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升起》 第一章 “sun,男,1992年生人,出生地杭州。现代浮躁的社会背景下,他以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创作了深入人心的人气小说《情书》……” 念到这里,戛然而止。 金惠放下本子,对面坐在花梨木桌后的男人仍旧紧闭双眼,晨曦光下,没有丁点胡茬的嘴角翘着,神情享受,仿佛在聆听一首动人的赞歌。 “念啊,怎么不继续念了?” 金惠说:“听说贵社要给他留下整版篇幅做专栏简介,”手指寥寥几行字控诉,“许编,别告诉我你家杂志整版的篇幅用这么几个字就占满了!” 许多倏忽睁眼,“你先别急,做生意嘛是讲究诚信的。我找你来,就是为的这事——你来填充他的信息,把整版篇幅填满。” “哪方面的信息?” “各方面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杂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嘛。” “他的作品不多,能拿的出手的就是《情书》,但它的内容及相关创作背景已经被网民扒烂了,没什么新意……” 许多摇着食指啧啧道:“小金,你这人吧,能力是有,但就是不懂变通——他的作品被人扒烂了,但他的私生活还是个迷嘛!我们可以在这方面做文章呀。” 许多有意压低声音,尽管办公室内只有他们两人,“畅谈一下大作家的八卦?” 金惠答:“生活在镁光灯下,我时刻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言行。哪来的八卦。” 许多遗憾:“成名以前呢?” “没什么好聊的,他的学生时代是讲都讲不完的灾难史——尽给别人带去灾难。” “哦?讲讲。”许多两眼放光。 金惠仰望天花板,深吸气:“他的学生时代,打架泡妞无恶不作,成绩烂得要死。校霸——你知道么?收保护费、调戏女同学、欺负男同学、对老师搞恶作剧……他是那种最令教导主任头疼的坏学生。那时候他臭名昭著,气得校长想退他学,后来被他爸用钱摆平了——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你们杂志社要向社会传递这么负能量的东西?” 许多暗自思忖,负不负能量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要有噱头。 “我没想到他的过去这么精彩,”许多磨蹭下巴笑了,“很鲜活,很鲜活。” 金惠后面的话被忽然的开门声打断了。门窗正对,风一对流,窗帘飘飘忽忽,再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金惠回头,喊来人一声:“老大。” 秦朝阳笑着应金惠一声,夸她身上这套漂亮,她一愣,脸不自然地转向别处。 听者有意,说者无心。秦朝阳脚下虎虎生风,大咧咧一笑,屁股就坐在许多的花梨木桌上,二郎腿一翘,心情极好:“许多,我的假期准了。” “软磨硬泡来的?” “屁,你个周扒皮,以为全世界都是周扒皮。” 许多浑不在意,“你稿子没完成,还非要提前假期——急什么?” “私事儿。” 许多哼哼,什么私事儿,就是天生反骨,越是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 “两小时后的航班,上海吴淞国际邮轮码头上船。”金惠说:“老大,时间差不多了,我下去叫车,你赶紧出来。” 咣一声,门合上了。 许多收回盯着门的视线,语气十分之八卦:“你这个女助理很是任劳任怨嘛,听说还给你打包衣物收拾行李。你……对人家有什么想法没有?” 秦朝阳从裤兜里摸出一颗鸡蛋,放耳边摇了摇,装傻道:“什么想法?” 许多翻个白眼:“拜托!人一前途不可限量的名牌大学生,愣是跟在你屁股后面做个小小助理,为你当牛做马,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图啥,你不清楚?” “图……”秦朝阳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然后死不要脸地回答:“我的青春和肉体?” 许多冷笑一声,“不是吧,我觉得是你的精神和灵魂。” 秦朝阳被逗乐了,嘎嘎笑了两声,许多骂他老不正经,“说真的,金惠挺漂亮的,人又规矩,刚好和你互补。我觉得你俩挺配,你看你现在也是适婚男青年了,吃口窝边草怎么样?” 秦朝阳假装没听见,手去够许多的玻璃空杯,许多快他一步,抽清风擦了两三下杯口,“有灰。” 秦朝阳嗤道:“娇气。” 空杯到了秦朝阳手里,许多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 要不要吃窝边草?秦朝阳心里答,不吃!他是肉食动物,不爱吃草。 许多不甘心,追问,秦朝阳直说:“金惠工作狂,和我不是一路的,我不喜欢她这型的。” “那你喜欢哪一型的?” 秦朝阳摆弄鸡蛋,“瞧这生蛋,外面硬,里面软。”咔,蛋碰杯沿,蛋黄蛋清流空杯里去,“我喜欢这类型的。” 在许多的注视下,秦朝阳一口吞了杯里的东西。 杂志社楼下,金惠叫的车已经到了,后备箱开着,她和司机正合力搬行李。东西多,装了好几个箱子,金惠使不上力,全是司机在卖力气,累得冒汗。 秦朝阳大摇大摆出来,司机见了,喘着气说:“你们一起的?怎么让一个女人搬行李。” 金惠背对着,眼望锃亮车漆上倒映出的人影。 车漆上,秦朝阳大大方方走过来,哥们儿似的去搂金惠的肩膀,歉疚道:“许多唠叨,跟他多聊了会儿。” 金惠问:“你俩聊什么呢?” “聊你啊。” 金惠心惊肉跳,表面不显,只装漫不经心地问:“聊我什么?” 秦朝阳倒是一点也不遮掩:“许多想给我俩做媒,说了你一大通好话。” “哦,”金惠心砰砰跳,“那你呢,你怎么回答的?” “我拒绝了。” 车行至机场,没人交谈。 下车后,秦朝阳和司机一起搬行李,一共两只大行李箱,还有好几个手提包。他左右手拖箱子,箱子上再搭几个手提包轻轻松松。 金惠默不吭声,面无表情地夺过她自己那只。秦朝阳对着她走远的背影喊:“你等我!” 没人回答他。 距离登机还剩一小时,金惠守在行李箱旁。另一只黑色的大行李箱平躺着,秦朝阳坐在上面,拉杆被他踩到最长。 他在玩金惠看不懂的电子游戏,挺认真的,广播里报航班号和登机口都充耳不闻。 金惠抱胸站着,看他头顶,忽道:“有空干点正事儿,整天‘加血加血’有什么意思?你知道你微博下多少粉丝嗷嗷待哺么,你想想你都断更多久了?” 秦朝阳直截了当:“写不出来。” “为什么呢?你找过原因了么?” “找了。” “为什么?” “原型丢了,没素材了。” 《情书》在某文学网上发表,只有一女主人公。网上曾有人深扒,这位女主人公是有原型的,据说是作者的爱慕之人。求而不得遂记录下这些文字,聊表真心。若有朝一日原型可见,定能感动万分投怀送抱。 这类传闻网上写得有鼻子有眼,但金惠不信,腿边这男人,她认识多年,但身边从没跟过暧昧的姑娘。会撩妹,但都不真心。玩玩的呗,像他这个年纪,还没想定下来。 近墨者黑,金惠他爸特担心女儿被带坏了,但金秦两家大人有生意往来,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金惠挺有思想的一小姑娘,大有前途,却甘愿给人当小助理,她爸在家总哀道,千万别给姓秦的坏家伙糟蹋喽。 其实金惠从前喜欢温柔稳重的,正经谈过几个男朋友,各个都优秀。谁不夸她眼光好啊?她说,这是她找男人的原则,爱情可以没有道理,但不能没有原则。后来碰上秦朝阳了,原则碎成渣。 金惠是父母手心里的宝,好东西都往她面前捧。现在姑娘长大了,糟了,有好东西不留给父母,尽留给姓秦的了。 在家就是大小姐,吃喝不愁,被人照顾得很周全。从前的金惠哪里会照顾周围的人?而现在…… 还不是因为姓秦的,爱情会让人长大—— 这时候见有座位空了,金惠跟秦朝阳说:“别坐箱子了,膈肉吧?去椅子上坐。”秦朝阳这么一大男人就捧着游戏机坐下了,她自个儿站着。 不多时,导游来了。整个团人数不多,但全挤一块儿也乌压压的。才几秒功夫,导游被围个圈儿淹没了,剩下一面小红旗飘啊飘。 金惠在人群后面伸脖子,费了好大力气才见到导游真容。 人矮,就这么被人简单一包,啥也看不见了。微胖,看着喜庆。皮肤奶白,仿佛透着光。 穿着简单随和,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用黑皮绳绑了从帽子后面的系扣里挂出来。手腕戴表,商店里那种几十块钱的。 “宋甜。”金惠叫了一声。 她看过来,随意笑一笑,声音不咸不淡的,“你好。” 这就算认识了。 金惠回头找秦朝阳,遥遥见他居然又坐到行李箱上去,行李箱竖起来,高高的。倒是没在打游戏了,修长的手捏鸭舌帽檐上,抬了一下。 好像在笑。 茫茫人海中,他一眼就捕捉到宋甜了。 第二章 宋甜这次要带的是个散拼团,人数不多,二十来个。先飞往上海,再从上海登船,六天五夜的海上之行,途径釜山和长崎。 几乎所有导游都爱带长线,这意味着能挣更多钱。像宋甜这次带团,旅行社里的导游都要抢破头的。顶头上司丽姐和宋甜都是外地人来杭州工作,因为这一层关系,丽姐格外照顾宋甜,这机会给她了。 前一天,宋甜抄录散拼团的客人号码,号码并不多——这些客人大多是二人行或是三人行,只需记下每个小团体中一人的姓名和号码即可。 到机场之后,游客们三三两两地到齐。快到登机时间,宋甜轻点人数。 少了一人,左等右等,人硬是不出现。 金惠说,人在卫生间。宋甜看一眼腕表,不多说什么,直接跑去卫生间找人。 门口上是个男士符号,宋甜淡淡瞥一眼,把门敲响。 没人回应她,她直接大步走进去。里面空空如也,她拿着名单念:“和金惠一起来的?” 最靠里的隔间冒出秦朝阳的声音:“在这!” 宋甜催促:“请你快一点。” 秦朝阳手去摸隔间里的卷纸,蓦然又收回,“这里没纸了。” 宋甜皱一皱眉,快速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纸巾,从隔间下面的缝里塞进去:“拿去。” 她用的是最普通最简单的那种维达纸巾包,朴素但诚实。 这纸巾像她。 “多谢。”秦朝阳说。 因为这个小插曲稍稍耽搁了时间,整个团急匆匆地登机。登记后,她再一次轻点人数,全部到齐,这才安心坐下来。 航行过半,空乘推车询问她需要什么饮料,红茶、白水、咖啡、可口可乐和橙汁。宋甜要了白水。 前排的金惠要了一杯橙汁,瞄一眼旁边的男人,直接跟空乘说:“请给他一只空杯。” “好的。” “喏。”金惠把空杯放秦朝阳的折板上,秦朝阳弯腰,他的黑色随身包就在脚边,变戏法似的从中取出一枚生蛋,敲缝,打在空杯里。 金惠说:“这东西能喝?” “能,你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金惠避之不及。 说起来,秦朝阳口味挺新奇的,从科学的角度分析,生吃鸡蛋对人身体健康肯定不好,更别提生蛋有腥味了。金惠吃得考究,从卫生角度出发,牛排只吃全熟,烤肉从不用生菜包裹,用过的筷子不搅拌鱼汤肉汤。这是出生在一个富裕且懂得讲究用食卫生的家庭导致的。 同样家庭背景的秦朝阳却全然颠倒——能吃的都吃,没筷子也吃,用手扒着吃,掉地上吹几口再吃。鉴于他性子野,贪玩,吃食掉地上的次数两只手数不过来,笑他吃土长大的也不为过。 奇怪,像他这样生长随意的,竟然身体健康得很。从小到大没生过大病,也几乎不生小病。反倒是金惠,姑娘家身体娇柔,容易冻感冒热伤风闹肚子中暑痛经。 这大概和他常运动有关,身体结实,能抵抗病魔。 金惠目光落在他身上,宽肩窄腰,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不多见的好身材。 “想喝?”秦朝阳问。 “都说了不要啦!” “那你看我。” 金惠别开脸,装腔作势地捏鼻子,“老大,你不觉得这生蛋很腥臭啊?” 确实腥臭,自那蛋落进杯里,味道就一点点散发出来了,后排的宋甜都能闻到。她神态静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听见金惠喊旁边的男人“老大”,不禁把视线投到前边去。 以宋甜的角度,只能看见秦朝阳一半的背影,自上而下分别是稻草茬似的黑短发、满是洞洞的黑毛衣、深色牛仔裤的一角。 宋甜把视线挪上去,重新落在他脖颈上。 充满力量的线条。 宋甜低下头,取出椅背后的杂志看。 傍晚前,飞机降落,宋甜带团登上了海洋量子号。 这艘豪华邮轮属于皇家加勒比,号称是“来自未来的邮轮”。她是高科技与奢华的新结合,拥有许多“海上初体验”的娱乐革新。 比如,她有宽敞的复式客房,有特色主题和各式风味的餐厅,还有冲浪、旱冰、跳伞等各类娱乐设施,以及精彩的海上演出。 宋甜并不是第一次乘量子号,邮轮的结构、各个娱乐点、各类餐厅的分布她都很清楚。量子号有十几层,她总是习惯登船后先睡一觉,而后去十四层的室内泳池游几个来回。 宋甜自带泳衣,全黑的背带式连体泳裙。她皮肤白,穿黑色格外好看,下水后尤甚。 秦朝阳坐在躺椅上喝啤酒,目光紧随水下的宋甜。她水下的姿态很自如,像鱼,给人一种很自然的感觉。远远看去,仿佛一幅画。 美人游鱼,视觉盛宴。秦朝阳明目张胆地看,金惠指尖点了他肩膀两下,问:“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秦朝阳没回答,兀自往椅背躺下去。金惠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撇开头,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依旧落在那一点上。 于是金惠顺着他目光追过去,宋甜此时刚好出水,宛如一朵白百合,几乎要发光。她沿着池边慢慢走,留下一路的水渍。 走到没人的躺椅旁边,宋甜停了下来。头顶和四周是窗,夕阳落下,星辰已铺满夜空。她没有披浴巾,光是站着,半晌,点了一支烟来抽。 邮轮上不允许随处吸烟,但设有专门的吸烟区。因而宋甜的烟在指尖才燃了几分钟,就被乘务员喊停。她遗憾地笑一笑,在众目睽睽下把烟捻了。 然后她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目光像雾一般难以捉摸。紧接着,她离开了泳池。 秦朝阳一并起身。 金惠抓住他小手臂,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别告诉我,你要追过去啊。” 秦朝阳装傻充愣地“啊”了一声。金惠指指宋甜,“你以为我瞎了?刚才你眼珠子都要掉到她身上去了。” “哦,”秦朝阳笑笑,“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何止是明显,简直露骨。金惠不舒服地抿抿嘴,秦朝阳可从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他看她的眼神,像看任何人的眼神一样。甚至在某些时刻,他看她,不过是在看一杯平淡无奇的白开水。 金惠粗略往宋甜那边看了看,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和她有什么不一样的?真要比较一番,宋甜比她胖还比她矮,确实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 金惠神态怪异,“我听人讲,导游今年三十三。” 秦朝阳回首笑说:“听谁说的?” “别人喽。怎么,说错了?” 秦朝阳掐手指头算了算,“没,她的确三十三来着。” 然后继续往前走。 金惠不让,“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秦朝阳大方点头:“嗯,看上了。” 金惠僵了一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秦朝阳挣脱她走了。她反应过来在后头跟着,花容失色地喊:“她都这么老了……” 秦朝阳笑说:“看着比我还小。” 金惠又说:“她还吸烟啊!” “吸烟怎么了?” 又是一僵,金惠觉得自己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只好用提高音量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震惊:“一个女人,她吸烟啊!” 秦朝阳皱了皱眉头,笑容也淡了,“又不是吸毒,你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 秦朝阳追得急,赤着脚,穿着条裤衩就走出去了。 来往之人无不对他报以注目礼,甚至引人议论。然而他对这些仿佛浑然不觉,一心顾着搜寻消失的宋甜。 她烟瘾上来的时候,是绝对要解一解的。秦朝阳猜测,宋甜大概是去了最近的甲板。露天甲板是可以抽烟的。 果不其然,宋甜倚靠在船栏边,手抬在嘴边,烟雾袅袅从她口中吐出。秦朝阳踱步上前,在距离两米的时候,忽然又止步不前了。 她是否还记得他?看见他,会觉得惊喜,还是惊吓呢? 秦朝阳把手伸过去,还没触碰到什么,宋甜便惊呼一声。 ——她望海望得出神,烟烧手指了却没注意到,烫手了。她蓄力吹了一口,烟灰飘走了。 一回头,正对秦朝阳的脸。她没什么情绪地笑一笑。 看来是不记得他了。 宋甜把烟掐灭,找了个垃圾桶扔了。与秦朝阳擦身而过后,没再回头,只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她沿着船栏走,开始走得慢,后来越走越快。直至拐角处,竟然跑了起来。 秦朝阳眼疾手快,一个猛力圈住宋甜手腕,哭笑不得地道:“你跑什么?” 宋甜巧妙地挣脱了,回说:“那你跟什么?”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还你纸啊。” 宋甜接过一看,是她在机场男厕借出去的那包维达。如今物归原主,她手心一紧,把纸包捏得折腰,再淡淡一句道:“谢了。” 说完便再不停留,一路疾走回了客房,仿佛身后尾随着豺狼虎豹。 房门合上的一瞬间,她莫名松了口气。摊开手心,扭曲成团的纸包像有了生命一般伸展开来。她盯着纸看了一会儿,接着,缓缓地从里面把纸抽出来。 上面用黑色水性笔写了一行字:晚十点,甲板见。 没有署名。不过,留信人是谁显而易见。宋甜脑海里浮现他稻草茬似的短发、一段弧线漂亮的脖颈、黑色毛衣和牛仔裤,以及脱下黑色毛衣和牛仔裤后的结实身体。 她脸一热,把留了字的那张纸揉团丢进垃圾桶。 见什么见!有什么好见的。宋甜想,她只要装不认识就好。 紧接着,她看见纸包里另一张纸上的黑色笔迹。 抽出来,上面写着:否则……我直接去你房间堵你。 依旧揉成团丢进垃圾桶,宋甜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洗了把脸。 然而…… 妈的,她居然有点紧张。 第三章 十点差十分,秦朝阳到甲板等宋甜。 此时更深露重,甲板上不见人影。没有灯,黑黢黢一片,唯独月光皎洁,荡漾在海浪里,也荡漾进秦朝阳的眼睛里。 海风阵阵,船栏边很冷,秦朝阳后退,在公共座椅上坐下。黑暗中,响起猫一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至远。最后,他魂牵梦萦的背影就藏在眼前的海雾里。 宋甜似乎并没有发现秦朝阳在她身后,只面朝船前行的方向凭栏远眺,这样看来,倒不像是与人相约在此,而是凭自己的意愿和喜好来此看海景一般。 她这副自如的模样看得秦朝阳屏住呼吸,不敢叨扰一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不出多时,他站在她背后。 宋甜刚洗了头,用吹风机吹半干,乌黑的长发一垂而下,在海风里,同她的睡裙一起摆动。 如此不修边幅,秦朝阳也一点不客气,目光直接地勾勒宋甜的轮廓,她的腰线、她的臀型,还有露在外的光滑小腿。 秦朝阳伸手,隔空抚摸宋甜的身体。他还记得,她的腰肉肉的,摸上去触感极佳。皮肤格外光滑,像婴儿一般,和她的年纪一点不符。 此时此刻,秦朝阳最怀念的不是宋甜的身体,而是如云烟消散的往昔。他太想知道,六年时间里,她去了哪里。 也正是那时候,他知道钱财并非万能,纵使他家财万贯,偌大一世界,也难以寻找一个存心藏匿的人的踪迹。 秦朝阳从没那样找过一个人,就连他发小王小春都说他这是“走火入魔”了。 居然被王小春嘲笑了,秦朝阳恨恨地想,倘若不是因为王小春的缘故,他应该是打死也碰不上宋甜的。 彼时,正处花季的王小春看上同班的徐冰了,作为好哥儿们,秦朝阳提议周末邀请徐冰去旅行,地点是邻市市郊某座山,也算个风景区,可以住两天再回去。 深山老林,黑灯瞎火。秦朝阳嘿嘿贼笑:“傻春,到时候就看你的了,”拍拍王小春肩膀,得意地说,“兄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王小春嘿嘿傻笑:“我干事,你放风。” 事不宜迟,王小春立刻找了旅行社,一辆面包车,一个司机,一个导游,就这么上路了。 集合时间是傍晚,为了泡妞,王小春比谁都急。那时候秦朝阳在睡午晚觉,死活被王小春弄进了小面包车。 起床气作祟,见到小面包车的时候,秦朝阳大爷一样踢了地上石头一脚,啪,打车皮上,脆脆一声响。 “这什么破车?”他回头找王小春,“你找的什么破旅行社?” 正帮他们装行李的宋甜抽空看了他一眼—— 眉毛粗而浓,像用毛笔画上去的一样。宋甜想起哪一本算命书上写过,通过眉毛粗细浓淡来看一个人的面相——眉毛粗浓,往往说明这个人比较急躁,脾气不好,没什么心机,直来直往。 一切准备妥当后,所有人上了车。 车上,秦朝阳依旧睡眼惺忪,王小春一本正经地说:“老大,我妈说,午觉睡太久脑子会变笨的。” 秦朝阳翻了个身,嘀咕:“信这种东西,你蠢到家了。” 发车了。宋甜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并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让三人记下。徐冰和王小春埋头输号码,唯秦朝阳两耳不闻身外事,两眼死闭,睡得像猪。 宋甜冷冷睨他,他浑然不知,还轻轻打鼾。 车行半途,天色擦黑,还起了雾,能见度很低。宋甜要林凡停车,等雾散了再走。林凡说再多行几百米,那地方有村落,可暂时歇脚。 村落坐落于山脚,四周雾气弥漫,远远看去,竟如海市蜃楼一般。 林凡打头,带一行人进了其中一间楼房。这儿是风景区,村民早把自家房子改造成了小旅馆,一进门就是柜台,林凡手臂搭上去,笑嘻嘻问柜台小弟:“你们老板娘呢?” 小弟用一口乡音普通话答:“出去了。” 林凡问:“去哪儿了?” “市里。” “去干嘛了?” “办事去了。” “办什么事?” “这……我不太清楚了。” “啥时候回来?” “这……我也说不好。” 林凡锲而不舍还要追问,都不知宋甜何时到了他身后,声音凉凉地问:“你老问人老板娘干什么?” “就问问喽。”林凡随便敷衍着,离开柜台,找了张椅子坐下。 正值饭点,宋甜叫小弟来点单。山郊野外,除了野菜还是野菜,他们随意点了几个菜准备饱腹,秦朝阳最后点了一只山鸡。 王小春和徐冰在最靠里的一张长木桌边坐下,秦朝阳则找林凡和宋甜拼桌。徐冰问秦朝阳:“你不和我们坐一起啊?” “你俩一起就够挤了,我跟着凑什么热闹。” 王小春回头,秦朝阳冲他意味深长地眨眼睛,然后手动点了个赞。 菜很快上桌,一只山鸡分两盘,宋甜这桌的这盘,几乎都被秦朝阳搜刮干净了。 林凡也想吃鸡肉,但这鸡是秦朝阳专门点的,没好意思多下手。看秦朝阳一点也不客套,只顾自己吃,林凡没忍住,多嘴一句:“你怎么光吃肉不吃菜啊。” “我挑食呗。”秦朝阳从鸡汤里抬头,嘴唇吃得油乎乎的,招呼柜台小弟说,“有土鸡蛋没?” “有有有!不过得现煮。” “别煮了,直接给我生的。” 秦朝阳把杯里的椰奶一口喝光,敲了生蛋进去。宋甜看着他喉结一滚,眨眼就吞了那蛋。 吞了后砸吧下嘴,脸朝宋甜,“你老看我干什么?” 宋甜一笑,指里面说道:“我哪儿是看你啊,我看的那边。倒是你那女同学,老盯着你看。有什么事儿吧?” 秦朝阳回头,不偏不倚撞上徐冰视线。徐冰脸一红,马上钻饭碗里去。秦朝阳眉毛一挑,丢了根筷子砸王小春后脑勺:“吃吃吃!你来就为了吃的?” 王小春回过头,一嘴的米饭。秦朝阳看都懒得看他,招呼小弟又要了一双筷子。 这时候,王小春才明白过来,滋遛滋遛挪屁股,正好挡了徐冰视线。 饭后,宋甜走到车旁,林凡坐在车里看手机。宋甜一走近,他就把手机给收了。 “怎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还不许我看了。” 林凡讪笑,“别开玩笑了你!我说,得等到啥时候才走?” “起码等雾散了吧。”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林凡说,“我看趁现在雾不大,早点上山,等到了风景区就舒服了。” 宋甜冷笑:“你倒是舒服了,我还得陪着他们上山下山呢。” “放心,这三人好带。”林凡把车椅调后,把脚放车前去,“我之前和你说什么来着,记得不?” “人傻,钱多。” “没错!这仨就是人傻钱多。”林凡咯吱咯吱笑,轻佻地摸了把宋甜的下巴,“跟着哥哥混,保管你赚大发。” 林凡还想多嘴,宋甜拧了他胳膊一下,努努下巴,有人过来了。 秦朝阳是过来消食的,宋甜林凡一声不吭,他留心多看两眼。林凡咳嗽两声打破沉默,说要去屋里喝杯水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宋甜也准备撤,秦朝阳单手拦她,“还有多久出发?” 宋甜说:“得看天气。” “你看现在的天气呢?” 夜色已降,雾还未散,着眼处皆一片茫茫。 “大概得在这儿留宿一晚了。” 晚上分房,两人睡一间。徐冰和宋甜两位女同胞分在一起,王小春和秦朝阳一起,林凡一人住较为简陋的单人间。 山里的房子不比城里的钢筋水泥,隔音极差。住宋甜隔壁的是一对小情侣,大晚上打得火热。宋甜被声音吵得睡不着,同床的徐冰倒是没心没肺,看样子已经陷入深睡眠了。 宋甜看着徐冰一张青葱少女的娇俏脸庞,月影幢幢中,还弯唇笑了。一看这副模样,宋甜就知道,少女怀春了。 光看徐冰样貌,能看出这姑娘是乖乖女类型的,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居然这么大胆和两名男同学同行过夜。 报团的时候就王小春一人,人高马大,性格憨憨的。不过人不太聪明,林凡要做的是一锤子买卖,报价特别狠,王小春都不知道杀杀价。看来家境是相当不错的。 这儿的风景区就是座山,还算峻峭。爬上爬下得花一整天。这地方来人少,也就这三人乐颠颠地来。 果真应了林凡那句话:人傻,钱多。 要是这趟钱真这么好赚,隔壁的靡靡之音也能忍受了。宋甜笑一笑,实在睡不着,索性出门赏月去。 她刚把房门打开,对门就跟有感应似的,也一并打开了。 宋甜把门合成缝,打缝里看外面。秦朝阳光着膀子大喇喇走出来,猛敲宋甜隔壁门:“大半夜鬼叫什么!” 鬼叫登时消弭。秦朝阳满意了,扭扭脖子甩甩胳膊,往回走的时候眼风扫过,直直对上宋甜窥视的眼。 这一眼,看得宋甜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其妙的,被他狭长的眼吸引住。寂静的空间里,蓦然响起闷闷的笑声。 宋甜回神,秦朝阳笑得跟什么似的,耀眼。 对视之时,秦朝阳几步跨到她眼前,像泰山压顶,仿佛一下子遮蔽了天日。宋甜仰头看他,他低头,嘴角歪一边笑,“我就说咯,你老盯着我看。” 第四章 秦朝阳脸上还有倦意,嘴却咧开笑着,怎么看怎么随性慵懒。过道黑黢黢的,唯独他的牙白灿灿的,晃得宋甜眼睛眯了眯。 她什么也没说,笑了笑就啪一下关上房门。 过了一会儿,宋甜开门,秦朝阳竟还在门外,依旧那个姿势,依旧那抹笑容,仿佛料定宋甜这时候会出来似的。 “怎么又出来了?”他笑眯眯问。 “没睡意了。” 宋甜睡眠不好,有一点响动就会醒来,睡意散了就再也睡不着。她路过秦朝阳,往旅馆外走。 已入深夜,四周万籁俱寂,就连风也停了下来。宋甜在光秃的草地上行走,一路向前,借着昏暗的月光走到一棵巨树下,脚边是个大池塘,水面很亮,像一面镜子。 她很随意地倚靠着树干,散漫地望着水面。接着,取出烟抽。 秦朝阳静悄悄蹲在她脚旁,仰着脖子看她吸烟。她能感受到他的注视,但偏就是不回眸看他一眼,仿佛蹲在她脚边的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自始至终,秦朝阳都是笑眯眯的,他见过学校里的女同学吸烟,蹩脚的、揠苗助长的。看宋甜吸烟,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这画面合理、自然。 甚至,他觉得这女人腾云驾雾的样子忒带感。 半支烟了,秦朝阳总算熬不住,“你借我根烟抽。” 宋甜仍旧望着水面,“小孩子,抽什么烟。” 秦朝阳不服气了,反问宋甜道:“怎么,你很大咯?” 宋甜把烟夹回手指,不露情绪地笑:“我都奔三了。” 秦朝阳说:“看不出来。” 宋甜笑:“你看不出来的事多了去了。” “比如呢?” 秦朝阳忽然站起来,宋甜只觉一座山忽然掉在眼前,黑乎乎的,把月光都挡住了。秦朝阳歪着头,与宋甜近在咫尺,狭长的眼笑着,细细端详宋甜。 宋甜不惧不躲,自然地站在那儿,任凭秦朝阳看。 看到最后,反倒把秦朝阳弄得不好意思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回事,手心平白无故出了层汗。 “咳。” 秦朝阳缩回去,宋甜哼笑一声。这声笑让秦朝阳脸上发热,好像他被女人比下去似的,内心燥起来,只催她道:“到底还有没有烟,给我一根。” 宋甜老样子,理都不理他。秦朝阳少年心气大,伸手就把她嘴里的烟夺下来。其实他也并不是多想吸烟,但就是不能咽下这口气。他把烟放自己嘴里,嘬了一口,然后又塞回宋甜嘴里。 “有什么了不起的。”秦朝阳笑,又凑过去吸吸鼻子,嗅了嗅宋甜嘴巴的气味,明知故问道,“奇怪,你的烟怎么是玫瑰味的?” 说完这句话,他没再逗留,潇洒走人。宋甜瞳孔放大,唇瓣稍稍一张,半支烟蓦然掉了。 翌日早晨,依旧大雾不散。宋甜站旅馆门口看了一会儿,回头和大伙道:“不能走。” 大好日子在小旅馆里窝着,对秦朝阳这类爱往外跑的人而言,绝对是种煎熬。问宋甜到底什么时候能动身,宋甜说具体看天气,于是问天气什么时候能好,答曰不知道,最后问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好溜达溜达的,再曰不清楚,秦朝阳怒了,嘲讽她说:“一问三不知,怎么当导游的!” 宋甜道:“到了景区你就知道我怎么当导游的。” 秦朝阳不依不饶,“我现在就想知道,行不行咯?” 鸦雀无声。宋甜看秦朝阳,后者好整以暇地挑起一边眉毛,笑得又贱又坏。 冷不丁,林凡插嘴道:“外面有个池塘,旅馆里有渔具,可以钓鱼。再走远点是个橘园,老板娘家种的,付钱可以去摘橘子。” 宋甜看了看林凡,一言不发。秦朝阳站起来,笑话宋甜:“看看,你这个导游还不如一个司机知道的多。” 然后笑闹着把王小春拽出去。 至门前,王小春往回看,他脖子被秦朝阳勒着,说话声很粗嘎:“冰冰,你也来!” 徐冰没动,秦朝阳看了看胳肢窝下的王小春,对徐冰道:“走不走?” 徐冰支吾了一下,秦朝阳等不住:“要走就赶快。” 说完先行踏出旅馆。徐冰见人已出门,忙不迭起身跟上去,“我也去,等等我!” 池塘边,柜台小弟送来了钓鱼竿,秦朝阳不接,徐冰去接,问秦朝阳:“你要哪一把?” 秦朝阳把王小春推出来:“傻春你先选。” 王小春挑了一把旧的,把崭新的留给徐冰。徐冰丧着脸说:“可我不会钓鱼。” 王小春高兴了:“我会呀!我教你呀!” 徐冰轻轻哦一声,回头看秦朝阳。秦朝阳瞪徐冰:“看我干什么?我又不会。” 柜台小弟说:“那边还有橘园,要去吗?” 秦朝阳想都不想:“去。” 柜台小弟点点头,回身喊人:“凡哥,你带客人去橘园吧!我还要看店。” 林凡闻讯而出,宋甜也一并出来。秦朝阳看那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来,又听柜台小弟说:“老板,我们这橘子是五块钱一斤的。” 秦朝阳不懂行情,“哦,五块就五块呗。” 小弟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地被宰,乐了:“好嘞!一会儿从橘园出来了称斤两再算钱。还有这个鱼……” “到时候一起算。” “不是……这个鱼是要先付钱的。” 秦朝阳蹙眉嫌麻烦,“多少?” 小弟眼珠子骨碌碌转,偷偷抬了价。秦朝阳照付了。 一边徐冰见形势不对,扔下鱼竿跑过来,小心翼翼说:“我也去摘橘子吧。” 王小春说:“那我也去!” 秦朝阳火了:“放屁!老子钱都付了!”扫了他俩一圈,不容拒绝地道:“我,摘橘子,你俩,钓鱼。” 徐冰低头绞手指,不高兴也不敢说出来。王小春一人傻乐,秦朝阳一把搂住他脖子,带他去另一边说悄悄话:“傻春,接下来靠你自己了!” “老大!”王小春感动地竖了个大拇指。 秦朝阳拍拍他肩,“好好干!也不枉费我帮你抄这么多情书了。” 之后,秦朝阳便跟着林凡和宋甜进了橘园。他继续往里走,林凡和宋甜在橘园门口逗留,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橘树,宋甜问林凡:“你好像对这一带很熟悉啊。” 林凡说:“嘿嘿。” “嘿嘿啥啊?”宋甜追问,“你不是第一次来吧?” 林凡道:“我认识老板娘,我把客人带来,到时候钱一起分。” 宋甜挑挑眉,盯着他不说话,他奸笑一声,安抚宋甜说:“当然,这回咱们仨一起分。” 宋甜冷笑:“林凡,是不是我不问你,你就打算把我那份独吞了?” “哪有的事!我是那种人嘛!再说了,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我的钱也就是你的钱呀。” 宋甜冷冷看他,林凡最受不了宋甜这种眼神,像针,好像能狠狠扎进人心里去,一点温柔女人的样子都没。 不过有时林凡也受用这种调调,越是冷艳的女人,越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林凡在宋甜身上吃过瘪,相处时间久了,深知宋甜性格,吃软不吃硬,外冷然内热。 说实话,某种程度上,林凡有点怵她。突然之间手机响起来,他脚底抹油,借机就溜了。宋甜还什么都没说,就瞧不见林凡身影了。 “他怕你。” 秦朝阳双手插兜闲闲靠着橘树,宋甜看着他,心想轮到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有意调侃他一句:“你就不怕我?” “我怕你什么。” 宋甜笑了,啪一声,打火机亮了。她点了根烟,吸烟嘴的时候眯着眼,透过烟雾看秦朝阳,秦朝阳也隔着烟雾看她,不眨眼地对视。 半晌,秦朝阳率先闪开眼。手心好像出了层薄汗。 这女人眼睛有毒。 橘园并不很大,秦朝阳快步绕一圈,才过去两三分钟。回原地了,宋甜还在吸烟,这是第二根,没过瘾她就不停。 黑烟管,黄烟嘴。又细又长,这是寿百年黑俄罗斯。20支装,市面上卖30人民币一包,不算便宜。 宋甜没多少闲钱,平时省吃俭用,唯独吸烟这一项,由得自己喜好。人生在世需忍耐需节制,但有的事不用。 秦朝阳拧了个橘子下来,“抽完了来摘橘子。” 摘橘子这事儿,秦朝阳没多大兴趣,偶尔留意池塘那边,两个小人点儿排排坐,忽听噗通的声音,好像有重物落水。 秦朝阳往池塘一看,俩小人点儿只剩一小人点儿了。剩下的那个是王小春,可没过几秒,王小春纵身一跃,掉进池塘,动静比刚才那个大些。 宋甜和秦朝阳一前一后飞奔向池塘,等他们跑到的时候,水面已经平静了。秦朝阳二话不说就脱鞋子袜子准备下水,宋甜拦住他:“一个人下去足够了。” 秦朝阳甩开她,“王小春不会游泳!” 话音未落,宛如离弦之箭射入水中。宋甜转身叫人,眼睛只是离开这么一小会儿,水面上就不见人踪影了。 宋甜蹲下来,对着咕咚咕咚的水面大喊:“人呢?!” 没有人回应。 第五章 水面一直不起波澜,仿佛被冰封了一般。宋甜跪在池塘边,湿土把她膝盖弄脏了。她越发着急,水性再好的人,在水底屏息这么久,也该吃不消了吧?她不敢继续想象。 当她想下水找人的时候,林凡等人跑了过来。林凡一来就把宋甜拽身后去,“你干什么?” “救人。” “得了吧,这水多冷你知道吗?” “你的意思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喽?”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要不是我下去,那就是你下去。” 林凡脸皱着,脚尖试探地向前点了点,又缩回来,很踌躇。宋甜看他缩头缩脑的很无语,用力把他挣开了,“你怕水冷,行,那我下去。” “等等!你看!”林凡指着水面。 霎时间,水面像是破了个洞,哗啦一声往四面八方荡漾开去。紧接着,一个人头浮了上来。 是秦朝阳。宋甜喜道:“快!过来!” 宛如猛龙出江,秦朝阳驮着王小春和徐冰出水,但负重过重,他根本腾不出力气来划水。林凡等人伸了钓鱼竿过去,将王小春和徐冰先拉上来。 宋甜快速跑回旅馆,拿了几条浴巾回来。半路撞上隔壁房的小情侣,喊说:“能不能让让?” 小情侣是听见声音下来看热闹的,热闹还没瞧到,反被宋甜吓了一跳。女的那个可威风了:“凶什么凶啊!好好说话不行吗?” 男的息事宁人:“算了,忍忍吧。” 宋甜把浴巾给王小春和徐冰裹上,秦朝阳往岸边靠,他没力气了,划地特别慢。宋甜很有耐心地等,秦朝阳一靠岸,她忙伸手过去捞人。 秦朝阳一口气救两人,体力消耗非常大,上了岸后喘得很厉害,满脸的水都顾不上擦,“他俩没事儿吧?……王小春!” 宋甜说:“别喊了,都好着呢。” “哦。”秦朝阳捋了把头发,挤出一大把水。甩甩头,水滴天女散花一般飞出去,宋甜眼前跟下雨似的。 她急往后躲,浴巾一抛,像红盖头盖他脑袋上,他一顿,掀起浴巾看,宋甜已经走到别处去了。 一伙人回了旅馆,王小春和徐冰分别在各自的房间洗澡,秦朝阳裹着浴巾等。林凡住的单人间没有卫浴,经过协商,秦朝阳借用了那对小情侣的浴室。 不多时,王小春和徐冰从浴室出来,楼下柜台小弟熬了姜茶,大家伙便坐在一楼大厅喝姜茶。 经过落水风波,徐冰心思乱了。 她落水纯粹是不小心,王小春跳水是为了救她。但王小春根本不会水,没人救,跳下来就是个死。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徐冰琢磨着觉得不太好受。她知道王小春对她是真好,可是无以回报。 宋甜收拾了那几条浴巾上楼。路过那对小情侣的房间,听里头秦朝阳在喊王小春的名字,他进去的时候没拿内裤。 “就我包里那条黑的。” 宋甜按照指示找到秦朝阳的黑内裤,敲了敲浴室门。很快,门打开了,看见宋甜的一刹那,秦朝阳愣了一下,“怎么是你?” “王小春在楼下喝姜茶。”宋甜头转向另一边,一根手指挂着内裤,在秦朝阳眼前晃了晃。 秦朝阳低头一看,乐了,“你一女人拿男人内裤啊。” 宋甜一点也不害臊,波澜不惊地道:“那我放回去。” 她要走,秦朝阳快速逮住她,一下子把内裤抢过来,“行了,算我欠你一次。” 小情侣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秦朝阳套好内裤一出来,他俩就进去了。可没过多久,其中那女的急匆匆又出来了,气势汹汹问秦朝阳:“你是不是拿我东西了?” 秦朝阳一头雾水,那女的说,她放在梳妆台上的一只名牌表不见了。表不可能不翼而飞,铁定是被人偷了。 “你怀疑是我偷的?”秦朝阳觉得好笑,“我偷一只女士表干什么?” “卖钱啊!那表很贵的,能卖好多钱!” 秦朝阳说:“我不差钱。” 女的说:“你不差钱就把表还我啊,我差钱!” 天,这女的是不是榆木脑瓜。秦朝阳都懒得和她说话了。 他转身要走,女的不让,一把挠他手臂上,“喂!小偷!我们借你浴室洗澡你怎么恩将仇报!” 秦朝阳火了,手臂一挥,把她甩掉。低头一看,手臂上赫然几道指甲痕,白的,才一眨眼,红了。 “操!”秦朝阳揉了揉抓痕,真疼。脸一下就黑了,晃着指头威胁那女的说,“告儿你,再敢挠我,我就扇你。” 女的吓得退后一步。想想觉得自己真委屈,被偷了东西还被人吓唬,怎么也忍不住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悠。 这时候,那男的出来了,见秦朝阳人高马大的,怕摊上大事儿,也不敢给自己女人出头,只幽幽问:“表到底是不是你偷的?” 秦朝阳扭扭脖子,咔吱咔吱响:“我去年买了个表啊说我偷表!” 女的大喊:“你怎么骂人啊!” “你信不信我打人啊?” 秦朝阳这架势看起来不是说着玩玩的,宋甜及时拦他,然后对那女的说:“不是他偷的。” “你怎么知道?” 宋甜说:“你看他赤条条的,怎么偷表啊?藏内裤里?况且他洗澡的时候,只关了浴室门,你们房门是开着的,搞不好有别的人进去过。” “怎么会有别人!我们大家都在楼下……”女人忽然一顿,恍然大悟地说道,“哦——就你上来了!” 宋甜嗤笑,敢情这是怀疑到她头上来了。 “我的确上来了,但你怎么知道,楼上的没有下来过呢?” 那女的一下子哑口无言。林凡在旁听了半天,趁人不注意拉宋甜衣袖,低声提醒说:“行了,你别跟着搅和,多管这闲事干嘛呢。” 宋甜冷冷反问:“你带的客人出事了,这叫‘闲事’?” 林凡不说话了。 宋甜对秦朝阳说:“你先回去把衣服穿上。” 秦朝阳腿刚迈出去,就被那女的拦下,“不行,万一他回去销赃了呢?” 秦朝阳笔直盯住那女的,“哦,你是要我当众脱/内/裤?行啊,我可以脱,但我脱了要是什么都没有,你俩,给我跪下道歉。” 女的气得脸都憋红了,秦朝阳手插/进裤头,“怎么样,我脱了?” “你这是耍流氓!”女的骂道,“无赖!” 秦朝阳不耐烦:“废话少说,你准备好下跪,我马上脱给你看。” 气氛特别僵。 林凡不虞地看了秦朝阳一眼,说:“这是解决问题么?这是闹事!”他想当和事老,小拇指碰碰宋甜:“你也劝劝他。” 宋甜清冷地笑笑,“我觉得这样解决挺好的。” 宋甜这态度把林凡激怒了,他知道宋甜吃软不吃硬,别人越跟她耍横,她越是不饶人。这样的性格,迟早是要吃苦头的。不仅是自己吃苦头,还会连累身边人。 很早以前,林凡就批评过宋甜了,没想到这么久过去,她只长年纪不长记性。 “够了!”林凡发飙,“小孩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他要脱/内/裤你还跟着起哄啊?有没有脑子啊?” 宋甜倏忽看他,冷冷问:“林凡,要是遇上事儿的是我,你是不是也打算袖手旁观?” “别做这种没意义的假设,有用处么?你成年人了,真安分守己的话,能遇上什么事儿啊?” 宋甜死盯林凡,林凡心里一团火,却也不敢迎上她目光。 半晌,宋甜拂袖,气道:“我不管了。” 林凡这才松了口气,忽一回眸对上秦朝阳的眼,警告地看了看他。 也不知秦朝阳是无知还是无畏,眼神很有深意地在宋甜林凡两人间来回转。林凡话说重了,现在有点后悔,偷瞄宋甜一眼,面若冰霜,糟了,肯定气得够呛。 他去抓宋甜的手,宋甜把手抽开了,看也不看他,径自下楼去。楼下王小春徐冰在,她直接当没看见,出了旅馆大门。门口有石墩,她就坐那上面抽闷烟。 过了一会儿,楼上人全下来了,大厅里吵吵嚷嚷的。林凡出来找宋甜,小心说:“甜甜,生气了?” 宋甜一支烟毕,心情平复不少,问:“小偷抓到没?” 林凡说:“哪有什么小偷,那只表放在其他地方,他们记错了。” 宋甜哼了一声,再也不说话。 到了正午,阳光普照,大雾尽散,大伙准备出发。王小春和徐冰背着旅行包先上了车,秦朝阳拖拖拉拉走在最后,宋甜催他快点。 他三两步跟上,声音很低:“多谢。” 宋甜头也不回:“不必。” 秦朝阳咧嘴笑了笑,走到与宋甜并排,“问你,你和开车的那个,你俩什么关系?” 宋甜反问:“你说什么关系?” “不知道,”他老实地摇头,“反正不是寻常关系,对吧?” 到了车旁,宋甜动作迅速地上了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头一转,看见秦朝阳懒洋洋趴她这边的车窗上。 “你还没回答我呢。” 宋甜大拇指往后示意,冷冷地命令道:“上车。” 第六章 等所有人上车坐好,林凡发车。这一路上山不比之前的路平坦宽敞好走,风景区在山上,越往上走,道路越是崎岖险峻。 林凡驾龄十多年,老车手了。但就算是如此,也免不了颠簸震荡。一来是路差,二来是车差。 这辆小面包车是宋甜和林凡合资买的二手车,买来的时候就比较破旧了,贪的是价格便宜。不过还能开,上路完全没问题。就是车里总若有似无地萦绕着奇怪的味道,好像是汽油味,又好像不是。 宋甜把在橘园买的橘子取出来吃,橘子皮一剥,橘香四溢,一下子就把难闻的气味掩盖过去了。她自己尝了一个,还挺甜的,于是分给其他人。 林凡开车腾不出手,宋甜就一瓣一瓣喂他吃,喂完了还抽纸巾替他擦嘴。 车后面秦朝阳盯着他俩看,一只橘子吃了好久没吃完。忽地宋甜往后看,对上他眼睛,他手一停,朝她勾勾嘴角。 宋甜也勾勾嘴角,指指他的脚:“可不可以放下去。” 秦朝阳说:“可以。” 林凡从后视镜里看后面,徐冰和秦朝阳都是坐靠窗的位置,中间夹着王小春。他说:“你一人坐得你那俩同学都挤在一块儿了。” 秦朝阳本来没注意到,林凡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他了。往旁一看,王小春和徐冰果真挤在一块儿。他不是故意的——秦朝阳这人坐姿就这样,不是大马金刀就是翘二郎腿,怎么舒服怎么来,不管别人的。自小起就这样,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林凡无非是想提醒他坐正些,省得别人坐得不舒服。不过秦朝阳一点悔改的心思都没,王小春的心思他太了解了,就现在这情况,王小春肯定偷着乐。只能苦徐冰,王小春的屁股特别大,挤得难受。 这一路行来山路漫漫,车行之处无不黄沙漫天。车窗死死关着,橘子味淡了后,那股汽油味又卷土重来。徐冰坐得难受,闻得也难受,才行了半小时不到,她就晕得快不行了。 王小春发现她脸色不太对劲,问她是不是晕车了,她点头的力气都快没了。 “有晕车药嘛?”王小春急道。 宋甜递过来一小瓶东西,正是晕车药。她出门带的东西齐全,其中便有常用药品,诸如中暑药肠胃药之类。 王小春接过,取出瓶子里的白色药片,就着水喂徐冰。徐冰咽下后,顺势往王小春肩膀上一靠,紧闭着眼,没口大气出来。 秦朝阳旁观,心里乐呵。天时地利人和,王小春有机会。 冷不防——“这样不行……”王小春求助地看宋甜,“导游,你能不能和冰冰换个位置啊?她坐前面可能会好一点。” “!”秦朝阳恨铁不成钢地给王小春使眼色,王小春没看见,大眼汪汪地和宋甜对视着。宋甜同意了。林凡停下车,两个女的交换了位置。 秦朝阳从鼻子里哼声骂道:“蠢蛋。” 王小春没听清楚,问:“什么蛋?” 秦朝阳哀哀地叹口长气,没好气地答:“滚蛋。” 秦朝阳视线扫过宋甜,她没发现,安静地靠坐,侧头看窗外,目光很宁静。秦朝阳也去看窗外,一抔土扑窗上,脏兮兮的,什么风景都看不清楚。 从换位置起,王小春就一刻没停过。秦朝阳啧了一声,垂着眼皮子看他,“你老往我这边挤什么啊?” 王小春没说话,手指小心藏着指了指宋甜。意思是不好意思和这女的靠太近。 秦朝阳看宋甜,她依旧没注意这一边。秦朝阳都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车子颠,她头靠椅枕,马尾辫子乱了,扫在脸颊上,黑的黑,白的白。唇特别粉,脖特别长,锁骨特别凹。 论体型,宋甜是真小。徐冰比她小,但比她高。她像小鸡崽儿,秦朝阳估摸他一掌就能托住她了,搞不好他抓她脖肉那儿,提她跟提猫儿似的。 秦朝阳思绪飘远,只觉左半边屁股被人拱啊拱。 “王小春!你拱什么拱!” 王小春苦着脸,余光瞄了下宋甜。 秦朝阳指着他和宋甜间那条鸿沟,大发雷霆:“得了吧你,看看你俩之间这道缝!东非大裂谷啊?” “我不是怕把她给挤坏了嘛!” “你怎么就不怕把我给挤坏了?” 宋甜淡淡瞥过来,对王小春说:“你坐过来,没事。” 王小春颤悠着屁股坐过去,可没过几分钟,又造了一条东非大裂谷。秦朝阳瞪他,他压声音说:“老大,我真不习惯跟陌生女的坐一块儿!” 车停路边休息五分钟,再上车时,秦朝阳和王小春换了位置。东非大裂谷彻底没了,秦朝阳两条大腿跟微博大v似的开着,把左右两人死死抵牢,王小春很自在,宋甜很不自在。 她用眼神示意了好几次,秦朝阳就笑笑。 忍无可忍,她要求:“能不能把你大腿合上?” “不能。”他说。 宋甜想找把钳子把他腿夹上。 这时,车忽然急刹,人全冲前面去。 秦朝阳额角撞了一下,骂了句粗口,抬头,见前座的徐冰飞快推门下车,到了路边狂吐起来。 王小春下车陪伴,林凡睁大眼睛看徐冰座椅,嘀咕道:“搞什么鬼,都把椅垫弄脏了……” 鉴于徐冰晕车实在过于严重,一行人决定多休息会儿再走。时间过去好一会儿,林凡过来催促,王小春看徐冰脸色依旧不好,很心疼,要求再歇一会儿。 “不行啊,再歇下去天就要黑了。走夜路太危险了!就是现在走,都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在天黑前到地方。” 王小春央求林凡:“再等会儿吧,你看看她,脸都白成纸了。” 林凡看了徐冰一眼,小模样的确我见犹怜,搞得他有那么点儿动摇了。而王小春心急火燎,直接扭头找秦朝阳,“怎么办呀你说!人马上要走,不让停!” 宋甜整理了下后备箱,挪出个空地把那箱橘子塞进去了。前座一下子空了许多,一会儿徐冰再坐上去能舒服些。 关上后备箱,她到路旁抽烟,看见林凡和秦朝阳站一块儿,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一把夺了林凡手里的钞票,一数,嗬,好几百呢。 “干什么?” 林凡听见宋甜这语气就坦白从宽了:“他想多休息半小时。” 秦朝阳看宋甜,“徐冰都那样了,你女人也别为难女人吧?我知道上路迟了危险,但这不是没办法么?这钱你们拿,让我们多休息会儿。” 宋甜没说话,直看秦朝阳,看得他有点发毛。 “怎么,嫌少啊?” 宋甜说:“是少了点,这可是保命钱啊。” 秦朝阳琢磨了下这话里的意思,发现她不是真嫌钱少,是嫌他命长,嫌就嫌吧,直说不行?非得阴阳怪气的? 秦朝阳看着宋甜,“你这人说话特别不中听啊,出门能不能说点儿吉利的?” 宋甜没吭声,把毛爷爷对叠,一张不少还给秦朝阳,“五分钟后走。” 她靠车边抽烟,林凡过来,也靠车身上,劝她道:“你少抽点吧。” 宋甜没看他,“旅馆的钱到手没?” “啊?哦……没呢,到时候下山回去还住那儿,我打算到时一起收。” “靠谱吗?” “怎么不靠谱?”林凡拍拍胸脯说,“那老板娘和我老交情了,还能扣了我的钱不成?” 林凡咧嘴哈哈笑。宋甜吐着烟圈,就这么看着他笑。林凡忽然不笑了。 又来了,这扎人的眼神。 “你和老板娘什么交情啊?给我说说呗。” 林凡:“……” 宋甜说:“我就是担心钱到不了手。你知道的,我特别缺钱。” 秦朝阳在这时咳嗽一声,宋甜看他,他对她招招手,“过来。” “什么事?” “你过来下。” 秦朝阳把宋甜带没什么人的角落去,宋甜面无表情地看他,一张脸冷得像十二月腊梅。秦朝阳从小到大没求过人,是霸王,宋甜是阎王,霸王vs阎王,阎王win。 十二月的冷风里,秦朝阳吸吸鼻子,活这么大没这么孬过,“那什么,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宋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什么事:“没得商量!再难受也得上路,山里走夜路很危险。” “你别这么不通人情行不行?” “你命要不要?” “你钱要不要?” 秦朝阳晃了晃那好几百,宋甜冷嗤一声。 秦朝阳把几百块一股脑塞宋甜怀里:“钱给你,你通融通融。” 宋甜推回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别整没用的,缺钱就拿着,别端着。” 他听见她刚才说的了。宋甜笑了下,声音更冷:“你还急了?” 秦朝阳不爱跟人玩虚的,“直说,要不要吧。” 宋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隔了好半天,她总算说:“行,那我要吧。” 秦朝阳松一口气:“早这样省多少事儿啊你说。” 五分钟后,准时出发。 秦朝阳黑着脸对宋甜说:“收了钱不办事儿,也就你了。” 宋甜说:“你光问我要不要,也没告诉我要办什么事儿啊。” 秦朝阳抖了抖二郎腿,阴测测说:“行,你够狠。等着。” 宋甜光笑不出声,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车虽颠簸,却一点儿也不妨碍她稳稳坐着。 第七章 林凡估计得丁点儿不错——启程晚了,等天黑了都没到地方。黄昏时分,林凡还想开快车冲一冲,只不过车上还有个晕乎乎的徐冰,王小春老说开慢点开慢点,林凡听烦了,天刚擦黑,他干脆彻底慢下来。 夜路不好走,特别是夜山路。必须开大灯,照最亮。山中弯路多,又窄,稍不留神就会出意外。 林凡类似经验多,倒是不怕,就是开这种路费精神,得一直全神贯注。于是王小春赔笑脸说:“师傅你辛苦!” 话音未落,车忽然停下。 “怎么回事?” 后座三人往前看,林凡摇下车窗,钻出去看了看,然后拉了手刹下了车。 很快,林凡又一路小跑回来,坐上车说:“前面车抛锚了,挡路,我们开不过去。” 前车正处于拐弯处,此处较别处更为狭窄。它停在中央稍靠右的位置,右边是山崖,左边是怪石嶙峋的山体,想穿过去只能走左边。 于是宋甜问:“从它左边过不去吗?” 林凡估计了距离说:“过不去。” 那就是真过不去了。这一点上,林凡非常值得信任。 车停下了,徐冰正好借机下去透透气,王小春跟着下去,秦朝阳靠椅背上看他俩远走的背影,山风一点也不含糊,呼啦啦地吹起徐冰的连衣裙,王小春这二傻子,居然跟屁股后头帮人摁裙子…… 秦朝阳别开眼,大爷似的把手交叠着枕在脑后,“怎么不开空调?” 林凡从后视镜里看他,“你冷啊?” “冷死了。”秦朝阳催促,“快把空调打开。” 林凡有点犹豫,一边张望前面一边嘀咕,“……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走。” 秦朝阳说:“他们走不走和我们开空调有什么关系?” 宋甜睨他一眼,道:“耗油。” “是啊!”林凡附和,“这一路没有加油站的。” 秦朝阳只好作罢,这时候王小春跑回来,使劲拍他这边的窗户。他慢慢摇下窗,道:“傻春,你看看你手。” 王小春一看,手心乌漆抹黑的。这车在黄沙中走长途,车外早脏得不像话了。对此,王小春丝毫不在意,随便往牛仔裤上抹抹手,对秦朝阳说:“老大,你看看前面那车,熟不熟悉?” 秦朝阳下车去看,可不是,车主一男一女,正是和他们住同一小旅馆的小情侣,中午那会儿还合起伙来诬陷他偷表咧。 敢情是这俩货车子抛锚了啊。秦朝阳幸灾乐祸地过去踹了他们车后轮一脚,真他妈解气。 王小春也踹了一脚,没踹正,踹车身上了,砰一声闷响,那对小情侣走过来,黑暗里,他们还没认出秦朝阳和王小春,只问:“怎么回事?” 那女的说:“我看见了,这人刚才踹我们车来着!” 男的问王小春:“你踹了吗?” 王小春诚实地答:“踹了。” 那女的一听来劲儿了,那男的走近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动手,秦朝阳挡了挡,说:“表藏好了没?” 那男的一愣,借着月光一看,把秦朝阳认出来了。 “是你啊……” 女的还没搞清楚,问:“谁啊?” 秦朝阳脸送上去给她看,嘴歪一边笑:“我,偷表贼。” 那男的尴尬一笑:“什么偷表贼,没这回事,那时候搞错了。” “我问你,表有没有藏好?”秦朝阳说,“要是被我看见了,我不偷,用抢的。” 最后一字落地,他嘴巴还张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怎么看怎么阴森,男的怕了,不想跟秦朝阳闹起来,只得拽着女的往车里逃。 那女的窝着气,躲车里前恶狠狠骂秦朝阳是神经病。 王小春打小报告:“老大,那女人骂你是神经病诶!” 秦朝阳抿着嘴转身就走,“她那是骂你。” “不是吧……我看像骂你诶。” 秦朝阳走到崖边,徐冰正蹲在那里。 “怎么样,感觉好点没?” 徐冰受宠若惊地抬头看,秦朝阳居高临下地站着,双手插大衣兜里,说不出的英俊潇洒,看得徐冰说话都不太利索。 “好、好点了……” 秦朝阳点点头,迎面朝风,不禁缩缩脖子。 徐冰站起来问:“你很冷吗?” 王小春插嘴说:“你别看老大好像穿得多,其实穿得可薄了,看起来多那是因为他壮。” 