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阙》 楔子 雪庭初见 雪,从夜里开始下,已经下了不知多少个时辰。目力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仿佛这场大雪要将天地都覆盖了。远方是灰白的天,近处是蒙了雪的雕栏,连朱甍上也坠了厚厚一排冰棱。 空寂的回廊上忽的走来一名刚从内殿跑出的小女孩,她围着一件雪羽披肩,匆匆而过,白翎悠悠,轻灵飘逸。被风扬起的衣角显露出精细的暗纹,不难看出其身份颇高。只是那本该属于孩子的清澈的眸子里如今却暗藏着几许黯然,几许疑惑和几许倔强。 她拐过廊角,也不看前方有什么,只是一意向前,不知是她迈动了步子,还是步子带动着她。直到身旁本该无人的庭院传来了凛凛剑破飞雪之声,循音望去,有一白衣少年独自剑舞于中庭,他大她不过多少,一手剑法已经可以舞得片雪不沾,利落潇洒。她静静地望着他,默然惊叹。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天,地,雪和一个舞剑的少年。 那时的她还不太能定义强者,但是眼前的这一幕却让她莫名想起了这个词。不待她进一步深想,少年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剑闪身入廊,依旧是片雪不沾身,高挺的鼻透出几许孤傲,冷俊的眉眼还蓄着方才未收的锋芒,坦然地望向她。 “你……为什么要练剑?”她没有躲避,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迎着他的目光淡然相问。 “为了守护我最重要的东西。”他不假思索便开了口,仿佛陈述着什么毫不干己的事情。 “百姓也是重要的,你也可以守护他们了?”女孩儿的眸底难得闪现出一抹光亮。 “那是你皇兄该做的事。这里,容不下我,我也不属于这里。”他说着,把目光移向檐角最远处的冰棱。 “那你要去哪儿?”思未及,口已开。 “……”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再度偏离了目光,侧身疾步走过她,随着一名男子离开了。而她一直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回味着少年的话,直到他们的足迹再度被雪掩埋,天地又重归素白…… 那,是她记忆里帝都下的最大的一场雪,大到她终于忘记了那天遇到的一切,也没有忘记那一场雪。 多年后回忆起来,记忆的尽头也只剩下了那场铺天盖地的雪…… 一 君子之归 黎公十年,芳菲染枝,暮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一句清甜稚嫩的女声自盛绽的桃林间响起,满树纵横交错的桃枝间隙里隐隐透出一抹浅粉的背影,那背影娇俏玲珑,忽地一转身,带动腰封上的一坠儿银铃发出细碎轻响。小女孩儿梳着垂鬟分肖髻,发中斜插一支桃色琉璃簪,粉色的纱裙随其动作缓缓扬落。盈盈眸光流转至身后的两名少女身上,那意思仿佛是在期待她们开口。 身后二人皆是一身素衣白裳,穿着简约,配饰无华,而衣料上精致的做工却早已将她二人的身份彰显。其中一个以雪色绫绸束发的少女走开几步,对着身前的满枝桃花轻念:“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少女面容隽秀,眸中隐有伤春之意,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衬着白衣更显苍白,透出几分病态美。 另一位同样以雪缎束发,与之不同的是,雪缎上还坠以细小的银月钉饰,隐于发隙,微而难察,晶莹闪烁,圆缺变换如月相。偶有几片纷飞的桃瓣落于肩头,也并不急着吹去,她没有移动步子,只凝神于漫天纷飞的桃花雨,犹若出神。微风拂过,花瓣舞落,轻盈优雅,美得不似人间。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唔……汐姐又在吟舞儿没听过的诗了!”白衣少女话音刚落,那粉衣的小姑娘便嘟起了嘴,摆出了个费解又懊恼的表情。 “你也该多看些书了。”刚走出几步外的少女脸色虽有些苍白,嘴角却隐着浅然的笑意,轻声回应。 “好吧……”小姑娘颇为无奈地低下头,默默对着手指,神色染上几抹黯然。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她便又重新扬起了头,“既然连伊姐都这么说了……那……就听伊姐的啦!”那双明眸也再度恢复了最初的神采。 这里姐妹三人正说着话,另一处的桃林边又快步走来了一个粉衣宫侍——正是舞儿殿中的笑笑。她约手于腰俯身行礼罢,转而走至那粉衣人儿身侧耳语了几句。却见那刚刚自称舞儿的少女的眼中迸发出更夺目的神采,好似坠入了几颗星子,鼓着因兴奋而泛红的小脸,忍不住欢呼道:“太好了!哥哥回来啦!”粉色轻纱随着少女的动作舞动起来,浮过处漾起丝丝桃花香。 而她身旁站着的两个白衣人儿只是淡然对视了一眼,已是心下了然。不用多想,能让舞儿高兴成这样的,估计翻遍整个皇城,甚至整个帝都,也只有那一个人了吧。 夏侯行止,他回来了。 乾清宫,龙吟殿。 毓金鼎炉生着暗香几缕,檀木书案摞着奏章几折。在上位者一身明黄衣袍上针线紧密绣上几条翩跹欲飞的金龙栩栩如生、吞云吐雾,头戴金帽亦携有双龙戏珠。剑眉一挑直上云梢,星眸辰闪浩瀚无迹。含威而不怒,一举一动都带着泰山压顶一般的威严冷峻,令人望而生敬。这,便是人间的帝王。 在他身前桌案的不远处,垂首立着一位青衫少年。“儿臣,见过父皇。”沉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他依言颔首,清俊儒雅的面容,一双黑眸熠熠如星辰,就连眉目之间的天仪风范,也与身前这个明黄华衣的男子有着七成相似。 那君主微一点头示意其不必多礼,淡然地批完手中奏章的最后一字,这才蓦然开口:“这两载的出宫历练,你必然收获了不少见闻,择其重点说来予朕一听。”其声威而不怒,严而不厉,开门见山,果断直接。 夏侯行止礼毕而起,半抬首,鬓边的碎发稍微垂落,清薄的唇边缓缓淌开一丝胸有成竹的浅笑,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不急不徐开口答道:“回秉父皇,这两年内儿臣造访了许多地方,东陵、江南、漠西、塞北,百姓多安居乐业,世态安稳。同时,在历练的过程中我也感受到了平民百姓生活的苦与乐,民为国之本也,他们支持和信任是这个国家的根基,因此最应该被善待的也是他们。” 听完他的回话,皇帝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他的想法是对的,但是真正做起来却绝非易事,今后便要看他如何表现了。含威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欣然与慰藉,然只一闪而逝,却又波澜不惊地转过话锋,“你,可有留意江湖?” 闻言间,夏侯行止眸光一滞,带过几分不明的情绪,如实答道:“江湖主要是由世家萧氏管理:自三年前凌剑阁老阁主退隐,新阁主萧逸寒继任后,比起之前的动荡,现如今江湖上算是平静了许多,各方复杂势力也都在近几年被其收服。”至于萧逸寒其人,他并不十分了解,至于外界对他的评价,也多为传言难以确认,如此一来他更不便多言。 殿内毓金九龙宝鼎香烟袅袅,弥漫而出,掩去了眼前少年的容颜,尽管如此,他的一举一动还是被那君主尽收眼底。凝神听完行止的叙述,似乎并无异样,只道自己多虑。思及他一路奔波,回京未曾休息便来面见自己,着实辛苦。遂不多留,扬手道:“朕知晓了,你且回去休息吧。” 行止闻言,见其再无吩咐,自己又不便多打扰,遂又进一礼,道:“儿臣告退。”再不多言,后退数步转身而离。 殿中人再度拿起奏折,抬首望着那消失在殿门处的身影,默然轻叹。对于这个儿子,总能让自己有惊喜,然而正因如此,才更要好好严厉的磨练他,只有经历了无数挫折历练,他才能更为出色。 走出乾清宫,伴着暮春尚且清爽的和风,夏侯行止轻轻舒了口气。他不是不明白父皇对自己的期望,身为大皇子他理应为父皇分忧,为社稷造福,可是这也常常会成为不可名状的压力,使他颇为困扰…… 然而就在此时,心中想着什么的他并没有太注意前方,结果一个愣神,一抹浅粉的身影蓦地撞入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不放,鼻畔有清甜桃香袭来,心中已猜知何人,他无奈地摇摇头,将她轻轻往旁边让了几分,却又没有完全推开。 “哥哥,你终于回来啦!你有没有想舞儿?有没有,有没有吖?” 耳畔传来熟悉的撒娇声,果不其然,来人正是夏侯雪舞。他无奈地拍拍她的背,顺着她的意思回应着。舞儿是他的亲妹妹,小时候爱粘着他可以理解,可现在长大了似乎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禁让他有些无措,垂眸回应她:“你汐姐和伊姐可在这儿呢,你就这样赖着不下来了?” 此语一出果然管用,雪舞随即松开了手,向后蹦开几步,双手一背后,面压桃花,垂首低眉,浅笑不语。 而她身后不远处走来的的两位公主夏侯汐与夏侯伊,对此情景也是见怪不怪,笑看着他们俩兄妹,默契不语。雪舞自听到这个消息后,便一刻不停地找来了乾清宫,因为无要事不便入内,就一直在这儿等,直到见着他出来,才欢天喜地地跑过去,足以想见她有多开心。 “皇兄。”夏侯伊与夏侯汐相继朝他颔首示意,虽同样是素裳雪缎,气质却是浑然不同。一个脸色苍白,清冷如霜,透着隐隐的疏离;一个眉目如泉,清逸高远,丝丝入扣的淡漠。气质音颜,平分秋色。 “汐皇妹,伊皇妹,好久不见。”微微垂下眼帘,浅浅地勾了勾清淡的唇角,抱拳回应。一别两年,她们似乎都没有变,又似乎变得越发优秀了,有她们陪在舞儿身边,他很放心。 “行止兄,别来无恙啊!”此时宫墙的另一边又走来一位与行止年岁相仿的少年,玉冠束发,一身海蓝织锦长衫绣繁复同色花纹,腰饰蜀锦款带一身霞光,饰以祥纹玉佩,泛出温软之光,右手拇指扣一羊脂白玉扳指,尽显高贵皇族之风。略带挑衅的语气,奢华张扬的穿着,毫不遮掩的锋芒,来人是夏侯哲。 夏侯行止唇畔携着一抹淡定从容的微笑,侧首转身,一如他衣纹暗绣的翠竹,玉树临风,颀长潇洒。他一笑带过夏侯哲语中的傲慢,淡然回道:“哲弟,别来无恙。”一句化尽锋芒,不愧担得: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乾清宫外,龙吟殿前,一青一蓝,持然相立。 这,是一切的开始。 二 心绪涟漪 自夏侯行止回宫之后,细心的人渐渐发觉,沉闷了许久的宫闱,似乎变得比以前多了几分生趣。首先便是,无论到哪儿都仿佛能听到的,雪舞公主的笑声;然后就是,雪舞公主竟一口气交上了三天的课业,并且一举打消了觉得她文风与伊公主十分神似的太傅的疑心;最后一点是,全宫的人几乎都知道,皇上比以前更器重行止皇子了,而哲皇子一派则大有被冷落的趋势。 关于这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态度自然也是各不相同。有忙着阿谀奉承的,有想着拉拢结交的,当然也有的人视其为仇敌。总而言之,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位刚回宫的皇子——夏侯行止身上,不动声色地观望着。 而大家目光齐聚的焦点,此时正以一袭青衫负手立于凌菡池边,唇畔笼着一抹清淡的笑意,手中一把素面折扇左右摇曳,带动鬓发扬落。他的目光落于一处娇然欲绽的荷苞上,淡然对着几步开外的人开口:“这两年,父皇他可有为此苛责于你?” “算不上苛责,只不过我自愿领罚罢了。”云淡风轻的语气,出自他身后的一位素裳少女,雪缎隐发,银月含辉,墨眸泠然,笼尽一池风光。 “你还是那么倔。”行止失笑,缓缓转身,唇畔一抹无奈笑意逝于瞬间,又添几分严肃,“当初匆忙将此事托付,确是让你难做了。这……是我的责任……” 可扪心自问,纵使今时今日,若仍让他做出选择的话,他能想到的……还是她。 也许是信任吧,也许是欣赏,对于她的一些政见,他有时甚至,自叹不如。 从小到大,她是唯一一个能与他论政之人,没有长幼之序,没有男女之别,只有不断的辩驳与阐述,在一次次思想的交流与碰撞中寻求最佳政见,然后再由他一一呈上。也许别人眼中的夏侯行止在国政上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少不了她的推动。正是她的促使与激励,使他一日千里,在政见上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她,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他。而她的才华,或许注定只能被埋没,并且永远不为人所知。 “这与你无关,就算你不托付于我,我自己也会这么做的。”夏侯汐抬眸,坦然地与他对视,一如当年论政之时。 没错,她的确会这么做,不是因为他的托付,而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有着共同想要守护的东西。她明白身为女子不该参决政事,也明白身为公主更应充当表率。可是,她做不到,她有想要守护的重要之物。因此,即使他不说,她也会去做她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 哪怕……粉身碎骨。 “小汐……”行止不由得轻叹,却是无奈的掺杂,她总是他难以捉摸的存在。论政的时候觉得他们很近,可转瞬间又仿佛离得很远。其实父皇也是十分欣赏她的,只可惜了她是个女子。如若不然,或许终有一天他们会在朝堂上一辩高低,共谋国事。 “哥哥……!”不远处一抹粉色的靓影迅速跑过来,打断了他复杂的思绪,也断了他口中未说完的话。而身后远远跟着她的,是则另一抹截然不同的雪白。 一路的快跑,流苏缠发,额角布汗,而雪舞根本顾不上这些。一过来就拉着行止的手晃呀晃,樱唇轻翘,眼中似有埋怨:“哥哥好坏啊,又趁舞儿上功课的时候偷偷跑掉,还只找汐姐说话。” 见着雪舞故意装出的生气的样子,行止忍俊不禁,宠溺而自然地帮她顺着发,一边开口:“我和你汐姐谈些事情。倒是你呀,跑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是不见了,你伊姐身体弱,你也多顾着她些。” 雪舞闻言,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夏侯伊,却见她微微摇头,摆手道:“我没事的,舞儿两年多没见你了,也是想多陪陪你。”方才因急速奔走而隐隐泛红的双颊又渐渐归于苍白,仿佛已成为她的标志。 当行止再度看向雪舞的时候,那赌气的神情已不复存在,现在她的脸上只有淘气的坏笑。心中顿觉不妙,雪舞若是有一天让他省心,他就谢天谢地了。无奈扶额,“说吧,你又做了什么?” “嘿嘿……还是哥哥了解我。”雪舞安慰地点点头,从小时候起她就一直缠着他,还会想出各种有趣的点子捉弄他,而他从来都不生气,她最喜欢看的就是他无奈叹气和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的样子了,因为那比朝堂上那个严肃正经,一丝不苟的他更加真实。 也,离她更近。 “我只不过是拿了你的一篇文章交给太傅,当作这三天的功课,太傅还夸我文风灵活多变呢。不然的话我让伊姐帮我做功课的事就要露馅啦,怎么样?我聪明吧!”说完后,眼中得意之色愈显。哥哥的文章有好多,她翻了许久才翻出来一篇稍微符合她目前水平的,还心虚地让伊姐帮她做了些改动,才敢放心地交上去。 雪舞得意的同时,却忽视了行止渐渐皱起的眉心。欣喜还未在心中完全漾开,便已在听到下一句话时,漏得一点不剩。甚至当耳畔忽地响起那么严肃的话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你的功课是伊皇妹代劳的?”夏侯行止漠然开口,音调再无往日的温和。他薄唇暗抿,眸色转而变得深沉而严肃,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的惊异,其中愠色暗显。 “啊?”而当夏侯雪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覆水难收…… 她知道,皇兄性格好,一般不生气,可是一旦生气,那后果可谓十分严重。只希望这次,他还没有…… 于是,赶忙低下头乖乖承认,“是……是的。舞儿知道错了,哥哥不要生气嘛~”她将头低得很低,一副坦然认错的姿态。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此举却是令夏侯行止更加失望了。他可以不怪她做不出功课,也可以容忍她拿自己的文章为抵,甚至可以原谅伊皇妹助她之事。而她不明就里,只知一味认错的态度,却是真的令他失望了。不知何为错,比知错不改更严重…… 一旁的夏侯伊不忍再看着雪舞渐渐低落下去的情绪,果断上前一步劝和道:“皇兄切莫多想,舞儿年龄小,爱玩也是常事。且你我都是过来人,自知太傅留的课业并不轻松。我也只是在她困扰的时候点播一二,更何况姐妹之间本应相互帮助,举手之劳,莫过于此。”不知是否真的有血脉遗传这么一说,皇室子女中不乏能言善辩者,夏侯伊显然在此方面也不逊色,短短三句话,立场已是十分明确。 夏侯伊毕竟与夏侯雪舞不同,她不必过多在意夏侯行止的态度。毕竟是一同长大的姐妹,在她心里,舞儿的地位自然较别人重些,她只不愿舞儿为难。因此所出之言略生硬,一如她的性格,坚韧倔强,宁折不屈。 至此,夏侯行止未着一言,他神色冷淡地看着夏侯伊,墨眸之中波涛暗涌,似思未思……举手之劳? 气氛越发僵硬了,雪舞低着头,墨发垂下隐约传来轻轻的啜泣声,行止与伊对视着不相让。而在他们三人旁边,似乎已经被众人遗忘的夏侯汐,始终未发一言。有蜻蜓自荷苞间飞过,偶尔漾起涟漪阵阵,犹如几人纷乱的心绪。 周遭是异常的安静,除去当局者三人,夏侯汐该是那个局外者。她明白行止想要培养舞儿独立人格的心意,也懂得伊儿对舞儿近似于宠爱的照顾。与其说她在旁观,不去说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化解这场僵局。 “姐妹者,同甘苦,如手足。可人生于世,总有一段路需独自前行。伊儿之举本无不妥,掌握度者为宜。皇兄之愿亦无差错,取适意者为佳。”她缓缓走到三人中间,“既大家皆是为了舞儿好,又何必如此僵持?各退一步,注意分寸,便是皆大欢喜了。”其实她陈述的,不过是最简单,也是众人皆知的道理,而世人总是局限在自己的思维里,不愿多顾,也不愿迁就。 风过无痕,波影层叠,菡影轻曳,馨芳袭人。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方才尴尬的气氛却是不复存在了。有风吹过衣袂,带动人的心底也是一阵畅然的清爽。一束夕阳的余光穿破云层,为满池的荷苞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即使现在立足池畔,也仿佛已经可以想见那夏日的荷塘盛景了。 也许,四季更替,初夏已近。 三 妙笔生花 槐序将尽,鸣蜩将至。 建章宫中一片葱茏的暮春之态,初晨的阳光透过层层叶隙直直地倾泻下来,衬得一方庭院暖意融融。春风送来几声银铃幽幽,少女一身粉桃色纱裙踏着轻快的脚步径直走来,“哥哥!……哥哥在嘛?”未见其人而先闻其声。 君墨放下手中正擦拭了一半的砚台出殿相迎,不用瞧来人的模样,听这声儿就知道是雪舞公主。俯身行礼道:“君墨见过雪舞公主。皇子一早去乾清宫与陛下商议政事了,现不在宫内。公主若是事儿急,可托君墨转达。若是不急,不如进殿坐会儿,我去做些你最喜欢吃的桃蕊糕和杏仁玉露边吃边等如何?” 雪舞一边摆弄着双袖自然垂下的轻纱流苏,一边听着君墨的话,想也不想便开口应道:“好呀好呀,好久没有吃君墨姐姐做的桃蕊糕了,舞儿现在就馋了呢!姐姐快些做,舞儿在书房等你哟!”说罢,一溜烟地跑入殿中。 君墨望着她欢脱的背影,倒也不阻拦,只是抿嘴笑了。雪舞公主还与从前一样,风风火火,直来直往,更是这建章宫中的常客。皇子尚且由着她的性子,自己也不会多管,何况现如今在宫里像这样率性的人儿已是近乎绝迹了。 书房内,雪舞这儿瞧瞧那儿看看,这本书看一眼,那本书翻一翻,走马观花,方才的兴致已是减了大半。行止性简,房中并无什么奢华繁复的装饰之物,不过几架整齐堆放着书的檀木书架,一张排放着文房四宝的桌案。桌案东北角的陶罐中插着几幅山水字画,西侧放的则是近日里看的书。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双手托腮,一双杏眸顾盼流光,实在是无事可打发这段等桃蕊糕和哥哥的时光,思绪不觉飘出好远。这次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自从那天凌菡池之事后,她这几天一直是躲着不见哥哥的,生怕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再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可是今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鼓足勇气来找他,他却去见父皇了…… 哎……哥哥出宫历练了这么长时间,她等了他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好好让他陪着自己了,他却偏偏不在……正独自扼腕叹息间,桃蕊糕来了,突降而至的喜悦很快将脑中繁杂的思绪一齐清空,毕竟在美食面前,她还是全无抵抗力的! 时间过得飞快,而有事情可打发的时间过得更快。当夏侯行止回到建章宫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迈入书房第一眼就望见了那趴在桌上已经睡着的雪舞,身旁放着已经见底的杏仁玉露和只剩下一块桃蕊糕的玉盘。看来她早就来了,并且等了许久。 无声地绕过她,寻了件轻薄的外衫为她披上,他并没有唤醒她,而是于桌旁的侧椅坐下,拿起方才从父皇那儿领的奏章认真看起来。 当第一缕橙红的夕辉照入书房里时,桌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还不忘伸个懒腰,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蹦而起,却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跳。 “才醒就不老实,当心别摔着。”行止放下手里的最后一个奏折,无奈地提醒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她还是这样冒冒失失,让人放不下心。与小汐、伊儿在一起时间长了,沉静稳重一点没学到,还是依旧冒失地我行我素。 “是不是一个人又无聊了?”行止合上奏折,抬眸望着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身前的雪舞,她正低头绕着袖口的流苏,却不发一言。他不由得疑惑起来,平时就她话多,每次来找自己话就没停过,今日为何如此扭捏了? “我,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杏眸微阖,朗声道:“我是来道歉的,我不应该没经过哥哥的允许就拿你的文章顶替,更不应该常常依赖伊姐帮我做功课。这次是我不对,哥哥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发誓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一股脑儿说出这么多话之后心中果真舒坦许多,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清,但她终于敢抬头睁眼直视他了。 但是,对上的却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夏侯行止拉她过来坐到自己身旁,边拍着她的背边开口:“我从来都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感到失落,失落那些文章不是你写的,因为在我心里一直相信,我们舞儿终有一天也能写出像你汐姐和伊姐一样好的文章。” 一丝,两丝,三丝……仿佛有千万丝的神采在少女眼中汇集,唇畔是抑制不住的笑,顺着他的话意点头。太好了!原来哥哥不仅原谅她了,还那么相信她,她一定不能让哥哥失望,今后一定好好用功。 放下了这一桩事,雪舞顿觉轻松。心中又涌起了另一个话题,她拉着行止的手说道:“哥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呢……”略带狡黠的故意停下,满意地看着他眼底浮现的疑色,开口道:“前几日,伊姐和汐姐同时交上了太傅布置的功课。经太傅评定,伊姐的文章是所有文章中最好的,汐姐次之。你说伊姐是不是很厉害!” “太傅出的题与她们的文题分别是什么?”听了舞儿的话,行止也渐渐好奇起来。自己虽比她们年长,但毕竟曾同窗一年,小汐与伊儿虽文风迥异,一个清雅淡泊,一个凄凉婉约,文笔却是并驾齐驱,均有生花之妙笔,有时候太傅也难分一二,皆是一同赞了,几乎没有特别明显得分出高下的情况。不得不承认,这次的题目勾起了他的好奇。 雪舞略想了想,开口答道:“太傅的题目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伊姐所作为《蜃楼》,汐姐则是《华胥》。” 行止若有所悟地笑着点了点头,这个题目他也写过,只不过他写的是——《桃源》。如此想来,比起题材的新颖与大胆的创新,伊儿确实略胜一筹。不过小汐能想及史料难溯的华胥国之史,可见这些年她阅书不减。若是今日自己与她们同堂,恐怕只能位及第三了,他的这两个皇妹当真是越来越优秀了。 此时,藏书楼前静立着一位雪裳少女,素缎流苏参杂在墨发间随风轻摆,更添几分出尘飘逸之姿。眸光如水沉静,却又似有疑云暗涌,想要求证什么。她静静地凝视着这座屹立在夕阳中的古楼,这只不过是她无数次到访中的一次,却又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沉重。敛下心绪,她迈入了楼中。 藏书楼分五层,下两层存放的世间各类名典书籍,有的已成孤本,可供三品以上世家及皇族览阅;中一层为轶事史录,无论是否有考证皆藏于其中,仅供皇室参阅;上两层为本朝帝王录,钥匙由每代君王执掌,他人禁入。 守楼人是一位老史官,因是常客,彼此都已熟识,老人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淡然见礼道:“汐公主,今日又来览阅古籍了?” 夏侯汐淡淡一笑,未着一言只微微摇头。而后开口:“《异事古鉴》可在楼中,我想借来一阅,不知是否方便?” 老人看了看手中的薄册,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答道:“汐公主来得正巧,伊公主前几日借走了这本书,今早刚托人送来,我还没来及放入楼中。”说罢直接将书递给了她。 “有劳。”素手接过古籍,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就地阅起。直至《蜃楼幻景》一章入眼,少女的目光终是彻底暗淡下来。果然,猜想变成了现实,而且是她不愿承认的现实,也是她宁愿看错的现实。 可,现实就是现实。 “多谢。”夏侯汐正欲还书,忽地藏书楼内又匆匆走入一名少女。一抹青色闯入视线,来人着白纱披肩瑟瑟而下,及一件天水碧渐变百褶裙,双腕携青色缎带饰以素色蕾纱,腰间一道滚雪细纱素锦腰封,系着落落铜铃,走动时叮咚作响,玲珑生姿。 