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状纸》 第一章 收养 一、 我原先一直相信,第一次见到小娘,是在我做的一场噩梦之中。 那年我五岁。有一天夜里,我突然被凉飕飕的风吹醒。发现自己被人挟在腋下,在荒野之中飞奔。我面朝下,动弹不得,只看见齐腰深的杂草成片成片地快速掠过我的眼前。远处传来零星的野狗野狐的叫声,空洞而又恐怖。我吓得放声大哭。 我在哭喊中,听见有个鬼声鬼气的人在说话:“把他放在祭台上……” 我哭得泪眼婆娑,看什么都变得一团模糊,感觉自己被人放在一个冰凉的硬物上。我手脚得了自由,翻身就想爬起来跑,却陡然看见旁边放了一个血淋林的猫头,和我的脸近在咫尺。这下,我彻底吓傻了,身上的力气全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根本动弹不得。 过度的惊吓和哭喊令我头昏脑胀,我感到自己痉挛了,开始不停打嗝。阴冷的风忽东忽西地吹来吹去,冷得我全身都麻痹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滑腻的手抚摸上我的脸颊,一个声音极为柔和的女人在我身旁说道:“小道儿。别哭了。乖乖,别哭了。” 我睁开眼,见自己躺在一张残断在地上的墓碑上,先前看见的血淋林的猫头已经不见了踪影。一个面庞饱满,双眼如星的年轻女人正温柔地半跪在我身旁,轻轻抚摸着我。这女人穿一身道袍,浓密的长发散落在脸颊旁,随着夜风微微浮动。她背后夜空中星月如画,把她衬托得犹如仙女下凡。虽说我只是个儿童,却也知道她长得非常好看。 我傻傻地问道:“你是仙女么?” 那好看的女人微笑道:“我是你爹的小师妹。你爹和你娘都是修道之人,已经白日飞升,去了天上做神仙了。他们通知我来找你。今后,你就跟着我吧。” “我爹?我娘?”我陡然觉得脑袋好疼。爹娘这两个字的意思我知道,可是我却想不起他们的模样。就连我在此之前的任何记忆也没有。仿佛我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没妈没爹的。 那好看的女人眨巴眨巴眼睛,叹气道:“不记得也好。”说着,忽然双手伸展在我面上,交叠着做了好几个复杂的手势,然后吸气开口,疾劲吐词道:“敕!号令!” 我顿觉浑身暖融融的,忍不住就想睡觉。恍惚中,听见她说道:“记着,以后就叫我小娘。你记不得的,就不要去记了。” 我迷迷糊糊的反复在脑海中重复她这句话,仿佛才刚闭上眼,忽然就已经天亮了。睁开眼,看见自己被小娘抱在怀中。小娘骑在马上,放马碎步缓行。 “小娘。我怕。”我模模糊糊想起之前的事,心中害怕极了。但是对于小娘,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似乎已经和她认识很久了。 小娘把原本横躺在她怀中的我提了起来,放在她身前的马鞍上,笑道:“男儿汉大丈夫,还怕做个噩梦么?” “是做梦么?”我高兴起来。噩梦再可怕,也总有醒来的时候,那样就什么可怕的事都没有了。 小娘带着我骑马前行,一路好像在找什么人,又好像在躲避什么人。我们娘俩总是在荒郊野外过夜。我问她,她只说有她在,我就不需要害怕。 我倒真的不觉得害怕了。温柔好看的小娘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只不过我经常晚上都会做恶梦。恶梦的内容就像初见小娘那天的梦一样,我莫名其妙地被人挟持,不是看见血淋林的猫头,就是看见血淋林的狗头,还有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头,每当我在梦中感到害怕时,小娘就会及时出现在我梦中,然后用她温暖滑腻的手掌轻抚我的脸蛋,告诉我不要怕,不要怕,接着第二天我醒来,小娘还会再次安慰我,说那不过是一场恶梦罢了。 这样的恶梦多做了几次,我竟然有了经验,再做恶梦时,我就在梦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不用感到害怕。有时候,早上醒来时,看见小娘容颜憔悴,头发凌乱,衣衫划破,小娘就会找一处高地,坐在阳光中打着盘腿闭目养神半天,然后盘好头发,换一身道袍,就又变成那个温柔好看的小娘了。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娘俩来到一处平原和山地接壤的小县城里。 小娘望着远处云遮雾绕的青色高山,喃喃地道:“就这里吧。小道儿。我们娘俩就在这里住下吧。” 小娘带着我在县城里兜了一圈,向本地人打听了些什么事,然后就带我住进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客栈。这家客栈坐落在小河深处,斑驳的木柱廊上面到处都结着蛛丝网,也不知多久才会上一次客。 我和小娘住在二楼上,推窗望去,河对岸有一家庭院广大的大户人家。那户人大门口高挂着白色的灯笼。小娘把我抱在膝上,轻轻拍打着,嘴里唱着我听不懂的曲调。 我感到非常的安全和温暖,睡意上头,刚要进入甜梦,忽然感觉到小娘拍了拍我的脸蛋,顿时睁开了眼。 “走。给你找小媳妇去。”小娘拿过随身包裹,从里面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擎在手中。 小娘带着我顺着小河绕道青石拱桥过了河,来到对面那户大户人家门前,用力将门拍开。 开门的老头子被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宝剑的小娘吓得不轻。小娘将宝剑反手扣在身后,压低声音和那老头说了一席话。那老头睁大惊恐的老眼,看着小娘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赶紧进去通报本家主人了。 不一会儿,老头去而复返,将我和小娘带了进去。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庭院,也不知道走过几进院落之后,看见一个枣红色面庞的大汉,笔直的站在一间灵堂门前。 那大汉三十来岁的年纪,气度不凡,但此时却双目红肿,悲痛欲绝。他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悲伤,沉声说道:“我姓邓,是此地义字旗的大爷。你若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平常里,我也就忍了,但今天是我女儿玲玲停灵的最后一夜,你敢骗我一个字,我就让你不能活着走出我家大门。”然后又看了一眼我,补充道:“连这小娃儿一起。” 小娘不卑不亢,拱了拱手,说道:“我不是江湖骗子。青城山清虚真人你应该听说过吧,他是我师傅。刚才我卜了一卦,测知令千金纯阴之体,被人下了咒,要趁出殡之前,盗取令千金的三魂七魄。邓大爷请放心,驱赶鬼祟你可能看不见,但让你的女儿还魂活过来,你却看得见。到时就知我是不是骗子了。” 那大汉虎躯大震,颤声道:“你……你能让我女儿复活?” 小娘道:“驱邪,还魂,我都替你做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女儿活过来之后,必须由我抚养。她命里五阴汇聚,极易撞鬼遇邪,只有和我这个纯阳之体的儿子一同长大,才能助她活过十八岁。我有个不情之请,在我救活你女儿之后,她必须许配给我家小儿,你答应不答应?” 那大汉瞪大了眼睛,既惊喜又怀疑,追问道:“你真能让我女儿复活?” 小娘柔声说道:“她还没死。只是被人下了咒,勾走了一缕魂魄,今夜子时前若还不施救,那就真的死了。你若答应我的条件,就快带我去见她。否则我立即就走。” 那大汉也是干脆,稍一沉吟,就道:“我毕生杀业太重,命中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如果你真能救活她,别说和你儿子成亲,就算我把这偌大的家业给你儿子继承,也没问题。跟我来。” 小娘牵着我的手,跟着那大汉来到灵堂。灵堂正中挂着一面很大的奠字旗,下面摆放了一口白色的小小棺材。旁边有两个老女人,伺候着似乎已经哭晕过去的主母。我竟然不觉得害怕,到处看来看去,那口白色的小小棺材竟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喜欢。 小娘侧头看了看我,抿嘴笑道:“你去,爬上去,嘴对嘴亲一亲棺材里躺着的小妹妹。” 这话让那大汉眉头一皱,双眼如电射向小娘。晕倒在椅子上的主母忽然挺直了身子,厉声骂道:“何来的妖女,敢来亵渎我那可怜死掉的女儿。”说完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那两个老婆子好说歹说给按在椅子上。 第一章 收养 二、 “若想你女儿活过来,就别打扰我的做法。何况,你家男人已经亲口认承,一旦我救活你女儿,就把你家女儿许配给我家小儿。现在我让小儿去吸取你女儿体内被下的鬼咒,正是救她的关键。”小娘晓之以利害。 那大汉也不是普通人,微一沉吟后,挥手止住那主母哭喊,对小娘点头道:“都依你。” 小娘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朝那棺材努了努嘴。我莫名其妙地觉得棺材里有种吸引我的东西,也不觉得害怕,跑过去,爬上棺材。那棺盖无风自动,缓缓打开。看得那大汉和在场的人都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随着棺盖开启,我看见双手交叠,闭目躺在棺材里的小姑娘。小姑娘身穿白色缎子寿衣,长得十分可爱,胖嘟嘟圆滚滚的脸蛋,长长的双眼轻轻闭合着,小嘴微微嘟起,似乎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令我好生喜欢。 小娘道:“她好看不?亲亲她的嘴啊。” 我觉得小娘的话里有种无法抗拒的,又暖又绵的力量,教我无法抵抗。我顺从地爬进棺材里,垂头便去亲了亲那小姑娘的嘴。 我恍惚觉得那小姑娘忽然笑了一笑,原本交叠着的双手,竟然紧紧扣住了我的双手。我低头一看,果然如此,心中微微感到害怕。抬头再看,小姑娘还是紧紧闭着双眼,也看不见鼻头翕动,并没有突然就活过来。 小娘把我从棺材里抱下地,转头对那大汉说道:“你留下,其余人都离开灵堂,晚上无论听见什么响动,也不准来这个院子偷看。” 那大汉刚才也看见小姑娘主动伸手抓住了我,惊喜惊奇得无以复加,正趴在棺材旁连声呼喊小姑娘的名字。 小娘道:“她现在只是鬼咒消除,被偷走的魂魄还没有归位,叫不醒的。按我说的做,一会儿偷取魂魄的人就要来了,我会抓住他,把你女儿的魂魄追回来。到时候她才算真正活过来了。” 那大汉此时已经对小娘的话信了九成,挥手让那两个老婆子把主母送回房去,并且下令家里所有人不得在今晚踏进这个院子半步。 他看见小娘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便问道:“到底是啥人偷了我女儿的魂魄?” 小娘眼也不睁,道:“厉鬼。” 那大汉吃了一惊,问道:“那……那女神仙,你要不要开坛做法?” 小娘摇头道:“不用。我自有主意。” 那大汉不再说话,坐在一旁,仔细打量小娘。 我在灵堂里到处逛了一转,觉得无聊,就又爬上棺材,打量那小姑娘。小姑娘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看起来活生生的,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和我说话,和我玩耍。 那大汉看了看怀表,已经晚上十点过了。他耐心渐失,找话说道:“女神仙会驻颜之术么,看模样只有二八年纪?” 小娘睁开眼,道:“我今年刚满十七,怎么,试探我的年龄,怕我本事不够,救不活你女儿么?” 那大汉哎呀一声轻呼,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管他老猫小猫,能逮着耗子就是好猫。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那你这儿子……” 小娘从随身的布口袋里拿出一张蓝色的符纸,咬破自己右手食指,用血在符纸上快速画了一道符,说道:“他是我侄儿。来,你把这符揣在口袋里,等下照看好两个娃娃了。对了,我姓唐,你可以称呼我唐道姑,别再女神仙女神仙的乱叫。” 那大汉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一直逗留在小娘的脸上,说道:“清虚老神仙的弟子,清虚老神仙的弟子,你们那门派的道士是可以婚嫁的吧?唐……姑娘许配人家了没有?” 小娘脚步一动,踏着禹步站到棺材前,冷声道:“来了。看好两个娃。” 那大汉吃了一惊,赶紧跑过来把我抱在怀中,顺便守在棺材旁。 小娘单手捏了个金刚指,盘腿往地上一坐,另一手把剑横在膝上,就一动不动了。 灵堂里突然阴风四起,吹得蜡烛的光都变了颜色。窗帆被吹得扑簌簌作响,还夹杂着诡异而低沉的惨叫声。 那大汉心里紧张,抱着我的手臂肌肉收缩,不断用力,挤得我几乎连气都踹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阴风突然停止。坐在地上的小娘腾身跃起,跑到棺材旁,嘴对嘴亲了一下那小姑娘,然后抬起手背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细汗,说道:“成了。” 那大汉赶紧放下我,趴在棺材旁喊道:“玲玲。玲玲。” 棺材里的小姑娘突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哭喊道:“爸爸。爸爸……” 那大汉大喜过望,一把将活过来的女儿抱起来,面向小娘道:“大恩不言谢。唐姑娘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邓某一定给你办成。” 小娘摇摇头,道:“我不要你的任何东西。你把河对面的客栈盘下来,给我们居住。待你女儿年满十八岁,我就把她还你,然后我会离开这里,那房子还是你的。” 那大汉哪舍得把刚刚“复活”的宝贝女儿交给外人,迟疑道:“唐姑娘。你看我家这么大,上好的厢房多得很。你要喜欢,挑个院子,给你们居住。住多久都行。你要养育两个五岁大的娃娃,在我家里,各方面也方便一点不是!而且你侄儿我愿意认作义子,今后我女儿有的,他也都会有。” 小娘坚决摇头,说道:“来时我就说好了条件,把你女儿交给我抚养到十八岁,并且许配给我侄儿。你若想反悔,那也没什么。只不过今次有我救了你女儿,下次未必就有人能救得了她了。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你女儿会大病一场,以后更容易撞鬼遇邪,没有我这纯阳之体的侄儿替她挡灾挡煞,她活不过今年过年。” 那大汉把那小姑娘拱在双臂上,露出双手抱拳作揖,恳求道:“唐姑娘,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反悔。我只是觉得你们娘俩和我女儿住在家里,会方便很多,你也免得太过于操持。” 小娘一点也听不进他的话,说道:“河对面那客栈,是个阴阳调和的地方。