然什么都没喊出来。 因为那汉子见我醒过来就果断的自曝了家门。 “我是小王爷的侍卫。”汉子说,声音是浑厚的大叔音,“快起来!收拾收拾跟我走!” 我被这没前言没后语的一句话敲的有点儿懵。 汉子可不管我反应过来没反应过来,主子的命令大过天,见我赖在原地不肯动,上手就要拎我的后脖子,把我拎下去。 这汉子下手没轻没重,分明不懂轻拿轻放,我连忙拦住他。 “我自己起,自己起。” 汉子看了我一眼,砸了一下嘴,意思分明是“早听话不就好了么”。 我一脸黑线。 喵的,果然是殷九九这家伙的手下,谁们家护卫像谁。 我没什么要收拾的,只有那一个包裹。 零零散散的衣服和东西,连丢带藏,已经不多。 这次我学乖了,什么包裹不包裹的,太招眼,我把从山上小院儿里搜刮来的东西全部藏在了身上,袖子,裤腰,鞋底儿一样不落,如果不是碍于汉子在场,也许还能往内衣里塞两件儿。 衣服本来也没几件儿,我叹了口气,挑了最舒坦的一身儿穿。 以我这几天的经验,滚土爬坑钻狗窝,哪一样我都干过了,衣服这种东西,迟早是要脏的,能遮体就可以了,我不想到古代变成裸奔的变态。 人是怎么一点点堕落的? 这主要看你经历过什么。 我一脸的往事不堪回首,胡乱的抹了一把,四下看看,确定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便抬头跟汉子说,可以了。 汉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准备好了吗?” …… 我一时不知道该复述还是该点头,嘴角抽了抽。 汉子也并不是特别需要我的答案,一努下巴,示意我跟他走。 我乖乖跟他出了房间,绕过回廊,穿过花园,最终停在了那个有狗的院子。 我对这个院子有心理阴影,立刻警惕了起来。 左看右看,确定那天叫的汪汪汪的大狗真的不在,我才松了一口气。 汉子侍卫也非常警惕的样子,四周看了看,点了点头,对我讲述接下来的事儿。 我听了两耳朵,大概总结了一下。 汉子说,照他们小王爷殷九九的吩咐,准备让我披星戴月的开工,立刻潜入天牢,营救那位他们要救出来的苦主。进去的事情他们都安排好了,我要想办法接近这一位,狱卒他们早就打过招呼,我只要随机应变找到时机往外跑就行。 这任务太抽象了,任务提示也太少了。 游戏npc还得给我个任务物品呢。 于是在汉子侍卫再一次问我,“你准备好了吗”的时候,我果断喊了停! 汉子一脸“有屁快放”的样子。 我撇了撇嘴。 我没那啥。 我有话说。 我说,我要救的这人是谁? 汉子大义凛然,不知道。 …… 我说,那他在哪个监牢里关着? 汉子一腔正义,不知道。 …… 我说,那你告诉我这人有什么特征总行了吧。 汉子想了想,他是个男的。 …… 我几乎吐血,我说,我想问的是他长什么样子! 这句话不知道触动了汉子哪一根神经,他那双本来沧桑的眼睛在黑夜中突然变得像见了猎物的狼一样充满光明。 汉子用那双泛着绿光的异常兴奋地看着我,我给你画一个吧。 我被那双眼睛吓到了,哪敢说不好,忙不迭地答应。 只见他迅速的从怀里掏出一支笔,一张纸,又不知从哪蘸了墨汁,随便找了个墙根儿,一挥而就。 难为他在这还没天亮的黑夜里居然能看得清…… 后来我想到了他那双洒了荧光剂一样的眼睛,又坦然了。 狼眼啊,这玩意能夜视。 半晌,汉子把毛笔一揣。 笔没干,我都担心他揣了一巴掌宽护心毛的墨汁。 非常大方地把画像递给了我,脸上带着一副洋洋自得求夸奖的表情,荧光眼里说“怎么样,老子的画像叼不?” 而我站在黑色的夜风里,吹风将我的鸡窝头吹的更加的凌乱。 我拿着那副画像,嘴角抑制不住地抽搐。 如果这幅画上的那个……嗯……东西,就是我要进监牢去劫出来的人,估摸着,我把监牢的大门儿打开,挨个儿囚犯往外放,大概放到明年春天,就能找出来这苦主儿了…… 这已经超越了古代数学的范畴。 这问题的解决得靠概率论。 呵呵,那玩意吧,总结一下就是,我大学时挂过一次科儿。 真是不堪回首的上辈子的往事啊…… 然而,面对汉子那个如饥似渴“快表扬我的画像叼,不表扬我就吃了你”的眼神,我只能说…… 像。 捂脸。 我不想讲黄段子。 然而我真的、真的不是很懂你们艺术家…… 但是打击人似乎不太好。 我把画像揣进了胸前的衣襟里,说,咱们还是来谈谈计划的问题吧,我怎么进去?又怎么出来? ……话题还是转的太生硬了。 我明显的看到汉子侍卫眼中那光芒瞬间暗了下去,脸色也黑的像锅底儿。 我正在内疚,觉得是不是这样做太伤人了一些,就听见锅底儿脸的汉子高深莫测地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正想追问,就听汉子卯足了劲儿,气沉丹田一声嘶吼划破了镇北王府后院宁静的夜空。 “抓刺客!” 他的声音里包含悲愤与难以纾解的抱负。 ……你也是压抑挺长时间了锅底儿汉。 我早就说过,殷九九他们家天潢贵胄、皇亲国戚,家丁一个个儿训练有素,抄家伙撸袖子确定方位的速度非常超神,开门声喊打喊杀声吆喝去汇报主人的声音连成一片…… 喵的,这场景真眼熟。 大约是我前几天给他们来过这么一遭儿,权当演练了,家丁们的经验都见长,拿出了演练过后的最佳水平,还没等我回过闷儿来,我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拿下了。 喵的! 我说今天怎么没狗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喵的! 怪不得我问他我怎么进监狱,他什么也不肯说!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锅底儿脸汉子居高临下地瞅着我,一脸“我给过你机会了的”的优越感。 我真的有点儿悔不当初。 说到底,锅底儿汉子也就是个执行者,背后出这损主意的绝对是杀千刀的殷九九。 喵了咪的! 我开始懊悔当初为什么不好好研究研究我国古代文化,因为我现在发现,殷九九家的祖宗十八代分明不够我问候。 我至少得问候他们家一百八十代! 如果有的话…… 锅底儿脸汉子明显在镇北王府的后宅是个高官,大概类似于皇宫侍卫统领那种地位。 家丁拿了我,押到他面前。 其中一个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个礼:“大人,这刺客怎么处理!” 锅底儿脸汉子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转过来恶狠狠地对家丁说:“这厮擅闯镇北王府,意图行刺王爷世子!罪过之大,罪无可恕!待我禀报了小王爷,连夜押往大理寺监牢。” 喵的!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我以前不是个凤凰。 然而我现在落魄的都不如鸡毛。 家丁们大概早就习惯了这种架势,一个个儿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呼和着把我往外推桑。 推到门口时,我侧了一下头,突然发现那天对我穷追不舍的大狗居然就蹲在不远处,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看着我。 我和它对视一眼。 它居然站了起来。 我以为它要对我汪汪汪。 没想到,它往前跑了两步,拦住了押送我的家丁。 家丁轰了两下,没轰走,只好停下来,准备把狗牵回去。 然而,大狗竟然绕过了家丁,径直朝我走了过来,一爪子搭上了我的肩膀,压得我直翻白眼。 我勉强站住,吓了一跳,以为它要咬我,正要惊呼,却发现它看我的眼睛并不凶恶,相反的非常明亮,好像我和他是旧相识一样。 我呆住了。 就是这一呆。 大狗舌头一伸,舔了我一脸的口水,爪子一收,摇摇尾巴走了…… 我:“……” 我发誓,我从这狗的眼睛里看到了幸灾乐祸…… 喵的…… 这绝对是殷九九养出来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殷九九这孙子教出来的下人和宠物真是一个德行! 然而,靠! 我竟然被一只狗嘲笑了…… 第 12 章 于是我带着一脸狗的口水,被押往了监狱。 我恐怕是近些年来入狱方式最奇特的犯人了。 有人入狱,是带着冤屈来的;有人入狱,是带着伤病来的;还有人入狱,是带着万贯家财来的…… 只有我带着一脸的狗口水,因为他们玩捆/绑play,还不能擦,押运过程中,还不知道从哪黏上了各种泥,怎么想怎么揪心。 监狱很黑、很破、很糟、很乱,我要是个处女座,分分钟得崩溃。 锅底儿汉子亲自把我送来的。 一脸义愤填膺与大公无私。 我知道他多半儿只是在记恨我没有赞扬他绘画技术的出众,公报私仇。 哎,男人心眼儿小可真不是个事儿。 宰相家奴七品官儿,锅底儿汉子显然比宰相家奴的地位高的多,他亲自押我来监狱,立刻惊动了这里的最高官员。 “哎呀呀大人您怎么来了……”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哪里罪犯竟劳大人亲自动手!交给我们就是了……” 巴拉巴拉巴拉…… 我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锅底儿汉子跟官员打官腔,实际在偷偷观察这牢房里的状况。 其实刚听说我要劫的这个人是个男的的时候,还好奇过这个时代的监狱不男女分囚么? 进来后的所见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这是个不讲人权的时代,活人收监,三天之内男女莫辨,三天之后人畜不分,性别那都不是个事儿。 这里着实是个摧残人的地方,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演的,每每一有人走进来,就有一群披头散发的白衣服囚犯巴着栅栏门喊“冤枉啊”。 首先,这里的囚犯根本穿不上白衣服。 其次,囚犯们根本没有力气喊冤。 这里暗无天日,如坟墓一般的死寂,幽深的通道里刑具陈列,闪着并不明朗的火光,只透出一股绝望的气息。 喵的! 宝宝一点儿都不想蹲大狱,宝宝要出去。 糟糕的环境激发了我空前的斗志,我立志要早日找到那位苦主,逃出生天,脱离苦海,洗澡吃饭回山当宅女…… 至于其他的,要是殷九九这货能良心发现,再给我一点儿钱就好了…… 这已经是个非常远大的理想了。 这么思索的时候,马屁官和锅底儿哥的官腔交流基本已经接近尾声。 最后的对话大概类似于“这是镇北王府的要犯!单独关起来!王爷还等着她的实话!下手注意点儿!别弄死了!”和“一定一定,大人放心,替下官向王爷跟小王爷问好……下官改日再登门拜访……” 锅底儿哥临走前朝我走过来,大手一伸就抓住我的衣襟,恶狠狠道:“哼!老实在这儿蹲着吧!” 我分明感觉到他往我的衣襟里揶了点儿东西,所以非常配合地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嘴脸。 锅底儿哥给我试了个眼神,我回了个眼神,彼此恶狠狠地对视了一下,终于把这出戏演完。 锅底儿哥抬脚就走。 马屁官在后面连道“恭送大人”。 待锅底儿哥走的影子都不剩的时候,一扭脸,朝我摆出了一副特别高傲嘲讽的嘴脸,对着周围的狱卒连连摆手“哼!你这小贼!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镇北王府!那是你该去的地界儿么!被抓后竟然还不知悔改!关起来关起来!” 本来还以为有一番审讯,没想到连审都不审。 我竟然有一点儿小小的失落。 毕竟我连假名字都想好了呢…… 狱卒根本体会不到我内心淡淡的忧桑,呼来喝去地把我往牢房里一丢,估计因为我是个女的,又是王府重犯,只胡乱给我套了一身破烂囚衣,就麻利地一锁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速度,比追我的狗跑的都快。 嗯,可以理解,想必他们也不老待见这地方的。 巴着栅栏眼睁睁地看着狱卒走的影子都看不见,我撇了撇嘴,卷了卷明显过大还有一股恶心味道的囚衣,开始审视这牢房。 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被五花大绑地推搡着七绕八绕,走到能看见尽头的墙壁时才停下来,是非常靠里的位置。 这间囚室显而易见地是个单间儿,周围的囚室看起来也都是单间儿,丝毫没有我在外面时看到的那种人头攒动的感觉,因此卫生条件好了很多…… 虽然并没有什么卵用…… 走进一间房,四面都是墙。抬头见老鼠,低头见蟑螂。 这诗真写实。 哦,不。 琼瑶阿姨写这诗的时候分明数学不太好,牢房里,起码一面是笼子,而我待得这个,已然是三面儿笼子。 哎,真偷工减料,怪不得殷九九想劫囚。 但是要求一个作家数学好也许有点儿难为人,起码这诗里描述的其他东西是非常精确的。 草堆里的老鼠精瘦,那莹绿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瘆人,和我对视一眼,吱吱怪叫着钻进草垛子不见了。 哎……这么大一只老鼠,也不知道咬不咬人。 我满希望它突然爱上隔壁的囚室,一去不回头。 毕竟是忍受过山上小院儿里糟糕条件的人了,这顶多更糟糕一点儿。 我面无表情地一脚踩死在我眼前晃了半天的小强,凑合扒了了一块儿小强比较少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左瞧右看。 左右的囚室里好像都有人。 左边儿的那个我看不清,好像把自己裹进了一个破床单里脸都没露出来。 真不讲卫生…… 右边儿那个我也看不清,好像把自己躲进了了个特别黑的阴影里坐着,完全不知道长什么样。 真孤僻…… 好吧,我承认,我也许是个近视。 既然看不清,我干脆就不看了。 我盘着腿坐在乱七八糟的杂草中间,一边儿揪草秆儿,一边儿琢磨劫狱这事儿怎么办。 首先我得知道,我究竟要把谁劫出去?这人又到底关押在哪? 我想到锅底儿哥临走之前的举动。 我摸摸胸口,那儿原本放着锅底儿哥的画作,现在毫不意外的多了一样儿东西。 那东西不大,摸起来硬硬的,似乎还包了纸。 我见四下无人,伸手入怀,把那东西掏了出来。 果然是一张婴儿巴掌大的纸,包了一小块红色玉石一样材质东西雕的花儿,我捏捏,还挺硬,觉得多半儿是珊瑚,便暂时捏在了手里。 打眼去看那张皱巴巴的纸。 上面写了两个非常抽象的字,我在光线不明的囚室里抓耳挠腮地琢磨了半天,觉得这俩字写的可能是“隔壁”。 ……隔壁是他喵的什么鬼!宝宝只知道有个神兽们驰骋地原野叫马勒戈壁。 我看看左边儿,又看看右边儿。 人影模糊,依然看不清。 其实不怪我眼神不好。 我觉得,我分辨不出来他们之中到底哪一个是我该营救的,除了我眼神儿不好,还有他们自己的原因。 你说你作为一等待营救的囚犯,你没事喊喊冤,念叨念叨家常,跟新来的狱友唠唠嗑什么的多好,起码儿能让我掌握更多的信息。 然而我隔壁这两位狱友看起来都挺淡定,一个睡觉,一个坐禅。 换了是我,如果进了大牢,还知道有人来救我的话,那点儿念想足够让我望眼欲穿望穿秋水,说不定连牢房的墙都能让我看出个洞来。 然而这两位,都不像有等待营救的焦急模样。 于是我不看他们俩了,我去看那朵珊瑚花儿。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朵花竟然有点儿眼熟。 不是菊花,我是个腐女,对菊花很熟悉,我认得出来。 也不是玫瑰牡丹之类的,这花瓣儿太细致了。 哎,没想到重生一世我还要研究植物学。 牢房里光线太差,我实在看不细致。 这里没有别的光源,只有一缕光透进来,原来已经是日出时分。 我无可奈何地撇撇嘴,只好把那朵儿花举高了一点,去凑那寸许之光。 我看的正专注,身侧却突然有人开口说话。 “幽灵之花。” 我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手里那朵本来就只有一元硬币大小的雕花扔出去。 慌忙把东西捏在手心,回头去找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原来是右边牢房里那个原来坐在阴影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盯着我,我和他对视,那双眼睛不知为何突然让我想到了鹰。 那是个非常精壮的青年男人,轮廓冷硬而鲜明,五官刀雕斧刻一样鲜明,穿着不仅土矬矮而且还混合着土灰和血污的囚衣,却依然能看出这人高大威猛,甚至连脸上和勃颈处的几道伤痕都让他显得非常硬气。 衣服这东西……丑不丑其实还是一看身材二看脸。 同样的破布,帅哥穿像时装,我穿像抹布。 我重生以后总是遇到帅哥,虽然还是会下意识的赞叹,但是已经不会盯着不放了,毕竟见过殷九九那种非常有冲击性的颜值担当,其他的也就这么回事。 然而对这个青年,我还是禁不住的多看了两眼。 总觉得他哪里长得别扭一样。 可是这人分明哪里都长得不错。 只不过,很快我就没有时间去注意他的长相问题了。 他盯着我的手,目光如炬,真的能感受到温度一样。 “那是幽灵之花。”他说,声音沉闷而沙哑,显然很久没有喝过水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件东西,你是什么人?” 第 13 章 也是稀奇,重生以后遇见的人,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就是在问我是谁…… 然而,你们都真的确定吗? 毕竟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 我的坏习惯又回来了。 我冷冷地看了那男人一眼,摆出了一副“想知道我是谁么呵呵呵呵我不告诉你”地高深嘴脸…… 精壮帅哥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抓住了我的囚室与他的囚室之间起隔断作用的铁栅栏,手背上的青筋暴凸,那力气之大,让我怀疑他只需要一点儿动作,就能把那跟我大腿差不多粗的栅栏掰断。 他那双捕猎中的雄鹰一般的双目狠狠盯住了我,眼神极其危险。 我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捏着那朵珊瑚花儿的手瞬间背到了后面。 我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突然大发神力扭断枷锁瞬间冲过来揍我。 我这小体格跟他比起来,绝对是小鸡崽子跟老鹰的差别…… 感受到我的畏惧,精壮帅哥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那声冷哼里饱含了“老子才不会跟你这种小人物计较”的轻蔑之情。他抓着栏杆的手也放松了不是一点,最起码我已经看不出来刚才他那骤然凸起的青筋,整个人笼罩上了一种冷硬之气。 作为一个小人物,我只能一脸黑线的表示,大爷你不跟我计较我真是谢谢你全家啊…… 既然精壮帅哥都表示不跟我计较,我于是也放松了一点。 不过,不计较是不计较,关于刨根问底的习惯,他却根本没打算放弃。 “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 长得好看体格还好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么执着…… 我眼珠转了转,跟他打哑谜一般的僵持下去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是我也不并打算痛痛快快地和盘托出。 开玩笑,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精,我才不给自己惹麻烦。 因此我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死样子。 “那你为什么又会认识这东西?” 精壮帅哥对我绕圈子的话语非常不满,但是他显然比我心直口快。 “我当然认识。”他说,“有人告诉我,让我来找持有这样东西的人。” 我闻言一惊,又是一喜,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这朵花想必是殷九九给我的特别提示,我在王府混吃混喝了这么多天,他都没想过要给我,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怕节外生枝。 第二,这东西很有可能是他刚刚得到的。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东西会以这种临危受命一样的方式转交到我手上,它的存在意义必然很重要。 换言之,这东西是信物、是标记、是暗号,跟“皇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这种只有双方才明白的暗语是一样的地位。 我盯着他,来回审视了一番。 怎么看怎么觉得,我好像找对人了。 根据纸条的暗语,符合;根据他对信物的了解,符合;根据我的审美,也符合…… 哦,第三条划掉。 这毕竟是监狱,我不能扑上去拍他肩膀“哈哈哈哈哈大兄弟我可找着你了”。 这里毕竟还是监狱,保不齐隔墙有耳。 我将要做的可是掉脑袋的营生,我得谨言慎行,小心为上。 我要冷静,我要谨慎,我得跟他对对暗号。 我走近他,保持着一臂长的距离,审视着保证他碰不到我,把那朵雕花谨慎的捏在离我最近的位置,保证不会被一下抢走,这才压低了声音。 “你说这是幽灵之花?”我问,“它代表什么?” 男人沉默了。 我静静看他一脸的冷硬,以为他不打算告诉我了。 正准备转移一下话题,却听他突然道。 “接引。”他说,“幽灵之花,在我的家乡,代表接引。” 我一怔。 他说对了。 我沉吟了一下,继续问。 “谁的接引?”我说,“是谁让你找拿着这个的人?” 我见到他抿了抿干裂的唇。 看来他是真的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想了一想,也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实在不好。 还是那句话,毕竟是监狱,让人出去不容易,让人进来却只需要信口胡说就可以了。 无论是从我的嘴里还是他的嘴里吐出殷九九的名字,即使这厮是镇北王府的小王爷,怕也是不那么干净。 古代嘛,第一爱夺嫡,第二爱玩文字狱,无论谁沾上这两样,不死也得脱层皮。 虽然我很想抽死殷九九,但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我是小女子。 哼,等我出去的。 于是面对这个帅哥,我改变了策略,从直来直去的询问变成了循循善诱。 “告诉你这个东西的人有什么特点?”我问,“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精壮帅哥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动容,点了点头。 有门儿! 我继续问。 “那……他是不是身份很特殊?”我抬手指了指天,示意是皇家,“有关系?” 精壮帅哥动容的姿态更甚,又点了点头。 我心里也有一点儿激动,再次谨慎的打量四周,谨慎地比了一个“九”的手势。 “是不是?” 帅哥的眼睛微微眯起,面无表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半晌,眉毛微微一拧:“你知道些什么?” 这就是默认了啊。 我内心一喜,已经开始向往美好的自由生活,面上却仍然是刚才那副装出来的波澜不惊。 我收回手指,耸耸肩,把那枚不大的小东西塞回了囚衣下腰带之间的夹层里。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我一脸高深拿腔拿调,“不该你知道的,我也不会让你知道。” 帅哥冷哼一声,明显对我的态度非常不满意。 “你!……” 可是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就不再说下去了,眼神越过我,注视着我身后的位置。 我感到奇怪,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回眸去看,也惊讶了一下。 我现在的身后,精壮帅哥正对的方向,便是另一间囚室。 方才那个非常不讲卫生把自己裹在脏兮兮的破布里睡觉的人,现在正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们两人的方向。 这个人隔得还是远,光线不好,他的脸又脏兮兮的,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在这幽黑的暗处看到他一双闪着诡谲光芒的眼睛。 他的目光有一种诡异的光压,看的我浑身不舒服。 精壮帅哥与那个人对视一眼,面部线条更加冷硬,转身坐回了他最初待得那片阴影里。 有旁人在确实不好说话了。 我撇了撇嘴,也坐回了刚才我扒拉出来的那块小强比较少的地方,盘着腿支着脑袋,目光去追逐囚室之中唯一的一道光线。 监牢里远处传来囚室门开关的回音,近处有悉悉索索不知道是虫子还是老鼠的活动声。 这个地方,唯独人类是一片死寂。 找到了任务目标,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迫不及待。 人啊,没有念想的时候浑浑噩噩,有了念想的时候充满干劲,而惟独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会露出前所未有的焦急。 现在的我就是这样。 溺水的人会抓住救不了命的稻草,黑暗中的人反而最渴望光明。 我垂下眼,无声地叹一口气。 我不该来找师父的。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 百无聊赖的时间总是过的特别慢。 这一天里,为了打发时间,我尝试过很多活动。 唱歌。 因为五音不全被精壮帅哥冷哼了无数声,最后被狱卒吼了,作罢。 瑜伽。 因为动作太奇葩被当作奇怪的邪教,收获到了非常鄙视的眼神,作罢。 跳操。 因为扬起了囚室里的无数尘土,惊出了草垛下的无数老鼠,最终踩死了无数小强,恶心的我终于忍不下去了,只好自己作罢。 最终,我只能坐在囚室里编头发。 然而编好的头发没有皮筋,我只能唉声叹气的把头发重新散开,蓬头垢面的执着下巴思考人生。 我在等黑夜到来。 夜里好办事儿,有光的地方,总是不太利于掩护。 好在现在还是春天,总是夜晚更长一些。 在我殷切的期盼中,黑夜姗姗来迟。 夜半三更,外面有卷着沙尘的风声。 狱卒吆五喝六地巡视了最后一遍,骂骂咧咧地去最外面值夜儿了。 左边儿囚室里不讲卫生的人似乎已经睡熟了。 我瞥了他一眼,确定他不会醒来,窸窸窣窣地凑到精壮帅哥的囚室边。 精壮帅哥坐着闭目养神。 “喂。” 我叫了他一声,没反应。 我颇有顾忌地回头看了看另一件囚室,又叫了这帅哥一声。 “喂。” 帅哥突然回过头看我,如鹰的目光犀利异常,显然对我没礼貌的称呼很不满意。 ……这么凶,我也不想叫你喂,然而谁知道你叫什么。 我撇撇嘴,硬着头皮继续道:“你来。” “我不叫喂。“帅哥冷硬依旧,“我有名字。” 我有点儿无奈:“好吧,你叫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喵的!谁稀罕知道你叫什么啊! 我警惕地看着四周,压低了声音:“你来,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出去。” 他纹丝不动,目光迟疑,仿佛鄙视又不可置信一样,眼神中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 就凭你? ……喵的!我真该扔下你。 我不再废话,从身上左掏右掏,最终掏出来一个铁片儿,前行两步,抓住锁,咔哒一声,撬开了。 帅哥的眼神明显变了。 我一脸云淡风轻。 真是,别这样一副不可置信又觉得被废物侮辱了智商的表情好不好。 你们作为大神,总要允许我这等废柴有些特殊技能不是。 这东西我早就从师父的收藏里翻出来过,相当于古代的□□。 我说了,我轻功不好。 被抓住的时候我总要保命。 我挪了两步,再次轻巧的撬开了精壮帅哥囚室的门,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跟上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出来。 我们两个人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谁知刚走几步,就听外面一声粗犷的嚎叫划破了死寂的夜。 “戒备!有人闯狱!” 第 14 章 我闻声一惊,想不到这里的狱卒反应如此机敏,我刚走这两步就被发现了? 然而外面噼里啪啦刀剑出鞘的声音,狱卒被砍翻疼痛哀嚎的声音,兵刃相接见铿锵有力撞击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瞬间就明白,狱卒发现的不是我,而是从外面突入的来客。 大概是古代像我这么胆大包天来劫狱的人实在是不多,狱卒平时都被养懒了,疏于操练,反应速度更是慢的出奇,呼呵囚犯的气势瞬间没有了,没过多久外面的声音就变成了一面倒的状态,狱卒们伤的哭爹喊娘,侥幸躲过的屁滚尿流,偶然才有几个清醒的奋力突围跑出去准备汇报。 外面杀气腾腾的“悍匪”们趁着外面的一片混乱,迅速冲了进来,我还没来得及拖着精壮帅哥躲避一下,就和这群人走了个对脸儿。 ……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我总是有在关键时刻装上持刀正规武装军的特殊技能。 我非常郁闷,表面却非常镇定。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贴到了身后的铁栅栏上。 背后就是我那个随便裹单子睡并且非常不讲卫生的狱友的囚室。 其实我不太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的第一反应是去倚靠一个东西,即使知道那是一个中空的牢笼,也依然贴了上去。 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我潜意识最深处的自我保护,无依无靠的久了,我被迫自己面对,然而我内心依然渴望有东西可以做我的支撑。 然而那时,这只是我的一个下意识动作。 我非常镇定,镇定的向站在我对面人高马大一身是血的黑衣悍匪们伸出手,挥了挥…… “嗨……” 原本在喊打喊杀的彪悍匪徒们瞬间变得无比安静,一个个愣在了原地。 说是匪徒“们”,闹的声势挺大,活像有一个加强连。 如今我仔细一看,其实只有六个人,外面的狱卒少说也有三四十,难为他们以一当十居然就这么杀进来了,想必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但是,见到我这分明属于计划外的弱鸡,一个个都有点儿不知如何反应。 六个人中最人高马大的一个想必是首领,心更狠,手更黑,见到我这意料之外的人,第一反应抬刀就砍。 我吓了一跳,慌忙贴着牢笼栅栏滚了一圈,那长刀铿然砸在了铁栅栏上,震得我背后发麻,声音之大,我听来耳朵都有些发鸣。 我一个踉跄,腿一软就要顺着铁栅栏蹲在地上,却被人意外地扶了一把。 我一回头,那个蓬头垢面的狱友竟然就站在我身后,用力将我向上一提,我这才没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我是很想说谢谢的,然而下一秒钟,他突然松开了手,猛然把我朝外一推,自己又用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躲进了牢狱的黑暗里。 我:“……” 拜他这一神来之笔所赐,我一下扑到了悍匪的面前,因为身高太矮,整个人几乎撞进他的前胸里。 悍匪反应出奇的快,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前襟,一刀架在我脖子上就要灭口。 我眼前一黑,脖子已经感受到湿濡的触感和冰凉的金属——那是染了血的刀锋。 喵的! 我又要死了么? 不行! 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用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速度,出手如电,准确地捏住了悍匪的手腕麻筋,趁着他手下动作稍稍的停顿,用一个刁钻的身法,倏忽之间退出数步之地,刀锋几乎是贴着我的脖颈轻擦过去的,紧张之时我感觉不出疼痛,随手一摸,一手血污,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还是那刀伤带的。 与此同时,我手腕一翻,一柄异常轻巧的匕首出现在我的手掌中心——那是我隐藏了很久很久的武器,不到非常之时,根本不想动用,被人偷袭的时候没用,被人追捕的时候没用,现在,我却不得不用。 敢做劫囚的人想必是亡命之徒,脑袋拎在手里的死士,他们与我之前所遇到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不成功便成仁,满手血腥也在所不惜。 他们不在乎手下是否会多我一个谈不上太冤的魂。 换言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而我不想死。 悍匪的刀落了空,根本没有停顿,转眼之间就向我头部砍来,我矮身一躲,双腿一屈角度精准地直奔他心脏位置。 都说天下武功无快不破,我比的就是这个快字。 运气好,这个悍匪会被我一招毙命。 运气不好,我恐怕就要身首异处。 其实我还是挺期待结果,如此坚定的拼搏生死,我以前还从未有过。 然而,这一次的结果我没有等到。 我身后的精壮汉子骤然出手,严严实实地把我压在了他右臂之下,同时低吼:“住手!” 我被这一拉一扯搞乱了方寸,准头骤然失去,我不敢妄动,飞速将匕首隐回原处,动作太快,导致我手指有点儿抽筋。 精壮帅哥力气巨大,这一勒瞬间让我这小身板动弹不得。 我对他这种“保护”的姿态没有意见。 然而…… 他被收监许久,我觉得,他可能比较需要注意一下个人卫生…… 这一下让悍匪们居然也都慌了神,定睛一看,纷纷露出一副“哎哟我的天呐我可找到您了”的激动眼神,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纷纷下跪:“主子……” ……原来这群人跟他是一伙的。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这群人想必是殷九九派来接应我的,然而殷九九这厮办事儿不靠谱,你在交代任务之前就不能给他们描述一下任务标的的长相特征么,差点儿我就被顺道一起砍了啊混蛋! 然而我转念一想,突然想起了送我前来的锅底儿哥那灵魂画手的灵魂画作。 我觉得…… 也许他们是交代过的,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一群傻了吧唧的悍匪还沉浸在找到精壮帅哥的喜悦之中,却听外面突然杀声震天,唯一的可能,只会是官府的援军到了。 主子就是主子,精壮帅哥当机立断,一胳膊夹上我,另一条胳膊一挥:“走!” …… 夜黑风高。 北风没吹,雪花也没准备飘。 我被精壮帅哥一路拖死狗一样拖到了一处破败的荒屋。 追兵早就被他甩的没影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事儿别特么瞎偷懒,好好学轻功这玩意绝壁能保命。 说实话,他轻功真好,带着我一个人肉沙包居然飞檐走壁四处流窜的速度分毫不减。 那架势,活像现代社会的过山车。 只是,我无福消受这样惊悚的快/感体验。 我有点儿晕车。 还有点儿想吐。 等到精壮帅哥终于在荒屋中停下来的时候,我终于“哇”地一声,把以上想法付诸了实际行动。 在牢里饿了一天,我实际没什么可以吐的,一口喷出来,大部分都是胃液和酸水,味道不算清新,但是并不黏黏糊糊地恶心人。 我吐完舒服多了,一抹嘴,就见精壮帅哥一脸山雨欲来的表情看着我,那脸色要多阴沉有多阴沉,黑度直逼锅底儿哥。 至于么……不就是吐了么…… 好吧,我承认我吐了他一身…… 然而他的个人卫生习惯也并不太好,我都没有嫌弃他,他有毛可嫌弃我的。 劫囚的壮汉们追寻而来,一推开破屋的断门,看到的就是我吐了他们主子一身,而他们主子一脸铁青的糟心场景。 刚才提刀砍我的那个瞬间不干了,撸胳膊挽袖子过来就要和我拼命。 我一旋身,非常没有骨气地那精壮帅哥当盾牌,躲在了他身后。 一边儿抓着他的上衣,一边儿探出头,分外傲娇的朝那壮汉做了一个异常丑的鬼脸。 壮汉:“……” 他愣了一下,更加暴怒。 “你这毛丫头!……你给我出来!我……“ “好了。” 精壮帅哥不耐烦地打断了壮汉的暴跳如雷。 壮汉瞬间一声都不敢吭了,跟其他几人一起乖乖站在原地,低头聆听教诲。 然而精壮帅哥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教导属下,而是突然转向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救我?” 我被他盯的难受,从他身后转出来,撇撇嘴,小声哼哼:“……你以为我乐意么,有人让我来的。” 他一皱眉:“谁?” 我嘟囔说:“……不就是那天杀的小王爷。” 他眉皱的更深:“我不认识什么小王爷,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我不会放过任何知晓我行踪的人!” 我一愣。 “你不认识殷九九?” 精壮帅哥看着我,眉眼深邃,却面无表情:“那是谁?我不认识。我只认识幽灵之花,那是碧泉宫的东西,我奉吾王之命潜入中土寻找多年,没想到竟然让我在此遇到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何要救我?” 我显然有点儿蒙逼。 中土? 吾王? 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觉得这帅哥长得有点儿别扭。 因为这浓眉大眼儿的血统…… 我没想过在这里还能遇见混血儿…… 古代交通闭塞,不像现代人,交通方便,满世界跑都用不了几个小时,留学生随随便便就有几千万。 因此,古代混血儿很少的。 然而这帅哥混的货真价实。 古代勾结外族是大罪。 殷九九一个小王爷干毛要勾结外族啊?他想造反么? 然而,我突然想起,精壮帅哥说他不认识殷九九…… 那股斩钉截铁的样子分明不是撇清关系那种善意的敷衍。 他说的如此肯定……也许只是因为……他真的不认识。 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重新串联了一遍,用我这报废了无数次的大脑重新分析了一遍眼前的场景,我只得出了一个简直被雷劈了一样的糟心结论。 “呃……”我说,“可能你不相信,这是一个误会……” 帅哥一脸阴沉的看着我,显然以为我要耍什么花招儿。 “咳……我确实是被派去救人的……”我清了清嗓子,在他那明显不准备相信我的眼神中毅然决然地道,表情有些悔过与痛心疾首,“可是,我该救的那个……大概……可惜不是你……” 第 15 章 帅哥果然一脸的不信任。 真是的。 换了是我。 ……嗯,我也不信。 少数民族帅哥还在眼神危险地瞪我,然而那位沉不住气的大汉果然又沉不住气了,一步跨出来道:“主子!这毛丫头多半儿在说谎!砍了她干净!” 我撇嘴。 奇了怪了,你跟我有多大仇?见到我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是第三次要砍我了。 显然这注定是个不会被他领导采纳的意见。 混血帅哥一挥手:“退下!” 大汉老实了,憋屈地站了回去,回去之前还瞪了我一眼。 我一吐舌头,食指扒开下眼皮,朝他做了一个非常嘲讽的鬼脸。 丑就闭嘴,记住丑男!言情小说定律,帅的人永远比你有脑子。 大汉果然气的呲牙裂嘴,又要站出来时,被帅哥一个眼神盯在了原地。 帅哥无视我跟大汉较劲,一手捏着我的肩膀,把我从他身后拖到了面对他的位置。 我鬼脸正做到一半儿,被他如此大力一捏,疼的刺眼咧嘴,表情不是一般的扭曲。 “你究竟是谁?跟碧泉宫是什么关系?” 我伸手揉着被捏痛的肩胛骨,叛逆心起,一扭头:“不知道。” 他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一点儿。 疼疼疼!! 我疼的直抽气。 喵的! 我大怒:“你们国家的人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帅哥瞪着我,眼神冷然:“我没有让你救。” 我被他一瞪,立刻又怂了,只他手下徒劳地挣扎,一边儿挣扎一边嘟囔:“对啊,所以我脑子有坑才会救你这白眼儿狼……” 帅哥脸色更黑了一点儿。 不过下手的动作倒是轻了不少。 我趁着他这一下放松的功夫果断溜开了一点儿距离,不过也没多远,只是让他不能再轻易伤到我。 帅哥神色阴沉不定,就这么沉默的看了我许久,半晌,他终于开口。 “恩怨分明,你确实救了我的命。” 我闻言一喜,急于脱身,正想说“不客气不客气,大恩不言谢,我还有事儿,那咱们也不用聊人生了还是就此别过吧……” 却听他说道: “放你走可以,但是有条件。” ……帅哥你剧本不对。 正常情况不应该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么…… 就算你看不上我,不想以身相许,那不也该是给我点儿银子侮辱我,或者给我个信物让我找你小弟之类的捞点儿油水么…… 放我走还有条件是怎么回事…… 帅哥无视我一脸哀怨,依然那副晚/娘脸:“首先,你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是一乡下小山村里的村姑啊。 算了,这话说出来他肯定不信。 于是我一脸高深莫测:“你猜不到?” 记着吧姑娘们。 男人,尤其是直男癌。 从来不肯承认自己不行。 无论在哪一方面不行。 当然,猜闷子这方面不行也是不行的一种么…… 古代的男人估计没有几个不是直男癌。 所以我想,我成功了。 果然,帅哥不仅是个直男癌,看这意思估计已经晚期。 听到我如此反问,他沉默了。 半晌,他不在纠结于这个问题,提出了他第二个条件:“把幽灵之花交给我。” 这句话让我心里“咯噔”一声。 我私心是不愿意交出去的,这东西想必跟我包裹里的每一样东西一样有来头,更何况,监狱里还有个不知道是谁的倒霉鬼还在等我去救,那朵花可是重要信物。 只是现实从来没有给过我两全的机会,这朵花交出去,我就能保命。 而我惜命。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帅哥这次却表现的非常没有耐心。 想必这是他的底线,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商量的交易。 还没等我回他,他就一手伸了过来,往我藏那朵花的腰带下一摸,瞬间就把东西捏在了手里。 速度之快,我连骂他“臭流氓”的时间都没有。 喵的!太过分了,摸什么摸,老子最起码还是个女的! 然而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后,根本不管我眼中的怒火,分外敷衍地朝我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带着几个劫狱的壮汉几下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 特喵的…… 谁特娘的要跟你后会有期啊,最好下辈子都不见啊!拜拜了您嘞! ———————————————————————————————— 果然我之前的设想成了真,京城又一处墙根下出现了我蒙了一层黑气的身影。 我沮丧找了个墙根,再次蹲在墙根下,思考接下来的人生。 我已经可以预见自己老了以后,领着孙子孙女的手,豪情万丈地告诉他们,你奶奶我当年,蹲过京城所有的墙根…… 好吧,我知道这一点儿都不威武。 殷九九交代给我的任务我还没完成,我不能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找他,我得去完成任务。 监狱里还有个苦主等着我去救,我还得想办法回去。 虽然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去。 别问我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跑掉。 我早就想过了,然而我发现自己跑不掉。 殷九九没有骗我。 刚才为了找墙根儿,半夜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我发现这才几天的功夫,通缉我的画像已然贴满了大街小巷,连茅房门口都有,简直侮辱我的身份。 虽然按照画像的那个灵魂化程度,我觉得他们要抓到我还是有难度的。 但是官府显然也知道他们的画师都是什么德行,不仅有画像,还有配图说明,上面把我的特征描述的非常清楚。 古代的画手灵魂,写手却一个比一个大触,我若是没头没脑的去闯城门,肯定被正规军提溜回来。 鉴于此,我只能愁眉苦脸的去完成殷九九的任务,待到事成,借助他的力量出城相比之下容易的多了。 监狱我出来的太容易,回去却成了个难题。 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对犯罪这事儿,真不在行。 别出“你去偷个东西不就能回去了么”这种看起来很简单很显而易见的主意。 要知道,此地民风彪悍,遇见小偷上来就打个半死再送官,绝对不会有人判你防卫过当。 我不想挨打。 我也不想偷东西。 琢磨了半天,我决定回去自首。 古人上班儿早,五更鸡鸣,起床出门。 我熬夜熬的两眼发红,眼眶发黑,蹲在衙门口准备自首,倒把早早来上班儿的马屁官儿吓得摔了个跟头,指着我大喊“鬼!” ……我真是郁闷。 把马屁官儿扶起来,还非常体贴的给他拍了拍官服上的土,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个鬼,是个活人。 马屁官儿瞅了我两眼:“你有何冤屈啊?说出来,本官为你做主。” 感情他拿我当报案的了。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我被送来的那天,这位大爷百分之百没正眼瞧过我。 在他眼里估计就剩下锅底儿哥和金光闪闪的镇北王府了,叫他一声“马屁精”绝对不冤枉他。 面对他如此提问,我心说,我冤屈大了。 嘴上却道:“大人,我是来自首的。” 他跟唱戏一样摆出了一个非常惊诧的表情:“什么?!你所犯何罪?!” “我是镇北王府送来的重犯。” 马屁官儿眼睛瞪的像铜铃:“你你你……你怎么出来了?” 我无奈:“昨天有人劫囚,劫错人了,把我顺手捞出去了……” 没等我说完,马屁官儿大喝一声:“什么!昨夜有人劫囚?!” 我:“……” 这一嗓子调的真带劲儿。 可怜我的耳朵。 我说不下去了。 我跟马屁官儿的聊天从来不在一个频道上。 马屁官儿此时已经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本官手下出了这种事……这可怎么办……” 我挺身而出:“大人……您先把我收监吧。” 马屁官儿如梦初醒:“来人啊!把这暴徒给本大人关回去!” 我:“……” 想必大昱开国到现在,不会有比我更规矩的囚犯了。 马屁官儿这次谨慎了许多,终于想起来,抓我应该过过堂。 过堂的过程很有古装电视剧的代表性。 惊堂木一拍。 “堂下何人?” 我:“二丫……哦不,小红。” 马屁官儿怒了:“到底叫什么!” 我:“大人,我小名叫二丫,大名儿叫小红。” ……好吧,事实是,我上次已经给自己起好了名字,叫二丫。 可是我这次办的事儿太二儿了,我觉得是我起的名字风水不好。 所以我临时决定,我要叫小红。 真是,这有什么好吐槽的。 小时候造句写作文,男的叫小明,女的叫小红。 这是国际惯例啊懂不懂。 虽然有的小明可以跳起来打中另一个小明的膝盖,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我叫小红。 马屁官儿打量我两眼,可能觉得我长得跟我的名字非常一致而且接地气,信了。 紧接着问:“你所犯何事啊?”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喵的,我最大的罪过是该死的时候又活了。 只是我只能说:“据说……我被通缉了。” 马屁官儿一瞪眼。 我赶紧摸出一张官府通缉我的画像,递给马屁官儿。 当然,我把地底下的文字描述都撕下去了。 马屁官看看我,又看看画像,看看我,再看看画像,道:“我看着跟你不像。” ……大人您真英明。 可是我总得给自己安个罪名。 我只好说:“那……就算潜入镇北王府偷窃吧。” 得了罪名,马屁官儿欣喜若狂。 虽然我并不懂他在美什么。 于是我再次被顺利收监了。 我觉得,古往今来,不会有比我更冤枉的犯人了…… 第 16 章 我又被关回了原来的囚室。 还是熟悉的地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大理寺监牢昨日被劫,满京城上下鸡飞狗跳。 马屁官儿审我不过装装样子,事实上,外面的兵荒马乱他一点儿干系都脱不了,甚至很可能把自己的乌纱帽赔进去。 啊……这么一说我都有点儿同情他了。 算了,我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有同情别人的功夫,还不如同情同情自己。 牢房里风景依旧,精瘦的大老鼠已经熟悉了我的存在,连看都不看我,不知道躲去哪里了。 只有小强热情依旧。 我一脚踩死两只小强,把它们和早已仙去的同伴尸体踢到一起,继续走到我扒拉出来的那块空地坐下,思考人生。 殷九九给我的提示只有两个字外加一个任务物品。 如今任务物品被抢了。 我又开始重新思索那两个字。 隔壁。 ……毕竟我是个现代来的文盲,他们写字一笔狂草,我真的不太认识。 万一那俩字不是隔壁,而是别的什么。 这笑话就闹大了。 可万一是隔壁…… 喵的! 你又没告诉我是左边的隔壁还是右边的隔壁。 我站起来溜了两圈,压抑住汹涌而出的丢脸之情。 右边的囚室已经空了。 我无奈地撇撇嘴,只能去看左边。 我依稀记得,那个囚室里的人原来最爱裹着单子睡觉,非常的不讲卫生。 我下意识地去他睡觉的地方看了一眼,竟然发现那里没有人。 我一怔。 不是吧,难道一夜之间这牢房里的所有犯人都跑路了? 既然这样那我还回来个球! 我正在懊恼,却突然感觉左后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 我把目光挪了过去,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个囚室里的人其实还在。 只不过他继承了混血帅哥的衣钵,不睡觉了,转而坐在黑暗的阴影里。 我看他的一瞬间,他竟然也同时装过头来看我。 我和他目光一对,反而吓了一跳。 有种做坏事被抓到的心虚。 不过只有那一瞬间,很快,我装逼的姿态立刻就回来了。 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 囚室里的人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因为坐在黑暗里,看不出身高,更看不出相貌,可是他那双眼睛蛮好看,明亮而干净,不像一个囚犯的眼睛。 我凶巴巴地用眼角看他,实际是为了掩饰我内心的怂包儿。 “你瞅啥?” 脏兮兮的囚犯用他那双清明的眼睛淡淡瞥了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他的眼神里居然带了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意。 “谢南歌。”他说,声音很好听也很年轻,“我认得你。” 毫无悬念的,我再次蒙逼了…… 我的人缘有点儿好得出奇,到监狱里都能遇见故知。 我想,我大概是终于找到了原本该被我救出去的那个苦主。 即使,我并没有脸承认我救错了人。 而且是在他眼皮底子下救错的…… 好在,我就是有被揭了老底儿也能继续装作高冷的特殊技能。 所以我说。 “你认错人了。” 我以为他会惊讶,或者疑问,再或者一脸的不可置信。 没想到,他只是轻笑了一声。 “怎么?被我拆穿所以觉得丢人吗?我又不会嘲笑你。” 我:“……” 那你解释一下刚才那一声笑是怎么回事…… 你已经在嘲笑我了魂淡! 你当我耳朵是聋的吗? 于是我一脸阴沉:“那你刚才笑什么?” 他唇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勾。 “我笑了么?”他说,“也许是情不自禁。” 我去你个仙人板板的情不自禁! 我颓然地坐了下来。 “好吧。”我支着下巴蔫头搭脑,“你没认错人,我确实是谢南歌。” 他一脸了然,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没了脾气,没话找话地跟他聊天。 “喂!”我说,“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他动都没动。 “我有名字。” 我一脸黑线,只觉得这句话分外耳熟。 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昨天的时候,混血儿也这么跟我说过。 我的黑化之气基本要突破天际。 “你要说你有名字但是你就是不告诉我吗?” 我保证,他敢说是,甚至敢点一下头,我就冲上去把他的腿打折。 然而我猜错了。 他脏兮兮的脸上居然是一片淡漠。 “不是。”他说,“你有必要生气么?反正你根本不在乎我到底叫什么。” 我一愣。 他说对了。 我只是忙忙碌碌地在做一些所谓“我该做的事”。 至于对谁做。 又或者在做事的时候会遇到谁。 我真的一丁点儿都不关心。 这其实是非常没有礼貌也非常遭人讨厌的。 我哑口无言,被他说的居然有一点愧疚,只不过我不会承认的。 好在他根本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就这么坦然地接受了我的无礼。 我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脸色。 “那……” 他却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一样,根本不等我说完,就给了我答案。 “我不仅认识你,我还知道是殷九九派你来的。” 我又是一怔,不仅仅是因为他居然这么直接的说出了殷九九的名字,更是因为他那种早已全局在握的了然语气。 今天以来。 我似乎一直在被他刷新世界观。 然而转念一想,我立刻一脸悲愤。 “你!……你昨天就知道,我进来是来找你的!你为什么不提前说!” 面对我的指责,他反而云淡风轻。 “我看你和那位聊的挺开心,不好意思打断而已。” ……喵的! 什么叫聊的很开心! 想想昨天我和混血儿聊天的场景,那叫一个鸡同鸭讲。 我说的他听不懂。 他说的我也没想明白。 难为我们各想各的居然还能对上…… 捂脸。 我一脸往事不堪回首的郁闷。 “大哥……”我说,“你好歹给我一点儿提示,咱们就不至于浪费这么多时间了。” 他居然很疑惑。 “耽误什么时间?” 他这么一问,我反倒有些急。 刚想问“咱们不是要出去么?”,却突然住了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原谅我刚刚犯过一次二,我不想再犯第二次。 万一他也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怎么办。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所说的信息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前车之鉴。 我跟混血儿聊的还好好的呢,谁知道最后会出这种幺蛾子。 所以我只好说。 “殷九九让我进来的任务……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淡淡地轻笑一声。 “什么任务?”他那看不清五官的脸上有着我根本看不懂的神色,“与其说任务,不如说,殷九九是怎么把你骗进来的吧?嗯?”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 平地惊雷。 我这个人的性格中有非常严重的逃避倾向,具体表现为乐观主义与拖延症。 无论什么事,都喜欢往好的方面想;太麻烦的东西,更爱无限期拖延。 这样是非常不好的,我知道。 甚至于现在一切的境况与我落魄的处境都是因为这两个最坏的习惯而起,我也知道。 虽然我至今仍然抱着侥幸心理。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已经第一时间猜出了他话里的意义。 那是我之前一直在逃避的很多细节的唯一解释。 我的沉默引起了与我交谈人的主意。 他抬起眼睛,瞥了我一眼,甚至还笑了一下。 “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殷九九在骗你么?”他说,“也不算太迟。” “骗我?”我皱眉,“骗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他骗的?” 他又看了我一眼。 “殷九九本来就没准备让你出去。”他说,“你真的猜不到吗?” 我怔在原地,木然地看着他。 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谢南歌,别听这二逼的,他在逗你玩儿呢”,另一个说“谢南歌,你才是二逼,这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揣着明白装糊涂,傻不傻啊你”。 显然,后者赢了。 我深吸一口气。 最后的泡沫被毫不留情地戳破。 这个事实,在我内心深处可能闪现过不止一次,都被我选择性无视了。 是啊,为什么殷九九会这么恰好这么好心的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出现? 为什么让我做这么危险又没头没脑的事? 或者再为什么所有事情的安排都如此的模糊而敷衍? 其实细节早就说明了。 因为他在骗我。 我早就该知道了。 可是我选择骗自己。 就像我重生以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一样。 骗自己说自己可以重活一世是幸运的。 骗自己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也一样可以活的很好。 实际上,我并不好。 思念父母,无时不刻都在担心他们如今怎么样。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所以我不去问这一世的家世,连想都不愿意想。 想念家乡,无时不刻都在说服自己,这里只是换了个朝代,其他的东西也都还一样。可是所有的东西都终究不一样。 怀念时光,那些在我上一世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朋友亲人们,我记得他们的兴趣爱好,也记得与他们相处过的青春年少。可是如今,我不去问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包括与我最亲近的师父。我宁愿把所有人当成生命里的过客,好像这样,他们就都是我热热闹闹梦境里的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了。 我从来不想承认,本来的谢南歌已经死了,我已经是别人。 我重生以来,只哭过一次,就是那个遇到师父的夜晚。 而今天,是第二次。 第 17 章 我哭的挺丑的。 因为我的狱友一句话把我弄哭了之后,连看都懒得看。 哭这件事,是一种宣泄。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悲伤,但是你自己的悲伤与别人是无关的。 即使你自己告诉自己,哭泣能让你找到发泄的出口。 但其实,一点儿用都没有。 是谁说过,哭泣只是对既成的事实不满,而又无力改变的一种表现。 我是现实主义,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找到更有用的办法让自己脱离这种糟心的状况。 我哭了两声,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因此,我决定还是不哭了。 更何况,没有人哄,哭两声意思意思就完了。 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而我并没有什么可以依仗。 我鼻涕一抹,看着从刚才开始就云淡风轻的狱友。 “你还知道些什么。” 既然没有人来救我,那就想办法自救。 如果还能拉上个帮手最好,没有帮手,那就撬开他的嘴。 狱友看看我哭花的脸,显而易见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你鼻涕流出来了。” …… 也不知道以他自己如此糟糕的卫生习惯,是谁给他的勇气来嫌弃我。 我思考了三秒,决定给他一个掷地有声的反击。 我说:“……哦,那我擦擦。” 目睹我拿手抹鼻涕,又随手把鼻涕抹在了衣服上的过程,他的表情果然更嫌弃了一点…… 我丝毫不在意,面无表情对他道:“擦完了。” 他皱着眉看我:“不哭了?” 我站起来,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选了一个离他近了很多的地方再次坐下来,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用一个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音量来交谈。 “哭有什么用。”我用手托着下巴,不看与他的眼神对视,“不如想想办法。” 狱友闻言,难得有了一点儿动作。 他把头转过来,眯着眼睛看了我半晌,饶有兴致地挂着笑:“谢南歌,你倒是比我印象中更识时务了一点。” 我心念一动。 这句话有点儿耳熟。 我想了想,才想起来似乎是殷九九也说过类似的话。 殷九九说,以前的谢南歌会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大概能猜出以前的谢南歌是个什么脾气了。 这就是个旧社会的中二少女,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顺便还能拯救天下的那种类型。 我嗤之以鼻。 过刚易折,柔者纵横。 我不是那个谢南歌。 我也从来不避讳去承认自己是个弱者。 面对狱友那感兴趣的眼神,我脸色变都不变。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狱友的浅笑终于变成笑出声儿来。 “你想出去?” 我反问:“你不想?” 他的姿态有一种从容的悠然,更有一种无论何时都不急不缓的优雅。 这不是一个囚犯该有的。 即使他脏兮兮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囚犯,即使这里也真的是暗无天日的囚牢。 但是我觉得我没有看错。 我不以貌取人很多年。 哦,我知道所有人都不信…… “不是想不想。”他说,“是不到时候。” 我:“……” 他这种态度令人很窝火。 仿佛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不仅唾手可得,还要嫌弃这白来的东西不够好。 喵的! 你当监狱是你们家开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过,狱友同志显然根本不在乎我的内心的吐槽,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与那个表情,怡然自得。 “至于你,谢南歌,你不仅不到时候出去,你也不该出去。” “为什么?” “你变成现在这样,我大概猜得到你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虽然你可以选择装作不知道。” 我心下一跳。 他说话的姿态如此坦然,丝毫不关心我会不会听出弦外之音。 重生为人这种事情玄之又玄,可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像是他知道了我的秘密,却根本不在乎。 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和我所想的,是不是一件事。 我一皱眉,正准备诈一诈他,却听他一笑,目光直直看过来,让我无所遁形。 “省省吧。”他说,“你那些小聪明,也就够对付对付那西戎的白痴。” 被一眼看穿想法,我如鲠在喉,瞬间萎靡了,撇撇嘴。 “你错了。”我沮丧道,“别说我不知道你说的西戎是什么鬼,就算我知道,我大概也对付不了。” “哦?”他一挑眉,“你昨天不是跟他聊的挺好?” 我目瞪口呆。 他的意思是,我放走的混血儿是西戎人? 面对我一脸的惊讶,他却像早就料到了一样,笑着摇了摇头,从袖口里捻出一个东西,朝我晃了晃。 我定睛一看,愣了。 他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今天刚刚被混血儿抢走的、那朵小小的“幽灵之花”。 “这不是那……” “是啊。”他理所当然,气定神闲。 我试探着问:“你也有?” 他摇摇头:“这就是殷九九交给你的那个,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可是我的……分明被……” 他捻着那小小的东西,眼睛明亮:“所以你该感谢我不是吗?不是我的话,这东西现在已经在前往西戎的路上了。” 我哑口无言。 正想问什么时候被他拿去的,却突然想起来,昨天那个一天要砍我三遍的神经病闯进来的时候,貌似就是他在我身后扶了我一把…… 我的警觉性一向很差,被人趁机摸了东西走都没有察觉。 我一脸毙了狗一样的恍然大悟。 也许是看到了我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自然了一点儿:“想起来了?” 我点点头。 “这东西不能丢,你以后会知道为什么。” “哦。” 压抑住丢脸之情,我朝他伸出手:“谢谢,我不会再丢了。” 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我丢脸的摸摸鼻子,保证道:“真的。” 他看了看我伸出来的手,又看了看那朵花,异常坚定的摇了摇头:“还是我来保管吧。” 我目瞪口呆,但是看到他的表情,想来无论我说什么他也不会再给我了。 毕竟是我弄丢过东西,我没有底气再去要了,只好尝试着转移话题。 “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去?” 狱友瞥了我一眼,以问代答:“这么急?” 我看着他那双眼睛,在黑暗里看到了那里面瞬间转过的万千流光,最终只化作了微微的笑。 我怔了怔,在心底万般无奈的承认,我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大概从心机到身手都不是。 于是我放弃了绕弯子的打算。 “嗯,很急。”我说,“主要是,我不喜欢待在监狱里。” “我劝你听从殷九九的安排。” 我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忍了半天的委屈突然又都冒了出来。 我满心希望都成了一场空算计。 我最恨有人给我一场空期许。 这都是拜殷九九所赐。 我为什么要听一个骗子的话? 大概是我的表情明明白白的传达了我的想法,他看了我一眼,就猜出了我内心的潜台词。 “殷九九在让你入狱的理由上骗了你,不过,他确实在救你。” 我愣了,显然有点儿糊涂。 也许逗我是让他觉得特别愉悦的一件事,因为他的愉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看你哭的那么风生水起,我都忘了告诉你。”他说。“殷九九一直跟你关系不错,虽然他喜欢耍你,但是他不会害你,让你入狱也是为了保护你,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以放宽心。” 他明亮的眼睛倒映出我一脸痴呆一样的蒙逼,而他的表情毫无疑问有点幸灾乐祸。 “一句话就让你怀疑人生,还真是对不起。” 我:“……” 第 18 章 牢狱之中光影晦暗,仅有的一寸光芒也总是明灭不定。 请问这说明了什么? 答:渲染了悲凉的气氛,烘托了主人公的悲惨命运,奠定了凄凉的感情基调…… 狱友的表情看上去嘲讽力满点。 而我脸上的表情汇集成一行大写的字。 你仿佛在逗我。 好吧,我从你的表情里看出来了,你特喵的就是在逗我! 怎么有人这么无聊,看我哭很好玩儿么? 我原本对殷九九的怨气立刻都转移到了此人身上。 我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开始撸胳膊挽袖子地找东西。 等宝宝找到万/能/钥/匙的,宝宝一定要冲过去把你的腿打折! …… 然而,我没找着。 那人含笑看着我。 我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脱鞋翻衣兜解腰带,行为举止何止一个不文明,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流氓。 然而,该找的东西我还是没找着。 说不定跟混血儿一路风驰电掣的时候掉在了哪里。 真可惜。 我蔫了,只能怒视那人一眼。 谁知,他悠然探手入怀,捻出一样东西在我眼前又晃了晃。 …… !!! 他手里正是我遍寻全身都没有找到的万/能/钥/匙。 我的眼睛想必瞪的像铜铃。 他与我接触不过只有昨天那一下,他到底从我身上摸走了多少东西? 我来不及与他理论,慌忙去检查我身上的其它东西。 正在手忙脚乱之间,却听得他出声说道。 “不用检查了,就这两样而已,没有别的了我保证。” 他的语气满是戏谑。 我:“……” “这个也暂时交给我保管吧,反正我们现在都不适合出去。” 我却根本没听进去他保管不保管的话,满脑子都回想着被偷了东西这件事。 两样? 而已? 我看他的眼神想必非常复杂。 “你是不是江湖人称‘妙手公子’之类的神偷?”我问,“要么就是哪来的大盗?” 不然为什么这种技巧掌握的这么好? 他“呵呵”一笑。 “谢南歌,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有想象力。”他说,“不过,你倒是歪打正着地说中了一点,我能在这儿遇见你,确实是因为偷了东西。” 我一怔:“你偷了什么?” 他笑容不减。 “命。” 我一激灵,就听他接着说。 “我偷了一条命。” 我疑惑地看着他。 偷了命? 他的意思是,他杀了人么?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因为,我从没见过哪个杀了人的凶犯能像他这样云淡风轻悠然自得。 一个人的心理素质不可能好到这种程度,即使他精神分裂到丧心病狂,他也不会如此坦然。 我看着他,突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猜想,仿佛只需要一丁点儿提示,就能抓住事实的真相…… 可偏偏,就这么失之交臂。 我在暗处观察他的表情。 他分明看得懂我眼中的疑惑,却丝毫没有想要跟我解释的意思,神色如常的坐在黑暗里。 我盯着他的脸,露出一种防备的表情慢慢坐下。 他不以为意,也不觉得我对他的防备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谢南歌,我发现,现在的你真单纯……” 单纯是什么鬼…… 我一脸黑线,看了看他的脸,又琢磨了一下他这句话的意思,立刻回过味儿来,瞬间炸了毛。 什么单纯。 潜台词就是好骗! 喵的! 他八成又在骗我! 我怒目而视:“骗我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啊。”