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逼你黑化》 第1章 火刑 “阿米莉亚小姐!阿米莉亚小姐!” 微胖的女仆喘着气,挎着篮子跌跌撞撞地一路尖叫着,踏在下了雪后格外湿滑的泥地上,抓着裙子竭尽全力地往在城堡前的花园跑去,“您快找人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女仆褐色的眼珠惴惴不安地打着转,盯着在那儿悠闲漫步的小主人,被冻透的鼻头红得不成样子,“外面突然传起了您是把灵魂卖给了恶魔的女巫的流言,已经有很多被煽动的农民聚集起来要去找神父了,您快想想办法!” “别担心,汉娜。像以前那样给点钱把人打发了就好。” 她口中的小姐——那位半俯着身体在门前分拣着草药的纤柔少女笑了起来。泥土的气息,一如既往地让人心情沉静啊。她一边举起手里的块茎仔细观察着,一边翘起嘴角,语气轻巧地应了声:“如果我们的克里斯顿神父打定了主意要多敲点,那我就写信给瑟希亚表哥。”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说着,把草药塞进了篮子里,明显对这事儿不怎么上心,“告诉他有人想谋夺他将来可能继承到的家产的一部分,并诬陷了未来的红衣主教大人的表妹、忠实的光明神信徒我,好借以勒索钱财——” 汉娜那张被冻出了玫瑰粉的圆脸上,顿时显出了失望的表情。 “可您总是需要一个丈夫的!”这女仆结结巴巴地吭哧着,嘴嘟起来,左手有点儿局促地搓起了自己的粗布围裙,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我听人说,在您多次拒绝了路德维希公爵的求婚之后,那位阁下就给神父施了不少压力。来年您就十五了,就算在格洛西亚大陆上也早该订了婚了,再晚下去您的嫁妆可是会大为减缩的。索罗斯的波蒂亚……”她的眼睛越转越快。 阿米莉亚停下了手中动作,轻轻地唔了一声,漂亮的蓝眸刀锋般倏地抬起,锁定了女仆掩不住期待的神色。 这女仆在这里待了一年,来的时候干干瘦瘦,现在倒真是丰腴得挺诱人的。瞧这脸蛋,圆润粉嫩,饥饿的人肯定很想咬上一口……真是朵诱人采拮的野花啊。 “去叫厨娘把饭菜准备好,汉娜。”少女眼中笑意一深,用亚麻布手绢小心地包起了地上的干草,转身就往高大得近乎压抑的石头房子里走去,“顺便叫歌德夫人来一趟。” “阿米莉亚小姐!”听到小姐说要把管家叫来,汉娜急了起来,“这可不行,您这是……”这是马上就要写信给瑟希亚阁下了么?这可不是她希望的—— 金发碧眼的贵族姑娘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有点冷淡地看着她的贴身女仆。 “我不打算把自己随随便便嫁出去,也绝对不会嫁给一个德行有亏的家伙。然后汉娜,”她压低声音,伸手拍了拍小女仆圆润的脸,“那个索罗斯的破落户跟你说如果我嫁给了他,就让你当他的情人吗?哦,然后他还说,到时候会用妻子的嫁妆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女仆闻言顿时整个儿僵在了原地。她从嘴里含糊地吐出了一声抱歉,然后就像被什么狠狠地咬了屁股一样,抱着篮子跳起来就往厨房的方向跑去—— 哦,跑得可真快!要是母亲还在的话,一准儿已经在斥责家里的下人怎么都毫无仪态了! 阿米莉亚摇摇头拉出一张羊皮纸,开始思忖要怎样给她那个表兄写信才好——他已经帮她挡下过不少次麻烦了。不过这也是他该做的,毕竟劳伦茨家现在只剩她一个直系血脉,而父亲在生前按本国传统把爵位的继承权给了作为男性的瑟希亚……如果她在十六岁时还没找到一个丈夫的话,那么很多原本她可以继承到的不动产就会因为爵位的转移而被收入瑟希亚手中—— 这对大部分人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虽然按照诺曼底的法律,结婚后她的财产也就归丈夫所有了,因此阿米莉亚并太不在乎那一笔财产的所有权…… 不过,小汉娜可没有这么聪明的脑袋瓜懂得这种挑拨法。 阿米莉亚有点好笑地想着,拎起长裙托着烛台往书房走去。那个农民的女儿一天到晚想的,无非是在抱上哪位贵族老爷的大腿之后,可以穿得像个贵妇人一样珠光宝气罢了。这倒并不值得被指责,毕竟不少贵族最早都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发家的…… 可恶的瑟希亚。少女想着又有点生气起来:要不是他执意要做神职人员,像两家长辈原来所希望的那样直接嫁给他倒还不错,可现在两人之间顶多只能是情人关系,但她可不愿意这样! 到最后,在信里又写了一堆命令式撒娇的阿米莉亚自己都感到了不好意思起来。她鼓起脸却还忍不住笑,把信交给了忠心的女管家,并嘱咐她让跑腿的男仆动作尽量快些。这相依为命的主仆俩并不知道,被撞破了心思的小女仆在把活计料理完之后,看了一眼满是茧子的双手和身上粗糙的布裙,悄悄摸出了门,去找了本区的克里斯顿神父—— 小姐大概很快就会换掉自己了,索罗斯先生的许诺看来也是要完了。汉娜想。什么都捞不到手这可不行。路德维希大公的情妇派人来对自己说过,只要懂得摆弄草药和观察星象,基本上就能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女巫。而最近克里斯顿神父才暗示过,大公对劳伦茨的不识抬举很不高兴,而他需要一个证人来为他的成就添上一笔,报酬好商量…… 抱着这样想法的小女仆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跑到教堂那里声泪俱下地对着正从信徒那里收取着赎罪金的神父大声哭诉起来: “天啊,天啊,克里斯顿神父,我不愿做出背主之事,但是我更不愿意背弃我的信仰啊!我该怎么办,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个身材圆润的小女仆哭得一抖一抖,从被扯开的衣领里露出的肉白花花一片,看得在场的男人们眼都要直了,“小姐她最近总是看着星星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爱拿些奇怪的植物熬汁给人灌下去,还有她、她……”汉娜说着打了个哆嗦,“她捏了人形的泥像,对它们下了咒!” 众人顿时哗然。这可是有了确凿的人证,而之前早就有传言劳伦茨家的小姐用神奇的药水治愈了她家的农户……这可是女巫的行径!领主的女儿是个,是个渎神的家伙—— “烧死她!”有人立马大喊起来,“烧死那个邪恶的女人!” “不会是真的吧?她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啊。” “烧死她!烧死那个魔鬼!” “她是领主的女儿……”有女人担忧道。 “我居然和这种人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了这么多年……天啊,真的太可怕了!” 人们的情绪愈发高昂。少数人的犹疑在众势之下被压灭在了泥土里,曾经被阿米莉亚救过的那一家眼里含着泪,却半句话也不敢说。许多人甚至已经抄起了附近的农具和棍子,开始簇拥起那个教堂中央一脸悲悯的神父,并请求他带领着众人前去讨伐异端,把魔鬼赶回它所应当在的地狱里去—— “光明神在上,”克里斯顿神父严肃地把手里盛满了金币的募捐箱往修士手里一收,“被天主的光辉所眷顾的信徒们啊,为了我主的荣耀,让我们一同前去,感化误入歧途的羔羊,让这世间污秽得到净化!” “光明神在上!” “光明神在上!” “光明神在上!” ——这是场一蓄谋已久的暴行。 众人的情绪愈发激昂,他们流水一样涌出了雪白的石膏拱门,就像教堂里每一堵描绘着祛除异端的丰功伟绩墙壁上所绘场景一般,所有人都挥舞着手里的刀棍,往领主城堡所在的方向奔去;汉娜走在队伍前段,几乎是喜不自禁地露出了兴奋的笑,那张因为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显露出了疲态的圆脸变得明亮了起来:这真是太顺利了,她居然真的成功啦!她的弟弟也许能成为一个体面的绅士,到那时候,她就能嫁给一位乡绅做富太太啦! “别傻笑。”克里斯顿神父凑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腹语道,“一会儿好好演戏。我们得赶在她的救兵赶来之前迅速结束这件事。” 什么?!这还没完?汉娜不由大惊失色,险些被脚底的泥滑了一跤: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放开我!”小女仆低喊着,恼怒地挣扎了起来,“你背信弃义,你这骗子!” “你做了更背信弃义的事,你这下|流的婊|子。现在给我闭嘴,一会儿乖乖上场。做得好的话也许大公会为了嘉奖你而让你的兄弟进入军队,成为一个有身份的骑士。”神色悲悯得谁看一眼都要说圣洁的神父执着十字扯开了一个极具亲和力的微笑,然后粗暴地拽着人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寒冷的雪地被踩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很快地,灰白色的圣劳伦茨堡出现在了教徒们眼前,并逐渐放大成可怕的高度。那栋和雨雪天气的乌云一样压抑石头城此刻看起来就像个在雪地里潜伏着的黢黑怪物一样,高大沉默而又冷硬,给在场的每个征伐者心头都添上了一份无形的压力。 城堡门前的白色突然动了。神父定睛一看,发现那是早就等在那里的劳伦茨家的骑士团。他们眼神肃杀,手里的长剑在剑鞘上磨出了冷得刺骨的声音,吓得在场不少民众已经开始瑟缩起来。 神父见此倒是笑了,手里的念珠迅速拨过了两枚。先前他拿这群金鱼脑子没办法,不过这一次……没有人会弃信仰而取忠诚,因为背叛自小所信仰的教义就是最大的不忠! “先生们,请听我说!”这光明神的信徒高声喊了起来,“阿米莉亚·索菲亚·安妮斯顿·德·劳伦茨小姐被魔鬼蛊惑了,我们有人证证明她曾经多次实施巫术,并制作诅咒人偶……”克里斯顿说着,把瑟缩着想要钻进雪地里的汉娜拽到众人跟前,“来吧,汉娜小姐,说出你所亲眼目睹的事实!” 小女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她知道她要是不好好表现一番的话,自己立马会被愤怒的骑士们扎成一具尸体,被□□挑起来难看地挂在城头……那可不成。 “先生们,”她把褐色的眼睛瞪出了泪,用力作出楚楚可怜的姿态,“事情是这样的……” 汉娜哆嗦着把在教堂里哭喊出来的话重复了一遍。在她说完最后一个词后,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女仆看见了神父嘴角如愿以偿的笑容和骑士们沉默着推开扔下了武器的动作。她半驼着背抱紧了双臂,咽了一口唾沫,感到有些冷,脸却是热的。她喜欢艳丽的缎子衣服,她就要穿上它们了。 · 两日后。 “啊……阿米莉亚……我可怜的阿米莉亚……”歌德夫人被人紧紧拉着挡在了教堂广场前的行刑台上,看着面容苍白、明显遭受了拷打鞭笞的小主人,哭得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你们怎么能这样,阿米莉亚小姐可是老领主唯一的女儿,她向来是个忠实的信徒,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领民们拢着褴褛的衣衫,像刚苏醒的鼹鼠那样挤在一起,钻在彼此黑沉沉的肮脏衣服后眼神闪烁地看着她。 “魔鬼的婊|子!”有人吐了口唾沫,躲躲闪闪地说。 “闭嘴!”歌德妇人悲愤不已,“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 “冷静,夫人。”克里斯顿笑得和善而悲悯,“我们也没办法百分百确认她有没有被魔鬼玷污,所以只好用火来试了。如果劳伦茨小姐确实只是个普通人,那么光明神会保佑她的。”如果她被烧死了,那么就是神判她有罪。如果她活着,那么就是她和魔鬼勾搭的最好证据! 听懂了言下之意的歌德夫人哭得更加悲惨了。 “阿米莉亚!阿米莉亚!为什么你要遭遇这样的事!”她撕心裂肺地嚎啕着,“天啊,这太不公平了,光明神啊,请你一定让那些口出妄言的害人者死后下地狱被刀割被火烤,永远不能上天堂……” “把人带下去。”神父嘴角笑意骤然变冷,莫名的不安让他决定加快行刑,“点火!” 赤红的火舌很快就带着黑烟舔上了棕色的木材。然后它慢慢旺盛起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光漫过了贵族姑娘下方的木塔,并把金发碧眼的少女吞没其中—— 阿米莉亚觉得很痛。皮肤很痛,喉咙也很痛。 是路德维希家的那家伙吧。和教会合作了啊……就这么忌惮劳伦茨吗?她咳嗽着,被烟熏得半眯起来的碧蓝色眼眸平静地扫过了歌德夫人脸上的泪痕,扫过了神父的脸和他身后瑟缩起来的汉娜,还有神父身侧一位表情自责的圣骑士,最终茫然地落在了视野里越来越模糊的灰蒙蒙的天。 原本还想着等天气好一点,就去骑马的。 这下全完了。瑟希亚,你这个慢吞吞的家伙。 …… “咳!好冷……” 阿米莉亚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正躺在一片熟悉的树林里,枝桠乱糟糟的,月亮是怪诞的红,压抑地挂在头顶上,大而瘆人。 而眼前——有个皮肤苍白的男人正坐在石头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瞳色怪异,银发散乱,手里抓着衣服和披风,嘴里吐出的蛇信在月光下格外显眼。她识得这男人。这个在她幼年时就不时引诱她往前一步成为真正魔女的……恶魔。 “有劳。”打了个寒颤的阿米莉亚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拿过衣服就往身上套——她原来那件早就被火烧成灰了。 “真不客气啊,大小姐。”男人有点好笑。 “容我怠慢,所罗门阁下,现在这样说话有些失礼。”阿米莉亚仍是以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理着衣服,然后手上雪白的发丝让她盘发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变成怪物了吗。”她那看起来一丝不苟的精神状态终于出现了裂缝,脸上的表情变得隐忍而痛苦了起来,突变成酒红色的眼眸微微垂下,“所罗门,我们有过约法三章。我说过,不准对我的领民动手吧?” 第2章 黑犬 皮肤苍白的俊美男人拍拍手,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 “嗨,嗨~大小姐,真叫人害怕,我可什么都没做啊。要说的话,难道不是他们做了什么吗?”他弯下腰,摘帽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哎哟,让你失礼了。” 新生的魔女眼闪过一丝怒火。她是个过于骄傲的人,而这些天里经历的事情……被自己的骑士拽着头发拖出房间,被捆在转轮上架着火炙烤,被用烧红的烙铁把皮肤烙得血肉模糊,让她忍不住发出了惨叫,这种事情……!可笑克里斯顿还笑着说,自己要感谢他没让自己光着受辱。 感谢。 感谢她并没死透,然后因此真的变成了魔女么? 阿米莉亚胸中烦闷。她吸一口气,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面的魔族:“你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就像我清楚我的领民状态并不正常。你以前的条件,我答应,但是要在此基础上再追加一条:你不得以任何方式授意其它魔女与我为敌。明天晚上,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唔呵——好吧。”魔族右手成拳,放在唇前哑声道,“真伤心啊,这是不信任在下呢。” “你在我这儿一直信用破产。”阿米莉亚给了他一个何必废话的眼神,戴上兜帽,三两步跳出了魔族的视线范围——她无法忍受再呼吸多一会儿和这个家伙同样的空气。 她想回家去。她要回家去! 黑色的枝桠不断在阿米莉亚额角掠过,银白的发丝偶尔从兜帽中逃出,被暗红的月光染上了血色。越来越近了。她瞪大眼,酒红色眼瞳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整个劳伦茨堡一片黑暗,看起来就像瞬间破败成了个坟墓一般;然而即便如此,在树林尽头自己常去的那间守林人小屋里,那盏常年为自己留着的灯还是亮着的。歌德妇人一定在。她这是把自己当作了出去采药未归呢! 阿米莉亚身形一顿,她一瞬竟不敢前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闪电般把她扑倒在地,粗糙的舌头舔了她满脸。 “汪呜!汪汪!”大狗摇着尾巴,亲热地舔干净了她的眼泪。 “阿比斯!你小声点,”阿米莉亚好不容易才把身上的大狗推开,抹着眼角想哭又想笑,“别把人惊动了……” “是谁?”木屋的门突然开了,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歌德夫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她呜咽一声,紧紧抱住了半坐在地上的小主人,也不去管落在地上的披风,只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哭得不能自已。“我等了三天……”她哭泣着喃喃道。油灯的光和邪异的月光混在一起显得很浑浊,可阿米莉亚还是能看见这向来非常注重仪表的女人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哀愁在额头顶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回抱住了女管家。 歌德夫人一愣,琥珀色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心疼和哀恸。“先起来进屋里!”她把这个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拉起来,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我现在几乎谁都不敢信了,那些该死的……阿比斯,亲爱的,帮我看着外面好吗?” 大狗低呜一声,用湿润的鼻子依恋地蹭了蹭她的手,然后转身出去,用前爪拱上了门。 “我可怜的孩子……”歌德夫人抚摸着阿米莉亚的脸颊,对着灯下雪白的长发伤心地看了好一会儿,“很漂亮。可惜这样漂亮的头发,只能藏起来了。” 阿米莉亚垂下眼眸,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是来告别的。”她说,“我不能拖累你和瑟希亚——他明天就要来了吧?” “不!傻孩子,留下来!”歌德夫人拽紧了她的手,“不会有人能想到你还活着的,而瑟希亚少爷,他一定会尽全力护住你,他有这个能力,他会给你平反的,也许很快你就能恢复以前的生活了。”女管家忍住泪,“外面太危险了!你一个女孩子,要怎么活……” “总要有这一天的。”阿米莉亚低声道,“魔女……”她提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有点发颤,“不够强大,就只有死。只有在外面,我才能成长起来。现在已经不是几百年前,那个巫师会受到尊重的年代了。而且……如果瑟希亚再因为和女巫有往来获罪,劳伦茨家就完了。” 歌德夫人闻言如遭重击。她捂着胸口半撑着桌角,看起来马上就要昏厥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亲爱的,听我说,你留下来会比较好——至少,先把冬天过了。这么冷,你能往哪里去?”女管家喘了口气,视线往上,努力忍着让眼里的泪不要再掉下来,然后她掀开铺了一层粗布和稻草的床板,把里面的东西清空了,然后把侧面的一块木板撬了下来,“阿比斯!”她把门外的大狗叫了进来,“跟着他走吧。这条地道通向你母亲的房间,你可以在那里先好好休息一下。” 阿米莉亚皱起了眉。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自己跟着阿比斯,但还是听话地走进了隧道。 ——歌德夫人总归不会害她。 ——尽管,她的眼神是那么绝望。 · 阿米莉亚正疲倦地辗转在梦乡里时,她的表哥瑟希亚正带着一小队圣骑士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着。 “该死!”和阿米莉亚长得有五分相像的俊美青年摘下了兜帽低声诅咒着,脸色阴沉地打量着队尾被埋在了雪里努力挣扎起来的骑士——这个队伍不久之前才经历了两场暗杀和一场雪崩。这鬼天气,把一天半的行程足足拖到了三天长,结果直到现在,他才刚刚到达劳伦茨家的封地上…… “阁下,”有着一副浓密络腮胡的骑士长骑着马踱了过来,“先去查探消息的安东尼回来了,他说阿米莉亚小姐确实已经被……”骑士长把接下来的话换成了耳语,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请节哀的表情,对着长官行了个礼。 金发碧眼的青年闭了闭眼,攥着缰绳的手发起了抖。 “我们先去神殿。”他沉声道,“如果不是有人作伪证的话,那些人绝对没法这么快下手……真是好样的,路德维希。我和你杠上了。”瑟希亚说着,色泽忧郁的灰蓝色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狠戾,“就算我不是克里斯顿的直属上司,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神父来算计我的家人和财产——就算是国王也不能!勇士们,整装出发!” “是的,阁下!” 众骑士应声策马而起,扬起的蹄铁在洁白的雪地上踢踏着,从高处看便是一行逶迤的灰痕。这队穿着灰白铁甲的武者气势汹汹地一路走过了不少农民的土舍,在主动退避的平民们异样的神色中,一路倾轧到了正等在劳伦茨家族的封地教堂前的神父克里斯顿面前。 “瑟希亚主教阁下,真是贵客。”神父姿态谦卑地行了个礼,含着笑的双眼却仍然平淡一如往常,“请问我有什么能帮您的事吗?” “我是来正式继承劳伦茨的。”金发碧眼的青年像睥睨着泥里的尘土一样,眼神冰冷地在马背上俯瞰着他,“没有死在路上,真是让你和路德维希大公失望了……我宣布,你被逐出这片土地了,克里斯顿。我已经带来了你的继任者。安东尼!”瑟希亚叫过了骑士中的一个,“你去送克里斯顿先生离开,务必让他今晚在荒原里好好享受一下,神所赐予的磨砺……等等!” “阁下?”那位骑士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有何吩咐?” “叫几个人打听清楚当天到底是谁先起的头,把那个挑事的给我抓回来,我要亲自审讯。至于你,神父大人,”瑟希亚揪起神父的衣领,冷笑道,“这几天,就好好感受一下在暴风雪里逃命的感觉吧。路德维希的封地可不算近,你会喜欢它们的,路上的那些野狼和熊……” 砰!几个箱子被圣骑士们扔了出来。原本跟随着克里斯顿的修士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终于有个人出来小心翼翼地扶正了快要滑下去的鸟笼子,里面一只翠绿的小鸟被惊得吱吱直叫。而那群圣骑士仍沉默地看着他,只要主教一声令下,铁剑便会即刻出鞘—— 他不认识里面任何一人! 克里斯顿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用力拽开了瑟希亚的手,然后嫌恶地理了理被拽皱的领口。 “走着瞧,你会后悔的。”他皮下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然后用最快速度在鸟笼上盖了个布罩子,就指使着自己那同样被可怜巴巴地赶出来的仆人把东西拉上了马车,速度一点不慢——大概,是害怕真的不得不在荒地里留上一晚吧。 金发碧眼的俊美青年冷笑一声,和心腹耳语了数句,策马继续前行在劳伦茨的领地上,灰蓝色的眼睛冷厉地扫过每一个缩着脖子夹道而迎的领民,强忍着浓烈的杀意。瞧啊,这些愚蠢的人,看起来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根本就没必要宽厚地对待他们。这些人不需要关怀,不需要庇佑,也不需要—— 寂灭的灰蓝色眼眸里映出了空落落的中心广场,地上还残留着黧黑的烧痕。 他下了马,用带着皮手套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片冰冷的泥土,想起了幼时和阿米莉亚一起在这里玩耍的那些时光。 那个傻姑娘啊。她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不怕高不怕痛,被举高抛起来会兴奋地笑,骑马打猎都是一把好手,被施以援手就会大发脾气;她还爱一天到晚抱着书在问姨母这个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问不清楚就亲自去求证,做了不少危险的事,弄得大人们都笑言她比男孩子还让人头疼;还有……还有小小年纪就立下誓言,说自己要成为最好的领主夫人,让子民不再挨饿受伤,能过上富足快乐的生活—— 那时候,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那更值得她为之付出的理想似的。 青年闭上了眼。有液体从眼角无声滚落,然后在寒冷的气候里迅速凝成了冰。 也许他就不该走神职这条路。如果他和米娅早早结婚并继承了这个爵位,事情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可做教皇是他的梦,是身为家族次子的他,所能达到的巅峰—— “有人来了,是那个讨厌的旁支小白脸。” 阿米莉亚猛然惊醒,她睁眼,看见一个黑发黑瞳的少年正嘟起嘴坐在床前守着自己,轮廓和歌德夫人有几分相似。 少年俯身舔了舔她的脸,单手制住了她的动作,满眼的单纯和依赖,语气熟稔而亲热:“他就要来占据这个地方了。让我去咬断他的脖子吧!” 阿米莉亚瞳孔骤缩,炙热的火焰瞬间升腾,烧灼得身上的少年发出了惨叫! “你烧我!”少年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把火扑灭,然后委屈地再次扑过来咬住了她的脖子,也不敢用力,只磨着牙,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呼呜呜呜……坏主人……” “……阿比斯?对不起,我控制不住……”阿米莉亚懵了。她认出了这个在怀中撒娇哭泣的少年正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那条黑犬。此刻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是否豢养黑猫或黑狗——原来那狗屁的女巫判断准则,是真有依据的吗? “那个家伙是外人!”阿比斯呼噜噜噜地在女主人身上磨着牙,“外人企图侵占主人的家产,要——咬死!” “你要咬死谁!” 寝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头发比前几日白了许多的歌德夫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用力拉起了赖在阿米莉亚身上不起来的少年,“跟你说过的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跟着小姐……快放开她,坐下!” 少年反射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回过神的一瞬间头发顿时炸了起来,揉着眼角沮丧地嗷了两声。 “阿比斯是……”阿米莉亚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 “他是我的小儿子。”歌德夫人已经完全恢复到了往日里的状态,她送来了一托盘吃的,还有一个让阿米莉亚摔碎了手中茶杯的消息,“瑟希亚已经到了,他到这里第一件事,就是当着所有骑士的面,以处死异端的名头,处死了骑士长的妻女。” “……让他来见我。”阿米莉亚如遭雷击。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平静了下来:“求你了,歌德夫人,现在就让他来见我……” 歌德夫人点点头离开了,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悲哀。 她能理解瑟希亚少爷,也能理解阿米莉亚小姐。阿比斯从小就跟着阿米莉亚长大,把两个人都看得分明,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那么排斥瑟希亚少爷吧。可这一次…… 没过多久,急促的脚步声就在门外响了起来。 “阿米莉亚!”金发碧眸穿着白色神官袍的美貌青年破门而入,满眼的惊喜和不可置信,“真的……” 啪!清脆的耳光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你是这片土地的领主!”白发赤瞳的少女愤怒地喊着,一手举在空中,一手提着裙子,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泪,“正直,怜悯,公正,荣誉……你怎么能那么做!你是他们的领主,他们是你的子民啊!那孩子才四岁!”阿米莉亚说着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对不起,阿米莉亚。”青年维持着被打偏头的姿态,捂着脸,眼里美丽的灰蓝色瞬间黯淡下去,“他们夺走了我所爱的,让我不去报复,我做不到。即便会在夜里因为负罪感惊醒,我也不后悔。我还会做更多,因为他们对你做了对我来说,比死亡更残忍的事。” 阿米莉亚跌坐在绣花长椅上。 “你知道吗?我爱着这片土地。”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我希望这里的人们都能安居乐业,富足快乐。一个暴|政者是无法带来这些的。”阿米莉亚说着,想起了汉娜和骑士们,还有那些看着自己被火焰炙烤的领民们。 她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人民——是愚蠢的。”她最后说,“你不应该去责怪他们,因为罪魁祸首是那把他们变成蠢货的东西。”阿米莉亚说着,看向了房间里供奉的光明神像,它精致又华美,圣洁又肃穆,仿佛每个人心中所能想象到的最美的神迹,“不要因为无能为力而迁怒。” 瑟希亚仍捂着脸颊,那黯淡的姿态看起来有种精致而脆弱的美感。 他看着她所望的方向,良久不曾说话。 第3章 恳求 如果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瑟希亚一定毫不在意地怜悯笑笑,然后转头就把它彻底遗忘了:那些嘴上是个圣人行为却是小人的家伙,还少吗? 可说这话的,是米娅。瑟希亚看着眼前眼神疲惫的少女,感到了失措和慌乱—— 眼前的这个人,是他所唯一对不起的,捧在手心里的小米娅。是……叔父无数次惋惜过,可惜是个女儿身的劳伦茨家的米娅。是即便被架上烈火活活烧死,在侥幸活命后,仍无法对使她遭受痛苦的子民产生怨恨的米娅……是都变成这种处境了,还在劝谏他的米娅! 在这一瞬,瑟希亚甚至是恨着她的。 可到最后,他也只能再度靠近她,颤抖着手抚摸她银白的长发。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他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是她所允许他作出的最亲密的举动,“我早该料到,路德维希那个畜生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会补偿你的。我会让你能再度站在阳光下的。你可以留下来,招赘,找一个能够好好照顾你的,各方面条件也相当的人结婚……” “——那是不可能的。”阿米莉亚冷静地道,“看看我的眼睛和头发,有哪个贵族会娶一个像这样的怪物?就算我不介意,他们恐怕也会先把我当成玩物耍弄,然后再送上魔女之楔观赏吧。我恐怕只能离开,去做个真正的魔女了……你要好好管理这片领地。”她抬起眼,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你虽然不能娶妻,但还是可以拥有孩子的。找个温柔的情人,好好对她,把这份家业传下去吧。不要被我所累。” 年轻的主教表情一瞬狰狞。 “不,不,不。我绝对不能接受这个,你不能这么对我!”他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手臂一挥,厚重的长披风乌云般滚动,“你知道吗?你敢离开,我就杀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婴儿,在土地里撒上荆棘的种子,毁去教会里所有藏书,”他一字一句地逼近阿米莉亚,“我会让这片土地,彻底变成一片废土。” “你做不到。”白发红眸的少女断然道,“你想成为教皇。” “见鬼的教皇!”瑟希亚怒声道,“你为什么总要提这个?这根本没有关系!” 阿米莉亚看着他不说话。 瑟希亚终于再也不能忍受了。这容貌俊雅清艳的青年红着眼尾攥住了阿米莉娅的手腕把她推倒在地,泄愤般吻了上去。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顽固又不知温情的女人!对他说些好听话,哄哄他,为他留下来,就这么难吗?相信他能够保护她不受一丝一毫伤害,投身于他的羽翼之下,乖乖地做个仰视他的女人,就这么难吗?就算只是欺骗也好啊。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阿米莉亚依然沉默。她不曾回应,也没有抵抗,只是任他像头不知方向的小牛犊般啃着她,仰头看着头顶那些烂熟于心的色块。 绘着点点星辰和神祇征战的拱顶幽暗而高远,阳光从窗外投下阴影和灰尘,光明神的神像安静地站在白色和金色的神龛里看着他们,他身在尘埃,姿态曼妙,光洁美好,满怀笑意。 “米娅,求求你,留下来。”男人苦苦哀求。他知道,真正的魔女……和那些被诬陷的可怜女人不一样,要强迫那些可怜的女人非常简单,只要严刑拷打时力气稍大些,或是提及她们的家人孩子,就能让她们含泪屈服,可是魔女…… 历数那些为人所知的魔女,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些孤家寡人的存在。 拥有着力量的她们,不会再轻易被任何人所束缚,也不会允许自己再度成为笼中之鸟。命运使她们不再一味承受,力量给了她们破釜沉舟的选择。 男人啊,你能用手,去抓住一缕毫无羁绊的风吗? 瑟希亚不愿去想这个问题。所幸那铁石心肠的可恶女人终于一声叹息,给了他暗示着应许的轻得一触即离的回吻。于是瑟希亚回应了她,眼里却露出了孩子一样的迷茫和彷徨。 …… “这次不好,真的不好。我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大人发这么大的火。”圣骑士中那个叫安东尼的擦擦汗,和同伴们一起坐在马厩前刷着他们的马,“你们都看见了,大人看阿德雷德走得太急留下的床铺的眼神。虽然这次是拿了布兰特的家人下手,但他的杀气完全是冲着阿德雷德去的。毕竟他不能轻易处置圣骑士。我真怕他忍不住对那小子下追杀令。” “得了,别这口气,你不能怪大人。”他的同伴布切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撸起袖子站了起来,“你知道吗?东尼,在这件事上我不觉得大人有错。要不是怕爱娜也遇到类似的事情,我早就钻进树林去当个游侠了。” “哦!你的梦想!好吧,那确实挺吸引人的,”安东尼发出个鼻音怪笑起来,用手背拍了拍同伴的胸膛,“趁早免了这想法吧,你这块头,连兔子洞都钻不过去,就算伸个手也要被卡住吧!大概就算有足够精明的猎犬,你也是没法和它们一样在树林里快速穿行的。然后你就得饿着肚子和棕熊打架,然后再次因为骁勇善战被某位大人收归麾下啦!你说你这绕了一圈的,何苦?还要饿肚子!” “啊?”布切被噎了一下,“嘿!你这混小子,胡说八道,看我不给你一下子……”他正笑得欢,在看到回廊尽头那个白色的修长身影时顿时跳了起来,笑容尽敛地拍了安东尼一下,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骑士礼。 衣袍飘逸的白色身影远远地回了个礼,然后继续往前走远了。 也一起行了礼的安东尼眯起眼看了好一会儿,手里换了块布。 主教大人的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有了笑容,神色也轻松了许多。但莫名的,他就是感到了不安,比之前更深更浓烈的不安。就好似原本已经落在了地上的尘土突然再次浮了起来,迷住了眼,然后很快就会遮去天日,卷成巨大的旋风般—— “阿德雷德为什么没有履行约定?”他问布切,“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他可是个孤儿,前途也有大人给他铺路啊。” “谁知道?”布切不太乐意继续这个话题,“别想太多,真想明白了,未必是好事。干你该干的就行了。” ——这个问题,也是瑟希亚所不能想通的。 阿德雷德没有亲人,他的恋人——一个乡间的纯朴少女,也早就死在了路德维希的手中。那么一个心无牵挂身在教会的圣骑士,有什么理由背弃自己——一位红衣主教许给他的利益,在明显是敌对领土的人在捣乱的时候,不曾出面阻止这一切,而是不闻不问地任事态发展,做着助纣为虐的事? 然而他没法询问这一切。因为那个人已经在自己赶到之前离开了领地,不知道去往了何方。 金发碧眸的青年满心烦忧地走进了书房。他摩挲着书桌上放着的印章,忧色淡去些许,嘴角翘起了个极浅的笑。他喜欢这种沉甸甸的质感,摸起来很实在,也很让人安心。权力,唯有权力能让他保住自己所想要的一切。样貌俊美的青年这样想着,抬手翻动着桌面上的信件和羊皮纸:探子来报,领土以北的路德维希和领土以西的西斯克勒夫,最近正虎视眈眈地筹备着军队。路德维希前些日子共吞并了三个没落的小家族的土地。并收编了他们所有的人马和武器。以西的希斯克勒夫不太对劲,他们的领主并不是一个尚武的人,而且领土也很富足,根本没必要在冬天大张旗鼓地进行扩张,但最近却像被逼到了末路一样开始发起战争…… 这些字句让瑟希亚的心重新变得沉重了起来。战争,又是战争。青壮年都进了军队里的话,田里的劳作要怎么办?接下来这几年整个诺曼底都会元气大伤是可预料的。他用修长的食指逐字逐句地点着那些潦草的情报,在一处墨水颜色显然不同的附注处顿了下来。 这是米娅标注的,通天塔?很熟悉。在哪里看到过呢? 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大人!”一个有点地位的男佣人满头是汗地出现在了门口,在得到允许后,他匆匆跑了进来,“之前在这里工作的汉、汉娜是那天跟着克里斯顿神父来闹的人,她和她的家人都不见了!他们房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也都被带走了,看样子似乎是连夜往北方逃了,我们的人没追得上……” “不用管她了。最近的天气太差,为了追这么个人折损了人手也不值得……到时候直接向我们的邻居要人就好。”瑟希亚先是皱起了眉,然后他沉吟片刻,右手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最近多派点人巡逻一下领地,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在流窜。希斯克勒夫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派人再进一步查探一下。之前的收支账本?” “在管家手里。”佣人松了口,欠了欠身,腿肚子还在哆嗦,“需要我现在把歌德夫人请过来吗?” “让她过来。”瑟希亚点点头,然后轻抚了下袖子上的皱褶,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这些天他积下了不少教务,数位地位重要的神职人员还没被接见,再加上接手这个辖区后必须得把一些让人把并不那么愉快的刺儿头铲除干净,他暂时是要忙得也许连睡觉都没时间了。 然后还有枢机主教那里……在书桌前坐下拿起鹅毛笔蘸了蘸墨水的年轻主教沉吟起来。要怎么交代才好呢?关于他还没抓到那个鹰派监视者的小尾巴,就把人给赶了出去这件事。虽然克里斯顿大概并不会死,路德维希肯定会派人把他保下来,而在北地也有他们的人,但毕竟,是自己亲手把最轻松的路给断了…… 瑟希亚的目光落到了书桌上被垒得整整齐齐的书本上。他拿过了上面最老旧的那本,翻到了插着书签的那一页,看到被用墨水画起来的那一段,讲的,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一位贤王用智慧统治国家的故事。王者不求长生也不求财富,只向而他的神祈求了智慧,以更好地统治国家;而那位王的名字,正是传说中最初的王那位与恶魔为伍的儿子所罗门—— 米娅可真是的!又在看这种东西了。 年轻主教脸上不由自主地就浮起了会心的笑。