我和两个小娃,必须住在那里。而且,你们邓家人不准干涉我抚养你女儿的方式。” 那大汉面色犹豫,下不定决心。 小娘拉过我,转身就往外走。 那大汉连忙追上来,连声道:“好。好。我都依你。明天我就派人去把客栈盘下来,整修好,给你们娘仨居住。今天已经午夜了,不如就暂住我这里吧?” 小娘这才点了点头,道:“如此可以的。不过把玲玲交给我,从现在我就要把她带在身边。以后,我会让她叫我二娘。” 那大汉苦笑着,把小姑娘交给小娘抱着,又去喊来下人,替我们张罗吃住。 玲玲已经不哭了,只是瞪着一双秀气的大眼睛不停地打量我和小娘。这姑娘倒也胆大,被小娘抱着,不怕生,不哭闹,只是好奇地看来看去。当晚我们娘仨睡在一张床上,我难得的,竟然没有做几乎夜夜都会出现的恶梦。 那大汉是当地最大的袍哥大爷,做事果断,第二天就派人把客栈盘了下来。小娘坚决推辞了他想把我们留宿到客栈整修完毕后再搬家的好意,带着我和玲玲住进了客栈里。 小娘找了个剃头师傅,把玲玲的额头上方剃光,在脑后编了个男式的小辫子,又买了一身男娃娃的褂子给她换上,还给她另外取了个名字,叫李证然。 玲玲仿佛与小娘有缘,竟然一点都不抗拒小娘这些奇奇怪怪的主意。 小娘这才露出笑容,看着我俩,说道:“小道儿,她也是光绪三十二年三月间生的,只比你小六个时辰,今后你就叫她弟弟。你们俩从此就要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睡觉,还要一起跟着我做功课。等玲玲足岁满了十八,就可以嫁给你当媳妇儿了。” 玲玲换了男娃打扮,正新鲜着,闻言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道:“我才不要嫁给他当媳妇儿呢。要嫁让他嫁给我当媳妇儿。” 小娘听完,咯咯咯笑得花枝招展。我也觉得有点好笑,看着玲玲学我的模样跑来跑去,倒也像模像样,不知道的人,准看不出她是个小姑娘,只会以为她是一个长得粉妆玉砌的乖娃子。 第一章 收养 三、 我们一家三口才住在一起的第二天,就有人把情况告诉了玲玲的亲娘。玲玲的亲娘邓刘氏,本来就不肯将女儿给小娘抚养,此刻听说自己的宝贝女儿被剃了头发,换了男装,哪肯依,立刻带着一拨下人就来河对岸抢人。 小娘似乎早知会如此,头一日晚间,就已经拿了一些黄纸、蓝纸和红纸,用朱砂笔画了好多道符,又做了一些小旗,还用纸做了一栋楼房,样子就像这家客栈的旧木楼。她把小旗子插满院子里的八个方位,每只小旗子下面还埋了一道折叠成三角形的符,最后把那纸做的楼房放在院子中央。早上醒来,她就带着我和玲玲躲在二楼上,冷眼看着过河而来的这群气势汹汹的人。 下面有人开始用力拍门,几个人甩开嗓门大叫道:“快开门。再不开,我们就砸门进去了。” 小娘不屑地一笑,蹲下身子,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对我和玲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只要你们两个小家伙不出声,我保证他们找不着我们三个。” 我从楼上看见下面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心里难免有些惧意。但玲玲却兴奋的轻轻拍手,连道好玩,好玩。 玲玲的亲娘邓刘氏估计是前几天悲伤自己女儿的横死,身体大亏,被两个老婆子一左一右搀扶着。我听见她咬牙切齿地尖叫道:“把门砸开。把门砸开。抓住那妖女。把我女儿抢回来,抢回来!” 我看了一眼玲玲,见她握紧了小拳头,依偎在小娘腿边,透过窗户偷偷朝下面瞄,似乎并不怎么亲她的亲娘。 下面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没几下,我就听见楼下的院门被人砸开了。无数脚步声在楼下走来走去。隔了一会儿,有人回报道:“大太太,没有人,整栋楼都找遍了。”搀扶着邓刘氏的一个老婆子哦哟叫道:“那妖道姑怕是拐娃儿的,赶紧去喊邓大爷回来。快去,快去。” 我和玲玲惊奇不已,明明没有人上楼来,怎么那些人会说整栋楼都找遍了?玲玲鼓起大眼睛,贴近小娘的耳边,悄悄问道:“二娘。你真是仙女么,会做法?” 小娘不置可否,笑着和我俩咬耳朵,道:“你们想不想跟我学法术?” 我还愣着没说话,玲玲先把下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 小娘瞅了我一眼,笑嘻嘻地道:“想不想,都要学。你俩谁也别想偷懒。” 隔了不久,玲玲的父亲邓大爷就被人喊了过来。他一到,并不急着跑进院子里来找女儿,而是大声呵斥邓刘氏道:“你胡闹个啥?” 邓刘氏嘤嘤哭了起来。她旁边的一个老婆子小声说道:“老爷。你快进去看看,小姐和那妖道姑,连影儿都没了。” 邓大爷哼了一声,带着几个随从走进院子。 我听见他也像先前进来找的那些人一样,在院子里瞎走了一气,根本连楼梯都没找到。 玲玲露出两个小虎牙,夸张地鼓圆了双眼,意思是问小娘,她爸也找不到我们么?小娘也瞪大眼睛,调皮地摇摇头,意思是说你爸也找不到。 “唐姑娘。请出来相见。我知道你的神通。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了。”邓大爷突然走出院子,在大门口大声说道。 小娘微微一怔,低声道:“他倒还有些见识。” 下面玲玲的亲娘邓刘氏却不依不饶,哭道:“你疯了么,这么多人都进去找过了。你在对空气说话么?还我女儿来。还我女儿来……” 邓大爷安慰道:“你放心。没有人会来拐一个已经‘死了’的娃娃。我定会找到玲玲。”然后叫来手下,命令道:“你们都走。送大太太回去。” 不一会儿其余人都走了,看热闹的街坊也被赶走了。 邓大爷站在院门口拱手道:“唐姑娘。我知道你就在里面,请出来一见。” 小娘站起身来,俯身探出窗外,道:“你进院子,对着楼梯大喊一声‘破’,就能看见真正的楼梯了。我们娘仨都在楼上。” 邓大爷举高双手拱了拱手,走进院子,只听他大喝了一声“破”,然后就踏着嘎吱作响的老旧楼梯走了上来。 小娘带我和玲玲迎了出去。玲玲对他爹的亲热明显赛过对她娘,挣脱小娘的手,飞奔过去,扑进刚刚走上楼来的邓大爷怀里。 邓大爷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惹得玲玲咯咯直笑。 小娘等他们父女俩亲近够了,才道:“你是怎么看破的?” 邓大爷嘿嘿笑道:“这个地方是嘉庆年间的修的,到现在都快一百年了。刚才我进来到处看了看,发现楼道夹角里竟然一尘不染,连一根蛛丝都没有,我就猜是唐姑娘施展了仙法。” 小娘点点头,道:“你很聪明,面相里也带煞气,入伍行必为大将。我观过天象,今年会有大的变革,清王朝到头了。你若有胆量,尽可出去试试。” 邓大爷楞了一愣,眼睛里放出了一缕精光,不过很快就摇了摇头,道:“换个皇帝又怎样,老百姓还不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在这里活得逍遥自在,不想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小娘也不勉强他,点头道:“也好。你这辈子,是要给你这宝贝女儿还债的。她将来,还有不少劫数要度过呢。” 邓大爷沉吟道:“命理我不懂,但我们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谁要敢对我女儿不利,我就弄死他。唐姑娘,你有这么玄妙的一身法术,自己又带着侄儿需要抚养,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说出来,你不要见怪。自前夜一见,唐姑娘的风姿丰采,就深深刻进邓某的心里了,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我的魂都被唐姑娘勾走了……” 小娘打断他道:“你不用说了。在玲玲和小道儿成亲之前,我不会考虑婚嫁。” 邓大爷本来还有话要说,全都被小娘这话噎了回去。但这人也算性情,点了点头,道:“那好。我邓某少年时杀人无算,****无数,家中姨太太都有七个,不过近年来感觉此前种种,就像一场梦魇,一直竭力脱离那样的土匪生涯。这几年我经营了好几个事业,都还算成功。以后打算做个太平绅士,好好的过日子。今天我回去,就把姨太太全都休了。邓刘氏是玲玲的亲娘,也是大房,我不能休了她。不过,等将来两个小娃长大,我娶你之后,一定会告诉她,你和她不分大小。” 小娘冷笑道:“你不过是贪我的姿色罢了。你若想要,就拿去,我不在乎这幅皮囊。但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和我谈什么婚嫁。我是向道之人,要的不是世俗人那样的欲和爱。” 邓大爷听得傻了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摇头道:“唐姑娘。你果然不是常人。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放心,邓某绝对不止是爱慕你的姿容。你不让我提,好,我就不提,反正如果有一天,你有心成家,我就是你最好的选择。”说完他把抱着的玲玲放下,又道:“养育这两个小娃,你就多费心了。日常用度,我会让管家给你送过来。还有,我希望让我女儿识字断事,既然你打算把她当作男娃儿养,将来也让他和你家小道儿一起读书去。” 这日之后,我听说邓大爷果真把七个姨太太都休了,整日在家拜神礼佛。每隔十天,小娘同意他来见一次玲玲。每次他来,总是给玲玲和我带很多的礼物,还给小娘送各种各样好看的衣服和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小娘也不管他,送来的东西都一股脑收下,但从来不穿那些衣服,也不用他送来的那些新奇玩意儿。 转眼一年多过去,我和玲玲都已经到了入私塾学习的年纪了。小娘以李证道和李证然的名义,把我和玲玲送进了一个落第秀才办的私塾里。而在绵竹县城里,街坊邻居从最初对身穿道袍的小娘指指点点,到现在风传她有神通,无论谁家有个遇鬼撞邪的,都不再去庙里烧香消灾,直接就来找小娘了。小娘心地善良,向来是来者不拒,而且她道术高强,从来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久而久之,整个县城里的人就都称呼小娘为“唐观音”,绝大多数的人更是搞不清楚真相,以为唐观音还带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儿子。 总之,我和小娘总算是在这个地方安居下来了。 第二章 遭劫 一、 自从我和玲玲每夜睡在一起之后,就再也没有发过恶梦。而玲玲养了大半年的病,身体也渐渐复原,比起原先苍白的脸庞,多出了一缕红润。小娘教我们两个小娃娃念诵各种经文,每天晚上都要咿咿呀呀念上小半个时辰。时间疏忽过去,转眼我和玲玲已经长到八岁了。 这天小娘闭门谢客,对我和玲玲说道:“男怕三六九,女怕二五八。今年,是玲玲的第三道坎。” 这时的我和玲玲已经有一些懂事了,我就问道:“又会有妖怪来抓弟弟么?” 小娘叹了口气,道:“玲玲这几年,无形中为你挡了不少的灾劫。小道儿,你可不能忘了这恩。” 我一直把玲玲当成最好的朋友,闻言胸膛一挺,道:“私塾里有谁敢欺负玲玲,我都把他打回去了的。” 小娘道:“有人要欺负玲玲,你看得见,你可以帮她打人,但是若有你看不见的东西要欺负玲玲,那你怎么办?” 我的小脑瓜子一下子就不够用了,问道:“看不见的东西?” 小娘点点头,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是我们这样的人生活着,还有很多很多,普通人看不见的人,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听得似懂非懂,忽然想起,玲玲经常会指着一个方向,对我说有奇怪的人正在看着我们,而我却什么都看不见。一直以来,我都拿这事嘲笑她。 玲玲好像懂得小娘的意思,跑过去扑进她怀里,撒娇道:“二娘。玲玲不要被那些鬼东西欺负。” 小娘轻抚她的额头,柔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有小娘在,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等你长大后,还有小道儿保护你呢。” 翌日,小娘带着我和玲玲,来到与我家一墙之隔的马不死的家。 马不死是个四十来岁的老酒鬼,孤家寡人住在这里。听说他参加了两年多以前,推翻清政府的革命运动,凭借自小练就的刀枪不入的本事,帮革命军攻下一个堡垒而著名。因为他对革命有贡献,北洋政府按季发给他粮饷,虽然整天闲着,却从来不愁吃喝。这人本来不是本乡人,一年多前,不知为何来到这里定居,又没得个妻儿老小,看谁都不顺眼,刚来时,只要一喝醉酒就和地痞打架,经常把人打伤打残,严重的时候就连邓大爷都帮他出面处理了好几回。也因此,他算是欠了邓大爷的人情。 马不死见到一手牵着一个小孩的小娘,竟然也不惊讶,只是精光扑朔的眼睛眯缝了起来,点头道:“打算让他们开始了?” 小娘道:“差不多了。尽快打通娃娃的任督二脉。拳脚方面,你愿不愿意教,无所谓。” 马不死摆了香案,我和玲玲恭恭敬敬给他磕头奉茶,行了拜师大礼。 马不死阴郁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容,点头道:“好。好。从明天开始,你两个小娃娃,每天上学之前,都要先来我这里练功。哪个敢偷懒不来,我就黄荆条子伺候,连你们的娘都不敢管的哈!” 我和玲玲都知道黄荆条子出好人,打在屁股上火辣辣的疼,忙不迭地使劲点头。自此我和玲玲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先到隔壁马不死家学吐纳功夫,完了才去私塾念书。 马不死教的吐纳功夫,看起来没啥作用,可半年时间过去,我和玲玲的身子骨都变得越来越强健,和小朋友发生冲突,我和玲玲两个人,就能打赢五六个人。 眼看年关将至,天气转冷,开始下起了大雪。绵竹这个小县城里,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雪,我和玲玲都很好奇,也很兴奋,结伴跑出去,在小河岸边收集积雪,准备塑一个雪人。 正当我们玩得兴高采烈满头大汗,两个乞丐一样的中年男人忽然出现,其中一个人拿出一个麻布口袋,当头就给玲玲罩进去,扛上肩头,转身就跑。我大吃一惊,张嘴就喊小娘救命。另外那个中年男人厉声喝道:“住嘴。”可是见我不肯收声,扬起手掌就给我脖子上重击了一下。我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我在刮骨的寒风中醒来。脖子后面闷沉沉的疼,脑袋就跟顶着一大袋豆子似的沉重。我想起之前的事,心下惊慌,连忙扭头打量,只见我和玲玲被背靠背绑着,置身在山间一处破庙之中。五个男人围着一堆篝火,正在烤肉喝酒。 