他耸耸肩,“但是反正我也无聊。” ……所以我被充当了调剂生活的道具吗? 我一脸黑云压城:“我记住你了。” 面对我的威胁,他倒是无所谓地挑挑眉。 “很好,记住所有人都会骗你,这一点很重要。”他说,“单纯总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你所面对的疆场,从来都非死即伤。”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严肃的一句话,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倒是从一而终地冷静,一翻身,彻底地背对我,裹进了我初见他时那块脏兮兮的布匹里。 “休息吧。”他说,“心平气和的等待不会太漫长。” 他说完,整个监狱都陷入了一种无边的死寂。 我有一肚子的疑问,可是看着那个背影,我硬生生地把所有疑问都憋回了肚子里。 我不得不承认他其实说的是对的。 重生以来,我自以为强大又精明。 而实际上,我依然冒傻气而单纯。 太容易相信人。 太容易被人欺。 早就忘记了从上辈子就该学会的一句话。 人生在世,唯一能相信的是自己。 ———————————————————————————— 那天,我托着下巴坐在一片黑暗里,把前前后后的很多事情重新思考了许久。 这座监牢我硬闯的话,也许不是没有机会出去。 但是,我决定跟自己赌一把。 我隐约有一种直觉。 在我疯疯癫癫乐乐呵呵地闯天/涯时,有什么与我有关,但是并没有让我察觉的东西在暗中无声的进行,甚至连当初师父的留书出走都透着蹊跷。 虽然这些怀疑猜测都是毫无根据的。 但是,外面铺天盖地通缉我的命令不是假的,之前有人趁夜要来杀我抑或是抢夺我的东西也不是假的。 我单枪匹马,贸然出现在京城的话,等着我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天罗地网。 相比之下,如今的牢狱之中,反而是谁都想不到又谁都找不到的安全之地。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也许真的不适合出去。 这些问题我反反复复思考了很久,我最终想通了。 我决定,我要待在牢里。 我倒要看看,最终会出现什么样的转机。 —————————————————————————————————— 然而,监牢里的生活是暗无天日的,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 听说有一种训练叫做心理剥离。 说得很高端很玄,实际上就是把人关进小黑屋,然后考验人在小黑屋里的耐受力。 我以前是个宅女,第一次听到这种东西的时候嗤之以鼻。 心说不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么。 容易。 只可惜,我如今睡觉天天被老鼠骚扰,吃饭从来都吃不饱。 我哀怨的像个怨妇。 除此之外还有更糟的,我发现,孤独寂寞才是摧毁人类心灵防线的最强武器。 幸好,我还有个不知道该被称为骗子还是该被称为小偷的狱友时不时地跟我聊聊天,这才避免了我最终精神失常的结局。 而且,我现在的个人卫生状况,也挺堪忧的。 我抻着胳膊扭着身子凑到隔开我跟狱友的栅栏前,抓耳挠腮一般的不安。 “快点……给我挠挠后背。” 狱友一贯云淡风轻的脸颇有彻底黑掉的趋势,皱着眉,非常敷衍地伸手挠了两下,权当应付差事。 我十二分的不满意,瞪他一眼,凶巴巴道:“用点儿力你会死吗?” 他声音阴森:“真该让西戎的那群白痴弄死你。” 这几天,我和他聊过很多。 我才知道,我放走的那个西戎人大概还是个挺麻烦的角色。虽然他从来没有透露过他的具体身份,但是我和狱友通过很多细节,断定他是西戎贵族;而西戎贵族之中,只有曾经的西戎三世子迎娶过大昱送去和亲的宗室女,这才会生出来那个人这样的混血儿。 如果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混血儿帅哥与如今的西戎王,算是堂兄弟。 只是不知道他一个西戎贵族,怎么会变成大昱的阶下囚。 更不知道他到底要那朵精巧的雕花究竟有什么用。 听到狱友如此言论,我翻了个白眼儿,对于这种威胁充耳不闻。 “我就喜欢你这种看不惯我又不得不跟我共建和谐社会的样子。” 狱友闻言重重的给了我一爪子。 我一声痛呼,勃然大怒:“你想死吗?”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你可以试试。” 我瞪他。 虽然我心里也知道,我多半儿是打不过他的。 但是嘴炮而已嘛,又不交税,又不犯法,逞一时口舌之快总比处处认怂让我舒心。 反正他也不能冲过我的囚室来打我,我打定了主意耍赖他也不能耐我何。 监牢之中不辨日夜,一梦一醒之间就是一日光阴。 我伸手扒开草堆,草堆下隐藏的是几个歪歪扭扭的“正”字,这是我们计算时日的唯一方法。 不见得准确,却也勉强能有个概念。 除去我跟西戎人纠缠不清的那兵荒马乱的一夜,这已经是我入狱的第三十天。 整整一月。 这一个月中我一次也没有被提审,狱友也一样。 不知道是因为劫囚事件导致马屁官儿乌纱不保了,还是因为我们被选择性遗忘了,除了监牢之中如此糟糕的环境外,我简直像在修身养性。 我一边儿划拉着正字,一边将手伸过去戳狱友的胳膊。 “喂,已经一个月了。” 狱友被我戳的不耐烦,冷哼一声,闭上眼往后边儿一靠,躲开了。 我对他的嫌弃根本都不放在心上,正要揶揄他两句,却突然听得外面一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狱友猛然睁眼,突然转向我,无声的用唇形示意我:来了。 我一头雾水。 只见两排手持长/枪的兵勇已经转过弯直奔我们这里的囚室,一开门就把狱友抓了出去。 他全无身手一样,完全不反抗。 我站起来,正要说话,纠结收到了他眼神中的无限警告。 所有的问题都被我原个儿咽了回去。 正要坐回去,却见另外两个兵勇径直走到我的囚室前。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们就哗啦一声打开了锁,一左一右,把我整个人也拖了出去。 第 19 章 这次来的兵勇与上次满京城追捕我的那一群不一样,甚至与平时常在牢中巡逻的狱卒也不一样。 最明显的一点,他们穿的衣服就非常不同。 如果说狱卒是平民,上次追捕我的属于中产阶级,那现在这两队明显属于贵族。 这些人明显比我之前遇到的更加训练有素也更加凶神恶煞一点儿。 结合我的观察结果,以及狱友方才那警告的眼神,我在被抓捕的过程中变得无比的老实。 于是我被蒙上眼睛,捆得跟个粽子一样地不知道拖去了哪里。 我被重重往地上一丢,强迫改成了跪着的姿势。 想来这里是目的地。 跪着的姿势让我非常别扭。 重生以来,我只跪过一次师父。没办法,师父比较大款,我没有生计没有收入来源,只能求包/养。 除此之外,我活的倒是自在逍遥,不喜欢也不需要跟谁跪来跪去。 如今我依然不喜欢跪来跪去,可是依然没办法。这里是封建社会,虽然我不知道我要来见谁,但是可以预见,他是官我是匪,我见了他就得跪着。 我被坚硬的地砖硌得难受,动了一动,立刻就挨了一脚,随即我被蒙住的眼睛重见了刺眼的光。 膝盖疼,眼睛疼,心里在骂娘。 我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当时的表情有多么的狰狞。 我本以为审我的地方会被安排在刑部大堂或者大理寺,毕竟电视剧都是这么演。 没想到,触目所及的地方,竟然不是公堂,看起来更像个暗室或者书房。 正前方的黄花梨霸王枨上是厚厚的文书与密档,霸王枨后的博古架后透进来一缕异样刺眼的光。 ——我就是被这缕光闪瞎了眼。 我逆光看了过去,霸王枨后坐着的男人脊背挺直,眉目硬朗,由内而外散发着冷峻和傲气,不是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我从这人的脸打量到这人的衣服。 锦衣华服,朱红色的外衣上有金线绣的花纹。这花纹我有点儿眼生,比蛇复杂点儿,却又绝对不是龙。 正在思索这到底是个什么物种,身后的卫兵突然动作粗暴的一个擒拿压肩,把我整个上半身都压得低了下去。 “放肆!睿王殿下贵颜岂容你这贼子直视!” 特娘!看看都不行么!! 靠靠靠! 我肩膀疼的厉害,心里的卷街声此起彼伏。 娘希皮! 你又没告诉我丫是谁,鬼才知道你是什么狗屁王爷! 没想到我这审讯规格还挺高,居然轮到堂堂一个王爷来给我过堂。 我是不装逼会死星人,本来打算缓和一下我那狰狞的表情,然而面对上位者,现在我已经决定继续怒目而视。 不仅如此,我一回头,照着我肩膀上那只没轻没重的手张嘴就咬。 在监狱里很久没开过荤,这一口我咬的比较狠。 刚才凶神恶煞的卫兵被我猛的这一口咬地呆住了,停顿了一秒,竟然才反应过来要把手抽出去。 他随即表情扭曲地暴怒,抬手就要打。 我分外机敏地一躲,他打了个空,愣了。 等他反应过来怒火冲天几乎已经拔刀了的时候,霸王枨后坐着地男人冷声发话了:“够了!” 卫兵脸色发青,无奈主子的命令不能违抗,只能一边儿粗声喘气一边儿不情不愿地把刀收了回去。 我啐了一口口水。 谁知道这货洗没洗过手,我讲卫生,我嫌脏。 当然我立刻就感受到了背后那卫兵滔天的怒火。 就在我又要挨打了的时候,眉目冷峻的睿王异常平静地朝我身后看了一眼,背后立刻噤了声。 我直起身来,扫了睿王一眼。 这个男人长得其实蛮有味道,禁欲系冰冷型男,放到现代大概也是霸道总裁,承包个鱼塘什么的不成问题。 面对帅哥我稍微有了一点儿点儿好好说话的心情。 大概感受到我的目光,他那双冰冷威严地双眼看了过来。 这王爷看着不好相处,说话的语气虽然冷冰冰,但是意外的很平和。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问题已经荣升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no。1. 但是我还是回答了。 “我叫小红。” 气得快要爆炸的卫兵立刻怒斥:“王爷面前你什么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毫不意外地又被他主子瞪了。 我翻了个白眼儿。 睿王转向我,皱了皱眉。 “全名!” 果然当王爷的人就是比拍马屁上位的官儿脑子好使,也更不好糊弄。 我又叹了一口气。 “我是孤儿,我没姓。” 睿王明显不信。 我丝毫不心虚,表情坦然。 这也没有办法,你爱信不信。 没想到禁欲系型男的风格跟之前几个人的风格都不太一样,他根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他的风格比较直接。 “你入狱的罪名是夜闯镇北王府。”他说着,伸出食指敲了敲黄花梨的桌案,“有什么目的?又是受何人指使?” 我心里大骂殷九九。 谁特娘的夜闯镇北王府了,老子明明是睡觉时候被人叉起来的。 谁特娘的有目的了,老子明明是被殷九九这孙子匡了。 只是这些没头没脑没根据的事儿,现在被人这么冷不丁的问起来,真特娘的考验演技。 无奈,这一盆脏水我已经往自己身上泼定了。 自己编的剧本,哭着也要演完。 我愁眉苦脸:“没有人指使,我穷,我想去偷点儿钱。” 冰冷型男面对我从来没有露出过信任的表情,只不过他算比较有耐心的…… “京城富户多的是,为何偏偏选中戒备森严的镇北王府?” “……我路痴,我没想偷镇北王府,进去以后才知道是。” 这也不算我胡扯,带我去镇北王府里的人真的是个路痴,我也是真的没想去偷窃,我更是真的不知道那是镇北王府。 ……要知道我才不去呢。 ……里面还有汪星人呢。 ……好大一只呢。 面对我特别无辜的表情,睿王皱皱眉,表情威严。 “路痴?那是谁?” …… 这对话已然快要进行不下去。 我被捆得像个粽子,没有办法捂脸。 所以我只能让他看到我嘴角抽搐的表情。 “王爷,这是民间土话,意思是不认路,不是人名。” 睿王:“……” 不过到底人家是王爷,被我嘲讽了无知之后一丁点儿尴尬的样子都没有。 “那你偷到了什么东西?” 我更加一脸冤屈:“冤枉啊王爷,我刚翻过后墙就被拿下了,别说银子了,我连大子儿都没见到一个,我最多近距离观察过后院的狗……说起来那狗挺肥的,谁知道跑起来那么快……” 睿王终于露出了一副“老子真是懒得理你”的表情。 刚才暴力执法的卫兵更是气的冒烟,一步跨出来:“王爷!这毛丫头分明在胡说八道!不给她点儿厉害尝尝她就一句实话都没有!” ……大哥您眼神真好,我还以为我已经被监狱摧残的雌雄莫辨了呢,原来你还能看出我是女的。 这卫兵脾气太暴躁,动不动就要使用暴力手段严刑逼供,跟他主子这么有耐心的风格真不像…… 我撇撇嘴,正准备看禁欲型男呵斥属下,没想到一抬头,竟然发现睿王的表情比刚才阴森了许多。 我心里“咯噔”一声。 第 20 章 睿王那个阴森的表情让我陡然升起非常不好的预感。 我这个人,怂、懒、笨、馋,但是最会看人脸色。 而且我的狱友也说了,我这个谢南歌,比较识时务。 我立刻抢在睿王出声儿之前,摆出了一副非常没有尊严的谄媚相:“王爷,您还想知道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兵没了声音,显然被我噎住了。 睿王到底段位比较高,那个阴森的表情停顿了一会儿,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纾解了。 只不过我没敢松这口气。 果然,睿王不动声色地盯了我一会儿,起身慢慢踱了两步,走到我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本王有的是耐心,只可惜,你不见得有机会感受本王的耐心了。本王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说的好,本王放了你,说的不好……呵。” 这禁欲系型男长得还挺高,我讨厌抬头看人,此时也不适合抬头看他。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被他最后那声“呵”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心思转了好几道弯儿,而在他能看到的范围里,我一张脸笑颜如花。 “王爷请说。” 他静默了一瞬。 “两月之内,镇北王世子往大理寺监牢送的犯人个个古怪。一个是西戎来的异族,如今被人劫走;一个是个少年人,镇北王世子说他背了人命官司;还有一个是你,夜闯镇北王府偷窃被擒……镇北王世子可真是雷厉风行,照这样下去,全京城的贼人都要被镇北王世子抓光了……” 我心里一紧,对殷九九的怨念愈加深厚。 原来混血儿跟骗子狱友也都是殷九九关进大牢的,可是他什么都没透露过。 混血儿也就罢了,一个明显是异族亲贵的人出现在中土,在古代民/族/矛/盾那么敏感的年代,他的存在简直是危害国家安全。 而骗子狱友又是怎么回事? 我就更不用提了,到现在我都在稀里糊涂着混日子。 殷九九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透着古怪,虽然这些一定有理由,但是他明显不会告诉我。 只是殷九九这货能不能走点儿心,他当大理寺监牢是他们家的垃圾场吗?不分青红皂白无论是谁都往里扔…… 我想到这儿,有点儿哭笑不得。 可突然之间,有一种想法划过了我的脑海,哭笑不得瞬间变成了笑不出来。 很快,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因为持有这种想法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听见睿王那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在我耳边漫开。 他说:“呵呵,本王才不相信这些都是巧合。本王想知道,你们这些人,与镇北王世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到底想从镇北王府找到什么?” 我如同哑巴一样被问得愣在了当场。 这题太难了,臣妾答不出来…… 然而睿王已经一门心思认定我不是同党就是共犯,只要我敢说一个不知道,或者说一个与他猜测相左的答案,他一定会让暴力执法的卫兵给我来一个身首异处…… 我居然还抽空思索了一下脑袋掉落的感觉,那真是毛骨悚然。 偏偏这时候睿王还用语言恐吓我。 “慢慢想,想好了再说,本王有的是时间,但是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芒刺在背,战战兢兢。 这件事表面上涉及的人物并不多。 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的殷九九。 什么都不知道,但疑似什么都猜到了的睿王。 知道皮毛,但是不知道全部的混血儿。 知道很多,但是别人不知道他知道什么的狱友。 以及什么都不知道,别人却认定了什么知道的我…… 简直是绕口令。 西戎的混血儿是来找那朵花的,然而他拿着假的回去了西戎。 那朵真花是殷九九给我的,如今被狱友偷走了。 殷九九跟我是一伙儿的。 狱友应该跟我也是一伙儿的。 他们都知道那朵花的用处。 而我猜,那朵花原本的主人,是我。 而睿王跟我们并不是一个阵营,可是他猜到了有一样特殊物品的存在,而这个东西对殷九九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甚至还觉得殷九九通敌叛国之类的。 他的疑问就在此。 他认为殷九九拥有的这样东西是一个威胁。 更深一层的,他甚至在谋划用这个东西去牵制、甚至扳倒殷九九。 鬼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能开解的仇…… 我说过,我对官方的政策理解,一向蛮透彻。 怪不得我居然能享受由王爷亲自提审的高规格,原来背后是这样的权利倾轧。 这件事情已经从单纯的刑事案件演变成了政治斗争,这分明已经不再是我能置喙的东西了。 我的纠结就是这样来的。 我脑袋空空,隐约能猜出来的这点皮毛,却让我说与不说都是死。 我低头装出一副受了惊吓并且会好好思考的样子,实际上,我在盘算退路。 如果能卖殷九九求生存,不用怀疑,我肯定已经把他卖的底裤都不剩了。 想必他早就知道我这德行,所以连出卖他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本来想耐心的等待转机的,现在,已经是生与死的抉择。 我被捆得严丝合缝的手在一点一点地摸索。 我只要能摸到我藏在袖间的匕首,我就能脱身…… 理想很美好。 然而我忘记了我身后有个暴力执法的渣滓。 暴力卫兵比他主子的脾气差多了,一刀柄抵在我的后背上,恶狠狠地说:“快点!王爷问你话呢!你他妈听不到?” 这一下比我以往所挨的所有伤害都重,我被金属刀柄的大力抵得无比疼痛,我咬着牙缓了半天都没有缓过来。 妈的! 我后背肯定青了。 然而我突然发现,原本会阻止手下实施体罚的睿王,对我此时所遭受的对待视若无睹,不置一词。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面色冰冷威严的睿王,已经放弃语言威逼了。 如果我再无休止的沉默下去,刑具与暴力将代替语言成为审讯的主流,他绝对连阻止都不会阻止一下的。 我终于变的有些惊恐。 暴力卫兵得到了主子无声的鼓励,暴虐程度变本加厉。 “怎么?嘴硬吗?”他说,“想知道嘴硬是什么下场吗?” 我一皱眉,就听他转而向门外喝道:“把那个硬骨头的带上来!” 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快速地走来,带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啦的声响,紧接着,门一开一关,两个卫兵大力扔进来一个浑身血污的人。 那人趴在我身边一动不动,似是昏死过去了一样。 我眼皮一跳。 我浑身被绑,只能膝行两步过去,正要去看那是谁,暴力卫兵却快我一步把那人翻了过来,一拧那人的下巴,把他的脸翻出来给我看。 虽然有隐约的心理准备,但是我看到那脏兮兮又血痕纵横的脸时,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向后躲了一下。 狱友那双原本狡黠而明亮的眼睛紧闭,好像再也不会睁开一样。 那一瞬间,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死亡。 ——令我最厌恶的死亡。 暴力卫兵把我的反应看了个满眼,他恶意地笑起来:“怎么?知道怕了?不想跟你这嘴硬的同伙一起死就快点儿回答王爷的问题!我们王爷菩萨心肠,我可没有王爷那么好的耐性!” 人的潜能是无限的。 面对残暴分子的志在必得,我反而突然冷静了下来。 在牢房里被关了这么多天,被迫进行心理剥离训练的成果居然在此时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睿王手段倒是高明,一个打一个留,借一个的下场来震慑另一个。 可是目的无非是一个——他认定我们是同党,他认定我们中有一个会说。 只可惜,他押错了宝。 也许知道真相的那个半死不活,而什么都不知道的这个,自然什么都说不出。 他注定从我嘴里撬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了。 如果我没猜错,睿王想要对付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殷九九,那么,我此刻反倒安全了。 杀了我,殷九九的所谓“把柄”,也就没有了。 作为一个不知道犯了什么罪的犯罪分子,我觉得自己需要拿出一些专业的素质,不然谁都能让我招供,我多没面子。 重生这辈子,别的都还好,我提升最多的大概是演技。 我冷静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坚毅。 “我什么都知道。”我说,“你想要的东西,在我手里。” 睿王闻言果然激动了,一步跨过来,俯视我:“在哪,快说!” 我说:“我要吃东西。” 睿王愣了一愣。 我说:“怎么?人之将死,王爷这么小气,连顿饱饭都不给么?” 倒是暴力分子反应迅速,冲过来就要揍我。 我抢在他动手之前快速说:“你敢动我一下,我保证你什么都得不到!” “你!……”暴力卫兵怒发冲冠,抬手就要往下打。 我一梗脖子:“你试试!” “妈的老子……” “住手!” 暴力卫兵和睿王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闻声暗暗一笑。 看来是我赢了。 睿王阴森地看了我一眼,一挥手:“给她准备吃的。” —————————————————————————————————— 东西很快端了上来,居然有四菜一汤,卖相还挺不错。 我一副粽子的造型跟饭菜大眼瞪小眼。 我斜觑着那个暴力狂,眼神轻蔑傲慢:“给我解开。” 暴力狂果然大怒:“你别得寸进尺!” 我笑笑:“怎么,担心我耍花样吗?” 我环视一周,将暴力狂和其他几个卫兵一同扫了一眼:“在你们这么多人眼皮底下,我还能耍出花样,只能说明你们废物。” 暴力狂的怒气有些要掀房顶的趋势。 然而睿王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 暴力狂压抑着要爆炸的怒气,血红的眼珠瞪着我,不情不愿地给我解绳子。 随着绳子的松动,我的手一点点地往袖子里摸索。 绳子将脱未脱地一瞬,我袖子里薄薄地匕首已经牢牢被我攥在了手心。 就是这个时候! 我猛的调整了姿势,正要朝着睿王冲去,却又猛地僵立在了原地。 绳子被解开的同一时间,此处房间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逆着光线,我看到殷九九那张非常好看却又笑的非常讨厌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第 21 章 说起来,在傲视众生与喜欢扮演救世主这两点上,我比殷九九的段位低了不止一点。 殷九九这人,每次出现都恨不得自带那种无差别杀死凡人的圣光。 他每次出现的时机也都蛮奇特的。 上一次,我前有劲敌,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之下,轻信了殷九九的花言巧语,锒铛入狱。 这一次,我知不可言,言不可尽,进退两难之间,本打算杀出重围,却被他一张笑脸顶了回来。 薄如蝉翼的匕首一收之间,险些划破了我自己的手。 动作太快,还有点儿抽筋儿。 我仿佛总是在遭遇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倒霉事儿。 我不知道别人都是什么脾气,对于这种状况我还是挺生气的。 我对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殷九九怒目而视,如果他突然出现不是为了给宝宝雪中送碳,就算他是颜值担当我也要把他戳成筛子。 谁知殷九九根本没看我。 他是世子,睿王是王爷。按照规定,他见了睿王估计应该先见礼。 不过按照殷九九这厮推门而入时候的状态,以及周围其他人看到他的反应,再综合我之前的猜测。 殷九九与睿王,十有八/九是相爱相杀的关系…… 他们是否相爱我可以不计较。 相杀最好了。 毕竟他们两人中,一个天天忽悠我,一个刚见面就恐吓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论谁砍死谁或者他们俩一起去殉情,我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瞪着殷九九,脑子里已经脑补了他们两个从死对头变成白首不离,期间也许还穿插了几万字小黄文的时候……殷九九微笑着、分外恭谨地,向睿王见了个礼…… 睿王分外傲娇地回了个礼,然后站定了。 喵的! 这群皇亲国戚,背地里一个比一个阴,面儿上倒是一个比一个客气。 殷九九气定神闲,跟睿王你侬我侬地互相亲切地问候了父母和七大姑八大姨,如此走完了皇家气派的流程,这才低头看我。 殷九九一点儿都不像认识我的样子,一见我如此表情,立刻露出了嫌恶不说,竟然还非常不悦地皱了皱眉。 影帝你好,你的演技我给满分,你入围小金人绝对不陪跑…… “睿王殿下。”他话是对着睿王说的,眼神却盯着我冷笑,“本世子倒是从来不知道,需要审讯的犯人竟然还能如此悠闲,王爷不怕贼子暴起伤人吗?” 我:“……” 你妹! 有一个瞬间,我真的在认真思索一种可能性——从犯罪嫌疑人升级为犯罪分子,手起刀落,先戳死殷九九,再戳死睿王,然后带着骗子狱友飞檐走壁消失在京城的尽头与这群二百五江湖不见。 哦,如果骗子狱友体重超标导致我拖不动他,他也可以被划归在江湖不见的范畴里…… 机会从来都稍纵即逝。 在我犹豫的一个恍神里,我居然就又被捆了起来。 暴力卫兵亲自动的手,拿了最结实最粗的绳子,每一圈深情的缠绕都夹带着他施暴不成反而被我嘲讽的深深怨念。 我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儿。 我如今的造型,已经从粽子升级成了准备上锅的大闸蟹,张牙舞爪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最多只能转着眼珠子吐白沫。 也许我现在的样子让人比较有食欲,殷九九眯着眼,来回打量了我几圈,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才有个囚犯的样子。” 相比于突然杀出来,又不按套路出牌的殷九九,睿王殿下严肃得多,神情异常镇定。 “本王奉命审理囚犯,不知镇北王世子有何见教?” “不敢。”殷九九笑笑,嘴里说的和他的表情完全不一致。“睿王殿下雷霆手段,再硬骨头的匪徒到了王爷手里,也不过是开口招供的下场,殷九九自愧不如,哪里会有见教一说。” 睿王神色不改,那张冷峻威严的禁欲系面容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流露。 “哦?”睿王道,“那不知,世子此时前来有何贵干?” “也没有。”殷九九挑了挑眉,笑的很讨人嫌,“听说王爷提审我送来的犯人,本世子自觉需要关心一下案件进展。” 睿王无视了殷九九那张挑衅的笑脸,修养不是一般的好,平静无奇的问题里却好像带了刀。 “世子想知道什么?难不成,案犯跟世子有什么特殊的关联吗?” 殷九九带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王爷此言差矣,别人不提也罢。”他转手一指大闸蟹一样的我,“这个贼子,夜闯我镇北王府,我倒是要知道知道,我镇北王府到底有什么东西被她盯上了,导致她如此胆大妄为。” ……我爱慕你那年轻的容颜可以了吧。 我白眼儿翻的快要掀了屋顶。 可是也不得不说,殷九九的理由非常合情合理。 堂堂一个王府,戒备森严,若是任贼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这世子连同他那世袭铁帽子王的爹,面子上都不会好看。 睿王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可是单就这一点,殷九九的理由他无从反驳。 古代嘛,皇权最大,亲贵享有特权,过问一下与自己利益相关的案件实在是常事儿,更何况是殷九九这种当权派的皇亲国戚,涉及的又是危及他们家内宅安全的大问题,他跑来监督监督办案,满合情合理的。 这跟现代社会的套路差不多,只不过亲贵不再局限于血统,普通老百姓惹了政/府要员的话,你看他会不会施压要求快速办案。 于是睿王不能反驳殷九九,也不能说他还什么都没问出来——显得像他多无能办事不力一样。 所以他把隐忍不发的邪火撒到了我头上。 “既然世子来问,你就当面跟世子说,你到底觊觎镇北王府什么?” 睿王瞪着我。 殷九九也瞪着我。 无端变成他们两个权贵博弈的炮灰,我不是一般的憋屈。 我挪了挪被绑住的上半身,从跪着的姿势调整成歪着,一撇嘴,只能开始发挥想象力胡编。 可是胡编也是需要事实根据的,暂且不论殷九九是否真的要救我,此刻我是不能信口胡诌的。 这是一个两难,如果说实情,殷九九不仅保不住我,也许还要把自己赔进去;如果说的不合睿王心意,就算殷九九有心要救我,睿王也会认定我胡说八道,找个理由咔嚓了我。 我低下头,转了转眼珠,决定看他们的脸色一个字一个字地憋。 ……学生时期的应试作文我都没编的这么用心。 “传说镇北王府里有个宝贝。”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去见识见识。” 殷九九的眼神眯起来,里面有着似笑非笑的光彩。 睿王不看殷九九,果然对我的话感兴趣了起来。 “什么宝贝?”他问,“你又是听谁说的?” 这两个问题接连。 前一个问题比较难,我还没想好怎么答;后一个问题也不容易,但是可以稍微糊弄一点儿。 所以我决定先含糊一下。 “王爷。”我低眉顺眼道,“我们江湖人三教九流,消息流传的渠道混杂……您要我重头说吗?” 睿王盯着我,似乎在考量我话里的真实性。 关于这一点,我确实没有说谎,师父口中的江湖挺让人心驰神往的,那些尔虞我诈的故事,那些刀光剑影的征伐。 可是江湖是什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小至乡野,大至朝堂。 最难堵的就是天下人悠悠之口。 睿王显然想到了这些东西,他不准备信任我,却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计较。 “不必了。”他说,“那你说的宝贝究竟是什么!我要实话。” 最终还是绕到了这么难的一个问题上。 我咬咬牙,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实际上在偷偷思索。 抬眼看看殷九九,装出是一副畏惧他在场所以不敢明说的样子,而心里是在暗中打量他的动作。 睿王用眼尾扫了殷九九一眼,了然地冷哼一声。 我忙低下头来,不敢和殷九九或者睿王对视,支支吾吾。 可就是这一瞬间,我用余光突然间看到殷九九修长的手指在捻着一样东西。 我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有一枚玉质的腰坠。 殷九九这官二代养尊处优,举止修养也极其到家,从来没有什么不优雅的举动。 因此,这看似无心的下意识动作猛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醍醐灌顶一般,我脑子里在那一瞬间在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来不及理清,就听睿王那威严的声音复又响起。 “快说!是什么!” 我一激灵,抬起头道:“腰坠!是个腰坠!” 殷九九手中的动作骤然停了,眼中的笑意更深。 睿王的脸色山雨欲来。 我知道,殷九九的用意,我大概猜对了。 殷九九与睿王对视一眼。 前者气定神闲,后者怨愤不甘。 殷九九悠然前行两步,面对睿王。 “原来是这个。” 他笑,看到睿王一贯的威严镇定显出了一丝崩溃的迹象,也不再相逼,见好就收。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与我平视。 “你们江湖人的消息可不太准确。”他朝天拱了一下手才道,“那东西现在太后手中,你们寻错了地方。” 第 22 章 我和骗子狱友被稀里糊涂地押回了监狱。 他一身的伤,人事不醒。 我一脑子的浆糊,满心莫名。 唯一不变的是关押在监牢之中的位置,我还是那间被我偷偷画了正字的囚室,他还是我的邻居。 狱卒按流程冷笑低骂恐吓我老实点儿,利落的搞完这一套步骤,他看看昏迷的狱友,颇有点儿无人可以继续练手的寂寞情怀,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木着脸看狱卒走远。 等到外面一丁点儿声响都听不见了,我探头探脑地去看看骗子狱友的状况。 “喂!” 我叫他。 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我提高了一点音量,有些急。 “喂!你还好吗?” 这一声显然比刚才管用。 他缓缓睁开了眼,有些艰难地朝我看了一眼。 “你怎么样?”我问。 他呼出一口气,摇摇头,一脸的平静。 其实他伤的蛮糟糕的,脏兮兮的衣服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血痕,呼吸声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想必非常难熬, 我和他同时被拖出去,与睿王谈话的时间一点儿都不长。 而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也不知他遭遇了什么,竟然会伤成这样。 而我,算上上辈子活过的时间,竟然第一次知道,我原来晕血。 现代的监狱比较讲人权,囚犯病了还能保外就医,监狱方面比犯人家属还怕此人死在监狱里。也许一个犯人活着的时候,他确实是个社会渣滓,亲儿子都嫌他烦;可他一旦死了,哪怕戴绿帽子得来的便宜儿子也能立刻变孝子——为了要监狱赔钱。 没人跟钱过不去,人命也一直没有钱值钱。 在古代更如此。 古代的监狱犯人死亡率是不可想象的高,活着出去就已经是非常崇高的理想了。 而我看着骗子狱友的状况,我觉得这个理想实现的概率,也有点儿渺茫。 也许是第一次遇到认识的人在我眼前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我看着他那露出来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一阵阵的脑子犯抽。 再去看骗子狱友的眼神,发现我初见他时他眼睛中那些亮晶晶的神采都已经溃散了,瞳孔无焦距地看了很久,才有聚拢的趋势。 我一向自认不算个好人。 但是我也意识到了,我狠不下心去做一个坏人。 我死过一次,我深刻的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你存在过的一切都会被抹去,他人的悲伤也终有归于平寂之时。 不再有人记得你,也不在有人提起你。 这就是普通人的一辈子,死去之后化一捧黄土,还要被人嫌弃你侵占了活人的领地。 想想就悲哀。 我看着骗子狱友的脸,越想越不是滋味。 最终,我叹了口气,探手入怀,从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小药瓶。 药瓶里只剩下两颗药,师父曾对我说,重伤或者重病垂危之人,舌下含服一颗,可延续寿命。 师父从来不会骗我。 他说这药能救命,就一定能救命。 这药据说原本有三颗,之前的一颗在我重生之前喂给了原本的那个谢南歌,因此师父断言,此药效果出众。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这具身体里活过来的,已经换成了另一个灵魂。但是鉴于我活过来之后也没有什么其他健康方面的毛病,也许真的是药物的功劳也未可知。 因此,我还是挺舍不得的。 也罢,药就是为了救人才存在的,如果明明可以解救却依然看着人走向死亡,那我与直接杀人并没有区别,甚至因为懦弱与胆怯,而显得更加面目可憎。 这药连同药瓶都还是我活过来那年之初师父就交给我的,两年多过去了,也不知道过没过保质期…… 我捏着药瓶,慎重地思考了三秒钟,决定假装古代没有保质期这种东西。 费力地把胳膊穿过牢房的铁栅栏,拽着骗子狱友的衣服,把他一点一点儿地拖到离我比较近距离的地方。 ……他果然体重有点儿超标,如果刚才我要动手戳睿王,我们肯定已经江湖不见了。 我小心地倒出一粒药,单手穿过栏杆的缝隙,把药朝他嘴里塞。 一塞之下,居然没塞进去。 我诧异的收回手,抓着栅栏看他。 他双唇紧闭,半昏迷之间,竟然还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不吃药?”我急道,“你伤的太重,这东西能救命。” 他皱着眉偏了偏头。 我撇撇嘴,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他拒绝的原因。 ……靠,好心当成驴肝儿肺。 我把只剩下一颗药的药瓶揣回了怀里,一脸冰冷:“我想杀你何必浪费药丸子,不管你就可以了,你以为以你现在的状况,你能撑多久?” 我盘腿坐在原地,单手举着那颗药丸,令药丸停留在他可以看到的范围内:“吃与不吃,自己决定,我不喜欢看死人,但是如果你自己想作死,我会说服自己放宽心,毕竟我已经尽力了。” 我把手向前伸了伸,停在他嘴边,这次却保持了距离。 我不往前,或者他不往前,他是绝对吃不到的。 他僵硬地维持原姿势半晌,像是考虑清楚了,盯着我手里的药一会儿,眨了一下眼睛。 我面无表情地把药塞进了他嘴里,不再管他,也不再看他,冷着脸起身拍拍屁股,坐到了监狱另一边的角落里。 我觉得自己挺可笑的,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还被人家嫌弃脸不够好看。 一腔好心全都喂了狗。 我面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实际上我气炸了。 我决定和这个不识好歹的骗子冷战。 然而冷战只维持了了半天的时间,我就泄气了。 不是因为我意志力不够,而是因为我糟心的发现,骗子狱友根本意识不到我在跟他冷战。 确切地说,他根本就没有意识。 自从吃了我那颗药,他就陷入了彻底的昏迷,我伸手去戳他的脸都不能把他从昏迷之中戳醒,若不是我还能探到他的鼻息,我还以为我隔壁躺了个死人。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食水不进。 而我已经从最初的气到冒烟,变成后来的冷嘲热讽,再到最后的心虚。 你问我心虚什么? 喵的!当然是担心这药真的过了期。 没救好人就算了,把人吃死绝对不是我的初衷。 在他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我有点儿无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性命垂危的人较劲儿。 冷战什么的,更是早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 没有人可以骚扰的日子变得分外无聊。 我每天都百无聊赖地去戳戳骗子狱友,一来为了解气,二来,我也是真的无所事事。 其实我是从心底希望他醒过来的。 在等骗子狱友苏醒的那段时期,我不可抑制的想起上辈子玩游戏时候的糟心经历:玩dps,打谁谁满血;改玩治疗,奶谁谁归西。 也是离奇。 如今这是现实里,也不知道我这种专坑队友的体质是不是也被沾染了。 我好不容易救一次人,万一救死了,我容易有心理阴影。 只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体质没有任何问题,我的药也确实是仙丹,药效非凡——骗子狱友在他陷入昏迷第四天的时候,醒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我正例行公事一样扒头探脑地看着隔壁牢房的动静,探鼻息的时候还公报私仇地戳了戳他脏兮兮的脑门。 没想到这一戳,他的眼睫毛竟然动了动。 我吓了一跳,再下手戳人的力气不自觉的有点儿狠。 就是这一下,竟然把他戳的睁开了眼睛。 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开了什么离奇的金手指。 他那双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子,骤然与我对视,搞得我毫无防备地在原地僵硬,竟然还觉得有点儿尴尬。 僵硬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明明几天之前他才是理亏和不识好歹的那一个,为什么搞得我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一样! 思及此,我突然硬气了起来,甩脸子甩的分外有底气。 我撅着嘴,摆出一张分外高冷的脸哼了一声,转身就离他远去。 谁知站起来没走两步,就听见后面一个沙哑得不似人类的声音突兀得响起。 “谢南歌。” 是骗子狱友在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立在原地。 哼哼,怎么? 终于良心发现意识到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吗? 快感谢我,宝宝听着呢! 你要是还知道感谢我,我就大人有大量的原谅你。 没想到,他叫了我一声,看着我,半晌,皱了皱眉。 他说:“……你……怎么变难看了。” 我:“……” 喵的! 我知道,自从入狱以来,我有很久没洗过澡了,个人形象不是一般的糟糕,不用收拾就能去丐帮竞选帮主了。 然而你此时刚捡回半条命,居然还有力气特意提醒我,我真是谢谢你祖宗八辈儿啊! 我恨的咬牙切齿,大骂自己是神经了才会去救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腿就走,可是就在那时,我竟然听到后面响起了像破败风箱一样的,非常诡异的笑声。 ……我几乎已经断定,大概我不是神经病,这位死里逃生的仁兄才真正的疯了。 没见过哪个昏迷复苏的病人第一反应是嘲笑别人的…… 我用一种混合了同情、诧异、疑惑、嫌弃的复杂眼神转身向骗子狱友看去。 发现他竟然不知何时挪动了几分,也正在看着我。 他的眼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东西。 也许是温情,也许是笑意。 我愣了一瞬,才恢复清明。 就是那一瞬间,我听到他那嘶哑地令人难过的声音说:“谢谢你。” 第 23 章 半个月后,骗子狱友彻底活了过来。 虽然还没有恢复到毫发无伤的水平,但是日常活动总算不是大问题。 看到他一点一点好起来,我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知道师父究竟给了我什么灵丹妙药,我决定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好好把这件事情问个清楚。 在骗子狱友养伤的这段时间,我跟他说了那些关于殷九九和睿王的猜测。 他闻言,表情复杂地看了我许久。 我被他看的发毛,撇撇嘴,心想不说就不说。 谁知,他反而非常惆怅地叹了一口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从前,有一只狼,幼年时候与狼群走失,被狐狸捡到,叼回了狐狸窝去。 狼在狐狸窝里长大,因为强壮,所以享受了些他自认为很正常的特殊待遇,可它却不知道自己是一只狼,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只狐狸。 狐狸们表面上与狼和平共处甚至关照有加,背地里,却一直觉得狼没有狐狸的狡猾聪明,却因为畏惧狼的本性而不敢明言,只能暗中谋划,让狼远离狐狸窝的中心。 后来,幼狼长大了。 他原本所在的狼群里发生了一些更替,这才想起曾经丢失的幼狼,有的狼想要把丢失的狼重新召回狼群,有的狼想通过丢失的狼牵制别的狼,还有的狼在伺机观察,甚至想要通过丢失的狼去控制狐狸…… 他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谢南歌,如果此时有人告诉那只幼狼,他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一只狼,然而狼群和狐狸窝里,都没有他的位置,他该怎么办?他该选择做一只受制于人的狼,还是该继续做一只自欺欺人的狐狸?” 我被他这突然之间的问题问的愣住了。 虽然他这动物世界的故事有点儿绕,但是我听懂了。 他说的这个,跟狼和狐狸恐怕都没有什么关系。 动物们真是躺着也中枪…… 我盘腿坐在地上,单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他。 骗子狱友一向挺云淡风轻的,此时眼中的神色却突然有些茫然,他眼中的光影明暗不定,看着我的神情,前所未有的真实。 这人从一见面就逗我,一句话就能整的我怀疑人生,而现在,鬼门关上走一遭,难得说句实话,还真让人有点儿受不住。 虽然他这实话说的也够矫情,借物喻人借古讽今的,一肚子弯弯绕,但好歹不算避讳。 我是个蛮好为人师的人,上辈子开始就知心姐姐附身,常年热情开解一众小姐妹的家庭纠纷青春期迷茫或者感情问题。 此刻,我决定对骗子狱友也开启这项服务。 “其实这也挺好解决的。”我笑笑,“这个世界原本没有非白即黑一说,毕竟,灰色的存在很直观也很真实。” 他皱了皱眉。 我不理,继续说。 “别管什么狐狸窝里长大的狼,还是狼窝里长大的狐狸,你可能觉得两边儿都没有他的位置,但是换个角度来说,其实两边也都可以是他的领地。”我耸耸肩,微笑着看他,“他可以利用狐狸的畏惧继续凌驾于狐狸之上,用他在狐狸窝里学到的计谋在狼群里将计就计。是狐狸是狼本来就不是什么问题,你也说了,他长大了,在选择狼或者狐狸之外,他也可以选择做一个独立的个体。” 这回轮到他愣了一愣。 他这样的反应让我有点儿得意,面对他的怔愣,我挑眉一笑,如果我有尾巴,估计还要摇一摇。 看他之前那迷茫的神情,我觉得,他八成在说自己。 重生到古代解决迷茫青少年的人生理想什么的,这个人物设定也蛮赞的。 我还沉浸在担当人生导师的美好幻想里,被我拯救的青少年这会儿却已经脱离了自我悲悯与自我感觉良好的中二时期。 他看我的眼神顷刻之间从“说的有道理”变成了“妈哒智障”。 我被他看的扁了扁嘴。 他哼笑一声:“谢南歌。” 我白他一眼:“干嘛?”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傻。”他说,“说你聪明,你做的事经常透着蠢;可是说你傻,你偶尔说两句,却又意想不到的精明。” 我一脸不乐意,这小子被我救了不知感激也就算了,最近嘲讽我的力度居然变本加厉。 我哼哼唧唧地从鼻孔里出气:“难得糊涂懂不懂!明白不难,糊涂也不难,难得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浅笑一声。 “我同意。”他说,“但是我觉得你是真糊涂。” 我大怒,从地上捡了块碎石头朝他扔了过去,却被他轻轻松松躲开了。 我站起来,屁股对着他,坐到牢房的另一个角落去了。 他竟然在我身后笑出了声。 我白眼翻得可以挑房盖儿,越想越来气,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谁知,他在我身后突然道。 “我们也许该出去了。” 我僵了一僵。 喵的! 在这时候诱惑我。 不行! 我可不是什么意志力坚定的人…… 果然这一点也被他猜到了。 他好整以暇地说:“你不想知道我们要怎么出去么?” 我特喵的还真就想知道。 我忍了又忍。 没忍住…… 气哼哼地转过头:“说啊!怎么出去!” 他又笑了:“这么不耐烦,看来你不太想知道。” ……要不是我浪费了一粒儿仙丹才把他救活,我真想现在就戳死他。 我努力说服自己,看在药的份儿上,看在他重伤初愈的份儿上,不跟他计较。 我压抑着快要爆炸的怒气,让自己的声音变的心平气和:“我们怎么出去?” 他耸耸肩:“当然是等他们放我们出去。” …… 我觉得他脑子可能不清醒。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什么都不肯再说了,带着一脸欠抽的高深莫测闭目养神去了。 我在心里反复问候了他祖宗八十八代,气愤的把监狱里的小强一只只踩成了小强饼…… —————————————————————————— 监狱里的时间是无知无觉的。 不知日月,不知晴雨,不知寒暑。 我百无聊赖,更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而那次与睿王正面交锋的提审,竟然变成了我们唯一一次审讯录供。 冷静下来的时候,我猜得到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有无数的博弈,可是我对博弈的过程与博弈的内容一无所知。 虽然后来我清楚的知道,我在监狱里那段糟心的时间中躲过了很多更糟心的事儿,也清楚的听人讲述了那段时间中,各方势力的暗潮涌动。 我只是无意间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深潭之中的暗流与波纹都是水的流动,与石子是没有关系的。 作为石子,我只能沉入湖底或者随波逐流。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选择。 可是那时,在监狱里的我,一天天过的还算很轻松,选择这种事情离我非常遥远。 我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古代对犯人的定罪过程相当墨迹。 具体过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大致知道,我这种涉及皇亲国戚的案件,要逐级报送知府、按察使、督抚之类的复核,定罪量刑意见,如无异议,才能向皇帝奏报,然后经内阁票拟,交三法司核议。三法司核议后,奏请皇帝批示,皇帝批准后,判决才生效。 黄花菜都等凉了…… 我等这个过程等的非常不耐烦。 最终,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和骗子狱友的判决都下来了。 结果是流放。 这在古代大约是个挺重的刑罚,毕竟古代安土重迁,背井离乡简直是灾难一般。 但是,我作为一个现代重生来的灵魂,早就深入的研究过古代的流放之地,什么黔州啊,江州啊,崖州啊…… 喵的!个个都是现代的旅游胜地。 我听到“流放”俩字,兴奋的像是要去旅游。 等到最终结果的那一天,我激动的冲出去,把狱卒都吓了一跳。 狱卒大怒:“见过着急死的!没见过你这么着急的!” 我淡定了一点儿:“激动了,激动了。” 狱卒瞥我一眼,一副嫌弃我没有讲过世面的样子。 “罢了罢了,理解你,本来你们判的都是斩监候,死里逃生,算你们命大。” wtf? 我浑身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 狱卒没在意我的变化,继续说:“谁叫你们命好呢,之前咱们皇上丢了心上人儿,心情不好,如今在这个节骨眼儿,听说皇上的心上人回来了,皇上一高兴,大赦天下,你们这死罪的这才改了流放,白捡一条命……” 我张着嘴,一脸呆滞。 骗子狱友颇看不上我这副样子,干脆的背过了身去。 狱卒说完了该说的事情,走远了。 我还愣在原地。 一念之间的生死,我心有余悸。 好在结果还不错。 我几乎泪目。 皇上……草民错怪你了。 谁对不爱江山爱美人儿有偏见来着,你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什么江山不江山的,乐呵乐呵得了,美人儿您想爱哪个就爱哪个吧。 幸好您老会谈恋爱…… 谈恋爱能救命。 第 24 章 大昱朝刚传至第三代,正是中兴开始,讲究实行仁政慎行,对待我们这种人的态度,要提倡“不忍刑杀,流之千里”。 以上是官方说法。 对此,我再一次进行了诠释。 这个罪行的意思吧,就是说,我看你不顺眼,但是为了表示我们仁r慈,也为了不给自己添堵心,你们就给我哪凉快儿哪玩去。 大昱的疆土分布也许跟现代时候的天/朝有不少的区别,多个州少个县的是常事儿,除此之外周围还有各种我说不上来的异族作为邻国,彼此之间偶尔打打嘴炮,动动刀枪,互相送送自己的闺女或者别人的闺女和和亲…… 总之,这还是很相亲相爱(?)的一片大陆。 大昱疆域的南北趋势与□□却几乎是相同的,南方温暖富庶,北方相对苦寒。 一道天家旨意。 我和骗子狱友向北流放三千里。 相比原本的斩监候也就是现代的死缓来说,这应该是判的轻了。 本来据说在流放之前还会有一些体罚手段,打一顿,戴镣铐,脸上还要刺点儿刺青什么的以显示我们犯罪分子的身份。 然而据说皇帝最近心情好,竟然也给我们免了。 听闻此,我是衷心希望皇上这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心上人不要再离家出走了。 毕竟有这位在眼前,皇上的心情能一直好下去。 然而这旨意也让我亦喜亦忧。 说起来,我跟骗子狱友最终也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流放判了个最远的不说,还把我们判到了最冷的地界。 你看人家苏东坡,流放崖州,天涯海角,海南宝岛,现代人一放假都蜂拥一般的往那地方跑。 皇帝一句流放,导致苏轼写出了多少首好词。 而我如今流放,大概只能变着花样多骂几句娘。 当初听闻目的地,我出门旅游的兴奋感瞬间消失了,天天蹲在大牢里唉声叹气。 骗子狱友倒是无所谓,看我唉声叹气没时间去骚扰他,他反而乐得清闲,天天裹着脏兮兮的被子养精蓄锐。 ———————————————————————————————— 时间总是有抚平一切的力量。 我从最初获罪的焦躁,一点点变成了淡定。 我静下心,再一次梳理了从我下山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越想越惊心。 我就像无知的鱼一头闯入了早已布置好的网,更像懵懂的野兽一头扎入了早就设下的陷阱。 巧合之中自有安排,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就在我的猜测没有办法再深入,而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居然再一次见到了殷九九。 我在监牢晦暗的光影里与他对视。 他笑笑。 “可还有问题要问我?” 我看着他的笑容,点了点头,突然又摇了摇头。 他倒是不很意外的样子。 “想通了?” 我彼时盘腿而坐,一脸淡然,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 “没有。”我说,“但是我觉得我不用想了,你一手把事情推进到如今的境地,想必有你的理由,而你一开始没打算告诉我,如今就更不会告诉我。” 他点点头:“谢南歌,你说的很对。”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最后,他问。 “还信我吗?” 我笑了笑:“皇上的那个什么心上人是你找回来的吗?” 他没想到我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愣,随即大笑。 “不是。”他笑够了,看着我说,“她根本就没有走。” 我耸耸肩,无所谓地歪了歪头。 殷九九接着说:“怎么?你要感谢她吗?以后你会见到的,我也觉得你会很喜欢她。” 我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说:“以后吧,有机会再说,我就要走了。” 我想了想,又说:“其实你也不算食言和欺骗,你看,你答应救我的命,我现在活着,你答应送我离京,我也确实要离开了。” 殊途同归。 殷九九竟然非常无耻的点了点头:“当然。” 比无耻和脸皮厚,我大概永远也比不上他了…… 我只能挑了挑眉毛表示不满:“听说你跟我关系还不错?” “虽然我不想承认。”他说,“但是我确实还蛮喜欢你。” 我在他理所当然的笑容里愣了愣神。 突然一肚子的疑问都化作了牢房里死寂地阴影。 我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隔着牢房的栅栏走到他面前。 我不及他高,却也不必仰头看他。 “你以后会给我解释的,是不是?” 他沉默半晌,终于说:“是。” 我笑了。 等的就是这一句。 “那好。”我说,“后会有期。” 半晌,他才明白我话里有话的回答。 “后会有期。” 殷九九走了。 我站在原地,觉得自己这应答潇洒的一塌糊涂。 我正在自我陶醉,骗子狱友在适时地醒了过来。 虽然我怀疑他一直在偷听,不过我也没有证据。 没想到,他醒过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死死盯着我,一脸怒其不争。 我满心莫名:“你瞅啥?” 他当然不会跟我抬杠说“瞅你咋地”。 他一改以往卖关子的风格,皱着眉撇着嘴,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分外扭曲:“谢南歌,我基本确定你是真傻了。” 我大怒。 他却根本没给我机会说话。 “殷九九摆明理亏才来送行。”他说,“你为什么不趁机敲他一笔?” 我说:“啊?” 狱友一脸的“孺子不可教”:“你当流放路上不需要用银子么?你当这一路不会遇到你控制不了的事情吗?趁机提要求都不会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靠你那明显偏低的智慧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 我:“……光顾着装逼,忘记了。” 骗子狱友:“……” ———————————————————————— 大昱朝为了彰显人权,体谅囚犯艰苦,凡事流放之人,寒冬不启程,酷暑不启程。 我们的判决下来的时候,春日已过,正值盛夏。 是以出发的时候被硬生生地拖到了秋天。 我当然没有等到再敲殷九九一次的机会。 这家伙比狐狸还狡猾,从那次开始,就彻底失踪了。 我满心沮丧,心在滴血,却只能在骗子狱友面前装出一副钱财置之度外的豪迈气魄,被他中肯的评价为“死要面子活受罪”。 …… 寂寥的晚秋,衡阳雁去,东风小楼,落叶聚散,寒鸦栖惊。 我被押运囚犯的兵勇戴上镣铐,与骗子狱友并排,走在队伍的最末。 行至京城之外。 鸟儿依旧高飞,城墙依旧巍峨。 我犹记得当初兴致勃勃来闯京城时,那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心情。 而结果证明了,我一开始就是错的。 同样,很多东西,也真的不能将错就错。 我最后望了一眼京城。 骗子狱友拽我一下,兵勇已经在最前面呼喝催促。 山河依旧。 我想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回来了。 这么一想,还有些伤感。 遇到的人也好,走过的路也好,别时容易见时难。 早知如此,当莫相识。 第 25 章 北疆边界,风破南极,十年杀气,六合人稀。 我站在院子里,抬头看这从未明朗过的天色。 入冬这一个月以来,下了两场雪。 一场半个月,一场十五天。 积雪深深,前一夜的脚印已经被新降的雪所覆盖,踪迹全无。 我叹了口气,瞧瞧这意思。风不歇,雪不住,极寒的天气怕是要一直持续下去。 雪音簌簌,人声俱绝。 我转身回屋,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勉强能看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一旁的矮桌有显而易见的修补痕迹,连板凳都没有,地上被我铺了厚厚的毛裘与棉毯。 我就坐在这里。 ——屋子如今这样已经不错,要知道我刚发现这里的时候,此处门窗破败,满目荒芜,夜晚一至,风哮鬼嚎,实在不适合活人居住。 我拥裘衣炉火,闻着风干的松木在烟火中散发的独特松香,冻僵的手才缓缓恢复了知觉。 此地位于永平府,在渝水之旁,远山与大海在此交汇,万里西风,碧海金沙,天开海岳,气势磅礴。 若再前行数里,便是人称乃是“大昱第一关”的榆关,这里据说是前朝的战场,也曾有皇帝北巡驻跸在此。 关城以东,乃为榆关第一岭。 当地的老乡告诉我,若出此岭,此岭名为“凄惶”,若入此岭,此岭则名“欢喜”。 关外龙泉府以北才是我们最终的流放之地,从榆关往北,第一要过的就是这既欢喜又凄惶的山岭。 一出此关,山高路远不知归处;一入此关,山回路转便是中原。 据说前朝有罪人流放至此,刚过凄惶岭,便逢皇帝大赦天下,此罪人欢天喜地地又入关来,再见此岭,激动的心情无以复加。 恰如李白昔年,朝辞白帝,夕至江陵那般欢心雀跃。 山没变,水没变,变化的只是人的心情。 我倒是没机会体会前人那种一念凄惶一念欢喜的大起大落,因为,流放的队伍行至榆关之前,就出了前所未有的变故。 流放的队伍遇上了不知来自何方的追杀,与我同时流放之人,连带押运的兵勇,一同在那次变故中被尽数杀戮,骗子狱友带了我拼命奔逃,最终藏在城郊一处荒坟外装神弄鬼吓退了追杀而来的人,这才躲过一劫。 虽然,如果认为那些杀手是来追杀我的,未免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但是,无论如何,唯一能确定的东西便是,我们的处境变得非常不安全。 暂时脱险之后,我和骗子狱友讨论近期的安排。快要入冬,关外是千里冰原,我这脆弱的小身板加上他没好透的身体,贸然出关,这条捡回来的命恐怕又要交代;身后有追兵,冒失返回中原,若被盯住,我们两个人好汉架不住对方人多,这次能逃脱已经是侥幸,若有下次,即使我们以一当十,也不过是杀手眼里的一盘儿菜,还是那很好吃吃完还能打包的那种。 好在,我发现了这处无人居住的破屋,我们决定留下来。 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杀手若是偶然与我们相遇,那他们不必停留;杀手若是奉命前来,以此地冬日的难熬,更兼他们有任务在身,他们想留也不能留多久。 现在的状况看来,我们赌赢了。 虽然我原本是抱着“不就是倒霉了点儿嘛”的健康心态被流放的,但是三千里的流放路到底是没有让我真的走完。 为此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 我正躲在厚实的衣服里添炉火。 屋子的门一开一关,带进来一阵强劲的冷风。外面的冰雪似乎飘的更大了一点儿,离得远远的都能看清楚雪花落进屋里。 来人脑袋上带了严严实实的羊毛皮帽,一身裘皮大衣,脚下一双鹿皮的靴子,怎么看怎么像个猎户。 他进得屋子,严实的羊皮帽一掀,随手丢给我。 帽子上带着外面落下的雪,被屋子里的炉火一烤,那积雪化成了冰水,甩在我脸上,冻了我一个激灵。 我咬牙切齿地把帽子放到炉火边烘着,转头就要发火,一抬头,就对上了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似笑非笑,形状是好看的丹凤,眉飞入鬓,鼻梁挺直,那张脸堪实在是描入画。 他现在只需要这么看着我,我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谁说美人计是女子的专利,男人长得妖孽更是十足的祸水。 张无忌他妈告诉他,女人越漂亮越会骗人,我现在觉得这话实在是有偏见。 毕竟,男人生的不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术已然炉火纯青。若是生的好了,嘴唇一开一合,必然有人恨不得为他摘星星。 比如殷九九。 再比如骗子狱友。 那日脱险之后,我们寻得这个短暂避祸的住处,暂且安定了下来。 原来流放时所穿的破烂囚服太扎眼,早就被我们丢掉了,是以我们还穿着单布衫。 此处时节快要入冬,衣服太过单薄,这在北方的冬天无疑是致命的。 我干脆找附近的农户,花钱买了两身厚实又平常的衣服,虽然是穿旧了的,但是卖我衣服的大婶厚道,看我给的价格又合适,特意从家里找了两身洗干净的给我。 我谢过大婶,拿过衣服,我一套,骗子狱友一套,各自换装。 骗子狱友之前一直都是一副脏兮兮的形象,我甚至从未见他露出过真容。 那天我换过衣服,正找了个角落梳洗挽头发。 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眉目如画的高挑少年从另一个角落里转出来。 那少年生的极好,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面容沉静却英挺,眉目脸庞间还留有少年人特有的一点儿青稚,再过几年,待那一点青稚散去,男性的硬朗与英气就会占据全部的五官,风流无加,气度不凡。 我一愣。 直觉那少年是骗子狱友,却又觉得不像。 普通农户家的粗布棉衣,在别人身上像乞丐,在他身上就成了玉树临风。 都说人靠衣装,把地摊穿出名牌效果也是很人品,然而我觉得这衣服显然努力的太过了。 这不太科学。 如果这身衣服不是我刚刚交给他的,我肯定会拒绝相信这少年就是与我同行了一路的骗子狱友。 他眯起眼冷哼一声:“怎么?” “哦,是你。”我异常淡定,语气非常随意,“原来你也会洗脸啊。” 骗子狱友对我的言论嗤之以鼻,背过身去不理我了。 我移开目光继续挽发,仿佛那一瞬间的惊艳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当然了,我还没有丢脸到看着帅哥看呆了的程度。 我虽然外貌协会,但是也没有花痴到看一部韩剧换一个老公。 开玩笑,我这么意志坚定的人,一直都选王思聪。 而如今,王思聪不在,美男见多了,我的意志力自然有点儿动摇。 这其实不是什么好现象。 然而帅哥的冲击力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就像现在,我被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这么一看,咬牙切齿和张牙舞爪都化作了无形。 “你回来了啊。”我蔫头搭脑地叹了一口气,“怎么样,有什么新鲜的没有?” 他挑挑眉,从衣襟里掏出冒着热气的食物扔给我,示意我趁热吃。 我扒开那油纸包,闻了闻,新出炉香喷喷的肉饼。 张口正要咬,突然想起他可能也还没吃。 尴尬的闭上嘴,抬起眼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正在解裘皮大衣,感受到我的目光,一回头,没等我说话就像看懂了一般:“我吃过了。” 我欢呼一声,毫不意外地接受到了他的白眼,这才放心的吃了起来。 他解开大衣外面的腰带,却觉得冷一样,没有把大衣全脱,只改成了披着,挨着我坐下,在炉火边一同烤火。 “我去了镇上。”他幽幽地说,“听酒馆的伙计说,朝廷要趁冬季对四夷用兵,具体打哪儿伙计也不清楚,只晓得如今正在各处征兵募集军饷,到处都乱。” 大昱周边有多个外族,不像我们那时划分的那么细致,只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了四处,分别是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统称为四夷。 这种叫法歧视色彩很浓郁,但是也没办法,富有强大的大昱确实有看不起外族的资本。 这跟现代也差不多,老美还不是靠着有钱对别的国家肆意欺凌,没钱没能力也轻易不敢和它叫板。 有钱的就是大爷。 而古代,经/济啊人/权啊政/治啊都靠边儿站,唯一爱好就是爱争个地盘儿,谁们家地界大,就好像能白吃几顿饭一样占便宜。 无论哪一任开国皇帝都是战场上打来的天下,自身武力值爆表不爆表暂且不论,他总归会打仗。 毕竟没有谁们家的江山是天上掉馅饼砸他头上的,战争是登上权力巅峰的最好的手段。 趁着冬季用兵也是正常,荒蛮之地比不上占尽水米之乡的大昱,战线太长,补给跟不上,很容易扛不住投降,这是民风不如外族彪悍、人种不及外族粗犷的昱朝主动出战最合理的时机。 只不过连年兵燹,战乱不断,最后遭殃的恐怕都是平民。 家国兴亡,苦的都是百姓。 我几口吃光了香喷喷的肉饼,还有些意犹未尽,却没有其他食物可以下口,只能面无表情地抹了抹满嘴的油。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把油纸一扔,掰着手指说,“我一不能打仗,二不会带兵,贪生怕死搞不好还想临阵脱逃,有这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找我师父。” 骗子狱友目光似笑非笑,往炉火里添了几片柴火。 “我怀疑,大昱想要攻打的,是西戎。” 我一怔,抬眸看了过去。 第 26 章 朝廷到处打仗还是可以理解的。 据说前两年打得最多的是东边儿沿海。 没想到,这次居然想不开,要去招惹西边儿。 我想到那位被我阴差阳错地放出去的混血儿,突然打了个激灵。 骗子狱友显然想到了跟我一样的事情,拍了拍手,侧头看向我:“你猜,他们若是发现带走的东西是假的,他们会怎么做?” 以那几个见人就要砍的暴脾气手下的一贯作风,估计会立马冲回来砍了我吧…… 我在暖和的大衣里缩了缩,讪讪道:“不知道。” 骗子狱友淡漠一笑:“幽灵之花在西戎的传说里有着特殊的意义,据说此花的实物常开于黄泉路上,是来自异界的接引,能让往生之人想起从前的记忆。”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朵被混血儿抢走,却实际上被他藏起来的花。 怪不得,在看到我拿着那朵花的时候,混血儿一口咬定,那朵花代表的意思是接引。 可是这个传说听着有点儿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说过而已。 我正在苦思冥想到底在哪听过这个传说,就听骗子狱友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纯属西戎人的误解,他们以为这东西能令人死而复生。”他笑着说,神色混杂了嘲讽与轻蔑,“传闻西戎王得了一种怪病,不出几年就会病发而亡,无药可医。只不过,他倒是愿意等死,不晓得谁对西戎王说了什么,让他知晓了中原幽灵之花的传说,居然真的派人来大昱寻找……” 听到“死而复生”几个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微妙,忍不住插嘴:“那……这个传说是真的吗?” 骗子狱友看着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呢?……谢南歌,如果有人告诉你,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可是你如今在凛冬的漠北,亲眼所见,天是灰的,草是黄的,你能义正严辞的反驳道那人说的不对吗?