他极小心地把这脆弱得稍一用力也许就会碎掉的古籍按原样放了回去,心下暗定,以后将只有他和米娅能进入这个房间——虽说每个学识足够渊博的神官都对原教和光明神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但喜欢把类似细节宣扬出去以打压乃至毁灭敌对家族的人可从不会少。比如说,路德维希的那个疯子—— 穿着纯白神官袍的青年眼里属于海的色泽瞬间汹涌起来。 严格说来,他、米娅和路德维希家的那个疯子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路德维希才会在多次求婚失败之后如此疯狂地想要他和米娅的命。然而只要他在一日,劳伦茨家就绝不会接受一个路德维希成为它的主人! 还有克里斯顿。瑟希亚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克里斯顿护着鸟笼里翠绿的小鸟时那张隐忍而愤怒的脸,还有路德维希领地隔壁前段时间新寡的埃利诺男爵夫人。 那女人前段时间才差点被剥夺掉自己婚姻的合法性,独子也险些被扣上没继承权的私生子身份——可前些时间到处都在疯传的旖旎流言却一下子就止住了,而那正是近半个月前,他的米娅上一次拒绝路德维希求婚后没多久! “可惜想到得太晚了。”金发碧眼的青年扫了眼快被改完的公文,笑着揉了揉太阳穴,“我没想到,那卑鄙的东西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那两人是同乡,据说暗地里联系非常频繁的密友。和因为是败落贵族家幺子而在少时一文不名的克里斯顿不同,出身平民的埃利诺男爵夫人年轻时风头可盛得很,她养的鸟儿能唱出宫廷里所盛行的最复杂的歌曲,本人则非常能说会道。她总能在夫人们的聚会上恰如其分地把气氛带向高|潮,一边推销鸟兽一边讲些烂俗却永远不会过时的动人故事,却永远,对出生地本应最负盛名的传说闭口不提—— “青鸟?” 阿米莉亚在母亲房间的鸟架子上看见了一只羽毛青翠的小鸟,她不会错认它脚上的绿宝石扣,“这不是克里斯顿养的那只吗,怎么会飞到这里来?” 睁着绿豆眼的小鸟歪头看着她,细楞楞的小红腿在银架子上活泼地跳了两下,嘴里却不能吐出半个音符,看起来格外可怜。阿米莉亚笑了,心生爱怜,把早上歌德夫人端过来的面包撕碎了一个小角,托到掌心去喂它,还孩子气地吹它头上的翎毛,吹得小家伙跳个不止。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小东西!”歌德夫人来收盘子的时候吓了一跳,“长得比我之前见过的那些都好看。” “自己飞进来的。”阿米莉亚把那小东西托在掌心里,感受着掌心被轻啄的酥|痒,笑得十分快乐,“我可暂时不敢让阿比斯进来了,一口把它吞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阿比斯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你跟他说他要是不听,说‘坐下’,他就会立刻老老实实坐下了。”歌德夫人表情促狭,眼里满是对自己孩子的疼爱和骄傲,“更何况他可飞不起来,你尽可以放心。” 阿米莉亚大笑出声。她怜爱地捧着掌心的小小青鸟,思绪倏然飘远。掌心的这只青翠色的小东西,曾在整个诺曼底的土地上都风靡一时,几乎每个贵夫人都会养上一只,以声音动听为优,几乎从未听过有不会出声的。无法出声,而它与这缺陷成强烈对比的快乐与单纯让她动容。 不管克里斯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小家伙确实被照顾得很好。 而不管自己从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从今以后,在大部分人眼里,她都只会是个邪恶的魔女了。 “阿米莉亚小姐,今晚就让阿比斯继续守着你吧,”收拾好了房间的歌德夫人抓着门把手,语气有些犹疑,“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在睡觉的时候有人和你共处一室,但现在这状况,这样比较安全……” “不了,谢谢。”阿米莉亚一惊回神,安抚地冲女管家笑笑,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让他守着瑟希亚那边吧,这两天反而是他比较危险。我已经听说了他这些天到底遭到了多少次暗杀……”更何况,她和一个魔鬼约了今晚见,阿比斯在是会坏事的。 ——既然成了魔女,就该干些魔女才会干的事才对。 第4章 追逃 ——比如说,和恶魔为伍。 “哎呀呀呀,大、大小姐,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皮肤苍白的魔族一从窗户跳进来,就被直面而来的汹汹一剑指正了鼻子尖,冰冷的剑刃上还附上了灼热的火焰,唬得他露出了夸张的表情,高举双手往后一靠,险些从窗口栽下去。 “做一个魔女该做的事。魔女不是睚眦必报的吗?”阿米莉亚说着把剑又往前递了一点,扬起下巴,眸色冷厉,“如何,恰如其分吧?” 所罗门惊愕的表情更夸张了,眼底却含着愉快的笑意。他贴在墙上陪着笑挪了两步,然后就地一滚一下子换了个位置,把嘴凑到了阿米莉亚耳边,那声音让她起了一身鸡皮:“不错,总算是稍微有了点样子……” 轰——!火焰瞬间爬上了他的身体,绕着四肢盘旋而下。在他吃痛一瞬,少女已反手抛剑转身,男人随即如蛇般下腰躲过,手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追回反击;两人交锋数次,眼前只一闪,刀刃就已紧紧贴上了他的脖子,眼看着就要顺着肌理切割进去! “别忘了,”阿米莉亚架着利刃微微喘气,脸颊微红,略含怒意,“在成为魔女之前,我可是个相当出色的猎手!” 所罗门微微翘起了嘴角,凌乱的银色卷发半遮面容。阿米莉亚手中利剑一松,就如入流水般穿透了去,于是她一个踉跄往前栽去,被夺了剑像婴孩般被接在怀里。 “身为魔女,没有把使用魔力变作本能。这是第一个谬误。”魔族仍然笑着,带着点狠劲抚摸着她脖子上的痕迹,音色危险地在她耳边低语道,“和你那表哥苟合,导致反应变慢,这是第二个谬误。” “放开我!”阿米莉亚愤怒地挣了两下,“因为你,你这混账,瑟希亚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不能原谅你……正如你的父亲永远不会为命运所原谅,他的罪孽,蔓延到了所有子女身上,包括你一般。” 所罗门瞬间松开了手,脸上笑容敛去。 “你可真懂得如何刺痛我啊,大小姐。”皮肤苍白的魔族抿起唇,眼中笑意不再,“如此清正廉直,孤高得就好似个圣人一般。可是你心爱的表哥,早已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你信不信?”魔族说着又翘起了嘴角,声音甜蜜如爱语,“权力,金钱,女人。没有一样,是男人能抗拒的。他也一样。” 阿米莉亚闻言冷哼一声,把头一扭,伸手揉起了刚才被所罗门攥着的地方,心里早把他撕成了八百万片。挑拨?趁早滚蛋吧。瑟希亚要权力,是因为那能让他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家伙啊,既不喜爱奢华,也不沉溺声色,喜欢的女人更是只有她一个。 但是,这次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劳伦茨家的男人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光风霁月,但骨子里的疯狂一经触发得不到约束,便会毁了他们自己和所有人。这种事情,简直已成惯例了。所以,她必须要成为那条缰绳,在事情往更糟的方向发展之前,阻止他! “我比你了解他。”她恶狠狠道,“说吧,你之前一直撺掇我去路德维希家到底是想干什么。以前我有身份上的顾虑,现在倒是无所谓了——给你帮个小忙也无妨。”正好顺道好好款待款待路德维希家,让他们付出代价! “不急。”所罗门看她一眼,语气重新变得愉快了起来,“我很高兴你想通了,大小姐。但你要先学会用你的力量——正因为失去了身份,现在这样半吊子的你要去,才反而要危险得多。” 白发赤瞳的少女动作一顿。 路德维希背后,也有魔女或魔族吗? 她正琢磨着,一抬眼,便见娇小的青鸟在所罗门的食指上蹦跳着,娇嫩的喙在他指尖轻啄两下,然后那小东西就迅速逃回了她肩膀上,温热的小小躯体隔着细羽贴在她脸颊上,发起了抖来。于是魔族过于精致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遗憾的表情。那只是一瞬的事。然后他便示意她把落在地上的剑收好,自己先取下了。 “先拿那个神父试手,怎么样?” 魔族取下壁炉旁冒着热气的茶壶浇在地上,灿烂到黏腻的笑咧到了嘴角,柔软的蛇信吐出,语调沉缓而甜蜜,就好似温柔地趴在网上等蝴蝶落下,好对它深情地露出毒牙的狩猎者—— · 瑟希亚派去追杀克里斯顿的人扑了个空。 在那些脚程极快的暗杀者赶上神父之前,那个在雪地里狼狈不已地逃着命的男人就已经被袭击了—— 克里斯顿已无力再维持体面优雅。他是在睡梦中被异常的响动惊醒的。现如今,他只能浑身狼狈地抱着被砍裂的鸟笼仰面跌倒在雪地里,里头的鸟儿早已飞走,残破的空笼子叫他近乎疯狂;而与此同时,对面的流浪汉们已经兴奋地大声叫着爬上了马车,开始敲砸起神父那些堆满了整个后车厢的箱子来—— “瞧啊伙计,看我找到了什么!”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年轻小子敏捷地跳了下来,他眼睛发亮地抛了抛手里做工精致的珠宝,一脚踩在了正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神父胸口上,响亮地吹了个口哨,“真是有钱啊,下次也继续赞助一下兄弟怎么样?哎哟,你这眼神是要杀人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父并未搭理他。这男人只是徒劳地抓着笼子,冻得发紫的脸上神色一瞬变得绝望起来—— 它飞走了。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它还能不能活得下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的他身上穿的是常服,所以并不会遭受到早已对教廷有所不满的流民们更多的虐待——可这又能怎样?身上这该死的没教养的贱民,正把他当垃圾一样踩在地里! “说话啊,哑巴了?”少年不高兴地嚷嚷着,脚下一用力又踹了上去。 “嘶!先生,请不要这样……”克里斯顿终于得不忍气吞声地低声开了口,白净文弱的面庞被特意弄乱的额发遮得看不清神色,“我得回家,我有好几年没见父母了。我怕他们看到我样子太惨,会担心……”他示弱地微微举起了双手:手套早被抢走了,手指因为寒冷半佝偻着蜷缩了起来,恰好遮住了面容。 “啊?”那个满脸稚气的少年脸上兴奋的光顿时滞了滞,有点不是滋味。他抿抿唇,回头叫了一声,眼里满是犹疑,“喂,汤玛斯,早点放这家伙走吧,这天气不好走。” “少跟他废话,威廉。你小子太嫩了。”流浪汉里年纪稍长的一个冷哼一声走了过来,伸手粗鲁地拨开了神父被头发遮住的脸,一细打量,就大声嗤笑起来,“哎呀呀,我说是谁,原来是您啊,神父。这是又干了什么缺德事被像条狗一样赶出来了吗?”男人说着伸手抓起了克里斯顿的棕发,一拳揍在了这看起来就很文弱的神职人员脸上,“这一拳是为我母亲!”他恨恨道,“这一拳是为我的兄弟——你们这些就知道敛财的教皇走狗,不得好死!” 面相狼狈的神父被打得闷哼出声。他虚弱地半闭着青紫的眼耷拉在那里,难受地从嘴里咳出了鲜血,却再也不愿意吐出一个字求一声饶了—— 那是不会有用的。这些畜生和光明神教算是死仇。 他抬起眼,嘴角翘起了一个冰冷的笑,只直勾勾地死盯着那个挥起拳头又要给他一下的男人:在这群鬣狗之徒面前表现得惊慌失措的话,就只会让对方越发兴奋起来而已。而相对应的,即便就此死去,他克里斯顿也仍要在精神和权力上,都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若是不死,总有一天,他要这群狗东西乖乖夹起尾巴,卑膝奴颜地钻到狗洞里去! “我打死你!”汤玛斯顿时被激怒了,一拳揍下,血肉横飞,“敢这么看我……” 克里斯顿脸一歪,皮肉青紫,鲜血从口鼻淌了下来。 “嘿,汤玛斯,我说汤玛斯,别打了!”叫威廉的少年被神父的眼神吓得一抖,急急推了伸手就要再来两拳的同伴一把,“打出人命了的话我们可是有大麻烦的!你知道的,他要是死了,我们在这边也会呆不下去的。如果他死了,马上就会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不如就把他在雪地里放着,反正看他这样子也动不了了……” 汤玛斯闻言瞬间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自己还是小孩时,同族一个被巡回神官奸了妻女后愤而复仇的男人没两天,就被拿着画像和地图找来的圣骑士带走了,要不是族长察觉得快,整个村的人就都要被全灭了……该死的!这男人低咒着把克里斯顿掷在地上,然后拉着少年坐上马车,一溜烟跑了! 满脸淤血的神父吐出一口血水,趴在雪地里咳嗽起来。 ……这群蠢货,到底是没搜他仆人身上的衣服也没注意那家伙啊。幸亏自己叫他在后边远远地跟着,要不然的话,说不准自己这次就真的得死在这里了…… 思及此,克里斯托不由出了口气坐起身,僵硬地抹了一把嘴角腥甜的血渍:“皮埃尔!”他有点无力地喊,“扶我起来!” 在劫匪来之前就抱头逃出很远的男仆在一个小山包后小心地探出了头。在神父终于快要不耐烦起来的时候,这确认安全无虞的胆小家伙才球一样移动着,艰难地带着满身雪花和包裹着食盒的皮毛大衣在雪地里挪过来了。 那正是当初帮他扶正鸟笼子的那个。 “主人,车没了……”男仆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刚才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我有留意,附近完全没有可以留宿的地方,雪地上除了我们的车辙之外也没其他痕迹,怕是坐不上便车……” 没其他痕迹……?神父愣了愣。这不可能。光是刚才那两个人看着就不像会想到专门遮掩行迹的家伙,看他们回去的方向,和自己来的并不是同一个,还有那动作,绝对是来不及清理掉脚印的。 那么说,是魔法吗?是拥有巫师的一整个流浪的族群吗……男人有点迷茫地呼出了一口带着血腥气的白雾。肝脏仿佛已经碎了,如水般的痛楚在胸腔中晃荡着。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连带着仆人的惊呼声也—— “主人,主人!好像有人过来了,醒醒啊!主人……” 神父已经酡红着脸昏迷了过去,他明显是发烧了。那个可怜的小仆人喊了半天见不能把人给弄醒,只好把一身伤的男人拖着藏到了大石头后面,缩在棉衣里又惊又惧地瞪着在雪地里越来越近的几个小黑点——他可不敢随意呼救。天知道那是些什么人…… 雪突然下大了。 少女扯得十分尖利的嗓音在鹅毛似的大雪里飘了过来。 “你敢叫我婊|子?我这都是为了谁?好啊,老娘要死要活把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报答你的姐姐?” “少拿我做借口,汉娜!”黑点中的一个愤怒反驳道,声音听起来是个还在变声的少年,“你就是想从索罗斯先生那里拿到好处而已,现在那些估计全都要泡汤了吧?他连安排个人接我们都不愿意,大概恨不得我们冻死在雪地里吧。至于报答……呸。阿米莉亚小姐帮了我们不少,你就这么报答她!看看老爹的腿,肿成这样还得出来这冰天雪地的,都是你的错……” “闭上你的臭嘴!”女人尖叫起来,“没有我,你现在还蹲在田地里发臭,一辈子都得当个穷死的农夫!要记住了,是我给的你当骑士老爷们随从的机会,是我,是我!不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回去被那个主教剁碎了——” “够了你们俩!别吵了!咳咳咳……我不行了,腿冻僵了……” 缩在石头后面瞪着受惊牛蛙般双眼的皮埃尔愣了,他一轱辘爬起来,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是汉娜他们一家人……该死的,怎么走的是同一条路! “主人,主人!”这瘦小的侍从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去摇神父,“有人来了,怎么办?那些人可信么?那个女仆……主人!” 神父毫无反应。 皮埃尔哆哆嗦嗦地叫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在那伙人越来越近的时候,白着脸捂嘴压制着自己的抽泣声,缩成了一只把头藏在膝盖里的鹌鹑——他不敢信汉娜。那女人能背叛曾经的主家劳伦茨,自然也能把自己的主人交出去邀功。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个没有姓氏的小女仆一扯衣服在众人面前哭叫着陷害女主人的那股狠劲。 “听着,我愚蠢的弟弟!” 男仆听见汉娜恶声恶气的声音又近了些,“谁能给我们最大的好处,我们就用足够的代价去交换——是的,交换,不是效忠!哦,闭嘴蠢货,她给我们那点儿钱,难道我们就没累死累活地为她干活?你难道甘心放着当贵族老爷的机会不去,一辈子当个泥腿子?我们不欠她的,也没必要像条狗一样追在她屁股后面。嘿,我知道了,你喜欢她。算了吧,一个泥腿子是连舔贵族小姐的鞋都没资格的——” 那个一直固执地争辩着的少年终于失去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要被山压塌了般的粗重呼吸声和踩在雪地上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间或还有一两下被小雪吹歪了的咳嗽声。 躺在板车上的老爷子发出了低低的叹息,低声念起了祈祷词。 皮埃尔听得十分难受。等那一行人走远了之后,他才爬起来给神父掸掉了身上的雪,一咬牙,把食盒外面的皮毛大衣剥下来把神父裹好,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好去找附近可能会有的守林人废弃小屋——当下之急,是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鬼地方。能在里头找到雪橇是再好不过的,找不到的话,先在里头点个火暖暖身,然后赶紧找点木板扎起来,把主人放上头拖着走。再怎么说,都比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强—— 谁知道下一刻,那些素行不良的流浪汉会不会突然蹿出来要了他们的命? ——无论是汉娜、神父还是皮埃尔,都不知道此刻有人正窥视着他们。 白发赤瞳的少女闻罢冰镜所传来的话语,垂下头忍耐地紧攥着双手,额发遮住了面容,晶莹的水珠滴落下来,消失在了华贵的羊毛地毯密实的针脚里。 看着她每一个细微变化的所罗门手势微变,无声地笑得更灿烂了些。 第5章 雪原 阿米莉亚没有呜咽,也没有颤抖。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那些落下的泪水只是幻觉。自幼时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因她哭出声而严厉地斥责了她,她的泪水就失去了声音。 “所以,这就是原因吗?”她抬起头,努力要露出笑容,眼里泪水却在不停地滑下,沾湿了一大片衣襟,“对他们来说,我就这么糟糕吗?不值得维护,不值得留恋,也不值得……”她嘴角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只是偏过头去,双手仍倔强地紧攥着,不愿再让所罗门看见自己的泪。 没过一会,她就再度回过了头,眼里没了泪,表情淡漠而平静:“我没事了。我们来继续吧。接下来该怎么做……”少女的表情在注意到男人的眼神时因为生气变得重新明亮了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才没有在难过呢!” 所罗门被逗得笑了出来,止住了原本要为她拭泪的动作。 他本想对她说这不是她的错,这是上代领主所种下的因,她本来就不需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也无需为这果而伤心难过,可现在看来,她也许是不需要安慰的。 “是是是,大小姐,你才没有在难过。”魔族示意她看已经回到了架子上的小巧青鸟,小东西对他的视线极其敏感,这一会儿又安静地缩到了她的衣领里,“第一步,你需要有已经订下了契约的动物。这个小家伙怎么样?” 绒绒的质感蹭进了掌心。阿米莉亚看着那娇小的翠绿色小鸟在掌心蹦了两下,毫无杂质的绿豆大小眼安静地和自己对视着,看起来是如此柔弱无害。然而愈是如此,她心中那种骤然而起的恐惧与愤怒感就越深—— 这不对劲。太顺其自然了。这东西来到自己面前并不是偶然的! “它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怕你。你跟我说实话,所罗门。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当然不是在害怕我——只是尝过味道之后觉得厌恶罢了。”又从空气里抓了一把水雾的魔族回头看她,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里头还夹杂着点不耐,“你看不出来吗?和那些泛滥得到处都是的冒牌货不同,这是货真价实的青鸟。”他说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停下你的想法!这畜生对恶意非常敏感——” 阿米莉亚已经紧紧捏住了展翅欲逃的青色小鸟。 “你知道吗?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我从小到大的每一步,是不是都被谁安排好的——太巧了,实在是太巧了。一步接一步,一环套一环。”她垂下了眼眸,酒红的眼眸里满是晦暗汹涌的波涛,“我在刚才那一瞬间,从心底里想要让它彻底消失在这世上,甚至生了难以抑制的杀意,这对我来说绝对不正常。你没有跟我说全部实话,所罗门。它的意义应当远不止青鸟。我呢,并不是一个很有勇气的赌徒,因此在不清楚情况的前提下,会更倾向于选择将未知扼杀在襁褓里。” 银色卷发的魔族闻言一愣,然后不可抑制地高声大笑起来。 “你是第一个拿它来威胁我的人!好吧,我告诉你。”他手一挥,地上的冰镜瞬间碎裂成了冰冷的水雾,“你听过三棵金苹果树的故事吗?” · “唉,真倒霉。”男仆皮埃尔抱着自己肩膀抖抖索索地抱怨着,磕磕绊绊地拖着一辆雪橇走向神父所在的方向:刚才那猎人小屋里没柴火不说,也没有能点火的火石,这害他连稍微取取暖都不成。他给手呵了口气,正打算跑快点先把神父拉上雪橇,就看见雪原里瞬间挣出了数十只半透明的野狼,咆哮着极尽狰狞地向神父冲去! “噢上帝啊!别过去,别过去!” 还没喘顺口气的小男仆见此不由吓得大叫起来,他把行李一扔,抽出腰间的剑就惨叫着,往最近的那头野狼砍去—— “嘶——!”被砍中手臂的神父闷哼一声醒了过来,然后他就地一滚,惨白着脸躲过了皮埃尔毫无章法的乱砍,“你这是怎么了!”还很虚弱的神父连滚带爬地撞上了那辆小雪橇,被撞了个正着的伤口让他疼得整个人都要意识不清了,“皮埃尔!天啊,快住手……” 皮埃尔仍在惨叫着。这瘦小的男仆完全被吓懵了,他只知道挥舞着剑带着哭腔尖叫着,形貌疯癫地在空气里乱砍起来! “啊啊啊啊啊!滚、滚开!”瘦小的男人几乎要被恐惧压垮了: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遇上群狼就等同于死亡,更何况现在是冬天!这可怜的男仆浑身发抖地做出了厮杀的动作。而在那些野兽口里腥风直喷到脸上的一瞬,他的眼珠子瞪得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滚开!你们这些畜生,离主人远点!”他哑声惨叫着,手里死死捏着的刀锋数度划过神父的衣袍,冰冷的金属在这冰天雪地里带起了浓烈的血腥味—— “该死的……” 身体抱恙的神父不得不拼尽全力逃离突然发狂的手下。这男人在白得刺眼的雪地里醉酒一样踉踉跄跄地前行着,发烧使他的视野变得模糊腿脚变得无力,但幸运的是,他的仆人口里所说的“野狼”似乎并不总和自己是一个方向,这给了他稍微停下来喘息和进行思考的时间—— 克里斯顿模糊的视野里映出的,除了涕泗横流满脸狼狈的仆人,还有数个模糊的光影。它们从雪地里钻出,却并不曾带起任何属于冰雪石块或枯枝的颗粒;而即便那些虚影被皮埃尔的剑砍中了,它们也只会暂时散开一会儿然后很快就会再度聚集成模糊的光影…… 是鬼魂啊。以活物灵魂为食的,野兽死后留在世间的残魂所组成的幻影。 伤口处的痛感已经开始被冻得麻木起来了。他艰难地吸了口气。遇到的偏偏是这种危险的东西。再这样拖下去的话,估计两个人都得死在冰雪里! 他咬咬牙,从衣袋里摸出一串有着纯银十字的玫瑰念珠。他把这带着体温的长链子抓在手里,瞅准了皮埃尔再度往这边逃来的时机,在对方错身之际对着蹿来的虚影扔了过去,然后他听到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恸的长啸—— 那啸声低沉而悠远,如炙热的蒸汽般一触即发,很快便在寒冷的雪原上极速奔腾起来! 它属于冰原上生来便为夺走他人性命而生的野兽,是雪原上亡去的狩猎者彻底消逝前最后的叹息,余韵能把人血管里奔腾的血液瞬间冻僵在那一刻……而后,属于生者的回应从极远的山头飘了过来。那细微而又极清晰的狼嚎在压了雪的常绿松木间迅速四散开去,在鞋履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这下糟了。” 克里斯顿喃喃着摇晃了一下靠在树上,惨白的脸看起来比之前更差了。他和仆人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和焦虑——他们都很清楚那声狼嚎意味着什么。现在的他们,绝无办法在入夜之前走出这片雪地。白天还好,那些热衷于集体狩猎的野兽们并不热衷于在这个偶尔会有猎人出来补贴家用的时候出现;而一旦夜晚降临,已经屠戮过野兽亡魂的他们,一旦被狼群追上,绝对会被狼群撕碎成腹中美餐! “皮埃尔,赶紧扶我离开这里,去找棵够粗够高的雪松……”神父说着轻轻地嘶了一下,伸手按住了受伤的腹部。这一天里短时间内又受伤又挨冻的,对他来说实在是受了大罪了。 “是、是的,主人!” 皮埃尔应着,喉咙里哆嗦着颤悠悠的哭腔。他麻利地把克里斯顿和衣服食物都一起安置到了雪橇上,然后就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大路的方向极其艰难地跑了起来,“可是主人,这外头太冷了,”皮埃尔结结巴巴地喘着气道,“还是去守林人小屋更好吧?在那里躲着,总比在外头没个阻拦好……”这满面愁苦的瘦小男人说着缓了缓,“这一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要是真等到了晚上还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歇脚,我们可就……” “想我死的话,就拉着我去吧。”神父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他已经再没力气去做些什么了,“大概在你眼里,我这一趟横也是死竖也是死,死得有全尸,大概总比被啃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好……” “不是的!”皮埃尔的音调立马变得高了起来。这年轻男人转过头,消瘦发黄的脸因为激动变得红了起来:“我并没有这么想!房子的话,可以挡住野兽不是吗!再说了,您可是神父啊,万一守林人回来了的话,他也只会更加殷勤地招待您吧!所以……” 克里斯顿闻此抬眼看向年轻人被冻得发青的脸,然后在对方愈发委屈的眼神里轻叹一声。 天真的小子。不,或者说,正是因为出身平民而又对这片领地的过去一无所知,所以才能说出这么愚蠢的话吧。毕竟……他既不是这地方和路德维希大公领地的原住民,也对教廷内|幕一无所知呢。可愿意跟随自己的,只有这样一个小子了。克里斯顿感到嘴里有些苦涩。雪原和这片森林是流民的聚居地,守林人自然也是流民出身。而此地的这些流浪者大多是从路德维希大公的领地逃出来的,除了这几年新出生的孩子之外,几乎全都经历了当年的那场以调查神官被杀事件的真相为借口的大屠杀—— “我认得守林人,他是流民出身。那家伙平时看见我就已经恨不得把我的头拧下来了。要是我也跟着去小屋里的话,第二天你看见的,就会是我的尸体——没有头,我保证。”神父说着,看着垂头丧气的小男仆,语气稍微柔和了下来,他按压住裂开了的伤口稍微看了一眼,最终也只是自嘲地摇了摇头:“皮埃尔,在我找到一棵可以栖身的树之后,今晚你就暂时和我分开吧。只要不跟着我,那些人就不会伤害你的。” “您在说什么呢。”皮埃尔重新把头扭回前面,干巴巴地笑着。他拼命抑制着自己回头的冲动,好避免神父看见自己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是被您救下来才死里逃生的,我怎么能弃您于不顾……” “听话,我的孩子,听话。”神父耐心地安抚着他,神情是一种对大多数信徒都很适用的模式化的慈爱和悲悯,“好了,停下来,就前面那里……你先拿点食物带上吧。” 这是要赶他走了!皮埃尔的眼睛顿时红了。这干瘪瘦小的男人抹一把泪,听话地从毛皮大衣裹成的包裹里掏出了个被冻得比石头还硬的黑面包用手帕包起来往怀里一塞,然后他掏出条细麻绳在肩膀上一挂,就背着沉重的包裹猴儿一样,快速往树上爬去了—— 神父的安排总是对的,不过他会留下来的。不管怎么说,自己得守着神父,他的身体状况太糟了。皮埃尔抠着粗糙干冷的树皮想。他的指头快被冻得失去知觉了,就像刚才那样…… 嘶。什么东西吐信的声音突然爬进耳朵钻进了他的鼓膜里。双眼红红的小仆人双腿一颤,浑身都在听到那声响的一瞬僵硬起来—— 他不想抬头,但他不得不抬。 这瘦小的男人机械而艰难地抬起了头。他看见一条头部呈三角状手腕粗细的黑蛇正顺着枝干蜿蜒而下,指甲大小的鳞片光滑紧致,鲜红蛇信在冰冷的空气里一吐一收,如噩梦般在少年的视线里刻划下可怖的轨迹;而就在两双眼对个正着的这一瞬,那蛇突然加快了速度,如狞笑般大张开嘴,露出了包含着毒液的森寒利齿便往前直直扑来! “啊啊啊啊啊啊——!”猝不及防的皮埃尔被惊得立马惨叫出声。他脚下一滑手一松,险些就要摔下树去—— 冷、冷静点皮埃尔!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蛇啊! 他在心底里反复这样想着,冒着冷汗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在亲眼看见那东西从他身体里直直穿了过去之后,他才松了口气用一只手紧抱着树枝,另只手则挥着神父给他的十字架赶着那蛇,嘴里嘟囔着赶小狗似的嘘嘘声,“去,去!” 被十字架划过的黑蛇顿时身形一滞。它不满似地晃了晃小三角脑袋,绿豆大的琥珀色眼睛瞄了树下的神父一眼,在突然裂开嘴露出了一个嘲笑似的表情之后,就如云雾般了无生息地消迅速散了。 皮埃尔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与方才的放松不同,在那玩意彻底消失之后,他反而开始感觉到自己抓着枝桠的手和踩在树表的脚在这一瞬,简直像被那个嘲笑的表情冰封了似的,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让他赶快逃跑趁着现在还有机会不然就没命—— “皮埃尔?怎么突然停下来了?”神父裹着袍子在树下扯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儿!”男仆一个激灵,迅速回过神来应了声。他定定心神,在继续往上爬了一段距离之后,找了个合适的枝桠把食物和衣服往上一放,然后把绳子的一端在树杈上缠结实了另一端放下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神父拉了上来。 “好了,你可以去守林人小屋了。”克里斯顿疲惫道。他累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能像个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般半倚在树干上——刚才那一通使劲,让他的伤口又开裂了。男人的脸色已从惨白变成了一片青紫。即便身上盖着皮埃尔给他准备的厚实的皮毛大衣,他的声气儿仍是越来越低,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微弱,“趁现在天还没黑那些狼还不会来赶紧走,”神父虚弱地道,“你还来得及离开……” “不,求您了……主人,您刚才也看见了,皮埃尔已经懂得对付那种东西了,所以我一定不会再拖累您的。”皮埃尔小声说着,揉了揉眼,把绳子收了起来。 这男仆在小心翼翼地给主人简单地处理了伤口之后,用近乎卑微的哀求眼神一直望着神父,脚下则小步小步极缓慢地挪着,仿佛生怕惊动了主人就会被立马赶走一般;待到他挪到了另个相对没那么容易保持平衡的枝桠上时,这瘦小的年轻男人就像块石头似地蜷缩在那里彻底不动了,只怯生生地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神父。克里斯顿见此不由叹了口气。他再没理会那小子,只是从油纸包里拈起一个裹满了肉冻的肥兔腿啃了起来。 只要挨过今晚就好了。至于接下来会怎么样,只能听天由命了。这样想着的克里斯顿彻底放松了下来,睡意也逐渐爬上了他的眼皮。 ——直到他透过针叶,扫了一眼石板被大雪埋了起来的主干道。 第6章 决心 有道和他目的地同方向的普通手推车车辙。车辙旁边的脚印一直是两个人的……刚才有平民路过这里?还有后面那是…… “皮埃尔!”克里斯顿掏出手帕把手指擦干净,强行驱除了睡意,托了托幸存的单片眼镜,“看那条在山石旁边的痕迹。” “啊,是,主人!”那瘦棱棱的小子语调听起来十分快活,他终于从石化状态中被解放出来了。他弓起背,像只老猫那样颤悠悠地扶着周围的枝桠,把头转向了神父所指的方向,“啊,那是汉娜他们一家人!”皮埃尔说着,有点心虚地觑了神父一眼,看见对方惨白脸上露出了假得像具石膏像的笑容,顿时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您当时昏迷着,我不敢信任他们,所以……” “……我说的不是这个。”克里斯顿看了他一眼,脸色变得有些怪异了起来,“你仔细看。” 皮埃尔挠挠头,疑惑地瞪了那边老半天。在双眼差点瞪成斗鸡眼的那瞬,这瘦小子突然噤声了。他看见山石旁边洒落着一些不知道什么液体渗了雪里去所冻结而成的深色硬块,还有一条在视野里极细极短的不规则棍状物…… 虽然并不能把那东西的模样看个真切,但童年经历并不美好的皮埃尔非常清楚地知道,那形状和颜色是连着裤子一起被砍下来的人的小腿。即便闭着眼睛,他也能在脑海里根据那色块描摹出那东西的细节……因为,他看过太多这玩意了啊。 “看来汉娜的运气可不怎么好,”他听见神父满含疲惫的声音仍在继续,“她和我遇上了同样的事情呢,可怜的女人。” 汉娜?同样的事?皮埃尔的表情有点儿迷茫,这些天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已经有点懵了。 神父见此只是轻笑,“那女人和她弟弟的身手都很灵活,她老爹在干架这种事上也素有威名,只是毕竟年纪大了,一到冬天腿上就会因为生冻疮而连路都走不动……如果只是需要带上行李逃跑的话,汉娜他们只要步行就够了。拉车的话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得带上自己走不了路的老爹……” ——也就是说,那腿是从汉娜的老爹身上掉下来的。 皮埃尔不太敢多想,他咬着牙瞄了一眼神父身上伤口,感到自己身上的冷汗又要下来了。 “针对性这么强,大概不是那个女管家,就是那位新上任的领主吧。当然,也可能纯粹是运气不好。这世上很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谁都说不清。” 克里斯顿声音疲懒语带戏谑地说着,神色变得阴沉而险恶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事也许能被当成把柄用上。待我回去大公那里好好谋划一下,说不定能把那位很了不得的主教大人给拉下马了呢。哼,劳伦茨……” 皮埃尔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虽不能完全听明白克里斯顿到底在讲什么,但那漏出的话头,已经足够他因为心中迷茫而浑身发冷了。 而随着神父话语最后一个音节在风中的消散,天色也开始真正地暗下来了。色调沉重的灰紫色夜空如长了霉点的幕布般从盖满了雪的青翠针叶上压了下来,晚风的呼啸一声紧似一声,间或还夹杂上了野兽们越来越近的嘶吼声,绿莹莹的光也在灌木丛中一簇簇冒了出来,腥臭的涎液自野狼们齿间流下,而单单针对着这一株雪松的包围圈也越缩越小,甚至有母狼开始用爪子在树上抓挠起来。爪子在树皮上反复划过的刺耳声响让小皮埃尔被吓得抱着树枝一动不敢动,愈发急促的呼吸被硬生生哽在了喉间,使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这群畜生看来是想要把这树弄断了! 克里斯顿却仍面色平平,他看起来并不为此撼动丝毫。这男人只是神色平静地查看起了包裹里预先准备好的食物的量,然后很自然地解开了其中一个包裹吃了起来,并出言示意皮埃尔也一起吃点东西好补充体力。 “别紧张,皮埃尔。我选择雪松是有原因的。这些家伙什么都做不了,只不过是一群并未开启灵智的野兽罢了。”克里斯顿此刻神情正似神殿那些面容被雕琢成悲悯模样的大理石雕像,只是掩不去眼角眉梢的阴霾,“要说的话,刚才那些兽灵才更可怕一点——那些家伙通常已经具有了初步的逻辑思维能力了。” “主人……”皮埃尔满脸崇拜,“您……” ——真狼狈啊,克里斯顿神父。看来路德维希大公对你的死活也不是很重视呢,这样危险的地方,居然也没提前增派人手来接。还能活着,真不容易啊。 阿米莉亚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因为与青鸟契约产生共鸣而变成苔绿色的双眼显得格外冷漠。 “感觉到了吗?眼部的酸楚感。你现在的画面扑捉能力应该还不是很强,时间太长也容易损害视力。”修长而冰冷的双手捂上了她的双眼,同样冰冷的唇贴近了她的耳际,“小玫瑰的哥哥们没有一个能活下来,因为他们都往回看了。而只有小玫瑰,无论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都只是一往无前地往前走着,直到见到金苹果树,见到会说话的鸟儿,还有能让人复活的活水。”湿润的呼吸扫过她的脖颈,他骤然松手,使她眼前光明重现,“那么你呢,好姑娘。你能做到哪一步?” 白发赤瞳的年轻魔女继续看着苟延残喘般借着雪松的特殊属性给自己疗伤的神父。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毫无退路,而她也一样。她已经无法像歌德夫人所希望的那样,通过婚姻来躲进谁的羽翼下寻求庇护了。她想要活着,她还有未竟的梦想,她有想要守护的人,这一切缀在她身后使她难以前行,可她必须前行。 “我比起这个世界上很多女人来说,已经幸福多了。”年轻的魔女脸上是坚定和决然,“我拥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还有了常人所无法企及的力量。我不能辜负这份幸福,不能辜负我自己,更不能辜负——那些与我遭受过类似痛苦而无力挣扎的人们。” “——我会选择一直往前走。只要这条路是对的,即便付出再多也在所不惜。” “那么,从此以后,荆棘将与你常伴。”所罗门低低叹息道,“你和她的理由,还真的是完全不同。但愿青鸟这次没选错人。” 阿米莉亚闭上了眼睛。方才所罗门除了教授她与青鸟共鸣的方法之外,还告诉了她与她所知的传说完全不同的,关于金苹果的故事的另一面…… 那结局实在太过令人悲伤。 · “瑟希亚?你在里面吗?” 犹豫再三之后,阿米莉亚并未选择去书房找人,而是在休息时间躲过了仆从们的耳目,来到了瑟希亚门外,“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吱呀。门开了。仅着细布内袍的年轻主教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看一眼回廊,就拉着她的手腕进了房,把门一关,就把松垮垮的白袍子一脱,两人的影子合成了一个。 事后,两个人靠在一起安静地躺了好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只是感受着彼此相依偎的体温。等阿米莉亚稍微缓过来之后,她便坐在他怀中,开始把玩他柔软的金色长发,并把它们和自己银色的发交织在一起卷弄着,然后被抓住了手。 “别闹,一会儿解不开你一急,又该叫疼了。”瑟希亚吻吻她的眼睛,“你刚才来找我有什么事要说?” 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找他有事啊?阿米莉亚有些无奈,踮着脚尖踩在他比自己大了两圈的双足上:“非常重要的事情。