这五个男人其中两人穿着脏兮兮的蓝色道袍,因为里面套了厚厚的棉袄,显得很臃肿难看,这两人背对着我,看不见脸;对面那人作乞丐打扮,将不知是什么野兽的肉穿在打狗棒上,就着火专心致志地烤,似乎他的打狗棒不怕火烧,这人皮肤很糙,很黄,满脸麻子,头发凌乱,看不准年纪;他左手边那人穿着普通长衫,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神情剽悍,腰里斜着顶起老高,估计是藏着长匕首或刀剑之类的武器;还有一人穿着干净的银色道袍,留着山羊胡,戴着一副瞎子镜,不过拉到了鼻头上搁着,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身旁放了只招幡,上写“铁口直断,只测有缘”八个字,像是个算命子。 “弟弟。弟弟。”我悄声喊道,又竭力伸长手指,去捅背后的玲玲。 玲玲嗯了一声,没说话。 “醒了?”那边乞丐打扮的人伸长脖子望了过来。 “嘿嘿。该拿这娃咋整?”其中一个穿蓝色道袍的人冷笑道,“麻辣隔壁的,老子们又不是吃老渣这行饭的。” 穿长衫那个人冷眼看过来,咬着腮帮子道:“丢翻了事。” 算命子阴沉着脸,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仔仔细细地在我额头上摸来捏去,好一会儿后,走回去向那几个人摇头道:“这小子是纯阳之体,当场杀他,他的纯阳之气会炸开,杀他的人铁定会染上,往后会一直倒大霉。” 先前说话那蓝色道袍冷哼道:“麻辣隔壁的,麻子掳来的,就该麻子留下来解决。我们带那女娃儿先走。” 那乞丐打扮的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嚷道:“这娃喊救命,我不打晕他?他倒在大门口,还不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我不把他一道掳了,我们几个能顺利把这女娃弄山上来?你麻壁的,孙猴子,现在不好处理了,就推老子去跳崖?” 另一个蓝色道袍也站起来,操着一口怪异的口音,劝道:“甭闹了,大家都是会内兄弟,供奉同一个祖师爷,出了事不要相互指责,要相互支持才对。”劝完转头问那算命子:“老刘,你有什么想法?” 那算命子刚才说完话,就在那捏着手指若有所算,闻言叹了口气,道:“这两个娃,女娃是纯阴之体,五行属水,男娃是纯阳之体,五行属火。我们先掳女娃,再掳男娃,凑起来就是坎上离下的水火既济卦。此卦象,除非是坎水从上浇灭离火,才能保我们的平安。” 问他的那个蓝色道袍语气不悦地道:“老刘,你也是我们会内兄弟,别打江相派骗人的那一套马虎眼,说我们都能听得懂的话。” 那算命子冷笑道:“我的意思是,除非借那女娃之手杀掉男娃,否则我们此行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一直竖起耳朵在偷听,刚开始听到他们想要杀了我时,吓得差点尿了裤裆,后来那算命子说的话,似乎让他们有所顾忌,不敢杀我,我悬到喉咙口的心才又放了下来。 穿长衫那人道:“怎么个借刀杀人法?老刘,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那算命子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手指捏来捏去,眉头皱得几乎连到了一起,沉声道:“这样两个一个纯阴一个纯阳的娃娃在一起,只怕不是巧合。而且这女娃被打扮成男娃,也不会是巧合。多半这个县城里有高人。我们这次只怕是捅了娄子了。我觉得,放两个娃儿回去,才是办法。” 那叫孙猴子的蓝色道袍不耐烦了,嚷道:“说你妈个几把。好不容易找到个五阴汇聚的小女娃做炉鼎,冒那么大的险从县城里弄出来,放了?” “是啊。不能放。”另一个蓝色道袍也不同意放人,“这女娃这种体质和命格万中都无一二,就这么放了,怎能甘心!老刘,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冒险也都值?” 那算命子阴冷的眼光射向我和玲玲,面颊肌肉抽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就抽生死签,抽中的人留下来,把这男娃活埋了。余下的人带着女娃往山上走。这样坎上离下的卦象一破,就变成坎上坤下,水在土上,一切皆顺。大家必须齐心合力,就能保我们平安。” “那就抽生死签。抽到短签的留下埋那男娃。”那穿长衫的人顺手在地上扯了几根野草,折了折,然后捏在手中,伸了出去。 另外四个人沉默着先后过去抽了一根野草拿在手中。最后一个抽签的是那个叫做麻子的乞丐打扮的人。他一抽出签来,就闷哼了一声。另外几个人齐声轻呼。 算命子说道:“天意。你惹来的祸,该你来解决。” 我竟然没听出活埋是什么意思,伸长的手指还在玲玲背后戳来戳去。玲玲又嗯宁一声,忽然说道:“二娘说了,遇到危险让我们齐声念咒,你忘了?” 我猛然一惊,脑海中立即回响起一连串的咒语,耳听玲玲已经开始念了起来,赶紧也出声跟上。 那五个掳我们的男人听见我和玲玲伊里哇啦念上了咒语,相互间面面相觑。那算命子皱眉听了一阵,面色大变,猛跑过来,捂住我的嘴巴,让我出不了声,吼道:“不好。这回我们真遇上高人了。快捂住那女娃的嘴。有人教了他们道术。” 第二章 遭劫 二、 “怎么了?”孙猴子不愧叫孙猴子,动作敏捷至极,风一样跳了过来,捂住还在念念叨叨的玲玲的嘴巴。 “麻子,快把这男娃弄庙后面荒地里埋了。”算命子厉声道,“我们带上这女娃,去九龙倒拐等你。这女娃天赋异禀,说不定能请得动祖师爷上她的身。今晚子时,我们开坛做法,恭请祖师爷。只要请出祖师爷,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麻子。抽了生死签,就要认账。”穿长衫那人踏前两步,阴冷说道。 麻子吓得往后面退了一步,扫眼看了看另外几个人,缓缓垂下头,算是被迫答应了。 算命子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道:“刚才这两个娃娃念的咒,很玄门,很高深,多半很快就会有人找到这里来。麻子。你把这男娃埋了后,就躲在庙后面的荒地里,想办法拖延一下。只要一入夜,就对我们有利了。到时候你就算跑不了,我们请出祖师爷,也能回来把你救了。” 麻子的目光停留在那个穿长衫的人腰间突出的武器上,茫然点了点头,又语不成声地嘟哝了一句话。 算命子向其余三人使了个眼色,穿长衫那人就奔了过来,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刀,一刀就向我和玲玲劈来。 我和玲玲大吃一惊,狂叫起来。可是只觉得身上一松,接连倒在地上。原来是被人砍断了绑住我们的绳子。 穿长衫那人顺势抱起玲玲。我虽然惊吓过度,但仍然记得小娘说过的话,让我保护玲玲。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翻身就死死抱住穿长衫那人的小腿。穿长衫那人用力甩了两下腿。我咬死不松手。接着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猛力砸了一下。我眼前一黑,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当我再睁开眼睛时,听见欻欻声响。试着动了动手脚,竟然没有被绳子绑住。我不敢乱动,偷偷扭过头看,只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那个叫麻子的乞丐在地上点了两根蜡烛,正卖力地用尖锐的打狗棒艰难地刨着土坑。微风摇动着昏黄的烛光,把已经有小半个人身高深浅的土坑照得阴森恐怖。 我这才明白他们说的活埋是什么意思,吓得头皮子都发麻了。再一看,除了我和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白茫茫的积雪覆盖着凹凸不平的山坡。不远处,耸立着一座坍塌了一小半的佛寺。 麻子嘴里骂骂咧咧,似乎冻硬的土地是在与他为难一样。 我想起先前的一幕,心里着急,不知玲玲被另外那几个人掳到哪里去了。想到这个,我心里猛然生出了一股勇气,一个打滚,爬起身,就往下山的方向跑。我连回头看的功夫也没有,一口气蹿过破庙。从这里望下去,可以看见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这些人间灯火,给我平添了不少的胆气。我想着,只要跑下山,给小娘报个信,凭小娘的能耐,一定能救回玲玲。 可是才涌起的希望,就被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打得烟消云散。我不得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麻子手持打狗棒,已经追到了我身后。我惊叫连连,控制不住自己的步子,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接连翻了好几个滚儿,顺着积雪的小道往下滑去。 我这下摔得不轻,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向下滑动之势突然一顿,已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衣裳。 麻子抓住我的头发和衣裳,将我拎了起来,不顾我要死要活地挣扎,一步步走回破庙后面刨出的土炕旁,将我扔进坑里,阴沉着脸用脚把堆在坑旁的土往坑里拨下来。 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但却好像忘记了害怕,一心想着要怎么才能救回玲玲。我知道只要自己一死,就没人给小娘报信了,爬起身奋力往坑上爬。麻子走过来,一脚将我踢回坑里。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急得放声大哭。 “莫哭了。”麻子突然厉声喝道,“老子也不想弄死你。但老子也没法子。” 我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一丝犹豫,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忙哭喊道:“不要杀我。我有钱,很多钱。都给你。你拿了钱就跑得远远的,也不用再被他们骂了。” 本来眉头皱成一团的麻子,闻言笑了起来,道:“你能有几个钱?” 我病急乱投医,编道:“是是是,我身上没有钱。但是我晓得哪里有。你听我说,我经常逃学,跑山脚下耍。有一次,碰见一只麂子,被吓得乱跑,结果掉进一个坑里。那坑又高又陡,我爬不上去,只好往坑里面找出路。我七拐八拐,还真找到了另外的出路。”说到这里,我故意卖了个关子,如果引不起麻子的好奇心,估计也就骗不了对方。 “坑里有钱?”麻子停下了推土,蹲下身子,点了一根旱烟,一灭一明地吸了起来。 我听出他对我的谎话感了兴趣,连忙继续编道:“坑里没钱。但是坑下面还有个洞,很大的洞,里面全是银元,还有金子,两个水坛子都装不完。”我对钱的概念模模糊糊,印象中银元和金子似乎最讨人喜欢。 麻子眯缝起双眼,沉吟道:“银元?洞里有棺材么?” 我疾速转动脑筋,想起平时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盗墓故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脱口胡说道:“有。有两个棺材。” “两口棺材?”麻子本已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更看不见眼珠子了,“合葬墓?有银元,那就是近年的?那棺材是啥模样?” 我虽然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听见他疑问的语气,似乎自己刚才说的话牛吹大了,赶紧圆谎道:“我那会被棺材吓坏了,也没看清楚到底是一口还是两口棺材,反正脑壳皮子都吓麻了,只晓得拼命乱跑,结果踢翻了两个瓮坛,里面全是银元和金子。对了,那里面还有好多翁坛子。” 麻子眼中精光闪动,沉默地连抽了好几口烟,道:“你是咋跑出来的?难道没跟别人说起过?” 我感觉他已经相信了五六成,装出一副诚实的模样,继续编道:“我也不知道,反正胡乱爬,找到了一条路,一直通到地面上的一个洞。我那天弄得灰头土脸,回家就被老娘痛打了一顿,哪里还敢说我逃学和跌下洞里的事,找打么?” 麻子抬头看了看已经升到肩膀上的月亮,问道:“你说的那个坑,离这里有多远?” 我知道他已经信了七八成了,趁热打铁道:“不远,就在山脚下。”下了山,离县城也就不远了。有一年邓大爷带着我们娘仨来过这座山上。我记得很清楚,走出县城,轿子没走多久,就到了山脚下。如果我能找到机会逃回县城,要不了多久就能通知小娘来救玲玲了。 麻子忽然跳进坑里来,一把捏住我的喉咙,厉声道:“小批娃子,想骗我?” 我被捏得气都出不到,用力挤出声音,道:“真的。真的。我没骗你。” 麻子把我用力扔到地上,沉声道:“小批娃子,你听好了,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用手中这根打狗棒,给你戳个前胸见后背。但是,你如果说的是真的,带我找到你说的墓穴,我就放你走,不杀你了。” 我收住哭声,连连点头道:“我是小娃娃,哪里敢骗你。” 麻子踢了我一脚,道:“站起来。带路。” 我侥幸捡回一条命,连忙站起来,就往山下走。麻子跟在我后面,不时用打狗棒戳一戳我的背脊梁,催促我搞快点。 破庙离山脚并不太远,走了一阵,眼看就要到入山口了。 麻子又用打狗棒重重地戳了我一下,问道:“还有好远?” 我忍住疼痛,拿手别在背后揉着被他戳中的地方,也不敢哭,答道:“很快了。” 离入山口不远处,有个据说是某年大地震留下的大土坑。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邓大爷还带着小娘、我和玲玲专门来这里看过。我心想,只要能把麻子骗进那大土坑里,我就有机会逃回去,给小娘和邓大爷报信。 下到入山口,转向南面又走一阵,原本还可依稀辨认的山路已经和山石融为一体,几乎无法辨认了。前方一个巨大的土坑出现在我和麻子眼前。 麻子几步并作一步,跑到大土坑旁往下面张望。夜色之中,大土坑里幽深不可见底。他猛然回头,把我拎了过去,道:“你带路,从哪里下去?” 我吓得一惊,道:“我上次是慌不择路摔下去的,哪里记得到嘛!反正我晓得这土坑底下有个洞,洞里有银元和金子。你下去一找,肯定找得到。” 麻子又朝黑不见底的土坑中望了一眼,回头对我冷笑道:“你想骗老子?弄死你娃,就丢这坑里。” 我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打鼓,只好鼓起勇气道:“你不信,我陪你下去找那洞口啊。” 麻子从随身布袋里摸出一盒洋火,擦燃几根,举起来在土坑上面往下仔细观察。然后摇了摇头,道:“这下面有点深,不好下去得。你上次是从哪里摔下去的?” 我道:“记不到了。” 麻子忽然来了气,一脚踢在我屁股上,骂道:“你娃糊弄我么?这个坑这么深,没有绳子,咋下去?” 我这一路上早已编好了腹稿,知道这个土坑就算在白天来看,也是够险峻够深的了,麻子肯定没办法赤手空拳下到里面,连忙把此前就编好的话拿来搪塞道:“离这里不远,有户人家,养牛的。他们家可有好多麻绳。” 