同样的,以你眼见之景,你又能无所愧疚的说他说的都对吗?” 我竟然无法反驳,只能说:“……你说的真有道理。” 他回过头去,一脸的高深莫测:“所以,真的又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呢。” 我歪着头去看他的表情,叹了口气。 “所以,这个传说在特定情况下是真的。” 这回轮到骗子狱友愣了愣。 我知道我猜对了。 骗子狱友这人看着年纪不大,性格方面倒是一直很淡定也很自负。 他不是一个很多废话的人,之前跟我似是而非地侃侃而谈,只不过是想把我的思维绕到别的地方去,此时被我毫不留情的直接道破了事实根本,肯定会觉得意外。 如果他在现代混过就会知道,当一个人问“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的时候“,已经把这个问题回答完了。 以问代问表肯定。 语言我一直学的还不错。 松木在火焰里燃烧,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我有些得意地挑挑眉:“想蒙我你还嫩点儿。” 骗子狱友怔愣的表情立刻变成了“就凭你”的赤/裸/裸嘲讽。 我懒得和他计较,把皮裘围得更紧。 “死是真的,生也是真的。”骗子狱友突然轻轻道,那声音轻的像自言自语,“可死而复生是假的。”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立刻去看他。 他的表情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手在炉火前反复着取暖,火光在他的眼睛里无声的跳跃,整个人异常平静,好像刚才说话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我用肩膀撞撞他:“喂,你在说什么?” 他挑眉:“不是挺聪明吗?自己猜。” 我一脸黑线。 这人啊,一旦傲娇起来可真是让人糟心。 看着他的表情,他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我了,我只能撇撇嘴转换话题。 “你去镇上还打听到别的了么?”我问,“除了打仗,没有其他的动静了?” 他伸手去拿矮桌上的铜水壶,试了试温度,想必已经凉透了,只得把壶放在炉火上烧着水。 “还有就是不太重要的。”他说,表情淡淡,“开春后,地方要选送秀女进宫,再过一年皇上就要立后选妃。” 听说有八卦,我立刻来了精神,推推他:“哦?快说。” 骗子狱友被我推的不耐烦:“有什么好说的,亲贵、权臣、封疆大吏,总归逃不过这几家去,各大世家轮流往宫里送女儿,只要不太丑,皇上都会收。为人君者,一言一行都要服从江山社稷。” 我想了想,确实有道理,可我就是想娱乐娱乐。 京城我叫得出名号的世家也不多,只记得病秧子家姓楼,还有一个镇北王府。 我说:“那楼家有没有送闺女进宫?” 骗子狱友想了想:“楼家嫡出的三小姐今年十八,正是好年纪,不过楼太妃早年有过与太后不睦的传言,此女入宫,封不了太高的品级。” 我点头表示理解。 皇家的家长里短儿不比普通人家少,普通人家这是矫情,同样的情节放在皇家那就叫宫斗,随便演演就是一场大戏。 我想了想,又说:“不是说皇上有个心上人吗?这位要是进宫能封个高点儿的品级不?” 骗子狱友瞥我一眼。 我被他看的莫名其妙。 他见我也许真的不知情,才凉凉道:“那位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早就内定好的皇后。” 我果然有点儿震惊。 这剧本不太对。 按照正常套路,跟皇帝闹小情绪闹的死去活来的,都是风流天子不知在哪惹的桃花债,正经皇后妃子们都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深明大义,每一个后宫的女人单独拎出来,都能去角逐影后。 那简直就是玛丽苏一般不得不说的狗血现实主义荒诞剧。 而且,在这个套路下,亲妈安排好的婚姻,皇上一般不都是不乐意的么? 看看顺治帝,连着娶了两个母亲家族里出来的皇后,最后还不是就喜欢一个董鄂妃,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 同样是情圣,怎么到当今皇上这儿,就这么不按套路出牌。 真是的,你爱你正儿八经的原配也要受阻碍么? 皇上,您的情路还真坎坷。 骗子狱友对我的震惊显然瞧不上眼:“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还是觉得不合理:“皇上为了这位要死要活,心情大起大落,这不是有违帝王之道么?太后也不管?” 他狐疑的看了我一眼:“皇上什么时候要死要活了?” 我吞了吞口水,把当初进城时候听来的八卦以及流放之前狱卒的嚼舌头说了一遍。 骗子狱友皱了皱眉:“这些传言,你亲眼所见了?” 我一怔:“那倒没有。” 骗子狱友一脸理所当然:“这就是了,皇上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无能,镇国公家这位未来的皇后也没你想的这么简单,你以后会知道。” 我又愣了愣,觉得哪里不太对。 骗子狱友看看我:“怎么了?” 我心念一转,说:“你为什么对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情况了解的这么透彻?” 他闻言,无奈的摇了摇头:“现在才想起来问我的身份,你是不是太迟钝了点儿。” 被他如此坦荡的直接戳破了目的与怀疑,我有点挂不住脸,恼怒道:“就好像我问了你一定会告诉我一样。” 他看着我,半晌才道:“也是。” …… 我简直要被他噎死。 他倒是气定神闲:“急什么,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身份,有了的话,我会告诉你。” ……你当身份是怀孕吗,说有就能有的。 跟他抬杠注定也没有什么结果。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他给我讲过那个参杂了狼与狐狸的故事。 如果他就是那只狐狸窝里长大的狼,夹缝求生,我能想象到其中的不容易。 独在异世,不知道可以相信谁,其他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只有自己是个突兀的来客…… 这种感觉,我比他懂。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古怪,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怎么表达。 这种感觉既不是同情,又不是感同身受。 最终我只能一脸真诚:“我有什么可以帮你?”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笑了:“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帮你的机会比你来帮我的机会大多了。” 我有点儿生气,却无可奈何地承认他说的确实没错。 监狱之中,流放之路,逃亡之旅,如果不是有他一路,哪一桩我估计都坚持不下去。 我泄了气,嘟囔道:“不要拉倒,我也省心。” 谁知还是被他听到了,笑的眼睛都弯了。 “南歌,谢谢你。”他说,“虽然你现在比较没用,但是我相信你会有成长之时。” ……这种想抽死他的感觉一定不是错觉。 我开始后悔刚才突然冒出的真诚与傻气。 喵的,相信一个曾经骗子,真是枉费我天天管他叫骗子。 怪不得现代社会,大家都在呼吁,多一点儿真诚,少一点儿套路。 现代人诚不欺我。 我一裹皮裘,准备挪到炉火那边去,离这个骗子远一点。 没想到刚动了一下,就被他一把抓住跌坐在了原地。 我一怒,正要喊,却被他一把捂住了嘴,所有声音都压回了腹腔里。 “别动。”他低声道。 我一僵,瞬间的寂静里,就听外面原本簌簌的雪落声中,突然传来了越来越近的马蹄踏雪之声与骏马的嘶鸣。 第 27 章 马蹄声在附近骤然停下。 我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儿。 榆关这地方,并非南方像南方那般是个天然的粮仓,年初开春儿种下的粮食能收回三成已经是难得的好年份,因此穷的厉害。 这地方处在关内关外的交接,素来鱼龙混杂,商贾、异族人、外国间谍以及我们这种犯罪分子来来往往的一向不少,更别提此处早先战乱多年,大昱开国后好多年都还处于混战争夺之中,近几年才稍微有些安定的意思,但是绝对不能保证高枕无忧。 此地往前便是漠北,民风彪悍,土匪最多,朝廷镇压过几次,最终都不了了之。 我们藏身的这处破屋已经是村落的偏远之处,少有人来。 听刚才那动静,前来的人数量不多,但也有七八个。 这地方贫瘠多年,少有富户,大张旗鼓套马外出的少之又少。 外面风雪未歇,商人重利,除非是不要命了,否则不会冒雪出行,敢在这样天气出来的,不是军队,就是悍匪,再不然就是关外的异族。 虽然我敬他们是条汉子,但是无论哪个,我们都惹不起。 我回头看着神色冷然的骗子狱友,用眼神示意他把我放开。 他缓缓松了手。 我动了动,没出声儿,探头探脑地想去看外面的动静,被骗子狱友一巴掌呼了回去。 外面的人自然没有我们的紧张,大刀阔马的前行,时不时还能听到兵器与其他东西相撞发出的金属声,谈话的声音与走路的声音都分外粗犷,言语间夹杂着漠北人特有的方言。 “……妈的,大冷天儿的谁乐意出来,堂主就他妈会折腾咱们底下人!” 话音刚落就得了旁边儿人一声呵斥:“乱说什么!这是堂主乐意的吗!堂主要不是因为上面逼得紧,至于这么着急上火?不知道就别瞎叨叨!” 被呵斥的人不满的嘟囔了两声,反驳的声音被别人的附和盖了下去。 另一人道:“头儿!刘四那臭嘴说话是不中听,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么冷的天儿还往外跑,到底是因为什么啊?弟兄们这几天赶路又冷又累不说,也都纳闷儿呢。” 此言一出立刻收获到一片赞同。 方才斥责刘四乱说的那个声音看来还是个头目,听闻此言,骂了两声,让其他人安静下来,嘬了一口牙花子才道:“具体因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就听堂主念叨过几句,听说是谁把人给追丢了。尊主发了大脾气,找不回来,其他几个堂主都要遭殃的。” 立刻有人发出惊讶的声音:“尊主?尊主十几年都没有出现在殿里,怎么……” 还有人说:“我知道!其他几个堂主手下的人最近像无头苍蝇一样地到处找人呢!但是也不知道在哪丢的,只给了一条路线,找的那些个弟兄天天骂娘!” 头目提高了声调:“所以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他妈的不让你们瞎说是为了你们好!尊主的脾气谁摸得透?这个节骨眼儿谁上敢出岔子!你们怎么嗝儿屁的都不知道!” 另一个人又道:“可是堂主也没让咱们去找人啊,让咱们一路南下去找那一位是什么意思?……头儿你别瞪我,我知道这轮不到咱们乱说,可任谁都晓得,那一位可不是什么善茬儿,他十几年前为了个娘们一怒之下宰了那魔宫里的百十来口子呢!” 另一个立刻表示他也听说过这一段儿:“可不是!别说他了,就是寻常魔宫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这一位从前还是魔宫大护法呢,江湖人称‘逍遥仙人’,谁知道翻脸之下自己人都杀,就这位,魔宫至今也不敢把他除名。魔宫都惹不起的人,咱们够给这位塞牙缝儿的不?” 一时之间其他人纷纷附和。 “尊主据说跟这位爷还有交情……我滴个妈,要我说尊主也是艺高人胆大,阎王爷路过都能称兄道弟。” 另一个立刻啐他:“去你妈的,尊主的事儿你也敢瞎说八道,你也不怕剁舌头。” 这一个立刻不吱声了,换了另一个。 “他可是多少年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了……老子不怕死,但是碰上这位,我实在虚的慌……” 领头之人牙花子嘬的更响:“……怕他娘个球!咱们是去给他传信的又不是找他挑衅的!两军交战还他妈不斩送信儿的呢!我不信他还能比朝廷那帮打仗的还没道儿!当咱们神鹰殿是吃素的吗?” 其余几人应者有,担忧的也有,七嘴八舌地一边走一边吵,转眼就走到了屋门前。 我转转眼珠子,这伙人明显是江湖人士,看样子是那个叫什么“神鹰殿”的黑社会组织里的手下小弟。 想当初我也是黑社会组织一员,然而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组织,自然就不知道跟这群小弟是敌是友,不知道有没有过年少无知时候一起砸玻璃的革命情谊,要是有的话,称兄道弟是极好的,万一我的组织曾经亲切地问候过他们家玻璃,这就尴尬了。 黑社会嘛,讲究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砸了我们家玻璃,我就得砸你们家脑门子,这才叫礼尚往来。 我不想跟他们这么有礼貌,我决定还是不要跟他们正面撞上。 鉴于我总是有遇上正规军的特殊技巧,我这次终于给自己留了后路。 我拉了拉骗子狱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 矮着身子挪了几步,伸手在我们藏身之处的后面一掌推开了原本堆得非常松的杂草,露出一个极隐蔽的洞来。 洞里一人多宽,仗着骗子狱友是个瘦高个儿,我又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少女,两个人躲进去,将将能藏下,就是有点儿挤。 这个洞还是我发现的,当时找到这间破屋的时候,我指挥骗子狱友去找东西收拾窗户与漏风的房顶儿,自己收拾屋子,把屋子里堆积的破烂扔出去,没想到一搬开杂物,就发现了这个地方。 洞里挺深,不知道通向哪里,黑不溜秋的,我自己也不敢进去。毕竟是个洞,万一突然蹿出来点儿什么东西就吓人了,我一异世重生的灵魂,无神论的基调早就动摇了,对这些东西,恨不得敬而远之。 我本来想着干脆把这洞用杂物堵死,省的天天提心吊胆的担心。 没想到刚把这个想法告诉骗子狱友,他就表示要来看看。 我只得让他去,谁知他看了几眼,就针对这个洞的处理方式提出了另外一种不同的方法——找些东西虚掩着,毕竟我们在逃亡路上,万一被人发现了这处破屋,我们还能靠着这里躲避一下。 他说的实在很有道理,我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情愿,还是采纳了他的办法。 谁知道今天就用上了。 我拉着骗子狱友急急忙忙躲了进去,期间还要遭受他“你怎么这么占地方”的目光谴责,又不能在这个时候撸胳膊挽袖子跟他打架,不是一般的憋屈。 门外“咣咣”的砸门声响了几下,一边儿砸一边儿喊。 “有人吗?我们弟兄路过,讨口热水喝!” 用力之大,几乎要把我们那临时拼起来的破门散架。 我慌忙之间刚把堵住入口的干草弄好,见无人应答,几个黑社会小弟不请自入。 屋外是不歇的风雪,他们这一开门,呼啦啦的北风把寒意吹的满屋一阵冰冷,我拼命地抓住遮掩的稻草堆,省的他被寒风吹散了去。 我从稻草的缝隙中往外看,这群黑社会大概有八个,为首的一个高大粗犷,一脸的络腮胡,似乎就是刚才那个头目。 黑社会们在屋里转了一圈,没见有人,只见到了燃烧的炉火和刚才被骗子狱友放到炉火上烧水的铜壶。 几个人面面相觑。 头目糊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这农户说不定刚出去,咱们喝了水,留上几文钱,还要接着赶路。” 手下纷纷附和,动作倒是利索。 天寒地冻水凉的快,几个人从一旁扒拉出来一个破碗,也不讲究,倒上水,轮流一人喝了一碗,又扯白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呼啦啦地都走了。 听他们的马蹄声渐渐走远,我才松了一口气,推开干草堆,从洞里爬了出来。 这一遭儿倒是有惊无险,我常年遭受惊吓,这次渡劫顺利,我那受虐已久的心灵都觉得不可思议。 几步走出来,伸手拎了拎水壶,水一滴不剩。 那瘸腿的矮桌上,也确实放了几枚铜板。 我把钱收进怀里。 拿了别人的东西还知道给钱,看来这神鹰殿的黑社会还算盗亦有道的那种,不欺百姓,不扰平民,有江湖人的气度。 我对这伙儿黑社会的好感度一下就上去了。 我把破碗扔到一边儿,继续在炉火边坐下,正想招呼骗子狱友一起过来取暖,却发现这么久了,他竟然还没从洞里爬出来。 搞什么?他是幽闭爱好者嘛? 我觉得有些奇怪,连忙去洞里看他。 谁知黑漆漆的洞里,侧身对着我,在洞中的墙壁上不知摸索着什么,见我过来,皱眉看了我一眼:“你有火折子么?” 我一怔,摇摇头。这么高级的玩意我怎么可能有。 “那就想办法弄些照明的东西来。”他说,“这墙上有东西。” 第 28 章 我蹲在草垛字旁,从一脸茫然变成了一脸狂喜。 这不能怪我没有见过世面。 自从下山,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我没想到,自己还有遇到这种武侠小说情节的一天。 老天在和我开过这么多的玩笑之后,在让我经受了这么多颠沛流离的磨难之后,终于良心发现,准备让我打开了隐藏剧情,获得神秘宝物,学得绝世武学,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了吗? 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令其无比倒霉,特别倒霉,非常倒霉,老么老么倒霉…… 然后,大概也许可能会否极泰来。 我豪迈地一抹被寒气冻得发红的鼻子,对骗子狱友提出需要照明工具的要求给出了一个豪情万丈的答复:“有,要什么有什么!“ 骗子狱友露出了一副非常不信任的表情。 我觉得被那个表情侮辱了,自告奋勇要用木棒和所剩不多的桐油做一个火把以彰显自己手工小能手的地位。 结果差点儿烧了房子…… 我一脸灰黑的燃烧物残留痕迹,郁闷地蹲在炉火旁搓手心,看骗子狱友分外轻巧的在木头棍子上绑严实一圈布,在桐油里一蘸,又用炉火引燃。 火光熊熊,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也没有无法控制的趋势。 我郁闷的蹲在一边儿,活像聋子的耳朵一样是个没用的摆设。 说起来,这一路逃亡,我发挥的作用实在有限。 察言观色不懂,东南西北不分,智商轻功双废,跑起路来叫苦连天,睡起来呼噜震天,吃馒头都能吃到打嗝儿也是清奇,而唯一号称专业大师水准的易容之术(也就是化妆)——最高境界是在脸上抹点儿煤灰…… 一路走来,骗子狱友对我的嫌弃已经要突破天际。 他的表情总是在声动的诠释一句话。 阁下何不迎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作为一个天天被古代人嘲讽的现代人,我一点儿羞愧之感都没有。 我每次都异常淡定的用眼神告诉他,嘲讽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于是骗子狱友看我的表情就从□□裸的嫌弃变为了□□裸的杀气。 骗子狱友精通一切江湖技艺,武功也不出我意料的非常好,因为我不熟悉这个世界的武学派系,所以自然看不出他师承何地。 轻功更不用提,几乎到了踏雪无痕的境地,我铆足了力气追,也只能看他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广阔的天地。 至于骗子狱友至今还没扔下我或者至今还没砍死我的理由……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有钱。 没钱寸步难行,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哪一样都是没银子万万不行。 钱不是万能,但是总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我身上剩下的金银已经不多,但是按照骗子狱友的解释说明,这在古代已经够得上一个暴发户的钱财级别。 我心中狂喜之余,把那些钱财我费尽心机的藏在鞋里、腋下、腰带……等地。 这分明是一些有味道的银子。 然而作为一个能跑到古代,勉强包养一个小白脸为我卖命的伪富婆暴发户,我觉得人生异常的圆满。 被我包养的那个小白脸做好了火把,一回头,看到我混合了哀怨又自豪的扭曲表情,非常克制地叹了一口气:“愣什么神儿?过来。” 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尊严的金主了,出钱反而要被包养的人呼来喝去…… 人生艰难,莫过如是。 我摸了摸鼻子,跟着骗子狱友一起走向那个洞。 我搬杂草,骗子探路。 等到我把这一坨杂草全部清理到一边儿,确保它们不会一个火星就全部燃烧的时候,这才随着骗子狱友一前一后地往洞里钻。 洞里其实很深,我人怂胆小,一直没有勇气去探究一二,今日有人探路,有人照明,望着内里黑漆漆的一篇,我仍然又点儿虚,却还是硬着头皮往里。 骗子狱友在前,手在那洞中的石壁上摸索,看得异常认真。 我借着火把的光,一同认真的看,却在怎么认真都没有看懂。 洞中是连续的几幅画。 我看了后觉得挺失望的,因为洞中的画儿非常简单粗糙,没有人物、没有地图,不仅不像绝世武功秘籍藏宝图之类的宝贝,甚至连艺术价值都没有。 第 29 章 确定墙上的几幅破画既不能让我屌丝逆袭,又不能让我上交给国家落个保护文物的名声顺便再给我点儿银子做赏钱,我整个人都前所未有的萎靡。 骗子狱友还看得分外仔细,而我虽然还装作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实际上已经开始思索晚上吃什么。 没有存粮,没有牲畜,窝在这个小地方的日子过得分外艰难。 此地临海,海货不少,即使是冬天,近海也是不封的。 虽然我不爱吃鱼,其他的东西却是不错,等明天骗子狱友出门的时候我可以跟他一道儿去,直奔海边弄些时令的海产,也还可以…… 我正想到香喷喷的油焖大虾、膏满黄肥的清蒸螃蟹,口水横流,骗子狱友却在此时冷不丁的一扯我的大衣,把我拽到他身边,用火把指着一处,示意我看。 “怎样?”他问,“眼熟吗?” 眼熟什么? 我一脸茫然,墙上有海鲜大餐? 骗子狱友在红彤彤的火光里回头看我,就看到我一脸饿死鬼投胎的表情,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我撇撇嘴,很诚实:“想吃的。” 骗子狱友嘴角抽搐:“……反正你现在也没得吃,那就想点儿别的吧……看我干什么,看墙!” 他有点儿像现代社会抓住了不听讲学生的老师,那表情、那语气、再加个敲黑板的动作就完美了…… 我翻了个白眼儿,只好去看墙。 这处墙上的东西倒是真的与之前的状态不一样,不是壁画,也不是长段的文字,与我之前所见的东西唯一的相同点是……我都没看懂。 骗子狱友分明看清楚了我一脸的茫然,表情变的分外恨铁不成钢。 “谢南歌,你记性差成这样吗?”他说,“这东西跟你的渊源不浅。” 我睁大了眼睛,脸上茫然的表情更甚。 我? 你确定? 我借着不算明亮也不算微弱火光四下环顾。 这破屋荒废了至少十几年了,这个洞的年限,只会比破屋的年限多而不会少。 他说洞里的东西与我有渊源,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无论是对原本的谢南歌,还是对重生为人的我。 原本的谢南歌在十几年前,最多还是个奶娃娃,连话估计都还不会说。 而如今的谢南歌也就是我,十几年前还在现代社会做着愉快的熊孩子,所有一切的出乎意料都还像小说里虚构的故事。 “你搞错了吧。”我撇着嘴皱着眉,用表情诠释了“你仿佛在逗我”。 讲道理的话骗子狱友肯定不会听,我只好自黑。 “你觉得我的智力水平可以看得懂这个?” 这句话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骗子狱友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两眼,缓缓道:“也是……我忘记了。” 我:“……” 被侮辱的太多,我已经习惯了,连钱财都改变不了我遭受侮辱的地位,我的意见是……随他去吧。 我决定不在意这些细节。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问,“别告诉我是什么宝藏地址大侠遗书之类的……” 骗子狱友对于我无边无际的想象力已经丧失了吐槽的兴趣,这次连卖关子都懒得卖了。 “这是暗语。”他说,“江湖三大圣地之首乃是江南凤凰楼,凤凰楼初代主人据传为前朝开国皇帝爱侣,一手成立凤凰楼,只是为了收集江湖消息,巩固朝廷在江湖之中的控制,方便朝廷插手江湖事。” 他手持火把,看向墙壁,表情随着火把闪动的光辉明灭。 “为了给皇帝传递消息而不被人截获,发明了这套暗语。只不过后来,前朝覆灭,凤凰楼作为江湖门派存续,早已渐渐脱离了与朝廷的从属关系,这套暗语反而留了下来,在江湖中秘密流传,经过许多人反复修改,成为各门各派传递消息时的密文。”他不急不缓地说道,“这个东西就是……嗯,你们那里流传的范本,你师父没有教你么?” 我一怔。 这些时日我经常提起我师父,多数提到的都是日常生活,压迫我给他做饭啊,强迫我好好学习啊,逼迫我天天练功啊,以及在我犯错时他对我残暴的镇压以及惨无人道的殴打……之类的。 当然我偶尔也会怀念一下我和师父在山上时,那平静的闲暇,与无忧无虑的时光。 也许是雏鸟情节,师父是我重生到陌生世界后第一个遇到的人,他有意无意的陪伴,帮我度过了这个世界中开始时那段最难熬的岁月。 虽然他冷面冷心,虽然他多数时间根本不和我对话,甚至于很长时间内欺压我做这做那…… 甚至他后来跑路了…… 我依然记得师父是个风度翩翩的好人。 曾经一度,我甚至认为我和师父的缘分也许就会在这次突然的分离中尽了,曾经的那次死亡教会我的最真切的道理是,人生聚散终有时。 不管我做没做好准备,有些人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死亡是一种。 离别也是。 我虽然天天嚷嚷着要找师父,但是内心深处我可能已经开始盘算着再也不会找到他的可能了,所以每一天我都度过的如此坦然,如此理所应当。 我从山上小院儿里搜刮来的东西,丢了一些,剩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我稀里糊涂的遗失了。 师父存在过的痕迹,就会越来越少,无论是事实上,还是在我心里。 只是没想到,在逃亡的路上,居然还能有迹象,重新证明师父存在过。 我走神走的有些专注,完全没有心思去回答骗子狱友的问题,直到他淡漠的声音复又想起,我才回过神儿。 “想起什么了?”他问。 “没有。”我愣了愣,摇了摇头,“我师父没教过我这种东西。” “那东西呢。”他说,眼神却根本没看我,还在举着火把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摸索,“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和这个差不多的。” 我歪着头,回忆着从师父那里偷……哦不,带出来的东西。 最值钱的玉腰坠被我丢了,据说在京城惹了不少麻烦,至今没有平息。 香囊被我拿来装银子,藏在身上的暗袋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簪子被我征用来挽头发了,不用白不用,反正我确实没什么钱买新的。 …… 最后还有书信。 我突然想到了靠谱的东西,眼神一亮,动作麻利地蹿出了洞,没过多长时间,又回来了。 我背对着骗子狱友,抓耳挠腮地伸手够着后背:“快点儿,帮个忙。” 骗子狱友在我背后眉头都不抬:“后背痒了自己去蹭墙,我很忙。” 我:“……” “谁让你给我挠背了。”我咬牙切齿,“我师父留下的书信在后背的夹层里!快点儿拿出来,脱衣服太冷,我胳膊短够不到!” 骗子狱友:“……” …… 拿到书信时,我毫不意外的看到了骗子狱友那混合了鄙视、无语、以及槽多无口的表情。 通风不太好的洞里,我举着火把为骗子照明。 难为这样糟糕的环境,他还能看的如此仔细。 一个字一个字的比对,一点一点儿地用脑子记。 越看到后来,他的脸色越奇异。 我完全没有概念,又是个什么都看不懂的文盲,只能看着他越来越古怪的脸色干着急。 时不时地催上他一句,得到他几个不耐烦地拟声词后,连催我也不再催了。 时间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放下最后一封信,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表情与眼神都难以形容。 我被看的莫名其妙,只能问:“这么看我做什么?怎么了?上面写了什么?” “咳”,他尴尬地咳了一声。 只不过那个表情好像是错觉,一闪而逝,骗子狱友很快恢复了他那一贯地调调儿,轻笑却淡漠。 “这些都是情书。”他说,微微一笑,“用词缠绵,情谊悱恻,文采用典也都是上品……看不出来,他竟然还挺有情趣。” 他说着,还挑出几段儿简短的给我翻译了一番。 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 我简直如五雷轰顶。 师父那张冷漠的帅脸出现在我眼前,让我简直泪目。 哪有什么高冷,只不过人家暖的不是你。 师父,我原来有师娘的么…… 为毛你都没说过…… 暗语写情书,你们两个真是……文化人的情趣我不懂。 我自怨自艾地回忆了一下师父对待我的态度,对比一下骗子狱友所说的……呃……书信内容。 哎,人的态度,何止有别于云泥。 我郁闷的听完了骗子的转述,叹了一口气,突然,神色古怪地看了看骗子狱友。 这回轮到他被看的莫名。 “怎么了?” “这些都是情书?”我问。 他说:“对啊。” “那你看这么仔细做什么!”我一脸愤懑,完全忘记了把语言转化为他听得懂的模式,“侵犯别人的隐私很有意思嘛你个偷窥狂!” 骗子狱友不懂“隐私”和“偷窥狂”是什么意思,但是隐约也能明白我在谴责他。 而他丝毫愧疚的神色都没有。 “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他说,“难得能见识到新的密语,权当受教了……” 我的神色想必难以形容,面对他的理所当然,半天都处于无语的状态。 好吧骗子,你赢了…… 第 30 章 骗子同志看情书看得意犹未尽。 我举火把的手酸的不行,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又换到左手,最后干脆双手齐举。 即使这样,我也没能坚持多久,时间稍微久一点,就腰酸背痛腿抽筋,连表情都透着要死要活的扭曲。 最后我终于忍不了了。 “喂。”我不耐烦地发脾气,“你到底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骗子狱友回眸朝我笑笑,那张脸其实还是非常蛊惑人心,但是配上他的语气,就怎么看怎么生气。 他毫不介意我对他呼来喝去,眯着眼睛问:“累了?累了你可以出去。” 喵的,这表情真欠抽,谁乐意傻站着陪你一样。 我将火把恶狠狠地塞在他手里,转身就朝洞口扭去。 “不过……”骗子狱友的声音在我身后再次响起。 我一顿。 就听他在我身后继续道:“我好像猜出了你师父会在哪里……” 我回过头,瞪着他。 他倒是气定神闲,盘腿坐在地上,单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又展开一张新的信纸,笑的无比悠然。 每次跟这个人聊天都有一种他全局在握而我一窍不通的状态。 忍无可忍的我……决定继续忍下去。 谁让他说他知道师父的去处呢…… 我决定不耻下问。 我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走了回来,殷勤地接过他手里的火把,甚至腾出一只手给他捏了捏肩膀。 “辛苦了辛苦了。”我一边狗腿地笑,一边把火把凑的近了一点方便他看字,“发现什么了?我师父是不是在信里留了什么信息?” 他站起来,优雅的伸了个懒腰,顺手把那几封书信塞进了自己的大衣里,根本没有要还给我的意思。 我刚要出声讨要,连手都已经傻了吧唧地伸了出去,他却完全无视我的动作,甚至已经转过身去给我看背影了。 我原本要说的话硬生生全部咽了回去。 他信步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他应该在西南。” 我被他挡着路,越不过去,也不能跟他并排,追在后面干着急,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西南?” 他点点头:“西南。” 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往西南一里是西南,往南一千里也是西南,就算确定了距离,确切位置也是个问题。 我正准备吐槽,骗子狱友脚下到快,几步走到了外面,一转身,我连他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我只好急急忙忙地跟出去,在洞口想办法灭了火把,这才转到他眼前。 “你说我师父在南方,你确定吗?” 他盘腿坐在矮桌前,修长的手指敲着那张矮桌,侧过头来看我:“不确定。” ……果然。 我被他骗的多了,这种小打小闹都觉得麻木了。 我挨着他坐下,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 骗子可能觉得我没有跳脚,也没有急吼吼地装成纸老虎,实在有点儿反常,回过头来含笑看我。 “怎么?”他说,“这就放弃了?” 我木着脸:“没有……我从山上下来就是为了找师父,可是你也看到了,贸然闯进京城,被追杀、入狱、流放……” 我叹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脸色显得平静。 “我一直蛮随遇而安的,可是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改变的结果还不如不改变,那么我是不是该停止这种没有目的的……流浪?” 我这话应该说的蛮真诚的,是我少有的真情流露的时刻。 因为我看到骗子狱友看我的表情,有一瞬间并不是那么嘲讽。 但是也只有那一瞬间而已。 “谢南歌,你这不叫随遇而安。”骗子狱友转过头去不看我,“你只是随波逐流,你不在意人世间种种机遇会把你带到哪里去。” 我一愣。 骗子狱友一如既往的不在乎我的反应:“你看起来一直很积极,其实你比所有人都消极。” 这个论调倒是新鲜。 “何以见得呢?”我问。 他歪头想了一下:“比如说你武功不好,我虽然很想相信你是笨到学不会,但是……以你师父在武林中的……嗯,名声,随便教你一些,就足够你跻身江湖二流,可是你……算了,不提也罢。” ……他说的倒是很对,可是我觉得这跟消极没有关系。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继续追问:“还有呢?” 他无奈一样的轻叹一口气:“你天天喊着要找你师父,可是你在发现这个可以遮风挡雪的地方后,拼命的想要把这里变得更舒适,其实你已经有打算要在这里长久呆下去了吧……” 我心里一紧。 我那种鸵鸟心态被他毫不留情的说中了。 我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提高了声调反驳:“不是!只是……天气太恶劣,你也说了,我们还在躲避官兵和追杀,我们……” 他倒坦然,打断我:“你急什么?我说中你心虚的地方了吗?你要这么大声。” 我闭嘴了,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是……我只是……” 他并不想听我说什么,一挥手制止了我继续解释的企图:“不用找理由了谢南歌,你说你是真心想要找你师父,你自己信就好,可是,在发现有你师父的线索时,你为什么连研究都觉得麻烦呢?你对线索的兴趣,甚至不如我一个外人……” 我积极表态:“我只是看不懂!” 他凉凉地瞥我一眼:“哦?是吗?” 那一眼让我非常不舒服,好像我是个透明人,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一眼看穿。 虽然我确实被看穿了,但是,连骗子狱友都说了,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嘛。 所以我决定继续打肿脸充胖子。 我冷冰冰地说:“是。” 骗子狱友无所谓的耸耸肩,对我这种死鸭子嘴硬的行为模式显然已经习惯了。 他随手拎起一根柴火,向炉火里扔去。 炉火被突如其来的木柴压制了一下,随即烧的更旺。 他表情淡淡,被炉火红色的光芒映衬,像是天边远去的落霞。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说,“从所有事件的最根本处问你,你甚至可以不回答我,你只要回答你自己就够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你问。” 他好听的生日在寂静的雪日里显得同样冰冷,他问:“谢南歌,你知道你是谁吗?你真的关心过,或者探究过,你口口声声要找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吗?” 我:“……” 哑口无言。 我半晌都没有说出来话。 我知道我的师父白衣飘飘,是个帅哥。 我知道我的师父武功高强,是个男神。 我还知道我师父性格冷傲,不在乎周围的环境甚至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他会写好看的字。 他会弹好听的琴。 他也会独立风中,露出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表情。 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甚至也应该是个活在传说里的人。 可是那些故事那些传说,我从来都不曾去探究过,甚至于包括他的名字。 是的。 我不知道我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骗子狱友总是能毫不留情的揭起我拼命掩藏的那点小秘密。 他又一次说对了。 面对我茫然无措的眼神,骗子狱友露出了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 他却不打算跟我计较了。 “谢南歌,这就是我说的消极,你一直在用这样的态度面对所有的人事物,这就是消极。” 我无言以对。 骗子狱友眨了眨眼,一笑如春风。 “我没有想要嘲讽你的意思。”他说,“虽然我一直嘲讽你,但是这次真的没有……” 我:“……” 他故作轻松的一笑:“你那不信任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过没关系,你的师父现在应在蜀中离境谷,但是要不要去找他,你自己决定。” 第 31 章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相比蜀道,我更愿意上天…… 骗子狱友那天问我,要不要去蜀中找师父,我回答的毫不迟疑——我说当然要。 后来我觉得他完全是故意的。 他和殷九九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类型,殷九九是循循善诱型,诱导一个人相信他说的话是对的,然后毫不迟疑的按照他的行为模式继续走下去;而骗子狱友是双重否定型,先否定你的思想,再否定你的行为,然后让一个人对自己产生前所未有的怀疑,从而去选择一条原本他根本不会选择的路。 曾经,有一个笨蛋,先遇上了殷九九,被坑的体无完肤,学会了不去相信;后遇上了骗子狱友,什么都抱着怀疑精神,于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个笨蛋就是我。 命运安排这两个人给我一套连招儿,臣妾血再厚也真的承受不住。 当然,这些事情我都是在前往蜀中的路上才想到的,我明明可以选择回到之前那个小山头的,却不知为何阴错阳差地选择要去离境谷。 我追悔莫及,捶胸顿足,却为时已晚。 到达蜀地境内,冬日的年岁只还剩下一个尾巴。 时已春日。 蜀地是大昱朝四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川西王的藩地,民风彪悍,地理情况比民风更彪悍。 青泥盘盘,百步九折。 六龙回日之高标,冲波逆折之回川。 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 说实话,如果不是有骗子狱友在我身后催命鬼一样的逼着我往前走,我在看到山路的那一瞬间肯定已经反身回了之前隐居的山里。 可是,走到一半儿,我还是走不下去了。 第一,我恐高。 第二,我腿肚子抽筋。 第三,我又冷又累又饿又怂又没志气…… 我抱着山壁,姿态像想要攀援却断了胳膊的大马猴,哭的鼻涕眼泪横飞。 “呜呜呜呜,我爬不过去,我害怕……” 骗子狱友不耐烦的皱眉:“那你就跳下去。” “呜呜呜呜呜……”我哭的更大声了一点,“我不要,掉下去会摔成肉饼……” 骗子狱友从我身后绕过去:“那你就挂在这儿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一具风干的尸体……” “呜呜呜呜呜呜……”我泣不成声,拼命摇头,“宝宝不想死……” 骗子狱友被我哭的异常暴躁。 “闭嘴!“他吼我,”再吵引来山上的野兽,我就把你推出去!” 我停顿了一下,从呜呜呜的哭声变成了号啕大哭。 骗子狱友终于忍无可忍,气哼哼地前行几步又重新走回来,恶声恶气:“谢南歌,你怎么这么没用!” 我鼻涕吸溜的震天响。 “我还可以更没用一点。”我哼哼唧唧,“你想看吗?” 他瞪了我一眼,走过吱吱作响的栈道,半蹲在我面前:“上来!” 我一愣,攀着石壁的手都松了一松,山间的风一吹,我打了一个哆嗦,身形微晃,立刻就吓出来一身冷汗,复又死死攀住石壁。 “你不是想把我丢下去吧。”我警惕的看着他,“我告诉你哦,你要是趁机谋财害命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蹲着回过头,脸上的不屑根本懒得掩饰。 “我要杀你早就动手了。”他冷冷道,“留你到现在是因为你还有点用处,这你都不懂吗?” 我心念一闪:“什么用处?” 骗子狱友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人精,丝毫套话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你到底要不要上来?”他极其不耐烦的问,脾气这么差,想来赶路也是累了,“快点,我不喜欢等人。” 我磨磨蹭蹭地趴到他的背上。 头顶的呼啸的风,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就着这个姿势把我背起来,我的双眼能够直直地看向无尽的山底。 深山幽林,山壁险峭,道路狭窄,野兽的嘶嚎与不知名鸟雀尖厉地哀鸣在幽谷之中回荡一如黄泉的乐曲…… 我不敢再看,不敢再听,也不敢再想。 惊恐地缩紧胳膊,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恐惧在那一瞬间达到顶点,浑身颤抖冰凉,只有身前的背脊温热。 我突然有点儿理解浮木对于溺水之人的意义了…… 就像骗子狱友一样,嘴巴坏,不坦诚,嘲讽我,隐瞒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也许还利用我…… 但是,在这种时候,肯给我这一个背脊的依靠已经足够让我感动。 然而我的感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骗子狱友把我往上掂了一掂,咬牙道:“谢南歌,你怎么这么重。” 我:“……” 喵的。 我好歹还是个姑娘,最忌讳人提体重。 更何况,我如今只有十四岁,能重到哪去。 “你这是污蔑。”我说,“我好几天没吃饱过了,明明还瘦了……” 他没回头,只有头发被风吹动,贴在我的脸上,弄的我有点儿痒。 我动了动,想伸手去把他的头发拂开,却听他告诫的声音响起:“别乱动!” 他声音冷冰冰凶巴巴的。 我撇撇嘴,老实了。 被他这么一凶,我最开始那种无以复加的惧怕情绪终于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百无聊赖。 无事可做,又不敢到处乱看,我只能试图跟骗子聊天。 “喂,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在离境之谷。” 骗子言简意赅:“我猜的。” 我:“……哦,你怎么猜的?” “你知道离境之谷是什么地方吗?” 我想了想,诚实道:“……不知道。” 骗子狱友哼了一声。 “我猜你也不知道。”他说,“离境之谷是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离境谷主景如斯,乃是当世医仙,医术超然,脾气古怪,生死人而肉白骨。” ……所以,离境之谷就是个医院? 我一脸黑线。 但是我不能说出这个结论,别说骗子根本听不懂,我估计会再一次被当作异端。 于是我换了话题:“那我师父去那里做什么?” “去找景如斯,自然是求医。”他说,“他十几年前受过重伤,若不是景如斯出手相救,他恐怕早已归西了,自然也不会有今日的你。” 我一怔,这件事我从不知道。 师父平时少言寡语,很少主动跟我提及什么,他的情况,我真的不甚了解。 我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也不在乎这一件。 只是不知道骗子为什么得知? 我满心狐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眯了眯眼睛,准备诈一诈他。 骗子太精明,若是我绕一个弯去问,一准儿被他识破。 所以我决定绕两个。 我说:“你今年多大。” 他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嗤之以鼻,侧过头去看他的脸:“长得还蛮嫩的,所以你今年17?18?” 他不吭声了。 报年龄有一个很奇怪的定律,男性一般喜欢报虚岁,显得成熟,女性一般喜欢报实岁,显得年轻。 从古至今都没变。 我把头缩回来,眯着眼睛笑:“小鬼,十几年前你也还是个小娃娃,这些事你听谁编的故事,说的挺像真的。” 骗子沉默了很短的时间,突然轻轻笑出声。 这一笑反倒把我笑的一阵心虚。 不是吧? 又被他看透了? 我眼珠滴溜溜的转,正在想补救办法,却听他缓缓开口。 “这不是故事。”他说,“谢南歌,那年我五岁,在离境之谷,第一次见你师父,也第一次见你。” 我一怔,险些从他背上摔下去。 什么鬼…… 我都觉得自己的表情难以形容。 按照时间计算,那时我大概还是个婴儿。 曾经,他穿开裆裤,我裹尿布,我们还言语不通。 相处也许愉快,不曾互相嘲讽。 我见过他开裆裤下的小丁丁,他见过我未发育的胸..... ……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他伸手把我抓牢。 “惊讶吗?”他问,语气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戏谑,“你应该庆幸,我至今都没忘了你。” 第 32 章 三天之后,我与骗子终于站在了离境谷的入口之外。 风景很美,飞尘不见,桃源迷处,不似人间。 如果来路不是那么艰辛,想来我对这个地方会更爱一点。 流连忘返也许不是因为太美,而是因为累。 我非常没有形象的蹲在地上,擦着汗,喘着气,郁闷的问骗子狱友:“咱们还要走多久?” 骗子对我这幅废柴的样子已经习惯了,以前还会恶声恶气的吼我,后来发现我油盐不进,就开始冷嘲热讽,然后无语的发现我对他的冷嘲热讽一律归结于“风太大我听不清”,于是他就学会了尽可能的漠视我。 嗯,就像此刻一样。 他像根本没有疲倦的感觉一样,左右查看,确定没有毒虫猛兽,也没有可疑的陷阱,这才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坐下来。 “前行半日,见到有字的石壁,就是到了离境谷的入口之处。” 我闻言,眼睛亮了一亮。 果然快到了,人嘛,再远的旅程也要有个盼头。 想当年我们伟大的领袖带领军队长征,为毛被誉为壮举?道路艰险当然是一个原因,而最根本的原因还不是因为明知这事儿没盼头,但他们却依然坚持下来了。 没有目的,不知终点,前路渺茫。 说到底,人不怕困难,怕的是未知的明天和根本没有目标。 所以此时,得知快到了,我就安心了不少,好奇心也被勾起了不少。 “你说走到有字的石壁就到了?”我支着下巴问骗子,“石壁上是什么字?” 骗子云淡风轻,喝一口水,懒得理我。 对他这样的态度我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一点儿都不尴尬。 “肯定挺霸气的吧?”我囔囔道,“到底是武林三大圣地么。” 骗子不理我。 “擅闯者死?“ 骗子皱了皱眉。 “看来不是。”我撇撇嘴,“一入此谷永不受苦?哦……也不对,那是恶人谷。” 骗子显然听不懂,干脆把眼光移到了别处。 “对了!离境谷里的人都是大夫嘛!“我恍然大悟,”一定是活人不医之类的狂拽炫酷的宣言,以示离境谷主当世医仙还是什么的傲视凡人的身份……” 骗子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副“你是傻/逼吗?”的扭曲表情。 “谢南歌,我有时真想挖开你的脑子看看,你到底每天都在想什么东西。”他说,凶神恶煞的。 他的威胁已经吓不住我了。 我还不死心,斜觑着他摆出一副蔑视的表情:“那你说,到底是什么字?” “离境谷。” 我一愣。 他不耐烦地皱眉道:“石壁上的字就是离境谷,还能是别的什么?蠢材!” 我:“……” 好吧,不按套路出牌久了,反而猜不中正确的套路。 ———————————————————————————————— 又过半日,我终于看到了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离境谷。 字不错,不知是何人手笔;景致也不错,敛尽了蜀地山水的灵秀之气。 叶掩溪桥,荒山古木,春花疏寂,幽泉断续。 其实这地方离我又哭又嚎抹着鼻涕说爬不过去的山并不远,想要最快地到达,直接跳下来还真的可以。 ——就是活不下来而已。 一路的艰难让我从没想到过这谷底会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如此精致无双。 “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骗子仰头看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字,低吟着我听不懂的东西,“佛陀只会笑看世人的悲喜罢了……” 山间的艳阳穿过层叠的绿意,直直射入这一方山底,周遭升起的,是山涧之声,与清寒之气。这样的景色里,骗子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与专注,甚至还有我读不懂的隐约的惆怅,一时之间,我竟然不敢去打扰他。 可是我不去打扰他,不代表别人不会打扰。 忽然前方的密林左右分开,凌空而来是刺眼的剑光,势如破竹,万夫莫当。 我一惊,就地一滚将将躲过。 骗子的反应比我快了不止一点,纵身而起,脚尖点着刺来的三尺青锋,翻身至来人的身后,扬手一劈。 来人反应还算快,提身退出数丈,眼神一紧,警惕地在原地站定了。 我这才看清,来人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与我现在一般的年纪,一身布衣短打,利落干净,身形偏瘦,却生了一张白嫩的包子脸,此时正故作杀气地皱成一团。 还是个孩子呢,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那少年眼神凌厉,站在数丈之外,手中的长剑丝毫不肯放松,语气故作老成:“来者何人?胆敢擅闯离境之谷,报上名来!” 骗子闻言一怔,随即轻笑起来:“你是景如斯的小徒弟?” 少年倒是单纯,听他一眼,愣了一下,随即又拧起了乌黑的眉毛:“你认识我师父?” “我不仅认识你师父,我还认识你。”骗子笑的温和了许多,“还是我把你从后山的蛇我里捡回来的,没想到,一别几年,你连我都不认识了,真伤心……” 少年的眼神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随即有了一点迟疑,可是很快的,那种喜悦的情绪仍然占据了上风。 他手中长剑一收,几步跑到骗子眼前站定,包子脸笑的认真而开心:“影哥哥。” 我眨眨眼,对这个发展有些始料未及。 原来骗子的名字叫影,他从来不肯告诉我,我也一直懒得问,没想到到了这里反而意外的知道了。 骗子笑的非常温柔亲和,跟面对我时候那个死眉塌眼一脸嫌弃的样子判若两人。 少年比他矮了一头多,在他面前,无论身高还是气质都更单纯的像个孩子。 说起来,骗子的外表看上去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但是气质上更像个成人。 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这种认知。 我在一边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在一边呆呆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哥俩儿好。 骗子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和少年你来我往地笑着说了几句,这才良心发现地想到我,抬头朝我的方向眯眼一笑。 那一笑看的我浑身不对劲儿,总觉得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果不其然,那个笑容一过,他就低下头,看着少年,向我的方向歪了歪头:“白章,那是你南歌姐姐,去打个招呼。” 少年在下一个瞬间就看了过来。 我还在神游天外,原来这孩子叫白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孩子在听到我名字的一瞬间,那包子脸上刹那间就多出了无数道包子褶儿,白嫩嫩的脸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 我不禁愣了一下神儿,就这不过一个闪神的时间,白章手中的长剑利落的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儿,惊鸿游龙一般直直朝我刺了过来! 我:“……!!!!!” 什么鬼! 我慌忙躲避,抱头鼠窜,旋身闪躲之间,眼角看到骗子那张笑的诡异的脸在白章身后一闪而逝。 …… 喵的! 这孙子是故意的。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了的东西,借此来公报私仇! 我一边躲闪着白章凌厉的剑锋,一边抽空在心里骂骗子的娘。 这个叫白章德少年武功绝对属于上乘,小小年纪,步伐丝毫破绽都无,攻击力与速度隐隐已经有了追击师父的趋势。 开始的时候,我凭借奇巧刁钻的身法勉强还能闪躲,过了十五招之后,套路被他看穿,速度也慢了下来,所有的逃窜渐渐显得力不从心…… 我一脸惊慌:“白章……哎哎,白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少年的包子脸气鼓鼓的,一剑劈了过来:“没有!” 我无比郁闷,一缩头慌忙躲过:“等等!你影哥哥让你跟我打招呼!不是让你跟我打架。” 少年手中的剑法快了不止一点,气哼哼地道:“你说的,见了你不用打招呼,要用剑说话!” …… 我几乎想穿越回去猛抽原本的那个谢南歌一顿…… 中二少女么你!就你能! 你倒是来跟这个暴力小孩打架啊!!!! 啊啊啊啊啊他又砍过来了啊!!!! 我一边跑一边鬼哭狼嚎,一转眼珠,干脆的朝骗子的方向跑过去,准备拿他当人肉盾牌。 看他跟小鬼关系很好的样子,小鬼肯定舍不得砍他。 谁知我刚一动作,就被骗子识破了。 他一笑,纵身一跃,上树了……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那表情分明在说:你上来啊。 我特喵的就是上不去…… 喵了个咪的,你是猴子吗!!!!! 我欲哭无泪,一转身,白章的攻击紧追而来。 剑锋闪出的的白光有着灼眼的热度。 我眼睛一闭,准备破罐子破摔。 我打不过这死小孩,我也不信他真会杀我,顶多挨他一下,希望他下手轻点儿…… 就在我抱着这样的认知的时候,不知何处射出一枚速度极快的石子,白章原本直直的剑锋被这石子一击,骤然偏离。 骗子在树上耸耸肩,做了一个可惜的表情。 白章手腕一麻,愣住了,和我同时朝石子射来的方向看去。 密林再一次分开左右。 两个男子一前一后从那里走出,前者一身绛色长袍,手执折扇,笑的玩味;后者一身白衣,负手前行,面容肃穆,冷峻飘然。 前面那个人我不认识,而后面这位,在我看到他的脸时,几乎哭了出来。 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鼻涕眼泪和脏乎乎地脸一起蹭在他身上。 “师父!” 我可以想象师父皱眉的表情,可是他难得没有推开我。 绛色长袍的男子根本不看我,径直走向那少年白章,俯下身,问:“疼吗?” 白章站定,恭敬行礼:“师父。” 白章德师父……就是那个医仙景如斯吧? 男子摆摆手,笑道:“怎么这么没礼貌,见到你南歌姐姐就和她比武?” 白章皱皱包子脸:“你们说,不能伤到她。” 这对话说中了我的心声,看来白章他师父比较讲理。 我从师父的衣服里挪出脸,看向那师徒俩的方向。 景如斯感受到我的目光,回我一笑,如沐春风。 古代的白衣天使原来这么温柔么…… 然而他下一句话就完全击碎了我对他的美好印象。 他转过头去教育他的徒弟。 “对啊。”景如斯笑着摇了摇折扇,“你不能伤她,但是你能戳死她啊。” 我:“……” 我上辈子一定日光了所有的草泥马…… 第 33 章 我明显已经修炼到可以不动声色的骂娘的地步了。 至于我为什么不冲上去跟这货拼命? 哦,首先,我以为我怂这件事,你们不是第一天知道…… 其次,因为他是一个医生。 是谁说过,永远不要招惹一个医生,有医生参与的凶杀案才是最恐怖的案件。因为太过了解人类的生命运行,所以结束生命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是一个太过容易的事。 死的人不知道怎么死的,活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活的。 毛骨悚然。 我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我不敢跟一个医生计较。 骗子一个纵身从树上下来,向师父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师父面无表情地把我从衣袖上拉开,眼神一瞥,示意我站直。 师父眼神如刀,我抽搭搭委屈屈地老实站定,师父这才向着骗子的方向回了一个点头。 这架势,显然是并不算熟的旧相识。 他们倒是无声胜有声了,我一头雾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师父英俊冷傲的侧脸,鼻涕都不敢流。 骗子根本不理我,径直朝那日光了神兽的医仙景如斯走过去,一身贵气,笑容风轻云淡,平和而亲近。 “好久不见。” 景如斯站直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越过骗子,看了一眼对他怒目而视的我,非常欠抽地眯了眯笑眼。 他俯身,一手牵过他那包子脸小徒弟白章,另一只手折扇一收,下巴朝我的方向扬了扬,收回目光看着骗子:“难为你有事在身不说,远去京城一趟,还要帮阿遥照顾他这不成器的徒弟。” 面对夸奖,骗子倒是无比坦然:“要我帮忙不是没有代价的。 景如斯挑挑眼角:“哦?” 骗子不被人套话这一点倒是一如既往,根本没有接着说的意思,面容间的神色沉着而坚定:“我要回去了。” 我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虽然我是真的听不懂。 偷偷去看师父,发现师父神色漠然,容颜冷峻,仿佛外界一切人事物都与他没有关系。 我转过头去看景如斯,他也是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但是他的不懂显然跟我的不懂不是一个层面。 他先前面对我时那幅揶揄的笑意没有了,难得露出了一点正常的神色:“你决定了?” 骗子神色不变,点点头。 景如斯看他许久,复又笑了:“想通了也没什么,那里纵是龙潭虎穴,以你的手腕,我相信你总不会让自己吃亏。” 骗子笑了,那笑容里有几分不置可否的意思:“有人告诉我,我可以是狼也可以是狐狸,既然这样,我何不双赢。” 他没有看我,只是眼含笑意。 我愣了一愣,这句话我倒是听懂了。 说起来,当初他讲的那个狼与狐狸的故事,果然是在说他自己吗?狼和狐狸,他倒是会挑动物,比狐狸骚气还比狼凶,嗯…… 景如斯倒没有纠结无辜中枪的动物的意思,折扇在他手掌中打过一个利落的圆圈,笑道:“什么时候走?我猜你也不急这一两日,那就先随我入谷,再做计议。” 骗子点点头:“好,正巧有事与你相商。” 景如斯牵着他的小徒弟白章,俏皮地朝师父笑着扬了扬折扇:“阿遥,你这不成器的徒弟也找到了,该回去了。” 师父冷面冷心地点了个头,示意他们先行。 景如斯会意,笑而不语,领着他的宝贝徒弟向回走。 骗子微笑着与他通行,完全漠视我。 不一会儿,他们就这么走进了密林,不见了。 我撇撇嘴,只能眼含泪花可怜巴巴地去看师父。 师父让他们先走,想来是要教育我。 师父教育人的手段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所以我只能装可怜。 许久不见,我其实真的很想他。 历经颠沛流离与孤独,才知道有人陪伴的好处。 虽然我觉得师父这样冷傲的人也许根本不知寂寞为何物,虽然他的陪伴有时会让我觉得是一种虐待,然而我依然非常真切地需要他。 然而,师父也完全无视我,见景如斯和骗子的身影走到再也看不见,漠然而立,负手昂胸,一个字也不说就往前走。 我一把揪住师父的衣袖子,用了极大的力气不敢撒手,果不其然地被师父冷冰冰地瞪了…… 我在师父那冰刀一样的目光下委委屈屈地撇撇嘴:“……师父我错了。” 师父说:“松手。” 我抬眼看着师父的脸色。 ……呜,好可怕。 挤出两点儿泪花:“师父师父,我真的错了……” 师父一甩手,我差点被甩脱,不敢再看师父的脸色,只紧紧抓着不敢放松,外加低头认错:“师父我知道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别不理我……” 师父站定,冷冰冰地问:“你错哪了?” “呃……”我一瞬间无语。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错哪了。 错在不知道师父约我在哪见?这不太对…… 错在跑去京城?这好像也不太对…… 错在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师父是谁?可是这不能跟师父说啊…… 我小心的观察师父的脸色,阴云密布的样子。 这种时候显然已经没有必要去纠结错的原因了,我只需要认错就好了。 我说:“都错了……” 我低着头,感受师父目光的压力,心里不停地嘀咕,万一师父把我驱逐出师门怎么办……万一师父罚我去跪山头怎么办……万一师父天天逼我去跳山山练功怎么办…… 然而师父看了我很久,最终只是说:“跟我来。” 没有惩罚,没有训斥,甚至也没有再去甩我的手。 我一怔,师父已经转身回去,目视前方不再看我了。 我呆愣愣地抓着师父的衣袖,那雪白的衣袖被我扯的有些变形,隐约还有黑乎乎的手指印……唔,以师父的洁癖,这估计又要发脾气了……这么一想简直心虚,但是转念一想,我又更悲壮了一点。 怕个毛……反正师父的衣服一直都是我洗。 说起来我跑了一年多,师父的衣服都是谁洗的?难道师父自己洗的么? 又或者,师父一年多没换衣服了? 虽然师父的衣服看着依然很白,但是这也太幻灭了点儿…… 我想象了一下师父一个高冷武林男神拿着搓衣板吭哧吭哧洗衣服的样子……我宁愿相信师父一年多没换衣服了。 论一个武林男神保持高冷与保持卫生之间存在的矛盾…… 师父你作为一个男神,也挺不容易的…… 师父自然不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如果他知道我现在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定会抄起搓衣板抽我…… 他往前走了一步。 我还傻了吧唧的攥着他的衣袖发呆。 师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跟上!” “啊……哦。“我这才回过神,提步跟上。 我跟着师父前行几步,一前一后地闯过密林,又走几步,前方的道路豁然开朗,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密林其实是掩护,如果不是有人带路,走到方才那里,之间山壁间的大字,而不见前路,只会以为走进了死路,甚至迷失在方才的密林里。 我不屑地撇撇了撇嘴,景如斯方才见我时的样子让我真想跟他打一架,这人看着文质彬彬一脸笑意,张口就让徒弟把我往死里打,多半儿以前跟我不和。 而且这货明显也是不装逼会死星人,还号称“医仙”,听听这名字,多俗多炫富多暴发户,不仅如此,住的地方还要被尊称成什么“武林圣地”,他不是个医生么,挂号问诊救死扶伤就罢了,神神秘秘算什么,一个医生住的地方还要什么障眼法…… “离境谷的创谷之人曾是皇族。”师父漠然的声音在我前方响起,我吓了一跳,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我居然把这些东西都碎碎念了出来。 我应该蛮小声的,难为师父听得见……这耳朵真好。 然而我突然想起以前在山上时,背后嘀咕他冷血无情之类的诽谤……如今想来,他估计也听见了,但是懒得跟我计较吧…… 我顿时一头冷汗。 师父却神色如常,也许他发现了我闪躲的眼神,只不过他一向懒得管我的坏毛病,只是径自说:“他身为皇族,却医术高明,目睹皇权血腥,厌恶皇族争斗,自愿远遁江湖,可是身份特殊,抛头露面不合适,只能隐居此地……”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怪不得被称为“圣地”,原来有背景…… 名气这种东西总是参杂着千万种巧合,实力、机遇与背景缺一不可,无论古今。 而这三样东西之中,实力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种。 我突然想到凤凰楼。 同称圣地,一样和前朝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逝,刚要试着套话,却见师父停在一处藤萝千丈的山壁前,伸手拂开树根绵延至山峰百米以上的藤萝,那藤萝有的翠绿,有的枯黄,显然新旧交织,已经有了年代,每一根都不轻。 我目瞪口呆,把原本的问题都咽了回去。 崇拜地看师父掀起藤条时那轻巧的动作,更愕然地看着那藤萝下露出的洞口。 师父朝洞口抬了抬下巴,看着我的目光丝毫情绪都没有,只是说:“到了。” 第 34 章 从那个藤萝作掩的洞口穿过,别有一番天地。 我这等凡世俗人,被离境谷中的景象狠狠地震撼了。 我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如武陵人入桃花源,刘姥姥逛大观园……总之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从根本上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进来之前,我以为这就是单纯的一个山谷而已,最多有三两稀疏的茅屋。 而我入谷所见,完全超出了我对江湖门派的认知。 前路阡陌纵横,唤不出名字的花卉开满整个山谷,花香醉人,浅白深红,远处园圃中隐隐飘来药香。山脚的竹林青碧,色翠欲滴,与竹林相近的是镜湖,湖水如镜,形如满月,分外澄清。苑囿宫室环湖而建,看得出有些年代,可饶是如此,亭台楼阁水榭皆是江南之风,无一不贵,无一不精。 一路行来,我简直目不暇接。 皇族就是皇族,即使远遁江湖算是落魄了,骨子里那种唯我独尊的傲气与言语行止的精细真是一点儿都没有打折扣。 我吞了吞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眼巴巴看着师父。 师父一向都是漠视我的,也许这次我眼中透出的强烈光彩太过异常,我见师父冷冷皱了皱眉,侧目看我:“怎么了?” 我吸溜吸溜鼻子:“师父,景如斯是您的朋友吗?” 师父一顿,漠然而立:“是。” 我又吞了吞口水,真心实意地感慨道:“师父……他真有钱。” 师父:“……” 师父再不理我,扭头就走。 作为一个武林男神,他脚下生风,轻功超然,那身姿美的让人流鼻血,然而在他身后,被迫提高脚程的我,追的有点儿想吐血…… 估计是我这个徒弟太让他感到丢人了,丢人到让他一点儿都不想等我。 祸从口出啊……我追师父追的直喘气的时候懊恼的想,我这没遮拦的嘴怎么就记不住祸从口出。 我是个废柴,在师父身后追的两脚灌铅两眼发黑,正准备一闭眼装成晕倒的样子等师父良心发现过来把我捡回去或者把我扛走埋了,就在我准备晕倒的前一秒钟,我见师父停在了一处楼阁之前。 楼阁不高,两层的样子,雕栏玉砌,榆柳烟疏,荫花漫斜晖,别有风情。 师父一手推开前门,停了一停,没有听到我跟上来的脚步声,反手就要关门…… 我哪里肯给师父机会摆脱我,用一个前所未有的速度,一个如电闪一样的速度嗖地钻进了前厅,在师父冷然的怒色中,缩了缩脖子…… 我眼观鼻鼻观心,正准备等师父一顿训斥,却不想师父还没开口,后面珠帘轻动,从后面走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姑娘,向着师父和煦一笑:“您回来了。” 这姑娘唇红齿白,正是妙龄,低眉浅笑,那一笑之间的婀娜风情,看的我眼睛都直了…… 师父,您艳福大大的有…… 而师父分明是个不解风情的主儿,美色当前,就像泰山崩于前一样面不改色,冷冰冰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变化,伸手指指我:“瑶池,这是我徒弟,随我一起暂住这里。” 那个叫瑶池的漂亮姑娘闻言朝我一笑,声音温婉:“原来是谢姑娘,仙人经常提起你,没想到你是这般灵气可爱的姑娘。” 我被夸的飘飘然,但是琢磨了一下她的话,仍是一怔。 “仙人?”转转眼珠,“你是说景如斯吗?” 这回反倒轮到瑶池一怔,美丽的脸上有些迷惑:“仙人就是……” “好了。” 没想到瑶池没有说完,就被师父冷冰冰地打断了。 “给她收拾个房间,其他事以后再说。” 瑶池的迷惑只是那一瞬间,随即很快的恢复了她一贯的和煦与温婉:“谢姑娘跟我去吧,你一路劳顿,想必也累了,待为你收拾停当,再用些餐点吧。” 听到有吃的,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忙不迭的点头,没骨气的跟着瑶池立刻跑了。 瑶池在阁楼上单独为我收拾了一个房间,还备了沐浴的大桶,甚是和我心意。 我坚持自己脱衣服,瑶池以为我害羞,也不勉强,实际上,我是需要把身上藏着的东西一件一件收起来。 想到骗子顺走的东西以及我丢在京城的腰坠,我又犯了愁,惹来的这些麻烦,我不知道怎么跟师父说。 无计可施,我咬咬牙,决定过了今天再想明天。 洗澡的时候瑶池才进来。 我许久没有这样安逸的时光了,浑身笼罩在花瓣清香的水中,水汽氤氲,朦朦胧胧的好像是仙境才有的享受,我在水中舒服的不行,恨不得在里面。 时不时帮我添添热水搓搓背,一边跟我聊天,我这才知道,原来瑶池也是离境谷中的人,原本是药房的医女,因为师父是贵客,每每师父入谷,就专门来照顾师父起居。 