徐冰低了低头,轻轻说:“我知道。” 王小春不服气:“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王小春这么说,是因为他和秦朝阳是发小,互相看过对方光腚的样子。他眼睁睁看着秦朝阳像雨后春笋似的拔高,又像发酵似的长壮。 他们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感情一朝一夕地培养,虽说有时互损,但双方皆心知肚明,正是因为关系好,才怎么损都没关系。 关系好的兄弟,好像都容易陷入同一个困境——王小春问秦朝阳,要是喜欢上同一个姑娘可咋办,彼时的秦朝阳不假思索地答:抢! 可王小春知道,秦朝阳是不会和他抢女人的,他俩喜欢完全不同型的姑娘。自始至终,这个困境都没出现过。 王小春看上徐冰,就爱她乖巧听话,说句话还会脸红的小模样。秦朝阳不好这口,那他好哪口呢? 情不自禁地,秦朝阳眼睛往宋甜身上转。 王小春说:“老大,你要真冷,就回车里去,车里有空调!” 秦朝阳无意识地捻着脚下的碎石,说:“没空调,师傅给关了。” “为啥关了呀!” “省钱。” 王小春不高兴了,“都啥时候了,还省这点儿钱呐!真为了油钱,那咱给他不就行了?干嘛让咱们在这受冻呢。” 秦朝阳伸手,把欲图过去打抱不平的王小春抓住,“不是,其实是为了省油。” 王小春说:“到底是省油还是省钱,老大,我脑子不好使,你讲明白点呗。” 秦朝阳说:“说你傻真一点儿不夸张,你想,省油还不是为省钱么。” “……” “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又不是……好像哪里不太对?” “你蠢。” “……”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山林的缘故,总感觉时间走得特别慢。那对小情侣说是给风景区的旅馆打了电话,请他们就近来援救,可过了许久也没见人影车影。 秦朝阳等人在车外候着,冷得快不行了。 王小春看徐冰在发抖,忍不了了,“不行,我们还是坐车里去,然后叫他们把空调打开。” 秦朝阳眼睛盯着林凡,说:“算了吧,他才不会帮你开呢,你看他那小气样儿。” 王小春说:“不是啊,我求导游去。” “求她呀?” “是啊,他俩不是那女的管事的嘛。” 秦朝阳去搂王小春脖子,笑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用看的?”王小春嘁了一声,“那女的气场多强?开车的师傅压不住她!” “哦,开车的师傅压不住她,那你就压得住她了?” 王小春结巴了一下,“那什么,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行吧?” 秦朝阳乐了:“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咧,告儿你,没用!那女的冷酷无情喜怒无常,招惹不起。” 王小春迷糊了,“不是吧,我觉得她人还可以。你被人当小偷那会儿,她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嘛。” “……”秦朝阳说,“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在场。” “楼下都听见了。” 秦朝阳哼道:“嗓门儿真大。” 王小春还是不怕死地招惹宋甜去了,秦朝阳数着秒,还不到二十,就见王小春哭丧着脸回来了。 秦朝阳调侃他:“怎么样,这女人很有挑战性/吧?” 王小春恨恨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起来!老大,派你去!” “你这是要我热脸去贴她冷屁股?” 王小春贱贱地挤眼睛:“老大,老实讲,你是不是也压不住她?” 秦朝阳:“……” 王小春激将法管用,秦朝阳走得大步流星,准备好好跟宋甜讲讲道理。 另一边,宋甜一个人靠着山看手机,冷荧光照得她眼睛鼻子全亮了。秦朝阳快走到了忽然拐个弯,车就停在那,没锁,车钥匙都没拔。 他改主意了。 静谧之中,忽然有声音响——车门开了。秦朝阳大半身体都趴在车内,外面就露出个屁股。 宋甜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竟已等了四十分钟。她走过去,用手机捅捅秦朝阳腰窝,“是不是想开空调?” 秦朝阳没回头,不知在里面捣鼓什么,声音闷闷的:“你不是怕耗油么?” 宋甜说:“算了,开吧。” 秦朝阳笑了:“哦,现在同意了?” “同意了。” “迟了。” 寂静的山与夜空,猛然被隆隆声覆盖。秦朝阳发动车子,迅速地上了驾驶位,关上车门,当然,也打开了空调。 宋甜一惊:“你要干什么?” 秦朝阳翘着一边嘴角,直视前方,“干什么?干掉前面挡路的。” “你有病吧!” “对,我有神经病!” 话音一落,秦朝阳猛踩油门,“轰”地一声,车如游龙,威风凛凛地向前冲去。 第八章 车大灯照过来的时候,林凡蹲在地上发短信。他抬头对上那强烈的车光,什么都看不见,除了一团亮。 在刺耳的喇叭声中,有宋甜失控的声音:“神经病啊你!把车停下!” 车轮疾速转动,碾过碎石和沙地。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辆失控的面包车,好像都没有反应过来。 唯独宋甜在狂奔,但她的双腿比不过车轮,最后一点一点被面包车拉开距离。 秦朝阳看了看后视镜里的宋甜,把油门再往下踩了一点。 越发接近前车了。 林凡已从地上起身,站在抛锚车的左边。起先他像任何一个陷入震惊的观众一样脚不能移,直到后来,飞沙走石擦过他的裤管——他晓得逃了。 过不去的。 林凡脑子里跳出这四个大字。 他估计过距离,依照他多年行车经验,这么狭窄的道,他那辆面包车是过不去的。就算能过去,车身也会受损。 林凡心痛极了,敝帚千金。更别提车受损了还得修,又是一笔开销。 在那一时刻,林凡把秦朝阳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面包车从他鼻子尖擦过。纷飞的尘埃飘飘荡荡,最后有些回归大地,有些落在他的鞋头。 伴随着嘎吱的刹车声,林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车停下了,它穿过了那条窄道,停在抛锚车的前面。 所有人宛如惊醒一般,前前后后地跑向它。 宋甜最快,第一个冲到驾驶位旁,车门还未打开,手先伸进去,准确无误地揪住秦朝阳的衣领,往外猛扯,啪一声,秦朝阳的脑门儿就撞上了车铁—— “嗷!”疼得他惨叫一声,定睛,宋甜紧绷的脸赫然在眼前。 “小兔崽子,跟姐姐玩命?” 宋甜声音很低,一字一蹦,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时候的宋甜好像要吃人似的,林凡见过她这样子,每每这时候,他会想方设法地溜。 秦朝阳觉得挺新鲜,笑着调侃她:“你这样的,以后找不到老公的。” “别跟我瞎扯淡!下来!” 他笑嘻嘻的:“你把我抓这么牢,我想下也下不了咯。” 宋甜恨恨松手,报复地趁机一推,秦朝阳后背没吃力,猛往后仰了下。 够味儿,真辣。秦朝阳舔舔干涩的嘴唇。 他双脚刚踩下地,乱七八糟的人都涌上来了。最前面的是王小春,脸都吓白了,嘴巴直嚷嚷:“老大!我以为你要死了咧!” “死个屁死!”他小拇指一捏,摆王小春面前,“你胆儿这么小。” “你才这么小咧!” 王小春跳起来,掐着小拇指在秦朝阳跟前比划,被秦朝阳猛地拍掉:“别瞎比划,小小小,我小在哪儿了!” 两人嘿嘿嘿地笑,林凡不管这些,只去检查自己的面包车。秦朝阳说:“放心,啥事儿没有。” 确实如此,原先怎样的面包车,现在依旧怎样。没少块漆,没掉块皮。林凡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秦朝阳伸了个懒腰,“现在可以走了吧?” 接下来的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下车的时候,秦朝阳得意道:“幸亏没在那等着吧,瞧瞧,什么救援车,一路过来半个车影都没。” 王小春说:“是啊。” 徐冰说:“那也太危险了,万一出事儿了呢。” 王小春小拇指一竖,现学现卖地说:“你们女生就是——胆儿这么小。” 徐冰:“去!” 车停在露天停车场内,走几步就是饭店。宋甜领队走在最前面,这里的饭菜偏清淡,菜上了不少,但都是一个味儿——淡。好在宋甜自带霉豆腐,夹一两块搅米饭里,滋味立马不一样了。 这罐霉豆腐是宋甜上超市随便买的,味道其实一般,但比起这里的饭菜是好多了。大伙争先恐后地抢霉豆腐吃,一时之间,宋甜的霉豆腐成了畅销货。 一会儿功夫,罐子浅了一半。宋甜不打算把它带回去,于是问众人是否还需要。眼见大伙碗里都红通通的,唯独秦朝阳吃白米饭,宋甜捧了罐子过去,问:“吃不吃?” “不吃。” 宋甜急于推销:“其实味道还不错。” 秦朝阳刚好把最后一口米饭扒拉干净,碗筷随意往桌上一摆,“你就这么急着给我送豆腐啊?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送上门的。” 宋甜啪地盖上盖子,一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顿饭光吃霉豆腐和白米饭,根本吃不饱。于是宋甜顺理成章地领着大伙去卖场买特产,林凡在车里等,她则在卖场入口等。 秦朝阳未入卖场,宋甜指指里面,“怎么不进去?” “不想被坑呗。” 宋甜睨着他,“你就不带点回头货给你亲朋好友?” 秦朝阳懒懒地把胳膊和下巴搁在铁栏杆上,语气也是懒懒的:“你带我们来这儿消费,能吃多少回扣?” 宋甜冷下脸说:“什么回扣,没这回事。” 秦朝阳乐了:“拿我当孩子骗呢!” 宋甜往旁走了两步,这时,徐冰和王小春从卖场出来,她迎上去,喜笑颜开:“买了什么?” 徐冰展示了一下,七大袋八大包的,两手拎得满满的。 王小春说:“老大,我们给你也买了。” “给我买什么。” “你不是没进来么!” 几个人浩浩荡荡往回走,秦朝阳走得慢,徐冰特意走他边上,“那个,秦朝阳,你能不能别老撺掇我和王小春……” “什么?” 徐冰说话声嗡嗡的,跟蚊子叫一样轻,秦朝阳没听清。 徐冰抿着嘴,下巴抵着锁骨,“你老是把我和王小春放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坐车一块儿,走路也一块儿。” 秦朝阳死不认账:“没,你想多了。你俩老一块儿那是缘分使然。” 徐冰咬咬唇,大着胆子道:“那我和你怎么就没这缘分呢。” “什么?”秦朝阳装听不清。 徐冰绞着手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不知生什么气,故意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把秦朝阳落后面了。 秦朝阳在后面叫王小春的名字,王小春拎着大包小包健步如飞地往回跑,“咋啦?” 秦朝阳笑得阴森森的:“你说咋啦?” 王小春摇头:“不明白哇!” 秦朝阳努努下巴,指前面蹒跚走着的徐冰。 王小春看看前面,又看看秦朝阳,“你说明白点哇!” 朽木不可雕也!气得秦朝阳踢了一下王小春的脚脖子:“蠢蛋!让你喜欢的女人自己提东西,你是智商低还是情商低?” “哦哦。”这才一溜烟儿跑前面去帮忙。 一行人到了下榻的宾馆,宋甜办理入住手续,其余人在大厅等候。 王小春观察了下四周,忍不住说:“这几星级呀?也太破了吧!” 王小春家境好,自小至今没受过什么苦,今日舟车劳顿,他早幻想着睡宾馆的大床了。而这家宾馆,大厅门面都不中看,说它有星级都算抬举了。 秦朝阳和王小春基本是同一个想法,来时的路上见到过比这好百倍的宾馆,然而车子愣是从那张灯结彩的宾馆门前擦身而过,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这家门前。 等电梯的时候,秦朝阳刻意跟宋甜咬耳朵:“你悄悄告诉我,带我们住这家,你能分到多少钱?” 宋甜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是打算跟他装傻充愣呢。秦朝阳说:“我想住坡道上来的第一家。” 坡道上来第一家就是大门口张灯结彩的那家,宋甜凉凉地说:“你们交的钱不够住那家的。” 秦朝阳说:“这样啊,那我们加钱,你给我们换个地儿住行么?” 宋甜这才正眼瞧了瞧秦朝阳。 秦朝阳歪着嘴笑:“说吧,带我们住这儿能分多少钱?” 有好一会儿,宋甜没吭声。等电梯叮地一声到底了,她才迟迟道:“我干这行挺苦的,没什么赚头,大家互相体谅行么?” 秦朝阳满意了,不为难她,但也没忘了挖苦她:“有没人告诉你,演苦情戏的时候表情要到位,你看看你现在,扑克脸,感情一点都不深刻。” 折腾到晚十点,总算是安顿下来了。 秦朝阳刚洗了澡,王小春来敲门,这时候秦朝阳挺不想见到人的,门都没让王小春进,冲着门外直嚷:“大晚上敲我门口干什么?有本事你敲徐冰的去!” 王小春哭丧着脸:“我敲了啊,我说想和她玩扑克,她不让我进。” “她不让进,我就让进了?”秦朝阳摔上了门。 没过多久,他又把门打开,王小春刚要走,听声音回头,秦朝阳说:“走。” 两人齐刷刷站徐冰门口,秦朝阳跟徐冰说,仨人刚好能斗地主,徐冰同意了。斗地主这游戏,王小春玩得最嗨皮,另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心不在焉。 趁徐冰上厕所的功夫,秦朝阳起身要溜。走之前镇重地道:“能不能本垒打,就看你小兄弟的表现了。” 说完满面春风地撤了。但也没回自个儿屋,他打算到处走走看看。 没走多远,后头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竟是徐冰。 秦朝阳第一个念头是“王小春裤子脱了没”,第二个念头是“才两分钟过去肯定没脱”,第三个念头是“哎!” 这么想着,徐冰就到眼前了。 “有事?” 徐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能说:“没什么事……” “哦。”秦朝阳转身就走,但很快,又停下了。 他手被徐冰牵住了。那时候,秦朝阳叹息地想,王小春还不如徐冰会动手。 下一秒,他粗鲁地甩掉了徐冰的手,然后把自己的塞进衣服兜里,“没什么事你就回去歇着吧,别到时候又身体吃不消要晕车。” 徐冰没回去,她继续跟着秦朝阳走。但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秦朝阳被她搞得压力有点大,背后都发毛了。 他腿长,一走快徐冰就跟不大上了。但他能感受到那股压力依旧在,直到他进了死胡同,再也走不了了。 “操。”秦朝阳低骂道。 他想躲起来,但这儿光秃秃的,根本没处躲,于是病急乱投医,顺着排水管爬上了二楼阳台。 幸好他打小性子野,排水管不知爬过多少根。轻轻松松跳到别人阳台上,落地时踩重了,把人晾着的衣物震下来了。 拾起一看,是只墨绿色胸罩。 此时,“唰”地一声,窗帘开了。 第九章 秦朝阳落地的时候,没控制好力度,哐当一下,像大石头砸地板。那只墨绿的胸罩本挂在一根细杆子上,没用夹子夹,因此很容易就被震下来了。 拿手上的时候,还是湿的,大概是刚洗好晾出来。 秦朝阳是第一次摸女人贴身衣物,心里好奇,想仔细看两眼,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像个变态,烫手山芋似的想赶紧把胸罩挂回去。 好巧不巧,这时候,宋甜闻声出来了。 窗帘拉开,灯光大亮。宋甜能清晰地看见秦朝阳慌张的眼神,也能看出来,秦朝阳特想装作自己是刚好路过来看风景的样子,不过……他手中捏着的是她的胸罩! “变态。”宋甜低骂道。 秦朝阳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 在宋甜颇具压力的注视下,秦朝阳想,她这个眼神的意思大概是问他是不是想偷她内衣,当然不是啊,他赶紧说:“我这是从地上捡的。” “哦,”宋甜不相信,“这东西随便就能捡?” “……”秦朝阳脸都绿了,“真的,我刚踩重了,它就掉地上了!” 宋甜眯了眯眼,“你怎么上来的?” “……”他不想说他是为了躲个女人逃上来的。 得,都这时候了,不如破罐子破摔。 秦朝阳扬扬那胸罩,当着宋甜的面好生把它挂回杆子上去,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就是我捡的。你还帮我拿过内裤呢,这次我帮你挂个内衣,算扯平了吧。” 宋甜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还扯平了吧,这人脸该有多大啊。 这时,屋里忽然有男人在喊:“甜甜?帮我拿下睡衣。” “哦,来了!”宋甜从窗帘里钻进去。 窗帘里蹬蹬蹬一阵乱步声。 秦朝阳双手插兜,慢慢靠阳台栏杆上。等了一会儿,窗帘再被掀开,宋甜说:“你怎么还没走?” “我想走大门。” “走什么大门,有本事爬上来就要有本事爬下去。” 秦朝阳笑了下,“你屋里有男人吧?” 宋甜刚要进屋,听了这话停住了,“你越界了。” 秦朝阳也知道自己越界了,平时他也不是对别人私生活会产生莫名好奇的人,但今晚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的想法、说出口的话,他自己都不明白起因是何。 宋甜看他的眼神很严厉,他却依旧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时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问了,“林凡吧?听声音像。你是让人用你浴室洗个澡呢,还是你俩一起睡呢?” “这和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他腆着脸说,“我就好奇,问问。” “不该问的别问,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秦朝阳被说得没话好还嘴,他清楚地明白今天这事是他不对,但就是不愿向宋甜低头认错。不是因为觉得道歉没面子,而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 可是他心里又有什么坎? 宋甜脸色很差,但迟迟没进屋,她在等秦朝阳道歉。秦朝阳也知道她或许在等他道歉,然而,他心情很不好,“你挑男人的眼光太烂了。” 宋甜彻底没了耐心,转身进屋,啪地一下,把阳台门关死了。 秦朝阳顺着排水管爬下去。徐冰在楼下站着,仿佛在那里等了很久。秦朝阳就当自己不认得她,擦身过去的时候眼皮都不抬一下。 徐冰今晚等他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直打鼓,但还是壮着胆子说:“我、我有话对你说。” 秦朝阳问:“你要说什么?” 徐冰指指旁边的大树,“我们到那边去吧。” 树上挂着彩灯,秦朝阳仰头看了看,是那种很廉价的霓虹灯,五彩缤纷,照得他眼睛很不舒服。低头,徐冰在掏东西。她背着个单肩包,很小,但硬是从里头取出好几张折叠整齐的信纸。 秦朝阳认得这信纸,是他和王小春拜托班上某女同学从校门口的文具店里买的。女生的喜好总归是女生清楚些。 后来,这些信纸都被秦朝阳带回去,那几日,他挑灯夜读,翻阅了不下数十本书籍,从里面摘选出好词好句,东拼西凑地写情书。王小春不擅长这个,秦朝阳就为兄弟两肋插刀了。 徐冰小心翼翼地说:“这些东西,我一直珍藏着,因为我知道是你写的。” “你不认字啊?”秦朝阳夺过其中一张,指着最底的名字,“王、小、春!这是王小春给你写的!” 徐冰撅着嘴,“我认得你俩的字,他的字没你的这么丑。” 秦朝阳:“……” “你别不高兴啊,你的字其实也不是多丑,就是比王小春的丑一点点……” “……” “……而且,就算你的字丑,我也、我也喜欢的……”顿了好一会儿,徐冰颤抖着嘴唇说,“就像、就像我喜欢……” 秦朝阳忽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一点也不想听。就算说出来,他也只会拒绝,这样会让徐冰很掉价。于是他制止了她。 他说:“咱们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你回你屋去睡觉,我回我屋去睡觉,行不?” 徐冰喉咙里呜了一下,秦朝阳这就走了。他想睡一觉明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然而他想错了。第二天他才知道,只有他睡得最好——徐冰把本想对他说的话,换了种方式,对王小春说了。 翌日吃早餐的时候,王小春说:“我看要不算了吧,她心思不在我这。” 秦朝阳说:“你别认怂行不行?还是不是男人了!” 王小春苦笑了一下:“是男人又怎么样了,这儿又不是就我一个男人。冰冰看不上我,她心里有别的男人。” 秦朝阳看着王小春,王小春也看着秦朝阳。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粥和包子,他们都没动。好久,王小春低头捡筷子,很黯然地说了句:“算了,吃吧。” 秦朝阳把筷子敲桌上,“不吃了。” 王小春没吭声,端着白粥喝了一口。秦朝阳板着脸看了他一会儿,蓦然把他筷子抢下来,“王小春你这是逃避!” 王小春肩膀塌着,什么也没说。 秦朝阳说:“遇到这点困难你就当缩头乌龟,难怪你骗不到女人。是男人就迎难而上,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先把她给睡了,看她从不从你!” 王小春说:“老大你别这么脏,我不想对冰冰这样。” “那你想怎样?打道回府?行,你说,我就依你。” 王小春忽然问:“老大,冰冰心里是谁,你知道吗?” 秦朝阳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王小春难看地笑了一下,重新把筷子拾起来,“吃吧,粥要凉了。” 林凡的小面包车在宾馆旁边的商店门口停着,秦朝阳进去买矿泉水。他挑东西很快,几秒钟后就抬着一箱农夫山泉到结账处结账。宋甜站在那里,他看了一眼柜台上的东西,她买了包烟。 秦朝阳钱付完后,王小春拎着水和水果排在后面。秦朝阳向后看一眼,说:“你把水放回去吧,我买一箱了。” 王小春把水和水果放在柜台上,柜台小妹依次替他刷了,一共五十多,小妹问他有没有零钱,他说他只有整钱。秦朝阳把零钱掏给他,“我有。” 王小春直接把整钱给柜台小妹,说:“你还是找钱吧。” “哦……好。”小妹看了这两人一眼,觉得他们好像互相认识,又好像互相不认识。 上午七点左右,林凡把车开至风景区门票售卖口,宋甜买票,其余人在风景区大门口等。来往熙攘人群叽叽喳喳,衬得他们三人格外安静。 秦朝阳把王小春拉到一边,“你搞什么?” 王小春说:“没搞什么。” 秦朝阳说:“你打算跟徐冰怎么样?” “没怎么样,就这样吧。” “就这样是怎么样?” “随便怎么样。” 秦朝阳故意说:“既然都随便了,那也别玩了,直接回去行不?” 秦朝阳定定看着王小春,王小春没看他,但也没专门去看什么,他神情很暗淡,提不起劲来的感觉。 秦朝阳有点火了:“你他妈……” 话说一半,王小春别开头走了。秦朝阳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碰了一下,转身,宋甜递给他一张门票,“喏,拿着。” 秦朝阳没接,“你带我们来这什么破地方,看着就没劲。” 宋甜睨着他,“这是崇明山,这一带最高最险峻的山,很多爱爬山的人都到这儿来。” 秦朝阳说:“就是挺累的咯?” 宋甜说:“景点是你们自己挑的。” “什么自己挑的?我他妈什么时候挑过?” 宋甜指指王小春,秦朝阳说:“得了吧,他挑的什么玩意儿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没你们撺掇,他自个儿下不了决定。” 宋甜面无表情地瞄他一眼,提醒他:“你们自己闹矛盾,别迁怒到我身上。我警告你,别胡搅蛮缠,昨晚的事我都没和你算账。” 秦朝阳被噎了一下,宋甜旧事重提搞得他邪火很大,脸一黑就抢宋甜手里的门票,啪地往地上一掷,道:“你这什么导游!你这什么态度!” “怎么,理亏了就跟我耍横?” “我他妈就横了!”秦朝阳说,“我要看你导游证,我要跟你们旅行社投诉你!” 宋甜一声不吭,一张脸紧绷着,眼波流转。她刻意躲开秦朝阳的视线,弯腰去捡门票。 秦朝阳看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这念头像灵光一闪。待她起身时,他已然风平浪静了。 宋甜把门票递他一张,他乖乖接了,却没让宋甜走,“我申请看你导游证,行么?” 宋甜死盯住秦朝阳,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秦朝阳肯定了脑子里那念头,不敢置信地笑了笑:“没证带团?三无导游?你说,我要是报警,你会怎么样?” 第十章 宋甜一颗心揪着,对秦朝阳说:“就这么点儿小事,没必要惊动警/察吧?” 秦朝阳说:“什么小事,你连导游证都没有就带团,我们多危险啊?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撒丫子溜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宋甜说:“不会的。” 秦朝阳问:“不会什么?不会出事,还是不会撒丫子溜?” 宋甜强装镇定:“都不会。” 秦朝阳无辜地晃晃脑袋,“我看险,还是麻烦一下警/察叔叔吧。” 他假装要拨手机,宋甜猛地按下他。 秦朝阳定住了,宋甜的手很凉,估计是被他吓的。同时也很白很光滑,搭在他手上出乎意料地好看。 情不自禁地,秦朝阳脑海中又浮现那只墨绿色的胸罩,它具体长什么样,秦朝阳已经忘掉了,只依稀记得那丝滑的触感,也是凉凉的。 一如宋甜的手。 这双手和他的手太不一样了,他的手粗糙,在外面玩起来很疯,总是脏兮兮黑乎乎的。他的手摸篮球和棒球棍,还有自己的小兄弟,而宋甜的这双手…… 秦朝阳忍不住浮想联翩,要是能用这双手摸他小兄弟,不知会是什么滋味。 “报警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吧,马上进风景区了,别扫了自己的兴。” 秦朝阳回神,宋甜仰着脸,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神情不再像之前那样淡而疏离,依旧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他知道,他抓住了宋甜的七寸。 秦朝阳歪嘴一笑,“哦,这个,我考虑考虑。” 宋甜嘎吱嘎吱咬牙:“你放心,我会好好服务大家的。” “嗯。” “请跟我一起去检票吧。” “早这样多好?”秦朝阳用特招摇的语气命令道,“从现在开始我监督你,你最好态度好点——特别是对我,别老凶巴巴的。” 除了林凡守在车里,其余人都领了门票跟随宋甜进了景区。山脚是新铺的水泥路,一溜儿直得好似阳关大道。道两旁,附近的村民们担了家乡土特产在卖。 王小春和徐冰一路无话,也不看两道的东西,只自己走路。宋甜举着小红旗走在最前,往回看,少了秦朝阳。 秦朝阳蹲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担前,目不转睛地看切糯米糍。 宋甜过来说:“这是芝麻馅的糯米糍,当地人自己做的。” 秦朝阳问:“好吃吗?” 老大爷连忙说:“当然好吃啦!不信我切你一块尝尝!” 秦朝阳尝了一块,味道确实不错,于是带了两盒走。边走边吃,还用竹签戳了一块凑宋甜嘴边去。 宋甜摇摇头说:“我不吃。” 秦朝阳说:“我一个人吃不完。” 宋甜看看他,他也看看宋甜。宋甜心一提,乖乖接过竹签吃了。 秦朝阳到王小春边上,递给他另一盒新的,让他和徐冰一起吃。王小春没接,秦朝阳硬塞,“专给你买的。” 王小春指头无意识地摩挲了下盒盖,“我不吃,还你。” “你不吃徐冰吃啊。” “算了。” 秦朝阳有点烦,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小春想把糯米糍还回去,但秦朝阳手插兜里,一点接回去的意思都没有。王小春也烦了,不由分说把那东西塞到他臂弯里。没塞牢,王小春手一松,那盒糯米糍就四分五裂地拥抱大地了。 秦朝阳舔舔牙,举着自己手里那盒问宋甜:“还要吗?” 宋甜摇头。秦朝阳手一举,把剩下的大半盒都投进远处的大垃圾桶里,然后像没事人似的继续走。宋甜看着他硬邦邦的侧影想,真糟蹋粮食。 笔直的大道总算到了尽头,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树,树干上好像有张鹰脸。树的旁边立着一块木头板,上面画着景区地图。宋甜在这里停了一下,对着地图简要地介绍了几句,这里主要是三个景点,一个是野生鹿园,一个是瀑布,一个是枫叶林。 听完介绍,秦朝阳说:“跑这么远来玩的都是人造景点。”——瀑布是人造的,枫树是人种的,就连鹿都是人从别的地方运过来的。 “人造的也好看,一会儿我们先进鹿园,虽说是专门从别处移过来的,但都是货真价实的野生鹿。”宋甜摇了摇导游旗,让三人跟紧。 走不多时,鹿园就近在眼前。一大片稀疏的林子里,果真有几头大鹿,这群鹿一点也不怕人,被游客包围了依旧淡定自若,睡觉的睡觉,撒尿的撒尿,吃食的吃食。 很多人给鹿拍照,靠近了摸摸鹿角,鹿很安静地给人摸。秦朝阳怀疑:“这真是野生的?太乖了。” 宋甜说:“野生不代表必须要‘野’,鹿本身就是很温顺的动物。” 秦朝阳随便绕了一圈就出来了,宋甜看见他,说:“怎么出来了?” 秦朝阳说:“太乖了,没什么意思。” 鹿园外有人卖烧烤串,吆喝这是鹿肉。 秦朝阳问宋甜:“这是鹿肉?” 宋甜:“是。” “别骗人了,这么多串串,一整天卖下来得杀几头鹿?” 宋甜睨他:“那你说这是什么肉?” “不好说,猪肉吧?猪肉便宜。” 宋甜看向别处,漫不经心地说:“既然你都认定是猪肉了,那还问我干什么。” 秦朝阳说:“你是我导游,我有疑问不问你问谁?还是我直接问警/察?” 宋甜收收心说:“还是问我吧。” 秦朝阳笑了一声。 鹿园内人头攒动,几乎已摩肩擦踵。尽管如此,进去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没过一会儿,鹿园入口都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鹿园外也跟着遭殃。 宋甜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休息会儿,然而秦朝阳一直跟着她,她想扔下他,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一带弯路众多,地方不大,沟沟回回却多,方向感不好就容易绕来绕去。宋甜想多走几个弯把秦朝阳甩掉,但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还笑着说:“别兜圈子了,这条路你都走三回了。” 宋甜放弃了,她觉得秦朝阳的方向感非常不错,这是天生的。 小时候秦朝阳很多动,根本静不下来,得空就跑出家疯玩,无论是什么地方,带他一次就知道路了。 那时候他特别皮,比一般男孩子都皮多了。别的孩子皮了犯事了还有耳提面命的家长管教,秦朝阳也有家长,不过他的家长经商从政,忙得脚不沾地,对这个独生子从来都是采取放养政策。 都说人三岁看到老,三岁的秦朝阳缺乏管教,就像被人无心撒下的种一样,没人管他长成绿树还是开出红花,但这颗种子比其他悉心培育的种子都更具有优渥的生长条件。 然而,再肥沃的土地,没有园丁的看守也极容易长出歪脖子树。好在秦朝阳只是小错不断,大错没有。大部分青春期男孩子干过的坏事他都干过,诸如打架泡妞顶撞老师,又诸如体育成绩遥遥领先而文化课成绩惨不忍睹。 他的班主任兼年级教导主任曾威胁他,要是再年级垫底,就等着吃开除通知单。秦朝阳不出意料地垫底了,但开除通知单却没吃到。他几年如一日地打架泡妞顶撞老师,下课清醒上课睡觉。 有一段日子他格外反常,上课居然不睡觉了,任课老师怀疑自己近视度数又深了,竟然看见校霸秦朝阳在课堂上奋笔疾书了。走近一看恍然大悟——他奋笔疾的是情书。 长久以来替王小春抄情诗,渐渐也学到点精髓。秦朝阳顽劣,但脑子灵光,学东西快,一点就通。 有段时间他看上美丽的校花了,感人肺腑的情书信手拈来。不过校花欣赏的是学生会主席那类三好学生,根本看不上秦朝阳。老实讲,秦朝阳除了有个有钱的爹和一副好皮囊外真是一无所有。最后,校花以其“不上进”为由拒绝了他。 听到这个消息后,秦朝阳猛照镜子,长他这样的还不上镜?!天,校花不愧是校花,眼光真高。此事遂不了了之。 直到现在,秦朝阳感情历史为零。他能给王小春出主意,完全是因为情商高,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王小春不承认这点,他觉得秦朝阳比他会泡妞完全是因为秦朝阳看的岛国爱情动作片比较多。 不过秦朝阳也就是理论经验丰富,他的女朋友一直是右手。真女人他没上过,想上,但感觉不对,他不会强迫自己。 好不容易有感觉了,又不知怎么下手了。 秦朝阳看着宋甜的时候这么想。 僻静的树下,宋甜很安静地站着,她的脸庞很宁静,给人一种乖顺的感觉。但秦朝阳知道,这全是假象。她的宁静实际上是冷淡,可她不全是冷淡的,秦朝阳觉得,她冷淡的外壳里有一个热烈的灵魂。 这种隐秘的内外反差很抓人,起码很对秦朝阳的胃口。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让他情不自禁被吸引。 他挡在宋甜面前,遮掉大半阳光。宋甜仰头看了看,静静地抬手挡了他一下,手刚好堵在他心脏的位置——扑通扑通,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 这么近的距离,他脑子是空白的,只有嗅觉格外敏感。玫瑰的香气——那是宋甜唇膏的味道,像只勾引人的小手一直挠着他痒痒。 他低头看着,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他只觉得…… 宋甜的皮肤太白了,宋甜的脸蛋太俏了,宋甜的胸脯太鼓了,宋甜的嘴巴太香了…… 第十一章 鹿园内,徐冰试着去摸一头趴地上打瞌睡的大鹿。鹿毛灰白夹杂,茸茸暖暖的,鹿角高高的,长着小毛。旁边有别人也在摸,顺便至美一拍。 徐冰依样画葫芦,小手指刚摸上鹿角,大鹿就霍然起了起,王小春眼疾手快一捞,把她弄后边去。 “你小心点!” 徐冰惊魂甫定,“我没想到它动静这么大。” 王小春笑了下说:“其实动静也不大,鹿还算是温顺的动物,你是没见过内蒙的马,那时候我和老大去骑马,那马踢人可狠了!” 徐冰看了看王小春,王小春愣了愣,就听徐冰轻声问:“他们呢?” 王小春估摸,徐冰说的“他们”,大概指的是秦朝阳吧。他用鞋尖碾着泥土,闷闷地说:“没看见,这里人太多了。” “我去找找,千万别走散了。” 王小春没跟上去。 徐冰在鹿园内绕了一圈,没找到人,于是到鹿园外找。 鹿园外不比鹿园内人少,一条窄窄的石头路,并排站两人都显挤。沿着这条石头路一直走,到某个地方分叉,一条是下山的路,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另一条相比之下稍微僻静些。 宋甜和秦朝阳就是沿着这条僻静的路走的。这儿实在安静,连山鸟都喜好热闹,往人多的地方去。 宋甜的手被秦朝阳抓着,他像座大山一眼压下来。但她不慌乱,也不紧张,只是嫌恶。 秦朝阳看出来了,但他不松手。说到底他还是年轻,不晓得控制,只想着驾驭。 “你怎么这么没力气?”他说。 秦朝阳抓宋甜根本没使劲,宋甜知道单比力气,她肯定比不过秦朝阳,于是不去硬碰硬,这没意思。 “你一男的和女的比力气,也太没出息了吧?” 秦朝阳挑挑眉,乐了:“行啊,不和你比力气。那比什么呢?” 问句咬字很重,但声音很轻。宋甜暗暗冷笑,这毛头小子,说句话就透露心思了,她故意说:“比脸皮厚啊,你肯定赢得过我。” 秦朝阳被骂得心花怒放,歪嘴一笑说:“你脸皮薄,我不信,你给我摸摸。” 他腾出一手去摸宋甜脸蛋,宋甜把那只手甩掉,这下力气可不小。秦朝阳说:“辣妞。” 辣你妈哔!宋甜说:“玩够了没?让开。” “又凶?你有把柄在我手上,说话能不能温柔点?” “我没那么放荡。” 秦朝阳眼睛一亮,“说话温柔怎么是放荡呢?” “跟你乱搞就是放荡。” 秦朝阳哈哈笑:“我搞你了么?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夸张。” 宋甜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看着他。想和她耗着?行,就陪他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风起叶旋,一时之间,如失聪般死寂。 宋甜没有表情,她嘴角有上扬的弧度,但这并不是微笑,只是一种忍耐。但秦朝阳不懂这个,只觉得这个弧度恰当好处,勾着勾着,把他火都勾起来了。 这样一比就高下立现了。宋甜尚能掌控全局,而秦朝阳却已经丢盔弃甲了。他顺从天命,眼神柔和地弯腰。宋甜眯了眯眼,笼罩在她脸上的黑影面积越来越大,来自秦朝阳的热度也越来越高。 她不需要任何犹豫,当机立断地给他一巴掌。 啪。 果断又干净。秦朝阳猛地回神,眼神还迷蒙,一边脸渐渐火辣起来。 宋甜勾着嘴角,这是货真价实的微笑。 秦朝阳死盯住她,不怕死地继续低下去。 啪。 比刚才还狠还重。 “还来吗?”宋甜笑着,眼睛熠熠生辉。猫捉老鼠也不过如此。 这眼神太挑衅了,方才的旖旎全然不见,秦朝阳气血又涌回脑子,他一男的被一女的喂巴掌?太没有尊严了! 气得鼻孔冒烟,他还嘴硬说:“来!怎么不来!” 说着猛地压下去,眼见他嘴唇要擦上宋甜的,千钧一发之时,又是一巴掌,还都是同一边脸。打得他那边脸都麻木了,下手可真狠。 吃了三巴掌,还一嘴都没亲到,秦朝阳勃然大怒:“你他妈打上瘾了是吧?” 宋甜扬扬下巴,“有本事你再撩我试试?” “试试就试试,老子怕你不成?” 秦朝阳抬着下巴,用鼻孔看着宋甜。忽地,他感觉自己下面那器官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一样,那东西硬邦邦的,隔着裤子,他还能感受到一阵冷意传来。 低头一看,他僵住了——那是一把还没跳出刀片的弹/簧/刀。宋甜握着它,就像握着一把伞、一束捧花一样自然。她的神态很平和,但秦朝阳知道,他要是再冒犯她,她会在这样平和的神态下,把刀片弹出来。 对峙了一会儿,秦朝阳慢慢地松开了她。 “你狠。”他咬咬牙说。 宋甜动作自然地把弹/簧/刀放回包里,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 秦朝阳弯腰,捡起地上的钱包,打开,宋甜的身份证塞在夹层里。他抽出来看,大拇指摩挲宋甜不施脂粉的脸。一抬头,眼前赫然站着徐冰。 秦朝阳把身份证和钱包收好,问徐冰:“王小春呢?” 徐冰一头乱麻,烦躁不堪地道:“不知道。” 秦朝阳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径自往鹿园走。 徐冰跟后头,脑神经像团毛线球,线缠线,乱七八糟的。踌躇了老半天,她终于鼓着勇气问:“秦朝阳,你是不是喜欢宋甜?” 秦朝阳蓦然停下,徐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如擂鼓地等着。 半晌,他不负责任地说:“不知道。” 这算什么答案?徐冰说:“怎么就不知道呢?” 秦朝阳没好气:“怎么就不能不知道呢?我刚问你王小春你不也不知道么?” 徐冰捏着手指,忽然说:“王小春在鹿园。” 秦朝阳没理她,她等了一会儿又问:“你呢?” “我什么我。” 徐冰咬着嘴唇:“你……喜欢宋甜么?” 这回,秦朝阳回答得很爽快:“喜欢个屁!” 回到鹿园,宋甜和王小春已会合在一起。秦朝阳和徐冰跟上去,四个人全部到齐。 宋甜看了看他们三人,尤其是王小春和徐冰,脸色都不太好看。她想了想问:“现在咱们是去枫叶林还是去看瀑布?” 要是去看瀑布,就还得继续往山上走,要是不看瀑布直接去枫叶林,那就选另一条路走,看完枫叶林就好下山了。 宋甜觉得在场几人好像都没旅行的好心情了,包括她自己,也想潦草结束早点下山。 王小春和徐冰都没说话,而秦朝阳斩钉截铁地说:“去瀑布。” 宋甜淡淡看他一眼又移开视线,去征询另两人的意见。徐冰干巴巴地笑笑:“我无所谓,听他们的吧。” 王小春没吭声,秦朝阳用肩膀撞他肩膀,“咱们交的可是三个景点的钱。” 最后,他们还是选择继续往山上走。越往上,路越难走,但一路行来两旁除了树也开始有了水。滴答滴答,石默水欢,别有一番情致。 这些风景大部分是人造,比不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也有值得感叹的地方。有人给这风景编了好听的故事,宋甜把这故事讲给他们听。 有趣,几人就笑一笑。笑完了聊聊天,仿佛又回到了心无芥蒂的当初。 路险,为照顾女同志,徐冰紧跟宋甜走在最前,秦朝阳和王小春垫后。 王小春看风景,肩膀上忽然多出一条胳膊。 秦朝阳对他说:“一会儿去瀑布,赤脚,看谁坚持时间久。” 王小春说:“现在水冷。” “傻啊你!不冷比个屁。” “……” “比不比?” 王小春眼珠子转了转,转到前面人的身上。 秦朝阳顺着看过去,又收回目光,重重捏了捏王小春肩头,“傻春,你跟我赌气,我不计较,徐冰的事,你也别计较。我们之间为个女人置气,没必要吧?” 其实王小春心里明白得很,徐冰这事儿跟秦朝阳没干系,是他自己没用,他生气也是生自己的气。秦朝阳是他兄弟,自小两人混一起,他喊他一声“老大”,就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王小春性慢人钝,是别人欺负对象,秦朝阳重情有义,哪次不是两肋插刀?他要有良心,就不该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他心里也很难过。 往事脑中过,王小春眼含水光地吸了吸鼻子,秦朝阳伸出手,手心朝他。他想了很久,终于重重地回握上去。 又行数千米,瀑布悬挂在眼前。两人如约下水,水冷彻骨,但为了比出个名堂,都硬熬着。 徐冰担心:“冷不冷啊?” 王小春和秦朝阳,一个说不冷,一个说太他妈冷了。说完以后,相视一笑。 王小春叫徐冰下来,踩石头上跟瀑布合个影。秦朝阳偷摸着往陆地上走,被身后王小春逮个正着:“老大!你耍赖皮哦?” 秦朝阳嘿地一笑,回头:“没。” “那你往地上走啊?” 秦朝阳看看陆地上,灵机一动,猛把蹲边上的宋甜带下来,“我叫她也下来合影咯!” 宋甜被拽了个措手不及,噗通一跳,水花溅到她的脚上。 该死!她鞋袜都穿着,弄湿了可不好。秦朝阳比她动作快,两手夹她胳肢窝下,轻轻松松把她提溜起来。 他还没皮没脸地笑:“你看着胖,但提起来轻啊。” 宋甜压低声音警告:“别逼我动手啊你。” “行行行。”秦朝阳怕了她了,顺手又把她送回陆地。 过好一会儿,秦朝阳先认输,几步跨到陆地上,擦了脚穿袜子鞋子。这时候王小春走过来,席地坐他边上,瞧没人了,小声对他说:“老大,你口味变了?” 秦朝阳不明白,“啊?” 王小春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宋甜,道:“我刚都看见了,你调戏导游来着。我说,这导游比咱们大十岁了吧?老的你也下手……你口味咋变了?” 秦朝阳说:“没变。你仔细瞧瞧,导游胸多大。我一直喜欢胸大的。” 第十二章 瀑布边,秦朝阳单膝跪着慢吞吞地套袜穿鞋,不像王小春,比他迟上来比他先穿好鞋。 鞋一穿好,王小春就跑其他地方去。秦朝阳不经意地看了看,发现他站到了宋甜面前,他看宋甜的眼神又贱又色,宋甜看他的眼神又冷又阴。 等他穿好鞋站起来,王小春又回来了。秦朝阳问:“干什么去了?” 王小春摸摸鼻子,“偷偷看下导游胸是不是真的很大。” “你那是偷看吗!谁偷看专门跑人前面去盯着看的?我离你老远都能看见你色眯眯的样!” 说着,秦朝阳看了眼宋甜的方向,她也正看这边,一接触到秦朝阳的目光,眼神就更冷了。 肯定以为王小春看她胸部是他指使的。操,这黑锅他一点也不想背。 王小春说:“老大,还真被你说对了!导游那胸,的确大。” 秦朝阳得意洋洋:“废话,我眼光还能差?” 王小春想了想说:“不过还是咱们学校校花好看点。” 秦朝阳说:“各人有各人的美咯。” “嘁,追校花那会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真羡慕你,喜欢女人不喜欢女人收放自如。”王小春眼神暗了暗,不自觉看向徐冰,“我咋就这么煎熬呢?” 秦朝阳用力弹了王小春脑门儿一下,“你意思是我不够真心咯?” “没,我觉得老大你这样挺好的。至少自己不这么难受了……” 秦朝阳笑笑,不说话了。本来很和谐的气氛,忽然一下子哀伤起来。王小春觉得自己老这样伤春悲秋挺烦的,登时收起混乱的心思,说:“不说这个了。对了,老大,你脸怎么了?” 秦朝阳半边脸有点肿,其实王小春早发现了,但那时候两人话没说开,于是一直憋到现在才问。 要不是王小春这么一提,秦朝阳差点就忘了这事儿了。下意识地,他摸了摸自己脸颊,木木的,没什么感觉。宋甜下手重,但他皮糙肉厚,早不疼了。 望着王小春求知若渴的眼神,秦朝阳撒谎不打草稿:“被女人摸肿的。” 王小春不信:“骗人吧,这还能摸肿啊?” “怎么不能?”秦朝阳瞄一眼王小春下面的小兄弟,“女人摸你那东西你肿不肿?” 王小春:“……” “我这叫正常的生理反应。” 王小春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说:“老大,你意思就是你脸跟那东西似的喽?” 秦朝阳:“……” 王小春被自己说乐了,“你就说实话吧,我看是被女人打的。谁呀?是不是导游?她这人有病吧,竟敢打游客啊!” “你才有病呢!喊这么大声,丢人。” 话音刚落,他也不理王小春,自顾自往一边走。走着想着,忽然觉得莫名其妙。要是搁从前,有人敢这么打他,他把人炸了还不解气,幸好没人这么打他。忽然有人这么打他了,他居然不仅不想炸人,还觉得有那么点带感。 这么自虐,真是变态。 风景区里的人造瀑布跟诸暨五泄类似,有好几个,分大瀑布小瀑布,刚才那瀑布是小瀑布,最为壮观的大瀑布还得继续往上走才能看到。 两个瀑布间又隔了好一段距离,也难怪了,海拔越高,瀑布落下来才气势磅礴。 崇明山果然又险又高,还未到半山腰,就有人觉得累了。宋甜找了个能落脚坐人的地方,招呼另外三人过来休整片刻。 徐冰一坐下就软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腿,不仅腿软,手也没力气。同为女同志,再看宋甜,笔直站着,大气不喘一个,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好精力。 不过细想想,好像也挺正常的。毕竟是导游,成天到处跑,再娇弱的身体也得磨炼成钢了。 宋甜这副身体,虽小但紧实。倒不是干导游后才练出来的,她从小如此。家里条件一般,过不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虽是独生女,但被父母当好男儿在养。 从小苦惯了的人,是一点也不骄矜的。 宋甜走到另一边喝矿泉水,后面秦朝阳问:“附近有厕所吗?” 一路上来没有看见公共卫生间,秦朝阳喝了两瓶水,早就想解手了。哪想到宋甜看也不看他就说:“没有,你忍忍吧。” “真没有?你不是对我怀恨在心故意使坏吧?” 宋甜懒得理他。 秦朝阳有点焦急,左右看了看,拉拉宋甜衣袖,皱眉压着声音道:“我忍不了了。” 宋甜甩袖,还是那句不咸不淡的话:“你忍忍。” 秦朝阳认定她这是故意打击报复,遂不再问她洗手间位置。男人嘛,在野外还怕什么解手问题?秦朝阳环顾四周,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内需。 看来看去,发现宋甜站的这地儿面朝大树,杳无人烟。他往旁走了几步,一声不吭的。 宋甜水喝够了转身,正好撞上秦朝阳提裤子拉链。她淡淡瞥一眼,忽然说:“其实再走五分钟就有个公厕。” 秦朝阳:“撒都撒了,你说这个没用。” 是没用,宋甜就这么看着秦朝阳大大方方地提裤子,然后用矿泉水洗手。 秦朝阳抬头就说:“看什么呢你?” 宋甜说:“没看什么,在想东西。” “想什么?”秦朝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道,“肯定在心里骂我没素质吧?” 宋甜没表情地拉拉嘴角。 秦朝阳当她默认,“也不能怪我没素质,人有三急,撒尿这事儿吧,就跟打手/枪似的,憋不得。” 宋甜做了个“随便你”的手势,去别处接电话。 其实这电话她不大愿意接,但后来想了想,还是接了。对方是她母亲,一个因为整天窝在家里因而有点神经质的女人。 她给宋甜打电话无非就是说家里那点破事儿,宋甜不用听就能猜出个大概。不是宋甜冷血,实在是母亲负能量太多,和她聊次天跟经历一次世界末日似的。一两次也罢,近来次数以几何级数增长,宋甜身为儿女,理应照顾母亲情绪,但她自顾不暇,手头事一大堆,实在应付不来。 某些极端的时候,宋甜恨不得自己没爹没妈,或许这样她还能洒脱些。但现实就是她家拮据,要靠她挣钱养家。这理所应当,甚至会让她产生一定程度的亢奋心理,因为她的工作性质注定她能不找借口地长久离家。 出门在外,宋甜觉得轻松,但往往母亲一个电话就把她打回现实。电话不断,提醒不断——提醒她,她的人生过得多么糟糕。 结束了母亲的电话,宋甜长长叹气。这种低落的情绪往往要持续一段时间,这得靠她自己调节。有时候抽烟,有时候跟林凡讲讲话。 在低落情绪的主导下,她给林凡拨了个电话。其实林凡也安慰不了她。比起她,林凡更优柔寡断更脆弱,但在她很孤独的时候,在她非常有倾诉欲望的时候,她不挑人。 电话一直提示占线。 她不知道林凡和谁讲电话,能讲这么久。 转身,秦朝阳双手插兜地站在那,看样子在这待挺久的了,也就是说他什么都听见了。宋甜很不高兴,“你怎么偷听别人讲电话啊!” 秦朝阳耸耸肩:“你还偷看别人撒尿呢。” 宋甜气得不想说话。他看了她一眼,随口问:“心情不好?” “非常不好,”宋甜说,“你最好别惹我。” 秦朝阳笑了笑,“我不敢惹你。” 宋甜看向一边。 秦朝阳说:“你刚才跟谁打电话,那人没接?” 宋甜说:“林凡。” “哦,”秦朝阳想了想问,“你们搭伙多久了?” “五年。” “这么久?”秦朝阳笑笑,“你黑导,他黑车,你们就一直干这个?” 宋甜面色不善地看他,他无辜地说:“我说实话没错吧?” 宋甜没和他计较,“以前干别的,干这个还不到半年。” “很有革命感情了吧?” “还凑合。” 秦朝阳舔舔牙,忽然正经道:“能否问你个问题?” “问。” 他笑说:“林凡,他是你男友还是炮/友?” 宋甜锋利的眼神和冷冷的山风一同扫过来,秦朝阳静静地等她回答。 可宋甜没回答,而是说:“这和你有什么干系。” “有啊,”秦朝阳自然而然道,“我想上你。” 宋甜神情没一点变化,只淡淡说:“你上不了我。” “为何?” 宋甜说:“林凡是我男朋友,交往快五年了。我怀了他孩子。” 秦朝阳不信,“你扯蛋吧!” “没扯蛋。” “得了吧,怀孕他还让你出来带团?” “我还没告诉他。” “……” 忽然安静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秦朝阳不知道宋甜此时在想什么,他无暇猜想。他脑子有点乱了。按理说,人俩正经交往的男女朋友,做了爱做的事,怀了个孩子是特别正常的事,轮不上他在这儿凌乱,但…… 秦朝阳一开口,不知话里是什么滋味儿:“你真行,知道自己怀孕了还出来乱跑。” “不是什么大事儿,以前咋样现在还能咋样。我这人娇气不起来。”宋甜看着他,诚心诚意地说,“算我求你,这一路你担待些。我没证但有经验,保证你们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好长时间,秦朝阳一言不发。宋甜取了烟抽,眼神像雾,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秦朝阳看着她,隔着朦胧的烟雾,他准确无误地捉到她的烟,夺过来扔地上,用鞋狠狠踩灭。 “别抽了,找死么这不是。”然后,他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脚步很沉,和他的心情一样沉。 第十三章 休息好了,一行人再次启程。 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秦朝阳走走停停,落在最后一个。对于大瀑布还是小瀑布这件事,他不甚在意。因而不赶路,也就不急。 不过王小春急,两个女人都走远了,他往后一看,发现秦朝阳还掉在后面。这个团加上导游也就四人,可别弄丢一个。 王小春去催秦朝阳,秦朝阳被催烦了,叫王小春别管他。 “怎么能不管你呢?把你丢了你妈不得弄死我。” 秦朝阳说:“有空你还是多操心操心徐冰吧。” 王小春默了默,哀哀说:“我也想操心她啊,她又不让我操心。” 秦朝阳无奈叹一声,“傻春,泡妞要持之以恒的你懂不懂?” “嘿,你持之以恒一个给我看看。” “我又没对象,持谁啊。” 王小春指指高处的宋甜。秦朝阳却说:“我不会动她。” “怎么滴?” “没怎么,我对她又没感觉。” 王小春忽然无话可说,老半天,只感慨一句:“老大啊老大,夸你收放自如真是一点不假啊……” 秦朝阳勾勾嘴角,没回声。宋甜这女人,他不会碰了。他再无耻,也没有无耻到泡一个怀了别的男人孩子的女人。 秦朝阳对宋甜的态度转变,王小春和徐冰都看出来了。王小春觉得这是好事儿,他觉得宋甜年纪太大了。徐冰心眼比王小春多,她隐约觉得,这两人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鹿园那里,她看见秦朝阳把宋甜压树上,距离不近,但她还是深深地感觉到那股天雷勾地火的味道。忽然之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甚至没有了交谈。但那寂静之中流淌的东西,让徐冰觉得那只不过是暂时歇了的引线,稍有火星,又会熊熊燃烧起来。 这种捉摸不定又隐含期待的未知发生在宋甜身上,徐冰很嫉妒。 中午以前,他们到了大瀑布。 宋甜在旁等候,其余人去瀑布旁照相。最先回来的是徐冰,她从下面爬上来,浑身没什么力气,爬得吃力,宋甜伸手拉了她一把。 徐冰说:“谢谢。” “不用。”宋甜给徐冰腾了个地方,眼还看着瀑布下,继续等着。 过了一会儿,宋甜去看徐冰:“有什么问题吗?” 徐冰一愣:“啊?没有啊。” “那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徐冰不敢再看宋甜了,旅游鞋在一块被踩平了的石头面上蹭来蹭去。她想问点什么,但胆子小,心思多,还怕尴尬。最后,她什么也没问。 不多时,王小春和秦朝阳也上来了,几个人继续走,再走半小时,就能登顶了。崇明山高,山顶风景好,能看见下面花花绿绿的村落和远处的云雾森林。 “喂——你——好——吗——” 喊声回荡在山与山之间,很快,不知是谁回应喊:“我——很——好——” “我——也——很——好——”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广——州——好——迪——” 在山顶的游人都笑了。 王小春跃跃欲试,也想吼上一嗓子,喊之前拉上徐冰,说一起喊。徐冰摇摇头,她不敢干这种事,感觉有点奇怪,有点害羞。 “好不容易都登顶了,你听我——”王小春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山下大喊,“啊——” 徐冰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是算了啦。” 忽地,有人唱——“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十八弯——” 后面的歌词唱不来,都很随性地用啦啦啦代替了。 