那女子来的匆匆,语气也是匆匆:“书中微言大意,臣女潜心习之,误了归还之日,实在抱歉,还望大人见谅。”堪堪将书递过,聆得一声“下不为例!”后才抬起头来。因走的急促双颊染晕尚未褪去,一入楼便是道歉还书。事后才发现身边竟还立着一位女子,略带歉意地看向她,那女子虽身着素裳与自己年龄相仿,却难掩周身的高贵之气,再观她手中古籍并非一二楼所藏之类,想必是皇族之人。 “顾氏清辞见过公主,方才多有失礼,望公主恕罪。” 夏侯汐黛眉轻动,眼风扫过身前这位一语道破自己身份又同时自报家门的顾氏小姐,穿着素雅,眉间隐着几分书卷的清气,似是爱书之人,心中又不禁暗叹其机敏。只是今日自己没什么兴致与其交谈,遂匆匆道别。 “顾小姐不必多礼。告辞。”径自离开了藏书楼,雪色的背影在夕阳的映照下,不知为何竟平添了几分萧瑟。 顾清辞望着那公主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起疑惑,皇族中尚有如此清丽淡漠的女子?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公主是……” “这是汐公主。”老史官依旧捋着胡须,眼中的赞色溢然。 听完老人的话,顾清辞恍然而悟地笑了。原来,她就是夏侯汐。这些年中不乏有听到关于她的赞论,皆夸其人文采斐然,政见突出,有经世难得一见的帝女之才,但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很好奇。 四 情系潇湘 数日后,应圣上之意由太学主持的皇嗣功课评展开始,实际上就是太傅根据各个学生的课堂思辩及课后功课的完成情况进行评定将结果汇报给君主,并将前三名的文章呈上,供其督察。同一时间,国子鉴外的榜牌上各名次皆已书列完毕,一目了然。 夏侯雪舞拉着夏侯行止的手迫不及待地向这边走来,虽然心里已经知道了结果:伊姐第一,汐姐第二,可是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替她们高兴,忍不住想要来亲眼看看。两步并一步地跑过去,她开心地抬起头。 笑意于刹那间凝固在嘴角,然下一秒却被错愕取代,随后而至的夏侯行止在看到榜单的那一刻也是一愣。红底墨字的榜首清清楚楚地写着:夏侯汐《华胥》。再往下寻去,终不见《蜃楼》踪迹。 究竟发生了什么? 身旁不断传来议论声,距离不远不近,却清晰可闻。“往年大多是汐公主与伊公主并列,怎么今日不见伊公主的文章?” “听说伊公主在一日前自称文笔缺漏从太傅那儿取走了文章。” “不会吧……” “才不会呢!”雪舞听后,咬牙就要上前与之理论,却被夏侯行止拦住,以目示意她莫要冲动。此事若真有隐情一会儿去潇湘殿一访便知,何况夏侯伊也不是临阵退却的人。 两人正准备去潇湘殿一探究竟,却遇见了同时过来寻他二人的君墨与笑笑,她们早已远远地看见了这兄妹二人。双双行礼毕,比起笑笑的匆忙,君墨则显得淡定许多:“皇上召见皇子于乾清宫,命即刻前去。”“方才潇湘殿传来消息,伊公主……伊公主她病倒了……”笑笑说着就慌了,而一旁的舞儿也是吓得脸色煞白。 行止见情况不妙,示意笑笑住口,俯身轻抚着雪舞的头,安慰道:“舞儿别慌,你伊姐只是生个小病,她一定会没事的,哥哥在这儿呢。”说罢抬首对君墨吩咐:“你随雪舞公主去潇湘殿看看伊公主的情况,我先去见父皇,之后便到。” “是!”君墨不敢怠慢,沉声应道。 未央宫,潇湘殿。 清风漫漫,吹动一片竹叶飒飒,竹影婆娑,竹音潇潇。殿外竿竿翠竹,葳蕤挺拔,苍翠逼人。湘帘半卷,透过雕花轩窗,隐隐可见一身披素白纱衣的女子半倚窗前。她面容苍白瘦削,较几日前更无半分血色。 头晕……愈发强烈的沉重感在头脑中兜兜转转了千百回,夏侯伊无力地靠着窗棂,从胸臆间长长吐出带着淡淡腥甜的气,然后于某个意料不到的时候猛咳一阵。窗外的夏日景致愈发明显,片片绿蜡一般的花叶折映着万千金辉里的一道盛世繁华,而自己的生命却是这样的苍白无力。 殿外喧闹了一阵,屏幽一袭嫣红的裙装纷纷扬扬,缓步跑入:“公主,雪舞公主来看望你了!”话音未落那粉衫少女便紧随其后而入,一纵身扑倒在她身前,明眸中盛满了的担心:“伊姐,舞儿来看你了。你……你不要吓舞儿。你脸好白,这是怎么了?” 夏侯伊目送着屏幽与笑笑自觉地回避出殿,低头看了看扑在自己身前的舞儿,心头涌过一丝暖意。为了不让她担心,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笑痕,抚着舞儿的墨发,喃喃安抚:“舞儿……你能来看我,真好……放心,伊姐没事的。咳咳……休息些日子就好了。” “嗯。”雪舞懂事地点点头,却仍忍不住开了口:“今天榜单公布了,上面却没有伊姐的《蜃楼》,而汐姐的《华胥》位列第一。有人说伊姐自谦取回了文章,我才不信呢,伊姐的文笔那么棒,怎么可能会有大疏漏。”雪舞不明,只是单纯地诉说着自己的疑惑,却没有注意到夏侯伊越发空洞而黯淡的眼睛。 夏侯伊没有回答,头痛又甚了几分,强撑着几分清明,却抵不过阵阵眩晕,无力摇首,“终究是我学艺不精,文笔不湛罢了。”自那日接到一封言明她抄袭的不明书信后,她便吐血晕倒,一病不起。纸包不住火,终究是她自作自受…… 雪舞闻言,仍是半信半疑,“才不是呢,伊姐的诗文都是舞儿心中最好的。”一边说着,目光却在旁边的书案上扫过,然后从书下将压着一角的一张纸抽出。气氛于瞬间凝固……纵使她再小,而今也该懂了,引得伊姐生病的正是这一封信。 夏侯伊再不顾无力的身体,趁舞儿愣住的瞬间一把夺过信纸,将其撕得粉碎,而后坐倒在一旁无力轻喘。“你……你都看到了……”声音不禁有些颤抖,明知故问一般,她却是多么想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她莫名地害怕,害怕自己没有舞儿心中那样完美,害怕知道一切的舞儿也会对她失望。只要她的一句话,就仿佛可以撕碎她的所有幻想。 夏侯雪舞后退了几步,望着地上的书信碎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看到的。伊姐?蜃楼?抄袭?为什么……会这样……时间在刹那间走慢了几秒,脑袋迟钝了半响,她终于抬起头来。入目是一个消瘦单薄的女子,眼前的伊姐是那样脆弱,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寂寥,寂寥到透着绝望的悲哀。 无论如何,她狠不下心来指责她,伊姐一定有她的理由吧。对,一定是有苦衷的。 “我相信你,伊姐。” 她们姐妹相伴多年,怎么会因为一封书信而疏离。即使她抄袭了文章,她也选择相信她;就算她被所有人误会,她也会陪在她身边。对也好,错也罢,她不在乎。她认识的一直是那个疼她伴她的伊姐,一直是那个会帮她写文章,会帮她解围的伊姐。这样,就足够了。 没有听到她所期望的否定回答,耳畔只传来一句‘相信’,却已胜过千言万语。“舞儿……”,轻叹出声后,再说不出一句更多的话。舞儿能这样单纯地将信任交给她,已让她感动至极。得妹至此,吾复何求? “可是,是谁写了这封信呢?当日课堂上只有六个人,难道……是哲皇兄?”见伊姐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夏侯雪舞忍不住猜测起来。哲皇兄与哥哥都是父皇较为器重的皇子,虽平日里没什么摩擦,但他一直把哥哥当成最大的竞争对手。伊姐与自己交好,自然也同哥哥走得近些。若是他知道了伊姐文章抄袭之事……怎么想都是他的嫌疑最大。 “寄信人也无恶意,只是提醒告诫我罢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不是没有想过寄信人是谁,只是一来笔迹太过陌生,二来知晓她《蜃楼》之作者无非当日课堂上的六人,排除自己、雪舞和小汐,便是夏侯哲和其他两位皇子。虽然夏侯哲嫌疑很大,但是无凭无据,自己也不便多做纠缠。况且此番抄袭一事确实是自己的过失,唯一的两全之法便是取回文章,就此了结。 她将舞儿招到身侧,轻声叮嘱:“这件事就当是为了我,别再提起了,也不要与你哥哥和汐姐说。好吗?” 雪舞见夏侯伊不愿再提及此事,也明白一向自尊自傲的伊姐的感受,了然地点了点头。“伊姐放心吧,舞儿不会予别人说的。”又拉过夏侯伊的手与其拉钩,“伊姐也要答应我,要快快好起来哦。”说罢,又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 夏侯伊忍俊不禁,方才沉重的气氛也一扫而逝。有雪舞在的地方哪怕再了无生趣她也能带来一片欢欣。这,或许就是她独特的人格魅力吧。那是自己与小汐也许曾经拥有,而今后不会再有的童真。真希望她可以带着这份美好一直走下去,不被宫廷沾染,不被世俗玷污,保持一份无暇的纯真,永远…… 五 玉绊白衣 乾清宫,龙吟殿。 这是皇城最威严壮丽的一座宫殿,殿口的盘龙鎏金柱尽显高贵,两侧护卫军皆齐装执刃,一刻不曾放松地严阵以守,护卫君王的安全。而殿门处的守卫显然早已接到了上级的命令,夏侯行止一到,不待通报便已放行,只是依矩行礼道:“见过皇子,请。” 夏侯行止静静注视着这座自己来过许多次的宫殿,陈设依旧,庄严不减。青衫隐隐,白玉温润,君子俊逸,从容而入,直到上位一袭明黄入眼,拱手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扬手免了见面之礼,那一国之君却并不着急开口,而是先饮了杯茶。御制的白瓷茶具碰撞出泠泠清音,打破殿中沉寂,醇纯的雨前龙井之香缓缓溢出。“你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行止眸光暗敛,思索片刻,转而回道:“儿臣不知,望父皇明示。”自古君意难测,虽大致猜到与近日功课督察有关,但也只是他的猜测,若非十分确认之事,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贸然开口。 一旁的宫侍奉命传过一份卷案,案首书就二字《华胥》。这,是小汐的文章。但是,父皇将汐皇妹的文章递予自己又是意欲何为?夏侯行止没有打开,只是将其握于手中,抬首等候那位君主的指示。 “看看你汐皇妹的文章,你可能看出什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依令将锦卷缓缓展开,入目便是夏侯汐清雅的字迹与淡漠的笔锋,都道字如其人,却是一点没错。快速览必,阖卷抬首,尽述其见:“上古有华胥国,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黄帝在位十五年,忧天下不治,於是退而闲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书寝而梦游华胥氏之国,二十八年而天下大治。汐皇妹所书正是借上古之华胥,述己之所想的盛世之况。无论是文笔还是见解,比之儿臣当年的《桃源》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其所述,龙颜欣然而悦,不禁叹道:“人间若真有此华胥之国,当真是世外桃源了吧。”感叹毕,欣颜褪,目光渐沉。“但,这也不是一朝公主该涉足之事!”倏尔开口,声沉如古钟,不怒而含威。 面上虽显威严,但平心而论,小汐的文章并无瑕疵,但是却多了些不该有的政见,这些观点虽被她在言语中隐藏得很好,太傅也未多起疑,可却瞒不过自己的眼睛。行止不在的这两年她明里暗里插手了不少政事,也领了许多罚,如今看来那些惩罚似乎并没有让她有丝毫的放弃。如今行止回来了,她也有所收敛,若行止真的能令她放手,他必不会失此良机。 “父皇所言极是。”此时任是夏侯行止也不便多说什么,父皇的话已是十分明显,纵使他想帮汐皇妹也无从帮起。 “身为皇兄当知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莫引皇妹入了歧途。你们兄妹自小感情不错,你得空时早劝她放手。否则,连朕也难一再‘袒护’她。”袒护二字他加了重音。国有国法,他虽欣赏这个女儿的才学,但她若执意为之,他这个当父皇的纵使难做也不会乱了国法。 “儿臣领命。”夏侯行止拱手承命,眉间升起一到皱痕。父皇的话一方面是命令,一方面不乏威胁之意,此事已无回旋的余地。只是不知他对自己与小汐论政之事猜及多少,言语中隐隐有暗示之义却不明确,看来此事是越来越棘手了。 然而严肃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直到忽而走入的侍从在皇帝耳旁又低语几句,待其点头允了。“你且退下吧。”龙眉稍敛,该说的都已说了,希望这个儿子不会让自己失望,随即遣退行止。 “儿臣告退。”夏侯行止转身刚走出龙吟殿,便看见了一旁正欲入殿的夏侯哲,原来方才请示入殿的是他。又见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再无甚兴致与其周旋,只颔首示意,漠然地移开视线,径直而离。 夏侯哲却并未在意对方的冷淡举止,看着夏侯行止不甚自在的模样,他的心里倒是多了几分难得的畅快。 宫中有桥名“玉绊”,状若玉带卧湖心。其形也,延细悠长;其状也,清如白玉。半钩留照三秋淡,一练分波平镜明。 镜湖之心,玉桥凌波,桥上一人,亭亭独立。她一袭白色百褶裙饰以素色轻纱,雪纱飘摇临风轻舞,轻如云,渺如烟,触不可及。裙面细綉清荷暗纹,淡雅脱俗。发际如缕雪缎缀银月,飘逸无尘,清冷空灵。 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玉绊的风清爽且伴着淡淡的薄雾,使桥上少女的身影更显朦胧,是个清静宁心的好地儿。 身旁的湖水忽而自远及近由桥面泛起波纹,一抹黛色闯入湖心,来者是夏侯汐宫中的汀芷。她见公主出殿多时未归,一边心中关切,另一边又传来伊公主病倒的消息,便匆匆寻了出来。 汀芷俯身至礼,转而开口:“桥上湿气重,公主出来多时,还是早些归殿吧。方才听闻伊公主病倒了,是否要前去探望?”夏侯汐默默地听她说完,没有回头,眼中只有粼粼湖水,半晌开口,音色淡漠:“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汀芷没有再说什么,默然转身离开。汐公主的个性她最清楚不过,旁人的建议只是建议,她永远有自己的决定,而且是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的决定,这一点有时连皇上也奈何不了她。所以没有再多劝什么,只思索着要不要给她添件披风。 汀芷走后,桥上又只剩夏侯汐一人。渺渺白雾,将她连同她迷茫的眼神一起,再度笼罩。 她,做错了吗? 其实那封信是她用左手写成的。当对于伊儿抄袭这件事由确定到震惊再到接受,最终她冷静地分析了事情的全部发展可能,终是做了些什么。若这样下去,那一纸文章终会呈至父皇的龙案之上。《异事古鉴》虽在藏书阁第三层,太傅也许无法阅览,但父皇却极有可能看过,此事若一旦被父皇知晓,不但伊儿要受责罚,太学与藏书楼也会牵连其中。既然知道了后果,她更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匿名写了一封左手信送至潇湘殿,却没想到伊儿看后一气之下病倒了。 信中言: ‘卿好妙文,实吾所慰。借鉴之举尚可,搬抄之为甚失,且失磊落。若为君知,不堪设想。孰轻孰重,凭卿思量。望卿归文,悬崖勒马,尚有缓解之余地。’ 也许真的是她错了,千虑之中必有一失,她失的是伊儿的心态,而后果也恰恰被她忽略。正因为有此前因,才造成了这样的结局。后悔么?也许不吧,木已成舟,再悔无用。她也许该欠她一个道歉,但却是不知何时的道歉。 “这位姑娘……姑娘!”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一白衣少年,他没有征兆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桥头,她竟全无察觉。是自己想得出神了,还是他步履极轻,皆已不得而知。此时唯一的情况便是他唤了好几声她才回神,而他喊她“姑娘”。 这一微小的细节也正暴露了他的身份,他必定是宫外之人。思及此,夏侯汐终是转过身来,雪褶散开,一缕菡香悠远,犹如银荷初绽的芳华,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暗自打量,来人着一身白色长衫,身姿俊挺,临风玉树,嘴唇凉薄,眉目清爽,风度卓然。低眸望见其白衣上的锦纹,心里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却不料对方先行开口:“臣萧逸寒,见过汐公主。” 来人正是世家萧氏的嫡子萧逸寒。皇城有四大世家,他们的先祖均是开国元勋,自建朝以来各有势力,各谋其局的同时也相互制衡着彼此,而萧氏则统领着江湖各方势力,一举建立凌剑阁,于收藏稀世兵器的同时独揽武林盟主的宝座。萧家历代与朝廷来往甚疏,除了数年一次的进宫面圣简述江湖动向外,他们更是极少出现在皇城之中,这也正是夏侯汐不认识萧逸寒的原因。 而萧逸寒,虽八年不曾回都,但对于京城的动向却一直都是了如指掌。相传本朝帝王并无重男轻女之好,对皇室子女皆一视同仁,公主之中他最疼爱的是机敏可爱的雪舞公主,最心疼的是体弱多病的伊公主,而最欣赏的却是才貌并重的汐公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气质清远,隽容脱俗,更甚传闻。只是佳人美眷实非他所好,一瞬的惊艳后又很快归于平静。唯一留下的是一份隐约的熟悉,他们见过? “世子不必多礼。若无他事,先行告辞。”夏侯汐淡漠地回道,抬步欲离。当身份再度被识出,不得不说她也是有几分惊讶的,但听其自报家门后便也释怀了,毕竟凭萧氏的实力想调查什么并不是难事。可他毕竟是江湖之人,而自己生于宫廷,一外一内的两个世界,还是少接触的好。 “请留步。”萧逸寒侧身一步拦住,又后退一步,最后抱拳道:“失礼了,请问这是何处?”他还没有忘记最初上桥的目的。今日入宫本是面圣,却不料皇帝有事。离开中宫信步走来,已不知是何处,忽见一人立于桥头便来相问,竟有如遇故人之感。世间之遇,不得不叹,甚是奇妙。 “西宫,玉绊桥。”清音悠悠,带着几分冰冷,侧身离开。素纱渺渺,融于雾中。转眼间,桥上又只余白衣一人。 萧逸寒随其侧身,望身影渐远,心中疑惑,是她么?还是忘了?转而自嘲一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过去之事再提无用,遂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玉绊上白雾依旧,堪转身人影再无。 六 四大世家 夜入宫闱,一盏盏琉璃宫灯沿宫墙延伸开来,将九曲回廊照亮,似游龙一般流光蜿蜒。喧闹了一天的宫廷渐渐安静下来,夜的静谧如潮水般涌来,晚风拂过檐角,钟粹宫含光殿中的灯光照旧亮起,成为万千灯火中的一点。 “皇上摆驾含光殿!”终是宫人的宣礼声打破了夜的沉寂,随即很快便有夜侍的宫人出殿迎驾。 这里住的是元敬夫人,柳氏黛凉。她是后宫之中少有的贤良淑德之人。自帝后仙逝以来,皇上再未立后。在加上逝后无所出,而她又是行止皇子与雪舞公主的生母,这位封号元敬的柳氏便渐渐地成为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妃子。 “臣妾恭迎圣上。”那迎驾的妃子身着绯色长裙衬得玲珑身段,朱绡丝线纹以牡丹盛放,腰间一段锦缎宫绦。飘逸青丝盘作涵烟髻,墨玉簪斜入云鬓,珠翠玲珑,风姿不减。眉目间自有一股娴静之态,谦和端庄。都道是相由心生,仅观其貌便能想见这位夫人定然是个贤淑知礼之人。 遣退了周遭的宫侍,皇帝并未直接就寝而是合衣落坐,抬手轻揉眉心,似是有些乏了,对一旁倒茶的柳氏道:“听说伊儿病了,你得空时替朕去看看她,她母妃早逝且自幼体弱多病,确是个令人心疼的孩子。朕这几年忙于朝政,疏于对她们姊妹的关心,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怨朕。” “不会的,皇上放心吧。无论如何您都是他们的父亲呀,骨肉至亲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元敬夫人斟好茶,于他身边坐下,耐心地劝慰道。 “但愿如此吧。”轻声喟叹,身为一国之君,有时不得不在国事与家事中作出选择,而他无疑选择了前者。感觉着伊儿她们越来越疏离的视线,他心中的无奈又有几人知晓?凉儿是那个一直在身后默默支持他的人,有些他无暇表达的父爱与关怀也只有通过她才能实现。 “她们终有一天会理解你的。”柳氏轻抚过他的手,柔声道。“皇上今日来肯定又有事情要吩咐臣妾了吧。”这份默契不知从何开始,不言而喻,也是只属于他们的心有灵犀。哪怕他只有有事时才会来找她,但能为他做些什么已是她莫大的幸福。这就是她的爱,哪怕注定了深宫终老,芳颜渐褪,她依旧无怨无悔。 “凉儿,你永远是最懂朕的。”反握住身边之人的手,他顿感欣慰。在这深宫之中,在那些心思莫测的妃嫔之间,能有一个可以相偎取暖的人才是最珍贵的,而他在后妃之中最相信的也就是她了。 “时隔八年,萧氏的新阁主又回来了,下月初楚氏的将军也会从战场凯旋。四大世家必定会在京城再度聚首,白驹过隙,转眼又是新一代的年轻人了。你安排一次宫宴,列好宴请的各个世家名单,借此契机让行止多接触这些人。毕竟今后,就在不久的将来,就是他与他们周旋了。” 皇上话中有话,不难理解,柳氏却是震惊了半响方才回神,慌忙低下头,心中又惊又喜又忧,连声应道:“臣妾领命,定不负陛下厚望。” 聆得此言,他终是放心的点了点头。 未央宫,清泠殿。 “我这样到你殿中来,若让舞儿撞见,肯定又要赌好一会儿气了。”说话之人正是夏侯行止,他缓缓端起一杯清茶,浅啜一番后,掩盖道:“你们同住在这一宫之中,看来也是利弊共存的。” “无妨。这几日舞儿的心思都在她伊姐身上,恐怕找你的次数也比之前少了罢。”屏风旁一素衣少女正执帕拭琴,她用丝帕小心地擦去琴身的灰尘,又试了试音,方才开口。 “是呀,这几日我也清闲了不少。不过看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气,就知道伊皇妹的病该是大好了。”行止接过话头,复又挑眉笑问:“倒是你,请我来必定有事吧。” 汐放下手中之琴,又仔细盖上了琴罩,拢袖起身,转眸望向他,直言道:“本朝四大世家中的萧氏,皇兄可知一二?” 没有前序冗杂的铺垫,她开门见山的提问确是让他眸光忽转,现在大家怎么都对江湖萧氏感兴趣了,上个月中旬自己刚回来时父皇也有提及。不过既然小汐问了,他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于是便如实说起:“皇城四大世家——江湖萧,权贵温,诗书楚,商贾顾。后三者长居于天子脚下,有时在宫中也能偶尔遇到,唯独萧氏远居帝都之外的凌剑阁,京城中的萧府也只不过是一个虚设罢了。据说萧氏,不喜诗书,不愿从商,纵横江湖。族人皆精习武艺,萧家嫡系子孙将继位凌剑阁阁主,而萧氏阁主每过数年必回京面圣一次,交流江湖动向,对内承皇命,对外定江湖,也算是为了江山的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 “怎么?难道……你遇上萧氏的人了?”说了这么多,夏侯行止忽然意识到什么,话锋一转,忍不住停下来问道。 “萧逸寒。”夏侯汐波澜不惊地开口,随即在他对面落座,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却没有喝,只是望着杯口升起的轻烟,有淡淡茶香飘散开来…… 端起一半的白瓷茶杯被再度放下,夏侯行止蓦然看向对坐之人,墨眸中流转着不可置信的神色。接着叹道:“看来你运气不错,一出门就遇上了凌剑阁的阁主。”只是,萧逸寒行踪向来不定,见过他的人更是极少,江湖上对于其相貌的传闻就有两个版本,小汐又是如何遇见他的,他不由得好奇起来。 夏侯汐早已看出了他眼中的好奇,无奈解释:“前日玉绊桥,一个问路人罢了。”其实那日在他自报家门之后她的确有一瞬的惊讶,但是思及此事毕竟与自己无关,因此并没有多关注什么,再多的话也编不出来。 知道她不会再多说什么,夏侯行止只得作罢。不过也无妨,今后还有一个好机会,嘴角不由得微微扬起,清润的嗓音响起:“今日既然来了,便再告知你一事,也好早作准备。”不待她问是何事,他便续上了,“随着萧氏之子归来,几日后楚将军凯旋,四大世家新一代算是在京城聚齐了。父皇让元敬夫人筹备了宫宴,宴请世家之客。届时我们也会出席,到那时大家再好好认识。” “宫宴?”少女喃喃轻吟,柳黛笼轻痕,清眸闪烁不定。对于喜静的她而言,最难适应的莫过于宫宴的丝竹之欢,歌舞之喧了,心中渐升退意。 “父皇有旨,点名让你们参宴,并且多与世家小姐们接触接触,结交些新朋友。既是一片好意,你们还是领了吧。”说到父皇,那日在龙吟殿中的话依然缠绕耳侧,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口。依小汐的性格,若是就这样说出来肯定没可能答应。也罢,还是下次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好好劝劝她。 行止说完后,对坐之人没有再开口,只是轻轻握着杯壁,素指一遍遍描摹着杯沿,不置可否。天色渐沉,墨色的云越聚越厚,隐隐有落雨的趋势…… 行止走后已经有一会儿了,她依旧独坐桌前,望着那杯已然凉透的茶,默而无言。 七 挚友重逢 荷月至,初夏临。天空流动着云,阳光不甚烈,有微微风的宁静,一切依然是如此自然而清远。渐显墨绿的树叶氤氲着寸缕盛夏时分的气息,夹杂着温润气息的风,妄图越过廊檐琉璃碧瓦,轻轻抖落阳光的影子。 楚嫣然身着鹅黄羽纱莲步裙,手挽乳云软纱,腰间用同色软烟罗系成一个淡雅的蝴蝶结。三千青丝以薇灵簪挽起,肤质晶莹,淡施粉黛,明丽端庄。她只身一人在两道宫墙间行走,绕过几个拐角后,不知不觉间迷了方向。 昨日收到雪舞托人捎来的信函,信中说哥哥今日凯旋归京,邀自己入宫与之同庆。因为两人的哥哥楚风从与夏侯行止年岁相近,曾有过同窗之谊,交情甚笃,所以她与雪舞自幼便相识,也常常一同玩耍,算作半个发小。楚氏虽是皇城中有名的书香门第,但是父亲因为不想家中男儿一生伴于诗书,功业无成,便令哥哥自幼习武,最终成为了一个将才。他,也算是楚氏之荣。 但是自哥哥领军出征后,她便很少入宫了,只留于府中潜心诗书,一边执卷自读,一边静候他在边关的消息。这样一等就是两年。而今他终于要回来了,可宫城的路她却已经陌生了。就在她曾经在迷茫无措中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前方路过一穿着锦蓝长袍的男子,此人身着华贵,似乎是皇亲贵戚。若是放在平时她定然不会去招惹,可今日情况特殊,只得尴尬地从其身后追上去。 “这位……请留步。”开口却不知如何称呼,是皇子?还是王爷?亦或是官臣?可话已出口,顿觉失态,她窘然地低下了头。 不高不低的声音在无人的宫墙间听着十分清楚,前方之人脚步一滞,有意地向四周望了望,片刻后转过身来。玉冠束发,眉目俊朗,风姿傲然。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诧异:“姑娘可是在唤我?” 楚嫣然略带尴尬地点了点头,想开口但却不知说些什么,方才的失礼也不知对方是否介意。思来想去,一时竟是无言。 “在下夏侯哲。姑娘方才唤在下,可是有什么事情?”夏侯哲见她只低着头不说话,又不认识自己,心中隐约猜出几分端倪,遂道出姓名。 听着对方说出的姓氏,楚嫣然先是心中暗惊,随即反应过来,款身行礼道:“见过哲皇子,方才失礼之处,请皇子莫要怪罪。”但对于提及自己迷路一事仍是斟酌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我好像迷路了,请问未央宫听雪殿该如何去?” 夏侯哲微微挑了挑嘴角,心中已是十分明了,如此知书达理却又不识宫中之路者,多半是世家小姐一辈。