我双手趴在桶边,露出光滑的背脊,那里我实在够不到,只能示意瑶池帮我清洗一下。 “我师父常来离境谷吗?”我百无聊赖,趁着瑶池替我搓背的时候问。 “常来。”瑶池挽了一次毛巾,“每隔一两年,谷主就会请他来住一段时间,据说是疗伤,这次住的尤其久一些,有快一年了。” 我闻言,囔囔道:“师父每次都不带我来……” 我声音很低,瑶池却是听到了,轻声一笑:“不是这样呢姑娘,那时我还没有到离境谷,都是听前辈们说的,他们说你小时候在离境谷长到六岁才离开,谷主那时候也还是个青年人,性格爱玩又不羁,你总是和他斗嘴吵架,不过都是闹着玩的,有趣的紧。” ……他让徒弟戳死我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像闹着玩。 原来,原本的谢南歌竟然自幼长在离境谷,怪不得师父留书跑路的时候要隐晦的说故地。 这想来也是有缘故的,离境谷堂堂一个武林圣地,绝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去自如的地方,我若不是有骗子带路,师父和景如斯接应,我想破脑袋,打听遍整个江湖,估摸着进不来还是进不来。 离境谷的所在应该是师父他与原本的谢南歌才知道的约定,我一个冒名顶替的,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事情,我跑错路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当然不能当着瑶池的面儿怀疑这些事情,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儿吐槽景如斯。 我郁闷的琢磨这些事情的内在联系与前因后果,突然想起了别的事。 “瑶池姐姐。”我唤道,“景谷主如今什么年纪了?” 瑶池听闻我唤她,以为我要说什么,听见这个,不禁笑了起来:“姑娘也觉得谷主是小孩子脾气吧,他就是这个性格,其实,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了。” 我闻言在瑶池看不见的地方睁圆了眼睛。 古人言,三十而立,早过了三十,景如斯已经是个奔四的大叔了…… 看着真是不像,到底是学医的人,真会保养。 虽然我把自己两世为人的年纪做个加法,我也已经足够被人叫阿姨,但是现在,我既然占着十四岁小姑娘的身体,那我就是含苞待放的少女,自然有资格嘲笑这群老年人…… 话说回来,师父的年龄大概也是奔四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像二十几岁的青年。 说好的古代人早熟操心易衰老呢…… 真不知道他们都用什么护肤品,不知道是不是都吃防腐剂…… 我撇撇嘴,感慨了一番,继续说:“那白章呢?这孩子跟我一起长大么?” 瑶池测过头来看我:“姑娘忘了么?” 我说:“啊?……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记不太清楚。” 瑶池捂嘴娇笑:“他们说,姑娘比白章大两岁,小时候最喜欢欺负他了,总逼着白章跟你比武功,比不过就嘲笑白章是小姑娘……哈哈,白章到现在都不能忍别人叫他小姑娘,叫一次包子脸就皱一次,可爱死了……说起来,谢姑娘你说的也没错,这孩子白白嫩嫩,乍一看,还真的挺像个小姑娘……” 我:“……” 别人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我这倒好,前人惹祸后人遭殃。 谢南歌这熊孩子……让你没事儿欺负小孩儿,现在好,这孩子长大了,变成暴力分子心灵扭曲……你倒是来承受他的怒火啊你个棒槌! 我欲哭无泪,哀怨地叹了口气。 我又和瑶池聊了很多。 瑶池人长得美,性格温和,对我的问题知无不言。 我洗了许久才从水桶里爬出来,想去拜见师父,却听瑶池说师父已经歇息了。 师父作息一向很规律,打扰师父睡觉的下场我不想回忆。 那是不堪回首的惨痛往事。 听说他休息了,我乐得去睡觉。 我很久没有这样高枕无忧了,头一沾枕头,就立刻睡死了过去。 然而就是这样舒爽的睡眠,我却没有一觉到天明。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 窗外一颗石子,穿过微微开启的窗棂,准确地砸到了我头上,把我砸醒了。 我:“!!!!” 第 35 章 我经历了几个月的颠沛流离、风餐露宿,随时要防备追兵与猛兽,警惕性被锻炼的前所未有的高。 若是以前,我完全可以把石头一扒拉继续睡,而现在,我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下意识就要祭出我袖间的薄刃。 没想到一抬头,只看到窗外的树上,蹲着一只小包子…… 我一脸黑线,他们都是猴子吗……好好的楼梯不走,偏要爬树。 白章小包子嘟着嘴,一脸不情愿,不过据我估计,他没想到我会醒的那么快,因为手里的第二颗石子竟然已经扔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闪身……没躲过。 ……场面已经很尴尬了。 一早被人砸起来,我脾气分外不好,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掀被子“腾腾腾”几步跑到窗前,叉着腰,叉着腰朝树上的小包子怒吼:“你干什么你个小包子!” 小包子脸上的褶儿肉眼可见的更多了一点,哼了一声:“我叫白章,不叫小包子!” ……这孩子小学语文绝对不及格。 我皱着眉看他:“小包……哦不小白章,你不知道扰人清梦要被驴踢吗?” 小包子一脸傲娇:“驴踢不到我。” 我:“……” 确定这孩子的思维不正常,我已经懒的跟他绕弯子了,挥挥手打了个哈欠:“去去去,你南歌姐姐我还要睡觉,你自己一边儿玩去……” 我说着就要往回走,却不想只听到身后一声轻微的声响,是树叶轻晃之声,下一秒,三尺青锋贴着我的颈侧直刺了过来——这还是我预感到不对劲儿躲的及时,不然,我那形状优美的脖子恐怕要被刺个对穿。 我一激灵,这下是真的怒了,疾驰几步回头怒道:“你干什么!” 白章被我吼了,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那包子一样的小脸上甚至透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师父说,你武功退步太多,让我每天盯着你练功。” 我两眼一黑。 景如斯啊景如斯,你不是个医生吗,你改行当警察了还是怎么滴?管这么多!! 我撇着嘴,用眼角看人,一副“天下我最叼”的死样子:“我要是不练呢?” 白章小包子举剑对我,生气地撅了撅嘴:“师父说,你要是不听话,就让我去告诉遥先生,让他打你。” 我怔了一怔,才恍然大悟他说的“遥先生”,恐怕是我师父。 我还记得昨天景如斯来接引我们时,管师父叫“阿遥”。 话说回来,我本来以为离境谷一个江湖门派,肯定不如京城皇家那般那么有排场,没想到,如今一看,也是家大业大。 有个词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这个词以前常常被我爸用来嘲讽我的体重,而如今用在离境谷上,倒也贴切。 我昨天还以为景如斯亲自来接我是因为离境谷中没有别人了,可是如今一看,连师父一个客人都有专门的人来伺候,景如斯这货的生活基本已经是个占谷为王的土皇帝套路,能劳动他亲自来接的人,身份想必挺特殊。 虽然,看之前的情形,身份真正特殊的恐怕是骗子,我只是那个捎带脚的。 我的思维一向比较发散,不知道根据哪一句话就想到了别的,一般想的还特别入神。 我自己不觉得,小包子自然不乐意。 小包子站在原地跺跺脚,生气地喊我:“喂,你听到没有!” ……真是没有礼貌的死小孩。 我最讨厌小孩了,但是我最喜欢欺负小孩儿,即使这小孩是个暴力分子,但是我就是想踩踩这小野兽的尾巴。 我挑挑眉:“要是我师父不管我呢?” 小包子嘟着嘴:“遥先生不会的。” 我笑笑,眯起眼睛继续逗他:“你怎么确定我师父会打我呢?你看,你师父那么疼你,我师父也是师父,他也会一样这么疼我;你师父会帮着别人欺负你吗?不会吧。我师父也一样不会帮着别人欺负我。” 小包子果然被我说的有几分动摇,却依然死鸭子嘴硬:“师父说,遥先生不会不管你的。” 这话说的,我当然知道我师父不会不管我,我们之间相爱相杀,那师徒情谊绝壁叫一个深厚。 我为了搓搓这小包子的锐气,依然朝天翻一个白眼:“你师父说的话是圣旨吗?金口玉言比皇帝的话还管用那种?你师父就不会是哄你的吗?” 小包子倒是异常激动:“师父不会骗我!” 我不屑地撇嘴,景如斯哄孩子倒是真有一套,也不知道怎么哄的这小包子一遇到他的事情就这么认死理。 我朝着死小孩做鬼脸:“你师父看起来就是个滑头,我估计吧,就算你师父骗你,以你的小脑袋瓜也猜不出来。” 没想到这句话彻底踩了小包子的底线,两道浓黑的眉毛顿时凝成了一个疙瘩,提剑就要跟我拼命。 这次我躲开了。 白章这熊孩子到底是小鬼,跟我耍嘴皮子还嫩着呢,说不过我,肯定要开始付诸暴力。 我防的就是他这一手。 我利落一闪,抽身就往楼梯处跑,白章哪里肯放过我,紧追不舍,反身就跟了出来。 我早就等在那里了,见他出来,脚尖轻点,灵巧地双手攀着楼梯栅栏全身绕了一个回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在眨眼间已经绕到他的身后,瞄准他的后背就是一脚,准确地把他踹得顺着楼梯翻了下去…… 说实话,我这一脚已经留情了,以小包子的身手,反应快一点最多往下跌两梯,反应慢一点,跌到半个楼梯的高度也该稳住身形了。 我不想跟小包子计较,可是,我依然记得景如斯说要戳死我的仇。 我是一个死过的人,他想让我死,这让我很不舒服。 寄人篱下,喊打喊杀的话估计不合适,我怂我知道,所以我只能搞搞小动作。 小包子他分明不懂看人脸色,也分明想借着身手优势给我个下马威。 这时候来撩我,活该他撞枪口。 其他人年纪比我大也就算了,武林之中最讲年龄资历,我情愿不情愿都要称他们一声前辈,可若是连一个小孩儿都要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我的脸往哪搁? 此时又与在京城的时候不一样,权贵遍地我不能轻举妄动,即使我小心再小心,认怂再认怂,最终还是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离境谷是地地道道、彻彻底底的江湖,谁武功高拳头硬,谁就是真理,你保存实力不敢擅动,就是软弱可欺了。 你什么时候见过黑社会的人物比善良? 小包子年纪尚轻,不懂这些,可是他身后站的是景如斯,不折一折景如斯的锐气,真当我怕了他。 以上那些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就已经过去了。 我蹲在楼梯的栅栏上,幸灾乐祸地准备看包子滚楼梯的戏码。 却没看成…… 楼下一人,身姿快如惊鸿一般掠过,快的我都看不清动作,伸手就将小包子牢牢抓在了手里,随即一个转身,就把小包子本来俯冲而下的姿态变回了原地站立。 来人一袭白衣,面容冷峻,拽着小包子的手一松,冷冷地看了过来。 除了我师父还能有谁? 我被他看的心虚,缩了缩脖子,磨磨蹭蹭地从楼梯的栅栏上下来,声音细如蚊虫:“……师父。” 我师父见小包子站定,皱眉对我一甩衣袖。 “胡闹!” 我犹自低头委屈:“……师父,明明是他先动手的……他还用石头砸我。” 经过方才那一下,小包子惊魂未定,比我激动了不是一点:“是你先说我师父的坏话!” 我瞪他:“那你上来就打人?你师父没教过你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小包子气哼哼:“你说的,武学见高低!” 我继续瞪他:“小人才偷袭!” “够了!”我师父清冷如冰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扁扁嘴,立刻老实了。 白章撇撇嘴,即使不服气,也不敢说出来。 师父的语气冷冰冰:“让你们一起去练武,你们就是这么练的?” 白章的包子脸上全是委屈。 我呆愣:“啊?师父您没跟我说……” 师父撇我一眼:“不然呢?为师让你来睡觉的吗?” 我郁闷道:“师父,我连续赶了几个月的路……” 师父冷冷地看我:“我还以为你长了教训。” 我一怔。 师父的眼神如万丈寒冰:“因为无知而受制于人,因为无能而被迫流离。谢南歌,你难道以为,你是因为命好,才能活到今日?” 第 36 章 小包子气哼哼的回去找景如斯告状了。 留我一个人在师父眼前低头挨训。 师父说的已经很明显了。 从他留书出走到我被流放三千里,再到我被人有意无意地接引走到今天,我不是没想过这背后其实有无形的手在操纵这一切。 只不过,以我的性格,得过且过,随遇而安,这么麻烦的事情,想着想着就忘了…… 想到之前信誓旦旦地表示找到师父以后一定要好好学轻功,好好问问师父姓名身份,好好八卦一下我那素未谋面的师娘是谁,再好好问问自己的身家背景与来历…… 而我刚刚入谷半日,这些问题已经通通不想去探究了。 说到底,我的拖延症是本能,我本能的畏惧这些事,本能的逃避。 好像,我如果永远不知道这些事的话,重生以来的种种经历,就会如黄粱一梦,我只是睡着了,梦里的情景是个不错的故事。 我如果醒来,我就能回去了。 我从来不去想,我有没有可能,永远回不去。 那是我不能宣之于口的可悲的幻想,那一丝可笑的希望在我心底盘踞,落地生根发芽成荫,一丝一毫都无法撼动,对于回去,我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过。 因为我不敢承认现实。 只是没想到,我那深植于心底的小小算计终究被师父发现了。 也许不是现在才发现,大概他一直都知道,却懒得拆穿我自欺欺人的谎言。 可既然是谎言,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 我咬咬牙,低眉敛目道:“师父,我不属于这里。” 师父纹丝不动。 我以为师父没听明白,也不知道师父作为一个古代人,对于重生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能够接受到什么程度,不敢明言,只能隐晦的硬着头皮继续:“师父,我是谢南歌,但是,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一个了……” 师父冷然的脸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只是还没等我细细思索那情绪是什么,师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眼:“你想死还是想活?” 我一愣,飞快的答道:“师父,我当然想活。” 师父衣袖一甩,背对我朝楼下走去,我紧跟一步,唤道:“师父!” 师父连头都不回,声音清寒:“活人才有资格选择,你既然想活,就好好学学如何活下去。” 他说完这一句,身影就消失在转角了,徒留我一个人在原地不知进退。 ———————————————————————————— 师父走后,我自己在屋里颓废了半日,连原本满心期待的点心都没有心情吃,瑶池担心地来看我,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摇摇头。 我一直在想师父的话,他说,活人才有选择的权利。 一点儿都没错。 我武功低微,在弱肉强食的江湖里,好比一只被人随手就能碾死的蚂蚁。 人是不会在意一只蚂蚁的挣扎和抵抗的,因为那只是可悲弱者徒劳无功的悲鸣,除了徒增笑料,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我是个悲观主义,同时我也是个现实主义。 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回去还是不能回去,我现在的决定依然是活下去。 我去找师父,我说:“师父,我想通了,我还是该学习如何活下去。” 师父未置一言。 第二天,东方未白,我被料峭的春寒冻醒,一转眼,看到了窗户外树上蹲着的,皱着眉头撅着嘴巴的小包子。 看到我醒了,小包子分外不满意,手中的石子还没来得及丢就只能收了回去,颇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伤…… 我撇撇嘴,悲伤就悲伤吧,你不悲伤我就要受伤了。 这孩子武功不错,出现的如此无声无息。 而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是幸好我睡觉还会穿亵衣,要是我习惯裸睡,这就尴尬了。 我把外衫穿好,头发绑成利落的发髻,朝窗外招招手,示意小包子进来。 小包子犹豫了一下,对我昨天的行径显然有了防备,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佩剑,才纵身一跃,跳进了窗户里。 我叹了口气,小野兽,打一巴掌还是要揉一揉。 “下次来不要爬树,不安全。”我说,“你可以走楼梯。” 小包子分明不适应我这么温情的一面,眼神怀疑,可是直视着我确实挺坦然的脸,他能感觉到我没有恶意。 “走楼梯会吵到遥先生。”他道,“师父说,遥先生要多休息。” 说的挺有道理。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 可是转念一想,又犯了难。 我轻功奇烂,不走楼梯学小包子爬树,估计不出三天就能断胳膊断腿外加狗啃泥。 看出我的迟疑,小包子有些着急地追问我在想什么。 我只好委婉地表达了如上想法。 换做骗子,肯定要鼻孔朝天地鄙视我。 可是小包子到底是一只单纯的小包子,听闻我如此说法,清亮的眼睛闪啊闪:“不用怕,轻功很简单的,我可以教你。” 于是我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小包子老师。 跟这孩子接触多了,我发现这其实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包子,热情、单纯、爱笑、勤劳,武功又好。 只有一个问题,这孩子小学语文不及格。 当然,这是在古代,肯定没有小学这种东西,我只是想说这孩子的语言表达能力比较欠缺。 小孩子开口说话大都在一岁多,女孩子一般早一点,男孩子一般晚一点,但是前后几个月的差别而已,总不会差太多,在此之前,婴儿只会听父母说简单的词语和短句,能咿咿呀呀地表达同意不同意,高兴不高兴,虽然很有限,但毕竟也是在语言环境里熏陶出来的结果。 然而白章一岁多以前,父母就不知所踪了,他的婴儿时期,一直长在蛇窝里。 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毛骨悚然,小包子白章却不甚在意,耸耸肩:“影哥哥说,蛇会叼野果给我吃,还会用东西带水给我喝,它们没有伤害我,我至今还会去蛇窝里看看。” 少年的眼睛清澈而单纯,他心里只有最简单的是非,最诚挚的善恶,于人类如此,动物亦然。 蛇是冷血动物,我们一直觉得蛇类没有感情,可至于婴儿时期的小包子怎么在那样听起来就阴森可怖的地方活下来的,至今是一个谜。 世界是真实的,也可能是不真实的。 不说白章,我自己就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存在,如何敢去怀疑别人。 可是,长在蛇窝里的另一个坏处却在小白章天天盯着我练功的时候凸显出来了。 他小时候的语言环境不够好,因此这孩子开智比较晚,行动能力极强,却无法把自己的意思用语言清晰地表达出来。 这可苦了我,他的意思,我总是要猜。 比如练内功,如何吐纳,如何静坐,如何运气。 小包子丢给我一本武学秘笈,我照着做,简直像异形的蝙蝠侠,看的小包子这么一个开朗的人竟然早早学会了叹气。 问他到底每张图都是什么意思,他皱皱眉,一张一张的指给我,这个是沉心静气,这个是吐故纳新,这个是天玄之气,这个是六合合鸣…… 我支着下巴仿佛在听天书,毫不意外的更迷惑了一点,每次练内功都不得要领,死要面子活受罪地不想表示出自己没听懂,只能一律都照着瑜伽练。 这一派自创的内功让小包子觉得无比高深…… 再比如练轻功,怎么用力,怎么换气,怎么腾空。 小包子是个武林高手,自幼练的就是这些东西,地地道道的练家子。 而我是个半路出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柴,地地道道的武学白痴。 小包子做起来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做起来难于登天。 脚下的力度要多少,我是不知道的,换气要保持什么速率,我是没有分寸的,腾空起来后要如何保持平衡,我是完全没谱的。 如此没溜儿的我,在练轻功的梅花桩下与山岩边,摔得鼻青脸肿。 小包子看我这般废物,一点儿也没有嘲讽的意思,反而比我还着急,可是要他教我些诀窍,他只能挠着头苦着一张包子脸道:“南歌姐姐,这明明很容易啊。” 我最近与小包子的关系好了不少。 这孩子单纯,不记仇,见我不再欺负他,就重新开始叫我“南歌姐姐”,嫩嫩的小脸圆溜溜,听的我心都软了。 听到他如此唤我,又看到他因为我练功这么着急上火,我又不忍心难为他了。 还能怎么办? 我只好继续每天都摔得更加鼻青脸肿。 硬功夫更不用提,那都是天边浮云…… 师父那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等我晚上回来,他早已歇息了。 我想哭诉都没有地方。 简直悲怆。 如此晕七素八地练了好几天,我的武功没有长进,内功权当锻炼身体,轻功只是在不断的自虐。 学习这件事,虽然修行在个人,但是领进门的师父一样重要。 我终于忍不了了,带着一身的淤青和姹紫嫣红的脸,趁师父歇息之前,去找师父陈述了一番这些天以来的悲惨遭遇,申请由师父亲自教导。 我本以为,师父会一口应承。 没想到,师父迟疑了一下道:“近期不行。” 我立刻苦了脸,磨磨叽叽跪地在师父房里耍赖。 师父被我磨的心烦,背身过去,半晌道:“我会另请人教授你十日。” 我失望的撇撇嘴。 师父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不会改,看来我还要再忍受一个不知道什么水平的师父十天。 我只能追问道:“师父,十日以后呢?” 师父的声音停了一停,道:“自然是我。” 我得了师父保证,欢呼一声,欢天喜地的去了。 那时,我没有看到师父的表情。 ——我本该看到,却没有看到的表情。 ———————————————————————————————— 翌日,我不情愿地从床上起来,习惯性地去看窗外的树,毫不意外的看到了树上的小包子。 我低叹一声,立即又发现了不对。 树上有两个人。 我窗前的这棵树真神奇,不仅会结萌萌的小包子,还会结笑意盈盈的骗子…… 第 37 章 师父说,另找人教授我武功,只是没想到这个人是骗子。 我坐在床上垂头丧气。 骗子危险的看着我,眯了眯眼睛:“我为什么觉得有人对我的出现很不满?” 我:“……” 骗子这个人,小心眼又记仇,我犯到他手里,下场绝对不是一般的惨。 我只能强打精神,勉强笑道:“没有……那都是你的错觉,绝对没有。” 小包子在骗子身边蹲着,两眼放出崇拜的光芒。 也不知道这骗子忽悠了孩子什么,把他忽悠的这么乖。 骗子听闻到的答案,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师父让我来教你练武,跟我走。” 我起来,丝毫不敢磨蹭,飞快的穿衣服。 骗子对我的识时务非常满意,心情愉悦地跟我闲聊:“虽然只有十日,但是这十日内,我就是你师父,尊师重道,不用我多教了吧。” 我敢怒不敢言,只能道:“是。” 骗子说:“古人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却只能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是……” 骗子一脸严肃大义凌然:“叫爹。” 我:“……” 你麻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整整一早晨我的脸都是黑的,连轻功都带着凌厉的杀气。 骗子占了口头便宜,心情毫不意外的非常舒畅。 不得不说,骗子做师父的水平跟小包子何止有别于云泥,他每教我一种功夫之前,都会告诉我最直白的口诀与最快的捷径,至于掌握程度,就剩下了不断的摸索练习。 练轻功,我累的坑哧吭哧上蹿下跳,骗子抱着酒壶看我,时不时喊一句“高了”或者“低了”。 连内功,我在蒲团上吐纳静坐,骗子同在一边打坐,连我是真的练习还是快睡着了都能听得出来。 练掌法,骗子与我对战,一直躲避也不出手,在我自觉飘飘然的时候,一脚把我踹出了好几米远,然后居高临下气定神闲的来给我分析优点和不足…… 我真的挺想相信他没有公报私仇的,显然他没有那个人品…… 我每日就在这种无限压抑又不能真的打死他的的郁闷氛围里反复操练,心情完全没有好转的同时,武学造诣倒是意外的突飞猛进。 如此过了四五日,我突然想起一个关键性问题。 那时,骗子正和小包子坐在梅花桩旁突出的石壁上分点心吃,我因为轻功动作不达标,被他惩罚要在梅花桩上连续来回五次,不能摇晃,也不能掉下去,否则没有饭吃。 这破桩子也不知道谁钉的,原本是少林用来练拳法的,被骗子另辟蹊径拿来教我练轻功,木桩间距远近不齐,落差高低不一,如果不是按照正宗的路线行进,颇有泥土上的石板路那种“一步娘炮两步扯蛋”的糟心风范。 我看见他们分点心吃的开心情景,又想到了刚才提起的那个关键问题,脚下一歪,从梅花桩上掉了下去…… 我欲哭无泪。 我明明已经坚持到最后一圈了…… 骗子见我掉下来毫无同情心,随手递给白章一块儿茯苓糕,眉眼含笑地朝梅花桩抬抬下巴,示意我继续。 我刚垂头丧气地准备爬上去,可是我心里不是个存的住问题的人,与其抓耳挠腮的继续想,还不如趁现在问个明白。 我蹭蹭蹭几步窜上骗子和小包子所在的岩石,眼巴巴地看着点心吞口水,就是不敢动手。 骗子根本无视我馋的要死的表情,挑挑眉,问道:“让你去练功,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哼哼:“我有问题要问你。” 骗子不置可否的耸耸肩:“你说。” 我扁扁嘴,问:“你之前说你要回去,你什么时候走,你要回哪去?” 很奇怪,也许是因为之前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我在师父面前不敢轻易说出口的话,不敢轻易问出口的事,到骗子面前,说出这些话反而分外容易。 骗子可有可无地看了我一眼,拿起茯苓糕对小包子说:“你师父在药庐炼药,给他送些点心。” 白章单纯,不疑有他,点点头就去了。 我们一同看着白章的背影在远处消失,骗子这才笑着回头来看我,挑眉浅笑:“怎么?舍不得我?” 我:“……” 我被骗子的厚颜无耻震惊了,撇撇嘴,满脸不屑:“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还不走而已。” 骗子无视我不屑的表情,耸耸肩:“我答应你师父,替他教你十日,过了这几天,我就会走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骗子这个人,不算坏,但是心机深嘴巴紧,不想说的东西,估计以我这点斤两是不能逼他开口了。 我叹一口气,转身准备去爬梅花桩。 没想到我还没转过身,就听到骗子风轻云淡的声音响起。 他说:“谢南歌,我之前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说我是无名之辈,那不是在骗你。” 我茫然的看着他:“可是明明,白章叫你……” 他打断我:“那还不是我的名字与身份。所有人都以为那天生就属于我,其实不是。” 我似懂非懂。 骗子悠然浅笑:“记得我以前给你讲过的那个狐狸与狼的故事吗?你给我的答案,我觉得很有趣,我决定去试试。” 我看着他。 他好像曾经离我非常近,近到他一个低眉浅笑我就能懂得意思,可是,我想我从未认识过他。 最熟悉的陌生人,就是这种感觉。 “你那是什么表情。”骗子笑笑,“好像你也会难过一样。” 我一怔,我露出的表情是难过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骗子总是能轻易看穿我的想法:“你确实也会难过,只不过,你把这份情绪全留给了自己。” 我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骗子笑笑:“自私没什么不好,我就要走了,等我拿回应有的身份和应得的东西,我们还有机会再聚的。” 我的情绪夹杂在抵触与冲动之间,最终,冲动占据了上风。 我问:“你是不是早在遇见我的时候,就是为了把我带到这里?” 他倒是知无不言:“你下山半月,我与殷九九同时接到逍遥仙人飞鸽传书,说你没有在前往离境谷的路上,想必已经去了京城,要我们设法保你平安。” 这句话信息太多,我整个人都有点儿转不过弯儿来。 我讷讷地问:“逍遥仙人是谁?” 骗子丝毫不意外我会问出这么低级的问题。 “逍遥仙人江遥,十几年前因为血洗碧泉宫而与碧泉宫中诸人反目的碧泉宫大护法,他就是你的师父。” 我脑子里像炸开一样,很多细节在我脑里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网。 十几年前,碧泉宫,逍遥仙人,这些词汇最终汇集成一个我不敢相信的信息。 突然想起我与骗子在破屋躲避追兵时遇见的那几个自称来自神鹰殿的江湖客,我想起他们的话语,殊不知,他们口中令整个武林闻之胆寒的人,居然就是我最亲近的师父。 我装的无比镇定:“你继续说。” “江遥早在你三年前大病初愈之时就发现你不对劲,你似乎不再记得原来的事,却不肯承认自己不记得了。他不能逼你承认,所以在与你闲谈之时故意多次提到京城,随后留书出走。你若仍然记得往昔,你必然会去离境谷,半月的时间正好能到一个早已被他安排好准备接引你的地方。而你若不记得往昔,你自然会乱跑,首选目的地,便是京城。” 我愣愣道:“你怎么知道?” 骗子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我猜的。”他说,“你身份特殊,如果你自己知道,就不会往京城乱跑。而你居然自己跑去了那个龙潭虎穴,说明你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又受了最亲近之人的引导。逍遥仙人想必是想借此给你个教训。” 我无言以对。 按照师父之前训斥我的话,只能证明,骗子的猜测,基本是全然正确的。 我感受到了来自师父的恶意。 “殷九九乐得让碧泉宫大护法欠他一个人情,而我,正好也可以借此取得一些我需要的筹码,一举多得。我与殷九九商议,最终由他在外面运筹,由我负责你的安全,负责送你出京城。本想送你先去漠北,可是逍遥仙人坚持,这才中途改道,送你回西南……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我许久说不出话。 我想过我入京以后的所有事情都是被安排好的,却没有想到,这些安排,原来从我下山那天就开始了。 我自作聪明的掩饰,在师父眼中,想必是一场不知轻重的闹剧。 我费尽心思想要遮掩的秘密,在师父眼里,却是全然的透明。 可笑我至今其实也不敢出声询问,我谢南歌究竟是什么人。 我内心无比挣扎与焦虑。 我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骗子淡然的留给我一个背影:“是你教会我,人不一定要委曲求全的做选择,也可以凌驾于众生之上只做自己,谢南歌,我要去做我自己了,希望再见时,你也已经学会怎么做谢南歌。” 第 38 章 骗子离开的那天,是个好天气。 那一天,我窗外的树上没有结出包子,也没有结出骗子。 我屋内年代久远的檀木案上,多了两样东西——骗子顺走的万/能/钥/匙,和那朵我终究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花儿。 他显然来过了,没有吵醒我,留下东西,离去地潇洒而悄然。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在他的睡梦中第一次遇到他,他在我的睡梦第一次中离开,就此别过,冥冥中仿佛早就定好的因果。 我茫然的看着穿过窗照射进来的日光,满是恍然。 世事如棋,变化万千,你不知道什么人会突然闯入生命,就像你同样不知道什么人会突然离开。 真伤感。 我没有时间感伤太久,因为师父回来了。 我在师父的指导下勤勉的练功,每天都累成狗。 后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人有时间胡思乱想,都是因为闲的难受。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有压力才有动力。 虽然我没老实三天就开始重拾当年那些偷懒耍滑的技巧,然而,很不幸的,这次师父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纵容我了,背不下来的书师父会盯着我背,记不熟练动作师父会让我保持那个状态一个时辰,轻功练不好师父会冷冰冰地用眼神表示“你一定是太胖了飞不起来那么今天就别吃饭了全当减肥了吧”。 古代人身量苗条,说白了就是营养不良,而我的小身子骨比现代同期的时候消瘦了不止一点,然而,这些外在条件都被师父一个眼神消弭于无形。 虽然我怀疑师父只是因为我学习成绩糟糕而找借口不给我饭吃,然而这并不妨碍我成为古代第一个需要减肥的少女…… 除此之外,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其实,当年师父对我那些不入流的小技俩一清二楚,只是懒的拆穿我,跟我一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粉饰太平。 就是不知道当年我那些吐了口水后拌匀的饭菜他怎么处理的……也许真的喂了狗也说不定。 我只能怀着“妈哒以前浪费了好多粮食好心痛”的悲伤心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于是我毫不意外的……更苦逼了一点。 我和师父就这么在离境谷中住了下来,生活也似乎恢复了之前隐居在山上时那种平和与波澜不惊,然而我总是隐隐有一种担心,担心这是暴风雨之前宁静的假象,在我不经意之间就会轰然崩塌。 毕竟我和师父之间,还藏着太多秘密,师父的身份,我的身世,江湖恩怨,京城之事,以及那些不被如今的我所了解的不知道是重要还是普通的往事…… 这些东西,师父不主动说,我有拖延症所以不愿意提,所以那些秘密与过往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暂时浅浅地被掩埋了下去。 我每天过得像是随时准备接天上掉下来的大任,每天被劳其筋骨,劳其筋骨,劳其筋骨…… 古代的天也真神奇,不掉馅饼,也不掉林妹妹,随时掉大任……也是清奇。 我只能努力让自己不被这个大任砸死。 唯一能让我获得短暂心灵安慰的大概只有小包子……哦不小白章了。 离境谷中其实有很多人的,每个人即使不像我每天接受这种高难度的训练,也都是很忙的,就算是瑶池这种从药庐借调来专门照顾师父的人,在师父和我不在的时候,也是要回药庐完成每天的工作的——当然,因为另有任务,她的工作量轻了很多很多,但是不是没有。 谷主景如斯就更忙了。 且不说他作为一个黑社会老大要怎么管理手下小弟之间斗殴吵嘴争地盘等鸡毛蒜皮,单说他作为一个古代的大夫,还是当世最出名的大夫,他的工作强度之大其实让我挺同情的。 离境谷号称江湖圣地,选址又是在这么一个人迹罕至鸟飞绝迹的鬼地方,摆明了说“老子谱儿很大,老子不欢迎你来,你没事自生自灭去吧老子忙着呢”。 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离境谷医仙的名气太大,扛不住许多性格执拗人傻钱多的实诚人非得来找景如斯医病。 这样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我默不作声地去数数,每天少说三四个,多则二十以上。 身份更是五花八门,这个世家的老夫人,那个大侠的老婆,谁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儿,谁家千金贵体的闺女…… 江湖门派武林各家对离境谷的态度总归来说还是尊重而敬畏的,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生病的一天,小病简单,随便吃点药修养一番,好的可能性极大;怕的是大病与稀奇古怪的病,这样的病,一般医生治不了也不会治,然而稍微有点儿能力的人家就不会让病人等死。 怎么办?治病技术哪家强,离境谷底景家郎。 据我所知,这是江湖上难得的两件能够统一口径的事之一。 你问另一件?哦,我还不知道。 就是这前所未有一致的口径,离境谷藏在深山里都摆脱不了门庭若市的结局,最苦的是离境谷门前用作遮掩的密林,被前仆后继的求医者踩秃了不知多少,若不是景如斯土豪,每年补种密林都是一笔能逼死英雄汉的不小的开支。 但是有一句话叫病急乱投医,人的求生意志总会让他们做出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情…… 某次一个病人来求医,说自己的身上,吸哪哪出血,我以为这人毛细血管爆裂呢,谷里的药童告诉我,其实他是牙龈出血…… 还有一次,来求医的病人说自己一到晚上就会被鬼附身,发出鬼哭之声,家人觉得他得了怪病,送他来离境谷见景如斯,谷里人被磨的没办法,只能让其先住下,于是,那一晚,我们被迫听了一整夜他响彻山谷的如“鬼哭”一样的打鼾…… 还有一次,一个大家千金突然离奇发胖,其家人觉得她身染怪病,送到谷里,没出半个月就瘦回去了,其家人大呼景如斯当世神医,然而事实的真相是,此千金在家时常常半夜溜进后厨吃点心,在离境谷她找不到厨房,于是瘦了…… 还有一些自以为得了绝症,其实只是偶感风寒这种常见病症的病人我都懒得提…… 我觉得景如斯的日常可以拍一部古代版的《走近科学》。 景如斯本来就要忙着医治一些真正奇怪的病症,每日还总要被这些不靠谱的病人骚扰,白白耽误时间。景如斯见识不靠谱的病人多了之后,不堪其扰,每每再来新的求医者,都要派谷中其他的学徒之类的先行诊断一番,若是这种误会,便会让病人自行离去,若是寻常病症,对症下药也算周到,只有碰到真正的罕见病,景如斯才会出马。 这要是还在现代,我特别想给他送个锦旗,上书“赤脚大仙,专治疑难杂症”。 虽然我觉得他一定会率领手下马仔跟我干架。 因为景如斯这样的问诊方式,他很忙,离境谷中的其他人也很忙,反倒是他的小徒弟白章特别闲。 白章只和景如斯学武,不学医术。 我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原因。 白章天生没有医学细胞,让他采药,他采回一堆野花;让他问诊,他一律都当感冒;让他煎药,他烧了三次厨房…… 因此景如斯再没动过让他学习歧黄之术的念头,一心教他武功。 上帝给人关上一扇门,总要打开一扇窗。 白章在艺术上一窍不通,武学上却像天生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是个天才,景如斯教他三年,这孩子已经青出于蓝,景如斯没有办法再教他,只能将离境谷中前人流传下来的高深秘籍拿给白章练,景如斯本来以为以白章的小小年纪,这些高深武学他是悟不透的,没想到,又过三年,白章已经将离境谷中所有秘笈参悟透彻。 离境谷中有自成一家的武学传承,只不过因为更精通医术一途,后辈传人早就将武学一途淡化了,好多招式,都失传多年。 连景如斯也没想到,这些失传多年的武学,竟然还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但是他只是医生,武学虽然不错,但是终究不是主业,他对白章无可教授了,可他也知道,这个开智晚的少年不能离开离境谷,否则就像将一只羊放入狼群。 白章就是那只小绵羊,江湖就是狼群。 最后,他想到了师父,他请求师父指点白章一二。 如今看来,师父是没有推辞的。 白章每日也会练功,其实他已经是高手之境了,师父每日交代给他的东西,他用很短的时间就能完成,除此之外,就是托着下巴看我出丑。 我面对一个武学神童,压力山大。 好在这个神童是个善良的神童,虽然是个学霸,但是从来不行学霸那种打击人自信,挑战人智商的恶劣行径,偶尔还会分给我从他师父那里得来的糖糕吃。 我感恩于这一口糖糕,因此十分乐意与小包子在一起,被恩准休息时,也一向都是小包子带我熟悉周围的地形,带我看山间的泉水,带我听林间的鸟鸣,带我观飞流的瀑布,带我游漫山的竹林…… 福兮祸之所倚。 其实很多年以后我都在后悔,如果当初没有和小包子一起没心没肺地满山疯玩,我是不是就不会发现那些我根本不想发现的东西。 很多年后我也才明白,命运的□□从来都不会因为意外而停止运转,只不过会从一个方向转到另一个方向。 ——无论哪一个,都未见的是我想要的那个方向。 第 39 章 离境谷有两个出口。 我走的要死要活的那条路是所有人常来常往的主路,离境谷后还有个隐蔽的通道,按照白章只言片语的描述,怕是离境谷中人都未见得知晓有此一途。 这条路存在很多年,失传很多年,最终还是白章发现的。 景如斯这师父当的像个甩手掌柜,自己武学不如小徒弟不说,还时常玩失踪。 可能做师父的人都有这个癖好,我师父是为了让我长脑子敲打我,而景如斯只不过因为水平有限能力一般外加没时间。 但是小包子拜在他膝下,对他一向尊崇,他总要腆着脸找找做师父的感觉,自己又没有那个天赋,只能一派高深的把自己都没研究明白的古籍丢给徒弟。 景如斯其人,是个合格的大夫,却不是个合格的读书人,在他眼里,别管什么古籍孤本珍本,统统都是书,而这些书只有两种类别,一种是他看得懂的,统称为医书;一种是他看不懂的,统称为其他。 他不负责任的给小包子扔书的时候,脑子里自动分化了书的类别,医书留下,看不懂的一股脑全扔给徒弟。 那架势,活像扔草纸。 我要是他离境谷的前辈,知道后辈徒子徒孙中出了他这么一号败家玩意儿,能气的从棺材里蹦出来跑几圈马拉松。 景如斯根本不知道,他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瞎扔,到底让小包子提前掌握了多少不靠谱的东西。 武学就算了,先辈游记也算了,谷内先辈起居日记我也不说什么,离境谷房屋格局我也暂时能接受。 我就是不知道春/宫/图是个什么东西…… 亏的纯洁的小包子还拿来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功夫,上面说一男一女才能练,南歌姐姐我能不能跟你试试。 离境谷的先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个什么脾气…… 我面对少年纯洁无暇的眼神,只能非常严肃的告诉他,不可以,南歌姐姐不能跟你练,这种武功稍不留神就会走火入魔,有你师父在旁指导最合适。 回答完我一派坦然的、恶狠狠地灌了一口茶水。 心里道,景如斯,本姑奶奶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然而白章下一句话就让我把还没来得及下咽的茶水悉数喷了出去。 小包子眼神闪闪:“遥先生的武学造诣比师父高,我去找遥先生练行不行。” 我:“……” 呔!妖孽! 我师父那等白衣飘飘的武林男神,岂容你染指! 少年,你的理想很远大,但是我是不能让你实现的。 我给自己调整了一下表情,自我感觉慈祥地像容嬷嬷,语气也循循善诱:“不行,你若是这样完全绕过你师父,他一定会生气的,你还是先去请示了你师父,再商议其他。” 包子觉得我说的甚有道理,点点头,受教了。 而我已经开始脑补景如斯看到徒弟来向他请教房中术的表情,真是一想就精彩。 而那本让我发现那些我不想知道的东西的书,也夹杂在景如斯乱丢的东西里。 那本书我还无意中见过,薄薄一本,纸张泛黄,看得出很有年头了。 里面详细记载了离境谷的每一个出口、密道、暗室、暗格,我粗略翻了翻,竟然还有配图。 这种东西都敢随便扔给徒弟当儿童读物,若是被有心人得了去,还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看到书的那一刻我感情很复杂,觉得自己被小包子深深信任了的同时,也深深觉得景如斯这孙子无时不刻地在作死。 那一刻,我使命感超然,先前被小包子拿春/宫/图“调戏”的没溜儿姿态荡然无存,严肃的拉着小包子千叮咛万嘱咐,这个东西很重要,特别重要,非常重要,以后无论是谁,哪怕是你南歌姐姐我找你要,都不要给!即使是你师父那报废的脑子想起来有这么个东西,你也要确定来人真的是你师父,才交出去! 江湖秘术甚多,易容一术一直被传的神乎其神,虽然我猜测大概其实就是化妆术的一种,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难保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稀奇事儿,虽然不想让他知道江湖险恶,但是提前打打预防针总是好的。 然后我口沫横飞地向白章讲述了那些东一耳朵西一棒槌听来的江湖琐事,期间因为小包子阅读理解不及格,还闹出无数乌龙,解释的我那叫一个心累,略过不提。 不过,小包子看我从未如此慎重,也从没见过我如此老妈子一样的耳提面命,顿时觉得这件事一定很严重。 我感谢他单纯而全心全意的信任,他赌咒发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坚贞模样。 我们两人达成一致,交流愉快。 然而,就在我放心地准备给他一个摸头杀以示表扬的时候,小包子闪着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对我说:“南歌姐姐,书里有个好玩的地方,我带你去。” 我差点儿一口气没喘过来。 说好的打死你也不说呢…… 我被白章搞得哭笑不得,却实在没脸扫他的兴,只好叮嘱他以后不要跟别的任何人提起这事儿。 只是我还没叮嘱完,就被这熊孩子连拉带扯地拖出了练功的场地。 绕了这么一大圈,话说回来。 我也是因此才知道,离境谷原来是有另一个入口的。 只是这个入口比我来时的那一个更隐蔽一些,乍一看,所见是一片茂密的山林不说,密林之后,竟然还有一个数百丈深的断崖。 我原本以为离境谷所在已经是谷底了,看看那个漆黑的深渊,我才知道,这处地方也是有海拔的。 川蜀之地多山多盆地,山是奇山,水是秀水,只不过我的欣赏水平早就被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局限了。 多美的风景,只要会危及性命,我就立刻变的战战兢兢。 我只向那断崖下看了一眼,恐高症立刻就犯了,生怕白章跟骗子一样来一句,南歌姐姐,你可以从这里直接跳下去啊。 幸好白章这孩子跟骗子不是一路货色,他走在我前面探路,非常体贴地替我拨开密林,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方向,我们俩就这么在密林中走了不足大概米远,他伸手拨开最后一处密林,竟然露出一个一人多高的山洞。 我愕然。 若不是白章告诉我,打死我我也想不到,这地方竟然藏匿着如此隐蔽的通路。 我突然有种忐忑,不知道这山洞究竟通向何处。 白章分明是来过的,这孩子美好而单纯,他会带我来这不为人知的秘境,分明是表达信任的一种方式,在白章闪烁的眼神下,我不忍拒绝,也找不到退缩的缘由。 我强压下心底无端升腾的忐忑,硬着头皮走进了山洞。 山洞意外的并不深,只有七八米的样子,在外面被树林遮掩看不出,一走进来只拐了一个小小的弯,就看见了光明。 这里竟然是另一个山谷。 我被这个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情况惊呆了。 没想到,距离离境谷如此之近的地方,竟然别有洞天。 离境谷中的景象如果堪称恢弘大气巧夺天工,这个山谷,就如清水芙蓉一般,天然去雕饰。巍峨建筑像是繁华都城与江南小桥流水对比一般,各有各的美。 此处没有离境谷中的楼台亭阁,丝毫不见人为所致的华丽富贵。 天高云淡,旷然心目,野径浮云,香花古木,芳草踩在脚下有清香的气息,静谧的池水之上,落英缤纷,蝴蝶缠绵的在花间飞舞,山谷宁静而细碎的日光里,夹杂着清脆的鸟鸣。水汽氤氲,空气里都是醉人的微醺。 远处一间茅屋静默立于山壁旁,不显得萧索,竟然也不破旧,竟然颇有乡野之趣。 我立刻就被这个地方迷住了。 昔年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想来就是我这种感觉,不知世外,尘嚣的一切都渺远了,魂灵仿佛忽如其来的找到了归处。 又走了几步,却在那经久没有人踩踏的草地中,看到了一块小腿高的石碑。 我瞥了那块石碑一眼,上面的字终于有了我想象中的陈述。 “谷中禁地,不得擅入。” 这八个字不仅表达了这地方确实属于离境谷,但是却因为某些理由荒废到连他们败家子儿谷主都不常来的地步。而且警示语也很温和了,比起其他地方的禁地冷冰冰地写些“擅闯者死”之类的言论,这种可有可无的警告简直像挠痒痒,根本不具威胁性。 想来是因为离境谷以悬壶济世而闻名,轻易不言生死。小包子在此地常来常往,也没见他说有什么危险,想来这地方只是知道的人少些。 说起来有年头的江湖门派大多有秘密,而我嘛,蛮喜欢探究秘密的。 我顿了一顿,心情徘徊在“好想进去看看”“与这是禁地贸然进去不太好吧”之间。 小包子已经无忧无虑地跑去远处探索那山谷中的茅屋了。 最终我的好奇心占据了上风。 抱着“随便逛逛,不会怎么样的”的坦然心态,我一脚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没走两步,白章从茅屋探出头,欢快地唤我的名字,让我也进去。 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茅屋半旧不新,背山面水,垂杨花红,晴日暖风,颇是风雅,静静伫立在山谷里,很有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的意趣。 茅屋的主人想必很有品味。 这样也好。 我点点头,朝茅屋跑过去,推门而入…… 谁知一进屋就被呛了一脸的土…… 也不知道白章在里面折腾了什么,真是煞风景。 我迷了眼睛,咳嗽着慌忙从那茅屋里退出来。 至今想来,我都觉得那是我重生以来做的最糟糕的一个决定。 人若遇逆境,迎难而上,便有前路;知难而退,便是死路。 我在这个问题上犯了原则性错误。 我倒着后退,根本看不清脚下的台阶和路,于是一脚绊到了不知哪个门槛栏杆,仰面朝天四仰八叉的摔了下去。 那形象不是一般的糟糕。 那时候我居然还在走神。 茅屋的门口正对石壁,我这一摔,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若是仰面砸到石壁上,后脑勺跟石头硬碰硬,八成要开瓢…… 我这么想着,预料之中的脑浆横飞却没有到来。 背后轰然一声,静谧的山谷尘土飞扬,碎石混着茅草泥土霹雳啊啪啦地掉了我一身。 呲牙裂嘴的从摔倒地方爬起来,我揉着屁股捂着后脑勺回头一看,我傻了眼——我把我身后那面石壁,硬生生砸出了个窟窿…… 我:“……” 我也许真的该减肥了。 这石壁也不知道是日夜腐蚀到如此薄脆,还是因为本来就是个纸糊的,如此不能受力。 我挣扎着拍拍身上的土,郁闷的回头看了一眼那被我砸出来的洞。 一看之下,魂飞魄散。 那里被砸出半人多高的空洞,恰好透过不足两米的光阴,里面黑漆漆的,似乎很深,而我触目所及的范围内密密麻麻林立的,竟然是一块块墓碑!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怪不得这是禁地,喵了个咪,我竟然没头没脑的闯了别人的墓地。 怪不得这地方这么隐蔽,这根本就不是给活人待得。 我吓破了胆,本来叫上白章就要跑。 却不知被什么念头趋势,竟然朝着那个我砸出来的空洞又看了一眼。 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怨怼自己的好视力。 因为我清楚的看到了那块离我最近的墓碑上,那熟悉的名字,以及立碑之人,仿佛字字泣血的留名。 第 40 章 那墓碑上是我的名字。 立碑的人,是师父。 我有好几秒的时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也许是生死,也许是前尘。 生死我有经历,却不想回忆;前尘我无记忆,想回忆也回忆不起来。 那里面躺的是我吗?是原本的谢南歌?还是同名同姓的人? 那么我是谁?我是谢南歌吗?那谢南歌又是谁? 我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我隐隐有一种感觉,那个墓地和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就像看一本小说,我刚刚兴致勃勃地看完了开头,却无意中一下翻到了最后的结局。那个结局很不好,不好到让我十分犹豫——到底是彻底将这本小说放下当作没看过,还是硬着头皮忍着虐心去探究造成这个结局的过程。 我现在就面对着这种选择。 如果选择彻底放下,就变成了一种否定——否定重生以来的世界,否定重生以来认识的人,甚至否定重生以来的自己。以无当有,脱离所有的联系,安安静静的存活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异世,混吃等死。 如果我选择去探究……那是怎样一条未知的前路呢?我能攀山过海死里逃生吗?我能忍受这一路的荆棘吗?我又能在这条路上,不伤身又不伤心吗? 天地独我一人,四顾而茫然。 我从来没有觉得是这样的孤独,我一直在装模作样的融入这个重生之后的世界,却从来没有如此切心的体会到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异类。 有一瞬间我几乎是恨师父的。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那个晚上。 我像个智障,而他淡然出尘。 我背后的这些秘密,这个世界上的这些秘密,他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我觉得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废话,他如此谈定坦然,面对我的时候向来冷漠,因为他不会好奇。 这个世界上,只有真正知晓秘密的人没有好奇之心。 可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把我如此坦然的教养在身边? 观察科研? 我整个人的思维都是荒谬的。 我知道自己的本质是个死而复生的怪物,可是我最怕别人当我是怪物。 我的脸上想必难看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因为白章只看了我一眼,就好像被吓到了,我只唤了他一声,他就前所未有特别温顺的跟着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而我那时候根本没顾上他,满心的失魂落魄,行为举止却像个疯子,不管不顾地冲回我和师父住的地方,倒把闻声而出的瑶池下了一大跳。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姑娘,谢姑娘……” 我说:“我师父呢。” 瑶池看我不对劲儿,说话吞吞吐吐地有些慌:“先生……先生刚才……” 只是她还没说完,师父清冷的声音就已经在她身后响起:“瑶池,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瑶池闻声顿了一顿,无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说,却最终还是忍住了,向师父欠了欠身,出去了。 师父静默而立,半晌,淡漠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 我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看到了。” 前言不搭后语。 说出口之后我就有点儿懊悔,可是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令我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师父的反应。 我以为师父会疑惑,我以为他会皱皱眉问我在说什么,又或者会带着怒气地说这不该是我知道的事情。 我没有料到的是,师父闻言,根本没有反应。 他白衣胜雪,姿态翩然,冷漠一如冰雪,胜似九天谪仙人。 他是逍遥仙人江遥。 江湖传说中的煞神,我眼中无欲无求的仙者。 我怎么忘了,神仙,从来是笑看世人痴。 凡尘虚妄,不生悲喜。 我楞楞地看了师父半晌,猝然闭上了眼睛。 “看到就看到了吧。”他说,“然后呢?” 他没有问我看到了什么,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些问题在他这里都无关紧要,他不在意那些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他只在乎结局。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负手而立,古井无波的面容不见一丝涟漪,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悟出,他其实在给我选择。 我选择问,他就告诉我;我选择不问,他就不会说。 我是选择过不问的,结局我已经知道了。 我心中一酸,咬咬牙:“……师父,那是什么?” “坟墓。”师父说,“活人的终点,死人的归宿。” “那里面……是谁?” 师父走近我,看我许久,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惆怅与恍惚的神色一闪而逝,冷然的表情重新占领了他那张漠然的脸:“你不是她。” 我一怔,完全没有理解师父这句话中的真实意思。 那她是谁? 为何是师父立碑? 她又为何葬在离境谷的禁地里…… 还没等我细想,师父屈指一弹,明明没有接触到我,我却只觉得身上一处像被石子打中了一样,不算疼,就像被沙子硌了脚一般的触感。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地方,藏着那朵儿来历不明又身世曲折的花儿。 说起来我和这朵花儿还真是同病相怜。 师父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我探手入怀,把那小小的火红的花朵,托在手心里递给师父。 师父却不接,见我拿出来,只低低扫了一眼:“此物在他手里毫无用处,在你手里,祸患倒比用处多一点。” 我心里紧了一紧,忙要把这烫手山芋交给师父,却被师父先一步看出意图,一手拦下了。 “收着吧。”他说。 ……这烫手山芋没甩出去,顿时更烫手了一点儿。 我为难道:“师父,我不敢收,若是丢了……” 师父倒是没什么压力一样:“更重要的东西已经丢了,其他的也无所谓了。” 我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师父,那个……”我方才那种束手无措地慌乱和发现秘密的错愕都已经瞬间变成了心虚,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我……” 师父懒得听我这个那个,直白道:“‘幽王坠’被你遗失在京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我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哦,原来那个玉腰坠叫‘幽王坠’,随即才在师父冷冷的注视下出了一身冷汗。 “师父,我错了。” 师傅不置可否,冷笑道:“京城中想得此物的多如江鲫,让他们去争吧。” 我坐立不安:“师父,幽王坠……有什么用?” 师父瞥我一眼,也无意隐瞒:“此乃碧泉宫令,此物一出,碧泉宫门下皆听持有此物之人号令,如有违者,杀无赦。” 我冷汗冒得更快了一点,我听过无数传言,碧泉宫是魔教,为祸武林,杀人如麻,手下亡魂无数。 然而魔教众人皆是声名赫赫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武功高超者不胜枚举,隐于江湖者数不胜数,即使知道碧泉宫如此猖狂,武林中人若非忍无可忍,从来不肯招惹。 师父满目漠然:“怎么?怕了?” 我突然噤了声,慌忙摇头。 我刚刚想起,我这位谪仙人一样的师父,是碧泉宫护法…… 我没想到我这黑社会的等级高到这个地步…… 师父无视我的胡思乱想,终结了我的思维:“擅闯离境谷禁地,一会儿跟我去告罪。” …… 我突然觉得满心无力,这转折的有些快。 向景如斯这二百五低头还不如死。 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的这种认知,可是我不能反抗师父,只好点头应下来。 只是没想到,我这个罪,没有告成。 第 41 章 离境谷家大业大,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本来就不少,再加上带着七大姑八大姨十几个丫鬟二十几个小厮来看病的各路病人,每天都热热闹闹的。 ——毕竟古代交通不便,来往闭塞,有能力跑到这偏僻山谷求景如斯看病的,没点儿家底肯定是不行的。 离境谷应该是江湖三大圣地中最近人情的一个了,想想江南凤凰楼,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个轻易进不去的地方,人中龙凤,高贵华丽之下都是一副傲视天下的冷冰冰。 可是,即使是热闹的离境谷,也从来没有人敢闯的这般来者不善,气势汹汹。 师父听了谷中门人来报,皱眉带着我一路轻功奔至离境谷入口,那里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群人,有离境谷中的人,还有一些生面孔,估计是外来之客。 我撇撇嘴,这群古代的二缺,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什么热闹都敢凑。 师父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顿住,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冷着脸往边儿上一处隐蔽一指,示意我呆在那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我也挺爱看热闹,但是没办法,师命不可违,我夹着并不存在的尾巴老老实实躲了进去。 师父给我指的这处隐蔽还是挺好的,是一处一人多高的山岩石壁,面前正好是郁郁葱葱的树冠,我能仗着身材优势躲在这里偷偷看外面,外面的人却轻易看不到我。 于是,我毫无心理障碍地把这里当作了电影观众席。 离境谷圣地之名不是白叫的,若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这里撒野,那景如斯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彼时我的心情还像看话剧,就差抱着爆米花拿着饮料一边喝一边吃。 我那时想的太简单。 没想到,来的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难惹的硬茬子。 我用我最近刚刚学的半吊子的轻功爬上我那vip中p的观景台,发现小包子正和来人之一打得火热,如火如荼。 战场外围还有一大群人,姿态各异牛鬼蛇神。想也不用想,肯定是挑事之人带来的。 小包子年纪尚幼,但是身手足够跻身江湖一流高手,缺的只是实战技巧和一战成名的契机。 实战技巧这个东西虽然管用,但是也没听说程咬金能靠他那三斧子半打遍天下无敌手。 说到底,功力的高低一样非常重要,基础与天资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我一点儿都不为小包子忧心,基础与天赋,这两样东西小包子都有,我跟他比简直能直接比进十八层地狱,重新投胎回来也比不过。 我在小包子手下是过不了二十招的,师父指点他武功的时候我旁观过,小包子在师父这等绝世高手武林男神的手下,至少能过百招。 我抱着看戏的心态看了一会儿,却渐渐收了玩笑的心。 小包子的武功是不弱的,剑法是凌厉的,招式是攻无不克的,可是我偏偏觉得小包子在与那人过招逾百之后,竟然像被那人渐渐压制了…… 这个认知让我一惊。 仔细看去,其实那人还是在节节败退,可偏偏有什么东西,是他有,而小包子欠缺的。 我又定心看了几眼,恍然大悟,心揪的却更死了一点。 是杀气。 那个人在带着杀意和小包子对决。 小包子到底还是个未出江湖的少年,遇到的对手要么是我这种废柴,要么是师父这样点到为止的指导者,从来没有人是抱着要杀了他的目的和他针锋相对。 一个只是想要打败你的人,和一个随时想要杀了你的人,出手轻重是绝对不一样的,我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区别。 我有点儿坐不住了,正要翻身下去,突然又想起了师父让我蹲在这的旨意,有些犹豫,这一犹豫之间,之间景如斯面容严肃地匆匆而来。 他见到我的时候要么是嬉皮笑脸带着嘲讽,要么是吊儿郎当一脸轻蔑,他向来以欣赏我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跳脚表情为生活调剂。 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严肃的表情,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深刻的意识到他是离境谷的谷主。 我顿时又不犹豫了,乖乖蹲了回去。 是非只因多出口,烦恼只因强出头。 人家正儿八经的最高领/导/人在此,我一个黑社会叛逃人员手下的小弟跟着瞎参合什么。 只见景如斯越过众人走到最前方,竟然还能对着那群来惹事的牛鬼蛇神维持和颜悦色地姿态。 小包子一向很听话,见他师父来了,一脸忿忿,终是他先退出了战局。 与小包子对决的满脸杀意的男子终究还知道自己不能轻易招惹离境谷,像是冷哼了一声,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牛逼德行,声如洪钟,我离得这么远都能听的如此清晰。 “吾乃碧泉宫烈火旗主辛判官。”他看了一眼景如斯,那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终于收敛了一点,表情却依旧像个一点就要炸的炮仗,“江湖有传言,我宫大护法江遥出现在离境谷,让他出来见我!” 我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去寻找师父的身影,一寻之下竟然没有找到,心里稍稍放松了一点,却还是不住地砰砰跳。 这些人是奔着师父来的,听说师父十几年前血染碧泉宫,虽然碧泉宫至今不敢将师父除名,但是…… 我的脑子还没哟报废,虽然我从来没问过,但是这点事背后的东西,我转转脑子就还能猜个大概。 十几年前,碧泉宫肯定出了些外人不知道的大事,这件事直接导致碧泉宫这个闻名江湖的魔教分裂成两派人,一派人站在师父一边,一派人站在了师父的对立面,最终两派人起了压都压不住的冲突,师父一怒之下砍了另一派人,从此浪迹江湖去了。 师父到底在魔教内位高权重,身后想来还是有不少支持者的,而师父的对立方没想到师父能做出这种事,猝不及防元气大伤,只能偃旗息鼓韬光养晦,没事儿再给师父的支持者们出点儿幺蛾子…… 如今十几年过去,碧泉宫内势力经过这些年的相互找麻烦和势力倾轧,一方在明一方在暗,想必已然泾渭分明,算算时候,两派人马终于到了清算旧账的时候了吧…… 只是这么一想,我又坐不住了。 这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到底是哪一派? 是支持师父的那一派,还是…… 我蹲在山岩上,心里越发不安,他们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这群人在我心里顿时变成了山那边海那边的一群草泥马…… 第 42 章 景如斯神色如常,暂且不说碧泉宫一个魔教水有多深,他面对辛判官这等明显不好惹的江湖莽汉,也只是可有可无的笑笑:“离境谷里只有病人,也从不参与任何门派的争斗,离境谷底,生死一道门,我这门,我能放你躺着进来,也同样能放你躺着出去。各家门内的事,还是关起门来解决吧。” 辛判官闻言,这彪形大汉黑黢黢的脸上竟然一白,也是稀奇。 辛判官再莽撞,也能听懂景如斯话里话外的威胁。 景如斯言下之意很明白,这事儿我懒得管,但是在我的地盘上,谁敢撒野谁就死。 这其实是很狂妄的,但是景如斯,或者说是离境谷,偏偏就有这狂妄的资本。 离境谷地生死门,这是江湖一个传说,你遵循离境谷的规矩,离境谷悬壶济世,也当你来者是客;若你不把离境谷放在眼里,走着进去,躺着出来的也不是不多。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东西很多,但这里绝对不包括离境谷,在外的名声不是叫出来好听的,那是几代人威名赫赫的积累。 景如斯武功确实算不上顶级,可是,谁规定医生杀人是要靠刀的? 交流是一门技术,辛判官这等人,一言不合抡起兵器就开打,智力水平估计还停留在原始社会,显然不具备这种细致的艺术。 此时辛判官被景如斯三言两语噎的进退不能,只能在原地干瞪眼,刚要开口,便被身后一个脸色苍白的书生拦住拉到了身后。 那书生苍白的脸色带着不健康的病态,一身素色布衣,头上一根乌木簪子,身材单薄,风吹一吹就要倒了的样子。 那书生拦住了辛判官,一步上前,礼数周全地向景如斯做了个揖,一副读书人谦恭地模样:“在下碧泉宫锐金旗掌旗使庄周梦,贸然来访多有叨扰,实属事出有因,景神医见谅。” 庄周梦,我在高台上笑笑,这名字还挺有意思,到底是文雅人,说出来的话听着也顺溜。 景如斯却不吃这套,悠然一笑:“见谅说不上,离境谷不参与江湖争斗,贵门若是为这个来的,请回吧。” 庄周梦明显没有辛判官那等粗人好打发,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不动声色地拦住景如斯:“神医留步,听闻我宫大护法、逍遥仙人江遥在谷中休养,我等对大护法的身体状况放心不下,不知神医可否借一步说话,我等不求其他,只求大护法身体无恙。” 景如斯一贯闲适的面容一冷:“怎么?掌旗使是信不过我离境谷,还是信不过我的医术?我离境谷收的病人,只要他自己不作死,落到我的手里,他想死也是有难度的。” 辛判官被景如斯的态度噎的干瞪眼,站出来就要发火,被庄周梦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见辛判官有攻击的意图,白章从景如斯身侧一步跃出,撅着嘴皱着眉,挡在了他师父前面。 一时气氛又有些剑拔弩张。 布衣书生丝毫动气的意思都没有:“神医误会了。我等对江湖圣地没有任何不敬之意,也没有想要离境谷参与任何争斗的意思,我们只是希望寻回我宫大护法,请他重回碧落宫,主持宫内大事,景谷主想必希望远离这些无谓的是非,那么,请逍遥仙人出来便是了。” 我本以为景如斯肯定是怕麻烦的,以为他已经顶不住压力要把我师父供出来,没想到,他其实是个文质彬彬的混不吝,他笑笑:“不好意思,我不能逼着谁出来见你们,离境谷只收病人,各位若无病可医,那就回去吧,恕不远送。” “慢着!”一道清丽的女声越众而出。 我循声望去,捕捉到一个身着冰蓝色长裙的女子,二十出头的模样,皮肤白皙如雪如凝脂,面容眉眼之间,是说不出的艳丽,丹蔻红唇,眉目婉转,五官深邃而妩媚,长发如波浪垂直腰间,让她整个人都充满了异域风情。 她款款而来,腰肢款摆,婀娜多姿,真真正正的尤物。 