王小春快笑坏了,一把搂住秦朝阳脖子,对着远处大喊:“老——大——你——唱——的——真——难——听——” 秦朝阳手插兜里,歌声嘹亮。直唱得他腰也弯了,脸也红了,旁边还一群围观听众,笑他五音不全太可乐了。 宋甜也笑了笑,山顶上风很大,她下去找了棵树躲着。闲下来了,她想拿手机出来看看,在包里翻了几下,手机找到了,却发现钱包不见了。 钱包什么时候丢的、怎么丢的,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忽地就急了。里面钱不多,但那也是钱,都是辛苦汗换来的。 秦朝阳在这时走过来,在她眼皮底下晃悠着一个东西,“找这个?” 宋甜一看,是她钱包! 本能反应,她先把钱包抢过来,没道谢,等秦朝阳先解释。 秦朝阳把手交叠放脑后面,“我捡的。” 宋甜觉得好笑:“又是捡的?” “反正就是这么巧。”秦朝阳说,“你先看看里面少没少东西吧。” 宋甜把钱取出来,动作熟练地数。很快,她说:“钱没少。” “嗯,再看看,还少别的东西没?” 宋甜的钱包很简单,里面就几张现钞,一张卡,一张身份证,这些东西都在,一样不少。 宋甜问:“你在哪捡到的?” 秦朝阳说:“我想亲你没亲着那地方。” 宋甜:“……” 宋甜张了张嘴,想道谢,但转念一想,当时要不是秦朝阳,她钱包也不会丢。她又把嘴闭上了。 秦朝阳还了钱包又走回山顶,半路上,把好事的王小春脑袋转回去,“看看看,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王小春说:“我看你是被她迷住了!” “狗屁,只有老子迷女人,没有女人能迷住老子!” 山石边,徐冰凑过来问:“什么迷不迷的?” 秦朝阳和王小春都没说话,徐冰眼睛在他们两人间来回转:“你们在说什么啊?” “我们……”王小春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秦朝阳只勾了一边嘴角笑,揭穿她:“别装了,你刚不是都看见了?看见了还问什么。” 瞬间,徐冰就赧然了。 山顶有小卖部——整座山唯一的小卖部。 风景区的物价高得吓人,仅此一家,更有坐地起价的资本。 小卖部老板是个胡里拉碴的中年男人,每件商品身上都贴了写着价格的便签纸,省得一个个来问价格。矿泉水卖五块一瓶,方便面卖十块一包,这还是老牌子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价格,新出的口味卖十五。有人嫌贵,问他能不能便宜点,他一句话不说,指甲在货架上挂着的塑料泡沫牌子上点了点——拒绝砍价! 乐意买就买,不乐意买他也不强买强卖。这里每天都有客人,他每天都有生意,价格只要不是太离谱,一般人都会接受。每每到下午一点,小卖部的东西就卖光了,有时候生意好,十二点不到就卖光了。 小卖部外有空地,摆了白色塑料桌椅。 此时正好吃午饭,宋甜他们来得早,霸占了一张桌子。她让三人坐着等,她去买方便面,四个人,三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她自己吃压缩饼干。她和小卖部老板熟,老板把自家瓷碗借她,还送她开水。 宋甜把面泡好了送过来,一次顶多捧两碗,跑两趟。 秦朝阳问:“就买了三包?” 宋甜说:“我吃饼干。”然后指了指另一边,“我去那边吃。” 王小春客气一下,说:“一起吃呗。” “你们慢慢吃。”宋甜走到另一边去。 王小春推了秦朝阳的手一下,“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徐冰听了抬头。心里不太舒服,用塑料叉子叉了面条一下又一下,语气酸溜溜的:“我们这四个位置,又不是坐不下,她干嘛一个人到别的地方吃啊?” 王小春说:“她是导游嘛,你有见过导游和游客一起吃饭的么?” 徐冰撅着嘴说:“她给我们买方便面,自己倒是吃压缩饼干。”说话时看了秦朝阳一眼,他哧溜哧溜吸面条,像没听见她讲话一样。 徐冰小声嘀咕:“方便面没营养的,在家的时候我从来不吃。” 王小春说:“那是因为你没饿过,人真饿了,啥都吃!” “现在这年代,谁还会挨饿呀!” 徐冰和王小春聊天的功夫,秦朝阳已经把自己那碗吃干净了。再过一会儿,王小春也吃完了,徐冰挑了几根就没继续吃,她那碗都泡发了。 王小春问:“没胃口?” 徐冰点点头。 山路漫漫,不吃恐怕下山坚持不住。王小春劝了几句,徐冰只好再挑几根吃,这几根吃下去,再劝她,她说什么也不肯吃了。 秦朝阳说:“不吃就不吃吧,傻春你硬逼什么。” 另一边,宋甜早已风卷残云地把压缩饼干解决了。秦朝阳站她边上,“饼干吃得饱么?” 宋甜说:“差不多。” 秦朝阳想了想问:“你不爱吃方便面?” “太贵了,一次就十几块。”宋甜很诚实,“一两次还好,老这样就吃不消。饼干我自己带的,省钱,方便。” 秦朝阳想起她钱包里没几张钞票,当时以为她只是把钱放别的地方,现在想想,大概她手头的确不宽裕。 但手头不宽裕的人,却买平均价格1.5元一支的烟。 秦朝阳觉得宋甜这女人有点不分轻重。 下午一点,准备下山。 王小春怕徐冰饿,去小卖部想帮她买点什么吃的备着。小卖部老板把最后一根香肠给他,“五块钱。” 王小春拿着香肠看了看,小卖部老板以为他想砍价,补充一句:“五块钱,一口价啊。” 结果王小春说:“有没有鸡汁味的?” “没了,就剩玉米的。” 王小春付了钱,把香肠塞背包里。 一行四人下山。 记得来时阳光灿烂,才过去半天,天阴了下来。山里天气变化无常,宋甜说:“得赶紧下去了,可能要下雨。” 第十四章 宋甜要带他们去枫叶林,从山顶去枫叶林的路不是上山时的那一条石头路,而是一条还没有施工完全的泥路。 在来风景区之前,宋甜就提醒他们登山要穿专门的登山鞋,有条件的话,最好带上登山手杖,膝盖不好的要穿护膝。他们没听,两手空空地来了。 泥路很难走,岔路又多,宋甜走在最前面,担心他们掉队,时不时回头看一下,发现他们基本是两个阵营——徐冰走得最慢,有几段特别难走的路,还是王小春扶着她过去的,他们俩是一个阵营,秦朝阳是另一个阵营。 宋甜还发现,这两个阵营的距离正一点点被拉大。她停了下来,对秦朝阳说:“我们先等他们过来。” 秦朝阳往后看了看,挥挥手大声喊:“傻春!你们快点!” 王小春也大喊:“好的!马上就来!” 然而,他们的速度还是没有提上来。 宋甜拿着登山手杖站到一边,秦朝阳看着她的手杖,问:“这东西有用吗?” 宋甜把手杖递给他,“你可以试试。” 他接过去,握着手柄,像提步/枪一样举了举,说:“有点沉。” “用它会走得很稳。” 秦朝阳把手杖还给宋甜,这时候,王小春和徐冰赶上来了,四个人继续走。走了一会儿宋甜回头,发现后方阵营又掉队了。 宋甜说:“你们应该带手杖的。” 等他们再上来,宋甜把自己的手杖给了徐冰,再回头的时候,发现他们掉队掉得不那么夸张了。 秦朝阳在她身后一米,自始至终,他保持这个间距不变。他的脚很大,鞋也很大,鞋带系得很紧,鞋很跟脚,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就好像拄着一根隐形的手杖。 她什么也没说地往前走,稍稍把速度提高了一点。 又走了一会儿,身后徐冰走不大动了,宋甜替她找了一块平滑的巨石,让她坐上去休息一下。 她穿的是一条白裤子,出发前宋甜曾提醒她换条裤子,她犹豫了一下,但后来还是穿着它上路了,因为这条白裤子和她的阿迪达斯运动鞋很配。 现在她很后悔,一路走来她很小心,但白裤子还是被弄脏了。这条裤子是名牌,还不好洗,她有点心疼。 宋甜站在她旁边喝水,徐冰看着她,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宋甜说:“还远着。” 徐冰长长地“啊”了一声,“一直都是这种路?” 宋甜点点头说:“现在还算好走的,山上有日晒,泥是干的。前几天下雨,半山腰的路全湿了,更不好走。” “不会吧?!”徐冰慌了,看了看自己的白裤子,宋甜也看了看她的白裤子,说:“你裤子肯定报废,不如大胆地走。” 徐冰不太乐意,抱怨说:“为什么走这么差的路啊?原路返回不行吗?” 宋甜说:“原路返回就看不了枫叶。” 徐冰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宋甜又说:“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要不然和他俩商量一下,不看枫叶就往回走,现在原路返回还来得及。” 秦朝阳和王小春在另一边,徐冰往他们的方向看了看,心里很犹豫。正思忖着要不要打商量的时候,秦朝阳和王小春走过来了。 秦朝阳带了两瓶水上山,到山顶前就被他喝光了,王小春也没水喝,他们是过来要水喝的。宋甜把自己那瓶给他们,秦朝阳让王小春先喝,王小春看了下宋甜,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喝水的时候没碰到瓶嘴,不小心呛了一下,水撒出去不少。 秦朝阳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嘴巴漏啊你?浪费!” “嘿嘿。”王小春不好意思地笑,把水给秦朝阳,秦朝阳直接含着瓶口喝水,一口就把剩下的解决干净了。 这时,徐冰征询他们原路返回的事,王小春同意,秦朝阳不同意,他想看枫叶,想走没走过的路,却从没想过要走回头路。 徐冰拿不定主意,她心底是倾向于走回头路的,但又想看枫叶。三个人里最坚定的是秦朝阳,最后,徐冰向他屈服了。 接下来的路果然如宋甜所说,越来越难走。 泥路湿了,人走了,泥跟脚。徐冰的阿迪达斯运动鞋中看不中用,越走越重,她的体力消耗很快,没过多久,两腿开始发软打颤,好像风里的筛子。 她频繁地要求休息,一段五百米的路她休息五六次,其他人只好陪她等。宋甜看了看腕表,觉得下山路漫漫其修远兮。 王小春让徐冰吃玉米香肠垫肚子,徐冰说:“我不想吃。” 宋甜说:“你吃了东西才有力气走路。” 徐冰小声嘀咕:“还不是因为路太差,我腿都要废了。” 秦朝阳说:“你没吃午饭,王小春是怕你饿着。” 徐冰嘴巴动了动,秦朝阳皱眉:“什么?你说响点。” “我说……火腿肠不是有瘦肉精么?” “……” 五分钟后,一行人再次动身。 泥水路坑坑洼洼,人走上去叽叽作响。 这段路是这一条下山路中最难走的,宋甜回头看的次数增多了,秦朝阳说:“你老回头看什么?” “看看你们走得怎么样了。” “当然走得很好咯。”秦朝阳说,“后面那两个我会看着,你只管走自己的。” 宋甜“嗯”了一声,她觉得秦朝阳重心很稳,自己走得稳的情况下,的确可以帮她照顾一下后面的人。好一阵子,宋甜没往后看。 走到某个急坡的时候,宋甜想提醒他们注意一下,一回头,竟然发现身后一张熟脸都没有。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看见他们跟上来。她给秦朝阳打电话。 “喂?” 宋甜说:“是我,你们现在在哪?” 手机里有杂音,宋甜仔细分辨了一下,好像是徐冰的声音,他们在干什么?单从声音上听,好像不太高兴。 等了一会儿,手机里才传来秦朝阳的声音,有点低有点冷:“什么?” 宋甜重复:“你们在哪?” 秦朝阳报了个位置,宋甜皱眉,“怎么还在那?” 这句话结束后,电话居然被挂掉了。 宋甜有点生气,她快速往回走,后悔刚才把照顾后方阵营的任务交给秦朝阳了,她都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秦朝阳这个人明明不可托付。 或许是一直以来他都走得又快又稳,让她产生了一种他很值得信赖的感觉。 宋甜笑了自己一下,秦朝阳在弯道开飞车、夜闯她的阳台、还把她压在树上……这种人……宋甜摇摇头,脚步越来越快。 到了秦朝阳说的那个位置,宋甜才发现事情不太对劲。两个男的背对着她,他们都面对着徐冰,徐冰坐在一块石头上,手抹了把脸,好像在……哭? “怎么回事?”宋甜问。 王小春说:“冰冰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 宋甜又看了看腕表,然后看了看天,她实在不想催促一个已经没什么力气的小姑娘站起来继续走路,但时间和天气好像要她必须这么残忍。 她正在想该怎么劝说的时候,王小春忽然大义凛然地对徐冰说:“要不我背你下去!” 徐冰没同意,她从没和男同学这么亲密接触过,更重要的是,秦朝阳也在这。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秦朝阳,却发现他看着别的地方,根本没把她放进眼里。 徐冰很难过,“早知如此,那时候应该原路返回的。” “是,我也同意原路返回。”王小春说,“但现在说这个已经迟了。” 王小春蹲下来,把背放在徐冰眼前,再一次说:“上来,我背你!” 徐冰推脱说:“不行,你会很累。” 王小春摇头说:“不会,我很有力气。” 徐冰还是没有上去,她弯下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仿佛在等什么。 宋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秦朝阳——他站在那个位置没有动过,并且没有说一句话,这好像不符合他的性格。宋甜觉得他或许也是在等什么,又或者,他是在忍。 徐冰不甘心:“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原路返回呢……” 王小春叹了口气,“冰冰……” 话没说完,秦朝阳直接打断:“徐冰,你老提这个,是怪我没同意你原路返回?” 宋甜看了秦朝阳一眼,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徐冰没想到秦朝阳会这么说,反应过来后连忙道:“没有啊,我没怪你啊……” 踌躇了一下,她撅着嘴说:“我以为风景区里都是很好走的路,没想到这地方这么破烂……导游也没提前和我们说,早知是这样,我们可能就不会来这边了。” 秦朝阳没表情地笑了下,“那就是怪导游咯?” 徐冰不说话了。是怪导游啊,交了这么多钱,结果呢?她的裤子报废了,腿也快要报废了。 四个人很默契地都没说话,半晌,秦朝阳走上前,把蹲着的王小春拎起来,推一边去,眼直盯着徐冰,很不愉快地说:“好,你不要王小春背,那换我背。行么?” 他根本没给徐冰说“行”或者是“不行”的时间,直接架起她。 安静的山道里,只听徐冰叫了一声,眨眼间,就被秦朝阳扛到了背上。 第十五章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徐冰稳稳地趴在秦朝阳的背上。她看了看地面,觉得好高。但并不可怕,因为秦朝阳的手臂很长,像粗壮的藤蔓,把她紧紧地卡住了。他的背很宽很厚,让人很有安全感。 “宋甜,”秦朝阳叫住她,然后对徐冰说,“你把手杖还她,别老在我眼前晃悠。” 徐冰:“哦哦。” 宋甜接回手杖,看了秦朝阳一眼,“累了就直说,我们停下来休息。” “嗯。” 宋甜担心秦朝阳体力跟不上,接下来的路刻意放慢了速度,但后来发现没有必要。他背着一个同龄女生,脚步依旧稳健,仿佛他背着的只是一只普通的背包。 他非常有力气。 宋甜想起鹿园那里,秦朝阳把她压在树上,抓住她手的时候,她好像没用多大力气就把他甩开了,现在想想,或许那时候他只是想逗逗她。 宋甜加快了脚步。 渐渐地,秦朝阳背着徐冰落到最后一个去。在某个位置,他停了停,抛了抛徐冰,稍微调整了一下。 一路走来,他们没有交谈,徐冰听见秦朝阳的呼吸越来越沉,但他的手臂依旧抓得很紧。她身体是凉的,而他的却是热的。他的脖子出了很多汗,把他后面的头发弄湿了。徐冰闻到他的汗味,又酸又臭,这和她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徐冰问:“你累不累?” 秦朝阳答:“累。” 徐冰脸一红,“那……你放我下来吧。” “你自己走?” 徐冰有点委屈,“我想自己走,但我的腿……” 秦朝阳说:“那我放你下来,叫王小春来背你。” 徐冰忙不迭摇头,但一想秦朝阳看不见她摇头,于是很快说:“还是算了吧……” 秦朝阳说:“那就别废话。” 徐冰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多话。 忽地,秦朝阳冷不防开口:“其实,傻春人挺好的。” 徐冰愣了一下,含糊地应:“嗯……” “有次我翻墙,滑了一下,掉下去的时候是王小春接的我……”说到这里,秦朝阳停了一下,仿佛陷入了回忆。 这件事是很久以前的事,很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为什么要翻墙,翻哪里的墙,他忘记了。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往下掉的时候,王小春没躲没逃,接他像接聚宝盆一样,然后,王小春的后脑在地上撞了一下…… “严重么?”徐冰问。 “留了个坑。” “那就是严重了……” 秦朝阳说:“王小春是很真的人,他会对喜欢的人非常好,豁出命去的好。” 徐冰点点头,这个她相信。她想了想,又问:“王小春是不是就是那时候撞傻的?” “他不傻。” 王小春智商正常,只是比常人钝一点点。 徐冰小声说:“他成绩挺差的……” 秦朝阳不知为何笑了一下,“你用成绩来衡量智商,那在你眼里,我应该是全校,不,全市最蠢的人。” 徐冰:“……” 走下坡的时候,秦朝阳脚程很快,徐冰觉得他可能在生气,但她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在他背上颤了好几下,不太舒服。如果是因为她说错了什么他就要这样惩罚她,那他未免也太不成熟了。 徐冰怕自己滚下去,问:“……能不能慢点?” “不能。” 话音一落,秦朝阳手莫名其妙一松,徐冰都没反应过来,屁股就坐进泥里去了。泥里刚好有块石头,砸得她很疼,她眼泪不自主地就滚下来了。 王小春飞跑过来问:“怎么回事?” 徐冰咬着下唇看了秦朝阳一眼,王小春也看了秦朝阳一眼,然后他伸手把徐冰拉起来,她的白裤子全是泥,非常沉。 然后,王小春又看了秦朝阳一眼,秦朝阳觉得,这一眼颇具深意。 徐冰说:“你在生气吗?” 秦朝阳愣了一下,等他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明白过来,徐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我生什么气?”他反问。 徐冰眼眶很红,看起来很可怜,“那你为什么要把我摔下来。” 王小春说:“肯定是不小心的,冰冰你别乱说。” “是故意的吧?”徐冰看着秦朝阳。 王小春说:“怎么会?老大不是这种人……” 徐冰没说话,她想听听秦朝阳怎么说。秦朝阳说“对不起”,说他不是故意的,徐冰并不是很相信,最后他说:“无所谓你信不信,接下来你自己走。” 说完这些,秦朝阳往别处走了几步,边走边甩胳膊。 徐冰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王小春劝她:“别哭了别哭了。” 徐冰说:“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 徐冰没把话说整。 她的确对秦朝阳不了解,同班同学,一学期她和他讲话次数还不过十次,喜欢他纯粹是因为篮球赛的时候,他的英姿实在太飒爽了,一个人挽救了一个校队。这么帅的男生,小女生基本都会沦陷的。 篮球赛后,徐冰开始关注秦朝阳的动态,发现他笑的时候只弯一边嘴角,看起来坏坏的,他走路的时候双手插兜,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他的校服拉链永远是坏的,夏天短袖校服的纽扣永远不系。 再后来,徐冰还知道,秦朝阳成绩超级差,幸好他家境超级好,不然会被劝退。相传,学校图书馆是他爸爸出资的,有钱就是大爷,他爸爸顺便还给图书馆命了下名。 那时候,徐冰在旖旎的梦里天真地勾勒了一个非同一般的秦朝阳,直到如今,她才渐渐体会到美梦幻灭的真正含义。 她后悔来这里旅行了,要不是因为贸然前来,她不会这么狼狈。 这时候,王小春说:“冰冰,要不我来背你吧!” 徐冰看了看自己后面,懊恼地说:“我裤子全脏了……” 王小春想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给徐冰遮屁股,被宋甜拦下来,“穿着,会冷。”然后对徐冰说:“你先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买条披巾。” 宋甜说的披巾是近来景区里热卖的那种廉价披巾,几块钱一条,用很差的材料做的,但色彩鲜艳,拍照特别好看。 附近就有这么一个卖披巾的小贩,宋甜跟他讨价还价,买了一条深蓝色的。她把披巾给秦朝阳,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徐冰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秦朝阳没接,“我不跑腿。” 宋甜把披巾在手上绕了几下,说:“一会儿我的手杖你拿着用吧。” 秦朝阳看着她,“我不需要。” 宋甜也看着他,“我觉得你需要。” 秦朝阳笑了一下,“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 宋甜说:“你的手臂已经没力气了,还有你的腿。我觉得接下来你用手杖走会轻松一点。” 秦朝阳没说话,很认真地注视着宋甜。 宋甜在看腕表,说:“你背徐冰走了超过一个钟头,我想你刚才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秦朝阳继续注视她,她也注视回去,“可是你从没要求要休息一下,为什么?” “我想快点下山。” “其实照刚才的速度,我们是来得及的。” “我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一会儿可以走得慢一点。” 宋甜又把披巾递给秦朝阳,这回他接了过去。 宋甜笑了一声,秦朝阳刚走出去一步,又退了回来,问:“笑什么?” 宋甜没回答,反问说:“你今年17还是18?” “18。” “成年了。” 秦朝阳觉得很奇怪:“对,成年了。” 宋甜又笑了一下,秦朝阳说:“你到底笑什么啊?” “没什么。” 秦朝阳:“……” “快去把披巾给徐冰,小姑娘哄一下就好了。” 秦朝阳嘁了一声:“鬼才哄她。” 宋甜在原处看秦朝阳的背影,很高大,很宽厚,像山。但其实,他还是个孩子。 转过身,卖披巾的小贩笑嘻嘻地看着她,说:“那是你弟弟啊?” “谁?” “那个——”小贩指着秦朝阳。 宋甜摇了摇头:“不是。” “哦,那是你男朋友?” 宋甜好笑:“更不是了。” 小贩有点怀疑,“刚才你在那边的时候,他一直看着你咧。我觉得他的眼神……我就随便猜猜。” 宋甜没说话了,眼睛在小贩的摊上随意地扫。小贩很机敏地说:“老板娘再买一条?喜欢什么颜色,我这都有!” 宋甜拿起一条深紫的,小贩说:“老板娘眼光真好!这个颜色卖得最好了!” 宋甜想了想,把深紫的放下,换了一条淡粉的,小贩又说:“哇塞!这条也好,小姑娘都买这个颜色的!” “我不是小姑娘。”宋甜说,“我都快30了。” “啊?看着一点不像,”小贩乐呵呵的,“你看着顶多18。” 宋甜无所谓地笑笑,把淡粉的放回去,又拿了一条墨绿的。小贩说:“这个颜色好,这个颜色买的人很多的!” 宋甜看着小贩:“你怎么什么都好?” 小贩:“那当然!我这里的披巾每一条都好!老板娘,你决定买哪个颜色了?” 宋甜举着墨绿的那条,“这个吧。” “嗯嗯,这个墨绿很衬你肤色!” 宋甜付了钱,淡淡地看着小贩把披巾装进塑料袋里。其实她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这个颜色是林凡喜欢的,她只是迎合他。 等了一会儿,小贩还没有把塑料袋递给她,她叫他一声,却发现他目瞪口呆地看向她后面:“那边打人啦!” 第十六章 宋甜披巾都没拿就跑了过去,那里一圈人围着,宋甜想挤进去,但很费力。 有人说:“挤什么挤啊!”宋甜说:“我认识他们。”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缝,宋甜从缝里进去,看见了正在动手的秦朝阳,另外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男人,他们脸色涨红,衣服歪歪扭扭地挂在身上,明显已经打了好一阵了。 这两个陌生男人块头很大,其中一个肌肉很发达,身高都逼近2米了,秦朝阳也不矮,但混在这两个男人中间,好像显得也不很高。 宋甜看着他们,发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秦朝阳好像并没有落在下风,当然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他的力气很大,单手就扭住了身高和他差不多的瘦个男人,一条腿伸了伸,把肌肉发达的大高个绊了个趔趄。 大高个喊了一声,一拳头挥了过去,秦朝阳很迅速地闪躲,瘦个男人就趁机从他手里逃掉了。 “哇,他好厉害啊!” 宋甜回头看了说话人一眼,是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旁边有个胖胖的阿姨说:“是啊!他一个人打两个,坚持了好几分钟了。” 好几分钟…… 宋甜深吸口气,几分钟前,她在买披巾,听不见这边的任何动静。 她听见了呼呼的风声,把头转回去,大高个的拳头竟然朝她这边过来了。那阵风声是他挥拳头引起的,宋甜眨了眨眼,在这紧张的刹那间,她看见了秦朝阳的眼睛。 秦朝阳愣了一下,明显是刚刚才发现她也在。霎时间,他的眼睛仿佛风云涌动,流淌过很多东西——惊、懵、烦。 宋甜皱了一下眉,该烦的是她吧? 很快,宋甜就意识到秦朝阳大概是觉得她在这里碍手碍脚了。 但她一时走不开,后面的人把她团团挡住,大高个的拳头速度很快,眨眼间就要落在她的脸上。在这时,秦朝阳手臂伸直,五指张开,像卷心菜一样把大高个的拳头包住了。 瘦个男人没放过这个机会,扫了秦朝阳一腿,他重心歪了,重重地摔在地上,大高个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 还要再踢的时候,宋甜扑了过去,跪在地上,把大高个的腿抱住了。 大高个根本不知道从哪儿忽然冒出这么个女人,他把腿收了收,哪想到宋甜抱得很紧,她整个身体也跟着他的腿一起收了收。 “松开!”大高个喊。 瘦个男人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是从宋甜包里掉出来的弹/簧/刀,他试着弹了下刀片,看着宋甜说:“你谁啊?” 宋甜盯着瘦个男人,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大高个的腿上,“我是他的导游。” 瘦个男人觉得开眼界了:“导游?导游这么拼命!” 大高个不耐烦:“导游,你先松开!” 宋甜松了手,回头去看秦朝阳,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边脸上沾着泥,脏兮兮的。宋甜仰着脸,看见他扭了下肩膀,垂在腿边的手合拢一下,放开一下。 他在活动筋骨。 转瞬间,他又和那两个男人扑作一团。 宋甜被人扶起来,那人对她说:“你一个女的还是别靠太近了。” “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宋甜问。 那人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过来看的时候他们就在打了。” 宋甜没说话,她想了解一下事情的起因,眼睛在人群中看来看去,忽然,她把扶她的那个人撇开,绕到另一边去—— “徐冰,怎么回事?”宋甜抓着徐冰的手臂问。 徐冰脸色很差,看起来是吓坏了。宋甜把她抓紧,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稍微空一点的地方,宋甜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徐冰指了个方向,宋甜看过去,王小春按着鼻子站在那里。她走过去,发现王小春在流鼻血。徐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宋甜一边听,一边往人群看。然后,她拨打了景区的报警电话。 很快,风景区的保安队过来了。这里的保安队是自治组织,成员都是当地村民,为了维护风景区的治安,自愿无偿组织起来的。 他们开着巡逻小车过来,用大喇叭喊了几声,人群就散开来了。里面的人还在打,叫他们立刻停手,他们没听,保安队长眼睛一瞪,招呼下面的人上去,把他们拉开了。 宋甜走上前看,两个保安架住秦朝阳,他不服,挣了两下,面目凶狠。 保安队长指着他,“你动什么动!” 秦朝阳:“我他妈——” 他停住了——宋甜冷冷看着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但秦朝阳觉得,这次不太一样。 冷不丁的,他被震住了。 保安队长说:“是谁打的电话?” 宋甜说:“是我。” 保安队长把身子转向她,问:“这几个人怎么回事?” 宋甜说:“我的人本来在那块石头边等我,这两个人想到石头上拍照,我的人挡在那里,这两人就推了他们一下,把其中一个鼻血都推出来了,然后就打起来了,我们这边是正当防卫。” “我们才是正当防卫!”瘦个男人指着秦朝阳说,“是他先动手的!” 保安队长问秦朝阳:“是你先动手的?” 秦朝阳和宋甜同时说——“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 秦朝阳没看宋甜,“我先动手,他们是正当防卫。不过——他们该打。” 保安队长笑了:“怎么就该打了,你打人还有理了?还有你——”他转向宋甜,教育说,“我们了解情况就是要知道事情真相,你扭曲事实颠倒黑白,你还不如这个打人的老实……对了,你是他什么人来着?” 瘦个男人插嘴说:“她是导游!” “导游?”保安队长打量了下宋甜,说,“麻烦你把导游证拿来我看看。” 宋甜:“……” 保安队长催她:“快点啊!” “她不是导游。”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秦朝阳。 “我明明听她说自己是导游……”瘦个男人去看大高个,“对吧?你也听见了吧!” 大高个猛点头。 秦朝阳嗤了一声:“她说什么你们就信?那我还说我是导演呢,你们信不信?” 瘦个男人:“……” 大高个:“……” 保安队长不耐烦了:“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秦朝阳说:“她我老婆。” 宋甜看着秦朝阳,秦朝阳也看着她,嘴角一边扬起来,狭长的眼懒懒地微眯着。 “老婆……”保安队长来回看了看秦朝阳和宋甜,他们看起来都很年轻,可能20岁都不到,他说,“身份证有没有?” 秦朝阳把自己那张递给他,“有。” 保安队长接过看了一眼,很快又还给他,“早恋啊。” 秦朝阳说:“不早了,过两年就好生娃了。” 保安队长摆摆手,明显不想听人家长里短。他和另外几个保安走一块儿去,商量什么东西。 宋甜走到秦朝阳旁边,压低声音说:“你太老实了。”后来想一想,改口说:“你太不老实了。” “彼此彼此吧。”秦朝阳说,“我哪知道你连保安都要骗?还有,你报什么警啊,趁乱溜了多好?” “我说要平安带你们下山的。” 秦朝阳斜着眼睛注视她,“你比我老实多了。” 这时,保安队长走过来,招呼几个打架的说:“你们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看就这么散了吧!那个谁……你流鼻血严不严重?” 王小春手拿开,鼻子那儿红通通的,鼻头还蹭破皮出血了。 保安队长说:“你要不跟我们回队里,我们那有酒精,还有创口贴,你消消毒贴一下?” 保安队在半山腰弄了个小房子,宋甜陪着王小春坐上巡逻小车,两三分钟就到了。 王小春消完毒贴了创口贴出来,宋甜蹲在大门口抽烟,她感觉到身后有人,一看,站起来,把烟扔地上踩了。 “鼻子没什么事吧?” 王小春:“血已经止了,就外面破了点皮,过两天就好了。” “嗯。” 王小春说:“今天挺不好意思的。” “嗯。”宋甜说,“他是不是经常跟人打架?” 王小春怔了一下,后来才反应过来宋甜说的是秦朝阳。 “是啊,经常。” 宋甜抽一口气:“他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王小春说:“没有,都是别人惹他。老大这个人,能动手绝不动口。” 宋甜:“……” 宋甜问:“没人管他么?” 王小春笑了笑,“谁能管得住他呀。” “怎么管不住?凶点,狠点,肯定管得住。” “谁敢对他凶,谁敢对他狠?谁比他还凶,谁比他还狠?” “……” 宋甜没再说话,只是暗自想,只要用心管,其实还是能管得住的。她手伸进口袋,摸了摸烟。 王小春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宋甜把手抽出来,抬头看了下天,说,“要下大雨了。” “那快走吧!” 宋甜点点头,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秦朝阳打来的。 她接起来:“喂?” 秦朝阳的声音有点急促:“徐冰丢了。” “什么?”宋甜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秦朝阳又说了一遍:“你的刀不是被那瘦子拿走了吗,我想去要回来。一转眼,徐冰就没人了。” 宋甜:“……” 秦朝阳:“……” 宋甜问:“打电话了吗?” 秦朝阳说:“打了,但是在电话里她说不清楚自己在哪。后来再打,就没人接了。” 宋甜想了想问:“你知道她为什么要乱跑吗?” 秦朝阳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是因为我。” 那时候,宋甜和王小春在保安队,只剩下徐冰和秦朝阳,当然,还有那个瘦个男人和大高个。徐冰站在远一点的位置,看着秦朝阳一步一步靠近那两个人,徐冰有点近视,没戴眼镜看东西有点模糊,但她还是很肯定,秦朝阳手上握着的,是一把泛着冷光的刀。 徐冰脑海里还回放着秦朝阳倒在地上,被大高个狠踹肚子的画面,而眼前,秦朝阳拿着一把刀慢慢地靠近他们…… 她吓坏了。 那一刹那,徐冰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躲远点。可哪知道,躲着躲着,竟把自己躲丢了。 静了一会儿,秦朝阳说:“我去把她找回来。” “你打算去哪找。” 秦朝阳有点烦躁,“不知道,到处看看。” 枫叶林这边的山路岔路特别多,施工也没完全,岔路口没有指路牌,宋甜问他:“你也走丢了怎么办?” “我丢不了。” “不行。”宋甜语气很坚决,“你站那不准动。” “我已经在找了。” “那就现在停下!” “……” 宋甜说:“听见没有?” “我都说我丢不了了。” “停下!” 秦朝阳更烦躁了:“你不信我?” 宋甜嗤了一声:“对,不信。” 手机里,宋甜听见秦朝阳一道一道的呼吸声,有点急,明显是在快速走路,她皱着眉,“不是让你别动吗!” “……” 宋甜问:“你现在在哪?站那等我,我马上过来。” “……” 宋甜:“喂?” 滴——电话断了。 宋甜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通话时间为46秒。 “妈的。”她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第十七章 王小春问宋甜:“怎么了?” 宋甜说:“徐冰丢了,秦朝阳在找她。” “啊?冰冰丢了?” 宋甜看着王小春目瞪口呆的样子,觉得自己刚才应该撒谎骗一骗他的。然而现在她只能说:“应该就在附近,丢不了。我们现在就过去。” 他们几分钟跑回到原来的地方,秦朝阳和徐冰都不在。 宋甜给徐冰打电话,没人接。给秦朝阳打电话,很快通了。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说附近没有任何指路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王小春问:“怎么样怎么样,老大他现在在哪?” 宋甜说:“不知道。”想了想,有点烦躁,没好气地补充了一句:“肯定也丢了。” 王小春说:“你有没有问他是哪边走的,我们过去找找。” “没问。”宋甜说,“岔路里又是岔路,问了也没用。” 王小春说:“那现在怎么办?” 宋甜没回答,眉毛很严肃地皱着,整张脸紧绷绷的。王小春觉得她可能把事情想得有点严重了,于是宽慰她说:“其实你不用太担心,老大方向感挺好的。就是冰冰……她一个女的掉了队肯定害怕。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把她找到。” 宋甜没理他,而是看着别的地方。忽地,她朝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一群游客散乱地站着,在听他们的导游讲解什么。 王小春看着宋甜直接走向那个导游,不知说了什么,还用手指了指这边,那个导游看过来,点了点头,宋甜就走回来了。 她说:“一会儿你跟他们下山,林凡的车就停在大门口,车牌号你知道的。” 王小春不同意:“我帮你找人!” 宋甜看着他,想了想后说:“徐冰可能已经下山了,她手机没人接,万一她下山了找不到人怎么办?你最好下去和她汇合。” 王小春:“……” 宋甜拍拍他的肩,“去吧。” 接着,宋甜往山上走。走了一会儿,王小春给她打电话,说徐冰不在山下,急了,想往山上跑。宋甜安抚住他,说一定会将徐冰和秦朝阳都平安地带下山。然后她挂了电话继续往上走。 平安带下山。 宋甜抬头看了看天,阴云密布,不见天日。她皱着眉,心里没底。如果真运气不好撞上下大雨,别说平安带下山,光是带下山她可能都做不到。 她包里有一把预先备好的五折伞,很小很轻便,但只能供一人遮雨。她手伸进包里,捏了捏伞身,希望在下山前都不要用到它。 她给秦朝阳打电话,对方隔了好一会儿才接起,喘气声有点粗。宋甜问:“你到哪里了?” 秦朝阳看了看周围说:“没有牌子,但是有很多枫树。” 宋甜说:“你站那别动,我马上过来找你。” 秦朝阳现在在的位置是枫叶林,崇明山风景区的最后一个景点,比宋甜在的地方要高一点,但并不很远,她加快脚步,爬了十分钟不到,就看见密密麻麻的枫树了。 宋甜又给秦朝阳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现在在枫叶林的入口,靠着大路的位置。秦朝阳说他就是从那条路进来的,宋甜没进枫叶林,让秦朝阳自己走出来。 挂了电话,宋甜松了口气。刚才一直在担心,现在安静下来了才发现,这一条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12月,枫叶红了,冷冽的山风一直在吹,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枫叶唰唰抖动的声音。这里的枫树并不很多,但枫叶茂盛,远远看去,好像一团火,有一股要把天空都烧红的气势。 宋甜静静地站在那,朝天看了一眼,细细的雨丝飘到了她的脸上。还是下雨了。宋甜把伞撑起来,躲在入口的大枫树下。 不知等了多久,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越来越重,枫叶林的尽头才出现一点别的颜色。 宋甜认出来,那是秦朝阳。他穿了一件黑色大棉衣,在满眼的红色里很显目。 秦朝阳走路不急,但腿长,步子迈得很大。宋甜看着他从一片红里一点一点靠近,他的样子越来越清晰。 雨已经下得有点大了,他的头发全湿了,软软地贴在脸上,他不大睁得开眼,像近视的人一样眯着。 风雨里,宋甜对他喊:“你快点!” 秦朝阳走到宋甜前面,停下来,宋甜说:“进来。” 他看了那把伞一眼,说:“不进了,你这伞能挡什么呀。” 宋甜说:“能挡雨。” “……”秦朝阳歪嘴笑了一下,“能给你挡,但是挡不住我。” 宋甜还是说:“进来。” “不进,”秦朝阳把棉衣帽子戴起来,“我这样就行了。” 宋甜看着他,他也看着宋甜。她的脸颊是微红的,是那种运动后很自然的健康红。躲在伞下,她没淋到什么雨,整张脸很干净,尤其是眼睛,又黑又亮,像成熟的黑葡萄。 秦朝阳看得愣了愣,把视线移开,落在她的肩膀。伞太小,宋甜这么迷你,她肩膀那里还是被雨淋湿了。 宋甜朝他招了招手,他看向别的地方,“你别管我了,自己撑着吧。” 宋甜好像叹了口气,很轻很轻,秦朝阳只觉得这声叹息像羽毛一样在他耳朵边挠了一下,一转头,宋甜就在他边上,撑伞的手臂伸得很长很直,为了配合他的身高。 “行了,就这样吧,勉强能挡两个人。”宋甜说。 秦朝阳看了看她,一句话也不说。她一手撑伞,另一手伸进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这里没信号,我们先离开这里。” 她往前走了两步,发现秦朝阳没动,回头说:“走啊。” 秦朝阳没在伞下,可她还是把手臂伸得很长很直,伞和她的头顶之间空出好长一段距离。看起来有点好笑。 秦朝阳看着她这幅样子,笑了一下,弯着腰走进去,很自然地把伞接过,“我来吧还是,你太矮了。” 走了一会儿,秦朝阳问宋甜:“现在去哪?” 宋甜说:“先找个地方躲雨。” “这哪有地方躲雨。”秦朝阳往四周看了下,说,“连个茅坑都没有。” “先去保安队。” 秦朝阳转头看她,“又走回去?” “对啊,下大雨怎么找人?”宋甜说,“徐冰电话还是没人接?” 秦朝阳点点头,忽然烦起来,“这人有毛病吧!不知道大家都找她啊,还不接电话。” 宋甜不冷不热地盯着他,“要不是你,她能丢么?” 秦朝阳恨恨地踢了一脚泥,“我就拿个刀,至于么。什么胆子,这么小。” 宋甜看着他,在心里说,不是她胆子太小,是你胆子太大。 到了保安队,一个瘦巴巴的小保安坐在大门边上,门一打开,风雨就往屋里跑,小保安回头一看,忙把秦朝阳拦下,“什么事啊?” 秦朝阳推开他直接走进去,“避雨。” 小保安回头看,他已经找了个位置坐下,小保安说:“诶!你别靠上去,弄湿了要。” 秦朝阳睨着他,明目张胆地靠了上去。 小保安:“……” 宋甜说:“外面雨太大了,你们这借我们躲一阵,等雨小了我们就走。” 小保安没说话,蹬蹬蹬跑进一间房里。没过几分钟,保安队长从那个房里出来了,后面跟着那小保安,手指着秦朝阳和宋甜,“就是他们!” 保安队长一眼就认出秦朝阳和宋甜了,“你俩怎么来了?” 小保安说:“队长,你熟人啊?” “什么熟人,”保安队长不耐地甩甩手,“就今天闹事的那个。” “哦,他们说要躲雨……”小保安问,“让不让躲?” 保安队长没回答,走到秦朝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抬抬下巴说:“你们早该下山了,怎么回事,现在还留在山上?” “我团里一个……” 宋甜话说一半,秦朝阳打断她,“我老婆想看枫叶,我带她去逛了下。没想到下雨了。” 宋甜看了看秦朝阳,秦朝阳对她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保安队长回忆了一下说,“我记得跟你们一起的还有一对男女……” 秦朝阳点点头,“是啊,他俩一对,我俩一对,分开走了。” 保安队长基本了解了情况,让小保安在这守着,自己又往房里去了。没过多久,里面传来打牌吆喝的声音。 大厅里三个人:“……” 忽地,秦朝阳站了起来,小保安也跟着站起来,脸绷得紧紧的,“你要干嘛?” 秦朝阳说:“我们在这坐这么久了,你都不泡杯热茶给我们喝喝?” 小保安噎了一下,心想你们又不是什么贵客,但一看秦朝阳一副“你不给我泡我就自己动手泡”的样子,还是认命地去拿电热水壶烧开水了。 秦朝阳靠回椅背上,手枕在脑后,一只脚放另一只的膝盖上抖来抖去,某一时刻,忽然又不抖了,转头看宋甜,说:“我这么好看?” 宋甜没搭理,只是问他:“干嘛不告诉他们徐冰丢了?” 秦朝阳嘁了一声:“干嘛告诉他们徐冰丢了。” 宋甜说:“他们人多,一起找比较快。” 秦朝阳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帮你找人?”宋甜没说话,秦朝阳把头转回去,又开始抖脚,“我看人挺准的,保安队这群人不会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以为人人像你?” 宋甜凉凉地笑了一下,“是啊,我早该撇下你们几个跑了的。” “你跑不了。” “你就这么肯定?” “我看人挺准的。” 他目光远投,好像穿透了四方墙壁,看见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刮得红枫叶不停地飘。 宋甜把手臂伸得又长又直,神色很淡很淡,声音却很重很重。她很坚持,很固执地对他说——“进来。” 他进去了,感觉触摸到了她的内心。 第十八章 宋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保安队的大门是玻璃的,关起来也能看见外面。暴雨密密麻麻地砸在地上,隔着门也能听见磅礴的声音。 “怎么还不停?”宋甜说。 秦朝阳瞥眼,“急什么,茶都没上来。” 宋甜觉得好笑,“你是来喝茶的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徐冰出事了怎么办?” 秦朝阳没想过,于是现在想了一下,然后说:“能出什么事?淋雨?我也淋了。” 宋甜看了眼腕表说:“现在是下午4点,冬天的山里5点就天黑了。雨天山路本来就不好走,徐冰那样子,根本走不快。” “那又如何?”秦朝阳又开始抖脚。 宋甜说:“这山里有狼。狼可不管雨天还是山路,跑得可快了。” “……”秦朝阳背一挺,把脚放下来,看着宋甜背后的大雨滂沱,低低地骂了一声,“操。” 大雨一直下,风一直刮,窗户紧闭却还在微微扇动着,玻璃门的内侧蒙上了薄薄的水雾,而保安队最里面的房里传来男人们的打牌声,输了的人有惩罚,他们在大声地笑。宋甜和秦朝阳所在的大厅就像是连接了这对立两头的中间纽带,紧绷着,沉默着。 小保安在等电热水壶里的水烧开,或许是觉得此时过于安静,扭着脖子回头说:“水快开了啊,你们先等等。” 电热水壶嗡嗡嗡的,秦朝阳的手机也嗡嗡嗡的。他掏出来一看,两条眉毛快皱成一条了。 “喂?” 宋甜手插在衣服兜里取暖,听见声音去看秦朝阳。他板着脸,一副谁欠了他几百万的样子。 给他打电话的是他班主任王老师,周日下午学生要回校上课,结果全班有三个人没到,一个秦朝阳,一个王小春,还有一个居然是徐冰。 来景区前,秦朝阳和王小春已经计算好了,周五出来,玩两天,周日下午刚好回校。结果中间耽搁了,今天周日了还困在景区出不去。 王老师已经给王小春和徐冰家长打过电话了,特别是徐冰,在班里成绩能排进前二十,上个二本没问题。平时乖巧文静,王老师还挺喜欢这个女学生的,高三了,总希望她能加把劲,拼一拼,说不定能上重点。 结果——居然跟秦朝阳这种人玩在一起。 秦朝阳这类学生,王老师已经不打算管了,在学校他爱干嘛干嘛,只要不打扰别的同学就行。 学校曾经叫学生在通讯录上留下家长的联系方式,秦朝阳在上面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王老师曾打过一次,被秦朝阳戏弄了半天才觉出不对劲,叫他换上家长的手机号,他换了,但后来打过去,依旧是秦朝阳的。为了戏弄老师,秦朝阳居然弄了4、5个手机号。 后来,王老师再没给秦朝阳家里打电话。他相信,孩子怎么样,做家长的肯定心里清楚。秦朝阳都皮成这样了,家长还无动于衷,那这个学生就是没救了,光老师着急上火根本没用。 今天,王老师给秦朝阳打电话,是为了徐冰。不知为何,徐冰的手机一直不通,从同学那里得知她周末是跟秦朝阳一伙人出去玩的,就直接把电话打到秦朝阳手机上了。 王老师又急又气,徐冰家长也是又急又气,都跑到他办公室来了,眼睁睁地看王老师跟手机另一头发大火。 秦朝阳一接起电话,就觉得耳朵要被喊聋了。他跟班主任命里犯冲,哪哪儿不对付,说话的口气很不好。 王老师说:“你跟老师说话就这态度?!” “那用什么态度?”秦朝阳吊儿郎当地笑,“难不成老王你还指望我跟别的人一样抱你臭脚?” “你——” “我什么我,老子就是不愿意跟那群拍你马屁的同流合污!” 王老师气得直捋胸口,“好好好,随便你!我打你电话就是想问你,徐冰呢?” 秦朝阳收起笑,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把女同学带出去玩,你说不知道?” 秦朝阳不耐烦极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王老师气得够呛,“书不好好读,课不好好上,小小年纪就把女同学带出去过夜,我教书这么多年,就没碰见过你这么垃圾的学生!” 秦朝阳突然站起来,看了宋甜一眼,好像是怕她听到,快步走到其他地方去。然而王老师最后几句话几乎是用吼的,保安队的大厅就这么大,不管走到哪,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显然,秦朝阳走了几步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没挂电话,把所有难听话都听进去了。 宋甜看见他的背越来越僵硬,等他挂了电话转过来时,那张脸臭得不行。 秦朝阳和宋甜的目光有短暂的交接,一瞬间,宋甜就明白了秦朝阳的意图,他一走过来,她就抓住他手臂,说:“干什么去?” “找徐冰。” 宋甜皱眉:“还在下大雨。” 秦朝阳说:“不是有狼?徐冰是好学生,可千万别因为我毁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了。” 宋甜冷冷睨着他:“被人骂成傻逼你就真把自己当傻逼?” 霎时间,秦朝阳的目光锋利起来,他定定看着宋甜,后槽牙咬得很用力。宋甜淡淡回视他,“你不是看人很准?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良久,他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很难受,觉得羞愤,一股脑负面的情绪堆积着,让他的脑子一下就乱套了。宋甜的眼神是那么直接和冰冷,他感觉自己就像扒光了衣服赤/裸着站在她的面前。 他认输了。 “我是垃圾。”他扯着嘴角说。 电热水壶呜地叫了一声,水烧开了。小保安急忙把插头拔掉,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两人。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大厅里的安静快要把人紧张死。 这时,秦朝阳的脚动了动,他直接推开门闯进雨里。 宋甜的肩膀一下子垮下来,她的脸也臭得不行,看得角落里的小保安抖着声音问:“没事吧你?” “你这有没有雨衣?” 小保安一愣,随即点头:“有啊。” “给我。” 小保安明白她这是要去把人追回来,可外面这么大雨,无论是撑伞或者是穿雨衣都根本没用。但是看着宋甜那张阎王脸,小保安的手自动去拿雨衣,自动递了过去。 哗啦——门一开,风雨如注,宋甜跑进雨里,跟着秦朝阳的泥脚印走。没多时,茫茫视野里就显出秦朝阳宽大的轮廓。 宋甜高喊秦朝阳的名字,但风雨令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秦朝阳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不想回头面对宋甜,可也不大愿意再往前走。他的内心很犹豫,好像一下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怂蛋。 宋甜绕到他的前面,风吹掉了她的雨衣帽子,绑马尾辫的发绳松了,马尾垮下来,耳边的碎发贴在两颊上,她整个人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有意思吗?”宋甜扬着脸说。 秦朝阳动动唇:“什么。” “我问你,这样有意思吗?” 秦朝阳没有回答,他的睫毛很长,被大雨冲刷仿佛变得很重,这样他就有了借口把眼垂下。他不敢直视宋甜的眼睛。 宋甜扶在他手臂上,字字清楚地说:“看着我。” 秦朝阳看了看她,但很快又把视线躲开了。 “看着我。”她重复。 秦朝阳还是不敢看她,他头低着,视野中是宋甜的运动鞋,又湿又脏,看得他一阵烦躁。 “你让开。”他说。 宋甜没让,他不耐地啧了一声,随便就甩开她的手,从她身边绕过去。 他向前走,但没有目标。 宋甜说:“你非要和我对着干吗?” 秦朝阳没有说话,步子越走越大。 宋甜没动,眼帘中是他硬邦邦的背影,宽大、脆弱,仿佛一块橡皮泥,遇到巧手,就能捏出壮观的背脊。 蓦然间,宋甜的眼眶红了。她飞快地往前跑,腿一伸,把秦朝阳绊倒了。地滑,秦朝阳一跪下去,还没爬起来,屁股就被宋甜狠踹了一脚,他往地上一扑,狗吃/屎。 宋甜不给他起身的机会,往前猛跳,把他坐进泥里去,再将他双手往后一锁,死死摁住。 “操,你他妈骑马?” 宋甜捶了他后脑勺一下,他脸就埋泥里去,吃了一嘴泥。他呸呸吐了好几口,宋甜单手揪他头发,把他脑袋抓起来,说:“荒山野岭,信不信我把你宰了?” 秦朝阳小鸡啄米地点头:“我信,我信!” 但转念一想,他说:“不过你刀在我这,怎么宰?” 话音落,秦朝阳猛地一扭,愣是拼蛮力翻了个身。宋甜没坐稳,差点从他身上掉下去。他眼疾手快抓她腰上,说:“你倒是骑稳啊。” 宋甜压低身体,手臂压在他脖子上,“刀呢?” “你觉得我能告诉你?” 宋甜盯住他,他湿润的眼睛又闪躲起来。宋甜手扶住他两颊,逼他看着自己。 “你在害怕什么?”宋甜说。 秦朝阳说:“老子没什么怕的。”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 “……” 秦朝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天在下雨,宋甜的脸也在下雨,他已经不知道落在他脸上的雨到底是来自于天还是来自于宋甜。 宋甜的眼睛太亮了,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她看透了——看透那重重包裹下,他糟糕的外皮和腐烂的心。 “你别管我。”秦朝阳说。 “你是不是觉得没人治得了你?”宋甜嗤了一声,说,“你这种人,就是欠管教。” “是,我就是没人管,没人教。”秦朝阳嘲讽地勾勾嘴角,“怎么,你要管教我咯?” “我管不了你。” “是,你也没资格管我。” 宋甜的背软了软,她看秦朝阳的眼神也软了软。他张狂、桀骜、难驯服,活得肆意又浑噩,被人骂一句就要还口,被人打一下就要还手。因为他还小,还没成型,不懂得忍耐,碰一下就爆炸。 但他依旧是幸福的,有完美的父母,完整的家庭,生活无忧,不需要为钱的事发愁。 “你知道吗——”宋甜说,“你就是太幸福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的,可是你还是不珍惜,也假装看不见。” 秦朝阳抿着嘴,“我拥有什么?” 宋甜没理他,继续说:“你就是一块石头,全是棱角,根本没有人愿意靠近你。” “照你这么说,我没救了。”他没什么表情地笑了一下。 宋甜摇摇头,说:“你要打磨,你就是缺另一块石头打磨你。” “在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没得救。” 宋甜站了起来,重新把雨衣帽子戴上。但没有用,她已经全湿透了。她不想淋雨,但雨不偏不倚淋了她。她不想靠近他,但他不知不觉靠近了她。 秦朝阳躺在泥里,大雨如针。他努力睁着眼,看着灰蒙蒙的天,没有一丝亮光,乌云把太阳遮得一点不剩。 第十九章 宋甜嘴上叼了根烟,摸出火机,擦了几下,没点着。 秦朝阳听着火机嚓嚓的声音,脑子很空,没有想自己,没有想宋甜,更没有想徐冰。他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甚至不想去摸手机。 “接吧。”宋甜抿着烟,“震得我烦。” 电话是王小春打来的,半小时前,徐冰下山了。