既然她是雪舞皇妹的客人,自己也不便多言久待,遂简明地向她指出具体的方向路径。 “多谢皇子。”楚嫣然默默地记下他所说的去向,谦然道谢,抬步离开。夏侯哲的目光追随着她渐渐行远的背影,唇角微勾,随后转身离开。 当楚嫣然到达听雪殿的时候,已近午后,殿前倚风庭中的桃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枝头却仍有粉色缭绕,细细看来原是一条条粉色的丝带。风拂带卷,带随风舞,确实是春红落尽后,初夏时分的不错景致。 正当她凝神观景时,耳畔传来雅音糯糯,“嫣然姐姐!好久不见,你又变漂亮了!”雪舞一阵风儿般跑出殿,身后跟着的是同样着粉色宫装的随侍笑笑。看着雪舞久违的笑容,楚嫣然也在不觉间笑了。她还是没变,喜欢的颜色如同她的性格一样明媚,就连给宫侍起的名字也带着欢欣。 “两年没见,雪舞也越来越可爱啦。”嫣然忍不住伸出手点了点她白里透红的双颊,随声应道。 “真的嘛~?真的嘛~?”雪舞不敢相信地问着,眼中却焕发着别样的神采。而后她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牵起楚嫣然的手向殿中走去,一边开口道:“今天楚哥哥就要回来啦,哥哥去点将台接他了,他们一会儿就过来。我们四个已经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今天一定要好好说说话。” “嗯!我也想快一点见到我哥哥。”任雪舞拉着往殿中走去,楚嫣然的心中也是十分欣悦,能与久别的亲人再度重逢,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皇城,点将台。 点将场上八军齐列,号令震天,主帅压前,正台的御椅上有一男子端然上座,他一袭青衣简约而不失贵气,在阳光下隐隐折出银白色的暗纹。腰封上用黑穗系垂着一枚汉玉白佩,流苏微曳。发以玉束,临风而舞。清淡而几无挑剔的眉目,深邃而清隽失实的轮廓,风雅到极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皎如玉树临风前,依如清竹。 简单的寒暄之后便是对战果的总结及对战士的褒扬,这一次皇帝让夏侯行止代自己出宫迎兵,不得不说是寓意深刻。一来让他熟悉手握兵权的各个将领,二来也让各兵将知道他。凡是上了些年纪的将领都知道,历朝历代只有帝王和命定的储君才能坐上点将之位,而夏侯行止无疑将成为那个储君。 一番礼节点阅过后,众兵将各自退去。片刻功夫,场中只剩下了楚风从,而台上也只留下了夏侯行止。渐渐西落的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长,一个威严潇洒,一个温润如玉,他们直视着彼此,仿佛在用目光交流着什么。半响,不知是谁迈出了第一步,二人同时向前走去,右手握拳,平直前击,交于空中。 “啪……”双拳相撞,拳风凛凛,骤然响起的交拳声打破场中沉寂。二人同时笑了…… “风从!行止!……别来无恙!”就连开口也是同时。一别经年,兄弟毕竟是兄弟,默契依旧,此生不变。 “走吧。舞儿已经把嫣然唤到了宫中,今晚我们四个好好聚聚,一定尽兴!”夏侯行止使劲拍了拍楚风从的肩,与他一同往外走。纵然前一刻他还是点将台上万人之上的皇子,但现在,他们只是兄弟。 “舞儿?好久没有看到她了,嫣然也是,不知道这两年她们过得可好。我们四个是该好好聚聚了,今晚说好,不醉不归!”楚风从也是性情中人,脱去战甲后,他不再是那个威武霸气的将军,而更是把酒言欢的挚友。 夕阳渐沉,归途影成双,等着他们的一定是久违的温暖和重逢的喜悦。 八 宴前之邀 官道之上一匹白马飞驰而过,那马一色纯白,没有半根杂色,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浑身雪白,日行千里。直奔萧府而来,马蹄过处扬起尘土纷纷。马上一人着白衣,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银色面具从鼻梁上方将半张脸齐额遮住,面具之下嘴唇凉薄,下颌弧度清冷,侧背一把长剑,行过处只余白光一道。 于府前勒马,侧身跃落,揭下面具,露出俊朗的眉目,目光仍泛着冷冽。管家萧福随即迎上来接过缰绳,让下人将马领了下去,问候道:“少……阁主您回来了。”萧逸寒正欲入府的步子一滞,侧眸望向管家,墨眸中是尚未敛尽的锋芒,薄唇微启,尽量放缓声音:“萧伯,在这里就喊我世子吧。” “是!”萧福仍有些颤巍巍地应道。因为萧氏长年不在京城内活动,只有每过数年回京面圣之时才会在此小住半月,他是萧府的管家,世代守着这座府宅,在无人居住之年进行一些例行的打理。八年不见,世子真的变了不少,比起曾经的淡漠寡言,现在的他却会时常给人以很强烈的压迫感。也许,这就是江湖带给他的,身处其间,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哥,你回来了。解决的怎么样?”这时大堂里间疾步走出一名少女,紫衫简衣,无钗无饰,长发一半以雪青色缎带高高束起,一半尽数散在背后,眉目与他有七分相似。举手投足间既有少许寻常女子之明丽悠然,又有着些许男儿之磊落潇洒,让人心生雌雄莫辨之感,却又令人不敢亵渎。 “托你的福,干净利落。”萧逸寒将沾染了少许尘土的白色外袍脱下,换了件素色长衫,伸出手点了点那紫衣女子的鼻尖,以警告的口吻道:“我不希望还有下次。”而那女子正是他的妹妹萧亦颜。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萧亦颜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明眸悠悠转了转,却在萧逸寒下一个警告的目光射过来之前乖乖住了口,并郑重应道:“是!真的没有下次了!”。心里却偷偷说着‘才怪’。从小到大,不管她惹出什么事哥哥都有方法解决,就这一点来说,偶尔在他面前服服软还是有用的。 其实亦颜的这些心思萧逸寒又何尝不知,只是从不说破罢了。她性格活泼好动,好奇心强,又爱锄强扶弱,时不时女扮男装拿着自己的面具出去‘行侠仗义’。他知道她心里基本的分寸还是有的,只是不够稳重,所以有时难免要自己帮她善后。但在这天子脚下还是收敛些好,因为他们无论做什么,头上顶着的总归都是萧氏的名头。 此时,管家萧福手执一张红底烫金的请柬走入大堂,他将帖子递给萧逸寒,一板一眼地说道:“宫里托人送来了请柬,似乎是邀世子与小姐入宫赴宴的。” 萧逸寒正凝眸观帖的时候,亦颜先笑了,她朝着管家挥挥手,示意其不必紧张,转而开口:“萧伯,你也别太拘谨,我哥就是这样,他不会为难你的。”说罢,踮着脚轻巧地跑到萧逸寒身侧看起帖子来,还没看两眼就忍不住感慨:“看不出来,皇上还挺有人情味儿的嘛,咱们刚到京城就被请去参加宫宴,这个地主之谊尽得不错!” 而萧逸寒只是不动声色地合上请柬,沉默了一会儿,略带深邃的眸底映上萧亦颜的欢颜,顺水推舟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宫宴,便替我去参加吧,我还有事,就不去了。”不是冷漠,只是讨厌逢迎;也非逃避,只是他本就不属于这里。 萧亦颜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灵眸忽闪间,紧接着问:“那……我可以女扮男装代替你去吗?反正这里没人认识你,我也不用戴面具了。” “如果不怕被皇上发现判个欺君之罪,你大可以试试。”萧逸寒扬眉说道,虽没有直面回答,但是警告之意甚显。说完离座,不待那句“哥!你太过分了!”自少女口中喊出,便已袖手离开。 而在他心里却早已考虑周全:亦颜爱热闹,肯定会入宫赴宴,但宫里的人太过复杂,为了避免她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他这句话实际是用作提醒。但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最后来收拾残局的必然还是他。既然如此,就让她去玩玩也未尝不可。 此时,未央宫中却是另一番情态。潇湘殿里,雪舞拉着夏侯伊的手一晃一晃在撒娇,“伊姐,伊姐!你就陪舞儿去参加宫宴吧,听说这次各个世家的小姐都会来,一定很热闹的。皇兄他肯定又忙于接待各个世家贵族,不能陪我了。” “……”夏侯伊以手支头,面色较前几日已经恢复了几分,不似当日苍白却仍无什么血色。自接到请柬起她就一直在沉默,她知道自己这样冷淡的性子去了也只是煞风景,倒不如不去。只是,她又不想扫了舞儿的兴。 夏侯雪舞看看这面前的人儿有几分动摇,连忙再接再厉劝道:“伊姐大病初愈,也要出去走动走动,将心中的郁结排解排解,这样身体才能好得快呀。而且这次的宫宴是我娘亲主办的,你一定很久没有见她了吧,我们就去看看吧。” 提到元敬夫人,夏侯伊心中是暖的,前几天她还托人送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和补品。自己母妃早逝,她对自己已经比其他人好太多,无论如何这个人情自己既然承了,就不能辜负。于是,本欲推辞的她在雪舞期盼的目光下,终是点了头。 而另一边的清泠殿中,也是与之相似的场景,却比之清冷得多。夏侯汐静静地倚窗而坐,皎然月光打在少女雪色的衣裙上,仿佛连裙摆也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纯色月华。高远的淡漠,清寂的淡泊,出尘的淡然……仿佛早已脱离了尘世的烟火,远避了凡尘的喧嚣,月光清冷,斯人如月。使人不忍打搅,汀芷手持一方火红得刺目的请柬静静地站在一旁,候着那素衣少女的反应。 元敬夫人……那个脸上总是一副和蔼微笑的女子,那个细心体贴的女子,那和温和慈善的女子。脑海中的印象已经日渐模糊,可她的微笑却印在了自己心里。多日不见,宫里早已物是人非,她还是原来的她吗? 只怕明月依旧在,不照去年人…… “父皇有旨,点名让你们参宴……”行止当日的话重又回荡在耳畔,终是无奈一笑。罢了,她的情谊她无法相拒,他的旨意她无力相抗。她终究无法摆脱这个环境,身处其间,那么便只好去适应它了。漠然转身,一阵清音散,夹杂着少许无奈:“去吧……”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多少的丝竹笙箫,多少的歌舞升平,只怕再与她无关了。 九 入宫赴宴 皇城,湄姒宫。 夏侯王朝,国泰民安,世家齐聚,百姓安居,商农乐业。圣上龙颜大悦,命元敬夫人设宴以庆之。是日,湄姒宫中,宫宴大设,京中世家显贵皆到场。金碧辉煌的的宫殿里,琉璃宫灯华彩夺目,熙熙攘攘来了不少赴宴之人,谈笑间更添了许多热闹之气,丝竹齐鸣,歌舞齐上,众人赏之,一时间喧闹的大厅中渐渐安静下来。 元敬夫人一身绯色长裙衬得玲珑身段,发间镶嵌几枚攒丝宝石熠熠生辉,唇上胭色透出端庄,杏眸悠悠看向宫宴内厅。手握绸布团扇,上绣牡丹怒放,慢慢踱步于厅内,勾唇一笑,吩咐道:“今日赴宴者多是世家达官之人,你们好生招待。若有事情便来回禀本宫。”说罢,款步移至主位上座,一览厅中盛况。 雪舞着一身桃色抹胸轻纱粉色缎带蝴蝶裙,外罩浅粉中衣泡泡袖,挽着粉白落地纺纱臂套,腰束双层桃白腰封,扣渐变粉花长流苏腰饰,左胸轻绽一簇粉桃胸花。左腕戴水晶丝带袖扣,朵朵娇桃绽其上。她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过,似乎在找着什么人。行动处带过清浅的桃花幽香,更添几分娇俏。 “我都转了一圈儿了,都没看见哥哥,说好了给我介绍各个世家的小姐认识的。”她兴致低沉地倚着桌沿,有气无力地埋怨道。同桌而坐的正是夏侯汐与夏侯伊,二人皆是素衣华服,淡雅而不失高贵。 “就这一会儿都等不及啦?不把客人招待好,我如何来给你介绍。”熟悉的声音忽的从身后响起,回眸望去,夏侯行止着一烟青锦袍,玄文云袖,衣袂间绘了几叶萧萧碎竹,飘飘逸逸,腰间束一条宽边蜀锦腰带,坠着一块通透如脂的美玉,玉冠束起墨发,飘拂于后,额前几缕发丝掩了淡眉,墨眸深邃宛若黑夜,薄唇未笑,却已见笑意。 他的忽然出现立即带给了雪舞动力,她猛地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住他,再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步。这一举动引得行止恍然失笑,无奈摇首,拉着她坐下,一边给她剥桔子,一边一一跟她介绍起来。 “先看左边围的人最多的那一桌,那是温府的小姐,也是温氏独女——温故。”顺着夏侯行止所说的方向看去,确有一女子入眼。她身着靛青色广袖云缎暗纹华裙,衣袂晕绣了青白山茶,足踏一双素白绸鞋,绣了几朵素色山茶,烟青蜀锦腰封垂下一段碧色丝带落地半截儿。腰坠山茶玉坠,臂挽九尺青缎,腕着琉璃手钏。青丝绾,贴髻斜插十二支翎羽玉簪,耳畔落下两缕青丝垂至腰际。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遥望玉立娉婷之姿,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烟黛眼梢三分傲气,茶香晕淡萦绕身畔,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观其容者,都忍不住叹一句,卿本佳人也!却见她与周遭来敬酒的宾客一一周旋,游刃有余间却又不失风雅,反倒令身旁逢迎之人都做了陪衬。因温家是先皇太后与先皇后的娘家,一连出了两位帝后,自然是皇族贵戚,族人大多在朝中身居要职,位高权重。都道‘权贵温氏’,果然不容小觑。 “温故……温故……是那个‘温故而知新’的‘温故’嘛?”雪舞嚼着一瓣儿桔子抬头问道。 “是的!舞儿真聪明!”行止毫不掩饰地夸赞道,顺手又递给她一瓣桔子,接着介绍起来。“再看旁边人相对少的两桌,左边的是楚氏,你风从哥哥和嫣然姐姐正坐那儿呢。”行止往那边指了指,引来了正与几员副将交谈的楚风从的视线,并向这边抱拳示意。一身玄色劲装偏给他穿出几分文雅之气,棱角分明的脸上是乌黑深邃的眼眸,墨色中长发束起随风散乱。腰间佩剑更添英姿飒爽。双眸似水冷峻,黑曜石般的眸子令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浑然天成的飞扬霸气。 一旁的楚嫣然鹅黄色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眉目如画略施粉黛,三千青丝随意用水花粉蕊瓷簪绾起流云髻,一朵清新别致的百合斜别在发髻上,小巧的白玉耳坠在耳畔,玲珑生姿,清爽婉约,娴静优雅,宛若出尘。此时的她正与邻桌的少女说些什么,羽扇轻摇间隐显笑颜。皆是书香门第的秀雅,‘诗书楚氏’自然是名不虚传。 “嫣然姐姐旁边的女子是谁呀?”雪舞终于吃完了桔子,又忍不住地开了口,什么都没办法挡住她的好奇心。 “那是顾氏的小姐——顾清辞,听闻她颇通药理。”行止不疾不徐的说道。夏侯汐的目光淡淡扫过那抹青衣身影,正是那日在藏书楼遇见的顾家小姐。一袭碧衣身影如雕如啄,影影绰绰,一双翠玉耳坠暗暗生辉,一头墨发以碧玉缎带简单挽起,一串龙晶银饰垂下流苏曳曳,其余发丝尽数披下。着白纱披肩瑟瑟而下,及一件天水碧渐变百褶裙,双腕携青色缎带绣着幽兰暗纹饰以素色蕾纱。腰间系着落落铜铃,蹬着双黛色尖头鞋,走动时叮当作响,玲珑生姿。 都道‘商贾顾氏’,只因顾氏乃静雪城首富,族人极具商业头脑,聪慧精明,掌握着本朝最大的商汇渠道和经济命脉。顾家本有一子一女,只是长子长年在外经商,家族的繁杂商事皆一人揽下而从不劳烦其妹,是以甚少能见上一面。是以今日也是清辞一人赴宴。 “温、楚、顾……三个了,还有一家呢?”雪舞坐的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世家各有特点,世家小姐也是各具千秋,她好想去认识认识她们。 “是萧氏。”他托起雪舞的手,领着她缓缓向最右侧指过去。只是……右侧的萧氏之席空无一人,比起旁边三座甚是冷清。行止也不由得愣住了,不知如何开口。 “咦!萧家没有人来赴宴吗?”雪舞站起身,又探头望了望,的确是一人没有。“我们去看看吧。”说罢,不待行止反应,穿过人群就向右边走去。引得行止也不放心地跟了上去,剩下桌边的夏侯汐与夏侯伊对视一眼,均是疑惑。 不待雪舞走近,桌边猛地闪出一紫衣身影,那是一套男子装束,少年背身饮酒,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行止一手放在雪舞肩头将她稳住,另一只手伸向前方摆做一个请的姿势,继而开口:“请问阁下可是萧府世子——萧逸寒?” 身前之人轻笑几声,蓦然转身,浅紫色的锦制长衫,衬得是一双标致的眉眼,其貌可比女子,却丝毫没有女子的阴柔娇媚,反倒是风神俊朗。长及后背的长发以银镶玉冠高高束起成高髻,俊丽疏朗,英姿飒爽,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刚阳决绝,其中既有少许寻常女子之明丽悠然,又有着些许男儿之磊落凛然,让人心生雌雄莫辨之感,如此姿态令人不敢亵渎。 “见过行止皇子,今日得见实属幸会!”不待其反应便先行开口,同时将他二人惊讶的神态尽收眼底,不禁扬唇浅笑,看来他们都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身,心中不由得又得意几分。此人正是女扮男装替兄赴宴的萧亦颜。 夏侯行止与夏侯雪舞望着眼前之人,皆是惊愣了片刻方才回神。这,真的是凌剑阁的阁主萧逸寒?但见他并未反驳,二人更是惊艳了几分。虽然他们都没有见过他,江湖上对他外貌的传言甚至都有两种,今日一见当真是品貌非凡。 “幸会,幸会!”还是夏侯行止先反应了过来,抱拳回礼之际化解了方才略带僵硬的气氛。而一旁的夏侯雪舞却是久久未回神,这世间真的有长得与女子一样美的男子呀!今天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 在他们身后隔了几桌的夏侯汐目睹了这一切后,心中顿生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虽然她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虽然一时拿不出什么证据,但她依然敢确定,今日所到之人绝非萧逸寒。纵使此人大致看来与他颇为相像,但那却是两种决然不同的气场。世上尚存容貌相似之人,但要找到两种相同的气场却是几乎不可能的。殿中人来人往,不时遮挡住她的视线,终是放弃了探寻,独自斟起茶来,时不时走过一二行礼问安之人,也只默而不答。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就可以超脱一切喧扰,遗世而独立…… 同坐一桌的夏侯伊也在向那边瞧着,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只自顾自地品茶。她周身的气场似乎已经凝定在了冷漠坚韧的程度,阴枭的眸里流转着冷月一般的眸光,夹杂了些许锋芒,甚是凌人,无人敢前来靠近,生怕自讨没趣。而她的锋芒总是伤己伤人,她一直以为只有不停地让别人远离自己,才能够保证自己不被别人所伤。殊不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伤了自己。 正待众人各怀心事之时,宫外宣礼官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喧闹一时的正厅于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皆起身相迎,在大家的齐齐注视中,那身着一袭明黄,头戴双龙戏珠冠的帝王款步走入众人视线。 十 联诗之趣 一声“皇上驾到!”,使整个宫殿都安静下来,湄姒宫的气氛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场中的歌舞丝竹齐齐停下,在座的各路来客皆都起身行礼,那一身明黄之人便在仪仗队的簇拥与众宾客的注视之下徐徐走来。 掩了杯中茶,收了目光,夏侯汐淡漠地随众人一同注视着那抹熟悉的身影走入殿中。呵,他还是来了。尽管不大想见他,但于此时她还是缓缓旋身站起,带动衣袂纷扬,举步向那抹身影走去。她只是这样走着,却没有看他一眼,淡漠的目光看似落在他身上,却早已透过他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立身站定,微微颔首便是一礼。清铃的音调再无昔日的柔和,有的只是两端生生拉远的距离。 一旁的夏侯伊见着夏侯汐前去行礼,只得再次抬手将杯中的清茗饮下,状似慢条斯理的将杯子放下。随后起身,白衣凛凛,清高恍若霜中青女、月中广寒。大殿静下来时只听到她落在地板上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没有丝毫血色的双唇放松的抿着,眸子里没有丝毫情感可言。步子落得很慢,待到众人都回过神儿时她这才启齿放开清冷的音色,仿佛同他早已形同陌路。 不远处的夏侯雪舞远远地瞧着对面神情有些不对劲的夏侯汐与夏侯伊,感觉她们与父皇之间似乎生出了许多间隙。虽然这几年见到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伊姐病倒他也不来探望,自己更曾偷偷埋怨过他,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呀。低垂着眉睫敛去七分情绪波动,眸光如北斗星般灿然的明眸却隐隐流露出丝丝不屑,随众人一同问礼。 “儿臣/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整齐响亮的致礼声响彻大厅。那君主抬眸扫视殿下众人,道了句:“众卿平身。”端起琉璃酒杯,晶莹的葡萄色玲珑剔透。笑望向诸客,举杯出言:“难得举行宫宴,朕既为主,诸位便客随主便,来联诗戏乐如何?” 半响,见座中之客皆无异议,遂满意地点点头,深邃的眸子望向身旁的元敬夫人,开口道:“素闻凉儿通诗文,便由你先起诗,怎样?” 元敬夫人莞尔,对于宴会上的玩闹,亦是不愿多言语。皇上固然是为了抬举她,只是诗词歌赋她却是喜而不精,不能令皇上失了面子。虽说这样的事只图个乐字,却也不能含糊了,遂提盏而笑,道了句:“臣妾学艺不精,还是不要献丑得好。听闻皇上的儿女之中不乏善吟诗作词者,四大世家也不逊色,不若把这个机会留给他们吧。”话说得谦卑,但里头也透着毋庸置疑的语气。 听完元敬夫人的回答,似是疑惑的皱了皱眉头,但并未怎么表现出来。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道:“也好,让他们小辈之间切磋切磋。”眸子有意无意的扫过众人,“现在谁愿开头就开吧。”素是闻了小汐、伊儿文采极好,行止更是不用说,楚府乃书香门第,这场联诗应当会很精彩。 只是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难免是需要勇气的,世家们不便争先,恐抢了皇室风头,而皇室子女皆知皇上最器重夏侯行止,所以皆不愿先开口,而行止又想着谦让为先。因此,一时间场中无人开头,局面渐渐尴尬起来。行止身旁的雪舞瞧着眼前的情景愈发冷凝陷入僵局,皇上的脸色也渐渐地撑不住难看起来,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悄声问道:“哥哥,为什么没人开头呀?连舞儿都想出了一句呢,好想看对诗呀!” 行止俯首望着她有些等得不耐烦的好奇神色,心中有了好主意,把她向前推了推,悄声回道:“舞儿,想好了就先开头吧,我随你一起。” “嗯!”有了夏侯行止的鼓励,雪舞底气十足的应道。投袂而起带动身旁粉白轻纱丝丝缕缕地飘荡,衬着那袭纱裙如红花黄蕊般愈发飘逸。唇畔含笑露出浅浅风情,还微微泛着淘气,娇俏的笑颜如桃花初绽,隐隐流露出俏皮慧黠,含了丝丝缕缕的灵动之气,让人禁不住受她感染而微笑。她浅浅行礼甜甜笑道:“既各位都不愿开头,看来真是应了那句‘抛砖引玉’,那么舞儿就先献丑啦!”微微挑了挑美娟黛蛾,她很快地开口,“今个儿这么高兴,不如就以这个开头吧。” “缓歌一曲华筵楚……” 夏侯行止也随其上前一步,一双幽深如墨的眼眸似是在沧海中沉浮了上千年的黑曜石,映出淡淡的烛火碎影,烛光跌落墨眸之中转瞬即逝,不带一丝痕迹。微微垂下眼帘,浅浅地勾了勾清淡的唇角,抿出一丝和煦如风的笑意,像夏日中一杯恰到好处的清茶,紧随着对出下句。 “笑醉千杯清宵瑞。可叹把酒心犹在……” 从刚刚无一人开头到现在行止皇子迅速对出雪舞公主的下句并接着出句,整个过程仅用了片刻不到,场上不禁响起一阵惊叹之声,在座的元敬夫人也是甚觉欣慰。正当着众人感慨间,楚风从抱拳立起,向众宾客行一君礼,面向夏侯行止道:“这句楚某接了!”。剑眉星目,威严不减,玄衣劲服,雄姿英发。想着自己这两年征战沙场,看惯了刀光剑影、生离死别,从最初到不适应到渐渐麻木,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的代价终究还是太过沉重了,不禁心生感慨,执剑究竟是为了什么?博音朗朗,开口便道。 “堪怜狂歌意未消。风断流水何挑剑……” 不愧是将军之言,字字透着霸气,句句显出劲骨,只是他的句中之意怕是再无人知罢了。此时,邻座温故正欲斟茶的玉臂却是缓缓放了下来,凝眉间似有所感。玉指绕着额前垂落的一丝秀发,轻轻笑着,缓缓起身。然而没有人发现,此时她的笑并不自然,微笑之中似乎包含着几分单薄的苍白与无奈。出生在权贵世家,琴棋书画、逢迎礼仪自是必修课,只是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又喜欢做什么,喜欢学什么,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调整好心绪,状似自然无事地开口接道。 “指拨七弦怎问心。梅花弄笛仍故故……” 一旁的楚嫣然微笑着看着雪舞与哥哥都起来联了诗,自己身为诗书楚氏之女自是脱不开的了,只是始终遇不到诗意合心意的上句,也便不想强求一直静坐观看。直到温故小姐的那句诗轻轻道出,不觉微微愣神,顿时引起无数情愫在心中千百转,仿佛也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一般。生于世家注定没有自由,梅花笛也好碧玉笙也罢,不过是暗喻这世家小姐无法逃脱的命运……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这么想着,起身微微行礼,强撑起笑意,终是吟道。 “碧玉转箫亦聊聊。清梦摘夏何时醒……” 一旁的夏侯哲见着夏侯行止出尽风头,正沉闷饮酒间,忽闻见一句甚是熟悉的声音,举目望去正是那日向自己问路的少女。原来,她是楚府小姐……感慨人生际遇的同时也将一晚上寥落的兴致带回几分。饮尽一杯酒,落杯而笑,开口道:“素闻楚小姐的才气是众小姐中的翘楚,今日可真是领会到了。”只是,这才刚刚开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只怕有人起初风光,到最后却终是一场空,笑吟道。 “流年舞冬几处怨。春光空转一江风……” 此时宴中之人大多已经开了口,但诗风依旧是冷的。夏侯伊从雪舞起诗开始,她状似无意无心,实则一直细细聆听着每一个人的诗句,随后微微挑了挑却月柳黛。总归还是人多,有些不大精细,而且多人联诗也出不得好诗。依旧是素手持杯,细细品茗,然而她再一次将瓷杯搁置在眼前桌案上时却出乎众人意料地开口接了一句,音色依旧缥缈清冷,却因病失了几分精神,不细听自然是听不出什么异样。初闻乃几分空有其表的悲华之意,真正的含义,只怕只有她自己知晓…… “秋雁悲鸣九回肠。箫声断葬落花中……” 夏侯伊开口后,人们不禁将视线落到了她身旁的夏侯汐身上。