是关于领地里那群流民的身份,还有我当年为什么没有收编他们的原因……当年路德维希的领地有个村落因为杀害神职人员而被驱逐这事,你知道吧?路德维希做得远比教廷更狠,他直接派了人要绞杀这群村民,于是他们只好逃到了我的领土上。” “这事我知道。”路德维希听得很认真,“克里斯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调过来的,他当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我还一度很惊讶来着。” “那是因为有我在这里牵制着,他不敢轻举妄动——那家伙当年看我年纪小,就想指使我以谦卑的态度把那些人交还给路德维希,后来反而被我寻了由头在这边的分教会里与世隔绝地关了八个月。”阿米莉亚神态严肃,“可惜与此相对应的是,有他在,我也不敢下手收编那些人,落实了身份对于他们来说反而更危险。不过我听说,路德维希之所以那么急迫,是因为他在那一族中寻找着什么,他们的孩子里有巫师天赋的人特别多……嘿,你在听我说吗?” 瑟希亚抱紧了她,脸上满是心疼。 那时候米娅才多大?现在说得轻描淡写,可那时候整个劳伦茨家可以说没了人,只有一个小女孩在撑着,自己和大哥偶尔能过来帮个忙。路德维希和克里斯顿会给她施加怎样的压力可想而知,而那时候的自己并未察觉到形势有这么严峻,还认为她只是个能有马骑着去树林里转一圈,就能诸事不挂心的孩子。 “我在听。”他亲了亲少女银色的长发,然后被在手背上狠掐了一记。 “认真听是这个表情?”阿米莉亚明显很不满,“最重要的部分我还没说呢!那位埃莉诺夫人和这些流民是同族,但我接触过那些流民之后发现,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族人。” 年轻主教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和那位曾经出入宫廷红极一时极会说话的男爵夫人是同族么。淑女们的圈子里她的出身并不是秘密,族人却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同族存在……这样的话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流民们被动了手脚的记忆里有什么很重要的信息。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还有当初的灭族事件,再加上路德维希其人向来所图不小,恐怕这一族背后藏着十分惊人的秘密吧。 “所以说要怎么办呢,瑟希亚主教大人?” 阿米莉亚又揪了他手背一下,疼得他嘶了一声,“我的建议是,最好在表面上维持原状,私下则招徕其中的有能力的人改头换面收为己用。至于其它人就算了吧。里头有不少做惯了杀人越货的土匪,即便给了足以支付生活费用的工作也不愿付出劳力,而是跑去继续打劫……这样的人不值得我们伸出援手。如果必须交人出去的话,这部分人倒是好人选。” “谢谢你,米娅,帮大忙了。”瑟希亚说着搂紧了怀里的人,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了感伤的神色,“这些事情不是你该去承担的。我们以前都对你做了什么啊。像你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明明应该快活地在宴会里玩乐跳舞,和夫人小姐们在沙龙里说悄悄话,快乐地叫来裁缝做上一大堆价值不菲的新衣服新鞋子……”青年说着情绪低落下来,微卷的浅金色发丝在额前垂下,“以后这些,我都会给你的。你只需要做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女人就好……” 阿米莉亚闻言立马生气地往后用力踹到了他的小腿上。 “米娅!”青年痛叫出声,“你轻点儿!今天老揍我……” “该揍!你以前看的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罗曼小说啊!”白发赤瞳的美丽少女说着更加不高兴起来,“我既不喜欢宴会,也不喜欢沙龙,新衣服新鞋子对我来说远远没有星象仪和一匹好马的价值来得高,再说了,相比起来,我更愿意和你打一架……呸!”她说完才意识到了另一层意思,脸一红转了过去,手用力撑在了他的脸上,不想叫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你什么都没听见,不要看我!” 瑟希亚顿时笑了起来。 小的时候他确实老和阿米莉亚打架,因为皮得像个男孩子的米娅最喜欢把他捉弄得哭出来,大人调停的时候又老是偏向看起来乖巧可爱的女孩子,于是最终结果就是两个人扭打到了一块,然后米娅再次把他揍得哭了出来。至于长大之后的打架…… “你是在邀请我吗?”他哑着嗓子抓住了她撑在自己脸上的手,吻了一下,然后把她侧过去的脸转回来,眼神溺人得叫她发颤。和她缠绵地交换了呼吸之后,两人鼻尖顶着鼻尖,仿佛眼中只能看见彼此:“我会让你哭出来的。” · 米娅有事瞒了自己,瑟希亚能感觉得到。但他认为那只是属于魔女的秘密和顾虑,她也许只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而他会始终为她敞开怀抱,接受她的所有好与不好;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得到了心爱的女人,她再度与他商议,愿意和他交缠,那么也必然会为他留下来才对。 “阿比斯,你确认到时候要跟着我走吗?” 已经开始一点点积攒生活用品好不着痕迹地离开的阿米莉亚翻检着桌面,在发现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懊恼地钻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去摸瓷砖底下的暗格,“跟着我可就只能藏头露面的了,有时候还得住在山里,一连几天都吃得很简陋,还不能看见妈妈……” 阿比斯的鼻尖被青鸟啄了一下,于是他往后一缩,眨眨眼,却不知道要伸手驱赶对方:“跟着主人才是对的。主人不让我跟,叫抛弃!可以抛弃小白脸,不可以抛弃阿比斯。” 阿比斯这家伙,说的这叫什么话?幸好这是大半夜,自己也早请歌德夫人把人都调开了。阿米莉亚闻言不由在心底苦笑一声,寻找无果,手往地板上一撑正要站起来,反而整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 黑发黑眸的少年顿时对着那块地砖警戒地狂吠起来,然后被青鸟啄得用手捂住鼻子,委屈地缩了起来。 “好孩子。留在上面等我。”阿米莉亚说着摸摸青鸟的小脑袋,拿起烛台上的蜡烛,小心地一步步走了下去。 她从来不知道家里的城堡有这么个地方,尘也太大了。阿米莉亚被呛得咳嗽了两下,找到了结满了蛛网的烛台,点亮上头的蜡烛,然后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这里是个卧室!而床上……她捂着嘴往后退了两步。床上躺着一副穿着半朽的女性丝绸内袍的骷髅,明显已经有些年份了;而床边也趴着一副…… 一副分明穿着她父亲衣服的骷髅! 阿米莉亚难以置信地看着灯火映照下两副骷髅空洞的眼窝,还有两具骷髅手上熟悉又陌生的婚戒,终于再也不能忍受地提起裙子冲了回去,腿一软跪在入口处喘起了粗气来。 第7章 秘密 阿米莉亚五岁那年,别人告诉她,母亲去世了。 小小的女孩子还没到能完全懂死亡意义的年纪,只知道拖着布偶兔子的耳朵站在母亲的房间里眼角红红地小声哭,哭她的母亲抛下了自己,从此再也不会回来。她还不太会擦眼泪,之前太过娇生惯养,可当时的仆人们又大多被赶走了,她就只能忍耐着不哭,憋得小脸通红,生怕衣服被沾脏了,因为没人会给她换。歌德夫人看得心疼,拿手帕给她擦干净了苹果粉的脸蛋,然后把人搂在怀里安抚,小小的女孩子这才呜咽一声,用肉乎乎的小手抱住她,安心地放声哭泣起来。 “妈,妈妈……”小阿米莉亚幼猫般哀泣着,好像这样就能将母亲叫回来一般。 “——不许发出声音,不然就滚出去。废物!” 劳伦茨领主推门进来道。在看到自己满噙泪水的独女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她,戴满珠宝戒指的手握着权杖在地上敲了敲:“歌德夫人,以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索菲亚的房间。” 小小软软的女孩子瞬间僵住了。然后她用手捂住了嘴,湿漉漉的蓝眼睛满是祈求地看着父亲,一面难受地抽噎着,一面挣扎般摇着头。我要妈妈!女童又圆又大的双眼在这样祈求着,却无法打动那气势威严的高大男人半分。 她记不得那之后歌德夫人和父亲争执了什么。只记得女管家格外紧张地拉着她的手往外急急走去,在她不住回头的时候颤抖着手遮住了她的双眼,也遮住了劳伦茨领主站在阴影里时,显得格外冷漠的眼神。 ——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个房间,直到前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打碎了平淡的日常生活。 阿米莉亚近乎崩溃地跪坐在地,紧贴着黑犬少年温暖的身体把脸埋在手里,任阿比斯带着满脸疑惑轻嗅她的脸,只觉对方才所见的一切无法接受。 查尔斯——她的父亲,是在母亲消失后的第五年失踪的。 而父母亲身上的服饰,都正是那两年流行的款式……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明。白发赤瞳的贵族少女又惊又惧地瞪着那个宛如在对她露出笑脸般犹如深渊的地道口,强忍着欲呕的冲动,摸索着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恢复成了原状,好似这样就能抹去这一切曾经发生过的痕迹般。 “这太可怕了。”她捂住双眼,只觉自己在这个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不敢想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比斯,我不敢想。歌德夫人肯定知道点什么,但是我不敢问。怎么会这样……” 她也同样不敢告诉瑟希亚。有时候她会觉得他很像那段时间的查尔斯,尤其是最近他偶尔流露出的冷漠神情。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而那让她暗自心惊。 “果然,还是阿比斯最好了。”她被阿比斯扶着重新站了起来,踮起脚,摸摸乖乖地站在那里满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的少年的头发,眼神温柔,“不会让我害怕,不会让我不安,也不会让我一回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她说着耸耸肩,“我们这次出去可以顺便采点药,刚好最近的草药储备量不够了。晚上冬月见草会开花,你可得帮我找……” 她说着,情绪有些低落起来。自己这次外出是瞒着瑟希亚的。 ——他完全禁止了她的外出。 “亲爱的,现在还很危险,无论是天气和刺客都很凶险,你现在出去要是被人发现了身分,我们都会陷入麻烦。”在她向他提出抗议时,金发碧眼的年轻神官是这样对她说的,“我知道你想出去散散心,但现在不行。忍一忍,等我稍微闲下来。在重新抹干净了事情的首尾之后,一旦你的身份得到了恢复,我就能带你出去骑马了……” 阿米莉亚知道他说得没错,可这反而让她更加无法忍受。 像她这样的魔女——这样死而复生的存在,若是放在千百年前,如若为人所知,必然会成为他们眼中令人叹畏的奇迹,乃至因为行善而为人们所敬。然而如今正是光明神教当权之世。阿米莉亚是在这光明神教的教义最为严苛的时期作为女巫被判以火刑烧死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她定罪量刑的,除了克里斯顿和那个女仆汉娜之外,还有劳伦茨家领地主城的几乎所有平民……这也就注定了,她不可能再以真实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间。瑟希亚的安慰永远不可能成真,那只是个甜蜜的谎言。除非异教兴起,除非……原教复辟。 而这也是所罗门向她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 作为帮她掌握能力,为她守护劳伦茨家的交换—— 赤色眼眸的少女对着银镜迅速编好了头发,然后麻利地用布把它们包了起来。她系上厚实的皮毛斗篷,看了一会儿母亲留给自己嵌着小像的项链,把它扣起来挂在了脖子上。现在这个时候瑟希亚正在和歌德夫人密谈,两人都不在眼前。她等了许久,才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 只可惜,并不是个适合离开的时机。 “走吧,阿比斯。”她把长弓和装着箭的囊袋甩到背上,重新回归的好心情重新照亮了她精致秀美的眉眼,唇畔笑意跳跃着,如同雨后初霁的第一抹金色的阳光,“顺便去打猎!”身着猎装的少女朗声说着,拍了拍朝她欢快地汪了一声的少年,步履轻快地跳入了和守林人小屋相通的隧道里。 · “——瑟希亚老爷?” 应召而来的中年女管家改了称呼,姿态谦卑地半俯下身去;她眼角余光快速扫了一眼桌面上堆叠的文件,随即了然地重新低下了头,抿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同脸上皱纹被光所照出的阴影一样,是沉郁而又黯淡的灰,“您有何吩咐……” “已经快二十年了啊,歌德夫人。成为了这里的主人真是让我百感交杂。” 浅金发色的青年轻声道,灰蓝双眸注视着歌德夫人那略有回避的眼眸,不紧不慢地一动食指,屋内摇曳的烛火就嘶一声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我还记得,要不是那件事情,也许现在我也许该叫您一声伯爵夫人了。”他言罢轻笑摇头,在歌德夫人身体僵硬的那瞬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漂亮的蓝眸微弯,里头的映出的烛光正似风中摇曳的罂粟,“不,我并不打算翻旧账,当年的事情您也是个受害者……我是希望能补偿您。”他顿了顿,“您的小儿子阿比斯还在守着领地的那片森林吗?年轻人总是要上进的,他也老大不小了。您和你的家人是我少数能完全信任的人。就让他来我这里做个随从,以后做个能挣领地和封爵的骑士怎么样?” 歌德夫人的身体更僵硬了。 “我很乐意。但阿比斯,他一直不愿意离开森林,他并不适合多在人前……” 这并不年轻的女管家声音有点抖,因为前些日子的焦虑而徒添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惶恐和焦虑,视线也开始往下压着模糊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下定了决心似的吐了口气,“他就像个不识人事的孩童,只怕会成为您的累赘。” “啊,那就算了。不怕的,夫人,慢慢来吧,总有一天他能像个普通人那样,在人群里安稳地生活的。” 瑟希亚说着笑了起来,琉璃般能看透人心的灰蓝色眼眸微徕,“您别紧张。他不愿离开那里也罢,我并不会强迫他的——帮我给他带句话吧。”年轻的主教语速平稳地道,“留在树林里的时候,多多注意那里的流民。品行好有能力又愿意上进的,就推荐给我。至于那些给居民们造成了很大困扰的混混……就不必把他们当做劳伦茨家的领民了。” 歌德夫人闻此不由神色一滞。她已经把阿比斯派到阿米莉亚小姐身边了!这要让她怎么说? “我……他……他确实不懂怎么接触人……” 瑟希亚的眼神不容拒绝。这男人十指交叠面带微笑地看着,看起来温柔圣洁又满含鼓励,却让歌德夫人打心底里升起了惧意,不得不应承自己会尽力一试。 瑟希亚少爷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歌德夫人忧心忡忡地沉着脸简单地收拾好了东西,稍微休整了一下,就打算直接奔赴丛林深处。然而打着瞌睡的门房却叫她一下就爆发了—— “汤姆,你这懒鬼,别睡了!”歌德夫人裹着旧棉袍,生气地踹了那个睡得正香的胖小子一脚,“我给你双倍的钱不是叫你来睡觉的!你看你,能防得住小贼吗?要是有什么刺客潜伏进来,我就拧掉你的脑袋挂城头去!” “哎哟!歌、歌德夫人!” 那小子被踹得一下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肚皮上的肥肉也随着颤了两颤,“啊哟您老这一脚踹的,阿瑞斯的战马都能飞到天边去啦!我错啦,我错啦,别掐我的肥肉!保证下次再不会这样了。突然要弄个颠倒作息的活儿,我这一不小心就……”他拍了拍肚子不停地告起罪来,说出来的话倒是半点没因惊吓和困倦变得颠三倒四,“好在有神殿的骑士老爷们在守着,不然我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能赎罪啦!” “行啦,你闭嘴吧!”歌德夫人被这油嘴滑舌的腔调弄得忍无可忍,气急了又踹他一脚,“给我找匹马来,小伙子。没有下次!” “哎,好的!”胖小子颠着肥肉一溜烟地跑了。等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就多了一匹马的僵绳,然后把歌德夫人小心地扶上了马背,也不问这么晚要出去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夜又黑又冷。女管家下了马,在栅栏里把头羔羊捆了嘴绑到了马背上,便再度纵身上马。她独自一人点着油灯在雪地里前行着,却并不会有任何野兽跑来把她当成食物,即便夜里野外点亮的灯在往常的冬日而言,通常都是被饿狠了的凶兽们的活靶子——有头落单的母狼甚至在她还没驱马走到跟前就忙不迭地抖抖耳朵逃跑了,而路上就连半头野熊都不曾出现过。 歌德夫人策马在风雪里咳嗽了起来。她突然皱起了眉,嗅了嗅冰冷的空气,闻到有浓重的血腥味流过鼻尖—— 野狼们已经饱餐了一顿——又有谁在这片森林里穿行的时候被袭击了! “真可怜。”歌德夫人沉默片刻,然后抿着嘴拉了拉毛皮衣领,腿一用力夹紧了马的小腹,好让它跑得更快些,“看来我得赶快了,血腥味蔓延开来,是件很麻烦的事……” 阿比斯是她的小儿子。除了这个孩子外,她还有个大些的,可旁人都以为她只有个早夭的男孩。 ——当然,他并没夭折。不再年轻的女人无声地叹息着,策马崩驰在黑暗里,犹如黑夜浮游的一点萤火。那个孩子只是并不能在人前出现罢了。他无法在人群中生存,哪怕像阿比斯那样和阿米莉亚小姐相伴,也是做不到的…… 想也没用。歌德夫人想到这儿只是很习惯地叹了口气,然后安静地嗅着血腥味的方向,思忖起了这到底是哪个倒霉蛋大半夜跑出来,遇上了饥饿的狼群—— “父亲!”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两人侧面的林子那头传来,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是个还处在变声期的少年,“汉娜,你怎么敢——!”那男孩子扯着嗓子哭喊起来,“我恨你!父亲,父亲!不,我不走!我要干掉这群狼崽子!” “呸,反了你了!还敢打我!”一个尖锐的女声刀一样划破了冰冷的空气窜入人耳膜里,“你这混蛋,抱着树干什么,你是打算就这么死了吗!”那女声哇啦哇啦地尖声扯着,也带上了哭腔,“算我求你了,赶紧走吧,你不能死在这儿,我们都得活着……老爹本来身体就不好,他连被我扶着走都做不到,身上血还没止住,我这也是没办法,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凄惨的啜泣声和呻|吟声断断续续地从干枯的林木间传了过来。 歌德夫人勒马听了一会儿,然后她的脸迅速白下来了。她完全能想象得到,在树林的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被狼群追逐了吧,汉娜和她的一家。现在这是抛弃了那个老人在逃命吗……倒是很像她背叛阿米莉亚小姐时的作风。 当年自己也是在这片树林里遭遇到了类似的事情呢,只不过自己是被抛弃的一方。……那种背信弃义的人是该被谴责的。可这种人里,有许多人能笑到最后的几率,并没因为行为的卑劣而下降…… 女管家想要笑,嘴角弧度看起来却像在哭一样。 就让这些家伙自生自灭吧!她没有亲手夺去谁生命的勇气,但是放任不管却是能做到的。歌德夫人一敛目,却不由自主地想要调转马头往声音的源头赶。 阿米莉亚在烈火里被炙烤时疲惫又茫然的眼神再度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那孩子向自己看来时目光里怀着的是歉意,还有认命般的释然。阿米莉亚小姐从前的金发是多么漂亮呀,那时候她还可以站在阳光下的田野里,享受着春天满含芬芳的温柔的风,向自己展露出毫无阴霾的笑…… 老人嘶哑的悲声仍萦绕在耳畔,如苍老干枯的双手般,在黑夜里绝望地拉扯着她的心绪。 “帕库拉——!”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 歌德夫人猛地打了个寒战。她咬牙调转马头,终于在一片凄迷的夜里回到了原先的路线上。 有些人是根本就不值得去救的!她压低身形,强压着内心的悲哀这样说服着自己:一时心软放虎归山,而后亲者痛,仇者快——这样的善心,带来的只会是灾难,除了带来伤痛之外根本就不能拯救谁。更罔论——! 一处有火光隐隐从中透出的山洞出现在眼前。歌德夫人把马往树上一拴,就将早已奄奄一息的羔羊抛到了地上。 “海德!海德……是妈妈。你在吗?海德?” 没人回应。 歌德夫人对此毫不意外。她耐心地把袖子挽好,一手提着灯,一手费劲地拖着羔羊拐进了岩洞深处。然后她有些不忍地侧过了脸,用刀割开了那畜牲的喉咙—— 一道黑色如闪电般掠过她眼前;只一瞬,那可怜的羔羊便被咬断了喉管,被叼在了个看起来高高瘦瘦的男人嘴里! 那是个和阿比斯长得有七八分像的男人,后腿半蹲,双手撑地,但气质与那还未脱离小奶狗范畴的少年截然不同。他抖抖耳朵,金色兽瞳意味不明地盯了歌德夫人一会儿,便慵懒地在鸟窝一样堆了很多稻草鸟毛和动物皮毛的石头床上舒展开了身体,舔了舔满是鲜血的嘴唇,尖锐的犬齿在昏暗的火光里格外分明。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男人音色低沉华丽而富有野性,他微微一笑,艳色的舌卷过了蜜色指尖凝结的血珠。 第8章 黑豹 “是麻烦事。” 歌德夫人松了口气,大儿子的状况看起来要比她想的好些,“领主……要求我们监视那些流民,然后定期上报结果。他本想让你弟弟成为他的亲随,在我再三推辞后才松了口,改成了这个……我拒绝不掉。但阿比斯已经跟随了阿米莉亚小姐,他大概是不能在劳伦茨久留了。”女人说着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又怕惊扰了对方似的垂了下来,“对不起,亲爱的,我总是护不住你们。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会想办法……” 带着利爪的手小心翼翼地触了触歌德夫人冰凉的指尖。歌德夫人抬头,看见金色兽瞳的高瘦青年沉默地俯视着自己,瞳仁微转,灯火在里头晕染出了璀璨的光华。 “我会做好这件事。”海德垂下眼眸,面无表情,眼神却很温和,“今天血腥味太大,所以刚才不敢出来……”他说着脸上染了一层薄红,有点难堪地舔了舔牙齿,“对不起,妈……妈。” “……哎。没事,苦了你了。”歌德夫人眼睛有点红,“让妈妈给你理理头发,好吗?” 于是高瘦的黑发青年乖巧地低下了头。就在歌德夫人的手即将触到他发丝的一瞬,这青年突然抱着头痛苦地哀鸣一声,纵身一跃后退数米,一头撞上了冷硬的岩壁—— 轰——! “海德!”整个岩洞瞬间震了三震。歌德夫人面色焦虑地扶着墙,只来得及分辨出大儿子及时用手护住了头;而后她看见自己向来沉稳寡言的大儿子双眼已是赤红,两爪在前作出佯装要攻击的姿势,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咆哮出声。他逃一般叼着断气的羔羊躲得离歌德夫人远远的,如闪电般亮出利爪和牙齿对着那可怜的幼兽血肉横飞地撕扯起来,金黑交间的长尾在岩壁上抽动着,把这洞窟所在的整座山体撼动出了雷雨轰鸣般可怕的声响! “够了!海德,住手!”做母亲的跌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停下来!这是你住的地方,万一塌了……” 回应她的,只有红了眼的野兽示威般的咆哮和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歌德夫人急得几欲流泪。她看见不断有碎石掉下来砸中发狂中的海德,形容狼狈的青年额角有血渗下;这使得他仰头怒吼一声,强韧修长的四肢中强压的凶性愈发激昂,好似立马就要在大地的震荡中浴血而亡般—— · 那条地道实在不太好走。 泥土被冻得分外坚硬,又冷又滑,闹得阿米莉亚好几次险些跌倒在地。倒是阿比斯,因为化作了犬形,柔软的肉垫让他免于了被摔得四仰八叉的命运,然而不能穿鞋也叫他被冻得够呛,一从守林人小屋的木板床里钻出来,他就委屈地扑到了小女主人身上, 好不容易才能让腿脚在并不柔软的床铺上歇会儿,阿米莉亚就猝不及防地被扑了个满怀,随之而来的还有黑犬湿漉漉的舌头:“哎哟,阿比斯,讨厌,别舔我的脸!你再这样我要揍你了!”她越躲越忍不住笑,反手把欢快地舔来舔去的大狗单手勒在怀里,另只手去顺他光滑厚实的长毛,顺便捏了捏冰凉的肉垫。太凉了。可怜这一片狼藉的小屋子里连柴火和打火石都没有,只能让这家伙受冻了。 “阿比斯?不考虑变回人形吗?”她心疼又有点好笑,“最起码那样你有鞋穿,脚不会凉着了……” “汪呜!”阿比斯吐着舌头直喘气,满眼无辜地甩甩尾巴。 “衣服在袋子里,冷了自己去换,别到时候凉着了叫你母亲担心。”阿米莉亚无奈地把他放在地上,转过头,表情严肃起来,细细打量起了被翻得一片凌乱的室内,“谁干的,还把放在这里以防万一的所有物资都被拿走了……” 轰——!她扶着门框的手一紧:整个房子都摇晃了起来! “天啊!”她用手臂挡着脸,在木屋彻底倒塌之前回头把已恢复人形正套衣服的阿比斯拽了出来,然后一路冲到了林地高出,酒红色眼眸因为惊恐瞪得大大的,手上的劲捏疼了一脸迷茫的少年,“跑!往更高的地方去,我们不能留在这儿——” 千万重冰雪在月下正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如噬人的凶兽般发出了可怕的啸声! 阿比斯被拽得近乎要飘起来,他脚下不停,眼中神情却是十分不解的;冰冷的气浪卷起的残枝打在他鼻尖,他一个喷嚏,迷惑地往雪崩源头的方向伸了伸手,脚步险些就要往那边走去,然后又被阿米莉亚焦急地往前拽了些。 “哥,哥哥……”他低声道,却被骤然停下的少女撞了个趔趄,手上再次一痛。 这场雪崩要是过去,除了劳伦茨堡和整个中心城镇和周围的居住地,都会被活埋掉啊!阿米莉亚强迫自己使声音尽量平淡,面上表情却已不再是惊恐所能形容的了:“阿比斯,留在这里,不要跟过来,太危险了。万一我有个什么事,你就回去守着你母亲,照顾好她……” 赤色眼瞳的少女说着已在一瞬决然跑到悬崖边上,头也不回便纵身而下! “主人!”阿比斯忙追上前趴在悬崖边上往下望,只见少女银色长发如锦缎般披着月光在风中铺展成扇形,直往巨浪逼近的界限而去—— “不,不——!主人!”黑发的少年脑海中传来一阵剧痛,他揪着胸口,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幼兽般的呜咽,也紧跟着跳了下去! 笨蛋,你跟来做什么!阿米莉亚略微侧头,被强风和寒冷冲击得说不出话;砸在雪地上那瞬,她被紧紧地护了起来,反倒是年轻的男孩子半天缓不过来,在她推开他抬起手开始疯狂地抽取自己体内的魔力时,晕乎乎地坐在地面上抱着脑袋。 “你在,干什么?”他跪在雪地上呆愣地看着掌心中正冒出焰火的少女,看着她被艳丽的光映出了一丝暖意的面庞,以及那愈发愈盛的、仿佛燃尽生命般的炽焰,“要取暖吗?回家吧。在这里,会……” 万籁俱寂的雪原中,微弱的一点火红在艰辛地存在着,吞噬着庞大到狰狞的暗蓝巨物。被光影无限放大的咆哮的冰雪,在那一瞬已经逼近到他们眼前。阿米莉亚的指尖开始冒血,她的火焰只能使冰雪融化,可那很快就会瞬间凝结,被倾轧成尖锐的碎片;在即将被不断扬起雪屑的巨浪吞没的刹那,阿米莉亚咬牙,酒红眼眸里燃烧着螳臂当车的抗衡,不顾濒临崩溃的身体,手中放出的纯净魔力再度骤然增强—— “好多血啊……”阿比斯猛然一怔,要伸出手去拉住她,“不,不,主人,会死的!” “别怕,阿比斯,死不掉的……”年轻的魔女含笑艰难地安慰他,而后闷哼一声,嘴角淌下了鲜血,“所罗门,你还在等什么!这种时候你不出面,还等着我死了给你办事吗!契约——” ——巨物骤停。就连风和飞扬的碎屑,也在一瞬停了下来,然后安静柔软地落到了地上。 阿米莉亚精神一懈,如断线珍珠般倒了下去,身上早已血迹斑斑。阿比斯接住她,眼里涌起了泪,只知道抱着人不断地呜咽。他什么都不懂,不懂人情,不懂世故,也不懂如何在这个时候让小主人睁开双眼对他哇一声露出灿烂的笑容,告诉他这只是个玩笑。早已学会收回利爪的手颤抖地抚摸着少女凝结了血的安详面容。 要带她回家吗?他迷茫地看一眼“家”所在的方向,那里一切仍旧。那么带她回了家,一切也会回到原样吧? “哦,就这样决定回家了啊,小狗。”带着戏谑的笑意的男声忽从头顶传来。 阿比斯警戒抬头露出犬齿,看见个银色卷发皮肤灰白的男子悠闲地飘然落地,无声无息,走过之处也无足迹留下。男人拢着单薄飘逸的白色衣袍,赤足而行,一直被长发半遮的眼眸在月光下露了出来,那是比冰霜更冷寂的色彩,空虚到近乎虚无的…… 一片银白。 “呼噜呼噜……”黑发少年抱紧主人,弓起背,眼神凶狠,能一击咬断咽喉的利齿半咬合着,看来随时都会暴起夺人性命! “真可爱,这是……奶牙吗?”来人只是笑着又走得近了些,冰冷的手指点在少年的鼻子上,叫他冷得扑棱扑棱脑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很无力吧?想要保护她,却什么也做不到。真可惜,空有那份摆在那里的力量,却用不出来。像这次这种事,本来对你来说,很轻易就能摆平的呀。” 阿比斯脸往后一避躲开那冷而微湿的食指,鼻头被冷意酸得露出了想要哭泣的眼神。 “……所罗门?”他举起袖子蹭蹭脸,竖起鼻子嗅了嗅,炸起的毛也顺了下来,“我闻过你。从小到大,经常。” “哈哈哈这个形容……”银色卷发的魔族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非常纯粹而干净;他半弯下腰,伸手点在少年额头,“想不想,能用自己这双手去保护你的主人?” 阿比斯有点愣。他想半天没想明白,于是只好泪眼汪汪地放弃了思考,低头把阿米莉亚身上的披风重新裹紧,然后把她背在了背上。 “我要去采冬月见草。”他说着小心地把昏迷的少女往上托了托,“帮我拿筐子,所……所罗门。妈妈说要说谢谢。谢谢。” · 地震终于停了下来的时候,歌德夫人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虽然从前大儿子就曾这样发狂过,但从没有一次这么严重…… “海德?你还好吗?”她重新点亮了被灰土和震荡熄灭掉的灯,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角落里躺着的血人,把手放在了他鼻下。还好,还有呼吸。那就不会有事…… 血人动了动。歌德夫人精神一振,连忙把他扶起来靠在墙上。用帕子给他擦去身上血渍的时候,歌德夫人的手一直在颤抖,但因为儿子醒着,她一直强忍着没哭出来,而是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和。 “对不起。”英挺眉眼在血污下重现的青年虚弱地低声道,“外面还好吗?我担心雪崩……” “你别说话了,我去看看。”笑中含泪的母亲说着,对懂事的大儿子点点头,就循着风的方向快步往洞口处走去;然后她看见了那地方已被雪掩埋了大半,视线可及之处,有幽深一片的墨蓝色冰雪潮水般掠过洞口,带着油灯映照下惊鸿一瞥的白往山脚声势甚巨地隆隆滚去;而来时的那片森林已和路都已消失了,只露出点很快就被淹没的灌木般矮小的枝桠。那远处朦胧成了一小块如剪影般生活着人类的数个城镇如乌云般在这冰天雪地中沉浮着,仿佛随时都会在这场死一般寒冷又酝酿着古怪脉动的雪里被淹没一般—— 冰雪巨浪却奇迹般在一线之外冷硬凝固,宛如天堑。 这场雪崩远比往日要严重得多。要说的话,更像是借势而发。这个方向…… 歌德夫人蹲下伸手摸了摸那些雪屑,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那在冰雪冲刷下间或露出来的一小块撕裂般的夜空。那么说来,希斯克勒夫的领主最近如此急切地频频扩张,也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了。天灾人祸,不外如此。 一个逆冰雪而上的小小黑点突然出现在了视野里。 而原本应该在里头休息的海德踉跄着撑着墙壁挪到了她身边。 “是阿比斯和大小姐。”他解开袍服,蜜色躯体在瞬间拉长成有着斑斓长尾的华丽黑豹,在风雪中冲了下去! 第9章 曙光 黑色的猎豹身姿流畅华丽,在冰雪里穿行的动作叫人胆战心惊。他很快就带着两人兜了回来。所幸海德方才流的血多,但伤势却并不重,已经在短暂的休憩里痊愈得七七八八了。倒是阿比斯驮着的阿米莉亚,一靠近来便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待歌德夫人心惊胆战地把披风剥开后,她整个人已吃惊得说不出话了。 “怎么会这样……阿比斯,我不是让你照顾好她吗!”歌德夫人气急,起身去储藏物资的地方找了草药,一回头就见小儿子哭成了泪包,抖抖索索地边嚼着新鲜的草药边打嗝;而大儿子……大儿子早已满眼鄙夷地躲一边去避血腥味了,即便刚发作过的他这时闻血腥味并无碍。 ……这个傻儿子。歌德夫人冲过去把小儿子的嘴掏了个干净:冬月见草是能直接上嘴嚼的吗! 她又急又累,气得不行又想笑,撸起阿米莉亚的袖子准备找伤口,却发现她的皮肤光洁得连一处伤痕都不曾有,但脸色又确实是失血过多的模样。 歌德夫人面色一僵。海德的话说明了这些血并不是别人的。她还记得刚才所见的特异景象。 透支了魔力吗?傻,真傻啊。真是太傻了。唉…… “母,母亲大人,父亲……大人……为什……”昏迷中的少女发出了极低的梦呓。她体温低,歌德夫人心疼地把人抱怀里时耳朵贴近了她的嘴唇,被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零碎信息弄得胆战心惊,“为什么要……关……不……瑟希亚……不要……关我……” 啊。大小姐她……见到了啊,那间密室。 歌德夫人心疼地搂住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右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在阿米莉亚发出了小猫般破碎的啜泣时,眼底一片柔软。当年的事,查尔斯老爷确实是因为那事恨上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但阿米莉亚那时候还太小,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一直被瞒得很好。在选择让她在索菲亚夫人的房间里藏身时,她心底里就有预感会有这一天了。 真像啊,和索菲亚夫人真像啊。她闭上了眼。那种奋不顾身的,温柔又耀眼的特质……当初在她所爱病逝后,向回不去家族被世人所唾弃、带着两个孩子生不如死的自己伸出援手的夫人,笑容温柔得让月光都能失色的索菲亚…… “别哭,索菲亚。”女管家轻吻了少女的额头,“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海德侧身看了这边一眼,叼着阿比斯的衣角拉不动,一爪子拍在弟弟脑袋上:“睡觉!”他说着,在阿比斯委屈的小眼神里吹熄了摇曳的油灯,但自己却反而在所有人都入睡后失眠了。 这样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有着华丽皮毛的黑豹翻了个身,重新恢复成了有着蜜色肌肤的青年。他起身披衣而出,无声地往洞窟出口处走去。和满脑茫然的弟弟阿比斯不同,他很清楚在大小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到底有多危险,光明神教的变本加厉源于抵挡不住的式微苗头,以及……身体里这份超出了承受范围的,庞大到可怕的力量和记忆。 过去的呼风唤雨于他而言并无意义。有着深爱自己的母亲,有个笨得不行的可爱弟弟,视同亲妹的大小姐也很好……能在冬夜里相互依偎着取暖,对他来说,是件相当幸福的事情。而力量……它能给予守护,也能带来毁灭。能再度苏醒于世到底是好是坏,他直到现在也仍旧分辨不清,只是忧悒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阿比斯的苏醒,将比自己更痛苦。 还有以西的那座高塔……青年冰冷的金眸在夜色里熠熠发光,看着倾泻的冰雪终于失去了后劲。 不知过去了多久,海潮般扑簌而下的冰雪终于完全停下了脚步,暴风雪也停了。 积蓄着浓重压抑感的乌云开始缓缓淡去,繁星与明月从里头钻了出来,天空也从幽深一片的黑慢慢褪色成了暗含光华的墨蓝,并奇迹般间在逐渐转化成紫蓝色的同时,极富层次地染上了极尽绚丽的金与红—— 太阳缓缓升了起来。 在长子守望着的歌德夫人等三人栖身的洞窟里,它只是小片安稳的白和亮棕色光斑,而在一夜之间落成的新雪原上,阳光是格外刺眼的。它跳跃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冷的洁白上,和温度一起刺痛了小半个身体被埋在冰雪里的汉娜的脸。这使得被冻得够呛也累得够呛的年轻女人鼻头发痒打了个喷嚏。然后她紧蹙着眉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被过分洁净的雪地刺得立马又阖上了眼。 “帕库拉?”她半闭着眼小声喊了一句,在发现没有回应之后,这年轻女人像突然被惊醒般睁大眼三两下就从雪里头爬了出来,然后她疯一般抿着被冻成了紫色的唇刨起了地,早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的双手笨拙地扒着地—— 一清醒过来她就想起来了。昨晚两人本来是闹着别扭的,可雪崩来得那么突然,要往地势高的地方跑已经来不及啦——那混账小子先把她托上了树,两人还没来得及多爬几下,那要死人的祸害就从头顶压了过来! 怎么挖都挖不到。她现在手头上要是有把铲子就好了。不,铲子那么硬,会把他弄伤的吧……人到底是被雪埋在哪儿了? 汉娜的动作越来越钝。在挖出了一整个和自己等高的坑、手也麻得简直不像自己的之后,她终于慢慢地哭了,哭得没有一点表情,眼泪一落下来就立马结了冰。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自己的选择。这个颇有野心的小女人想要变得有钱有势,为此要把原本主人的命踩在脚下以求上位都绝不在乎,但她不想做个孤零零的孤家寡人,以后吃了苦头也没处说去,还要被人说“这就是那个害死了全家的汉娜”呀! 这女人现在还并不知道,她这狼狈的模样全都落入了神父和他仆人的眼底。克里斯顿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就直接从雪松上跳了下来,叫皮埃尔拿上东西赶紧开路——他可不想在这种状况下被被汉娜注意到乃至纠缠上。要是他什么事都没有也就算了,但现在自己身上还负着伤呢,皮埃尔可是要给他拿着东西的,万一被缠上了自己还要不要走了?现在这情势,离开得越早越安全! 心里暗暗做下了决定的克里斯顿对隐约从雪地里传来的哭泣声充耳不闻。他看着正把东西捆在雪橇上的小仆人还有不知道什么之后才能走到边际的雪原,不耐地叹了口气。不必担心自己再被什么野兽追逐倒是个好事,可现在,路标和道路全被毁了,地形大变,现在不是晚上,他也没法儿靠天上的星辰指路…… “北边是哪儿?”他托托眼镜,略带不耐地小声问皮埃尔,“指南针被抢了……” 瘦小的男仆立马很雀跃地把方向指给了他看。 “您瞧树冠就知道了。”小皮埃尔把这一整片从雪地里只可怜地冒出了个头的雪松树冠形状指给神父,“南面就是树冠长得最好的那一面,北面相反,因此……主人小心!”皮埃尔惊慌着大叫起来:汉娜突然厉鬼似地往这边直冲了过来! “你干什么——”皮埃尔挡在神父身前,然后被对方疯狂的拉扯抓挠弄得狼狈不堪,“天啊,住手!我不想打女人!” “救我弟弟!”汉娜也不管他,面容艳丽不再,只用那双被冻得分外狰狞可怕的手抓向克里斯顿,皲裂流脓的触感划在男人脸上让他感到了一阵阵恶心,“救他,我知道你做得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救救他,救救他……” 克里斯顿皱起了眉。在他脸色变得更差之前,皮埃尔见事不好就赶紧把人给推开了,这使得神父最终并没说出些什么难听话来。他只是嫌恶地瞪了倒在地上又要爬起来的女人一眼,掏出手帕擦干净脸,然后仔细地把手上的每一道纹路都擦了个干净,最后把那块布扔给了仆人。 “把她捆一边去。”神父说着用催促的眼神直瞪皮埃尔,直到那个小仆人拖拖拉拉欲言又止地完成了这项工作,“好了,我们走吧。”他连再看汉娜一眼都懒得看了,“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愿今晚能好好休息一下……” 汉娜低低哀求起来。