下着大雨,但她没怎么淋雨。据她说,她是跟着其他游客一起下来的,那几个游客带了大伞,一路下山挺照顾她的。 “操。”秦朝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他妈不早说?老子躺在泥里!” 王小春:“打了,没通。是不是没信号?嘿嘿,你找人怎么找泥里去了?” 啪。秦朝阳黑着脸单方面挂掉电话。 两人冒雨迅速下山。 林凡徐冰王小春都在车上,宋甜走路没声,副驾驶门唰地开了,猛吓林凡一跳,手机掉地上去了。 宋甜瞄他一眼:“摔什么手机啊你?” 林凡干笑:“这不见你们平安回来激动的嘛。” 宋甜撇开眼去看徐冰,她坐后座上,脏裤子已经换了,正在玩开心消消乐。一抬头,对上宋甜冷冷的目光,她莫名抖了一下,“干嘛?” 宋甜说:“为什么不接电话?” 王小春帮她说:“冰冰手机没电了,幸亏她聪明,跟着别的旅游团下来……” 宋甜:“为什么不借手机给我们打电话?” 王小春呃了一下,看看宋甜,又看看徐冰。徐冰没心情玩游戏了,随手把手机放王小春腿上,“还你。” 宋甜说:“为什么不借手机跟我们说一声?” 徐冰抿着唇,脸渐渐涨红。宋甜面无表情地重复第三遍,徐冰撅着嘴,委屈地说:“我忘了。” 宋甜什么也没说,把身体转正,对林凡说:“开车。” 徐冰斜眼瞪了她后背一眼。 车回山脚宾馆的时候,天色已大黑,只能多住一晚。问题出在秦朝阳和徐冰身上,费用他们自己担。 这一晚风平浪静,没出什么乱子。然而翌日,宋甜头热身轻,坐车的时候又晕又累,可能发烧了。 林凡把车暂停,一摸宋甜额头,烫得吓人。 “烧多久了?也亏你熬得住!” 宋甜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你继续开,到地方我买药吃。” 午后,车到达来时住的那间小旅馆,林凡替宋甜开了单人间,又买了退烧药给她吃,要是睡一觉后烧退了,就继续走。 床榻边,林凡用手背给宋甜试温,宋甜半睁开眼,“还烫吗?” “烫,你安心睡,别想其他的。” “头疼。” “睡醒就不疼了,乖。” 宋甜闭上眼。 林凡坐在床边,轻轻摸宋甜脸蛋,也就是这时候,这女人才像个女人——乖顺的,柔弱的。其实宋甜长相普通,但格外耐看,而且越看越喜欢。 林凡拇指擦过宋甜浅粉的唇,忽然间,宋甜睁开了眼。 “怎么不睡?” 宋甜看着他的手:“你手好香。” “是吗?”林凡闻了闻,又听宋甜问,“哪儿来的香味?” 林凡敷衍道:“护手霜吧。” “你从来不用护手霜。” “现在我用了,刚买的。挺香哈?” 宋甜盯着林凡的眼睛,林凡心直打鼓。他害怕宋甜这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在这样的注视下,他恍惚以为自己是无处遁形的臭老鼠。 林凡逃了出去,宋甜合上眼,胸口慢慢地起伏着。 不知过去多久,熟悉的手机铃响起,她去摸床头柜的手机,空的。铃声却越来越近——秦朝阳拿着她的手机进来,她这才想起,为让她安心睡觉,林凡把她的手机拿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在秦朝阳手里。 秦朝阳说:“你妈的电话。” 宋甜闭着眼,秦朝阳问:“不理她咯?” 他又拿着手机走出门,没过一会儿,又进来了,说:“还是你妈的电话!” 宋甜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秦朝阳自说自话:“再打来我帮你接了啊。” 这一觉睡得很死,醒过来后,宋甜觉得舒服多了。头不疼了,意识也清楚许多,但身体还是很疲惫。 她睁开眼,看见秦朝阳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几点了?” 秦朝阳回答:“7点。” 宋甜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连忙坐直,“我手机呢?” 秦朝阳把手机给她,她开屏看了看,抬头问:“我妈的电话你接了?” 秦朝阳点头,宋甜叹气,边揉眼睛边说:“她说了什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她自己接话说:“她反反复复就讲那么点事……” 秦朝阳打断她:“你妈说她离婚了,叫你醒来后给她打个电话。” 宋甜怔了怔,什么也没说,好久过去,才低头拨号码,“离了好,互不干扰。早该离了。” 秦朝阳关门退了出去。他去柜台小弟那要了包烟,一个人靠旅馆大门口抽。 烟是个好东西,让人神经麻痹,感觉不到痛和难过。这时候,他忽然有点理解宋甜,为什么怀孕了却依旧抽烟。 秦朝阳抽了三根烟,剩下的揣兜里。野山鸡汤已经熬好了,他去单人间叫宋甜,被窝乱糟糟的,没人。 他愣了几秒钟,忽然想到什么,急给王小春打电话,一接通,劈头盖脸地问:“宋甜呢?” 王小春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秦朝阳啧了一声,“你跟她说什么了?” 神经紧绷着,等王小春一开口,崩一声,弦断了。 王小春说:“我把咱刚看见林凡跟老板娘搞一起的事情跟导游说漏嘴了……老大!我对不起啊!” 秦朝阳在后院找到宋甜,林凡和旅店老板娘也在。 宋甜问林凡:“你跟那狐狸精好多久了?” 林凡皱眉:“她不是狐狸精。” 宋甜嗤一声说:“上过床了?” 林凡没说话,默认了。 其实他和旅店老板娘在一块也没多久,半年还不到,但确实什么都干了。老板娘三十出头,比林凡小一点儿,比宋甜大一点儿,就大这么一点儿,跟宋甜却完全不同样—— 老板娘比宋甜更有女人味,更讨男人欢心。林凡在她这里,更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老板娘结婚三年,但愿意为了林凡离婚。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感动不已。 “因为这你他妈就跟我玩劈腿?” 林凡的脸沉在夜色里,唯有一双眼亮着,像躲在阴暗处的野兽,“你知道不全是因为这个。” “那是怎么?” 林凡舔舔嘴,不忍说下去。试问他还爱宋甜吗,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不是因为爱,他不会跟宋甜好五年。五年能办多少事?恋爱、结婚、生孩子。 然而,林凡的五年几乎什么也没办成。 宋甜静静盯着林凡,自始至终,他把另一个女人护在身后,直到现在,她还没看清那女人的长相。而那女人比她沉得住气,不管她怎么侮辱、怎么质问都一声不吭,全由林凡挡枪挡箭。 “怎么不说话?”宋甜捏着拳头,林凡不敢看她,低头不知看哪,宋甜气得抖起来。 病躯,不知哪来的力气,宋甜硬是把一大花盆搬起来猛往林凡那边砸,“你他妈倒是说话啊!” 偌大的后院,晚风和明月,星辰和虫鸣,愣是没人回答她,她像个自说自话的小丑,难听的咆哮声萦绕在院子上空。 她看见林凡牵着那女人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她和他们之间隔了两三米,这两三米就像是银河的宽度,一下子把人划分开—— 银河的这边,以及,银河的那边。 宋甜开始砸东西。地上狼藉一片尤不解气,她想打人,想杀人。 目光逡巡着,眼底下忽地冒出把扫帚,顺着看过去,秦朝阳对她说:“拿去。” 宋甜追着林凡打,林凡不躲,但挨了几下后才知道宋甜玩真的,顿顿下重手,打得他快皮开肉绽。他不傻站着了,跟姘头一起满院子跑。 一时之间,难听的声音不只是宋甜的咆哮,还有林凡和老板娘的惨叫。 林凡想,他所有的难堪都是宋甜造就的,现在这幅样子,真窝囊。 他不跑了,反手抓住沾血的扫帚。 “别打了!还有完没完?!” 宋甜冷笑:“林凡,你现在还有脸吼我?你的心是黑的么?” “那你呢?你的心是冰的!”林凡怒不可遏地喊,“我都三十五了甜甜!我要结婚,要生孩子,我不想再陪你耗着了!为什么我跟别人好上了?我以为你心知肚明!宋甜,你不愿意结婚就放我一条生路行不行?是人都要成家立业,你他妈心理有隐疾别拖累了我!” 后院里安静了一会儿,呼吸声可闻。 林凡看着宋甜怔怔的样子于心不忍,但也不后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宋甜是不婚族,不管他怎么做,都不能说动她和他结婚。 这种女人有毛病。林凡不想再陪她浪费时间了。 林凡轻轻慢慢地把扫帚从宋甜手里抽走,猛地往远处一丢,松一口气,妄图安慰宋甜:“甜甜,你这种想法是不正常的,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人都是要结婚的,人怎么可以不结婚?” 宋甜怔怔的,两眼盯着林凡的嘴一张一合,两行泪滑下来,“可是我爱你。” 林凡心痛:“既然你爱我,那为什么不愿意结婚呢?” “爱一个人,非得用结婚证明吗?” 这是深埋于宋甜心底许久的一个问句。但从前至今,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她。 秦朝阳被她声音里的荒凉震惊了,心脏乱七八糟地直蹦。视线里,宋甜无助地站立着,仿佛哭碎了灵魂。 她的灵魂孤独地盘旋着,而身体却失控地奔跑着。 秦朝阳一并跑过去,林凡哗地倒地,后脑的血汩汩流出。女人凄惨的尖叫像一首悲鸣曲。 “死了?”宋甜猛地丢掉弹/簧/刀,颤巍巍地指着倒地不起的林凡,“我把他弄死了?” 第二十章 秦朝阳近看林凡,很快回头说:“活着。” 宋甜大松气,踉跄着退了小步,差点跌坐到地上。秦朝阳眯眼看看她,“看你平日威风的,真遇上事,脸都吓白了。” 林凡情况不容乐观,后脑袋还在淌血,一大片湿了他自己后背。小旅店里什么都没有,秦朝阳就把他扛到最近的诊所,简单消了毒,用棉布条子胡乱地缠几圈,准备送去大医院。 宋甜开车,车身体老晃悠,秦朝阳捂着屁股,“行不行你?不行我上。” 秦朝阳没驾照,宋甜没让他上。最后还是由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开到市区,晚9点,林凡被推进急诊室。 徐冰和王小春先行回家,秦朝阳留着没走。来往匆匆的人群旁,宋甜静静靠墙坐着,没什么神情,可以称得上平静。 这种平静其实挺吓人的,秦朝阳盯着她脸看,泪痕还在脸颊上,眼眶已经干了。 冷不丁地,宋甜转头看他,“你没走?” 秦朝阳好笑:“我坐这陪你好一会儿了,你现在发现我没走?” 宋甜说:“你走吧。” 秦朝阳懒懒抱胸坐着没动,宋甜:“留这干嘛?晦气。” “什么意思你?我帮你了你还嫌我晦气?” 宋甜低低头,“我说我晦气,你走吧,不关你的事了。” 秦朝阳挑眉看看她,说:“你是晦气啊,但我是好人,我怕你想不开寻短见了,我得在这管着你。” 宋甜没再说话,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蓦然间,秦朝阳屁股下的椅子一颤,看那边,宋甜站起来了,他喊:“去哪儿啊你!” 秦朝阳一步不落地跟在宋甜背后,七拐八拐地,眨眼间,就到了妇科,这里是人流处。人流处的双开门紧紧关着,宋甜傻站着,秦朝阳单肩靠门上,歪头看她,“迟了,做人流的下班了。” 宋甜说:“附近有个诊所。” 秦朝阳脸一沉,拿住她手肘,“有病啊你,大晚上做什么人流。” “你有病啊,我做我的人流,你少管我。松手。” 秦朝阳抿着嘴,偏偏不松手。宋甜也不客气,张嘴就咬,疼得秦朝阳嗷嗷直叫。手一松,宋甜拔腿就走,一点儿不含糊。 医院外冷风飒飒,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秦朝阳把手插兜里,一开口,风灌进去,“想仔细了?” 宋甜摇头:“没仔细想,反正我不留它。” “好歹是条命,你还是想想吧。” 宋甜一愣,随即淡淡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只好对不住它了。” 顿了顿,秦朝阳试探道:“没想过复合?” “复你妈个合!” “……”秦朝阳说,“你别激动,冲动是魔鬼。” “复你妈个合。” “哦。” 小诊所亮着大灯,玻璃门关着,宋甜手刚搭上门,身后秦朝阳又说:“其实人流很疼的。” “你做过?” “我个大老爷们做个屁,就看过。” 和秦朝阳差不多年纪的外校女生,跟人乱搞,怀上了,男的不是东西,出事了就躲,女生做人流没人陪,最后找了秦朝阳,她说她怕,那时候秦朝阳屁事儿不懂,还骂她怂。 秦朝阳盯住她,“你怕疼吗?” “怕。” “那就别进去。” 宋甜推开门,秦朝阳笑笑:“非得对自己这么狠?” 宋甜也笑:“你今天废话真他妈多。” 宋甜进了人流室,秦朝阳在外面坐着等。时间飞逝,打个盹儿的功夫,宋甜出来了。出了诊所,小风一吹,宋甜两腿直打哆嗦,整个人面条似的往秦朝阳身上挂。 “家住哪啊?” “没家,跟人合租。” “……” 秦朝阳给宋甜开了间房,把人扶床上去,被子随便一盖,他也累趴下了。宋甜睡靠窗那床,秦朝阳就躺靠卫浴这床,没过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宋甜睡得极不安稳,半夜总是疼醒,冷汗湿了一枕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睡得沉些,再过一会儿,秦朝阳醒来了,没叫醒宋甜,自个儿往医院去。 他琢磨,林凡要是好了,这事儿就了了,林凡要是不好,还有的折腾。 到医院问了情况,林凡没啥大碍,病房里还有他姘头陪着,他父母也来了,把他伺候得好好的。林凡父母不是好相处的,儿子成这样了心痛不已,得知是宋甜打的,更是气得半死,宁可不要赔偿,也要把宋甜搞到牢里去。 秦朝阳回宾馆的时候,宋甜已经起来了,窝着腰洗脸。两个人都很默契地不提林凡的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宋甜脸洗一半停住,看着镜子里的秦朝阳,“吃过了?” 秦朝阳点头,宋甜就哼声道:“小气,也不给我带一份。” “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算了,我就随口一说。肚子疼,吃不下。” 秦朝阳下楼给她买了豆浆和馒头,豆浆没加糖,是淡的。宋甜吃得很慢,一顿早饭吃了快一小时。秦朝阳没催她,坐她旁边的沙发椅上看她吃,中间起身去开电视,看体育台的篮球赛重播。 宋甜一边嚼馒头一边问:“这谁啊?” 秦朝阳报了个球星名字,宋甜不认识,也没再继续追问。 过了一会儿,“这有什么意思啊?几个人抢个球。” “你懂什么,这是男人的激情。” 宋甜轻嗤一声。 秦朝阳上厕所回来,篮球赛换成电视剧了。宋甜看得目不转睛,秦朝阳没兴趣,大马金刀地坐着玩手机。 忽地,门被哐哐敲响。秦朝阳手一抖,手机掉软毯上了,宋甜死盯着门,好像怕那门扛不住,会被人敲破一样。 哐哐哐,哐哐哐。 来了?来了。 宋甜深吸口气,笑得很僵:“我去开门。” 秦朝阳按下她,“我去。” 房门外是宾馆的客房服务,见有人推门出来,表示抱歉后就去敲隔壁了。 宋甜倒在沙发背上,闭了闭眼。良久,她说:“老这样躲着不是个事儿。” 秦朝阳说:“我替你去看过姓林的了,活得挺好,啥事儿没有。” 宋甜点头:“嗯。” “不过他父母不打算讲和。” 宋甜微怔,而后才道:“嗯。” “你在这躲着就没事,你去出头就被枪打。”秦朝阳说,“宋甜,你信我么,我让你没事儿。” 宋甜闭眼一笑,蓦一睁开眼,秦朝阳双臂撑在她沙发椅两边扶手上,脸庞像天光大亮笼罩下来,他很严肃,一字一顿清晰地问:“你信不信我?” 宋甜没说话,眼睛不知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眯了又眯。某一突然的瞬间,她用力抓住他胸口的衣服,他一点没动,既未往下沉,也未往后逃,只在原来的位置待着。 双眼笃定,神情凝重,不可抗拒。 宋甜忽然没了力气,手软下去,摊在大腿上。秦朝阳胸口的衣服皱着,谁也没去捋平它。 后几天,宋甜都住在宾馆里。秦朝阳偶尔逃课过来,傍晚余晖满屋时分,他望着宋甜吹头发的背影说:“没事了。” 宋甜只看见镜子里他的嘴巴在动,稍稍侧头大声问他:“你说什么?” 秦朝阳贴到她背后,嘴在她耳边:“我说,没事了!” 宋甜倏忽关了电吹风,没了热风,她乱糟糟的长发像海藻一般飘落至肩。脸蛋被热风吹得红彤彤,而锁骨与脖子却雪白,她穿仿造的丝质睡裙,浅绿的吊带松垮地挂在她的两肩。没戴胸罩。 秦朝阳头低着,不知看向哪里。 渐渐,这屋里的余晖一点一点消失,渐渐,有人的呼吸一点一点加重。 秦朝阳鼻子里的热落在宋甜柔软的肩头,她抖了抖,没抖落他轻贴上来的大手。她的后背与他的前胸严丝合缝地贴合,她感受到臀部的位置,是他浑身最坚硬的器官。 太热了,他浑身滚烫。而她太冷了,由心而发的寒冷。 宋甜闭上眼,咬着牙轻轻颤抖。秦朝阳的手在她的双肩滑动,来回抚摸着,他的唇埋在她的头发里。 “好香,什么洗发水?” 宋甜不知情绪地笑了笑:“不知道,宾馆的。” 秦朝阳没再说话,他的鼻子在发丝里用力地吸,而他的手已离开宋甜的肩,偷偷落在她的腰上。 腰肢柔软,不瘦,轻轻一捏,感觉很好。 他把下巴抵在她肩窝,侧头去闻她的脖子。手往上爬,像蛇一样游到了她的胸口。 大,软,爱不释手。 呼吸越来越沉,沉到宋甜的耳朵里全是秦朝阳的呼吸声。她的战栗越来越难以控制,恐惧同样。 到了某个临界值,她的警戒线断了。 宋甜猛地推开秦朝阳,嘴唇还在微微地抽搐着,话说得又软又没力气:“你,出去。” 秦朝阳懵了一下,“什么?” 她深呼吸,胸脯剧烈起伏着,但还是冷着脸说:“滚出去。” 秦朝阳弄不明白,“你搞什么?” “没搞什么。” 秦朝阳好笑地看着她,“你慌什么?我和你说了,你已经没事了。姓林的弄不了你,你爱干嘛干嘛了。” 宋甜摇头,“不,你别插手,我的事我自己管。你也别碰我,我不想和你做。” 秦朝阳脸拉下来,“都开始了你跟我说不想做?有病啊。” 宋甜打开电吹风,呜啦啦的。 秦朝阳后来说了什么,宋甜听不见。镜子里有他的影子,但她闭上眼,不去看。隆隆的电吹风声里,房门咚地作响。 他气得一走了之,行啊,她不乐意他帮她摆平林凡这事儿,那他就不管。他爸解决这种事就动动小手指,换了宋甜自己,求爷爷告奶奶都不顶用。 没眼力劲儿!蠢妞! 这么气了一天,到了晚上还茶不思饭不想的,秦朝阳就夹着尾巴去宾馆了。房里两张床都整整齐齐,宋甜退房了。 住进来的一周后,宋甜去自首了。有人要搞她,那她就受着,良心还在。欠什么都不能欠人情,她还不了。女人就一副肉体。 秦朝阳知道后快疯了,王小春说:“既然这样,就求你爸把她捞出来啊!” “捞了,不愿出来。” 王小春懵逼了,“还有不愿出来的?长见识了。” “她就是作!”秦朝阳牙咬得嘎吱嘎吱的,“女人都作!你看上那徐冰也是,她作别人,宋甜作自己!” “干嘛扯上冰冰啊……”王小春小声嘀咕,“要我说,这事儿还是你自个儿办得不妥。要不是你急着要上人家,人家也不会被你逼急了啊。” 秦朝阳后悔得捶胸顿足,想见宋甜,宋甜没让他见。再后来,宋甜就不在里面了。去哪了?他不知道。没人知道。 王小春说:“被别人捞出去了吧?” 秦朝阳摇摇头,“可是找不着人。” “不会吧……” “……” 那段时间,秦朝阳发癫了一样。大活人,平白消失了?他不信,找啊找,找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爸再有能耐,手也就那么长,能伸到哪里去? 再有钱有势又有什么用?还能大海捞针么? 秦朝阳颓了,一晃,过去六年。 第二十一章 2016年1月13日晚十点整,秦朝阳走在甲板上,眼前女人的背影仿佛歪了,不知是因为船头有点翘起还是因为他有点头晕眼花。 他咽了下喉咙,手在裤管上随便揩了几下,双臂张开,像丰满的鹰翼,笼盖在宋甜的腰上。 腿风唰唰。 秦朝阳很灵巧地躲开了,有力的双腿像钳子,把宋甜夹住了。 “你还记得我。”他十分肯定地说。 “……” “我早料到了。”他又说。 “……” “哑巴了?干嘛不说话?” 宋甜稍微偏了下头,看见秦朝阳带着点胡茬的下巴,他的嘴角有点干,是天气冷又不保养的缘故。 她的肚子抵在船栏上,腰是弯着的。下面就是海,秦朝阳说:“你抓紧,掉下去可捞不回来。” 宋甜直了直上半身,背后秦朝阳贴得很紧,动了半天她还处于原来的位置没变化,好像一只毛虫,在坚固的蛹里蠕动着。 显然,秦朝阳也意识到了,这种天生的男女力量悬殊让他忍不住从鼻子里笑出声来。 宋甜咬牙,狠狠用手肘尖刺了背后一下。 宋甜说:“我喊了啊。” 秦朝阳说:“我怎么你了你就要喊?” 宋甜一声不吭,时间一下子缓慢了,仿佛能轻易捕捉到呼呼的风声和哗啦啦的浪声。 很奇怪,秦朝阳没有看见宋甜的眼睛,但却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像崇明山那次一样,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弹/簧/刀,她会毫不犹豫地…… 秦朝阳严肃地问:“你带刀了?” 宋甜摇头:“没有。” 秦朝阳松一口气:“哦。” 宋甜说:“但我带了打火机。” 秦朝阳:“……” 宋甜说:“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 她把火机捏手上,咔嚓一声,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光线下,宋甜在笑。秦朝阳也笑,“喂喂,你不会烧死我吧?” 宋甜的嘴努了努,指着秦朝阳铐子一样的手。 秦朝阳点点头,把手松了举到头顶,“这总行了吧?” 宋甜翻身,背靠着船栏,逆风,头发飞到眼睛前面。火机还打着,小火苗在海风里晃悠着。 秦朝阳盯着那摇摆不定的火苗,“我来休假,贪方便,刚好报了你的团,仅此而已。” 宋甜嗤了一声,秦朝阳说:“不信我?” “信你有鬼。” “我给杂志社写东西,这次来也是找素材。你上网随便搜能搜到我,我不骗你。倒是你,有证么?” 宋甜说:“有。” “正儿八经考出来的?” 宋甜斜着眼看他,秦朝阳乐了,两眼亮晶晶地盯住她,“行,那这几天你带我到处逛逛。” “长崎和釜山我会带你们,邮轮上,你们自由活动。” “邮轮我不熟。” “我也不熟。” “想当甩手掌柜?” “没,我经验不足。” 秦朝阳说:“以前你没证的时候说自己可有经验了,现在有证了,倒没经验了?你这是倒退了。” 宋甜懒得理他,“我要去睡觉了。” 翌日,金惠来叫秦朝阳吃早餐。早餐过后,两人在缓跑径上散步,金惠告诉秦朝阳,许多打电话来慰问过。他能慰问什么好的,自然还是为了工作的事。 杂志社想捧他,已然不仅满足于他只是个“人气作家”了,近来把他包装得高大上,意图让他转型走高品质路线。 然而,秦朝阳几斤几两,大家都心知肚明——就算是“人气作家”这头衔,也是专业团队炒出来的。一人说好不见得是真好,但三人确实能成虎。中国人人云亦云的本事天下无敌,网络暴民尤其没有头脑,极容易被营销号牵着鼻子走。 但炒作是长久不了的,秦朝阳之所以立足而不衰,正因为这个世界是一个看颜的世界——自从金惠把他裸上半身照通过微博发布出去后,他的女粉丝数与日俱增。 女人和男人一样,外表过关后才会留意内在。 秦朝阳的硬件很出众,于是杂志社砸重金想打造他的软件。 金惠报了个日期,说:“交稿日——小心许编剥了你的皮。” 秦朝阳挑眉笑:“我皮这么厚,他剥不了。” 金惠说:“你好歹是个人物,能不能别老亏自己?” “我皮是厚啊,我说的实话,”秦朝阳嬉皮笑脸地把脸送过去,“不信?你掐掐看?” 金惠板着脸,“老大,我在和你谈正经事。” 秦朝阳:“哦。” “这个季度末,你要完成的任务太多了,老是拖着不好,信用会贬值。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好歹敲敲警钟吧?就算是休假,也可以充分利用时间……诶,去哪?我还没说完!” 甲板的另一头,是一面可供攀岩的墙。邮轮提供攀岩所需的全套装备,免费,但此时为时尚早,攀岩处人不多,因此秦朝阳一眼就看见吊着绳索的宋甜了。 宋甜已在半空,秦朝阳爬得很快,三两下就到了她旁边,“昨晚睡得香不香?” 宋甜看也不看他,“还行。” “我睡得也香。早饭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面条。” “我也吃的面条,怎么没遇见你咧?” “意大利面。” “哦,我吃的番茄鸡蛋面。” “嗯。” “味道怎么样?” “还行。” “午饭呢?打算去哪儿吃?” “没定。” “我也没定,到时一起?” 宋甜没回答他,他没在意,只看她攀岩攀得挺好,快到顶了呼吸也不急促,说:“你练过?” “没。” “那你爬得挺好,比我快。” 宋甜到顶,稍作休息,这功夫里,才施舍秦朝阳一眼,“能不能别没话找话,我听了特别尴尬。” “我是想铺垫铺垫咯,直说才尴尬。” “有话直说。” “我想和你睡觉。” “做梦。” 金惠在攀岩墙下等秦朝阳,他一下来,她就忙不迭迎上去,举着手机说:“许编电话。” “拿来。” “已经挂了。” “……” “我怕他唠叨你,于是我和他说你在构思。事实上呢?”金惠用余光扫了扫宋甜。 秦朝阳没吭声,笑了笑,看宋甜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穿轻松贴身的衣服,腰是腰,臀是臀。 金惠苦口婆心:“老大,时不我待啊。5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秦朝阳说:“什么是无关紧要的事,什么是要紧事?” 金惠提提气说:“就目前而言,交稿是你最要紧的事。” 秦朝阳耸耸肩,“金惠,知道我为什么在许多撮合我俩的时候拒绝了他吗?因为你没情趣——就好像此时此刻我要亲你,可你偏要问我刷牙了没。” 海洋量子号抵达韩国釜山,宋甜的团在此地的旅游/行程是景点加购物模式。龙头山公园和biff广场都是免费景点,地方不大,潦草点逛,十分钟可以解决。逗留时间较长的是免税店,化妆品、饰品、时装。 团里有好几位富太太,还有几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郎,游轮一靠岸,她们就结伴而行,踩着恨天高可走得比宋甜还快。 团里一个穿旗袍的富太太拉着宋甜去看连衣裙,连试了好几条,条条中意,条条买下。宋甜眼睁睁看着付款金额飞快地攀升,旗袍富太太却像是浑不在意一般。 这时,旗袍富太太正在试穿一条海蓝的蕾丝连衣裙,背部、肩部是纱,纱上缀花。可惜她过胖,怎么塞都进不去。 遗憾。旗袍富太太把裙子抱手上看了又看,忽地抓宋甜过来,说:“你去试试?” 宋甜不想试,不过那旗袍富太看样子很喜欢这条裙子,非要宋甜套上给她看看效果,顾客至上,宋甜没继续推脱,进去试了。 裙子是小号的,宋甜只着内衣裤还是套不进去,她敲敲试衣间的木门,说:“麻烦给我拿一件中号。” 一会儿,木门从外面敲响。 宋甜开了条缝,把小号的递出去,中号的却迟迟没递进来。把缝开大些,有人闪了进来。 宋甜脸立马黑了,本能用手遮身体,却听人说:“别遮了,遮得住么?” 说这话的时候,秦朝阳的眼睛牢牢盯在宋甜雪白的胸上,她的手虚虚地盖在上面,竟然不显得局促,好像那双手本来就应该放在那似的。 宋甜冷冷问:“外面那个小妹呢?” 秦朝阳说:“她给穿旗袍那女的拿货去了,和你同一款,她大号。” 旗袍女就在宋甜隔壁,正等着拿货的小妹回来给她送衣服。 宋甜说:“那你进来干什么?” “你说我进来干什么?”秦朝阳贼笑,小手臂撑宋甜耳边的墙上。 宋甜直说:“我不想和你睡。” “你以为这么说了就高枕无忧了?不怕我强睡?” 宋甜抬抬下巴:“你敢吗?” 秦朝阳捏着宋甜下颚摇了两下,“挑衅我咯?” 霎时间,宋甜掐住秦朝阳脖子,把他推试衣间门板上去。其实宋甜力气不大,但胜在出其意料,秦朝阳瞪着眼,后脑瓜子生生撞了一下,咚一声,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宋甜声音低得要命:“姓秦的,六年没见,你可是一点没变。” 第二十二章 叩叩叩——隔壁旗袍女敲了敲试衣间隔板,“什么情况?” 宋甜全部精神都放在秦朝阳身上,从掐着他脖子的手指尖,到并拢的脚趾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紧绷的。 秦朝阳微抬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用鼻孔看她。 旗袍女又敲了敲隔板。 宋甜说:“没事。” 旗袍女哦了一声,明显疑虑未消,“我刚才听见——‘咚’一声。” 宋甜随口胡说:“我在打苍蝇。” “这有苍蝇?” “有,超大一只。” 秦朝阳乐坏了,宋甜用眼神警告他,他听话地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宋甜松了手,他活动了一下,坐在角落的板凳上,像只大型犬,静静地看着宋甜把自己的衣服穿回去。 忽然,他问:“你去哪了?” 宋甜拎着牛仔裤顿了顿,却没回答他。 “问你话呢。六年不见人影,你可真会藏。” 秦朝阳把头靠后面板上,两腿大张开,占了大部分位置。宋甜踢了他一脚,“过去。” 他把腿并拢,说:“不想回答?好,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去找林凡?” 宋甜没理他,好像没听见他声音一样。她穿衣速度很快,三下五除二就穿戴整齐。 秦朝阳用鞋尖捅了捅她脚后跟,问:“后来有没有和他再好过?” 最后捋了捋衣摆,宋甜去开试衣间的门。刚旋开,又合上——秦朝阳腿伸直,把门堵上了。 “不说还想走?不弄你真当我吃素的啊?” 宋甜转身,面上波澜不惊,眼神很凉。秦朝阳以为她又不高兴要发火了,结果她居然说:“我不吃回头草的。” 秦朝阳乐呵了一声,“是嘛,我也不爱吃草的。” 宋甜说:“嗯,脚好挪开没?” 免税店外,宋甜找了个球型石墩坐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还早。太阳渐渐西沉,路灯渐次点亮,宋甜看见好几个她团里的人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出来。她站起来,朝他们挥了挥导游旗。 “导游,能撤没?” 宋甜说:“人齐了就撤。” “导游妹妹,你让这么多人等个人齐,不太好吧?” 宋甜看了说话人一眼,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皮肤黝黑粗糙,咧嘴的时候法令纹很深,有点年纪了。理着个板寸头,不笑的时候样子很凶。 和他同行的人都喊他“老吴”,联系名单上记着的不是他的名字,宋甜记住他,纯粹是因为上午逛公园,这老吴极不配合她的工作,非要自由活动,和他一起来的都听他的,一伙人浩浩荡荡走远,怎么也劝不回来。 老吴蹲着,捏着一片树叶在撕,鞋边上全是叶子残渣。撕完了,把叶柄随手一丢,拍拍裤子站起来,对宋甜说:“等得够久了,大家时间都宝贵,我看你还是打电话催一下好了。” 宋甜没看他,甚至连取手机这个动作都懒得做出来应付他一下。她看了下腕表,几米开外的路灯下,旗袍女和她的女儿璐璐站在那里。小姑娘四五岁,扎两团小揪揪在头顶,小脸皱巴巴要哭不哭的。 宋甜算了一下时间,从旗袍女开始训斥璐璐开始到现在,已经将近半个小时了。 天气很冷,璐璐手上抱着一只甜筒,化了一些,像眼泪淌下来。旗袍女试穿衣服的时候,璐璐在小卖铺买了这只甜筒。在家里的时候,这是绝不允许的,因此妈妈不在的时候,她一嘴馋就忍不住了。 宋甜走过去的时候,旗袍女正严厉地说:“不是跟你说不许吃冰激凌吗!为什么不听话?” 璐璐瘪着嘴,精力都用在憋住不哭上了,哪有功夫说话。 旗袍女恨恨地点了璐璐脑门一下,璐璐身体后仰,又弹回来,像不倒翁一样。老半天,眼泪珠子装满了,啪嗒啪嗒滚下来,小声辩解:“我没吃,我没吃……” “还撒谎!那你手上是什么?!” 宋甜看了看快化成泥的甜筒,哦糟糕,人赃俱获。 “不听妈妈话还撒谎!不抽你你就不长记性!” 说着,一巴掌落下去,宋甜拦住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冰激凌是我让璐璐帮我买的,是我吃,不是她吃。” 母女俩同时看向宋甜,宋甜的手藏在璐璐背后,捏了捏她的衣服,“对不对?璐璐。” 璐璐用小鹿斑比的眼神看着宋甜,宋甜转向旗袍女,“你错怪她了。” 旗袍女用一种她这个年纪独有的目光扫视着宋甜,宋甜不闪不躲,直接拿过璐璐手上的甜筒,笑着说:“好,物归原主。” 旗袍女对宋甜这个导游还是比较满意的,特别是下午陪她逛街买衣服,表现得很是尽责。不过甜筒这个事,旗袍女就觉得宋甜做得过分了——她指责说:“你为什么叫我女儿给你跑腿?” 宋甜说:“对不起。” 旗袍女看了璐璐一眼,小脑门上有个小红戳,是她戳的。一下子心疼了,用手心替她揉了揉,说:“璐璐有糖尿病,一点糖都不能吃的。” 母女俩手牵手到集合地点去,宋甜咬了那甜筒一口,冷得胃里下雪一样。想找个垃圾桶扔掉,这时,忽然有掌声响起。 在宋甜的右手边是铁栏杆,秦朝阳手肘搭在上面,像大领导看表演一样啪啪鼓掌。 宋甜说:“集合了。” 秦朝阳说:“撒一个谎,要用成千上万个谎去圆。我佩服你!” 宋甜:“小姑娘被骂成那德行了,我不帮她,她妈就直接动手了。” 秦朝阳手托着下巴,“家长教育孩子,你插一脚干什么?闲得慌。” 在这附近,只有铁栏杆后有垃圾桶。离宋甜有好几米。她眼神示意了下,秦朝阳接过甜筒,懒得走过去扔,直接背靠栏杆,来了个远距离投射。 咣当一下,正中桶心。 秦朝阳回头,翘着一边嘴角,“怎么样?” 宋甜背对着他,根本没看见甜筒入桶的瞬间。她在看游客名单,时不时抬头确认一下。宋甜记性好,名单上的名字和游客人脸她都能一一对上号。 再一次抬头,老吴逛荡逛荡地走过来了。 “导游妹妹,好登船了。”老吴说。 宋甜节奏没乱,继续确认名单,一心二用地说:“快了,再稍等下。” 老吴呲了呲牙,开了个很冷的玩笑:“还等?呵呵,我们等得西北风都喝饱了。” 宋甜说:“团体活动最好大家一起行动,最多五分钟,咱们就登船。” “我看还是别等了,”老吴找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说,“我们大人没关系,小孩子等不了,这天这么冷,小孩子待不住的。” 宋甜没说话,铁栏杆后秦朝阳忍不住拆台:“哪有待不住?我看他们玩得挺嗨的。” 宋甜这个团里基本都是成人,有几个家庭带了小孩。小孩之间很容易交朋友,这会儿已经玩得很好了。大人在旁边守着,几个孩子互相追着跑,乐得天都亮了。 老吴脸一拉,想仔细看看秦朝阳,只见他前一秒还在铁栏杆后,后一秒脚上像装了弹簧似的,腾地一下飞起来,从栏杆上跳过来。刚才他趴在栏杆上还不觉得,现在直起身,老吴才忽然发现他很高,且不是细长的那种高,而是结实的高。 老吴身体也是壮的,但矮,站直了才到秦朝阳脖子那。不过他一点不觉得怵,男人的跋扈和凶狠并不完全都体现在身高上。 面对面的,老吴点了一根烟,味道很呛,被风刮得到处乱飞。他眯缝着眼吸了一口,说:“小伙子,哪的人?” 秦朝阳立着肩,两手都在裤兜里,“杭州的。” “我也是杭州的,老乡啊。” 老吴烟叼嘴上,想和秦朝阳握个手。秦朝阳垂着眼皮子瞥了瞥,一点面子也不给。老吴无所谓地笑一下,把手拿回去。 “你家长呢?”老吴看着秦朝阳。 秦朝阳也看着老吴,“你看我这样子是跟家长出来玩的?” 老吴故意打量了下他,说:“高是挺高,看着像成人。啧,就是不太懂事。” 秦朝阳冷笑:“我懂不懂事轮不上你在这叨叨吧?” 沉默了一下,老吴吐出一口烟,眼前顿时烟雾缭绕,看东西像雾里看花。 秦朝阳说:“臭。” 老吴夹着烟抖了抖,“烟就这个味。” 秦朝阳说:“不是,我意思是你有口臭。” 老吴的烟折了,秦朝阳看见了,咧了咧嘴,把背挺得又硬又直。他身后是宋甜,隔着烟看起来有点朦胧。但那眼神格外冷,像小刀一样唰唰地刺过来。 太容易看明白了——这心思全写在脸上。老吴在心里冷嘲热讽的,就当是看好戏。然后意味深长地拍拍秦朝阳的手臂,说:“想在女人面前表现表现……” 话没说整,老吴手被秦朝阳拿住了,力气挺大,好像铁了心要把他手扭下来一样。老吴忍不住骂:“小鬼头,真当是个猢狲精啦!” 秦朝阳也用杭州话骂他一句,宋甜听不懂,但看得懂他俩表情,连忙上去挡了下,没看秦朝阳,看的老吴,“他的确不懂事,比你小三十有了吧?你是长辈,让他一下。” 老吴得理不饶人:“我是长辈,该是他让我吧?” 宋甜:“……”无语了一下,她转向秦朝阳,秦朝阳看懂她眼神了,但不理睬,他手劲很大,老吴人小手也小,像个胖核桃,秦朝阳就像个核桃钳,暗暗较量间,仿佛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老吴!”后面有人喊,“人齐了!” 老吴一听,力往回收,秦朝阳没让,他就说:“小伙子,把精力放别处吧。” 秦朝阳呵了一下,“我精力旺盛,没必要省着用。” 老吴哼哼两声,直接往回抽手。他的力量和秦朝阳的力量是不一样的。秦朝阳有使不完的劲,好像力大无穷,三十年前老吴也是这样。三十年后,他的力气沉淀了,凝聚了,拧成一条绳了。 借着巧力,老吴把手拿出来了——往上扬着,擦过秦朝阳的脸颊,看起来就好像是给了他一大嘴巴子。 秦朝阳脸躲了躲,更像是把这巴掌坐实了——“老东西,你往谁脸上呼呢?” 第二十三章 听见动静,老吴的同伴过来了。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一见这情况,立马明白怎么回事了。不管谁对谁错,他们反正护短。 宋甜及时走到这拨人面前,提醒说:“现在可以登船了。” 老吴哼了声,把半根烟掷地上,明明没什么分量,可宋甜却仿佛看见了烟蒂砸地上后震荡起来的尘花。 “走吧。”老吴一声令下,人群团团往回走。 隔了两三米,宋甜跟上,手臂被秦朝阳拉住。回头,他脸上带着宋甜似曾相识的神情。但她一时想不起,这神情是在什么样的时候看见的。 “干嘛做和事老?”秦朝阳说。 宋甜笑了,“难道要我坐视不管,让你们打起来?” 秦朝阳看着老吴他们走远的背影,眼神很冷,“他们没想动手——真要打,你拦不住的。” “你就这么肯定?万一呢,万一打起来,你以一敌百?” 秦朝阳把视线收回,落在宋甜脸上,半晌没回答。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怎的就笑了,“我以一敌百照样赢,你信不信?” 想起来了,这神情。 宋甜没什么情绪地说:“不是大作家吗?还成天想着打架?” 秦朝阳啧了一声,“作家就不是人了?作家被人打巴掌就不能还手啊?” 宋甜说:“他打你巴掌了?我怎么看着就像摸你脸蛋一样的。” “哦,那我也想摸回去啊。” 宋甜:“……” 宋甜说:“行了,登船。” 秦朝阳点点头,“登了船也可以摸脸蛋啊,不碍事。” 宋甜:“……” 蓦一转头,秦朝阳笑得春光灿烂,宋甜没好气地说:“能不能不惹事?” 秦朝阳说:“能——你陪我去看演出。” 量子号上有精心安排的歌舞表演,秦朝阳说的演出在五楼景观厅,观看这里的表演是需要预约的。六天五晚的航期有两天安排这个演出,一天两场,一共四场。预约不上的话,只能提前半小时排队,否则就没座位了。 秦朝阳是不乐意乖乖排队的,很早以前金惠替他预约了座位。实际上他也不乐意看这些歌舞,让他安安静静坐着欣赏表演,对他而言是一件痛苦的事。 不过金惠挺感兴趣的,却没料到秦朝阳和宋甜去看了。 表演秀很震撼,将歌舞、杂技、魔术等融合一体,视觉效果堪称一流。先进的布景、绚丽的光影以及专业的演员造就了美轮美奂的舞台视觉冲击。现场有提琴伴奏,时而绵长时而低沉,叫人情不自禁地沉醉。 这些东西,秦朝阳一点没管。他坐在宋甜的左手边,翘着二郎腿。座位与座位之间有点窄,他的腿放得挺憋屈的,总踢到前面人的座椅。前面人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发现他完全没看前面,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他右手边是个小巧玲珑的美女。 宋甜专心看演出,看见前面人回头了,才想起旁边坐着秦朝阳。她头也不转地说:“好好看演出。” 秦朝阳说:“我在看啊。” 宋甜没再理他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左手被人牵住了。 秦朝阳的手掌很大,像他的背一样,好像给人极强的安全感。宋甜低头看了看,发现他指骨清晰——他抓得有点用力了。 为什么?宋甜想,是不是因为他有点紧张。 宋甜说:“你紧张什么?” 秦朝阳呼出一口气,“怕你挣开。” 宋甜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过去几秒,把他挣开了。 秦朝阳:“……” “你故意的吧?” 宋甜难得乐了一下,“你觉得我有这么好得逞?” 秦朝阳来劲了,“那怎么滴才能得逞?” 宋甜淡淡看了他一眼,勾着嘴说:“你岁数比我大就成。” 秦朝阳说:“你这是强人所难。” 宋甜明知故问:“怎么的呢?” “我长年龄你也长啊,怎么比你大。” “你也知道咱俩年龄差距就是一条跨越不了的鸿沟,你还老不认命。” 秦朝阳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下,说:“你是抗拒姐弟恋?” “是啊,抗拒啊。”宋甜答得理所应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哪有空跟弟弟谈恋爱啊。” “跟弟弟谈恋爱怎么了?” 宋甜回头继续看表演,好一会儿,像是轻蔑又像是无奈地抛出一句:“压不住我。” 舞台上电闪雷鸣,“海洋女神”高高升起,她壮阔的长裙上映出闪电的花纹。雷声隆隆,舞蹈演员们兴奋地狂舞,提琴演奏者激动地拉动琴弦。 秦朝阳的心里好像也劈了雷,闪了电。压不住她?他笑了。想起宋甜扯着他领子把他从车窗外拖,想起她举着弹/簧/刀指向他,想起她在崇明山的大雨里骑他身上…… 想起她那个震慑人心的眼神。 他不笑了。 “海洋女神”被威压吊起来的时候,秦朝阳的背被坐他后面的那人拍了一下。那人脸生,秦朝阳记不起来是谁,旁边另一个人说:“小伙子记性这么差?” 说话这人是老吴,那拍他肩的就是老吴的同伴了。 老吴同伴笑眯眯地说:“早认出你来了,”贼溜溜的眼睛瞄了下宋甜那边,说:“没打扰你俩吧?” 秦朝阳刚才还板着的脸一下子雨过天晴了,“没打扰,大家看演出嘛。” “看演出好啊,小年轻是得一起看看演出培养培养感情。” “是啊是啊。” 座位底下,宋甜踹了他一脚。他转脸去看,宋甜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别提多认真了。秦朝阳笑了下,嘴巴伸过去说:“咱俩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啊?连外人都看出来了。” 宋甜直接从座位上起来,跟右边观众说了声“借过”,就磕磕绊绊地走了。秦朝阳拾起外套跟上去,走得急,差点被人脚绊倒了。 追到甲板上,冷风一吹,人一下就清醒了。 “怎么回事?说走就走啊?” 宋甜说:“跟你来的那姑娘挺好的。” “谁?”秦朝阳想了一下,知道她说的是金惠了,语气有点玩味,“哦,她啊,她是我助理。怎么着,你有点酸啊?” “酸什么呢,”宋甜背过身,面朝大海,“我早过了会发酸那年纪了,人的一生,用尽力气的爱只有一次。我不骗你,我没对你欲擒故纵,我要真对你有那想法,直接就上了,现在孩子都有了。” 秦朝阳把笑收了,“你用尽力气地去爱谁了?林凡?” 宋甜静静地撑在船栏杆上,她的身体格外沉默,仿佛是一块石头,牢牢地印在那。而她的思想不知飘去了哪。 霎时间,秦朝阳顿悟了。尽管宋甜只字未提,但他有一种直觉——她用尽力气去爱的人一定不是林凡。 宋甜整个人都淡淡的,不是淡漠,而是一种好像要淡出这个世界一样的渺小。她浑身上下仿佛都包裹着一层哀伤,秦朝阳上前抱了抱她,她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两肩抖了抖。 “不管这些了,”秦朝阳嘴贴着她耳,“你的力气用光了,我的力气还在。” 宋甜动了动,说:“我抽根烟。” “哦。”秦朝阳放开了她。 烟草的麻痹下,宋甜情绪回来了。她看着秦朝阳说:“你那什么《情书》,别写了,没意义的。” 秦朝阳心里咯噔一下,“你看了?” 宋甜说:“没细看,我很忙的。就随便看了几下。” “哦,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宋甜说,“你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没用的。” 秦朝阳当没听到,忽然就问:“你现在有男人没?” “没。” “我也没女人。” 宋甜听了烟也不抽了,没心情,直接捻灭了。她一拳头打棉花上,力气花了不少,效果却一点没有。 “行,随你吧啊。” 走的时候,她把烟扔垃圾桶里。没对准,烟弹了一下桶身,掉地上了。等她走得没影了,秦朝阳走过去,把她的烟拾进垃圾桶里。 一抬头,眼前赫然一黑影子。 “金惠。”秦朝阳看看时间说,“都几点了还不睡?” 金惠说:“你干嘛这么急赶我去睡觉?” 秦朝阳好笑地看着她,“平时这个点你已经在床上了,你生活一直很有规律。” 金惠移开视线,“我睡不着。” “怎么呢?” 金惠咬了咬食指的第二节,好久没有回答。那时候她站在船舱内,眼前是罩着水汽的玻璃窗,两边的窗帘只留了中间一条小缝,从这条小缝看出去,船栏边男女拥在一起。 是谁主动并不重要,她知道宋甜拒绝了。她在想,这是不是这个女人的手段,比她高明,比她会来事,比她“有情趣”。 金惠觉得宋甜是个虚伪又矫情的女人。 “我讨厌这个导游。”她说。 秦朝阳说:“我告诉你,她这个人其实也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她。” “这样是不对的。” “怎么说?” “这样太不合群了。生活在社会里,不可能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和评价。她活得太自私了。” “嗯。”秦朝阳点点头,好像很赞同她,可说出的话明明是敷衍,“你是名牌大学生,肯定比她这种小导游懂得多。” 秦朝阳又看了看时间,说:“明天到长崎,好像有个什么公园,来回两小时,挺辛苦的。你还是早点睡,养精蓄锐。” 金惠不知是赌气还是讲真的,“我不想去。” 秦朝阳就当她在耍脾气,哪想到第二天早八点,邮轮抵港,金惠卧床不起,体温计一量,发低烧。 “可能是太累了。”宋甜跟秦朝阳商量,“要不你留这陪她。” 时间一到,宋甜就举着小红旗带团上岸了。金惠躺在床上,看着房门缓缓合上,又把视线放秦朝阳身上,“帮我拿杯水,我渴。” 秦朝阳把水递给她,她喝了一口,又说:“我有点饿。” “想吃什么?” 金惠想了想,说了几样爱吃的。秦朝阳出了房门,金惠把被子掖了掖,心情愉悦。 等早餐的时候,她开始困了。没过多久,房门又打开了。她迷迷糊糊地闻到早餐的香气,微睁着眼,看见桌子旁的男人弯着腰,哼着小调。这个男人穿乘务员的制服。 金惠把自己撑起来,“你是谁?” 男人转过来,是一张陌生的、格外热情的脸,“您好,我是乘务员,这是我的牌子,您可以看一下。” 金惠有点懵:“这个……” 乘务员好像能猜到金惠想问什么,直接答:“和您一起的先生拜托我给您送早餐,您……” 金惠有不好的预感,直接打断他:“他人呢?” “哦,那位先生跟我交代完毕后就离开了。” “离开哪儿了?” “离开邮轮了。” 第二十四章 第四日早八点,抵达长崎。 宋甜带团搭电车到达大浦天主教堂。 这是日本最古老的木制哥德式教堂,由法国传教士建于1864年。优雅的拱门和彩绘玻璃体现了欧洲风格,教堂内部的玻璃大部分被原/子/弹破坏,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教堂内,仿佛真的受到主的圣光照拂。 圣经上说,凡接待他的,就是信他名的人,他赐予他们权柄,成为神的儿女。信耶稣的人需专心仰望主,听主的声音,向主祷告。 老吴一边听宋甜讲解,一边把玩手机,“祷告什么呢?” “祷告什么都可以,”宋甜盯着他上抛下接的手机,提醒说,“但请保证手机静音。” 老吴看着宋甜,用力地吸鼻子,发出大象吸水的声音。宋甜默不作声地注视他,他耸耸肩,把手机关掉,特意展示给宋甜看。 宋甜把头转向另一边。 她听见团里的人在交谈:“老吴,你信这个嘛?” 老吴又吸了吸鼻子,“我信阿弥陀佛不信阿门。” 其中一个说:“我谁都不信。” 另一个拆穿他:“你家客厅不是供着送子观音?” “我那不是为求子嘛!生完了就撤了!” “就你这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生得出儿子才怪咧!” “别咒我啊你!” “哪用得着咒你啊?你都连生仨女娃了!” 几个人夸张地笑着,教堂像菜场一样。 宋甜往旁走了走,进了洗手间。洗手间很小,墙上开了窗,冷风吹进来,宋甜的烟全吹散了。 有人敲了敲门,宋甜把烟扔马桶里,用水一冲,说:“马上。” 蓦一开门,愣了。 趁她这么一愣,秦朝阳进洗手间如入无人之地。反手一扭,门关上了。 宋甜不知想到什么,认命一般笑了笑,说:“阴魂不散。” 秦朝阳靠门板上,脚/交叉着,说不出的自得其乐,“你躲这干嘛呢?” “谁躲了,如厕不行啊?” “行啊行啊,你如吧。” 宋甜不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你来这,金惠怎么办?” “有人照顾她,放心吧。” 来之前他拉了个乘务员下水,照顾病人、伺候三餐。这活乘务员本来不想干的,一口一个“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帮不了您”。秦朝阳话没听完,撂下早餐房间号就直接走人。还不是看那温吞的乘务员资历浅好欺负,直接上硬的。 宋甜说:“就不怕他跟你一样直接走人?” “不会的。”他翘着嘴角,“我看人挺准的,那人不会跑。” 正这么说着,秦朝阳感觉后背的门推了他一下,他往前跨了两步,门就开了。站门口的是熟人——璐璐想上厕所,旗袍女牵着她来。 四个人互相看来看去,旗袍女表情奇怪地把璐璐牵走,“你们先你们先。” 秦朝阳学着旗袍女的语气:“已经好了,你们来你们来。” 他把宋甜带出去,两人到了教堂,头顶的彩色玻璃透着光,而秦朝阳就站在那片光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片光的缘故,宋甜觉得他看起来比之前更高大一些。 蓦然间,他转过身对着宋甜:“要不要去拜一下?” 宋甜摇头,“你去吧。” 秦朝阳果真去了,他站在正中央,两边是座席,零散地坐着几个游客。宋甜在他右手边第二排选了个位置坐下,刚好看见他右半边脸。 没有下跪,没有双手合十,只是闭着眼。他用一种最自得的样子站在神的照拂之下。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让宋甜觉得时间很安宁。 之后,他结束了。径直走,路过宋甜的时候勾起指头敲了敲她前排的座椅,“好了,走吧。” 教堂周围是红砖黑顶的西式洋楼,用黑色矮栅围绕着。再往上就是哥拉巴花园,但宋甜没带他们走这条路线,按照早就定好的行程安排,他们下午要去陶瓷公园,再逛花园就来不及了。 陶瓷公园位于长崎郊区,车程大约一小时,路途可见日本乡间的农田和屋舍。 公园以“陶瓷”为主题,最大的亮点是仿真德国“滋维恩格宫殿”而建的陶瓷美术馆,馆内陈列世界知名的有田烧作品,像是一柄画卷,展开了,江户时代至明治时期的演变仿佛浮现在眼前。 宋甜领着他们走出美术馆,秦朝阳问她:“得在这逛多久?” 宋甜:“这不好玩?” 秦朝阳随便四处看了看,“挺无聊的。” “那你得无聊一下午了。” “……”秦朝阳说,“刚才那边过来我好像看见有个地方能捏陶。” “那是烧工房,能捏陶彩绘。” “对,咱去玩那个吧。” “时间来不及。” “逛个公园而已,怎么着也不用一整个下午吧?” “一会带你们去购物要。” “……” “怎么了?” “没怎么。”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一条路上只有宋甜这一个团,大家走得稀稀拉拉的,宋甜举着小红旗摇了几下,“跟紧啊。” 这一回身看,宋甜发现除了秦朝阳,其他人都走得比她慢多了。她刻意慢点走,后来又发现,不是她走得太慢,而是这些人故意和她拉开距离。 又或者说,是故意和她、秦朝阳拉开距离。 璐璐被旗袍女牵着,走在她左后方。小姑娘笑声银铃似的脆,宋甜一回头,璐璐急忙捂住嘴巴,仿佛这样宋甜就发现不了她在偷笑一样。 怎么回事?宋甜笑着问璐璐:“这里好玩吗?” 璐璐诚实地答:“不好玩。” 宋甜又问:“那你想玩什么呢?” 璐璐舌头舔了舔嘴巴,“我饿了,想吃东西。” 宋甜从包里拿出一个士力架贿赂她,“璐璐,我把这个给你,你告诉我,刚才为什么要笑我呢?” 璐璐手都摸到包装袋了,忽地又迟疑了。小姑娘很机灵,仰头看了一下妈妈的表情。 旗袍女看着宋甜,宋甜把士力架塞到璐璐手里,然后看着旗袍女,“我发现昨晚以后,大家看我的眼神不太一样。” 旗袍女低头,璐璐很乖,要把士力架给她,她一声令下:“吃吧。”璐璐这才欢天喜地地剥开包装袋。 旗袍女说:“其实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你跟我们团里一小伙子好上了。” 宋甜表情动了动,旗袍女很快补充,“这种事我是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他们传得不太好听……” 宋甜问:“传什么了?” 旗袍女抿了抿嘴不说话。 宋甜不为难她,换了个问题问:“是谁传出来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旗袍女回忆了一下说,“这种事情都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反正那时候我就是听人说,有人看见你俩手牵手看演出了。” “哦——” 宋甜点头,十有八/九是老吴。 旗袍女看了下宋甜脸色,发现她还挺自然的,就说:“别往心里去,一个女人背后总有点流言蜚语的,就让他们嚼舌根去。” 宋甜很淡地笑了笑:“往不往心里去得看他们传成什么样了。” 旗袍女讪讪地说:“也有道理,是不能一味忍让。” 宋甜加快脚步走最前去,秦朝阳问她:“聊什么了,这么久。” 宋甜还没张嘴,后面有人大喊:“导游!你这是要把我们带哪儿去呀?不会是要把我们卖了吧!” 后面一群男人笑起来,宋甜指了指前面,免税店赫然在眼前,一目了然,不言而喻。 那群男人继续开玩笑:“我们出来玩都不带钱包的,就不进去了啊。” “导游,我饿了!你带我们去买点吃的呗!” “你不是不带钱包嘛!买吃的又有钱包啦?” 宋甜在免税店门口站着,等人过来了,看着腕表说:“大家进去逛,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出来后我们直接上车走。” “一个半小时?玩笑吧,逛公园才逛了几分钟……” “导游你忘啦?我们没钱包的!” 又笑了一阵。 宋甜说:“大家抓紧时间啊。” “抓什么时间啊,没钱啊!” “我们不想购物!我们想去捏陶!来来来,报名!要捏陶的报个数!” “我我我!” 人群里一阵吵吵嚷嚷,宋甜安安静静站着,等他们吵够了,找了个空插/进去说:“我们现在是按照行程表在走,这个行程表大家都看过吧?” 站老吴旁边的光头男直接耍赖皮:“什么行程表?不知道啊,什么东西啊?” 宋甜看着他像看傻逼似的笑了笑。 光头故意去问老吴:“老吴,你知道行程表吗?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老吴吸着鼻子,又咽下去,慢慢说:“知道。” 光头傻愣了一下,老吴接着说:“不过行程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大家不喜欢这个安排,你是导游,就不能变通一下?” 光头解了穴一样猛点脑袋:“是啊是啊!你就不能变通一下?” 宋甜一一扫过众人脸,“不见得大家都不喜欢这样安排吧?” 光头揭竿起义一样地跳起来:“这破公园,咱们中国遍地都是吧?还购物,想购物直接报香港团了知道不?我说你这导游,人这么丁点儿大,怎么就想着骗钱呢?!” 老吴按下他,“你先别急,我看这个导游妹妹还是很讲道理的。先把话撂这——我们是肯定不花冤枉钱的,这免税店,也是绝对不会进去的。” 他浑浊不清的目光移到宋甜身上,好生问说:“导游妹妹,你看,这个情况该怎么处理?” 