尤其是她胸前那一片波涛汹涌,我看的我一个女孩子眼睛都直了。 何止是大,那是相当的大…… 我低头看看还没发育的自己,再看看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几乎含恨而死。 同样是女子,喜马拉雅与四川盆地的区别,还是一目了然的。 美人儿走到景如斯的面前,含笑朝他抛了个媚眼,一笑百媚生,粉黛无色:“景神医,谁说我们无病可医?我唐令的相思病,想来只有神医可治了。” 景如斯:“……” 其他人:“……” 高台上的我:“……” 我几乎就要跳下去把景如斯拖走了。 放开那个美人儿让我来! 你这种不解风情的混蛋,终究是浪费感情! 想是这么想,可是看美人那脉脉含情半真半假的样子,我又觉得美人有可能没有在开玩笑。 我无力扶额,的美人你快治治眼睛,这货阴险狡诈阴阳怪气,你好好一美女你喜欢他?这特么找谁说理? 所有人都被这美人这一记猛药搞懵了。 那美人儿笑笑,眉梢眼角都带着醉人的艳丽,那神态仿佛非常满意自己的所做所为一样,见所有人都因为她一句话愣住,更是得意,掩唇一笑,眼波流转,连胸前的波涛汹涌都跟着起了浪,她向着景如斯道:“景神医,一别经年,唐令对神医,从未相忘啊。” 我突然有些怀念现代的相机了,把景如斯现在这呆若木鸡的样子拍下来,够我嘲笑他一辈子的。 如果说景如斯面对我的时候,就像个随时准备调戏良家妇女的神棍,那他现在的样子,就是那被神棍调戏的良家妇女。 抛开江湖纷争传言不说,我真的有点想给美人儿鼓个掌,虽然暴殄天物,但是为民除害的功效也是立竿见影。 景如斯一向以欺压我为乐,我要是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一定能看到我脸上明晃晃赤/裸/裸的写着几个大字,“你也有今天”。 景如斯尴尬地“咳”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唐美人儿却根本没给他机会。 美人儿方才还笑盈盈的脸转瞬间一脸凄然,变脸像翻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唐令自知江湖人皆称我魔教妖女,唯恐贸然与神医相交,为神医为离境谷带来烦扰,一直不敢袒露心迹,谁知日积月累,忧思成疾,方知相思一事,终不得压抑,然此病症,普天之下,唯神医可解了,离境谷悬壶济世,想必不会见死不救……” 我看得津津有味,同时也颇是感慨,这演技,这姿容,生在古代委实可惜,放在现代,随便找个娱乐公司一签,拿个影后混个一姐,轻轻松松的事。 景如斯对付姑娘的那个混蛋劲儿估计全用在我身上了,又或者他本来也不会对付姑娘,因为这孙子压根儿没把我当成女的。此时,美人儿凄然地朝他委屈委屈,登时把他为难成了一根棒槌。 美人儿瞧这招有效,在景如斯瞧不见的位置,朝着她身旁的白脸书生庄周梦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一转脸面对景如斯,又瞬间切换回了那情深不寿的模式,简直恨不得要掏出帕子哭一哭了…… 面对如此情景,我哭笑不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只能说,干得漂亮,美人儿你真是条汉子。 景如斯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呆滞,美人儿眼看就要哭,身后的牛鬼蛇神中显然有很多美人儿的仰慕者,眼见美人儿声泪俱下的受了委屈,一时群情激愤,撸胳膊挽袖子喊打喊杀的跃跃欲试,场面立刻有点儿失控。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平地惊雷一样响起。 “够了。”他说,白衣如一道青光掠过,身形快的让人看不清,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可是我只消一眼就能辨别出,那清冷的白衣仙客不是别人,正是我师父。 他一出现,谷外的一众人等顿时全部肃立。连方才演戏演的正欢的美人儿都难得露出了正经的表情,辛判官和庄周梦皆是一愣,与唐令并排而立,三人对了一个眼色,齐齐单膝跪下:“属下参见大护法。” 景如斯在师父身后,正要出言,却见师父无声摇了摇头。 他神色一肃,眉头皱起,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师父扫了三人一眼,衣袖一甩,上位者的姿态冷漠而理所当然:“离境谷都敢闯,活腻了吗?” 三个人同时噤声。 师父只说了这一句,立刻就要拂袖而去,姿态冷漠疏离:“回去吧,不必再来了。” 此言一出,跪着的三人同时愣住了。 还是庄周梦反应迅速,立刻出声叫住了师父:“大护法!事出紧急!借一步说话!” 第 43 章 白面书生的姿态一直有读书人的淡定,和景如斯对话时,那不急不缓的姿态也是文诌诌的,可直到见到师父,他那原本的从容都变成了焦急。 以刚才他们那见了师父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以及稀里哗啦跪一地的状态,我完全可以推断出,师父的地位不仅不低,估计还是个只手遮天的人物。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爱当甩手掌柜,小事不爱管丢给下属叫历练,大事不爱管丢给下属叫信任,要是再长了我师父这么高贵冷艳倾国倾城的一副绝世姿容,作为一个武林男神的手下,都得好好理解理解“士为知己者死”。 师父一怒之下砍翻一群猪对手,一跑十几年,都没有人来找上门来哭诉日子过不下去,也没有人找上门来不知死活的一哭二闹要复仇。 这两者不找上门来都是有理由的,前者是不敢,后者也是不敢。 但是语言就是这么的博大精深,不敢与不敢也是有区别的。 前者不敢是不敢给老大添堵心——给老大添堵,那只是因为自己无能;后者不敢是不敢跑来跟师父单挑——也不知道谁能惹得起这冷面冷心砍人当切菜的尊神。 不过,看如今这三人的意思,他们应该不是师父的敌对一面,不然这么冒冒失失不知死活的找上门,不用师父出面,我觉得景如斯已经开始安排谷中人往山谷下丢尸体了。 既然他们是师父的同伙,哦呸,下属,十几年都没露过面,那么他们此时上门,难道真的是因为……过不下去了? 那他们来找师父干什么?要钱?师父的家底我都翻过了,他比较朴素,说白了就是穷,最值钱的东西……哦,已经被我弄丢了。 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而有钱都不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什么小问题。 此外,还有个事情我一直疑惑着——师父是大护法,也许只手遮天,也许在碧泉宫里独霸一方,可既然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出来叫板,说明师父虽然地位挺高,但显然不是最高,不然哪用师父冲冠一怒大杀特杀,直接把对方定性成叛徒一举歼灭就好了。 可如果师父不是碧泉宫里的老大,那碧泉宫的老大到底是谁?堂堂一个魔教,总得有个教主或者掌门之类的当家人,鉴于碧泉宫是个不知道什么的宫,这个当家人有可能其实是被叫做“宫主“的,但是不管叫什么,他总归是个人,最不济死是个生物。 然而关于碧泉宫的老大,江湖中的传言不可谓之少,而是几乎没有…… 此人是男是女,还是什么妖魔鬼怪? 我听很多人说过很多故事,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一点,无论是八卦还是传说,都一致地把这个信息忽略了。 所以关于碧泉宫这个黑社会中的黑社会老大的问题,我一直稀里糊涂到了如今。——虽然这个糊涂不是我主动选择的,但是也不会有人来给我解惑。 我这个人,粗枝大叶惯了,很少有预感这种东西,然而一旦有预感,一般都不是什么好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也不知道我是得罪了哪路尊神才落到如今的田地。 就像现在这时候。 师父微微转过头,清冷的侧颜如遥远山川的冰雪,带着与红尘无关的淡漠。 庄周梦被师父的姿态一震,因为事出紧急,他也不再浪费时间猜度其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又不敢说的太详细,只能挑严重又不涉及秘密的东西禀报。 他说:“大护法,朝廷出兵了,是……奔着这边来的。” 师父不为所动。 白面书生的脸似乎更白了一些,观察四周,三缄其口,还是道:“属下猜测,是京城有变……” 我听到“京城”两字,心里顿了一顿,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我在京城的泥潭里滚了一轮,毫不意外的沾了一身的腥,至今也没洗干净,在这件事上,我始终是心虚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江湖为野,京城为权,两者同处一片天地,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不可同日而语,这书生关注京城的事情做什么? 我已满心忐忑。 我很久以前就有过一种不安而隐秘的猜想,而这种猜想就像植物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了一样,我纵使无心照料它,也无心呵护它,可它见风就长,此时在我心里,已经蔚然成荫。 我不知道为什么,紧张的盯着师父,期待他的反应。——虽然我也不懂我在期待什么。 也许我是希望师父断然否定他的吧,一句话把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人支回原地,告诉他这些事和他没关系。 我终于没有等到这一句。 师父的表情动也没动,我知道他一向缺乏表情,喜怒不形于色,可是此刻,我竟然从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动摇。 下一个瞬间,师父就印证了我的正确性。 他说:“知道了,即刻启程。”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翩然的身影半转,淡然地看着立于他身侧、从刚才就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景如斯。 景如斯皱着眉,不赞同地看着师父,这个神情我倒是很熟悉——那是一个医生用混合了无奈又无力的表情,看着一个不听话的病人的神情。 如果非要为这个神情配一句台词,那大概是“我知道你在作死,我想拦住你但是我知道我拦不住你”。 师父一向有视天下如无物的气质,面对景如斯的这个神情,他的面容如天边的风云,淡泊,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的前进。 他预期郑重说:“君异,我把她交给你了。” 我怔了一下,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告诉我,“君异”是景如斯的表字。 可是那时,我没有时间去纠缠那个声音的事,我的第一反应是,师父又要丢下我跑路了!这绝对不行!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我被丢下过一次,非常没有安全感,白痴才会心甘情愿的被丢下第二次。 我前所未有的反应迅速,还没等景如斯有所回应,我就着山岩的石壁一蹬,飞驰而下,三两步就蹿到了师父眼前。 “师父,我也要去。” 所有人都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显然对我的出现有些发愣。 只有师父脸色当即一沉,声色俱厉:“谁让你出来的?回去!” 我从没见过师父那么凶的样子。 虽然他一直挺凶的,但从来不是这个凶法,我被他这么一吼,腿一软,立刻就跪了下来,下意识伸手抓着他的衣袖胡搅蛮缠:“师父……我不想留在这里。” 师父皱着眉甩脱我的手:“回去!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我犹自不肯走,又委屈又急:“师父……我……” 话还没说完,只听耳侧有人的声音响起。 “姑娘……你……” 我抬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人,竟然是方才跪在地上的白面书生,此刻他竟然膝行了两步,跪在我的身侧,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我——那是一种有怀疑却又不敢确定的惊疑不定。 他说:“你……你是不是……” 师父冷着脸喝道:“退下!”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庄周梦。 谁知书生刚才那副恭谨的态度竟然带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声音比师父还大:“大护法!” 师父再不言语,直接一手把我从地上扯起来,就要交给景如斯。 我挣扎着不愿意,正被白面书生眼疾手快的一把拦住。 师父正要发怒,白面书生却异常坚持地按住我的肩膀,他苍白的脸与我对视,像是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证据一样。 “是您……大护法果然找到您了……” 我被他突然的敬语弄的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我……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我是谢南歌,我没见过你……” 我的解释磕磕绊绊而徒劳。 可是,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身后的人们,无论是庄周梦、辛判官、还是唐令,竟然都露出了巨震的表情,那震惊之下是显而易见的狂喜。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白面书生竟然带头跪了下去。 随后,那些被我称为牛鬼蛇神的碧泉宫众人噼里啪啦地跪了一地。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立刻抬头去看师父。 我想,我穷其一生都不会忘记师父那时的表情。 我一向淡定冷漠的师父,我一向从容的师父,我一向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师父,在那一刻,居然露出了一种混了绝望与眼见山川覆灭无能为力的表情。 我所有的坚持与胡搅蛮缠都被那个表情轰然击碎,我恍惚之间意识到我又做错了,我应该听他的话,乖乖呆在原地。 悔之晚矣,追悔莫及。 第 44 章 师父一脸山雨欲来的沉郁,冷声命我去收拾东西,一甩手,自己先走了。 我只能跟在后面,追的艰辛。 瑶池远远见师父和我这个时候双双回来,有些奇怪,往我们身后一瞧,表情立刻变成了一惊。 我顺着瑶池的目光看去,发现庄周梦和唐令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跟了过来,而那个五大三粗张口闭口就要砍人的辛判官,想必一看就知道不像好人,被他们留在了离境谷口,约束碧泉宫那些与他们一并前来此处的妖孽们。 不过看瑶池的反应,这仿佛身患绝症一样脸色苍白的书生和胸前有丘壑一步扭三扭的大美人儿,在她眼里,其实也不像什么好人。 师父从来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和他对比,我的脸上简直写满了“平易近人”。 我从没觉得“平易近人”其实也挺糟心的,就像现在,庄周梦和唐令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我,那眼神简直像围观国宝,仿佛外国人见了活的大熊猫。 我常年被各色人等嫌弃,被嫌弃出了惯性,冷不丁有人拿这么……呃……宠溺?的神情看我,我一点儿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而遍体生寒,本能觉得这不是我等凡人该享受的待遇。 人啊也是贱骨头,我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材料,飞过了枝头也是长了毛的麻雀变不成凤凰。 我东西不多,历经长途跋涉与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跑的窘境,我已经学会了随时随地轻装简行。 我三两下收拾好行装,一回头,接受了两双眼睛四道慈爱的眼神,一身鸡皮疙瘩纷落如雨…… 我硬着头皮道:“呃……两位有何事?”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许是这两位古代人还觉得男女有别,由庄周梦出面和我对话不合适,唐令一步上前,淑女地挽了挽头发整了整衣服,竟然还向我行了个礼:“回主子,您若有事,属下随您吩咐。” 我:“……” 我整个人都是一副“你说什么风不大但是我就是没听懂”的样子。 那两个人又对视一眼。 唐令媚眼如丝,做出自以为温柔的样子:“主子,您要是没什么吩咐,请即刻启程。” 我对“主子”两个字有些接受无能…… 可是还没等我追问,师父从另一扇门里转了出来,冷冷的扫了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的两个人一眼,走了。 这两个人奇迹一样的同时闭了嘴。 我的疑问几乎要突破天际了…… —————————————————————————————————————— 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依然艰难险阻,作为废柴的我依然是个废柴,并且,更加要命的是,上山的路比下山的路难走的多。 下山路是骗子连拖带拉地把我背下去的,而如今,我走的腿肚子抽筋,连去看师父的脸色都不敢。 他已经许久不发一言了。 师父不说话通常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他心无旁骛,无声胜有声;另一种则是他很生气,怒极而失语。 如今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第一种。 师父在,其他人都分外收敛,刚才那股子跟着我跑前跑后的殷勤劲儿居然都不敢露出来。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重生以来,我一直下意识的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跟师父学艺的时候,偷懒耍滑闹脾气;惹了祸,遇见能搭自己一把手的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脑子的顺坡下驴;遇到困难,得过且过示弱撒泼,无所不用其极。 其实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件事,是我根本不能解决的。 小手段终究是小手段,能得一两次的侥幸,却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就像现在,我再害怕再恐惧,也终究没有人去求助了——师父不会纵容我,其他人不敢帮我,这条崎岖的路注定要我自己走下去。 而真正走下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并没有这么难。 几天之后,一行人走出了深山,路线我是不清楚的,根据猜测,像是由北境入蜀中。 我一路走的心事重重。 其实很多问题,我曾经有过问清楚的机会,只不过都被我错失了,而如今我想问,已然再没有机会,所以,我只能全靠猜测。 一起赶路这些日子,让我多少对碧泉宫有了个大致的了解,碧泉宫的领导层设置挺好理解,一个宫主,不知道是谁;两大护法,除了师父,多年前病死了一个,所以空缺至今;四大法王,好像师父不在的日子就是这几个人在掌管碧泉宫,顺便互相较劲;六大散人,身份成谜,平时不参与宫中事物,却各有能力,只有在受到召唤时才会出现,六大散人以下更有各路宫众,人数众多,平日浪迹江湖不直接掌管碧泉宫中事物,根深叶茂,出现的模式与六大散人相同;而白面书生三人,乃是碧泉宫中五行掌旗使之三。 如果用皇宫比喻的话,他们就是保护皇帝的几个进军卫队统领。 庄周梦掌锐金旗,唐令掌玄水旗,辛判官掌烈火旗。另有苍木、厚土两旗,统领是谁,不得而知。 同行几日,我对其他人的了解不多,对这三位掌旗使的性格倒是稍稍有了一点儿认知,白面书生庄周梦严谨善于筹谋,异域美人唐令聪慧泼辣,莽夫大汉辛判官暴躁冲动。 关于我想侧面探听的信息,庄周梦嘴巴最严,一言不发;唐令则是说一半留一半,我怎么猜都是对的又好像怎么猜都是错的,唯独辛判官说话比较不过脑子,是最容易套话的一个。 我从他嘴里三三两两的得知,他们前往离境谷找师父,是因为碧泉宫里出了叛徒,此外,更有江湖传言,碧泉宫可以召集六大散人以下全部宫众的“幽王坠”此刻落入了朝廷手中,朝廷此时出兵西南,正是因为要借“幽王坠”的影响,肃清江湖势力,挑起江湖内斗,更想以此借江湖正道的手,一举歼灭碧泉宫这个“魔教”。 一听这个,我立刻心虚了。同时心里转了千百个心思,发现这背后的水不是一般的深。 可是等我理清了大致的脉络再去套辛判官的话时,这彪形大汉不知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还是被人警告教训了,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了,一见我就红着一张黑脸捂嘴逃跑,活像见了心上人害春的二八娇羞少女…… 我郁闷之余干脆不再打听,专心赶路。 又过几日,我跟着师父,由剑南道入了梓州城。 我对这个世界的地理没有清晰的概念,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是绕路了。 果然,我从白面书生只言片语的对话中得知,朝廷兵压蜀境,如今正在蜀境东部,我们不便与军队正面相撞,所以只能绕路北境。 庄周梦本来是来找师父的,没想到意料之外竟然还顺上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这一路谨慎又紧张,生怕出什么差池。 进入梓州之前,特派了两队人马,一路先行,一路押后,而后亲自带着唐令与辛判官与我和师父同路,与其它人分了几路,颇有掩人耳目的意思。 说来也应该,碧泉宫中的人少有正常装扮,带着这一路妖孽赶路,想低调都难。 师父艺高人胆大,对此没有什么意见,或者说他对任何事都没有发表过意见,就这么冰冷的沉默着,我只好憋屈的有样学样。 ———————————————————————— 这一路走的很急,行路艰难,到达梓州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梓州是个很美的地方,江水绕城郭,长啸下荆门,入得城来,夜深露清,江月满城,俨然已是秋天的风景。 我心里压着心事,再美的景色也无心欣赏,只闷头跟着师父赶路,总算在天色午夜之前赶到了地方。 落脚的之处早就安排好了,我原本以为是客栈之类的歇脚处,没想到,辛判官在前带路,在梓州城中七绕八绕,在我满脸“你丫其实迷路了但是你不好意思说吧”的怀疑之中,最终停在了一处深宅大院的后墙之外。 ……我突然想起了殷九九。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只希望这户人家的后院不养狗。 我看看夜色,看看深宅后院那紧闭的门,心里默默庆幸,幸好我的翻墙技术已经与在京城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就在我准备撸胳膊挽袖子,酝酿一个优雅的姿势去翻墙的时候,辛判官在中,唐令与庄周梦一左一右分立在那窄小的后门两侧,与不远处的师父对了个眼神。 我急刹车一样的停了下来。 辛判官已经得到了师父首肯的眼神,一短三长地敲响了那后门。 我愣了愣,只听里面传出一个干哑苍老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道:“碧落归时何处去。” 庄周梦在旁接的迅速:“沧海一笑饮黄泉。” 我怔了一怔,原来是暗语。 想来暗语说对了,那扇小小窄窄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在黑夜里仿佛通往黑暗的异域。 门后走出一个瘦小精干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见了师父,浑浊苍老的眼中迸出异样的光:“大护法,老朽等候多时了。” 第 45 章 师父只点了一下头,淡漠地走了进去。 我跟在后面缩头缩脑,也要往里面走,却被老头面露精光的一把拦住了。 老头的眼皮上都有干巴巴的皱纹,眯起来,那眼部就像经年的枯藤:“你是……?”然而,他只迟疑了这一下,那苍老的脸上立刻换上了恍然大悟又分外恭敬的神情:“您回来了。” 被一个老人用敬语称呼是很奇怪的,虽然这个老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和蔼,一点儿也不亲切,但是他年龄摆在那儿,我被他突然用对待上位者的态度对待,实在有一种折寿的蛋疼之感。 我到底还是个现代人,接受的还是现代的尊老爱幼那一套,而古代完全是按照地位尊卑来区分的,皇家如此,没想到连个黑社会也这样。 这也是我别扭的另外一个原因——至今我所见到的这些碧泉宫中人,除了师父对我不假辞色,其他人一个个见了我都恨不得跪拜。 原本的谢南歌在黑社会里的地位想必是不低的……而高到什么程度,我牙疼的想到了离境谷的坟墓和其它人的称呼,又把碧泉宫的人员设置重新琢磨了一遍……想的头都疼了。 至今碧泉宫的高管,唯二的实在空缺,一个是死了好多年的护法,还有一个就是宫主。 我一路上听过了各种八卦,连四大法王哪个不爱洗脚哪个爱吃大肠刺身都听过了,就是没听说碧泉宫主有什么八卦。 至于没有八卦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碧泉宫主高高在上是一朵绝世白莲花——这肯定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个更合理的理由——当面不说人。 当面说领导坏话,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我完全没有升级为黑社会大姐头的兴奋之感,毕竟,我本来以为自己只需要文上带鱼跟着大哥砸玻璃就好了,没想到,突然之间,天给我降了个大任,他让我去指挥别人砸玻璃。 角色转变的有些快,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接这个大任,命运已经毅然决然的砸了我一个跟头。 老头说:“老朽恭迎宫主。” 估计没有人发现自己升官儿了以后会是我这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一脸复杂,悲壮的装出了一脸的云淡风清。实际内心在狂吼——这玩笑开大了,这是邪教啊啊啊!被抓到不是要砍头的吗!!!!! 等我想求助地去看师父,却发现那一抹白影已经走远了。 我愣了一愣,沉默地快步跟了上去。 师父还在跟我冷战,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在生什么气。 这院子外面看着还挺气派,走进来一看,荒草疯长,古半阶斜,前池旧水,藤架纽落,佩兰凋零。冷落荒径的旧门庭,无一处风景不散发着闹鬼的传神气质,叶鸦惊飞的院落,恨不得立刻衍生出无数神鬼传说。 方才那个精瘦的老头不知何时走到了最前面,举着一盏灯,无声的为我们引路,我看着他的背影毛骨悚然,仿佛他是黄泉的接引人一样。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走,生怕被一个人留在这里。 前行了几步,走到这荒宅的正厅。 窗户漏风,破砖烂瓦,我升起许多股不好的预感。 他不会让我们住在这里吧? 刚一这么想,就见老头一手掌灯,一手推门,无声走了进去。 我:“……” 我的人生定律从来都是怕什么来什么,简直是个移动的乌鸦脑子,什么不好想什么,什么不好应什么。 门里的景象果然没有什么惊喜,断腿的桌子破烂的墙,所到之处尽是灰尘,角落里堆满了不知是什么的杂物。 我叹了口气,已经认命,准备今天晚上一定要撒泼打滚地跟唐令大美人窝在一起睡。 可没想到的是,老头在右侧的杂物堆里翻翻找找,最终,露出一块儿非常普通又镶嵌的严丝合缝的地砖儿。 这是什么意思?收拾房间? 我还在云里雾里的乱琢磨,就见老者两指屈起,硬生生将那块地砖整个掀了起来。 那块地砖足有三尺见方,厚度至少有一掌之距,材料不得而知,但是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那一定很沉,以我这小身板是绝对搞不定的。 而这其貌不扬的干痩老头,竟然两指就将这石板硬生生地从地上撬了出来,实在让我肃然起敬。 我一惊之下过去查看,没想到这一看,震惊又多了些,这块石板地周围有着新近碎裂的痕迹,那断口还新着——这石板原本是嵌死在地上的,竟然被老头硬破了开来。 我对老头的敬意突然又深了几分,诧异的看着他。 老头看我一眼,懂得了我眼神里的意思,干笑了两声:“宫主,老朽只是您的守门人罢了……” 我内心愕然。 突然有些想进一步了解,碧泉宫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师父越过我走上前去,俯身去看那石板之下的东西。 我收起别的心思,也去看了一眼,却立刻又没有见过世面的震惊了。 那下面一正一方两个青铜巨盘,方形的上面有暗槽和流动的纹路,圆形的像个罗盘,由无数圈细小的铜环套成,每一个铜环上都有刻度,上面标记着我看不懂的文字,却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我借着老头的灯火那一点微弱的光仔细着那令人似懂非懂的文字,又看看师父,一瞬间脑子里突然知道了这是什么——我和骗子当初在渝关外的破屋下发现的石壁里,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暗语记载,与如今这铜盘上的文字,如出一辙。 我突然就明白了,这其实是一道暗语构成的密码锁。 可是想到师父当年用暗语写的情书,我的心情一时有点儿复杂…… 老头根本没给我复杂的机会。 用眼神挑了挑,示意师父上前:“大护法,这道机关是您当年亲设,这解法……” 我本来以为师父会不发一言地上去解锁,没想到他摇了摇头:“不用这么麻烦。” 老头顿了一顿,什么都没说。 他站起身来,扫了我一眼,这些天来第一次与我说话:“拿来吧。” 我一怔。 师父的手掌伸过来:“之前让你收起来的东西,给我。” 我半知半解,脑子转了一转,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一样东西,伸手入怀,掏出那朵身世坎坷的花儿,递给了师父。 老头定睛看了看,了然地干笑:“居然是这个……宫主,果然是宫主……” 师父对老头的言语充耳不闻,拿过那朵雕花,复又蹲了下来,目光却不是落在那圆盘上,而是用手去摸索感受那布满纹路的方盘。 放盘上的纹路有花无叶,那盛放的植物带着绝望的气息,,密密麻麻细长的花瓣延伸到了漆黑的夜里。 我突然想起了这是什么东西。 彼岸花,又称曼珠沙华,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无数人描述中,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朵,预示着不详和异世界的接引。 方盘上的纹路是它。 那雕花也是它。 原来,接引是这个意思。 师父终于在那方盘的纹路上摸到了一个凹槽,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动手,将那朵血红的雕花倒扣进了那个凹槽里。 严丝合缝…… 好像那朵雕花与这个方盘本来就是一体。 师父掌心用力,一掌如雷霆轰然而下,那方盘承了师父如此掌力,竟然缓缓沉下,与那石板下的平面渐渐平齐。 我愕然地看着这一切,只听背后如屋倾一般的轰隆隆之声响起。 我转过头,之间背后那一整面墙伴随着那轰隆之声缓缓降下,墙后洞开,一道深梯延伸至无尽的黑夜与未知的远方。 师父在我身后无言的起身,将那朵石雕的彼岸花塞回我的掌心。 他在我惊诧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那洞开的空间,白衣如雪,背影冷漠而翩然。 他走至楼梯前,才漠然停下。 蓦然回首,我听到师父冷然的声音响起在无边夜色里:“去吧。” 他说,去吧…… 第 46 章 我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了两步。 突然停住,又走了回来。 所有人都愣了愣。 辛判官是最急躁的一个,原地跺了一下脚,就要催我,却被师父一手拦住了,无可奈何,只能干叹气。 我置若罔闻,径直走向那干瘦的老头。 “你说你是我的守门人,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一愣。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这样异常的执着,只是坚持地盯着他:“说了我就走,我不想耽误时间。” 老头有些干裂的嘴动了一动,似乎是犹豫,但最终道:“……属下掌灯道人灯一心,见过宫主。” 我深深的看他一眼,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说罢转身而去。 我很多年以后想,为什么那时我会执着的去问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的名字,虽然后来证明,我多此一问的行为是正确的,可是我对我突如其来的执着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唯独只有他一言点破。 他说,你自己记得,你师父那时候说的是“去吧”,而不是“来吧”。 我沉默着恍然大悟。 一来一去,一字之差,却偏偏注定了我没有归途的前路。 可是那时候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茫然着“认识”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跟着师父从那蜿蜒曲折的黑暗楼梯顺步而下。 然后就到达了一个我前所未见的地方。 那是一个地宫。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吉利,毕竟正统意义上的地宫是安放死者灵柩的地方,但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它。 隧道石门,庄周梦三人一前两后,点燃了火把照路。 隧道里面的空气实在不太好,有着经年封闭空间、没有开启过的特殊味道,不是潮湿也不是尘土,我无法形容那时什么味道,甚至并不太愿意回忆那个味道,那仿佛是一种死气,只让人一接触就能想到死亡一样。 隧道两边的墙壁上有叙事用的壁画,上面的内容纷杂,有战争,有宫廷,有帝王将相……那壁画的颜色依然有着鲜艳的痕迹,仿佛带着修建这里的人未尽的话语般清晰如昨。我一幅画一幅画地看过来,仿佛无声地经历了另一个人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一路走来,我真的要以为这是一个陵墓了,虽然我没有看到任何棺椁,也没有任何与人物有关的文字记载。 可是,如果这里真的是坟墓,又在么会在繁花似锦的梓州城下?入口又怎么会在一座恢宏气派的荒宅之中?以及……我们这样拿他的坟墓当作通道这么走真的好吗?还是……师父要盗墓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觉得整个人都玄幻了…… 然而,后来的事证明我完全想多了。 我们又沿着地宫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就走到了最后一道石门之前。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最后一道门,是因为那扇石门与地宫中其他的石门都不一样,我看到了那门上熟悉的,血红色的纹路。 师父无声的走到门一侧,摸索了两下,终于在右侧靠下的位置,发现了那方形的铜盘,这次已经没有那圆盘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条路,也许是一条近路。 我所保存的这朵彼岸花是一把有着奇特造型的钥匙,如果骗子在这一点上没有骗我的话,那么,这把钥匙几乎是不可复制,且独一无二的。 这条路,普天之下,也许只有我能开启。 然而我差一点就把钥匙弄丢了。 我第一次觉得后怕。 荒宅石板下的两个青铜盘,想必能够开启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是我们所走的这个地宫,另一条是未知的,也许布满了机关,充满了险阻的路。 殊途同归。 我不等师父说话,就先把那朵花递了过去。 师父看了我一眼,无声的接了过去。 开门的方式与打开地宫的入口如出一辙。 那扇石门打开,我以为我会看到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楼梯——我以为我们仍然在地下。 可是我完全估计错了,石门之外,是一段曲折的山路,四周皆是灌木,在黑夜的笼罩下显得无比阴森。 这条隧道竟然是通到山里的! 蜀地是丘陵地带,仿佛是个立体的空间,你以为的平面实际在万丈山崖以下,这并不稀奇,甚至于在离境谷也是这种情况。 只有我少见多怪。 正要往前走,却被师父无声地拦了一下。我正纳闷,却见庄周梦正在前面举着火把探路时,无意中将脚边的一块碎石踢进了灌木丛中。这不是什么大事,我扫了那碎石滚出的方向,只这一眼之间,我就发现了不对劲——灌木丛后面是无边黑夜,今日月晖,我看不清周遭的情景,唯一清楚知道的,是那块碎石只发出了被踢出去的声响,却没有发出落地的声响。 我毛骨悚然,双眼努力地向黑暗深处看去,终于且惊且疑地意识到,前面的路才不是什么平坦的山路,而是一道连接两个断崖的石桥。这便罢了,那石桥只有容一人度过的宽窄,两个人同时走上去,互相一挤或者一撞,不是两人同时殒命,至少也要掉下去一个,如果只有一个人走过,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而那葱郁的灌木丛哪里是灌木丛,那是生在山崖峭壁之间的松柏之冠,因为山太高,只露出了树尖的一点在周围,才隐约像是灌木。 我被山间的夜风一吹,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师父却已经确定他要提醒我的东西我已经看清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短短十几米的路,我走出了一身冷汗。 没等我放弃装逼的矜持去跟师父哭诉,我又一次被震惊了。 石桥的另一边是峭壁之边的山路,左手处是千刃削壁,右手边是万丈悬崖,悬崖之下,竟有水波撞击石壁的声音,我向下一望,才发现那悬崖之下竟有银光反射的月光,分明是浩渺的水域,那水域隐约成环形,将这一方悬崖峭壁环绕围住,我不敢再看,直视前方,却发现窄窄的山路通向的地方,有火红的灯光映照,成排的灯光在黑夜中像紧贴着而挂,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借着那并不明亮的灯光,我目瞪口呆地发现,那千刃削壁竟然像被掏空了一样,而雕梁画栋的宫室殿堂,竟然层叠嵌缀于悬崖绝壁之上!远远望去,仿佛空中楼阁,云顶仙宫。 不知怎样精绝的工匠才能完成这样令人愕然的建筑。 我仍在惊诧之中回不过神来,却听师父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那是碧落宫。”他修长的手指指着正前方。 “这是黄泉谷。”他的手指向下,指向山下的湍流。 “欢迎回来,南歌。”他说。 师父的声音那么冷,他的眼神在黑夜的映衬下是那么的深邃。 他叫着我的名字,可他那双淡然冰冷如暮雪千山一样的双眸,看的却不是我。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师父那时看到的,是失于红尘之中,用无归期的过往。 第 47 章 想来没有哪个黑社会大姐头当的比我更战战兢兢了。 其他黑社会只需要担心手下反水、其他组织黑吃喝,或者国/家/打/黑,而我,据说是这个江湖最难惹的魔教老大,不仅需要担心其他普通黑社会需要担心的问题,更严峻的是,我的日常生活,无论是走路、出恭、还是睡觉,都要担心我脚下的这座宫殿会不会塌下去…… 我简直神经质一般坐立不安,开始几天的时候,山下的湍流撞击石壁,我都会觉得是地震了。 开始的几天,负责服侍我的人战战兢兢,想必以前的谢南歌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在这种扭曲的邪教里长大,估计也是心狠手辣的主儿。 可是没过几天,他留下的那些积威就被我消磨了个干净。 其他人终于接受了现在的宫主是个没用的废柴的事实…… 然而这种败坏名节的事情从我回来的那一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我自毁形象一向不遗余力。 我被迎回来的那天,碧泉宫中简直严阵以待,四大法王带着各自的亲信黑面神一样的杵在碧泉宫的正殿里,这群人各有心思很久了,有的想篡位,有的想千方百计地阻止别人篡位,虽然我不知道我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的变成魔教教主的,但是,想拿我当傀儡的不少,想取我而代的也不少,他们各有各的目的我反而安全,如果他们想要达到各自的目的,起码先要把政敌搞趴下再说,一时之间反而没有人能顾得上我。 我有着十几岁的外貌,但是心灵毕竟不是十几岁,有些东西一想就能明白,却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示出我明白,装个傻卖个萌,反而能在这个龙潭虎穴里活得久一点。 那时候我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然而后续发展显示,这根本不是我装傻卖萌的问题。 祥林嫂怎么说的来着? 我真傻,真的。 那天,我进入碧泉宫的时候是凌晨时分,正殿里点着通明的烛火,等在正殿里的人一个个都拽的二五八万,纷纷摆出一副“哼,老子就是不听你的”的傲娇嘴脸,等到我进门的时候,这一群人的语言冲突和眼神交流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眼看就要动手的地步,江湖人士也着实煞气太重,我推门的声音一响,所有人都同时看了过来,我刚迈了一步的脚硬生生地钉在了那里。 师父倒是根本不管其他人想什么,他一贯冷着一张脸,姿态中透露出的讯息永远都是“犯我者死”,可能他已经习惯了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连提点都省了,径直越过众人往最前方走去。 正殿前方的最高处有一个高高的王座,那是我的座位。 师父就这么坦然的在众人注视中走在我的前面,四周的人,无论是一看就知道地位超然互看不顺眼的四大法王,还是他们那一众装扮奇艺牛鬼蛇神一般的亲信,竟然也没有人敢跳出来指责他要篡位,可见他在碧泉宫中根深蒂固的积威。 我心不在焉地跟着师父往前走,一步一步的爬上最高的台阶。 古人的掌权者最爱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碧泉宫的掌权者想必也是这么回事儿,而我,总觉得他们有病——爬楼梯有瘾吗?混蛋! 我本来就爬山爬的腿肚子抽筋,如今又让我爬高台,我累的气喘吁吁又不敢哭天喊地,只能装出气定神闲老神在在的死样子。 我装样子的时候还是挺完美的,外人看起来我一点儿都不像个废物,本来我只要乖乖按照师父的指引在高位上坐好享受尔等凡人的跪拜,然后装逼的表示一下我回来了,要休息了你们都退下吧,有事儿明儿再说,现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就可以了。 完美。 然而我在关键时刻实在非常的掉链子——后来我想想,这事儿基本也不怪我,都怪其他人错误地估计了我的胆识和体力,让我担惊受怕的赶路不说,还让我毫无准备的去爬悬崖峭壁,然后一进这里就让我毫无防备的演绎这么一场大戏,这有点儿难为我。 所以,我在爬到高位上的最后一节楼梯时,摔了个大马趴…… 我滚下去的时候,居然还看见了辛判官用他那黑黢黢的手捂住了他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 我听到下面隐隐约约发出的声音,我估计,我所剩无几的威信,已经随着这个大马趴摔了个干净。 事实证明我那时候的估计一点错都没有,如果不是我身后还有个曾经杀人如麻的大护法师父,不要说我在下属面前的地位岌岌可危,就连碧泉宫中的杂役也都要敢登鼻子上脸了。 当然,师父在,他们是不敢的,但是态度已经从最初的畏惧到如今可以跟我随意相处了。 其实这样也是好事,我可以从他们嘴里听到一些他们原本不敢说的东西。 比如碧泉宫的宫主传承的秘密。 这件事我刚听说的时候,也觉得有些吃惊,但是转念一想,真假都未可知,他们一些碧泉宫的仆役,知道的到底有限。 据他们说,碧泉宫建立于几百年前的前朝,本来并不是什么魔教,只是普通江湖门派之一。 从第十七代宫主开始,碧泉宫才走上了邪教的路,颇有一去不回头的趋势。 那一代教主本是碧泉宫圣女,无意中得到了初代教主埋藏于秘密之地的碧泉宫圣物,变成了杀人如麻又不会老去的妖女,这才让碧泉宫变成了江湖人人闻之胆寒的存在。 而且江湖传言,碧泉宫主不老不死,至今还活着。 而这个第十七代宫主,本名谢南歌。 我翻了个白眼,不老不死? 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宫主我,老虽然没老,但是不代表我停止发育了! 死?你宫主我都死过两次了你个脑残。 我听的云里雾里,异常不信任的问那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仆役,那我是第几代宫主。 仆役神神秘秘的说,不知道。 我憋屈地问,那我又是怎么变成碧泉宫主的? 仆役更诧异,您都不知道您怎么变成的,属下怎么能知道? 我被他理所当然的差异噎到了,于是我认定他在胡说八道。 碧泉宫很可能确实曾经有个宫主叫谢南歌,但是也许为了突出什么天命或者天权的思想,让继任者不仅继承财产和权利,连名字也一起继承,这也是有可能的。听仆役的描述,这个谢南歌宫主应该是个非常崇尚权利的人,但是她终有一天会死亡,所以搞了个听上去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我决定不再听仆役胡诌,打发他去给我干活儿,然后自己关起门来对外说我要休息。 事实上,我确定了四下无人,将屋内的机关一开,一个崖壁下的石道就露了出来。 我熟门熟路地钻了进去,师父早就等在了那里。 我是真的有了危机意识,想要好好磨练一番我的武学。 其实还在离境谷的时候,这种意识就已经开始发挥了,碧泉宫的氛围逼得我不得不更加端正态度。 我作为一个丢尽了脸的黑社会大姐头已然没有威信可言,可是正因为没有威信可言,我从一个人人恨不得除而后快的抢权者,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吉祥物。 我对自己吉祥物的身份十分有自知之明,让我去议事,听上三句就开始装睡;让我去视察,我一边儿吃一边儿给属下分糕点,五行旗的众人已经被我活活喂胖了一圈;要跟我讨论碧泉宫在江湖行走的状况,我就拿毛笔在递上来的信报上画小王八…… 如此半月,四大法王无论是支持我的还是反对我的,纷纷认定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每每在我面前口无遮拦,我还要装出一脸忧心忡忡地样子去劝架和稀泥…… 他们终于不再真真假假的试探我,却也为了各自平衡,每每有事都要把我拎出来放在那镇一镇场子,对外说是要历练我处理宫务,实际上,我知道,他们已经做好准备让我当这个傀儡宫主,做一个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吉祥物,逢年过节抛头露面就行。 我坦然接受了这个设定,等到夜深人静无人再看守我的时候,偷偷出门去找了师父,要求把在离境谷时候的训练继续下去。 师父问我原因,我苦笑:“师父,当年您一番深意我不曾懂,如今却是懂得了,我小时候混蛋,您原谅我。” 师父问:“你懂了什么?” 我沉默一瞬:“师父,谢您当年救命之恩。” 谢南歌幼时生长于离境谷。 这件事还是我在离境谷时得知的,而如今眼见碧泉宫内的纷乱争斗,内忧外患,一想就明白了,如果谢南歌在碧泉宫中,估计是没有长大的机会的。 而能把谢南歌送去离境谷的人,除了师父,不作第二人想。 他为谢南歌考虑,抚养她长大,为她遮风挡雨,虽然我占领了这句身体,但是没有师父的付出,也没有我重活一世的机会了。 无论替谢南歌,还是替自己,我都该感谢他。 师父冷然垂目,对这句话无动于衷,继续问:“还有呢?” 我低着头,咬咬嘴唇:“师父,谢南歌是谁?我……是谁?” 第 48 章 碧泉宫中四大法王把持宫内已经十几年。 我以前从来没有认真的追究过年份。 后来,他们一手把我推上了吉祥物的光辉道路,我这才仔细琢磨这些事,假装打着呼噜睡大觉顺便偷听他们议事。 从他们你来我往的互相倾轧中,我终于得出一个事实——四大法王掌控碧泉宫的时间,正好在我出生之前,前任碧泉宫主死亡之后,同一时间发生的大事,便是师父血洗碧泉宫,进而浪迹江湖。 按照他们的说法,我一出生就应该是碧泉宫宫主了。 可是我的出生与这些事之间有什么联系,我却猜不到了。 这次,不是因为线索太少,而是因为线索太多…… 有时候在寻求一件事情真相的时候,线索少是非常不利的;但是换一个角度来讲,如果寻求真相的人逻辑非常清晰,那么,单一的线索只会指向单一的可能,而复杂的线索会指向众多的迷途,反而不利于探究根底。 我现在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我能接受到的关于谢南歌的信息太多,反而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 虽然有可能都是假的。 我本来是想过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只可惜,我应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如今,朝廷一方暗中部署,插手江湖事物;另一方面,大张旗鼓大军压境,显然想要解决的不仅仅是江湖势力那么简单。 因为我辗转得知,带病直下西南的人,是让我在京城狠狠吃过亏的睿王。 我至今记得那个英俊而冰冷的男人,他曾经想要通过我去找到一些不利于殷九九的证据。 这背后是□□裸的皇家政权争夺与政治倾轧,他与殷九九,一个是当今皇帝的异母兄弟,一个是当今皇帝母家一派的重要人物,期中利害关系,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参与的。 我在京城时那次被突然提审,只不过是他们之间争斗的一个特别微小的缩影,一方想从小人物下手,千方百计地得到扳倒政敌的办法,另一方千方百计的阻挠,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要漂亮的驳斥对方的脸面。 他们之间各展手段,我是管不到也不会知道的。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种政治争斗宫廷风云的结果是你死我亡的,只有一方彻底地倒下,再无东山再起的一日,才是终结。 可如今,这些争斗显然是没有终结的。 我虽然好像已经从他们那个争斗的漩涡中脱身回归江湖了,但实际上,我与这件事的关联根本没有结束。 因为我从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里脱离了出来,取得了另一个不普通的身份——碧泉宫宫主,成为了一个作为不普通的人,重新被卷入了这件事情中来——天下皆知,朝廷大军此行,是冲着碧泉宫来的。 怪不得师父当初不肯让碧泉宫的人带我走,是我自己搞砸了。 他肯定早就已经料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如果朝廷兵力太盛无法抵挡,四大法王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我这个刚刚推举出来做吉祥物的傀儡宫主一举丢给朝廷,让睿王有个交代,以求他出兵是有效果的,并不只是单纯的劳民伤财。 同时碧泉宫可以从朝廷的倾轧之中保留他们那所谓的“最后的实力”以求东山再起和长远发展。 这些事我早就想明白了,心里冷笑他们打的一手好算盘,给自己盘算好了退路,还找到了最合适的替罪羊,怪不得他们最近好吃好喝地伺候我,原来是想养肥了再宰。 我当然不能让他们得逞——这就是我找师父学习的初衷,保命。 而我在计划自己的退路的同时,突然之间就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睿王为何会突然放弃和殷九九一派在朝廷互掐的机会,反而要将祸水东引,一手将战乱从朝堂引入江湖? 为什么目标是碧泉宫?又为什么不是几年前也不是几年后,而是我恰巧把碧泉宫的信物丢失后的如今? 又为什么,四大法王此前各自为政,在看到我的时候,竟然空前一致的认为,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把我推出去,就能解决这一场灾难一般的征伐? 贪生怕死自我保全固然是原因之一,可是如今的情况,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他们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只要把我推出去了,这些事就能迎刃而解呢? 所以我到底是谁?到底有什么身份?才能让这群人觉得,把我推出来,睿王此次带兵出山的目的就达到了,他就会暂时放过江湖,放过他们? 我想到之前仆役所说的,碧泉宫主谢南歌,是个不老不死的妖女…… 是因为这个吗? 是因为……想要永远活下去的秘密吗? 可是,长生不老这种事,分明是假的。 我能重活一世是机缘,可是我会生长,会变老,会受伤,会疼,也会死…… 睿王到底想通过我得到什么呢? 江湖天下的风起云涌,朝廷的权力更迭,在睿王这些人眼里恐怕只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筹谋,可是,我的性命已经被他们押进了筹谋里。 我只是想做个混吃混喝的闲人而已,即使不富贵都不要紧,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这么难? 这些事情似乎都隐藏在我的身份里,而关于这个,似乎只有师父可以给我答案。 我突然又想起离境谷禁地中那个美轮美奂的坟墓,那里面埋葬过一个谢南歌。 那是谁? 师父说,我不是她。 那谁又是我? 师父的脸在夜色里有着难以形容的色彩,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只道:“多说无益。” 曾经,是我千方百计的想要逃避师父,想要逃避这种身份,而如今,世事如棋,心情掉了个儿,变成了师父千方百计隐瞒。 从那天开始,我前所未有的认真习武。 也许是因为分外有压力,我功力提高的前所未有的迅速,这大概是最近唯一值得我开心的事情了。 机关密道是师父告诉我的。 碧泉宫紧连山崖,我本以为它只是借着山势而建的华丽宫殿,后来发现,那华丽的建筑才是遮掩,而山壁之中的乾坤才是碧泉宫真正的通路,师父曾特意花时间带我在这山壁中穿行过一次。 山壁之中几乎是中空的,有的走过去是断崖,有的走过去是死路,师父教给了我辨别的方法,我这才勉强畅通无阻。 碧泉宫的密道非常发达,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密道要怎么走才能不迷失方向,密道之中有明显的开凿痕迹,想来并不是天然形成,我想象了一下碧泉宫整个工程量的浩大程度,突然就有些敬佩古代工匠的智慧,也不知道这样奇诡的建筑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能建成。 狡兔三窟,也不是没有道理。 碧泉宫的初代宫主想必不是什么普通人——这个不普通是显而易见的,普通人不会有这样的财力修建这样一个地方,也不会有这个心计来保持这个魔教延续数百年而不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碧泉,碧落黄泉。 一天一地的永久相隔。 他到底想与谁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永不相见? 他又是谁呢? 谁有这样的力量,倾尽全部地避世而居呢? 我突然想起了凤凰楼,想起了离境谷,想起了那些与皇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江湖。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到底庙堂和江湖,是相识陌路,还是殊途同归? 我突然想起了我之前很多次的怀疑,之前没有问出口,如今师父想必不会那么痛痛快快地回答我了,我只能曲线救国。 我问师父,江湖有三大圣地,除了凤凰楼和离境谷,还有哪里? 师父看了看我,那眼神像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问题。 师父说,还有神鹰殿,远居漠北。 听到这三个字,我沉默了。 我那些似乎是胡思乱想的猜测隐隐成了真。 关于三大圣地的事,师父只跟我说到了这里。 碧泉宫中每日的平静像暴风雨之前的海面,明面上四大法王的较量于博弈,朝廷那日渐紧迫的军报,就像那远在天边根本望不透的乌云,而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汹涌,足够瞬间倾覆海上的任何东西。 再平静的假象也终究是假象,只是我没想到,最终打破了这宁静假象的人,我竟然认识。 第 49 章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说到这件事,就不得不说一说专门负责伺候我的这班人马。 贴身伺候我的人有两个小丫头,据说从我出生那一年就找好了买进碧泉宫来的,专门训练出来为了照顾我的,只不过我常年不在碧泉宫,这两个丫头原本在唐令手下,如今我回来了,唐令自然巧笑倩兮地把这两姑娘给了我。 这两个孩子天生聋哑。 我听说这句的时候其实是不信的,并非不相信他们聋哑,而是不相信“天生”,我知道碧泉宫中的人有多么不择手段,但是我没有办法去深究,职能带着愧疚暗中罩着这俩孩子。 这两人本来以为我不会很好相处,每日都战战兢兢。 后来发现我是个隐藏不深的逗比,她们终于渐渐放开了心防。 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精灵可爱,我很喜欢,也有点儿可怜她们天生带来的缺陷,因此从来不曾苛责,手头有什么麻烦跑腿的事情,很少用他们两个人,反而习惯性支唤在我这当差的小仆役。 这小仆役就是之前跟我没大没小一问三不知的那一个。 可没想到,就是我这一时的不设防备,才惹出了后面的麻烦。 那一日,我打发走了两个小丫头,等小仆役替我去给四大法王送东西——那是一堆鸡毛蒜皮的破事文书,就差把他们家小妾今天晚上穿什么颜色的肚兜写进去了,我看与不看其实都没有什么卵用,毕竟那是他们觉得我没有事情做显得很奇怪才特意安排给我的。 小仆役拿着那一摞文书匆匆而去,我打发了他,说自己要休息,本想转身就开启机关找师父练功,谁成想,机关开了一半儿,他去而复发——原来他落下了一份文书没有拿走。 于是,我一直以来的秘密被他撞了个正着。 当时我分外暴怒,想立刻把他赶出去——我是没有想过要杀他的,毕竟我接受现代教育那么多年,遭受威胁的时候第一反应只是消除威胁,并不是去杀人。 可没想到,我一念之差放他离开,三天之后,碧泉宫中其他人来报,说是发现了这个小仆役的尸体。 等到我终于意识到这背后不简单的时候,慌忙之间想要去找师父商量,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听说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急急忙忙奔去正殿,却在半路上就被人拦住了。 拦住我的是唐令。 唐令大美人一向是风流婉转婀娜多姿的,性格自有绝世异域美女那种不羁的豪迈——她连景如斯都敢调戏了,景如斯可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见了唐令就像老鼠见了猫,我觉得普天之下她不敢轻易调笑的人,估计只剩下我师父了。 唐令平时见了我,虽然言语之间是恭敬的,但是玩笑开的并不少,让我出丑揭我老底等等恶劣行为不一而足,不过我一向也是个二了吧唧没什么架子的怂包,唐令虽然以嘲笑我为乐,但是我分得清哪些是玩笑,哪些是恶意。她与我相处时候还是轻松为多。 是以,我一看到唐令这幅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立刻愣住了。 五行旗主之中我见的最多的一个便是唐令,也许因为她同是女子的缘故,适合在我身边随时晃悠,也同时负责我的安全。 唐大美人儿吊儿郎当的时候是非常吊儿郎当的,正经起来……哦,我之前没见过,今天才见到了。 还没等我调戏她几句,她已经面色一冷,反手抽出背后的寒月一般的巨大长刀,将我护在了身后。声响起:“宫主,玄武法王联合苍木旗主反了,有人泄露了碧泉宫密道的位置,朝廷大军已到山下,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这句话中的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没有消化干净。 碧泉宫四大法王依序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玄武法王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一向最想宰了我自己做宫主的那个,他反我是意料之中的,可是苍木旗主是怎么回事? 五行旗是我的近卫,论战斗实力,烈火与锐金两旗最强,玄水旗因为人员分散,具体力量我一时不能得知,厚土旗只负责碧泉宫防卫工事,说白了就是一群工匠,不会直接参与战斗,而论布兵排阵,近卫换防,一向是由苍木旗主布置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毛骨悚然。 苍木旗主我只远远见过一次,我只记得是个男人,其余的根本没看清。 可是这个人掌握了我身边所有人的布防情况,他想要杀我,其实是非常有条件的。 但是我仍然听出了唐令的弦外之音,唐令不仅说到了反叛之事,还提到了朝廷。 这件事不是单纯的反叛,这是里应外合的出卖。 我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作为现代人的心慈手软,这里是古代的江湖,强权杀戮才是绝对的主题,作为上位者,一时的软弱断送的不只是自己的命。 我冷笑起来。 外面传来纷乱的打杀声,兵器碰撞声,以及由远而近的行军声与马蹄声…… 看来,碧泉宫隐姓埋名躲到这里,也没有挡住那些该挡住的脚步。 唐令情急之下护着我就要往外冲,被我一把拦住了。 我说:“有轻一些的兵器吗?给我一把。” 唐令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她那两道如画的柳叶弯眉:“宫主!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她甚少跟我这样说话,如果平时不是我太废柴,她也不敢和我这样说话。 我没理她,转身绕去最近处一个存放兵器的地方,手起掌落,一手劈断了门上足有我小臂粗的铁链。 我一脸淡漠,其实我手挺疼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的袖间刀不足以让我在群战里脱身。 唐令追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愣住了。 我没有耽误时间,外面的喊打喊杀声越来越大,我不能把浪费丝毫的功夫。 我想逃吗?废话我当然想,可是,我一退再退,退到如今的地方,也不过证明我退无可退。 进入碧泉宫以来,这恐怕是我最大的变化。 我一路被人牵着鼻子走,说停就停,说走就走,我一直在面对真真假假的善意和恶意,一直想要躲避这个世界给我带来的一切,可是我最终才发现,一味的躲避只有不断的失去,就像被流放一样。 别人的一念之差,就是你的生死之间。 那是别人的安排,逃避的人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只能在逃过一劫之后再次躲起来暗自庆幸。 可是再逃去哪里呢? 如今的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 我躲得了今日,躲不过明日。 还不如直接面对。 说到底,我只是想要容身之所罢了。 那些直接面对的念头一闪而过,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挑选了一把趁手的长剑,转身就杀了出去。 唐令愣在那里,满脸都是“你疯了”的表情。 我却意外的镇定,我疯了吗?其实也并没有。 我觉得我还挺冷静的,我问她:“我师父呢?” 唐令追着我喊:“宫主!大护法命令你撤离!宫主!谢南歌!” 我冷静的朝着喊打喊杀声最大的地方奔去。心里电光石火之间突然冒出了一些非常无稽的想法,现在反而是最好的确认时机。 “撤离?”我轻轻笑了一声,“我走到哪,那些危险就会跟到哪,我撤去哪里呢?” 唐令显而易见的慌了起来:“谢南歌!你以为凭你能改变什么?!别说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都想不起来,即使你知道实情!你也根本就抵抗不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问她:“就因为我在碧泉宫里是个傀儡?” 唐令喘着气,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走得这么快,让她都追的吃力:“不……不是!因为你这一世从出生起就注定不能出现在光明里!他们一直在质疑你究竟是不是谢南歌!而你也确实没有办法证明你是!” 我却不赞同地笑了一声:“怎么没有?想要证明我身份的人这不就来了吗?不然,我寻常在京城走一圈,何至于把睿王和朝廷都引来了呢?又为什么,我是个没用的废物,碧泉宫里明明人人都可以一刀杀了我取我而代,但竟然没有人真的这么做,他们想拿我换什么呢?” 唐令怔了怔,露出一个有些恍惚的表情:“你……你知道?” 我的心提了上来。 我当然不知道,我只是在诈她。 师父已经不再给我机会询问我的身份,我只能自己去找答案。 不是这种情况,我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的。 就听唐令接着说:“宫主!不行!你明明知道你的存在是皇家的秘密!你还要去自投罗网?在皇权面前,你真的以为你这一世的那个母亲会真心保全你吗!” 我内心轰然一声,好像所有的猜测都应验了一样。 我闷声向前走,刀光火光在黑夜中皆是杀戮的缩影,我离那杀场越来越近,浓重的血腥味,横七竖八越来越多的尸体,还有远处的嘶吼和近处的哀鸣…… 这是不是一场梦呢? 不是。 我第一次告诉自己,不是。 前方拼杀的影像似乎近了,可是,早早有人等候在了黑夜里。 那人手持长刀,一身黑衣,身影意外的熟悉。 看到我疾驰而来,他顿了一顿,似乎非常意外:“又见面了,谢南歌。” 夜黑风高,远处的战火渺茫,又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天气。 他缓缓走了两步,突然身形暴起,一刀劈来。 就是这一刀,让我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京城、客栈、夜晚。 他是那个夜色中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贼。 我矫健躲过,本能的皱眉。 也许我的眼神明显的显示出我认出了他,他居然对着我一笑:“认出来了?” 我不语。 他长刀一甩,在夜色的火光里闪过一刀杀气聚拢而成的反光:“谢南歌,哦,不,宫主,属下苍木旗林霜雪,有礼了。” 第 50 章 苍木旗主林霜雪,这名字起的,真是自己跟自己犯克。 我看着这个男人在黑夜里混杂着恨意与得意的脸,只觉得世事无常。 曾经,京城的客栈里,我想杀他,他想杀我,都没有得逞。 我一念心慈纵虎归山,给自己惹了一身的麻烦。 他心狠手辣,也没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和这个人,只相杀,不曾相爱,也还挺戏剧。 也不知道他对我哪来的那么大恨意。 唐令从我身后追上来,见到挡我路的人竟然是林霜雪,脸色登时一沉,提刀就要上去砍人,被我一手拦住了。 “等等!”我说,“我有事要问他。” 唐令一愣。 林霜雪却是饶有兴致地笑了笑,“谢南歌?你知道我是特意等在这里来杀你的吧?怎么,临死之前想要做个明白鬼吗?” “没有。”见他笑了,我也从善如流地跟着笑,“只是想要几个答案而已。” 林霜雪长刀在手,皮笑肉不笑,“问吧。” 我无视唐令想要阻拦我的眼神,抬眸看向他:“在京城时,你想要的东西是幽王坠?” 林霜雪闻言耸肩:“是啊。” 我说:“你想通过幽王坠召集碧泉宫中散落江湖的人听你号令,杀了我,杀了我师父,杀了所有在碧泉宫中支持我的人,做碧泉宫的老大?” 林霜雪闻言冷笑:“你以为,区区一个碧泉宫值得我如此兴师动众?” “哦?”我挑挑眉,“不值得吗?” “当然不。”他说,“谢南歌,你以为你生来就是碧泉宫的宫主,很高贵,很值得别人俯首称臣是不是?” 我不言,只听着林霜雪的声音变得异常的凄厉:“你太自以为是了!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嘴脸和江遥如出一辙!他拿你当宝贝!守着护着那么多年!我只觉得恶心!哈哈哈哈……谢南歌,你只是个怪物!贪生怕死生怕别人抢了你那至高无上地位的怪物!” 唐令闻言暴怒:“你胡说八道什么!林霜雪!你背叛宫主与宫中上下!引来外敌!死有余辜! 你……” 我却异常的平静,一抬手止住唐令暴怒之下的咒骂:“让他说完。” 林霜雪的笑容在血腥于战火中显得异常诡异:“怎么?你还想听什么?谢南歌,你要我将你百年前如何偷出碧泉宫至宝,如何将这至宝据为己有,又如何利用那鬼东西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死不了的妖怪的过程重头说一遍吗?