而她却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之人的目光一般,那双流转着琥珀夜光的眸子依旧望着眼前的一盏茶,目光间充斥着无缘无迹的淡然。冷了,就加点开水,太烫了,就凉一会儿。一直这样反反复复地倒着开水,她知道,这杯愈淡的茶,最后会变成一杯不能再淡的白水。淡淡清冷的气息,自她身上散发出来,可望而不可即…… 十一 歌尽宴结 舞尽灯下霓裳影,不见窗前冷月销。又一曲宫宴之舞随着曲调的低平而缓缓收场,耳畔的丝竹之声却是不曾间断过,如今仿佛为了迎合圣意而换了曲平和的曲乐。夜渐深,宴厅中却依旧是灯明烛亮。微微刺目的灯光下,那一抹素色的背影更显清寂,纯到极致的白色仿佛连打在她身上的烛光也能反射出去,莫可逼视。 仿佛注意到了周遭之人的目光,夏侯汐加水的手微微一顿,素指缓缓提起杯盏,淡淡地看着清茶顺着杯嘴儿流入杯中,注满杯底后又缓缓溢上来。那些静静地沉于杯底茶叶便在刹那间被冲起,在整个杯子里漂浮、旋转……恍如失去了方向的游鱼,只能任水而行……此时,桌上只剩下一杯灼热炙手、淡而无味的‘茶’。夏侯汐面色不变,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烛光点点,衬得她暗暗的羽睫之下一丝微不可察的寞色…… “琴音湮止流水浔。一川烟雨何处霁……” 于众人略带疑惑和不耐的目光中,迅速开口,话却如清风泠然,拂过每个人的耳畔……举止未变,姿态未变,神情未变,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漫不经心的对了出口,目光仍停留在那杯早已平静无痕的水面。一切,再度远离,与她无关…… 这样淡然清远的气质,这样漫不经心的感觉,令萧亦颜恍然失神,她仿佛从这个汐公主身上看到了一丝哥哥的影子,然而也只是‘一丝’而已。不过,这句诗她倒是接定了!一袭紫色衣衫翩翩,衣带飘然浅扬,临风而立。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远观之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仔细看又像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女子。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位女子却是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英姿飒爽非寻常女子可比,眼角绽放皆是英气。萧亦颜略一沉吟,眼锋瞥见了那汐公主裙裾上暗绣的清荷,随即脱口而出,眼角含有笑意却依旧冷静若水。 “十里荷花谁家撷。堪言娉婷永鲜妍……” 自己今日女扮男装虽未被人识破,却终是收敛些好。但思索再三,仍是不想放弃如此好的捉弄下一位的机会,墨眸一闪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如今在座众多女子,倒不如多一句说说她们,看看下面人会怎么接…… 顾清辞看着众人一一开口,却终是寻不到好的时机。成窑瓷的轻响固然清脆动听,但听多了难免有些烦躁。随即举杯将里面的清茶一饮而尽,她明白自己此时确实也没什么心思细细品味了。一杯品了千遍的茶,再品也只会觉得乏味。这位萧氏‘世子’俨然一句夸遍了在座佳人,算是讨了个巧,只是如何接下句却是颇为为难人。心中虽已有了下句却不甚应景,直到邻座的嫣然投来鼓励的目光,遂不再多想,微微行了一个世家小姐惯用的礼,随后出口道。 “可惜风流总闲却。昔年曾许愿双飞……” 女子纵然是鲜妍了,但是那人若是不理不睬,再如何明媚怕是也没用,字里行间自然说的都是深宫红颜的悲剧。出了上联后便再不多言,依旧是斟茶品茶,好像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自己终究只是个局外人,深宫悲剧,便让它去罢…… ‘今岁已依望独言……’忽有一句自心底升起,犹如空穴来风,夏侯行止差一点就忍不住脱口而出了,却终是被自己克制下来。眼见着一轮联诗已经结束,在座的各个世子小姐也都参与其中。月至中天,时辰已是不早,是时候该有个人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行止思来想去,合着‘有始有终’之意,这个人还是由最初开头的雪舞来最为合适。他拍了拍雪舞的肩,悄声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快想一句作结吧。” 此时的夏侯雪舞正细细品尝着那一盘芙蓉糕,却忽地听见要让自己收尾。原本口中含着一块糕点此时却差点因咽不下去噎着,急急忙忙倒了一杯茶喝下,又缓了一口气。无助地抬首,犹如水墨点染的精致娇颜透着求助的讯息。她从说完首句开始就一门心思品尝各种糕点,并没有仔细听前句,现在自然是答不出来了。 行止无奈颔首,低声在其耳畔将方才心中涌现的那句说了。潋滟清眸霎时间如北斗星辰在朦胧迷离的烛火中闪现出夺目的神采,不愧是哥哥,对的真好!咽下最后一口芙蓉糕,拍拍手轻声站起。素指撩拨开遮住视线的碎发,微抬羽睫,脸边两绺发丝不时遮住微微笑得梨涡微陷的红晕粉颊,带出一缕娇俏风情,脱口便道。 “今岁已依望独言。” 结句一出,便是满殿的掌声与赞叹声,宫宴越发热闹起来,礼乐再度奏响,又是一曲歌舞霓裳。众人皆道:雪舞公主小小年纪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过不久必有其母之风仪。那高高在上的君王见此场景更是龙颜大悦,齐赞了在座联诗诸人。 夏侯伊自联诗之后便微觉不适,双眸平静沉默,却寒冷深邃。缓缓起身,避开众人的视线,寻了僻静的侧厅,步履轻盈而虚浮,如同冷露滑过叶片一般不着痕迹。碎步踏上殿中的大理石地砖,径自旋身离去。若有若无的脚步踏在地板上,虚浮却坚定,没有丝毫情感,只留一个决绝的背影…… 自夏侯伊走后,这一桌又只剩下了夏侯汐一人。整晚整晚,她始终重复着一个动作——斟茶,然而却不曾喝过一口。除了皇上驾到时她曾起身行礼,其它任何时候望向她,却始终是一个淡漠疏离的背影,纯到极致的白色,不染一丝尘埃,纯净似雪,清冷如霜。甚至一旁的伊儿起身离开,她也只是一眼扫过,复又继续把盏,眼底无一丝波澜。沉静如她,淡漠如她,那高高在上的君主不急,她又急什么。轻轻放下茶壶,慢慢端起一杯微凉的清茶,缓缓的侧杯,一整杯淡到极致的茶倾杯而出,被她无声的倒在了一旁的景观花卉上。 一曲极其盛大的歌舞之后,皇上威然起身,对在座众人道:“今晚恰逢佳日,幸得世家齐聚,联诗献艺,才人辈出,实乃我朝之喜。奈何时辰已晚,朕且先离,诸卿尽兴。”遂携元敬夫人双双退场。好似一件事物在极尽繁华之后,终将面临终结的一刻…… 人们缓缓起身,向着他和元敬夫人行礼,而那个一袭雪裳的少女却在刹那间不见踪影。在宫宴某个僻静的座位上,放着一杯刚刚斟好的滚烫的茶,在人们齐齐的行礼声中,连那茶水也有了一丝浅浅的波澜…… 而刚刚那位久久坐于桌旁斟茶的如霜似雪的少女,却在那高高在上之人宣布结束的一瞬间翩然踏入月色之中,带着微不可觉得凉意和静谧淡然的清远,一袭云裳与空中那皎皎月华融为了一体…… 黎公十年六月,国泰民安,百姓安居,商农乐业。 圣上龙颜大悦,命元敬夫人设宫宴以庆之。是日,元敬夫人于湄姒宫开设宫宴,邀京中世家显贵入宫同庆。 宴席奢华隆重,诸皇亲贵戚谈笑尽兴,把酒畅饮,一派和谐融洽之景。月至中天,方才作结。 宴上作有联诗一首: 缓歌一曲华筵楚,笑醉千杯清宵瑞。 可叹把酒心犹在,堪怜狂歌意未消。 风断流水何挑剑,指拨七弦怎问心。 梅花弄笛仍故故,碧玉转箫亦聊聊。 清梦摘夏何时醒,流年舞冬几处怨。 春光空转一江风,秋雁悲鸣九回肠。 箫声断葬落花中,琴音湮止流水浔。 一川烟雨何处霁,十里荷花谁家撷。 堪言娉婷永鲜妍,可惜风流总闲却。 昔年曾许愿双飞,今岁已依望独言。 十二 如遇紫枫 如寂夜色,皎月玄空,离了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的湄姒宫宫宴。一路行来,冷冷的月光打在少女雪色的衣裙上,仿佛连裙摆也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纯色月华。墨发和风轻扬,几绺碎发不时滑下额角,却也丝毫未曾阻挡她快然前行的步伐。 踱步于宫中小径,只有行于鹅卵石上发出的“沙沙”声响,月光下的树木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朦朦胧胧,婉约如一幅泼墨画。夜是极静的,即使在这宫城之中也是如此。这样的夜空,这样的安静氛围,仿佛连半日里的纷扰也可以尽数抛却,寻一份难得的静谧,触手那份最真的自己…… 不知走了多远,蓦然抬首间,透过纵横交错的枝干仰望天际繁星,恍然发觉自己已是身处紫枫林。她不是准备回殿的么,怎的走到这里来了……步履若有若无,却并未停下,在碎开枫叶的小道上踩出细碎声响。苍穹夜空浩瀚无边,不见头也不见尾。只有寥寥几许星辰孤寂地挂在远方天际,皎月蒙上一层淡黄薄纱不惊不宠,给天空点缀上了丝丝银光。月光依旧如流水般细细地穿过树梢流淌,在她身上映下斑驳的清幽光影。 紫枫林中,一颗高大的枫树上无声地侧卧着一个少年,他一袭滚雪白衣在夜色中颇为刺目,却因为身处高出而未引人注意。耳畔不时传来湄姒宫若有若无的琴瑟之声,一边是热闹非凡的宫宴,一边是冷清异常的树林,俨然是两个世界一般。清辉从高处一跃而下,在密密匝匝的树梢流连片刻便将婆娑树影投在了地上,有如漏了一地的碎玉一般,晶莹透彻。 夏侯汐望着眼前这片寂静幽深的丛林默然轻叹,既然来了,那便走走吧,刚离了那喧闹之所,寻得片刻清净也是好的。紫枫林中的枫叶在夏日并不成景致,因此并无赏景之人,又因为夜深雾重,给本就阴暗的林间多添了几分悚怖之感而少有人经。是以此时此刻,能在这个林中的,除了她怕是不会再有其他的人了。而她也乐得无人打扰。 迈着款然的步调,踏着地上小径和那斑驳的树影缓缓前行。如细瓷般景致的面目此时被那清清冷冷的月光一照一映,竟然显得整个脸颊都好似白玉一般有几分通透。而那一对清波流转的眼眸,也犹似坠入了茫茫河汉一般,闪烁着寒星一般熠熠通透的光芒。 携着几分倦意,萧逸寒心里想着:等宫宴进行得差不多了便去寻了亦颜一同回去,那个丫头肯定又有意无意地诓了不少人。也罢,她开心便好。时间不急不慢地走着,待他准备起身离开时,忽闻至身侧不远处传来一阵步履窸窣之声。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和他一样有如此‘雅兴’能来这漆黑幽静的丛林,也算是半个知己了,他真得好好认识认识。 心中的好奇将方才升起的倦意一扫而空,微屈膝借力而起,以一抹白弧划破俨然黑下来地天幕,再悄然落于另一侧的树干之上,动作极快极准,半分声息都没有,甚至连绿叶也不甚摇动几分。 俯首间,白衣入眼…… 同样是一身白衣,却是较那日玉绊之遇华丽几分。一袭云裳胜雪,墨发如绸,唇似樱瓣,肤若细瓷。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墨发白纱飞扬间,银月闪现琳琅夺目,灵动中似含着丝丝缕缕的淡漠。娴静时如淡雾飘渺,行动处似流云清风。衣袂飘飘,清荷隐现,轻薄飘逸。又若静静绽开的雪色蔷薇花,纯净似雪,清冷空灵,碧水寒潭之上,出尘如仙,纤尘不染。只是,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人气。处于那片渐逝的月色中,她的背影一如天上独自寂寞着的皓月,虽有玉神雪魄姿,却是清冷孤单影…… 那么,他就偏要打破这寂寞。没有多想,他便纵身跃下枝头,白影掠过,并故意带出了几分动静。淡然理了理方才逆风而落时吹乱的衣衫,倚树站定,饶有兴致地等着前方少女意料之中的转身。 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夏侯汐蓦地停下脚步,侧首回眸望向身后,凭空多出的一抹白衣不禁让她目光一滞。定睛再看,却是一个人。想必,又是宫中无聊之人的恶作剧吧。掩眸间略去几许不耐,未转身只继续向前行去。 没有意料之中的转身,眼前之人反而更快的举步离开,萧逸寒有些惊讶,心中好奇更甚,暗下决心要一探究竟。举步追上她,先开口道。 “汐公主,请留步!” 前方的白衣少女终是停下了步伐,这声音很熟悉,似乎最近听到过。悠悠转身,一片不知从何处来的薄云悄悄的遮蔽住了一半的月亮,有几分朦胧的月色打在她一袭白衣上,仿佛又被映射到了她身侧的各个地方。清明的眸光与清冷的月色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了一起,默然独立。触目那白色的身影的一刻,清眸微惊。 “萧逸寒……” 原来,是他。 眼前之人一身白色长衫,身姿俊挺,临风玉树,嘴唇凉薄,眉目清爽,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岩岩若孤松立,傲然清举。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此时,他正携着一份片云行过千山去的从容浅笑望着自己。她顿时明白过来。原来他没有去赴宴却是一人来了这里。好胆量! “记性不错!”他直接开口赞道,没想到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他们再度见面她就将他认了出来,“若是上一次你的记性也能如今日一般,那便好了。”只是凡事大多美中不足,又岂是人力所能强求的,而世事也正因此多了几分未知的奇趣。有时候,孰得孰失,都不必太计较。 夏侯汐听着这句话中有话的话,没有开口,片刻之后她将眸光投向了天际的那一弯冷月。淡淡的月色,透过密集摇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蓝色的天幕上散落着点点寒星,月色在灵动的云层间游弋,忽隐忽现、瞬息万变,呈现出无限的遐想。她只是静静望了一会儿,之后不置可否地一笑而过。 萧逸寒并没有介意她的沉默,启齿间已是换了个话题:“这么晚了,公主何以在此?”他的声音低沉却不会感到沉重,沉稳而又内敛,犹如风过林海,清逸潇然,给人一种自然而舒心的感觉。 敛目回神,也不遮掩,淡然道:“比起宫宴内喧嚣热闹,倒不如出来,就着这尚且清朗的月色独自走走……”语调清泠,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流露,沾了些冷露的睫角,却独遗漏了一丝寞色。 夜真的很深了,树梢枝头尽是一片寂寥无声的死寂,没有半分杂音。不知是他们已进了枫林深处,还是宫宴已经彻底收场,耳畔再传不来任何丝竹之声。一阵猝不及防的夜风乍时吹来,卷起了一大片缭绕流转的雾气,拂起了丛丛枫叶飒飒的回应,勾起了漫天月华的清辉。林间寒气渐生,置身于一片微寒的夜雾之中,纵使是初夏,夜气的寒冷也仿佛要丝丝透到骨髓里一般。 萧逸寒望着眼前衣着单薄的少女,清冷淡漠的眼睛折射出来一片朦胧迷离的清辉,却也不难看见其中透出的丝丝隐忍与倔强。经年之后,她的眼神还是一如初见。恍然一笑,他没有识错人…… 与此同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以那样倔强的眼神,她恐怕是不会轻易接受他的帮助了。既然如此,他也明白,此地不宜久待。再开口时,语义又是一转:“夜深露重,我送你回殿吧。”说罢,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一次夏侯汐没有回绝,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身顺着他引导的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人孤影了。因为,在她的身后,有一个随行的少年。 她,是今晚唯一一个见到他的人。 夜风微凉,白影成双,行过处,一片静默…… 番外 当时年少 童年,像一首悠远的歌谣,随风而来,呼啸而过,留下沉甸甸的回忆与满心的欢愉。 那时的时光总是快乐的,那时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 那时的她们可以为了一个游戏满宫跑,那时的她们可以毫无顾虑的相视大笑。 那时,天空很蓝,心很小,路很宽…… 如果真的要去回忆,她可能很难扑捉到什么具体的意象,对于流年中遇到的那些不重要的人与事,都被她尽数忘却了。记忆的尽头唯一留下的是三个小小的人影。 那年,她刚搬入未央宫;那年,伊儿的母妃病逝。她最开始对这座宫殿的认识便是:这里住着某个并不受宠的妃子和她的女儿。也许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对这个女孩的身世抱有几分感慨,而对于她这个一出生就失去了母妃甚至连母亲的面都没有见过的人来说,却并不会有太多感触。父皇这样安排,也许只是让两个都失去了母亲的女孩得以相互陪伴。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与她几乎同岁的女孩时,她还是惊住了。即使有母妃在身边,她过得也许都不如她。那女孩穿着一件与其身材并不合衬的华丽衣裙,面色却是苍白羸弱,病态凸显,令见者心怜。彼时,其正伏在桌沿剧烈地咳嗽着,而身旁却空无一人。她走过去,静静地为她倒了一杯水…… 虽同住于一宫之中,但她们的交集却并不多。因为生病,她很少能看见那个少女出殿活动,唯一知道只有:她叫夏侯伊。虽然她们接触不多,但她们的侍者汀芷与屏幽却成了好朋友,二人更是无话不谈。也许受到侍者关系的影响,她渐渐能从汀芷的一言半语中听到有关那个少女的情况。什么“伊公主今儿心情挺好……”、“伊公主今儿下床了……”、“伊公主……”云云。 从汀芷的话语中,她渐渐不那么感到孤单了。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宫里还住着另一个人。即使,她们见面的次数都不用数。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个不常见面少女也与她一样,从自己侍者的口中得知了不少有关于她的事情。 时间过得飞快,她搬到未央宫已经半年了。而她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却也正是在这半年之后,她被邀去潇湘殿品茶。见到时,夏侯伊一身与她颇为相似的白衣,仿佛只有这样穿脸色的苍白才会不那么明显,而她的白衣仅仅只是一时的喜好罢了。在皇族之中穿戴如此缟素本就是大忌,但她们却一起坚持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当日无心的一邀品茶竟促成了一场白衣之约。 那日后,她们的关系渐渐好起来。在伊儿不便出门的日子里,她会携几本书过去,二人相对而坐,各自览阅,时不时交谈两句心得。时光无痕,岁月无迹,那样的日子过得平淡却也舒心。 雪舞的到来是一个意外,更是一场惊喜。因为身体原因,伊儿很少去太学上课,而她却每课不落。也是在这段日子里她结识了雪舞,当然还有她的哥哥行止。那真是一个淘气的小公主,连太傅都拿她没辙,而她却只听哥哥的话。她不知怎的就和雪舞熟了,或许更应该说,她终于拿雪舞那撒娇的性格没办法了。自然而然的,她把雪舞带到了未央宫,也把欢笑带到了未央。 雪舞一来便不愿意走了,并以长大了为理由从元敬夫人那里搬了出来,与她们同住。雪舞是一个天生的开心果,如果之前这里还是一片无喧的静谧,那么之后便常常充斥着她的欢声笑语。她们三个一起品茶、赏花、论诗、猜灯谜、做功课……未央宫再不复昔日冷寂,俨然成了三姐妹温暖的家。那,也是她们在宫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随雪舞而来的,还有夏侯行止。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她与行止成为了论政之交。从最初的经史典籍渐渐论及国家大事,他们讨论的范围逐渐扩大,对彼此的辩述见解也越来越欣赏。一个好的对手不可多得,而他们正是视彼此为自己最有力的对手。就这样,她与伊儿一同读书的时间少了,而雪舞反倒成了潇湘殿的常客。 随着年岁渐长,积累渐深,她的才华再也无法遮掩,连那一国之君也渐渐开始关注她,而这无疑是对她最大的鼓舞。她没有依靠母妃,她终于用自己的力量得到了他的肯定。她开始在自己的世界里努力,努力地证明自己,也努力地让他看见自己。可是,一心向前的她终究还是忽略了他眼底的惋惜,也忽略了她是女子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 夏侯行止帮不了她,她的父皇更帮不了她。就在她认清现实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好像还失去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什么。她与伊儿、雪舞依旧在一处,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不复往日亲密,而她们二人之间却好似从未变过。这种变化她无力挽回,只好从容以待。因为她知道,那不是她生命的全部。 就在某个下了一夜雪的清晨,她不经意提出的政见再次被父皇训斥,她赌气之下跑出了龙吟殿,却在无意中撞见那个舞剑的少年。她忍不住将心中的郁结相问于他,他却事不关己地答非所问。而今想来,确实好笑,一向冷静的她竟然也会因急切而失态,一向淡然的她竟然也会有闹别扭的时候。可是,她始终没有回想的机会了。因为这件事到最后,终于和那场大雪一起被她忘记了…… 夜风吹来,将飘得很远的思绪拉回。今晚的明月美丽的恰到好处,多一分太过丰腴,少一分则略显清瘦。今晚的月色是温柔的,没有华丽的外表;干净,就像一颗通体透明的心脏。静静的聆听繁星呢喃,总会有一些莫名的温暖浸入肌肤。 难怪,自己会想这么多…… 难怪…… 夏侯汐漠然起身,轻理云裳,似是要抖落那一身寂寥。明澈清亮的眸底氤氲雾霭,似若江南烟雨色,漫入半分月华残影,身旁的宫灯早已燃灭,她轻轻呵出一口气暖了暖有些凉意的手,开口似是轻叹了一句什么。再不停留,转身归殿。 “当时年少……” 一 初次试探 烈日炽烤,暑气灼人,蝉鸣聒噪,薰风炽热。宫宴过后不久,整个皇都便迎来了酷暑盛夏。碧蓝晴空中的一轮烈日再无清晨那般温和,张扬着将阵阵火热阳光洒向地面,炽热的光线令其所触及到的一切事物升温。庭廊有树阴摇曳,那聒噪喋喋的蝉鸣声声还是依稀可闻,热烈的阳光被琉璃碧瓦悉数挡回,廊下徒余阴凉,却也明媚。 廊角处,有一女眷执着一绣花盘扇倚栏四顾,她身着橘红蜀锦广袖长摆锦裙,绯色绣线勾织出大片月季芬芳,栩栩如生彷如在布料上翩然绽放,浅金色锦绸织边腰带束住柳腰盈盈,腰间一块羊脂玉佩玲珑剔透,青丝如墨高绾成凌云髻,斜插一只琼玉步摇得体娴静,耳畔一对东珠流苏耳坠精致华丽,翦水秋眸潋滟清澈却是深不见底,心思难测。 因是正午刚过日头正盛,九曲回廊少有人经,独有那转角处立着的娇俏佳人便是半年前圣上新封的韶婕妤,而她等的正是自己的亲姐姐伶妃。今日正午时分伶妃去了趟乾清宫,一个时辰后仍未回来,她独自一人心怀忐忑实在坐不住了,便趁着人少时到这回廊口等,如此一来正是希望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不多时,果见伶妃款款走来,一颦一态,风情暗藏。她一身蜜合色四方锦立水裙,朱绡丝线纹以鲜醴,腰间一段苏绣朱雀锦缎宫绦,裾长曳地,微步款款时微扫地面。飘逸青丝三千盘作逐月髻,翡翠鹊纹流苏插梳斜入云鬓,一旁缀以流彩珠花,珠翠玲珑。远山眉舒,丹凤眸挑,绰约之中自有淡淡傲慢流露。 “姐姐,陛下反应如何?”韶婕妤快步迎了上去,急急开口,却又刻意压低声音询问道。 而那伶妃却不慌不忙地抬手压下,示意她控制好情绪,拉过她边走边低声回道:“听姐姐回宫予你细说。”媚眸暗转,接着又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陛下今日……” 这二人便是岭南叶氏五品中侍大夫之女,姐姐名唤执瓷,妹妹名曰桃夭,姊妹二人皆蒙圣宠,双双入宫为妃。都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你不想取代别人便终会有人来取代你。而这两姐妹恰恰不是安于常乐之人,她们的目标就是圣上最信任的妃子元敬夫人。 今日姐姐伶妃前去面圣所述也正与那元敬夫人有关,她小事化大、大事夸张地在皇上面前告了元敬夫人一状,内容便是她处事张扬、嚣张跋扈、滥用私权。这其中孰真孰假当然只有告状之人自己最为清楚,而妹妹韶婕妤担心的也正是皇上的反应。 “你方才问我皇上的反应。他……”伶妃入殿后遣退侍者,倾身落座,抿了口茶才满意地开口:“虽然没有全信,但也没有不信。可见这次去试探,还是有收获的。皇上对她的信任也不过如此……呵。” 韶婕妤随其在旁边坐下,却仍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那姐姐为何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担心极了。” 执帕掩唇,那伶妃落盏而笑道:“那是陛下心疼我,怕日头太毒伤了我,遂留我在殿中小坐了片刻。瞧把你急的,下次可得给我沉住气。” 韶婕妤诺诺地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那,陛下他有没有说什么?” 伶妃摇摇头,摆弄着芊芊玉指,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说:“他并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说是知道了,让我们与元敬夫人和睦相处。”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和睦相处?在这深宫之中要她们如何和睦,他拥有许多女人,而她们只有他一个男人,争权夺位那是必然,不争者只有淘汰这一个下场。 此时,另一方的钟粹宫中也收到了来自乾清宫的一方‘贺仪’——皇上亲手之书。元敬夫人携宫中众人淡然回礼谢过圣恩,又送走了宣礼之人后,独自一人坐于殿中,默而无言地望着那一卷墨宝久久没有打开。 印象里,他已经很久没有送过自己东西了。不是因为刻意疏远,而是因为彼此了解。他知道她什么都不缺,也知道她真正看中的是什么,因此这些客套之物他很少拿来敷衍她。但是这一次,他反常的送了东西来。不是钗环首饰,也非绫罗绸缎,只是一卷他亲手书就的书法字帖。这,难道是在暗示什么吗? 随侍珈诺呈上了一盘新鲜水果,疑惑地看着自家主子望着那一卷未曾打开的墨宝兀自发呆,忍不住上前道:“夫人,陛下难得送了这么有诚意的物件来,您怎么不打开看看呢?” 这无心一句却是点醒了她,珈诺不知其中之意自是轻松,可自己也不知其中内容,何必如此庸人自扰,平添愁绪。自嘲一番之后,方才沉重的心情也放松许多,她坦然地展开那一纸墨笺,定睛看来…… 澄心堂纸之上,书就四字‘谨小慎微’。那字迹端正工整,盘虬卧龙,笔锋刚正凛然,真是极品。而这四字,却不无警示之意。若于平日,皇上绝不会无端暗示自己什么,而今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自己入宫多年,看多了嫔妃之间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对于此事不用多想便知道定是有人在圣上面前提到了自己,而且所言非善。既然非善,那必然是贬得不轻,毕竟这样的机会任谁都不会给对手留有余地。