麻子的面色阴晴不定,沉吟了片刻,又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道:“走。带我去。” 我暗暗高兴,因为上一次我们来,回家的时候,邓大爷就带我们在那家农户耽搁了一会儿。那家农户对邓大爷感恩戴德的,如果我能到那里,就能呼救了。 随着不怎么明亮的月光,我带着麻子沿着羊肠小道走了一阵,地势豁然开阔,已经出了山。竹林旁边,有一家倚竹而居的农户。此时也不过夜里九点来钟,农户家却已经吹灯睡觉了,整户人家都黑洞洞的一片。 我指了指农户家,回头对麻子道:“就是这里。绳子在牛棚里。”我心想着,只要麻子和我进入这家农户的牛棚,我就大声叫救命。 第三章 成长 一、 麻子伸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低声道:“带路。” 我感觉计划几乎得逞,心中暗暗高兴,迈步就往农户家后面的牛棚跑去。麻子在后面追来,低声喊了两句什么。我哪管那么多,拼命跑,张嘴大叫道:“救命。救命。有人拐带小娃娃。有人拐带小娃娃……” 我的喊声未落,忽然几道手电光和无数盏灯笼相继亮起,刺得我眼前白茫茫一片。耳听熟悉而又亲切的小娘的声音在说话:“等到了。拿下那人。”我犹如被打了鸡血,转向小娘的声音来处跑去。 麻子在我身后怒喝咒骂,追着我不放。猛然间,我发现已经被他追了上来。麻子一巴掌砍在我后颈窝上。我顿时口中一甜,扑地摔了下去,下巴狠狠地磕在冻得僵硬的地面上。我昏昏沉沉地感到被麻子提在了手中,接着就晕了过去。 我恍恍惚惚做起了梦。梦中,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自称是我的亲娘,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自称是我的亲爹。梦中美丽的亲娘把我搂在怀中,唱着十分耳熟的小曲,可她唱着唱着,忽然面目大变,变得狰狞邪恶,猛然张开血盆大口,就往我脑袋上啃来。梦中的亲爹悲呼一声:“造孽啊!”仗剑扑了过来,一剑刺进梦中的亲娘心窝。被利剑刺中的梦中的亲娘惨叫道:“不要放过他,不要放过他。你快去抓住他。今后,你要好好带小道儿。”梦中的亲爹却忘乎所以地怒声长啸,弃剑抱住摇摇欲坠的梦中的亲娘,呢喃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一起做鬼去吧。”梦中的亲娘呜咽道:“快通知你师妹,来救小道儿。”一声巨响,我的脑门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 我陡然睁开眼,只见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脖子后面隐隐作痛。屋子里轻烟缭绕,熏的是檀香,令人心情宁静。我翻了个身,发现平时和我朝夕相对的玲玲并不在我身旁。 小娘听见了我的动静,走了进来。她抱着玲玲,身后跟着愁容满面的邓大爷。玲玲面色发青,浑身打着摆子,细长的眼睛紧紧闭着。 邓大爷吁了口气,道:“小侄儿没事,那就好。” 小娘没吭声,将昏迷不醒的玲玲放到我身旁,道:“小道儿,这次多亏了你,救了玲玲一次。你们俩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谁离了谁,也难以独活。但是玲玲这次被极阴的鬼祟上了身,凭我的修为,也无法替她根除。我只有带她回山,找我师父想办法救她。这一去,不知需要多少年才能回来。而你身中邪毒,也至少需要十几年来宣泄消除。为了你不至于变成一个恶魔,我只能尽我这么多年修炼的道统之力,尽可能替你宣泄一部分。希望你好自为之,平安长大,等到和我与玲玲相见之日。”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知道小娘有离开我的意思,顿时急得哭了起来,拉住她的衣襟,哭喊道:“我不要小娘走。我不要小娘走。” 小娘的眼圈儿也有点红了,安慰我道:“我也不想离开你。但是我又不能把你带上山。邓大爷对我们恩重,我绝不能让玲玲就这么死了。你记住,你是个很特殊的小娃娃,正道玄门和邪魔外道,都容不得你。今后,你要好好听邓大爷的话,听师傅马不死的话,勤奋练功,远离僧道乞丐等奇奇怪怪的人。” 我只是不听,只是哭喊。小娘叹了口气,把脸凑了过来。她柔软的双唇印上我小小的嘴唇。我顿时有点发懵,以前小娘也经常亲我和玲玲,不过都是亲额头或者脸蛋,从未试过嘴对嘴亲。这种感觉十分特别,一股又香又甜的,湿润的气息直窜我的脑海,让我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紧地绷直了,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却也有种无法言表的快乐。恍惚中,我觉得自己的双臂死死搂住小娘的脖子,不肯松开。邓大爷在旁边帮忙,将我死死箍住小娘的双手掰开。那种痛苦与快乐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我整个人也几近虚脱。 小娘面色惨白,胸膛起伏不定,就坐在床边闭目养了好一会儿神,才睁开眼,俯身在我耳畔说道:“你要记住,只有玲玲才是能陪你一辈子的女人。”说完抱起躺在我身旁的玲玲就往外走。我惊叫一声,奋力打滚,从床上滚了下去,想要抓住小娘的衣裾,却被一身煞气的邓大爷拦住了。 我心中惊惶无比,伤心无比,不依不饶,爬起身,擂拳狂乱地朝邓大爷身上打去。邓大爷巍如大山,任我捶打,拦在门口一步也不退后。 我哭喊得累了,就趴在地上睡着了。次日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叶子烟味儿。这是师傅马不死最喜欢的够劲道的叶子烟。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师傅马不死倚在窗旁,左手拿了一支熊熊燃烧的叶子烟,右手拿着酒杯,望着窗外,一口烟,一口酒的默默沉思着。 我想起昨夜似梦非梦的场景,心中咯噔跳动,一骨碌翻起身,问道:“师傅。小娘呢?玲玲呢?” 马不死望向窗外的面庞转向我,目光复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道:“你不用怀疑了。那不是梦。从今往后,你得跟着我过了。” 我虽然还不肯相信,但眼泪却忍不住涌了出来,哭得像个傻子一样。 过了好多天,我都还不肯承认小娘已经离开我的事实。对于两年多以来,朝夕相处的玲玲,虽然也很想念,却不像是想念小娘那样的刻骨铭心。 这夜,我正睡得香甜,忽然觉得冷风扑面,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眼前是一片一片快速掠过的野草。我感觉自己被人挟在腋下,面朝下动弹不得。挟持我的人正用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着。 我的第一反应是,又做恶梦了,而且还是小时候常做的那种恶梦。我没觉得有多害怕,心里想的反而是在这恶梦中,小娘会不会像我小时候做恶梦那样,每次都闯进我的梦中来救我。想到可能会见到小娘,我内心还有点激动,就算只是在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中。 挟持我的人忽然硬生生停下脚步,冷喝道:“是谁?” 我刚想抬头看看情况,却被挟持我的人抛在了地上。紧接着,我听见师傅马不死的声音大喝道:“老子是你家马爷爷。”我顺势滚了几滚,剪腿跳起,只见马不死和一个黑巾蒙面的中等身材的人斗在了一起。那蒙面人双手拿着一长一短两柄寒光闪闪的刀。马不死赤手空拳,步步为营把对手逼得不停往后退。 我从未见过师傅马不死和人动手,心里还觉得有点好笑,没想到第一次看到师傅和人打架,竟然是在我的梦里。 马不死大喝道:“去你妈的。”就听那蒙面人闷哼一声,犹如断线风筝一样向后飞出好几米远。马不死脚踩丁字,快速追击过去。 忽然间阴风四起,吹得枯草都快贴上了地面。我只穿了条薄薄的绒裤,赤着上身,冷得直发抖。 师傅马不死当即放弃了追击蒙面人,几大步跨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就跑。我被他铁钳般有力的大手拉着,不由自主地迈开大步跟着他跑。 阴风就像有生命一样,追着我和师傅马不死不放。呼啸的风声中,似乎有个怪异的声音在阴恻恻地笑,还说着一些含含糊糊的话。 我有点害怕了,边跑边听,似乎阴风中夹杂着“跑不了。跑不了。死期到了。死期到了。”之类的话。这声音分不出男女,忽东忽西,飘忽不定。 马不死陡然停下脚步,把我拉到他身后,从包里取出几张黄色的符纸,用手一扬,就把符纸都点燃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几张符纸流星般射了出去。只听啵啵啵几声空响,流星般闪亮的符纸全都熄灭在了黑暗之中。 阴风中夹杂的笑声更响亮了,似乎还带着嘲弄之意。 我藏在师傅马不死身后到处看,忽然感到一股凛冽无比的罡风迎面扑来,直接把我吹得摔出去老远。马不死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罡风吹得接连退后好几步,接着只见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双脚一下子离开了地面,就像被一个无形的力大无穷的人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临空举了起来。 此刻我已经觉得这梦不像是梦,眼看师傅有危险,也管不了那么多,呀呀狂叫着冲了过去。转眼间我冲到马不死跟前,张开双臂就去抱他的双腿,将他死命往地上拖。 诡异的阴风似乎突然拐了个弯儿。马不死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他喘了口气,赞道:“好徒儿。”接着咬破自己双手中指,在我额头上快速画了些什么,然后怒喝道:“你围着我跑圈子。我不叫你停,你就不准停。” 我点点头,围着师傅开始跑趟子。那阴风似乎突然怕了我,远远地躲了开去,在离我和马不死一丈左右的地方来回呼啸。 马不死又从袋子里拿出几张黄色的符纸,咬破自己的舌尖,向符纸上喷上血沫,然后双手连摇,符纸全都无火自燃,变成一道道流星激射向四周的阴风。 在我们周围呼啸的阴风忽然又往远处刮去。有个阴恻恻的声音拖长了语调在说话:“你有多少精血来喷?我倒要看你能护他多久。哈哈哈……,当心把老命搭进去了……”诡异的说话声渐渐远去,阴风也静止了下来。 第三章 成长 二、 师傅马不死冷冷一笑,对我说道:“不用跑了。” 我已经跑得有些气喘,闻言连忙停下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阴风散尽,冷月高悬。我****的身子倒也不觉得十分的冷。 我觉得这场恶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完全不像是一场梦,问道:“师傅。我是在做恶梦么?” 马不死突然上身摇晃,站立不稳,面色灰败。他缓缓坐在地上,猛吸了几口长气,抑制住心血翻涌,才说道:“你不是做梦。别以为只有五阴汇聚的玲玲才容易撞鬼,你这纯阳之体,不管是对于那些厉害的鬼和妖来说,还是对于那些玄门中人来说,就像唐僧肉一样,谁都恨不得把你抢去吃了。哎!唐婉这一走,把你交给我,可惜我却没她那么大的本事,今后,你可要努力练功,争取早日打通任督二脉,修习道术,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小娘名叫唐婉。我觉得自己有点神思涣散,脑袋里面想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整个人忽然变得迷迷糊糊。耳听马不死喝道:“回去。”接着感觉自己被他猛推了一把。我一个趔趄,忽然瞧见地上躺着一个**岁大的男娃。那男娃眉清目秀,鼻梁高挺,怎么竟然和我那么像?我还来不及惊讶,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踏入了云端,飘飘摇摇地进入了躺在地上那个男娃的身体里。 次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感觉自己头晕眼花,就像刚生了一场病似的。我回想起昨夜的恶梦,觉得过程历历在目,是那么的真实。我估摸着要挨师傅的骂,偷偷穿好衣服,拿上书包,正要溜出门去私塾上学,却见马不死坐在院子里,抽着他的旱烟,笑呵呵地道:“今天你不用上学,休息一天。” 我很惊讶,看见马不死原本紫亮紫亮的面色变得很难看,就又想起昨夜的恶梦,问道:“师傅。为啥我要休息一天?昨晚上,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恶梦?” 马不死道:“因为从明天开始,你要去新学堂念书了。”说完闭上眼,一副不再理人的样子。 听说是要去新学堂念书,我兴奋极了,也忘了去追问昨夜我到底是不是做了一场恶梦。我早就听说,新学堂时兴男女同堂念书,老师不仅不教死板繁琐的八股文,还会让学生在课堂上和课堂下做游戏,心里一直向往着,没想到我竟然也要去上新学堂了。 马不死让我每日晚间多加了一堂吐纳课,很着急地想让我打通所谓的任督二脉。我暗地里猜测,自己那夜遇上的不是恶梦,就连小时候做的那些‘恶梦’,可能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到底是什么人?小娘和马不死又是什么人?我五岁时第一次见到小娘之前在干什么,父母是谁,为什么我一点记忆都没有?这样的问题时常纠结着我。想找马不死问问,但每次只要我提到这些问题,他就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 隔了两个月左右,有一夜,我又做了一次类似的恶梦。我被人挟持到荒郊野外,师傅马不死及时赶到,将我救下。我留了个心眼儿,趁在这个‘梦中’的时候,把自己右手的小手指咬破了一块皮。但第二天醒来,我能感觉到右手小手指微微疼痛,指头却完好无损。这让我更加迷惑不解。 就这样,每隔两三个月,我就会莫名其妙地被人挟持一次。每次被人挟持,师傅马不死总会及时赶来,将我救下。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马不死救我的时候已经有些力有不逮,好几次他自己还受了伤,躲在屋子里将养休息,连我早晚练功都不出来督促了。 时日疏忽过去,我就在这样的磕磕绊绊中长到了十二岁,萌动的青春已经提前来敲打我的大门。 一天,师傅马不死忽然对我说道:“你娃天赋很好,悟性高,打通任督二脉只在朝夕之间了。我这门拳法,必须有个好的传人。就是你了。” 就像马不死说的那样,我在拳脚上悟性很高,学起来一日千里,就连偶尔过来看我的邓大爷,都不得不点头表示赞赏。但我感觉得到他不怎么喜欢我。我其实也不怎么喜欢他。 一九二〇年,也就是民国九年,我刚满十四岁,就在四川省举办的国术比赛十四岁到十六岁年龄组中摘了魁首。这个奖项,不仅让师傅马不死高兴极了,也让平常对我不冷不热的邓大爷很高兴。 