她赌了许多咒许了许多好处,甚至连将来儿女全都任神父差遣都说了出来,但克里斯顿却并不为之所动,他只说了一句话,而那话让她哑口无言—— “你对劳伦茨家的小姐宣誓过效忠——我惜命得很,也决不愿成为继她之后的第二个傻瓜,你好自为之。”神父说完就和仆人一起离开了。 前些日子里还看着格外丰润的小女仆此刻就像个被霜打蔫儿了的茄子,只是萎顿着动作机械地挣脱着绳子,嘴里连一句咒骂都吐不出来了。她靠在树上,完全没了弟弟还在时那中气十足的模样,看起来甚至是心如死灰的。 等到她从雪地里刨出一只还保持着托扶姿势的手,而那手的主人确实是已经彻底冷透了的时候,汉娜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跪趴在雪地里大笑着流起了泪——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送了命的傻瓜!他本来肯定可以活下来的。 这女人就像个鬼魂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地沿着神父和他的仆人的方向走去——她甚至并没有给她的弟弟摆出一个安眠的姿势。何必呢?要活着走出这片森林,就别想着能把他也一起带出去了。而为他摆好姿势让他阖上眼皮显得体面些也并没有什么用处,积雪消融的时候就什么安详都不会存在了。他的身体只会滚满了泥泞的雪水,像一只腐臭了的烂柠檬那样带着微妙的味道灌进人的鼻子里,又或者在那之前就被什么动物给拖出来吃掉了…… 汉娜慢慢地往前走着。她甚至记不得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唉,小姐的衣服还没有洗,家里的地又被野猪坑害啦,老爹说他要攒点钱去买烟草,还有她的小弟弟……无论如何她都想要变得有权有势起来。她想要随心随意地穿上和小姐一样的衣服天天换着来,她讨厌一回家就要撅着屁股给那熏人的猪喂吃的,在手里拿着劣质烟草看着不能更掉份儿了,还有小弟,他这么健壮又长得体面,做个骑士老爷要比那些瘦巴巴白得没血色的小贵族好得多了。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汉娜已经渐渐看不清路了。她的眼睛又热又疼,视线里颤动着泪水和刺眼的白,还有衣衫褴褛的自己的鞋尖——它早就被雪水渗透又被冻得冷硬一片了。 她要回家。这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匍匐在地上喘着气想。她要…… 嗖——!一支箭没入了汉娜的右臂。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然后在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时候听见有女人的调笑声由远及近而来,还有疏疏落落的马蹄踩在冰雪里清脆的咯嚓声。 “这猎物是我的!”来人的声音又娇又媚,衬得整片森寒的雪地都在一瞬成了甜蜜的糖霜,“亲爱的,我们运气可真好,一出来没多久就……哎哟!”那女人惊叫起来,“这是个人?这……” 汉娜认得这声音。这是路德维希大公的情妇之一,一位有着美妙歌喉的男爵夫人,也正是当初给她来信的那位——汉娜浑身战栗起来,自己果真命不该绝! “求您,救救我……我是汉娜啊,”她像哭又像笑地抬起了红肿的眼伸出手去,看见一大片耀眼的玫瑰色挪了过来,上面晃着金灿灿的光,“凯瑟琳夫人,发发慈悲吧,我是逃出来的,我的父亲和弟弟都没了……” 那团玫瑰色顿时带着金光退了两步。 第10章 快乐 汉娜的手落了个空。 “汉娜?我可不认识什么汉娜。天啊!她要上来把她的脏手摸我衣服上!”玫瑰色娇声说着又退了两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过来把这个流浪汉带一边去,这简直太可怕了!” “求求您!凯瑟琳夫人!我帮您做了事啊,”被叉着拖起来的汉娜哀声大叫起来,她不能相信凯瑟琳夫人居然翻脸不认人,“我可是照着您说的去做了,阿米莉亚小姐已经死了,所以唔妄库务——”一个男仆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怎么了,凯瑟琳?”一个懒洋洋的男声突然传了过来。 汉娜抬头,看见在迷乱色块中有一片格外明晰的黑凌空飘了过来——那人大概是骑的白马?白马上的黑公爵,在雪地里咋一看去还挺像孤魂野鬼的……汉娜被自己的想法逗得苦巴巴地笑了起来,疼痛和受制于人使她看就来就像被钩子血淋淋地扯住了面皮了一般,然后发着狠地用牙齿咬住了捂住自己嘴的那只手—— “啊!”那捂住她嘴的仆从顿时惨叫一声,神色惊慌地在女主人示意下扯了块布头塞了进去,回头照着汉娜的肚子就是一脚,这让她疼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一个可怜的流浪汉而已。”凯瑟琳脸色不变地在仆人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马上,美丽的褐色眼睛满含风情地看向男伴,“亲爱的,我们再继续打猎吧,说不准一会儿还能打到什……” “可是亲爱的,我们这不是有猎物了吗。” 被包裹在合体黑色骑装中的高挑男人笑了。这把黑色长发束在脑后的俊美男人轻一挑眉,在那双线条冷硬又混杂一种奇特柔情的纯黑色眼眸下,一对格外动人的泪痣就闪得他的女伴脸红起来,“那位劳伦茨小姐死了?”他温声笑着,抬抬下巴示意随从松开汉娜,语气轻柔得就像情人枕端飘落的羽毛,“啊,这可真是个让人悲伤的消息。你就先做着我的侍女吧,我那里总会有些合适的人选让你使劲的——凯瑟琳,”这男人温情脉脉地把脸转向了他的情人,修长的手指带着旖旎的温度抚上了对方的脸颊,“我喜欢你的小聪明,我相信那是你在乎我的证明,我亲爱的。不过我可是个英明的领主。要底下人忠心做事总得赏罚分明,是不是?” 男人说着,墨玉般含着笑意的眼眸抬起一瞬,像是对上了虚空中某个焦点—— 银发赤瞳的少女猛地睁开了眼。 路德维希…… 刚才的,是梦吗?她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家中母亲昔日休憩的大床上,一身干爽,而歌德夫人正趴在自己床边沉睡着,阿比斯一整个蜷缩在了她脚底。 阿米莉亚有些迷茫。她转过头,看向半敞的窗扉,金色的阳光从那里透入,缓缓吐息的微尘被晕染得如离俗世般泛出柔光。天很蓝。那毫无阴霾的清透色彩点着洁净的云彩,让人简直想长出翅膀,在那里舒展开翅膀尽情翱翔。真好。她闭上眼睛,轻轻地笑了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金色的阳光里,随它们回归蓝天一般。 ——这是,在得知领地内耸人听闻的奇景的一瞬,并未迅速去往现场查看,而是满心慌乱地前来找寻表妹的瑟希亚推开门的一瞬,眼中所落之景。 “你……”金发碧眼的俊美青年一瞬竟失去了声音,满心的焦虑都在这一瞬化作了微微发抖的极紧的拥抱,生怕怀中的人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少女一愣,随后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就好似怀中这人还是个需要安抚的大孩子般。 被惊醒的歌德夫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没出声,她抱起睡得人事不知的小儿子,小心地轻着手脚把门关上了,好给这对年轻的情侣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 不要离开我。不要管其它人。好好留在我身边。 ——这些,全是说不出口的话语。没用的。他试过…… “现在可以吗?”青年怀抱微松,鼻尖带着温热的唇顺衣襟而下,再抬头,漂亮的灰蓝色眼眸中染上了一层清亮的雾气,攥起了少女的手臂用形状美好的唇含住肘端,“我可以吗?” 少女垂眸,伸出右手向下轻抚,轻噬了一下他的喉颈,而后伸出舌尖带过,于是年轻的主教陷入了疯狂,将她从眉眼膜拜到趾尖,两人一起陷在柔软的织物中,相互缠绕,极尽旖旎。 事后瑟希亚不想动,像个孩子似的赖在了她这不走,阿米莉亚却见不得他这样,伸手推了推那个慵懒地装睡的家伙:“不用处理吗?雪崩可不是件小事。虽然那片树林里没什么居民,但也总是有些人没能及时逃出的。而且停住的雪崩……虽然现在麻烦,但来年若无人祸,是可以丰收的。”她顿了顿,“你揽在自己头上,是有利于接下来的统治的。作为虔诚信徒的神迹……” “那和我毫无关系。”瑟希亚爱不释手,惹得少女瞪他一眼伸手按住,轻柔音色缓入人心,“我不想去,米娅。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再也不要分开……” 银发赤瞳的少女眸色一深,借力一翻反把他镇压在下,带着酒红色眼眸里未散的热度对他微微一笑,一手将银发掠在耳后,一手撑在他耳畔俯了下去: “不去我就不要你了。”她放轻了声音,呼吸扫在他耳际,“听话,马上,快去。” 瑟希亚一捶床,在她特地让开后翻身而下套上了衣服和鞋子,咬牙恨恨不已,偏还无可奈何,把绑带系上之后放话说了句“今晚你等着”,就先冲去了盥洗室。 “该死的!”她听见他不小心踢到了木桶时吃痛发出的骂声,这惹得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 那道冰雪造就的天堑在劳伦茨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原本附在上面的魔力早已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道高耸入云的冰雪之墙和远处光秃秃的雪山,这让领地里的平民在口头上大声赞美光明神让他们逃过一劫的同时,也在暗地里不安起来:这该不会是已经死去的阿米莉亚小姐的余怨吧?她离开的那晚是罕见的红月,许多孩子在当夜的睡梦中都不安地哭泣起来,领地中销声匿迹已久的怪事也重新多了起来,红帽子扰得人不得安眠。而这次…… 人们议论的嗡嗡声在见到他们年轻的领主的一瞬停了下来。 “今日诸位莅临于此,我瑟希亚无限荣幸。”容貌极盛的青年登台侃侃而语,眉眼清艳,立如雪松,一袭威严的红袍迎风微动,称得上令人心折的谈吐安抚和收拢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正如诸君所见,昨夜领地里发生了一次可怕的雪灾,席卷了领土的大片荒野何树林……然而不必忧心!神的光辉护佑着我们,城内无人受伤,而此次雪灾的降临,也意味着来年丰收的可能性的大大增加……天佑劳伦茨!以如此奇迹厚爱我们!” 平民们顿时睁大了眼,愈发兴奋的情绪在这一刻到了极致: “是啊是啊,天佑劳伦茨,天佑劳伦茨!” “确实,简直是奇迹啊……瑟希亚大人太了不起啦!” “神真的是厚爱我们的呢!只差一点就……” 瑟希亚略等片刻,早就等在一边的安东尼恰到好处地把注意力扯到了自己身上:“为了庆贺此次的神眷,每个人都可以去那边那位先生那里记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领取一个面包……” 轰!平民们的眼神顿时都亮了起来,他们从高台前散去,迅速蜂拥着往领取点挤去,争相推挤着要排到前面,好去领取那令人垂涎的免费粮食。即便是个黑面包也好呀!拿到了立马吃掉,吃相难看也不碍事,要是拿回家去,还不知道会在路上被谁抢走呢! 被派去登记名字的是昔日的原骑士长布兰特。他面色呆滞地做着手头的工作,即便被挤得险些连桌子一起跌倒在地也恍若不知,反倒是那些守在一边防止哄抢的骑士们三两下帮他把人群挡了下来,而后接着把那些想浑水摸鱼的脏手用长|枪挡开,心底即便有怜悯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便只好冷冰冰地站在一边,全无往日里相处的快活融洽。 安东尼看着这一切,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样,能让您稍微解恨吗?”他大着胆子道,“布兰特也怪可怜的,什么都没了……” 金发碧眼的美貌神官沉默着仰头片刻,然后挥挥手,示意扶他上马离开这里。就在失落的圣骑士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他听见了对方那带着莫名情绪的声音: “一开始就无关爱恨。米娅不够狠心,才会出这种事。不过杀鸡儆猴罢了。”然后他看见容貌清雅的青年回过头来对自己微微一笑,金发如缎,语气温柔,“你也早点回家吧。早点回家,早些吃上一口热饭。” 安东尼应了声是,也纵身上马要回家去。在经过街角时,他瞧见有对衣衫褴褛的年轻夫妇带着两个孩子边吃着面包边哭。那个最小的男孩子哽咽着说了句“是米娅小姐在守护我们啊”,然后被泪流满面的母亲捂住了嘴,抱着他忍不住又痛哭出声,那做丈夫的也在强忍着泪,在看到来人时反射性警戒地护在了一家老小前。 圣骑士看到这儿心有些软,他板着脸加快了速度,心底却泛起了一股温热的涩意。那就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吧,这如蝼蚁般无能为力地挣扎求生之人。即便无能为力如蝼蚁,也总有人不会忘记。 有时候,也许这就够了。 ——但不会忘记,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没了就是没了,掉再多眼泪也不会回来,倒不如别去浪费那点情绪,做点别的,做点能让自己忘记了过去的事…… 汉娜看着镜子里像换了个人似的自己,直直地发起了愣。 她改头换面了。她真的穿上了漂亮的绸子衣服! 一开始被推进满是热水的澡盆里时,这个有着自己骄傲的小女仆是愤怒的。她那时还带着伤,手脚都被冻上了,被热水和刷子一激,当场就疼得惨叫了起来,可妇人们对此只是鄙夷地加大了力道,让她原本还算圆润好看的双手抠木桶边抠得几乎变形。她忍受着又粗又硬的毛刷子在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刷过,眼看着木桶换了三次又红又黑的水,心下只想将当日所承受的一切都以牙还牙。 可看看她现在!多么体面,多么光鲜靓丽呀! 汉娜快乐得简直要飞起来了,她拎起裙子转了个圈,就像自己想象了无数次的那样,把这美丽蓬松的金橙色转出了迷人的弧度,然后她对着镜子嫣然一笑,把热起来的脸埋进了柔软细腻的华美布料里。 这一切简直像梦一样。真不敢相信。假如,假如自己能蒙那位路德维希大公厚爱,成为他的情人的话,她一定会幸福得晕过去的!阿米莉亚小姐太不识好歹了,那个有着一对迷人泪痣的,高贵又极具魅力的男人—— “让我不要对他下手?所罗门,你该知道,唯有那个男人,我无法原谅。” 银发赤瞳的少女戴着护指的右手一松,头部削尖的木箭带着凌厉的呼啸正中靶心,“不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义,那种话从心知肚明彼此所需的我们嘴里说出来很滑稽。只要告诉我最根本的原因就可以了……如果你还想我配合的话。”她说着,眯起眼,在弦上又搭了一箭,“和驻守那里的魔女有关?” 第11章 光影 “终于,忍不住了吗?”先前一直低头摸索着什么的银色卷发的魔族站起身,把捏在掌心揉搓殆尽,随即阿米莉亚耳畔一凉,感到冰凉的触感覆在了自己双手之上,压制着她的十指,“我还在想,你会忍到什么时候……” 那么就确实是了。阿米莉亚眼中闪过一丝忍耐,她深吸一口气,将重新力气凝聚到双臂上:“你们渊源不浅吧?让我想想。是那个魔女需要他活着吧。感情吗?不见得。稍微有点脑子的女性都不会把主意打到他身上,那么就只有他有很重要的利用价值这一点了。那个不知名的魔女……她的存在一直是他在打掩护,对吗?彼此利用的关系……”她说着想要侧过脸去,好从魔族的情绪波动里看出端倪。 所罗门不答,只是笑得愈发欢快,就好似身前这少女为他演出了一幕尚能过目的木偶戏一般。他颇有兴味地抓着少女的手,以标准的操偶师动作让她对准了远处一个在雪灾后出来找寻还能用的物资的农妇,强拉着她的手让箭一松直冲而去—— 冻得瑟瑟发抖的女人抬头一瞬,只见极小的模糊人影前有箭矢凌空而来,而后在眼前轰地升腾成艳丽的火,转眼化作飞灰! “啊——!救命!魔鬼,魔鬼出现啦——!”女人尖叫着十指紧绷着蜷曲扎开,在雪地里跌滑着逃出了树林的边缘,狼哭鬼嚎般冲回了人烟所在之处,那呼叫声凄厉得隔着老远还能被听见,把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鸟雀都震得和肥白霜雪一起跌下了黑瘦枝头,衬着偶尔作乱的北风,显得格外滑稽。这景象逗得所罗门终于松开了年轻魔女的手,几乎要捧着双臂把眼泪笑出来。 “可不就是魔鬼吗?”他笑累了便以指尖轻撩卷翘的额发,冰冷狭长的银眸被笑上挑的弧度带出了妖冶的媚意,贴近了气得浑身发抖的少女,“我可爱的小米娅,我一直不能明白你的想法。既然已经是魔女了,为何还要抱着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骑士道过活?那能让你感到满足吗?”他说着唇角勾起了条锋利的线,冰冷的身体也在瞬间逼近,他再度抓住少女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语气轻柔而危险,如同能让人陷入昏睡的异国香料,在盛夏殿堂间飘着薄纱的暖意里甜蜜地扼杀了呼吸—— “这样可不行。已经尝试过欢愉的你,为什么不试着,往深渊的更深处坠去呢?和我一起……” 阿米莉亚仰起头,纯净得不可思议的酒红色眼眸不闪不避,在男人即将贴合她的一瞬用尾端尖利的长弓往上一顶,在对方闪开瞬间甩手头也不回地往来时路走去。 “很好,我会对他下手,而且是杀手。”她边走边整理着箭筒,把它和弓一起挂在了背上,“有本事,就不要用我,甚至在那之前杀掉我。” “学得差不多了,就不再做出好学生模样,要把我一脚踢开吗?真无情啊……”银色卷发的魔族闻此倒也没生气,他跟在阿米莉亚背后,音调俏皮地抵在她耳际问她,“真生气了啊,大小姐?” “……哼!”银发赤瞳的年轻魔女脚一顿,脸转过另一边去又往前走了,脸色反倒松快了些。 瑟希亚也许是想开了,最近终于松口让她在烦闷时出来散心。那次雪灾,让他妥协了吧。即便身为主教,信仰着的神祇惠泽万物宽善无比,也无法在天灾人祸来临时得到丝毫庇护。还多亏了所罗门这家伙…… 没什么大损失,真的是太好了。换了往年,自己大概就只能焦头烂额地为陷入灾厄的整片土地做些收效甚微的善后,即便跪在祭台上亲手割开自己的喉咙,哭泣着把命搭上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吧。这样想来,她其实是非常幸运的。 “谢谢你,所罗门。”她垂眸道,“但是路德维希的事,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她的胸襟还远未宽广到,能容多次谋害自己和重要之人的主使者,潇洒于世的地步—— “凯瑟琳,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黑发黑眸的俊美男人说着,用手杖的柄挑起了自己情人的下巴,以俯视的姿态评价货物似地弄着她的脸让她动作,嘴角笑意微妙而充满戏谑意味:“那女孩有双好眼睛,一双值得我花点精力让她表现自己的眼睛。而你,我亲爱的,”有着迷人泪痣的男子用权杖压迫着她的喉部,“你办事不力。知道劳伦茨雪崩却无人受伤的消息吗?那位可敬的年轻主教还好好活着。”言罢,他貌似无趣地撤下了把她挥开,叫个容貌娇嫩眼里带刀的年轻女仆把她送了出去。 凯瑟琳没有流泪。这有着蜜色眼眸的艳丽女子只是干咳着在挟持似的搀扶里走了出去,怅然若失地望着那扇华贵的大门掩去了那对无情又多情的黑色眼眸。 那里头没有自己,也不会有任何人。她摸摸仍很难受的喉咙扬起头,娇艳明快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艳粉色的缎面女鞋刚露出了尖,她就吸了口气提起裙子,调转了方向往汉娜所住的屋子走去。至少,能少让一个傻女孩重蹈自己的覆辙也是好的。即便,对方更可能把这视作她排除异己的手段…… “来了!”在镜子前乐得不行的汉娜哼着歌儿打开了门,在看到来人时一愣,连脸上的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嗯……尊敬的凯瑟琳夫人?”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并不太愿意把门开大些让开身去,“有何贵干……” 凯瑟琳把遮着喉部的手放了下去。 汉娜倒吸一口气,还没晃过神,凯瑟琳已经利落地进了室内把门锁了。 “他干的。”一身娇嫩粉色的美艳女子平淡地对她笑笑,“因为我丈夫的人手没能把劳伦茨的那位主教处理干净。办事不力……再有下一次的话,也许他会让我丈夫换个妻子。” ——在诺曼底,新婚夫妇结婚时都会许下誓言,只有死亡能把他们分开。 汉娜不敢出声。她往后退了两步,也不知道给客人倒杯水,但凯瑟琳对此毫不在意,她知道这姑娘已经被吓懵了,一时半会儿是反应不过来了:“我不是个好人,对我的丈夫而言,我也不是个好女人。可是我已经陷进去了,一旦陷进去,就再也逃不出来了,也许只有死能让我重新得到自由吧。” 凯瑟琳夫人说着摇摇头,笑中带泪:“给你个忠告吧。如果遇到了好男人,就好好过一辈子吧,别听某些人的怂恿不停地让丈夫死掉,然后带着财产再嫁……到最后,是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认为那种事情会发生。”汉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终于不再后退,而是不大高兴地扫她一眼,“我也不知您光临寒舍有何贵干,说到底,作为一个被大公捡回来的流浪汉的我,已经和您没什么关系了……” “埃莉诺夫人。”金发棕眸的女人笑容依旧甜得发腻,“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她已经被彻底绑死在了埃莉诺这条破船上,有孩子,没丈夫,爵位随时能被剥夺,手头拮据,朝不保夕……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好自为之。”说完她也不等汉娜送,自己拉开门就走了出去,倒是还很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不劳汉娜再走多两步。 ……什么好自为之啊。棕发棕眸的年轻女孩的脸色有点难看,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瑟缩了一瞬,再往下摸去,那奶油蛋糕似的滑腻触感让她十分满意,脸上再度露出了笑容。瞧这玫瑰色的脸蛋和饱满的胸脯,是那些年华已去的老女人能比的吗? “有病。”她拿起镜子,嘟着嘴唇对着它飞了个媚眼,“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个贵族头衔?” · 明明已用兜帽遮住了形貌,但阿米莉亚史料未及的是,农妇逃跑一事竟还是惹了些麻烦。 “我遇着阿米莉亚小姐了!她回来了,变成了魔鬼,她像我射了箭,隔那么大老远哪,也就只有她有那箭术了,好家伙,箭快射中我的时候一下就着了起来,要不是我跑得快,现在就没命了!”农妇在灶台前煮着土豆,一边往里加着盐巴一边絮絮叨叨道,“没吓死我,哎哟……” 她的丈夫岔开腿蹲坐在桌边,一见没酒显得十分不耐:“闭上你的嘴,蠢婆娘,不要命了吗?现在这位领主可是为那位小姐发过疯的。你这话要传出去了,有什么问题我就找你算账!” “呸!就他那,知道了这消息还不得花着大把金币求我告诉他在哪能见着人呀。”农妇闻言一哼,鼻子都翘起来了,“还说我蠢,你才蠢呢!我呸,你们男人哪里懂……” “你闭嘴。”男人一巴掌盖了上去,把妻子打得一个趔趄,“再叫我听见揍死你。”他说着,在农妇大气不敢出地缩头做饭时呼喝着叫她把酒拿上来,心下却暗自琢磨了起来。两杯酒精下肚后,他越想越对味。蠢婆娘偶尔也能说出点什么像样的话! 那之后他十分高兴地没事就绕着劳伦茨堡转两圈,终于在一个晴朗人少没活干的冬日里鼓起了勇气,对守门的仆人谦卑地弯下了腰:“大人,我有重要的话和瑟希亚老爷说,这话呀,只敢跟瑟希亚老爷当面悄悄说……” “滚滚滚!”男仆皱眉挥手赶人,“什么不干不净的也敢来叨扰大人了。” “真的很重要呀……哎哟你这人!你可是要后悔的!是阿米莉亚小姐——” “让他进来。”被这阵喧闹吸引过来的歌德夫人对男仆使了个眼色,“先跟我来。” 农夫半驼着背,喜不自禁地眉一挑,知道有戏,闻见院子里传来的诱人香味,嘿嘿笑着开了口:“这位尊贵的夫人,小人肚子饿啦,这一整天都没吃饭,这一闻味儿,嘿,脚站不稳了……” “等你把该说的说了,我会吩咐人给你准备好食物。”歌德夫人步履匆匆,语气冷漠,在农夫贪婪地瞪大眼环视着城堡里的每一件华贵的陈设时,三转两转,已把人带到了瑟希亚所在的会客室前,“我就不进去了。瑟希亚大人就在里面,不要失礼。” “哎,哎!”农夫喜滋滋地弯下腰去,踩着华贵的地毯感到如履云端;待他抬起头来,便见得那位形容俊美的年轻主教好整以暇地扫了自己一眼,冷而柔和的灰蓝色眼眸落在自己身上,使他顿感自己被受洗般的奇特恬静温柔地包裹了起来。 “坐。”那青年微微一笑,音线清柔,阳光在他眉眼间跳跃如薄羽,“听说你有米娅的消息?” “是的,大人,我那个婆娘昨天……”男人越说越磕巴,到最后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对方很温和地点了点头,然后请他移步到一处并未铺着地毯的石台上,含着笑意告诉他米娅很喜欢那块地毯,自己曾经弄了点茶渍在上面就被她对着耳朵发了好一通火。 “啊,啊,是吗。”男人仍处在一种如置梦中的状态,他卑微地点头应和着,刚想提出要些财物贴补家用,便觉胸口一痛,低下头,看见一截做工上好的铁剑自胸口冒出—— “要是让她看见了上面沾血的话,大概,会很久都不愿理我的吧。” 最后,他听见那温和动听的声音带着笑意,彷如吟唱圣歌般道。怪道他家婆娘,喜欢听那些小白脸神官布道,今天可算是…… 不知什么时候在那的圣骑士长抽剑而出,男人倒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拜托你了,把那剩下的一个也处理掉。”瑟希亚说着对那个向来寡言的男人点了点头,招呼了歌德夫人进来略作吩咐后,便重新回到了每代劳伦茨家主办公的书房。 今天的事务还没处理完。米娅那丫头,在外头干什么呢? 第12章 错误 大概是又在视察荒原里的状况吧。那边的流民她总是放不下心的,这次雪灾他们虽没什么人受伤,但住处是毁了,粮食大概也损失了不少,极有可能雪灾没让他们送命,倒是饥饿让他们先魂兮归去了。那些流民倒是无妨的,但方才那男人所说的事…… 又是路德维希的小手段吗?还是确实是……年轻的主教摇摇头,这并不是重点。 无论如何,即便那农妇并没看到弓箭手的真面目,但无论在谁看来,那都肯定是米娅——或者至少是米娅的鬼魂无疑——她的准头和射程在整片国土上都颇有美名。对鹰派的狂信者们而言,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一旦那些鹰犬们乘着流言顺藤摸瓜抑或捏造出些什么来,无论他本人还是他麾下众人,都势必会和这片滋生了魔女的土地的所有权和领民们一起,陷入绝境! 瑟希亚低头,看向自己那双养尊处优戴满珠宝的手。因为不曾经历过劳苦,它们看起来甚至有着种晶莹的剔透感,丝毫看不出曾满沾鲜血的端倪。 其实处理这一切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亲生表妹割去舌头,而后包裹在布帛里进献给教皇。对于光明神教而言不可触及的禁忌——魔女也好,娈童也罢,于他而言都是可供亵玩的奇珍异宝,比黄金和宝石更能让他那颗苍老朽烂的心脏重新搏起年轻的血液。 那么。要这么做吗?米娅大概不会有戒心。教皇喜欢的,正是她这一类出身高贵仍心存善意的…… 青年一震,碧眸灰寂,把脸埋入了双手之中。方才他竟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这是不该发生的。他发过誓,这是不该发生的……光明神啊,这是对他这背德之事的背德之人的惩治吗!这种事情,远比邪恶的魔鬼们所居住的地狱里,他们用来折磨堕落者那浸过热油的铁鞭要可怕得多! “我有罪。”瑟希亚如无助的孩童般,悲哀地颤声道,“这样污秽的,丑恶的,不可饶恕的……”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决意要进入教廷时,兄长双眼里厚重的悲哀。 “决定了的话,那就去吧。至少对我们家族而言,是件好事。” · 如瑟希亚所言,阿米莉亚确实正在荒野里漫步着,带着雀跃得来回绕着她跑停不下来的阿比斯。只不过他们并不是要去接触那些没有族姓的流民,而是要去探望藏身岩窟里的海德,顺便从他那获得情报。 “刷了牙吗?”阿米莉亚团起个雪球往前扔去,看着压制不住本能要用嘴去咬雪球,结果被冰得张开嘴嗷嗷的黑发少年,“血腥味刷干净了吗?” “刷了!”阿比斯呸掉嘴里融化的雪水,呼噜呼噜两下晃晃脑袋,双手不自觉地微微举起在身前,又大又亮的黑眼睛直直看着小主人,一副随时都要摇起尾巴等夸奖的模样,“牙缝——这么干净!呵口气——香的!”他说着张开嘴呲牙要让阿米莉亚看,一股花露水味儿从里头冲出来扑了少女一脸,“香不香!” 阿米莉亚的脸绿了。这味道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瑟希亚送她的香水,她一直摆那儿没舍得用,这狗崽子倒是会选,居然拿它去涮了口,混着阿比斯本身的口气,闻起来简直销魂! “香香香。”她咬牙运着气,笑眯眯地摸一把阿比斯狗头,心底简直想把这小捣蛋鬼弄秃,“会用花露水涮口了啊?阿比斯真厉害,谁教你的?” “哥哥!”少年十分兴奋地抱住了心爱的主人,“阿比斯香,主人喜欢!” 少女被他坠得一个踉跄。于是她把自己编得松垮垮的银色长辫拉出来,一指头弹在阿比斯额头,在少年松手捂脑袋快乐地嗷了一声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块还冒着热气的连骨肉扔了出去,于是一起飞出去的还有阿比斯。 阿米莉亚挑了挑眉,转身加快了脚步,然而没过一会儿身上就又被坠得一重,那个双眼亮晶晶的小少年又赖着挂在了她身上,这一次怎么轰都不肯下来,非要她不耐烦了才会松开一会儿爪子,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蹭上来嗅她的脸,趁机伸舌头舔一舔。 阿米莉亚感到脑袋一阵胀痛。这家伙,以前还没这么粘人的,最近是怎么回事? “你很重,阿比斯,别挂我身上……”她无奈地把满面不情愿地少年剥下来,然后看着那双滴溜溜的人眼变成了黑葡萄样的一对狗眼,在衣服滑下地的前一瞬拿嘴一叼,尾巴扫着飞扬的雪屑冲着她摇个不停。 阿米莉亚简直没辙。她缴械投降,把这撒娇卖痴的半大黑犬连衣服一起抱了起来,踩着冰雪往深山里走去。躲过了不少流浪巫师的查探魔法后,年轻的魔女发现那些魔法的密度竟然在海德所居之处附近的一个小石坡上达到了最高点,其中还附了些感觉不太好的邪术。这让她不禁担忧起来,行进之间处理足迹更小心了些。海德这是遇上麻烦事了吗?之前也没跟歌德夫人说…… “海德?”她抱着阿比斯探进了岩洞,感到里面有些暗,还有些淡淡的药草味顺着微风飘来,“你在吗?我带着阿比斯来了……” 一股大力将她拉离了洞口,而后那里化作了一片石壁。 阿米莉亚抬头,看见黑发金眸蜜色肌肤的高大青年安静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他皱起眉头,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把她怀里那只提起来,拎着脖子扔到了稻草堆里。 “汪呜!”阿比斯炸毛,在落地前咬住了哥哥的食指挂在了上面。 “松嘴,你很臭。”海德眉头更深,伸指弹了一下弟弟额头,然后抽出食指抓起一把冰雪有点神经质地反复蹭了很久,再举起来凑到鼻尖一闻,还是嫌弃地皱起了眉。 举双爪护脑袋的阿比斯见此顿时大受打击,整条狗跟蔫儿了似的抱着脑袋趴到稻草里小声地呜咽起来,尾巴也晃了一下,夹在了两腿中间。 阿米莉亚见此顿时明白了“哥哥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又好笑又无奈,倒是对阿比斯生不气起来了,只是很心疼被祸害掉了的香水。瑟希亚送自己的礼物,她向来有好好保存起来。虽然没说出口有多珍视,但总是要不时从抽屉里拿出来,细心地用布把瓶体擦得闪闪发亮的。就这么没了,倒是有点逗人发笑。 “三位流浪巫师,能力低下,但会些基础的医疗和降灵。八个青壮年男性,擅长使枪和弓箭,剑不怎么行。两位女性都是流浪巫师,有一个已经有身孕了。老人……没有,在今年冬天刚开始时,就已经自己离开了族群。” 人数比往年又减少了许多。在今年冬天刚开始时,就已经自己离开了族群…… 阿米莉亚听得有些怔忪,精致的五官上浮起了淡淡的无力。 “有能用的吗?”她在阿比斯身边坐下,摸摸他的毛,看着海德也在自己身边有点困难地坐下,低矮的石台即便铺了稻草对他来说还是太低了,“品德稍好些的,给了身份,能不再重操旧业的……” “不到半数。”海德双眼盯着她的指尖,蜜色肌肤上渗出了带着热气的微汗,喉头微颤着,金色兽瞳焦点跟随着顺毛的动作来回,“收编不太容易,他们已经习惯了。” “……也是。”银发赤眸的少女沉吟着收回了手,托着下巴思考了起来。在她抬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被海德一把抓住了手:“……怎么?” 面容冷峻的青年闻言顿时从脖子往上迅速浮起了一层薄红,那色彩一直蔓延到了耳尖。他侧过头避开了少女迷惑的视线,有点抖地把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黑色的头发上顺了一下,随即眼神游离地把手缩了回去,不敢看对面愣住了的少女和自己已经开始呲牙的弟弟,汗珠滚到喉结上,神情还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 阿米莉亚愣了好一会儿,才顺着抚摸了两下,嘴里称赞了一句“发质真好”,就有点手忙脚乱地收回手去,有点尴尬地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自己带了些干粮,可以用锅子煮了一起吃个饭。 “不、不用了!”青年触电般站起来,拎起因为不高兴已经开始弹出爪子疯狂抓稻草的弟弟的后颈毛,手里晃悠了两下,“我、我来……” 阿米莉亚看着这一大一小笑了起来,沉重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你最近,不要紧吗?我来的时候,周围设下的魔法还挺多的,虽然都不蜇人,但也很麻烦吧。”她抬头关心地问。 “我不要紧的。”海德背对着她,两耳通红,“还有就是,虽然离现在还很远,但带小弟离开这里之后,如果他不太正常了,就把他扔得远远的,或者找条母……”然后愤怒的黑犬嗷一声张嘴咬了他的手,长尾瞬间炸成了毛掸子:大哥太可恶了! · 当晚回去,阿米莉亚就把听来的消息跟歌德夫人说了,歌德夫人点头记在了心底;在阿米莉亚准备回房享用晚餐时,女管家拉住她给她理了理头发和裙子,状似毫不经心地道:“阿米莉亚小姐,最近天气冷,斗篷裹严实点吧,而且还是带上阿比斯比较好,他能帮你不少的。” “好的,歌德夫人。”阿米莉亚笑着捏捏她的手,对那话中的话并无所觉,只是在回房后有些食不知味。瑟希亚突然有事要离开两天,也就是说所罗门那家伙能连续两天……他最近越来越过分了。像上次农妇那事,她嘴上没说,却明白对方这是在故意震慑自己,让她不可过于放肆。 真是笑话。那女人没看到自己的样貌,自己也及时救下了她,拿这种恶作剧式的玩笑来逗弄她,有意义么?少女吃得杀气腾腾,手中刀叉在白瓷盘子上划拉着,活像那是所罗门的肉:彼此利用而已,竟然敢对她搞心理威吓这一套!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在有些事上得感谢对方…… 这种感觉尤其憋闷。那个瞬间,她根本无法挣开他的控制。 “阿比斯,要吗?”她叉起一只兔腿递给趴地毯上怏怏不乐的黑犬,然后没好气地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坐在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的魔族,“今天来得真早啊,所罗门。” “这是当然。我们伟大的瑟希亚主教阁下出了远门,我这卑微的魔族怎么能不趁这个好时机,与他那娇花似的心爱表妹来个夜中相会呢?”仍是一身白袍的魔族伸手搔了搔阿比斯的下巴,在他一口咬过去之前优雅地收了回去,“可是我亲爱的大小姐啊,教廷并无紧急事务。光辉一样的年轻主教为什么要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开?就毫不好奇吗?”他啜饮一口茶水,“啊……真是一场好戏,我心甚悦。” 阿米莉亚高高挑起了眉,酒红色眼眸愈发冰冷。 “只不过是和别个领地的主教交流而已……” “多么动听的陈述啊……你信吗?”所罗门笑容如含毒的蜜,以赞叹的表情捧起了茶杯,带着一种歌剧式的华丽花腔夸张道,“我心爱的少女啊,她对我毫无信任——” “——你又想干什么!”本在安抚地拍着阿比斯脑袋的阿米莉亚怒极,一推椅子站了起来,强压怒气道,“有话直说,你知道我不吃这套!” 所罗门鼻腔中发出了一声轻笑,一个响指,手中茶杯消失,化作了顶滑稽的大花礼帽。他如绅士般彬彬有礼地把它持在手中俯了腰,礼毕礼帽消失,毫无血色的右手朝她伸了出来:“亲爱的劳伦茨小姐,要同我去看一场好戏吗?” 第13章 钟爱 阿比斯狂吠起来,摆出了攻击的架势蓄势待发,黑色双眼隐隐透出暴戾的红。 “阿比斯,停下!”有一瞬,阿米莉亚感到自己胸腔中的呼吸和血液一起停滞了。她咬牙强忍片刻,还是把手向前递了过去:“即是如此殷勤,那我就赐予你这个荣幸吧,所罗门!” 灌进她耳中的是寒风和魔族暗含快意的低低笑声,还有眼前景象快移成影的呼啸,以及夜色里乌鸦怪异的叫声—— “看着吧,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魔族的双手如铁钳般冰冷地放在她肩上,声音低沉而狰狞,“你所信任的,你所钟爱的一切!” 阿米莉亚原本气愤的神色在转过脸的一瞬,变成了慌乱挣扎,以及无法掩去的悲哀。 她吸一口气,泪水从眼眶里涌上来,双手捂住了要发出声音的嘴唇,胸腔里的呼吸再度流动了起来,却浸透了无以言说的自责和哀恸:她认得这小房子。那是那天那个农妇所冲向的家,她也曾在巡视领地时进去看过。农妇很穷,她给过她草药,治疗因为农活而受伤的双手,她对自己说过谢谢…… 但现在,她却必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被杀害。 荒野边际的木屋的孤灯——来回摇晃的女人的影子——戴着头盔的铁甲的骑士——瞬间溅在床上的鲜血——骑士无声纵马而去——而后是鲜红的火,迅速吞没了那小小的木头房子,连着成片鬼影般枝桠,染红了黑夜里无边的纯白的雪—— “是这么回事吗。是这么一回事吗。”少女声音嘶哑,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彷如泣血一般,“你想给我看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吗!我的子民因为我的无能被杀害,我所爱的为我手染罪恶!所罗门,这就是,你所向我展示的权威吗!人的鲜血,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你不也曾经,身为人类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以人之身感受过生命的可贵吗!你所展示给我的,只有你的丑恶而已!” 所罗门高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温雅而张狂,在空旷辽远的夜空下显得极为怪诞和荒芜: “多么天真而可笑的指责啊!然而你该感到荣幸,正是这份天真,让我感到了愉悦和兴味。劳伦茨家的小姑娘啊,我所罗门在这片大地上存在了两千多年,期间所见魔女多不胜数,像你这样的也曾数度相交。这片土地于我而言,不过取回我应得之物的余兴场所,区区凡人更不过蝼蚁而已。” “蝼蚁?口里说着蝼蚁,却并不比他们幸福。”阿米莉亚颤声握紧了自己的手腕,它是如此纤细,很难让人想象其主人能凭其拉开一人高的长弓,“你既有求于我,就得掂量着我会不会因为你的行事拒绝配合。毕竟,”她扯开一个冷笑,“我不认为你所求的,在你遇见过的魔女中,有几人能实现它。复兴原教?”她冷笑更甚,“你也不过是,覆灭后寄希望于后代遗物的可怜虫罢了。” “那么,就让我拭目以待吧。”白色卷发的魔族附在她耳边,银眸冷寂,吐息如蛇,“今天很愉快。”语罢,他就消失在了夜空里,连同那份冰冷厚重的压迫感一起。 阿米莉亚身体虚晃,良久之后终于腿一软,跪在了漫天的火幕之前,自成年后第一次发出了哭声。 “对不起……” · 劳伦茨的土地上发生的那场远僻的火灾,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消失在了人们为生计奔走的日升日落里。领主瑟希亚归来后对此表示十分痛惜,为自己当时身在异地不能处理这一事件自罪,并派人去清理了那一片的残骸。 多么正常。男人嗜酒,女人怕事,某个夜晚喝醉了的男人尽情地在妻子身上发泄了足以使她昏迷的暴|力后,油灯被打翻了,于是醉醺醺的男人和昏迷的女人一起,连人带房子被烧成了灰。