第二十五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甜身上,尤其是光头,抖着脚一脸得瑟地看她,就等着她尴尬出丑。 然而宋甜一点窘迫都没有,她包里有一张地图,陶瓷公园在正中,东面是神六山,南面是西九州自动车道,西面是幕头山,北面是黑发山。她举着地图说:“这附近没别的景点,玩别的要先坐车一小时原路返回,时间上恐怕不充裕。” 光头懵了下,一把夺过地图,“我就不信了还!” 地图上的标注都是日文,有些是繁体字,有些是鬼画符,光头看得一知半解。于是抖了抖地图展示到老吴眼皮子底下,说:“你看看。” 老吴一眼没看,拿手背把地图推回去,“不用看了,导游妹妹这点还是很值得信赖的。这件事其实很好办,无非是做个选择——是要留这购物呢,还是坐一小时车换个地方呢。” 老吴往台阶上走了两步,再蓦一转身,好像起义军头领一样望着其他人,“我看咱们还是民主点,搞个投票,决定要留这还是换地方,少数服从多数。各位看这样行不行?” 下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议论着,但就是没人出声当这个出头鸟。 光头在一旁等得着急,率先扯着嗓子喊:“我要换地方!同意我的举手!” 人群后方举起几只手,光头一看,笑了:“行!你们几个,老吴平日没白对你们好哇!其他人呢?怎么不举手?” 老吴对光头说:“诶——你别强迫人家,这样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这事得自己给自己做主,看大家伙是想花钱买东西呢还是再好好挑个地——时间可能紧了点,但自己挑地方总归是放心的,咱不差钱,但钱得花得值。各位说是不是啊?” 光头第一个喊是,老吴那几个同伴个个中气足,喊个“是”把自己脸憋成熟虾了。这么气震山河一吆喝,又稀稀拉拉举起几只手。 璐璐吓了一跳,把脸埋妈妈肚子上。旗袍女安抚地摸了几下璐璐脑袋,让她先站一边,自己穿过人群到宋甜边上,说:“导游,我看还是换地方吧。刚才坐车过来,他们几个骂了一路了,听得我都烦了。” 宋甜工作的旅行社规定很死,像她这样的导游,底薪1400,出团一天200,这次带团六天五晚,只要不被游客投诉,能到手将近1200,要是被投诉了,导服费全扣,也就是说这趟算白跑。 宋甜不怕别的,就怕老吴这伙人投诉她。她如今是砧板上的鱼肉,恐怕是玩不过老吴他们的。 “行,那我们举手表决,超过半数就换个地方。” 宋甜匆匆一扫,举手的人占大多数。有几个没举的,被光头瞪了几眼,居然也举起来了。 “很好很好,看来要全票通过了呢!”光头得意洋洋地说。 前面某个角落有人吹了声口哨,一手插兜里,一手像刮雨器一样摇了几下,“还有老子呢。” 光头一回头,秦朝阳靠着根电线杆子,刚好把另一只手也塞进裤兜里。 “你一个人不举手顶啥用呀?” 宋甜说:“那走吧。” 人群三三两两地走向大巴,宋甜垫后,秦朝阳快她两步,说:“以前不是挺能唬人?瞧瞧现在,面团啊?随便就给人掐了。” 宋甜看着他背后,“识时务者为俊杰,硬留他们下来没意思,憋一肚子气有心情买东西吗?” 秦朝阳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看主要还是现在你有证了,怕被投诉吧?” 宋甜说:“依他意思换地方了,不会投诉我的。” “那可说不准,老吴这人黑着呢,要弄你直接来阴的。” 大巴上的一小时,众人经过商议,决定去最近的小吃街逛一圈。 黄昏的余晖中,宋甜和众人约定时间在停车场集合,接着就是自由行动。人群一旦四散开,就仿佛融入了这个地方。 这条老街充满了日本独特的气息,沿途可听日本人的叫卖声,偶尔有中国人的讲话声。此时此刻,于宋甜而言,是难得的放松。 很多人以为导游这个职业幸福,是因为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导游能够走遍天下。然而谁又真正设身处地地考虑过,当一个人要带领20人、30人,甚至50人旅行,并照顾他们衣食住行的时候,根本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欣赏和感受风景了。 而此时—— 地平线上有半轮太阳,像颗鸭蛋黄,再过没多久,它就要被吞掉了。宋甜抓紧时间,找了一家寿司店,点了一碟细卷。 第一筷子还没下嘴,手机响了。秦朝阳问她:“在吃啥?” 宋甜说:“没吃啥。” 秦朝阳说:“没吃啥是吃啥?” 宋甜不想说实话,就怕她一说真的,秦朝阳就找过来了,于是随口胡说:“还没吃,在看呢。” “哦。”秦朝阳不知怎地忽然笑了,宋甜一筷子塞嘴里,细卷咬了一半,就听他说,“你回头。” 宋甜一回头,秦朝阳手机还贴在耳边,另一手举着玻璃杯冲她晃了晃,杯底的生蛋来回撞了几下。 “敬你。” “同一家店还打什么手机……”被抓个现行,她倒是一点也不害臊,看他那边吞生蛋,说,“这么大颗也不怕噎死。” 宋甜直接挂了手机。 邮轮18点离港,所有人准时回到了船上。 宋甜在长崎吃得多,回邮轮后没再吃晚餐,直接回了房间。手机自动关机在床上充电,她像个铁饼一头扎进床里。 旅行接近尾声,剩下的活相对轻松。宋甜稍微整理了下接下来的工作思路,确保万无一失。 旅行社规定导游出团要写工作日志,宋甜的工作日志都记在一本黑色硬皮笔记本上。她把笔记本摊在床上,趴着划上最后一个标点。 做完这项工作后,她翻了个身,头枕在笔记本上,躺着伸了个懒腰。这几天她很累,现在脑子一松,困得眼皮子直打架。 迷迷糊糊时,仿佛听见敲门声。她以为那是梦,转身继续睡。直到门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宋甜下床开门,是她团里的游客,急得说话有点结巴:“你你你去看一下老吴!” 老吴的房间在另外的楼层,宋甜到的时候,他没在房间里。喊她过来的那个人把她带到另一间房里,老吴和光头都在那里。 光头捂着肚子躺在床上,冒了一脸的汗。老吴脸色也不好,但没光头看起来那么吓人。 不久前,他俩不约而同开始腹泻,厕所跑了好几趟,都快拉虚脱了。大概是在小吃街吃坏肚子了。 宋甜问:“吃止泻药了没?” “没,已经叫人去买了……怎么搞的,到现在还不回来!” 光头表情痛苦地踢了被子一脚,恨恨地骂:“那个傻逼,出事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有事求他了,成王八羔子了!” 老吴靠着墙坐,手撑着脸,听声音还是稳的:“别乱动了你,别把屎给动出来。” 光头哀嚎:“我不动屎也得出来!” 宋甜在一旁听:“……” 这时候,光头看见宋甜了,宋甜淡淡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一肚子都是屎!” 宋甜:“……” “我说,你带我们去的什么脏不啦叽的小吃街?”光头哎哟了两声,抱着肚子坐起来,“你看看我,看看老吴,两个大男人被你祸害成啥模样了都!” 宋甜说:“你们吃什么了?” 光头报了一大串小吃名,老吴打断说:“可能是刺身吃多了吧。” 光头说:“那玩意儿生的,谁知道干不干净!导游,你这也太不负责了!带我们吃不干净的!” 宋甜笑了笑,“这事不能怪我吧?” “不怪你怪谁啊?哎哟我操疼死爷爷了!” 宋甜:“……” 等药期间,光头又跑了两次厕所,老吴听着抽水马桶声直拧眉毛,和旁边人说:“你去外面看看,药怎么还没回来。” 那人立刻跑出去,光头从厕所里出来,走得像得了痔疮似的,“老吴……哎哟,疼。我说,下次出来必须带上老婆啊。没个女人整行李,各个不带药!” 宋甜看着光头太空漫步一样躺回床上,平日那么糙一人现在缩成虾米似的。这事的确不能怪她身上,但思来想去,好像和她也有那么点关联。 宋甜出团随身带常用药品,其中当然包括止泻药。但所有旅行社几乎都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身为导游,是不允许给游客药的。主要是怕给药后再出了事说不清楚,这是保护导游的一项规定。 这念头在宋甜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就跑回去取药了。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虚弱不堪的光头和老吴,光头眼珠子转了转,说:“都走了?也不给咱留下个端茶倒水的?那导游说是回去取药,老吴,你说,她不会趁机逃了吧?” 老吴说:“都在船上,能逃哪去?” “就不管我们了呗。” 五分钟后,宋甜拿着药去找光头和老吴。半途上,忽然想起丽姐的话了。 丽姐常说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宋甜就笑笑,丽姐叹口气,骂她吃力不讨好。旅行社里有丽姐管着,但一出了旅行社,没人拦着她,指不定怎么狗拿耗子。 这么想着,一晃眼,宋甜就到光头门口了。 她前脚朝里面一迈,后脚没跟上,被人手臂拦腰上,抱大米一样弄走了。 第二十六章 宋甜倒着走,好几下差点没躺下去。腰上的手臂很粗壮,还带毛,她掌心贴上去,触感像磨砂的。 不用想就知道这人是谁,宋甜抱救命稻草一样抱着秦朝阳手臂,忙说:“慢点!” 这么连拖带提地把宋甜弄走廊外去,秦朝阳把她推舱门上,劈头盖脸就骂:“你傻逼啊?给那两个老东西送药。” 宋甜拍拍衣服直起腰,“好歹是我团里的,总不能看他们死这吧?” “拉肚子死不了人。”话锋一转,说,“我还巴不得他俩死这呢。” 宋甜冷冷看他,“你是能巴不得,我能吗?” 秦朝阳笑了:“你以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瞧现在,怂成什么样了?” 宋甜抿了抿嘴,走出船舱。秦朝阳喊:“上哪去?” “抽烟!” 今天风大,宋甜倚着船栏,迎风,嘴上叼着烟,烟雾总往她脸上扑,熏得她眼睛酸。才抽几口,她就把烟掐了。 那盒药她托在掌心里,康恩贝肠炎宁,人民币12块,24片装,全新的。看了两眼,她就把药塞回衣服袋子里。 “实话实说,干这行挺心酸的。”宋甜说,“又累又苦又没赚头,想让你们买点东西吧你们还不乐意。不买就不买吧,回头还怪我没把行程安排好,回去了搞不好还投诉我。” “投诉你啥?” “态度不好。” “你态度是不太好。” 宋甜睨他一眼,他睨回去:“回杭州你休息几天?” “我们是双休。”宋甜说,“出团碰上双休了,碰上几天补几天。” “下次出团去哪?” “不知道。” 秦朝阳看着她,“你要不肯说,到时候我上你们旅行社问你领导去。” “我真不知道。”宋甜转了个身,把背靠栏杆上去,“可能——不干了吧。” “为什么?” “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在宋甜旅行社里,像她这个岁数的导游基本都不出团了,有的考上高级导游去当讲师,有的干脆辞职回家奶孩子。全社就她一个三十以上还坚守在第一线的。 不过她不好和杭州本地人比,他们有的是后路,而她没有。要不一条道走到黑,要不停下来饿死。 眼见社里的老同志一个个都离岗了,换进来一批批新鲜血液,一个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喊她“前辈”,她琢磨,是不是也好稍微为自己以后的路打算一下。 宋甜也想去考个高级导游,起码不用出团这么辛苦。考级每三年一次,算算时间,她好像够格了。 秦朝阳不了解这个行业,听她这么说,以为她是要改行了,于是问:“那你想干什么?” 宋甜也懒得和他解释,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朝阳抛出橄榄枝:“你来当我助理怎么样?我看你生活能力挺强的。” 宋甜手肘撑背后船栏上,“你不是有助理了么。” 走廊那头,金惠正疾步走来。一出船舱,被外面大风吹得缩了回去。定定神,才又走出来。穿着白色尖头中跟鞋,直走向秦朝阳,“许编要跟你视频讲话。” 几分钟前,金惠正在电脑上办公,许多在企鹅上敲了她,弹了个视频出来。金惠给秦朝阳打电话,没人接,可能手机没带身上,于是出来碰碰运气。 秦朝阳问金惠:“他又什么事?” 金惠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秦朝阳屁股也不象征性地挪一下,直接回了个没空。金惠鼓着两颊,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落到宋甜身上,灿然一笑,好像这时才看见她似的,“导游你在这啊。” 秦朝阳笑了:“这么个大活人在这,你现在才看见啊?” “我不是找你有急事嘛!”金惠脸转向宋甜,笑得很客套,“我找老大有点事,你……” “没事,你们忙。”宋甜说。 金惠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管秦朝阳乐不乐意,先把手挽上去,“行,那我们就先走了。” 进了船舱,头回过来,又是一笑。宋甜波澜不惊地站着,怎么看怎么觉得金惠这笑有点耀武扬威的味道。 年轻姑娘,把心爱东西看得又紧又重要。只知道喜欢就拼命争取,还不懂得拿捏取舍的分寸。世上好多东西强求不得,尤其是爱。 宋甜头仰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再怎么不懂取舍,也比无欲无求要来得好。一个没有爱的人,没了支撑,该怎么存在。 秦朝阳坐到金惠电脑前,许多的小眼睛薄嘴巴经过摄像头变形,好像放大了点。唯一不变的是他又白又干净的一张面皮,好像比女人还秀气。 “许扒皮。” 许多呵呵笑说:“你又给我起什么外号。” 秦朝阳说:“现在我还在休假期内吧?许多,你自己算算,从头到尾你给我打了几通电话了?老婆查岗都没你这么勤吧?现在还搞视频。我关了啊,老子只跟女人视频。” “别——” 许多的脸被秦朝阳一掌压扁。 没过一会儿,电脑不出声了,金惠手机响了。 “老大,是许编。”金惠把手机展示给秦朝阳看。 “摁了。” 金惠说:“不太好吧?怎么说也是给你发工资的人。” 秦朝阳又坐回电脑前面,重新把笔记本打开,视频通了,许多的小白脸板起来了,“你还想造反了是吧?” 秦朝阳抱着胸大喇喇靠椅背上坐着,“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行,我一会有个会,也没空和你多聊。”许多整整表情,说,“我就是通知你一声,过两天有个交流会,你跟我一起去——不准请假!名单我已经报上去了,你不去也不行。” “哦,强制性啊。那我要是不去呢?” “不去?”许多阴阴地哼哼,“那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你以为我是文学工作者?错了,我是个商人。” 几分钟后,金惠收到许多的短信,通知了交流会的行程安排,以及参会城市、入住酒店和来回交通工具。 金惠把短信给秦朝阳看,他潦草地瞄一眼,说:“不去。” “不去许编就要炒你鱿鱼。” “你觉得我会怕这个?”他二郎腿一翘,大爷似的坐着,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金惠把手机捏紧,“你不怕,是我怕。” “你怕什么?就你这学历,随随便便找工作吧?反倒在我这,是委屈了你。” “没啊,我觉得我在你这挺好的。” “好什么呀?整个一生活保姆。”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 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深入,秦朝阳干脆装傻:“你思想好,到时候给你涨工资啊。” 金惠低了低头,眼神里有种偏执的光,“反正你别想甩了我。” 翌日,量子号抵达码头,重回上海。再从上海飞杭州,落地已过正午。机场外出租车排着长队候着,旁边有交警管着,监督每辆车不超载。 宋甜把团里的人依次送上出租,轮到秦朝阳了,他半天不上车,说:“你先。” 宋甜看了他后背一眼,整个团就剩他了,“你上吧,我开车来的。” “哦,那捎我一程?” 宋甜:“……” 宋甜的车在停车场,来的那天挺空,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停进去。哪想到今天一出来,这么大一停车场全停满了。 找车费了好些时间,宋甜车小,两旁停着一吉普一路虎,像两座高山,把她那小丘陵给挡住了。吉普和路虎占地面积大,齐齐超出停车框,就给宋甜车两边留了条二十厘米的小缝,别说秦朝阳,宋甜自己塞进去都够呛。 “帮我看着点。”宋甜看着后视镜,一点一点倒退。 左边的路虎停歪了,屁股往宋甜这边翘。两车快碰上了,她急忙踩了刹车。再往前开了点,重新倒退。到路虎屁股那,还是老样子。 “怎么搞的。”宋甜嘀咕。 后视镜赫然冒出一道影子——车窗外,秦朝阳手臂搭车顶上,弓着腰往下看她,“就你这技术,给你一下午你都倒不出去。” “那你来?” “你下来。” 换秦朝阳倒车,前后不到一分钟,搞定。 宋甜拎着包在旁边看着,不知作何感想。然后走过去,说:“好了,换我吧。” 秦朝阳把着方向盘没动,“得了,我开吧。到地方再换你。” 宋甜也没动,“带驾驶本了没?” 秦朝阳:“……” 两分钟后,换宋甜进了驾驶位。 宋甜开车不快不慢,车技算不上好,但基本还是稳的。她把秦朝阳和金惠送到地方,然后回了旅行社。 社里她和何文倩面对面坐着,何文倩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不过长得老气,看着比宋甜年纪还大,有个交往稳定的男朋友,据说过年就结婚了。 一见是宋甜回来,何文倩喜滋滋站起来发喜帖。 宋甜揭开一看,“这么快?” 何文倩说:“快什么快,过完年我就26了,还不好结婚啊?” 话出口才想起宋甜比她还大几岁,于是好心劝说:“甜甜姐,你差不多也好定下来了,女人就是要趁年轻时嫁出去,等人老珠黄了,谁还要你呀!” 宋甜坐下来,打开电脑,“我定什么,都没男朋友怎么定。” 何文倩不相信,“上次那个老外,给你送玫瑰花那个?” “那个就是普通朋友。” “得了吧,普通朋友没事送你玫瑰花?是追你没追到吧。啧啧,还别说,老外那五官,那轮廓,就是比咱东方人的深邃好看。” “你喜欢,你怎么不找个外国男人。” “嘁,我这不是外语不及格嘛。哪像你,在国外待过好几年,口语一点问题没有。”何文倩趴电脑上看宋甜,“说真的,你在英国待那么久,怎么就没钓个金龟婿回来?” 宋甜笑笑没说话,何文倩又说:“英国好玩吗?和国内比怎么样?” 宋甜抬头看了她后背一眼,说:“丽姐。” 何文倩一僵,乌龟一样缩回自己座位上,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键盘。 丽姐朝宋甜点了点头,直接回自己办公室了。 何文倩惊魂甫定地摸着胸口,从电脑后钻出个头,“吓死我了。” 宋甜说:“暂时别闲聊了,小心被领导抓个正着。” 何文倩:“嗯嗯。” 几秒钟后,宋甜的企鹅抖了抖,弹出何文倩的聊天框—— 【甜甜姐,你还没告诉我英国好不好玩呢!】 宋甜笑得有点无奈。 她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摸着键盘,却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不是没感情。 只是在英国,她是戴罪之身,亡命之徒。 第二十七章 第二日清早,宋甜到旅行社,发现何文倩居然比她还早。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宋甜笑着说,“还是我眼花了?” 何文倩俏生生瞪她一眼,说:“去你的,我起个早有什么稀奇的。”过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明显睡眠不足。 何文倩说:“还不是因为年会的事,丽姐叫我早点过来准备。” “年会?” “是啊,也就这两天吧,酒店都订好了。你忙得跟陀螺似的,不会把年会都忙忘了吧?” 办公室里开着暖气,宋甜坐下来前把外套脱了挂椅背上。算了算时间,的确该办年会了。旅行社虽小,但规章制度挺多。规矩都是楼丽丽定的,没人敢有怨言。 楼丽丽四十五六,挺有威严。社里人都喊她丽姐,亲切。她工作时一丝不苟,但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工作狂。年会就是她向大领导争取来的,每年这时候,就为了吃吃喝喝图个乐子。 “丽姐说,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今年要节俭,绝不能像往年那样铺张浪费。不过呢,也不能死抠,不讲排场,但面子还是要有的。”何文倩掰着指头数,“鲍鱼啦,龙虾啦,鱼翅啦,燕窝啦……还有香槟红酒,都是少不了的。” 宋甜问:“这些都是你经手的?” “是啊,不过我也就是个经手的,我身后还有丽姐这个大boss守着呢。” “那你也得乐坏了。” “嘿嘿。”何文倩高兴地脸红,“我觉得丽姐一年里也就这几天比较倚重我,不如你啊,是她爱将。对了,丽姐说你到了先去她办公室报个到。” 楼丽丽办公室在最里面,一面墙三面玻璃,整个社里就这一个独立办公室。保洁阿姨很勤快,把玻璃擦得锃亮,要不是门上有把,都搞不清门在哪。 宋甜敲了敲门,楼丽丽说了声“请进”。进去时,她正伏案写字,宋甜在她办公桌前站了一会,楼丽丽察觉到了抬头说:“你先坐。” 宋甜拉了把椅子在办公桌前坐下,楼丽丽刚好把笔放下,看着宋甜不知意味地一笑,“你在这里干了几年了?” “三年了。” “这三年变化好大呀,社里都换了一批面孔了。”楼丽丽背靠椅子旋转了一下,“有些新来的干不到半年就走,只有你最安稳,好像会一直留这似的。” 宋甜笑了,“丽姐是看我这张脸都看烦了吧。” “哪有的事!”楼丽丽说,“你这张脸最亲切。我总感觉啊,就算所有人走了,所有人变了,但只要我一回头,你就站在那,没有丝毫改变。” “丽姐是想我有点变化还是不变就好?” “于私,我当然希望你别变了,但对你自己而言,有时候有点变化会更好吧?推心置腹地说,你这个年纪,应该是家庭大于事业的。”楼丽丽说,“我这边有挺多不错的适婚男青年,有需要的话,你直接开口。” “谢谢丽姐,我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宋甜很中肯,神情也平静,好像真不着急。楼丽丽不太能理解,但她尊重她的意愿。 “你意思就是想继续攻事业喽?” 宋甜云淡风轻地说:“不挣钱我就没饭吃了。” “哎。”楼丽丽叹息着,看着宋甜的眼神充满了怜惜,“你家里情况我知道的,其实你算幸福了——你看,像我这一辈的,父母都穷,给不了子女什么,现在有的房子车子票子,全是自己挣来的。” “是,这我知道,我也不觉得自己多特殊。” “你这个心态是对的,”楼丽丽赞扬说,“再苦再累你都不吭声,你啊,就是太独立,一直没依靠,自个儿就强大起来了。可能是境遇类似惺惺相惜吧,我也想把更多更好的机会给你——有个去温州楠溪江的团,人不多,都是老师,知识分子,还算轻松,你要不要带?” 宋甜没直接答应下来,楼丽丽就说:“你回去想想,一周内给我答复。” “好。” 宋甜起身,楼丽丽视线落在她脚上——总是这双很旧的运动鞋。楼丽丽说:“你去买双新鞋吧。年会上,你得把自己拾掇漂亮点。” 旅行社下午五点下班,整个下午没什么事,楼丽丽叫宋甜去逛街买新衣新鞋,特许她提早下班。何文倩知道了,想一起逛,宋甜就没提前走,五点一到,何文倩高高兴兴关了电脑,挽着宋甜胳膊走出旅行社。 何文倩不会开车,平时下班都是男朋友来接,男朋友没空她就搭公交回家。这是第一次坐宋甜的车,车虽旧,但里面没有任何难闻的气味,也没有刻意熏染的香水味,她的车里和车外好像是同一种味道。大概是她开车习惯留窗的缘故。 何文倩说:“去银泰吧,银泰附近有很多料理店,逛完街直接吃饭好了。” “好啊。”宋甜看了何文倩一眼,“你男朋友那边不要紧吧?” “没事的!” 本来计划先逛街再吃饭,结果没想到路上堵车,快六点了才到地方。何文倩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宋甜说:“那先去吃饭吧。” 两人进了一家韩料店,点了烤肉和芝士年糕。等餐时,听见隔壁桌人在打电话,很纯正的英式发音。 何文倩看过去,觉得这个外国人有点眼熟,忽然想起来,叫宋甜去看,“你看!那个老外是不是送你玫瑰花的那个?” 宋甜扭头去看,那个外国人听见何文倩喊也看过来,一下子眼睛就亮了,挂了手机和宋甜招手。 何文倩也跟他招手,还说:“过来过来!” 他几步走到宋甜她们桌旁,何文倩有点惊讶:“你能听懂中文啊?” 宋甜给他们简单地介绍了下对方,外国人叫艾希礼,英国人,刚来杭州不久,在辅导站做外教,教人口语,会一点简单的中文。 何文倩很热情,直接邀请艾希礼同桌吃饭。然后她也不说话,眼珠子倒是亮得很,不停地在艾希礼和宋甜之间来回转悠,好像在看什么好戏。 艾希礼问宋甜:“你们是出来玩的吗?” 何文倩一口大麦茶喷出来,“不出来玩,难道还是出来工作的?” 艾希礼说:“真是出来玩的?你不知道,宋甜有多难约,我每次约她,她都说忙忙忙!” 何文倩在心里直笑,看了默默喝茶的宋甜一眼说:“那可能是真的忙吧。” 艾希礼:“吃完饭你们去哪玩?能不能带上我?” 何文倩说:“你要是不觉得无聊,跟来也无妨。” 几个人去挑衣服。何文倩给宋甜挑了一件小礼服,裙长至脚,年会上穿正好,但宋甜想买那种平常也穿的出去的,就否决了何文倩的建议。 挑来挑去,要不是不时尚,要不是太普通,总有不满意的,何文倩说:“甜甜姐,你别老想着买一条年会上能穿、平时也能穿的,哪有这样的衣服?要我说,你干脆多买几件。刚才我给你挑的那条小礼服很好看,还有你刚才试的那条连衣裙也不错,都买回去吧!” 宋甜笑着说:“不行啊,我囊中羞涩。” 何文倩说:“那有什么!我这有钱,我先借你呗。” 艾希礼也说:“我这也有。” 宋甜把小礼服放下,取了刚才试的那条连衣裙,说:“就这件吧。” 何文倩说:“那小礼服呢?” 宋甜指着连衣裙,“我觉得穿它去年会也挺适合的。” 何文倩急了:“穿这条太普通了!” 宋甜说:“你们都穿得花枝招展的,我穿普通点,不就显得不普通了?” 何文倩无言以对。 那件小礼服被售货小姐挂回原处,宋甜结了账,又去买了双鞋子,黑漆面,尖头,跟高3厘米左右。差不多一小时就从银泰出来了,宋甜回头找何文倩,说:“我先送你回家?” 何文倩一脸生无可恋,“哦,好。” 和艾希礼道别后,宋甜的车驶入主干道。 车里播放电台音乐,何文倩望着窗外霓虹闪烁,不知是困了还是累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宋甜看了看她,问:“怎么不说话了?” 何文倩破功,大叫一声:“甜甜姐!” “嗯。” “唉!” “怎么了?” 何文倩撅了撅嘴,说:“我觉得和你逛街就像和我男朋友逛街一样!” 宋甜哈哈笑了两声。 “你还笑?”何文倩控诉,“平时你对同事多大方,怎么给自己买衣服就这么抠了!” 宋甜也诉苦:“我是真没钱了。” “丽姐没给你发钱啊?” 宋甜说:“这个月就3400。” “不是吧?” 这个月宋甜底薪1400加出团十天,刚好3400。量子号的六天五晚本来能拿1200,但老吴他们一投诉,这钱全飞了。 宋甜不知道老吴投诉她是不是那天她没守约给他们拿药的缘故,但也不觉得后悔。或许真像某个人说的一样,老吴这伙人,想要弄她就不会管别的,直接来阴的。 那个人…… 宋甜愣了下神,没注意看红绿灯,何文倩吓得大叫:“甜甜姐!停车停车!是红灯!” 第二十八章 宋甜把车停在了十字路口正中央,横向车道刚转绿灯,车速慢,都绕开了宋甜的车,还好是有惊无险。 何文倩拍拍胸脯:“甜甜姐,你怎么走神了呀?” 宋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神了,夜晚视野不够清楚,对面车开远光灯,闪得她直眯眼睛。这条街是新街,没有摄像头,等红灯转成绿灯,宋甜飞速离开这里。 第二天,何文倩仍旧到得比宋甜早。宋甜坐下的时候,何文倩正忙着打电话,好像跟人有什么争执。宋甜没细听,站起来给窗台的绿萝浇水。 保洁阿姨在拖地,到宋甜的脚下,宋甜避了一下。 “你们辛苦啊。”保洁阿姨说。 宋甜回说:“我们还好,最辛苦的是你,整个社都要你打扫。” “我不辛苦!你对面的小何最辛苦。我早上七点来的,她比我还早,坐那打电话,一直忙到现在。” 何文倩挂上听筒,宋甜捧着热茶坐下来,“还在忙年会的事?”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足,何文倩的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热得还是忙得:“是啊,酒店那边出了点纰漏,到现在协调不下来!” 宋甜问:“怎么了?” 说起这件事何文倩就想骂人——他们社已经订好酒店和日期,哪想到昨晚酒店经理给她打电话,说他们订的大厅和日期和别人重了。 这事是酒店方记错日期出了差错,匆忙来问何文倩能否换时间,可一旦换时间,就要和社里人再次协调,毕竟大家都忙,约好个统一的时间也不容易。 何文倩拒绝了换时间的请求,酒店方为难了,因为另一方也表示不愿意更改时间。 这一个早上,何文倩没干别的,把时间全费在这件事上了。也不知给酒店打了多少电话,弄得她窝了一肚子火。 宋甜说:“你去请示一下丽姐,看能不能换时间。” 何文倩皱着脸说:“十分钟前就请示过了,丽姐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不是自己的错绝不承担后果。她态度很强硬,肯定是不会松口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甜甜姐,你是不知道,那时候我和社里人一个个地协调时间,费了好大劲才订了这么个日期,现在要我重来一遍,我也不乐意呀。” “酒店那边怎么说?” “他们说争取帮我们协调,看能不能劝另一边改时间。” 何文倩叹气:“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换酒店肯定也来不及。怎么着——只能和他们耗着呗。又不是我们的错,凭什么要我们改来改去的呀?” 宋甜说:“你这么想,另一边也这么想。谁都不肯让一步,酒店有三头六臂也解决不了这事。” 何文倩摊摊手:“那我也没办法喽。” 宋甜说:“这家酒店还有别的大厅吗?” “没有了。我们社年年在他们家办年会,年年都是这个时间这个大厅,以前从没出过这种事。也不知是哪杀出的程咬金,烦死人了!” 很快,到了年会那天。 宋甜开车去,酒店外有个露天停车场,她来得早,选了个好位置停车。酒店大门口,撞上何文倩和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把她送到了就走了,宋甜在后面和何文倩打了声招呼。 “甜甜姐!”何文倩转身就笑,亲热地挽着宋甜的手,“你来这么早啊,大家都还没来呢!” 宋甜看了下腕表:“你不也这么早。” 何文倩说:“我来看看大厅弄好没,晚上要玩游戏的,还有抽奖活动,要准备气球啊奖品之类。” 宋甜点点头,“和人重了日期那事是怎么解决的?” 何文倩没回答,直接拉着宋甜去大厅看。 这家酒店本来有两间宴客厅,后来打通,两间合一间,因此大厅很宽敞。酒店和两方协调改时间多次无果,最后只能取了雕花屏风往中间一隔,算是个急救措施。 宋甜在雕花屏风前站着,敲了敲,木头叩叩作响,“挡是挡住了,但不隔音啊。” “这个不用担心,经理说,那边是个杂志社,除了开场来个领导致辞,晚上就没别的活动了。”何文倩说,“我们这边又是音响又是麦克风的,到时候很热闹,吵死他们!谁让他们跟我们抢地方!” 何文倩把大厅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确认万无一失后,又挽着宋甜出了大厅。 这家酒店地处繁华地段,对面就是商业街,隔壁更是围绕着ktv、电玩城等等。何文倩说,年会过后要去ktv唱歌,包厢已经订好了。 宋甜说:“今晚活动这么丰富啊。” “这还丰富?”何文倩说,“要不是顾忌你们几个老同志,我还想唱完k再安排大家去迪厅跳舞呢!” 宋甜开玩笑说:“那真是谢谢你了,我这把老骨头还真是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两人说说笑笑,从大厅逛到了大门。酒店弄的是超大扇的旋转门,看起来很气派。两人在旋转门前站了半天,何文倩忽然指着门外说:“你看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宋甜视线穿过旋转门,除了几盏路灯和远处的霓虹,视野又黑又模糊。这门的确气派恢弘,但看东西格外不清楚。 何文倩说:“我也没看见下雨,但是你看那人,撑着伞呢。” 旋转门前的台阶下停着一辆轿车,车主靠在车边,左边胳肢窝下夹着一盒东西,右手举着一把大伞。 宋甜定睛去看,认出那人是艾希礼。 她走过去时,艾希礼正低头看手机时间,没发现她。 宋甜叫了艾希礼一声,艾希礼抬头,很惊喜地说:“咦?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宋甜指了指酒店里面,艾希礼说:“原来你早就到了!我以为你还没来,在这等你呢。” “等我干嘛?” 艾希礼把胳肢窝下的礼盒递给宋甜,“给你这个。” 宋甜把礼盒打开,里面是那天在银泰试穿过的小礼服,标价3988。 宋甜把礼盒还回去:“我不能收。” 艾希礼说:“为什么?” 宋甜说:“这很贵。” 艾希礼说:“贵的你不收,之前我送你玫瑰花你也不收。那我该送你什么好?” 宋甜想了想,忽悠他说:“中国人都是关系一般的才送礼,好朋友之间不需要这样的。” 艾希礼将信将疑:“真的吗?” “真的。” 艾希礼不知该把礼盒送出去还是收回来,宋甜说:“你刚才在看时间,是不是有急事?” “哦——”艾希礼这才想起来,他一会要去辅导站上晚课。 宋甜说:“有事你先忙,我这边年会也要开始了。拜拜!” 她进了旋转门,对何文倩说要去下洗手间。 酒店一楼是没有洗手间的,二楼大厅对面有个洗手间。她和何文倩在一楼不过待了半小时不到,大厅这边居然已经有点热闹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里,宋甜听到好几道熟悉的。社里的人陆陆续续到了,还有一些别的人,也涌入了大厅。 洗手间里也有人,宋甜排在后面。 有个排在前面的人是宋甜的同事,两人互相打了招呼,那人上下看了看宋甜,说:“你怎么穿这样就来了?” “我今天就是来当绿叶的,好衬托你们这些红花。” 那人咯吱咯吱地笑:“你这条绿裙子还真有点像绿叶!” 宋甜穿的是刚从银泰买来的那条连衣裙,很正的绿色,乔其绒,高领半袖,裙长不过膝。 夜晚的光线下,裙子的颜色时深时浅,而她的白皮肤闪闪发亮,虽然比不上别人的礼服,但也足以让人移不开视线。 宋甜从洗手间出来,何文倩在洗手池旁等她,手里捧着个礼盒,看见她了就说:“你一走,艾希礼就把这东西塞给我了,怎么都推不掉。要不你就给他个面子?” 宋甜洗了手,抽了纸巾擦干,说:“给我。” 何文倩一喜:“我给你找间包厢,你去换上?” “我放车里去,到时找时间还他。” 何文倩撅嘴:“干嘛搞这么麻烦!” “还不是你自作主张。” 从车里回到大厅,年会已经开始了。屏风对面的领导致辞刚结束,宋甜这边的主持人拿着麦克风唱了一首《红包拿来》。 在“恭喜恭喜恭喜你呀”的歌声里,何文倩凑到宋甜耳边说:“一会抽奖,我叫他们给你送个大礼。” 宋甜笑了:“这也能走后门?” 何文倩眨眨眼,“特等奖有点过分,我叫他们给你搞个一等奖。是个电饭煲,还挺不错的。” 宋甜乐了,故意说:“你怎么知道我家正好缺个电饭煲呢?谢谢了啊。” “不用不用。”何文倩啃着羊扒,听着台上主持人妙语连珠,不禁往屏风对面瞥一眼,得意地哼哼说,“看他们那边冷清的。” 宋甜也瞟了一眼过去。 透过屏风上的雕花空隙,像拼图一般,将对面的人遮一半露一半。看不全,但也能看清楚。那边多是西装革履的男人,大多文质彬彬,果真是干文学的,和斯文沾上边。 许多坐在最前头一桌,不少人来敬他酒,他酒量不好,三瓶啤的就能倒了。会上喝红的,他要不巧言令色地拒绝了,要不实在推不了只能抿一口,抿着抿着,把脸抿红了。 等敬酒的人走了,他总算能坐下歇口气。环视一周,也就他右手边这个最能喝,于是用手肘捅右边一下,“再有人敬我,你替我挡一下。” “不挡。” 许多啧一声说:“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 “你这是要把该你喝的酒灌我肚子里,我又不傻。” 许多哼一声,“还不高兴啊?我本来也没硬要你来,但整个杂志社都来了,就你不来也不好吧?” “许多啊许多,我来也没啥,可你看看你安排的活动,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你想要啥活动?像隔壁那样抽奖?你又不缺啥。” “图个乐子呗。” 许多看了看屏风另一头,主持人正在宣布一等奖获得者,奖品是电饭煲。 “你听听,”许多笑了笑,看着右边说,“奖品是个电饭煲。” “听见了。” 晃了晃酒杯,细听着,没过一会儿,主持人念出宋甜的名字。 第二十九章 在众人的掌声和起哄声里,宋甜上台去领电饭煲。领了电饭煲下来,忽然多了好多人给她敬酒,说她运气好,开年就拿一等奖,想来沾沾喜气。 何文倩坐在位子上笑,等敬酒的人走了,宋甜也坐下,睨了何文倩一眼,“你这个后门不好走啊。” “是啊是啊,”何文倩笑得没边了,“要走我后门,先要会喝酒。” 没过一会儿,又来人敬酒了。宋甜一连喝了好几杯,何文倩有点不好意思,偷偷拿了兑雪碧的给她,这样又糊弄了几杯,宋甜有点吃不消了,在何文倩耳边说:“我去洗手间躲一下。” 这时洗手间一个人也没有,旁边开着窗,风一吹,宋甜就清醒不少。她站镜子前洗手,经过社里人连番的红酒轰炸,她的脸红彤彤的,年会的欢乐气氛令她不自觉地嘴角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 明眸皓齿,格外艳丽。 宋甜低头关水,再一抬头,镜子里她背后,站了个人。 他不说话,宋甜也不说话。洗手间只有宋甜抽纸擦手的声音。 秦朝阳倚着瓷砖墙站着,他手里还举着一杯红酒,刚才急着出来,都忘记放下了。 宋甜把废纸扔进纸篓,对秦朝阳笑了笑说:“回去了。” 秦朝阳往边上跨一步,把她拦住,“别急,先陪我聊几句。” 宋甜没硬闯,平淡地站在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眼睛格外明亮,像泉眼,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尾鱼,内心对水有极度的渴望。 秦朝阳的喉咙越来越干,一仰脖,把整杯红酒喝干了。 宋甜笑了笑:“你猛喝什么。” “口渴。”秦朝阳随便用大拇指抹了下嘴边上的酒渍,眼睛细细打量着宋甜全身,说,“你穿这身太美了。” “谢谢。” 秦朝阳问:“你们一会什么活动?” 宋甜说:“唱k吧。” “就边上那家?” “嗯。你们呢,什么活动?” “没活动。”秦朝阳说,“你唱k能不能捎上我?” “不能。” “哦。那我要是硬要来呢?” “那你脸皮也真够厚的。” 秦朝阳哈哈地笑,往旁边一让,说:“你回去吧。” 宋甜一回去,大厅大变样。本来插中间的屏风不知被谁挪到了门边,两边人合一块儿玩游戏,热闹极了。 宋甜问何文倩这是怎么回事,音响开着,麦克风也被人抢了在唱歌,何文倩说话都用喊的:“我们社里女的多,玩游戏多没意思啊!他们杂志社男的多,干脆合一起男女搭配呗!” 宋甜看了四周一眼,吃饭时一眼望去清一色的女同胞,各个穿得花枝招展,看得宋甜眼睛都要花了。现在多了好多黑色灰色,视觉上的确舒服许多。 台上主持人好不容易把话筒抢回来,开始主持游戏。游戏本来是何文倩策划的,一个挺益智的有奖猜谜游戏,计划赶不上变化,忽然多了这么多糙汉子,何文倩临时改了游戏。 游戏叫“五毛一块”,参与人数六人以上,越多越好。在游戏里,男士是一块钱,女士是五毛钱,由主持人宣布游戏开始并喊出一个钱数,参与游戏者自动抱团,落单的、钱数不正确的被淘汰,一直坚持到最后的人可以得到相应的奖品。 宣布规则的时候宋甜不在,她看别人玩了一会,明白了游戏规则。台上的男男女女,基本互相不认识,但抱一起的时候特别起劲。 何文倩撞了宋甜肩膀一下,“怎么样,我安排的游戏不错吧?你一会也上去玩一下?” 游戏很快结束了,最后三个人获奖,一个是宋甜社里刚来不久的年轻女孩子,另外两个是杂志社的男孩子。 “嘁,杂志社这群人,抢我们大厅还抢我们奖品。你上去!一定要把大奖拿下!”何文倩推了宋甜一把,宋甜被人群挤上台,莫名其妙地成了“五毛钱”。 前面几轮都挺简单,宋甜轻而易举留了下来。后面几轮开始紧张起来,有个男的总过来抱她,她看他一眼,白白净净清清秀秀,一点胡须也不长,阴柔得有点像女人,不过那双眼很精明。 宋甜留意了一下,好像听见有人叫他“许多”。许多身体不太好,玩几轮就有点气喘吁吁,能坚持到现在也算运气。 现在台上是两男两女,共“三块钱”,主持人故意喊了个五块钱,台上人抱一起了才反应过来主持人在开玩笑,急忙又松开。台下的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在密集的鼓点声中,主持人拉长了声调——“两块钱!” 许多脑子里早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几种可能都估计到了。他最快反应过来,撇下同社的一个男同事,抱住了宋甜和另一个女人。 台下一阵欢呼,有人吹口哨,有人嗷嗷乱叫,还有人开玩笑地大喊他艳福不浅。 混乱的声音里,许多听见有人说:“许多,你电话!” 许多摆摆手:“别管它,我一会再接!” “你老婆打来的!” 许多瞪了瞪眼睛,台下秦朝阳正双手插兜地看着他。他哦了一声,对主持人说:“我先接个电话,一会再过来!” 主持人竖着手指摇了摇:“问问大家行不行吧?” 台下人起哄:“不行!” 许多喜庆地对台下人作揖:“大家行行好喽!” 台下人:“不行!” 许多:“……” 秦朝阳上台,拍拍许多后背,“你去接电话,这我替你。” 许多锤了秦朝阳胸口一下,“行,你够意思!” 主持人对临时换人这事没什么意见,不管是谁,反正只要这台上有男有女就有看头。 剩下一男两女,一块钱和两个五毛钱,主持人最后当然喊了个“一块五”。鼓声一停,台上台下仿佛有瞬间的静止。 秦朝阳站在边角没动,依旧双手插着兜,好像胜券在握一样。宋甜也没动,她站在另一个边角。 那短暂的静止后,除宋甜外的那个女孩子饿狼扑食一般抱住了秦朝阳,台下沸腾了,女孩子激动地大喊:“我赢了我赢了!” 然而,惊喜之余,女孩子发现她抱着的这个男人不知何时把手从裤兜里取出来了,他的手臂又长又有力,随便一拧,就把她拧一边去了。速度很快,主持人还没来得及宣布结果。 大厅里又安静下来,仿佛进入另一个长久的静止。 宋甜站在那,头顶是一盏光彩夺目的吊灯,她的眼睛、她的黑发、她的皮肤、她身上的乔其绒裙子,没有一处是不在发光的,好像比那盏吊灯还要亮。 秦朝阳不是鱼,是飞蛾。 在某一时间,飞蛾抱住了火,飞蛾亮了。 宋甜没有动,只是稍微抬了抬下巴。秦朝阳比她高很多,她只有抬起头才能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秦朝阳也把下巴搁在宋甜的肩上,隔着一层乔其绒,他的嘴巴碰了碰她的脖子。 宋甜听见他的呼吸,一声一声,时轻时重。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串气急了的脚步声——许多举着手机说:“哪有我老婆的电话啊!骗谁呢你……”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许多和其他人一样,愣愣地看着台上紧拥的男人和女人。 宋甜的双臂被挤在两具身体之间,她想抬起来推开秦朝阳,秦朝阳仿佛能猜中她的心思,急忙说了句:“别!” 没有跋扈,没有张狂,像刚破壳的动物崽,有点脆弱又有点渴望。宋甜惊讶,一个字里,竟然有这么多的情感。鬼使神差地,她继续让他抱着,直到主持人宣布游戏结束。 台下人都喊“快发奖品”,据说今晚有一个超级大奖,具体是什么还不清楚,几个男的在摇香槟,就等揭晓那一刻。 主持人从后面取了个盒子出来,兴高采烈地宣布:“赢的人,可以得到一副价值2000元的耳机!” “茄——”台下嘘声一片,冷不丁,噗的一声,香槟开了,透明黄的液体高高飞溅。台上仿佛下了一场香槟雨。 宋甜裙子前面湿了一大片,乔其绒特别娇贵,一点水都沾不得,一旦沾上水了,绒布就黏成一撮一撮的,就像一块患了皮肤癣的狗皮。 秦朝阳把她拦到背后,那几个男的还在喷香槟,溅了秦朝阳一脸。他抹了一把脸,笑骂那几个人:“我操啊,往哪喷呢你们几个?” 那几人摇香槟瓶子像摇大炮似的,“我们也没想喷你啊!” “还喷!”秦朝阳大跨步往下跳,咚地一下落地,顺手取了别的香槟,那些男的早玩疯了,对着他喊:“来啊!” 一下子玩掉好几瓶香槟。 何文倩跑过去,顶着一张包租婆的脸说:“你们搞什么搞!香槟不要钱啊?!” 秦朝阳空瓶子拎手上,回头找人。台上又是气球皮又是空酒瓶,一片狼藉,主持人像跳芭蕾舞一样踮着脚尖走。宋甜没在。 “还有你——”何文倩走过来,对秦朝阳说,“一会把酒钱给我。” 秦朝阳说:“你们社的宋甜呢?” 何文倩愣了一下,脱口就答:“车里吧。” “车停在哪?” “就外面那停车场。” “哦。” 秦朝阳扔了酒瓶就走,何文倩这才回味过来,忙喊:“你谁啊?找她干嘛?” 哪还有人理她。 秦朝阳记得宋甜的车是辆大众桑塔纳,停车场黑黢黢的,所有车除了高矮胖瘦有点区别,基本都长得差不多。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辆车—— 它停在很容易开进开出的位置,车头亮灯,但车内是暗的。 秦朝阳不疾不徐地走,辨认了下后面的车牌,又绕到车窗边。车窗内结了一层水雾,他弓着腰趴近了看,宋甜躺在车后座,头在另一边,脚对着他这头,身上没穿衣服。 第三十章 其实宋甜是穿了内衣裤的,只是颜色比较贴近肤色,看起来像没穿一样。 她那条乔其绒的绿裙子穿不了了,过会还要去唱k,于是趁现在躲车里换衣服。艾希礼的礼盒她本来是不想拆的,但没办法,她手头上能换的也就这件小礼服了。 宋甜进车里先开暖气,等车里暖和了才脱衣服,一下子十几分钟过去。车里空间逼仄,换衣服很不方便,但她还是很快把礼服套进去了。就是后背拉链总拉不上去,不知道是不是裙布塞拉链里面去了。 这时候,她发现车窗外站着个人。 “外面是谁?”宋甜问。 “我。”秦朝阳答。 宋甜冷着脸说:“转过去。” 秦朝阳没动,她也就没动,好半天过去,秦朝阳说:“换好没?” 宋甜一字一字地说:“你转过去。” 秦朝阳乐了:“这窗户打马赛克了,什么都看不见。” 宋甜说:“哦,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换衣服?” 秦朝阳:“……” “那你继续换,我去那边站一会。”秦朝阳随手指了个方向,刚回过身,宋甜就“喂”了一声。 他对着窗户说:“干嘛?” 车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没一会,车门开了,宋甜说:“你进来,我拉链拉不上了。” 宋甜开了灯,车里亮了。她把后背给秦朝阳,说:“你看看,是不是裙布塞进去了。” 秦朝阳看了看,说:“是。” 塞进去的是黑色内衬,稍微用点力气就拔/出/来了。小礼服很合身,秦朝阳很顺地就把拉链替她拉上了。礼服前面有绑带,宋甜低下头扎绑带。 秦朝阳顺着她光滑的脖颈往下看,礼服裙摆像花一样展开。吊牌已经摘了丢在一边,另外还有一张精致的卡片。 秦朝阳拾起它看了看,全是英文,没看懂。于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问宋甜:“这个ashley是谁?” “ashley,”宋甜拼了一遍,“翻译过来是艾希礼。” “男的?” “嗯。” “这个裙子他送的?” “嗯。” 宋甜整理好礼服下了车,发现秦朝阳还在车里,说:“你还坐里面干嘛。” 秦朝阳从车座下拎起那条绿裙子,“这裙子不能穿了?” “你看看前面弄成什么样了。” “那几个傻逼。” “还有你。”宋甜冷睨着他,“快点出来!冻死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酒店。 旋转门那里聚了好多人,旅行社的、杂志社的。年会差不多结束了,大厅里的人都下来了。 何文倩看见宋甜换了礼服,笑嘻嘻地说:“好看呀!早该穿这件了,怎么想通的?” 宋甜说:“还不是被他们洒了香槟,那条连衣裙废了。” “叫他们赔钱呀!”何文倩左看右看,眼睛一亮,把秦朝阳抓过来,“这是其中一个吧?快,赔钱!对了,你酒钱还没给我呢。” 何文倩其实是开玩笑,秦朝阳还真翻了翻钱包,摸出一张卡,说:“只有这个了。要不你们唱k我请客?” 何文倩:“真的?” “前提是把我带上。” 何文倩:“行啊没问题,那说好到时你请客你付钱啊。” “行。” 没说几句话,杂志社那边来了几个人,把秦朝阳拉过去了。何文倩说:“嘿嘿,省下一大笔经费。” 宋甜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只能夸她:“丽姐知道了肯定高兴。” “肯定的呀!我这是给咱们社里省钱。”何文倩满面红光,“甜甜姐,你知道那个神秘大奖最后花落谁家了吗?” “不知道。” 何文倩四下看了看,到宋甜耳边说:“楼丽丽!年终大奖都到手了,她还能不高兴?你看她站在那,春风得意的……” 旋转门那里,楼丽丽和许多并排站着,在等那个口子。两人交谈不止,出了门还握了下手。 楼丽丽喜欢和各形各色的人交流,许多把手下最得意的一个作家介绍给她。 秦朝阳自报家门,楼丽丽一听觉得熟悉,稍微想了下问:“你妈妈是不是就是潘书记?” “是,你怎么知道的?” 楼丽丽说:“潘书记报过我们旅行社的团——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闲聊了几句,知道她有个儿子。哎呀,时间不等人啊,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秦朝阳没出声,看了许多一眼,许多插嘴说:“丽姐记性真好。” 楼丽丽说:“确实是印象深刻,到现在我还记得潘书记和我说起你时的神情——那是天底下所有母亲最美丽的神情。你是独子,你妈妈把所有希望和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说你是太阳,将来要熠熠生光。” 秦朝阳笑了下:“我妈逢人就说这个。” 楼丽丽说:“这说明你妈妈爱你啊。” 秦朝阳又不说话了。 另一边何文倩在喊“出发去唱k”,楼丽丽自然地发出邀请:“要不要一起去热闹下?” 许多要陪老婆,取了车直接回家。楼丽丽没开车来,后来搭秦朝阳的车到ktv。其实从酒店到ktv并不远,但现在天气冷,人都不愿意走路。 秦朝阳的车很舒适,车里暖气开到最大,但空调没发出一点声音。车飞速地行驶着,很安静,也很平稳。 楼丽丽看着窗外说:“刚才来时还下雨,现在又不下了,最近天气很多变。天气预报好像说,过几天有寒潮要来,可能要下雪。” “过几天零下,”秦朝阳把着方向盘,随口问,“你们不安排出团了吧?” “照常出,过两天还有个去温州的团,我叫宋甜带了。” 秦朝阳侧头看了下楼丽丽,“宋甜?” “嗯,我们社里的一个资深导游。”楼丽丽说起这个得力手下还是很自豪的,“在社里干了三年,一直兢兢业业。现在生活条件好,人都很娇气的,宋甜这个人就不,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她是个女人。” 秦朝阳挑了下嘴角,“肯定没找男朋友。” “还真被你说中了!这个事我已经和她谈过好几次了,次次都和我说要以事业为重。我和她说,女人总是要回归家庭的,她肯定左耳进右耳出了。她这人主意太正了,我怎么苦口婆心都没用……” 妇人唠叨起来就是没完,秦朝阳及时打断:“有没男的追她?” 楼丽丽想了一下,说:“有的。她在英国待了三年,有个英国人看上她,从英国追到中国来,到现在还没追到手。现在那英国人好像在当外教,工资也不低的,我觉得他和宋甜还是挺配的。” 秦朝阳凉凉地笑了下,“配什么,中国女人就是配中国男人的,哪轮得上那些外国佬。” 眨眼间,ktv到了。楼丽丽下车,招呼秦朝阳一起上去,秦朝阳问了包厢号说一会儿再上去,他要先打个电话。 许多还堵在回家路上,接到秦朝阳电话有点意外,“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已经醉倒在旅行社那群妙龄女郎的温柔乡里了,居然还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闭嘴吧你。”秦朝阳笑骂,“没事我会给你个大老爷们打电话?” “哦,”许多很配合他,“那你肯定是有大事了。” 秦朝阳说:“那个交流会我和你一起去。” 许多愣了愣,果然是件大事,前几天还咬死不去,他都以炒鱿鱼威胁了还是不上钩,忽然间峰回路转了? 许多说:“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秦朝阳没答,只问:“地点是不是在温州?” “是啊。” “那就行了。” 秦朝阳撂了电话,没进ktv,开了窗,把手架外面,手指上夹着根烟,寿百年黑俄罗斯,不抽,就看它烟雾缭绕。火星忽明忽暗,不知过去多久,积了一截烟灰,弯了,啪一下砸地上。 他手一松,大半根烟掉了。抖抖手,从车里出来,大摇大摆地进了ktv。 ktv一楼摆着沙发和茶几,旁边是玻璃楼梯和电梯,包厢定在二楼,没必要乘电梯,秦朝阳直接往楼梯走。 还没走上去,后面有人叫他。一回头,熟面孔。 “王小春。”秦朝阳大步走过去,握着王小春的手,和他撞了下肩膀,“你怎么在这?” “我带老婆孩子来唱唱歌,太吵了,唱了半小时唱不下去了。” 王小春他们刚坐电梯下来,他左手搂着老婆,右手牵着儿子。 王小春低头对儿子说:“叫干爸。” 小男孩很乖:“干爸!” 秦朝阳去掐他肉乎乎的脸颊,王小春一拦,“别掐我儿子,看他现在脸这么大,都是你给掐大的。” “屁。他是像你。” “反正不许掐了,要掐你自己生去。” 王小春老婆说:“现在有对象没?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我们公司好几个单身妹子,长得都挺漂亮的。” 王小春说:“多漂亮啊?我老大这么帅,一般漂亮的不行。” 他老婆白他一眼:“反正比我漂亮多了。” “那还是算了,都能跟你比了,那能漂亮到哪去?” “王小春!” 秦朝阳乐得不行,“每次见面你俩就这样,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王小春傻乐,“结婚好几年了,早不新鲜了。诶,老大,你也来唱歌?”看了看四周,没见到别的人影,“你一人来的?” “没。” “那人呢?” 秦朝阳取出手机输号码,“我叫个人下来给你看看。” “什么人啊神秘兮兮的。” “你见了就知道了。” 第三十一章 宋甜被何文倩拉到前面去唱歌,前奏刚起,后面有人喊:“宋甜,电话!”宋甜过去一看,没掐断也没接起,重新塞回包里去,就当没看见。 楼下秦朝阳听了半天嘟嘟声,电话自动挂断了。他重拨过去,王小春在边上看,说:“是不是太吵了没听见啊?到底是谁啊,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 又是自动挂断,秦朝阳第三次拨过去,倒是没自动挂了——直接被人掐断了。 “我操。” 王小春嘿嘿一乐:“把你摁了?这人谁啊,敢挂你电话,胆子很大嘛。” 秦朝阳黑着脸没说话,翻通讯录换了个人打,很快接通:“喂,丽姐,我在一楼,你叫宋甜下来接我一下。” 楼丽丽和人划酒拳正在兴头,没细想秦朝阳怎么指明要宋甜下楼接,挂了电话直接叫宋甜下去了。 这俩字王小春有点熟悉,脑子里过了几遍还没想起来是谁,等楼梯上下来人了,记忆如浪潮,一卷一卷掀起来。 “你下来。”秦朝阳勾了勾手,指了下王小春,“记得他吗?” 宋甜在倒数第二级停下,看着楼下一家三口,“王小春。” 王小春倒抽一口冷气,狠拍了下秦朝阳背,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哎哟我操!” 