我在学校里成了风云人物,有很多女同学看我的眼神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也第一次发现,好看的女人对我有种说不出的,致命的诱惑力。可是,当我第一次意识到男女之别时,晚间做的那种每个男人都会经历的春梦,梦中的女人,竟然是搭救和抚养我的小娘。这让我好长时间都闷闷不乐,心里的负罪感挥之不去。 小娘每隔半年左右,就会托人带封信来,说说她和玲玲的近况,但却不让我知道她和玲玲的下落。我总是把这些信保存得好好的,每当想念她和玲玲了,就把信拿出来读一遍。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我的个头开始刷刷往上冒,身体也越来越结实。 师傅马不死也开始正式教我学习道术中的符咒、指法和阵法。 有次,我正在睡觉,猛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我内心深处呼喊我,让我心烦意乱,差点就陷入迷乱。我本能地念了几遍定神咒,把自己飘摇不定的心思平复下来,心里那个诡异的呼喊声,就再也听不见了。那一夜,窗外院子里的野猫狂躁地叫了一晚上,吵得左邻右舍的人都没睡好。 从这时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莫名其妙地被人挟持过了。每当夜深人静,睡梦中听见有个诡异的声音呼喊我,感到自己心旌神摇,快要陷入迷乱之中的时候,我就念咒,静心。有两次,我还尝试使用据说可以杀鬼伤鬼的金刚指,对着虚无缥缈的空气乱指一气,第二天醒来,竟然在窗台上发现了几丝黑得发亮的痕迹,摸起来黏糊糊的,极像是人的血迹,闻起来腥臭扑鼻,充满了**之气。 我想起师傅马不死和小娘都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正常的人,还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隐藏在我们周围,只有玲玲这样阴气极重的人或者拥有天眼通的人,才能看见。而我因为阳气太重,几乎不可能练成天眼通。也就是说,我永远处在敌暗我明的境地之下,稍不留神,可能就会招来横祸。 为此我担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也没有发生什么离奇惊险的事情,这种担心也就被我抛到脑后了。 和我同班,有个长得高高瘦瘦的女同学,披着一头黝黑发亮的长发,走起路来娉娉婷婷,煞是好看。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目光总忍不住往她身上瞟。有一天,鼓起勇气,给她塞了张小纸条,就飞也似的逃了。纸条上只写了八个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去学堂上学,那女同学一看见我,就羞得满脸通红,连正眼都不敢瞧我一眼。我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敢偷偷摸摸地看。我和她就这样躲躲闪闪地一起同学了差不多两年,那女同学终于鼓起勇气,给我回了一张小纸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张纸条让我狂喜了好长一段时间,原本枯燥乏味的日子,一下子过得有滋有味了起来。我和那女同学渐走渐近,引来了不少风言风语。可我不怕,不在乎,只要和她在一起,天大的事都不算事。 有一天,邓大爷专门叫人把我找过去,板着脸狠狠地训了我一顿,说什么我已和玲玲有了婚约,要检点自己的行为云云。我讨厌他的说教,偏不听他的,反而和那女同学来往更密切了。 这样让我开心的日子没过多久,忽然有一天,那个女同学举家不见了踪影。我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打听她的消息。但是没人知道。我遍寻不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没过几天,竟然得了热病。持续不断的高烧令我昏昏沉沉,分不清东西南北。病中似乎做了好多梦,有的是甜甜美美的好梦,有的却是阴森恐怖的恶梦。 好不容易,我清醒过来,一照镜子,整个人竟然瘦了一圈儿,眼窝子都深深陷了下去。 师傅马不死的眼睛下面吊着两个好大的眼袋,神情憔悴,原本紧绷绷的脸上,显露出几道刀刻般的痕迹,仿佛一夜之间,他就呈现出了老态。 马不死见我终于醒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道:“痴儿。痴儿。要不要这么没出息哟?邓大爷不会让你和其他女娃儿有染的。我晓得你长大了,开始想女人了。你好好养病,等你身子大好了,我带你去。话说回来,这个倒也对你有好处。”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干啥,有啥好处,也没心思问,心里还想念着那个女同学。我仔细琢磨师傅的话,觉得在县城里开了一家油铺子的女同学家,绝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全家失踪。除非,就像马不死说的那样,是玲玲的爹邓大爷在暗中作梗。 我恨死了邓大爷,就连好几年不见的玲玲也一并恨了起来,几次想要不顾一切逃走,远远离开绵竹县,但一想到不知去哪里找小娘,就只能忍住冲动,老老实实跟着师傅过日子。 我觉得自己心如死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心里总是不停闪过那个女同学的音容笑貌。这让我生不如死。 有一天,师傅马不死让我喝了人生第一次酒。那酒辛辣刺鼻,我没喝几口,就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恍惚间,我觉得自己被马不死扛了起来,一路摇摇晃晃,到了一个点着很多红灯笼的,充斥着浓烈的脂粉香的地方。好多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围在我身边吃吃地笑,叽叽喳喳地说话。我猛然感到了一股发自心底深处的冲动。晕晕乎乎的脑袋令我无法清醒地记事,只是隐隐约约知道,自己被一个身段丰韵的女人拉上了床,殷勤地为我褪尽了衣衫。我顿时变成了狂野的野兽,本能地摆动着,吼叫着,尽情发泄自己憋在心中的不痛快。 次日早上醒来,我发现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前夜的种种,不过是一场离奇的梦。可是我能体会到浑身上下有种十分舒畅的感觉,甚至还能闻到残留在我身上的甜腻的脂粉香味儿。 我不好意思问师傅这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这样的离奇经历,又经过了几次。我的酒量渐长,已经知道那不是在做梦。师傅马不死每隔几个月,就会把我灌醉,偷偷摸摸带我去窑子里面。 有一次我趁着酒意,大胆问道:“师傅。你把我灌醉,带到窑子里来,这是教我不学好呀。”马不死翻起精光爆射的双眼,拍了我一巴掌,怒道:“好心没好报。你娃长得越大,纯阳之气就越旺盛,没有玲玲那样的纯阴之体在你身边调和阴阳,很容易就会被鬼妖之类的邪物发现和盯上。我可没有你小娘那一身本事,要是你娃再遇上点利害的角色,老子可就护不住你了。既然你为了个连手都没碰过的女娃能那样发傻,为啥我不能带你来这里?告诉你,你娃和窑姐儿合体之后,可以暂时宣泄掉你身上一部分阳气,就不那么容易被人看出你是纯阳体质。嗨!瓜娃。女人其实就那么大一回事,花了钱,买个爽,两不相欠。谁像你这个没出息的,想个女人想得要死要活的?” 他哪知我其实是摸过那个女同学的手的,甚至还拥抱过,隔着衣服碰过她那饱满鼓胀的胸脯。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美好的,高尚的,绝不像他现在说的这样不堪。他这番话,简直就是对我纯洁感情的一种侮辱。我既恨他,又忍不住时不时地回想琢磨他说的话。无论如何,现实情况却是,我正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淡忘那个女同学,当初那些激动的瞬间和热烈的爱意,似乎都是好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前发生过的事了,可事实上,才不过隔了一两年罢了。 第四章 求学 转眼我已经满了十七岁。邓大爷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逼着我入了哥老会,当了袍哥。这在江湖切口中叫作嗨了皮。我很讨厌他,但知道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表面上顺从地拜入了哥老会。 师傅马不死也晓得我不喜欢邓大爷,劝慰我说,邓大爷其实也是为了我好,让我当上袍哥,也是为我多添加了一些防身的砝码,将来一旦和人有了纷争,袍哥身份说不定会对我有所帮助。 此时的我已经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小伙子了,急切地盼望着未来的一年赶快过去,到时候我就可以离开绵竹县,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我的目标是考取一所大学,逃出邓大爷的势力范围。每次想到外面有个广大的世界等待着我的探索,心里就觉得特别的开心和激动。但是小娘迟迟不归,却又让我有些失落。 我通过报纸,了解到外面的世界正轰轰烈烈地闹着革命。孙中山年初夺回广州,发表《和平宣言》,重新组成大元帅府,改组国民党,一切都在显示新世界正在向旧世界发出最后的通牒。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我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容易受到新思潮的影响,每每读到革命、打破传统、革除陋习重拾我大汉天威等新闻,心里就异常激动。激动过后,再看看自己还窝在这么闭塞的小县城里,心里澎湃的血液就像随时会冲破血肉,让我很不好受,恨不得不顾一切跑出去,立即就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中去。 新学期伊始,班上来了一个插班生。这个插班生是个女同学,叫王嘉丽,身材高挑健美,眉如青黛,黑发就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背后,一双含烟含水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有时穿传统的旗袍,有时穿时髦的洋裙子,给人的感觉既传统,又新式。我从没见过一个女孩身上能把传统的美和新式的美,这样毫无破绽的集合在一起,几乎是在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忘我的单恋上了。 我不敢把对王嘉丽的爱慕告诉任何人,有害羞的成分,也有害怕邓大爷对她不利的担忧。但心中的情感犹如大海潮动,不停地来来去去,憋得我难受,不与人说一说,只怕会憋出病来。 我因为有个当道姑的娘,自小就被同龄人指指点点,没有几个人愿意和我走得太近。我也自甘封闭,不愿和人来往。但这并不是说我就没有朋友。隔壁班有个叫做王呈泽的男同学,和我关系就特别要好。这娃是个匪头子,特别喜欢好勇斗狠之类的事,江湖习气很浓,和我称兄道弟。他老爸是本县的县长。当初我夺得国术大赛魁首之后,他就主动和我结交,并且还央求我带他去向马不死拜师学艺。马不死拒绝了他不知多少回,后来估计是王呈泽当县长的老爹,托了邓大爷亲自来做说客,马不死才勉强收了他,不过并不以师徒相称,只是让他和我一起练拳脚功夫。 我在一次酒后,忍不住把对王嘉丽的暗恋之情,在王呈泽面前倾诉了个痛快。 王呈泽听见后先是惊讶,接着就开始哈哈大笑,还用手猛拍桌子,以示自己笑得有多开心。 我被他这样嘲笑惹得大怒,一把掀翻桌子,作势欲打。王呈泽招架了两下,往后躲开,央求道:“好了。好了。证道,我不笑你了。”我怒气难消,还是追着他打。他知道打不过我,转身跑出去,站在小饭馆外面大声叫道:“我帮你约她出来,算是赔罪,可以了嘛?” 这话让我心思大动,气一下子就消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王呈泽拍拍我的肩膀,邪乎乎地笑道:“明天晚饭之后,我负责把王嘉丽约到咖啡馆。我要是做不到,随你处置。”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要轻快,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期待。第二天课堂上,我偷偷打量王嘉丽,见她认真听讲,没有回过头来瞧我一眼,心里便又觉得失落,莫非是王呈泽这小子逗着我玩儿?课间,我想找王呈泽问问清楚,这小子只是笑嘻嘻的,告诉我不用操心,一切有他安排。一整天,我都像是坐在云端上,老师讲了些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要逮着机会,我就偷偷观察王嘉丽,希望从她的肢体动作上读出点什么来。但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读到。 好不容易熬到吃过晚饭,我快步来到位于县城大街尾巴上的咖啡馆外。这家咖啡馆是个西洋传教士开的。咖啡馆不像本地的传统商铺,都是排扇门,而是用整块的玻璃装饰门和窗户。 我走到咖啡馆对面的街角,就看见灯火通明的咖啡馆里,王呈泽和王嘉丽已经坐在里面了。我心里打鼓,竟然缺乏勇气直接走进去。王呈泽和王嘉丽并排坐着,时不时交头接耳,显得异常亲近。看见这一幕,我心中一股无名火蹿上脑门,忘记了什么是害羞,推门走了进去。 王呈泽和王嘉丽都看见了我,一起站了起来。王呈泽朝我瞪大了眼,笑道:“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李证道,我的好兄弟,这是王嘉丽,我的堂姐。” 我有些意外,也有点隐隐的激动,没想到这两人竟然是堂姐弟。 王嘉丽落落大方,伸出手道:“李同学。你好。” 我赶紧伸手和她握了握,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嘴变得暂时木讷了,心中对她这样新女性十足的见面方式赞赏不已。 我们三个都是年轻人,落座后经过短暂的尴尬阶段,就天南地北地打开了话匣子。我了解到,王嘉丽有个当法官的爹,和王呈泽的爹是兄弟俩,王嘉丽实际上只比王呈泽大两个多月。王嘉丽突然转到绵竹县来读书,是因为自小她母亲就得病死了,父亲一直没有续弦,最近她父亲忙于组建四川省高等法院的公务,实在没时间照料她,就把她送到绵竹来了。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王嘉丽对我的印象不坏。第二天去上学,半途上碰到王嘉丽,她很大方自然地邀和我一起走。