幸亏那一带只有那一户,没有牵连到其它人,只是可惜了那些树木,来年是可以劈下来当柴火的…… 阿米莉亚变得异常沉默起来。 她近乎不要命地练习着魔法和箭术,无数次遍体鳞伤地虚脱在林间,累极时也只是靠在能加快身体恢复的雪松木上,脸色苍白地脱下手套,摩挲着手上新冒出的血泡和伤痕。值得的。她的眼神坚毅起来,越来越熟练的治愈魔法扫过,而后重新将护指套上。 她要把换的这把新弓用熟。这把长达六尺、长度与先前无异的长弓是海德给她找来的,不但材质要比先前好上很多,也同样能承受她处于魔力放出状态时的力道,不至一崩而断。但是这样是不够的,她必须…… “主人,看!”阿比斯抓着只松鼠跑了过来,把那有着大尾巴的小精灵捧给她看,“可爱!” “把它放了吧,我们回家。”阿米莉亚并未多看那小东西,只是疲惫地对他笑笑,将箭囊收拾好和长弓一起斜背在身后,“今天你哥哥怎么样?” “他很好,不要管。”黑发黑眸的少年嘟起嘴把手一松,让毛茸茸的棕色小东西从指缝间溜掉,“管我,管阿比斯。” 阿米莉亚摸摸他的脑袋,顺手扶在林木粗糙的树皮上,有点怔忪地发现上面冒出了细小的芽尖。 春天,快到了啊。她恍然想起这些天逐渐回升的温度,以及偶尔融化得又湿又滑的冰雪。无论是哪件事都好,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就连平日龟缩在山洞里的流浪者们,也开始使荒林多了些人类活动的痕迹。 “看什么?”阿比斯没得到回应,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看嫩芽。春天要到了。”阿米莉亚再度对他笑笑,这次的笑容明显真实和许多,“再过些时日,等雪化干净了,就会有花,还会有蝴蝶。我记得阿比斯很喜欢追蝴蝶,对吧?” “唔嗯——”少年抱着她的手臂,看着她眼底的温柔和宠溺,纯黑色眼眸因为快乐睁得大大的,整个人的表情因打心底里的欢喜,好似瞬间绽放的花朵一般舒展开来,随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喜欢!” · 同样因为春天即将到来感到欣喜的,还有许多贵族的孩子,他们同样出于对鲜花绿叶的喜爱格外期待这个季节。但对于正开始整理和准备农具和种子的农民们来说,春天是比冬天更可怕的季节。一旦冰雪融化,肮脏的病魔就会随之被释放出来,和落下的连绵春雨一起,兵不血刃地夺走人们的性命。 没人不怕病疫。天知道什么时候哪家的人突然在地里高烧不退直打摆子,周围的人就很快会紧随其后成片成片地倒下,而后死神来临,悄无声息地收割走他们的呼吸……但是现在不怕了。他们有瑟希亚主教在!带来了奇迹的,向他们展示了神眷的,俊美又高贵的瑟希亚大人! “我们必须早做准备。”在开春之前,阿米莉亚就找上了难得闲适在家的瑟希亚,“能抑制和预防病况的药草都要准备好,到时候能发给他们熏一熏屋子,还有叫他们都好好清理一下住处……” “你不需要再为这些事费神了,米娅,一切有我。”穿着便袍的年轻主教放下手里的教典,温柔地抚上了她的脸,“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白发赤瞳的少女仍有不安:“那准备……” “我会做好。”瑟希亚轻轻拉过她的手,把人抱在怀里,“要不要考虑戴顶假发?现在事情也过去得差不多了,知道你长相的人并不多,只要别露你那手箭术,天暗一点,走在路上是没问题的。” “不了。”阿米莉亚垂下眼眸,话语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现在这个季节,也没什么好看的,雪还没化干净,路太滑了。我看了这么多年,也不差再忍这一年半载。”她说着,把手抽出站了起来,对有些愕然的亲年微微一笑,“我去找本书看。” “米娅!”瑟希亚唤住她,随后在少女回头露出询问表情时摇摇头,眼神怅然地对她笑笑,“没事,去吧。” 随后他躺在椅背上,用手背挡住了在睫毛上落下了阴霾的光。 ——最近米娅和自己之间,就像隔了层什么似的。想要更进一步不会被拒绝,笑颜与体温依旧,但真心而发的欢愉却明显淡了许多,就仿佛与自己相拥的是个筋疲力尽的行者,身体的交流只是惯例而为,早已无暇顾及更多。 是哪里,出错了吗…… 然而他最近也同样疲于事务。是自己的问题吧。也许等都闲下来了会好一些。瑟希亚叹息一声,对少女方才所提及的问题略作思忖,而后将它抛在了脑后。米娅有米娅的做法,而他也有他的做法。应对瘟疫,教廷自有一套完整的流程,作为主教,他自是可以比普通神官调动更多的圣水和圣物,那些东西到时自然派得上用场。只是春耕即将到来,冰雪消融之后,除了劳力不足,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整后,邻境蠢蠢欲动的探子也是个问题。那些老鼠一样的家伙一旦得到了满意的消息,战争的到来也就不言而至了,所以对他们进行震慑也是必要的…… 作为领主,要承担的责任远比他预料的多。 金发碧眼的年轻神官按了按眉头,摊开了先前并不愿去看的暗黄色羊皮纸卷轴。上头的各个细节都有标注,细至哪几人为主要负责人,麾下人手能力如何,甚至还有皇宫内的详细换班安排。那是线人传来的皇都地图及皇家守卫队的人手驻守点,是教皇陛下……点名他参与的谋划,他不能拒绝。 扫到某个缀着熟悉家族姓氏的名字,青年美丽的灰蓝色眼眸顿时一滞。他指尖翻动,双手稳稳地将那羊皮画卷卷起,用黑色的缎带系起,把它塞进权杖的手柄里,然后紧握着那象征着权力与神眷的杖柄,平抑着呼吸,把额头贴在了上面。 不急。他告诉自己。时间还多,那个叫亚瑟的孩子还小,只是即将被推举上去的傀儡而已,换个别的孩子也一样可以。虽然现任国王并不配合,但即刻取他性命并不可取,最起码要先剥夺掉他与第一个妻子所生的皇子对皇位的合法继承权。这一点,也是要提醒教皇大人的,切不可操之过急…… 那个年迈的,也许再过几年,就会在华贵的教皇宫中朽烂发臭的老吸血鬼。 瑟希亚俊朗的容貌上浮起一丝阴鹜。 · 阿米莉亚对瑟希亚所做出的保证并不放心,但她不得不束手旁观,因为现在的领主并不是她,而是瑟希亚。完全交权不要插手对她来说,是最聪明的处理办法:男子们大多不愿自己在所有物上的绝对权威受到质疑,即便笑着应承,心中也并非如此。再说……当初的她,不也是这么在父亲大人离去后,自己一个人在歌德夫人的帮助下摸索着过来的吗? 她应当放手。 少女这样安慰着自己,心中却隐有不详的预感,于是早早备好了足够的药草分量,准备在万一事态失控时出面善后。只是在这过程中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的魔族口中嘲讽,实在让她大为光火。 “要春天了呢,大小姐。原本的计划全乱了吧?可怜啊。” “你的表哥是个还在喝奶的婴孩,你不敢脱开手去,就只有替他擦屁股。” “待到瘟疫真的散开来时,你的准备再充分,也抵不过信仰。” “哦……给小孩子准备的汤药吗。让我想起了被洗礼活活冻死的无数新生儿……” “求你,不要再说了。”银发赤瞳的少女研磨着草药的手在颤抖着,嘴唇轻颤,“如果你是想听这个的话。” 第14章 爆发 “嗬,锐气全无呢。”所罗门在她所劳作的桌前坐下,在挑剔地拨开了两片杯垫之后,煞有介事地交叠起了双手,“昔日里那骄傲的少女啊,未免让人感到了怜悯。” 阿米莉亚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只是小心地注视着每一个精细的步骤,并在洗净双手后轻沾起一点尝了尝味,而后再加入更多种类繁杂的药草,用灯火炙烤过的研棒细细压磨着,高度绷紧的肌肉连因疲惫而引起的颤抖都不敢发出。待到她终于大功告成,将药物悉数封入水晶瓶内后,她才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用痉挛的手及时撑住了欲要软倒的身体。 所罗门不曾错过这过程中每个瞬间。他极有耐心地含笑注视着这少女,贪婪地享受着她的每一丝疲倦,就好似她是件有趣且少见的手工艺品般。 “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出去。” 阿米莉亚微垂下眸,忍耐着酸痛的肌肉慢慢坐下,“我没力气应付你。” 魔族不由轻笑出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觉得很愚蠢吗?这个国家,乃至这个时代。”他深知此刻开口于疲惫到了极致的阿米莉亚而言,无异于用琴弦恶劣地在她绷到了极致的神经上切压拉弹,因此语气便愈发轻快起来,“即便你费尽苦心要去保护领地上的人们免受瘟疫之苦,得到医治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感激之心。他们只会因为你懂得他们所未知的知识、能做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将你视作可怕乃至不洁之物,坐享其成,而后恩将仇报。” “真可悲啊。”他喉中溢出一笑,语调云淡风轻,“这样的结果,有意义吗?” 年轻的魔女因为过量的高精度操作还没缓过来的双手微抖着,低着头,带着手心的湿意攥成了拳。 “目的。”她垂眸喃喃道,“我一直留在这,你急了。最近一直在紧紧相逼……”她抬头,色泽纯净的酒红色眼眸直看入对方眼中,坚定的眼神洞彻人心,“我选择了,就是有意义的。这一切无需你来界定!” 魔族虚无的银色瞳仁骤然一缩,高声大笑起来,而后凑向前去,隔着细长的木桌俯视着神态豁然的少女,冰冷的指尖留恋般在她面颊上流连不去,“真是美味。你能这么有趣到什么时候呢?不要让我失望啊,阿米莉亚。”他耳语道,而后猛然一退,躲过了黑发少年满含愤怒的一爪—— “阿比斯!好了,过来,别被他激怒,这些药毁了就麻烦了。”仍维持着方才的坐姿的阿米莉亚叹了口气,感到肌肉分外僵硬,“扶我一把好吗?我现在很累,脚也有点抽筋了。” 心情瞬间经历了雀跃和暴怒的少年一蹦,态度柔顺下来,瞪一眼走了神不知在想什么的魔族,细心地迁就着小主人比自己矮些的身形,歪着肩膀把她一路托到了床边,然后有点笨拙地在少女温柔的引导下帮她按摩着酸痛的双臂。 所罗门终于回神。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对气氛极好的主仆,轻哼一声,而后摇摇头离开了。 “总算滚了,狗,日,哒!”阿比斯的舌头奇怪地绕了一下,自己被那奇怪的话音绊得一瞪眼,然后笑容灿烂地拿脑袋直蹭阿米莉亚的手,而后又往上蹭开了阿米莉亚的脸,“不要他,味道讨厌,蹭掉!” 阿米莉亚拿手撑住了他的脸。 “你居然学会说脏话了?谁教你的?”她拿手扯他耳朵,“不许说脏话,听到没有?” “呜呜!脏话是,什么……!”黑发少年挣扎着扑腾了起来,闭着眼转着脑袋抱住了她的腰不放手,“耳朵痛,阿比斯委屈!委屈,要哭!” “起来……”被一压即倒而呼吸一滞的少女艰难地喘了口气,身体一颤,脸上露出了痛楚的神色,“我的腿抽筋了……唔……” “阿米莉亚小姐……阿比斯?我的天啊,你在干什么?”送饭进来的歌德夫人脸色一下变了,“阿米莉亚小姐,你这是抽筋了吗?”她把手里托盘一放冲了过来拽开慌了神的少年,手劲极重地捏了上去,“忍一忍,很快就会好的……” 阿比斯撇了撇嘴,蔫头耷脑地看一眼母亲,然后又低头看鞋子,就好似上面有只蚂蚁抓住了他的目光似的。而这时女管家早已将阿米莉亚僵硬的肌肉捏顺了,收拾起了房间好让她有个地方坐着吃饭。歌德夫人看着木桌上那一排灌装好的水晶瓶和各色器皿,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些别动,就那么放着,现在不能动,不然药性不好……再等一会儿,我会把它们拿出来分装好的。”阿米莉亚仍倒在床上,以手遮眼,有点虚弱地道,“这两天有时间,拜托你把这些东西像以前那样发放出去……尽量自然,瑟希亚没问就不要主动说。” 歌德夫人的手一顿。低声应了句好,莫名地感到了心酸。 “对了,歌德夫人,阿比斯这两天没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在干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总算缓过来了的阿米莉亚突然出声,挪开了手借力坐起身来,“他会说脏话了。” 扶着小主人起身的女管家闻言,顿时板起脸,瞪向了心慌地把眼神转开在那儿罚站着的儿子:“阿比斯?” “阿比斯委屈!”他红着脸叫了起来,“主人被欺负!……不高兴!” 阿米莉亚在歌德夫人疑惑的眼神里笑了起来,在少年越撅越高的嘴唇上点了一下,然后毫无淑女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 阿比斯这一委屈就委屈了好些天,直到绵绵细雨下透,他能跟随阿米莉亚狩猎到野兔,看到了第一朵鲜花在林间绽放时。 “花!花!”那抹小小的嫩黄色让他十分兴奋,这从未以人的视角见过花朵的少年新奇地冲过去想把它摘下,却被阿米莉亚伸手挡住了,“呜呜,花花给你!”他虽不解,还是乖顺地停了下来,“花花漂亮,带回家!” 阿米莉亚微微一笑,伸手拉紧了斗篷。 “喜欢就不要把它摘下来。一旦摘了,它也就开不久了,很快就会枯萎掉。但是让它留在这里的话,它能开很久,能让蜜蜂蝴蝶停留在上面,还能在凋谢之后结出果实,果实里的种子落入土里,来年会开出更多的花。”她说着对他挑了挑眉,“前面还会有的,前两天就看见不少花骨朵了,你尽可以慢慢看。” 黑发黑眸的少年闻言一喜,懵懂地点点头,在小黄花面前蹲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看着那纤细娇柔的花柄在风里一摇一摇,忍不住就点上了花托下绿油油的小圆叶:“阿比斯乖,不摘啦,你也乖,来年很多花!” 银发赤眸的少女见此笑了出声,拉住他的手踏过绒绒的新生的绿,往悬崖那边走去,在那儿能看到城镇的全景:那道冰雪垒就的高墙早就消失了,所有冬天的遗物都在温暖的回归中释放出了它们最后的寒冷,将灰褐色的泥土重新还给人们。父亲当年的高压使得劳伦茨许多平民们连续数年都处于餐风宿露的状态,领地中唯有一片石头城堡和不远的教堂壮观美丽,其余部分,尽是低矮灰暗的小土房或木头房子。但现如今,俯瞰那片平民的房屋群终于也初具规模的土地,她已能打心底里感到些许欣慰。 “那是什么?”阿比斯靠在她身边,挽起了她的手臂半眯着眼道:“好多人,围在一起,抬出去了……” 围在一起,抬出去了?阿米莉亚一愣,忙抬手召唤了青鸟,通过契约看清了阿比斯话中所指—— 五具尸体。整整五具被粗布覆盖上的尸体,正从平民们聚居处的西南处被往外抬着;人们惊惧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着,彼此相握紧的手丝毫不能使脸上惶恐的神色更淡些,反而使那一双双任人宰割的濒死羔羊般大睁的眼鼓了起来;新来的神父跟在尸体旁,锦衣华服,手握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地地往上洒着什么,于是人们也跟着捏紧了手中的十字架,如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鸡般不断艰难地退开,被牵引着跟了上去。 在那道路的尽头,有人正用铁铲艰难地挖着土坑,好掩埋这些未能经受住神之考验的人的躯体。 阿米莉亚大脑中一片轰鸣,潮湿的微风吹起了她眼中的泪。 是瘟疫。 看这样子,不但没有得到压制,还猖獗了有好一阵子了…… · 当夜,阿米莉亚就和瑟希亚吵了一架。 “你跟我保证过会预先做好准备,处理好可能的疫病,我事后问你,你也说没事。要不是我今天看到了,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她拿起书桌上的文件,压着唇强压着痛意,想要把它摔落在地却又放下了手,“五个人!一天就死了五个!那么之前呢,到底死了多少,以后又会死多少!” “你今天上街了?”瑟希亚第一反应并不是死去的平民,他皱着眉,抬手示意阿米莉亚冷静下来,“我跟你说过,你最近在人烟少的地方活动比较好,怎么不听……” 啪!阿米莉亚满眼含泪,一巴掌甩了上去。金发碧眼的年轻神官脸被打得一偏,半张脸都木了,他伸手轻触自己的脸颊,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少女酒红色眼眸中的冷意。 “你打我?”这金发碧眼的年轻主教也有些气血上涌,“你知道最近有多少事吗。你知道教皇又给我施加了什么压力吗。你知道,你那些药,可以当做惯例发下去,但是可能会被做些什么文章吗。我已经让步得够多了。”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劳伦茨不是让你把人命当筹码玩的地方,你这个骗子!”阿米莉亚低喊道,“我管了这个地方几年,好不容易状况才好起来,你一接手就没了这么多人……我真蠢,我为什么要信你……” 瑟希亚脸色阴沉地攥住了她的手。“给我搞清楚,这是我的领地。而你,不拥有任何东西!”男人的力道大得可怕,他边把她往房间拽去边道,“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里头呆着吧,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清楚!” 门轰然而合。 “混蛋!”银发赤眸的少女在门被落锁的一瞬疯狂地捶起了门,声音嘶哑,“瑟希亚!瑟希亚!瑟希亚!你给我回来,给我把话说清楚!” 没人回应她。阿米莉亚又捶了好一会儿,在确认不会有任何人被引来后,终于放下了手,低下头无声地落了泪。 从那一天起,就连歌德夫人也不再被允许进入室内,他亲自每天为她送饭和水,偶尔还会亲手为她梳头,就好似两人间亲密得比新婚夫妇还甜美。但她的手足却被银的锁链拷上了,顶多能走到窗边看看外头的天空。 他为她带来鲜花,也为她带来华美的服饰。他亲吻她的双手,膜拜她的身体,却用布条封住了她的话语,用锁链禁锢了她的行动;阿米莉亚愤怒地摔碎了花瓶撕碎了华服,在被亲近时抵死挣扎,眼里是恨不得让他死去的恨意。只有在交缠至深处时两人才能暂时柔和,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还是那对从小彼此相爱的青梅竹马。 居然变成了这样。真是,太可笑了。 银发赤瞳的美丽少女呆愣地坐在床上,嘴里咬着布条,手上锁着链条,伸手抚摸着那些新旧交叠的痕迹。而后她就这样站了起来,对着镜子看起了里面那个可怜又可笑的倒影。 “真是美景。”跨虚空而出的所罗门低声笑着,自身后抵住她,左手按住了链条,右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而后冰冷的指尖向下滑去,“还在犹豫啊。可怜的,这恋恋不舍的模样……然而无济于事啊。有些东西,是该舍弃的时候了。” 阿米莉亚闭上了眼。她指尖微点,锦缎缝就的布条化作了灰。 “你说得对。”她惨笑道,“容我整理仪容,然后把该带的带上。” 第15章 惊惧 阿米莉亚换装收拾的动作并没有丝毫犹疑。她穿起猎装背上长弓,将预先积攒好的事物用粗布一裹,在暗格上敲了两下,把藏在里头的匕首插到了靴子里,然后就侧倚在长窗边看着院子里来回的仆从,在心底里计算起来。她得赶紧寻个空档脱身,不然拖到晚餐瑟希亚过来的时候,就晚了! 所罗门见此只是轻笑出声,重新回到了舒适的缎椅上,重新为自己倒上了茶。 茶有点凉,他手轻轻一挥,水面上就重新冒出了白色的水汽。 “你什么意思。”银发赤瞳的少女蹙眉看他,“撺掇我离开的是你,你倒是要留下来么?” “不,不,我只是一片好心,”他轻声笑道,银色卷发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此刻看起来居然有种温和又亲善的神韵,“要是那位主教阁下立刻就发现了你人不在的话,戒严起来,带着马和狗是出不去的吧。毕竟,在火焰中诞生的你,并不擅长幻术,而教廷制造和破解都很擅长……我随后赶上。” “哼。随你,反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银发赤瞳的少女转过脸去,踩在窗沿上一跃而下,就地一滚,身形如电般在佣人们视线死角快速行进着,很快就顺着长廊摸到了马厩边上;她见着两个圣骑士正拉着家常,勾肩搭背地坐在木围栏旁不挪地儿,而阿比斯正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原本有气无力地甩着的尾巴突然在半空中一顿,狗眼朝这边转了一下。 保持安静!视线对接的一瞬,阿米莉亚对他竖起食指,重新靠回墙壁上,看着开始渲染上艳丽橙色的天空焦虑起来。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瑟希亚早有提防,让他们在这儿坐镇么? 不行。必须转移视线。她那无法精进的粗浅幻术只会让身经百战的圣骑士立马有所警觉,那就只有用货真价实的危险将他们调开了。阿米莉亚再次对另个方向探出头去,通过契约与青鸟共享的视觉告诉她厨房没人,炉灶里却炖着东西,于是她引导控制着体内魔力成一线状放出,发丝细的赤色魔力散发着炽热的微光,小心翼翼地铺爬在深灰的石头地和棕色泥土上,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一瞬倏然加快了速度融入膛火之中,而后瞬间切断,堆在房间里的一切都剧烈燃烧了起来! “着、着火啦!”惊慌失措的仆人大喊起来,两个圣骑士立马站起了冲了过去,和许多守着门口的护卫一起,拎起水井旁的木桶就开始往火上泼水! “阿比斯,恢复人形!你这样我没法顾你,”年轻的魔女扔给他衣服,一冲到马厩旁就以最快速度解下了爱马的绳子,跨马镫而上,在阿比斯跟个糖豆似的抱着她的腰不适应地转来转去时给了他一个爆栗,攥着缰绳拍了拍小栗马的背部,“多丽丝,好孩子,快走!”小栗马嘶鸣而应,跨蹄而奔,动响俱被掩没在了人们救火的呼叫和喧嚣中,而平民们大多为着可能来临的死亡自顾不暇,没有人有余力去注意领主的住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去林子?”阿比斯脸颊被风吹得皱了皱,话语含糊不清,“方向……” “先去乱葬岗,我们在那先躲一段时间,瑟希亚和你母亲都不会猜到我在那的。”阿米莉亚冷静道,“好在当初准备好的药还存着一半,现在的话能救多少是多少,用完就走。只是阿比斯,我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定,万一被人发现了,你可能也会和我一起被人们追杀。” “不怕!”仍皱着脸的黑发少年被风刺得紧闭着眼,拽紧了她的衣服下摆,“跟着,主人!” 阿米莉亚笑了起来。周遭景象迅速变动,低矮的土木房屋参差不齐地迅速模糊成灰暗的色块,直到眼前之境化作了一片染着鲜血的棕黑色土地,未被尸体填满的数人深的大坑中,爬满了老鼠和蛆虫的尸体发出阵阵腐臭,仓皇的鬼魂们蹲在坑底空洞地盯着勒马而停的银发少女,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涌动着,每双眼睛都饱含着空茫和挣扎,以及对鲜活生命的垂涎——他们已经认不得她了,眼中只有贪婪。 阿米莉亚眼中露出了不忍。太惨了。即便死也不得安生,低等神官把戏不多,倒是能把那些不甘而死的怨魂压制在坑底,让他们无法伤人,但也不能自然消散…… 虽然讨厌所罗门,但他所说的目的,倒是在此时此刻头一次让她有了认同之感。不管怎么说,原教教义尚算温和,后人的心血被篡改成了这个鬼样子,是个人都要不快的吧? 吱吱。不知是哪只老鼠先发出了叫声,在这暮色骤然切换入夜的瞬间,阿米莉亚只见眼前突然涌出了一整片双眸猩红的硕大老鼠,它们眼发凶光,细碎的吱吱声交织成令人牙酸的诡笑,满满当当地挤满了整个地面,挟夹着腥臭腐烂的气味扑面卷来! 银发赤瞳的少女双手一抬,精准控制的魔力瞬间交织成一张艳丽的火网,轰然盖向袭来的群鼠;就在刺鼻难闻的烧焦味发散出来的一瞬,阿比斯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双手指甲暴涨,黑暗中数道腥风闪过,血肉之雨顿时倾盆而下! 声东击西……这些东西,居然也会算计了!阿米莉亚暗怒,抬手抹去脸上血渍,安抚下受惊的小栗马,指尖绽放如花的魔力变换了个形态,在地面上迅速铺开如蛛网,而后徇魔力波动而去,只听得微风中传来了一丝微弱的痛呼—— 这些玩意,是有人在操纵的! 年轻的魔女冷哼一声,取下背上长弓,将弓拉至半满,对准了发出窸窣响动的土包就是一箭,而后尘土尽碎,一道黑色身影从中滚出,捂着肩膀处的伤口,恨恨地望着这边。 “魔女吗。”那个显然是个低阶神官的人吐了口血,阴恻恻冷笑道,“真没想到,劳伦茨居然是有魔女的……我技不如人,自然不敢反抗。倒是您来这里有何贵干?” 阿米莉亚认出了他,那个顶掉了克里斯顿位置的人。那一天所见之事里,正是这个人走在尸体畔尽说些没用的话,力量的痕迹也很像对那些因为瘟疫而死去的人施下的禁制。她懒得与他废话,抬手又射,这次箭透膝盖而出,对方是彻底不能动了。 “不是普通的神官吧,你。”银发赤瞳的少女下了马,走到跟前用脚踢了踢他,“豢养老鼠,滋生瘟疫……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男人阴阳怪气地怪笑起来,然后他被阿比斯一掌劈晕了过去。 “阿比斯?”阿米莉亚挑眉转身,“我在问他话……” “不老实。”浑身被鲜血染透的少年甩了甩头上的鲜血,眼神纯真依旧,“这个人,该杀。” · 像往常一样端着托盘而来的瑟希亚一进门就愣住了,他看见那个即便难过也向来不会表露的少女正抱膝坐在地上哭泣着,背对着自己,颤抖得好像一触即碎的琉璃般,身体蜷缩起来,显得如此脆弱而无助。 这不该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年轻的主教美丽的灰蓝色眼眸有些黯淡,伸手要去解开绑缚在脑后的布条:“米娅?你还好吗?别哭了,来吃点东西……” 他的手被拍开了。满眼含泪的少女拼命摇着头躲避着他的安慰和亲近,坐在地上挪动着往后退时,背脊突然撞上了摆放着器皿的长桌,然后不知道按到了什么,突然瞪大眼含泪凄惨地唔了一声,整个人消失在了视野里,只剩下细长的银锁链铛然委顿在地。 “米娅!”瑟希亚一惊,冲过去用手四处摸了起来;在敲到桌底有个地方的声音有点空时,他用力一按,一个黢黑的洞口就出现在了眼前—— 他突然心慌起来。 是陷阱吗?米娅就这么消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百种慌乱一时涌上心头,不可抑止。未知的恐惧让他心悸,他知道自己此刻最应当做的是立刻离开并封锁边境,以拦住很有可能已经出逃了的米娅。但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去吧,拿起油灯,去探寻吧,那是你不能逃避的宿命。 这金发碧眼的美貌青年心中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拿起了灯,亦步亦趋地踩在高而窄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探了下去。有人在不久之前来过。他看着墙壁上被拂去的蛛网,心下暗定,把它点着了,而后在视线一转时身体一僵,整个人被愣怔伸出手拽着腿脚固定住了: 那是两副年代久远的骷髅。一坐一躺,巍然不动,只有空洞眼窝里的阴影和油灯带来的黑影在墙壁上随着焰火跳动着,昭告着人们它们并非幻影。 瑟希亚僵硬地向前走去,在坐起的骷髅手上,看见了象征着上一任劳伦茨家主身份的戒指,那和另一具骷髅手上的戒指是成对的。没有灵魂的残留。 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往旁边的书桌和橱柜处走去,开始动手搜寻起来。这个地方一定有点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有预感。 就在他摸索到了一个被数层蜡油密封的沉甸甸的盒子时,背后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咔的一声,瑟希亚抬眸,在石壁上看见床上那骷髅的影子动了起来,越来越近。 ‘瑟希亚·斯凯普特?’ 他脑海里突然响起了温柔的女声,那曾经是非常令人怀念的久远的记忆,‘你还有脸来劳伦茨家?’ 冷汗自瑟希亚额头涔涔而下,他转过头,惊恐的眼中映出的是一张空洞灰白的骷髅的脸,长裙及地,无风而动,眼眶里亮起了幽蓝的火焰。床边阿米莉亚的父亲仍在坐着,衣冠楚楚,分毫未改,就好似他只是在做一个未竟的梦,而梦剥去了他的肉身。 · 阿米莉亚烧起火,抱着肩膀打了个寒战,依偎在爱马多丽丝旁,脸色有点苍白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脑子里怎么也绕不开死一字和神父死不瞑目的面容。 她杀人了。 因为怒火攻心,也因为自私和恐惧。在那个神父用嘲讽的眼神忍着痛骄傲地告诉她,瑟希亚大人会为自己报仇,处置她这个邪恶的异端的时候,她心绪大乱,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彻底要了那人的性命。光明神教一直在暗地里扩散和培育鼠疫的温床,而这次的瘟疫是在瑟希亚指点下扩散开来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少女的身体紧绷着,在出去转了一圈的阿比斯回来时稍微放松了下来。 “兔子!”他献宝似的给她看手里蹬着腿的小家伙们,然后三两下扒了皮毛掏干净内脏,架在火上烤了起来,“蜂蜜?” 阿米莉亚抹了把脸,从包裹里翻出来丢了给他。 等到一个表皮焦黄的烤兔腿被塞在手里时,她吸了吸鼻子,大口大口地咬了下去,沾得嘴边有了油渍,然后像是要把皮蹭下来似的粗鲁地抹了两下,把脸弄得红了小半边。 “不难过,阿比斯在,陪你。”恢复了一身清爽的少年半跪在地,双手撑着膝盖,歪头自下而上瞪大眼看她,鼻尖不由自主地又碰了碰少女的脸蛋,“主人难过,阿比斯难过……不难过,要开心!” “唔,”阿米莉亚看看他,突然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谁难过了,胡说八道!坐下,吃你的!”她边说边咳得十分辛苦,眼泪都要被从眼眶里呛出来了,话语间全是鼻音,“给我手帕……” 跪坐在地的阿比斯乖巧地坐在原地不乱动了,艰难地侧着身子把一小片布递给了她。然后他听见少女有点低落的声音伴着篝火迸出的红色的火星,在夜风里渐渐消散开去:“我想妈妈了……” 第16章 需要 那话语转瞬即消。 黑发少年默默看她一眼,试探着伸出了双手想要安慰她,最终一抬眼眸,整个人倒在了她大腿上用脑袋蹭了起来,期间还偷瞄两眼,期望着能看到主人生气或是别的反应;但阿米莉亚只是继续发着呆,脸上怔然,神色间还颇有几分紧张。 “肯定会很快就被发现的,”少女音色虚弱,有点难以接受地抱紧了双臂,“我不该,那么冲动……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就这么……”她原本还想着,并不是真的要离开劳伦茨,只是这边的荒野之中守着这片土地而已。可现在这不可能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内,都…… 阿比斯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双手一撑,跳了起来。 “那个人该杀!他死了,更多人会活。”黑发黑眸的少年语气坚定,对着坐在地上的魔女伸出了手,灿烂纯粹的笑容刹那绽放,“别难过,走吧!药今晚用完,连夜走!”见阿米莉亚并没把手交给他,少年眼睛转了转,委屈地嘴一撇,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挂在马背上,“现在,马上,出发啦!” 阿米莉亚一愣,胃被猝不及防地狠狠压了一下。她闷哼一声,抓住缰绳爬正了身,没好气地给了阿比斯一个爆栗,然后拉了缰绳让爱马站起身来。 “嗷!”少年一个闭眼,可怜巴巴地抱着脑袋蹿到她后面抱住她的腰,然后把脸贴在了她的后背上。阿米莉亚一夹马腹,小栗马骤然加速,那些仍在禁制中盘旋的鬼魂涌动的波浪朝他们荡了一下,被金色的光挡了回去。信仰之力被碰撞出的火光遮挡住了正盘旋在无名神父的上方的,疯狂地啃食着他的血肉的鬼魂们—— 阿比斯眼中纤毫毕现地映出了这一幕。他眨了眨眼,眼中景象变幻,脑海中刺痛互生,无数丑恶魔鬼在烈火中煎熬翻滚的景象一闪而过——心脏突然紧缩了一下。嘭咚。嘭咚。嘭咚。嘭咚。随着每一声在耳边被无数倍放大的心跳声,眼前虚幻的场景扭曲,双耳胀痛,牙床犹如刀割,痛意沿着血液一直蔓延到四肢末端,刺得他脸色全白,嘴角渗血。 正围着乱葬岗用药草的粉末撒下魔法阵的阿米莉亚立刻感到了他的僵硬。 “怎么了?”将魔力注入阵法后,她拍拍手在火光里转过脸,一摸阿比斯头,发觉上面全是冷汗,“是不是沾到刚才那些脏东西的事?我有药……”她有些慌,伸手就去摸阿比斯的脸颊和脉搏,“你没事的,来先吃药……” “我米似。”阿比斯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勉强笑笑,呼吸声极其粗重,话语简直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子似换牙惹。”他说着又吐了口血在掌心,把那些看起来就极可怕的沾着血渍的尖牙托到阿米莉亚面前,“能帮我,搜起来吗?”他说着又习惯性地像以前那样笑得露出了牙齿,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 阿米莉亚看着那些在牙床上的鲜血里冒出了头来的数个白白的小尖,忍不住目瞪口呆。 “唔!”阿比斯惊慌失措地撕了片衣角把自己的牙齿包起来往她手里一塞,干净的那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从脖子红到了耳后根,“不要卡我!一定很凑……泥居然笑!”他十分气愤地说着,纯净的黑眸里映出的除了那些剧烈燃烧起来的尸体,还有少女忍俊不禁的明亮的笑脸。 啊。果然主人她还是,笑起来好看啊。 黑发黑眸的少年看着阿米莉亚很顺手地把他的牙收进了包里,双眼亮晶晶地跟在进入了平民区后就小心地在每一家门口都撒上药粉的少女,牵着马脸颊微红地捂着嘴,看她因为疲倦抬手抹了抹汗,然后下意识地回头看自己一眼。要是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单纯的少年有点憧憬地想着,跟着她走到了最后一家人的门口。在看到阿米莉亚身后有动响发出的瞬间,警戒地把她往身后一拉—— “走开!红帽子!”一只细瘦的小手拉开门举着条十字项链挥了挥,然后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在被门口的横木绊倒在地的前一瞬被少女稳稳地接住了,“唔不……”那小女孩刚被吓得想呼救,抬头的一瞬愣在了那里,眼眶里顿时被泪盈满,“米娅小姐姐!呜呜……”小小的孩子埋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想你……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 阿米莉亚的心顿时软了下来。 “小声点,玛莉亚。”她用手帕给小女孩擦擦泪,“不要吵醒爸爸妈妈……这个药你拿去,平时不要和那些家里有病人的人接触,也拉着点你爸爸妈妈。不要让任何知道你们见过我……”银发赤瞳的少女温柔地道,“别哭了。忘记我对你们来说是最安全的。玛莉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不知道!”女童抓住了她的衣服不肯松手,仍在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声音极轻:“爸爸妈妈私下都说,是因为你不在,大家才会病死。但是你在啊。米娅姐姐,你是要离开我们吗?” 年轻的魔女手颤抖了一下。女童稚嫩的声音像一把刀,刺得她心中鲜血淋漓。 “不要走。”小女孩仍拉着她,抽泣着往屋里退了两步,另只手直抹眼泪,“玛莉亚也好,爸爸妈妈也好,大家都需要你啊。” “玛莉亚?你在干什么,还不睡觉?”女人困倦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窸窣数声过后,来人举灯一愣,捂住了嘴,泪刷一下就掉下来了,许久不能动弹。 “妈妈?帮我让米娅姐姐留下来……”小女孩哀求地含着鼻音拉住母亲,“她要走了……” 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的女人仰了仰头,一把将女儿拖进了怀里捂住了她的嘴,小声哽咽着看向了阿米莉亚,眼里全是痛意:“您快离开吧,阿米莉亚小姐,我们今晚什么都不知道……您快走啊!这里不需要您!” 这里不需要您! 阿米莉亚如遭重击。 “我知道了。药我留下了。”她咬着唇,唤过阿比斯,逃也似的转身上马离去;而那满身补丁的女人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在终于看不见人后,才终于身体一软,半跪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女儿,注视着那轮温柔的月亮,缓缓地闭上了眼。 “太好了。”她喃喃道,“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可是,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 他能走到哪里去呢。又或者说,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金发碧眼的俊美青年喉结轻动,神经崩紧到极致,在亡者攻来一瞬身形一矮,背脊哐当一下抵在残旧的书桌上;在对方追击之时,当机立断,盒子换到左手,右手抓起一把裁纸刀往前一抵,在对方因为反作用力稍微后退些许的瞬间,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往地道口的方向而去:索菲亚夫人的遗体这个反应,说明了盒子里的东西也许是非常重要的,而没有灵魂残留—— 哐——!身着长裙的骷髅挥手而上,指骨与象牙刀击出了清脆的声响,幽蓝的火星飒然迸出;在自己的呼吸骤然加深的一瞬,他注意到骷髅眼中幽火也随之更胜,而后力道猛地加大! “唔!”他闷哼一声,就地一滚,拉起橱柜的门挡了一下,在木门粉碎的一瞬眼角余光扫过了被自己放在一边的油灯,一个反身把它连油带灯泼了过去。在骷髅发狂般狂暴起来失去准头的瞬间,他连滚带爬地抱着盒子爬上了楼梯,却在即将跨出隧道口的一瞬被燃烧起来的骨架拖了下去! 皮肉被烧灼和碾压的痛感让他煞白了脸,他把盒子往外一扔,左手扒住洞口,右手福至心灵地执着裁纸刀往骷髅手上的戒指刺去,于是那骷髅瞬间停止了动作,眼窝中幽蓝的火焰也瞬间熄灭,被踹得整个滚了下去摔了个粉碎—— 赌对了。 瑟希亚惊魂未定地治疗着足部的灼伤,看着里头隐隐透出火光的地道,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没有灵魂残留,那就说明刚才的那个并不是索菲亚夫人的鬼魂在作祟。依据方才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她在临死前在自己的身体上刻下了魔法阵,把它制作成了傀儡,也灌输了一些简单的信息,用以保护重要的东西吧。 他轻轻嘶了一声,伸手捡起了那个被蜡封住的木匣。 这一会儿上头那些封得密密实实的蜡油已经融了些许,摸着黏糊糊的,有些恶心。不过那些大概是为了防水和虫的东西并不能阻止他打开盒子,他寻了块布擦了擦,轻轻一掰,木头做的盖子就打开了—— 戒指?还是这么脏而旧的……他皱起眉头刚要伸手去触碰,脑后便骤然一痛失去了意识。 一只苍白的手拾起了匣中两枚古旧的指环端详了一下,而后手的主人轻笑一声,将它们套在了自己的左手食指和无名指上,安静地消失在了这在夜里显得格外昏暗的室内。 而被留在地毯上昏迷着的青年,正不停地挣扎在一个又一个连环的旧梦里。 · “瑟希亚?醒醒,忘了吗?今天要去见你姑姑……” 看不清面容的少妇推醒了自己,“记得好好表现,要让你姑姑感觉到,你真的很喜欢她女儿哦。”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想睡,昨晚没睡好……”他听见自己抱怨着翻了个身,然后被大哥连人带被子都从床上掀了下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在佣人的帮助下打着呵欠穿上了衣服,“那么回来之后,我能去田里玩吗?” “那得看你表现怎么样了。”少妇的声音似近似远,“来,乖儿子,把这外套穿上!” 瑟希亚不情不愿地把衣服穿上了。特别夹胳肢窝!又紧得要命,弄得他特别想僵硬地直直蹦起来,连走路都不会啦!他是个男孩子,干嘛要像小女孩一样注重打扮,他想出去玩…… “啊,好可爱。”他听见大哥和自己一起这样说道。 那小姑娘确实太可爱了——大而蓝的明亮双眸,艺术品般浓密的金色睫毛,小巧红润的嘴唇微咬着,从温柔而美丽的年轻妇人身后探出,好奇地看着自己,一头金发披散在脑后,细而直软,有种超越了年龄的早熟又纯稚的美。与同个年龄还带着蠢色的孩子相比,这女童一看就是个早慧的模样,能让人想起来唱诗班吟诵的赞美诗里纯洁可爱的小天使。 “亚历克斯表哥,”她看一眼自己,然后有点疑惑地转了视线看他身侧,“瑟希亚……表哥?”她看着自己的长兄软软地道,“我是米娅……” 然后自己和母亲都大笑起来,大哥恼羞成怒——无论是幼年还是成年,都比小自己一岁的弟弟长得矮这种事,是大哥一被提起就要炸的痛脚,那会儿还不那么稳重的大哥当场就被气得闹了个大红脸,生气地叫了起来:“我才是亚历克斯!