哈哈哈哈!碧泉宫至宝,生死人而肉白骨,起死回生……为了让你自己永存于人世,你连当初一心为你的人都可以见死不救,谢南歌,你真恶心。” 我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本来以为我会很慌乱的。 实际上我没有。 我非常冷静。 冷静的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我甚至飞快的分析了一遍林霜雪所说的每一句话,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死掉的那个小仆役告诉我的事情,关于碧泉宫的圣女的事情,也许是真的。 可是,又有一点,他们肯定是不知道的。 这一点,我自己也只是猜测,而不敢肯定。 因为结合我自己的经历,和师父那句似是而非的“你不是她”,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自从碧泉宫圣女称为碧泉宫主以后,每一个碧泉宫宫主都是谢南歌。 可是每一个谢南歌,也许有相同的样貌,甚至可能有相同的记忆,但是,她们都有不同的灵魂——每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她们的经历是不一样的,性格是不一样的,她们每一个人都是她们自己。 就像我这样。 她们也许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有的灵魂,也许是像我这样鸠占鹊巢的灵魂,但是,她们都是独立的个体。 而其他人却都误会了,他们以为,这是“永生”。 他们妄图据有这种“永生”,他们希望这种“永生”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或者,他们喜欢的人身上。 如果不能据为己有,他们就把拥有这种能力的人称为“自私”。 真讲道理。 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很有可能,非常有可能的一种可能——这种“永生”对除了“谢南歌”以外的人都没有用处。 甚至这种“永生”,对“谢南歌”也不再起任何作用了——我就是那个失败的作品,我徒有其表,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唐令提刀就要冲过去,我却先一步挡在了她前面。 “所以你为了谁恨我呢?”我提着那把临时找来的剑,抬起头,一步步朝林霜雪走过去,“你觉得,我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可是我没有去救你想救的那个人,是因为我一旦用这个去救了别人,我就会死吗?” 林霜雪看着我,眼中的杀意映衬着熊熊之火:“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肯定的说。 林霜雪一愣,旋即恢复了之前的杀意,“你以为我会信你?” “死了就是死了。”我说,“无论是从前的碧泉宫圣女谢南歌也好,还是……你们所知道的谢南歌也好,死了就是死了,活过来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她不是之前的任何一个。” 林霜雪眼中的恨意具现:“那么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你而是月晚!江遥拼了命的保全你!凭什么在他的眼里,你的命比月晚重要!” 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几乎以为那隐隐约约的熟悉是我记忆错乱的意外,后来我才想起,我确实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舒月晚,江湖人称“晩月仙子”,十几年前就香消玉殒的碧泉宫另一个护法。 同时死去的人。 失败的作品。 隐晦而并不想让我知道的身份。 一直冷淡的师父。 我不是她…… 离境谷…… 我好像突然就知道了,我能重生为谢南歌的背后,隐藏了什么样的机缘。 我一瞬间皱死了眉头,眼睛里却是茫然。 我不知道我猜的是对是错,也竟然开始担心,猜错了怎么办…… 我的愤怒是突如其来的,对林霜雪的愤恨在一瞬间压倒了一切。 没有这个人就好了。 在京城时没有遇到他就好了,我可以做一个骗吃骗喝的小丫头,隐藏在京城中做个普通的芸芸众生。 或者在京城时杀了他就好了,现在我也可以做个安静的黑社会大姐头,占山为王学学武功,没事儿挑一挑江湖争斗。 前方的火光越来越近,映红的我的眼。 我现在也可以杀了他。 我从来没有用过那么快的剑,也从来没有过这么重的杀意,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喧着杀了他。 林霜雪被我突然的出招吓了一跳。 急退几步后不可置信的看了我一眼,随之而来的就是骤然的暴怒:“谢南歌!你真的以为我杀不了你!?” 他长刀如九天雷霆,轰然劈下,我举剑一档,震的虎口发麻,剑险些脱手。 “若不是用你才能复活月晚!若不是睿王说你对他还有用处!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冷冷地看他。 “我救不活谁。”我说,“你爱信不信。” 林霜雪被我这句话瞬间激怒。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整个人暴起凌空,右手长刀横劈,左手如电光一般洒出一排暗箭。 “毒箭木!”唐令在我身后暴喝!凄厉的女声在那一瞬破了音。 我浑身一震,本能地向后翻滚躲避。 可就是这一瞬,林霜雪的长刀已经追了下来,幽暗的银光映着火焰与血迹,仿佛亡灵无声的召唤。 我实战经验到底太少,贸然出手,没想到他的对招这样无所不用其极,身体一僵,躲避不及,左臂自上而下便是一道鲜血淋漓的血口——这还是将将避开了,否则,我整条手臂都被他切了去。 我感到钻心疼痛的时候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就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就见林霜雪的左手又是一抬,我暗道不好,可是因为受伤,动作迟缓,怎么躲避也来不及了。 毒箭木! 那是剧毒,虽说不至于见血封喉,但是中毒的人,撑不过两个时辰。 唐令撕心裂肺的呼声都让我觉得渺远。 我下意识闭上眼睛。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来到,我睁开眼,看到了那抹白衣飘飘的身影。 师父! 我大喜过望,挣扎着起身,却被师父一手拦在后面。 他一抬手,我竟然看到他的白衣之下,隐隐有血迹。 我心里“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查看,就听得林霜雪的冷笑声伴随着风火狼烟突兀的响在夜空里。 “呵……江遥。”他说,“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这不可能! 我一手托住师父摇晃的身体,睚眦欲裂:“林霜雪……林霜雪!我要杀了你!” 林霜雪提刀欲来。 我反手一剑刺的毫无章法,被他轻松一刀挑飞了出去。 唐令冲上前来,却被他当胸一脚,头撞到了身后的墙壁,整个人昏了过去。 我咬着牙抱着师父急退,而林霜雪眼中的疯狂之色已经毫不掩饰。 怎么办? 师父的脸色已经瞬间灰白下去。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伤,一时连思维都没有了。 林霜雪越走越近,我退无可退。 我已经看到了他提起的刀…… 我几乎以为他的刀就要落下来了。 就在那一瞬,一个干枯的身影从角落里越出,那个老者一手拂尘一手掌灯,“宫主,老朽来迟。” “掌灯道人!” 林霜雪被挡了去路,下意识地暴怒,正要与灯一心对战,却听远处有人呼喊:“川西王出兵了!撤退!撤退!” 林霜雪一阵犹豫,掌灯道人如九天雷火一般的攻势却转瞬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他身后是纷乱的远去之声,显然刚才那一声,让他们的人走的走散的散。 他急退数步,不敢再和掌灯道人纠缠,瞪我一眼,终于不甘心地提身远走了。 第 51 章 我不知道哪来的蛮力,背起师父狂奔了不知多久。 到处都是未散的硝烟痕迹。 可是那时,我的眼睛里看不到其他,我仓皇而茫然地退至掌灯道人为我安排好的路,把师父安置在地上。 他的白衣被乌黑血染透了,我哆哆嗦嗦地连封他身上七八道大穴,却依然止不住那灰黑的血迹。 师父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青灰暗淡,嘴唇紫得发黑。 我抱着他,只觉得浑身僵硬,手脚冰凉。 师父在我眼里从来都是支柱一样的存在,冷漠而高高在上,仿佛天山之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支柱会有倒下的一天。 怎么可能呢? “我师父受伤了……还有毒。”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变的前所未有的尖厉,“解药呢!我知道你们肯定有解药!快去拿解药!” 唐令哽噎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宫主……大护法他……毒箭木我们解不了……” 我双眼失去焦距,无神地看着她。 这是谁? 美人儿哭的梨花带雨,真可怜。 唐令似乎被我无知无觉的眼神吓到了,她惊慌失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宫主!” 我突然之间无比暴躁:“去叫大夫!别告诉我你们这里连大夫都没有!我不管你们什么江湖邪教!快去找大夫!” 掌灯道人在唐令背后站着,这个一向满目精光精神矍铄的老头如今目光暗淡,无声无息地在并不明朗的光线里摇了摇头。 我所有焦躁与无助的情绪在那一个摇头里化作了滔天的怒火:“让你们去找人!你们杵在这里干什么!” 我袖间的利刃顷刻间显出了毕露的寒芒:“快去!不然我杀了你们!我!……” 我毫无理由的暴怒被人突然而然地打断了。 “没用的。” 即使是此时,这个声音依然清冷,像极了我重生那天夜里冰凉的月光。 我低下头来看那个声音的主人。 他躺在我怀里,苍白的脸色在夜色里像脆弱的流光,仿佛一碰就要碎去了。 “毒箭木无解。”他说,“十六年前没有……如今也没有。” 我的眼泪几乎一瞬间就掉了下来,我根本控制不住,双手徒劳地去堵他身上那根本堵不住的伤口:“不会的师父……你没事儿的……我去给你找解药,师父没事儿的……” 语言的力量在此刻显得无比的苍白,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想要抱着师父站起来,仓皇失措之间,师父的体重压的我一个踉跄:“医生!对,师父……我带您去找医生!最好的医生!……景如斯!他是医仙,他能救你……我们去离境谷找他!现在就去……” 我猛然发力把师父整个人抱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立刻失去了平衡。 我不能摔到师父! ——这是我倒下之前唯一的想法。 我双手是稳得,我的双腿却完全失去了平衡,我整个人重重的跪在了地上,坚硬无比的石质地面与我瘦弱的膝盖骨相撞,发出可怕的咔嚓声,像是碎了。 可是我无知无觉,连疼都感觉不到。 师父依然在我怀里,我没有摔到他。 我还想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走,却被师父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手掌间冰冷的触感让我整个人都哽咽了,心像被硬生生捅了一刀那么痛。 “南歌,听我说。” 师父很少叫我的名字,我听闻此生,浑身一震,下意识的回应:“师父你相信我!我带你去离境谷……我……” 他摇了摇头:“没用的。” 我双唇抑制不住地哆嗦:“……不可能没用的……” 师父握着我的手是那么的用力,用力到泛白:“连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我双眼止不住地涌出眼泪来:“听……我听,您说……”我伸手擦去他额头冒出的冷汗,哽噎到喘不过气:“师父……您说什么我都听。” 师父的眼中闪现出有情绪的神色,我泪眼模糊地辨别了很久,才发现那竟然是愧疚和怀念。 “当年……我在京城找到你……偷偷把你藏在山上……是我错了,你本就是碧泉宫宫主……你理当回来……如果不是我当年存私念……你不会在碧泉宫……举步维艰。” 我拼命的摇头。 我想说,不是的,师父,没有你的庇护,谢南歌根本活不到今天。 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师父痛苦地闭了一下眼,又挣扎着睁开。 “我两次想要复活她……第一次……你失去了传承……第二次……是我害了你……可笑我直到如今才明白……你不是她……她也永远不是你……南歌,对不起……” 我心里巨痛,双眼流泪到酸疼。 我早就猜到了。 离境谷里埋葬的那个谢南歌,才是师父拼命想要守护一生的人。 我不过是在这个躯壳里醒来的一缕幽魂,霸占了原主人的身躯,仗着这具身体,享受着师父的庇护。 我只是个可耻的贼。 偷了一条命还不够,还要偷更多的好处。 可笑我竟然曾经嫌他对我太苛刻。 可是他凭什么对我好呢? 我只是个异世界来的死人。 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来路,却一直没有揭穿我,收留我,教导我,保护我……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无论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都是我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原本的谢南歌是他养大的,我是他救的。 他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 我摇头摇的歇斯底里,可是,我不敢打断他说话。 即便这样,黑夜静的再没有其他声响,他的声音在黑暗还是中无可挽回的衰弱下去,每一声都带着痛苦的喘息:“南歌,我死后……拿回幽王坠……去拿回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回京城……去找你母亲……她会帮你……” 我挣扎着从胸腔深处发出最深的低吼:“不——” “听话……”他说,“碧泉宫是你的……这一世的谢南歌也是你……你不该成为我妄念的牺牲品……我明白的太晚了……幸好……你还有机会走回原本的路……” 他的眼神在一点一点的溃散,就像我抓不住的那些所有永恒。 “我和她……一起长大……我发誓要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我食言了……” “南歌……听话……保护自己……变强大……师父对不起你……” 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的眼角竟然有泪。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眼里竟然还有不可错认的笑容。 他说:“……我去见她了。” 这是师父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 他闭上双眼,原本死死握着我的那双手,颓然垂了下去。 我浑身一震,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我慌张的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师父……我什么都不要……那些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你想要谁活过来?拿我去换!去换你想要的哪个人回来!我听你的,你撑下去!我带你去离境谷……只要你活下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一直都不是个好徒弟。 我一直不听话。 可是我这次真的想听话了,我也真的会听话了。 师父已经不在乎了。 怀里那具身躯在渐渐地僵硬。 唐令在我身后的哭泣之声缥缈至虚无,她想上前来,却被始终默立一旁的掌灯道人无声拦住。 我双眼空洞,茫然地想很多事情,目光是无神而涣散的,无论如何都聚拢不到一个地方。 想那夜我醒来,那个冰冷飘逸白衣如雪的英俊男人。 那个时刻都有着冰冷面容的男人。 他教我读书的时候,他教我武功的时候,他使唤我做这做那的时候。 以及他隐忍的保护我的时候。 他严厉。 他面对我时,也有无言的大爱与宽容。 江湖人说,他手中血债无数。 可是,他只是我面冷心不冷的师父…… 他怎么会死呢? 一切都是假的……嗯……是的……我只是做了一个荒诞不羁的梦。 对,这都是梦。 我一定是做噩梦了。 我只是在梦里看到了一个如此撕心裂肺的故事。 这个世界是假的,我不会让它掌控我。 我再过一个小时就该醒了,然后去上班。 讨厌的同事,难伺候的领导,麻烦的工作,听人抱怨社会抱怨生活抱怨所有的不公平然后在心里骂他们傻/逼,说服自己每天都要原谅智障…… 一切都会过去的。 所有的东西都会恢复正常的。 可是今夜怎么这么漫长,没有月色,没有星光,昏天黑地的夜不知蔓延去了何方,山下的黄泉谷传来惊涛拍岸的咆哮,仿佛哀嚎与鬼泣,像是沉寂永夜中悲壮的葬歌。 黑夜无边,漫长的好像什么都过不去了。 第 52 章 师父刚刚去世的时候,我神志全无。 却突然想起他曾经给我的伤药,疯了一样要把那颗药丸塞进他嘴里,想要他咽下去。 那颗药我重生前吃过一粒,给骗子吃过一粒,只剩下最后一颗。 掌灯道人和唐令联手阻止了我对师父遗体徒劳的虐待。 掌灯道人说,毒箭木无解,十六年前的碧泉宫主,死于同样的毒。 我心头巨震。 怪不得师父有这样起死回生的伤药,却依然没有救回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最终,他自己也死在了同样的东西下。 我曾经还想问他这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可是因为我的懦弱与逃避,我失去了师父,也失去了所有的答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抱着师父的遗体,在密道中枯坐了三天。 食水不进,睡眠全无。 后背与手臂的伤也没有处理,任它们肆意发展,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疼痛。 期间,唐令出去又回来,带人企图从我手中带走师父的遗体,被我疯了一样的全体赶了出去。 他们没办法,只能在门口守着。 其实对于那三天的记忆我是完全模糊的。 我不记得自己那癫狂的状态,更不记得别人在我耳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回忆起来,那几天我的想法其实蛮简单的。 在我原本的家乡,亲人去世,孝子贤孙要为亲人守灵三天,三天过后,停灵发丧,风光大葬。 我再不能为师父做什么了,守灵我还是可以的。 人去世后的三天灵魂是不散的,另一个世界我曾经去过,又黑又冷,纵然我知道师父这样顶天立地的人并不会害怕,可是我只想守着他。 外面的情势在这三天里似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川蜀之地是川西王的封地,睿王带兵入蜀,原本打着什么旗号我不得而知,也许是喊着剿灭江湖恶势力等等理由来专程□□的。 可是朝廷大军贸然出现在藩王封地,这实在让藩王生出异样的心思。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好脾气的藩王遇到这种情况,也好歹要在自己的地盘里怒一怒,然后哭哭啼啼的上折子去找皇帝哭诉一番,具体内容是“老臣恪尽职守忠军报国,为毛遭受如此威胁等等”不一而足。 如果恰巧这个藩王脾气暴躁一点儿,疑心病又重一点儿,跟朝廷的关系又恰好差了那么一点儿,睿王此时带兵出征,简直就是逼他造反。 显然,川西王就是那个脾气差、疑心重、跟朝廷关系又一般般的那种。 前脚睿王下令攻击碧泉宫,后脚川西王的驻军就把睿王军队的后路断了,逼得睿王不得不放弃计划退军。 睿王退了,和睿王里应外合的玄武法王以及林霜雪也不得不与睿王同进退,如今已经连夜逃出了碧泉宫中。 当初睿王大军气势汹汹的来,如今跑道川蜀之地,反倒被川西王折了锐气。 睿王贸然出兵,并不占理,如今骑虎难下,碧泉宫也没有被一举剿灭,所有的连带计划与阴谋诡计纷纷泡了汤,他估计憋屈的很。 皇帝让睿王出兵川西的目的也许本就在此——他与睿王不是一条心,可是明面上又不能不给睿王面子,背地里轻易又不能撼动这明显有自己势力范围的兄弟,正好他出此昏招,皇帝干脆地借“脾气不好”的川西王来打自己这便宜兄弟的脸,坐收渔翁之利。 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脾气不好”的人并不是我最初以为的川西王,而是川西王世子;想看这出儿劳民伤财大戏的人虽然是皇帝,但是安排出这戏的人另有他人。 我知道这些东西并且把这些东西都整理清楚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那时,师父刚刚去世,我对周遭的情况丝毫不关心。 五行旗的人曾强迫一样的向我汇报碧泉宫如今的防卫与后续重整情况,也曾试图劝我尽早将师父下葬,以求腾出手来好好安排宫中事物,可是在他们口沫横飞的说了很久之后,才发现我的视线是飘散的,我将他们全然当作了空气。 他们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只能寄希望于我赶快恢复正常——虽然我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实际用处,可是只要我在,就好像一切都名正言顺。 我拒绝听任何汇报,拒绝和任何人交流。 那是我与师父相处的最后时光,我不容任何人来打扰。 ———————————————————————————————— 三天后,天光乍破,夜已破晓。 我抱着师父的遗体从密道的入口走出来,外面守着的,是唐令带领的玄水旗弟子,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听到动静,一个接着一个的醒来,却在看见我的一瞬间,纷纷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我的形象想必很吓人,披头散发,双眼血红,浑身上下都是乌黑干涸的血迹,脸色灰暗青白,嘴唇干裂,像是地狱之中浴血而出的修罗。 我抱着师父,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来,无视纷纷为我让路的众人所露出的那惊惧万分的表情。 他们估计都以为我疯了。 实际我知道,我很清醒。 山间的风与山底的惊涛伴随着黎明乍破的熹微光辉,我一步一步地走在这样的晨光中,一脸漠然。 我说:“去找一具棺木来,要上好的,宫中上下设灵堂穿孝衣,为大护法发丧。” 离我最近的玄水旗弟子一脸莫名与茫然。 在他们的概念里,我是个傀儡,是个狐假虎威的废物,我说的话,只有在请教其他人后才能实施,或者根本没有必要贯彻与执行。 可是他的茫然最终终结在了我似乎泣血一般红透的双眼里,我只用那双眼看了他一眼,他就像见到了阎王一样吓得跪了下来,离我较近的几个弟子也看到了,虽然没有他这么夸张,却也颤栗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我再不多说,吩咐的内容也没有说第二遍,只道:“快去。” 那沙哑的声音破败嘶哑,却轻易地震慑住了所有人。 唐令、掌灯道人、庄周梦、辛判官……他们陆续赶来,在我漠然的脸色下几个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有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一步步抱着师父走到了碧泉宫的正殿。 那巨大的殿堂空旷高大,有五层楼那么高,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却也是依山势而挖掘的巨大空洞。 三天前夜里的□□显然波及到了这里,正殿不通风,到处弥漫着血腥和焚烧过后的混合气息。 为师父准备的棺椁就停放在大殿的正中央。 上好的金丝楠木,在这点上,他们倒是没敷衍我。 除了玄武之外的三大法王已经等在大殿前方的台阶上,看到我一步一步地走来,朱雀法王就想迎上前来,被青龙法王一手挡住了,顿了一下,还是皱着眉退了回去。 我视若无睹,朝着那棺椁走去,小心翼翼地把师父的遗体放了进去。 我一向很毛躁又没耐心,这次却前所没有的仔细,我从来没这么平静而认真的想要做好一件事。 我整理好师父凌乱的头发,那一身白衣染了血,我一下一下的抚平。 如果不是那血迹与师父灰白的脸色,我几乎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我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挥手招来人,命他们将棺木盖上。 我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我以为我会哭泣,实际上我没有。 我甚至没有再去看那棺木一眼,转身一步一步地向高台上的王座上走去。 ——我曾经一度觉得这高台很可笑,那时,我只当这重生之后的纷扰人生是一场戏,我在一旁看的开心,却在师父去世的那一刹那才突然清醒。 就算这是一场戏,我也是这场戏里面的演员,我在戏里流的是自己的血自己的泪。 所有的伤心难过,所有的艰难困顿,所有的离合悲欢,都是残酷而真实的。 这场戏演砸了,我也从此没了安稳的权利。 我从来不曾置身戏外,我从来不曾旁观。 这场戏里,我有我的东西——曾经被我弄丢了,如今我想要拿回来的东西。 在戏里演着最合适的角色,这原本是我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 我也从来没有如此坦然的面对这个角色。 可是我现在坦然了。 朱雀法王看到我如此自若,怒气冲天,立刻就跳了出来,在我背后冷冷叫我。 “谢宫主。”他称呼我的声音带着别样的嘲讽,轻蔑而傲慢的嘲笑我的名不副实,“出了这样的事,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却没有因为他的声音而停住脚步,我漠然地一步一步走上那最高的王座,在众人或是轻蔑,或是不屑,或是疑惑,或是担忧的复杂目光,中坚定地坐在了那最高处。 我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着朱雀法王杨克,这是个年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又瘦又高,眉头永远皱着,一向脾气暴躁。 此人在立场上是个墙头草,谁风吹的急,就偏向谁一边。 “交代?”我轻轻一笑,“什么交代?” 大概是这个态度实在太傲慢了,朱雀法王从来没有想过我作为一个废物与傀儡,竟然敢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他竟然前所未有的暴躁。 “如果不是你!宫中怎么会被朝廷那帮/狗/娘/养的东西盯上!”他吼道,“他妈的!老子要他们血债血偿!” 第 53 章 我坐在座位里,沉默地一手支着下巴,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杨克的满腹牢骚,那个姿态是随意而漠然的,冷笑的表情也就那么一直维持着,配上我那样一副修罗一般的外表,只显得阴森。 杨克说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根本没听进去。 朱雀法王的咆哮声,其他人的劝诫声,以及很少数的争论声越来越大,我默默看着他们吵的脸红脖子粗,笑意愈甚。 开始,他们吵的热火朝天,就像每次议事一样——他们拿我当吉祥物,不需要我说话,只需要我在。 不知道是谁先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之间愣住了。 他的怔愣似乎会传染一样,他身边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也愣住了。 周围的人一个个发现他们的异常,一个个回头望向高台上的我,纷纷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如果非要说那是一种什么表情,那大概是混合了惊惧、恍然、不可思议等等复杂情绪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最终整个大殿中只剩下朱雀法王暴怒的嚷嚷。 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和他争吵的人没了,为他帮腔的人没了,普天之下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去观察周围人的表情,一看之下,第一反应是荒谬,愣了一下,才骤然转头向我的位置看来。 我本就在一直盯着他,他一抬头,跟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惊慌的向后退了小半步。 “你……你……”他看着我,突然语无伦次起来,表情活像见了鬼。 虽然,我后来分辨出来他那表情不单单是因为恐惧,而是心理阴影与巨大心理压力所造成的过度应激反应。 那时候我的形象虽然跟鬼差不多,但是他们不是被我吓到的,他们畏惧的也不是鬼神——而是那个曾经给他们带来巨大心理压力的人。 曾经的碧泉宫主谢南歌。 谢南歌是什么样子的,我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只靠猜测也能猜到,那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而我原本的性格一向嘻嘻哈哈老好人,空有这幅邪教宫主的外貌,却震不住这些难缠的牛鬼蛇神。 正是由于我这样的性格,导致他们可能已经暂时忘记了,那个曾经作为邪教教主的女人到底有多么的令人闻之胆寒。 但是这忘记是暂时的,我相信经历过魔教宫主统治时代的人,会将那真正的畏惧深深埋藏在心底。 ——那是人穷其一生也不可能忘记的、带着血腥杀戮气息的、深埋于心底的彻底的恐惧。 我此时如此凌厉外露的恶意,突然之间唤醒了他们那最深刻的恐惧。 我红着一双眼睛,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像杀意,支着下巴的手从右手换成了左手,撕裂的刀伤在我背后发出突兀的疼痛,那疼痛里却有着血腥的快意。 “吵完了吗?”我问,声音嘶哑,笑容不改。 没有人敢回话。 我遥遥一指那金丝楠木的巨大棺椁:“我说,碧泉宫上下服孝,为大护法发丧,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地殿堂里一点点地荡漾开来,态度依然傲慢,听起来也不可怕,偏偏没有人再敢冲上来反驳。 青龙法王许茨脸色难看地无以复加,皱着眉头,眼神在我和朱雀法王之间打了一个来回,最终抱拳出列:“……宫主。” 他这声宫主叫的何止是不情愿。 我倒是懒得计较。 “嗯?” 他皱皱眉,强忍下不舒服的情绪:“宫主,不知大护法的……事,宫主想如何安排。” 我赞赏的笑笑,好一个识时务的青龙法王。 他的妥协是一时的。 师父在碧泉宫积威深重,他在此时不给我的面子,得罪的反而是原本师父那一派系的人。 师父虽然去了,但是看五行旗除了林霜雪外其他旗主的意思,师父积攒的这些人,暂时都是偏向我的,不管他们以后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此时都不是和我翻脸的好时机。 毕竟我是那个传说中的正统,那些原本跟随师父的人,暂时心是齐的。 □□上位争吵重分势力,这些事,不可能绕过这样一群人,所以让师父入土为安,反而是当务之急。 不同于头脑简单的杨克,许茨更有大局观念,这个在碧泉宫掌权二十多年的中年人的考量比旁人来的长远。 他如今对我有此一问,安抚了我,笼络了人心,还不声不响地把问题抛给了我——我如果有主意,办的不好就是我的责任,得罪人也是我的问题;如果我没有主意,那么他就是正统意义上的负责人,危急时刻力挽狂澜勇挑重担临危受命的的关键人物。 这些事,我当然早就想过了,但是,这不可能按照他的意思来。 “大护法江遥的遗体,我要带走安葬。”我说,“现在就起灵发丧。” 众人面面相觑。 我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碧泉宫上下守孝三年,违令者杀无赦。” 其他人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厚土旗掌旗使掌灯道人,接任碧泉宫护法,与青龙法王协同暂代公众事务。” 此言一出,下面的窃窃私语骤然加大了。 连掌灯道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我。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他就是厚土旗掌旗使,甚至四大法王都不知道厚土旗掌旗使的确切身份——也许他们能猜得到吧,但是他们不敢肯定。 厚土旗是五行旗中最特殊的一个,他们可能是宫中任何一个人,上至护法,下至杂役,甚至可能是后院扫地的。 他们的身份是工匠,负责碧泉宫密道的修建维护——掌灯道人说,他只是我的守门人,这其实是没错的。 他掌握的碧泉宫通道,关乎我的性命。 碧泉宫内的密道四通八达。 我来时走的那条路,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走得的。 碧泉宫还有其他的通路,经此一役,最常用最为人所知的那一条想必是不能再用了——睿王和玄武法王、林霜雪等人,攻上来的就是这条路。 我如果想保障碧泉宫一时的平安,就需要另开一路,这个任务会毫无疑问地落在掌灯道人身上。 所有人都没想到我会猜得到他就是厚土旗主。 我心里苦笑。 很难吗? 其实并不难。 从今以后再没有一个我有问题就可以去问的师父了,以后的所有筹谋,都要我自己动脑子了。 这样的安排无疑是最合理的,掌灯道人知道很多的秘密——以他的年纪,他所经历的东西肯定要比其他人多得多,而且,以他在师父遇难时候的反应,最起码说明他不是跟我异心的——不然我早就束手就擒了。 可是碧泉宫这种地方,师父以前代表了权利很大的一方,几大法王各自为政,又分别代表了各自的利益,现在权利重新洗牌,师父离去所造成的空缺,我需要由一个有能力有威望的人来顶上。 这个人不能是我,第一,我威望不够,第二,我还有事情要做。 我要做的事,才是牵制他们维持碧泉宫内那摇摇欲坠平衡的另一个关键,这件事我反复想过了,别人去做不行,别人可能也做不了,只有我可以。 我站起身来,伸手拢过带着血迹的外袍,将两把长剑在腰间别好——一把是师父的佩剑,将师父放入棺椁之前,我从他身上解了下来,逝者已矣,我当给自己留个念想;另一把佩剑是我那晚从兵械库中临时取得的,还算趁手,我准备用下去。 我坦然的做完这些寻常动作,最后道:“我将闭关五年,五年后我会回来给你们一个想要的交代,包括今日之祸,包括你们挖空心思想知道的那些秘密,包括幽王坠,甚至包括这个。” 我把那朵能够开启密道的彼岸花高高举起,我相信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了,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我震慑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朵彼岸花是谢南歌的象征,他们不会不认识,而他们如果知道原本那个手腕高端的谢南歌有可能会回来,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我快速把那东西收起。 “五年后,我会给你们答案的。” 朱雀法王立刻暴怒着出来打断我:“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我笑笑,那笑容里嘲讽的意思不会太少:“因为你们别无选择,只有我知道幽王坠在哪里……幽王坠号令碧泉宫,这个东西不在睿王手里,却比在睿王手里更危险。” 朱雀法王一愣:“你怎么知道不在?” 我冷笑:“你蠢吗?如果在,此时碧泉宫已经被散落江湖的碧泉宫中人踏平了!睿王用得着出兵?” 杨克哑口无言。 我不再看他只是道:“况且,只有我的身份能进到那龙潭虎穴……” 这一句像是说服,又像是自语。 其实我并不知道实情的全部,可是,其他人的态度已经默认了我的正确。 我深吸一口气:“如果五年之后我未归,我不再是碧泉宫主,至于谁来继任,我不再插手,尔等自行决定。” 这句话比前面的任何一句都要有冲击性,我看到他们那原本摇移不定的神色变得精彩纷呈。 我在众人的精彩纷呈的目光下一步步走下高台:“五行旗弟子听令,锐金、烈火两旗留驻宫中,直接听命于大护法。厚土旗由大护法自行决定。至于苍木旗,劳青龙法王与大护法共同商议后重组。玄水旗掌旗使唐令,随我同往闭关之处,五年内不得擅离。” 我一边说一边前行,众人愕然,没有人想到我已经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这些事都做了安排。 这些安排无疑是合理而又相互制肘的,除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朱雀法王,没有人能贸然反驳。 最后被我点到名字的唐令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看了她一眼:“玄水旗掌旗使。” 听见我的声音,唐令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宫主。” 我闭了闭眼睛,深感疲惫:“召人,抬上我师父的棺椁,我们出发。” 第 54 章 临走之前,白虎法王拦住我。 她是四大法王中唯一的女性,四十余岁的年纪,有小姑娘没有的风韵,从她含笑的眉目间依稀可窥得她年轻时候的倾城倾国。 她一直是四大法王中存在感最低的那一个,青龙法王筹谋,朱雀法王冒失,却是一直不言不语的,偶尔投来的目光中有岁月沉淀的智慧与了然。 她是四大法王中最亲和与师父一派的一个,同时,我也听说,她才是四大法王中武功最高的。 我当时听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满是难以置信。 她从来安安静静,不显山露水,甚至连言语都少,可她竟然是碧泉宫第一高手,在她面前,师父甚至都要退去一射之地。 白虎是星宿之中的战神。 我却没办法把眼前这位美丽的夫人和杀伐划上等号。 “宫主。”她对着我盈盈一拜。 其实她对我的这种恭敬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也并不愿意她如此,慌忙去扶。 可就在我的手触到她的胳膊的一瞬间,在别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她的一双修长的手猛的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惊,下意识就要挣扎,却完全挣不脱。 一抬眼,才发现她一双岁月浸润的双眸分外明亮。同时,我发现我的怀中被她塞进了东西。 我一顿,立刻恢复了之前的神色,闭了一下眼,将她扶起来,沉声道:“魏夫人不必多礼。” 碧泉宫上下皆称其魏夫人,我也依样学样。 她看了我一瞬,握了握我身上那处塞了东西的地方,一笑:“前路漫长,宫主保重。” 我点点头。 她便不再言语,风华绝代的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念一动,叫住她:“夫人。” 她半回过头,用眼神询问我还有何事。 我看着她,缓缓道:“夫人,多谢。” 我这个人,一直默记恩怨,很少宣之于口。 重生以后,这一点更是变本加厉。 可是我已经发现,不是所有恩怨都有报偿的机会,一时的谢意依然重要。 我不想等到那些帮助过我的人离去后才去追悔那些我没说过的话,以后能为他们做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起码我要将我那微不足道的谢意说出口。 我要学着活在当下。 魏夫人走了。 碧泉宫其他的人也甘心或者不甘心地回去。 最终只剩下掌灯道人一个。 我沉默地开启了我来时的路,示意唐令带人去前面等我,独自一个人留在后面,等着掌灯道人开口。 这个满目精明的老者依然精明。 他问我,宫主要去哪里。 我说,先去安葬师父,再去找幽王坠。 他问,何处安葬?何处寻物?宫主可有筹谋? 我看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点点头。 我说,有。 他便不再多说,只说了两个词。 小心。 多谢。 只这两个词,我已经心境安稳,我要说的,我要做的,他已经都懂。 原来真的有忘年之友。 我挥挥手,转头而去。 身后沉重的石门轰隆隆地落下,我走的一步都没有回头。 山河永寂,长空碧落回荡,惊涛拍岸的黄泉依旧,山间熹微的光芒浅浅笼罩万物。 人世之间的来路都是一样的,只是我,已经没有了归途。 第 55 章 三年后,离境谷。 又是一年春末时。 山中不知岁月,春来秋往、夏去冬至,变换的时节中有着别样的悲欢聚散,人世无常,时不我与,前路漫漫,归宿未知。 我只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我还有未完成的事。 守孝期满,我无言脱去一身素白的孝衣,推开了茅屋的门。 如今,我倒是意外知道了师父为何常年一身白衣的原因,阴阳两隔,他曾经也是个普通的未亡人。 那一身素衣穿在了心上,久而久之,也穿进了心里。 而我竟然曾经以为他那是耍帅装酷,当然帅也是帅的,酷也是酷的,局外人却永远没有嗤之以鼻与妄下定论的权利。 人言可畏,人心本善亦本恶,你所看到的那些表象,永远不是原本的真实。 我从三阶木梯走下,正对茅屋的山坟从一个变成了一双。 这是离境谷的禁地,我将师父葬在了这里,和他蹉跎半生相守相念的那个人一起。 他离开我,三载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三年前,我星夜兼程赶到离境谷,带着唐令和一众玄水旗弟子,让离境谷中其他人以为我是来砸场子的。 我那时候还深深陷在师父去世的悲痛里,形象癫狂,言语暴躁,作为黑社会老大的威信难得地得到了树立。 离境谷弟子乍一见我这架势纷纷炸了,没有认出来我是那个曾经作为病人家属住在这里的那个小丫头,一口断定我是带队来砸他们家玻璃的,慌慌张张地去回报景如斯了。 景如斯来了,看我一眼,皱了皱眉,随即看到了我身后巨大的棺木,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对他脸上的哀痛视若无睹,我说:“我要在离境谷禁地里安葬一个人,景谷主让路。” 现在想想这话真找打。 离境谷堂堂一个江湖圣地,在我眼里没有什么神圣感、让我来去自如也就罢了,我还堂而皇之地拿人家的禁地当私家坟墓,也就是景如斯沉浸在师父去世的巨大震惊中,一时没想起来跟我计较,否则以他平日对我那突破天际的嫌弃之意,嘴刀子都能把我劈死。 可他当时只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就为我放行了。 其实我临行之前就想好了如果景如斯不让我入谷到底要怎么应对——不然我为什么只带唐令来? 实在不行,我还有神一样的队友的。 入谷容易,出谷再入,就是难上加难了。 我来了就没打算走。 我遣回了几乎所有的碧泉宫人,只留下一个唐令,独自一人将师父安葬在离境谷禁地之中,自己收拾了坟茔旁的这间茅屋,就这么住了下来。 我早就想好了这项安排,无论景如斯答不答应。 我对碧泉宫中人说我要闭关,并且宽限五年的时间,这并不是单纯的敷衍。 我需要这段时日。 一来,我要为师父守墓三年;二来,我武学造诣低微,贸然去闯江湖或者京城,已有前车之鉴;三来,离境谷是个好地方,没人敢来闹事,也没人敢来得罪。 后来的很多事情证明我是对的。 我在这三年的时间中,心境逐渐变得平和。 师父去世的那一年,我满脑子都是止不住的杀意,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杀人,杀气冲天却毫无谋算,后来,我在日复一日的参悟之中冷静下来,终于懂得冷静之下人才会有更准确的判断。 我的武功也在这段时间内突飞猛进。 自己知道努力了是一方面,而关键的一点,是魏夫人临走之前交给我的东西——那是碧泉宫最精髓的武学秘笈,一曰《碧落剑法》一曰《黄泉心经》。 剑法为外,心法为内,相辅相成,方能修炼武学的大乘。 魏夫人此举简直雪中送炭,她真的知道我需要什么,只不过,她忽略了一个关键性问题——我看不懂。 被寄予厚望和被高估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前者会让人自我膨胀,而后者只会让人自我厌弃。 而我则是在自我膨胀的同时自我厌弃,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让我有些歇斯底里,那种感觉好像得了精神分裂症一样不堪回首,而这种感觉曾经一度治愈了我因为师父去世而险些患上的抑郁症。 用一种病代替另一种病无疑是不现实的,就像一个瘾/君/子,用一种毒/品替代另一种,他可能确实不吸海/洛/因了,但是他改别的了这也同样是毒/瘾,治标不治本。 我被武学秘笈反复纠缠了一个月,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个问题终于意外的得到了解决。 我是看不懂,可是有人看得懂。 当然不是景如斯,这货作为一个稍微会一点儿打架又常年戴着有色眼镜看我的大夫,他不来以语言暴力来精神上摧残我我已经谢天谢地,根本不敢指望他教我武功。 唐令倒是略知一二,只不过唐大美人儿的心思不在武学上,她的全部感情都留在了春风里,具体表现为看见景如斯不调戏一下就走不动路。我曾经一度怀疑唐令和我在离境谷这么住着,三年抱俩有点儿难度,最少老大能去打酱油…… 我忍受不了她在师父墓前思春,干脆连离境谷禁地都没让她进。 最后,知晓离境谷禁地,又能看得懂这些高深秘笈的人,只剩下一个——小包子白章。 白章和师父的关系其实很一般。他也许还算喜欢师父,但是认知上,仅限于知道师父是个武学高手,这个人可以指导他练功。 白章武学造诣极高,心智的成熟度却是非常的低——这跟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丢在蛇窝里有很大的关系,在其他婴儿已经开始有情感依赖意识的时候,他的本能只有生存和强大。 白章对生死的态度很淡漠,可能这种说法只是从我的角度来说,是我觉得他对生死太过淡漠——他不懂得死亡是永别,他只觉得那是一种离开,就像师父离开离境谷时那种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 而我是对师父回来有期望的,所以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回来的时候,那种期望已经变成了绝望。 那就是伤心。 白章没有我那么丰富的感情,他的喜欢厌恶都非常的直白而简单。 后来我想想,这也许就是白章能不断参悟武学突破极限的原因。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究竟涅槃。 在我搬进离境谷后,白章还是会时不时的跑到禁地来玩儿,甚至于在发现我也在禁地里的时候,他来的反而更多了一点——在他的思维里,这不算打扰,他只知道他的南歌姐姐回来了,他想找我一起玩儿,却根本理解不了我在哀痛之中想要变强大的心情。 开始的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非常的不稳定,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高压下的木然与崩溃的临界,尤其在发现魏夫人给我的东西我根本无法领会之后,那种崩溃的情绪已经肆意的蔓延开来。 某次白章来找我,我强忍着不耐烦,想要把白章打发出去。 而白章却无知无觉地凑过来和我说话。 我情绪突然之间就爆发了,忍无可忍地把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大声让白章也离开,仿佛只要世界上剩下我一个人,我就能安静下来。 我自己都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如果那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度过,我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禁地外的山崖跳下去了。 因此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心的感谢小包子。 换了个人,也许根本忍受不了那个乱发脾气不可理喻的我了,而白章没事,他只是愣了愣,然后把我丢出去的东西捡了回来——我丢出去的东西,就是《黄泉心经》。 白章到底是离境谷第一高手,离境谷武学的精髓已经融入他身体的每一寸关节,连景如斯在武学上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他只看了《黄泉心经》几眼,就两眼放光地告诉我,这是本好玩的秘笈,他想要练一练。 我楞楞地看着他的满是光亮的眼神和明朗的、鲜明的笑脸,突然间就觉得命运的窗棂在我眼前打开了。 《黄泉心经》一共十重,我用了三年时间才突破第九重,半月之前,刚刚达到十重的边缘,而白章只用了三个月,就已经突破十重。 天分很重要,没有白章,我永远不会知道《黄泉心经》中藏着多么高深的机巧。 白章和我之间的语言交流依旧是问题,开始的时候,正因为此,武学修炼的速度很慢,我一度抓狂。 后来,我偶然想起师父提点白章练功的日子,问他,师父到底是怎么和他交流的。 白章歪着头想了半天,最后说,我们不交流。 我:…… 还没等我叹气,白章又说,我们只是每天做一样的事,什么时候做到完全一样了,就对了。 我恍然间找到了最好的办法,于是一股脑把两本秘籍都丢给白章研究,天天跟在他身后去学他的一举一动。 最终,从外形到神性,终于参悟。 半月前,我悟尽了碧落剑法,参透了黄泉心经。 孝期已满,我该出关了。 我执剑走出离境谷禁地,三年一梦,都如前尘。 唐令听闻我今日出关,少有的没去按时按点儿的调戏景如斯,早早的守在禁地入口等我,一见我就迎了上来。 美人儿含笑转星眸,我还以为她要说些“恭喜宫主贺喜宫主“的废话。 为了她这些废话,我连受了恭维后那淡漠高贵的姿态都准备好了。 没想到,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气,开口就用一个消息直接把我砸懵了。 她说:“宫主,您可出来了,神鹰殿主人今日将到离境谷,专程为您而来的。” 第 56 章 我眼前一黑。 什么叫我可出来了…… 还有神鹰殿主人是个什么鬼?他为什么要找我? 我对神鹰殿的印象已经非常淡漠了。 传言听过很多,但是具体也没接触过,只知道这地方与凤凰楼、离境谷并称“江湖三大圣地”,可殊不知,圣地与圣地之间差别也是挺大的。 离境谷算是三大圣地里最平易近人的一个了,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就是教条和宗旨。离境谷创始人是皇室成员,离境谷里面的一草一木也透露着主人高贵奢华上档次的气息,无时不刻都在彰显着自己“不差钱儿”的底蕴。而且这位皇室成员是厌倦了皇室斗争又圣母心爆棚才创立的离境谷,因此意外的非常平易近人,虽然藏在这山谷里颇有点儿隐居的意味,但是那也是因为名气太大——名人才需要隐居,你一普通办公室小职员你隐居的着吗?本来也没几个人认识你,你还是自己洗洗睡吧——但是隐居避世只是宣示自己远离权力中心与争斗的一种手段,这并不代表离境谷要销声匿迹。这里面的差别是很微妙的,具体解释一下的话,就是远离该远离的,亲近该亲近的。再具体的解释就是一个事实——离境谷从来没有拒绝接受过病人。无论是疑难杂症还是发烧感冒,对待的态度也许有区别,大病肯定会特别重视,由景如斯这等主任级医师亲自接待,然后定制全方位医疗措施什么的;小病虽然没有大病这么重视,但是也从来没有说因为病症不严重就要把病人轰走的,总会象征性给点儿药的。离境谷的好名声就是这么攒下的。 凤凰楼则是三大圣地中最不平易近人的一个。高贵冷艳就不说了,最突出的一点是神秘。离境谷本质来说是个现代的医院,虽然这个时代的交通困难了点儿,但是总体来说,离境谷的位置是人尽皆知的,凤凰楼却不是,人人都知道凤凰楼在江南,可具体在江南的哪里?没有人说的上来。关于凤凰楼的位置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传说,有的传说不靠谱到可以写一大厚本志怪小说,三百六十五天每夜一个故事都能不重样。说到底,凤凰楼对自己的存在是讳莫如深又高高在上的,明明确确地告诉你有这个地方,又高贵冷艳地不告诉你我到底在哪,简直是别样的傲娇。凤凰楼中的人也很有意思,对比离境谷来说,凤凰楼中的人获得者隐晦得多。 离境谷最出名的自然是景如斯这个所谓“医仙”,但是离境谷不止景如斯一个大夫,还有很多大夫在江湖上名号也很响亮,都是离境谷的门人,比如“碧瑶仙子”黎珞,“医道圣手”莫云帆,“青霄散人”凌白微,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而凤凰楼在江湖上叫的出名号的人实在不算多,凤凰楼对外的唯一代表,只有凤凰楼尊者——栖梧老人,而对于栖梧老人的来历,普天之下就没有人能说的清楚了。凤凰楼的门人确实仍有行走江湖的,但是,各个都有另外的身份,前些年有个凤凰楼的门人意外被曝光,这人不仅有着江湖皆知的高超武功,甚至还是个才名在外的朝廷高官,此人名声一出,江湖都为之震惊了——不仅仅震惊于这人是个圣上面前的红人,更震惊于凤凰楼的高深莫测——这人在凤凰楼中,只是个普通门人,由此可想,凤凰楼中人究竟都达到了什么难以企及的高度。 离境谷对很多江湖人有救命之恩。 凤凰楼则高大上到了平凡江湖人难以逾越的高度。 这两个地方被称为圣地多少多是有理由的——毕竟人类对恩情以及自己做不到的事物总是怀着仰视的崇敬之心。 至于神鹰殿,其实我一直并不太理解这样一个地方,竟然也能跻身江湖三大圣地之一。 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里面的机缘,但是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神鹰殿雄踞漠北,远离中原,以振翅而飞的雄鹰为图腾,行事手段异常狠辣而不讲情面。 我对鹰这个东西并不算有好感。咱们现代社会有个词叫做“鹰派”,指的是采取强硬手段和主张积极军事扩张的人物团体或者势力,换成古代的说法,就是主战派,典型的战争贩子。 这群人并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强悍、凶猛、非常具有攻击性,主张以血腥暴力来维护自己的权益——跟鹰这种动物如出一辙——在这一点上,与神鹰殿的行为方式更是高度的一致,虽然神鹰殿做的事经常让人匪夷所思。神鹰殿封圣的方式,用江湖的话来说,非常的快意恩仇。 神鹰殿奉行以杀止杀,虽然他杀人杀的非常有理。 从我以上这些描述中,我觉得大家应该已经能够猜出神鹰殿到底做的是什么营生。 是的,神鹰殿的本质是个杀手堂,专司暗杀。 我当时听说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是怎样一个奇葩的江湖,一个暗杀组织不仅能逃过法律的制裁,竟然还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杀人,杀人如麻血债无数也算了,他竟然还能靠着杀人杀上江湖圣地的地位,跟神鹰殿一比,我作为一个堂堂邪教的老大也是弱爆。我更加疑惑的是,神鹰殿暗杀事业搞得如此理直气壮,朝廷都不管吗?事实证明朝廷真的不管,朝廷在处理江湖事上,以前一直只信奉一个准则——江湖事江湖了。 其实这个准则非常的没有准则。 你怎么就能确定这是江湖事了? 你又怎么能确定这件事在江湖上了了就是真了了? 更深一层的,你到底如何确定,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之后,这杀的到底是对还是错?究竟是仗势欺人伺机报复?还是罪有应得天理昭彰? 这都没有办法判断。 后来有人非常细致的给我讲述过神鹰殿的行为方式后,我对神鹰殿的印象才稍稍有些扭转。 神鹰殿的创始人是前朝一位非常出名的杀手,江湖杀手排行榜,他自称第二,没有人敢去抢第一。此人武功极高,性格极怪,找他杀人的规矩极多,而他最出名的一点就是,从不错杀任何一个无辜之人——这与很多杀手的原则背道而驰。而他便就凭借这一点杀出了名头,实在让人啧啧称奇。 当年我也不知道神鹰殿究竟是怎么在暗中运作这些事的,我只是满心疑惑,一个江湖组织,究竟哪来的那么大魄力去做这些事? 然而神鹰殿竟然真的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做的江湖人心服口服——没有人敢去挑战神鹰殿的权威,没有人敢去质疑神鹰殿的结果。 不仅如此,江湖中居然有一种别样的默契——神鹰殿原谅的人,就一定无辜;而神鹰殿结果的人,就一定十恶不赦。 我对神鹰殿的手段一无所知,正是由此,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件事,怎么看怎么疑惑。 而这些疑惑的消失,是我见到神鹰殿主人之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时间回到我出关那一天,我一身完全看不出本色的素衫旧衣,头发随随便便披在身后,腰间别着佩剑,正准备接受下属恭维,却冷不丁变成了接受召见。 我多年不见的中二病在那天突然间冒了出来,在唐令满脸“你麻利收拾收拾去见大人物”的殷切期盼中,我一脸肃穆:“我们与神鹰殿一向没有交集,何故此时神鹰殿主人要见我?” 唐令眼睛瞬间瞪圆了,脸上写了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分明是“你在逗我”。 她就顶着这样的神色看我:“宫主,神鹰殿主人跟您一向颇有来往。”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些事。 三年前,流放途中,惨遭追杀之时,我和骗子躲在一处破屋避难,就在发现破屋地道之前,我与骗子曾经听过一段壁角。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江湖人自称是神鹰殿中人,要一路向南,去找一个人通风报信。 很久以后的后来,我反应过来,他们要找的人其实就是师父。 我突然想起了这一段故旧,如此说来,神鹰殿确实和我有些渊源——师父的渊源就是我的渊源,那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大的谜团,却也是最宝贵的财富。 虽然我仍然有很多疑惑,比如为什么神鹰殿主人知道我在这里?比如神鹰殿主人怎么来的这么巧就在我出关这一天?再比如,江湖人这么多,他为何要找一个明明已经末路的邪教人士。但是在那时,这些疑惑都只是一闪而过,唯一清醒的认知就是,这个神鹰殿主人,我是不能不见的。 我稍稍整理了一番外形,自以为颇有派头地绕过离境谷长长地回廊,带着身后的唐令直奔前殿——据说神鹰殿的人就在那里等我。 我的心情还算坦然。 心里也早就盘算好了将要面对的客气,步履轻盈的踏进了前殿。 离境谷前殿修的非常恢弘大气,每每有贵客来访,景如斯均是在此接待,这次倒是没有例外,我抱着“不就是见老朋友”的淡定心态无知无觉的踏了进去。 景如斯正在和人说话,见我来,双双与人停了闲聊,直直看向我。 我与来客四目相对,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简直勾魂摄魄。 我听见自己脸上那修炼出来的淡定神情,咔嚓一声,碎了。 第 57 章 离境谷的正殿,景如斯的旁边,坐了一只笑容自带圣光的殷九九。 我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表情一寸一寸龟裂的声音。 他的样貌还是一如既往的倾城倾国,三年的时间没有在这个天潢贵胄的王府世子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他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如今的时光与旧年重叠,仿佛我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从当初那个跑遍京城蹲遍墙根的落魄乡野村姑变成了站在这里的谢南歌,而等着我的那个贵公子连变都未变。 颜值担当依然是颜值担当,在时光里沧桑蹉跎的只有我这等凡人。 我无限感慨。 世事一场大梦。 殷九九出现在我面前的时机永远都是那么的巧。 上一次,我穷途末路,身陷囫囵不得脱困,只能任他摆布。 这一次,我虽然空有一些名头,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我占的地盘回不去,我的小弟不拿我当大哥,我能震慑小弟的东西被我搞丢了,以及我的小弟觉得跟我混没有前途另投了山头,再以及,小弟另投的那个山头老大,准备抓我回去当下酒菜…… 前途依旧暗淡。 出关以后我对自己的事情还是有安排的,总体来说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点。 第一,找我母亲,或者说谢南歌的母亲。这是师父交代的,然而我不知道去哪儿找。 第二,把幽王坠找回来。这个没有人交代,但是我必须找,我也知道这玩意在京城,可是怎么找,我还没想好。 第三,找到幽王坠后,我要给师父报仇。 可是这些安排,都太笼统太抽象了,具体的实施步骤一个比一个难,一想到我又要傻了吧唧无依无靠的去闯京城,我觉得自己仿佛一脚踏进了死循环。 殷九九一出现,我突然觉得自己要去京城这件事迎刃而解了。 再怎么样,殷九九总是镇北王世子,更何况他跟睿王不对付,给睿王添堵的事儿,他想必很乐意参一脚,虽然他以前坑过我,但是据说我跟他交情还可以,上次坑我最后也还是让我有惊无险的脱困了,总体来说他还算有信用…… 就是好像忘记了点儿什么。 是什么呢? 我一时没想起来…… 殷九九坐在正殿最正中的客位上,一身玄色的长衣,阴线织就的纹路反着暗色而诡艳的光泽,我离得远,一时没有看清那花纹的走向,只觉得异常眼熟。 他挑了挑眉,对着我笑出了一脸的娟狂。 “谢南歌,几年不见,你倒是没有小时候长得那么乡土了么。” 我:“……” 什么叫长的乡土啊混蛋! 本少女只是青春年少没定型而已啊! 有时候真是想暴打他一顿解解以前的怨气,我自诩宽宏大量不计较,但是不代表我能无限度容忍殷九九贬低我。 几年前长得像村姑又不是我的错儿。 那时候我才十几岁,还没有开始发育,古代社会/恋/童什么的又是主要潮流,我不刻意把自己扮丑一点,谁知道会不会被人抓去卖了? 这几年这具身体进入了少女发育期,虽然我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具体生日,但是好歹算算,虚岁也有十八了。 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儿,而且为师父守灵的这些年,我的生活及其规律而简单,虽然没有精致的装扮,但是我不用在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样子总归要比整天跑路的时候好上不少。这具身体的样貌跟我重生之前的样子没有很大的出入,我没有想夸耀自己以前美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意思。 我有自知之明,虽然我上辈子还是能看的,但是绝没有到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地步,而唯一的一点优势,就是我对自己的形象很熟悉。 自己最了解自己。 女人是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美的,而女人也是最会发挥自己的美的。 我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太精致的东西可以打扮,但是让自己得体总不会太难。 这几年,我长高了,发育了,秀气了,自然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小丫头。 我正要向殷九九呛声,一抬眼,就看懂了他满眼的戏谑。 我硬生生把原本的呛声咽了回去。 殷九九这个人,你越理他他越来劲。 我一脸云淡风轻:“谢谢夸奖,人总是要进步的不是?” 殷九九又挑了挑眉:“哦?谢南歌,你总是这么有自信。” 我一顿。 就听他紧接着说:“你从哪听出来我在说你进益了?你又是从哪听出来,我是在夸奖你?” 我:“……” 我抑制住冲上去打他的冲动,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是我想多了可以不小王爷。所以你到底为什么……” 我想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来干什么。 话没说完。 我自己先愣住了。 我终于想起来,刚才我似乎忘记的那些是什么了。 我是来见神鹰殿主人的。 结果,神鹰殿主人没见到,反而见到了一只殷九九。 这说明了什么? 我愕然抬头,一脸震惊的指着殷九九的手有点儿哆嗦:“你……你……你是……” 虽然我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但是殷九九淡定的表情以及他出现的这个时机说明了一切——漠北神鹰殿的主人,这个江湖传说中最铁血手腕的圣地的掌权人,就是当朝皇帝的表弟,镇北王世子殷九九。 相比于我的震惊,殷九九只是无声加深了笑容,他淡定而姿态轻松,对我的震惊异常满意,他起身向我走来。 他起身的瞬间,我已经看清了他那玄色锦缎长衫上花纹的完整纹路——那是一只振翅而飞的雄鹰。 他在我面前站定,负手而立:“知道了?” 他轻声浅笑,眼神深邃:“谢南歌,你问我来做什么?三年前我回答过一次,如今我还能再回答你一次。” 我惊愕不已,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在我的惊愕中满意的点了点头:“谢南歌,我来帮你。” 第 58 章 三年前,殷九九对我说,谢南歌,我来救你的命。 他救命的方式就是把我匡进监狱然后险些被砍了脑袋,如果不是这个朝代的皇上有点儿“爱美人不爱江山”式的不靠谱,我如今已经成为一缕幽魂。 如今,殷九九说,谢南歌,我来帮你。 我觉得我后脖子有点儿凉。 主动找人帮忙和主动被帮忙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中间的差别很微妙,别人看起来是殊途同归的,但是具体实施的过程中仍然有细微的差别。 找人帮忙,虽然看起来像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比较低姿态的位置上,实际上,是在努力谋划,以求别人的行为能够符合自己的算计,从而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而主动被人帮忙就复杂了,这要分为两种情况,其一是帮我的人喜欢助人为乐;其二,就是他想通过帮助我而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我看了一眼笑的成竹在胸的小王爷殷九九。 来,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听说镇北王世子喜欢助人为乐。 呵呵…… 真是信你才有鬼。 我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充满了警惕,如果现在我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我自己都能从自己的眼神里读出“你仿佛在逗我”以及“快得了吧你肯定在琢磨怎么卖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其实我本来没有想要拒绝合作,但是这合作与帮助由他这么毫无保留的冷不丁提出来,我心里那点儿微妙的不爽瞬间爆棚了。 殷九九却似乎早就料定了我的怀疑。 他只用三句话就把我彻底打败了。 殷九九:“我知道你母亲是谁。” 我:“……” 他一笑,说:“幽王坠在太后手里,我能带你进京城,也能助你进宫。” 我嘴角忍不住抽搐:“……” 他最后一句话直接让我溃不成军:“拿回幽王坠,你就能号令碧泉宫,即使不能,神鹰殿也能帮你清理门户……你不想为江遥报仇么?” 我:“……” 殷九九真的太会拿捏人心了。 我想要的东西只有这些而已,他一点不落的猜透了。 其实这种感觉对我来说非常的不好,就好像我在他面前是一个透明人,无论我想什么做什么,都会毫无防备地踏进他既定的算计。 虽然殷九九帮我的事实并没有改变,但是这依然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他来许我好处,却不提前把报酬要清。 银货两讫的交易才是让人放心的,而殷九九的做派更像是高利贷,借钱的时候慷慨大方,要钱的时候……必然是穷凶极恶的。 我更怕的是,他要的那些报酬,日积月累,终于会达到我根本无法支付的地步。 可是这些帮助真的太诱人了,我不确定我拒绝了他,还有没有下一个冤大头能让我来坑。 别的不说,只幽王坠一项,如果那东西真的在太后手里,除了求助殷九九这皇亲国戚,我要怎么进皇宫? 真的硬闯吗? 我在心里苦笑一声,我又不是真的不想活了,三宫六院戒备森严,我即使真的能安全进去,我怎么确定我能准确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况且皇宫不是进去就能解决问题的,我还要全身而退。我不想把这件事变成一个有去无回的悲剧。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只能别无选择的接受殷九九的帮助。 而从别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无稽的事情。 我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我究竟何德何能,居然让殷九九屈尊纡贵的跑来帮助我? 即使,我不是个普通的江湖人,我又是何德何能,居然让殷九九屈尊纡贵的跑来坑我? 