我反倒还不如她,一路走进学校,都在担心会被多少同学看见,然后在我的背后嚼舌根子。 日子飞逝,我对王嘉丽的喜爱已经到了几乎无法自控的地步。但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把这份爱意藏在心底。有时候,我会担心一旦走漏风声,强势的邓大爷会做出什么让我无法抵抗的举动来,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个十几岁便开始逛窑子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和阳光百合一样干净漂亮的王嘉丽做朋友?但更多的时候,我却以王嘉丽的护花使者自居,甚至经常想象着,在一场劫难中,自己奋不顾身搭救她的场面。 我觉得,终于找到生活的意义了。这才是我人生中,真正的爱情。 这一学年很快就要过去了,可我还没有想好将来要考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一天,王嘉丽主动约我去小河边散步。一路上,她和我聊了许多,说因为他爹的关系,她会去四川高等师范学校攻读法政专业,还问我有没有兴趣投身法政事业,如果有,就可以和她一起去读这所大学。我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我异常激动,觉得自己就要开始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篇章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这事跟师傅马不死说了,满以为他一定会赞同,谁料他竟把脸拉得老长,说道:“胡闹。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和邓大爷商量,就擅自做主?” 我听他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反驳道:“我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 马不死狠狠地在桌沿上敲着旱烟袋,喝道:“邓大爷是受你小娘之托管你,又是你未来的老丈人,于情于理,你都不能不跟他说。老子慎重跟你娃说,明天一早,去找邓大爷,要是没有征得他的同意,你娃哪里都别想去。” 我气得手都在发抖,但是冷静下来一想,这事的确要邓大爷同意才行,否则读大学的学费该从哪里来? 第二天,我犹豫再三,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红着脸,去找邓大爷商量。 邓大爷的手下让我在外面等了好久,才接见了我。一碰头,我还没说话,他就说:“你不用说了。玲玲和你小娘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和玲玲的婚事,迫在眉睫。所以你哪里都别想去。” 我一听,心里又觉得火冒三丈,虽然表面上我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却恨死了邓大爷,甚至是从小对我照顾有加的师傅马不死。我没有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我心想着,就算我分文没有,也必须离开这里了。否则,我将终生活在他们的阴影下面。尤其是,那个都快被我忘记了的玲玲,所谓的从小便和我订亲的小女孩,就连她的模样,我都快记不清了,这样还让我和她成亲,我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到。 我现在,所有的爱,都寄托于王嘉丽身上。我硬着一口气,宁愿去成都府扛包裹,拉黄包车,甚至当个流氓或者乞丐,也绝不再留在绵竹县,依靠邓大爷和马不死活着。 我没有回师傅家,连夜找到王呈泽,让他帮我把王嘉丽叫了出来。我情绪激动,告诉她说:“书,我可能读不成了。但我也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我会去成都府,拉车也好,扛包裹也好,总之要自己养活自己。从今天起,我可能就跟你不在一个世界里了。如果有一天,我能混出个人样,再来找你,希望那一天不会太晚。” 王嘉丽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我。她这副表情,让我火烫的心,凉了半截。我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一点酸涩,勉强做出一个笑脸,装得很潇洒地挥了挥手,笑道:“只是怕你和小泽挂念,所以特地来告诉一声。没有别的意思。我走了。”说完,我转身就走。转过头时,我觉得眼眶发热,两滴眼泪,差一点就涌出眼眶。 我尽量把步子迈得大些,尽可能不露痕迹地想要迅速逃离得远远的,忽然听见王嘉丽大声叫道:“我爸,是高等法院的法官,他有权利,带三个学生,不用钱的。” 我楞了,迈开的大步停了下来。 王嘉丽又喊道:“我和堂弟两个,还差一个,你要不要当我爸第三个学生?” 我心下大动,刚才被风吹干的眼眶,又一次滚烫湿润。我转过身,梦游般走回去,拉住她的手,问道:“真的吗?” 王嘉丽面色潮红,有些不好意思,但却没有挣脱我紧紧拉住她的手,低垂眼帘,说道:“真的。” 我大喜过望,想不顾一切把她搂进怀里,亲吻她的嘴唇和脸颊。我还在迟疑,她却低垂着眼帘扑进我怀中。我本能地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鼻孔触及她的发鬓,贪婪地呼吸着她那芬芳如花的发香。 我和她手拉着手,谁也没说话,但是心里的欢乐却像是无声的乐章,在我和她各自的心里不断流淌。我们沿着小河散步到月上中天,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去。我回到师傅马不死家里,偷偷地把行李收拾好,就等着第二天和王嘉丽两姐弟一起上成都府去。 第五章 奸杀 一、 第二天,鸡鸣头遍,我便悄悄地爬了起来,轻手轻脚,正准备摸出门去。谁料师傅马不死早已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故意咳嗽了一声。 我吓了一大跳。 师傅手拿旱烟,从黑暗中踱步而出,叹气道:“老子就晓得,你娃不得听劝。拿去,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 我一看,师傅手里递过来四十个泛着微光的银元。一瞬间,我鼻头又觉得酸了。我跪了下去,对师傅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师傅。你等我回来。我会孝敬你的。” 师傅马不死呵呵一笑,说道:“你娃娃,将来,还有数不尽的坎坷。你要是能把自己照顾好,把我这门拳脚传下去,师傅就高兴了。切记,玲玲一天没回到你身边,你就得不停地找机会,和女人交合。不论你是和那个王嘉丽,还是去找窑姐儿,或者找任何一个女人,都要记住,最多每隔两个月,就必须和女人交合。这样虽然不能完全避免你命中注定的灾劫,但总会有一些帮助。我这门拳法,就要靠你发扬光大了。” 我听得泪流满面,没想到人生的离别,竟然那么地令人伤感。师傅别过头,抽了两口烟,哈哈笑道:“滚吧。小兔崽子。” 我辞别师傅,心事重重地出了门,走到车站,王嘉丽和王呈泽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我们三个热血青年,一起踏上了去寻求人生真理的路途。 踏入四川高等师范学校,正逢南京国民政府正式替代了北洋政府,一切都是新鲜的。举国上下,焕发出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勃勃生机。 我在喧闹的喜庆气氛中,忽然感觉到一丝落寞。想起小娘,仿佛如隔云端,不知去哪里寻找。唯一能联系小娘的途径——邓大爷,我又不敢回去问他。我就在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下度过了一整个学期。临了放假,王呈泽要回绵竹县,王嘉丽要回督院街的法官爸爸的家。留我和几个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回家的同学,在学校里。 我觉得分外的孤独,除了隔几天去找一次王嘉丽,其余的时间,都藏在宿舍里练功和温习功课。在这样一所新式思想为主的大学里,旧式的一切都是被批驳的对象。什么封建迷信,鬼怪妖孽,只要有人提起,就会招来所有人的嘲笑。我也不喜欢主动谈及这些事。但我心里却很清楚,这个世界上真是有很多新式学问解释不了的怪事,有普通人看不见的鬼怪的。但是我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能练成天眼通,看见那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天,大早上的,我正在宿舍里练功,听见房门被人咄咄敲响。我略觉诧异,这么早,谁会来拍我的门? 我穿上上衣,把门打开一道缝,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五官精致长发如瀑的美女。我楞了一愣,把门大打开,问道:“您找谁?” 那美女仔仔细细看了看我,笑嘻嘻地道:“就找你呀!” 我眉头一皱,觉得这个美女身上有一股淫邪之态,引得我小腹里面一股热气升腾而起。我赶紧用手遮住自己尴尬的下面,很不好意思地说道:“你找错人了吧?” 那美女笑嘻嘻地说:“没找错。你是我男人的呀。” 我惊了一跳,瞪大双眼,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忽然反应过来,叫道:“玲玲?” 玲玲呵呵直笑,我脑海中混沌一片,也只好傻笑。但玲玲的笑容,却给人一种淫邪阴冷的感觉,让我心里不是特别舒服。 我强令自己不去看她的脸,问道:“小娘呢?” 玲玲笑容顿收,面色黯然道:“小娘为了救你,搭上了一辈子的道统。现在她没法离开青城山,否则,那些因为你而得罪的鬼鬼祟祟,都会来找她报仇。” 我心里一凉,想起小娘临别时嘴对嘴亲了我后,那张惨白的面容,不由有些担心,恨不得现在就去青城山找她。 玲玲趁我愣着,推开门,走了进来。看见被我的袜子衣服丢了一地的宿舍,捂着鼻子,迅速又退了出去。 “我答应了二娘,回来必须要首先来找你。我找到你了呀,就算完成了二娘的嘱托。现在,你玩儿你的,我走了。”玲玲似笑非笑地说,转身就往楼下走。她穿着极为贴身的丝面旗袍,走起路来腰肢摆动,浑圆的臀部如水波一样荡漾着,让人不由自主的,就会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腰肢和臀部上。 我心里一片茫然,想说什么,但是却在一瞬间忘记了,只能呆呆地看着玲玲摆动着又圆又翘的屁股渐行渐远,不知是该出声留她,还是就这样让她离开。我最终还是没吭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下。 这一夜,我做了很多梦。 梦中,小娘那窈窕丰满的身躯,王嘉丽那饱满的面庞,玲玲那妖艳而令人心里不舒服的模样,走马灯似的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第二天醒来,我只觉得内裤里冰凉一片。我有种无比难受的负罪感,记不起造成这一切的梦中那个女人,到底是小娘,是王嘉丽,还是陡然出现的玲玲。 我这才记起,忘了问玲玲怎么找到我的,她又住在哪里。我心里隐隐担心,邓大爷是不是要来抓我回去和她成婚。 庆幸的是,隔了几天,玲玲再也没有出现,邓大爷也没有出现。 王嘉丽那当高等法院法官的爸爸离开了成都,要出去公干数日。当夜,她约我出去吃了饭,又拉着我去四圣祠的教堂听神父讲西方的经。我知道时下的人把去西洋人开设的教堂当作一种时尚,至于王嘉丽是不是真正的基督信徒,我一点也不在意。 王嘉丽和我才进去听了一会儿,她便不耐烦了,拉着我又溜了出去。我被她牵着手,腾云驾雾似的,不知不觉来到了她家大门口。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很大胆地把我强行拉进家里去,一路躲着下人,偷偷溜上她在二楼的闺房。 她的闺房里有股淡淡的,但是却撩拨我心弦的香味儿。她走到屏风后面,换了一套极为贴身的丝裙,把她那女人特有的曲线美纤毫无遗地展现在我眼前。我吓了一跳,心开始激烈地擂鼓,原始的**冲上头顶,几乎想要不顾一切扑过去,把她摁在床上了。 我赶紧打开旁边的窗户,让微凉的夜风吹拂我的脸颊,强忍住已经痒得几乎把控不住的心,含糊道了个别,就想离开这里,回到学校宿舍去。王嘉丽面色潮红,扭动着姣好的身体,拦在了房门口。 我一直以为,因为自小经历过许多次窑子里面的经验,面对这种场面的时候,应该早已驾轻就熟。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妖媚无比而且眼睛里放射着无穷渴望的王嘉丽,我差点就把她当成窑姐儿一样的女人,我不需要负责,该干什么干什么。幸好,我脑海中始终有一丝清明,一再暗中对自己吼叫,我对她是最纯情的爱,绝不能轻易做出那样有违道德伦理的错事。我狠着心推开她,找了个借口,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当我开门出去的时候,我恍惚间,看见王嘉丽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蛋,眼神中放射出异样但是诱惑人心的光。我差点不顾一切返回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恣意亲热。但是我总算还是忍住了。这一刻,我突然不确定,我是爱她的。 回到宿舍,我把瓶中剩下足有八两的江津白干喝了个底朝天。熏眼的白干烫热了我的喉咙和胃,才让我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冷却了下来。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转眼就醉得一塌糊涂。急促地敲门声,把我吵醒。睁开眼,头痛欲裂,宿舍里已经被清冷的晨光照亮了。我使劲揉着胀痛的脑袋,骂骂咧咧地撑起来,批了张毯子去把门打开。外面站了一群人。 其中有王呈泽。他双眼红肿,仇恨地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他身后站着五六个穿着黑色警服的警察。 我的酒意还没完全醒,茫然问道:“小泽,你咋回来了?这是搞啥子?” 王呈泽突然挥拳就打过来,我忘了躲避,脸上重重地被他击中。我一个趔趄,倒在门框上。两个身穿黑色警服的警察连忙把他抱住。我诧异极了,抹了抹嘴角被他打出的血丝,怒骂道:“王呈泽。你瓜娃子啊,打老子爪子?” 王呈泽被两个警察往后面架走,哭喊道:“李证道。你娃对不起我。我把堂姐介绍给你,你竟然把她弄死。老子也不得让你活。” 