瑟希亚,不准笑,再笑回去我揍扁你!” 大哥当然没能揍扁自己,因为小姑娘一被美丽的少妇放开了手,就不怎么稳地撞进了红着脸的兄长的怀里,抬头对他露出了笑脸:“不生气!亚历克斯,抱着飞高高!” 于是兄长艰难地抱着小女孩举了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小小的米娅挣脱开来,笑嘻嘻地往瑟希亚手里塞了条软软的虫子,叭地在自己脸蛋上亲了一口就踉踉跄跄地躲回妈妈身后了——随着瑟希亚的惨叫声一同升腾起来的,还有大哥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回去瑟希亚就哭闹着再也不肯去姑姑家了,那小恶魔不是人! 正发着誓赌咒再也不要去呢,结果没几天,他就又被母亲拿好吃的哄骗了过去—— 第17章 隐士 小恶魔这次对他很友好,没再认错人,也没把虫子塞他手里,还请他吃甜甜的小饼干。 “对不起啦,我不知道你害怕虫子,”双眸明亮而清透的女童啃一口香甜的点心,软软地看他,嘴角沾着金黄的碎渣,“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一样喜欢呢,毕竟它以后会变成漂亮的蝴蝶啊。” 于是瑟希亚大人有大量地原谅——或者说是忘了这次的惨痛,和这新结识的小伙伴一起爬树挖土掏鸟蛋,偶尔惹了蜂窝被追得扑通一声跳下了河水,然后差点被湿滑的河底弄得溺死;在没入水面以下那瞬,他看见小小的女孩大睁着碧蓝的双眼如传说中的人鱼般游了过来,阳光从水面上透下,将她精致圆润的容貌和随水流舞动的金发渲染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而她正与自己一同,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瑟希亚!你这要死的捣蛋鬼!”在被捞上来捡回了条小命之后,母亲抬手愤怒地揍了他的屁股,“居然敢拉着妹妹下水,万一出了什么事……” 毫发无伤的小米娅躲在姑姑身后,右手食指一点眼皮,朝他吐舌做了个鬼脸。 于是下一次不用母亲哄他去了,满腹怒火的瑟希亚自己就跑去和阿米莉亚打了一架,从此两个人就成了见面必出事的一对儿冤家,直到有一日,父亲在离开前,往自己手中塞了个小小的瓶子。 “今天是茶会,对吧?我的儿子啊,把这个滴到你姑父的杯子里,让他喝下去……” 瑟希亚猛地睁大了眼坐起了身,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锁链和昏暗灯光下床帏的影子。 米娅走了。她可是魔女啊。他居然愚蠢地打心底里奢望,只用一根锁链就能阻拦她离开的步伐! 他攥起锁链喘着粗气,汗水从额头渗下,视线晃动,父亲的声音噩梦般在他耳边萦绕不去,这使得他呻|吟一声痛苦地用双手撑住了头: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知道父亲给自己的,是那种东西啊!为什么,为什么米娅要在姑父准备喝下那茶水时把杯子夺了过去,一仰而尽?然而数天后,从劳伦茨堡里传出的,却是姑姑的死讯—— 明明应该,没有人知道才对的。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脑子里继续回荡着某日玩闹归来在门外听见的母亲和父亲的争吵:“为什么要把瑟希亚扯进来!那孩子还那么小……”“我们本来就是劳伦茨的分支,既然按继承顺序轮不到我们,就要趁他定下其他继承人之前,让不能继承我爵位的瑟希亚去……”“你让他怎么面对自己的未婚妻!”…… 金发碧眼的青年伸手抱住了被遗留下来的长袍,轻揽着上面属于阿米莉亚的气息,就好似心爱的少女仍在怀中依偎着他般。后来,啊,他记得的。后来他去看了小阿米莉亚。她不再调皮捣蛋了,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许多,长成了眼神坚毅明亮的模样,爱骑马也爱看书,一年比一年富有魅力,也有了许多追求者,但她只看着自己;然而这让他只想逃走,于是他放弃了与她之间的婚约,选择了进入教廷—— “你要从我这里逃走吗,米娅……!”他似哭似笑,近乎疯狂地仰头嘶声,“那就在我找到你之前,远远地逃吧,在我做出更加不可原谅的事情之前——!” · 阿米莉亚已经无法对他的心情有所感悟了。 裹着披风的少女正纵马奔腾在荒原之上。即便骏马足下生风,她也无法在一夜之间到达路德维希与劳伦茨的交界处,只是等她跑累了勒马而停的时候,即便契约带来的夜视能力再好,那座她从小在里面长大的建筑也已经看不清了。 守林人小屋也好,海德所在的岩洞也好,通通都看不到了。这里甚至已经过了流浪者们会活动的范畴,因为她并不打算直接从那条有太多人经过的主路过去。 瑟希亚无法明目张胆地直接派出大量人手来找她,这是阿米莉亚所非常笃定的: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即便能抽得出人来,要怎么解释,别人又怎么看?但那个死去的神父,却打破了这个局面,使得她在某种程度上陷入了被动:光明神教可以以追捕残害神官的异端为名义,将她这个也许是凶手的人不论身份地带回去处死。那已经不是瑟希亚自己愿不愿意追捕她的问题了…… 她翻身下马,单手抓着披风在喉咙处的绳结,疲惫地闭了闭眼。连夜赶路和对魔力的透支使得她的状况相当糟糕,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她安心地留下来休憩的地方。但是至少,在这里不行。 “阿比斯,扶一下我。”她向前走没两步,就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因为魔力不足,青鸟主动切断了联系,并用小小的喙劝阻她再往前走去。“是是,我知道了,不能用太久,不然会瞎掉。”阿米莉亚说着,脚下一绊,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睡吧。”那个人笑道,“我和你的小狗会守着你。” “……所罗门?”她惊疑道。他身上,有什么别的气息…… “是我,大小姐。你需要休息。”说着,魔族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双眼,于是她意识一沉,坠入了梦乡之中。 阿比斯始终沉默着牵马并排而行,嘴中叼草,仰头望着枝叶中漏下的圆月,不知在想什么。 “请恕我前些时日的失礼,”所罗门将陷入沉睡的少女打横抱起,也仰头看向无星的月夜,嘴角笑意宁静安然,“您对现在这个世界,有何看法?” 黑发黑眸的少年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了他的左手上:“戒指?” 所罗门哑然片刻。就在他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满面稚气的少年突然笑了起来,举起手中缰绳,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跳过身来对他做了个鬼脸。 “智慧之王吗。问出这个问题,过去加诸在你灵魂上的光辉,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磨蚀殆尽了啊。”少年吐掉嘴里咬的草梗,露齿粲然一笑,“它始终未变,因此,我对它的看法也从未改变。”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少女沉睡中的脸蛋,眼神柔和下来,“你想怎么玩,我不管,但是不可以对我可爱的小主人太过分哦。” “您这话说的。”所罗门低头,看向少年眉目间那份如闻花嗅蝶般纯粹的欢喜之色,“我对她一直很温柔,不是吗?” “啊?”阿比斯突然脸色一变,捂住嘴蹲了下来,鲜血从指间流下,“疼,阿比斯,很疼……”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泪水,在魔族伸手要去探寻的时候,他啪一下打开了对方的手,抢过了心心念念的小主人,对着银色卷发的魔族咧出了在鲜血中显得格外锋利的新牙,咕呜一声又吐了一地破碎的内脏,“离主人……远点……!你是……危险的家伙……!” 所罗门有点愣,然后他收回那只手,摇着头愉快地笑了起来。 “前面有座小房子,要进去么?”他主动牵了马,故意加重了话语的尾音,“可爱的小狗?” 阿比斯瞪他一眼抱着人直冲过去,快得像道风的身影在木门上留下了个与身形相似的大洞,而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的闹腾和老人的怒骂,还有从门洞里透出的微弱的光。所罗门把马拴好,拍了拍雪白的单袍,伸出手对着月光看了看左手上的两枚指环。真是麻烦。他摇摇头,赤着足走入了阿比斯正发出哀嚎的室内。 · “总算醒了啊,小姑娘。”阿米莉亚睁开眼的一瞬,眼帘里映入的是一张老得看不出年级的满是皱褶的脸,那老人扁扁嘴,牙齿掉了小半的嘴里发出了吧哒的声音,“你男人毁了我的门,你们打算怎么赔?” 男人?阿米莉亚捧着发胀的脑袋艰难地坐起身来,看着老人指的那扇已经被毁了大半的门和一旁蹲着可怜兮兮的阿比斯,有点无力地叹了口气:“万分抱歉,我们会为您重新做一扇,还有那并不是我男人……” “那那个是吗?”老人饶有兴味地指了指坐在桌前享受着花茶的银发魔族,浑浊的双眼在眼眶里迟滞地转动了一下,“如果是他的话,就让他把杯子也留下吧,他还喝了我的茶。” “……也不是。”阿米莉亚有些尴尬,“我们这就帮您把门修好,茶的话,您和他交涉就好……” ——等等!银发赤瞳的少女抓着自己的头发:自己的头发并没被遮起来,看起来明显是个异族的所罗门也没用障眼法遮掩容貌,那么眼前的这位老人—— “你的弓很好,这样吧,不用修门也不用还我的茶了,把它给我就可以了。”老人驼着背背对他们,把壶从壁炉的火上勾下来,用长柄的勺子从里头捞出了点什么,“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抱歉,不行,它对我来说很重要。”阿米莉亚这会儿已经完全缓过来了,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细碎的草梗,正色道,“我的仆人撞坏了您的门,我们会修。至于花茶,您找喝掉的人交涉就行了。” 老人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傲慢的小姑娘。你可还没感谢我让你昨晚有个栖身之地的恩情。我看你有只青鸟?那么这样吧,你给我带来活水就行了,很简单,对吧?”老人说着,冷笑一声坐了下来,“你们这种人啊,总是这么傲慢。麻烦了别人都不知道好好补偿。上次那个欠我的还没还呢,被我抓到了,一定让她把吃了的都吐出来。” 阿米莉亚的神色瞬间凝固。她用惊疑的眼神望向所罗门,看见他正举杯对自己笑着致意—— “答应吧,对你没坏处。魔女要强大起来总是需要修行的,不是吗?”银色卷发的魔族道。 年轻的魔女吸了口气。又来了,这种被设计好的感觉…… 这次感觉更清晰些了。所罗门也不过是在其中沉浮挣扎而已。那么假如“那个意识”真的存在的话,它到底想让她做什么? “我答应了。”她冷着脸道,“我需要怎么做?” “我会教你点你能学的。”老人抖抖过长的袖子,怪笑了两声,“免得你人还没到,就先被背信弃义的前辈砍翻喽。”他看一眼所罗门,就手把他捧着的茶具夺了过去,唾沫星子能喷他一脸。“给我!混小子,我能有多少茶,全被你祸害了!” 蹲在一边瑟瑟发抖的阿比斯见势大好,立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上来:“主人!阿比斯疼!疼哭!” “那门是怎么回事?”阿米莉亚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来张嘴,让我看你的牙……” 都长好了。森白的犬牙远比从前尖锐,看起来就很有大型猛兽的感觉。这是海德说的不对劲吗?年轻的魔女惊奇地眨眨眼:这家伙的牙口简直和见风就长差不多…… “疼。”阿比斯委屈地带着鼻音道,一脸伤心欲绝的模样,“老头揍我……我只是急……”说着他又抱着脑袋哀嚎一声:那个怪模怪样的老头子居然又拿松鼠才感兴趣的松塔砸他! 老头得意地拍着大腿大笑起来。“拿去!”他扔给阿米莉亚一包树种,要她把它们在十天内做成一扇门,不能用斧子,不能用小刀,不能用任何工具对它们进行直接处理,也不能用蛮力直接上。 “要是你有那本事能让它们长成一扇门的样子也行,我这没那么多规矩。但是有一条,必须比上一扇结实。要是再被谁随随便便砸穿了,我就把你做成一扇门放那儿得了……行了,滚出去吧!” 阿米莉亚把树种接了过去,抓在手里走出了门,然后有点吃惊地望着四周的景象:连夜逃来时是半夜,契约断了,她并没能看清这是个什么地方,现在这一眼却让她不能更惊讶:这地方四周竟全是金灿灿的苹果树,就连地上的落叶,都是灿烂的金色! 第18章 可恶 金苹果树……金苹果树。传说是真的。 青鸟,活水,金苹果树。隐士,恶魔。模板般的要求。 上一个接受这一切的魔女,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呢?尤其是在,复活了家人,却发现他们成了“那种东西”之后。阿米莉亚倚在树干上,回想着幼年从佣人们那儿听来的传说,还有所罗门曾经告诉过自己的往事,打心底里感到了不踏实乃至抗拒。 眼前这片金色的树林很美。它们与其它树种一样,都有着交错的叶脉与干裂的树皮,树冠与天空交接,枝干强健粗野而富有生气,但那份富有光泽独一无二的金色,却赋予了它们极具情调的精致感,以及梦境般不真实的美感。青鸟看起来也很喜欢这个地方,从她头顶上被阿比斯追着飞到了更高的树桠间,不时逗弄着跳起来要抓住自己的少年,只可惜不能发出声音。 银发赤眸的年轻魔女看着这一幕,嘴角上翘,眉宇间却是扫不去的忧愁。 这一瞬的平静,仿佛摊开的画卷上随心凝固的笔墨,而她的心情。也不过是他人操纵下微小的波动。 “不好好试试看吗?那些种子。这样把时间花在发愣上,可不像你。”所罗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他对抱怨个不止地拿布帘子钉在门框上的老人挥了挥手,看起来心情格外的好,语调也恢复了往日里咏叹调般的起伏,“我可是非常乐于助人的,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阿米莉亚看他一眼,捏了捏手里的树种,把袋子往他手上一塞。 “你把我们引这里来的,你来种!”她塞完一转头,哼声道,“动作快点,不然那个隐士不高兴了你负责,我可是不管的。” “唉,看来我真不该出来,”所罗门笑眯眯道,“可是大小姐,撞坏了门的,是你的小狗呀。” “他没事会撞门?”银发赤瞳的少女脸鼓鼓的,一手指门框一手叉腰瞪着他,“我不管,你来弄!” 所罗门摇头笑了笑,顺手便解开布包把种子倒一粒在掌心,按进了土中,于是幽蓝的光芒顺着指尖凝入土里,温柔湿润的风飒然而至,嫩绿的芽破土而出,带着露珠的绒毛抖落毫光,色泽变深一瞬迅速盘旋而上,舒展成了遮天蔽日的参天巨木! “哎呀,很简单的,不来试试?”他收回仰望的目光,含笑伸过手来,掌心中躺着另一颗树种,银眸悠远,“把魔力平稳而缓慢地注进去就可以了。” 阿米莉亚思考片刻伸手去接,所罗门却在她即将触到那小东西的一瞬反手把它抓在掌心,在阿米莉亚蹦起来要去拿的瞬间提到最高然后迅速换到背后,在少女气喘吁吁地挂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掰开了他的手掌却发现了里面是空的时,另只手指尖夹着树种从她眼前挥过,还故意点了点她鼻尖。 “所罗门——!混蛋!”阿米莉亚脸都气红了,一伸手就拧他腰上的肉,“给我!” “给你。唉,你和你的小狗还挺像的,看这姿势,”银色卷发的魔族声音放轻下来,双臂有力地环住了挂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呼吸轻拂过她头顶,低沉华丽的嗓音震颤在胸腔里,紧贴着传到了肌肤之下,“我给你了,那么。你能给我吗?”呼吸扫至耳畔。 阿米莉亚触电般一把推开他,手里拿着从他腰间顺出来的口袋,忙不迭地从里头捏出一粒树种跑远了。 “米娅?”所罗门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答案是?” “不准那么叫我!”银发的年轻魔女头也不回,想要排除杂念心里却气得很,看着手里瞬间成灰的树种气吁吁道,“失败了……可恶,都怪你,所罗门,别跟我说话!” 白色单袍皮肤苍白的魔族闻此顿时笑了起来:“唉,大小姐又怪我了,我好可怜……” · 哗啦——! 精致昂贵的瓷器碎了一地。金发碧眸的俊美青年微喘着气,唇角含笑地坐在靠椅上,姿态闲适,就好似刚才掀掉一桌价比黄金的装饰品的并不是他:“没请示过我,没有上头的指示,你跟我说,他的行为是可敬而理所当然的,我应当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然而追查凶手?”他言罢一拂袖,冷笑着抓起桌面上的墨水瓶就往前砸去,“你就给我在乱葬岗里住着怎么样?听说那儿还有残存的鼠魔,身上带的瘟疫足够你死一万次的了……” “瑟希亚主教大人!”来人跪在地上,即便额头被砸出了血,态度仍是不卑不亢,“卑下知道您为自己的子民难过,但比那重要的,是神的威光重新笼罩在我等身上。劳伦茨的土地曾多次被魔女所控制,这份污秽,非鲜血不能洗净。而且这次疫病的自发停息,不正说明了神的慈悲吗?” 瑟希亚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闷笑,把脸埋在手里如中毒般低声笑了许久,在地上跪着的男人渐感不支时,突然站起,在随侍的骑士腰间拔剑而出,寒光横在那人颈间,“我这样杀了你,你是不怕的,我自然知道。但倘若不杀你,而是割去你的舌头,给你冠上污名,将你抛入流民中呢?”他将手中的剑缓缓换着角度,那冰冷的锋刃在脖颈间压出薄薄一线鲜红,“不,那还不够。你的妻女,你的兄弟,你年迈的双亲,死的死,残的残,被世人唾弃,死而无所,可怜一对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竟感到难过?”他逼近对方躲闪的双眼,“不应该啊。你不是对神的慈悲,感到万分庆幸和爱重吗?” “小人罪该万死!”男人趴伏在地上,“瑟希亚大人,请不要对我家人动手……” “说。”年轻俊美的主教厌恶地将剑还到骑士手中,用手帕擦了擦干净得过分的双手。 “是路德维……”男人被瑟希亚冷冷一扫吓得一个哆嗦,“是教皇陛下那边的吩咐,您需要收心……” 瑟希亚呼吸一滞,又不紧不慢地问了两个问题,在得到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之后,对骑士挥了挥手,于是那男人的头就被包在布里砍了下来,鲜血迅速浸满了布片。 那老东西,年纪一大把还有精力搞这些事。他神色阴沉地想着,想起这次手中收上来的死亡名单,米娅那个傻瓜,就算临走了也不忘要把药送出去,还把搞事儿的神父给杀了。教皇厅的小算盘这下是要落空了,然而这平息瘟疫的手法如此高明,一早就被教皇以助力为名安插过来的人传了回去,难怪那边如此急切地想要把她找出来…… 米娅。阿米莉亚·劳伦茨。你现在,到底在哪儿?青年灰蓝色眼眸中一片黯然。在林间穿行,还是在高地跋涉?我知道你在哪里都能很好地活下去,但何年何月,我才能正大光明地去寻找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你同行? “瑟希亚老爷,您的信。”歌德夫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迷思,瑟希亚转头,看见女管家面无表情地双手奉上了一封信件,“路德维希那边来的。” 于是瑟希亚拿裁纸刀切开了信封。在将信纸拿出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那天他从地道里拿出来的那把,这些天竟像中了魔似的一直在用着……他没敢下去第二次。 “那边一个月后有一场春宴。”他粗略扫了一眼后将信纸塞了回去,故作轻松道,“阵仗可真不小,我猜我到场之后,会有杯毒酒给我?” “那位大人不至于那么蠢。”歌德夫人行了个礼,“那么,我就此告退了。” 清扫地面的仆人来了又去,禀报的人来来往往,春日温吞的阳光也在不知不觉中明了又暗。在灯火升起的时候,瑟希亚重新拿起了那封彰显财力般烫金熏香的信,投入了火中,看艳丽的火舌逐渐吞没信纸。路德维希确实不会那么傻,因为那个地方的春宴可是有名的交际宴会,有无数贵族女子想要借此成为路德维希大公的情人乃至妻子,也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贵族在这里寻找着一夜之欢,乃至发展成长期关系……即便是现任国王,也曾在那里找过不少又鲜又嫩的妙龄女子。 · “这样美的香橙色,合该给我穿!”汉娜和一群莺莺燕燕挤在一起,瞪着眼抓着一条裙子的一角,横了一眼对面那个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的浓妆女子,“您的腰可太粗了,胸脯又不够饱满,那边葛灰色的那条倒是很适合您……哈哈,是我的啦!”她瞅准了对方怕扯坏裙子,用力一拉,整件精致又厚重的裙装就到了自己手里,“多谢您了,夫人。” “你……”浓妆女子气得发愣,“你这贱仆!”她磕磕巴巴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一跺脚抓了件果绿色的裙子走了。 “哎呀,怎么选了那个颜色!她的皮肤带点黄,穿绿色难看死了。”别些个女子议论纷纷,轻蔑地看着满面喜色的汉娜,“没办法!谁叫她遇见了个下等人呢。”“哎呀,你听说了没。这个下等人啊,是因为出卖了自己侍奉的主人才有幸来到这里的。不然能挤进我们这个好歹也得贵族出身的地方?”“你说是……”“我跟你说……”“啊!天啊,怎么是她?”“这个贱人……” 汉娜攥着衣服听得冒火,同时心里又有几分不以为然:这群荡|妇不就是抢不过自己么?哼,没用的家伙就只能在那嚼嘴皮子了。她想着又美了起来:看她,不必涂脂抹粉就能艳光照人,但是老母鸡只能往脸上拼命扑粉啦,轻轻一摇能呛得人咳嗽!太好笑—— 啪!她被打得脸一歪,一道鲜红的指印浮了出来。 “贱人!”来人高而瘦,相貌平平的脸上连嘴唇都在颤抖,“劳伦茨家的小姐也是你能下手的吗!大公真是糊涂了,像你这种人,能背叛旧主,自然也能背叛他……那位大人怎么会让你这种人活着!”那女人说着一把夺过她的裙子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就拉着几个朋友走了出去,身体还边走边抽搭着。 她想追上去厮打对方,却被强壮有力的仆人拦了下来一踢后膝盖压在那儿,丝毫不管她毫无形象的叫骂。有人笑了起来,也有人唾弃地对她嘲讽了两句,甚至有人直接走了上来拿剪刀把那条暂时属于她的裙子绞碎了,然后豪气地一挥手对裁缝表示算在自己账上即可,这样的下等人穿着女仆装坐在贵族老爷们大腿上动作就够了。 “埃莉诺,你不管她?”有人问,“好歹算得上你手下的人呢,这样跪在地上也难看。” “您就别寒碜我了,”汉娜眼角余光觑见一个黑衣黑裙的清瘦女子回应道,“好了,裙子要是需要改,尽早让手下人送过来,我也好帮您改……”言罢那女子就含笑转过脸来,雅致俊秀暗含忧郁的眉目将汉娜上下扫了一通,“在一个地方就要遵守一个地方的规矩,否则就只能迎来这样的结果。能站起来吗?”姓埃莉诺的年轻女子顿了顿,声音温软,“加紧礼仪的学习吧,春宴很快就要开始了。” 黑衣服,埃莉诺。仆人松手后,汉娜有点头重脚轻地站了起来:这就是那个凯瑟琳夫人说的埃莉诺家的寡妇?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应该在这种场合出现的人…… 这年轻清瘦气质宛若珍珠的女子对汉娜放肆的目光并不以为意。她极有礼貌地示意仆人把汉娜带走后,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拾着破碎的布料和镶嵌在上面的珠宝,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正要抱着那堆东西走出去,就被突然闯进来的男人抓住了手—— “萝丝!”克里斯顿神父一脸晦暗难明的复杂神色,就好似生怕一松手人就追随亡夫而去一般,“抱歉,没能一回来就来找你。我听人说,前段时间,你……” 第19章 纯真 被唤作萝丝的女子温柔而坚定地挣开了他的手,把破碎的衣料放入篮子之中。 “克里斯,你不该来,”她用布把篮子盖上,而后斜挎在臂弯,对在一边等着的裁缝摇摇头,示意对方下去,“路德维希大公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回教堂去吧,你被从劳伦茨赶了出来,短时间内处境肯定不会好,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 “……萝丝,每次你这么说,我都只能怪自己无能。”克里斯顿松开了手,满眼怜惜地退后了两步,“至少,让我像以往的每年那样,陪你去墓地吧。他不能陪你,但我还是可以的。” 体态纤瘦一身黑裙的埃莉诺夫人眼里顿时带上了无奈。 “克里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完全不听劝啊。”她微微斜了头,音色温婉,眼神怀念,“等我把这个处理完就去,好吧?” 克里斯顿神父顿时皱起了眉头:“我刚才看见了,衣服全被绞烂了。是哪个这么没眼色,敢这么——” “好了,那就不是你该管的了。女人的事,男士们敬而远之,好吗?”女子端起一旁的小碟子塞进他手里,在对方叫着“萝丝”又想说什么的时候,她踮起脚尖摸摸他的头,之前始终未曾正眼看人的一双篮眸看入了他的双眼,“去吧,一边吃一边在外边等我,乖乖的。” 深邃的,蔚蓝的,仿若宁静又汹涌的、能在耳机听见水流回转的海水的眼眸。神父一肚子话全随着被塞进嘴里的点心咽了进去,他端着盘子站了一会儿,见那位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着看着他,终于端着吃的跑外面走廊上罚站了。 于是埃莉诺夫人把裁缝重新唤了过来吩咐了些什么,等到她终于和裁缝一起商定了上头那些珠宝的去处之后,克里斯顿已经端着空了的盘子端了好一会儿。 “真是的,克里斯你啊,还是跟个小孩子似的,都不知道放下吗?”埃莉诺夫人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萝丝。”神父却并未迈出脚步,手里仍端着盘子,“你送我的青鸟……丢了。” 那个看起来天性温柔的女人愣了愣,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它到哪里都能活得下去,也许不在笼子里,还会活得更开心一点吧。给你,”她拿过克里斯顿手里的盘子,把刚才用布料扎出来的花束塞到他怀里,“今年有怎么开都不会败的花,他们大概会很开心吧。”黑色衣裙的清秀女子说着,眼里的笑意迎着阳光,有种释然的豁达。 神父显得有些失落,为自己没能保住青鸟。明明在交给自己之前,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养着…… “没事的,不用记挂在心上。”埃莉诺夫人柔声道,“看,到了。” ——眼前的是,四个小小的坟包。没有墓碑,只是长满了青草和鲜花,若是不说,人们定会以为这只是路德维希的城堡里草坪上几个微小的起伏而已。然而这是在路德维希家族墓地的边角处,在此处鼓起的坟包,不是早夭的孩子就是没有资格被记入族中之人。而克里斯顿从小到大,每年都要跟着邻居家的萝丝小姐姐来一次,如今对方已寡居数年。 “这次的是橙色的锦缎做的花,你们的话,会喜欢的吧?毕竟那时候很罕见。” 黑色衣裙的清瘦女子笑靥温柔,小心翼翼地把花束摆了个好看的角度,继续柔声道:“我这些年很好,不用担心我。孩子也慢慢长大了,会叫我妈妈了,真好……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你们在那边这么久了,也不给我托梦呀。” 克里斯顿听得眼里一酸,心底默默地向那不知身份的死者祈求着,祈求他们能保佑萝丝的孩子顺利长大成人继承爵位,萝丝也能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摆脱路德维希家的阴影,不必再如此艰辛地为那个男人操劳,以求能保住儿子的继承权。 “萝丝,如果需要帮助,一定要告诉我。”在回去的路上,神父迟疑许久,终于道,“小时候一直是你接济的我,也让我能有所回报吧。” “这话说的,都让我不好拒绝了。”站在门口准备道别的埃莉诺夫人对他露出了笑容,“需要的话,我一定会找你,好吗?” 克里斯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顿时显得有些狼狈——他从小就太过听她的话,以致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做了被保护的一方,而非去保护她的一方,这让他感到无力。这青年强作无谓地道了别,即便在离开时遇见了那位容貌俊美的公爵大人,也只是应付着连寒暄也只说了两句,就如夹着尾巴般点头哈腰着离开了。 “这样好吗。那个神父确实是发自真心想要帮你来着。” 微微上挑的黑眸下有着一双迷人泪痣的贵公子突然出声,在转身就要离开的埃莉诺夫人身后道,“萝丝,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好歹也该告诉我。戏陪你演了,总得让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就成了这么个人渣了吧?” ·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银发赤瞳的年轻魔女跪坐在地,看着再次在土中化作焦黑一片的树种,满心不甘地伸手捶了地面,然后被块尖锐的小石子刺得手疼。在之前她就发现了,她顶多能为自己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皮外伤治疗,但是要治疗别的生物,却是完全做不到的—— 正如树种会化为飞灰一样,她用来练手的受伤的动物,也多会在她刚放出魔力的那瞬挣扎窜逃,带着坏死般诡异焦臭的黑色。然而魔力的控制精度和运转模式没错,魔力的量也没错,她看过所罗门的示范,自己做得并无二致。那就是因为自己并不适合施展这样的魔法了么……但是,给自己治伤明明是可以的呀! “主人,你不开心?”阿比斯蹲跳着凑到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不捶地,手会痛!我帮你治伤……”他说着伸出舌头细致地舔了舔少女手上的创口,然后含了进去,温热的口腔切实地作出了吮吸的动作,让阿米莉亚身体一抖。 “我的手脏呀……”她脸有点红,要把手往外抽,“够了,阿比斯,我要生气了……”少年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动,纯黑的眼眸湿漉漉地看着她,姿容清秀柔顺,神色纯真又无辜:“能治伤,别动……”他含糊道,神态十分认真。 这倒弄得像是自己的问题了! 阿米莉亚双腿发软,瞪他一眼,脸颊微红,正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别把这当调情,就被冷不防地扑倒在地:阿比斯放开了她已经痊愈的手,满眼迷茫地红着脸看向身下人,汗湿的双手发烫,鼻子耸动了两下,嗅着她面庞的动作一直往下;“咦,怎么和以前每个月都会有的味道不一样……” “……你给我在这儿坐下!我没允许就不准起来或者换地方!”阿米莉亚紧绷松懈而后又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瞬崩断,她忍无可忍地一巴掌盖了过去,然后跳起来抓着自己的东西往隐士的小屋走去,和发觉她状态不对的所罗门打了嘴架,然后被抓着猎物回来的老头子拿松塔砸了脑袋: “糟蹋东西!你别动我的种子了!”老头子一见她就嚷嚷起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大半袋树种,把锅子塞到了她手里,“要是连厨娘都当不好,你就赶紧把弓给我留下滚蛋吧,”老人的树皮脸垂涎地看了一眼她不离身的长弓,“我有一口锅,母亲的骨放进去,母子团聚啦;我有一口锅,兄长的骨放进去,兄妹团聚啦;我有一口锅,爱人的骨……”老头子乐不颠颠地哼着歌,听得阿米莉亚直瞪着自己手里那口看起来就很破的老锅,直到吃饭的时候都非常不自在:那些被烹煮的兔子,应该不会活蹦乱跳地在她胃里挣扎起来吧? 酒足饭饱后,所罗门突然想起了什么,拍拍准备收拾盘碗的阿米莉亚:“你的小狗呢?” 阿米莉亚一愣,拎着灯、叉子和盛装食物的陶盆冲了出去,发现阿比斯果然蔫头蔫脑地坐在原地,听声音一抬头看是她,立马就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肚子饿!” 年轻的魔女叹了口气,把灯放在地上,陶盆和餐具递了过去,于是少年迫不及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倒是不让人觉得粗鲁,但在看到里头炖透了的兔子时却本能地要伸手去抓。 “拿叉子!像这么吃,”阿米莉亚拍掉了他的手,把叉着兔肉的餐具放在他手中,“以后你免不了要跟我去各种场合……这样吃看起来会比较好。” “可是我看那些马车夫不这么吃呀,”阿比斯笨拙地咬了一小口肉,有点委屈,“这样吃得慢……” 阿米莉亚瞪他,于是少年听话地回忆着主人说的用法,和手里的餐具搏斗起来。 “今天下午……你到底闻到的那个味,闻到了也不要说!”抱膝坐在他身边的少女迟疑许久才说出口,话没说完脸又红了起来,双眼偏向一边,犹疑着不敢往另边看,“真的很明显吗?是不是……很难闻?”她一说完,就立刻被自己打败了似的呻|吟一声,把脸埋在膝头小声地抱怨了起来,“太丢脸了,我居然在问这种问题……”可、可确实是很好奇啊。她只是对人的天性在别“人”眼里看来是怎么样有点好奇而已,又不是什么坏事……想到这,她整个脖子都红了起来。 阿比斯果然十分听话。他舔舔嘴边沾到的肉汤,神色严肃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道:“很好闻,甜甜的,想吃啊!”说完他疑惑地皱起了眉,耸起鼻子嗅了两下,脑袋碰到了阿米莉亚的,挤了挤和她一起埋了下去,“主人,在闻自己?一起闻……” 阿米莉亚顿感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嗡一声炸了起来。 “吃完了就给我!”她抢过锅抱在怀里站了起来,空出一只手摸着发烫的脸,“不许再说这件事了!你……你今晚不准用人形和我睡!”她说完就愣了,一脸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的懊恼,“还站着干什么,进屋里啦!” 阿比斯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在少女看不见的角度和所罗门对上了视线,而后对他露出了明亮得过于耀眼的笑容,然后被凌空而来的松塔打得直倒在地,捂着发红的额头嚎啕两声就找主人撒娇去了。 “您发|情期要到了?”所罗门见阿米莉亚没注意到这边,就凑到一边,对乖乖地铺着被子的少年低声道,“请原谅,守了那么久被个臭小子偷吃了,再被从嘴里夺食,就算是我,度量也有限……”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阿米莉亚手里抓着抹布,阴恻恻地在他们背后道,“我觉得,阿比斯要真的发情了,所罗门,你陪着他睡挺好的……” “我冤枉!”阿比斯呜一声抱住了阿米莉亚的腰,“他说怪话,不理他!” 阿米莉亚忍耐地吸了口气。 那个隐士去他自己的卧室了,人也在这,现在不问更待何时? “所罗门,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根本做不到催生树种?”她把抹布往架子上一抛,右手抓住了阿比斯的衣领往一边提,“别赖皮了……所以你当初帮忙才帮得那么顺手?但是我明明能治疗自己……”年轻的魔女酒红色眼眸有些黯淡下来,“半路出家的我太没用了。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明明,是那么基础的术式,连吟唱都不需要。 “我知道你会在这方面有困难。”银色卷发的魔族闻言只是微笑着看她,银眸里有着怜悯,“但是笨拙到这个程度,确实令我感到惊讶了。啊,不要生气,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了不得的天赋。”他说着,冰凉的食指扣住了阿米莉娅的手腕—— 第20章 可叹 和过于冰冷的躯体不同,所罗门的魔力就如同无色无味的水一般,感觉不出灼热,也感觉不到寒意,无形无声,无影无迹。渗入寒冰便化作寒冰,流入沙海便散作飞沙,化入微风便融作呼吸,落入熔岩便迸作烈火——而渗入她体内的魔力,却在短短一瞬平和后迅速弹出炸裂开来,在魔族指尖劈下了可怖的烧灼痕迹—— “看,就像这样。”所罗门面色平静地收回了手,指尖有一瞬微不可察的颤抖,“我的魔力兼容性向来很好,但是无法兼容你的。” “所以,是我自己的问题么……”阿米莉亚低头,眼神有点暗淡,随即她眼怀希望地抬头看向对方,“但是这个是可以通过练习掌握的吧?我一开始,是连给自己疗伤都做不到的……可以的吧?” “谁知道呢?”所罗门突然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用那只完好的手在阿比斯后脑勺上盖了一下,一脸古怪的笑意,“那么,今天份的好人所罗门就到这里结束了。大小姐要是想和我同床,我倒是不介意的。咦,你的小狗今天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来着?嘶……”他哈哈笑着甩了甩手上挂着的阿比斯,一脸无奈老好人表情,另只手始终不曾抬起。 没两句又开始不正经了。这家伙,说话总是要在线索即将流露出来的一瞬藏了后半句,然后就把人给气个半死!银发赤瞳的少女不知是因为恼意还是别的什么涨红了脸,捏了黑发少年脖子后面那块软肉,在他松嘴之后立马就着手把魔族推出了门外。 “咦?又生气了吗?”被推出门的所罗门满脸无辜,回过头露出个风流的笑脸道,“但是大小姐不像之前反应那么激烈了呢。是被我的睿智与风趣折服了吗?” “我不是拥有继承权的法老的女儿,不是仰慕你治国之策的示巴女王,也不是你那些把你当成神来膜拜的妻妾中的任意一个。真心假意,我分得清。”年轻的魔女手放在门上,表情与语气都非常严肃,“不要用对付她们的那一套来对付我,那是侮辱。”她言罢,酒红色双眸抬起,银色长发在夜风中微动,眉眼间清正之气飒然,“但是,我并不会推拒来自同伴的善意,也会真心对此作出回应。你曾说过,我是个抱着骑士道的天真之人,我确实是。这一路来很多事不必再提,但我愿从今往后,与你建立起清廉高尚的友谊,在此世之大义不容退缩之时共同进退。” 魔族脸上的笑容敛了下来,银色卷发垂下,情绪遮在了其后的阴影里。 “真可叹啊。”他最后这样道。 · 魔力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阿米莉亚自己渐渐理出了些头绪:不是因为操作精度,不是因为术式流程,也不是因为魔力放出量的大小,更不是因为熟练程度—— 没有治愈术的天分,大概是最精辟的结论,因为她的魔力和大部分带有生命之物不兼容:她体内的魔力天性暴烈,寻常人类内的生命能量流中能承载魔力的粒子转速的若是计为1,所罗门体内魔力流中载魔粒子转速为30到700,那么她的魔力流中载魔粒子转速则至少超过5000。因此接受她魔力的个体倘若不能适应,就会在一瞬跨过痊愈,直接走向老化之后的灭亡。 “小姑娘做木工还不错嘛,”老头儿抱着她烧出来的新木门爱不释手,“这个花纹和式样,你是大贵族出来的吧?啧啧,真了不得啊。”他说着伸出挂着皱巴巴的皮的枯瘦指头敲了敲门板正中心,“这里给我刻一挂榛子,要有树叶衬着,这里刻一捧松子……” “不不不,不要不要,”阿比斯有气无力地把身体摊在一边,“不烧,呛……咳咳……” 当然会呛。这种树虽然常见,但毕竟浑身上下都是剧毒的啊。说起来,老人家这么宝贝紫衫的种子也是奇怪,那棵树长起来的时候,他并不愿意自己立马动手,而是撑着老朽的身体自己爬上去把所有种子扫了个干净……他没法离开这里吗?连普通的花茶也宝贝得很。 “好啦,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要你躲远一点,或者进屋子里去吧?”许多念头在阿米莉亚脑中闪过,她略一思忖,把委委屈屈不愿离开的家伙赶到了房子里之后,转手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体内的魔力,看着木头表面燃起细小的火苗而后迅速熄灭成灰,用手拂了拂,“先生,这片树林里……不能正常生长其它植物?” “自己看就知道了,这么简单的事也要问我?” 老头儿十分不忿地从鼻孔里出了气,把门帘子一扯,高兴地把新的门拍了上去:“小姑娘哟,你控制魔力的能力是少见的,但是适用范围之窄也是少见的,哈哈,”他边哼歌边道,“松子留下来,榛子留下来……嗯~咳咳,放到两百年前,那就是个废物,所罗门送你来我肯定要把你轰出去。但是!”他猛地转过身,双手竖起食指,被淹没在花白长发胡子和皱纹里的眼亮晶晶的,“刚好和所有你要面对的困难属性相克!鼓掌,诸君!啊哈哈哈哈!”