这两个问题,我想了许久也不曾想出来。 我在殷九九淡定的笑容中露出了一个非常难以形容的表情,我能在他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无声的站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单刀直入。 我抬起头直视殷九九:“你帮我,有什么条件?” 殷九九笑意更深了一点。 “哦?”他笑笑,“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我默了一默。 他说的倒是没错。 以前的我肯定不会问,因为他无论要什么,我肯定都给不起,我一直抱着随时赖账也没有关心的心态在活着。并且,那时候我只看得到眼前那短短的寸许之地,长远的计划在我心里是毫无意义的,真正的得过且过。 而现在,我对自己有了更深层次的认同,鸠占鹊巢也好,借尸还魂也罢,现在的谢南歌不是我自我催眠意义中的那个“别人”。 谢南歌就是谢南歌,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面对殷九九混杂了轻嘲与玩味的目光,我坦然耸耸肩:“是啊,我‘以、前’确实不会问的,此一时,彼一时。” “唔。”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摸了摸下巴,神情中的优越感一成不变,“说的也是……” 我已经懒的跟他绕弯子:“所以呢?你帮我总要有条件,条件是什么?” 殷九九摇摇头:“谢南歌,我帮你当然是有条件的,只不过,我们现在谈条件,其实太早了一点……” 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殷九九这句话里的真实意思,就见他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直直向我望来。 我接触到他目光的那一瞬间就暗道不好,直觉先于身体代我做出了判断,精神骤然紧绷。 而在那一刹那,我也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有条件,而他也在试探我的底线,同时估量我能支撑的价值。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也好,这些早些说清,我也轻松。 殷九九出手如电,掌法如勾,直取我脖颈而来,那姿势一如狩猎的鹰隼。 这一下是非常狠的,如果我被他抓实了,呼吸困难是可以预见的,脖子上青紫的抓痕也绝对是要留下的。 我暴退数丈,一遍躲一遍用眼尾观察他的招式。 这一观察便更加惊心。 殷九九是个天潢贵胄的公子,手指修长而白皙,一向高贵而风姿卓绝,我能想象这双手抚琴作画时的景象,却绝对想象不出这双手也会青筋毕露、掌风如刀——那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力度,好像能生生将人切碎一样。 我打了个寒战,我以前知道我于武学一途肯定不能和殷九九相较,却也从来没有对殷九九产生过危机意识,我总是潜意识中觉得殷九九不会有与我对战的一天。 而如今我才知道,并不是因为殷九九不会与我对战,而是他懒得与我对战——实力悬殊太多的对手,打起来是毫无意义的,单方面吊打小朋友,只有变态才会觉得有快/感。 虽然我不确定殷九九是不是变态,但即使他是,想必也没有在武学一途上跟小朋友打闹来获得满足感的恶趣味。 可是此刻,他突然在我面前抛弃了那种无所谓的态度,骤然亮出了他作为江湖高手时那全然陌生的一面。 我来不及细细思考他微妙的转变,只是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打斗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三年苦修,于我而言并不是光阴虚度。 我在一瞬间的诧异与慌乱之中骤然冷静下来,提身一闪,退至一个相对遥远与安全的角落,手腕一翻,电光火石之间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以最刁钻的角度刺了出去,逼得殷九九收势一躲。 他估计是没有想到我这么流氓,打架之时什么道义都不顾,也不管对手有没有武器,干脆利落的就亮了兵刀,剑光闪过,他带着微微惊讶的表情轻松躲过,而那一闪而逝的惊讶,在他那欠抽的笑意中瞬间变成了赞赏。 …… 我在那一瞬间非常的无语,无语之后竟然有一点儿想笑。 殷九九实在是个妙人。 据说我之前跟他的关系还不错,我以前对此嗤之以鼻,而现在我竟然觉得可以理解了。 我与殷九九在某些方面出奇的相似——不按套路出牌、对于达到目的的手段也都不那么讲究——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三观崩坏。 这些念头都是倏忽而过的,当时我和殷九九过招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 殷九九躲过我那一招,不可避免的有了停顿与破绽。 我等的就是他这时的破绽。 我挽剑如惊鸿,剑影纷纷,汹涌如海天一色,星斗倾覆,那柄轻薄的三尺青锋在我手中像是突然有了意识与灵魂,摇曳的剑影中几乎可以映出殷九九那来不及掩饰的讶异…… 殷九九一怔,失声道:“碧落剑法……” 我浅浅一笑,剑出如万马奔驰,剑势如刀开龙鳞。 “是啊。”我说,想做出一个高傲淡漠的姿态,却觉得那实在不太像我的性格,干脆做罢了,人只有在全无底气的时候才会虚张声势,就像以前的我。 而现在的谢南歌,已经不需要这些无谓的嘴硬。 “这是碧落剑法的最后一势,名曰‘归去来兮’。“ 殷九九闻言一住,不知道是分神,还是觉得惊讶。 这种破绽是致命的,如果是货真价实的拼杀,我已经一击得中。 鉴于他以前总坑我,我挺想对殷九九这么做的。 不过,切磋,到底还是点到即止的。 我嘴角一弯,如纷纷雪落一般冰寒的剑光贴着他那倾城倾国的容颜擦了过去,近一分是伤,远一分是误。 我就在殷九九那似是而非的表情中,无言收回了长剑,剑锋回鞘,“呛啷”一声金属撞击的轻响令殷九九猛然回过了神思。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距离我一臂远的地方,他的眼神中没有了那种嬉笑,取而代之的,是我前所未见的思虑。 “归去来兮?”他毫无波澜的眼睛盯着我,低声道,“……原来是这样……还没恭喜你武功大成……” 我抱拳立于他面前,与他无波的眼神对视。 我无言,他无声,只靠眼神传递彼此的意思。 我知道,他其实已经懂了。 我终于可以在他面前做出那真正清浅的笑意。 “承让。” 殷九九在我的笑意中终于缓缓恢复了本来的神色,他本就生的好,一笑恰如新绿替了残红。 “谢南歌。”他轻声道,“京城路远,还是早些起程。” 第 59 章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与殷九九交手——也许以前有过,只可惜,昨日种种昨日死,我实在不记得。 后来的后来,在我和殷九九已经熟的可以勾肩搭背去喝花酒的时候,我才终于懂得那次交手是什么意思。 他在试探我武功精进的程度。 也许是当年我作为废柴一只,给他留下的“废物”印象太过根深蒂固,他脑子里已经自动把我跟“战五渣”划了等号。 殷九九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有意思从为人处事的方方面面都能体现出来,我以前总结过他说话的艺术——他在遇到有人反驳自己的意见时,从来都不会一棍子把反驳者打死,反而会循循善诱。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如果我和对方讨论吃饭问题,而今天的食物是芹菜,我不喜欢吃对方也不喜欢吃。 我拒绝食用,对方却还能忍。 师父面对我的拒绝,会一言不发地逼着我吃下去,不吃就把我打成狗。 景如斯面对我的拒绝,就会挑挑眉上下打量我一番,露出轻蔑地神情告诉我“爱吃不吃饿死活该”。 白章则会很可爱的用包子脸对着我,闪着可爱的大眼睛说:“南歌姐姐你为什么不吃?明明很好吃。”——我一直怀疑这孩子嘴里就没有不好吃的东西。 至于骗子狱友,他就会一边儿自己吃一边儿告诉我,你不吃这个也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你最好还是给我吃下去,也许还会发表一下“你看,我也吃下去了,说明吃两口根本不会死”诸如此类的见解。 殷九九则不一样,他自己不会吃这种东西,却是不会眼见别人不吃的,然而他不会在第一时间表露出来,只会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吃呢?”如果我好好回答他的问题,阐述我的理由,他就会继续问“你凭什么认为你是对的呢?”如果我还有理由可以辩驳,他就会继续追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可能呢?”……如此类推直到你再也说不出来为止。总之,他总有办法让你怀疑人生。而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他反而会省心很多——他会直接告诉你“你不尝试怎么知道”。 这就是殷九九式的逻辑,他在做所有事情之前其实都已经安排好了套路,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不让你发现他的套路。 就像吃东西这个问题——他不吃,但是他要让你吃,而在达到这个目的的过程中,不能让你发现他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这件事的过程。 说这些,并不是我多想批判殷九九,虽然那确实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但并不是最主要的那一个。 而我最想表达的是,殷九九在来离境谷之前就已经把所有的路线安排好了,就算我一开始对他的提议表示异议,他也会诱导我按照他的意图走下去。 后来我非常了解他之后,才把这些都想明白,而对他那唯一的一次与我对战,我也明白了那究竟代表什么——他在排除后续安排中的不确定因素。 就像我上次在京城中,他早就已经断定了我是一个废柴,却在试探我废柴到什么程度;而这次,他知道我有进益,也同样想要知道我进益到了什么程度。 上一次他让狗追了我半宿,这次,他亲自跟我过了十招。 殊途同归。 只不过,测试我的对象从一只狗变成了他本人…… 这真是殷九九式的抬举啊。 我只能真心实意地感谢他祖宗八百八十八辈儿。 总之,无论我当时或者是后来怎么想,去京城这件事就这么毫不意外的定下了。 景如斯对于我要走这件事表达了前所未有的热忱。 后来我想想,开始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毕竟殷九九准备单方面殴打我的时候,就在离境谷的正殿里,景如斯就在殷九九旁边儿坐着。 殷九九在江湖上与景如斯的地位可以说是相当的,但是皇室金光闪闪的金字招牌和镇北王世子的身份在那摆着,景如斯的这点儿家底儿真的不够看。 虽说离境谷先祖也是皇族,但是传到景如斯这一代,已然是彻彻底底的江湖,跟殷九九这样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不可同日而语。 饶是如此,殷九九在景如斯面前也没有拿架子,这一点从他们俩可以平起平坐的喝茶聊天就能看出来。 殷九九这样的行为方式我是可以理解的,人吃五谷杂粮,难保没有个三病五灾,跟医生保持良好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尤其是景如斯这种在当世堪称圣手的“神医”。 可是,令我生气的,是景如斯在我即将被殷九九抽打的时候,不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来,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甚至觉得他颇有想要与殷九九协同殴打我的意图。 真是令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登时恨不得咬牙瞪眼地去问问景如斯,你究竟跟我有多大仇,至于这么见不得我一天的好。 据说谢南歌在离境谷长到六岁,而算算景如斯的年纪,我还在襁褓中哇哇大哭的时候,这货已然是个翩翩少年了,他是有多无聊才要招猫逗狗地惹熊孩子? 他招惹熊孩子也就罢了,跟个小女孩较劲较了十好几年,也真亏他有这个毅力。 我对景如斯已经槽多无口。 ———————————————————— 临行前夜,我在临时住所中收拾行囊。 如今的时节早已过了清明,山谷夜色早已经是夏日风景。 清歌一片付黄昏。 我将所有的东西轻轻一卷,在床榻边坐定,想到明日启程,突然就有了些不合时宜的别愁。 青山不语,残月当门。 我住的这一间恰好是当初随师父在离境谷中暂住时的那栋小楼。 山花烂漫,绿水依旧,连山谷中初夏微风带来的那青草的芬芳都依稀是熟悉的味道。 风景如昨,唯独人不如故。 当日从师父的山上小院儿中偷出来的东西,我都依稀知道了是什么。除却丢失了的幽王坠,和那几封被骗子猜透的情书,无一不是坟墓里那个谢南歌的东西。 簪子是谢南歌日常所用,由师父一刀一刻亲自雕成;香囊是谢南歌赠予师父,上面那熟悉的花纹,竟然是彼岸花——我看着那朵花,时常出神,有些东西是冥冥之中注定,从事物就能预示不祥的结局。 彼岸花相传开在黄泉路上,花叶不相见,是另一个世界的接引。 师父把最好的年华与情感都寄托在了这样的东西上,听来可伤可悲。 这些都是唐令后来告诉我的。 唐令从小长在碧泉宫,那时她的地位低微,不够近距离接触高高在上的宫主,却因为是个姑娘,被安排在了谢南歌身边做些杂务。 那时候,师父是宫中大护法的弟子,与刚刚重生而来的年少宫主同受大护法教养。他与死去的那个谢南歌,是货真价实的青梅竹马。 陌上谁家少年,云阔恬淡,任谁都参不透后来漫漫的江湖路。 唐令那时候还小,对很多东西的印象都并不深刻了,只记得一些可有可无的温馨场景。她讲给我听时,我总是无言以对。 那种无言是伤感的,是由已经逝去岁月侵蚀而出的莫名心伤,越温暖,越心伤。 不过在她的叙述中我倒是发现了一点儿有意思的细节,她说,她所知道的很多代碧泉宫主,都是很少练习武功的,她们似乎只需要修行,就可以达到极高的武学修为。那时候师父与谢南歌同时学武,基本都是师父在练,谢南歌在看,时不时还能指教一二。 我听完这些,并没有做出特别惊讶的意思。只是问,除此之外呢?谢南歌会和我师父讨论碧泉宫中的事物或者其他的东西吗? 唐令摇摇头说,没有。 我笑笑,不再追问,很快转到了其他话题上。 唐令讲述这件事时候的语气非常平淡,平淡到仿佛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她在碧泉宫中长大,接收到的信息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 一个人身在庐山之中往往不能窥得此山真容,只有旁观者才能发现这中间的殊异之处。 我从唐令零星的记忆碎片中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实——重生过后的谢南歌,会记得以前的武学,甚至可能将碧泉宫中传承的秘密完整的刻印在了脑海中;可是,她没有前世与人相处的记忆与情感。她的身体与心智都是随着这一世的时间而不断生长的,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她又注定不普通,她所接受的那些刻印在脑海里的传承,颇有一点儿转世灵童的意味,肉体重生,而精神与法力永存。 我以前是不会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的,可现在发现,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了。更何况我就是一个死而复生的现实例子,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灵也说不定。 正是基于这个猜测,我似乎隐隐知道了师父后半生的心魔一直在哪里。 ———————————————————————————— 我把师父留下的东西几乎全部埋进了离境谷的禁地,那是他们毕生的情感与回忆,我无论如何,都没有霸占的理由,让那些东西陪着师父永埋地下,也许他会很高兴。 那些东西中,我只留下了一样——就是那颗硕果仅存的伤药。 我等凡夫俗子,总是要留些东西保命。 那个小小的药瓶我一直随身带着,除了因为那伤药珍贵的缘故,更因为这已经是师父留给我的仅有的一些念想。 东窗未白,残月空悬。 屋内烛光昏暗,我手指捏着那小小的药瓶,伸手推开窗户对月细看。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却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我将药瓶收回胸前,正要关窗,却愣住了。 窗外的树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长发如缎,如瀑倾泻,一身宽大的衣袍在月夜下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的面目一面被月色照亮,一面隐于黑夜,手中一炳折扇,端的是位翩翩公子。 我愣了一愣,我认出那是景如斯。 第 60 章 我终于给白章没事儿就喜欢爬树的习惯找到了根源。 我囧然看着景如斯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派头,一边儿从心底殷切地期望他从树上掉下来。 然并卵,上天不听我内心的祷告久矣。 我也不能不自量力的跟上天较劲,所以我决定宽宏大量地放弃这一期盼。 我叹了一口气,带着一副“我真是个宽容的人啊”的豁达表情对窗外的景如斯道:“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景如斯瞥我一眼,说:“不。” 我:“……” 其实严格来说,我这句话问的非常不合适,毕竟古代人都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半夜邀请个男士进屋子,这有点儿那什么…… 但是,我重生这么久,真正拿我当个姑娘的人也几乎没有。遥想前几年,我还是个未成年少女的时候,上房揭瓦下河捞鱼都不要太熟练,以至于我都要忘记了作为一个女性的烦恼。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在离境谷禁地内突然来葵水的那一天…… 那天的兵荒马乱简直不堪回首。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不过,面对景如斯,我也没有自作多情到觉得他是在顾及我的名节之类的,以他对我那突破天际的嫌弃,我至今能够不缺胳膊不缺腿不聋不哑的待在离境谷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可是他这么嫌弃我,这个时候跑到我屋子外面对着月亮耍帅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我一脸黑线,完全不懂他傲娇的点在哪里,不过你傲娇就傲娇吧,你开心就好。 我准备用紧闭的窗户来糊他一脸。 然而在我准备关窗的时候,我居然听到他说话了。 “你小时候……嗯,就是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比较可爱。” 我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愣了。 我可爱我知道,我也觉得我小时候应该挺可爱的,但是景如斯这时候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我手下关窗的动作停住了,狐疑的看向他,迎着月色,我发现他竟然也半侧过眉目来看我。 他背对着月光,本就晦暗的天色让他的表情不甚明朗,以至于,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温情…… 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我都觉得我一定是看错了。 他直直看向我胸前,下巴扬了一扬:“这东西还是当初我亲手配的,省着点儿用,用完了就没有了。” 我愣了一愣,敷衍的点了点头,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师父留给我的伤药——我刚才把那小小的药瓶收在了胸口的位置。 想来也是,师父虽然挺有才的,但是我没有发现他有医药方面的天赋,如果他会的话,也一定会毫无保留的教我。 而既然他不会,这带着传奇色彩的伤药必然是从别处所得。 从景如斯那里得到,简直是最合情合理的一种解释了。 我难掩一点好奇之意:“这伤药里用了什么特别难找的珍稀药材吗?你可以跟我说说,万一我以后能遇到,可以随手搞一些回来……” 景如斯闻言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之中所包含的意思让我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说,“那不是药材。”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我干脆的打了个哆嗦。 中医已经接近于一门玄学了,尤其古代的中医,他们治病所用的药材那何止一个荤素不忌。 我以前无聊的时候翻看《本草纲目》,里面记载了一味很出名的药材叫做“夜明砂”。 光听这名字,文艺吧,美妙吧,然而打死我我也不想承认那东西其实就是蝙蝠屎……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然而在书上还有关于这些东西味道、作用、制法等等的详细记载。 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面对《本草纲目》这本书,这实在是一本有味道的书籍…… 景如斯作为一个医生,而且还是古代医术最为高明的医生,对这些东西的涉猎不可谓不广,而按照他平时和我相处的模式,他不借此机会恶心恶心我他都可以跟我的姓了。 然而景如斯竟然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这话比任何威胁都管用,我立刻就放弃了追问的念头。 随后,我就看到了景如斯那充满恶意的笑容。 这个笑容加深了我的猜测,暗骂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沉默是金。 景如斯毫无同情之心的全方位欣赏了我的窘迫,这扇在他手里打了一个非常优美的转儿:“阿遥本来想用这个东西复活……嗯……”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再斟酌语言,不过这一下迟疑过后,他很快就确定了用词。 他道:“嗯,复活你的前任。” 我:“……” 我好像又找到了白章这孩子小学语文不及格的因由,这孩子跟着景如斯,真是白白被耽误。 前任是什么鬼?严格来说这叫前世还差不多,甚至连前世都不算,已经是前前世了…… 我继续一脸黑线。 景如斯的神色带着回忆,我实在不能在这个当口去吐槽他。 只听他继续说:“说起来,当年碧泉宫内部出了叛徒,阿遥一怒屠宫,那个女孩儿就是在那次动乱中毒发身亡。阿遥本想让我师父救她,只可惜,她根本没撑到那个时候。……阿遥来到谷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阿遥曾经找了很多方法,想要让那个女孩儿回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失败了……” 我默默听着景如斯说话,脑子里却想起了师父临终时在我怀里说的那些话。 他当然失败了,我想,不然为什么站在这里的是我呢。 景如斯却根本不在意我想了些什么,径自道:“后来……阿遥就从京城抱回了你。” 他的目光转过来,我在月色下和他对视,我在他坦然的目光里看出了隐瞒。 我问他:“我师父找到了我,可是随着我的长大,他发现,我跟之前的碧泉宫宫主都不一样?因为我没有碧泉宫宫主那些与生俱来的能力?” 景如斯闻言顿了一顿,旋即一笑:“你知道的倒还不少……这就是你小时候长在离境谷的原因——阿遥起初认为这是病,他想借助歧黄之术治疗你。” 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怎么可能治得好。” “是啊。”景如斯难得没和我抬杠,意外的配合着附和我,“确实不可能治好。” 我说:“后来呢?” 景如斯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后来……他……请我配了这副药。然后重头教你一切,再后来……你生病,失忆,离山……你都知道了。” 他说的不快,却刻意省略了很多东西。 有些,他以为我知道,而有些,他不想我知道。 我非常淡薄地看了他一眼,语气直白而咄咄逼人:“谢南歌为什么能埋在离境谷禁地?” 景如斯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骤然不语。 我看着他,干脆自问自答:“因为按照我师父的说法,逼迫离境谷不得不这么做。” 景如斯皱了皱眉。 我深吸一口气:“他们……我师父是不是用死而复活这一点当作筹码,引他们上钩的?” 景如斯说:“是。” 我的眼睛在夜色里沉静如水:“那么,他们都有谁?” 景如斯闻言,沉默了许久。 久到我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的时候,我却分明听到他的声音在夜色里轻缓疏散开来。 “我承认这里面有我。”他说,“但是其他的,我不能说。” 我顿了一顿,还是忍住了。 师父当年,走投无路,想要达到他的目的,就只能把所有的人都拉拢到与他相同的一方。 然而实际上,他是没有筹码的。 碧泉宫的乱局由他而开始,而重生后的那个婴儿不在他的手上。 无论他想要复活谁,那时候他都束手无策。 所以他只能撒谎。 这谎言是个弥天大谎,他靠着这个谎言,骗到了立足之地,骗到了重生后的那个婴儿,骗过了碧泉宫中上下。 其实,我今日的困境一直都始于师父的那个谎言——死而复生。 人都有贪念,拥有好的生活后,唯一的希望就是这样的生活永远持续下去。 永生的欲望就是这么来的。 然而除了那短暂生命之中的贪念,又哪里有真正的永远? 师父骗了太多人,最终连自己也骗了——他早就知道与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人已经不在了,可是他徒劳的在人世间挣扎,拒绝相信她的死亡,甚至于想要她回来。 而除此之外,他的谎言变成了一个危险的贪欲——他告诉别人,他拥有永生的力量,并且引导更多的人妄图占有永生的力量。 这才是如今乱局的根源。 景如斯倒是痛快的承认了。 而那些没有承认的……又都在何方? 我茫然的看着景如斯:“我从京城来?” 景如斯的嘴角动了动:“是。” 我刚要继续发问,却被他一抬手止住了:“南歌,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不能说,有些人,比如殷九九,他能告诉你,但是我不能。” 我有些难过地看着他。 他却从我的眼里读懂了意思,苦笑一声:“离境谷先祖想要偏安一隅,但是,他从来不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甚至也没有懂,人心便是江湖。” 他的姿态有几分僵硬,不再从容:“南歌,前路险阻,后会有期,珍重。”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来去如风,恍然如一场梦。 那是我少有的与他不针锋相对的时光。 也许他曾经想要利用我,而发现我失去利用价值后,就恼羞成怒地讨厌我。 可是他最终对我说,珍重。 我在夜色中无声的笑了笑。 后会有期,足够了。 第 61 章 翌日一早,殷九九遣人来敲我的门。 殷九九提供的叫醒服务永远辣么的不温柔,上次匡我,直接派人把我从床上拎了出去;这次要启程,虽然不像上次那么不人道的对我稚嫩的少女脸庞进行直观的殴打,但是那砸门的动静简直空谷回响,百转千回。 我觉得这次来叫我起床的人上辈子肯定是个敲大鼓的。 他砸门的声音还非常有规律,三长两短,活像催命。 我被他砸的苦不堪言,一溜小跑地带上行李去应门,一开门,居然发现来接我的居然还是个熟人。 殷九九用人很有意思,在江湖就用江湖中人,如今要回京城,就干脆的换回了镇北王府的人,是以这门外的熟人也来自镇北王府。 于是,我一早就看到了脸黑如锅底儿却浑身上下散发着落魄艺术家气质的锅底儿哥。 四目相接,我俩都愣了一愣。 我的怔愣是因为出乎意料。 而锅底哥的怔愣,大约是因为我的形象和几年前那个干巴巴的小豆芽菜有了明显的出入。 我在他的眼神中明显的看出了疑惑,这是一种“明知道我要找这个人,可是找到了此人发现他模样跟印象中对不上”的疑惑。 是以他看了我一眼,就愣了,隐约地辨别了一会儿,才似是而非地把那点疑惑压了下去。 这几年间我长高了不少,身材也有了少女玲珑婀娜的曲线,眉眼间那点儿以前在乡野间养出来的漫不经心的粗糙因为思虑太过反而显得柔和了许多,没有以前那种牙尖嘴利的小死丫头的感觉了,又加上一直在离境谷为师父守孝,白衣素缟,气质上倒有几分出世之人的冷傲。 女大十八变,变好看了确实有,就是别张嘴说话,一说话准破功,好好的一个小龙女造型能让我这张嘴拖累成小笼包,也是别样的悲伤。 我一向认为,姑娘哪有丑的,只不过都是懒得收拾,我的基础本来就不错,要是再好好收拾收拾,去江湖上角逐个第一美女啊或者去号称个什么仙子啊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我一向怕麻烦,自认也还没到倾城倾国的地步,性格又毛毛躁躁的,早把外貌上的变化这个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一见锅底儿哥,我一惊心之下又是一安心。 话说我在京城没完没了的闯祸那年,我就是个村姑儿,可是丢失幽王坠儿的那天晚上,那个被我用石头砸了的倒霉鬼是见过我的。 细细追究下来,京城里见过我的人不少,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倒霉鬼,其次,便是楼家那个病秧子男神。 倒霉鬼是最直接的见证我与幽王坠有关联的人,而楼家公子则毫无人权地侵犯过我的隐私——他翻过我的包裹。 至于后来遇到的人,混血儿是外国人,这辈子估计都难再见到,骗子和殷九九,则是和我同在一条贼船,自然不会揭穿我,也许勉强还要在加一个睿王,不过我见到睿王的时候已经历经了监狱的洗礼和摧残,那个惨样子估计连我妈都不认识我,他能认出来我算他牛/逼。 此番要去京城,就免不了要再遇见之前遇见过的人。 我惊心的就是万一被认出来可怎么办? 可这点子惊心,在锅底儿哥那强行分辨也依旧有点儿勉强的神色里突然就变成了放心。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闯祸要趁早儿,小时候惹得麻烦,随着时间的增长与外貌的改变,自然就算不到你头上了。 我一愣之下就变成了得意,心情变好了很多,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向锅底儿哥打招呼。 “早啊锅底儿哥,三年不见您还这么精神啊哈!” 锅底儿哥的脸已然黑的可以去做墨汁儿,加水调调估计都不能降低他本身颜色的浓郁。 “谢……小姐。”他咬牙切齿,“小王爷请您即刻启程。” 我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辛苦了啊锅底儿哥,咱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锅底儿哥脸色黑的活像便秘:“属下殷正。” 这明显是对我随便给他起外号表示不满来着,锅底儿哥忍无可忍,自曝了家门。 只不过,我当时愣是没听出来。 我心说,音正?音正是什么玩意?我刚迈出一步,骤然想起了他那灵魂画手的走心画作,以及他方才给我敲门的时候那大鼓戏剧演员附身的鼓点儿,瞬间觉得浑身脑袋疼。 他不会是要给我唱歌吧…… 虽然他也许唱的挺好的,但是他实在是有前科,你看他之前给我画的画儿那都是什么玩意儿…… 不过我记得他少女心蛮脆弱的如果我拒绝听他会不会玻璃心啊…… 我表情抽搐的看锅底儿哥:“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唱歌……” 殷正:“????” 我没发现他的满脸疑惑,犹自叨叨道:“最好也别画画,您这抽象主义虽然挺伟大的但是我也欣赏不来,上次您给我画的那人物像,真是写谁的名字像谁,这也太耽误事儿了……” 这一句话彻底捅了马蜂窝。 因为从离境谷一路到京城,锅底儿哥都拒绝跟我说话了。 …… 我就说我不能张嘴。 —————————————————————————————— 殷九九早就在等我了。 这人在江湖里混的时间可不短,神鹰殿纵横江湖百年,也不知道传到他这里是第几任。江湖往事腥风血雨,神鹰殿又是个以杀止杀的地方,而殷九九作为神鹰殿的主人,竟然出淤泥不染的像一朵白莲花,怎么看怎么是个贵公子,一点儿江湖草莽的粗糙意思都没沾染过,天生的王侯贵胄。 殷九九的名字实在奇特,没有哪家公子会叫这么一个奇特的名字,甚至乍一听还像个姑娘。 后来我才知道,殷九九的娘镇北王正妃是当今太后的亲妹妹,这位王妃自小身体不好,出嫁前是个出了名的才女美女加药罐子,本来,这样的美人儿大多薄命,不过镇北王妃虽然一直身子骨儿不好,却依旧坚强的经历着每年的三病两灾,每一年也都还能熬过来,不能说不是个奇迹。 后来,这位王妃的亲姐姐也就是太后娘娘嫁了先帝,进了宫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她家的门第水涨船高,即使是个身娇体弱的病美人,也没耽误了姻缘,蒙先帝指婚,嫁了镇北王。 这位王妃自从进了镇北王府,也不知道是因为镇北王府风水好阳气重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总之身体一天好过一天。可是底子到底虚弱了多年,人的气色是好了不少,可就是怀不上孩子。镇北王夫妇两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年,最后还是上天眷顾,得了殷九九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镇北王府这么多年也没敢挑过王妃的刺儿,实际上也是有原因的——镇北王一脉子息都不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征战在外面的杀气太重还是怎么着,镇北王自己这一辈儿,就只有他一个,到下一辈儿,觉得能有一个就不错了。 王妃生了殷九九后,镇北王府张灯结彩,连开了一个月的筵席,轰动京城。而偏偏在起名字上犯了难。镇北王家毕竟是武将世家,起名字还算不咬文嚼字,请了二十来个江湖术士三十来个高人给他们家这位世子批命盘,个顶个儿的直嘬牙花子,都觉得这位世子爷从小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名字也不敢轻易给起了。 最后还是大虞的国师、护国寺的方丈释玄大师揽了镇北王府这段差事。 镇北王世子生于九月初九,正是重阳节,镇北王府子息单薄,正常的名字压不住这孩子的命,干脆叫九九,一来合他的生辰,二来凑个虚数,让十殿阎罗收人的时候按个儿排,三来取“久久”的谐音,保此子长长久久。 这些有没有理论暂且不提,只是得了这名字以来,殷九九果然平安长大,一路长成了如今的贵公子。 其实我听说这段儿事儿以后,其他的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就对两点比较敏感。 其一,殷九九这货命是真硬。 其二,我掐指一算,这货可能是个处女座,怪不得这么龟毛。 如今那天杀的贵公子正在堂中品茗。 茶香袅袅,甚是风雅。 听见脚步匆匆而来的声响,不急不缓的转过一张倾城倾国的脸。 “真慢。”他放下手中的天青色茶瓯,“被狗追的少了动作就变慢了不是?” 我:“……” 是啊,就是啊。我心里憋着火恶毒的想,你怎么就不是狗啊!你要是狗我能快多少啊。 不过我刚刚得罪了锅底儿哥,实在不能张嘴把殷九九也得罪了。 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不是说现在就走吗?” 殷九九喝了口茶:“不急。” 我只能与他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一会儿,门外匆匆进来一人,面生的很,我不认识,此人见了殷九九便单膝跪下。 “报!回禀小王爷,前面的路已探清,可即刻出发!” 殷九九一脸理所当然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我一脸黑线。 ……我怎么就忘了,这天杀的小王爷,是个路痴。 第 62 章 蜀中一路到京城,天高水远。 虽然,对殷九九而言这都不是什么问题。 对我来说就比较煎熬了。 除了路途遥远一点,道路险阻一点,经常要接受打击一点,我其实比较担心另外一个问题——我究竟要以什么身份进京。 在我不知道殷九九已经在等我的时候,我对这个问题做过多方设想。 众所周知,我是个黑社会,放在现代是危害社会治安人员,因为有案底,排查犯罪嫌疑人都要优先筛选的那种;而放在古代,就是朝廷重点监控对象,尤其几年前我闹的京城鸡飞狗跳,朝廷震荡,那一波烂事的余韵至今还没消除。 那当然是我丢了幽王坠的那一晚。 我是听殷九九的叙说才知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我的运气应该不是一般的差,那天我从楼府出来,一个石子砸中的倒霉鬼小公子,居然是魏国公世子裴济。 国公是个封爵,位列公爵第一等,仅次于亲王郡王。 昱朝的封爵给的相当抠门,亲王只封了皇上的亲兄弟,连堂兄弟都捞不到,而至当今皇上这里,皇上为太后所出,没有一母同胞。先皇一共七个儿子,没成年就挂了四个,还有一个皇帝在位时就因为其脑残的想要篡位,被圈禁了,至今连生死都没人管。 所以皇帝这一辈儿里,亲王只有睿亲王一个。 郡王倒是还有有限的几个,昱朝开国的时候封了四大铁帽子王,其中之一便是殷九九他爹,略过不表。除了四大铁帽子王,还有几个就是太/祖啊先皇啊的堂兄弟们,只不过,他们世袭的封爵往下传一辈儿就要降一级,还顶着郡王封爵的不是七老八十牙都掉光了,就是已经作了古。 是以,足见魏国公在这一众亲贵中,地位多么的超然。 本朝只有两位国公爷,都是靠军功封的爵位,其中一家是当今太后的母家,打仗打得一般般,但是姑娘生的好,如今宫里两个主位,一个已经坐稳了,一个即将坐稳了。 另一位国公爷,就是如今的魏国公,魏国公世子裴济他爹裴昭。 魏国公不是一般的亲贵,与皇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不说了,魏国公比先帝小十余岁,一直在宫里和先帝一起读书,被先帝爷当作幼弟一般照顾,委以重任自不必提,这位魏国公,是有军权的。 大昱的军权还算集中,而这其中权利最大的,无人能出魏国公。 那日我仓皇之间掉落的幽王坠,被魏国公世子捡到,幸好我跑得快,要是慢一步,我向来已经毫无悬念的被押进了天牢,叫天天不应。 可是后来想想,大概也是殊途同归。 那日魏国公世子裴济得了幽王坠,回家立刻呈给了他老子看,他爹一见这东西,立刻跳了脚。 碧泉宫的幽王坠是不轻易出的,就连当年师父一怒屠宫的时候都没拿出来过——因为在师父的概念中,碧泉宫内乱可能都是小事,他自己动动手就分分钟解决了。 可是我不行。 幽王坠五十年前曾经出现过一次,具体原因不得而知,殷九九对此讳莫如深。 那是一场堪称山河色变的灾难。 几大武林门派在短短两个月内有三家被灭,江湖十大世家,三家被屠,另有两家新生代全部死亡殆尽,剩下的几家中,最好的一个也死了家主,十几年都没有缓过气来。 碧泉宫在江湖中大杀特杀,已经到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地步了,碧泉宫所过之地,已经到了百姓无法出户的地步,生怕一不小心就卷入了江湖争斗。 那是武林黑白势力终极的碰撞倾轧,三大圣地置身事外,各大名门正派联合抵御碧泉宫的屠杀,却不能制止其一二——因为幽王坠召集的人中,不乏以正派身份生活了十几年甚至数十年的正派中人。 这场碾压般的战役进行到最后,几乎变成连天战火,贪生怕死之徒依附碧泉宫为虎作伥,别有用心之徒想借助碧泉宫的力量倾覆天下,甚至四夷番邦也有狼子野心,妄图趁这混乱分大昱朝的一杯羹。 朝廷一向奉行江湖事江湖了,可即使朝廷再想对这些江湖人的胡闹睁一眼闭一眼,碧泉宫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朝廷容忍的极限。 朝廷出军平叛,当年带兵的,就是如今魏国公的爹。 魏国公是个会打仗的武将,而对碧泉宫的那一仗,是他输的最惨的一仗——碧泉宫玩了一把釜底抽薪,大军压境之前,绑架了老魏国公的母亲。 魏国公无奈退兵十里,就借着这个时间差,碧泉宫中人居然逃了个干净,就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没出现过碧泉宫这个地方一样。 我思考了一下碧泉宫那个诡异的地理位置,觉得他们想藏起来,确实不是个难题。 可是碧泉宫与魏国公府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估计结的还不是一般的仇,是足够写进家谱的那种势不两立——不然魏国公家那年纪轻轻的小世子裴济是怎么一看见幽王坠就认出来的呢? 说起来这东西我都不太认得…… 那日魏国公拿到幽王坠,融入骨血的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连夜进宫面圣,直陈邪教碧泉宫重出江湖,连哭带闹地向皇帝说了一通碧泉宫的危害,直言要带兵剿匪——这就是我那天晚上被人满京城追的真实原因。 只不过,魏国公折腾了这么一溜够,最后还是让我跑了。 魏国公是个纯臣,专门为大昱保驾护航的一位臣子,谁当皇帝他听谁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保皇派。 但凡做皇帝的人,对这样的臣子无疑是放心的,但是也时常是揪心的——这样的臣子很忠诚,但是皇帝若是想耍点儿小心眼儿,按照这位一板一眼的脾气,来个什么死谏也是绝对的给皇帝添堵。皇帝不能打不能罚,只能自己憋着堵心。这是其一,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太过耿直的人总是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挑错的,皇帝明面上要一碗水端平才是帝王平衡之道,实际皇帝心里清楚的很,谁是自己人,谁又是憋着使坏的,表面上要斥责魏国公,而背地里就得拼了命的想办法保他。 在碧泉宫这件事情上,魏国公做的太急躁了,因此就撞了这个枪口。他连夜调兵的事儿被人知道了,狠狠参了他一本。具体参的什么不重要,反正以下犯上啊,拥兵自重啊什么严重说什么。 这事儿用都不用问,参他的肯定是睿王。 魏国公虽然师出有名,但是一无所获,很容易被人曲解成别有用心。 这事儿持续发酵,朝中本就因为睿王与皇帝之间你好我好大家干净实际背后转脸就各自放冷枪的原因,分成了睿王党和皇帝党,这两党之间还加了朝廷中的清流一派。 这几派之间,一天不吵嘴就觉得失去了人生的意义一般,平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这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言说的朝廷情趣。 魏国公的事情一出,可算给这群人提供了吵架的话题。 魏国公被皇帝罚了个不轻不重的闭门思过,本想就此息事宁人。 没想到清流一派的御史们纷纷一个个儿的不干了,排着队的上朝堂上去闹,左一个皇上错怪有功之臣又一个听信谗言污蔑当朝肱骨,哭天抢地,生怕少说一句后就不能彰显自己的耿直,哭的皇帝成天的在御书房砸茶碗玩,气头上来了恨不得把这帮废物通通拖出午门砍了。 历朝历代,皇帝为了自己的形象,都是不杀言官的,皇帝再生气,到底不是昏君,不能杀,只能哄。 等到快将清流这群榆木脑袋的老顽固都哄顺了毛,睿王一党唯恐天下不乱地又把清流们参了。 这下捅了马蜂窝,朝堂上登时吵成了一锅粥,起哄架秧子的有之,煽风点火的有之,为表清白要一头撞死的更是排着队来。 皇上大怒,骂得骂,关的关,罚的罚,可这帮人吵吵起来,简直前仆后继,每一个都声明自己是大昱最后一个栋梁。 那段时间朝堂上兵荒马乱的,谁也不知道一句话说不对就被攀扯了进去。 此事持续发酵,一路从权臣烧到了亲贵,几位亲贵家的夫人诰命进攻哭诉,导致此事,最后愣是惊动了后宫中的太后。 太后不愧是浸淫宫廷前朝数十年的人,把一切都看的清楚。 这件事儿的起因便是江湖,其实不算大事。 太后出面和了个稀泥,收了幽王坠,罚了魏国公半年俸禄,敲打了一遍各位权臣,至于睿王,呵呵,楼太妃不是还在宫里吗?睿王你要经常进宫看看你母妃啊。 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我听的目瞪口呆,怪不得那时候睿王找我麻烦,原来是她心情不好吃了瘪。 也怪不得,最后幽王坠竟然在太后手里。 第 63 章 为了解决之前那一大堆的麻烦,殷九九带我进京,是要给我安个身份的。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太后大寿,由殷九九带领,我正好可以借着这个身份进宫,接近太后。 至于以后怎么样,全凭我自己发挥。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挺纳闷,太后是殷九九的亲姨妈,皇上是他表哥,他贸然带我一个外人进宫,真不怕我危害皇宫安全。 我对这件事存疑挺深,不过看殷九九那准备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的意思,这件事要么就是他有万全准备,保证能拿捏我的行动,要么就是他有意隐瞒。如果是前一个理由,我傻了吧唧的开口询问只会加速他下手对付我;至于后一个理由,我问了他也不会说的。 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问。 至于最开始提到的身份的问题,殷九九倒是说的毫无保留,并且表示他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我对他的安排表示了好奇,难得殷九九对此知无不言,大方的表示,你可以做我的丫鬟,虽然你人笨脸丑智商低下,但是看在你很好骗的份儿上我可以原谅你。 我:“……” 我觉得我真是长能耐了,已经能够分辨出殷九九是否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 然而这真是一个并没有什么卵用的能耐。 殷九九在耍我的过程中没有找到乐趣,整个人都显得非常不情愿,是以他再开口的时候就变得非常不友好。 他凉凉地看了我一眼:“你要顶替的这个身份,算是本世子的妹妹。” 我斜了他一眼:“你妹?” 殷九九这个愚蠢的古代人自然听不懂我那来自现代的嘲讽,虽然觉得我的语气非常的欠抽,却依然点头承认。 我见好就收,自己偷着沉浸在偷偷骂了殷九九的美妙感觉之中,也是无聊。 殷九九懒得揭穿我那点招人嫌的嘴欠,干脆的说起有关那个身份的问题。 —————————————————————————————— 关于这个身份,要从殷九九的祖母老王妃说起。 镇北王家的老王妃是个了不得的女子,将门后人,年轻的时候堪称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昱朝尚武,女子舞刀弄枪倒是不会被人嘲讽,但是这宽容的程度仅限让女性学会自保。 而老王妃不仅能自保,还曾领兵上过战场,更是打过史料有记载的几个漂亮胜仗。是声名赫赫的一位女将军。 后来,老王妃经太/祖做媒,嫁了镇北王,夫妻两人幸福恩爱不必提。 之前说过,镇北王殷家子息单薄,如今的镇北王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镇北王的这个妹妹却是个有故事的,按说镇北王家嫡亲的女儿,按照浩荡皇恩,封个县主是理所应当的,可当时这位县主获封的时候,在外面平白惹了不少的议论——因为这位不是镇北王和老王妃的亲生女儿。 这中间倒不是有什么狗血绿帽子言情剧,只不过也有些故旧。 镇北王和老王妃膝下确实有一儿一女,当年的镇北王世子就是如今殷九九他爹货真价实是两人亲生,而原本殷九九的亲姑姑,老王妃的亲闺女,两岁的时候已经死了。 殷九九这位亲姑姑的死因,无论以如今的角度还是以当年的角度来看,死的都算离奇——那年正月十五,王府下人带着两岁的小姐去夜市看灯,正遇上一只恶犬朝小孩儿汪汪叫。这小孩被吓到了,当天晚上回府就发起了高烧,连烧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时候,人就不行了。 老王妃因为这个差点儿哭断了气儿,大病一场。 后来人是好了,但是因为失去孩子刺激太大,精神却是一年比一年不对劲儿,到第三年的时候,好好的一个巾帼,被折磨的几乎连人都不认了。 老王爷为这件事儿没少犯愁,眼见王妃一年一年的疯下去,这毕竟不是个事儿。 可巧,转机就在第三年的春天来了。 那年春天,王妃的精神已经时好时坏,但是只要他在一天,王府的事儿还要她做主,出了正月的第一个十五,老王妃命管家安排家中女眷去庙里上香,结果就在这路上,遇见了一个无赖。 这个无赖是当地有名的地痞,喝酒耍钱卖老婆,老婆不堪侮辱,一头撞死在家里了,无赖没了办法,就把那缺德的心打到了自己亲闺女身上。 他被老王妃撞见的那一日,正要把自己家那五岁的丫头卖进窑子里换钱赌博。 那小丫头没到懂事儿的时候,却也知道自己这王八羔子一样的爹干不出什么好事儿,在路上就哭的肝肠寸断,就这么着吸引了老王妃的注意。 老王妃被女童哭声惊动,掀开轿帘子一看,整个人都怔了一怔,立刻命管家把那女童带了回来。 管家哪敢不听,登时就把这姑娘买了下来,至于她那无赖的爹,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 也不知道是人的缘分还是命运安排,老王妃偏就一口咬定,这女童是她死了的闺女,无论旁人怎么劝,就是要把这孩子带回王府里养。 老王爷本来觉得此事荒唐,并不赞同。 可说来也怪,老王妃自从带了这孩子回来,神志一天正常过一天,只要没有人去她眼前说女儿死了的事儿,这人基本就与正常人无异了。 老王爷左思右想,看着老王妃对这孩子掏心掏肺,更看着老王妃一天好过一天,想来这孩子是个女孩儿,如何也影响不了他家血脉,干脆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认了个义女,就这么养着了。 此女倒是个有福气的,替了王府小姐的命,后来经过老王妃多方活动,竟然得封县主,还嫁了个好人家,此家人在江南做官,此女作为家属随行了。 不过,此女的运数也就如此了,去年,此女染病,几个月后去世。 老王妃闻讯非常伤心,不过总算能把情绪控制在正常的范围里。 女儿去世,女婿还在,但是身体一向不好,夫妻俩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姓林,跟我如今一般年纪。 老王妃心疼外孙女,特意捎了信,希望让林姑娘回京居住在镇北王府,她也能有个照应有个念想。 我听着这段故事,神思转了好几个来回,仿佛听了一场戏一般玄幻,可饶是这样,听到这里,我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 这剧情怎么听怎么像《红楼梦》…… 我抽搐着嘴角问殷九九:“哎?……能不能打断一下,我能不能问问,县主闺名?” 殷九九奇怪又嫌弃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你是不是神经”以及“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管得着吗”。 估计是我的表情太奇特了,他懒得跟我废话,所以还是说:“殷敏。” 我:“……” 我艰难的抬起头:“你姑父是不是叫林如海?” 殷九九皱了皱眉,微微露出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 因为我会读书我有文化啊愚蠢的古代人…… 我满脸槽多无口:“那你这妹妹叫林黛玉么?” 殷九九又皱了皱眉:“不。” 因着这一声不,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玄幻了。 我说:“那叫什么?” 殷九九道:“林潇湘。” 我:“……” 行吧,你们开心就好。 殷九九觉得我实在反常,皱着眉看了我好几眼:“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干笑了两声:“没有没有,我以为是我认识的人,我记错了……那个什么,你不是还没说完呢么?你说你祖母要把外孙女接进王府,然后呢?” 殷九九审视地看着我,一双眉眼锐利地很。 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和我这无谓的较劲,冷哼一声,道:“我祖母派人去南方送信,本想顺便接我这位表妹回来。” “然后呢?” 殷九九说:“我表妹说,她父亲身体不好,她离不开,不去。” 我:“……” 林姑娘,我敬你是条汉子。 我仿佛看到《红楼梦》刚播了个开头就被迫打上了“全剧终”。 我有点儿幸灾乐祸。 这镇北王府的故事,真真全是段子。 殷九九对我的反应非常看不上眼:“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我神色一敛,“高兴?没有没有,都是误会,我觉得很遗憾。” 我一边说一边做出遗憾的表情,但是幸灾乐祸的惯性还在,突然变的遗憾,让我脸色僵硬。 殷九九拿鼻孔看我:“不过你高兴也是应该的,如果没有这个岔子,还没有你的位置呢。” 我说:“啊?” 殷九九一脸施舍般的傲然:“就是让你顶我这个表妹的身份进京,所以你别给本世子丢人。” 我的表情瞬间裂了…… 第 64 章 这个身份给我带来的糟心不是一句话能解决的,以至于我都已经入了京城,还在纠结身份的问题。 我还是不太能死心。 我问殷九九:“关于身份的问题,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么?” 殷九九对于我对这个身份的排斥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他从来不会一棍子否决别人的想法,所以仍然说:“那你来想,什么身份能够随我进府还能随我进宫?” 其实这个身份没什么不好,但是我就是觉得不太吉利。 听到殷九九这么问,我愁眉苦脸地思索了半天,最后下定决心问:“你就说,我是你爹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怎么样?” 这次连殷九九都懒得理我了…… 我不情不愿的叹了一口气:“算了。” “本世子真的不太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身份。”殷九九看我唉声叹气的样子,难得摆出一副准备开导我的架势,“你不觉得这个安排其实很妙吗?这个身份恰好能抬高你的门第,让你的出现变得不那么突兀,总比扮成丫鬟什么的有话语权一点儿,更重要的是,还能解释你明明跟我有亲属关系,却长得跟我……嗯,不像。” 我:“……” 你那个停顿是几个意思? 你想说丑的吧? 一定是的吧…… 虽然跟你那张倾城倾国的脸比起来我绝对没有你十分之一的妖孽,但是老子一点都不丑啊!不仅不丑老子还是个美女啊混蛋! 我瞪了殷九九一眼,这货如果不是镇北王世子,冲着这张缺德的嘴,他能活到二十岁就算他超常发挥了。 当然,除了他说我长得丑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同意以外,其他的事情,我不得不承认他考虑的非常有道理。 我一路唉声叹气地进了城,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了一处气派的宅院前。 我第一次参观镇北王府的正门儿,站在这儿,只想感慨果然是王府,连门口的石头狮子长得都比别人家的大。 还没等我感慨完,镇北王府朱红色的大门訇然而开,为首的是管家,身后跟着走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仆妇丫鬟和小厮,人多到瞬间就把我淹没了,七嘴八舌地向殷九九问安。 我被瞬间挤出人群,只能干笑着在后面,准备等到什么时候她们想起来安排我了什么时候再出去吸引注意。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都已经到这儿了,反正也不会回去。 就是照这个架势,不会让我等到天荒地老吧…… 事实证明,殷九九在此事上还算厚道,只交代了管家几句,就转过身来一手把我招到了前面。 “这是姑母的女儿。”他面对内宅下人的时候神色淡淡,自有一种上位者的凌然气势,“她的事情,你们这些人一定要照应周到。” 镇北王府的下人们训练有素,整齐划一地对着殷九九应了齐整的一声“是”,又通通转过身来向我行礼,福身道:“林姑娘。” 我被这如雷贯耳的一声林姑娘叫的牙龈肿痛,但是被架到这个位置上,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硬生生挤出来一个和蔼的笑容,一边示意大伙免礼,一边琢磨林黛玉进了贾府以后都是个什么流程。 而这时,殷九九已经开始向我使眼色,让我跟着往里走。 我只好跟着接引我的丫鬟低眉顺眼地走小碎步,走到一半儿才想起来,林黛玉进贾府,第一件事儿就是见了贾母抱头痛哭…… 我默默擦了擦额间沁出的冷汗,嘴角抽搐,这有点儿超出我演技范畴…… 按照正常的逻辑,老王妃死了闺女,我死了妈,祖孙俩见面抱头痛哭才是最正常不过的,然而现实的情况有点儿诡异,死了的这位不是老王妃的闺女也就罢了,她其实也不是我妈…… 我怎么想都觉得我即将到来的这场哭,有点儿冤枉。 幸好引路丫鬟当我是大家闺秀,走的不是一般的慢,这平白在路上被拖延的时间,我正好用来酝酿感情了。 作为一个实力演技派,哭出来其实不是太难的事情,关键看你怎么哭。 刚重生过来的时候,我只要一想上辈子的事情就会哭,一想家人就会哭,只不过我后来学会忍住了。 后来的时候,我一想到我把师父弄丢了,也许再也找不到的时候我也会哭,只不过后来我给自己安排了退路,自我开解了。 再后来就是那几年苦逼的守墓生涯,想到去世的师父,想到茫然的前路,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废柴却要在这个无聊的世界里达成个远大的目标,我终于……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对现实坦然的接受,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对生活的迷茫与木然。 我的情绪一度非常崩溃,如果不是还有事要我来做,我估计已经坦荡的走向了抑郁症晚期。 我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感觉到自己进入状态了。 情感能自然流露是好事儿,但是也要能放能收,时间还要把握的刚刚好,不仅要保证可以一边哭一边叙旧,又要保证自己能哭的梨花带雨而不是鼻涕带眼屎…… 我在脑中默默把要说的话模拟了一遍,准备一进门和老王妃四目相接的瞬间就来个泪眼朦胧。 没想到,我这泪眼朦胧暂时没用上。 我被一路引到了老王妃的屋子,会客的外堂竟然空无一人。 我被安置在座位上,发了一杯茶,只能和茶水干瞪眼。 据那个给我端茶的大丫鬟说,老王妃本来确实是在等我的,只不过镇北王府突然来了位贵客,老王妃,镇北王妃,以及家中女眷全部都被安排去陪这位贵客了,一时顾不上我。 听了这解释我有点儿郁闷。 不过也罢,我作为一个便宜外孙女儿,自然比不上贵客重要,被排在后面也是理所应当的,就是有点儿浪费感情。 我百无聊赖,又要故作矜持,不能在屋子里火烧屁股一样的转来转去,只能做一副贤惠状,看着一杯茶水胡思乱想。 本来我没觉得等待难熬,但是这贵客待得时间确实久了点儿,那杯茶水都凉透了,我也没见到老王妃一根头发。 也不知道这贵客何许人也。 话说回来,老王妃和镇北王妃都是皇亲国戚,镇北王妃在京城里也许还有几位平辈儿的贵妇要应酬,老王妃可是长辈了,平日里估计只有人向她请安,没有人敢让她作陪了吧。我对这位贵客的身份不禁有些猜想了,首先她肯定是个女性,这个不必说原因了,如果他是男性,无论按照哪个朝代的理念,陪他的必然是镇北王和那天杀的镇北王世子。然后,这位贵客肯定有非常高的身份,按照尊卑长幼的顺序来排,肯定要尊贵的过老王妃,不然以这位战场里打过滚的老太太的辈分,任谁也压不过她去。 我实在对皇家的亲属关系不太明白,不然还能有个筛选对象,不至于连个可能都没有。 我手指隐在袖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膝盖,表面上一排平静,实际上无聊的想要上房揭瓦。 就在我觉得这无聊的气氛实在忍无可忍时,门口突然走过了一队有说有笑的女眷。 真的是一队,衣着华贵的是主子,衣着素净些的是丫鬟,老么远打眼一扫就能看得出来排场。 为首的是个穿着明黄锦锻的中年女子,这想必就是那位贵客,与她离得最近的银发老妇人,想来才是老王妃。 明黄衣着的女性派头十足,中等身材,明黄底色的宫袍上用彩色银丝的绣线秀上了栩栩如生展翅高飞的凤凰,宫袍的肩腰之间坠了华贵的珍珠与红宝石做装饰,她头上黄金的发饰是牡丹花盛开的形状,雍容华贵点翠的步摇远看如逐月,她走进了几步,我才看清,原来那步摇的样子,也是精巧的凤凰。 她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稳,步履之间带着高贵的疏离。 可是我远远一见她的身影,就愣在了当场。 等她走进了几步,她那面容在我的视线里渐渐变的清晰,却又在突然之间被我的双眼模糊——我茫然地摸了一把脸,才知道,我竟然哭了。 殷九九要是在,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嘲笑我被吓哭了。 其实这位贵夫人生的绝对不是能把我吓哭的那种,不仅如此,她生的还相当好看。 鹅蛋脸,皮肤白皙,如果不是眼睛有岁月的痕迹,她根本没有任何老去的迹象,相反地十分眉目如画,从如今这仪态万千的面庞上依然能看出她当年无双的姿容,不是艳丽,不是清秀,是一种大家闺秀独有的清傲与大气。如果非要形容这种美丽,大概只能用“一想之美”来解释,你凭空来想一个古典的美人生成什么模样,她天生就是那个样子。 这副容貌我不能再熟悉。 我见过她青春华年的美丽,也见过她上了年纪后那依旧风韵的姿容。以前在家翻照片的时候,我还时常感慨,自己为什么生的不像她万一,否则我也是个绝世的美女。 我唯独没有见过她老去后的样子。 不是不想,而是没有机会了。 我没有那个荣幸,照顾老去的她,给予她百年之后最真的怀念。 我酝酿了半天的眼泪在这一瞬间倾巢而出,毫无预兆也根本不需要契机,它流的那么汹涌和自然。之前脑内演练好的词语和礼仪全部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个中年女子的面前,虔诚而认真的看着她的脸。她似乎吓了一跳,却因为修养与上位者的姿态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我是习武的人,如今武功还不错,那下意识下的步伐快到令人眼花。 中年女子身后跟着的女官被我突然地靠近吓得愣了一下,却根本拦不住我,待看清我满脸的泪痕之后,更是露出了惊愕地表情,随即才反应过来呵斥我。 “放肆!” 我对女官的呵斥充耳不闻,只是含着止不住的眼泪真诚的问那中年女子:“夫人,我能抱抱您吗?” 她明显露出了不解与惊讶交织的复杂表情。 我没有等她的回答,已经自顾自伸手去拥抱她了。 她的身形明显僵硬了一下。 我知道女官很快就会冲上来把我拉开,却根本舍不得放手,只贴在她怀里哭出声,囔囔道:“就一下就好,您……长得很像我娘。” 第 65 章 所有人都被我这莫名其妙的一出戏搞得有些蒙,连那贵夫人在被我抱住之后都僵硬了一会儿没有反应。 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她身后的女官身手倒是矫健,一左一右押住我的肩膀,将我与那贵夫人分开,另有一个明显更年长一些的女官横眉呵斥我:“放肆!太后面前失仪犯上!尔等何人!居心叵测!此乃大不敬!” 这女官声色俱厉,把一群人都骂愣了。 我身后的女官倒是会察言观色,见那位骂得严重,立刻手下用力,就要将我按在地上跪着。 我的第一反应是反抗。 在挣扎的间隙,我偶然抬起了头看向不远处的前方,殷九九那张无甚表情的脸突然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一闪而过,而他在那一瞬间做了一个动作——摇头。 我顷刻间懂得了他的意思,立刻放弃了挣扎,为了少受些折腾,当机立断顺从的跪了下来,低着头,仍然维持着刚才泪流满面的脸,不言不语。 贵夫人终于被女官搀扶着缓过神,按照我的角度,我只看得见她朝我的方向移动了一下脚步。 她身后跟着的镇北王府女眷都停在原地,只有一人匆匆上前跪在我的身侧:“太后恕罪,家中女眷御前失仪实在罪该万死。” 我一震,马上就明白过来,原来这长得跟我妈如此相像的贵夫人竟然是当今太后。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他,就听太后的声音响起来——连这声音都与我妈有九成相像,只是比我妈多了沉稳与腔调感…… 她说:“这是何人?” 跪在我身侧的夫人与太后年纪相差不多,一身服饰也是华贵,我猜,这就是太后的亲妹妹,镇北王妃。 镇北王妃道:“回太后,这是舍妹东阳县主的独女林姑娘,东阳县主半年前去世,老王妃怜其幼年失恃,特意让世子接其回京居住的,近日才到府中,没想到她贸然冲撞了太后,实在罪无可恕,但此女母亲新殇,请求太后看在她思母心切才一时无状的份儿上,宽恕她这一次吧。” 她说罢,便深深一拜。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便不再出幺蛾子,也跟着深深拜了下去。 “哦?”太后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丝毫动怒的意思,也可能是喜怒不形于色,导致我根本听不出来。 她说:“林姑娘?” 我忙应声:“民女在。” 她顿了一顿:“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我闻言一怔,不敢违逆,只得缓缓抬起头。 太后看到我的脸时几乎是不动声色的,可是,我偏偏从那非常熟悉的眼神中看到了汹涌的情绪。 太后缓缓点了点头:“倒是个相貌不错的姑娘……”她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回忆之色,像是说给旁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哀家……没有女儿,若是能有女儿,也该是这般年纪了。” 可是这句话听在我的耳朵里,意思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不对。 我觉得太后话里有话。 说罢这句,她挥挥手:“去,扶镇北王妃起来,林姑娘也起身吧……思母心切才失了礼数,妹妹与我一母同胞,妹妹的外甥女便是我的外甥女,一家人,不需要这么多礼法。” 我只是强行拥抱了太后一下,用刚刚失去母亲才如此激动来解释也是解释得通的。但是御前失仪这种事儿可大可小,也只有太后能轻飘飘一句话抹去背后的那可以滔天又可以根本不存在的罪过。 镇北王妃谢了恩,被人搀扶了起来,按着我肩膀的女官松了手,我低眉顺眼地跟着镇北王妃一道儿谢恩,灰溜溜的自己爬了起来。 太后不知道跑到镇北王府来做什么,但是总不会待太久,都走到这里了,估计已经是最后一站,如果没有我出来作妖,太后想必已经你好我好地打道回宫了。 我猜的倒是不错,太后跟一众贵妇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题,看这意思,立刻就要告辞。 众人摆出一副恭送太后的模样,却不想,太后突然把目标对准了我。 “林姑娘可是刚入京?” 我被骤然点了名,刚才还掉了老么大一段链子,自然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道:“回太后,是的。” 太后似乎满意的点点头:“你母亲东阳县主小时候时常与哀家作伴,她去的急,哀家心里也不舒服,你自小不在京中长大,不通晓京中这些故旧,也情有可原。不过,哀家觉得与你甚是投缘,有意想让你进宫陪哀家住几日,你意下如何?” 我一惊,低着头转了转眼珠子。 虽然进宫接近太后是我的本意,但那原本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此时被太后突然提出来,就好像是自己的计划被人突然看穿了一样的无措。 我心里百转千回地想了很多,也不敢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去看殷九九,只能自己拿主意。 但是显然,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也并没有其他选择。 我反应还算快,立刻谢恩:“承蒙太后恩典,自然不胜感激,民女愿随太后入宫。” 太后的笑容很满意,敲定了这件事,只侧身向女官吩咐了一声,自然有人去安排我身后行程的种种细节。 我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跟殷九九通气,就被人快递打包一样从一个中转站发往了另一个中转站——皇宫。 我一路心情忐忑,根本来不及欣赏沿路景象,连皇宫大门朝哪开都没看清。 进宫时候已是黄昏,我被安排住在了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偏殿。 皇宫到底是皇宫,太后宫里的偏殿都比其他大户人家的正屋气派千百倍。 晚膳我是单独用的,并没有和太后一起。 我看着日头,天色渐晚,太后在外面跑了一天,此时想必累了要歇息,今天晚上估计是顾不上我了。 我一路舟车劳顿跑到京城,正准备在镇北王府落个脚,就猝不及防的被人打包丢进了皇宫,何止一个风尘仆仆。 见太后没有传唤我的意思,我客气的向伺候我的宫人要了一桶热水,好好洗了个澡,梳洗干净,就准备上床睡觉。 没想到,我刚刚宽了外衣,太后传我的消息就到了。 来传我觐见的恰好是白日怒斥我的那位女官,她自称姓刘,让我唤她英姑姑。 她是太后身边女官里年纪最大的一个,看衣服,品阶想来也是最高的,白天时那护主的横眉立目此时都没有了,反而笑的非常和蔼。 我哪敢得罪她。 品阶高,年纪大,随时跟在在太后身边还能跑前跑后,这位绝对不是一般的女官,一定是心腹级别,有可能是太后做姑娘时候的陪嫁丫头了。 我丝毫不敢怠慢,她一来传我,我立刻穿了衣服就跟她出门了。 