王小春老婆晃了下王小春手臂,小声问:“谁啊,介绍下。” 王小春说:“这我们以前导游,宋甜。多少年前的事了?六年了吧?”然后对着宋甜说:“这我老婆,刘燕。这我儿子。” 刘燕去握宋甜的手,“你好你好。” “你好。”宋甜对她笑了笑。 王小春在原地不停地感慨,看看宋甜又看看秦朝阳,感觉有点复杂。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刘燕掐了王小春一下,王小春反应过来,取出手机说:“留个号码吧,都是缘分啊。” 宋甜说:“好啊。” “你报吧,我打给你。” 宋甜报了一串数字,王小春打出去,宋甜手机响起来,王小春摁断,说:“这我号码,你存一下。” “好。” 存了号码,王小春还要带儿子去看电影,三个人先行离开。 车里,刘燕说:“老实交代吧,一个导游怎么把你激动成这样了。” 王小春哭笑不得:“这哪跟哪啊!那是老大的菜。” 刘燕哼了一声,“骗人吧?你老大眼光这么高,能看上她啊?我看她长得挺普通的,我们公司那几个比她漂亮多少倍都不知道。”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王小春说,“你别乱拉线了,老实和你讲,你公司那几个就算长得比天仙还美也不顶用,十个天仙也比不过一个宋甜!” ktv里,宋甜和秦朝阳上了楼梯,二楼铺着玻璃地板,头顶全是灯,五彩斑斓的。 秦朝阳在宋甜背后说:“干嘛掐我电话?” 宋甜引他到一间包厢前,“就是这。”她帮他把门推开,“进去吧。” 秦朝阳没进,“你先。” 宋甜说:“我和丽姐说过了,我要先走了。” 秦朝阳笑了,“我又不会把你怎么了,你防什么呀?” “没防,我困了。年纪大熬不了夜。” “行,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车。” “你不是困了?想疲劳驾驶啊?” “……” “走吧。” 包厢里何文倩看见门口那两人,跑过来探出半身说:“怎么不进来?” 秦朝阳说:“她要回去,我送她一下。” 何文倩整个人走出来,“回去什么呀回去,这才刚开始。”想了想,斜着眼看秦朝阳,“你是不是不想付钱想溜?” 秦朝阳摇头:“大姐,我真不是那种人。” “那就进来,一个别想走!” 旅行社几乎都是年轻人,各个活力四射,最后玩到了通宵。宋甜早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凌晨过后,总算要撤了,她一心想着回去睡觉。 明后天是周六末,双休,宋甜睡到十点才醒。 刷牙的时候,艾希礼给她打电话,想请她一起吃午餐。宋甜本来要拒绝,后来想了想,答应下来。 艾希礼周六末也在辅导站上课,为了方便他,宋甜把午餐地点选在他辅导站旁边的西餐厅。 十一点,宋甜先到地方点餐,十分钟后,艾希礼喘着气跑过来,“不好意思,有几个孩子家长接得迟,多耽误了一会。” “没事,”宋甜把菜单给他,“我点了这几个,你看看有什么要加的。” 艾希礼看了下,说:“可以了,就这些吧。” 这家西餐厅价格贵得离谱,一杯饮料都标价近百元,一顿吃下来,两个人花了近2000。钱是宋甜付的,她借口去洗手间,趁机把账结了。那件礼服近4000,她想还钱,但直接给钱太奇怪了,于是请客吃饭,再请一次就能还清了。 吃完午饭刚过十二点,艾希礼下午的课是一点开始,还有一小时时间。他们在餐厅坐着聊了会天。 忽然宋甜手机响了,屏幕上是一串数字,她接起:“喂,你好。” 对方笑眯眯的:“你好啥呀,是我,王小春。昨天不是存号码了?” 宋甜没吭声。昨天的确留了号码,但她没存进联系人里,直到现在,它还是一串数字。 宋甜说:“有什么事?” 王小春嘿嘿一笑:“我在辅导站,刚路过楼下西餐厅,看见你了,就给你打个电话。” 王小春正坐在辅导站前厅的沙发里,他儿子和别的小孩玩在一起。时间还早,老师还没来,是他来早了。 “和你一起吃饭那老外是我儿子的口语老师,你俩认识啊?” 宋甜看了艾希礼一眼,他正静静坐着,微笑地等她讲电话。宋甜看向窗外,“嗯,老朋友了。” “老朋友好啊,”王小春说,“你帮我说一声,请他多照顾照顾我儿子。” “好。”宋甜说。 “那我挂了?” “好。” 王小春摁断电话,在沙发上继续坐着。 刚才他开车路过那家西餐厅,隔着窗玻璃看里面,宋甜依旧老样子,神色淡淡的。那老外在讲话,眉飞色舞的。现在细琢磨下,好像有点不对劲。想了想,王小春给秦朝阳打了个电话。 半个多小时后,宋甜和艾希礼进了辅导站。王小春站起来,刚好挡在他俩面前。 宋甜没想到他还在,反应过来后对艾希礼说:“这是我朋友,他儿子跟你学口语。” “哦!”艾希礼恍然大悟,主动去握王小春的手,“你好!你儿子是哪一个?” “王小军!”王小春一喊,小男孩屁颠屁颠跑过来,仰着头看几个大人,王小春一指,笑着说,“就这个。” 艾希礼记得这男孩,上他的课不认真,经常捣乱,骂几句才肯学习。天资不太好,别人一会儿就学会的东西,教他几遍都教不会。 王小春说:“麻烦老师多花点功夫,这小子挺皮的。” 艾希礼点头,“我会的,只要他愿意学,我一定会下功夫。” 上课铃打响,艾希礼招呼几个孩子进了教室。 王小春说:“这老外教得行不行啊?我儿子跟他学好久了,我怎么觉得他一点进步也没有啊。” 宋甜瞥着他,“艾希礼一直教英语,从前在英国教,现在在中国。他学历很高,人也很和善,非常适合当老师。” “评价这么高啊?行吧,我就信他一次。”话锋一转,王小春嘿嘿笑了下说,“你怎么这么了解他啊?” “我说了,我和他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哦,就只是‘老朋友’而已?” 宋甜没说话,眼神凉凉地扫过去。王小春鸡皮疙瘩一起,急忙说:“我开玩笑,随便问问。” 宋甜看了下腕表,“你要在这等还是先回去过会再来接?” “在这等吧。” “那到沙发上坐一会。” “行。那你呢?” “我也在这等。”宋甜说,“约好下了课去外面吃饭。” “哦哦。”王小春怪声怪气地说,“一起吃午饭又一起吃晚饭啊?” 宋甜一句话也没应他,直接往沙发那边走。 刚才王小春坐着的那条沙发是正对着门的,辅导站大门时不时会被人打开,她不喜欢一个人坐着时总和人面对上,于是往旁边那条小沙发走。 小沙发靠着墙,右边是个大书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英文辅导书。左边是个饮水机,饮水机前摆着一只盆栽,对面平行的位置也有一只,装饰用的。 没走到小沙发,宋甜就停下来。小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刚才宋甜没发现,是因为这个人刚好被那只盆栽挡住了。 王小春从宋甜后面走过去,催她:“走啊,过来一起坐。”三两步到了小沙发,大屁股一坐下,沙发像土豆泥一样凹进一个洞。 “老大。”王小春把手臂搭秦朝阳肩上去,秦朝阳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把玩一只打火机,王小春从裤兜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抽不?” 秦朝阳把烟夹过来叼嘴里,但没点火。他注意力都在宋甜身上,半天了,她站着没动,也不说话。 秦朝阳啧了一声,把烟取下来夹耳朵缝里,笑笑对宋甜说:“坐过来啊,还要我亲自来请是怎么地?” 第三十二章 宋甜身一转,往大门走。王小春忙不迭问:“上哪去?” “洗手间。” “哦,去吧去吧。”王小春给自己根烟,手肘捅了下隔壁的,“借我个火。” 秦朝阳把火机放衣服袋子里,“借什么火,这什么地方你抽烟?你儿子还在里面上课!” 王小春挠挠头笑:“我给忘了。” 没一会功夫,宋甜回来了。秦朝阳和王小春从小沙发上站起来,王小春说:“我和老大去楼下吃点东西,你一起不?” “我不饿,”宋甜坐上小沙发,“你们自己去吧。” “不饿?那渴不渴?”王小春说,“旁边有家星巴克。” “不了。” 王小春“嘶”一声,去看秦朝阳。秦朝阳没王小春这么纠结,直接推门出去,招呼王小春,“走。” 辅导站楼下有西餐厅和中餐馆,附近还有星巴克,他俩一个没去,直接下了地下停车场,几分钟后,秦朝阳开车载着王小春去了商业街。 商业街可选择的就多了,秦朝阳把车停在路边,两人轻车熟路地进了一家清吧。 吧台边一个人也没有,秦朝阳给自己和王小春要了两杯酒,什么也没说,叮地一撞杯,齐齐把酒干了。 秦朝阳把杯子搁台上,对酒保说:“再来。” 吧台边是高脚椅,王小春两脚勾着,手摸自己大腿,笑得贼不愣登,“老大,你这——什么意思?” 秦朝阳等酒保续杯,两杯重新满上,他手示意了下,“喝酒。” “喝啊喝啊。”王小春很给面子地陪他又干一杯。 等第三杯的时候,王小春说:“什么时候碰见的?” 秦朝阳捏着杯底,酒杯在桌面上溜来溜去,“之前我不是报了个团?她是导游。” “巧了!”王小春一拍大腿,贼兮兮地挤眼睛,“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你重燃旧火了?” 秦朝阳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把酒干了。王小春这就明白他意思了,搓着手问:“她有对象没?” “没。” “那个老外是怎么回事?” “情敌。” 王小春点点头,“我就说嘛,那老外看着不对头。你看紧点,小心自己女人被个外国佬搞走了。” 秦朝阳酒到嘴边,一听这话冷哼了声,“搞个屁搞,瘦得像竹竿一样,我一手就撂倒了。” 王小春说:“你别乱来啊,你没听见刚宋甜给那老外那么高评价?关系肯定不简单,你悠着点,不能动手啊,小心把宋甜搞火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两个男人沉默了下,忽然,秦朝阳反应过来,对着王小春眼睛一瞪,说:“怎么,娶老婆就了不起了?” 王小春一怔,嘿嘿笑起来,“还真别说,这方面虽然我起步比你晚,但进步比你快啊,你还真不得不服。” 秦朝阳两指拎着酒杯晃悠,“你对刘燕很满意咯?” 王小春说:“满意,当然满意!燕子她是不咋漂亮,但贤惠呀,在家把我们爷俩弄得服服帖帖的。娶老婆就得娶这种女人,安心啊!” “哦,”秦朝阳装腔作势地点下头,坏笑了一下说,“刘燕这么好,那和徐冰比呢?” 王小春愣了愣,“老大你别提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好不好?” “徐冰已经成陈芝麻烂谷子了?” “不是陈芝麻烂谷子,那也是老黄历。就不许我有青春年少时啊?就不许我有个藏在心底的初恋啊?” “徐冰还藏在你心里?”秦朝阳揪住王小春小辫子,“我告诉刘燕去。” 王小春一惊,忙补充说:“不是藏心底,是压箱底!以后再不打算翻出来了!燕子才是我放心上的人。” “别怕别怕,我就吓唬吓唬你。” “你吓唬我,我可是和你讲真的。”王小春回想了下以前,笑了,“徐冰都过去了,人总得往前走的不是?” 酒满上,王小春提杯就喝。往事如酒心头过,又灼又热,在心尖烫了一下,稍过一会儿就没感觉了。 他不聪明,人生中很多决定都有别人参与,唯有一件确信的事,那就是他确定自己是不断在向前走的。他有妻有子,谈不上家财万贯,但一家三口过过小日子非常富足。他心满意足了。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条线,线的左边叫过去,线的右边叫未来。有的人跨过那条线走到了未来,如王小春,而有的人至今停留在过去。 喝得差不多了,秦朝阳和王小春又回到辅导站。时间刚好,艾希礼下课,王小军从教室走出来。 王小春牵着儿子的手,问艾希礼:“小军今天怎么样?” 艾希礼看着王小军,想了想说:“今天是复习上一课的旧知识,王小军在课上……比较活泼。” “是嘛?”王小春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高兴地逗了下儿子下巴,“以后上课都要积极!” 正是晚饭时间,王小春主动提出请艾希礼吃饭。艾希礼很遗憾地表示早先已和宋甜有约,王小春顺杆上,“那宋甜也一起!反正大家都是朋友。我们四个大人一个小孩,我请客!” 王小军高兴坏了,跳起来说:“我要吃火锅!” “火锅就火锅呗。” 四大一小五个人选了最近的火锅店,隆冬时节,火锅店里人满为患,吃个饭都要取号排队。好不容易上桌了,已经过去十多分钟。 点单以后,宋甜去洗手间,王小军坐不住,跑到水族箱那边看虾兵蟹将。 王小春给艾希礼倒了杯茶,艾希礼对他说谢谢。王小春摆摆手:“不用谢不用谢,坐一起吃饭的都是朋友。” 艾希礼说:“你们都是宋甜的朋友?” “是啊,我们和宋甜是好多年的朋友!”王小春说得有点心虚,转头去看秦朝阳,小声说,“算是吧?” 秦朝阳斩钉截铁地首肯:“算。” 王小春士气大增:“对嘛!我俩和宋甜都老交情了。你呢,你和宋甜怎么认识的?” 艾希礼说:“实不相瞒,在英国遇见宋甜,我就对她一见钟情,我想娶她为妻。既然你们是宋甜的好朋友,我请求你们帮助我!” 王小春干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个老外这么老实,一下子把核心东西给交代干净了。 秦朝阳也笑了,阴测测地盯着艾希礼,一字一字说:“你想让我们帮你什么?” 艾希礼不疑有他,“帮我追她!” “好啊。”秦朝阳说。 王小春震惊了,转头一看,秦朝阳整张脸黑得像锅底,一丝笑都没有。 艾希礼觉得不对劲,问他:“你怎么了?” 他背靠在椅子上,手插兜里,抬起一腿踹了下桌脚,山大王一样,“我他妈想揍你。” “?”艾希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秦朝阳站起来,王小春心说不妙,抱住他腰,对艾希礼使眼色,“你走,你走!” 艾希礼站起来,“走哪儿?” 王小春说:“随便哪!你去尿个尿吧!” 艾希礼一头雾水,做了几个手势,想说的话用中文表达不出来,于是用母语代替。 王小春嘀咕:“他说什么呢?” 秦朝阳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操,肯定在骂人。”王小春说,“我也用杭州话骂他!” 王小春提一口气,一字没往外蹦,艾希礼耸了下肩,离开座位走了。王小春懵了,秦朝阳一屁股坐下,说:“肯定去撒尿了。” 两人等了一会,宋甜从大门那边走过来,拾起座位上的包,王小春见了忙站起来,“你这是?” 宋甜不答反问:“艾希礼怎么走了?” “啊?”王小春一怔,去看了下秦朝阳,“走了?” 宋甜凉凉问:“你们和他说什么了?” “啊?”王小春心里边直打鼓,又去看了下秦朝阳,“没、没说什么呀。” 宋甜没再说话,把包背好,转身,撞上送菜上来的服务生:“您的菜齐了。” “不吃了。” 宋甜绕开服务生往大门走,刚把玻璃门推开,后面有人把她抓住。玻璃倒影上,秦朝阳生气的脸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宋甜心里直笑,该生气的是她吧? “走就走了,你没必要跟出去吧?”秦朝阳说。 宋甜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映在玻璃上的脸,说:“他告诉我,你出言不逊,很没礼貌,他很生气。” 秦朝阳不知情绪地笑了一下:“他还‘很生气’?我他妈还气炸了。” 宋甜紧皱了下眉,回身面对着他。他看清了她的眼睛,心里狠狠震了一下。宋甜说:“不管你多看不惯他,对我而言,他是非同一般的朋友。” 秦朝阳说:“他非同一般,我就很一般咯?” 宋甜冷笑了一下,“你算哪根葱。” 蓦然,他的手紧了紧。宋甜觉得她的手肘要被捏碎了。力量上,她无疑比秦朝阳弱小很多,但在别的地方,她却比他成熟很多。 秦朝阳就像一只没人调/教的小狼狗,不懂得收起锋利的獠牙,自以为咬到了别人的咽喉,却不想早被人看透。 宋甜实在不太想教年轻弟弟学做人。 她甩着胳膊,拧麻花一样把秦朝阳的手拧掉了,然后推了他一下。 这一下她稍微用了点力,秦朝阳重得像山石,不用力根本推不动。 可没想到,她只是“稍微用了点力”,竟然把秦朝阳推了个趔趄——花岗岩地板上有水,很滑,刺溜一下,他整个人往后倒下去。 本能反应,秦朝阳用小手臂撑了一下身体,仿佛听见咣当一声,骨头和花岗岩撞了一下。他头没着地,但上半身和胳膊都在微微颤抖着。 宋甜想扶他,他制止说:“别碰!” 胳膊好像抖得更厉害了。 宋甜把视线从他手臂移到他脸上,轻轻问:“你是不是骨折了?” 第三十三章 医院里,秦朝阳把胳膊挂在脖子上,王小春皱鼻子皱眼睛地看着,还啧啧两声,“你这手不会废了吧?成杨过了。” 秦朝阳踢腿踹了下王小春,“闭嘴!能不能说点好的。” 王小春躲远点,满是忧愁地盯着那只捆成粽子的手。秦朝阳叹口气,说:“没事没事,不就是断根骨头。” 王小春来回找人,“宋甜呢?把你搞成这幅德行她倒是跑了个没影!” 秦朝阳悠哉地靠在床上,“她跑不了。” 门开了。宋甜走进来,王小春说了句“先走了”就离开了。 走到病床前,宋甜第一句话是:“你已经把钱付了?” 秦朝阳不高兴,“我成这样了你也不先问问我情况?” “我问医生了,他说你没事。” 秦朝阳噎了一下说:“那也疼啊。” 宋甜说:“对不起,我没想把你弄骨折,看病钱我一会给你。” 秦朝阳不耐地摆摆手:“不用了。” 宋甜抿着嘴:“我不想欠你。” 秦朝阳说:“我就想你欠我。” 病房里开着窗,窗帘关得很死,外面风一定很大,把医院里如此厚重的窗帘都吹得鼓起来了。病房是双人间,但只住了秦朝阳一个人。医院很缺床位,有人在走廊排队,但这里只住了秦朝阳一个人。 这个世界冷酷得有点可怕,不是良知和人情主导着,而是权势主导着。 六年前的某个梅雨天,宋甜被这样的权势“救”了一命——她被一个陌生男人从里面捞出来,这个男人有点面熟,宋甜坐进他车里时才想起来,她大概在电视上见过他,地方新闻台,好像是个大官。 宋甜被带到英国,一起的还有这个男人,以及宋甜的母亲。 宋母二十不到就生了宋甜,如今还不到五十岁。她没有钱也没有智慧,不懂得保养,半辈子都只是个家庭妇女。但她看起来并不老,皮肤比宋甜还白,体型是中年妇女的丰腴,很多上了年纪的男人喜欢这样的。 毫无疑问,宋甜母亲是被这个男人包养了。 宋甜厌恶并痛恨这种关系,她想摆脱,但她母亲撒泼哭闹,抱着她的大腿说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她。宋甜不知情绪地笑了笑,指着那个男人说,你还有他。 宋母什么也没说,只余凄苦的啜泣。她再没有智慧,也明白这种关系长久不了,男人总有一天会厌烦。唯一长久地维系在她身上的,是她的亲情,她的女儿。 离婚以后宋甜母亲越发神经质,好像上紧的发条,时刻紧绷着,给人一种极强的紧张感和压迫感。那个男人果然很快就受不了了,他在英国消失了一段时间,但并没有说要切断这种关系。 他只是暂时消失。 宋甜母亲在这种未知的感觉里变得更加脆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同一屋檐下的宋甜被折磨得精神有点衰弱,那段时间里她几乎没有什么面部表情。 后来,宋母的情绪好转一点,英国的房子很空很大,她每天都打扫,还要洗衣做饭,好像又回到以前,成为那个普通的、迟钝的家庭主妇。 宋甜想带她回国,她没答应。这个念头宋甜提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被宋母敷衍过去。只有最后一次,不知是不是被当天沉闷的天气影响,宋母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她结巴但用力地反问宋甜——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回国以后,你要妈妈被他们抓到,被他们打吗?! 这个“他们”,不言而喻,是那个男人的妻儿。 宋甜丧气又讽刺地想,她妈妈其实不蠢——她什么道理都明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知道做什么会被人抓到把柄、被舆论谴责,但她还是做了错事。 不是因为她想成为别人的情妇,只因为成为别人的情妇好像是她能想到也做得到的唯一出路。 宋甜再没提过回国。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男人养了两条大狗,宋甜负责每天带它俩出去遛弯。谢菲尔德位于市中心毗邻市政府的和平公园,英式建筑、绿地、喷泉,休憩的学生、不怕生的鸽子。 午后的光线很好,好几个学生坐在喷泉边上,他们之中有一个男教师——其实这个男教师混迹在学生堆里一点也不像教师,宋甜之所以知道他是教师,是因为那几个学生喊他老师,艾希礼老师——他正在给几个学生做思想功课,用他标准、漂亮、好听的英式口音,告诉他们生活充满阳光和鲜花,生活不会欺骗他们。 宋甜被两只大狗牵着走过去,艾希礼指着一人两狗举例子:“看!这个亚洲女人,哦,我猜她是个中国人——她悠闲地牵着拉布拉多在这里散步,她多么幸福!” 那几个学生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宋甜停了下来,站在艾希礼的背后。等他甫一转身,宋甜说:“我一点也不幸福。” 那几个学生大笑起来,宋甜也一样,她没想到的是,艾希礼也笑了。 艾希礼是个温和、浪漫、正能量且超理想主义的男人,他包容宋甜的坏脾气,但不会直白地告诉她这个行,这个不行。他很有耐心,像从蟹腿里把蟹肉剔出来一样把宋甜一点一点剖开。 他把宋甜当做一只河蚌,慢慢扒开硬壳,里面是珍珠。而一只河蚌的存在意义也就在于,当它被人扒开,展现在人眼前的是一颗珍珠。 风停了,窗帘静静地挂在那个位置。病房里谁也没有说话,宋甜讲得有点口渴,眼睛在四周转了一圈,在角落找到热水瓶,空的。 “我去打个水。” 秦朝阳听得有点懵,一句话没说,眼睁睁看着宋甜提着两只热水瓶走了出去。 门一虚掩上,他把头低着,看着自己挂起来的手臂。白绑带,一如他现在的脑袋,全是空白。 渐渐地,他脑子里才出现一些念头。 他做错了,他应该听王小春的话,小心应对那个老外。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 很快,宋甜回来了。两瓶热水瓶全装满水,有点沉,她拎着稍微有点吃力。秦朝阳起了起,宋甜余光看见,头也没抬地说:“你还是坐着吧。” 秦朝阳又坐回去,眼睛追随着宋甜,看她从门那头走到窗户这头,然后弯腰把热水瓶放下。她从一边的柜子里摸出一叠一次性纸杯,取了一只出来后回头问:“你要吗?” “要。” 宋甜取了两只纸杯,倒了热水,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 宋甜在秦朝阳隔壁的床铺坐下,捧着纸杯吹了一口凉气,就听旁边秦朝阳说:“那个老外呢?” 宋甜拿下杯子笑了笑,“哪个老外?” 秦朝阳紧闭着嘴不说话,两眼瞪圆,像硬币。宋甜没故意为难他,说:“ashley,艾希礼。” “行,艾希礼。他怎么样?” “他已经到家了。” “哦。” 秦朝阳喝了一小口水。问这些已经是极限,说实话那个老外怎么样了他一点都不感兴趣,但他惹到宋甜了,口头上意思一下还是要的。 安静了一会,宋甜问:“我怎么把钱还给你?” 又来了。 秦朝阳脸色谈不上好看,但他现在有点怵宋甜,心里不爽也不想太外露,就是表情看起来有点别扭,“别还了。” 宋甜说:“过几天我要出团,这几天我得做点准备,可能比较忙,没空过来看你。” 秦朝阳说:“这两天我也忙,没打算住院。” 宋甜看了看他胳膊,“你都这样了还想往外跑?” 秦朝阳得瑟地抖了下腿,“这点小伤就躺床上,那还是男人么。” 宋甜:“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是悠着点。” 秦朝阳无所谓地摆摆手,“行了,我自己的手我自己清楚。” 两人就这么坐着闲聊了会,宋甜打了个哈欠,秦朝阳说:“困了?你回去睡吧。” 宋甜看了下腕表,其实时间还早,只是这一天发生事情多,她精神有点疲惫。 “我再陪你会吧。” “随便你。”秦朝阳嘴角勾了勾,忽然说,“要不,你跟我睡这?” “想得美。” “我也就想想咯。” 过了几分钟,宋甜又打哈欠,把秦朝阳都看困了,“回去吧回去吧,硬熬没好处。” 宋甜揉了揉眼睛,“那你一人在这,要不要找人过来陪?” “不用。”秦朝阳抬头,宋甜站直身体,但没走,秦朝阳催她,“走吧,别耗着了。你要真觉得对不住我,就别再提还钱的事。” 宋甜正色:“钱我肯定会还,我也只能还你钱了。” “谁说的。”秦朝阳说,“总有别的方法。什么方法我来定,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宋甜淡淡笑着:“那还不如直接还钱呢。” 她提了包准备走,到了门口那,秦朝阳把她叫住:“我想到了。” “什么?”宋甜回身。 秦朝阳从床上起来,明明打着石膏,但他好像丝毫不受影响,这点“小伤”的确弄不垮他。 他的背挺得笔直,双腿站在地上,依旧很稳很有力,就连那只断了的手臂也同样,好像它的骨头根本没有断裂,只是做做样子,用绑带捆在了脖子上。 宋甜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别的什么也不想,就听他会说出什么。 他说:“你做我的石头吧。” 毫无来由的一句话,但宋甜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也说得明明白白。 他还记得—— “你就是一块石头,全是棱角,根本没有人愿意靠近你。” “你要打磨,你就是缺另一块石头打磨你。” 我承认我是一块全是棱角的石头,你做我的石头,你来打磨我。 宋甜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秦朝阳的眼睛,仿佛那是一片星河,亮得不像话。 半晌,他坐回床上,然后慢慢地把两条腿也放上去。缺了一只胳膊,他上床的动作依旧自在。 明明是他在请求,可说出口的话却全然不是这样—— “就这一条。钱我反正不要,做不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三十四章 秦朝阳在卫生间刷牙的时候,金惠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清早她跑了一趟杂志社,发现秦朝阳没在,许多告诉她秦朝阳在医院,她没多问什么直接就过来了。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金惠把门一推,秦朝阳对着镜子吐漱口水,四只眼睛恰好对上。 秦朝阳吓了一跳,赶紧拿毛巾擦了下嘴,“你咋咋呼呼搞什么。” 金惠看了看他挂在脖子上的胳膊,“老大,我是你什么人?” 秦朝阳心里好笑,反问:“你是我什么人?” 金惠一本正经地答:“助理,我是你的助理。我的工作就是配合你工作,照顾你生活。可你呢?” 秦朝阳挑了下眉,听金惠兴师问罪地说:“你手成这样了怎么不主动告诉我?” 秦朝阳没应她,一手拧毛巾,拧了半天没拧干,金惠把毛巾拿过去,帮他拧了挂杆子上,说:“要不是我早上碰上许编,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手怎么搞的?前两天不还好好的。过两天就去温州开会,你这样怎么弄!” “该怎么弄怎么弄,开会用得着手?” 秦朝阳出了卫生间,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嘬了一口嫌烫,放下了。又从旁边塑料袋里取了个苹果,用吊着的胳膊和身体夹着,另一只手拿小刀削皮。 金惠看得眼睛都瞪圆了,讽刺说:“你倒是适应得好。” 话刚落地,苹果没夹好掉地上,噗通噗通滚了好远。秦朝阳看着金惠说:“助理,帮我削个苹果呗?” 金惠把削好皮的苹果给秦朝阳,苹果很脆,咔嚓一口,果汁四溅。金惠抽了张纸巾给他,说:“在温州待两天,你想想有什么要带的,一会去收拾东西。” 金惠的车停在医院门口,秦朝阳坐副驾驶,头一歪准备睡觉,金惠摇了他一下,说:“安全带。” 路上堵车,走走停停,时间拉得很长。秦朝阳没一会就睡熟了,头歪安全带那边,轻轻打鼾。医院的床又厚又硬,睡得他浑身不舒服。昨晚没睡好,现在正好补眠。 红灯,金惠把空调开暖和些,瞥眼看过去,秦朝阳线条分明的脸分外安详,他的五官明明很安静,可总给金惠一种很喧嚣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他的眉眼很浓,像是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车里很静,金惠连呼吸都慢下来。秦朝阳的嘴边长出胡茬,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刺刺的,像电流过身体一样。 红灯转绿灯,她没发现,后面车滴滴滴地按喇叭,她反应过来,连忙驶出去。 车一停,秦朝阳一觉睡醒。头脑还没清醒,眼睛也睁不大开,朦朦胧胧,看四周像雾里看花一样。 金惠笑笑地看着他,柔声说:“到了,下车吧。” 秦朝阳挠了几下脑袋,头发越揉越乱。环顾四周,没什么印象,问:“这哪?” “我家啊。” “?”秦朝阳一激灵就回魂了,旁边金惠已经拔钥匙下车,高跟鞋蹬蹬蹬一踩,绕到他这边,替他开了车门,语笑嫣然的:“请吧。” 秦朝阳坐着不动,“你把我带你家来干嘛?” 金惠还没回答,旁边走过来一人,两手拎满了菜,特喜庆地一笑,说:“来了?阿姨听小惠说你手折了,特意买了筒骨。来来来,快进来!” 金惠父母是做生意的,家里自己开厂,厂房在工业区,旁边建了栋楼,五六楼住人。几个人一上楼,一只黄毛小狗就蹦跶出来,金惠把它抱怀里,亲昵地叫它“二黄”。 二黄在金惠怀里蹭了几下,挣扎着跳下地,摇着尾巴在秦朝阳脚边上转悠。金母一看,乐得合不拢嘴:“二黄是只小母狗,见着好看的就往上扑了。” 金惠重新把二黄抱起来,宠爱地揉了几下狗耳朵,喃喃说:“二黄眼光挺好的,像我。” 金母拎着菜进厨房准备,金父和金惠陪着秦朝阳在客厅坐着。金父指了指秦朝阳的手,说:“手没什么大事吧?” 秦朝阳一只手断了也不影响他大马金刀地坐着,“没事,过两天就能好。” 金父呵呵一笑:“两三天肯定好不了,是你心态好,出了事也不当事,小惠你要多学学。” “我可学不了,爸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活得可糙了。” 金父眉一拧,“怎么说话呢!” “那有什么,”金惠眼带风情地看了秦朝阳一眼,“我和他平时就这么说话的。” 金父笑呵呵地在这两人间来回地看,半天,感慨地叹口气:“时间过得快啊,一转眼,你俩都大了。” 他身体靠过去,手充满慈爱地搭在秦朝阳的膝盖上,“我和你爸爸生意往来十多年了,既是生意伙伴,又是生活中的朋友,最近却没怎么见面。你爸爸时间好约,就是你妈妈——潘书记忙啊!我想,等她什么时候有空了,咱们两家人约一下,吃吃饭,聊聊天。” 秦朝阳没马上说话,笑着看过去,金惠坐在金父旁边,好像没听见这边说话,一个劲地喝茶。不知是空调烘得,还是热茶暖得,她脸红扑扑的。 金父咳嗽一声,秦朝阳回神说:“我妈的行踪连我都搞不清楚,约不到也正常,她忙得我都见不到她人影。” 金父呵呵笑了下,“所以要提早约嘛!” 秦朝阳又不说话了。 金父越笑越尴尬,他都这么主动提出两家见面了,没想到姓秦的小子一点面子也不给,好听话也不说一句。活这么大岁数,有现在这地位,都是别人上赶着捧他,哪受过这冷板凳的待遇。 心里有气,但也不好说出来。谁让自家闺女不争气,偏看上这么个东西! 金父窝火得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聊得差不多,金惠回房间收拾东西。在温州住两夜,换洗衣服带一套就行。平时出远门她用28寸的行李箱,这次用20寸的足够了。 金惠把行李箱摊地上,自己蹲旁边叠衣服。头顶忽地冒出个声音说:“我不留这吃饭了。” 金惠回头,秦朝阳靠门边,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她猛一站起来,头晕乎乎的,“你去哪吃?我妈都把你的饭烧进去了。” 秦朝阳嘴角一勾,却没什么笑意,“你这是鸿门宴。” “什么鸿门宴,我还会害你?”金惠有点急,盯着他手说,“你手这样也不好开车,这边还不好拦车。你还是吃了饭再走,我一会送你。” 秦朝阳耸耸肩,“我怎么走你不用操心了,替我谢谢你爸妈,二老有心了。” 十一点半,宋甜想给自己煮碗鸡蛋面,把大锅水放煤气灶上烧开,抓了新买的面丢进去,拿筷子搅几下,很快熟了。面捞出来后才发现忘记煎蛋了,她懊恼地想,要不干脆吃白面? 宋甜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分心了。刚才她用洗衣机洗衣服,衣服倒进去后直接把洗衣机盖子盖上了。洗衣机开始加水了她才想起没放洗衣液。 “怎么搞的。”她看着热气腾腾的白面嘀咕。现在天气这么冷,等她把蛋煎好,面都温了。 碗里的白面根根分明,像白毛线一样互相缠绕着彼此,极像是融为一体。宋甜出神地盯着眼下一团白,思绪不知不觉飘远,想起了另一抹白,紧紧缠绕着、层层叠加着的白、绷、带。 忽然,急促的手机铃响起,宋甜一惊,筷子带着根面摔地上了。她的手机放在卧室床头充电,秦朝阳电话打来的时候才充到50%。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宋甜没来由地慌了。好像是做了什么羞事被人发现一样。 她深吸口气,把充电线拔了,声音还算平稳:“喂?” 秦朝阳直截了当地问:“在哪?” 宋甜缓了缓心神,不答反问:“你什么事?” 秦朝阳说:“过来接我。”像是怕她拒绝,很快又补充一句:“我手这样了不好开车。” 宋甜:“打不到车吗?” “这附近没车。” “医院附近怎么会没车?” “我没在医院。” 秦朝阳看了眼外面,安安静静,了无人烟。工业区向来如此,除了晚上会冒出几个结伴的工人去夜市,其他时候这里就像无人区。 秦朝阳报了个地址给宋甜,直接把电话撂了。宋甜没答应说来接他,但他总有一种直觉——宋甜会来。 所以他直接挂了电话,没听最后的回答。 十多分钟后,他收到一条手机短信:到了。 同时,金惠过来叫他吃饭。他说:“我有事先走了。” 金惠拦他:“什么事?” “私事。”秦朝阳诡谲地笑了下,“我说过的,我怎么走你不用操心。” 金惠心里很不舒服,“我妈特意为你炖了骨头煲!还有好多其他的菜。知道你饭量大,比平时多烧许多米饭。” 秦朝阳摊手:“那你多吃点咯。” 金惠又生气又委屈,到头来却只能说出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 餐厅里金母喊他们过来吃饭,秦朝阳没吭声,金惠也没吭声。她到底是个年轻小姑娘,觉得这就算是受侮辱了,面子里子都不好看。 她没强留秦朝阳吃饭,把他送到厂门口,这个男人走得很潇洒,没回头看她一次。 忽然间,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隔着两三米把他喊住:“是不是宋甜?” 他回头:“是。” 这一个字就差点让金惠掉眼泪了。她穿着居家鞋跑过去,挡在电动伸缩门前,每一个字都花了力气说出口:“我不服。” “不服也没办法,”秦朝阳低头看她,声音很轻但语气很重,“金惠,我要是喜欢你,就会留下来吃饭了。” 第三十五章 秦朝阳坐进副驾驶的时候,宋甜正要点烟,感觉车座沉了沉,接着就是车门关上的一声闷响。 她把烟随手放车前凹槽里,启动,问:“去哪?” “先去吃饭。” 秦朝阳想跷二郎腿,车里空间有限,怎么翘都要撞到,只好乖乖坐好。 工业区附近有一溜儿的饭馆,中餐西餐中西合璧的都有,秦朝阳报了几个饭馆名,让宋甜挑一个。 宋甜说:“我回家煮面。” 秦朝阳顺口就说:“那我也吃面好了。” 宋甜说:“没你的面。” 秦朝阳游刃有余地一指,“前面拐弯就有个菜市场。” 宋甜:“……” 宋甜把车笔直地开出去,一个弯都没拐。回去比来时更快,十分钟就到家了。秦朝阳虽是本地人,但这一片他也不是很熟悉,下了车一路紧跟着宋甜,直到站在一扇发锈了的铁门前。 秦朝阳早餐只吃了一只苹果,早饿得不行。他拍了下空肚皮,看宋甜掏钥匙掏了半天,心痒痒地催说:“你快点吧。” 钥匙总算找着了,铁门打开,宋甜摸墙边的开关,客厅顶上的日光灯“啪”地点亮,屋子里亮堂堂的。 面还搁在碗里,时间一久,糊了。她拿了新面,重新烧水,这回记得先煎蛋了。 宋甜在厨房忙活的时候,秦朝阳就坐在沙发上等。起先还好好坐着,两分钟过去,整个人已经横躺在沙发上了,两腿交叠着,放在沙发扶手上。沙发比他短,他头枕在里面,脚就长出去了。 他无聊,又不想玩手机,就那么躺着发愣。看头顶的日光灯,可能用的时间有点久了,光线不是很明亮,但灯管很干净,好像一点灰尘也没有。 秦朝阳胡思乱想:宋甜擦这根灯管的时候,脚下垫了多高的凳子?如果是他,可能踮踮脚就能碰到顶了。 这么想着,他站起来比划了一下。 宋甜端着面出来,“你干嘛呢?过来吃面。” “哦。”他兴冲冲跑过去,桌上摆着两碗面,他面前这碗明显量多一点。白面上摊着煎蛋,汤里撒了少许葱花。 “就这样?” 宋甜头也不抬地吃面,“嗯,就这样。” “我想吃肉。” “没有。” 宋甜吸了几口面抬头,秦朝阳面前那碗一口没动。她重新低头吃面,含糊不清地说:“就这些了,爱吃吃,不吃拉倒。” 秦朝阳深吸口气,提起筷子夹面——左手,使不惯,半天夹不起来,还老滑掉。老半天了,他和面条做抗争,可惜仍旧一口没吃着。 宋甜看不下去了,去厨房拿了个叉子给他,“用这个吧。” 叉子是塑料的,像那种桶装泡面自带的叉子。秦朝阳看了它一眼,说:“不用。” 宋甜凉凉地笑了一声:“你还真身残志坚。得了吧,别折磨我家筷子了,用叉子。” 秦朝阳也凉凉一笑:“你以为我愿意身残志坚啊?是谁把我弄骨折的?” 宋甜抿了抿嘴,坐下说:“一会面又糊了。” 最后秦朝阳用了叉子,吃起来很方便,一大碗面他吃得连汤都不剩。宋甜问他吃饱没,他回答她一个响亮的饱嗝。 宋甜把两人的碗筷洗了,出来后看见秦朝阳躺在沙发上剔牙,剔完把牙签一掷,进了角落的垃圾桶。 宋甜说:“该走了。” 秦朝阳瞥了她一眼,没动,“我困了,先眯一会。” 他闭上眼,脑子却很清醒。其实他一点也不困,在金惠车上已经睡够了。 秦朝阳眼前漆黑一片,耳边也没有任何声音。没一会,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宋甜笔直地站在沙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他赶紧闭上眼。 宋甜冷笑一声,用指甲戳他胳膊:“起来,别装了。” 秦朝阳翻了个身,把背对着宋甜。宋甜也没在意,搬了条椅子过来坐下,说:“行,那你躺着听我说。” 宋甜把视线落在那条断了的胳膊上,“你这胳膊弄成这样,怪我。理应我付你的看病钱,你不要——那关系就乱了,扯不清了。好,那咱俩现在就来理一理,说到底,你我之间,就是一条胳膊的事。” 秦朝阳忽地一个鲤鱼打挺,好笑好气地看着宋甜,“就一条胳膊的事?” 宋甜掷地有声:“对,就一条胳膊的事。” 秦朝阳气笑了,笑完以后整张脸黑了。他从沙发上起来,几步跨到宋甜面前,断了条胳膊气势依旧很足:“六年前你当我是个屁啊?” 宋甜淡淡说:“以前的事就不要纠缠不清了,那时候你没欠着我,我也没欠着你。你我萍水相遇,之后各自安好。现在——”她收了笑,定睛看着那条胳膊,说出口的话有种漠然的意味:“要不是你这胳膊,我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吧。” 秦朝阳定定看着宋甜,论他内心如何汹涌澎湃,宋甜却宛如老僧入定,静静坐着,仿佛还有谈笑风生的兴致。 秦朝阳生气,气宋甜无情,气自己无能。六年过去,他们之间的地位仍旧没有什么改变,他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他不明白宋甜为什么不给他。 他有点烦,在宋甜椅子前来回走了两趟。宋甜眼前人影来来去去,她叫住他:“别晃了,晃得我眼花。” 他停下,蓦然问:“为什么?” 为什么? 宋甜把这三个字淡淡地在舌头上过一遍——为什么不答应他,为什么不恋爱,为什么不结婚。 “没有为什么。”宋甜低着头,不知在看哪里。 “怎么没有为什么?凡事都有原因,都有为什么。” 宋甜乐了一下,抬眼看着他,“你是小孩子么?什么事都问为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该问的别问。你怎么不长记性。” 秦朝阳说:“那有什么是能问的?” 宋甜想了一下,“好像能问的你都已经问过了,我也已经都回答过了。剩下的,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这没意义——你问没意义,我答也没意义,反正我不会和你好。” “为什么?” “你看你看,刚说完又来。” 秦朝阳咬着牙,点点头,“好,你不用回答。那我问你,你会和那个老外好吗?” “不会。” “你打算一直一个人?” “也许吧。” “屁话!” 秦朝阳气得不行,看看宋甜,云淡风轻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丝动容,仿佛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他不相信人能离群索居,若不是生性冷淡,人处俗世,异性相吸。 宋甜并不是生性冷淡,诚然,从外观上看她好像确实性子很冷,但秦朝阳就是知道,她内心承着一抔火种,只是还没遇上一把火,让她熊熊燃烧起来。 这时候,秦朝阳更恨自己无能。 “我送你走吧,别再来找我。”宋甜从椅子上起来。 秦朝阳没动,宋甜不知是懒得管还是没发现,自己一个人走过去开门,外面的冷风哗啦一下涌进来,吹得她禁不住哆嗦。 风很快没了——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她身后按上了。 望着重新合上的铁门,宋甜什么也没想地转身,冷冷盯着他。 这一幕何曾相似。 宋甜不躲,就那么笔直地站着。她不怕,在她眼里,秦朝阳和六年前鹿园外的那个年轻男孩子没有差别。 他可以在身体上压制她,但不能在精神上。 秦朝阳的吻落下来。这回他学聪明了,先把宋甜的手腕紧扣住,再把宋甜的腿夹紧。一时之间,宋甜宛如鱼肉,动弹不得。 他飞快地攫住她的唇,启开两瓣,撬开牙关,无师自通。 宋甜的嘴巴里有鸡蛋面的味道,和他嘴里的一样。两个人的味道融合在一起,气味更浓。 这是一个充满鸡蛋面气味的吻。 秦朝阳喜欢这个味道,好像在品尝另一碗鸡蛋面。喷香滑口,欲罢不能。渐渐地,他的鼻息越发沉重,心脏好像跳到了耳边。如果可以,他想现在就深刻地侵入宋甜的体内。 秦朝阳的脑子格外混沌,人脑在分泌多巴胺的时候,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他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宋甜——他舌尖上她香甜的嘴唇、他胸口下她绵软的胸脯、他硬起的器官下她温热的腹部…… 这种迷幻到几乎让他欲/仙/欲/死的感觉仿佛是高山巍峨、溪涧潺潺,包裹住他,让他快活,让他疯狂,让他像牛一样热烈地喘息。 这种如痴如醉的感觉世界是什么时候崩塌的? ——他发现宋甜自始至终都很安静的时候。 但这种安静不是漠然的平静,而是静止的冰山下隐藏着一片涌动的暗潮。 稍稍分开一点,他低声说:“你有感觉吗?” 宋甜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胸口的起伏渐长而平缓。她微抬着眼,看着秦朝阳略有不甘又格外认真的脸。 她应该说“没有”,但她的思绪乱成一锅粥,某个时候,她仿佛感觉到自己干涸的灵魂在激动不已地战栗。最后,她居然诚实地答:“有。” 秦朝阳点点头,掐住宋甜的下颚,说:“你家缺个男人,你也缺个男人。” 他们完全分开彼此,宋甜靠着门不动,秦朝阳走到沙发边坐下。 客厅墙壁上的挂钟传来秒针滴答滴答的走动声,等它走完不知几圈时,秦朝阳说:“我会继续找你,找到得到你为止。”他抬头看着她,目光灼灼:“你有感觉,这就够了。” 半晌,宋甜才从门边晃过神来。 她动摇了吗? 是。 他一只手打着石膏,倒下来却依然给她一种大山颠覆的感觉。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强健有力,尤其是宽阔的胸膛和背脊,十分结实,像一堵墙。 宋甜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稍纵即逝。 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晃了晃脑袋,把虚无的念头甩掉。 “有感觉很正常,”宋甜很淡地笑了下,“你知道我多久没碰男人了?至于我和你——” 秦朝阳紧盯着她。 这时候说出口的话至关重要。在这时候,秦朝阳感觉到他们好像站在同一杆秤上,没有谁高谁低,两边几乎是对等的——要赌,赌运会不会来。 运来了,水到渠成;运不来,一拍两散。 秒针声中,宋甜点了一根烟。其实她并不想抽,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当她发现自己夹烟的手在微微颤抖的时候,她又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灭了火。 ——直接用拇指和食指,烫得她“嘶”了一声。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冷淡,说出口的话也同样—— “我和你,玩玩可以,来真的,我看不上你。” 运没有来。 秦朝阳走的时候把门摔得震天响。 第三十六章 周一早九点,宋甜刚到旅行社。何文倩指了指楼丽丽办公室,没说话,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宋甜包都没放下,直接进了楼丽丽的办公室。 楼丽丽正在喝早茶,见宋甜进来了,点头笑一笑。 宋甜站在楼丽丽的办公桌前,“丽姐,你找我?” 楼丽丽把茶盏放下,拾起另一边的一张a4纸,递给宋甜,“你看这是什么。” 宋甜接过,低头一看,说:“社里新出的员工管理制度。” 楼丽丽用下巴指,“第一条是什么。” 宋甜不用看直接说:“绝不允许迟到早退。” “嗯,那你今天怎么迟到了?” 宋甜抿了抿嘴,没吭声。其实她大可以说家和旅行社距离遥远,上班路途又十分堵,她一直受楼丽丽重视,况且以前她从不迟到,偶尔一次一定会被原谅。 但她觉得很没劲。像昨晚一样,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整晚精神不济,却又睡不着觉,导致她凌晨才昏昏入睡,第二天自然就起迟了。 她不想去深究自己精神不好的原因,但原因又是如此显而易见,不需要任何深究直接摆在台面上。 宋甜悄声地叹了口气。 楼丽丽说:“你叹什么气?” 宋甜说:“按照规定迟到扣钱,你直接从我工资里扣吧。” 楼丽丽摆摆手:“那个再说。我找你主要是想问你——你和潘书记的儿子是怎么认识的?” 宋甜没反应过来,楼丽丽解释:“潘书记是我以前接待过的客人,她有个独生子秦朝阳。” “哦,”宋甜说,“他报我的团。” “就这样?” 楼丽丽明显不太相信。年会那天,她搭乘秦朝阳的车,无意中谈起宋甜的事,单纯是导游和游客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让秦对宋出团时间地点等详细信息如此感兴趣。 但要说是别的原因——楼丽丽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宋甜——好像更不靠谱。 “再有两天你就出团了,回来以后就要过年。一般员工休假是除夕到初六,但是你的话,”楼丽丽体贴地说,“有需要可以提,我许你多休几天。” 出了楼丽丽办公室,宋甜回到自己座位上。何文倩大半身体探过来,八卦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宋甜:“没怎么。” 何文倩眨巴眨巴眼:“没怎么是怎么?” 宋甜瞥她一眼,“丽姐允许我过年多休几天。” “有这好事?”何文倩羡慕嫉妒恨,“我想请假她肯定不许。”转念一想,宋甜过年要回老家,不如杭州本地人。这样一对比,心里又平衡了。 何文倩问:“甜甜姐,你过年怎么回家?” 每年春运人挤人,火车、汽车、飞机,哪样不是一票难求?每年又有多少人因为买不到票滞留?何文倩提醒宋甜:“你还是早点买票吧,出团回来提上包就好走了。” 宋甜随便嗯嗯两声。她把电脑打开,查了下购票信息。现在时间还早,但已有不少人买好票,宋甜随意浏览页面,倒是不慌也不急。 最后,她点了右上角的叉叉。 她不怕买不到票,换句话说,她觉得买不到票也无妨,这样她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回去——这是留在杭州过年绝佳的借口。 宋甜已经数不大明白自己有几年没回家过年了。 她老家在黔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好山好水好风光,远离大都市的喧嚣,在某个层面上意味着经济上的落后和发展上的迟钝。 她是穷人。 这一点,是她出了生她养她的老家时才意识到的。第一次来杭州,她见识到高耸入云的楼厦、川流不息的公路、眼花缭乱的交通工具。这时候回想老家的光景,觉得两者是浑然不同的极端。 她不觉得高速发展的杭州一定是好的,也不觉得杭州这个地方一定更吸引她,能确定的只是,她曾经扎根的那个老态龙钟的村落,一定是她不愿意再回去的。 这类念头不是近来才形成的,早在她记事时起,她幼小的心里就漂泊了离家的浮萍。 这件事,宋甜的父母亲至今不晓得。 他们大半生都陷在仿佛与世隔绝的村子里,思想狭隘,观念落后,奉行男主外女主内的规则。宋父外出务工的时候,宋母就守在家里洗衣做饭。 宋甜对母亲的既定印象是一副画:晴天或者雨天,万里无云或者刮风下雨,吱嘎作响的老木门槛外,一条凳脚又矮又粗的木凳,母亲坐在上面,弓着腰,挽着袖,粗粝的手掌浸泡在肥皂泡里搓洗衣服。 嘴上老生常谈的话是:甜甜啊,女人就是这样——嫁一个好男人,为他洗衣做饭生孩子,在家守他等他照顾他。女人就是这样,要靠男人的。 女人到底是不是这样,那时候的宋甜还不清楚,既然她妈妈这么说了,那她就且先听着。而最常令她陷入思考的问题是,怎样的男人算一个好男人,像她爸爸这样的吗? 年纪小时的记忆,宋甜已经没有了。她小时候的故事,大部分是从她母亲嘴里听来的—— 有段时间电影普及起来,宋父骑村支书家借来的三轮车载着宋甜去镇里看电影。是什么电影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很新鲜,让一大一小都很兴奋。小的其实不知道兴奋什么,只是看爸爸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就乐个没完。 而后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兴奋过了头,把孩子弄丢了也不知道。 宋母在家等候久了,听门响了,跑出来一看,整张脸垮了——甜甜呢? 宋父甩着一身汗,胡茬满嘴的脸红得不像话——不知道,丢了! 丢了?宋母一句话说不出来,像失重一样跌坐进凳子里。丢了!她的宝贝女儿被弄丢了! 电影院是新开的,大家都图新鲜,凑热闹。电影放完了,人群一股脑涌出来,屁大点地方,放眼望去,全是人。 丢了也不奇怪,宋父给自己辩解,那地方,眼睛离开一小会,人就会走散。 两人大吵架,吵完一前一后出去找人。找到天都黑了,一无所获。 再回到家的时候,两人都没了脾气,齐齐倒在桌子边一声不吭。直到老木门吱嘎一响,一个小影子倒映在地板上。霍然抬头一看,竟是宋甜! 镇口到村里,好几里路,小宋甜自己找回来了! 那个时候起,宋甜未成形的三观里,隐约拧出这么一条观念来:女人也要靠自己,因为有时候,男人是不可靠的。 再过些年头,宋甜开始记事了。 关于她是否应该去念书,家里是有分歧的。父亲主张她去念书,母亲则反之。宋母的观点其实很简单——古时候女人无才是德,因为女人到头来都是嫁做人妇,给男人服务的,念书有什么用?还不是浪费钱。 当时家里拮据,各种地方需要用钱。宋父也没有坚持太久,很快被宋母说服了。后来是村支书出面,好说歹说,把两个顽固的家长说通,送宋甜进了学校。 宋甜很聪明,成绩好,年年拿小红花。宋父高兴,把小红花黏墙上,一面老墙,到后来开满了红花。宋母一边擦桌子一边抬头看墙壁,嘀咕,这花有什么用?能吃能用?还不是只能看。 宋甜获得荣誉的喜悦好像被人当头倒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浇熄了。她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母亲,生气、委屈、怨恨、不解。宋母看也不看她,直接把她提溜出去帮忙晒衣服了。 有一段留给宋甜印象十分深刻的对话—— 大冬天,宋甜十个手指泡在冷水里洗碗,手指头肿得又红又粗,手掌皲裂,又痒又疼。她忍不住请求妈妈,她能不能不做这些事。 宋母一口回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 女人从小就要学会做家务,现在不学,以后怎么嫁人?嫁到男人家里什么都不会,早晚被婆婆扫地出门! 说这段话的宋母一脸理所当然,这倒符合她惯来的理念——女人毕竟是依附于男人的,要是不给男人当牛做马,女人就没有依附的本钱了。 宋甜琢磨了一下问:女人一定要靠男人才能活吗?能不能靠自己? 宋母怔了怔,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宋甜的时候觉得又惊奇又难以理解,她一直在努力培养这个女儿学做家务,可她的小脑瓜里都在思考些什么! 宋母用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宋甜,不可能的,女人不如男人有力气,根本比不过男人。男强女弱,这是老天爷决定的。 宋甜又说:那就不比力气,比读书。 宋母再一次怔住了,她回答不了宋甜的迷思。 这是宋甜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读书的意义——不是为了荣誉,不是为了满墙的小红花,只是为了在人才济济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有一项能拿得出手的本事,这项本事让她不依附于任何人而能活得很好。 这也是宋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贴近了“独立”这个东西。 人一旦有了思想,就像在心灵上开了一扇窗,内外相通,外面的纷繁复杂能进来,里面的狭隘局促能出去。 思想不分贵贱但分高低,高低错落的思想者困在一起,就像一只鹅埋没于鸡群,就像一条鲸困陷于江湖。鲸说,我太大了,只有汪洋大海才能包容我。 宋甜成了这条鲸。 第三十七章 宋甜开始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向往,起先这种向往是朦胧而混沌的,直到村里买了第一台电视机,在电视里看见外面的图景时,宋甜脑海里对外面的向往有了具体的画面。 九三年前后,村支书家里买了一台14寸的彩电,在当时算件新鲜的大事。全村人看电影似的围坐一块儿看电视,其中就包括宋甜。 放了学,宋甜首要的事就是跑村支书家里,先看一小时电视再回家。 这件事宋母是不允许的,因为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宋甜正是能帮忙干活的年纪,怎么能浪费这一小时的时间? 更重要的原因是,太阳落山,漆黑的老房子太寂寥了。空落落的院子,花鸟虫鱼,却没有一点人声。都忙,都顾不上家。在这种环境里,宋甜母亲内心的孤独感像起潮一样层层叠加——太沉了,压得她神经快断了。 为这事,宋甜父母前前后后不知吵了多少架。吵的最激烈的一次,宋母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拍自己的胸脯,淌着热泪指着宋父大喊:“我做牛做马服侍你,你不能总把我一个人丢家里撒手不管!” 