老头子自己拍起了手,双手食指指向阿米莉亚,而后十指怪异地舞动起来,形容疯癫,眼神狡黠,“因此,我要教你——嗯?想知道我要教你什么吗?” 阿米莉亚有点想叹气。 “请问是什么呢,先生?”她心底已经抱怨起了不知又跑到了哪里的所罗门的不靠谱,眼前这老者的架势,简直和那些装神弄鬼的低阶神官哄骗赎罪金时像了个十成九,“我必洗耳恭听。” 老头子笑着摆了摆手。 “不要心急不要心急!先帮我把最外头那圈遭殃的苹果树烧了再说吧。务必烧得干干净净,连根也不要留,然后我就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啦,啊哈哈哈哈哈!嘶!”老头抱了脑袋,瞪着飞回到半空中的青鸟,从怀里摸出个松塔砸了过去,然后又被啄得抱着脑袋满地跑,笑得疯疯癫癫,破烂的外袍随风飘扬,远远看去就像一架被风吹得满地飘的破布。 ……感觉好不靠谱。 银发赤瞳的年轻魔女满心愤懑,抬手就是一道火光挥过,而后一整片金苹果树着了起来,很快就化作灰烬消失了。 “这样行么?”她转头抓住老头儿经过自己面前的时机问他,“烧掉啦……” “噫噫噫噫噫!我都叫你烧干净了!”老头儿挣开她的手转身就跑了,咚一声把新木门关上,关上前还不忘把扑棱着翅膀的青鸟一起拽了进去。 什么啊?真是……耳边风声一动,脸颊一痛,阿米莉亚猛地转头,酒红色眼眸瞳孔骤缩—— 那些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土地上,猛然冒出了许多新的树木,粗壮的根系破土而出,凌空直抽而来,地面应声而裂! · “不要推到我头上……唔咳!”黑色衣裙的女人猛地吐出一口血,“扶我一把……” 黑公爵面露不悦,伸手把她架了起来:“身体状况恶化了?” “没事,只是小问题而已。公爵大人不必忧心,”埃莉诺夫人仰头对他微微一笑,“相比之下,你的凯瑟琳状态不太对劲,她刚才跟本就没出席,照理来说是会出席震一下那些不老实的人的。是不是上次把人伤透了?你应该去看看她,好歹是一起长大的……” “和她有什么关系?”黑发黑眸有着迷人泪痣的俊美青年冷淡地道,“不要转移话题。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那个神父……萝丝,你跟我说小问题?血……”他架住人的动作又用力了些,把她扶到了花园里的长椅上。 “没事的。不要担心。”埃莉诺夫人虚弱地闭上眼,“你应该去看凯瑟琳。” “你坚持?”男人皱起眉。 “我坚持。”女人温和道。 路德维希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儿,哼一声叫人牵了马,屈尊纡贵地去往了凯瑟琳和她丈夫所住的寒酸的乡间小院——不知道那个女人发了什么神经,好端端的豪华宅邸不住,愣是拉着丈夫跑去了封地的旧房子里,十几天都没露面。 “是这里吗?”他强忍着怒火,在坑坑洼洼刚撒了种子没多久的泥地里纵马跋涉着,在看到一栋寒碜的小房子时问了下属,眼里闪过一丝不耐。 “大人,确实是这里。”侍从恭敬地应道,“要属下现在先进去清路吗?” “不必了。”他微抬起手,从马背上下来,慢慢地走了进去。 凯瑟琳正坐在院子里的小矮凳上,穿着一身发黄的棉布裙子,金发盘起,脸上没有妆,一脸幸福地低头看着正傻笑着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的男人。艳丽的粉玫瑰此刻艳光尽敛,只是如每一个平凡的妻子那样,和丈夫共享着午后温暖的阳光。 面容平凡的男人抬头刚要和妻子说什么,着眼便是一愣,恭敬地行了个礼:“大人午安。” 凯瑟琳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她并未起身,因为丈夫已经按住了她的肩膀,并代她致了歉:“抱歉,大人,凯瑟琳怀孕了,最近身体状态不是很好……” ——说的状况,原来是这个状况啊。 一身阴郁的黑却又柔和明亮得不可思议的男人突然笑了。凯瑟琳在这一笑里只觉浑身发冷。这男人露出笑意的一瞬,一眼看去是杳无星光的寒夜,却洋溢着比太阳更为耀眼的冉冉光华。在泪痣映衬下那双利如刀锋般的黑眼睛注视着她,嘴里吐出了冷酷到毫无人性的话语: “这个孩子,打掉。”他走过去,抓起了女人的胳膊往外拖去,“该做的事不做,真有你的。” “放开我!”面容艳丽的女人抵死挣扎着,却又害怕伤到自己的腹部,“哦我的天啊!你们……” “公爵大人!”追上来的丈夫被仆从架住了,他被踹了两脚,声嘶力竭道,“你不能这么做,凯瑟琳想要一个孩子很久了……嘿!我好歹也是有爵位的,你不能这么对我们。那是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主会——” 黑公爵把女人扔给仆从,让他们把她塞进那驾一直空着跟在后头的马车,拿手帕细致地擦干净了每个指缝。 “那不是你的,要是的话,生了也没什么,”他把手帕甩给仆从,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纵身上了马,“不过……你把那团也许还没米粒大,根本没有意识的肉称作孩子?这真是我听过最有趣的笑话。” “路德维希——!”凯瑟琳的丈夫声音越来越远,那男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徒劳地追在后头,“你会遭报应的——!” 黑公爵冷笑一声,甩鞭纵马前行,一路横冲直撞,糟糕的路况颠得跟在后头的马车也跟着晃得几乎散架。凯瑟琳在车厢里强忍着欲呕的冲动,即便脸色发白也不愿轻言求饶,只是双手紧紧抓着马车的窗柩,向来娇柔粉嫩的双手青筋浮起。 “唔!”马车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滚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车窗边缘。 “不能有孩子,不要动感情。凯瑟琳,这些话,我早就跟你说过吧。”黑发黑眸的俊美青年驭马回退数步,呼吸急促,有着迷人泪痣的双眼喜怒不定地透过车窗看她,“我早说过,不要把你那不切实际的美梦放在我身上。我是不会要孩子,也不会娶妻的。” “我才不信!”女人艳丽的面容上全是泪水,“我们小的时候,说过会在一起一辈子呀!你说过要,我当你的新娘……我现在已经不指望那个了,让我有个念想——”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男人冷笑道,“看,你果然想不起来,没人想得起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感情,也不要对别人使你那些小手段了。醒醒吧,凯瑟琳。我受够你的自以为委屈了。换了别人,你以为你还能活着?”他说完不耐地对得了吩咐举着一碗药汤过来的仆人做了个手势,然后金发棕眸的女子被从车上拖了下来,灌了一嘴棕色的汁液。 不!凯瑟琳在泪眼的余光中觑见路德维希堡门前议论纷纷的人们,屈辱地哭了出声。 第21章 生命 然而凯瑟琳肚腹中的那个生命,求生意志异常地顽强—— 当日灌下的药汁差点要了她的命,却并未使那小东西有丝毫离开她身体的迹象,凯瑟琳照常过活,连胃口都没有变差半分,脸红润得很,连相貌都比往日艳了三分,使人见之犹怜,但这却并未能使路德维希年轻的公爵对她更好些,只是在莫名的两次濒死之后,针对她腹中胎儿的频繁下毒停了下来,而后黑公爵彻底对她冷了脸,只把春宴的准备事宜都交给了她就不知去忙什么了。 是光明神的保佑吗? 金发棕眸的女子摸上自己的腹部,妩媚多情的蜜色眼眸中映出的,仆人们驮着各色器具来来往往,时令鲜果般即将上碟的女人们相伴着踩点互捧,漂亮厚实的地毯被从地窖里拿出来细细打理,偶尔进出的小贵族们以艳羡的目光对女士们发出了赞叹,以及在角落里无人搭理自己苦练着舞姿的汉娜,还有面带倦意但仍很温柔地记下了贵夫人们对衣袍修改要求的埃莉诺夫人。 “觉得腋下有些夹?”头发被黑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用鹅毛笔在羊皮纸上记了什么,大而蔚蓝的双眼在在微尖的面颊上显得楚楚可怜,“这是新式样,效果更引人注目,夫人您要是觉得实在不能接受,换成这样的袖子如何?” 凯瑟琳闭了闭眼,视线微移,所及之处那些仆从和女人们都好像正觑着她议论纷纷,但再一细看,他们都不过是干着自己该干的事而已,人人都想着如何借着即将到来的交际盛宴享乐得利,再无暇去顾及那天发生在大门口的一场闹剧—— 可那怎么可能呢? 但让人安慰的是,似乎永无穷尽的忙碌冲淡了所有不堪,很快地,那件事就会成为人们口中众多谈资里过时的一件,就像许多人早已想不起,少女时期那个明眸善睐的埃莉诺夫人是多么的光芒四射。能让即便同为女性的自己也为之心折,而今却只剩叹息和怜悯了。人们甚至,连叹息也忘却了,只见得她做着些微不足道的事,像道站在黑公爵身后模糊的影子。 “啊,凯瑟琳夫人!”一身黑衣的年轻女人突然抬头,放下本子对围在周围的贵夫人们道了声歉,越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往这边走来,“您前些日子没来,因此新装还没定下来……我已经吩咐人去赶制了三套素服,您看喜欢哪种款,要往上加点什么?” “按往常那样就可以,那毕竟是我的标志性服饰,一看就知道是我,不是么?”凯瑟琳笑笑,倒是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区别,“埃莉诺,你的脸色可不太好,注意着点身体。” 黑色衣裙的女人闻言愣了愣,微微垂下了头,再抬眸时,清瘦的面容上那双蓝色的大眼睛里带着恳求:“我挺好的,过了这段时间就没事了。别又像上次那样,跟我儿子说……” “孩子担心母亲,有什么错?”凯瑟琳眼带埋怨地看她一眼,“他肯定希望妈妈永远陪着自己。” 埃莉诺夫人闻此只有感激地对她笑笑,垂下头不知又在想什么。 凯瑟琳满心怒其不争,但转念一想自己,立时只能苦笑,也就只好转移了话题,压低声音谈起了路德维希四周的邻居们来:“劳伦茨那事,你怎么想?那边向来没什么疫病之灾,这一年可死了不少人,那位主教再有钱,也是堵不上这个窟窿的……春宴一过开起战来,必败无疑。” “何必问我怎么想?”埃莉诺夫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显而易见的事呀。凯瑟琳,你是有什么想说,不好说出口么?” 容貌艳丽的女子笑了出声,笑靥柔艳,眼神迷茫,双手缓缓按抚着平坦的腹部。 “不愧是你,萝丝。”她双手指尖相触,看着纤纤十指上闪着光的珠宝,愣起了神,“我……可惜那个小姑娘。之前一直把封地管得很好的。她才多大,正常来说,还应该在家人怀里撒娇的。我……” “真不像你,做了母亲就是不一样,”黑色衣裙的清瘦女人起了身,并不看她,但音色温柔依旧,“有人叫我了,我先过去……不要想太多。” ……不要想太多吗? 凯瑟琳刚想叹气,就被对方失去焦距的双眼和嘴角渗下的鲜血惊得整个人都怔住了:“萝丝!你振作一下!来人啊!” · 没完没了。真恶心人,这些鬼东西,居然还会扰乱她的节奏……! 身着猎装的少女纵身一避,闪过来势迅猛的粗壮树根,足尖借势一点,身轻如燕跃在半空,在数条粗藤迎面而来那瞬侧面而躲,身体环枝桠而上,在它们追附而上之时反手攥住了要缠在自己手腕上的根茎,而后火光一线而起,迅速吞没了整片金色的树林—— 等等,太高了!这样的话…… 失去了支撑点的魔女在飞灰中脸色一变,落地一瞬还没来得及改换身形,就被冲力震得脏器一痛,四肢和脖颈都被地底狂涌而出的金色根茎缠了起来,瞬间收紧! “主人!”被按在小屋床边的阿比斯急得叫了起来,“让我出去!老头!” “别急别急,她这不是没事吗。”老头儿一手按着阿比斯的脑袋,一手笑眯眯地摸着胡子,“嗬,你看,”他指着单手捂着脖子重新开始了交锋追逃的魔女与带着杀意狂舞的树蔓,丝毫不顾手下人和那头注意到了这边声响的少女骤变的脸色,“我就说,她肯定能在脑袋被勒掉之前挣开的。” 老混球!阿米莉亚脸色很恨,左手放出些许赤色魔力散落在半空中,右手魔力放出,附着火焰的匕首切割烧毁了数十根藤蔓:她还是太嫩了,丝毫没想到这一放火就脱不了身,简直是要硬生生被缠到死的节奏……已经整整三天三夜了。幸亏这些家伙并不是能一直这样无限重生增殖下去的,还能让她有歇息回复的间隙…… 可恶,一定有哪里是一击即破的破绽,但她现在光搞清楚这些家伙下一步有可能的行为就很头疼了……等等! 阿米莉亚落地,因惯性在地面上后滑数步,手背一蹭脸颊上的血液,在习惯性地估算对方耗魔量值时视线一落,眼瞳骤缩纵身跃起,火光迸射,手中匕首在空中发出锵锵两声:恢复周期比自己略慢,能对自己的行动作出相对应的策略,强攻诱敌弃卒保车一个不落……这些鬼东西,是有人在操控的!老头子自己走不出去,说明对方能力要么在他之上,要么完全克制他—— “加把劲呀小姑娘!那些东西看起来要后续无力啦!”老头子取了条白手帕满含热泪地在窗口处挥了挥,尾指翘起,就好似那些突然发了达的粗皮肤暴发户太太涌进了午宴后,在捏着声调抱怨着自己皮肤娇嫩经不得晒一般。“你家小狗饿了,赶紧打完赶紧来做饭!” 阿米莉亚心头火起,她猛地吸了口气放出一道火幕,转头把个火星落到了老头儿的胡子上。 “年轻人,你怎么能这样!”老头儿惨兮兮地叫着扑灭了被烧没了三分一长度的胡子,看着杀气腾腾瞪着自己的阿米莉亚,脖子一缩,双手捂住了眼睛;而与此同时,黑发黑眸的少年瞪大了双眼,猛地张嘴向她伸出手来,那个口型是在说不,耳边风声梭梭如涛—— 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密密麻麻地在半空中轰鸣成了一道曲面,千万片挟杀意而来的金色树叶凄然而落,碎裂无声。面容苍白的魔族单手举起,含笑望向回过头来的阿米莉亚,银色卷发微微遮住同色调的双眸: “什么啊,大小姐离开了家之后,看来没有我就不行了呢。” 银发赤瞳的少女瞪了他半响,方才咬牙切齿地从唇中吐出了数语:“搅局的混蛋。” 气死她了,开头算得好好的,就等着对方来这一手呢,结果这混蛋让她硬是一脚踩空了! “我真冤枉。”所罗门显然心情很好,他强制性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不容挣扎地把她的方向和视线一起掰向室内,这使得本来就很不甘心的少女此刻简直想一口咬断那十根根本就不该这么好看的手指了。 不过……戒指,多了一个? 阿米莉亚眯了眯眼。前两个,好像是在离开劳伦茨的时候出现的吧。 · 埃莉诺夫人——是叫这个名字吧?状况看起来是真的很不好,刚才吐的血可不少哩,跟肚里有鱼在往出钻似的。汉娜探头瞄了一眼,缩回来背部贴着门,嘴里塞着从厨房那儿摸来的甘薯,一只手刚要往裙子上蹭,顿了顿,蹭到了门板上。 凯瑟琳那女人看起来倒挺急的,扶着人就进休息室了……真虚伪,都是婊|子,彼此撕扯咬噬,干嘛装出一副情谊深厚的模样,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不行么……咦?公爵大人! 她有点呆滞地看着不远处那个行色匆匆而至的男人,舔了一下嘴角金黄色的碎屑,双眼因为惊恐瞪得大大的—— 许多里面休息着的女眷被赶了出来,然后公爵大人亲自接过一个托盘送了进去,并锁上了门。没一会儿里头就传出了女人的尖叫和哭声,还有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汉娜不敢多想,摸过剩下的甘薯三两下咽下去,转头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废话,留这儿等死么?有些事情自己猜到就好了! 在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惊恐未定地喘顺了气的同时,凯瑟琳正不可置信地躺在一片被血染红了的白布上,美艳的脸因剧痛变了形,双眼呆若木鸡地盯着前头:她看着埃莉诺夫人那张苍白清秀的脸,看着她手上的鲜血和小心翼翼装在水晶瓶里丁点大的血肉,看着黑公爵帮着忙利落地收拾着器械,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着的圣人与天使们慈爱祥和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听见了孩子在耳边哭和笑的幻觉,所有人的脸和声音扭曲波动着混在了一起—— 不能有孩子,不要动感情。我受够了你的自以为委屈了。 你同情我?那我该同情你才对。一直看不清的到底是谁? 那女人也有今天!哈哈,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丈夫忍不了了! 我还那么小啊。我们还那么小啊。因为你,命就这样没了啊。 妈妈,妈妈,我疼,别不要我,妈妈你要杀了我吗?妈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唔唔唔……”凯瑟琳近乎崩溃地摇着头,嘴里塞着布,眼里看见成了重影忽远忽近的埃莉诺夫人抬手拭汗,惨白的唇际鲜血溢下,于是她从小一门心思所纠缠着的男人扶住了她,轻声问了句什么,两人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我没事。不过你可能要有麻烦了……”她听见黑裙女子的声音也同样忽远忽近,面容时而狰狞时而娟秀,而后纤瘦微凉的手指点了过来,轻轻覆盖过双眸,音色轻柔寒凉,“辛苦了。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今天天气不错。是谁送来的粉玫瑰呢? 凯瑟琳含着愉快的笑意嗅了一下这须得在温暖的室内养着才会提早开放的花朵,在梳妆台前涂抹着香脂,从脖子往下都推了个遍,然后拉开衣柜选了前两天才送过来的一条粉色长裙,在咬牙切齿地抱着床柱子穿紧身背心时感到有些眩晕。 这是怎么了?这衣服并不难穿,她的腰最近居然粗了么? “缓一缓……”她吐了口气一收肚子,一脸视死如归地对女仆道,“来吧!”女仆领命一抽系带,弄得她倒吸了一口气,对着镜子照的时候倒是十分满意。“看起来精神多了。”她看了看侧面,看见脸色不太好,看了一眼还是叹了口气没去管它。别些个人喜欢涂个粉她是管不着的,贵族老爷们嘴上说着不敬,但实际上爱这一套得很,一玩起来谁不爱看个好颜色?但最起码今天要镇住下头的人,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遭神谴的妓|女。 “东西都带全了吧?”她步履匆匆地在自家宅邸里高兴地看着来往忙碌的仆人,然后亲热地给早已起了床帮自己整理东西的丈夫一个吻,“亲爱的,你真好,”这艳丽的粉玫瑰蜜眸里泛着柔光,“早餐多吃点,一会儿就光顾得上闲聊了。我记得这次希斯克勒夫也会有人来……” 第22章 温暖 “哦,不,这是让我一整天吃自己的舌头的意思吗?”那做丈夫的平凡男人捏了捏她的手,顺着妻子的话眨眨眼,“平时只有两顿,难得可以放开了吃,我可怜的肚子……” 凯瑟琳佯装惊恐,伸手拍拍他肚子:“哦我的天啊,先生,您什么时候生啊?” 男人故意压粗了声音:“快临盆了,说不准要生在公爵大人摆满鲜花和烤肉的长桌上!” 两个人都强忍着笑意一脸担忧地假正经式对视了一眼,然后笑倒在了马车后座上。等到了路德维希堡后,这对外貌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般配的夫妻就分了头,男人进了老爷们的小圈子和他们讲起了粗俗又隐晦的乐子,女人在这没有女主人的城堡里端起了女主人的架势,在繁花绿叶与缀满了名贵饰品的庭院草坪上,与来来往往的太太小姐们笑靥如花地相互恭维了起来—— 举杯吧,诸君!杯中的美酒是你我酝酿的友情。倘若看中了我那标致的牝马,便牵去吧,不要忘了日后猎了可爱的小鹿,让我也一睹为快!看见那边可爱的小鸟了吗?她在歌唱,她在娇笑,她多情的眼在大胆地看着你。快去呀,兄弟,不是人人都有运气一品芳泽,天堂之门为你打开了! “哦我的天啊,听起来真下流!”金色阳光飘摇而至,年龄更长身份更高的女眷们灿烂地笑着,丢掉了平日里那些枯燥的矜持,叽叽咕咕地相互推挤着,看着在角落里一派自在地弹着竖琴唱着歌的绿眼睛酒窝小子,视线扫过他线条极美的身体,扇子遮住了嘴角压也压不住的笑意,“凯瑟琳夫人从哪里请来的小甜心?歌很糟糕,人看起来真甜。要去问问他的名字吗?”一群不再年轻但也不必再迁就谁的女人们一起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尖细但肆意,和男士们那边花蝴蝶般扑闪着眼睫毛、有着贵族身份的穷姑娘们甜且娇柔的拘谨腔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唱什么天堂之门啊,看她们的眼神,你自己都快成天堂之柱了,一起上来,你的小命就要没了半条啦。”汉娜被飘荡在风里的欢笑声感染了,她抓着块布,一半注意力追逐着凯瑟琳,一半盯着老爷们身上挂着的年轻女郎,一身女仆打扮地在绿眼睛身边嘀咕着,“以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迈亚。行个好,别挡住那边那位女士的视线,成吗?”绿眼睛小子漫不经心地对她甜甜一笑,低头拨了两下琴弦,又愉快地唱了起来,仍是音色动听的靡靡之音。 哼。汉娜说不上不高兴地挪了两步,从盘子里搂了点小甜饼吞了两块,棕色眼眸一直在细致地观察着老爷少爷们的样貌和衣着,在心里估算着他们的爵位和寿命,却忘了好好看路。 “哎呀!”正想得入神时她被一堵结实的肉墙从侧面撞了一下,围裙里的小甜饼全掉在了地上,“小心点呀!”她心疼地蹲了下去捡着沾了草叶和泥零嘴儿:这可都是稀罕物呢!以前家里一年也不能敞开吃一次的。父亲和弟弟……她的手抖了一下,指尖与对面帮着捡的人相触了一瞬,于是她抬眼去看。 汉娜的心底在这一瞬发出了颤抖般的叹息。 眼前男子有着兽一样充满野性的金色眼眸,面容平静,身量高瘦,束起得不是很规矩的黑色长发覆盖了一小片颈部蜜色的肌肤,修长结实的肢体在阳光的映照下堪称华丽,举手投足乃至每一个眼神呼吸间都有着慵懒而高傲的意味,却并不让人觉得傲慢,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贴近,像触摸心爱的珍宝一样,躺在他膝头触摸那双金眼睛。 “对不起。”她听见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华丽,余音触及耳垂,宛如指尖拂过丝绒。而后她看见他转过头,对叫着“海德”这名字而来的同伴挥了挥手,在同伴红着脸兴冲冲地问及自己的时候不紧不慢地把同伴的注意力和脚步一起拉走了。 “那漂亮妞儿一直看着你!”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在他胸前拍了一下,“看着真辣,她叫什么名字啊?” 记住了,我叫汉娜呀!棕发棕眸的小女仆这一刻简直想要叫出声来,但她只听见了名叫海德的青年冷淡地说了声不知道,就往大多连爵位都没有只沾了个贵族身份那个小圈子里去了。 唉,这个人不行,看起来穿得也只是一般,没钱没权。汉娜抹抹嘴角,看着围裙兜子里碎了小半的甜饼,把它们吃了个干净,然后猝不及防地被人抓住了衣领差点把食物呛在了气管里,一头雾水地往库房里拉去。一个面相严苛的女人翻弄了一会儿她的□□和牙齿,对一脸焦头烂额的凯瑟琳夫人点了点头:“就她吧。” “嘿!什么啊?”汉娜护着自己身上要被剥掉的衣服,白皙丰满的大腿上起了一层鸡皮,“尊贵的夫人,能别不告诉我到底要干嘛就动手么?我很冷……” “闭嘴然后听我说。”凯瑟琳示意给她脱衣服的女仆继续,语速极快,“现在午宴刚开始没多久,一会儿你就跟在我后头好好当朵壁花,但是要勾着那个尖鼻子蓝衣服口音蹩脚的男人,让他多忍不住看你,但别太过火弄得像个娼|妓,知道吗?今晚把他弄到床上。”凯瑟琳看起来明显很心烦,“他是个伯爵,你交好运了,知道吗?” 汉娜整个人愣在了那儿。“为什么是我?”她抓住衣服的手松开了,丰腴鲜美如奶油的肢体暴露在阳光下,看着柔软而挺拔,“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给她。”凯瑟琳不耐地对汉娜身后的女仆点了点头,然后又被叫走了。 汉娜拽过变得轻慢起来的女仆手里的衬裙套上,怎么想怎么浑身不对劲。等到她真的穿得跟个娇小姐似的跟在了凯瑟琳身边,她才知道为何非要找自己来—— 那个希斯克勒夫来的伯爵看起来似乎是被埃莉诺夫人迷住了,似乎有向她求婚来个“两个被留下的人走到了一起”的意向,但这是黑公爵和凯瑟琳夫人都不希望看到的。而在新的一拨年轻女孩里,汉娜的出身不行,但样貌和身体确实是最引人注目的。乡野女孩的直率和无知似乎很好地取悦了那个年纪倒并不很大的鳏夫,他的双眼一见新人出现,立马全黏在了汉娜丰满的胸部,在接下来的闲聊中手很自然地就滑上了她的腰,不时往下触及了臀,不轻不重地捏两下。 呸,毛真多。汉娜心中并不像之前所打算的那样要充满喜悦地迎接自己的“机会”,只是恶心着那快跟猩猩差不多的姜黄色浓重体毛,但看向男人的双眸还是努力地充满了景仰的。 啊,我真蠢。汉娜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傻乎乎地咯咯笑着把镶嵌了蓝宝石的耳坠子摇晃得叮当作响,眼角余光看见黑公爵捧着酒杯有些心不在焉,看见有几个年轻的小贵族女孩鄙夷地看着自己,看见海德并没有看向自己……他离得远远的,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悠远的柔光,仿若回忆里冬日晚间坐在篝火边烤手时暖洋洋的温度,父亲会把新腌好的火腿切一片给她,叫她烤了,一家人一起就着土豆甘蓝汤分着吃…… “嘿,傻姑娘,我说什么你都信?”尖鼻子蓝衣服口音奇怪的贵族男人满意地在她腰上又捏了一把,“不过我喜欢你这样。知道吗?前些日子,有人给我上供了些从东方来的稀奇东西……” “劳伦茨的那位新领主来了!”尖鼻子伯爵身边的人突然有点激动地出声,“看这派头,不愧是教廷里出来的红衣主……” 汉娜的脸有点苍白。那个有着一头耀眼金发的年轻神官和她印象里,再怎么样也很有欺骗性地人畜无害的神官们一点都不一样——他虽是笑着的,可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却有着无法掩去的狂戾,眼神冰冷地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宴场几乎是一瞬就静了下来,人们连动动手指都生怕使他不悦! “笑起来啊,诸君,不然我会以为自己进了个墓园。”瑟希亚一脸与君同乐的友善悲悯,眼神却刺出了完全相反的情绪,“不是春宴吗?不要因为皇帝陛下不在,就松懈了寻欢作乐的本能——好久不见,路德维希公爵阁下。”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眸扫过了汉娜,落在了正走神的黑公爵身上。 一身黑色有着双迷人泪痣的青年蓦地回神,潇洒回首一笑,欣然起身。“好久不见,瑟希亚主教阁下。敬你。”他刻意放得旖旎的语气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快一下让瑟希亚双眼更冷了,“许多美丽矜持的贵族小姐们都对您仰慕已久了。请看这无边的□□,正欢欣地迎接着您呢。” “真失礼,你请我来,就是来看这死人一样的脸和被割掉了的舌头吗?”金发碧眼的俊美青年目光扫过凯瑟琳时带过了汉娜,谈吐依旧平和,一手持权杖,一手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啊,请恕我说了失礼的话。并非指在座其余诸位——请你们欢快起来吧,我也不过是春宴里一个看花的客人而已。” ——于是场内再度恢复了应有的热氛。等汉娜回过神时,她已经缩在了那个毛人伯爵的怀里瑟瑟发抖,而对方居然也像哄小孩子似的,用一双毛手拍着她的背。强烈的恶心感涌上胸口,汉娜立刻推开了他,丰满的胸脯因呼吸急促上下起伏着,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没被认出来。没被认出来。没被认出来。没被认出来!他根本没见过自己,歌德夫人也没来,他不可能认出自己来的! “我可真想不到,小汉娜还是个敏感娇弱的孩子啊?”毛人伯爵从胸腔里震荡出了雄浑的笑声,话语里居然开始带上了些怜爱,“不要怕,有我呢。” 汉娜强忍嫌恶地转过头,心灵福至,见着了海德好看得过分的侧脸。 那个好看的男人,他正站在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单手撑着墙壁,沉思般专注地望着身前的一小片空白,偶尔细微地动一下身体—— “……海德?你为什么在这里?” 银发赤瞳的年轻魔女靠在灰色的石墙上,心里有些慌:她印象里阿比斯的这个哥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他会如此准确地截住了自己,并这样严厉地看着她,是她从不曾想过的,“能让我过去吗?说实话你这样看着,挺可疑的……” “这时候,这地点?”蜜色肌肤的青年微微舒展了一下肢体,在阳光下格外炫目的金色眼瞳俯瞰着与自己对比起来显得格外娇小的少女,懒洋洋道,“魔女修行不包括在仇人老窝晃荡吧。离开后又来这自找麻烦?阿比斯那小子该揍,没跟紧你……你出了事,妈妈会伤心的。” 阿米莉亚低下了头,感到有些无地自容——别人她倒不会在意,但歌德夫人母子三人每当这种时候这样纯粹的关怀,总是让她负疚的。 “我是来找东西的。指路标指向的是这里。”她拉了拉指尖由所罗门的魔力拉出的细绳系着悬空浮起的金色小球,“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但是不用担心!现在的我对付大部分状况都毫无压力,所以……” “既然来了,就想报仇,对吧?”海德温和地看着她,就像看着刚出生还没睁开眼的幼猫,“今晚来我房间,讲一下计划吧。阿比斯那臭小子,我会找个机会把他带进来的。”这青年言罢眼眸微垂,睫毛扫下的阴影轻颤了一下,“这地方不太好的东西有不少……我让你离开,立刻撤走,知道吗?” 一句多问的都没,只三两句叫她注意该注意的,再没有比这更贴心的了。 阿米莉亚仰头看着海德,窝心得想哭。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瞬松了下来,于是她低下头,刚要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湿意强打精神,就被海德就手一捞转了半圈抱在身前,重量全落在了青年的手臂胸膛和躯干上,足尖并不能点到他脚背。 “放开!这多奇怪呀!”反应过来的阿米莉亚转头抗议,却看见青年面无表情地侧过脸去不敢看她双眼,耳尖泛红,微动的喉结也和双耳一样诚实。 “别动,再动看着就不自然了。好好晒太阳,会变开心的。”他低声道。 第23章 白毛 阿米莉亚不知该说什么好—— 话根本说不出口。这个人,看起来耳朵红得比自己还厉害呀。 这姿势实在太过尴尬,过了一会儿,她的额头开始冒汗,忍不住轻声抱怨自己快被阳光晒得快睡着了,于是海德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准备把人放下——而就在那一瞬,平整的地面突然浮出了青筋般密密麻麻的凸痕,金色的光泽在薄膜般不自然地拉伸着的泥土下虎视眈眈地蠕动着,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土而出! 青年一垂眸,手臂力道一瞬加重了两重,刚好卡住了她的腰,呼吸扫在后颈处;两人紧绷着肌肉紧紧相贴着,彼此间硬是在乍暖还寒的春日里蒸开了层微热的薄汗—— “不是魔物,但也并不无害,之前和这东西交过手,很难缠。”少女喉咙微涩,汗水顺着下颌淌下,“是一种植物的根系……但之前那些都被我烧光了。这里好像有法阵压制住了它们……” “啊。”青年重心下移,脚步微动,金眸追逐着脚下常人无法觉察的微末起伏,观测着它们可能的源头,注意到它们的移动应该算是追随着阿米莉亚而来的,但明显有所滞后。 是什么呢?他想。那个“诱饵”…… “放我下来。这样僵持着没什么用。”阿米莉亚低声道。 在海德松开自己的一瞬,她借力一跃,呼吸稍重,下意识地抓紧了披风落在了远离它们的地方,脸色苍白地看着指尖所系的那个疯狂挣扎的小金球。而后地下那些玩意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般,停滞片刻,顶着一层极薄的光膜狰狞地疯狂涌来—— 喀拉!两根修长的手指伸出,毫秒之间精准地捏碎了金色的小球,于是它化作了无形的魔力消散在了空中,那些本就被强力压制着的怪物瞬间僵直,无声坠地,而后消失无踪。 随后蜜色肌肤的高大青年彷如没看见阿米莉亚般顺着方才的动作舒展了身体,仿似不经意地一歪身体,双眸锁定了一瞬打碎了一个茶杯的埃莉诺夫人,在与少女擦身而过的瞬间语气笃定道:“我去把阿比斯接进来。他鼻子灵,能比我得到更多信息。那个穿黑裙子的女人,你一会儿多观察着点,她和这事脱不了关系……不要轻易动用你的力量去攻击,你会瞬间变成个靶子。” “等等!”阿米莉亚一手拉他,一手把兜帽往下拽了拽,“刚才的动静……你弄坏的那玩意,残留的魔力波动很独特,会被觉察到的。” “嗯?”青年稍稍回头,看一眼拽住了他袖子的少女,面无表情地认真道,“那个不用担心,这里的驻守者要是有那么敏锐,就不会种植那种邪物。万一注意到了,就让他冲我来好了。”他言罢,唇线隐隐透出了笑的弧度,“一会儿还想再晒一会儿太阳么?我看你好多了。” ……谁要跟你继续啊!年轻的魔女脸一红,粗布底下遮的长发都快炸起来了:“谁要那种晒太阳法啊,太奇怪了!你快走吧,阿比斯在哪你肯定比我清楚……” 海德轻笑着走远了,那低缓的笑声听得阿米莉亚咬牙。她看着那高大的青年和来时的同伴交谈了两句转身出了庭院,没一会儿,抱着只有着湿漉漉黑色大眼睛的毛茸茸白色小奶狗回来了—— 好家伙,是阿比斯!他的毛怎么变白啦! 跟丢了借口包扎伤口离开现场的黑衣女人的阿米莉亚一折回来,立马目瞪口呆。而厌倦了因先前那场僵局而使气氛凝滞小姐太太们眼一尖,顿时兴奋起来,不顾繁琐的衣裙争相伸手去抚弄那小东西,点他的鼻子,捏他的耳朵,把无法反抗的幼犬弄得发出了柔软又可怜的呜咽,而这使得她们更兴奋了: “多可爱的小东西呀,这么干净!”被后面的人挤得要站不稳的一位太太摇晃了两下,艰辛地大着嗓门尖声道,“一个银币,小伙子,我要了!” “你打发叫花子呢!毛色这么纯,”另位夫人撇撇嘴推开她,暗示性地斜一脸始料未及的青年一眼,“叫海德是么?我敢打赌你腰力不错。你是个帅小伙子……” 海德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抓抓幼犬头顶绒绒的雪白软毛,看着小东西在被兴奋的小姐们捏着肉垫时一脸生无可恋地直直瞪着斜对面,并不答话,只是抓住那对不安地抖个不停的耳朵捋了捋。在小东西突然发起狂拿后腿拼命蹬他的时候,他伸手猛地拽住了那条雪白的长尾,惹得幼犬发出了又细又嫩的哀鸣。于是太太小姐们又脸带红晕地咯咯笑了起来。 “不要脸,没见别人不愿意搭理你们呀……”其中一个脸皮薄的年轻姑娘听了一耳朵粗俗的荤话,见被围在中间的青年并未注意到自己,就有点低落地红着脸低声咕哝着挤了出去。在提着裙子经过了大贵族们所聚的那一圈时,她被凯瑟琳夫人抬手招了过去。 “那边是怎么了,这么热闹?”金发棕眸的美艳女子像是被塞在罐头里闷得受不了了般,深吸一口气,对笑容完美得宛如假面的年轻主教绽放出个娇笑,玉手轻遮嘴角,让仆人把小食往这位不好对付的年审神官那边端了点,“一点乡野小味,但好歹是我们这边特有的……您也许需要换换心情,一匹满心满眼只有您的,将您当成信仰的年轻小母马。”凯瑟琳说着,满意地看着年轻姑娘涨红的脸,语调轻柔地感叹起来,“啊,爱情总是美好的。看那边,青年丧妻的邓肯伯爵怀抱佳人,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呢!” 毛人伯爵嘿嘿一笑,汉娜在心底低咒一句,瑟希亚则并不接话。 气氛有点尴尬。本应与瑟希亚好生应酬的黑公爵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翘起嘴角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笑,但却并不说话。在埃莉诺夫人割伤了手去包扎小憩之后,他就连眼神都懒得递几个了,只是轻轻摇晃着剔透的酒杯,含笑慢慢啜饮美酒,就像正等着什么好戏上演一般。 凯瑟琳眉角抽搐了一下,强撑着笑转脸看年轻的女孩子,“亲爱的,我在问你问题呢,你还没答我。” “啊……有人带了条小狗进来,很多夫人都围上去看了。”年轻女孩尴尬得快哭了,说着不自在地扭了扭裙子的布料,然后被汉娜毒蛇一样绝望又怨恨的眼神扫得打了个寒战。什么呀!她心念一转觉得留在这不是个事儿,被谁的台风尾扫到都是麻烦,却被凯瑟琳不容拒绝地抓住了手。 “真的吗?”这位盛开在粉色华服里美人指尖冰冷,面上欣喜的笑在女孩看来有些吓人,“让他抱那小东西过来给我瞧瞧!瑟希亚主教阁下,您也看看,可爱的生灵能让人心情变好!”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该死的劳伦茨。她真不想坐这儿。真想脱掉外衣和鞋子放空胸腔里那股闷气,好好尖叫两声! 于是海德对已经捂住了眼不忍看下去的阿米莉亚挑挑眉,抱着幼犬往快要崩溃的凯瑟琳夫人走去—— 哈啾!毛茸茸雪白一团的幼犬鼻尖一痒,对着盛装华服的年轻主教打了个奶声奶气的小喷嚏,然后四爪一缩,挣扎着要把脸转到青年怀里。 众人全都傻了眼,忍笑的忍笑,看好戏的看好戏。瑟希亚冷淡地抬眸望去,那双灰蓝色双眸里盛着的可有可无与不耐抖了一下,视线落在海德手腕间抱的那只幼犬拼命挣扎的抗拒姿态上,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你愿意把它转给我吗?”他温声问着,此刻的神态在在场诸人看来,和颜悦色得不可思议,“提出你想要的吧,只要我能给。” “抱歉,大人,这是我承诺要带给重要的人的,除却她见到这小家伙时快乐的笑容,我别无所求。” “啊,那必定是你喜欢的女孩子了。”俊美的神官低声道,漂亮的灰蓝色双眸有些黯淡,“她在这里吗,那女孩?”他的语气极淡,“也许我可以祝福一下你们这对年轻的恋人。” 阿米莉亚心一紧,这绝不是个好答的问题。当一个问题只有是与不是两种答案时,光明神教的神官们总能就回应一眼看出孰真孰假。若是旁人自然无碍,但他问的是海德,海德指的人是自己…… “她在这里,总在我心里。您嘱咐了我,便与也祝福了她无异。”身量颇高的青年这样说着说着,冷峻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温柔,而那刺痛了对方,也刺痛了一直暗暗看他的汉娜。 凭什么!——这大概是从前的自己会想的。但现在,她知道这样不会有用了。汉娜很恨地自嘲着:正把她拥入怀中的这个男人有权有势,所以他可以要他想要的,即便得不到埃莉诺家的那个寡妇,也自有人把别的年轻漂亮的女人送过去。穷没钱的像自己,就是餐盘上的肉啦,可那些叽叽咕咕地老母鸡们呢?她们还可以肆无忌惮地讨论找哪个年轻体壮的男人享受一下……头衔和财产!她仰头对毛人伯爵露出了柔顺又天真的笑:现在她学会了新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只爱他对自己有利的那部分呢? · 午宴简直是个灾难。在路德维希主城的小旅馆里,终于能放松下来的兄弟二人和阿米莉亚都如此一致认为。靡乱肆意的糟糕氛围,扎堆抱团的大小贵族,你来我往的明枪暗箭……海德被不少小姐太太们搭过话,还有人暗示他今晚可以一起做点什么,要不是他够机敏,大概已经在树丛底下被按着滚过两回了…… 他们最终几乎是用逃的才成功脱了身,然而晚上还有一场晚宴呢! “太可怕了。我……我不能明白,就这样乱七八糟的,路德维希居然综合而言要比劳伦茨强上不少!人也好,物也好,你看那些秩序,还有出来我们看到的平民区……天啊!我居然输给了这种地方的领主,真见鬼!”银发赤瞳的少女整个人都有些崩溃,她脚步极快地在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每年他们都邀请过我来,我听着觉得太乱了就没答应,可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不是你现在需要关心的。”海德拎起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在稻草堆里的阿比斯的衣领,平静地甩了十几下,直到少年忍无可忍地咬住了他的手背,“那个女人的后续怎么样了?” “跟丢了。不,不如说……是她穿过了有障眼法的什么地方。我可以大概划定是什么区域,但是精确的地点指不出来……阿比斯?怎么了?”少女被哭成小喷泉的少年抱住了腰,“嘿,我和你哥哥有重要的话要说,放手,乖……” “不关心我!有我重要吗!”阿比斯抽抽搭搭地用控诉的眼神瞪着她,“黑毛的尊严,没有了!我不做狗了,主人!她们说我白白的,像天使!我好看的黑毛!大哥坏,呜呜……嗷!!!” 说着大哥坏的可怜少年,被大哥从主人身上撕了下来,干脆利落地坐在了背上,被活生生地强硬镇压了。 阿米莉亚大笑起来,她仰着头,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真好!”她说,“海德,你也好,阿比斯也好,你们的母亲也好,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怎么变。”少女说着,低下头头叹了口气,“可是瑟希亚也好,我从前的女仆也好,以前在一起玩过的那几个玩伴也好,甚至是我自己……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有些人再见,并不觉得恨,只是难过而已。 