如果恶语伤人真的令她对这宫廷之斗寒了心的话,那么重新给予她温暖的便是皇上的信任。 在听了别人对她的的重伤之后,他没有立即误会她,而仍能赠墨宝暗示,这与她而言已是莫大的信任。而她也绝不会辜负这份信任,因为她懂他心中所想,所以她绝不会成为那个挑事之人。她愿意为了他默默隐忍,只为维护着宫里的片刻安宁,让他得以全力于国事而不为这后宫分心。 只是,这份隐忍究竟能支撑到何时?她的隐忍又是否能换来那未知对手的理解?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二 品茗观人 天清气朗,苍穹微明。宫城之沿高高的城楼上,有一青衫少年踱步至城墙边,举目四望。时辰尚早,初晨的京城还沉浸在一片安详的静谧之中,只是偶尔有几个早起的商贩已经开始准备一天的劳作。手掌轻轻抚上身前的墙面,一块块坚石垒成的城墙坚固无比,它们在时光的打磨下虽已斑驳,但却依然固守一方。不仅仅是皇城,每一处的城墙皆是如此,它们才是一个国家真正强盛的象征。 夏侯行止深吸了一口晨间清新的空气,缓缓呼出,无言而笑。眉目在晨光的映射下显得清隽得不真实,却仿佛能承托起世间的一切风花雪月,几分清淡如佛,混着他浑若天成的佛性气息,俨然如堕入红尘却不沾染半分尘埃的仙僧。 没想到才回来两个月就又要动身了,不用说这必定是父皇给自己的又一项任务。年岁渐长,他也逐渐要担当起属于他的责任,无论作为儿子亦或是作为臣子,都不能令那个人失望。那日在乾清宫,他呈上了一折有关岭南茶业的奏折,陈述了春茶收获、转运期间存在的问题及夏茶的调整方案。 谁知父皇阅后颇为赞赏,眸中闪过几分惊才艳艳但很快隐去。变得更加令人琢磨不透,语气染上几分不可抗拒的威严:“此法甚好。如此,此事便交由你亲自去办。记住,带着你的成效来见朕。” “儿臣领命。定不负父皇期冀。”抬眸,忽而对上那人深邃的墨眸,眸中光华流转加深几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他如此回答,郑重领命。 带着些许暖意的清风轻轻拂起他鬓边干净的碎发,黑眸有和煦的暖意渗出来,眼神安谧,清净无声。这次出发却是瞒着舞儿的,若是让她知道了,一则不让自己去,二则嚷嚷着要与自己一同去。无论哪一则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对她保密。有了那两年在民间寻访的经历,这样的任务于他而言并不会太难,他有信心在一个月内完成归来。 旭日已升,城门已开,是出发的时候了。转身欲下楼,却在蓦然回首间撞上了三抹熟悉的目光。小汐、舞儿、伊儿……她们怎么会来。知道这件事的最多只有小汐与君墨,莫非……无奈轻叹后还是向她们三人走去,既然来了,便道个别吧。 “哥哥,你又打算不告诉舞儿悄悄出宫办事是不是!”雪舞不待他走近就迎了上去,粉拳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他的胸口,力度不大,语气中却尽是埋怨。而她身后的两人只是无奈看着,也不上来劝架,夏侯汐垂眸摇首表示并不知情。 “是君墨告诉你的吧?”夏侯行止看到了夏侯汐的动作便全都明白了,双手轻轻扣住她的手腕,叹了口气道。 “我还要感谢君墨姐姐呢,要不是她在我的坚持相问之下告诉我,我又要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雪舞任他扣着自己的手也不挣脱,清亮亮的眼波流转,漾开丝丝缕缕涟漪微微,反而自觉有理地与他论起来。 “你最有理了……”揉了揉眉心,依然拿她没有办法,墨眸中漫上几许宠溺,只得俯下身子耐心劝道:“舞儿乖,这次哥哥只是去办些事,最多一个月就回来了,你在宫里好好听你汐姐和伊姐的话……” “我知道……我都知道!刚刚伊姐、汐姐、君墨姐姐都劝过我无数遍啦~”雪舞不耐地说着,嗲着娇声婉转,尾音咬得迷宫转调儿,娇而不腻,清婉甜美。眼风腻着些许明亮,偏颐一急,抬起手抓起那素青的衣袖,摇晃着说:“那哥哥要答应我,最久一个月,一定要回来哟!不然……不然我就去找你!” “一言为定!”行止没有想到这次她会答应地如此干脆,放心地与她拉了个勾,转而又替她理好碎发,最后站定对其身后的汐、伊一抱拳:“舞儿就拜托你们照顾了,一切多谢!”虽是对着两个人开口,目光却是一直落在汐的身上。夏侯汐自然明白,伊儿身体不好,她会多尽些责任。清眸澄澈,抬首间潋滟一笑,示意他放心。 伴着初升的朝阳与清爽的晨风,夏侯行止一骑骏马飞驰而去,一袭青衣伴着众人的目光消失在官道尽头。这一走便是一个月…… 建章宫,凌霄殿。 透过夏日斑驳的树影,有婷婷少女一身青碧色广袖云缎裙,领口袖口青线刺绣浅绿山茶静静绽放,细密银线勾织出几只飞蝶翩然栩栩如生,一双素白绸鞋上几朵浅绿茶花清雅淡丽,碧青裙摆席地逶迤,随着一名宫侍款步走入中殿。 此女正是前日里在宫宴中参与联诗的温府小姐温故。只是,今日她为何会入宫,又为何会来到这里,那便要看这个宫殿的主人是谁了。随着引路宫人的退下,殿中缓缓走出一人。君子拂墙来,是为伊人笑。夏侯哲依旧一身华贵锦袍长衫,白瓷水墨一点晕染山水静好,手执折扇,拍打清风拂面,悠然开口:“温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温故会意一笑,明眸善睐,颔首一礼恰到好处,转而道:“哲皇子贵人不忘事,宫宴之后仍能记得温故,实乃我温府之荣。” 夏侯哲听出了她语中的刻意疏远,以一笑掩过,继续开口:“温小姐过谦了,请。”抬手示意她落座,殿中的红木茶案上是备好的清茗鲜果。 “请。”温故回礼道,紧随其后而坐。隽秀的眉目间蕴着显而易见的明媚笑意,然而那笑却并不是很单纯,反而含着几分引人深思的意味。 夏侯哲不禁暗叹,这个温府小姐只怕不简单,她能在宫宴上与数位达官周旋而不落下风,而今独坐自己殿中却依旧泰然自若,确是个不容小觑之人。也正因为如此,她若能助自己一臂之力,那么在与夏侯行止的皇位竞争中必然能如虎添翼,事半功倍。心绪扭转间,提盏为她与自己各斟了一杯茶方才开口:“近几日宫中新进贡了一批新鲜的茶叶,我这儿刚好得了一些。听闻温小姐乃爱茶之人,遂邀尔入宫于吾共品,小姐可能品出这是什么茶?” 茗烟氤氲,叶沉吸水,叶瓣舒展。芽似枪,叶如旗,水汽夹着茶香缕缕上升,如云蒸霞蔚。端详着面前的紫砂茶具,清茶郁芳,顺其之意执盏品茗。这第一泡极为讲究,即便茶温稍低几分,也会影响茶的本味。清茗入口,品味醇厚,香幽如兰。放下茶盏,转视隔座之人,胸有成竹道:“醇香缭绕,庐山云雾。” “温小姐好见识!”夏侯哲应景的鼓了两声掌。继而轻轻抬手,手持竹筒长臂舀水,续上第二壶茶,壶内叶旋如雪花飞舞,叶底成朵,鲜嫩如生,叶落之美,如春染海底。看着这第二泡的茶色,较前次浅些,茶香却是依旧,不增不减,再度为她倒入一杯茶。 温故见其已然开始泡上第二壶却仍未开口,心中有些疑惑。她与夏侯哲皆心知肚明,今日品茶,品的却未必是茶。同时她也大致猜出了夏侯哲真正的用意,他与很多人一样无非是看上了温氏的权势,想借自己的力量达成目的罢了。今日她会来,不是为了帮他,而是她想看看他的目的是否与她猜测的一样罢了。既然他不开口,那便由自己先来吧:“哲皇子之意恐怕并不仅仅在茶吧……” 夏侯哲知道方才的对话不过都是客套,被其一语点破也不惊讶,只含笑点了点头,接过话头:“茶可品,人亦可品。这些年温家贤才辈出,朝中数员达官均是温府门生,在下仰慕许久,盼得与之学习一二,不知温小姐可否行个方便?若能有所成,则温家三代,后位可保。” 夏侯哲一席话说的虽不甚明,倒也十分通透。温故眼角的笑意却是冷了几分,不得不说他的计划比她想象的大,也有些超出了她的预料。遂再无品茶的兴致,也不想于此处多待。于是,翩然起身,道别:“皇子所言甚重,温故一介女流恐难当大任。府中尚有事未理,暂且告辞。”说罢,再不顾夏侯哲的反应,转身而离。 夏侯哲自看到对座温故渐转深邃的眸色,他便知其听懂了。只是,此事不能行得太急,若是急了一时恐难以接受,需给她些时间考虑。这种互惠互利之事,想必任何聪明之人都不会放过。举杯饮尽一杯茶,不动声色地对着她离去的背影,朗言:“你我既然与茶有缘,下次若有好茶定不会忘了温姑娘,到时还望姑娘赏脸。” 熏风满载着夏日的炎炎暑气穿廊而过,殿中馥郁的茶香渐淡。命人撤去了那桌已然失去了利用价值的茶具,夏侯哲缓缓起身,打开折扇,挥扇间冷冷一笑,却含莫测之意。 但愿这步棋他没有走错…… 三 山雨欲来 宫宴之后,一切似乎都又回归了正轨,宫里宫外的人们依旧循着原来的轨迹平静地生活。只是,死水尚有微澜,而在后宫这样的地方又怎会有真正的平静。那表面伪饰的平静背后又暗藏了多少诡计,几无人知。 瑶华宫里,有一宫婢急急走入,低头附在伶妃耳畔悄言了几句,姗姗而退。那座上的佳人转而得意一笑,随即吩咐下去:“把韶婕妤唤来,就说时机到了。” 不多时,韶婕妤一身橘色娇影入殿,她迅速遣散了周遭侍者,扬眉试探地问道:“姐姐等的时机可是那行止皇子出宫?” 伶妃点头默认,素指纠缠着耳边一绺碎发,状似疏理发丝,实则开口:“要拿下元敬夫人,就先要一一击退她的帮手。你想,自己的母妃出事了,儿女会不管不顾?所以,夏侯行止出宫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再言之,那个夏侯雪舞除了撒撒娇难成气候,不足为惧。因此这次我们……” “可是她与伊公主和汐公主走得很近……”未待伶妃说完,韶婕妤便担心地开口问道。 “哼……”伶妃不屑一笑,眸光轻蔑,“那夏侯伊嘛是个天生的病秧子,你认为她能撑到几时?至于这夏侯汐……毕竟还太嫩了些,如何是你我的对手?”说罢,她倚桌而起,带动发间珠翠玲珑而响。轻移莲步上前,缓缓地握住了韶婕妤的手,促动道:“好妹妹,你就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你别忘了,在那宫宴之上,元敬夫人可是占尽了风光与荣耀,咱们再不出手可就要永远被人压下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间抽出一张字据,随意扬了扬,复又得意地开口:“证据我都准备好了,人也买通了。而今,东风已至,机不可失!”狭长的凤目微眯,柳黛轻挑间流露出森森诡谲的眸光,让人不自觉地沉入其中,无法自拔…… 韶婕妤成功地被其说动了心,她鼓起勇气、下定决心与她一同去乾清宫走一遭。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去便再也无法回头了,这一去改变的再不单单是她们姐妹的命运…… 乾清宫中,姐妹二人执手立于殿前,伶妃唤住了那正欲入殿通报之人,暗暗递过一锭金子,随即暗示道:“请公公务必将此物转交与皇上,宣我二人入殿!”说罢,呈上了一封信函,那信函包裹得很严实,俨然隐藏着什么机密。 果然不着片刻,殿外便响起了:“宣伶妃、韶婕妤入殿!”二人相视,默契一笑,却含了诸多意味,相携款步走入殿中…… 正殿之上独坐一人,着一身明黄绣龙锦衣者正是当朝君主。只是,他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反而阴晴不定,令人看不出端倪。他坦然挥袖免了二人礼数,声色威严而凝重,指着刚刚呈上的一纸字据,开口便道:“这是怎么回事?” 伶妃满意地看着那坐于上位的君王渐渐沉下来的脸色,不疾不徐地抬臂理了理一旁缀下的流彩珠花,俯身跪下,双目凝上几许沉重,启齿说道:“回皇上,臣妾自知本不应打扰皇上,可此事实在无处可以明理。三个月前,臣妾的随侍忽然离世,之后被查出中了砒霜之毒,她在后宫中从未得罪过她人,何以至此?如今,臣妹从元敬夫人那儿无意中发现了这份字据,臣妾斗胆,请皇上允许彻查此事!至于上次,臣妾所言也均属实,请皇上明鉴!” 韶婕妤随其双双跪下,接着说:“皇上,姐姐说的句句属实。那日,臣妾本是去给元敬夫人请安,却不料元敬夫人一上来就让臣妾跪了很长时间,至今双膝仍疼得厉害,但这并不算什么要紧事,而这张字据却是臣妾在元敬夫人殿中发现的,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上位的君王听了她二人的陈述,先让她二人起了身,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心,暗暗皱眉。若真如她二人所言,那么这一次,凉儿确是惹上大事了。私购私藏毒药一事可大可小,但若牵扯上无辜之人的性命,那么就决不可轻饶了!只是单凭她姊妹之言并不可直接定罪,他需要好好问问凉儿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元敬夫人虽偶有张扬,却并非无法纪之人,此事需当面对质,把话说清楚方可断案。”于是,遣人传元敬夫人前来进谏。 一炷香之后,元敬夫人步入了乾清宫。一抬眸便见到了殿中的伶妃与韶婕妤,心中一时间明白了大半。几日前那个在皇上面前告自己状的人,只怕与她们脱不了干系。只跪了那么一会,便是一副弱不禁风的神情,至少自己不吃那一套。当然,她也明白,自己在皇上心中是有分量的,皇上多少也会顾及几分她的尊严,但后宫之事,又有谁能说的准呢?所以在接到传唤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了山雨欲来。 “臣妾参见皇上。”飘廖裙袄裹紧绸缎,显出玲珑剔透的诱人身姿,蓝蝶外衣遮挡白皙肌肤。她缓缓走上前,瞧见端坐的男子,待站定后素手拘前,欠身行礼。无论如何礼数不可少,只是许是多日不见,皇上眼中带有明显的疲惫,也不知道这些宫人都是怎么伺候皇上的,自己着实心疼。 含笑示意佳人起身免礼,“不必拘礼。”随后将那字据递至她面前,沉声问道:“这,可是你宫中之物?那伶妃宫人之亡,你可知情?” 元敬柳氏本想看看那叶氏姐妹又想玩什么把戏,却不料皇上倒先递了一样东西过来,双手接过,是一张十分陌生的字据,自己从未见过。字据之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是私购砒霜的证明,而上面明晃晃地盖着的是自己的宫印。这一张字据看的自己好生刺眼,而皇上的行径又更让自己痛心。 俯身跪于地上,看着那些言不属实的字据,流眸轻转,冷笑,看来那叶氏姐妹二人真是要让她无翻身之日了。但是,不是她做的,她也绝不会去背这个黑锅,再度抬首,语气坚定:“这些……与臣妾无关!” 正当乾清宫中众人到齐,一场宫斗之戏即将开场之时,元敬夫人的随侍珈诺已经寻至未央宫。此时,听雪殿中仍可闻见欢声笑语,原来是雪舞在同笑笑玩捉迷藏。珈诺的步子顿了顿,有些不忍心打扰这样和谐的场景。只是,如今行止皇子出宫,夫人又被急召,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找谁了。宫里人都知道皇上最疼爱雪舞公主,所以现在也只有雪舞公主才能帮到夫人了。 就在她踌躇之时,到处找笑笑的夏侯雪舞已经跑到了殿外倚风庭,珈诺为难的神色也被她尽收眼中。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但她还是跑了过去。透过珈诺慌张的神情和急切的语气,夏侯雪舞的双手渐握成拳,一对清澈透亮的眼睛如今渐渐暗沉下来,鸦色羽睫轻轻颤抖着,最终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气冲冲地疾步往外走去,娇颜上怒色显然:“她们太过分了,仗着娘亲温婉无争就欺负她,我不能让娘亲受欺负!我要去给她讨回公道!” “雪舞公主!”珈诺没有拦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怒气冲冲的粉衣公主疾步走出倚风庭。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身后响起了一声低唤,音色缥缈中却透着寒意,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回首望去,正是夏侯伊。她此番来本欲帮舞儿复习功课,却不料目睹了方才的一幕,心中暗觉不好。 她静静听珈诺说完,额前的墨丝遮住了半个眼眸,却丝毫抵挡不住她冷峭的眸里折射出的锐利眸光,柳黛之下一对眼如同寒星一般深邃。她稍稍缓了缓,冷静对珈诺道:“你别慌,先回钟粹宫守着,别自乱阵脚,我去乾清宫找舞儿。放心,清者自清,我相信元敬夫人一定能打破这个阴谋。”说罢,顺着雪舞离开的方向走去。 就在众人为了这一场宫廷之争各自就位之时,夏侯雪舞冲出未央,夏侯伊紧随其后的这一幕,恰恰落入了路过之人夏侯哲的眼中。唇畔漫上一丝冷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来是那叶氏姐妹出手了。 只是,自己的宫人无意间撞上有关她们伪造字据的那一幕,他恐怕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仅因为,那元敬夫人是夏侯行止的母亲。要怪只能怪她生的儿子太优秀,已经成了自己前行的最大阻碍,他必须将其清除! 四 针锋相对 宫中的消息总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传播着,涉身其间的人四处寻找帮手证明自己的清白,与之无关的人则远远观望着,企图看一场热闹,还能顺带减少一个对手。不到半天的时间,整个宫廷便都知道了叶氏姐妹与元敬夫人之争。 此时的未央宫,除了清泠殿,其余的两殿之主皆去了乾清宫,一个是为了母女之情,一个是为了姐妹之义。而此时能这样端坐殿中,不急不慌地静观事态发展之人恐怕也只剩夏侯汐了。自伊儿追随雪舞去乾清宫为元敬夫人求情之后,便再不见她二人回来,直到汀芷从笑笑与屏幽那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这位独坐殿中的白衣少女依旧没有半分动作。她既没有随那两位公主一同去求情,也没有四处去寻什么帮手,只是在静静思忖了半晌后独自研起了墨,没有人知道她要干什么。 那少女独自坐于桌前,手执墨锭,重按轻转,先慢后快,细润无声。轻颔首,细凝目,神情专注,不急不躁。这样的淡然不是冷漠旁观,也绝非无情无义,而是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一旁的汀芷携同雪舞与伊儿的随侍笑笑与屏幽皆站在一旁,初是疑惑,但看到她气定神闲、不急不忙地磨墨时三人都是急得直跺脚,想要上前帮忙却又都被拒绝了。笑笑和屏幽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唯独最了解她的汀芷虽然有些不确定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先稳住了身旁二人,静静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墨研磨得差不多了,心中的想法也已思虑成熟,夏侯汐于案上铺开缃素,泚笔作书。一起一落,笔尖在纸笺上迅速滑过,带着刚研好的墨汁,一封信函片刻书就。落案顿笔,她终于抬起头望向殿角等了许久的三位随侍。清朗的目光,澄澈如泉,淡然如许,眸底是处变不惊的沉静。好似再大的变故在她眼中也能化为云淡风轻的淡然一瞥,不足为惧。 笑笑和屏幽在那如清泉般自信明澈目光的注视下,一颗焦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汀芷笑看着她,默契地上前一步,开口道:“请公主吩咐!” 抬手间勾起衣袂轻纱,她将书信递到汀芷手中,冷静道:“将这封信亲手交到顾府小姐顾清辞手中,不必多言,她自明了。我不便出宫,须得你替我跑这一趟。”说罢,又转向一旁的二人,“我知道你们此时必然十分担心舞儿和伊儿,你们去乾清宫陪她们吧。伊儿身体不好,需要人多照顾。舞儿性子冲动,必要时拦着点,别让她火上浇油。” 汀芷与她二人皆领命而去,清泠殿又再度冷清了下来,夏侯汐回身坐下,望着殿外阴晴不定的天空。有片片墨色的云渐渐聚拢起来,遮住了阳光,天瞬时变得很阴沉,仿佛一场大雨将至。她在心中默念:对不起,我可能无法陪你们一同面对这一切,但请一定要坚持,坚持到我找到证据来接你们的那一刻。等我…… 龙吟殿的殿前盘龙鎏金柱依旧威严屹立,漠然地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柱下一个粉衣少女匆匆跑来,欲闯进殿却被拦住,两侧的守卫奉命回绝任何来者。贝齿咬唇,眼中忿意难平,无论如何她都要去为母妃说个理。思索许久,终是对着殿门恭敬一礼,又添一句:“儿臣夏侯雪舞给皇上请安,还望通传!”说罢,屈膝而跪。 不过片刻,又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女快步走来,她隽容秀美,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她一路走着一路想来,元敬夫人不会是那样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便随意害人。这深宫之中真真个儿再无什么可信的东西了,无论人也好,物也好。 当她看到雪舞跪在殿门处的孤单身影时,心口还是一痛,此事至关重要,对于舞儿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考验。思索罢,她悄然行至门前,在那粉衣身边跪下,道:“舞儿等父皇呢。姐姐陪你罢。”无论怎么说,元敬夫人也算是她极为敬重的一位后妃,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夫人被诬陷。无论如何,此事都要查出个水落石出,她夏候伊方可罢休:“夏候伊拜见父皇,还望通传。”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即便为人君也定不愿为难她们,闻得雪舞与伊儿一同跪于殿外求见,他终是软下心,略有思虑。因想着若是伶妃姐妹与元敬夫人之事,公主自然帮衬着夫人,只是这样跪着倒让宫人瞧笑话,皆是难堪的很。家丑不可外扬,须得速速解决了,遂宣道:“速传进来。除近侍外余人都下去吧。” 跪了许久终是听到了那一句‘准入’,夏侯雪舞握了握拳,黛眉更紧,见着夏侯伊笑了笑:“伊姐……”,若论这宫里头,与自己最知心的便是她了,如今她也前来帮忙,怎能不感动。刚站起身,不料竟有了些许晕厥,便伸手扶了扶一旁的玉柱。 见舞儿似是要晕倒,夏侯伊连忙扶了一把,又道:“不注意身子了罢,竟连姐姐我也不如……”一语未尽,忽而便是接不上气儿,缓了好一阵子才咳出声来。不禁摇头,果真是身子天生便弱,经不起如此折腾。只是如今不想折腾的她,也不得不折腾进去,一则为保夫人清白,二则不放心雪舞,她会尽自己所能。却又不禁勾唇冷笑,当然,是要保证在夫人真的清白的状况下,而她相信夫人是清白的。 入殿后,不可避免的看到了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叶氏姐妹。不知怎的,每每见着她姐妹二人,她总有一种说不清深浅的厌意。毕竟,那日韶婕妤在夫人宫里傲慢的举止,她也略有耳闻,最终被罚跪只能说是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如今却恶人先告状。由此不经意间就联想起了自己的母妃,一想起母妃,她就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而她闪着冷定眸光的眼眸,是再也不会流泪了。她绝对不会再为任何人哭,她曾经是个没人关照的孩子,如今却在深宫中一步步变成冷漠绝决又深沉练达的夏候伊。 实则她心中的打算无人知晓。她并不健谈,思绪也不甚灵活聪慧。她不打算多说话,但该出手时,她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提起因病而虚浮的脚步,她神色宁静而凌人冷淡。入殿,脸色不变,音色清冷:“伊儿拜见父皇。”盈盈一礼后她退至一旁,冷眼瞧着余下的人。 夏侯雪舞却是再度一礼,抬首间绯颜染怒,灵眸染霜,开口道:“父皇!你不能听信伶妃和韶婕妤的一面之词就定母妃的罪呀!母妃对你的心意别人不懂,你还看不清麽?如今怎能凭这一张字据就问罪?此事还有诸多蹊跷之处,雪舞恳求父皇彻查此事!”说罢,她俯身跪下,再不愿起来。 元敬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言辞恳切地为自己申辩,心中不忍,上前扶她起来。见着一旁得意的韶婕妤,自己起初倒是觉得她很单纯,如今却是自己错了。接着又是冷冷看着一旁的伶妃,浅浅嗤笑一声:“皇上给你搜查的权利是本着对性命的尊重,你却还真的以为自己得皇上宠爱?滥用皇上赋予的权利,又来诬陷于我,这等无视国家法纪又该如何惩治才好?” “够了!”那殿中的帝王袖手拍案,沉声一喝。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殿中众人身上,随即冷声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这般热闹。”似无意般将墨毫碰落,即皱眉,内侍正欲收整,却示意其休止,将墨毫亲手拾起,放置一旁。 “对有些事情,自己清楚就好,若是为罚跪这等小事忿忿,可知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也就无能治国平天下,齐家亦是此理。况有些墨毫造的可人,看着舒服,却不能下笔写字,没有实能,那些笔架上真正能下笔写字的,可曾说过朕一句?”笑望向殿内之人,似在等待回答,目光却流连在元敬夫人身上,“凉儿认为如何?” 听见皇上提到了自己,元敬夫人微微颔首,上前道:“皇上说的不错,不过若是有人设计陷害,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皇上一定知道,古有《出师表》:‘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的忠劝,正所谓清者自清,相信皇上定不会让臣妾等人失望。” 伶妃冷笑一声看着这一切,这公主们与夫人接触时间长,定是向着夫人的,想了想,她顿了下,最后曼声道:“关于那宫人之死,有宫人在夫人宫中发现了一盒麝香与一小包砒霜,夫人却说是她在后妃那里搜到的,臣妾实在不明,即使在后妃那搜到的禁物,为何不禀报与皇上,请皇上查明在严惩?可见是心虚了吧。再者,这字据之上,宫印盖着,如何能错。”说完后轻轻拍手,有宫人将物件呈上。 但见那伶妃伶牙俐齿,句句逼人,又与人串通呈上赃物。元敬夫人再也没有给她面子,而是开口便问:“伶妃口口声声说这宫女是本宫所害,敢问这位宫女是谁?叫什么名字?” 伶妃暗想,她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夫人,才如此反抗,遂曼道:“宫女名叫璃孀,侍奉了我很长时间,宫里很多人都认识,如今却无故中毒身亡。再加上这字据,种种皆为证据,不知夫人还要如何辩解?” 元敬夫人正欲开口,便被皇上抬手止住了,“这麝香原是宫中禁品,只是前些年凉儿诞下舞儿后身子不大好,麝香又有镇痛消肿之效,在太医较验后配制的,兴许是凉儿怕你误会,才谎称是搜到的罢了。至于这砒霜……真假难辨,还是宣太医来一验便知。”且不论这麝香究竟是伶妃刻意为之,或当真是凉儿她私自藏下的,因并未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且先翻过,他关心的,不过是一片安宁。至于那砒霜,着实棘手,只希望太医能来看看,想想办法。 聆得皇上一句宣太医,伶妃也收了口,再不多言什么,只剩得嘴角一抹得意的笑。 五 暖然清辞 远方的天际隐约间显出了几许阴沉之感,苍白而单薄的色调直直的布满了整个天空,不见一丝光彩。几朵阴云在不知不觉间凝结团聚,一串晶莹的雨铃划破阴沉了许久的天空,仿佛是没有丝毫征兆的,淅淅沥沥的雨丝飘然而落,不一会儿空气中便弥漫了一层氤氲水汽,朦胧而飘渺。 