我大惊,颤声问道:“你说啥子安?” 王呈泽大叫道:“你装你麻痹。老子昨晚上偷偷跟着你们,亲眼看见你和我堂姐一起回家的。他们家没人看见你出来。我堂姐死得好惨啊。好惨啊!”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隐约听懂了一点什么,脑门一下子就绷紧了,心跳得嘣嘣直响,大声问道:“你瓜娃子,到底在说啥子?” 王呈泽尖叫着,又想扑过来打我,却被警察强行拉了下楼。一个四五十岁的侦探走上前,冷冷对我说道:“王嘉丽,你该认识吧?很漂亮的女娃娃呀。她昨晚上,被人奸杀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死状极其惨烈,据说她死不瞑目,双眼瞪得比牛眼睛还大,连眼睑都撑破了。王呈泽和她家好几个下人都说,看见你是进入王家的最后一个人。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你离开。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茫然问道:“我要说什么?” 那个老侦探冷哼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我在恍恍惚惚之中,被一群身穿黑衣的警察拉到了看守所,几个侦探轮番审讯我。我只是一言不发,泪如雨下,脑海中不停地播放王嘉丽最后看我那妖异而充满诱惑的目光。 第五章 奸杀 二、 那个四五十岁的老侦探姓林,叫林青塬,是成都府有名的神探,四川境内好些地方发生重大离奇案件,破不了的时候,也会来请他帮忙,算得上这一行当里的传奇人物了。因为他持才傲物,脾气古怪,得罪了不少人,一直没能往上升迁。但他的确很有本事,历届检察官(民国时侦察权归检察机构行使),都不得不依仗他的破案能力,大大小小的事都会卖他个面子。 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些,也不认识他。因为我的沉默,好几次,把审问我的侦探惹烦了,要打我骂我,都是他出面阻止的,我才对他有了些较为深刻的印象。 我因为是以王嘉丽父亲学生的名义进的大学,所以心存感激,生怕给他丢脸了,学习上比一般人努力得多,除了学好本来的功课之外,还提前把未来一学年刑事方面的教课熬更守夜的自学了个七七八八,发现自己对刑事案件有种天生的热爱。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有成为杀人凶嫌的一天。 每次,林青塬恰逢其时的,阻止审讯我的侦探打我,在我看来,这就像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无非是想取得我的信任,让我顺着他们的意思认罪交代。可我没做过的事,绝不能认。我相信他们没有证据能给我定罪。 这天上午,难得的,我没有被提讯。我躺在看守所里硬邦邦的小床上,瞪大了眼睛看着发黑的房顶,一会儿因为王嘉丽离奇惨死而伤心欲绝,一会儿却又以一个法律专业学生的眼光,去试图分析到底是怎么回事。 通过这几天审讯我的侦探提出的各种问题,我渐渐把王嘉丽被害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王嘉丽是在当天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被人奸杀在自家床上的。王家没有一个下人听见呼救声或其他什么特殊的响动。王嘉丽的****红肿,明显有被人侵犯的迹象,脖子上有几个清晰的,被人扼住咽喉的紫色手印。验尸官的结论,王嘉丽就是在被人侵犯之后,扼住她的脖子,令其窒息而亡的。 我大约记得,当天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时间大概是深夜十一点过。也就是说,在我离开王家两个多小时到五个小时之间,有人闯入王嘉丽的房间,将其残忍地奸杀了。 我仔细回想了王家的坏境,一栋独门独院的小洋楼,没有侧门和后门,除了从大门进去,就只能从院墙上偷爬进去。王家的大门是自动落锁,我出去时,还专门确认了这一点,伸手推了推门。由此可以推断,除非王家有内贼,那么凶手一定是从院墙上爬进去的。但是王家几个下人都是些老头老太婆,而且都在王家干了很多年了,怎么看也不像有能力犯下奸杀案的嫌疑人,而且侦探们肯定已经对他们进行了必要的调查,既然没有发现疑点,那么是内贼作案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而王家的院墙上嵌有尖锐的瓦片和玻璃,还有攀附在墙头上的一些扎手的植物藤曼,如果有人从墙上爬进去,难免会留下痕迹。我想到这里,终于打算打破沉默,让狱卒帮我联系林青塬。 我再次被提讯。审讯室里,林青塬带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侦探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本能地在那个美女侦探的脸上多看了几眼。那美女看见我这样看她,顿时杏眼怒睁,恶狠狠地和我对视,像一只羽毛华美昂首挺胸的斗鸡。 林青塬在旁察言观色,说道:“你很喜欢漂亮的女娃娃吧?” 我听出他话中没带好意,心头一股火气冒上来,回答道:“是啊。难道你年轻的时候不喜欢漂亮的女娃娃,只喜欢男娃娃?” 林青塬微微一怔,冷笑道:“晓得你娃是学法政专业的,嘴巴嚼的很。说吧,见我想要说啥?” “人不是我杀的。我更没有奸污她。”我平稳住语气,尽量让自己不要因为悲伤而发抖。 林青塬抬起锐利的目光,不露痕迹地盯了我一眼,然后移开目光,点燃一支纸烟,道:“我这辈子抓过无数罪犯,基本上没遇上一个愿意主动认罪的。如果你是想让我相信你没犯案,仅仅说这些,那没用。” 我点点头,明白他说的话,道:“我晓得。问问你,你们检查过王家的院墙了吗?如果有人要进入王家奸杀王嘉丽,只可能从院墙上翻进去。” 林青塬没吭声,沉默地抽着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侦探却忍不住了,义愤填膺地喝道:“你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吗?一接到报案,我们就对王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进行了现场勘验。不幸的是,院墙上没有任何有人攀爬的痕迹。你想为自己狡辩,这个办法看来行不通了。” 我摇头道:“我不是要狡辩。我只是想厘清真相,为王嘉丽报仇。如果你们愿意告诉我具体的案情,我就愿意配合你们查案。” 那美女侦探秀眉倒竖,满面怒容道:“你还想探听我们的掌握的情况啊,休想!” 我没心思理会她,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林青塬,道:“如果是我犯的案,现场情况我肯定是清楚的。现在我也不要你们说你们调查的结论,只是想你们跟我把案发现场的情况说清楚,也许这样,我能帮上忙。” 那美女侦探还想说什么,被林青塬抬手制止了。林青塬道:“我们接到报案,赶到现场看见的情况是,王嘉丽的尸体已经被她家的下人用床单包裹起来,放在床上,在我们再三要求下,才被允许验尸官单独进去勘验现场。我们对王家周围环境进行了勘验检查,王家大门的西洋锁完好无损,院墙上面也没有任何攀爬痕迹。就这样。”说完,他精光爆射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只能尽力忍受,问道:“王嘉丽身上有没有淤青的地方,有没有暴力行为造成的伤痕?有没有人听见特殊的动静?” 林青塬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道:“只有脖子上有被人扼死留下的瘀青指印。没人听见什么特殊的动静。” 我点点头,道:“如果有人闯进王嘉丽的房间,企图强行非礼,她一定会挣扎,会喊叫,歹徒怕事情败露,肯定会使用暴力,令她丧失反抗能力和呼救能力。但这样的话,难免会在她身上留下伤痕,而王家楼下住着好几个下人,深夜中王嘉丽呼救也好,还是搏斗时的动静也好,都难免会惊动他们。既然这些都没有,那她会不会是被人下了迷药,就像那些章回小说里描述的采花大盗使用的迷香?” 林青塬冷笑道:“小说里还说采花大盗都有一身好轻功,翻墙撩瓦如履平地,要进王家怕用不着像个普通的笨贼那样去爬墙吧?” 那美女侦探却被我说的话吸引住了,认真地道:“虽然王家不允许验尸官解剖尸体,但验尸官根据尸体表象和现场气味,判断死者没有中毒的迹象。你说的迷药并不存在。” 我脑袋有点混乱了,慌乱地道:“那就是王家的下人里面可能有人……” 林青塬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打断我的话道:“除了被下迷药,还有一种可能,王嘉丽不会挣扎,呼救,那就是她认识凶手,而且还跟凶手非常亲近。王呈泽说了,王嘉丽一直爱慕你。她当天邀请你去她的闺房,就说明她把你当成了极为亲近的人。这样来看的话,如果她主动和你发生**关系,也不是不可能吧?” 我鼻子一酸,想起当夜的情景,眼泪都在眼眶中打着圈了,苦笑道:“如果是这样,我用得着奸杀她吗?”我把“奸杀”两个自说得特别响亮。 “那万一是死者和你发生关系后,后悔了呢?你怕事情败露,就把她杀了。或者是你事后不想负责,和死者起了争执,一怒杀人呢?”那美女侦探厉声责问。她的嘴角绷得紧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溜圆,竭力做出一幅严厉的模样,表达自己的强烈的正义感。 我张大了嘴,哑口无言,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林青塬拿手敲了敲桌子,道:“小玉。不能这样凭空想象。” 我这才知道这个美女侦探叫做小玉。 林青塬接着道:“我们调查过了,你是王嘉丽父亲的学生之一,上大学不用缴学费,但是你的生活费从哪里来?” 我道:“我宿舍里还留有三十来个银元,想来你们应该已经搜查出来了。那是我师傅给我的。且不说我平时会去车行搬包裹或者卖报纸挣点零花钱,就仅仅凭这几十个银元,要支撑我一段较长时间的生活,也不是啥大问题吧?” 林青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问道:“王家有财物失窃吗?” 那叫小玉的美女侦探嘴唇颤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看了一眼林青塬,最终还是忍住没吭声。林青塬低垂眼帘,时不时挑起来看我一眼,也没说话。 我看见两人这幅表情,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道:“王家如果有财物失窃,这案子的疑点就更明显了。我没有必要去偷窃。” 小玉冷哼道:“你不缺钱,不代表你不爱钱。你奸杀了死者后,顺手牵羊窃取点财物,也说得通啊。” 我心里那个气啊,简直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这样说,就是已经把我当成确定的凶手了嘛。那你们还审什么审,直接把我拉出去绞死,枪毙,不就行了?” 小玉大怒,把手中的笔往桌上重重一搁,喝道:“你吼什么吼。记清楚,你现在是最大的凶嫌。” 我也大怒,抖着被铁锁链锁住的双手,铮铮直响,大声道:“没被判决的嫌犯都不是真正的犯人。你们就是侦探而已,又不是法官,凭啥那么武断?” 林青塬摁灭手中的烟头,大声道:“好了,别吵了。李证道,你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但这并不能完全排除你杀王嘉丽的嫌疑。你不缺钱,不代表你不想拥有很多的钱,将王嘉丽那些贵重的首饰盗窃一空;王嘉丽喜欢你,主动和你发生**关系,不代表你不会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残忍地把她杀害。总之,王家没有被外来人侵入的痕迹,王呈泽和王家几个下人的口供也很一致,相互间也可以印证他们没有犯罪的嫌疑。他们认定你是最后进入王家的人,而且没人看见你离开。你学校宿舍的门卫,也没看见你什么时候回去的。就凭这些,你说我咋个相信你不是凶嫌?” 我还想辩驳,但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两个侦探都已经先入为主,认定我就是凶手了。如果拿不出确定的证据,我是无法说服他们的。我心里不禁产生一丝惊慌,既为了王嘉丽的惨死而悲伤愤恨,也为了自己可能被冤枉而颤栗。 第六章 疑案 一、 我不再说话,又被关回监室,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有种极为强烈的不详预感。以前每次看到听到犯人啦凶徒啊这些个字眼,心里就会下意识的觉得,那些都是人渣,最好全部绞死枪毙砍头,可现在我自己沦为了阶下囚,才突然发现,所谓的犯人,也许有很多和我一样,是被冤枉的。 现在侦探们查证的人证和物证,都对我极为不利,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说不定案子递送到法院之后,真的会判我奸杀罪名成立。我其实并不怎么怕死,但却怕就这样背个骂名冤枉而死。而且这样的话,对惨死的王嘉丽也不公平,不能抓住真正的凶手,为她报仇雪恨。 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牢笼,亲自出去调查这件惨案。可现实情况却是,我戴着重刑犯特有的手铐脚链,被严密地看押在这间小小的囚室里,除了一筹莫展唉声叹气,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我深陷绝望之际的时候,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访客——王呈泽。 王呈泽一反平时的时髦打扮,穿了身宽大的旧式长袍,戴着一顶西洋盘帽,贿赂了几个狱警,才偷偷摸摸进来见我。几天不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圈乌黑,神情非常憔悴,看起来比我还糟糕。 我猜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干脆一言不发,等着被他打,被他骂,完了之后,再试试能不能让他相信我不是杀害王嘉丽的凶手。 但王呈泽只是有气无力地坐在我对面,久久也不吭声。 我忍不住了,抢先开口道:“王嘉丽不是被我害死的。” 王呈泽把头埋进摊在桌面上的双臂内,发出痛苦的声音道:“我知道。” “你知道?”我又气又惊,“那你还带警察来抓我,还指证我?” 王呈泽不抬头,瓮声瓮气地道:“我是身不由己。” 我怒不可遏,双手猛敲桌子,手铐上的铁链被撞得铮铮大响,喝道:“你身不由己?我倒是想听下,你咋个身不由己了?” 守在门外的狱警打开门吼道:“给老子老实点。再吵,马上押你回牢房。” 我忍住气,缓缓平静下来。 王呈泽抬起头,眼睛却不敢直视我,说道:“堂姐家里有鬼。” 