太后早已摒退了其他人,如今正在等我,见我来了,轻轻一笑,待我行了礼,便随手一指:“看座。” 我谢恩坐下。 四下无人,只有我们两人的内宫显得分外的安静。 “你叫什么名字?” 我恭恭敬敬:“回太后,民女林潇湘。” 太后闻言,冷哼了一声:“哀家问的不是你这个名字。” 我心里一顿,脸色一白。 太后丝毫不在意我的表情变换:“东阳县主的闺女还好好地跟她父亲在江南,九九这孩子,先斩后奏地把你弄到京城,真当他能瞒得住哀家了……”太后轻笑了一声,“……所以,你不是林潇湘,你本来的名字叫什么?” 我嘴角抽了抽,殷九九这货办事不牢靠。 我郁闷了一瞬,只能在太后懒散却锐利的目光中一本正经道:“回太后,民女叫二丫,您也能叫民女小红。” 太后:“……” 她凉凉看我一眼。 这一眼却让我觉得熟悉。 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地说,我知道你在胡说八道,可是那一眼中,有宽恕与纵容。 那是我母亲的眼神……她总是乐意纵容我的小心眼儿和胡说八道。 我在她这样的目光里终于编不下去了。 我说:“谢南歌……太后,民女的名字是谢南歌。” 太后闻言愣了一愣,点了点头:“唔……谢南歌。南歌……原来你叫这个,确实是个还算不错的名字,我从前一直想,我若有了女儿,就给她取名梦溪,只不过最后也没能如愿……” 第 66 章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因为我觉得太后很可能是我妈……嗯,就是这句身体的亲妈。 这个猜想一冒出来,就让我毛骨悚然。 这件事实在不能细想,因为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我重生后容颜未改,而太后的容貌跟我亲妈老佛爷一点儿差别都没有,我不这么想才不合情合理。 而且太后跟我说话的时候,态度很奇怪。 人如果会反复提到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只能说明她对这个人或者这件东西分外的喜爱,以至于无时不刻地都要提出来刷一刷存在感。 太后遇到我后,两次提到了女儿…… 整个大昱朝都知道,太后膝下只有一个亲生子就是当今皇帝,先帝爷确实还有三个女儿,其中两个死的比先帝还早,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似乎比睿王还要大上半岁,并不是太后所出。 太后是没有女儿的。 可是她一再提到女儿,这是很奇怪的。 虽然勉强可以用太后想要女儿却没有来解释,但是仔细想想,这个理由也是不通顺的。 如果太后有女儿,她会直接说,我女儿如何如何。 如果太后想有一个女儿,那她会在所有以“如果我有女儿”为开头的话题后面加一句“可惜我只有儿子”作为结尾。 这就是语言的博大精深。 然而,太后说的话很奇怪,她一直在假设自己有女儿,却从来不去抱怨没有女儿的可惜……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太后很有可能有,或者有过一个女儿,她不想否认她的存在,却不能准确描绘出她的现状,只能用想象来弥补那遗憾的苍白。 ——这就是我毛骨悚然的根源。 我觉得很多人无法理解这种毛骨悚然。 做太后的女儿,好处无疑是很多的,对于眼下的我来说,那基本是一张免死金牌救命稻草。 有个做皇帝的哥,做太后的妈,我别说在皇宫里,哪怕在天下都要横着走;幽王坠什么的手到擒来,只要朝母上大人撒撒娇;给师父报仇更不用亲自上阵了,随便哭诉两句还不是一声令下就搞定的问题?至于我的后半生安排,坐拥金山银山走上人生巅峰找俩小白脸当面首什么的,那都是小意思…… 一切都很完美对不对?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是不是? 可是,这中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我的毛骨悚然就是来自于这个致命的问题——太后是我妈,可我爸是谁? 我不可能是太后娘娘充话费送的,因为这个世界特么的没有话费。 如果我爹是先皇,我堂堂一个公主,居然没被养在深宫等着变成呆傻萌然后哭一哭我不想嫁人的小白莲花,这也是挺失败的啊…… 据说先皇后宫宫斗也挺精彩的,我如果是堂堂一朝公主,居然还没有近距离围观一下宫斗大戏,这人生何止是一个不完整。 可是我爹如果不是先皇他老人家…… 我额角不自主的抽搐了一下,看了看一边的太后。 敢给皇帝戴绿帽子……太后老佛爷我的祖宗,我该说您点儿什么?艺高人胆大? 我突然又想起来,似乎是唐令跟我说过,我是皇家不能言说的存在……这么一想,冷汗顿时流的更欢快了一点。 这简直是一个悬疑问题,我不仅开始担心我以后会怎么没,连我是怎么来的都是个玄幻故事…… 这种事情说出来简直是皇室丑闻,假设太后不在乎,皇帝能不在乎?就算皇帝不在乎,并且力挺亲妈,其他亲贵也不可能不在乎…… 政治斗争如此白热化的朝廷,这种事情一出,连皇帝都要被怀疑血统,无异于大厦将倾。 我上辈子的母上大人是个一本正经的逗比,不然我觉得她也养不出我这样的闺女。 但是,我不太了解这辈子的太后是个什么脾气。 太后对我神游天外的状态漫不经心。 又或者,她发现了我的漫不经心,却依旧不在乎。 她整个人无疑是端庄的,眼神有些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挂着笑容,眼神单纯的像个孩子。 很难想象,我居然是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这样的表情。 半晌,她唇角一勾,淡笑道:“哀家知道你想要什么,在此之前,帮哀家做件事吧。” 我一怔,问:“什么?” 太后道:“哀家今日去镇北王府,本来是想去商量一桩婚事的。” 我耸耸肩,示意太后继续。 能让太后操心的婚事,八成是殷九九。 没想到,她转而对我道:“哀家本想封东阳县主的闺女做公主,嫁她去西夷。” 我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东阳县主的女儿,可不就是林潇湘,也就是我现在顶替的身份。 怪不得真正的林潇湘不肯进京……她不来才是对的。 我立刻摆出一脸的拒绝:“您不是要……” 太后看懂了我脸上的意思,直接微笑着否认了:“当然不是。” 可是我看着她微笑的表情,突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那种预感,在她说出她目的的一瞬间,彻底应验了。 她说:“哀家不会嫁你去西夷,但是,西夷人想要的东西,在你身上,你要为哀家去解决他们。此后,哀家会与你所想,同时希望你重组碧泉宫,并且,永远忠于皇家。” —————————————————————————————— 那天晚上,因为太后一席话,我终于彻底失眠了。 关于西夷的事情,太后倒是知无不言,我也因此彻底了解了一下这群外族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这件事要说到去年冬天的时候。 大昱朝占据着这片大陆最富庶的地区,水米充足,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这也是大昱朝在战争中最具有优势的地方。 而蛮族之地,一向只有夏天水草丰满,秋天以后,万物凋零,自然环境恶劣,都会休养生息。 去年夏天的时候,西夷王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突然间跑来攻打大昱西部边境。 西部的战事一向就是拖着,拖到冬季,这群外族蛮子不想消停也得消停。 没成想,西夷王发了疯,这次的仗打得有点儿狠,颇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意思,说白了,有点儿想同归于尽。 朝廷那场败仗吃的异常惨烈,朝廷速速增兵,跟西夷打得难舍难分,开始的时候还好,越到后来,越有点儿支持不住的意思,此时西夷来了个釜底抽薪,一把火烧了大昱前线半数粮草。 战事顿时吃紧起来。 原本西夷拖不起时间,这下,大昱也拖不起了。 皇帝震怒。 但是光怒是没有什么卵用的,那仗该输还是要输。 这时候,朝中有个明白人给皇上递了锦囊妙计,直言西夷此行不像是要攻占中原——毕竟他们耗费太多,战线太长,马上又要到冬天,他们根本支持不住。 此人给皇上左分析又分析,把皇上分析明白了。 西夷人只是通过强硬的战争来获得提要求的权利,他们的根本目的是逼着大昱求和。 与其大昱自己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不如此时顺坡下驴,看看西夷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皇上本来一怒之下要打到底的,可是想想前线几十万将士的姓名,一咬牙一跺脚,忍了这一时之气,派那明白人带人前去西夷军帐,要求和谈。 最后果然被他说中了。 西夷人接到和谈的请求,也不多废话,竟然立刻派了使者进京。 给皇上送了些名为孝敬实际威胁的礼物,给皇上添堵这事儿就不说了。 而实际上,西夷人举出了一副画像,说画上是他们西夷世子的心上人,当朝要求皇帝为他把画像中的人找出来。 那画上据说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按照太后的形容,长得很灵气,却不知为何,只有神似却没有具体的样貌。 众臣一致认为西夷使者这个要求是无理取闹。 却只有睿王冷笑了一声,当朝给了皇帝一个下不来台。 睿王摆出一副忠臣的模样,怒斥西夷来使说,放肆!画中人怎么可能是你们什么鬼世子的心上人,这分明是国公爷家的小姐,我大昱未来的国母! 此言一出,满朝人都战战兢兢。 皇帝当即大怒罢朝了。 画上人到底是不是未来的皇后呢? 太后摇了摇头,肯定的告诉了我,不是。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那个西夷世子作画时间是三年前,画上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而三年前,皇帝那位青梅竹马的准皇后已经是双十年华的大姑娘了,年纪根本对不上。 至于睿王为何一口咬定那是皇后,一部分原因是他想把麻烦引到皇帝身上,另一部分原因,那幅画上的人,确实与国公小姐少年时代的姿态有几分神似。 至于为什么神似,太后看着我笑的意味深长。 我当然不会纠结这个问题,飞快的打了马虎眼。 提到西夷世子的时候我已经隐约觉得不好了。 当年流放之前在监狱的经历突然间就在我眼前回放了,西夷人,西夷王奇怪的病,那个混血帅哥,他想要我的彼岸花…… 当年的事情不会有别人知道了。 当年只有我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至于跟准皇后长得神似……我前一世的时候,跟我两位表姐也有神似一说。 至于为什么那位混血帅哥的画像不把我的脸画出来……我觉得他可能根本没看清我的眉毛眼睛长什么样,他对我的印象大概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了。 当年他差点儿就得手了…… 真是一团乱,我心中叫苦不迭。 西夷人在京中闹了这么一出儿,实在让皇家憋气,尤其是皇帝——因为他的心上人似乎一怒之下又跑了。 但是番邦的麻烦总要解决的,朝廷众臣商量了又商量,决定拖着……毕竟找人也是要时间的。 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太后本想出面和稀泥,随便给西夷指一门亲事,先和亲了却这桩故旧再说。 左挑右挑,就挑上了镇北王府东阳县主的闺女林潇湘。 至于为什么是东阳县主的闺女,我只能表示呵呵,如果太后跟我上辈子的母上大人一个脾气,我多半能肯定她绝对在公报私仇——就是不知道东阳县主怎么得罪过她。 可是,太后这点儿腹黑的心思还没来得及转,我就一头撞上了这个枪口,撞进了这出儿带着家国天下、硝烟战火、恩怨情仇、虐恋情深、公报私仇……(此处省略三千个成语)的狗血大戏里,不由分说地勇挑了大梁。 这实在有点儿悲壮。 第 67 章 皇宫后花园的月色很美。 好景良辰,花前月下。 我却无心欣赏这美好又难得的景象,我愁的脑袋疼。 太后让我去把西夷人搞定。 对此,我只有一个疑问,您到底是不是我妈? 如果太后是我妈,她这做法无疑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她于心何忍? 如果太后不是我妈,她这做法还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只不过推的理直气壮毫无压力。 太后的逻辑倒是很简单,她说,难道西夷人不是你引来的? 这么一问,我彻底没词了。 耿直的瞬间停顿出卖了我,待我想要狡辩这事情跟我没关系的时候,太后已经迅速的盖棺定论表示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麻烦,就该我去搞定,我搞不定的话就不用回来了。 我:“……” 这倒是确实是我妈一贯的行事风格。 在她眼中,是没有大事小事之分的,只有事情的归属之分。 打个比方,以前在家里,比如说做饭,我负责蒸米,我爸负责炒菜,我妈负责洗碗。 米饭没蒸熟,她肯定会来问我的责任,哪怕也许是那天她把电饭锅的电线踢断了电,她也会来找我的责任——你为什么没有发现电饭锅断电了呢? 这就是我妈/的逻辑。 当今太后的逻辑与此如出一辙。 我对于她是不是我母亲的怀疑越来越深,甚至几乎已经肯定她是了。 但是我不问,她不说,我们两人竟然就这样心照不宣了…… 我很了解我妈,如果按照我妈的行为模式去反推太后,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有办法解释了。 她在深宫几十年,才不会管危险不危险,她只会在乎事情能不能胜利的解决。 我被强安了这一个差事,很多问题陷入了死局,只能解开这一环,才能继续朝下一环进军。 问题是,这群西夷人要怎么解决? 砍了那个来和谈的使者?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就立刻大呼自己是个蠢材。 这哪是解决问题,这简直是找麻烦。 连睿王此时都不会用这种蠢办法解决西夷的问题,他巴不得这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家伙在京城里给皇帝找不痛快。 我蹲在御花园里,百无聊赖的踢地上的碎石子。 我对西夷的了解有限,而不靠和亲和稀泥的办法解决西夷人,主要问题依然是西夷王那个奇奇怪怪的病症。 我又不懂医术,如果是景如斯,还能帮他解决一二。 我就爱莫能助了,况且就算我懂医术,我觉得以太后的意思也不会是让我去治病。 “西夷……”我一边儿念叨,一边儿想着这些破事儿的解决办法,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我愤恨地一脚踢飞了脚底的碎石。 然后我就后悔了…… 嘴贱。 手欠。 脚没谱。 这简直是我这辈子最令人无语的三大败笔。 然而我觉得脚没谱这一点可以改改了,我这准头,上辈子进个国家队拌个男装,男足早就冲出亚洲了。 我在皇宫的后花园子里,成功的又一次用踢出的石头砸到了人。 这次挨砸的倒霉鬼捂着头半天没说出来话。 那明显是个青年人,他一身黑色的衣服,黑衣上用金色的线绣着龙纹,年轻俊美的脸上因为疼痛显得表情狰狞。 我一看他身上的龙纹就知道糟糕了。 皇宫里哪有男人…… 皇宫里又有谁没事儿敢在衣服上绣龙纹? 嫌自己活得太久赶着去投胎吗? 这一身黑不溜秋,还蹲在黑灯瞎火的御花园里的人,八成是当今皇上。 我整个人气焰顿消,用一种非常狗腿的姿态舔着脸去给他看伤:“哎呀呀,您瞅我这眼睛,都没看见有人,谁能想到大半夜还有人跟我一样吃饱了撑的跑到这花园里喂蚊子呢……” 被我看过伤的皇上脸上明显更狰狞了,用一种看傻/逼的表情看我……我觉得他脾气再差一点儿就可以直接将我拖出午门斩首了。 我觉得,为了生命安全,我还是别说话了…… 什么?你说他可能是我哥? 对啊,那不只是可能么…… 我低眉顺眼地把这倒霉皇帝从地上扶起来。 皇帝明显怒气爆表。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朝我怒吼道:“你是何人!胆敢夜闯御花园!” 我这个时候总是很识时务的,淡定的抹匀了他喷在我脸上的唾沫星子,装模作样道:“民女林潇湘。” 皇帝:“……” 我一脸就是如此的大无畏姿态,心里却在默默忏悔。 我心目中那套马汉子一样威武雄壮的林姑娘哎,您可千万别再回京城了,我对不起您,您的名声估计马上就要被败光了…… 皇帝自然看不出我心里那哭天抢地的忏悔,只是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你是林潇湘?” 我不知道他为何有此疑问,一咬牙道:“是。” 他不可置信的表情丝毫未减:“你就是镇北王府老王妃捡回来的便宜闺女的闺女?我表弟的那个便宜表妹?” 我:“……” 这一句话让我奇异的找到了很多吐槽的理由,然而这些吐槽理由一如万箭齐发,一时之间我根本不知道去抓哪一个,只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被这些理由挨个戳成窟窿…… 亲戚上有个说法,叫做一表三千里。 皇上这一开口,直接给我支到六千里以外了。 我数学真是满分…… 然而皇上这一杆子把我支出去了不说,我还怎么拿亲戚身份套近乎啊? 并且,我的皇上啊,你作为一个皇上,如此熟悉别人家八杆子打不着的家长里短以及亲戚辈份儿,这真的好吗? 后来我转念一想,皇上熟悉这些辈份儿也挺情有可原的,我当初内心卷殷九九的时候还恨不得捎上他们家八十八辈儿祖宗呢,那才是多小的事儿,皇上富有天下,操的心更多,骂得娘也更多,尤其在朝堂上,底下百官事无巨细的奏报,皇上怎么才能装逼的保持帝王威仪?维持一时的平静?还不都是靠内心偷偷骂娘…… 我觉得我已经正确的解读了皇上的情绪,一抬眼,却依然看见皇帝的一脸嫌弃,顿时觉得我那善解人意都喂了狗。 这样的目光我接受的够多了,但是被此前素不相识的皇帝这么一看,我真是出离愤怒了。 我一愤怒就有些管不住嘴。 我说:“我是林潇湘怎么了啊?你又是谁啊?” 皇帝明显在这个问题上停顿了一下。 我以为他准备以一个狂拽炫酷的姿态,一个睥睨天下的姿态告诉我,他是当今皇帝,让我这草民立刻跪拜。 然而他说:“吾是睿王。” 我:“……” 皇帝:“……” 我真是受够了…… 你妹啊! 欺负我没见过睿王那智障二百五吗! 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是我见过他啊! 你们俩人画风差很多啊你造吗! 而且你们兄弟不是不和吗你怎么这时候心心念念的还是他啊! 我心里千言万语的吐槽和咆哮汇集成奔腾的唾沫星子,分分钟就可以喷这脑子明显有坑的皇帝一脸。 然而我保持理智的忍住了。 千言万语,终于在我的心里,汇聚成了一个百转千回的…… “哦。” 我觉得我与太后和皇帝的亲属关系已经接近百分之百的可能了…… 这一家子都散发着浓郁的不靠谱气息,而我已经学会了跟这群家伙和平相处。 皇帝似乎对我平淡的反应有些无语,转念一想,似乎又有些泄气。 他连那被石子砸了的金贵脑袋也不捂着了,奇怪地看了我好几眼:“朕……哦不本王觉得你长得不像东阳县主。” 我实在懒得戳穿他不知道何处冒出来的角色扮演癖,翻了个白眼道:“哦,我像我爹。” 皇帝了然的点点头:“哦……怪不得比朕……哦不本王想象的丑。” 我:“……” 看脸这一点,倒是随我。 然而他是怎么当皇帝当到今天还没被人篡了位的。 我简直要对睿王刮目相看了! 他夺嫡居然输给了这样一个皇帝他不觉得自己的智力遭受了来自世界的侮辱吗? 他不再跟我纠结身份的问题了,非常没形象地打了个哈欠:“你半夜在后花园做什么,喂蚊子吗?” 我:“……” 我忍了又忍:“我在想事情。” 他唯恐天下不乱地挑了挑眉,哈欠也不打了,瞬间来了精神:“哦?什么事儿?好玩吗?说给朕……哦不,本王听听。” 我嘴角抽了抽。 我真是懒得理他。 但是转念一想,以他这不靠谱的智商与情商,说给他他估计也不会多想,完全可以当作减轻心理压力了。 更何况,太后是他亲妈,太后费尽心思也是为了保他周全,没什么不能说给他听的。 我干脆找了块假山石原地坐下,把前因后果讲给他听,当然省略了很多不该说的东西,最后,终于说到,太后要我解决西夷人,我就是在为这件事发愁。 皇帝本着听乐儿的姿态听了半天,时不时对我的叙述能力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嘲笑,听到最后,竟然越来越认真。 我看着他认真的面容,突然觉得这世界有点儿玄幻,他的画风是怎么在短短的时间内完成从逗比到高深的转变的? 他颇为认真地想了想:“你说,西夷人想找的那个女孩儿,不是因为什么一见钟情,而是别有所图?” 我点点头。 他眯着眼继续想了想,问道:“也就是说,他们要的不是人,而是东西?” 我被他问的一怔。 很多事情,尤其关于我,关于碧泉宫的事情,我都没有跟他说。 只是草草分析了一番,西夷人的目标是为了西夷王。 我不知道皇帝究竟是如何从我语焉不详的描述中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我终于意识到,这位可能是我哥哥的皇帝,根本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逗比那么不靠谱。 很多人都以玩世不恭来掩藏自己真实的面目,而他作为皇帝,又有人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如果表现的太过精明睿智,实在不如装糊涂来的让人放松警惕。 睿王这么多年都不过他,并非是因为皇帝运气好。 而是因为他想让别人以为,是他运气好。 皇帝没有管我的心绪变化,他摸了摸下巴,突然笑了一笑:“你是不是知道?西夷人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一愣,老实答道:“是……” 他了然:“你不用愁了,既然西夷人有别的想法,那就满足他,你知道那是什么——哦,没关系,你不用解释给朕……哦不本王听,你只需要去做就可以了,我对麻烦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有点急:“可是……那个东西,我不能轻易给他。” 开玩笑。 那是碧泉宫密道的开启机关,我是疯了才会把这东西交给西夷人,然后让他们去探听碧泉宫那子虚乌有的长生不老的秘密? 皇帝闻言一笑。 “说你蠢,你就立刻验证一下自己蠢。”他冷笑一声,“西夷人直肠子,却又不傻,你贸然给他们想要的,他们反而会觉得蹊跷,那就绕个弯子给……”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打断我,“谁说要给他们真的了?给他们一个似是而非的假象,他们会信的。” 我仔细想了想他这句话。 醍醐灌顶。 是啊,我给过他们一个假的,他们当初头也不回的滚回了西夷。 如果我这次刻意露个破绽,他们是不是会信以为真呢? 我已经开始飞快地琢磨这件事的可行性,越想越觉得皇帝说的太有道理。 我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对皇帝肃然起敬。 然而,这敬意并没有维持很久。 皇帝身体力行的为我展示了什么叫做“帅不过三秒”。 他严肃的表情还维持着:“喂。”他戳我,“朕给你解决了问题,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该帮朕一点儿忙。” 得,这回连称呼都忘记换了。 我一脸皮疼得表情,“说。” 他叹了一口气:“朕的心上人好几天不理朕了。” 我:“……” 我皮疼更甚。 感情传闻都是真的…… “她说我,一念成执……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内心狂吼。 皇后说的对啊! 皇后这是在嫌弃你个死皇帝太粘人了啊!你是不是天天都缠着皇后啊!你是不是离开皇后一天你就要上吊啊你个看见老婆就走不动路的奶嘴男!你这是被皇后嫌弃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我不能这么说,这皇帝不爱江山爱美人,大大的有前科。 我在别的问题上胡说,他能宽容我,但是这个问题,我敢胡说他就敢翻脸。 我一脸生无可恋,转了转眼珠,冷笑了一声。 “我们家乡有个说法。”我一脸高深,“爱谁不提谁,您能理解吗?” 皇帝闻言,愣了一愣,恍然大悟,居然连招呼都没跟我打,就失心疯一样的走了。 然而转天早晨,我终于得知了皇上悟了什么。 太后身边的英姑姑说,皇上招了八个世家女子入宫…… 我眼前一黑。 太后登时怒了,立刻命人招皇帝来挨骂。 而我只觉得牙疼。 幸好太后不知道,皇帝这番结论得自我的话,不然我吃不了兜着走…… 妈哒智障! 爱谁不提谁是让你滚远点作为对皇后的保护,不是让你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让皇后吃醋! 我真是救不了这蠢皇帝了。 第 68 章 太后最近几天骂儿子骂得分外起劲,我赶紧借机表示,我不耽误您跟儿子交流感情,主动请缨去搞西夷人的问题了。 开玩笑,我留在太后身边,等着被那正在恋爱中蠢得冒泡的死皇帝抓包嘛? 我才不干这种自投罗网的事情。 我紧锣密鼓的通过英姑姑联系了殷九九。 英姑姑跟在太后身边多年,深得信任,果然我只是去试探一番,她就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东西,请我少安毋躁,自当为我安排清楚。 英姑姑办事儿雷厉风行,我联系她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就接到了殷九九的回信与要求的东西。 我谢过英姑姑,草草看了一眼裹在包裹里的东西和回信,就知道,殷九九已经为我安排好了。 皇帝的话说的简略,却也点到为止。 对付西夷人,有几个关键点要拿住。首先,要让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其次,要让他们相信得到的东西是真的;最后,逼他们走。 这是一套需要谋划与配合的安排,大昱朝廷甚至都不能出面,不然就显得刻意,要将这一切在暗中完成,却也不是我自己就能做到的,实在需要有人和我配合来演这一场为了忽悠而忽悠的戏。 为了这场戏,我觉得我已经可以改行去做编剧了。 我的安排是这样的。 命人在西夷使者经常出没的地方附近散布消息,说镇北王府世子殷九九从别处带回了个女子,秘密将这女子藏在了一个宅子里。 这次来的西夷使者属于蛮子里比较大公无私的那一种,不赌不嫖,一向也比较不惹事,但惟独好酒,是个一天不去酒馆就浑身难受的酒鬼,而且独爱京城闹市一家出名酒馆中的千日醉。 酒馆可是个好地方,吃饭喝酒闲磕牙,什么八卦都不愁在酒馆中找不到传播途径与范本儿,而这酒馆儿更好了,因为这酒馆儿的老板娘,是个外族人,扎根京城二十年,家喻户晓的泼辣美人儿,不仅如此,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漠北神鹰殿十六堂主之一。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连生意人都是藏龙卧虎的。 我谨而慎之地思索了几遍,毫无愧疚之意地把散播谣言的场所定在了这个酒馆儿里。 其实这事儿也不算假的,甚至严格来说,镇北王世子确实从江湖带了个美女回来,这美女就是不才在下本姑娘,但是在这个当口,要把这件事情说的半真半假,让传言满天飞最好。 我在编造传言的过程中不遗余力的抹黑殷九九,把他从一个颜值担当好青年的形象彻底改造成了一个不学无术又仗势欺人的登徒子,我觉得这样也不算冤枉他。 就是不知道殷九九有没有意见。 然而我实在低估了大昱朝人民的八卦能力,这个最初的谣言一经散布,就以迅雷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三天的传播时间,愣是从最初的强抢民女的戏码轰轰烈烈地发展成了一个催人尿下的鬼故事,甚至连太后都惊动了。 那日太后例行公事一样骂完儿子,破天荒的来找我唠嗑,神神秘秘的问我:“听说,九九这孩子从蜀中盗了个前朝墓穴,从里面挖出来一具女尸?这女尸成精了,跑到京城来祸乱大昱江山来了?” 我:“……” 我一脸宽面条泪,面对太后那明显信以为真的表情实在无言以对,只好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劝太后少操心还是洗洗睡吧。 糊弄走了太后,我郁闷的坐在贵妃榻上叹气。 我真是输给这些有着丰富精神世界的古代人了。 我开始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这个故事太偏离我的初衷了,这要是传到那脑残皇帝耳朵里,我怀疑他敢广告天下招道士来京城驱鬼——以他的二逼程度,他干这种事儿绝对毫无压力,甚至还能趁机捡个乐儿。 我本来想把此事打造成一个说者无意却让听者有心的故事,这个节骨眼儿下,被殷九九秘密护送进京的女子,还是个被藏起来的,肯定能让西夷人联想到他们本来要找的我,如果朝廷还是一拖再拖,迟迟不肯就此事给他们答复,他们憋不住了肯定要自己动手。 然而事件发展到今天这个啼笑皆非的地步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憋屈地想着补救办法,正要联系殷九九更换方案,却收到了殷九九的传讯。 他说,事成了。 我当时捏着那张写着“事成”的纸条,半天都没回过味儿来。 无心插柳,歪打正着。 后来我知道,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西夷人不好美色,听说这样的风流韵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然而没过几天,这个事件开始往神神鬼鬼色彩上转变的时候,西夷人反而起了疑心。 碧泉宫在外流传的故事本来就带着各种诡异又匪夷所思的色彩,如果没有这样的色彩,反而让西夷人觉得此事跟他们要找的东西没有关系。 于是就这样,这个完全捏造的故事,居然真的被西夷人听进了耳朵。 如此又过了几日,按照我的剧本,朝廷对此事一再推脱。 西夷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们动手了。 殷九九在安排人散布消息的时候,刷了一点儿小聪明,给西夷人来了一把狡兔三窟。 我当时觉得,这个布置安排一处就可以了,殷九九却表示不,既然利用西夷人这种自恃聪明的性格,就要让他们得到的艰难一点儿。 毕竟得到的太轻而易举的东西,都是不被珍惜的。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我们暗中编造了三个藏“女鬼”的小院,伪造了三朵彼岸花藏在里面——当然,三朵都是假的,而只有一朵比较像真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优劣,我相信西夷人比我们更懂这件事。 果然,西夷人像闯关一样,一次比一次艰难地拿到了我们事先安排好的假货,只有在最后一次拿到那个比较像真的的时候,才彻底的欣喜若狂。 我藏在背后暗暗看着这个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欣慰的感觉不止一点。 此事也终于到了最后的环节了,我要逼西夷人自己主动走。 这是很有技巧的。 西夷人上过一次当,此时倾国之力来大昱找麻烦,想必已经抱了不找到我就不回去的心思。 而如今他们东西在手,没找到我,走的不会那么干脆。 我要让他们相信两点才行。第一,他们只拿到那样东西就可以达到目的了;而第二,就是如果他们不立刻离开,我就会有援兵来接应,他们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回不到西夷了。 这件事,只能我亲自出马,时间,就定在了今天晚上。 我翻开殷九九托人送进来的那个包裹,里面有一套夜行衣。 与夜行衣同时出现的,竟然是一枚簪子——我曾经毫无压力地借用过的雕着彼岸花花纹的簪子,而那簪子,我清楚的记得我已经埋进了师父的墓穴里。 可是等到我仔细一看这簪子才发现,这不是我借用过的那一枚。 因为那木纹上新刻的痕迹如此鲜明,有些地方的木刺棱角都还没有彻底的磨平,洗洗摸上去,没有圆润的手感,反而有一点扎手。 这明显是有人近期赶制出来的。 我突然想起那伪造的彼岸花。 究竟是谁有这技术,在短期内仿制出如此接近的东西呢?殷九九?才不可能。 我来不及细想,却也明白了殷九九同时送此簪子来的用意——我需要一样东西来表明身份,彼岸花是万万不能拿出来的,这雕刻着彼岸花的发簪反而是最合适的东西。 它的存在不需要我多费口舌,多说多错,有那么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存在,反而更有说服力。 我换上夜行衣,用那发簪将一头长发挽了一个利落的发髻。 仔细想了想,又刻意地将自己能够露出来的眉毛眼睛描绘的更加艳丽了一些。 做完这些,我联络了英姑姑,请她送我出宫。 趁着夜色,我毫不迟疑地前往了今日的目的地。 西夷人住在礼部附近的一处驿馆里。 夜深人静,我纵身翻过高墙,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那个拿到彼岸花的西夷人的屋顶上。 夜黑风高,真是偷鸡摸狗的好天气。 我笑着扒开一片瓦往下看,那西夷使者的屋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正在叽里呱啦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西夷语言商量对策。 我微微一笑。 是了,我找的就是你。 第 69 章 我是来做贼的,自然要做的像一点,虽然我肯定什么都偷不走,但是吓唬吓唬这群西夷人还是必要的。 这群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举止行为又都直来直去地粗犷,绝对想不到兵分两路声东击西假意逢迎之类的套路,不把他们逼到一定程度,他们是不会老老实实地滚回西夷的,更何况,马上就要到春天,他们的冬天最难熬,一旦到了夏天,大昱就失去了绝对的优势——这群蛮子不要脸也不要命,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事儿,他们绝对干的出来。 我非常专业的上房揭瓦,数清了他们屋内有几个人之后,毫无愧疚之心地翻身下房,准确的找到了驿馆的厨房,淡定的放了一把火。 杀人发火这事儿我干的不要太熟练,等到那火星子小,烟却大的火烧起来后,我迅速的躲到了西夷人的屋外。 已经有人发现了走水的情况,大呼小叫“着火了!着火了!”的声音在驿馆里迅速传扬开来。 西夷人中的一个一脚踹开了房门,带着几个人慌慌张张地去看情况了。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我腰间两把长剑都算的趁手,我反手按住其中一把,右手“呛啷”一声把他拔了出来,趁乱无声地潜入了刚才那西夷人的屋子。 西夷人遇到走水,必定要转移位置,火若是烧的大,他们在火场里活活被烧死也不是不可能。 我进来的时候,外面是吵吵嚷嚷的救火声,那西夷人中的一个果然在屋里慌里慌张的收拾东西。 我在他身后无声的接近,准备来个偷袭。 他惊慌之中本该是放松了警惕的,我看着那人熊一样的背影,正准备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我三尺青锋刺出的那一瞬间,那熊一样的背影顿了一顿,反手就去抓放在桌子上的长刀,毫不迟疑地反身劈了过来。 我剑招未收,剑气如虹,和那西夷壮汉的长刀铿锵相撞,金属兵器硬碰硬发出了刺耳的尖鸣。 剑走轻灵,拼力气,我根本拼不过这西夷壮男。 眼见我的长剑因为他那握刀的蛮力越来越难以支撑住,我骤然抽身退出几尺。他的力量落了空,一愣之下,再抬头看我退去的地方,已经看到我三尺白刃凌空而来,轻轻巧巧地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一僵,下意识就要挣扎,我手下的力度立刻加深了,那冰凉的剑锋已经顶破他粗糙的皮肤。 “在哪?”我决定先开口,“那件东西在哪?” 他的脸涨的通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外面的热浪蒸的,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脖子一梗,粗声粗气地用带着口音的生硬中原话道:“不知道!你是谁!” 这声音倒是把我听的一愣。 真是到哪都能遇见旧相识。 当年那混血帅哥抢了我的东西回到西夷之前,有个莽莽撞撞的西夷人,动不动就要砍我的脑袋。 结果,一别经年,居然又在京城遇到了。 我微微一笑,眼角邪气地竖了起来,不握剑的左手生怕他看不见一样拂过我那根特意带来给他们看的发簪:“说起来,我们倒是旧相识了,虽然不是出自我所愿,但是,我好歹还算救过你家那个小帅哥儿的小命,当初你一见我就喊打喊杀也就算了,怎么到了如今,兵刃相向不说,反而恩将仇报?” 那西夷人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从红透不自觉的变成了铁青。 “你……是你?” 我冷笑一声:“怎么不是?”我用剑锋戳了戳他的脖颈,没有用力,权当是在打招呼,“怎么是你?你家那个长得蛮帅的主子呢?这么久不见,本姑娘还挺想他的。” 西夷壮汉闻言立刻被触了逆鳞,登时做出了一个凶恶的表情。 “我要砍死你!” 我嗤笑,就好像我真的会怕一样。 “我没时间跟你叙旧,东西呢!说!” 他宁死不屈的别过头:“不知道!” 真硬气啊,我喜欢,愿你一直这么硬气下去不要屈服,你屈服了宝宝这戏就演不下去了。 我眯起眼睛,做出一个威胁的表情:“我给你两个选择,告诉我我要的东西在哪,我放了你;或者你就这么嘴硬下去,我杀了你,然后等大火将你的尸体都烧成灰烬……来吧,你的时间不多。” 他啐了一口:“呸!你休想,别忘了,你不放开我,你也要被烧死了!” 我挑挑眉:“我们中原人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以为我没给自己安排退路吗?呵呵,我才没有你们西夷人那么死心眼。” 那火是我放的,雷声大雨点儿小,最多是一个火星子的大小,只有烟看着像那么回事儿,我根本就不怕。 可是没成想,话音刚落,原本喧闹的院子突然之间更加喧闹了一点。 我立耳听着屋外的动静。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人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快跑啊,屋子要塌了。 我心一惊! 不会吧。 难道真的着火了? 难道我那星星大的火苗突然之间就燎原了? 这不科学! 我心神一松,正听着屋外的动静,手下不自觉的卸了部分力道。 西夷壮汉一双眼滴溜溜一转,当机立断,一手直抓我的胸腹而来! 他那熊掌一样的手抓牢了,我非得吐血不可。 我的武功已经不是当日那废柴的地步,自然不会被他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只是为了躲开他这一下,架着他脖子的剑只能随之撤离。 我一缩一闪,招式的空隙间,竟然他这么挣脱开了致命的威胁。 我本就没想下狠手,本想猫抓老鼠一般戏弄戏弄这西夷壮汉,报他以前动不动就要对我实施暴力的仇。 可是我如意算盘没打好,竟然被人用这种手段挣脱了。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没面子。 人怂的时候志气才短,虽然我一向比较怂,但也不是没有反骨,我被他这投机取巧的一下激怒了,登时忘记了我本来要放走他的计划,提剑就要与他死磕。 碧落剑法是碧泉宫至高武学,江湖中能抵挡一二的人,一只手就能数清。 黄泉心经是碧泉宫不传之秘,能够与黄泉心经内力相冲撞的人,不死也要落个两败俱伤。 我有这两样武学护身,有恃无恐。 西夷壮汉显然不属于能够抵挡我的人之一,与我硬碰硬,他必输无疑。 我五招之内就已经完全压制了他。 却在此时,身后的房门大开,先前离开的西夷人去而复返,叽里呱啦的说了些什么,说到一半儿,一见屋里的情形,脸色立刻变了,他身后的几个西夷人反应迅速,举起手中的长刀,愤然向我看来。 坏了! 我心里叫苦不迭。 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我支持了四十来招,就开始缓缓落了下风,只能以退为攻,瞅准了门口,慢慢往那边撤去。 我本就是来诈一诈这群野蛮人,如此拼命,得不偿失。 我几乎就要成功了。 偏偏在此时,那刚才被我用剑架着脖子的壮汉突然之间反应过来我的意图,大吼了一声我听不懂的废话,原本与我打的如火如荼的人突然间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阻挠我的去路。 我被他们左右夹击搞得应接不暇,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原本凌厉的攻击突然之间变成了一种拖延——那壮汉八成是想要抓活口。 我一走神,被人钻了空子,左手长刀砍过,我一躲,却被右边砍来的刀刮了一个长长的口子。 血流如注,疼的钻心,连手里的长剑都要握不住了。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恐惧——我不会折在这里吧? 我欲哭无泪,咬咬牙,硬是往外冲去,背后露了一瞬间的空门,险些又要中招。 突然,门口一个修长的身影以鬼魅般的身法闪了进来,瞬间砍翻了门口的几个西夷人。 我正和西夷人打的难舍难分,他一出手,横劈出雷霆一剑,那几个西夷人连连后退。 就这一瞬,他一手握住我的肩,一句废话都没有。 “走。” 我反应迅速,他为我断后,苦练的轻功终于发挥了作用,一起一落,翻身上了对面的房屋。 我跑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我体力透支的厉害,气喘吁吁地就地往墙角一蹲,确定西夷人没有追来,这才有心思去打量那刚刚杀进来的男人。 这人同样一身夜行衣,身形修长,姿态挺拔,看他的一举一动,应该是个蛮优雅的男人。 “恩人。”我说,“多谢救命之恩。” 他闻言转过头来,那双眼在黑夜中明亮异常,形状居然是好看的丹凤。 就是不知道……怎么有点儿眼熟。 我正在纳闷,就听他冷笑一声,随手摘了蒙面的黑纱。 “谢南歌。”他说,“我救过你可不止一次,你要怎么报答?以身相许?” 我愕然看着他面纱下那张脸,眉目英俊,目如星辰,静赫然是许久不见的骗子! “你……”我有点儿语无伦次,“好巧啊……” “不巧。”他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我一脸懵逼。 “殷九九说你能解决这些西夷人,我怎么就那么不信。”他的笑容异常嘲讽而欠抽。 我恼羞成怒:“我本来就能!” 他怀疑的看着我:“你怎么解决?拿刀架人脖子差点儿被砍?” 我干瞪眼:“……” 他说:“想威胁别人结果被群殴?” 我气焰顿消:“……” 他继续说:“还是靠放个□□结果烧光了驿馆?” 我:“……” 果然……那火……烧的确实不太对头。 我整个人都萎靡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嘛……呵呵,人生就是这么充满了意外……” 他冷笑一声:“你知道驿馆是朝廷的吧,今夜之事,如果被皇上知道了,他肯定让你还债还到死你信不信。” 我:“……” 说好的情谊呢…… 我一脸沮丧。 人生啊,就是这么的充满悲剧…… 第 70 章 我终于在骗子喋喋不休的揭老底中感觉到了老脸挂不住,于是再次恼羞成怒:“所以你快点想办法帮帮忙啊!你就是专门来嘲笑我的吗?” 骗子冷哼一声:“不然呢?” 我:“……” 我真是高估了他的人品,不该错误的估计一个以打击我为乐的人的底线。 他在打击我这一方面没有底线…… 我一脸灰尘,垂头丧气地蹲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挣扎着认真道:“喂,你说,如果我回去告诉太后,那火不是我放的,本来我是想放的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放火,就被抓到了,那火都是误会都是巧合,烧了驿馆的人另有其人,你说太后会不会就不让我赔偿了?” 骗子居高临下,那笑容温和多情如冰川消融。 然而我被他欺骗太多次,早已产生了免疫。 果然,他下一刻就口出恶言:“想得美。” 有时候一点都不能觉得他已经从/良了呢…… 我已经修炼到面对恶言恶语宠辱不惊的地步了,虽然以我的遭遇来看,我所遭受的多数是辱,但是很遗憾,这些侮辱已经对我并没有什么卵用。 我终于歇够了脚,用簪子把跑散的头发重新挽的整齐,一边跟骗子闲话家常:“喂,你怎么跑到京城来了,你那年走的时候不是说,你要去抢你的东西。” 他的脸在月色下微微一动:“抢到了。” 我睁大眼睛,微微讶异:“这么快?” 他凉凉的看了我一眼:“……你以为我是你吗?三年来窝在离境谷什么都不做,武功不像样,被殷九九转手卖给了太后,放个火都差点儿把自己烧死。” 我:“……” 我咬牙切齿:“你不揭我的短儿咱们还能做好朋友。” 他闻言顿了一顿。 我以为他感受到了我绝交的威胁,正觉得欣慰,就听他接着道:“谁跟你是朋友?” 我:“……” 我顿时觉得,满腔热血,都毙了狗。 我重重的翻了一个白眼:“好吧,不是朋友的骗子先生,你到底来京城做什么?顺便你抢到东西了真是恭喜你,你抢的东西是什么,蜂蜜糖吗?” 骗子一笑:“你急什么?” 我不搭理他,微妙的有一点儿炸毛。 他却觉得我炸毛炸的很有意思一样,之前那副鄙视的嘴脸居然都收敛了一点,破天荒地满足了一下我的好奇心:“我来给太后祝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以及,送个在蜀地抓到的人。” 我却对他那一下停顿上了心。 我是个好奇心蛮旺盛的人,但是重生以后为了活命统统都压抑了。 此时刚刚被他搞的情绪有些激动,一时没忍住,话不过脑子的脱口而出:“你抓了谁?” 骗子一脸“我早知道你会问”的表情,我话一出口,就一脸黑线。 他却觉得有些愉悦,挑挑眉:“这人还跟你有些渊源呢,你会感兴趣的。” 我一怔。 和我有渊源的人? 在蜀地、被他抓到的、和我有渊源的人。 我下意识就去摸腰间的长剑。 轻薄的那把是师父去世那夜,我从碧泉宫兵器库中抢出的长剑,我用着意外的顺手,就一直留到了今日。 而另一把,乃是师父的佩剑。 师父下葬那一日,我原本想把这把佩剑一起深埋。 而事实上,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它居然又出现在了我桌子上。 我差点儿被这把剑凭空出现活活吓出精神分裂,趁着没人知道此事,我刨个坑又把它埋了回去。 没想到转天早晨,它又出现在了桌子上。 我精神崩溃地再次埋了他,念佛烧香地指望他不要再出来了,结果早上的时候,他又给我来了个熟悉的会晤。 我被他吓得几乎跟着师父去了,但是后来一想,也罢,也许是师父在天之灵希望我留下这佩剑保护自己也说不定。 我终于留下了这把见鬼的剑,道也奇怪,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灵异状况。 直到半年后,白章来禁地找我玩,自己说漏了嘴——他喜欢这把佩剑,不能拿走,也不希望埋了,所以每次在我把佩剑埋了之后,就偷偷地再刨出来。 我想起了那几天生活在见鬼的恐惧之中,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揪过白章的耳朵,完全压制了他的躲闪,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顿屁股。 那件事就这么了结了。 可是我如今想想,也许冥冥之中真有注定,命运借白章的手,把这件我能用来怀念师父的东西永远的留在了我身边。 我孤身一人离开碧泉宫,躲进离境谷的禁地,一躲三年,其实我已经把我自己主动的剥离出了碧泉宫的权力中心,也是我自己想亲手斩断与碧泉宫的联系。 那些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有我了结就够了。 其实我已经与这个世界没有多大的联系了,渊源就更少了。 我并非凭空想起去摸这把剑。 只因为,这把剑是我怀念师父的唯一途径了,我一想起他,只有摸一摸这把剑才能心安。 我如今的渊源只有恩情与仇恨,而这恩情与仇恨,都只与我师父有关。 骗子抓住的人,显然属于这渊源之中仇恨的那一部分。 我说:“是谁。” 也许是我语气之严肃超出了骗子对我的认知,他微微惊讶,甚至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丝毫没有卖关子:“玄武法王,凌迟。” 我眼睛一缩:“是他。” 玄武法王其人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十分的模糊,我对他的认知只停留在是个年轻的男人,说话吵吵嚷嚷不说,还时常阴阳怪气,好像被全天下辜负了一样的自怨自艾。 就是这个人,联合林霜雪,背叛碧泉宫,将碧泉宫的秘密出卖给了睿王,间接导致了我师父的亡故。 我对这个人是憎恶的。 我曾发誓,如找到此人,一定将他碎尸万段以祭奠师父在天之灵。 没想到这么快。 “过段时候我会安排你去处置他。”骗子分明看到了我眼中闪动的杀意,却不让我此时爆发,“别忘了,你手上有事还没了结,这群西夷人的麻烦还没完。” 我闻言一愣,登时冷静下来。 理智上我知道他是对的,而事实上,我依然心有不甘。 我咬着牙,忍了又忍,最终道:“不用你提醒,我有分寸。” 骗子闻言一笑,不再逼迫,甚至还伸手拍了拍我的肩,似乎是想表达安慰的意思,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卵用。 我的情绪依然处在爆炸的临界点,已经开始脑补怎么把这个叫凌迟的傻逼法王凌迟掉,却听骗子的声音响起。 “那年我在离境谷与你们告别之后,就回了家。”他语气悠然,仿佛真的开始与我闲话家常了。 我一愣,成功被他的话题打断了脑中肆虐的暴戾。 认识骗子这么久,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他自己的事,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白章叫他影哥哥,我去问他,他却告诉我他还不是。 我想起他给我讲的那个狼与狐狸的故事。 如今的他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已经能坦然的拿回自己的身份?拿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我殷切的看着他,期望他说下去。 他在我的目光里一笑。 “我家……你应该也熟悉,就是川西王府,如今的川西王,就是我父亲。”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我却被这信息量震到了。 他却不在意我的惊讶。 “我的生母是蜀地一门望族的长女,生下我之后将我交给娘家抚养,没多久就去世了,川西王的另外几个子女与我不睦,川西王妃更是鼓动川西王将我送去了离境谷。”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我却无言的懂得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自幼失恃,被父亲所弃,被嫡母不容,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最终远走异地求生存……那想必是非常艰险的童年。 而那些事,在他眼下都已经是云烟。 我叹一口气,语气与他有着相近的淡然:“如今呢?” “改封世子的诏书去年已经下了,我借太后寿宴一事,是进京来谢恩的。”他勾唇一笑,那双丹凤眼中有让我迷醉的神采。 他那个笑容让我记了很多年,如浓墨重彩的油画一般,经年不曾褪色。 月明星稀,黑夜如幕,他微笑着向我作揖行李,姿态优雅,风度翩翩:“在下川西王世子萧弄影,谢宫主,别来无恙否?” 第 71 章 骗子,哦不,也许现在已经该称他为川西王世子了。 其实对于我来说,他变成了什么身份对我来说可能都不太重要,他在我心里一直是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来救我于水火的那个骗子。 只是,获得承认对于他来说,也许会有更不一样的意义。 我能理解他想要获得承认的那份努力,虽然,以他的能力,即使不被川西王承认也能逍遥天下,那其中的差别是非常微妙的。 我能理解他的心态,因为我们从本质上是一样的。 他的执着是承认,我的执着是成全。 我在这个世界谁也不欠,我即使脱离碧泉宫,也能够如鱼得水般的逍遥人间。 我却惟独欠师父一份恩情。 恩义太重,无以偿还,只能成全。 成全他为了保护我付出的一片心意,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成全他那微妙的想弥补愧疚的心理,为不去追究他做过什么;成全他的意愿,拿到他想要我拿回的东西,然后再决定如何走我未来的路。 我作茧自缚一般的行为,现在都只为了这一个目标。 骗子所追求的东西其实跟我是一样的,他也许未必真的在乎一个川西王世子的名头,不然他就不会隐姓埋名地远走江湖多年。 那些事在他眼里一直属于可有可无但出手必得的状态,可拿捏,可抛弃,却惟独不能成为制约。 碧泉宫在我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我未必真的想要,但是我不想他成为我情感上的一个包袱,为了如此,我必须去主宰他。 骗子和我是一样的人,做的也是本质上来说一样的事。 但是他已经完成了,我的却还没有。 我愣神的技艺一向出神入化,骗子显然已经习惯。 他作揖行礼丝毫没有换来我什么特别的反应,一抬头与我对视,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我神游天外。 他果断一巴掌拍上了我的头:“失礼的野丫头。” 这一下敲的不轻,我瞬间回了神,抱头哀嚎:“你打我干什么?你有病吗?” 他瞥了我一眼:“你该打。” 我:“……” 我真是受够了这欠抽的骗子了。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也许真的该打。 京城西部一片火光冲天,夜半时分,街上居然都陆陆续续出现了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我看着那火光发愣,和骗子对视一眼,翻身爬上了最高的一处屋檐。 那大火果然是从驿馆的方向烧起来的,一路绵延,似乎已经烧到了近前…… 我嘴角抽了抽……哀求地看着萧弄影,指望他给我指条明路。 这火势实在不小,纵然我是无心之失,但是这滔天火海仍然因我而起。 我目瞪口呆欲哭无泪。 ……也不知道古代纵火犯要判几年,不会又判我个死缓吧。 我想到皇上刚往宫里作死的招了一群妞儿的事儿,顿时打了个寒战。 未来皇后最新心情不好,万一这姑奶奶一怒之下又离家出走了,吾皇的心情估计也不会太好。 我上次死缓改流放,是因为皇后突然间宽宏大度放过了那死蠢的皇帝。 这次呢……我还有这个运气吗? 萧弄影在我楚楚可怜的眼神儿下不为所动,他一道儿跟我爬上屋顶看热闹,看到那冲天火光,不愁反笑,笑的还颇是意味深长,一低头,看见了我一张生无可恋的讨债脸,他想必觉得非常的影响心情。 “看我干什么?”他说,“我不会帮你求情也不会给你出主意的你死心吧,闯祸闯多了,你总该长点儿教训。” 我嘴角抽了抽,准备不再给他打击我的机会:“行行行知道了,我看你是因为你好看可以了吧。” 他在我愁眉苦脸的倒霉相里笑的分外温良谦恭:“我好看我知道,谢谢夸奖啊谢南歌。” 我:“……” 杀人不犯法,我一定打死他。 大火瞬间引来了官兵。 我和萧弄影的打扮实在太像罪犯,而且此事还涉及了西夷人这种外交问题,我们俩虽然都不怕被带进监狱,但是总归麻烦,只好不约而同的转身撤退。 我如今在宫里挂了号,最保险的去处毫无疑问地是回皇宫。 川西王府在京中有府宅,萧弄影自从进京以来,一直住在那里。 他护送我到宫门。 我一路都在犯嘀咕,一直走得心不在焉。 萧弄影也知道我在怕什么,冷笑着看我两眼,不打算帮忙也不打算揭穿,我偷偷看他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那里面隐藏着四个硕大无比的字——“幸灾乐祸“。 我被他这个表情搞的无比郁闷。 我们两人脚下飞快,转眼就已经到了宫门前。 这个宫门乃是侧门,英姑姑早就交代吩咐过,我算好了时间,在规定的时辰内回来,自然有人接应我。 萧弄影把我送到这里,用眼神示意我回去,摆明了不打算给我机会开口商量。 我往前走了两步,心里七上八下,一回头,果然还见萧弄影站在原地,看着我的目光里有一种我没有办法形容的神色。 那是一种……看到猴子突然进化成了人一样的欣慰、荒谬却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与瞎猫撞见了死耗子一样运气爆棚之感。 我被他这个表情看的嘴角抽了好几抽,感觉不好不说,还非常的想骂/娘——因为我觉得,我在他眼里,本质还是个猴儿。 我反身折了回去。 “喂。”我站在骗子面前,一脸不信任的看着他,看了许久,最后决定单刀直入。“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萧弄影冷笑着撇了我一眼。 “对啊。”他说,那语气理所当然,“我是有事儿瞒着你……可是话说回来,你觉得如今你的处境,谁没有事儿在瞒着你?” 我:“……” 真是好有道理我完全没有办法反驳。 我撇了撇嘴:“那不一样……”说完我却发现我真的说不出来别人瞒着我和他瞒着我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只能干咳两声,“咳……总之你不要扯别人,你到底瞒着我什么?坦白从宽,老实交代。” 萧弄影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一脸高深莫测:“你想知道?” 我说:“嗯。” 他笑的温和而多情。 他说:“为了你的睡眠……我决定,不告诉你。” 我:“……” 特么的,你不告诉我我才会睡不着啊! 我一脸不领情:“哦谢谢,但是我一向心里存不住事儿,为了我的睡眠你还是告诉我好了。” “谁说我是怕你睡不着了?”他眼睛一眯,笑容阴险,“我不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睡不着。” 我:“……” 真希望天上降下来一道雷就地劈死他,大家干净。 我这次终于头也不回的走了,带着一身的怒气冲天。 妈蛋! 怎么就忘了这骗子江湖人称逗你玩。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逗我的。 ———————————————————————————————— 也许是我着装不良,面色不善,身上带着一身的杀气,引路的小太监一直将我引到御花园都没敢跟我说一个字的话。 御花园风景依旧。 路还是那个路,花还是那个花,树还是那个树,皇上……哦,特么的还是那个皇上。 也不知道这蠢皇帝半夜不睡觉,一个人也不带,见天的钻御花园干什么鬼玩意。 引路的小太监远远的看到皇帝一个人蹲在假山边儿上,辣手摧花,明显吓了一跳,求助一样的看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告诉他后面的路我认识,我自己走,你可以退下了。 小太监明显不想触皇帝的霉头——据说这位近几天一直心情不好,像个移动的炮仗,逮谁炸谁——不过想想也是,我妈当年骂我的功力简直堪比火箭炮,直接能送我上天,皇帝接连被太后骂了几天,按照同样的战斗力推算,这位一国之君心情好才有鬼。 哦对,据说他的心上人,咱家的准皇后,叕叕叕不理他了。 我对他全无同情,完全的幸灾乐祸。 垫着脚从背后靠近他,准备吓唬吓唬这位。 没想到,刚走了两步,甚至还没近身,他突然转过身来,面目肃然,手起之势如万钧雷霆,竟然就这么照着我的天灵盖直轰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连退数丈。 再抬头,才发现皇帝居然追的比我退的还要快出无数倍。 他追到近前,看清了我的脸,那肃然的表情才如潮落一般骤然退去,变成了那副欠抽的吊儿郎当。 “是你啊。”他咬牙切齿,“我还没找你算账。” 我惊魂未定。 以前我只觉得这位皇帝蠢的令人发指,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不务正业,脑子稀里糊涂八成是个智障。 可是方才那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他那副吊儿郎当的外表下,分明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一国之君。 只是这些,注定不能宣之于口了。 皇帝想让众人以为他是个脑残的傻子,我这等小民只能配合着成全他。 我只好装傻:“什么?你要跟我算什么账?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对付心上人的方法不好用吗?” 皇帝被我这么一问,更加咬牙切齿了。 “好用,真的好用啊,你知道最近进宫了八个世家小姐吗?你要不要做第九个啊?” 我:“……” 妈蛋,老子这具身体有可能是你亲妹妹啊你个禽兽。 我重重的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啊,所以这说明什么?这八个你都不满意吗?” 他冷笑一声,“呵呵。” 我:“……” 这两个字我用的比你好可以不,宝宝我真的想弑君。 我不能弑君,只能装出一脸天真:“可是这八个你满意不满意有什么鬼用?难道这八个里面没有你心上人吗?可是为什么你要在皇帝召进宫的妃子里找心上人,你不是睿王吗?” 皇帝明显被我问的一愣。 他早就忘记自己正在借睿王的身份败坏名声。 但是他反应极快,从善如流:“是啊,朕……当然是睿王。” 我:“……” 我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 我收回刚才的想法还来得及吗? 这货绝壁是个智障,脑残片都治不了的那种! 第 72 章 翌日早朝,京城中大火的事毫不意外的被奏报了上来。 那时我正心虚地躲在太后寝宫里装病,对于这种始料未及的发展深感丢脸。 太后早些时候屈尊纡贵地来瞧了我一眼,看到我那满脸犯罪分子无颜面对世俗的羞愧神情,高冷一笑,走了。 又过了半日,消息传来,西夷人使者上书说,他们在中原呆的太久,所求之事没有兑现,但是考虑到中原地大物博,找个人也并不是容易之事,所以不急于这一时,他们准备走了。 我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我昨天那一场火放的还是到位的,把这瘟神烧走,我能省好大的心,也能挺直腰板儿跟太后谈条件了。 没想到,传消息的人大喘气,话只说了一半儿,半晌才又接着道,西夷人找不到那位,决定退而求其次,要求与大昱朝联姻,求娶公主。 此言一出,朝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提了一口气。 和这蛮子和亲是件好事,可以少打很多仗。 但是,有一件非常难解决的事——大昱朝没有待字闺中的公主了。 今上还没大婚,膝下还没有子女,先帝爷倒是有好几个闺女,不过去的去,嫁人的嫁人,根本没有适龄的了。 朝臣们担心就担心在这儿了,西夷人打到家门口,随便找个宫女封成公主嫁过去显然是对他们的轻慢,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公主肯定要从宗室或者权臣家里挑了。 和亲是个苦差事,两国交战,一个不留神就先斩了和亲的公主祭旗,对于钻营权术的朝臣来说,和亲的闺女又不能给家族带来利益,一无好处,赔了夫人又折兵,别说是亲闺女不愿意送去,连送个养女来全这面子都懒得。 是以这群栋梁们一个个心里盘算开了,眼神躲闪,生怕皇上想起来他们家有个适合当公主的闺女。 皇帝自然懂朝臣们这些心理,他干脆没有问朝臣的意见,直接表了态。 大昱朝没有适合婚配的公主,随便送一个是看不起你们,所以你们西夷要不商量商量,回去洗洗睡吧? 朝臣们差点儿就跪下来三呼万岁大喊皇上英明了。 然而西夷人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不慌不忙的姿态仿佛是有备而来。 他说,不,据在下所知,大昱朝还有一个公主,是大昱朝皇上的亲妹。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唯有睿王面色淡然,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抹笑。 皇上再次罢朝了。 而我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毫不意外的咯噔了一声。起身就匆匆去找太后,走到一半儿,却又自己退了回来。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些可能,但是,那不是我能参与的东西。 —————————————————————————— 我想了想,决定去找萧弄影。 那个被抓的玄武法王,我也许能从他那里知道一些东西。 玄武法王被押在川西王府的地牢中。 萧弄影一身玄色的锦衣,金线上的图案是栩栩如生的麒麟。他陪我一路下到地牢,一双丹凤眼若有似无地打量了几眼。 我一脸垂头丧气,懒得计较。 萧弄影倒是觉得有些稀奇。 “你怎么了?”他问,“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你有点儿……沮丧?” 沮丧这个词用的实在太正经,我强烈怀疑他本来是想说没种的…… 我说:“早晨朝会的事情你听说了?” 他挑挑眉:“你把西夷人的驿馆烧掉的事情?我昨天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我:“……” 他看了我两眼,发现我确实不想有心情跟他吵嘴的样子,耸耸肩:“我当然听说了,不过,那些事情可能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一怔。 他拍拍我的肩:“皇家之事,你是没有权利去管的,掌握着最终决策的只有皇帝和太后,他们说你是,你就必须是,他们说你不是,你也就不是。与其想着这些你没有办法决定的东西,还不如放宽心,去听听我抓住的那个人给你讲的故事。” 他没有再给我说话的机会,带着我拐过地牢的最后一个转角儿,将我指向前方。 “他在那里。” 昏黑的牢狱之间弥散着压抑的气息,这里的条件比我和萧弄影之前待过的那家牢房条件更要糟糕,空间也逼仄了很多。 在这样暗无天日又狭小的空间里,人是很难不出心理问题的。 我隔着围栏看那阶下囚。 我没有靠的太近,虽然我知道,以他如今的状态,他是伤不了我的。 狗咬人也许不会死,但是没有人喜欢平白被狗咬一口。 他蜷缩着身体,背靠监牢,听得人声,微微动了一动。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脸漠然。 “我来了。”我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没有,你该上路了。”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我,浑浊的两眼费力地分辨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焦距。 “谢南歌。”他说,声音像是撕裂的枯枝,一顿之下,又提高了一个调子,“谢南歌!” 我看着他,连回应都懒得。 已经彻底失败的人在我面前是没有价值的,以杀解恨才是我的最终目的,一只咬了主人的兽类被杀死是不会有人去同情他的,情分早就没有了,恨意才是最后的归结。 我手一晃,袖间的薄刃在牢狱之中闪过阴冷的光。 他的眼骤然惊恐的睁大:“你不能杀我!” 我不为所动。 我可以。 在一个人真的可以的时候,是不会去强调他可以的。 只有没有底气的人才会靠苍白的语言去弥补现实的缺憾,我早已经过了那个时候。 我手一扬。 “等等!”他惊恐地喊,“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江遥对你做过什么!”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想听听他会说什么新鲜的东西来听。 他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哈……哈哈……谢南歌……江湖中人人都称你为魔女,以为你有永生的能力……以为你不老不死的永远存活在世间,是为不朽的证明……哈哈哈哈……实际上呢?你只是个被江遥搞出来的赝品!” 我一顿,住了手。 他以为终于拿住了我的弱点,兀自笑的癫狂。 “哈哈哈……你以为谁都羡慕你,你以为自己坐拥碧泉宫至尊之位高高在上,实际上,你的生母不要你,你全心信赖的师父终其一生都在利用你!宫中没有人拿你当回事儿!你只是个背负着离奇传说的可怜虫而已!哈哈哈……你甚至连再一次重生的能力都失去了。” 我不言。 他的眼里有疯狂的嫉妒和求而不得的挫败。 他羡慕我。 他嫉妒我。 他蔑视我。 他最不能原谅的事,他自以为比我强大,却最终也无法超越我。 那些我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是他穷尽这短而无聊的一生都无法得到的。 他有野心,有抱负,甚至也有能力,却终究也没有那个命运取我而代。 “……江遥养你才不是为了什么碧泉宫,更不是为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延续!他只是为了他喜欢的那个女人!他觉得杀了你!那个女人就会回来!而你!稀里糊涂的将仇做恩了这么多年!” “……你的母亲,你那位如今高高在上,屹立权力之巅的母亲!当初为了给他儿子铺路,为了通过你的存在,为了通过血缘的力量去染指江湖,居然把你交给了江遥,居然把你交给了一个随时做好准备杀你的魔头!” “谢南歌!你一辈子……都可笑。” 我终于在他的絮叨中耗尽了耐心。 手起刀落。 他猝不及防,一道血痕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脖子里。 以前电视上看到的那些血肉横飞献血横流的画面实在太过伪劣。 我如今方才知道,足够快的刀对着人的喉咙切下去,根本连血都是来不及流的。 他眼中有分明的惊愕与不可置信,直至死亡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料到我会动手得如此干脆。 我承认是我废柴的时间太久,让他产生了我会一直废柴下去的错觉。 然而错觉终究是错觉,总有一天会醒。 他直到倒下都维持着那死不瞑目的表情。 “我知道了。”我直起身,缓缓向外走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地牢阴暗死寂的空气里,却不知道是自语还是说给那个死人听。 “我早就知道了,轮不到你来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