不知是吵疲了还是真觉得内疚——宋甜坐在小板凳上紧紧盯着父亲的脸——那张厌恶的、不耐烦的脸,然后看他大手一挥,说:“我关你了?你有本事就滚出去!” 宋母嚎啕大哭,趴在门槛上撒泼打闹,半天不起来。 宋甜在旁冷冷看着,这样的次数多了,最初的惊惧和害怕早已转化为麻木和冷漠。她去看父亲,心里默默数数,再过几秒,他就会因为不胜其烦而拉下脸去安抚胡闹的女人的情绪—— “行了行了,别坐地上。”宋父脸色很难看,但还是伸手去扶门槛上的女人,“你一个人闷了,就去村里看看电视嘛。甜甜不是每天去看?你和甜甜一起去好了。” 这以后,宋甜和母亲一起在村支书家里看电视,时间掐短了——改成半小时。 适当的放松娱乐的确让人心情好,母女俩和谐了一段时间。这种和谐被打破源于有一段时间,宋父连续十几日不在家。 隔壁村开了厂,厂里有活,宋父见有油水可捞,图方便,带了几件衣服就住厂里去了。 家里没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神经一个冷漠,不停地互相折磨。 直到厂里放假,宋父背着行囊又回家来。 宋甜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母亲大清早起床忙活,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一上午变戏法一样摆出一大桌子的菜。等父亲一进门,母亲忙不迭跑过去,替他拿下行囊,又替他换好拖鞋。 宋甜看见母亲的眼神,像浇了油的火,热得发烫。那时候,宋甜深深地意识到,父亲对母亲而言,是平地拔起的山。 一个女人如何看重一个男人?无非是把他当做天当做地,把自己塞进天地里求生存。 宋甜在一边站着,看见父亲松开母亲,展开双臂向她走来。那双手臂像一个圈把她的头围起来,她把脸埋进去,意外地发现,那上面并没有长途跋涉的气味。 父亲的手掌揉了揉宋甜的头顶,又揉了揉宋甜的脸蛋。宋甜嗅了嗅,闻到奇异的芳香。 她抬起脸,双目闪闪地盯着爸爸的脸。然后又低下头,小手捧起大手,仔仔细细地注视。 父亲的手粗糙、丑陋,经过长时间的行走,掌心汗津津的。这点湿意把那抹异香放大到极致,宋甜把鼻子凑上去闻了又闻,香味熏得她不太舒服。 怎么了?父亲十分不解。 宋甜把手捧高,说,有味道。 什么味道?父亲狐疑地抬手一闻,脸色变了。急忙往裤腿边擦了几下,欲盖弥彰地说,根本没味道啊! 宋甜十分确定那是一种刺鼻的香味,之前她从来没闻过这种气味,她确定这种气味不属于这里。 父亲干干地笑笑,可能是护手霜吧,咳,你是狗鼻子啊。 随便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 晚上宋甜睡不着,去翻父亲的行囊。几十块现金、换洗的衣服、塑料脸盆、搪瓷杯、刮胡的刀片、用成很小块的肥皂。没别的了。 没护手霜。 怎么会有护手霜?宋甜是知道的,她爸爸这么粗糙的人,手冻裂了也不懂得用护手霜。 宋甜蹑手蹑脚地进了父母的房间。两个大人盖着同一条薄被沉睡,男人鼾声如雷,女人呼吸绵长。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雷声隆隆,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床铺上的两张脸。 即使在睡梦里,母亲依旧紧紧抓着父亲的手,生怕他跑了一样。宋甜看了一会想,母亲靠父亲这么近,有没有闻到他手上的香味? 闪电把整间屋子照亮,却没照亮隐藏在黑暗处的秘密。 第二天上学前,宋甜找到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母亲,把自己心里的疙瘩剖开来给她看,她以为这个神经质又格外敏感的女人会拍案而起,最起码,会陪她一起怀疑。 然而,母亲只是停了停,涂满肥皂泡的衣服还紧紧攥在手里没松掉,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抽空抬头看了宋甜一眼。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爸爸哪有什么香味,一身的汗臭味!快去,去上学,别迟到。 也是这么随便打了个哈哈过去。 这个疙瘩并没有太影响宋甜的学习和生活,和以往一样,放了学她就往村支书家里跑。 这天放的是一部肥皂泡沫剧,家长里短,狗血遍地。宋甜不爱看这个,在长条椅上坐了一会就坐不住了。一屋子的人,年龄小的孩子在旁边闹来闹去,家长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剧。 宋甜瞄了旁边一眼,她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都没发现她在看她。这一屋子的妇女,好像都是同一个神情。 宋甜跳下长条椅,说:“妈,我先回去了。” 过了好一会,宋母才“哦”了一声,继续嗑瓜子说:“锅里熬汤呢,时间差不多了,你回去看看。” 宋甜快步回家。 家里厨房在最里面,要穿过客厅和睡房。宋甜担心汤扑出来,一路走得急,揭开锅盖一看,时间掐得正好。把火熄了,重新盖上锅盖保温。 这时候她才不疾不徐地从厨房走出来,路过睡房,发现门是紧闭着的。 这世间有几样东西玄之又玄,其中一样就是女人的第六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那一刻,宋甜直觉门背后有什么。 她没有一丝犹豫,快速悄声地走过去,手按在门把上的时候心快跳出嗓子眼。吱嘎——门一开,外面日光大盛,一股脑涌进门里。黑暗处的秘密就这么意外地被揭开了。 见到那个陌生女人的第一眼,宋甜的直觉再一次告诉她——这就是那个把异香留在父亲手上的女人。 香味可能来自于女人的头发,也可能来自于女人的肩膀,因为父亲的手正游移在这两处位置。 他们一个躺靠在床上,一个坐靠在床头,衣衫没有一点不整,女人的长卷发倾泻下来,没有一丝凌乱。 但这并不能代表这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 没错,女人的直觉。 宋甜刹那间就肯定父亲和这个陌生女人出轨了。 跳到嗓子眼的心蓦然坠回去,啪嗒一声,归了原位。 宋甜退出来,用力地关上门。她以为自己很冷静,可低头一看,发现门把在抖。 这一年,宋甜念小学四年级。 后来事情的发展和所有男人出轨的家庭千篇一律——争吵、冷战、协调失败。 如果这件糟糕的事情发生在现代女性身上,会有人选择潇洒地离婚,然后从头再来。然而,像宋甜母亲这样的女人,离婚是想都不敢想的。 丢脸、没面子、被人嚼舌根、从此以后无依无靠。 于是咬死不松口,怎样都可以,就是不离婚。 男人也怀着愧疚心理,承诺再也不乱搞,好好过日子,于是真的安分了一段时间。但狗改不了吃/屎,绝大部分偷过腥的人忘不了腥味。 手机里暧昧下流的短信、半夜里长达一个小时的电话、外套领口上黏着的女性长发、身上手上莫名其妙的香味…… 哪一样不能把委屈的女人逼到绝境? 甚至有嚣张的女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示威。 即使是这样,宋甜的母亲仍旧选择忍气吞声。背地里以泪洗面,明面上假装若无其事,关起门来发脾气,宋甜无缘无故地遭殃。 所有的一切都是恶性循环,像一场怎么也睡不醒的噩梦。 睡房的墙壁上挂着婚纱照,相片里的男女牵手并肩,笑得很恩爱。晴天大太阳,相框玻璃反光得厉害,好像一道神光,令穿着婚服的两人看起来更天造地设。 女人纱裙铺地,男人西装革履。 宋甜拾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掷过去,玻璃扑簌簌碎掉的时候,她心中那个尚未构建的、对爱情及婚姻及家庭的纯真向往轰然崩塌了,紧接着,又用钢筋水泥飞速地铸造了一堵墙,墙连墙,围成城。 养育她的村落是另一座围城,另一座有形的围城。宋甜迫切地想出城,仿佛这样她心里的围城就会消弭。 有一天她如愿以偿出了围城,然而围城依然还在。她成了漂泊的种子,风吹到哪她就在哪,却从没想过扎根。 时至今日,她还在飘。或许这一生,她就这样了吧。 第三十八章 宋甜也尝试过把自己打开,用真心谈朋友。但她还是防备太重,过于怯懦,受一点伤就退缩,像一只乌龟,后来干脆躲进壳里不出来,最后习惯了逢场作戏,再也不敢掏心挖肺。 宋甜好好地爱过一个人,林凡,只可惜人家不稀罕。她明白了,对林凡而言,她是病人,她的病好得慢,康复之日遥遥无期,他等不住。 那就算了。 宋甜想,她一个人其实也很好。 她的工资可以养活自己,生活再拮据也是自由的。独自生活独自工作,背上行囊就可以走遍天下。 身为导游,她走过的地方数不胜数,脚下的土地换了又换,世界之广袤,令她深感自己的渺小。自然博爱,包容奇形怪状的人,她为狭隘的自己感到羞赧。 人这一生,用尽力气的爱只有一次。 宋甜想把这些力气用在自己身上,凡事不强求,有则喜,无则淡然。她活得越来越自我,没有人能强迫她。 过了三十,宋甜的整个心境都变了,对未来也有了崭新的规划。楼丽丽派她出团温州楠溪江,她不拒绝,或许这是最后一次。 报团的是杭州某高中的教职工,在杭州包车去温州,游山玩水逛古街,前后共三天。 宋甜的行李不多,一只双肩旅行包就能装得下。临行前她查了未来15天天气预报,正好是回程前一天,预报显示有寒潮,于是她在游客微信群里提醒大家多带几件保暖的衣服。 出发当天,何文倩问她票买好没有,她答还没,何文倩当即翻了个白眼,一副受不了她的样子。 宋甜笑了:“实在不行我就留在杭州过年。” 何文倩说:“好吧,如果你真买不到票,就来我家过年吧!” 宋甜点头说好。 旅游大巴车早在集合地点等候,宋甜数着人数看游客们一个个上了车,她也爬上去,坐在司机旁边。 车程大约4小时,前两个小时车里在放周星驰的老电影,大家笑笑闹闹,后两个小时渐渐安静下来,宋甜把电影关了,靠着椅背,戴着耳机听音乐,打算小寐一会。 音乐放到一半停了一下,短信提示音插/进来。宋甜低头看短信,就两个字——在哪? 蛮不讲理又气势汹汹的质问。宋甜没有理睬,闭上眼继续听歌。一首歌唱到结尾,又停下来。这回不是短信,那人直接把电话打过来。 宋甜有点烦,但还是接起来,直截了当地说:“我在温州。” 秦朝阳怔了一下,看了眼表,有点惊讶:“这么快?我也在温州,你在汽车站?” 宋甜一激灵,刚培养的睡意霎时间跑光。 “你怎么在温州?” 秦朝阳说:“这边有个交流会,你现在在车站吗?我过来找你。” “不……”宋甜拧着眉,慢慢消化这个信息,“我还没到温州,现在在车上。” “哦,多久到?到了给我电话。” 宋甜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再有半小时就到站了。半小时后,宋甜领着一车游客先入住宾馆,把随身行李放妥后,一行人前往第一个景点。 秦朝阳等了半天,手机一声也没响起过。许多从卫浴出来,就看见秦朝阳弓着腰坐在软椅上,两眼紧盯着电视桌上正在充电的手机。 “等谁的电话?”许多歪着头,用毛巾擦耳朵上的水。 毛巾是他自带的,他有轻微的洁癖,所有日用品都要保持清洁,从来不用宾馆里的浴巾浴袍拖鞋,在宾馆睡觉穿自带的睡衣,绝不把腋窝和腿根露出来。 相比之下,秦朝阳的生活品质粗糙多了。来宾馆以后,许多第一件事是冲澡,秦朝阳则坐着出神,不看电视不玩电脑。 许多走到电视桌旁靠着,挡住了秦朝阳的视线。秦朝阳抬头看许多,啧了一声,“让开。” 许多呵呵嘲笑:“你一直看,手机就会响起来?” 许多问:“在等哪个女人的电话?” 秦朝阳嗤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在等女人电话。” 许多嗤的比他还大声:“你什么心思都写脸上了!哪个女人让你这么紧张?” 许多走到茶几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叶水,“你身边就陪着个大美女——要不我把小金叫过来,咱仨去外面逛一圈?” “不去。” 秦朝阳啪地往床上一躺,两脚/交叠着,鞋没脱。 许多就见不得这个,走过去拍了他鞋面一下,说:“上床能不能把鞋脱了?” 非但不脱,脚还悠哉地一抖一抖——“没你这么讲究。” “行,”许多摆摆手,不和他计较,“这床反正你睡。” 秦朝阳在床上躺着的时候,许多把外出的衣服换上。平整的白衬衣,高级牛仔裤,外面套个休闲西装。许多身高还可以,就是瘦了点,骨架也不够大。 他知道自己身材上的缺点,于是在颜值上补回来——当他对着镜子涂保湿面霜时,看见镜子里的秦朝阳在看着他。 看了一会,秦朝阳说:“许多你这人怎么和女的一样。” 许多不恼,不疾不徐地反击:“你最像男人——连老婆都没有。” “你倒是有老婆,在老婆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粗俗!”许多瞪了镜子一眼,“驭妻之术,就是从认怂开始。认怂能认出个老婆来,这是本事。你和女人急赤白脸就是你的不对,对待女人要像春天般温暖。你对小金稍微好点,事早就成了。” 秦朝阳扑棱一下坐直,“别老金惠金惠的,你对她有兴趣就自己上,别拖着我。” “我这是看你们男未婚女未嫁还一点进展都没有,着急啊。一会出去逛逛,机会要自己制造嘛。” 秦朝阳懒得回答,许多哼说:“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要不是看小金和你闹别扭,我才懒得管你。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能让着她点?一路过来我都尴尬死了……” 许多唠叨,秦朝阳枕着手躺回去。要不是许多提起,他差点忘了金惠正和他闹脾气——来之前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冲她发火了,其实事不怪金惠,全是他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那几天他憋着火,半夜三更还找王小春喝酒。王小春准备生二胎,每天早睡早起身体好,烟酒也不沾了。秦朝阳一个人喝一点意思都没有,两个人出了酒吧,驾车去下沙大桥看钱塘江。 下沙大桥的潮涌时间一般在凌晨和下午。那时候正是凌晨,高/潮位在6米附近,涌高则在1.3米左右,正是观潮的好时候。 天地朦胧,连成一片,不见江影,只闻江声。王小春在寒江风里打了个寒颤,没想通自己怎么放着家里好好的娇妻不管,偏陪个大老爷们来观潮。 秦朝阳双手插兜地站着,风把他宽松的衣服吹得飒飒响。好一会,他只是这么面朝大江,什么也没说。 王小春冷得缩了下脖子,叫他一声:“老大。” “我他妈想弄死她。” 王小春吓得抖了一下,“你要弄死谁啊?” 秦朝阳没答,王小春把脖子探到前面去,乌漆抹黑,什么也看不清,但能听见人的呼吸,拖得又重又长。 王小春这才反应过来,他以为秦朝阳是安静地站着,现在看来,指不定早就乱成什么样子了。 “你你你悠着点啊。”王小春抓着秦朝阳胳膊肘,又冷又惊,说话自带震动功能,“哪个不要脸的东西惹你了?弄死就算了,我帮你骂他!” 秦朝阳扭脸,睨着王小春,冷冷吐出两字:“宋甜。” 王小春脏字到嘴边,又硬生生吞回去。宋甜啊……他不敢骂。王小春斜眼审视秦朝阳,他就是敢骂,这人肯定不乐意听。还弄死,说大话唬谁呢。 王小春定定神问:“她怎么了?” 和着潮声,秦朝阳把那天在宋甜家里吃午饭的事复述了一遍。 玩玩可以,来真的,看不上。 秦朝阳狠踹了下石墩子,咬牙切齿地骂:“还他妈看不上我,我操。” “就是!”王小春同仇敌忾,“玩玩谁找她啊,人矮还凶。胸前几两肉就是女人了?” 过了一会,王小春试着问一句:“怎么样老大,这下要和她断了?” “断!不断我他妈就是孙子!” 过几天王小春又问,他答不知道。现在再问——秦朝阳出神地盯着宾馆天花板上华美的灯,要是现在再问,他大概会答“不想断”了吧。 男人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是没上过,二是没上够。 玩玩可以,行,那他就陪她玩,他玩得起。 许多整装完毕,给金惠打电话。挂了电话,笑眯眯对秦朝阳说:“行了,都谈妥了。一会你机灵点,女孩子很好哄的。” 秦朝阳侧头看窗外,许多顺着他目光看出去,什么也没有。又看回来,拍了拍他大腿,“听见没?” “喂——” 秦朝阳把脸转回来,这副神情让许多怔了一下。 “我对金惠一点兴趣都没有。” 许多眯了眯眼,笑容渐渐隐了。一直以来,他把秦朝阳当做不懂事的年轻男孩,自己则以过来人身份自居。年轻男孩就像崖间的吊桥,刺激、峻丽。 而现在,他从秦朝阳眼里看见了某些沉甸甸的东西。仿佛眼睁睁看着吊桥长出钢筋,注入水泥,脱胎换骨,变得坚硬。 男孩长成男人总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 秦朝阳姿势没变,依旧躺在床上,对着许多,他说:“我讲真的。” 声音不大,但很郑重。许多点点头,轻拍了拍秦朝阳的膝盖,说:“我懂了。” 秦朝阳也点点头,继续出神地看着头顶的华灯。 第三十九章 宋甜入住的是岩头镇的安顺旅馆,临近傍晚,她把窗帘敞开,余晖灿灿,房间明亮整洁。 过会要前往岩头镇南面仙清公路西侧的芙蓉古村,看看时间,再有一刻钟就要出发了。宋甜卷起一边裤脚,拿浴室花洒清洗膝盖,疼得她不禁嘶了一声。 这是昨天游览雁荡山的时候摔伤的,挺严重的,擦破了一条运动裤。昨天上药的时候把宋甜疼出了一头冷汗,要不是还要带团,她宁可放着伤口不管,任它慢慢愈合。 冲洗完毕,宋甜瘸着脚到床尾坐下,从医药箱里取了棉花和酒精,对着膝盖按下去。消毒完以后,又涂了紫药水。 她刚站起来把废棉签扔了,房铃就响了。 是她团里的一对夫妻游客。女的姓高,教数学,男的姓王,教语文。两人同时考进编制,同时被分配到一所高中。相似的经历让他们一见如故,交往三个月就结婚了,直至现在,小孩都上初中了。 两人买了一大袋鸭舌,分装成几小袋,特意给宋甜送过来一袋。宋甜道谢,接过袋子放在置物台上,客气地请他们进来坐一会。 茶壶里有热水,宋甜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高老师,王老师,喝水。” 两人接过水杯,客套了几句,王老师对着杯口吹了几口热气,余光瞄到宋甜的膝盖,说:“宋导,你这腿还能不能走?” 宋甜在他们对面坐下,“能走。一会去的是古街,不累人的。” 王老师看着宋甜膝盖,“我看够呛。你这膝盖,别说走路,伸直了站着都疼。我之前膝盖也像你这样,哎哟,站一堂课要我命了!我一男的都受不了,更何况你们女人。” 高老师在旁插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这观念已经过时了。女性顶起半边天,老王你别小看女人。” “是是是,我思想不如你进步。”王老师虚心接受批评,眼睛打量着宋甜,“宋导确实不错,身体好。昨天爬山我就看出来了,我比不上你,你是这个——”对着宋甜比了个大拇哥。 高老师笑了:“这话对了。别看宋导是女人,可人家比你厉害多了。你上次是摔平地上,宋导是摔山上,比你严重多了。” 王老师不同意,“话不能这么说——那次是打篮球,我摔地上了还被几个混小子推来搡去,这就是二次伤害。” 忽然想起什么,王老师大半身子伸到高老师那边去,说:“你还记得那个谁吗?” “记得。”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记得?” “必须记得。”高老师放下水杯,“他读书那三年,你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唠叨,说他就爱和你作对,说他这不好那不好,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 “实话呀!我教书这么多年,还真没教过比他还不是东西的东西!什么都不会,还什么都不学,会打篮球怎么了?高考考打篮球么!” 高老师故意说:“我看你是打篮球风光被他压下去了,对他怀恨在心。” “还真不是,我怀恨一小毛孩干嘛呀。”王老师说,“我是气他拉我们班后腿,我们班平均分都是他拉低的。那时候我就想,他这人要是进了社会可怎么办,他能干嘛,能对社会起什么作用。” 高老师:“现在你知道了,他混得挺好的。听你们班同学说,好像进杂志社了?好像还写书了。” 宋甜听得怔了一下,无缘无故想起一个人。 王老师鄙夷地呵了一声,“谁知道是不是枪手帮他写的,读书那会,他哪次好好听我语文课了?” 高老师叹气:“怎么到现在你还没对他改观?” “改不了啦!他是出名的富二代官二代——潘书记是他妈你知道吗?依仗着爸妈算什么本事?他不努力就等着坐吃山空吧!” “我和你看法不同。” 王老师一愣,乐了:“这倒是新鲜!秦朝阳是大名鼎鼎的‘校霸’,人尽皆知。我对他的看法是大部分人对他的看法,你倒是说说,你不同在哪了?” “我觉得他有出息。”高老师慢慢回忆,“可能我是从女人的角度看他,说不上为什么,但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那种感觉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发光。”——他是璞玉,只是缺人打磨。 两位老师一齐去看宋甜,高老师一拍手说:“对!我也是这种感觉!” 王老师看着宋甜:“你知道我们在说谁?” 宋甜低着头,用一句“我乱说的”就打发了他。接下来那两人聊了别的东西,她没听见。 她看着某一处出神,眼里风云变幻,时间退回2010年,模糊的画面一幕幕闪出,又一幕幕淡化,最后回到现在,所有的图景扭曲旋转,拧成一团拉花,像一个漩涡,变浅变白,变成一条白绷带。 白绷带,白绷带,这几天她总想起白绷带。 想完了白绷带她又想:他手没好全,还来温州。交流会?真的有交流会?还是有别的原因…… 昨天她没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打过来兴师问罪。一切变得简单宁静,她却花时间去思考和他相关的一些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睡前,她一遍一遍问自己:宋甜,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吗? 知道的,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的。只是她不愿承认,更不敢相信。 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宋甜抬起头,高老师提醒她时间到了,她应了一声,把裤腿放下,背了包带一行人前往古村。 游览完芙蓉古村后,又去了东面的丽水古街。它紧临丽水湖,近百家店铺在长廊上彼此相连,屋瓦毗邻。 众人在逛店铺的时候,宋甜就在店铺门前等。长廊古朴得有点沧桑,脚下是千万颗石头,日头西沉后,整条古街神秘又柔美,仿佛予人千万种思绪。 宋甜走近丽水湖,身后蓦然传来高老师的声音:“这儿的风景真不错。” 宋甜回头,“这里白天晚上景色不一样,不同时间来给人不同的感觉。” “这样啊,”高老师思忖着说,“就像人一样,有多面性。在这走一遭,我越来越觉得这条街像老王——上课时的老王,沉静、稳实。” 她问宋甜:“这里的白天是怎么样的?” 宋甜答:“很明亮很整洁。” 高老师笑着说:“那就像打篮球时的老王,阳光、干净。” 柔和的声调像一叶轻舟,轻飘飘地融进了碧玉镜一样的丽水湖里,木桨划动,摇起一束水华。 宋甜不禁感叹一句:“你们真恩爱。” “哪有啊,我爱他比他爱我多得多。”高老师抿嘴笑说,“当初是我追的老王——谁说女追男隔层纱啊?那是骗人的,我逼老王就范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呢。” “刚认识的时候就知道,我和老王之间差距挺大的,包括一些观念和想法。就比如我们刚才聊的那个学生,我和老王的看法就很不一样。但是有些东西是可以克服的——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有些东西不去尝试和磨合,是不知道结果的。” 宋甜有点动容:“你们现在挺幸福的。” “是啊,幸福。”高老师笑得很俏皮,仿佛十多年前她的少女时代,“多亏当初我那么勇敢。” 当我遇见了你,落尽繁花,洗尽铅华,一身赤条就敢披荆斩棘走向你,而这一切不过是缘于我想拥抱你。我庆幸的是,一路行来我遍体鳞伤,你却拥抱了我。 丽水湖畔,忽然飘起了雨。丝丝点点,叮叮咚咚,宛如情人间的呢喃。而你我脚下的土地,头顶的青天,是老天被我感动的嘉奖。 小雨如丝如绒,悄无声息地坠落。 宋甜抬起头,从木柱和尖顶间望出去,一片银灰。高老师不知何时走去哪里,宋甜茕茕孑立,如恍如惚。蓦然间背包震动了几下,她回神,取出手机,电话还没挂断,固执地震了一下又一下。 “喂?” “我在楠溪江。” 宋甜沉默了一下,笑笑说:“看来没有什么交流会。” “有交流会,但我没参加,我在楠溪江。”安静了一会儿,他补充说,“楠溪江狮子岩桃花源。” 这是宋甜他们明天要去的景点。 秦朝阳说:“我答应你说的了。” “什么?” “就玩玩啊。” 宋甜拧眉,那不过是她负气的玩笑话。 秦朝阳说:“我在这边等你一天,你不来,我走,你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没有必要,毕竟他们都知道。 雨不知不觉下大了点,冷冽的风穿廊行过,宋甜糊里糊涂的头脑被吹得清醒了些。 她说:“你是不是认识我们丽姐?你是不是在她那里问过我的行程?你知道我们明天要去狮子岩。” “知道。” “那你刚才那句话就没有意义——狮子岩在行程安排内,我一定会去。” “不,”秦朝阳吸了一口气说,“你带团过来和我无关,我等的是你而已。” 他说:“我在竹筏这里,你想好要不要来。” 电话断了。 宋甜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掉的屏幕,十分平静地把它放回背包里。又从衣服口袋里取出烟和火柴——她一手挡着风,另一手擦火,擦了好几下,连火星都没看见。 怎么搞的。 宋甜看着自己冷白的手指,捏着火柴轻轻地颤栗着。 第四十章 凌晨三点,宋甜醒了过来。房间空调开得热,她身上的棉被大半条挂在床下。她很慢地坐起来,把另外半条掀开,曲起一条腿,卷起睡裤,膝盖处又黏又湿。 摔伤一点愈合的迹象都没有,看起来还有恶化的趋势。明天,确切地说是今天,还要去狮子岩桃花源竹筏漂流,有可能会碰水。 宋甜哀叹一声,起身给自己消毒、涂药。 十分钟后,她重新躺回床上,然后,她发现自己睡不着。睡不着的人多半是因为想太多,但宋甜的脑子是空的,她睁着眼出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早晨起床后先到鹤盛乡下岙村游赏擎天拔地的石桅岩,紧接着坐车前往石桅岩西南方的龙湾潭,大约下午四点钟,到达狮子岩竹筏漂流。这是一整天的行程。 这样的行程安排还算紧凑——石桅岩从峡谷中拔出,有“浙南天柱”之誉,堪称华夏之冠,南面山边下有深潭,潭两岸是黝黑如铁的崖。龙湾潭是国家级森林公园,景区内有七瀑七潭的奇观,潭边瀑风扑面,瀑声气壮山河。 这类景区最受欢迎,玩到下午四点,宋甜团里的游客各个红光满面,一路行来叽叽喳喳欢笑不止。宋甜感谢他们的包容,善良地原谅了她的几处无心之过。 高老师坐在宋甜后排,问她要不要吃鸭舌,宋甜没听见,她又抬声重问一遍。宋甜笑了一下,摆手说不用,前一天那一小袋都还没动过。 高老师不勉强她,问她狮子岩是不是快到了,宋甜点头:“是,还有几分钟。” 高老师把鸭舌收起来,抽纸巾抹了抹手说:“那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介绍一下?” 宋甜:“……” 高老师:“怎么了?” 宋甜没作声,收了折椅站起来,去车前面摸话筒。她侧着身,高老师从旁边的窗玻璃上看见她半边脸,好像有点红,不知是车里热气熏的,还是臊的。 高老师笑着说:“是不是忘了?” 宋甜把话筒线收在手里,回身,脸果然红了。她看着高老师,低声说:“抱歉。” 坐在高老师边上的王老师忍不住调侃:“宋导,今天你出错率有点高啊!怎么回事,太紧张啦?”他眼睛瞄着窗外,说:“我都看到他们在漂流了,你现在介绍来不及了吧?” 宋甜握着话筒看出去,好像的确来不及了。她抿抿嘴,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没事没事。”高老师帮她说话,“宋导这是要我们自己用心去感受楠溪江。” 宋甜无声地笑了一下,又把话筒收好放回原位。 狮子岩桃花源竹筏漂流位于岩头镇西岸村,这里水面宽且浅,偶有急流但不凶险,潭水平静,且江边景色如画。楠溪江漂流,最大的特色是静静的漂,坐在竹筏上随波逐流,悠悠而下,乐静之地,心神融合。 下了车踏上岸,山、石、水、风,样样普通样样惊奇,整个团兴致极高,宋甜让他们排好队,几人一筏,紧随各自竹筏上的筏公上筏。 高老师王老师是整个团中最末一筏,和他们同筏的还有一对兄弟,也是宋甜团里的,筏上四张竹椅刚好坐满。岸上剩下宋甜,高老师叫她一起上来,大家挤一挤,筏公没同意,怕筏撑不住。 高老师看了筏公一眼,“你看她那样子,能有多重?怎么会撑不住。” 筏公像是没听到,站在筏头撑着竹竿看向另一边,黝黑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 宋甜说:“你们先走,过会有别的团来,我和他们拼。” 竹竿一摇,竹筏一下子飘了出去,没一会就绕到宋甜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现在是四点一刻,这里的开放时间是早七点到晚五点,漂流一个小时。这段时间极有可能没有别的团了,但宋甜一点也不担心,这里她太熟了,就算原路回去也没有什么问题。 更何况,她的心思不在这。 她在原地蹲着,脚下胖瘦不一的石头膈得她脚疼,但她一动不动,低着头,看江水荡漾着,湿润了岸边的石头。 这里除了她、除了筏公,没别人了。她不知从哪捡起一根断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石头间的缝隙,问自己:你一直在找什么呢。 她想起鸡蛋面味的那个吻——身体不会骗人,只有她自己骗自己。又想起断掉的胳膊和缠在上面的白绷带,如果他们都小心一点——他的胳膊不断,她不内疚,是不是会结束得干净一点? 答案是不会。 宋甜站起来,扔掉那根断枝。什么也没看见,但她肯定,这片江这么浩瀚又这么宽长,他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不远处有人声传来。宋甜看了看时间,没想到都这个点了还有团来。等他们排队上筏,她捡了个凑巧,搭了进去。 和她同筏的另外三人有一对年轻情侣,一路行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另一人和宋甜一样,安静地坐在后排,宋甜不关心这些,扭着脖子看朝后漾开的江纹。 这艘竹筏的筏公性格开朗,一边摇竿一边和那对小情侣聊天。他讲不标准的普通话,话里时不时夹着温州方言,乡音浓郁,有点可笑。小情侣本就兴奋,这个筏公又用可笑的普通话讲了个笑话,几个人哈哈哈地笑了好一阵。 “再讲一个好笑的!” “好,那我再讲一个!”筏公刚开了个头,发现后排两个人安安静静,也没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笑话上,就打岔调侃了句,“我讲得不好笑?你俩是不是要睡着了?” 宋甜本想做鸵鸟,后来发现这个筏公一张黑脸两只亮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非要等她回答一句再讲笑话一样。于是宋甜看着筏公说:“在听,你继续。” 筏公继续讲笑话。小情侣继续听得乐不可支。 宋甜继续扭着脖子看竹筏外的江。江水很清,像面银镜,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某一时候,她忽然扭回脖子,看了看坐在她旁边的男人。 没有人坐姿比他还差了——椅子是用来坐的,但他基本用躺的。一腿曲着,另一腿架上去,抖脚。帽子也没戴在头顶,而是盖在脸上,随便来一阵小风就能吹走了。 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胳膊折成一个角度,挂在脖子上。宋甜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又马上镇定下来。 竹筏漂到宽敞的地方,秦朝阳动了一下。筏公不讲笑话,改讲故事了,他直接举手打断:“能不能在那边停一下?” 他指着前面一片岛岸,筏公看了一眼说:“你想干嘛?” 秦朝阳没回答他,只说:“你们继续往下走,把我们放在那就行。” 你们是谁,我们又是谁。 宋甜凉凉地看着他,他也回视她,低声说:“来不来,就一个决定。” 宋甜笑了下,同样低声说:“神经病。” 竹筏靠岸,秦朝阳跳了下去。回身,筏上四人有三个看傻逼似的看着他,另一个纹丝不动地坐着,裹着厚棉袄,外面还套着橙色救生衣,胖得看不出原来的体型。 没一会,竹筏就没影了。他蹲下来,好像什么脾气也没有,仿佛成了楠溪江新的石头。 人在江中,不知时间在走。只知天色沉沉,没了光亮,还起了风。 秦朝阳猛地站起来,怀里捂着几块石头,一块一块朝江心砸。扑通扑通,平静打破,江面狂怒起来。 怀里的石头丢干净了,他就抬腿踹,没踹石头,踹的是水。扑棱棱的,像烟花散在半空中。没劲,一点劲都没有。他很快停止这种泄愤的举动,四周霎时间安静下来,像他刚才跳上这片岛岸时一样,四面八方寂静无声,只余遥远一方,细长的竹竿一下下划开江水的声音。 这道声音现在又出现了—— 秦朝阳蓦地一震,声源的方向飘着一只竹筏,筏公在唱歌,隔着几十米远,听不清歌词,但能听出其中独特的乡音。 筏公把宋甜放下就撑竿走了,竿脚抵在江下,筏公对她说:“要黑天了,后面肯定没别的筏了,不跟我走就得在这过夜了。” 宋甜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谢了,我就在这了。你们走吧。” 筏公晃了晃黑脸,哀声一叹。拔起竹竿,换了个方向,竿脚往岸边用力一抵,借力漂了出去。他用粗野的乡音继续唱来时那首歌—— 你看那 竹筏慢慢飘哎 溪水潺潺流哎 两岸青山跟你走 我站在楠溪山顶上哎 远眺辽阔的远方 那里长有水秀的姑娘 那里长有健壮的儿郎 你听那 悠悠楠江水哎 依依送我情哎 乡情浓浓跟你走 跟你走 …… 歌声融入山水,飘飘忽忽。竹筏渐行渐远,歌声同样。 不多时,岛岸恢复宁静。 山与水、天与地,沉默了,静静地注视着岛岸上的男女。男人头发乱了,衣服皱了,捆着一边手臂的绷带脏了。女人细看着,联想着,盯着男人一条裤管打趣着——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男人不回答,反问她怎么上岸了。答案他知道,所以她也没有回答。 山水之间,唯有风吟。等风停了,这里成了一幅画,清淡雅致,意味深长。 宋甜脸上是一种秦朝阳从没见过的神情,秦朝阳看出神了,好一会才听宋甜问他:“怎么搞的?” 她看着秦朝阳的裤管和鞋,秦朝阳说:“我踢水了。” 宋甜点点头,看着灰沉沉的天,“你说,会不会下雨?” 秦朝阳说:“下雨也不怕——” 他招呼宋甜绕着岛岸走了半圈,一只竹筏用绳子绑在树干上。他从旁取了长竹竿,山大王一样直直地杵在地上,嘿嘿笑说:“看看,老子不打没准备的仗。” 宋甜看着他一手解绳子,又一手拖着竹筏入水,再一手握着竹竿拦住竹筏,回头,“上来,趁下雨前走。” 第四十一章 宋甜没及时上筏,秦朝阳挥了几下细竹竿,竹竿头啪啪啪敲沙石上,“快点吧你。” 宋甜没应声也没动身,她鞋口浅,在岛岸上走了几步鞋里就进沙子了,竖起脚板抖了几下,秦朝阳两眼直盯着她看,忽然问:“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看样子像这么回事,他一急眼,使劲把竹竿插江泥里,人从筏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嘴上念叨:“反悔也来不及,扛也把你扛走。” 他动手,宋甜竖着脚单腿后跳了一步,手臂朝他一挡,说:“你讲不讲理?” 秦朝阳笑了一声反问:“你说我讲不讲理?” 宋甜冷睨着他,心说你急什么,什么事都得慢慢来。然后慢条斯理地脱鞋,翘着腿,把鞋里的东西抖出来。 秦朝阳又催了两次,宋甜穿好鞋,不疾不徐地跟他上了筏。 这筏和另外的竹筏没什么两样,就是抽了那四条竹椅子,筏上空空如也,江水荡漾,时不时从筏间隙里涌上来,宋甜不敢席地而坐,怕水湿了屁股。 秦朝阳摇竿笨手笨脚,和那些熟手的筏公不能比。老半天了,力气使出不少,竹筏却是没漂出多远。宋甜不催他,两人不说话,太静了,秦朝阳平白无故急起来。 好不容易划到宽阔的江心,两岸青绿,前后是曲折的狭道,无风无波,着眼处如一面银光冷盘。 宋甜说:“累了就歇会,哪有你这样摇竿的。” 秦朝阳喘口气,把竹竿横着放在筏头。刚才他一手好一手废地摇竿,摇得背上一层热汗,呼哧呼哧喘气,也不见宋甜看他一眼,现在竹筏停了,她还是不看他。秦朝阳随便看了看两边,风景就这么好看? 他手臂往后捞了一下,又把竹竿拾起来,甩鞭一样拍在江上,水滴子喷泉一般跳起来,宋甜眨眨眼,回神了。 “想什么呢?”他咧嘴,几颗大白牙亮晃晃的。 “没什么。” 秦朝阳春风得意,懒洋洋盘腿坐下,竹竿横着,夹在肚子下。时间不早,在他心里却是吉日良辰,有意无意在没意义的问题上兜转:“没什么是什么?” 宋甜低着头,“真没什么。” “是不是在想我?” 宋甜瞥他一眼,秦朝阳手支在脸上,半边眼睛快挤没了,另一只眼笑得快飞上天了。 “要不要脸。”她也拉着嘴角笑了一下。 其实宋甜什么也没想,乘着竹筏一路看来,山水天地,走马观花,过目一忘。她的心里没有答案。 关于从前,关于现在这个处境,关于自己,关于眼前这个男人,她想过很多,想到什么都乱了也想不出一朵花来。干脆什么也别想,光这么乘竹筏多轻松。 人有时候做出选择不问缘由不顾对错,全凭当下的心境。 竹筏悠停着,宛如大江上的一枚荷叶,荷叶上的男女像是两颗露珠,荷叶的两边缘是起点,身下经脉再盘根错节,终究还是汇聚在中心。 秦朝阳腿盘酸了,把细竹竿放一边,站起来活动了下。 日头未沉,天色却渐朦胧。宋甜问他:“什么时候走?” 他甩了甩胳膊说:“我没休息够。” 宋甜说:“你刚才摇竿摇得不对,”她招招手,“你把竿给我。” 竹竿细细长长,全竖起来比宋甜还高一点。竹竿是空心的,但也不轻,宋甜拿竿节上,试了试手感,不太对,换了个姿势,竹竿在半空画了个圈,划出一阵凌厉的风声。 其实宋甜也没专门学过这个,但楠溪江她常来,有时候带团来,有时候自己来。碰上热心的筏公,手把手教她几个小窍门,她也乐意学。划得再不济,也比秦朝阳这门外汉漂亮多了。 竹竿破水,像巧手四两拨千斤,没一会功夫,竹筏蹭蹭蹭地朝前游。宋甜看水看山,一门心思在竿上,越发得心应手。别的没多注意,不知何时,背上一热,腰上就多了只手。 秦朝阳右手还挂在前胸,是个累赘,只好站偏些,还好他胸宽背阔宋甜又身型小巧,断臂也没多碍事。 刚搂上去的时候他不敢乱摸,等了一会宋甜没什么动作,这时候他放心了点,大拇指在衣料上有意无意地摩挲。 宋甜停竿了。江心宽广,竹筏没出去太远,静静地歇着。 楠溪江一望无垠,青山绿水、鸟兽虫鱼,俱都化作一团气,宋甜虚妄地看着,眼前模糊了,身体里仿佛起了层雾,潮了,软了。 秦朝阳的鼻息从头顶落下,顺着脖颈和肩胛,蔓延走停。宋甜觉得世界晃了晃,转念想世界怎么会晃?肯定不是她在抖,就是他在抖。 宋甜握着竹竿紧了紧,腰上的手越发大胆,紧贴着布料来回逡巡,在腰窝处逗留了下,忽地掐了一把。 宋甜不怕痒,但这一把掐得她有点乱了,腾出一手推了一下,没推动,更紧上来。 “跟你说什么来着?反悔没用。” 又掐了一把,把自己逗乐了,嘿嘿笑了两声,胯送前干顶了几下。眼往下瞟,打眼就是那细竹竿,刚才是救命的,这会特碍眼。往后一抽,把细竹竿从宋甜手里抽出来,眼不见为净地往后一抛,竹打竹,滚三圈,啪嗒啪嗒作响。 宋甜侧头看他:“去捡起来。” “捡什么捡。”秦朝阳大吸气,又香又热,根本分不了神,什么破竹竿,这时候办正事最要紧。 哪想宋甜顶严肃:“竿丢了一会怎么走?” 秦朝阳随口胡掐:“游着走呗。” 宋甜没作声,冷眼瞧他。没一会,秦朝阳说:“行行行,我去捡我去捡!” 竹竿大半条滚在筏外,不收拾好半途肯定丢。秦朝阳迅速把竹竿横着放好,用筏尾碎布条扎扎实实捆上,“行了,这下丢不了。” 颠着回来继续搂着,腰摸够了,从救生衣里摸上去,隔着好几件厚衣服,感觉一点也不真实。手感没上来,脑子里早已遐想翩翩,时间隔了再久远他也记得,落日余晖灿灿,轻薄的吊带裙,随便一捏,又酥又软。 这么一刺激,秦朝阳快速去脱宋甜衣服。先是救生衣,再是厚外套,毛衣和内衣就不脱了,直接伸进去先掐两把过过瘾。恨就恨一手废了,手不够用。 “你过来点。” 秦朝阳猴急猴急,按着宋甜胸脯就把人往后带。两人退到筏中间,宋甜不太稳,整个后背仰秦朝阳身上,秦朝阳在她前面背后摸索了好一会,急了:“你这罩子怎么解的?” 宋甜嗤地一笑:“傻。” 秦朝阳忙点头:“是是是,我傻我傻。怎么解的?” 宋甜两指一勾,胸扣开了。秦朝阳满意了,左边捏捏,右边摸摸,力气不对,宋甜嘶了一声,“你轻点。” “哦。” 过了那猴急劲,身心都松下来。动作轻了缓了,细细感受,觉得自己在揉面团子,面团子又白又软,哪舍得使劲? 宋甜舒服了,胸前呼吸着,慢慢起伏,很快和秦朝阳揉弄得合拍了。她仰着脖子看天上,秦朝阳抖了抖肩,宋甜后脑就搁他右肩窝里,他吻她左边的脖子,第一遍很潦草地过去,像探路一般。等脸触到她刺刺的毛衣了,停下来,从上到下重来一遍。 这遍细得不行。 耳后根始,时轻时重地嘬着。女人和男人就是不一样,皮肤又细又滑,水豆腐一样,好像用力大了就要碎了。 秦朝阳不敢用力,彻底柔下来。 两人一个像弓,一个像弦,紧紧攥在一起又仿佛几欲分开。他们身体间鼓出大空隙,宋甜手臂朝后环住秦朝阳屁股,两人贴合,空隙填了。 宋甜霎时间就感觉到他硬了。 秦朝阳嘟囔了句什么,宋甜恍惚了下,等他手从上到下进裤子里了,那句话才在她耳边来回转——“直接来吧。” 宋甜旱了很久,稍一撩拨就湿得不行。但她一句央求也没有,秦朝阳比她急,裤子脱一半就塞进去,被包裹和被填充,都舒服得发抖。 静了半晌,竹筏忽然在江心荡漾起来。承着筏的江像裂开一样,一波一波向外辐射江纹。 四面八方十分寂静,仿佛这一片天地什么也没有,余下两人一筏,没有谁提醒他们时间走了多少,天色稍暗,抬头即是无边无尽的灰蒙。 朦朦胧胧间有数不清的东西从天而降,贴在肤上一凉,即刻化了。 飘雪了。 今年冬天的初雪。 宋甜仰脖,嘴微张,雪粒子落进去。她睁眼、闭眼、眯眼,不知今夕何夕。 雪越下越大,两人浑身白了。 秦朝阳很快结束,宋甜没去计算时间,但粗估也就几分钟。她还没站得够高,浪花一下子落下去了,她也随着落下去。久旱逢甘霖,这口甘霖才沾了沾她的嘴,又收回去了。 宋甜问:“以前没有过?” 提到这个秦朝阳有点臊,觉得丢脸,随便唔唔一声蒙混过关。宋甜没追着他不放,点点头没说别的。 竹筏又安静了,山林有了声音,雪哗哗地飘着,风呼呼地吹着。 秦朝阳帮宋甜套外套和救生衣,他自己脱了外套,铺在竹筏上,让宋甜垫着屁股坐上去。他并肩坐旁边,上身只一件v领毛衣,不觉得冷,旁边宋甜抱膝小小一团,线条柔和的脸快赶上头顶的雪白了。 看了一会,他问:“冷不冷?” 宋甜点头:“冷。” 秦朝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笑了:“没衣服给你披……我抱你?我这挺热的。” 宋甜没动,指了指天上,“你差不多了咱们就走,雪下得太猛了。” 秦朝阳问:“差不多什么?” 宋甜答:“体力。” 秦朝阳:“……” 竹竿晾了好久,表面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秦朝阳过去一把把雪捋了,中气十足地吆喝:“坐好咯,走了!” 竹筏刚行,宋甜的手机响起来,是高老师,整个团坐上大巴等她好一会,这时候打电话来催人。宋甜让他们先回宾馆,高老师不太放心,窗外雪大得山景都糊了,丢下她一人怕出事。 把手机捂住,宋甜转头问秦朝阳:“你回去有车吗?” 秦朝阳摇头:“没有。” “你怎么过来的?” “打车。” 宋甜把头转回去,对着手机说:“我过去还得有一会,麻烦你们多等一下。” 等竹筏靠岸,天已经全黑了。宋甜和秦朝阳顶着鹅毛大雪一前一后地走,不远处车灯亮着。宋甜加快脚步,敲了敲车门,师傅把门打开,宋甜一上车,前排的高老师就抻着脖子叹:“你总算来了!” 宋甜说:“对不起,你们等很久了吧。” “是啊!我们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看这雪下的,今年这寒潮也太厉害了……”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怎么了?”王老师往车外看了看,黑黢黢一团,只听那里有声音叫他——“老王。” 第四十二章 大巴冒雪前行,折腾了大半天总算回到旅馆。车门刚开,师傅第一个冲下去,宋甜躲了躲,脚还是被踢了一下。师傅骤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内急、内急!” 紧接着大巴里的游客排着队依次下车。宋甜坐在车里等师傅回来,看了眼表,差不多过去五分钟,旅馆大门口出来个人,宋甜站起来,师傅从她面前过去,坐上驾驶位,“你下去吧,我找个地方停车。” 宋甜点点头,提着包下去,脚刚迈出车外,师傅又把她叫住:“诶——后面那个,和你一起的?” 宋甜看向最后一排,秦朝阳仰着头,睡得不省人事。 回到房间,宋甜先去卫生间清理膝盖。秦朝阳站一边看,一声没出,宋甜不禁看他一眼,他头靠着墙,眼皮抬了一半,目光迟滞,没睡饱的样子。 她并不很想让他在这里先睡一觉,不过外面大雪纷飞,不像是有的士随意出没的时候。内心深处,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她也并不想直接把他赶走。 于是指了指窗帘边的沙发,“你先坐一下,我给你倒杯茶醒醒神。” 余光处阴影一闪,墙边眨眼就没人了。 宋甜处理了膝盖出来,秦朝阳自作主张地躺上了她的床,眼看又要入睡,宋甜坐过去,用力拍他脸颊:“醒醒。” 想想觉得好笑,他这算什么,干完了就犯困?她还生龙活虎的,他倒好,倒头就睡。也不见那时坚持了多长时间,才二十好几就这样,等奔三奔四了还得了? 宋甜继续拍他:“我是让你来这睡觉的吗。” 他嫌她吵,颇有些不耐地翻了个身,被子蒙头一盖,愣谁也拿他没辙。不一会,床边什么动静也没了,就这么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后,房间里只剩他一人。床头柜上是他手机,他想拿起来看时间,一划开,好几个未接来电。许多的,金惠的。 他回拨给许多,响一声就被接起来,劈头盖脸先是一通骂,然后才是重点:“在哪呢你现在?!” 秦朝阳徒劳地四处看了看,这是旅馆,但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旅馆。 许多正在气头上,理所当然地把这理解成他不想说。行,不想说就不想说,交流会已经结束了。他们订的是今晚的机票,为了他改签了。 “你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我和小金就先走,爱谁谁吧!”气急败坏地说完,直接撂了电话。 秦朝阳退出界面,看到时间。坏了,不快点赶过去还真来不及。从床上蹦下来直接就走,刚把门打开,愣了愣。 高老师抬了一半的手又放下去,眼睛里是惊讶、疑惑。侧头往门里看了看,笑得有点尴尬:“我来找导游的。” 导游?哦,秦朝阳脑子总算清醒了点,“宋甜啊,她不在。” 高老师哦了一声,一时想不出别的话寒暄,不如秦朝阳自然,问了句:“和老王一起来旅游?” 听到这声称呼,陈旧的记忆一下子泛起,平白添了些亲切。 高老师笑起来:“是啊,学校里组织的。你要不要来我们房间坐一会?老王怪想你的。” “他想我?他巴不得没我这人,他还会想我。” 高老师说:“他呀,带了这么多届学生,在我这最念叨的就是你了。” “肯定没念什么好的吧?”秦朝阳把脚一交叉,懒洋洋靠门边,“我和老王是冤家。” “那正好,你现在事业有成的,还不得在他面前转几圈。他以前嘚瑟的,你现在都扳回来。” 高老师狡黠地冲他眨了下眼。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她发现自己都挺喜欢这小伙子的,讲不出具体原因,真要一探究竟的话,可能是因为他身上有种灵气很吸引她。 “行吧。”秦朝阳哈哈笑了笑,“那我就和老王叙叙旧去。” 他随手合上门,跟高老师去了他们房间。 宋甜在楼下逛了一圈,吃沙县,末了打包一份炒面。回去的时候正好八点,房间里没开灯,但开了电视,很暗,只有电视机的冷荧光闪闪的。 秦朝阳很是惬意地靠在床头看电视,转了好几个台,最后停在体育频道。 宋甜啪一下把外卖盒子放床头,袋子死死扎紧,但炒面的香气还是散了出来。 秦朝阳早饿了,一下子两眼放光:“给我的?” 宋甜说:“起来吃,别弄脏我被子。” 打开一看,香喷喷的炒面。秦朝阳撕开一次性木筷就大快朵颐,吃得有点急,又干,吃到一半停下来拍胸脯。 宋甜好笑地看着他:“就这么好吃?” 秦朝阳把堵在嗓子里的那团面咽下去,挺认真地评价:“一般吧味道,我就是饿了。”埋头吃了几口,想起什么了,补上一句:“还是你的鸡蛋面好吃。” “有的吃就不错了,别在这挑挑拣拣的。”面上波澜不惊,心里乐开了。 等秦朝阳干掉那盒炒面,宋甜说:“早点走,再迟没车了。” “快没车了你还赶我走?外面雪下那么大,老子得成雪人了。” “所以让你赶紧走啊,不然你想睡这?”宋甜下巴冲那张窄窄的单人床努了努,“没你的床。” 这里的旅馆不比五星级大宾馆,房间小,床也小。一个人住安安稳稳还算踏实,两个人就挤了。 秦朝阳不高兴地嘀咕:“我又没抢你床,大不了睡地下呗。”站起来在床边绕了一圈,踏了踏靠窗户那边的地板,圈地盘一样宣告:“就这吧。” 宋甜什么都不说,好整以暇地站那看他表演,他余光扫过来,又扫回去,心惊肉跳,咽了口口水。 半天,宋甜动了一下,秦朝阳迅速地说:“老子就睡这了,也碍不到你。” 宋甜点点头,取了电热水壶去卫生间接水,头也不回,“随你。” 这是同意了?秦朝阳咧嘴一笑,卫生间里很快又传出一句:“不过你别想动歪脑筋,你睡够了,我累了。” 秦朝阳松懈地躺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听见没!” “听见了。” 秦朝阳抖了抖脚心想,听见是一回事,照做又是另一回事。 下了飞机,许多驾车,金惠坐副驾驶。 看金惠脸色,许多识趣地没主动说话。车行驶在漆黑的道上,时间不早,路况很好,不多时就到了金惠家厂区。 许多松一口气,把车靠边停,说:“小金,到了。” 金惠没动,许多又说了一遍,还把车里灯打开了。对着光一看,金惠一张脸妆全花了,哭得。吓得许多一哆嗦,“怎么了小金?” 金惠吭哧吭哧地啜泣,一句话没说。也根本不用说,许多猜也能猜中了。暗叹口气,在心底把秦朝阳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惹的姑娘自己不来处理,一个人在温州逍遥快活。 许多是男性思维,出了问题光想着怎么解决问题,说不出什么安慰受情伤姑娘的好话,只能给她分析利弊。分析了一大通,发现金惠根本没听进去,哭得更厉害了。 没辙,一连抽了好几张纸巾递过去:“太晚了你爸妈等急了要,把眼泪擦擦,别让你爸妈看见了担心。” 金惠又哭了一会,才把纸巾接过去,也没好好擦,揉一团捏手心里,用了不少劲,好像那是秦朝阳,被她死死攥手里了。 许多又叹了口气,金惠抽抽地问:“我哪儿不好啊?” 许多摇头:“你没哪儿不好,就是一根筋——你瞧你又聪明又漂亮,哪哪儿都好,我看是秦朝阳配不上你。” 金惠猛一瞪:“他哪儿配不上我了?” 许多又一哆嗦,细琢磨这是疑问句呢还是反问句。这会功夫,金惠又把脸扭回去埋手里,“配不配得上也不是外人来说的吧?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觉得他挺好,配我更好。” 许多忙点头称是,抽空瞄一眼车里时间,唉,回晚了要跪薯片。 金惠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任性小姑娘,情绪发泄差不多了见好就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还晓得软语叫声“许编”,赔个不是。 许多坐在车里目送金惠走远,想了半天,也没找出她什么不好来。秦朝阳怎么就看不上呢?还是他另有心上人了?就算有,和金惠一比较,那女人得多优秀才入得了他的法眼啊。 作罢,别人家的事。 许多沉沉心,把万千感慨抛之脑后。空无一人的道,他车开得飞快。 金惠对着镜子把脸擦干净了才小声开门锁。平常这个点,父母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哪知道一进门,日光灯大亮,客厅有说话声——来客人了。 金惠躲在玄关,抻着脖子悄没声地往那边看,蓦然和四个长辈眼对眼。 客厅40几个平方,靠墙摆着一条大长沙发,正中央坐着那对客人,男的块头大,不拘小格,女的体型小,一丝不苟。但看气场,却是体型小的压了块头大的。金惠父母坐在左右两边,把两位客人夹住了。 茶几上的烟灰缸积了不少烟头,旁边四只瓷杯,金惠认得,这可是父亲珍藏的宝贝,居然拿出来用了。 贵客。 “愣着干嘛?快过来,叫叔叔阿姨!” 金惠往身后阴影躲了一下,她这脸可不适合见人。金母又催了一声,金惠心里一紧,梗着脖子走过去。这女人比男人厉害,于是讨好地多对女人笑了笑,打起精神,脆生生叫“叔叔阿姨好”。 第四十三章 秦朝阳刚入家门就闻到一阵肉香味,厨房里,秦母穿着围裙做最后收尾工作。秦朝阳抻着脖子一瞧,口水滋滋往外流,“煲骨头汤呢?” 秦母一边摘围裙一边说:“我一会出去有点事,饭在电饭煲里,到点了你自己先吃。” 秦母出厨房到玄关换鞋,秦朝阳目光一路随着她,打趣说:“潘书记大忙人啊,就这样还忙里抽闲给我做饭呢。爱子心切爱子心切。” 秦母一声没吭,秦朝阳和她就是这种相处模式。平时她忙,住家的次数好像还住宾馆的多。母子见面少,一见面,秦朝阳就“潘书记潘书记”地叫。听着挺逗趣的,细想一想,好像自打儿子懂事以来,喊她“妈妈”的次数五个指头数的出来。 相处冷淡,连“有隔阂”都称不上。 母子间井水不犯河水一般。 秦母也没空琢磨这些琐事,临走前嘱咐两句:“以后在家别叫外卖,不干净,自己烧点吃的多好。” 秦朝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 “那就学。”秦母教训他,“这不会那不会,光知道玩乐,以后成家怎么办?烧饭洗碗,你总得挑一样吧,还是你想什么都让媳妇做?” 秦朝阳讪讪地摩挲了下手指,这话题一起来就没玩没了了。 “别大爷似的,知道你是娶媳妇,不知道的以为你娶保姆呢。” 秦朝阳有点烦,应付说:“那以后的事了,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提起这个,秦母又有不少话能唠叨,忽想起点事,问秦朝阳:“老金家女儿是不是追你呢?” 秦朝阳不太想答,嗯嗯啊啊地敷衍一下。看他这幅德行,秦母就知道自家儿子对人家女儿没大兴趣。 “当是朋友交往交往也是可以的,别自我封闭就行。”秦母说,“下周不是我生日嘛,我意思是在家随便过过得了,老秦非要订饭店,昨晚上在老金家聊起来,到时老金一家也来。小姑娘不是在做你助理嘛,到点了你俩一块儿过来。” 门在耳边啪地合上,秦朝阳盛了米饭和骨头汤,吃的时候就忍不住想,他这双父母怎么也会跑到别人家里去做客,特别是他母亲,忙得脚不沾地,还办生日订饭店,怎么瞧怎么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一有早会,宋甜打完卡就去会议室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刚从温州回来,整个人累得不行,恨不得坐着闭上眼就睡过去。 