顾府的庭院中,一片逼人的翠色,丛丛碧叶在雨雾中尽情伸展着,感受着这场天赐的甘霖。夏日的雨总下不长久,伴随着一阵风过云涌,骤雨渐收,顾府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汀芷随着管家步入庭院的时候,顾清辞正撑着一把伞,指挥着一旁的素问铲除庭中长势过于繁茂的杂草。那一身青衣的少女站在一片翠色中,唇角漾着一抹淡笑暖如春风晨曦,好似画中走出的仙,清丽端庄,娴静淡雅。 听到了管家的禀报,她回到庭廊处,收伞而立,未得汀芷自我介绍便笑吟吟地开口:“听管家说你是汐公主的人……”说着,眼角的余光已经打量了汀芷一圈,复而颦眉相问:“公主有什么紧急之事么?” 汀芷心中一惊,自己从见到她起一句话没说,甚至对管家也未言及何事,而这位顾氏小姐竟然看出了事态的紧急。她不禁有些暗暗佩服起眼前之人,更对公主所托之事又放了几分心,随即将那份贴身携带的信函递了过去。 顾清辞从容接过,静静阅览起来,时间分分秒秒地走过,她一直保持着垂首读信的姿势。信不长,不过几十来字,她却读了好一会儿,甚至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读信,还是在思索。终于,她从信中抬起头来,却只说了一句:“稍等。”便头亦不回地望内阁走去。 汀芷疑惑地望着这位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的世家小姐,只能站在那儿干等着。此时,除完杂草的素问走过来,冲着她招呼了一句:“小姐估计去找东西了,我们去那儿的石凳上坐着等她吧。”说完,领着她坐下。 汀芷望着这一院郁郁葱葱、长势甚好的草木,忍不住好奇道:“这种的都是什么呀?” 素问见她问了,也不掩饰,自豪地说:“这些呀,是我们家小姐种的草药,有薄荷、连翘、半夏、白芷、车前子……顾氏虽然在商贾一行远近闻名,但是小姐却独通药理,一心习医。因此世子长年在外经商,而小姐只管这药材一行,京城里所有的药店都是由小姐一手打理的。” 汀芷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猜到了几分公主的用意。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顾清辞从内阁走了出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顺势拿起了雨伞,对素问吩咐:“我一会儿随汀芷入宫一趟,你就不必随行了。若是扶瑶姐问起,你便说我出去办事,半日当归。”说罢,又转向汀芷,淡然浅笑:“请带路,有劳了。” 汀芷没有拒绝,亦或是根本没想过拒绝。眼前的少女犹如水墨点染的精致娇颜上,点点笑意如碎开的日月星辰般透着令人心悸的清丽光芒,使人如沐春风般温暖。她点点头,领她一路前行。 乌云依旧笼罩着这片空旷冷寂的宫廷,由远及近一座座巍峨的宫殿错落屹立,在一片阴霾中仿佛凝固了一般,青砖红瓦再无往日恢宏之势。渐渐又开始有了落雨之意,虽撑着伞却依旧遮不住太多,莹莹雨丝点点侵染在少女的肩头、发间,渲染上几分朦缥缈胧的意蕴,夏日的熏风伴着潮湿的雨气席卷而来,少女染湿了原本干洁的青裳。而她似乎全然不曾在意这些,只顾坚定地迈着前行的步子,步履淡然轻盈,唇畔是那不变的温暖浅笑。 直至‘未央宫’的玉匾出现在前方不远,汀芷终是松了一口气,要是再这样走下去,也不知顾小姐会不会生病。二人入殿,殿内半透明的琉璃地砖映衬出一抹白衣身影,幽静而寂寥,在那个往昔常常伫立的檀木雕花窗棂前,夏侯汐背对着她们负手而立,似乎正在静静欣赏着这一场盛夏的雨。 汀芷知礼地将伞放置妥当后,转身将门轻轻扣上。听到了声响后,夏侯汐转过身,眸光落到了殿前的顾清辞身上,错愕了一秒,转而了然似的扬了扬唇。 顾清辞移步向她走来,距她三尺之地停下脚步,郑重而确然地说道:“你说的情况我已经查过了,京城中的所有药局,都没有向宫中擅自进贡超出御用标准的砒霜记录。而且他们本身不是货源,因此货量有限,必须从总药局采购,而总药局一直以来是我亲自监管,长期内并无异常。换言之,宫里的砒霜只进过一次,那就是每年年初从顾府直辖的总药局里购进的。” 顾清辞的一席话虽长,却一一解释了夏侯汐在信中提到的所有疑虑。首先,宫中的砒霜只从总药局进过,排除了从私人处购药的可能。其次,就算是私人偷卖,当货量不够时也会通过总药局进货,而显然并无异常。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私人私购,显然这一点顾清辞没有提到,她在信中也没有写。 夏侯汐顺着话意,接着便开口问道:“若是私人从药局购药,可能寻到什么证据?” “药局只制药,以及分配宫廷及诸药店的进药量,并不会卖药给个人。”顾清辞答得很确定,因为对于自己管辖的东西,她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夏侯汐淡淡地听着眼前少女脱口而出的坚定话语,心底掠过半分疑惑,面上却是依旧平淡如往常。如琥珀般明净澄澈的眸底似有暗光流转,沉吟开口,却避免不了早已习惯了的疏离语气:“无论如何,多谢。” 顾清辞微微颔首,悠悠然一笑:“公主言重了,你我在藏书楼也有过一面之缘,既同是爱书之人,这等举手之劳,何必言谢。自看到汀芷一路匆匆而来,裙边溅了不少泥,我便知情况紧急,能帮到你们我也十分开心。”清浅无瑕的笑意,平静亲和的气质,总能在不知不觉间给人温暖,将人感染。 夏侯汐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她的淡漠与疏离不知为何竟对她全无影响,眼前之人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如风拂绿叶般从容优雅。仿佛她眼中的暖意能化那千山的冰雪、万里的寒川,在这样的目光下夏侯汐无意识地想要逃避。因为,她早已习惯了寒冷,早已不再希冀温暖。 顾清辞仿佛感受到了夏侯汐的不自在,会意地移开视线。她的感觉不会错,眼前的公主似乎并没有她表现出的那样冷漠,似乎还能感受到温暖,似乎已经习惯了伪装而遗忘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抬首望着檐角一串坠落的雨帘,就在这一天,她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小小的决定,她想去温暖这位公主。尽管原因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好。也许是……她们都喜欢读书,也许是……每次见到她都孤身一人。也许,更因为她相信,她的内心其实也是温柔的。冷漠只是一层厚厚的茧,让她将自己重重包裹,从此拒绝了温暖。 夏侯汐轻声低咳了几声,打破殿中一时陷入的尴尬氛围,漠然开口,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请顾小姐带我去总药局一看?” “啊?”顾清辞蓦然回神,有些尴尬地理了理鬓边的垂发,丹唇一弯,眸清如镜,皎如月,攒了几缕狡黠,轻松开口:“没问题!今后唤我清辞便可。” 六 侠女亦颜 晨间忽至的雨到了午后终于有了转小渐停的趋势,当夏侯汐与顾清辞来到总药局的时候,正午刚过。刚刚休息半晌的工人又开始忙碌起来,淋、洗、泡、漂、炒、炙、煅、煨……各尽其职。她一身简约的白绢长裙未加以花纹修饰,素净如仙,几分随意却不失典雅。发以缎挽,不饰珠钗,清颜雅致,不施粉黛,倾世依旧。随着顾清辞一路向内堂走,其间不乏有人上前打招呼,而清辞也一一回应,看来顾小姐在这里还是颇受工人们欢迎的。 待二人步入内堂,堂内的药局管事忙起身相迎,先是拱手一礼,转而开口:“小姐今日怎么忽然来药局了?还带来了客人,我都没有准备东西招待。” 顾清辞摆摆手,蛾黛轻舒,示意其不必多礼:“王叔,不必如此麻烦了,我们来询些事情,稍待片刻便离。”说完,美目悄转,对着身旁的夏侯汐,示意她可以问了。 清眸暗敛,颔首思量片刻,夏侯汐上前半步,轻声问道:“这段时间,可有私人从你这儿购进砒霜?”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语气里透着显然的生冷意味,使人难以谎辩。 那管事低头想了想,脸色渐渐变了,有些踌躇又有些挣扎。夏侯汐与顾清辞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并没有多言,心里却又都有了底。就在他想好了准备开口之时,顾清辞倏尔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王叔,我希望你对你说的每一个字负责。今日我与汐公主来,是定然要将此事调查清楚的,所以我希望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当听到‘汐公主’三个字的一刹,那管事的眼中闪现了一丝愕然与惊恐,暗暗抿起的唇延伸出一条逶迤的线,他深深地息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对着夏侯汐俯身一礼,终是一五一十地开了口:“汐公主料事如神,确是有人私购了那砒霜。”说出这句后,他望着顾清辞眼中逐渐浓重的失望,还是接着说:“小姐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破坏那规矩的,只是那来人拿出盖着元敬夫人宫印的字据,我不得不照办……” 夏侯汐漠然地听着他的话,却在聆得‘元敬夫人’的一刹,涣散了一秒钟的目光便又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有了愈发冷漠的趋势。一对剪水双眸灿灿,钻石一般夺目而冰冷。她打断了他的话:“字据在何处?” 管事在那忽然变得冷漠非常的少女的注视下,颤巍巍地找出了那一份字据。夏侯汐漠然接过,敛目一看,那白底红印盖着的竟果然是元敬夫人的宫印。一时间,她有些无法接受。这一路想来,并没有什么出差错,管事的话也验证了她的猜想,可是为什么会是元敬夫人的宫印?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她做的?不可能…… 顾清辞看着一旁陷入沉思而无暇顾及旁人的夏侯汐,无奈地对管事一笑:“无论下次发生什么,我希望你第一时间向我禀报。行了,忙你的去吧。”管事知错地喏喏转身退下。她又转身看向一边沉思的少女。琥珀色的眸子里暗蕴着内敛的锋芒,鸦色的羽睫起落,使人看不清她的心思,周身的气场淡漠到了极致,在不会伤到任何人的同时又把人推得远远的。无奈地摇摇头,顾清辞心里暗道:这个汐公主可真是个难对付的人呀。不过,她喜欢挑战。 她向着那犹如冰雕一般的少女走近两步,拉了拉她的衣袂,缓声言:“在这儿干站着想不累么,我们换个地方,去清净一点的茗酒坊坐坐吧。”说罢,也不及那白衣少女回应,拉着她就往外走去。 药局坐落在京城中最宽阔的一条主大道上,出了大门再过一条窄巷,便可看见苍榷大道上热闹的街市与来往纷繁的人群。再加上骤雨过后,赶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夏侯汐听着不远处出来的喧闹声,不禁有些皱眉,却没有拒绝顾清辞的好意。 二人刚走出总药局,还未行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你这个偷窥贼,站住!”她二人正欲回头一探究竟,却忽见一人从前方头顶的高度直直摔落下来,躺在地上再难爬起来。此时,身后走来一英姿飒飒的少女。双眉有如柳叶刀裁,盈盈笑意眉上来;肌肤胜似瑞雪初降,恰似那白玉无瑕。嘴角的一抹悠扬的笑,温馨而又甜美,明快而不张扬。一身雪青衣衫,衬着她的脱俗之质,清灵动人之美,令人眼前一亮。 看着这位忽然出现的少女,夏侯汐与顾清辞皆是一愣,此人甚是眼熟,似乎月余才刚刚见过。只是……上一次见她的时候似乎是宫宴,且还是一身男子装扮。二人对视一眼,瞬间心中明了,果然她还是身着女装的时候看起来更加清丽自然。 顾清辞上前一步,含笑道谢:“多谢,萧小姐。”萧亦颜美目愕然地望着她们将自己的身份看破,心中不甘:都怪哥哥让我穿回女装,这下可好,一出门就遇着熟人了。哎……她不甘地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脚,微瞪眼:都怪你! 顾清辞静静地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萧亦颜的举动,似乎有些看出了这位萧府小姐表现在外的微妙小情绪,率先开口提出了邀请:“今日遇见也算缘分,况萧小姐又出手帮了我们。我们正欲去茗酒坊一坐,萧小姐若有空的话,不若一同前往?” 萧亦颜自来闯荡江湖,性情率然洒脱,那副闺阁小姐的婉转扭捏之态自然学不来,心里想着要去,口中便答应了。顾清辞也欣赏她的坦率,就这样,再加上一个一心研究字据无可无不可的夏侯汐,三人共赴茗酒坊。 茗酒坊是京城南湖湖畔停泊的一艘画舫,舫若其名,唯余二物,清茗相赠,美酒相待,是许多文人墨客的青睐之地。然而最令人神往的莫过于那传说中的一杯——‘醉生梦死’罢了。南湖之上,静水悠悠,在临窗的一个僻静侧舱,三个少女相对而坐,各自品茗。清风徐徐,丝绦低垂,似那以湖为镜的少女,碧玉妆成。 顾清辞不多时便与萧亦颜谈得甚是投机,而一旁似乎被冷落的白衣少女似乎正低头研究着什么。夏侯汐将字据颠过来倒过去,正反里外仔细端详了一遍。最后,她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那个宫印之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即便是冷醒如她,也免不了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和惘然。 她静静地观察着纸上的印痕,脑中思索着有关元敬夫人宫印的一切讯息。这个世界上没有毫无瑕疵的珍珠,就像没有毫无破绽的阴谋一样,如果还没有发现破绽,那必然是她遗漏了什么。两片薄唇自然而严谨地抿在一起,双眸平静如旧,毫无波澜。伴随着清爽的湖风,她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将线索一条条梳理清晰之后,再看那个宫印,她蓦然睁大了眼睛。 几缕墨丝由耳畔掉落到了眼前,遮住了她几分视线,却遮不住她眸中闪现的刹那光亮,眸光犹如漆黑夜幕中耀眼的星辰,熠熠生辉,夺目逼人。檀唇微扬,抬首抵于唇畔,她终是满意一笑。这一笑却令萧亦颜与顾清辞皆失了神,她们一同向西边望去,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二人都疑惑:这会儿的太阳是不是真的从西方升起了。 夏侯汐显然没有在意她们奇异的目光,唇畔笑意显然,如果这张字据会说话,那么她已经听懂了。如今若是还缺什么,那便只有人证了。思及此,她的眸光又暗了几分,方才遇见萧亦颜的一幕划过脑海。只怕那偷窥之人便是她们所需要的人证了,可知是自己一时疏忽误放了他。 萧亦颜看着夏侯汐阴晴不定的面色,心中疑惑更甚,刚刚从顾清辞的口中她隐约知道了她们此行何用,只叹自己一时间帮不上什么忙。而现在,她却是越来越弄不懂,这位沉默寡言的公主,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正当她疑惑间,一声巨大的响声自正舱传来。舫中之人齐齐望去,只见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扔进了画舫,正中摔在一张桌子上,桌子应声而碎,足以显其力度之大。掌柜的一看,连忙跳了出来想看谁在惹事,可还没走两步却被一锭银子砸中了头。 待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穿着白衣的男子已然入舫,手握一把银鞘长剑,一身白衣纤尘不沾,眉目清冷,嘴唇凉薄,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就在众人屏气凝神暗叹来了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之时,萧亦颜第一个反应过来,对着门口的身影挥了挥手,喊了一声:“哥!”又望了望那被绑之人,疑惑道:“这不是刚才偷窥的人么?怎么又被你抓住了?” 萧逸寒循声望去,座中三人,独白衣淡漠,其他两人皆是笑意盈盈,开口纠正:“不是偷窥,是跟踪。”不问江湖事的顾清辞有些疑惑,原来萧府真的有一位世子呀,她还一直以为只有那日来赴宴的亦颜一人呢。不过看他刚才的身手,再加上江湖萧氏的名气,应该是个厉害角色。 夏侯汐几步走了过去,缓缓蹲下身,淡淡的眼锋扫过地上之人,果然是方才遇见之人。眸里笼罩着一股愈发冷锐的气息,眼底锋芒凌人而丝毫不收敛,令人不敢逼视。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与其周旋了,多拖延一刻宫里的情况便危急一分,开口时,只听得冷音瑟瑟:“现在,可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在强烈的压迫感下,那人浑身一冷,再看萧逸寒的目光,也是说不出的冷冽。他吞了口吐沫,陈述道:“我只是奉了宫里一位娘娘之命,伪造了元敬夫人的宫印。事成之后本应该从此在京城消失,可我担心出岔子,就偷偷跟着那个叫我办事的人到了总药局。不放心地守了几日,就看见了来调查的你们……” 事情到了这里一切都已明朗了,夏侯汐再不管他后面求饶的话,漠然起身,迎上了萧逸寒悉听尊便的目光,她淡淡颔首会意。“今日多谢各位相助,时辰不早了,我还需回宫还一个公道,暂且告辞。”清淡缥缈的声音响起,似空谷回音高山烟气,她从容地向他们道别后,转身离开。 顾清辞笑着冲她的背影挥了挥手,而萧亦颜却是兴致缺缺,仿佛无缘一场宫斗好戏。萧逸寒在其额头上轻轻一弹,嘱咐道:“宫里的事情,你是想都别想插手。既然事情解决了,就随我回去吧。”萧亦颜很无奈地低下了头o(︶︿︶)o…… 七 水落石出 此时的乾清宫中是一片剑拔弩张的态势,自太医检验过那一包确为砒霜之后,伶妃更加得理不饶人地一步步将元敬夫人逼到了十分危险的境地。渐渐的,就连皇上也难以再帮她说什么了,如今的局面俨然凭一人之力再难控制。一时间,大殿里跪着的、立着的、坐着的尽皆都有。 元敬夫人瞧着皇上言语之中颇为相护,也知其为何如此,不过是希望后宫安宁罢了。但自己却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自己身为夫人,怎能被一个妃子和婕妤整的团团转?又是凭什么?皇上为了后宫安宁,便能无视自己的清白!思及此,也只是苦笑不语。 那在上位者虽不直言,心中却是清楚的。凉儿有苦难言,舞儿一直帮她母妃说话,勉强尚能撑得些局面,只是自己并不愿她插手此事。凉儿位及夫人,自然不须担忧,只是舞儿这样做,却恰是为她自己引火,此时最好能来一个让她听得进话的人拉她出来,因而他把视线转向了夏侯伊:“伊儿认为如何?” 夏侯伊聆得父皇问话,翘首抬眸,若放在往日她只会一笑而过,并不会多言,毕竟只是局外人。如今却是看不得舞儿被折腾进来,细细听了一阵,思索间,忽而吹了一阵冷风来,生来就羸弱而性格决绝冷漠的素衣少女却是忍住未咳出声音。眼前微微有些犯晕,眼神却是冷静而清醒的,眼下局势紧迫,父皇分不得心,而她也不希望父皇为她这个无用的女儿分心。 她倔强地撑着出面,言语却已有些力不从心:“父皇,伊儿不想多插手。只是希望父皇可以听伊儿几句。”每每犯病,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已逝去的母妃,此刻亦是浮想连翩,心头思绪千万:“伊儿觉得……父皇有些不公。”眸光冷定,她勉强撑着病怏怏的身子说了这么一句话,言语间却是隐着一种彻骨的心痛。 听闻伊儿如此说,皇上微微有些懵然,本想着让她劝劝舞儿,却不料……无奈地微蹙了眉头,他终究容不得别人当面指责自己。不公?什么是公与不公?终究是她活得过于单纯罢了。“休得胡说!”言语中隐隐有些不悦,愈发加重了语气,“枉读了那些书,怎的说话这般没有分寸?”想着她与舞儿一向关系甚密,如今舞儿为母妃说情乃是情理之中,她若要搅这趟浑水,便是自寻麻烦了。遂狠下心道:“若是如此,便将你遣回未央宫面壁思过,日日晨昏定省,再教礼法,直到朕满意为止!” 元敬夫人见着情况不对,听语气皇上真是怒了,便上前扯过那明黄的衣袖。“公主也是一时口快,皇上莫要怪罪。伊儿,还不快向你父皇谢罪?”一边对夏侯伊使眼色,自己可不想他父女二人因为自己而生了嫌隙。 夏侯伊眼见父皇真是发怒了,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嘴边的话便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指尖微微有些颤抖。缓缓跪下,脸色凝重,眼底却隐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没有哭,也没有怨言,自知是自己说错了话。“父皇息怒。伊儿知错,这便去领罚。夫人还是自重罢,伊儿便不打扰了。” 说罢,依然跪着却再不插足其中,看似的和解之中却是一种绝不要人帮助的倔强。一向直来直往,如今失言,后果自是自己承担的,到头来还是自己无用罢……想说的话,却只能憋在嗓子里说不出口。恍然垂了垂蝶翼一般的羽睫,在苍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烟紫色的阴影。眼前愈发晕起来,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更不会这种时候倒下叫人看笑话。硬是强撑着长跪,等待父皇发话。 元敬夫人眼见着伊公主落寞的样子,见皇上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自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暗自愧疚,终究还是因为我……而现在的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面露愠色地看着皇上。一旁的伶妃见皇上真的动了怒,也不敢再嚣张,只默默地站着。 就这样,一时间乾清宫彻底陷入了一片僵局…… 就在众人尽皆沉默之时,殿中忽的又走入一名宫人,他附在皇帝耳边道:“汐公主在殿外求见,说是有要事急需禀报,请皇上务必通传。”要事、急需、务必,小汐用了三个很重的字眼,她一向是公主中最有分寸的,如今这样急,莫非真出了什么事?遂放下疑虑,准其入殿。 片刻后夏侯汐走入殿中,一身素衣轻装还没来得及换下,简约的白绢裙角沾染了些许灰渍,清雅的眉目间隐约有淡淡风尘蒙覆,然而这些却并无法遮盖她淡漠清远的气场。那少女自走入殿中起,便感受到了这里强大的低气压,然而这些却并不妨碍她款然向前的步伐。行至中殿,她屈身行礼:“儿臣夏侯汐见过父皇。” 待得起身时,她却不急着开口,而且转身面向伶妃的方向微勾唇角,淡然一笑,那笑容极淡,却不乏冷意,反而似乎还有些将人看透的释然。伶妃虽表面颜色不变,心中却不由得暗暗担心起来。现在夏侯雪舞与夏侯伊都已无法对她构成威胁,而就在这将要成功的节骨眼上却偏偏杀出个夏侯汐,但愿她没有发现什么。虽这样想,可伶妃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强装镇定。 冷定的眸中映出伶妃娇美而淡定的回望,她稍待了片刻,眼见着佳人虽未如意料之中那般露出什么破绽,却也并没有太在意,只是重又面向那帝王道:“父皇,请准许儿臣带证人入殿。” 忽闻得‘证人’二字入耳,皇上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重又泛起惊异之色,眸光明灭间默许了她。很快便有守卫将那个被萧逸寒所钳制的跟踪之人带入大殿,他依旧被五花大绑着,慌乱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众人,最终落在了伶妃身上。 此时再观伶妃,她的面色再比不得之前淡定,颤抖的睫毛下是隐隐透着惊恐的眸子,可她依旧在隐忍。一旁的韶婕妤也暗暗感受到了姐姐的失常,却知道此时不能有大的动静,一时也只是静默。 “据说,人在陌生的环境中会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熟悉的面孔,那么……”刻意停顿了两秒,她颔首向那证人看去,目光明澈而犀利让人无处逃避。证人在周围射过来的数道目光下,怯怯地把视线从伶妃身上移开,却一时间不知落于何处而显得空洞游移。此时,即使没有人说话,大家也基本明白了。 “伶妃娘娘,你们认识?”她似无意地一问,却一语道出了众人心底的疑惑。 “我怎么可能认识此等平民。”伶妃想也不想就张口回绝了。一对丹凤美目久久地盯着那人,眸中显出几分暗藏的压迫,傲慢的语气仿佛再暗示什么。 然而夏侯汐并没有给那个证人回应她的机会,而且上前一步,素手探入袖间迅速抽出一纸字据,对着殿中众人更是对着那上位之人道:“若你们不认识,他为何一入殿便独独认出了你?若你们不认识,为何总药局出示的取药证明会与你呈上的字据一样?若你们不认识,他又何以得到元敬夫人的宫印模型用以伪造假印章?伶妃娘娘,事到如今,您还想掩饰什么?” “呵……”伶妃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想那夏侯汐也不过如此,“字据是元敬夫人那儿发现的,用以伪造的宫印形状自然也只有她最清楚。至于为何他会看我……”一双美目自那证人身上流转而过,朱唇冷冷地吐出八个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夏侯汐见她举止傲慢无礼,出口伤人匪浅,遂再也不相让,直言道:“也许你会说,这一切都是元敬夫人指使的。字据与药是她宫里发现的,人是她买通的,你的随侍也是她害死的……可是百密终有一疏,你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元敬夫人的宫印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既然她如此熟悉自己的宫印又为何会留下一个错误的形状呢?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你记下了宫印的形状,并找京城极好的工匠师傅,制作出了一个完美的伪印。但也正是因为这个过于完美的伪印,最终给了你致命的一击!” “汐公主无凭无据,便这样随意猜测诬陷妾身……皇上!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呀!”随着夏侯汐的一席话脱口而出,伶妃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心知自己说不过她,再这样下去,只怕情况会对自己越来越不利,遂把注意力转向了皇上。 皇上闻言只是略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其它反应,而是示意夏侯汐继续,“小汐如此说,可是有了什么发现?”这个女儿向来稳重,绝不会随意开口说人是非,她既然如此说了,那必然有她的原因。 得到父皇的准许,夏侯汐再不理会伶妃眼中逐渐聚集的失望,娓娓道来:“舞儿年幼时曾不慎打倒过元敬夫人的宫印,因而在宫印的一角留下了一条不甚明显的裂痕,而字据之上,印痕却十分完整。由此可见,这是伪印!