第24章 发难 面色冰冷地把宴会说成坟墓,将女士们贬斥为死人和哑巴,毫不顾及肆意的言语会给在场众人留下些什么影响,绵里藏针地随意逼人于死地,这与瑟希亚从前的行事截然相反。可以为他辩解说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然而可怕的是,她打心底里知道,不是他变得面目全非,而是自己本来就没看到全部。 ——所罗门早就告诫过她了。只是她坚信着,自己所给予了信任的人会和别人不同。 啊,她当然也认出了汉娜,那女孩已经攀上了个贵族,虽然眼神偶有不甘,可更多的却是满含自信的狠辣与决然。她可以说过得非常好,不是吗?还有她的朋友们,她从不担心她们,以为她们会和从前的她一样,因为身份至少能保有着贵族的尊严。可事实是她们必须得连成一串跟在那位凯瑟琳夫人身后,忍受着男人们粗鲁的调情等着那位夫人的吩咐,像个佣人那样受着调遣,而这,其实才应当是从前的她与朋友们之间应有的相处模式。 ——她一直以为,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可以有些不同的。 可事实竟然是她错了么?阿米莉亚仍在努力着对兄弟俩露出笑容,以免这两个太过敏锐的家伙担心。但她知道,她的内心深处那些还未痊愈的伤再度撕裂了。她所曾鄙弃的,她所…… “过来坐下,阿米莉亚。任何人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海德突然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示意她坐下,金色眼眸平静地审视着阿米莉亚的双眼,看得她下意识地想要转开眼去,“我们兄弟俩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你同样对我们并不了解……但这并不是需要去为之痛苦的事情。重要的是现在,你在这里,你在呼吸,你看着我。”青年那对炫目瑰丽的金色兽瞳牢牢锁定住了她,“看见我眼中的那个小女孩了吗?她还很年轻。当她的路走多了,她就会发现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大。曾经蚀骨的痛若能遮蔽了整个世界,那么之后,就将不过是一片随时消散的乌云。” 阿米莉亚听得心有些酸。 “是啊,都会过去的。”她伸手自己抚平蹙起的眉头,“抱歉,我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啊!” 她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海德眼一暗,一拽少女衣领把人拉倒,重心往后一移,就压得阿比斯吃痛嗷一声挣了出来,这使少年愤怒地骑到了兄长身上啃磨牙棒一样啃起了对方的手指;于是海德皱了眉,嫌弃地给了他一个没什么力道的巴掌,把沾满了涎液的左手在弟弟鼻头上蹭了个干净,闹得阿比斯呜一声瞪着眼伸手又要挠他—— 兄弟俩动作极快,毫秒之间这场猫狗大战就已落幕,挠人失败的阿比斯在又被扔出去后,哀怨地趴在窗口不敢进来,嚷嚷着要主人抱抱他: “混蛋老哥!”他呜呜哭道,“没人性,没人性!主人呜呜……” 阿米莉亚顿时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去安慰阿比斯,却被翻了个身的海德用手臂压住了。“那小混蛋看你心软,老在诈你关注他而已。相互撕咬打闹着长大,这就是我们的成长方式。要来试试么?试着挣脱出来,扼住我的咽喉吧,粗暴一点也无所谓。我和阿比斯有时候是见血的……” 门外的阿比斯哭得更大声了,把门撞得咚咚直响,哭诉着自己也要和主人一起玩游戏。要不是在进房之前就设下了禁制,这会儿小旅馆的老板该拿着菜刀来质问拆房子的客人了吧! “海德!如果是晒太阳一类的就免了,”阿米莉亚哭笑不得地挣扎着要起身,“别玩了,晚上还有一场晚宴,那和午宴可不同,能得到的消息绝对比白天多,我们得早做准备……” 她的咽喉被锁住了。青年的指甲瞬间变利,腥甜的味道顺着雪白肌肤上洇下的一线红刺痛了嗅觉。 海德被镀上了一层阴影的金色双眸猛地逼近了她的脸,被包裹在衬衣下漂亮的肢体如飨足的狮子般懒懒地舒展了一下却毫无破绽。他看着阿米莉亚的眼神,正如猎食的猛兽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利爪之下的猎物作出徒劳的挣扎,好供它们快意地啜饮弱者的希望和恐惧,只要她一脱出,便会用利爪撕碎她的皮肉,用利齿咬断她的喉咙! “挣扎吧,阿米莉亚,我一旦有一段时间没有进食血肉,闻到鲜血就会失去理性。”这一瞬,青年金眸中与生俱来的凶性骤然迸发,“母亲来找我的时候,我总是得压制自己,但对着你和阿比斯没必要。你要是不反抗,那就只有被我杀死一个下场了!” · 婊|子,你就是个婊|子,汉娜! 身材圆润丰满的年轻女郎拼命熟悉着中午被那毛人伯爵摸到过的地方,一边咒骂一边哭泣。太恶心了!她在那个好看的人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从群子底伸进手去抚弄,那混蛋明显看出了自己对海德有着好感,还特地在她快忍受不了的时候把手抽出来,在那个好看的男人把目光投过来的时候,赞叹着“小荡|妇”将湿痕涂在了她脸上……混蛋!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她现在在这给自己洗洗刷刷,就是因为一会儿就得把自己像盘菜似的端到他嘴边让他上自己。见鬼去吧!什么光明神,随便哪个魔鬼来在她把那家伙的财势都刮干净以后,把他的血放干,烂在泥地里吧! 她把湿布扔在地上拿起了挂在一边的干布,自虐般把皮肤蹭得通红:她并不是不通人事的处|子,在劳伦茨时也曾和身体健壮的小伙子看对了眼就在灌木丛里滚在一起,但那是愉快的事,小伙子们总是愿意捧着她——或者说,至少那一会儿总是很融洽而甜蜜的。可是这个邓肯……天杀的!这毛猴子就是她所向往的贵族老爷吗? “你还没好吗?也太慢了!”外面的女仆抱着一堆衣物探进了头,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头发干起来可没那么快,要是因为这个让那位大人不满意了,我看你就完了。” “不用你说这个。”汉娜粗鲁地道,“这是舞裙?我今晚原来不用一整晚坐那牲口大腿上啊?” 侍女被她的话惊得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退,然后对着她身后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 “注意点你的嘴巴,汉娜。要时时刻刻都和中午做得一样好才像样。”凯瑟琳明显有些心神不宁,“今晚你当然要先跳舞,先展示你的年轻貌美和受欢迎程度,男人们得到你时心理的满足感就会更强。” “经验之谈?”汉娜翻了个白眼,“好的夫人,遵命夫人,我会把他在手里抓得牢牢的,夫人。那今晚之后呢?他送我一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不时会过来和我上|床,就完了?” “和他结婚。”汉娜注意到凯瑟琳的脸有点苍白,仿佛心思并不在和她的谈话上,“你知道吗?我希望下一次不用我来教你。希斯克勒夫是块硬骨头,但它迟早要被吃下来——和他结婚,生下继承人,势力接手差不多了,就把人处理掉。” 汉娜有点呆滞:“我要是下不了手……” “会有人代替你。”凯瑟琳假笑道,“‘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懂吗?” 汉娜那张颇有姿色的年轻的脸上一片惊滞。凯瑟琳看她一眼,快步走到在远处守着的侍女身旁拍了拍她让人进去,自己则慢慢地走回了路德维希堡里属于自己的房间,修剪得十分精致的指甲嵌入了掌心。 小姑娘傻了吧?她不久前才和汉娜说过,不要听有些人的话不停地去杀掉自己的丈夫和情人,但是现在,她成了“那些人”。啊,那一天的自己一定是傻了,怎么会说这种话呢?她自嘲地笑着,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她猛地捂住了肚子,腿一软,扶着墙壁险些滑倒在地。 妈妈妈妈妈妈!嘻嘻嘻,我好疼呀,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你不是说很爱我很期待我降临于世的吗?骗子骗子骗子! 血,全是血……他们杀了我,他们杀了我,他们杀了我—— 孩童清脆的声音且哭且笑地在她脑海里回响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眼前景象的突然扭曲。凯瑟琳痛苦地呻|吟一声,踩在突然如奶油般软腻的地面上,头晕和恶心一起袭来,相伴而来的还有一些破碎的噩梦般的画面;然而那都是一闪而过的事,凯瑟琳并不能捕捉到具体的信息,只感受到了锥心般的疼痛与绝望。 我是怎么了?她恍惚地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去,却被一个蓝发蓝眸的小男孩模糊得随时要被风吹化般的身影惊住了。满身都是血?这个孩子……她艰难地想着,腹部一阵刺痛。这金发棕眸的美艳女子已顾不上痛苦了,眼前这诡异的一幕竟让她只想落泪,忏悔自己的无能与悲哀! “妈妈。你不要我了吗?”那孩子十分可怜地抬眼望着她,身影若隐若现,“我好疼啊……” “什么……?”凯瑟琳的牙齿打着战,“我……” 男孩指着走廊的尽头正要说什么,望一眼远处的角落,突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消失了。 “你怎么了?”黑色衣裙的纤瘦女子在走廊拐角出一看见凯瑟琳,就着急地跑了过来扶住了她,“脸怎么这么白?先找个地方坐下……” “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也许是年纪大了吧,最近做什么都有点力不从心了。”凯瑟琳喘了口气,然后她在埃莉诺夫人温柔的目光里看见了伤感和歉意。“今晚的晚宴你会去吗?”她虚弱地轻声问道。 “我也想去,但是我的身体不太行,之前还好,现在这状况只怕半支曲子就能让我倒下。看状况吧,但我应该去不成了。”清瘦的女子说着,眉眼间蕴着轻愁,“你今晚玩得开心点就好。” 凯瑟琳点点头。等到晚上姑娘们花枝招展地抖开了裙子开始争奇斗艳的时候,凯瑟琳觑见埃莉诺夫人果然没出现。但汉娜——她以为会情绪变得低落些的汉娜,反倒十分抖擞地挺着丰满的上围满场转,就好像脚板底长了跳不尽的舞。她的裙子是漂亮的亮橙色,软得发亮的缎面鞋子包裹着双足在地毯上点过,上头镶的珍珠不时露出来,叫好些家境稍差的小贵族家女儿看得眼里要冒出火来! 这梦一样极尽奢华的大厅里有着许多汉娜。她们穿着鲜丽的衣裳周旋在大大小小各个贵族之间,用鲜嫩的肢体和甜美的笑容不动声色地从他们的嘴里往外掏着自己需要的东西。汉娜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她们间的佼佼者,她确实有这个资本——现在的她可比中午那会儿漂亮多了,就连路德维希大公看见了都会露出赞许的表情! 汉娜含着笑不停地换着舞伴,目光搜寻着那个蜜色肌肤的英俊青年,巴望着能从他眼里看到惊艳和痴迷;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的身影后,这个表情丰富的小女人一双棕色的长眉立马倒竖成了一个严厉的“八”:他受伤了!脖颈和手上都缠着布条,脸颊上也有轻微的灼痕,只是表情仍旧很淡,不时和跑去找他搭话的迈亚聊上两句,却始终不曾给予过她一个目光。 汉娜冷哼一声,转回眼神,一会儿手上的舞伴就换成了邓肯伯爵。 “宝贝儿,还在看那个小白脸啊?你可比我想得要有意思得多。”男人意有所指地对着她笑道,“我就爱看你这个眼神——我还以为,中午那会儿你会哭出来呢。那样我就可以要求请那位埃莉诺来向我赔礼了……” “你现在就可以找她。”汉娜见对方明显早就明白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中午那就是故意折辱自己后,也满不客气地回敬道,“我也满以为邓肯大人会忍不住当场就要睡了我,却没想到只是要闻个味儿,真够——” “啊啊啊啊啊——!哦天啊,哦天啊!快来人啊!” 酒杯的炸裂声和女人的尖叫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一整队黑骑士鱼贯而入,以警戒的姿态守在了站在大厅中后方的路德维希公爵身周,而这男人则脸色阴沉地举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右手,目光森寒地瞪着地面上的碎片,向来在女人中无往不利的迷人双眸此刻不再含情脉脉;而与此同时,见一击不能得手的阿米莉□□绪并无波动,而是背着长弓小心地避着人群迅速切换着方位,观察着那些骑士们的站位,计算着下一箭要怎样射出才能达到最大效果—— “那个人,闻起来好像死了,但是没腐臭,还活着。”这是与海德殊死一战后,在她为自己疗伤而海德自舐伤口时,终于被允许进入室内的阿比斯口中所透出的情报。 他们必有勾结。说不准这位黑公爵就是路德维希一地所守魔女的傀儡也说不定。少女敏捷地在诸多摆设旁轻盈地穿行着,酒红色眼眸中映出了不断切换角度的烛光与人群:既然那位埃莉诺夫人缩进了城堡深处的阵法不出来,那就想办法把她给逼出来! 第25章 试问 破碎声接二连三。即便路德维希的身手再超乎意料地好,也抵不过他抓在手中的酒杯盘子乃至匕首相继碎裂后所带来的恐慌:这一切都不对劲。那位大人他、他可是被手持圆盾的骑士们团团围住的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们出去!”人们拥挤着要往大门那边去,却被一转眼就守在了那里的骑士横枪而拦,被告知要逐个搜身才能离开,“你们没有这个权力来触碰我,让我过去,听懂了吗?”“别挤我!要跌倒啦……”“听我说,我对光明神发誓这和我没关系……”“哦天啊,哦天啊,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人们就同被活生生塞进罐头里的鲔鱼一般,人挤着人,谁也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只张着嘴开开合合地被长|枪和华服限死了动作;而就在这乱况即将被镇压下去的当口儿,大厅中央水晶吊灯的铁链突然发出了丧钟般令人牙酸的哀鸣声,在人们惊恐不已的叫闹声中,它微微一晃,兜头从天花板上直直地坠了下去—— 当啷!精巧的水晶吊饰被带得弹跳起来滚落了一地。数根照明用的大蜡烛则在佣人们反应过来之前一溜儿歪倒在了地毯上——只一眨眼,大片名贵的羊毛地毯就刷地着了起来,艳丽的火舌轰地一下蹿起了老高,把人们惊恐的脸舔成了粘腻的亮红色! “快灭火呀!别把那个酒泼过去!啊!我的裙子!”头脸上扑满了香水的小姐太太们简直被这直奔天花板去的熊熊大火和刺鼻的焦糊味给吓坏了,她们抓起裙子就小声尖叫着,用体重向往移动得非常缓慢的前端施压,手上还不住拍打着神色同样惊疑不定的男伴们,“别踩我的脚!我要出去!天啊,我要出去……” 男人们并不太敢大喊出声。火势被控制得很好,因此与不大可能的被活活烧死相比,他们知道发起火来的黑公爵更为可怕,毕竟谁都不想祸及家人,因此只好尽量安抚着女伴们,静待转机。劳伦茨的那位主教倒是带着附属早早离开了,可这事儿一完,他们这些夹在两家之间的人更不好做了……直到那位黑公爵发了话让管家把客人带到另个偏厅去再行检查时,整群人才如蒙大赦般再度涌动起来,张合着嘴低声絮絮叨叨地推挤着,跟屁股后有群野猫在追一样急慌慌地要从这罐沸水里跳出去。 光明神保佑,这都叫什么事!他们惊魂未定地抱怨着,心里头稍微安定了些:目标是谁大家都挺清楚,因此一旦脱离了现场,他们就不会有危险了。但与此同时,也暗自猜度起了那位大公到底是惹了哪个魔鬼才被这么砸了场子——要说起来可就太多了,那位大人是出了名的不敬神不怕鬼的呀! “女士们先生们,请到这边来!不要惊慌,不要拥挤……” 路德维希堡的管家满头是汗地努力控制着混乱的局面。他不安地看着眼前的骚乱,背部早已彻底被汗水所浸透——主人的眼神正如淬了毒般刺着他的背。不管怎么说,出了事,肯定是他监管不力的责任—— 直到所有其它贵族都离开了场内为止,本想随着人流一起离开的黑公爵仍旧在火场之内,被连续不断的攻击逼得只勉强向门那边靠近了一半的距离。那些拿着盾的大个子强壮骑士们已经有些乱起来了,他们并没发现自己守护着的对象已经从人换成了等高的死物——没人能在刚以为自己要安全了的时候,火势却骤然爆发、火舌快舔到脸上的时候不乱,更没人能在无法窥见的敌人一次次穿透了他们手中长盾拼合成的保护墙、那可怕的魔鬼击中了什么那玩意就立刻会燃烧起来时镇定,哪怕他们本身没掉一条毫毛! “第一击,直取我的咽喉,第二击,赶走我的客人。看来我不请自来的小老鼠还挺善良的,不想涉及旁人吗?”黑公爵站在火场边缘上瞪着被扔出去化为飞灰的匕首,眼里酝酿着愈演愈烈的阴霾,指尖的血缓缓滴落在厚重的纯黑礼服上,顺着那富有光泽的布料滑落于地,“然而却并不敢出来,像个老鼠该有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作为手下败将而言,这是无能者明智的选择。” 阿米莉亚拉弓的手抖了一下,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染上了怒色。 他在诈你。别上当!少女继续不停地变换着位置,躲避着那群仍在举着长|枪的骑士们饱含惊惧的穿刺与横扫:不管怎么说,现在,他是一个人站在这火场里,并且看来并未识破她的幻术了,而那位坐镇这里的魔女——如果她确实是的话,绝不可能坐视这样的情况发生不管! 一瞥一瞬之间,再度被毁了一把小刀的男人眼前景象开始模糊晃动起来。 为什么这一次的突袭,是从已经被盾牌挡住了的方向而来?开始感受到呼吸不畅的黑公爵此时手中已无物可挡,一侧脸,身后墙上挂画瞬间掉在地上成了一团火,感受到思考变得愈发困难;他需要一场乱箭,看能不能扫到点什么……正当这青年要将手放在门口天使石雕的右眼上用力的时候,他眼前一花,发觉自己已身在门外,所有攻击都在瞬间消弭无形,骑士们则昏头转向地在远处护卫着个精致的花瓶——看样子这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你疯了吗?触动了那个机关,你是打算让所有客人知道,只要你想,你能让他们一起在高高兴兴地喝酒的时候被射死在一起吗?”黑色衣裙的年轻女人气喘吁吁地倚在门边,满脸苍白地瞪着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一样,“为什么不向我求助?” “你不该出来。那东西万一没被消灭干净,对我们来说才是真正的危险。”路德维希蹙眉道,“那个人,我敢肯定他对我有恨意,但他现在不会杀我。我试探过了,很明显。” “你又知道了?那你知道是‘她’,而不是‘他’吗?” 埃莉诺夫人声音又急又痛,向来柔弱斯文有条不紊的女人此刻慌乱的模样,只让人觉得心痛,“你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吗?我扑灭不了里面的火,它在不停地破坏着我设下的禁制,那才是最重要的。”这清瘦的女人说着,嘴唇都颤抖起来了,“那个女孩,她根本没死,她来了。她想让我出来,我最起码得在她毁掉一切之前如她所愿。你说是吗,阿米莉亚小姐?能请你停下来那该死的、连石头也能烧化的火了吗?” 阿米莉亚闭眼不语。她并未解除自己身上隐藏行踪的法术,也未撤去那实际上已被烧得通红的大厅里的火,而是一挥手,让自己和海德在打完架后讨论了小半个下午,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呈现在了半空中: [为什么要杀我?]橘红色火焰悬浮在空气里劈啪作响,刻在了黑公爵、埃莉诺夫人以及觉察了不对偷偷摸过来的汉娜眼里,[不是为了继承权,我知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和原本计划好的不一样。 海德和弟弟一起高高站在屋顶,俯视着这一幕,不曾言语、不曾动作,更不曾为此发出一声感慨。人们看见的,是月夜之下火光之旁,浮起的那行鬼火一样狰狞的质问与控诉;但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在捂着嘴,用微微颤抖着的指尖带动着魔力,一笔一划地祈求着一个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她还是个普通人的时候,就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她推上火刑架,剥夺了她原有的人生? 就连阿米莉亚自己也没预料到她会忍不住打出这样一记直球,但她实在太想要一个答案了:为什么? 回答她的是一整团迎面而来的水雾;即便阿米莉亚反应极快,也在右脚的靴子被沾湿时迅速将它蒸干,但那一瞬滞留的水汽已经足以让阿米莉亚的隐身术失效,行迹暴露—— “那女孩是叫汉娜吧?给她灌杯酒和邓肯扔一块去。”埃莉诺夫人轻蹙着眉对黑公爵道。在对方不满地转身离开后,她动了动指尖,地面便在低沉的轰鸣声中倏然荡开了幽蓝的涟漪,而后金色的脉络在下面急切地相互挤压着涌动起来,幽光一散,瞬间破土而出,在之前数日间如噩梦般纠缠了阿米莉亚一路的粗壮树根,咻咻数声直逼她脸面而去! 你们就不顾及在场的人们吗!?万一他们看见了,万一波及到这些普通人—— 阿米莉亚还没喘顺口气,就地一滚。被一路追着赶出了路德维希堡,然后那些巨蟒般的树根挥舞着,噗一声齐刷刷地扎回了泥中;只要她往前再一踏步,那些东西就又开始蠢蠢欲动地张牙舞爪起来——是那个魔女在控制着它们。所以这个意思是,暂时而言,只要自己不进去,就暂时休战么? “把你该死的火灭掉,然后离开我的土地,我求求你,行吗?”黑色衣裙的女人身侧弥漫着水汽,面上的表情是近乎哀求的,阿米莉亚一瞬竟有了种是自己在逼迫她的感觉,“你已经毁了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了。那些都可以不算,至少不要再害人了,行吗?” “我害人?” 阿米莉亚呼吸一滞,倒退两步,大脑空白了一瞬,胸腔处又疼又闷,愤怒填满了她的心脏,几乎要把那小小的脏器撑裂开来,“在我被烧死之前,我没有杀死过任何一个人。在不得不离开我的家乡之前,我甚至救了很多人!为什么你们这些杀掉了作为普通人的我的家伙,可以这样颠倒是非?你欠我一个解释!我本来——我本来可以普普通通过一辈子,不必背井离乡的!” 埃莉诺夫人听得脸色一片煞白,蓝眸深处一片凄凉,虚弱的身体像是再也不能忍受似的晃了晃:“我再说一次,灭掉你的火——” “你没有告诉我答案!”阿米莉亚大声喊道,“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就这么难吗?” “因为你生而有罪。”一身黑色的女人幽幽地望着她,大而深的双眸在月夜里蓝得如同鬼火,“现在,灭掉火,带着你这生而有罪的躯壳和灵魂,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杀掉你的那个小主教,再连带几个我们看不顺眼的贵族。你不在乎他不要紧,他一死了,劳伦茨就完了,我还可以把这推到你头上。魔女的诅咒!啊,汉娜。她一定很乐意当这个证人……” ——海德和阿比斯应该已经把里面都摸得差不多了吧。细微的变动不碍事,最重要的事情保证了就行。能得到额外的信息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银发赤瞳的少女仰着头,银发在耳畔垂下,红眸半闭拒绝了其中情绪的流露,只唇角还翘着,努力着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满不在乎,但紧攥起来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着。 “我们没完。”她压低了声音恨恨道,丧家之犬般拽着斗篷的边角,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或者至少,在埃莉诺夫人眼里是这样。 操纵着自己的幻影走远之后,年轻的魔女仗着自己契约过后的夜视能力好,三两下顺着墙外的树爬到了院子里高大的松树上,在藏匿好身形后,找寻起了海德与阿比斯的身影或留下的信号。 她凝神望去,看见那个黑衣魔女望着路的末端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拔脚跑了回去,从指尖不断召唤出水流与水雾,脸越来越白,却始终不能使那些魔火彻底熄灭,和转身回来的黑公爵争吵了起来;她看见那个作女主人姿态的年轻贵族夫人不见了踪影,她的女伴们对此毫无所觉,而一位大约是她丈夫的贵族男人正面带着幸福的微笑对着空气说话;她看见无论是贵族先生太太小姐还是普通的仆从们,都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其乐融融的安逸状态,人人举着不存在的酒杯相碰调笑;还有汉娜…… 那姑娘正扒着半褪的裙子,和个体毛很多的壮年男人在草丛里翻滚着,雪白一片在夜色里颠簸着,大声叫个不休;他们的旁边则围着一群地位看起来明显比那男人低的贵族们交头接耳,双眼直盯着汉娜骑在男人身上吞吐的动作,嘴里不断吐出些看不清嘴型的点评。 就算偷情也要带上很多小贵族在身边随侍——只有这点,她永远没法习惯。阿米莉亚摇摇头,尴尬地和其中一个满怀好奇地观察着这一切的小贵族打扮的少年对上了眼,然后对方对她满怀天真地笑了起来,伸手指向了正在抱对的男女,就好像那是他了不得的新发现,一定要给主人看看以求夸奖的新奇事物—— 是阿比斯!衣服是海德的,看起来有些大,却居然没人看出他的不对。 阿米莉亚对他招招手,而后转开了视线继续搜寻。很快,她所暂时栖身的松树就轻轻晃了两下,阿比斯抱着膝盖在她身边的一个树桠上蹲下,手被过长的袖子遮住了大半,露着点指尖放在膝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笑得傻乎乎的: “他们真高兴!”黑发黑眸的少年指着黑夜中仍在扭动的那片显眼的白,满脸期待和纯真,“主人和大哥打了架,有时间,也陪我玩……玩那个!” 第26章 迷梦 ……什么凝重的心情都没了。阿米莉亚此刻只想把下头那对青蛙抱对一样的家伙裹起来,和旁观者们一起扔一边去,顺便给那位黑公爵一顿好揍:阿比斯这小朋友本来就学坏得特别快,这下坏得不能更坏了! “过来一点。”她笑着叹一口气,挑起眉对阿比斯勾了勾食指,然后在少年听话地凑过来时一把圈住了他的脖子,另只手开始拧他的耳朵,“有人该揍了,你说是吗?我忘了,小阿比斯也快长大了。”她捏着软骨的指尖用力一转,在对方又开始发出委屈的哭腔软软地说着疼的时候松了手,在脑门儿上给了他一个爆栗,“那是‘做|爱’,像字面说的那样,是当你和一个女孩子彼此喜欢——并彼此都能为在一起的后果负责时可以做的事情。你不能把那当成和打一场架一样的事情,是需要很认真的。” 阿米莉亚的声音放得很柔,却在说的时候,自己也有些小小的心虚——其实并不只是那么回事,只要追求一时的快乐而享受性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至少这个傻孩子需要明白,那不是他看着有趣就能拉着别人一起做的事情。 “咦——我是很认真啊。”阿比斯低下头捂着被拧的耳朵,委屈地小声嘟囔道,“我喜欢主人,主人喜欢我,我会一直保护主人,主人会一直和我在一起,难道不是这样吗?” 啊,这种话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银发赤瞳的少女并未注意到他语速与语气的改变,只是有点无措地松开了圈人的手把他往边上轻轻推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哥哥呢?” “什么嘛。又是哥哥。”阿比斯撇嘴,无精打采地用袖尖擦了擦眼睛,突然就着阿米莉亚收回的手重新凑了回去,用鼻子亲昵地在她脸上蹭了一下,方才笑嘻嘻地退回去道,“已经进去了。他说那地方很不好,让你最好先等他出来……” 阿米莉亚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我就等一会儿。”她缩回手重新编了自己那头异常的银发,理了理兜帽,用它重新遮住了那显眼的银色,这番动作明显是打算一会儿就去找人了,“这地方确实很不对劲。只有海德一个人在的话,我担心他会遇到危险。” “——我在你眼里总是个孩子,而我哥,他是个你能依靠的男人。” 黑发黑眸的少年定定地看着她片刻,猛地挥开她的手后挪两步站了起来,从衣襟里掏出个小小的布袋子扔了给她,不言不语地跳下树去,一闪身不见了人影。 “阿比斯!”怎么突然生气了?少女一急追了下去,也不去观察来来往往的人里有哪些可疑了,只匆匆往身上再度覆盖了一层隐身术就投身于他们之中,期望能找到那个负气跑掉的家伙的丁点痕迹。遍寻不见之际被掌心的小布袋一膈,于是阿米莉亚打开了它:里面装的是她在这一路上哄阿比斯时送他的糖果,各种颜色的都有,那孩子居然并没全吃掉,而是把它们收起来了大半啊。可这种潮湿的天气,糖果是放不长的呀…… 阿比斯这孩子一样的性格,让人又好笑又放不下心。 “这边!”一对猫一样的绿眼睛突然浮了出来,绿眼睛的主人一转,拉住了阿米莉亚的手把她拽进了灌木丛里,汉娜断断续续的叫声正从不远处传来。 “哇!我很久没见到野生的魔女啦……嘿!别烧我!我对你没有恶意!”绿眼睛的主人辩解着往后爬蹿了两步,一对儿甜美的酒窝笑得很深。随后他高高举起双手,垂涎地看了一眼阿米莉亚手里那包糖果:“可爱的魔女小姐,鄙名迈亚,是个到处流浪的吟游诗人。想要我保密么?只要你给我那包糖果……哎哟!” 从树丛里冒出来的阿比斯顶着一片叶子,气冲冲地给了迈亚一爪子,然后把阿米莉亚手里的布袋劈手抢了回来,线条漂亮的鼻子抽动着,又黑又亮的双眸里满是怒气和泪水。 “这是我的!走开,怪——”他大声嚷嚷着,然后被阿米莉亚捂住了嘴。 迈亚捂住了脸,抖着身体半天不说话,在阿米莉亚的眼神从对他的担忧和歉意变成了对阿比斯的责怪时,突然放下了手,顶着一脸抓痕爽朗地哈哈笑着搔了搔头:“可爱的小阿比斯居然不认识我了,真是……好歹是我接生的呀。你哥倒是认出了我嘛。”绿眼睛青年摇摇头抱怨着,盘着腿用左手支着脑袋对阿米莉亚道,“你是要找这小鬼的哥哥吧?别去别去,他肯定没事,你就难说了。又有鬼东西想出世呢,你要是去了,搞不好就成了母体啦。” “母体?”阿米莉亚皱起了眉,“那是什么意思……” · 凯瑟琳身在梦里。 她看见了自己的童年。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的生活——就连呼吸,都是蜂蜜与黄油混在一起烘烤出的香甜气味。她拥有一切:富有的家庭,漂亮的裙子,亲密的玩伴,乃至每一次游戏,她都是被选作皇后的那个。国王?国王当然是路德维希家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啦。不过那个时候,他眼底还没有两颗痣,人也特别傻,手那么短,却要单手抱着从书房里偷来的硬壳金边书在那儿瞎编出些教条和命令,回头还要偷偷向她抱怨太沉,手指头都要掉了。然后呢?然后不服他的小男孩就会起着哄把他一下推倒在地,喊着要造|反把“国王”变成了“皇后”,再把泪眼婆娑的“皇后”推倒要亲他,吓得他立马就哭了。 哦,这个时候,勇士凯瑟琳就要上场了。她自己也怕得要死地大喊着推开了那些小胖墩们,然后把漂亮的路德维希家小继承人从蕾丝床罩和桌布里拯救出来,然后被害怕真的打起来的佣人们抱开了。没过一会儿,漂亮的小男孩就会过来细声细气地向她道谢,还对她说“你永远都会是我的皇后”。 唉,想起来就让人想发笑啊。怎么就能那么傻呢?那时候的他多可爱。只是后来听人说,路德维希家被乱匪闯入,然后—— “墓园?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有着灿烂金发的美丽女子睁开了双眼,一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一手扶着冷硬粗糙的石头,在一片雾蒙蒙中满心疑惑地停住了无意识地前行着的脚步,想要回过头去:“宴会还没完……啊!”她被突然横在脚底的石台绊倒在地,脑袋磕在墓碑上,鲜红的血汩汩流下,然后她眼皮一沉,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凯瑟琳睁开眼。 这一次,再没有那个当初欺负那漂亮小男孩中其中一人带来的,让她愣了好半天都不敢相信的坏消息了。她顿了一会儿,突然撒开腿颠儿颠儿地奔跑起来,在闷热而潮湿的太阳雨里一边快活地和伙伴们笑闹着一边对照顾自己的人挥舞着手臂,要穿过篱笆跑向玩伴的家里去找…… 等等,去找谁呢? 凯瑟琳对自己突然从旁观者变成了梦中之人这事浑然不觉。这个被晒出了一脸雀斑的可爱女孩嘟起嘴,在跑遍了阳光灿烂又十分湿润的门廊都没找到要找的人后,她就趴在蔷薇架子上闻着泥土和花朵的气味,像只被雨水沾湿了皮毛的小奶猫那样眯起了眼,打量着路德维希庄园的花园里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那些就像没看见自己一般面色沉重地来来往往的仆人和贵族们——啊,也有些人蹲下来摸摸自己的脸蛋,急切地说了些什么。 凯瑟琳对此并没太大感觉,她仿佛天生不能理解那些人试图塞进她脑子里的概念。他们都不是她要找的人。不是摇摇晃晃抱着一大捆干草的男仆,也不是提着一桶牛奶把脸晒成了棕色的农妇。那位走路晃悠悠最近老哭得晕厥过去的娇滴滴路德维希家大小姐就更加不是了,自己永远不会和一个看见蝴蝶就要晕厥过去的大小姐有话说的! 小猫一样毛茸茸的金色小脑袋在花匠愣神的当口儿,哧溜一下钻进了花丛里,像条躲着鸟儿的毛毛虫那样拱呀拱的,等到眼前的景色终于不再是树叶子,而是一大片翠绿翠绿带刺的荨麻和大片漂亮的白色大理石石碑时,她才…… 等等。 金发棕眸的小女孩扫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然后愣愣地抬起头,被荨麻的刺扎得指尖迅速起了个大水泡。她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陌生女孩。 “你是谁?”她把受伤的指头含进嘴里,感到又腥又咸,“我从没见过你。” 黑色衣裙的小女孩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皱着眉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可怕。把她转了个身推出了墓园,在凯瑟琳想要回头的时候按住了她:“不想死的话,别再来了。”那女孩的声音很稚嫩,眼神和语气却很严厉,全不似个孩子。 “等等?……,他的名字在上面……”想要说出男孩名字的凯瑟琳张了张嘴,却怎么也找不到所有与此相关的记忆,脑子里一片混乱,话说起来也前言不搭后语的,“你是谁,他到底怎么了!好冷……告诉我!嘿!为什么每个人看起来都这么怪!” “回家去吧。”在一直把凯瑟琳送出了大门之后,黑色衣裙的小女孩才不再强制着不许她回头,“我叫萝丝。不要再来了——也这么告诉你那些朋友。你很喜欢他,是吗?” 凯瑟琳边哭边点头。 孩童样貌的萝丝眼神哀戚地看着她,伸手温柔地擦掉了她的眼泪。“从今以后,忘掉这一切吧。”她轻声道,“也忘掉那份儿时的情谊吧。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 不会有结果的。 我告诉过你,不能谈感情,也不能有孩子…… 不——!这全是无稽之谈,我看得出来的,他对我余情未了。凯瑟琳在内心高声辩解起来:明明是他对我先伸出手的,不是吗?明明在我说喜欢他的时候,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挣扎之意不是吗?我接受别人的求婚的时候,生气地过来拉走了我的也是他!明明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像每一个体贴的情人那样,和我一起骑马出游…… 不管有什么苦衷,那都不要紧呀。我已经认命了,我已经走出去了,只是想在最后要一个属于他的孩子而已。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真的吗?妈妈,你真的没有不要我吗?” 清脆稚嫩的童音穿透迷雾而来。 委顿在地的凯瑟琳猛地睁眼,她呻|吟一声坐了起来,看见染上了自己鲜血的墓碑上,有个五官俊俏的小男孩正晃荡着小腿坐在上面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一头俏皮的蓝色卷发翘着,活像一头软绵绵的小羊羔。而他所坐的那座墓碑,正是凯瑟琳梦里——抑或说,她当年切实所见的那座。 它的做工精致一如昔年,只是上面的名字被敲掉了。 “我有名字吗?”那个比起之前稍稍凝实了些的孩童虚影细声细气道,“前几天,他们把我从你身体里取出来之后,一直在烧我,还管我叫‘那团恶心的怪物’。我想那不是我的名字。你有给我起名字吗?” 金发棕眸的美丽女子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手臂无力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后爬坐了两步。 “你是什么?”她听见了自己在颤抖地发着问,“我不知道……” 凯瑟琳并不知道自己的失踪在埃莉诺夫人和黑公爵之间,引爆了一场短而快的争吵。男人指责女人不该在那东西没被彻底销毁之前离开墓园,女人指责男人没能控制好自己的下半身也没能斩草除根,还让外人进来烧了房子。 “你现在见鬼的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要说的话我的人难道能够防住女巫吗?这简直太荒谬了,人不见了,我们却不能去把她找回来,只能在这被那些个小火苗牵制着!”一身黑色的青年低吼着,眼角泪痣宛如活着的诅咒,“别管这些东西了,跟我进去找她!萝丝,你曾跟我再三强调过,那东西一旦找到机会诞生了,我们谁都扛不住——” “哦我的天啊你闭嘴!我设下的禁制一旦完了,结果只会比那个更糟!”黑色衣裙的清瘦女人头发散乱,眼泪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你想要解决方法,是吗?为什么不去找那个主教!别告诉我是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因为你想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的小姑娘拒绝了你,却选择了他……给我滚出去!我不能分心。” 黑公爵气极,脸色发青地伸手指着她,最终只是一甩华丽的黑色长披风,摔门出去了。 埃莉诺夫人擦了擦泪水,虚弱地忍受着接近魔火之处异乎寻常地高的温度,继续放出魔力小心地把已经被控制成极小一团的魔火包裹了起来,尝试着一点点把它从已被烧得通红的大理石地面上拔除。 一切都乱了。她努力镇守了好几百年,要是…… 一身黑色袍服的魔女小声地哭着,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那样无助地重复着手上的工作。 而两人口中那个能帮忙的主教——瑟希亚,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在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 他看着自己所带来的从属们陷入了一种近乎可笑的迷障中,围着一小片空地满是溢美之词地吹捧着,摇摇晃晃地带着一脸酒气傻笑着举了杯——他们喝醉了。但那些没喝醉的,也一样跟醉了似的相互揽着肩膀胡言乱语着,就好似他们还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厅中饮宴着,什么意外都不曾发生一般。 看起来真是愚蠢透了,不过他喜欢这种愚蠢——应该说,无论是贵族还是神职人员,位置爬得越高,越喜欢观赏这种聪明的愚蠢、好拿捏的愚蠢。 “你的坟墓真丑陋。”金发碧眼的俊美神官在身侧有人坐下时,毫无表情地轻哂道,“放下你手中那杯酒,那对我没用。” “啊,我该预料到的。”路德维希从之如流,把那杯液体随意递给了路过的“梦”中人让他一饮而尽,那双缀着泪痣的黑眸此刻已看不到半分争执过后的狂躁,只是饶有兴味地审视着正襟危坐的神官,“你看出来了,这很有趣。斯凯普特家族总是能出一些有趣的人,像你,像你那可怜的小表妹。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厌恶简直能从眼睛里淌出来了——虽然我想那个时候的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瑟希亚垂下眼眸,眼角余光是小姐太太们在烛火之下旋转而过的繁复裙摆:她们在笑,笑得像那些被雕琢了很多个月才成型的画作,典雅,浪荡,鲜活,死气沉沉——随你喜欢用什么形容词——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恰到好处地不会被记得,也不值得被记得。 “来找我,就是说这些废话来了?”瑟希亚冷淡地抚摸了一下十指上的珠宝,“我没什么耐心,路德维希。” “哦,当然不是。”黑公爵不带分毫笑意地笑了起来,“我是来请求您的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