迷蒙间,有人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她旁边坐着何文倩,目视前方,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小声提醒她,“丽姐讲话。” 过不了几秒钟,何文倩又压低声音说:“怎么着,在哪儿过年想好没?” 宋甜动了动上半身,依旧懒洋洋的。 何文倩说:“我和我爸妈说好了,过年可能有个同事来家里过年,他们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 “你来,我就和你一起在家过年。你看,为了你我都抛弃男朋友了,我好不好?” “……” “你倒是说句话呀,点个头也行。还得我八抬大轿请你啊……”何文倩头一扭,看见宋甜低着头闭着眼,一手空抬着撑着额头,“怎么这么虚啊?” “睡一觉就好。”宋甜自嘲地说,“我真是年纪大了,干不来体力活了。这后遗症……” 何文倩定睛看了她两眼,没再继续刚才那个话题,只说让她多注意休息。 宋甜点点头,过了一会,倒是自己接上前一个话茬说:“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邀请我去你们那过年啊,我还成抢手货了。” 何文倩顿时来精神了:“谁啊?谁还请你了?” 宋甜没答,何文倩瞬间脑补了许多剧情,恍然大悟地自接自话:“哦——那个外国人吧!行啊行啊,你要是去他那我也是同意的,放爱自由嘛。” “你俩要是成了,有我的功劳吧?”何文倩忍不住想,要是生个混血宝宝,她要当干妈。 到了下午,宋甜开始头昏。下班时间一到,她软绵绵地起身,何文倩在背后喊她:“甜甜姐,走路都打晃呢,行吗?” 宋甜摆摆手说没事,何文倩有点担心:“你自己开车回去吗?别开车也打晃啊。” 宋甜笑了笑,发动的时候还在想,她车技再不济,总体来说还是比较稳的,慢就慢点,安全。 过了一个红绿灯,起步慢了,被后面车追尾了。所幸双方都没受伤,就是车头车屁股擦了下。 等保险公司的时候,宋甜趴在方向盘上打盹。不多时,追尾她的车主叫了她一声,告诉她保险公司的人来了。 宋甜淡淡哦了一声。西下的余晖在她脸上,让她的面庞看起来有点凝重暗淡。那车主盯着看了她一会儿,眉头皱着,心里嘀咕,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撞车了还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一段路被宋甜他们两辆车占了好一会,一时拥堵不堪。交警让他们解决了以后马上开走,宋甜漫不经心地往四周看了看,到处是钻进钻出的车头车尾,还有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声。 宋甜往里走了走,背后的喇叭声叫个不停。她又往里让了让,声音照旧。 她回身看,停着一辆车,车窗全摇下,秦朝阳努了努下巴,笑说:“这也能撞?” 宋甜没答,往他手臂看了看,发现已经拆了绷带,现在和没事人一样。 “要紧吗?” 宋甜摇摇头,目光穿过去,看见副驾驶的金惠,“没事。” 秦朝阳嗯了一声,“那我们先走了。” “行。” 他们的车很快没入车流,保险公司这边也完事了,宋甜坐进车,恍了恍,终于打起精神。 一个人的晚饭很好解决,早就买好的面条,一个番茄一个鸡蛋,随便弄个鸡蛋面就行。吃完以后宋甜躺在床上,脑子混混沌沌,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宋甜醒过来。窗户外繁星点点,看来这一夜还没过去。她睡眠质量差,这么醒了就很难再睡死。摸黑下床走到厨房,把面碗洗了。 门响了。 起初宋甜没理,这种时候没人会找她,大概是敲错门了。然而敲门声没停。铁门,敲起来咚咚咚的,吵得人心慌。 宋甜把手随便在围裙上蹭了蹭,跑过去开门。楼道里的灯正好灭了,宋甜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到一个又高又黑又重的人趴了下来。 酒味很浓。 愣了愣,宋甜提了提心,又沉了沉。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 秦朝阳整张脸埋在宋甜肩里,哈了口气,轻而懒地下了个断论:“鸡蛋面。”停了一下,他又说:“能不能也给我来一碗?” 宋甜沉下去的心又跳上来。半晌,推开他,好笑地说:“大鱼大肉吧?何必再吃鸡蛋面,这么寒酸。” 秦朝阳嗅了嗅自己,“我身上味道很浓?” 宋甜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羊排、牛肉的气味特别浓,还有红酒味。你不好好享受山珍美味佳人,大冷天的跑过来干嘛?” 秦朝阳说:“想吃鸡蛋面咯。” 宋甜一动不动地看他。 秦朝阳刚出来的时候浑身燥热,到了这里清醒不少,好像在宋甜这里,他浑身解数派不上丁点用场。蓦然间,他口干舌燥。 “今天我妈生日,我们给她过生日。金惠也去了。” “嗯,我看见了,你们一块去的。” “你稍微有点紧张感吧。” “我要有什么紧张感?” “站在你面前的男人——”秦朝阳得意地挑了下眉,“老子还是很抢手的。” 宋甜微笑着推了他一把,把门关上了。 宋甜把水开到最大,哗啦啦的,盖了大半的敲门声。秦朝阳气急败坏地拍门,半天得不到回应,静了静,最后踹了一脚铁门,彻底没声了。 宋甜关了水,视线落在面碗上。刚才一直心不在焉的,居然忘了用洗洁精。 等她磨蹭着洗了面碗出来,夜色好像更沉了一点。 她走到阳台前,阳台玻璃门敞开,防盗的铁拉门合着。她看了一会儿,拉上了窗帘。往回走了两步,背后一阵异动。 铁拉门被摇晃的声音。 重新拉开窗帘,她怔在那里。 秦朝阳没继续摇铁拉门,只吩咐:“开门。” 宋甜没动,秦朝阳点点头,特别能屈能伸地席地坐下。宋甜抱起手臂,目光下移,对着他乌黑的头顶嗤了一声。 “你当自己是壁虎?” 秦朝阳说:“怎么着,你把大门关了就不许我走‘旁门左道’了?” 宋甜踹了铁拉门一脚,“这门我也不会开的。” “没指望你开。” 秦朝阳挪了几下屁股,背靠着铁拉门盘腿坐着,像打坐的僧侣。新年伊始,南方天还湿寒,就这么贴地坐着肯定冷坏了,不过他倒是很自得。 隔着铁拉门,宋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后背,明明什么情绪也没有,思绪却不知道飞到哪个爪哇国去了。 忽地—— 秦朝阳说:“能看出来,我妈今天这生日过得挺高兴的。” 他回想了一下,电视上、报纸上潘书记的笑脸,都不如今天的自然。金惠挺会做人,不知从哪淘来个古玩,当生日大礼送了,不算贵重,就赢在投其所好。 觥筹交错之间,秦朝阳想,场子里到底有几个人对他不是虎视眈眈? “我挑了条钻链,挂在胸前三颗并排的菱形钻,特别闪亮——你说,她会喜欢吗?” 秦朝阳没抬头,他穿一身黑,就连头发也是乌黑的,仿佛隐藏进了夜幕里。看久了,恍惚间,宋甜觉得他就是一块夜幕,漫天的繁星都落在他身上。 想了想,她问:“是很大的钻石吗?” “是啊,很大。” “很亮很亮吗?” “是啊,很亮很亮。” “那就喜欢吧。女人都喜欢又大颗又闪亮的钻石。” “那我就放心了。” 他从铁拉门的缝隙间投进来一个东西。 并排的三颗菱形钻石,又大又亮。 “送你。”他说,“定情信物。” 第四十四章 宋甜低头望着那串钻链没说话。 大半夜,灯不明,钻石熠熠生辉,十分像天上的星星。其实这没什么,但隐隐之中,宋甜总有种感觉,就好像她面前这个盘坐着的男人,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一样。她惶恐不安,却又似乎有兴奋的期待,特别矛盾。 沉默了好一会,眼前又伸进来一样东西。 “过几天我有个书迷见面会,这是入场券,你也来吧。” 宋甜拾起入场券,看上面的小字。见面会是杂志社承办的,五年多来,为了感谢读者们的支持,特意邀请了几个人气作者,秦朝阳是其中之一。届时有抽奖活动,许多放大血,据说最大奖是台洗衣机。 秦朝阳说:“再怎么说,洗衣机比电饭煲好吧?”他站起来,边上就是宋甜的洗衣机,用一块厚重的大布盖着,哗啦一下掀开,“啧啧,看它老的,可以退休了。” 宋甜嗤了一声,把窗帘合上了。 见面会定在下午三点,露天公园,搭了个临时台子。一切准备就绪,书迷也依次凭券入场。 秦朝阳坐在副驾驶,等红灯的时候,金惠看了旁边一眼,他在打电话。一路过来,已经数不大清楚他打了几个电话了。不过对方没有接,弄得他有点不高兴。最后一次掐断,直接发脾气,嘭地一下把手机摔车前去,差点没把车前玻璃砸出个窟窿。 金惠说:“怎么回事?” 秦朝阳说:“不接我电话。” “谁啊?” 话一出口,金惠就猜出是谁了。拿余光瞥了旁边几下,座椅已经被放倒了,秦朝阳整个人躺了下去,好像生着闷气。他穿一件合身的白衬衣,衬衣下大概是结实宽厚的胸膛,一起一伏。 秦朝阳鲜少穿衬衣,今天是为了见面会特意穿的。车里开暖气,外面那件厚重的黑色大衣放在后座,衬衣的领子扣开了两颗,少了些斯文气质,多了点痞气。 看不顺眼,于是金惠探身过去,想帮他扣起来。 “干什么?” 还没碰到,她的手就被猛一下抓住了。金惠自嘲地想,她又不是洪水猛兽,怎么防她像防狼一样。 “扣扣子。” 秦朝阳稍微一推,把她弄回原座去,压着下巴瞥了自己一眼,轻飘飘说:“扣什么扣,热。” “你还是注意点自身形象吧,我调查过了,今天到场的几个作者,你人气就算不排第一也能进前三了。多少人为了看你来的?稍微出点差错就会被诟病。你连衬衣都穿了,扣个扣子算什么?” 秦朝阳惊讶地看了看金惠,好一会才叹了一句:“你也是够绝的。” 车停在公园旁边某个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这么会功夫,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势又猛又急,好像一阵子不会停。 金惠说:“我后备箱有伞,你在这等,我去拿。” 没过几分钟,金惠小跑回来。 “只有这一把了。” 哗地撑开,粉色,拱形,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 秦朝阳看了看伞又看了看金惠,金惠朝他笑了下,脸颊很红。 “走吧。”两人一同走进雨中,金惠撑着伞。短短几百米,宛如行走在万米钢丝上。这把伞是很久以前买的,那时候拱形伞刚出来,图新鲜,图好看,金惠入手了一把。后来发现这种伞小,不经用,于是常年放在后备箱。下雨的时候也不用,因为她的后备箱还有一把大伞。 “雨真的很大。”金惠的心怦怦跳着,好像噼里啪啦砸在地面的雨珠,蹦得老高。 “走快点。” “哦。” 没几步,又慢下来。 金惠指了指自己的鞋:“跟细,走不快。你能不能慢点?” 秦朝阳低头看,发现她的丝袜已经湿了,风雨里,两腿细细地抖着。他抿抿唇,不耐地把视线转向别处。 这是默许吧。金惠大着胆子把手挽上秦朝阳的胳膊肘,她听见自己说:“稍微扶我一下。” 几分钟后,两人如约赶到见面会现场。 让人惊奇的是,那些书迷并没有因为吓人的风雨而离开。露天公园里,打开了一朵朵伞花。场面壮观、令人感动。 “已经联系好了,准备换场地。” “打开话筒,我去前面说一声。” 金惠说:“看来我们得回停车场去。” 正要动身,忽然被人撞了一下。金惠往前踉跄了几步,回头,秦朝阳的胳膊被一个陌生女人抓住了。看样子是女粉丝。 女粉丝提出想要合照的要求,金惠点点头说:“照吧,我在这等你。” 女粉丝看过来,把金惠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对秦朝阳说了一句什么,秦朝阳摇了摇头。 回到车里,金惠先抽纸巾给自己擦了擦衣服上的雨水,随口问:“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秦朝阳答:“问你是我女朋友吗。” 金惠笑了笑:“我就知道。”过了一会,她把湿了的纸巾团起来,说:“你看你粉丝的占有欲。才多久呢,你越来越红了啊。” 秦朝阳没应声,又躺下来把玩手机。冷荧光打在他板着的脸上,金惠看着,打趣说:“看你,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高兴事啊,能不能笑一笑?” “笑什么,现在管我女朋友了,以后是不是放屁拉屎都要管?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放心,没人会管你那什么,顶多也就管管你女朋友。你现在没女朋友,担心什么?” “谁说我没女朋友了?” “你有?” 没吭声。注意力全回到手机上。有啊,他就是有,只是……操,那个小娘们儿怎么还是不接他电话。 金惠想了想,也把座椅放下去,倒下,侧着看他,“是谁?” “不是要赶场地?快点开车吧你。” “你先说是谁!” “我不想说。” “是不是宋甜?” “知道了还问?” 金惠急起身,偏头看了眼窗外。模糊不清,就像是开天辟地前,混沌不堪的乱象。什么也看不清,这让她有点急躁,有一种原始的、不讲理的情绪萦绕在她心头,霎时间,她忽然非常想砸开眼前这扇玻璃,好仔细辨认如迷雾一般的世界。 然而很快,这种急躁又转变为悲观,打开玻璃看清世界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被这滂沱的雨淋成落汤鸡。 她扯了扯毛衣高领,转头说:“不是吧,我看宋甜对你没有兴趣啊,怎么会?” 她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不甘问这个问题,想听见否定的答案,然而秦朝阳说:“我持之以恒呗,铁柱磨成针。” “这样啊。”金惠僵着脸,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持之以恒怎么没有用呢。 “我会找个时间带她见家长的。” 金惠默不作声地把座椅调回来,“我开车了。”她说,仿佛她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由于临时换场地,见面会最终折腾到晚九点才结束。 雨还没停,金惠开车把秦朝阳送到家。应门的是秦父,看见金惠一身湿淋淋的,眼有惊色。客气地请她进来坐一坐,金惠拒绝了。她现在这幅样子太糟糕了。 厨房里,秦母烧了开水,整壶端出来,让秦朝阳喝一杯暖身。 三个人围着餐桌坐下,秦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嘬一边数落儿子:“让个女人送你回家,够可以的啊,挺man。” “什么女人,金惠是我助理。” 秦父一口热水咽下去,一肠子都热疼了,“助理就不算女人了?你看看刚才小金那副样子,一整天没少照顾你吧?” “嗯。” “还给我嗯?!你把人弄感冒了,到时候人爸妈要说的。”秦父想了想,那副样子,他应该坚持的,起码让金惠进来擦擦干再走。 “小金这孩子,挺吃苦耐劳。”秦父啧啧地说,“叫人心疼啊。” 秦朝阳光顾着吹手里那杯水,秦母看着他,忽然说:“不喜欢就不心疼了。”转头看秦父,又说:“老秦,别想着和老金结亲家了,你儿子对那姑娘不感兴趣。” “我看那姑娘挺讨喜呀,我喜欢的。” “你喜欢顶什么用,得他喜欢——”秦母一眼神扫过去,秦朝阳风雨不动地喝水,仿佛手里那杯水是他眼下唯一的大事。 他这副样子,也是极少见的。好像料定了什么,论外界怎么动荡,他自固若金汤。 秦母下定决定,问秦朝阳说:“是不是喜欢上别家姑娘了?” 秦朝阳喝了口水。 秦母一双锐利的眼盯着他看了又看,笑了,“行了,别装了。你是我生的我会不知道你心里琢磨什么?有喜欢的就说,别藏着掖着。” 秦朝阳又喝了口水,一边喝一边拿小眼神溜溜地扫了对面一眼。 秦母说:“我们是开明的父母,不会硬逼着你喜欢谁,不喜欢谁。你要是有看上的姑娘了,我们也不会阻拦。条件当然有,像小金这样的是最好。要是不如她也没关系,毕竟不是天底下所有姑娘都家世好又漂亮。我们也不会硬要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主要是你自己得喜欢。” “是,是这个理。”秦父帮腔,“不喜欢的娶回家也没意思。我们不图钱,我们家有钱,足够了。” 秦朝阳放下水杯,看着对面。 秦母继续说:“你是成年人了,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做家长的没法干涉。天下所有当父母的都一样——子女幸福我们就幸福。你呢,大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现在,你能跟我们说说这个姑娘了么?” 秦朝阳舔舔唇,端正了一下坐姿,说:“是个导游。” 秦母点点头,“嗯,挺好,自食其力。” 秦朝阳又说:“比我大十岁,不过看着比我小多了。” 秦父板着指头算了一下:“十岁,也就是今年……三十三了?” “对。” 秦父秦母对视了一眼,由秦母代表发言:“你很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接受。” 秦母问:“她叫什么?” 秦朝阳答:“宋甜。” “宋甜?宋甜……宋甜……”秦父喃喃着,秦母瞥了他一眼:“你复读机?” “没有没有,就是这名字我听着耳熟。” 秦母没搭理他,转脸直视着秦朝阳,说:“这姑娘的职业和年纪我们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好,现在我们来说说我们对你未来一半的要求——” “我们不求她多有钱多漂亮多了不起。说到底咱们家也只是普通老百姓的人家。既然是普通老百姓,我们的要求就很简单了,我们家老实本分,和我们结亲家最起码得有这么一点——她得身世干净,家世清白,没犯过事。” 秦母问:“这个要求很容易达到吧?” 秦朝阳点点头,重新拾起那杯放凉了的水,捧起老半天,终于喝了一口,说:“容易。” “那就成了。老金家那边我和你爸爸会帮你挡着,你看上那姑娘,找机会带回家给我们过过眼。” 第四十五章 王小春赶到老地方,秦朝阳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吧台边喝闷酒。背影十分之萧条,看得王小春几欲出口的脏话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借酒浇愁愁更愁啊老大。” 王小春屁股一落下,台子上滑过来一小杯酒,王小春笑了笑,慢悠悠推回去:“不行不行,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等着呢,而且我现在禁酒。” 秦朝阳点点下巴,差点忘了这茬,王小春筹备生二胎。 “你都预备生二胎了。”一仰脖,又喝了一杯。 王小春嘿嘿笑着:“羡慕吧?想想以前,是真没料到,我比你快这么多。” 是没料到。秦朝阳眯着眼回想。他这人其实也挺一根筋的,抓着根硬骨头不放手,怎么也啃不烂。 “你们进展如何啦?” 秦朝阳摇摇头,“老样子。” 明明已经过了那道坎,可他总觉得坎后还有更高的坎,一道一道,连绵不绝的,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有点累了。 “要我说,整那些虚的,不如直接拿根绳子捆在裤腰上来得安心。那根绳子就是孩子。你什么也别说,只管播种,等收获的季节到了,还怕她不鸟你吗?只怕到时候是她主动了。” 秦朝阳眉一挑,斜眼看王小春,“刘燕就是这么被你追到的?” “嘿嘿。” “难怪大着肚子办酒宴。” “大不大肚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到手了。”王小春得了便宜卖乖,特别嘚瑟地说,“老大,我怎么觉得你越活越回去了,以前你多机灵啊。反正我话撂这,你仔细考虑考虑呗。妇保院我有认识的,有好消息了随时喊我啊。” 王小春一番话,说不上多么醍醐灌顶,但着实是萦绕在秦朝阳心头,久久散不去。 把肚子搞大就能把妞泡到手的话,其实也未尝不可。手段是卑劣了点,不过话说回来,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打定主意后,更棘手的问题来了。 从温州回来后,他和宋甜打照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宋甜做事够绝,要不是他死皮赖脸地跟着,话都说不上一句。现在,宋甜连门都不让他进,还把肚子搞大,隔空播种吗。 秦朝阳呵呵冷笑,懊丧地踹了盖在身上的棉被一脚。 时近年关,旅行社越发空闲起来。 午休时分,宋甜去了附近的西餐店,艾希礼坐在靠窗的软沙发里,手上捧着一本杂志,余光瞄过来,马上就把杂志放下了。 宋甜笑一笑:“你点什么吃的了?” 艾希礼耸耸肩:“还没点,女士优先。” 菜单从对面推过来,宋甜一页页翻看,冷不丁,对面说了一句:“最近有什么好事?” 宋甜抬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看你红光焕发的——”想到什么,他蓦然顿了顿。 宋甜没在意,几秒钟功夫,就出神了。 最近有什么好事?没有吧——照常上下班,照常早睡早起,照常一个人过,偶尔和同事聚一下。生活很有规律,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变了呢?没有吧。 “你是不是——恋爱了?” 又是冷不丁的,吓了宋甜一跳。 “没有。”她很快否认。 算恋爱吗?她觉得他们两个,好像差了点火候。 宋甜想起寒冬天,漫天的大片雪花,一望无垠的银镜,轻便的竹筏,粗重的喘息和熨帖的体温。时至如今,那时候的触觉依然清晰如昨。 秦朝阳绝对是个合格的情人。 不过,她心底总有那么点不确定。独身惯了,不舍得打破难得的舒适圈,生活中如果闯入一个陌生物种,会很累的。她觉得这样已经足够好,身体的需求好像比精神的需求旺盛得多。 下午,宋甜请假陪何文倩去医院。何文倩怀孕了,一个多月大,活得又茁壮又健康。检查完毕,何文倩摸着肚皮慢悠悠地走,微胖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 “知道自己怀宝宝了原来这么开心的啊。”何文倩说,“以前还听人说,怀孕多么多么难受呢。” 宋甜说:“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难受的时候还没来呢。” “嘁,你别吓唬我,说得好像你怀过一样。” “我是怀过啊。” 何文倩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宋甜。宋甜云淡风轻地笑笑:“那时我也开心,觉得生命特别神奇。” “后来呢?” “后来?我把孩子打掉了。” “为什么?” “因为孩子爸出轨了。” 何文倩抿抿嘴没说话了,宋甜反应过来,说:“和你说这些好像不太好。” “没事没事。”何文倩开玩笑,“男人算个屁,瞧,今天都不陪我来做检查。出差出差,出差重要还是我和孩子重要?” “他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嘛。” “哼!那也说不过去。”何文倩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他了。说说你吧——甜甜姐,你那时候怀孕,难受吗?” “我没到那时候,就把孩子拿了。” “哦……” 原以为话题到这里就告一段落,谁知出了医院大门,何文倩冷不防又补上一句,仿佛是自言自语:“唉,真狠得下心。要是我,肯定舍不得。” 宋甜开车,笑着假装没听见。 有些事情,大概是不能用狠心不狠心这样简单的词语一笔带过的。不身处其中,就不知道痛是什么感觉。直到现在,宋甜也从没后悔当初的选择。说她冷酷也好,自私也罢,她是无所谓的。 再过几日,天降大雪,瑞雪兆丰年,似乎万物都预兆着一切朝美好的方向发展。 终于要过年了,秦家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早上二老派秦朝阳出门买了几大袋坚果零食,刚进门,一群熊孩子扑到他小腿上。孩子生长发育迅速,短短一年,个头窜了不少,五官也揉开了。他一个个辨认过去,认出这个是大叔家的,那个是二婶家的。 厨房里,二老忙活得很,一群熊孩子堵在玄关,把秦母烦了个一个头两个大。不好说别人家孩子,于是就拿自家的进行批评教育:“你,带弟弟妹妹们去外面玩去,这么大个人了,还在这添乱。” 秦父从厨房里探出大半身体,对着秦朝阳意味深长地笑。秦朝阳读出来了,他爸的意思是:你比我幸运,我被你妈抓壮丁一样关在厨房干苦力了。 秦朝阳回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同时赶鸭子一样把熊孩子们赶到院子里去。 说来也怪,秦朝阳这个岁数,和这群孩子应该有巨大的代沟,然而现实相反,混迹在一群孩子中间,他倒像个孩子王,打得火热,其乐融融。 秦家院子特别大,积了厚厚的雪,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年前,厂里的工人就回家过年了,一大片院子没人打扫,他家那条大黄狗,陷进去半条腿不见了。 “来来来,排队排队。” 秦朝阳手臂一伸,尺子一般。几个孩子唰地站好队列。最前头那个天真浪漫地问:“太阳哥哥,我们玩什么呀?” “特别好玩的游戏。” 一听是“特别好玩”的游戏,几个孩子都兴奋地哇哇乱叫。队列一下子散了。 “先排好队,排不好的别玩了。” 队列又整齐了。 秦朝阳退后两步,托着下巴满意地欣赏了几秒,大步流星地往仓库走。没一会儿,他从仓库出来,手上拿着几把笤帚,还有一条木椅子。笤帚一个个分发给孩子们,木椅子归他,往电梯口一放,就一屁股坐下了。 “先把雪扫干净。”他大喇喇躺坐着,嘴上叼着一根木签,仰着头,光线和雪互相辉映着,亮得他闭上了眼。 耳边传来笤帚扫地的声音,雪堆嘎吱嘎吱的声音,没一会,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特别和谐,和谐到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被生生掩盖了他也不知道。 他睁开眼,是因为太阳的光线好像暗了——睁开眼才知道,太阳还是那么亮,雪还是那么白,眼前只是多了一张脸,又白又亮的脸。 嘴角一弯,由心而发地笑了:“稀客啊。” 宋甜回头看了一眼孩子们,孩子们也停下打闹,回视着她。 “出来一下。” 宋甜的车停在行道树下,她开了车锁,弯腰进去捡东西。秦朝阳在她背后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 黑色厚棉袄,深蓝牛仔裤,有点旧的加绒板鞋。 穿得这么普通,看在他眼里,还是开出一朵花似的好看。 看完衣服开始看别的。乌黑的一把粗马尾,低低地扎着。看不出什么身材,因为棉袄太厚了。屁股倒是又圆又翘,被牛仔裤好好包裹着。脚踝细细的,一只手能掐住。 漫不经心地,秦朝阳又想起王小春教他的办法。不管怎么说,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什么时候下手呢?怎么下手呢? 想着想着,宋甜从车里钻出来,转了身,递给他一张东西。 什么东西? 秦朝阳看鬼画符似的看那张单子。 不会吧,心想事成了? 宋甜跺跺脚,不耐烦:“看好没?” “没,”秦朝阳嘴巴咧到耳朵后,“我仔细看看,万一看错了呢。” 宋甜抬手就把单子抽回去,折好放钱包里。 “我怀孕了,就这样。” “哦。” 哦? 宋甜皱皱眉,她以为不该这么平静的。隐隐觉得有点失落,不过她什么也没多说,只说:“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那我走了。” 说完,往驾驶位走。 后面秦朝阳没动,没拦她没劝她没抱住她。 宋甜一咬牙,恶狠狠地踩在雪地上,把雪踩得又黑又湿。 远处嘻嘻哈哈的声音传过来,宋甜启动车子,正要走,秦朝阳敲了敲她车前玻璃。 “你等等。”没给宋甜反应的时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几十秒后,又一溜烟似的出现了。呼哧呼哧喘着热气。宋甜坐在车里,看后视镜里的秦朝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手上捏着一本本子。 第四十六章 宋甜的大众在马路上飞驰着,几万的车硬是被秦朝阳开出了几十万车的豪气。 宋甜坐在副驾驶,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抓着车顶把手,一偏头,看见秦朝阳硬邦邦的侧脸。刚才拿的本子现在丢在她的大腿上,捏得皱巴巴的,砖红的封皮上三个烫金的大字——户口本。 噗的一声,宋甜乐了。 引得秦朝阳分神看她,“你乐什么?” 宋甜眼神向下示意,说:“我可没带户口本。” 车头一转,临时往宋甜家飞去。 宋甜乐得合不拢嘴。 秦朝阳有点发毛:“又乐什么?” 宋甜问:“今天几号?” 秦朝阳脱口而出:“大年三十。” 车速渐渐慢下来,直到停在空旷的路边。 民政局不上班。 车里安静了一会,秦朝阳说:“他们好像初七上班?” 宋甜点头:“是。不过你知道我不结婚的。” 秦朝阳深深地瞥了一眼宋甜,很识时务地说:“好,不说这个了。” “今天怎么安排?” 宋甜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回答地漫不经心:“看春晚吧。” “春晚多没意思,我带你去放烟火吧。” 宋甜瞥眼过去,“烟火才没意思呢。” 话虽这么说,但到了夜里,宋甜还是默许秦朝阳买烟火去了。大街小巷,哪家店不是关门大吉?看见秦朝阳捧着一大把烟火回来的时候,宋甜还是挺惊讶的。 粗粗扫了扫,各式各样的烟火令人目不暇接。宋甜从中抽出一条,在手指间摩挲着,问:“哪儿买的?” 秦朝阳弯唇笑说:“谁说是买的。” 宋甜嗤了一声:“难不成还是抢的?” 秦朝阳光笑不答。 “还真是抢的?”宋甜难以形容地上上下下扫视他,“强盗。” “过奖过奖。” “哪户人家这么倒霉,大过年的还遭你这毒手。” 秦朝阳恬不知耻地嘿嘿两声,意气风发地挑眉,说:“王氏。” 宋甜家附近没有能放烟火的地方,汽车在路上兜转了几圈,没瞧见什么好地。望着一大堆色彩鲜艳的烟火,宋甜说:“看来你可以把它们归还给王氏了。” 秦朝阳把着方向盘说:“抢过来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道理?抢过来就是咱们的了。” “强盗。” 秦朝阳眉一拧,看了看宋甜,张嘴夸张地嘶了一声:“今天你怎么老夸我啊?” 宋甜笑着嗤了一声。 秦朝阳也笑,把车调个头,开了老半天,宋甜才发现这是往一条她完全不认识的路上去了。人烟稀少,只余路灯微弱的光照明。 “这是去哪儿?” 秦朝阳答:“乡下。城里不好放炮。” 不多时,汽车停了下来。宋甜下车四处逡巡,睁大眼睛好好辨认,还是没认出这是哪。她来杭州也有不少的年头了,却还是对这里不甚熟悉。一个地方可以小到每个角落都让你窒息,一个地方也可以大到很多角落你从未来过。 无所谓了,宋甜不去想让人头疼的问题。放眼看去,一面湖,一片衰草,看不尽然,月色里朦胧摇曳,熠熠生辉。头顶蓝紫色的天好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很久没见过这么纯净的颜色了。颜色里有亮晶晶的星。 美景佳节,意外地令人心情轻松。 宋甜转回身来的时候,秦朝阳正在后备箱摸来摸去。这辆车他不常开,上一次用,是和人一起去野外烧烤,到现在后备箱里还放着烧烤架、竹签一类的东西。 “我记得有啊,在哪呢。哦——摸到了。” 宋甜过去看,秦朝阳手上提着一瓶剩下一半的干红。对着月光,酒瓶子晃了两下,“要吗?” 他关上后备箱,提着半瓶子干红走过来,“但是你不能喝。喏,这个给你的。” 宋甜接过一看,一排还没拆塑料包装的养乐多。 嘁。 后备箱光有酒没有杯,秦朝阳特别豪迈地拔木塞,对着瓶口狂吹。喝得特别响亮,咕咚咕咚,像水牛。干红的香气飘过来,怪诱人的。 宋甜瞪了他一眼,插了细管吸养乐多。 还剩下几口的时候,秦朝阳走远了点,宋甜靠在车前,看着前面黑乎乎的身影,直到那个地方传来咻咻的声响,朝天一束明光,像炸裂一般绽放,明明灭灭的火光,天女散花一样落下。 站在开阔的地方,总会给人一种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天的错觉。这种错觉很美丽。宋甜一颗心荡漾起来,那边放烟火的人喝酒助兴,兴奋呼喊着什么。她平白多了几分豪情,猛吸几口养乐多,把空罐子啪地一下摔雪里去。 她想登高,想摸摸这片天。 等她站立在车顶,迎着风,心底说不出的舒畅。 没一会,天上的烟火灭了,蓝紫色天幕很安静地等在那里。 那边放烟火的人举着电光花走过来。走得不快,但步子很大。好像就是几秒钟的时间,滋滋啪啪的电光花就在宋甜的眼皮子底下了。 宋甜蹲下来,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啊,踩你车了。” 秦朝阳忍俊不禁,大方说:“没关系,你随便踩。我就来问问你要不要这个?”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电光花。 宋甜想说“不要”,但那明亮的电光花里,洋溢着秦朝阳的脸。她改口:“给我吧,你一大老爷们拿这东西娘们兮兮的。” 她重新站起来,却不敢乱动。下面人说:“别怕,摔下来爷给你垫着。” 宋甜于是意思意思,在车顶走了两步,举着电光花在半空画了个圈。等电光花燃尽了,宋甜坐下来,取走一瓶的那排养乐多就站在她脚边。 “你没陪你爸妈。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她说。 秦朝阳说:“没关系。” “他们知道你陪着我吗?” “不知道。”转念一想,又说,“或许知道。” 宋甜只听见后半句,偏过头,略有诧异地看他:“你和他们提起过我了?” 秦朝阳坚定地点头:“提了,他们同意了。宋甜,现在没有人能拦住我们了。” 宋甜没应声,好一会,才轻轻说:“我不结婚的。” “我知道。” “这个他们也同意?” “这个不需要他们同意。” 宋甜笑了笑,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你可真叛逆。” 秦朝阳点点头,这个他同意,他一直很叛逆。不过他再怎么叛逆,眨眼间就当爹了。 他细细寻思了会儿,说:“现在你是孕妇,我刚好是你孩子爸,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提个建议。” 宋甜斜眼看他。 他咳嗽着说:“鉴于你这人有前科,怀孕了还东跑西跑,喝酒抽烟,为了宝宝的健康,我认为很有必要充当你临时监护人的角色。” 新鲜。宋甜饶有兴趣地扭了扭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示意他继续。 “为了宝宝好,我得管着你。注意,是为了宝宝好,不是因为别的啥。”他又咳嗽了几下,说,“绿城那我有个套间,环境特别优美,绿化搞得特别牛,住那感觉跟住原始森林里似的。对孕妇特别是你这种爱抽烟的孕妇特别好。” “然后呢?” “然后,我请个保姆。你就安心养宝宝。注意,我这都是为了宝宝好,不是为了别的啥啊。” “哦,”宋甜好整以暇地问,“绿城,离我旅行社挺远的吧?你这意思是让我天蒙蒙亮就起床呗。” 秦朝阳见招拆招:“旅行社你请个产假。” “才多大啊就请产假,你这是存心想砸我饭碗。” “饭碗有宝宝重要吗?” 宋甜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想起之前陪何文倩去做产检的事了。她把身体转回去,月光下,慢条斯理地拾起第二罐养乐多。 秦朝阳在下面等得着急,瞧她慢悠悠乌龟似的吸养乐多,闷声吸两口气,来回踱了几脚。 忍不了了。 秦朝阳指着宋甜的鼻子骂:“你不会想把宝宝做掉吧?老子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铿锵有力的警告落地以后,四周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宋甜吸养乐多的声音格外响。 咕咕—— 秦朝阳踹了一脚轮胎,“听见没?” 咕咕—— 秦朝阳:“……” 咕咕—— 秦朝阳:“再开一罐吧,这罐都没了你还老吸它干嘛。” “哦。” 秦朝阳:“……” 宋甜重新取了一罐,秦朝阳说:“绿城的事……” “我同意了。” 秦朝阳愣了愣,宋甜转过头看着他,笑着强调:“为了宝宝好。” 初一到初七,宋甜住在绿城。年过完了,周一到周五的上班时间,宋甜还是住在自己家,等周末了再去绿城小住。不得不说,这类新落地的高层小区各方面硬件都不错,尤其是小区内绿化,虽然不到“原始森林”那程度,但满目郁葱还是能达到的。 宋甜站在28层的阳台上,楼底一览无余。小区内干干净净,阳光普照的日子里,特别美丽。 身后有声音问她:“老板娘,今天想喝鸡汤还是鱼汤?” 宋甜说:“鸡汤。”才过一秒,就反悔了,回头叫道:“等下阿姨,我想喝鱼汤了。” “好,我这就去做鱼。” “谢了。” “应该的。” 这位阿姨就是秦朝阳请来的保姆,人很和善,特别好说话,事事迁就宋甜。两人的年纪就像母女的年纪,或许是这一层关系,让两人之间有一种纯天然的亲近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甜的肚子越发显怀。等大到走路都费劲的时候,宋甜终于请了产假。家里几乎被搬空,所有物什一股脑移了过来。宋甜就睡最里头那间主卧,正式开启了足不出户的日子。 第四十七章 最近宋甜吃食很挑,前两天阿姨照她嘱咐做了醋炒鸡,吃的时候嫌醋味不浓,一大碟鸡肉碰了两块就停筷了,现在同样,十二点钟声已过,忽然把睡梦里的秦朝阳摇醒,使唤去买酸梅汤了。 大晚上的,去哪找酸梅汤。 秦朝阳驾车在街上晃荡,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时,金惠给他打电话。 取出手机的时候,秦朝阳确认了一下,的确是金惠而不是思汤心切的宋甜,看了眼时间,的确是深更半夜。犹豫了一下,接通电话。 通话内容很简单,时间也很短。挂了电话以后,秦朝阳重新走进便利店,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收银员看见他去而复返很是受惊,连瞌睡都不打了。秦朝阳把酸梅汤放小圆桌上,手臂当枕头枕在脑后,对收银员说:“看你困的,要不你先睡一会?” 收银员把一张缺觉到痘痘爆发的脸摇得拨浪鼓一样,“不行啊,我还要看店。” 秦朝阳看了下表说:“我等人,还要好一会,我帮你先看着。” “不用了不用了。”收银员笑笑,“我是前两天刚来的,第一次上夜班,没想到还真有人这么迟不睡呢。” 秦朝阳耸耸肩:“我刚从床上起来。” “忽然想喝酸梅汤了?” “老婆忽然想喝酸梅汤了。” “好男人啊。” “怀孕最大,事事得迁就她嘛。” 收银员赞同地点点头,“也是,女人怀孕可辛苦了。你老婆怀的是不是儿子?酸儿辣女嘛。” 秦朝阳正想说“儿子女儿没查过”的时候,叮地一声,便利店提示有客人来。 “欢迎光临!”收银员话音落地,就见女客人转了个身,背对她走到另一边去。在靠窗的圆桌边停下,没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人。 等的人到了吧。收银员心里想着,刻意移开八卦的视线,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脑屏幕。 “什么事非得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交代啊,金大小姐。” 秦朝阳没起身,维持原来懒散的坐姿,慵懒得不像话。 金惠看着这样的他,心中一片冰一片热。她从包里取出一只信封,放在小圆桌上。秦朝阳瞄了一眼,拾起来,信封里是金惠的辞职报告。 秦朝阳稍微坐直了点。 “搞什么?” 看见他变了脸色,金惠心里那片冰稍稍融化了点,但依然坚不可摧。她说:“就辞职呗。” “怎么这么突然?” “很突然吗?”金惠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朝阳的脸,像一台精密的记录仪,捕捉着对面人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我名牌大学生,干什么不好,非得给你干助理。” 秦朝阳无语凝噎。 金惠说:“你不要以为我在耍脾气,我是认真的。真的,老大,我不干了。” “原因?” 金惠吸了吸鼻子,看着圆桌上的酸梅汤,“你自己喝还是她喝?” 秦朝阳不假思索地答“她喝”,答完以后才觉出不对劲,望着金惠,只听她呵了一声,声音怪怪地说:“这就是原因。” 秦朝阳没说话,金惠忽然坐下来,在他的对面,看着那碗酸梅汤,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杭州这地方,逛个超市都能碰上熟人……” 她没继续说下去,手捏着包带,细细看他反应。他没看她,收了辞职信,点点头说:“行,随你。” 金惠快把包带掐烂了。 过几天,秦朝阳去杂志社办事,办完事不急着走人,这边逛逛那边看看,最后一站到了许多办公室。 许多正在花梨木桌后泡功夫茶。听声音也不抬头,多提了个透明玻璃杯,用夹子夹到前面,开水一烫,倒掉,斟上满杯的功夫茶。 秦朝阳大步流星地过去,拾起就喝。烫了一嘴。 “呸呸呸。” 许多抬眼不抬头,额头挤出几圈皱纹,“吹一口再喝嘛,这茶要慢慢品。” 秦朝阳看许多起范儿,受不了,从裤兜里掏出个东西送到他鼻子底下。许多吓了一跳,皱眉往后躲,看清是颗生蛋后,捏着鼻子说:“大热天,也不怕臭了!” “心头好,臭了也宝贝着。” “怪胎,总有一天你得吃生蛋吃出毛病来。” 许多翘着小指,捏着茶杯小嘬了一口,目光随着秦朝阳,看他高大的背影晃到另一边去,从饮水机那拿了只纸杯,许多笑了:“还有没有上下级概念了?来我这串门一样的啊。” 秦朝阳嗤了一声:“你当我乐意来?我来办点事,这不想起你了,特意过来瞧瞧。” “办事?办什么事?”许多又给自己沏了一杯,“哦——你现在没助理了,事必躬亲啊。怎么样,要不要重招一个?” 秦朝阳回身,猜他必有后话。果然,许多笑咪咪地说:“我有个远方表弟,想过来闯闯,要不跟你屁股后头?” 秦朝阳抬着下巴,“人勤快么?” “勤快勤快,当人助理必须勤快啊!” “那行,到时干苦活累活可别抱怨。” 许多立时给那个远方表弟电话,嘱咐事成了,手脚得勤快。心头这件事落地了,喜滋滋挂了电话,又开始泡茶。烧水的时候,随口说:“不过,小金辞职真挺突然的。” “估计想久了吧。” 许多琢磨了会,说:“我和她工作这么些时间,就我观察分析,小金这人挺执着的,我感觉她某些时候执着到有点偏执了都,当初可是说什么也要给你当助理,现在怎么说辞就辞了呢?” 许多捏了捏自己光不溜湫的下巴,没想出所以然,水扑通扑通就开了。 “我总觉得啊,小金辞职不是真辞职。她哪里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啊?”许多把茶水倒出来,抬头问,“等凉了,来一杯?” 从许多那出来,秦朝阳驾车回家。前两天秦父和他提起家里有人拿了几大罐子腌萝卜,这季节热烘烘的,酸甜爽脆的腌萝卜正是时候。秦朝阳都记在心里,打算回家捞一罐子走,给绿城那位送过去。她不是馋酸的嘛。 到了家,院子里多了几辆陌生车。秦朝阳刚按下电梯,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一大波人从里面涌出来。有人扛着摄像,有人提着话筒。 电视台的? 秦朝阳往旁让了让,电梯最后那人是他妈。潘书记一身黑色职业正装,波浪短发定了型,脸上的妆容一丝不苟。 等送走了那拨人,回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还知道回来呀?” 没夹枪带炮,也算冷嘲热讽了。秦朝阳没答话,率先进了电梯。潘书记紧随其后,一双锐利的眼紧扫过来,上下扫了一遍,秦朝阳就吃不住了,主动交代说:“家里有腌萝卜?我来拿一罐吃吃。” “拿给谁吃?” 秦朝阳看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 叮,到了。 “刚才那些是记者?” 秦朝阳在玄幻换鞋,潘书记路过他,直接走到餐桌旁,黑色高跟鞋笃笃笃,像啄木鸟。 “嗯,来做个简单的采访。” 秦朝阳进了厨房,腌萝卜用胖墩子玻璃罐装着,好几个罐子排成一排,静静地等着。他蹲下来,拎起一罐看了看。 潘书记靠在门边,“这萝卜是老张送过来的,知道我爱吃这口。我说家里两个男人都不爱吃,少拿点好。你倒好,准备搬出去送人了。” 挑来选去,最后秦朝阳拿了一罐最多最胖的。 “看你就不会选。”潘书记另拿了一罐,指给秦朝阳看,“这罐比你手里那罐好。” 秦朝阳对比了几下,也没比出什么花样来,于是说:“我两罐都拿走好了。” “行。”潘书记让身,秦朝阳拎着两罐腌萝卜又去玄幻换鞋,听背后说,“之前让你带人回来给我们看看,你也没带,现在天天往外跑,是不是金屋藏娇了?你爸和我都忙,这种事你自己主动嘛,别让我们催。” 想了想,在心里叹气,一不做二不休地说:“这样吧,我马上去北京出差,等我回来,你组织一下,你爸和我要见见那个宋甜。” 秦朝阳一愣,回头看。 潘书记宽慰他:“你爸你妈又不是吃人的怪兽,你紧张什么?那姑娘我们肯定要过过眼的,毕竟以后是一家人吧?搞不懂你这藏着掖着是什么意思。” 潘书记往那排腌萝卜看了一眼,说:“没想到姑娘爱吃腌萝卜,口味和我差不多嘛。挺好,她要真喜欢,你就都拿过去。” 秦朝阳嗯了一声,先拎着那两罐走了。坐车上,两罐腌萝卜靠在副驾驶座椅里,他看了好一会,开了一罐,捏出一根尝尝。哎哟,酸的很。瞬间的想法就是塞回去,最后想了想,丢出了窗外。 再安静下来,他开始琢磨,回去怎么和宋甜说,他爸妈要来见她,只是见一见而已,不是催她结婚,应该没有问题的吧? 两个女人都爱啃这酸不拉叽的腌萝卜,也算是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吧? 哈哈,秦朝阳歪着嘴乐了一下。 不过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什么由头呀。他搞不清楚。 第四十八章 宋甜起了大早,拉开窗帘,晃眼的太阳光冲进来,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大晴天,非常好。宋甜重新合上窗帘,开始换衣裙。昨天和何文倩约好见面,现在打个车出发时间还很充裕。 换上外出的裙子后,她的门被阿姨敲了敲,隔着门,阿姨问她午饭想吃什么。宋甜不假思索地就答想吃鱼。 门外的阿姨慈爱地笑了笑:“最近你很爱吃鱼呢。行,我去菜场买。” 门一打开,阿姨听见动静,刚转过去的身体又转回来,看见宋甜换了一套衣服,马上就问:“你要出门?” “是,午饭我不回来吃。晚饭回来,吃鱼。” 宋甜挺着大肚下台阶,后面阿姨看着就心慌,直追说:“老板娘你慢点,你大着肚子能乱走吗?你要出去老板知道吗?” “他不知道。”宋甜说,“我就和同事出去逛逛,孕妇也要适当运动的。阿姨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哎哟……老板娘,要不还是和老板说一声吧?” “没事,我就是和同事聚一下,你不要太紧张了。”宋甜笑了笑,说,“我回来要吃鱼的,阿姨你做的鱼很好吃。” 宋甜要吃的这种鱼超市不卖,只有菜场有,且那么多家鱼店,唯有一家最好。为了买条好鱼,阿姨赶早出门,怕去迟了就挑别人选剩下的。 要说这个阿姨,对宋甜是真好。刚开始宋甜想相由心生,这张慈祥的脸对应着她和善的心。后来才知道,这个阿姨是秦朝阳专门挑来的,价格贵,自然办事件件让人满意。这非常好理解。 不过秦朝阳,宋甜想,她可没付给他高额佣金,但他对她是真的好。这种一味付出,这种无私奉献,让宋甜一边觉得慌乱内疚,一边又觉得有安全感。 很矛盾。 有时候宋甜会想,干脆把那张证拿了吧,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不过这种念头常常刚刚出现,就被她掐灭了。从小缺乏安全感的人对安全感的要求特别高,这其实是一种脆弱的病症,以前宋甜不这么觉得,现在,她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有病。 其实就是缺爱。 “那我去菜场买鱼啦?” 临要出门,阿姨又不确定地看了看宋甜。离预产期不远了,还这么跑来跑去,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但看宋甜,一副心宽体胖的模样,挺着肚子还颇灵活的摸斜挎小包,不一会掏出一把散钱,“阿姨,给你买菜。” “不用不用!我这有呢,老板已经给过了!” 宋甜上前两步,把钱塞到阿姨的布条包里,“你拿着吧,万一不够呢。” 阿姨再推脱,宋甜说什么也不肯了。 一来二去,阿姨怀揣着宋甜新给的钞票,嘴上念叨念叨地换鞋,她前脚出门,宋甜后脚就跟上。绿城这边车不好打,出了小区还得再走个百来米才能遇上几辆出租。天热,走几步就出了不少汗。等坐进出租车里,已经湿成汗人了。 何文倩在她们常去的那家食店里等,甫一抬头,迎面就是个大肚婆,吓得她吸管从嘴巴里掉下来。擦了擦眼睛再看,没错呀,正是宋甜。 旅行社里的同事只知道宋甜请假,没想到竟然是产假。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好一会没话聊。宋甜只顾着微微笑,何文倩只顾着张大嘴。等终于回神过来,互通现状后,时间已不知不觉过去。 何文倩作为过来人,给宋甜上课,这讲究,那讲究,讲究了一上午。宋甜笑着听,末了来一句“我没这么多讲究”,就这一句话,立时把何文倩打败了。 “甜甜姐!你可要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我们女人,也就当孕妇这会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何文倩眨眨眼,忽然低声问,“诶,你是儿子还是女儿?” 宋甜摇摇头,“不知道。” 何文倩震惊地反问:“你这都不知道?” “查这个不是犯法的吗。” “是……也不是……那也不能不查吧?”何文倩支支吾吾了一会,说,“你这胎要是儿子就好了。” “儿子女儿都好啊,现在不搞重男轻女那套了。” “话是这么说,但……”何文倩皱皱眉,忽然叹了口无名气,“你老公那一家人可不这么想。表面上好像又民主思想又先进,实际上呢,还是重男轻女的本质。” “我和你说啊,你这要是儿子,过后好长一段日子都皇太后似的过得舒坦,是女儿就没这待遇。不管你生几胎,反正必须得有一胎是儿子!” 宋甜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文倩,听得快笑了。要是告诉她,她还没和她“老公那一家人”见过面……不知道何文倩还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话来。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爱情的结晶同样。上辈人因为血缘、亲情和你我联系在一起,但这并不代表有决定你我爱情是非对错的权利,更别提伸手来管这结晶的性别了。 宋甜的想法的确自私了点,冷酷了点,但她心里的爱情,是最干净最纯粹的,它可以析出结晶,但绝不能混入杂质。 两人一起吃完午饭,又点了饮品和甜食。何文倩本来是打算出去哪逛一圈的,现在为了照顾宋甜这个大肚子,只好屈就在这间小小的食店里。 天南地北地闲聊,时光一点点消磨,眨眼间,就到了下午。正打算离开时,熟人的面孔晃啊晃,就这么晃到了眼前。 依旧是何文倩先认出来,远远就打招呼,叫艾希礼的名字。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黄昏将至。稍微打了下商量,何文倩自己回家,宋甜这个大肚婆由艾希礼送回家。 汽车里,宋甜好像很累,几欲睡着。艾希礼想绅士地保持安静,但最后还是熬不住,心有不甘地感慨道:“明明一年前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一年前是怎么样的? 宋甜想了想,同样感慨:“是啊,很快。” “命运很爱捉弄人。”艾希礼嘲笑地摇摇头,漂亮的蓝眼珠盯着宋甜,“是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 宋甜摸着自己的肚子,也问自己,是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 回程路堵车,天快乌了艾希礼才把宋甜送回绿城。 作为一个地道的英国绅士,艾希礼亲自把宋甜护送至家门口才准备离开。他走向电梯的前一秒钟,宋甜喊住他,给了他一个友好的拥抱。 这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关于救赎,关于感恩,关于过线的友谊和不到位的爱情。 所有无法言喻的感情,随着那两道感应门的合上,就像被封存一般,蜷曲在某个角落。 而另外一些她生命里必须面对的、正视的感情,随着另一道大门的开启,赤条条、亮堂堂地摆在她的眼前。 应门的是阿姨,举着锅铲,裹着围裙。一身的油烟味。空气里,宋甜闻到今晚有香菇,有虾皮,有丝瓜…… “有鱼汤吗阿姨?” 阿姨愣了愣,往回看了一眼,又往宋甜那看了一眼,最后答:“没有……” “怎么没有?我不是和你说过了?我今晚回来要吃鱼的——” 一句话戛然而止。 充满人间烟火气的餐厅里,来了位“贵客”。 秦朝阳和她面对面坐着,对视着,仿佛打响了无声无息的第一仗。 餐桌上所有的菜色成了摆设,搭配均衡的颜色不如那对坐两人的神情精彩。 “不好意思,我不爱吃鱼。我叫阿姨炖了猪蹄。”她笑着说。 宋甜面无表情地看向她,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往后退。她扫了一眼那些菜,果然,没有鱼,正中央是炖的肥腻腻的猪蹄。 宋甜有点恶心。 “你会吃猪蹄吗?都说怀孕的女人挑剔,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样。这猪蹄是我带过来的,看着肥腻,吃起来可不肥腻。”她说。 秦朝阳笑了笑,“你带来的你多吃点,宋甜爱吃鱼,”他招了招手,“阿姨,你去做鱼。”然后看着宋甜,拍了拍身边的座,招呼说:“坐过来。” 宋甜看了看那边的一亩三分地,又看了看对面那位。不是说怀孕的女人最大,最有理由耍脾气?宋甜收回眼,登时转身上台阶。把秦朝阳面子拂了,把他话当耳旁风,不管他是不是尴尬了,也不管餐厅里剩余那两人是不是大眼瞪小眼了。 最后把房门砰地一关,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过去多久,门叩叩作响。 宋甜正闭目养神,这时候眼睛开一道缝,盯着那扇紧合的门。 “搞什么你,出来吃饭!” 什么态度。 宋甜合上那道眼睛缝,在内心深处哼了一声。 换软的。 “出来吃饭吧,你这一饿饿俩。” 宋甜:“我乐意。” 过了一会,“你不吃,我也不吃。一饿饿仨。” 宋甜:“你乐意就行。” 没辙了。暂撤。 过了一会,又是叩叩叩叩。 不过换了个说客。宋甜缓缓坐起来,把门开了。迎面就是一声冷笑:“你不吃他就不吃。很厉害呀。” “是。”宋甜回她一声嗤笑,“就我可以,你不行。” 嘎吱嘎吱的咬牙:“是啊,我没你能耐。” “有自知之明,为什么还来自取其辱?不是辞职了?再在这里出现不合适吧?”宋甜说。 她看着门外的女人,以一副全然不同的样貌出现。特意设计的发型,特意购买的服饰,特意挑选的香水……很浓,宋甜闻到卷土重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