若是元敬夫人所为,又为何要大费周折地做一个完美的伪印,而不是索性伪造一个别宫的宫印来让自己彻底脱离嫌疑呢?” 此语一出,殿中众人皆点头认同。特别是夏侯雪舞,更是忽地起身,不管不顾地一把抢过那字据仔细看起来,最后抬头坚定道:“这个不是母妃的宫印,我确定!”这样一来,元敬夫人的嫌疑便顺理成章地洗清了。 白衣少女一字一句,有条有理地一层层将事情的真相呈现出来,自她开始说话起便再无一人开口反驳,众人皆心服口服。而唯一不服的恐怕也只有那叶氏姐妹了。 “你不是想要证据吗?如果这些还不足矣作为证据的话……”夏侯汐蓦然转身,面向在场众人,“大家应该还记得,伶妃娘娘一开始曾说过‘用以伪造宫印的形状只有元敬夫人最清楚。’那么,为何她如此清楚,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宫印的裂痕呢?而你又是怎么确定元敬夫人就一定知道这件事呢?伶妃,你未免有些太过自信了罢!”少女清音泠泠却透着分明的寒意,最后一句她没有再用敬语。 当众人再度望向伶妃的时候,她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她想要辩驳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乱了阵脚,再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辩驳之言。她颤抖地伸出手,向元敬夫人指去,喃喃:“是她……就是她……你们不要听夏侯汐乱说!” 夏侯汐一身朴素白衣独立大殿中央,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她居然还不放弃,居然还想着拉元敬夫人下水…… 这,或许也是一种悲哀吧。深宫之中,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互不相让。苦苦谋划,费尽心机的背后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她们肯以性命相搏?君王之爱麽?可君王之爱又何曾长久过? 想到了这里,就连已经对人事淡漠的她也有些微微可怜起这个妃子来。只是她的出现,不是为了怜悯,而是为了一个最基本的公道。那个白衣少女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重又开口:“你伪造宫印,签下字据,进购完砒霜之后,只要再偷偷买通一个宫人将药品放在元敬夫人殿中即可,这样一来便可以毫无顾虑地来告状了。”她最后又望了伶妃一眼:“我说对了麽?” 此时,已经用不得伶妃回答了,人证物证还有她自己的话在那儿摆着,即使她不认,表情也早已出卖了她。事已至此,挣扎无谓。千思万虑,终落得满盘皆输! 佳人精致的眼妆下是绝望的空洞,眼眶湿润了,便硬咬着唇将泪憋下,她还不想认输……但是,更残酷的事实是,自她与夏侯汐对视的第一眼似,她就输了。不仅是智谋,还是心态。 恍惚间身旁传来了妹妹叶桃夭的轻声啜泣,她知道皇上已经判了罪。最后一丝的理智支撑着她站起来,将罪责一并揽下,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她想保全的,那也只剩下妹妹一人了。 韶婕妤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伶妃为了保护自己,一人承下了欺君死罪,她想上去告诉姐姐不要这么做,却又被她的目光生生逼了下去。伶妃很快被人带了下去,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一刻,她深深地厌恶自己的无能,也是在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冲击了她的思想,她悲愤欲绝而无力反抗,终是抵挡不住地晕了过去。 至此,一切的因果水落石出…… 伶妃离开,韶婕妤晕倒之后,殿中重又陷入了沉寂。没有人开口,没有人想说话,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而她们能做的,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伶妃,一步步走向她自己为自己设定的结局。 “罢了,都起来吧。”望着殿中还有跪着的,那最高位的君主终是开了口,他看向元敬夫人,语声沉沉透着疲惫:“这件事,朕希望到此结束,不准有人再提起!”说罢一一看向殿中之人,分别道:“凉儿既身为夫人,朕便把伊儿与舞儿的督责教导交给你。好好管训,假以时日,必然有所进益的。” 又见韶婕妤晕厥在一旁,没有他的指示更是没人敢扶,心中又添了些烦闷。只得向宫人摆手。“如今闹成这样,也够了。将韶婕妤送回宫中休养,请太医。”语气中略显恼色,本想着韶婕妤受伶妃影响误入歧途,向凉儿认个错,事情也便过去了,可却偏偏安不得心。 夏侯伊知道父皇准许她起来,可她依然跪着不动。她知道,此时若是站起来,必然是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的晕过去,弄不好还会咯血。绝对……绝对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了,生性的那份冷傲和倔强,促使她会一直长跪到别人都离去了,她才会起来。望着韶婕妤晕厥,忽地心生一种同情。喉中一阵甜腥。她忽然身子朝前一倾,没能忍住,便是一阵猛咳,状似要倒在地上,而她没有。心中那份倔强和执拗让她强撑着跪着,没有人,没有人能够理解她。 身边有雪舞一直默默扶着她,显然是刚刚太过激动现在也是乏了,无言中却给了她丝丝感怀。过了些许时候,她感觉到眼前的眩晕略微好了一些,便跪着俯下身去:“这里原先并无伊儿之事,如今插手领罚,实属伊儿自受。伊儿暂且告退,便不打扰父皇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却是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忍住喉中的淤血,用广袖遮掩着。 夏侯雪舞最后看了一眼那喊了十二年的“父皇”,一缕清泪,终是缓缓落下,长叹一声,默然踏着虚浮的脚步扶着夏侯伊离去。出殿没几步路,伊便是咳出一口痰中带血来。喘了几口,又虚浮着脚步向前,只留下一个落寞单薄的背影。 看着两个女儿离去的身影,皇帝沉沉地叹出口气。难道他愿意父女不睦?倘若宫里妃嫔能稍稍安分些,他便安稳地多了。暗自扶额,看向余人:“都各自归宫吧。” 夏侯汐默默望着这一切,冷冷一笑,转身离去。深宫,便是如此…… 随着众人逐一离开,殿中又只剩下了元敬夫人与皇帝两人。他谓凉儿言:“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再看见。”总有人要受些委屈的罢,今日是朕委屈了你,只愿你知朕心,不再追究此事便罢。 元敬夫人瞧着众人一一退下,又看着那韶婕妤也晕过去,自己只得作罢。复又对皇上道:“臣妾亦是想后宫太平,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皇上休要怪罪。今日之事,臣妾便作罢了,但若再出现污蔑臣妾之事,还望皇上体谅,臣妾定不会任人宰割!”说罢,款身一礼而离。 殿中一人,独尊上位,身着明黄,坐拥江山,却独猜不透众人心…… 八 姊妹情深 一场影响甚广的宫斗,引得龙颜大怒,众人元气大伤。伶妃被判罪斩首,韶婕妤虽因晕倒未来及被打入冷宫,却也受冷落,元敬夫人更是对这宫廷之争寒了心。说它影响广则是因为,它不再局限于嫔妃之间,它甚至波及到了公主:夏侯伊领罚于潇湘殿,日日面壁思过。夏侯雪舞心情低沉,自愿禁足于听雪殿。至于清泠殿,则一直没有夏侯汐的消息。 就这样,本就沉闷的宫廷变的更加沉闷起来。可是沉闷总是需要人来打破的,无论它是好是坏。 艳阳当空,正值仲夏,潇湘殿的竿竿翠竹依旧葳蕤挺拔,竹幕环合,参差披拂。清风扫过,竹叶瑟瑟,和风轻鸣,清爽幽寂。只是这翠竹长的越是繁茂,反倒衬得这宫殿越是冷清,殿前的玉阶已有许久不曾被人踏过。终于,在日日的反省与过度的失望中,那个身体羸弱的少女再度病倒了。 殿外竹生机依旧,殿中人久病卧榻。不知怎么,她的咳疾又开始犯了,霎时间,整个潇湘殿的气氛凝重而肃穆,似乎只听得到屋内人儿阵阵揪心的咳嗽。屏幽一边扶助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递过帕子替她拭去额角的汗水,急声道:“公主,你就喝些药吧……这样下去,病情加重该如何是好?” 夏侯伊倔强地推开了身旁之人的搀扶,挑了个咳嗽的空档,抬首指了指门,示意她出去。坚强如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和怜悯;骄傲如她,又怎能让人看见自己如此憔悴的模样?这些药她喝了多少年,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病根本无药可医。如果喝药只是为了延缓生命的流逝,那她还喝它干什么。 望着屏幽似乎不理解自己所指,她立即气得眼睛发直,抬起的手也有了些许颤抖。调整好气息,她尽可能大声地道了一声:“出去……把药拿走!”屏幽木然片刻,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 此时,冷清的殿中再度是剩下她一人了。微微垂了眼睑,勾唇傲然一笑,脸色凝重,寒意重重。有那么一瞬的气血上涌,口里一阵甜腥,却是一口鲜血直生生吐出来。再度起身时,眼中有的只是一片虚弱。神智有些涣散,喃喃自语了一会儿,终是撑不住又吐了一口血,紧接着眼前一黑便倒在床头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她陡然感觉得到周遭突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很灵巧。她不想猜测那是谁——于是她睁开了眼睛,警觉地望向身旁。不期然瞥见一抹桃粉色红装,还有后面那桃花一般娇俏的面容。她略微一怔,随后迅速收起眼神里的惕性。黛眉锁,星眸凝:“舞儿何时来的,怎不唤醒我呢。” 夏侯雪舞两颐生欢,明眸含着潋滟一汪秋水,流转盈盈,清妩的眉眼悄然一弯,看着伊姐有些不太安稳的睡眼。大概,眼前的少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觉了,不然,如何能睡得这样昏沉?努力地眨了眨有些生涩的眼睛,见她转醒,终是放下心道:“这不见姐姐歇着了嘛,舞儿哪里忍心打扰呢。伊姐,你生病为什么不吃药呢?”她不知道,当她听屏幽说她病重不肯吃药时有多着急。 憩了半晌,精神似恢复了些许,夏侯伊正了正衣摆袖袂,稍稍正坐。闻得舞儿俏皮话语间渗透着星星点点的关怀,她长舒了笼烟黛,散了眉目间一缕冰冷,唇畔凝聚起苍白无力的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倔强地别过脸去:“都是些无用的药,吃了许多年也不见起色,还费这劳什子劲干什么。” “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呢?”夏侯雪舞晃了晃头,拎了拎缠在脚下的裙摆,堆叠如同绽着一地花色。明眸酿出清亮娇色,蝶翼般的长睫微微颤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俏皮地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尖:“伊姐你不知道,刚刚你那样子活像个雪人儿,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呢!然后走过来一看,了不得,脸色白得跟衣服似的,怪不得我看上去像雪人。” 她说罢妍妍一抬腮,对上夏侯伊可以用惨白来形容的脸色。又忍不住心疼道:“伊姐……你怎么了呀?你还好吗?你看上去真的很不好……很不好。”你怎么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呢?你或许觉得无所谓,可你知不知道,有许多人会心疼的吗? 正兀自思索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舞儿的调侃被清风送到了她的耳畔。然而没有似从前那般装着恼逗她,她白似宣纸的面容之上呈现出一种沉重的神情,本就为数不多的血色更是褪尽,于是脸色更不好看。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装作发呆,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在一阵微风路过时,送去了她无力的劝慰:“无碍……睡不好罢了。” “……是、吗?”夏侯雪舞眉梢低垂,不确定地开口。伊姐一向沉静干练,哪怕在父皇、汐姐面前也是如此。唯有到了她的事情上,才会显而易见地乱了手脚,生生沁出一股无奈。她知道,自己是她的软肋。也或许,是唯一的软肋。可偏偏此时,她却选择了说谎。是因为还不够勇气,说出真相吗?但她又知不知道,姐妹同心,她撒谎时是何模样,自己早已烂熟于心。 耳畔一声‘……是、吗?’如同游丝一般飘断在她的耳畔,音色里透着些令她心头一紧的情绪。再开口时,言语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象是有什么心事。沉默良久,放开口道:“伊姐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夏侯雪舞覆上她的手,素手交叠间铃声清清脆脆地碎开一地,微垂纤长的鸦睫,低头看着白嫩的指尖莹泽,低低捏着她纤细的指骨,轻轻眨了眨眼,抬眸道:“伊姐直说吧,只要是伊姐说的舞儿都愿意听。” 一轮明月当空,皎白的月光撒在整个台子上,此时片刻的安静,也是难得的。夏侯伊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眉眼间染上几分凄然。“我的出身,舞儿也并非不知,对于一个母妃仙逝的皇家子女,喜静萧索的天性舞儿纵然未曾体验过,也应该甚是了解。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有你在身边欢笑着,影响着,我也感觉不再寂寞。虽说这里还那么冷清,比起先前可真是好多了。” 随后又低了低眉,言语间有丝丝苦涩:“多谢你如此之长时日的陪伴,舞儿。我母妃早逝,从小也并不被人所注视。我生性敏感,对周围的所有陌生的人、物都充满了敌意。但是你温暖了我,甚至有人揭发我抄袭时,你也选择相信我。而我,也早已把你当成了亲妹妹一般。”淡淡地别过头去,仿佛不想让别人看到似的。唇边泛起浅浅笑意,垂眸回望身边的少女,“所以,真的谢谢你!” 夏侯雪舞讶然地望着夏侯伊反常地说出那么一大段话,咬着唇,舌尖绕了绕,有些颤颤的。眼波流连几转,青葱指拨弄着发丝缕缕,扑朔着长睫,犹如蝶衣轻颤,眼波清亮亮的。略一沉吟,便开口道:“那时舞儿在宫里到处玩耍,一天在经过游廊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姐姐,那时候姐姐一身白衣,好似天仙一般,舞儿还以为是父皇的哪位妃子,我问了好些宫人,他们都说不大清楚。直到汐姐把我带到了未央。” “第一次和姐姐说话,姐姐总是有种疏离的态度,仿佛姐姐的内心不容许任何人走入,表情冷淡。但是见多了,舞儿就发现,姐姐几乎穿的都是白衣裳,后来才知道姐姐的身世。”顿了顿,歪歪头继续回想道:“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舞儿想给姐姐的,是亲情。当时我想,或许舞儿给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亲情,但是总比没有的好。于是舞儿经常去姐姐那里陪姐姐聊天,慢慢地,舞儿发现姐姐其实并不是宫人们说的那么冷心冷情,屏幽待姐姐很好,姐姐也待她很好,对于其他人的疏离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姐姐不会把伤痛表现出来,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舞儿很心疼。” “后来舞儿发现,姐姐有很多优点,文章写的好,又诗才冠世,不应该被埋没,性子天生就是孤寂又何妨,难道舞儿真的不能给姐姐一点温暖吗?”言语间有些激动,夏侯雪舞站了起来,柔荑握紧她冰凉的手,目光如炬:“母妃被人陷害,舞儿孤立无援,没有人肯帮忙说上一句话,只有姐姐来陪我,舞儿真的很感谢,也很感动!舞儿一直想,就算姐姐没有感受到舞儿一直在旁边,舞儿也不会离开,更何况姐姐发现了。所以,舞儿以后还是一直会在姐姐身边欢笑。要说谢谢,舞儿也要谢谢姐姐,让舞儿知道以前为姐姐做的一切都不是徒劳。最后一句话,舞儿藏了好久,如今终于可以说了……” “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时光静好,两道纤长的烟黛无声一弯,唇际边圜了几丝浅浅的笑意,她没有想到今日一趟竟让她们姊妹彻底地敞开了心扉。爱,最怕的就是没有回应,而如今她们却是心有灵犀,一切都契合得刚刚好。 这样一席话也同样令夏侯伊失了神,这么长的话儿,搁在平日里,她早就不耐烦躁了,可如今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听到最后,竟不知为何忽然地别过头去,仿佛不想别人看见她眼角的晶莹。 舞儿说完话,音儿也落了有些时候了,可那白衣少女却还只是倔强地别着头。待到回过神儿来,长出一口气道:“抱歉,我只是不想让人看见我哭。曾经想过,既然没有人在乎我,那么我也不会去在乎任何人。我原本……是不会为任何人哭的。”随后抿着并无血色的双唇,笑了笑,“不过我说了,你变了我的。所以我又落泪了,不是?” 月华如水涓涓涌入殿中,夜风清冷低回着吟唱,却无法吹凉两颗彼此温暖的心。十重宫闱,万顷红尘,得一知心人,已是莫大的缘分…… 九 景行行止 岁月无声,仲夏将半。该过去的风波终会过去,该回来的人也已经回来。 乾清宫外,带着几分凉意的风拂过,掀动起少年尘埃不染的青衣,在暮色中如清澈的涟漪荡漾。时黄昏已落幕,不远处的宫殿和山峦都变成朦胧的一道剪影,龙吟殿笼罩在晚暮的最后一缕日光之中,看上去少了几分严肃的辉煌,比平常要显得亲近许多。一个月的时光不过一转眼,而今,他又回来了。 静候半晌,那侍卫又毕恭毕敬地折出来,微微一弯身,道了句皇子里面请。眉间流动着清浅笑意,微颔首,轻轻拢了宽大的浅青衣袖,提步走入乾清宫。不紧不慢地行走在长廊中,熟悉的地转踏在脚下,一步一步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去。龙吟殿三个字就在眼前,脚步微微一顿,迈入殿中,望一眼上座男子,行礼启齿:“行止见过父皇,父皇万安。” 暮色四合,将阅了一下午的卷宗放下,敏锐听到一阵脚步声,缓缓抬了剑眉望去,那个由远而近的白衣身影,恍惚间,和昔日的自己影像重叠迷离,似乎分不真切。剑眉微扬,星眸抬去,黄袍一扬,眉宇间俱是霸者风范,听他问安,手间金樽搁浅,扬声一句:“别拘着礼了,过来坐。你快马呈来的折章朕已阅过,今日不讨政事,就好好聊聊,也一月不曾见你了。” 流水行云,有顺有逆,得江山,拥天下,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比如亲情。一年又一年,当初那一点热血悸动,可还犹存? 沉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依他言微颔首,上前落座于他身旁,上次来乾清宫的确是一个月之前,自己一走就是一个月,也劳他挂念自己。在一旁的侍者正欲上前倒茶,微微抬袖示意,唇边扬了一抹清笑,轻动长眉。“父皇想知道行止这一个月都在忙什么吗?前时趁着节气,督查茶业时亲制了些,固然是比不上进贡名茶,不过父皇,可要尝尝?” “哦?”闻言,侧目望了一眼这个只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年,他温文尔雅的性格一向是知道的,聪明却并不大露锋芒。身旁的随侍早已将那盒茶叶接了过去,退下煮茶了。近年来,每每见他多是因政事,而他在政治上的游刃有余也渐渐展现,只是还不知道他究竟是投情于政,还是从安在官。 帝王之威渐收,只浅唠着家常,看他的身影在烛光中被拉得笔直而硕长,想起他曾经是怎么依偎着自己的,而今一不留神就这么大了……食指习惯性地揉揉太阳穴的部位,“你今年已满十九,可有想过成家之事?” 皓月东升,清幽冰冷的月华透过精美的木窗,肆意地流进殿堂之中,满室冷清。不多时便有侍者走上前来,把沏了没多久的清茶撤去,端上一案新茶。冒着热气的茶水在玲珑杯内微微摇晃,犹如一块琥珀。长指轻轻揭开勾金瓷盖,淡嗅一味清茶,白烟袅袅,朦胧了眼前人微微带着笑意的脸。 恍惚听见面前穿着一袭明黄的人,问自己年已十九,可曾想过成家,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轻抿而下,香茗一点点在舌尖蔓延,初涩而后甜。眸子如刚刚从清水中打捞而起的黑曜石,浓黑而纯粹。清薄的笑意染上眉目,清醇的声音从唇齿间轻散而出,在偌大的殿堂中寂寞地回转:“儿臣不是没想过……只是那是不可能的。”浓密的长睫轻轻垂下,掩住幽深的墨眸,几分苦涩掩藏心中,无人可知。 殿内毓金九龙宝鼎香烟袅袅弥漫而出。掩去了眼前少年的容颜,尽管如此,他的一举一动还是尽收眼底。“哦?朕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女子让朕的行止看中了。”但是,听到他说的后半句,却本能地眯了眯眸子,寒气透体而出:“哪有夏侯家不可能的女子!” 行止忍不住轻笑出声,磕了磕杯盏,触碰出清脆的声响。“父皇,有些事情得慢慢来,又不是急着抱皇孙。”眼眸犹如是由均匀的浓墨晕开来,深深的墨色之后,还流淌着几分温润如玉、儒雅似风的笑意,像溪水一样汩汩地浸润周遭,默而无声地移开话题:“还是先品茶吧。”带着些许冷意的夜风轻轻拂起他鬓边干净的碎发,黑眸有和煦的暖意渗出来,眼神安谧,清净无声。有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等再久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每当谈及娶妃纳妾之事,他都是一如既往地婉拒。座上的帝王剑眉微蹙,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哪家姑娘,让他的行止非她不娶?不过儿女之事,他一度不愿过多插手,但是若到了一定的时机他仍无法作出决定,那这个选择就要由他来完成了。 谈话间,那茶已泡好,淡淡的茶香渐起,吹散了多日朝廷之事的烦心。啜饮一茗,清淡入口,留有余香流转于唇齿之间,安神而稍缓。行止涉猎广泛,在从政的同时还精习药理,许在这茶叶之中,添了什么药材,倒有几分贡品没有的清淡宁神,不禁叹道:“茶不错。” 在龙吟殿中,时光似乎被拖得幽长而深邃,甚至乎是停止了。父皇话里的明理暗话都听得真切,却只当是听不明白,父皇对自己久未成家一事向来是颇有微词,但所幸他是明君,亦是明父,每每谈及提醒过后,也没有多加强迫。把话按下,暂且不提,只笑说茶事。“行止还怕父皇喝惯了名茗,不喜欢这坊间茶。父皇不知,这制茶之路,也出了不少趣事。” “原以为自己沉浸茶道日久,不敢说茶艺精湛,但也算拿得出手,可真要到了派上用场,那可真是叫人看了笑话。这小小一罐茶叶,行止也折腾了大半个月,本想着收获后给父皇品尝,最后却发现委实不易,后来又请教了几个茶农,好不容易才赶在回宫时送来。”不由得微微扬起唇角,回忆起来还有几分哭笑不得,那些茶农见到自己衣着言行,本还是恭恭敬敬的不敢多言,谁知及到了最后,个个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想来都觉惭愧。 毓龙茶盏暂搁,听他笑语道来,龙颜微展,剑眉着了几丝缓,珠帘漫卷。这些年来,总有几分说不明的感情在心底潜藏着,模模糊糊,萦绕不散。那些情感,在如歌岁月中,早已渐渐走远,白驹过隙,难以分辩。自己何尝不想拥抱儿女们,让他们每日快乐。现在,荣华富贵,青史留名都有了,但他们却都不快乐。说到底,还是政务繁忙,疏于往来。那些年,小汐伊儿送来的字画诗词仍然被好好的挂着,甚至于舞儿送来的那张四不像画像,也承她意挂在显眼处。朕能给你们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国之君,国与家,若注定只能择其一,那为天下百姓,朕绝不悔。宽袍微动,面前的少年,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为这茶,也辛苦你了。”轻笑,再度细品,“只是朕想知道的,是这茶叶采植,较往年可有改善?”行止此次前去正是为了那夏茶的收成,可他毕竟年轻,纵使政论突出,也还是缺少实践。这些孩子们,还是太年轻了。 夏侯行止安坐在位上,白皙的长指轻触温热的杯盏,清隽的眉间笑意流动,眸若星辰,声音清透:“要说这制茶,也是很有讲究的。比方说这茶叶,都知道饮茶时取新鲜的茶叶为上,可在制茶之时,倘若选取太鲜嫩的茶叶,茶味便会容易消散,炒茶时还会炒成一堆……废渣。” 微微抿起唇角一笑,举手投足间的帝家风雅到了极致,执杯轻品,水色染上清淡薄唇。浅偏眸,犹如墨色点染的黑瞳晕几分清光,不是说不讲政事吗,怎么突然又绕到这点上。华衣雪袖微微荡着,牵起薄唇,唇畔流出清浅的笑意,带着几分稳重,声溢明朗:“行止有身份拘着,也不便与茶农走得太近,至多也不过是请教罢了。今岁天公作美,岭南收成颇佳,便是偏郊农作者,也多是平安喜乐。” 话说至此,唇边弧度渐显,往来白丁却是见惯了皇贵出入,皆是以平常心待,处之泰然,不卑不亢,委实令人钦佩。长指在杯盏边缘滑动,轻扬唇角:“百姓所求不多,此番深谈之后,方真正明白这一点。只要有处安家,自给自足,而运气好的或是格外勤劳的,能够衣食无忧,这就已经很满足了。”而不似现在官场宫城中,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纵然有千金万银在侧,也寝食难安。 “看来行止此番制茶,获益良多,不错。”听行止一席话,龙颜自悦,心也放下了不少。岁月长河永不停息,年轮滚滚不断向前,老百姓不过是想要有个奔头,能看到未来,能安居乐业。孩子们尚是年轻,让他们着几探民意总归不是坏事。想着本是聊家常,却又不经意涉政,往后靠了靠,把话头搁下。 夏侯行止低抚着染上清茶温度的精致杯盏,长指一扣,低环上缘,不经意间染上了些许雾水汽。作为一国之君,所念所想不过是愿百姓和乐,山河无疆,这一点,父皇诠释得向来很好。“获益是确有,且多长了见识,是比只单单待在宫内要好。” 大理石的华美地板被清幽冷凉的月光照耀得白茫茫的,少年站起身,素袍笼罩下的青衫,也被染成了浅亮的月白色。“天色已晚,儿臣便不打扰父皇休息,事务固然繁多,但也要注意龙体。”脚步一旋,青色的衣袂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缓缓落下后,龙吟殿中一切,重归宁静。 十 君心我心 夏日的熏风吹过了宫廷的每一个角落,在声声的蝉鸣声里,细心的人会发觉,日温渐降,清风转凉。在这个夏末的尾巴、秋初的前奏,总会勾起人千丝万缕的感慨。君心不觉昭如月,吾意难寓借星传…… 夜间的玉绊桥别有一番风情,湖面拂风,徒是荡漾起浅淡不可见的波澜,却又转瞬即逝。静夜沉寂,耳畔但闻流水潺潺,映衬着桥下湖心的坠月一轮,静默安详。夜幕渐深,暗色聚拢,仿佛将桥头那一身玄色劲装的少年也隐入夜色中去。湖风吹起鬓边碎发,眸中明暗交叠,却掩盖不了他眼底的那一分决然。 楚风从右手握着腰间的佩剑,心中算着约时将近,今早乾清宫中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于北方事变,朝廷上下皆是为之操神。微臣偶有所感,忽而得一策,请皇上过目。”当听到自己被召见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定是为了北方动乱一事,遂想也不想便携了前日里思及的对策入宫面圣,不料果真如此。 “以缓应急,针对局部,不可过快却也不能过慢,如弦上之箭,须得把握时机……”他大致说了一遍,便不再言语,以皇上的智慧,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想法。低笑一声,再度启齿道:“不过微臣拙见,还请皇上指点。” 却不料座上之人带着摄人威严的眸子静静地打量了他片刻,沉吟之后,语气染上几分不可抗拒的威严:“此计甚好。如此,此事便交由你亲自去办。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君有旨,臣不得不接。虽然才回来几日,却不得不再度领军离开,这是他身为一个将军的责任。从他穿上那一身盔甲开始,他就不再是楚风从,而是骠骑将军,今生只注定了长枪烈马,一身戎装。那么今晚,就让他再做一次自己,向一个人道别。 夏侯雪舞身着浅粉曳膝褶裙,鹅黄绫罗于腰后系一蝴蝶结。素简粉缎挽起清爽活泼的垂鬟分肖髻,丝带在发端系了个娇俏的蝴蝶结,余下两缕垂带剪剪而舞,末尾以淡粉绒圈固定轻垂拂膝。本就灵气逼人的欢脱少女,飘带轻舞间,那似笑非笑的灵眸,更如夜幕星辰,夺目逼人。 迈着轻快的步子,她蹦蹦跳跳地跑向悬挂于湖心的玉绊桥,素手扶上玉绊桥银质的桥链,侧目而望,玉绊桥延绵而去,直挂湖心,犹如一条玉带一般极为美丽,真真是别具匠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楚哥哥要约自己来这里。刚踏上桥,便看见了桥头出神的少年。雪舞调皮的心思渐起,俯身顺了一个石块儿。 “噗咚……” 石块儿入水溅起一片水花,打破一湖沉寂,楚风从在水花中蓦地回神,一转身便瞧见桥那一头笑得前仰后合的粉衣少女。心中根本生不了她的气,严峻的眸子里闪出无奈的情绪,扬唇一句:“臭丫头……” “你说你喜欢看月亮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我便喊你来看。而你就知道捣乱!”随手弾去衣襟上沾染的水珠,有些话不觉间便脱口而出。话意虽是责怪,语气中却尽是宠溺。说完后他自己也愣了三秒,这样的话居然也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你怎么说话比哥哥还不像责备。看来父皇说的没错,我都是被你们惯坏的!”纤长的葱指抵着嫣红的水嫩唇瓣,一双亮弯弯的明眸盈盈望向他,满目的无辜。而后,吐了吐粉舌,还不忘扮作一个鬼脸。 楚风从生生被她欢脱的表情逗笑了,方才思索事情时的沉重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下来。拉她到身侧,伸手指向渐渐平静下来的湖心,那里有一轮月白色的玉轮。“看,这是我送给你的月亮,喜欢吗?” 藕臂倚着桥边玉栏,素手托腮,顺着他的手望去,湖的中心正静静地躺着一轮明月。难得静下心来细望美景,清风拂面,身后的发辫随风飘动,带起粉嫩的丝带翩跹而舞,动静相称,煞是美丽。心旷神怡,竟是不自觉地娇声应道:“好美~” 听着身旁人儿满意地慨叹,楚风从生冷的嘴角也不禁浮现出丝丝笑意,伸出右臂他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低声轻喃:“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做那个一直陪你看月亮的人吗?” 此时的夏侯雪舞一心沉浸在眼前满目明净的月色里,哪有心思想太多,更未领悟其话中深意。她点点头,想也不想便笑着回答他:“好呀好呀!原来楚哥哥也喜欢看月亮呀,那以后舞儿就有伴儿了,可不许反悔呦~”明眸轻弯,嫣红的唇瓣起落,巧声甜甜,咬着尾音千转百绕。 “嗯,一言为定!”深邃的眸子里有浓重的喜悦溢出,她居然答应他了!那是不是代表他可以离她再进一步,对她再好一点。这样一来,是不是终有一天,她也可以成为他的人。 双眸如水盈盈晃动,清脆的声儿漫开,妩妩眉眼轻轻舒,展现出几许旖旎。眼波一转,娇态毕生。眸中笑意惹人,启了嫣红唇瓣,娇声软软,柔柔拖长了尾调:“楚哥哥最好了!” 楚风从掩盖住心头难平的欣喜,又进一步问道:“若我去了战场,你会想我吗?” “噗嗤……”夏侯雪舞忍不住笑了,楚哥哥今天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呀,完全是不用脑袋想也能得出答案的呀,“当然会啦,而且我还会和嫣然姐姐一起等你回来呢!你忘了吗,这是我们的约定呀!”微嘟唇,巧笑盼去,宛如天边醉人新月。 “一言为定!” 清澈如水的月色之下,湖水犹如一枚色泽极好的海蓝玉石,在夏夜清寒中似是结了一层薄冰般水流静缓,然而终不过是错觉。澄澈空明的月光静静倾泻在湖面,泛起丝丝银光。不远处的宫灯,暖黄点点,倒映在镜一般的湖面上,随着水流缓缓远去,仙梦缤纷…… 未央宫,清泠殿。 一轮皓月遥倚在天际,苍白的光芒直射大地,靛蓝的夜空中繁星似梦。雪色的蔷薇开了一苑,朵朵素蔷丛披拂而下,纯白无暇,灵透似雪,在月光的照映下微微点缀着玄光。雪薇瓣随风宛若流霜轻舞,草地上零星的撒着些雪瓣,好似刚刚下过一场盛大的雪般圣洁无暇…… 雪薇花海中,亭亭立着同样一位身着素衣的少女。她静静地站着。任夜风扬起如墨如绸的秀发,淡漠的眼神不带一丝情感,好似碧水寒潭之上傲然绽放的雪薇般纤尘不染。这样的夜晚仿佛只属于这一苑的雪薇,这一苑纯净的梦。 “这么些年,你变了不少,可唯独这对于蔷薇的喜好却是未变分毫。”夏侯行止悠然地坐于雪薇苑内的石凳上,提盏微啜一口茶,饶有兴致地开口。 闻言,那白衣少女只是淡淡一笑,她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缓缓走离了花丛几步。夜风轻拂过一苑蔷薇,拂过她素色的裙裾,微扬起她发间的一寸轻纱,那隐于发隙的银月钉饰也在月光下微微透露着银光,‘新月上弦月渐盈凸月满月渐亏凸月下弦月残月’,钉饰的形状各不相同,圆缺变幻如月相。 “你一回来便找到了我,怕是为了前些日子里的伶妃一事吧。”流转着琥珀夜光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青衫少年,淡漠开口,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来意道破。 “小汐呀,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佩服你,有些事情能不能不要料得这么准?”夏侯行止全然不在意她的一语中的,眸中墨色深深,流淌着几分温润如玉、儒雅似风的笑意。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有的时候太淡漠,显得严肃而难以接近。 不过他的话,很快便如石入湖心般并没有惊起半分波澜,再调笑下去也无意义,行止终是认清了事实。无奈地正襟危坐,严肃开口:“我想知道事情的全部。”这几天他已经陆续听到了不少流言。不想旁听偏信,也不要道听途说,在这个宫里她是为数不多的他所信赖的人,所以他想听她说。 几许浮云几遮月,半抹愁绪半回肠。薄云如纱般将月色轻笼,轻轻地掩去几抹微芒,只留下一个玄金的廓影。穿云而下的浅淡月光向莽莽浮世投下斑驳的稀疏的暗影,随风浅移,漠然无迹……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第二天韶婕妤醒来,独自一人于钟粹宫外跪了三天三夜方才离去。据说,她为求得一个原谅……”依旧淡漠的口吻,将她所知道的全部娓娓道来,仿佛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未曾入戏,也未曾入情。 夏侯行止薄唇暗抿,墨眸之中透出几分深邃的沉重,温润渐消,他又开口道:“母妃最终原谅她了?” 夏侯汐摇摇头,语中第一次透出了无奈,“夫人什么都没做,直到她在第三个夜里独自离开钟粹宫,错了就要领罚。但愿这一次,她是真的改过自新不再犯了。”她抬首仰望,星华流转,冷月溶溶,夜风瑟瑟,更添萧索。原来,秋已在不觉间恍恍而来,一季转眼之间已近终尾。宫墙重重究竟锁住了谁的梦,使谁在时空里错乱不觉,迷局深陷? 夜深了,如墨般浓重的夜色似一张巨大的幕布,将周遭的一切都收纳入了那片暗淡而又死寂的阴影中。似乎也正是因为如此,天际那轮沧白的月却也更显明亮。空里无云,唯月朗朗;掠起一地流霜,回旋、轻舞、飞扬…… 对的地点,不对的时间,夏侯雪舞尽兴归来,却恰恰目睹了行止踏出清泠殿的背影。方才喜悦的心情顿时凉了个彻底,又一次,哥哥又一次一回来便去找了汐姐。半咬樱唇,她的目光中第一次透出了恼意…… 夏侯行止离开后,她依旧独坐苑中,对月独酌。只留下一丝纯白,一抹淡漠,和一份琢磨不透的心悸。她静得仿佛与夜融为一体,但她如雪的云裳却又在夜色中那么的刺眼,格格不入,仿佛一个矛盾的存在,却又与一切无声扣合。 十一 伊人身世 乾清宫内,毓金九龙宝鼎香烟袅袅,玉扇屏风之上山河壮阔,九龙椅上一人独坐,明黄色的龙袍华彩彰然,眉目间一道凛然的君主威严,与生俱来,傲气无双。此时此刻,他正凝神细读着一份奏折,然心思却又不全在这奏折之上。略显浑浊的目光依旧深邃,视线胶着于殿门处,似在沉思。 今日与萧府世子约好一见,特撤去了周围的闲杂随侍,因此龙吟殿内只余自己一人。但半日将过,却仍不见那世子踪影,不禁让他微微有些失望。可是,又让他对萧逸寒其人多了几分好奇。毕竟对于这个年轻人,他还是有印象的。 八年前,他随父进京,却于最后一刻不知为何,决意留于殿前不肯入内。因此,直到他们父子二人离开,他也没有见过这个少年人一面。时光荏苒,转眼间八年已过。只是这一次,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像当初一样,止步于殿前呢? 门窗皆阖,殿内生风,带动烛火摇曳,烛光明灭。皇帝在心中暗暗称怪,今日烛火怎么无风自动起来?只一阖目再一睁眼的功夫,烛火重归平静,正殿中央赫然多出了一位执剑独立的白衣少年。 他一身白色长衫,身姿俊挺,临风玉树,嘴唇凉薄,眉目清爽,温文尔雅,风度卓然。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岩岩若孤松立,傲然清举。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俊逸超然,潇洒不羁,高情远趣,率然玄远。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不经意间,那君王原本镇定的眼中已经震惊无比,心中惊愕非常。他是如何进来的?纵然殿内无人侍奉,但是殿外却增派了平时五倍的守卫,在如此森严的把守之下,他竟能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其武艺的深厚,几乎已达莫测之界。 毕竟自己身为君王,威严之仪还是要有的,他轻咳了两声掩去方才的失态,冷静下来之后的开口,语气中却暗含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感觉:“你是第一个没有通传便直接入殿的人,也是第一个不经过朕的允许就带兵器面圣的人,更是第一个见了朕还不行礼下跪的人。朕是该欣赏你的胆量呢,还是该问你的罪?!” 十步之外的君王,语气一声冷过一声,却丝毫未影响那白衣公子分毫。他依旧抱臂而立,眸中有墨色凝聚,逐渐浓重、加深……最后,渐消于无形。他松开臂膀,似是释然地勾唇,却不见笑意,抱拳道:“皇上安排了那么多人接待臣,确是臣的荣幸!” 他讨厌的一直都是宫中之人伪善的面具,和话中有话的极深城府,如今连待客之道也令他厌恶了,这样的宫廷还真是让人想早一刻脱身呀。萧逸寒举目直视那上位之人深邃难辨的眸子,不畏不惧,淡定从容。 “哈哈哈……”上位君主出人意料地放声大笑起来,稍缓后点点头,眸中流露出几分肯定,几分欣赏,“今次是朕的疏忽,未考虑到世子的感受。朕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那一刻他从心底里开始欣赏起这个少年,因为他的眼中,看不到宫中随处可见的,甚至有时连行止都难以避免的委曲求全的影子,有的只有刚正凛然与清傲潇洒。 也许,他是一只鹰。他不属于这里,这里也困不住他。 “不会再有下次了……”萧逸寒不顾殿上之人微疑的目光,沉声重复了一句,将这个话题带过。他的目光依旧是冷淡而疏离的,锋芒暗藏却又不足以伤人,正如他所想的,这个地方他不会待太久,更不会再来…… “八年之间,江湖中一如往常,各门派保持势均力敌,默默维持着大局的平衡。三年前,家父退隐,将凌剑阁阁主职位传与我,虽无甚大作为,却也受的一方百姓安居太平。一年前,落樱门因扰乱江湖稳定、企图谋反而覆灭,我在调查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线索,似乎与宫中的一位公主颇有渊源……”陈述完江湖的概况之后,他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表面不动声色的暗示,实则却是在暗暗观察着那君王的反应。 这段江湖秘史牵连甚广,而最让他意想不到的竟然是它还延续到了宫廷。如果他没有猜错,当年判出落樱门的罗仙,那个名叫虞崖的女子,应该就是夏侯伊的生母。而伴随着虞崖在宫中的失宠而香消玉殒,落樱门也开始打着复仇的名头企图谋反。 然而这一切,还只是他的猜测,唯一缺的就是那在座君主的一个证明。 “什么?……落樱门……”皇帝的目光开始游移,丝丝惊异于眸中不断闪现,他不禁瞪大了双眼,望着眼前淡然依旧的少年。他究竟知道多少秘密,甚至包括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落樱……虞妃,是他心中永远的愧疚…… 二十年前,她救他于危难,他为报恩答应了带她入宫,诺她一生远离江湖纷争。却不料身份使然,礼记法度容不得一个江湖女子,人言可畏,终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而保全她们母女的唯一方法就是从此冷落。他狠心地再也没有见过她一面,直到她离世的那一天。若真有让他庆幸的,那便是伊儿没有被众人排斥,她交到了真正的朋友。纵使她会怨他恨他,但是,他只想看着她平安长大。 往事重提,伤痕依旧。岁月蹉跎,历历在目。那上位君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望向殿中神色了然的少年,不用多说,自己方才的反应,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答案。那些事自己既然做了,便不会否认,自然也不会在意多一个人知晓。反倒是他又一次地提醒了自己,该去关心一下儿女们了。 经过一番久久的心灵怅然,皇帝释然一笑,待开口时不是命令,却好像在商榷:“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让伊儿知道……这,是朕唯一的心愿。”如果可以,他永远不会告诉伊儿她母妃的身份。那是一个怎样自尊而要强的少女,在她的心中,母妃永远是最圣洁高贵的存在。就凭这一点,他也会好好的保护这个秘密。 当‘请’之一字从那个君主口中说出,萧逸寒也是一愣,仿佛于瞬间明白了对面之人的心思。他自嘲一笑,默许点头,却又不禁叹道:“君王之爱太过复杂……人生不过数载,还是看淡一些、潇洒一些的好!” “当你遇见一个真正想要用心去守护之人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皇帝捋着胡须,深邃的眼眸里有让人琢磨不清的笑意闪烁,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感慨道。 萧逸寒摇摇头,顿膝提足,腾空一跃,身影迅速挪移间已然不知于何处离殿。有微风阵阵,却没有再带动烛火摇曳,空中只余一句:“多言无益,还是让时间证明一切吧!” 时间,会证明一切…… 十二 此间月霁 露蝉声渐咽,秋日景初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夏日的最后一丝暑气终于被一阵凉风吹散,初秋的天空明净如洗,呈现出一抹剔透的蓝,流云无迹。不觉间,丹桂悄绽,星星点点嫩黄的朵儿隐于叶隙,馨芳却早已遥遥飘至十里之外,不多时宫中便已处处可闻那清清甜甜的桂花香。 悠长的回廊间有少女信步走来,葱白的指尖轻衔着一横桂枝,少女着一件雪青卷云裳,眸若明星,青丝恰恰在头顶左右各挽了一个髻,饰以乳白发缎,俏丽非凡。三分世家小姐的清灵淡雅,七分精灵少女的调皮娇俏。她边走边晃动着手中的桂枝,行过处甜香幽幽,赏心醉人。 不用说,来人正是萧亦颜。今日哥哥入宫面圣,自然无暇分心来管她,既得了个这么好的机会,她必然要进宫来逛一逛。穿过了九曲回廊,路过了玉绊桥,踱过了紫枫林,又在御花园折了枝桂花留作纪念,这一趟宫闱之游,她玩得颇为尽兴。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当她想离开的时候,却忘了来时的路。 兜兜转转,上房下廊,举目四望,十里宫墙。此时的她已与刚刚来时感慨皇宫巍峨气势的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得不感叹一句:这真是一座华丽的囚笼阿!还好她没有生活在这里,不然新鲜感一过,还不活活闷死…… 天色渐沉,月影初生,尚在走投无路之时,未央宫的玉匾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她不多想便进了这座宫殿,希冀着碰上哪个宫人能指点归途。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宫的宫人极少,因为那三位公主皆不喜被生人侍奉,因此都只留了随侍,其余宫人皆被撤离。如此一路行来,直到了主殿‘清泠’都没有遇上一位宫人。 止步于殿口,眉眼含笑间却不乏几分警惕,沉声试问道:“请问有人吗?”边问着,她默默地打量起周遭的陈设。布局错落有致却又清冷朴素,用于装饰的饰品极少,不同于其他宫殿华贵雍容,却别有一番风味,一双杏眸悠悠流转,满满全是好奇,这里究竟住着怎样的一个人呢? 清泠内殿中,夏侯汐一人雪裳倚于窗畔,透过紫檀木雕花镂空轩窗,将视线投向那杳远的天际,一轮圆月真冉冉东升,天尚未全暗下去,而是呈现出一抹幽静的深蓝,今日是中秋。几行归雁无声的盘旋而过,在沧白的天穹中印下寂寂归影。秋风里有几许清荷的冷香轻轻飘漾,却终化不开少女眸底的疏离。蓦然抬首,澄澈的眸底不时映下归雁留影,却难敌其中的冰冷与苍凉。 恍然间身后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身着黛青色绢布长裙的少女缓缓行来,如常行礼。“公主,殿外来了一位姑娘似是在宫里失了方向,前来寻路的。”汀芷开口禀道,沉静的语气正如她的着衣之色一般,举手投足间尽是细腻与沉稳。 “姑娘?寻路?”星眸流转,柳黛微蹙,未央宫地处幽僻静谧之所,平日少有人往来,怎会有人来这儿寻路,应该是宫外迷路之人了。微微一叹,无甚表态地款步向外殿行去,却在步出殿门时回眸对着一旁的汀芷漠然道:“去看看吧。” 殿外,静立着一位身影极熟悉的少女,浅紫衣衫翩翩,佳人明丽悠然,眉目如画,流露着灵动的神采,还微微不乏有几分懊恼之意,少女那一句‘请问有人吗?’余音刚刚滑落,她一抹白衣已现至殿前。 萧亦颜循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望去,是一个白衣胜雪,清冷动人的少女,精致的眉目间蕴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这样的气质,她只见过一人。虽然她们仅见过两面,虽然她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上,但她认得她。习惯性地潇洒抱拳,便是一个见面礼:“汐公主,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你。” 时已及秋,夜风难免染上了丝丝寒意,再不比从前轻柔,悠悠清风吹起夏侯汐轻纱似的裙摆,一如雪翼般翩跹轻舞,如绸墨发迎风而展,衬着如雪般苍白的肤质,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薄唇暗抿,她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无声无息。 半晌,开口道:“萧府小姐,别来无恙。不知今日造访,所为何事?”声如其人,清寂淡漠,夏侯汐静静地站着,星眸里不见半分情绪变化,亦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剪水清眸依旧清冷,夹杂着几许疏离之意,容不得一人靠近。 萧亦颜微微点头,淡然地望着在不远处翩然而立的白衣少女,就像儿时听过的神话里那九天宫阙之上的姑射仙子,应该也是这般悠然淡漠。不知道为何,和她站在一起心情能平静许多,之前淡淡焦虑的心情一扫而空,只余下难有的平静,她能感受到那名少女的气息,就像……就像平静毫无波澜的大海,深邃而无法看透。 “是这样的,我……迷路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其实骨子里她也是一个要强的姑娘,但是她并不会因此而掩盖事实。迷路了就是迷路了,只要坦然相问,一样有出去的方法。这样想着,她扬唇,笑意渐深:“请问,哪条路能够出宫?”点点粲然的笑意,就像银河中蔚蓝的星空,晶莹流转,明亮而纯粹得令人心悸…… ‘出路……’闻见身旁少女开口,如佩环轻鸣,清脆入耳,却是激起了她眸底的一道明亮眸光。重重宫墙如一道道迷宫与世隔绝,然,却总会留下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口。而身处其间的人却如笼中之鸟,纵有翅却难展,只能画地为牢,此生沦陷…… “出未央宫,右行十里,过宣和宫,直行七里,便至宫门。”字字利落,如清珠坠落,清泠而响,意语决然,也不管眼前的少女听清了没。星眸重归淡漠,沉静如澜,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是无奈,还是轻羡,亦或是久久的沉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够离开也是一种幸福…… “多谢!”再度抱拳道谢,几分潇洒不羁,几分随意淡然。没有一分宫人的矫揉之态,却是多了几分城外少女的不拘与洒脱。只一遍她已默默记下了出宫路线,迫不及待地转身,举步欲离,却又生生顿住了步子。因为她无意的抬首,看见了今晚夜空一轮满满的圆月。 原来,今天,是中秋…… 不自觉地回眸,身后的少女已然转身入殿,只留下一个单薄冷寂的背影。今夜她是不是也一个人过呢?还是说她已经忘了中秋是一个团圆的日子?迈出的步子再也无法移动一下,萧亦颜咬咬唇,闪身随那白衣少女入殿。 不多时,便见着她来到了一个开满了白色蔷薇花的庭院。辰光如水泄,洒落满庭芳。雪薇白蔷环月舞,悠悠奏华章。白衣素裳独步,碾落寂寥无双。静夜独行,雪苑独坐,风拂蔷薇,碎瓣铺庭。她抱臂坐在草地上,任雪薇落瓣撒上裙翼,白与白的相间中直到分不清哪儿是裙褶哪儿是落花。 寒风渐缓,雪缎轻落,如丝如绸的墨发重又披拂下来,白衣少女身旁隐约间一缕清冷的荷香淡淡萦绕,静静漾开。目光犹似一泓清潭,沉静得不见一丝波澜,深处却终是淡漠与疏离。宁静洒脱的淡然,转瞬即逝的忧伤,恍若碧水寒潭之上悄然而绽的雪昙花,只一刹的清滟,便足以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 萧亦颜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不声不响,却也默然惊叹,白蔷如画,佳人如玉,不染纤尘,凌然清寂。 只是,太冷了…… 有幽幽萤火无声飞来,逐渐聚集,满苑飞舞,丝丝点点,不多时丝丝萤火便迷漫了暗寂深庭。萤火虫的光芒虽然微小,却足够温馨,原本本寂寥的庭院有了点点萤火做衬,寒意渐消。它们落于丛丛雪薇之上,点亮一朵朵花苞,好似颗颗遗落在深海的珍珠,泛着纯白剔透的光。 夏侯汐渐渐回神,漠然许久的清眸,终是失了神。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会有萤火虫飞到这里,而且会有那么那么多。就像她从未想过,这一片沧白而冰冷的庭院也可这么温馨,这么美。她缓缓起身,伸出手,萤光落指,不寂的幽光于瞬间点亮冷冽的眸底,融化一片寒川。 云裳,雪薇,萤火,月光。花架上丛丛雪薇披拂而下,凝着清冷的月华,点着粲然的星光,停息着只只萤火,每一朵花好像都会发光,每一只萤火虫好像都染上了清芳。苑里的白衣少女,神色淡然清朗,她的身旁围绕着点点萤光,飞翔轻舞,盘旋萦绕,久久不愿离去,而她嘴角挂着的一抹笑,方可媲美天边的皓月。皎皎月华下,淡淡萤光舞,那是雪薇苑中最美的一夜。 满苑雪薇绽,一片萤光海。此情此景,美得有些让人不敢呼吸,仿佛一个眨眼,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萧亦颜满意地点点头,悄悄隐去身形,看来这个中秋,汐公主不用自己陪也不会太寂寞了。 刚飞身掠出未央宫,便见着一弧白影闪过,身形极快,难辨面容,但却因为足够熟悉,她还是认了出来。心思玲珑,几个翻转,再联想到方才一苑的萤火,不多想便疾身跟了上去,还不忘运气喊出一声:“哥!等等我!” 萧逸寒无奈的放慢脚下速度,停于一处檐角,随意而坐,抬首赏月间无奈地轻叹一声,还是被发现了。萧亦颜见他停了下来,也迅速跟上,一落檐坐下,便忍不住凑上来追问:“刚刚的荧光海是不是你干的?老实交代!” 在亦颜的灼灼目光下,萧逸寒淡然地点点头,却看见了自家妹妹饶有深意的笑容,心里顿时明白她想多了,随口解释道:“前段时间你嚷嚷着要看萤火虫,今日的空给你捉了一袋却不见人影,入宫来寻,才……” “停……”萧亦颜扬手摆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解释,那粼粼眼波一副她都明白的神情。萧逸寒默默扶额,虽甚是无奈却也懒得在多做解释,剪不断理还乱,遂只是赏月再不多言一句。 “哥,汐公主在你眼中是一个怎样的人呀……”盈盈眸光流转,却月柳黛微颦,萧亦颜想了又想,终于试探性地问道。其实对于汐公主,她虽不甚了解,但也能感觉到她是个不错的女子,且十分聪睿。只是带了太厚的一层面具,太过冰冷,推开了所有人而显得难以接近。但是,她并非因漠然而麻木,原来今夜她的笑也可以那么纯净,那么美。如果,哥哥真的看上了她,把她娶回家当嫂子也不错。 此语一出,萧逸寒微微一愣,心中默默感慨,这个丫头果然还是想多了……微叹一声,再不愿解释,他歇够了。跃身而起,飞身离开,速度竟比之前快了数倍。萧亦颜甚至只感觉耳畔风声一过,身旁之人已不见了踪影。 朗月寒空之下,只余一句:“追上我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