我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王呈泽这才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失魂落魄地道:“我在绵竹呆得磨皮擦痒,就提前回成都来找你们耍。那天我碰见你和堂姐在一起,心想不打搅你们两个,就悄悄先回了堂姐家。我感觉很累,一早就睡了,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很快就啥都不记得了。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才发现堂姐死了,听下人说起,也才晓得我带着警察来抓你。但是这一段经历,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想起马师傅给我们摆过的那些玄事,觉得我是不是……是不是……” 我知道他要说啥,心里不由微微一惊,失口道:“你是想说,你被鬼上身了?” 王呈泽道:“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记不得那段时间内的任何事情?我和你一场兄弟,还不了解你的为人,怎么可能相信你是杀害堂姐的凶手,还带着警察来抓你?” 我从小虽然就常被鬼怪劫持,也在学习道术时接触过很多鬼怪之说,但因为体质原因无法修炼天眼通,还从未真正见过所谓的鬼怪到底是什么样的。鬼上身我倒是耳熟能详,因为小娘曾说过,玲玲是五阴汇聚的极阴体质,极易被鬼邪之物上身,一旦鬼邪之物上了玲玲的身,她就会失去控制,做出危险的事来,所以小娘当时曾再三叮嘱我俩,要时刻形影不离,这样就可以让我和玲玲各自的极阳极阴之气相互调和,使鬼邪之物难以察觉。 我理了理思绪,道:“你只是了解我的为人,不相信我杀害了王嘉丽。但刚才我说我不是凶手,你用的很肯定的回答。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王呈泽点点头,道:“我通过大爸手下人的关系,私下找过验尸官。这个验尸官前清时就在当仵作,经验非常丰富。他说这件案子其实是有很大的疑点的。” 我心里一动,肯定还有什么情况,林青塬和那个叫做小玉的美女侦探隐瞒着我,追问道:“啥疑点?” 王呈泽道:“你知道,老仵作们都有些迷信手段。这个验尸官私下跟我说,他第一眼看见堂姐的尸体,就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僵硬,于是赶紧燃了香,烧了两张黄符,和水喝了,才恢复正常。按他的经验,只有死前被鬼上过身的尸体,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可是你也知道,他这话是不能写进验尸报告的,就连向上面说都不能说。” 我沉默了片刻,脑海中凭空想象王嘉丽临死前的惨状,良久后才道:“所以你认为是鬼邪之物害死了王嘉丽,又上了你的身,让你不受控制的来指证我,带人来抓我?” 王呈泽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两天我中气不足,稍微动一动就累得很,就像马师傅说过的那样,被鬼上过身的人,不死也会大病一场。马师傅说过你身上的阳气旺盛,如果当时是你和堂姐在一起,肯定没有鬼怪能上她的身。所以我相信,堂姐惨死的时候,你一定已经离开了。” 我颓然扑在桌面上,苦笑道:“你相信,有什么用?别说姓林那侦探,就算你把这话告诉你大爸,他都不会信。” 王呈泽点头道:“他肯定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堂姐是他唯一的女儿,一向视为掌上明珠,这下子好大的一个活人说没就没了,他接受不了,都要疯了,自从连夜接到电报赶回来之后,就吃睡都在灵堂里,还不许任何人靠近,不准任何人去悼念,还不准出殡。” 我悲从中来,道:“可惜我身陷囹圄,不然真该去见王嘉丽最后一面,上三炷香,敬三杯水酒。” 王呈泽道:“你现在是唯一的嫌犯,那些警察不可能放你出去。你且耐心等等,我清醒过来后,就立刻派人去请来了马师傅。也不晓得他咋个和大爸说的,大爸竟然允许他进灵堂看了堂姐的尸体。马师傅出来后,说是要去找某人来帮忙,让我找机会进来告诉你,稍安勿躁。” “师傅来了?”我心下有些激动,虽然我想不到他能有什么办法洗脱我的嫌疑,但却感到十分安慰。 王呈泽点点头,开始气喘吁吁的,面色也变得惨白。我们又稍坐了片刻,他直说气力不济,必须回去躺下休息了。临别也没有其他什么话好说,只是相互看了一眼,意示各自保重。 我只能躺在囚室内望着屋顶发呆,回忆学过的那么多的刑事法律知识,在此刻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我仔细推敲,要怎么才能找到我不是凶手的确定证据,似乎除了找到目击证人证明我于头一天深夜十一点过已经回到学校宿舍外,就是找到王家失窃的首饰财物——也就会由此带出真凶。侦探们应该已经询问了相关可能成为目击证人的人了,到现在都没有发现看见我回校的人,估计是我时运太背,确实没有人在当夜十一点过看见过我,这条途径多半行不通了。剩下的就是找到王家失窃的首饰财物,真凶拿着贵重的首饰也没用,必须贩卖出去才能见到钱,一旦首饰流传出来,就有可能被人发现,进而追查到真凶的下落。这条线索,也许就是能够洗刷我的冤屈的唯一途径了,但我不知道,真凶犯下这么滔天的大案,会把这些首饰藏到什么时候,才敢拿出来出售。 我最多还有几个月时间,到时候还找不到失窃的首饰财物,抓不住真凶,就凭现在这些人证,很有可能会判我奸杀罪名成立。 第二天,没有人来提讯我。我觉得有点奇怪,照理说我是唯一的凶嫌,侦探们不会放松对我的审讯。晚间牢门咣当作响,狱卒喝令我起来戴上手铐脚链,说是有人来提讯我了。 审讯室外,我又看见了那个叫做小玉的美女侦探。她应该是在内心深处已经把我当作了真正的杀人罪犯,对我很不友好,看我的时候故意要把柳眉倒竖起来,竭力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林青塬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说是要和我单独聊一聊。 “我们抓住你的同伙了。”审讯室的门才关上,林青塬忽然从桌上放着的一个包裹里,掏出一大把女人的首饰摊开在桌面上,“这些东西,你应该不会陌生吧?” 我大吃一惊,桌面上放着的那些首饰,有好几件都十分眼熟,尤其是其中一对耳环和一只红宝石的戒指,我可以肯定是王嘉丽生前常常佩戴的。 “你的同伙什么都交代了。你还想顽抗么?”林青塬突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我又是一惊,脑海中一片混乱,本来第一反应是找到了失窃的赃物,也就能找到真凶,那么就洗刷了我的嫌疑,可现在林青塬这个态度,让我始料不及,心里竟然有点慌张起来。 “我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老实交待罪行。”林青塬站起来,走到我身旁,俯身在我耳旁说道,“只要你老实交待了罪行,我会替你求情,争取不判你绞刑。” 第六章 疑案 二、 我很清楚他是在诈我,而且方法还很幼稚拙劣,但我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坏境下,普通人恐怕很容易受到影响。 “如果我有同伙,而且还被你们抓住,什么都交待了,你又何须要我的供述,直接送法院,判我有罪好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咣当一声大响,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小玉气呼呼地走进来,说道:“林叔。我早就说了,这小子狡猾奸诈,对他好言好语没用的。我看啊,还是对他用刑最实际。” 林青塬面上稍露不悦,说道:“小玉。你晓得我是最反感使用私刑的。屈打成招造成的冤案太多了。我这些年小有薄名,就是因为从不使用刑讯手段逼问口供。” 小玉还不服气,反驳道:“可是这小子肯定是凶手呀!” 林青塬叹了口气,走过去把门关上,招呼小玉坐到我对面,点燃一支纸烟,猛烈地吸了起来。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大眼瞪小眼,各有各的心思。 良久,林青塬打破沉默,道:“李证道。不怕实话告诉你,这包首饰,是在王家的一个下人屋中搜到的。” 我小心地对答道:“王家的下人我虽然见过几个,但一个也不熟。如果你们找到的这个嫌犯想污蔑我,拉我垫背,怕也没那么容易。你把他带来,让我和他对质。” 林青塬没吭声。小玉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凭什么一副有峙无恐的样子?” 我愤然道:“因为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不是凶手。” 林青塬几口就把纸烟抽完了,扔在地上,用脚踏灭,清了清喉咙,道:“这个下人叫桂老四,五十来岁,很瘦,很高,皮肤很白。你认识吗?” 我惊讶无比地道:“我当然认识。可听说他是前清宫里流落出来的太监啊,怎么可能奸杀王嘉丽?”我不自觉地把“奸杀”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小玉厉声道:“所以他一定还有同伙。” 我同意她的看法,但是她说这话时,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那意思不言而喻,我就是那个同伙。我气得手都打起了哆嗦,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你们认定我是凶手之一,就结案往法院移送啊。我倒要看看,桂老四是咋个被你们屈打成招,来诬陷我的。我就不信了,这件案子这么多疑点,你们能把脏水泼定我脑袋上!”我越说越激动,被手铐锁住的双手猛烈地在桌上拍打。 门外的狱卒打开门来看情况。林青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管。狱卒好奇地多看了我一眼,才关门出去。我疯狂地拍打桌子,把小玉惊呆了,只顾瞪大眼睛瞧着,竟忘了呵斥我。 林青塬任由我发泄了一会儿,猛地一拍桌子,把我震住,道:“别闹了。好吧,我承认,刚才是在诈你。你晓得不晓得,桂老四在东打铜街有间小宅子?” 我渐渐冷静下来,道:“我听王嘉丽说过,桂老四其实不穷,只是喜欢剪树剪花的,所以才在她家当园丁。他有自己的房子,也不奇怪啊,但我不清楚。” 林青塬道:“桂老四确实不穷,甚至还有些富裕。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当初他被宫内遣散回乡,就在东打铜街买了座小院子,独自一个人居住。后来经人介绍,到王家当了园丁,但也和其他下人不一样,行动比较自由一点,经常会回到他自己的宅子住。王嘉丽被害的第二天,我的人还问过他的口供,然后他还整理了庭院,傍晚时分才告假回去,说是人不舒服,要休息几天。王家的管家当时正忙着料理王嘉丽的身后事,也没多管他。昨天看见庭院里有些狼藉,才想起桂老四已经好几天没来了,派人去东打铜街找他,叩门无人答应,后来报告到我这里,我带人去撞开门,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好几天了。这包首饰,就摊开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我眉头一皱,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林青塬没吭声,又点了一支纸烟,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小玉黯然道:“他的死状和王嘉丽的死状很相似,是被人扼住咽喉窒息而亡的。” 我心中暗自欢呼一声,随即想起这已经是两条人命的血案了,听见这话带来的那点欢欣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出了一口长气,道:“这下总能证明我不是嫌犯了吧?桂老四就算有同伙,那个同伙也肯定不是我。我不可能从看守所里飞出去杀了他,又飞回来呆在这被你们审来审去。” 林青塬又从烟盒中摸了一支烟出来,忽然看见手中夹着的才抽了半截的前一支烟,便把新抽出来的烟放在桌上,皱眉说道:“你是学法政的,来帮我分析分析,桂老四的同伙为什么要用杀王嘉丽同样的手法,杀掉桂老四?又为什么杀掉桂老四之后,不把这包首饰一并掳走?你不觉得,桂老四死亡这个现场,就像有人生怕别人不知道,桂老四和王嘉丽的惨案有关联似的?” 我看见林青塬刚才那个动作,心知他内心一定非常专注于思考问题,所以才会忘记本来还夹着一支才抽了半截的香烟。他这样问我,还是多少有些怀疑我的意思。但他提出的这些问题,其实同样也是我想问的。 我低下头,道:“我也想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问你,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林青塬眯缝着眼看我,不说话,猛抽烟。小玉恨恨地道:“有鬼?要真有鬼,王嘉丽的鬼魂早就出来告诉我,她是被谁害死的了。” 我不想和她搅闹,要求他们把我放了,心想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给王嘉丽祭拜上香,第二件事就是要追查这件惨案的真相。 林青塬道:“现在不能放你。得要明天,你的保人来签了保,才能放人。” 我挺好奇的,问道:“谁会来保我?” 小玉似乎对于我即将释放很不满意,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别以为桂老四死得蹊跷,你就完全洗脱嫌疑了。要不是保你的人身份特殊,我们肯定不会轻易放你出去。” 这一老一少两个侦探诈了我一晚上,临走又给我留下一个哑谜,让我哭笑不得。不过这个哑谜很快就会解开。我整夜都失眠了,眼睛都不愿眨,盯着铁窗外的夜色月光。平时如果失眠,会觉得长夜总也过不完。但今夜,我思潮起伏,不知不觉,就听见雄鸡唱明,一夜倏忽而过。 我耐心地喝了碗稀粥,啃了半个硬邦邦的馒头,上午九点来钟,狱卒来提我。我好奇着,会是谁来保我出去呢?当看守所的大铁门在我身后沉闷关闭上,我才从亦幻亦真的忐忑中渐渐回过神来,肯定自己是真的重获自由了。 “证道。”“证道。” 师傅和王呈泽那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呼喊我。我定睛一看,他俩身边还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一脸威严但是神情憔悴的老者,是王嘉丽的父亲;另外有两个下人跟在他身后;最令我奇怪的,却是换了一身黑色旗袍的小玉,也站在他身旁。 我几步跑过去,叫了声师傅,然后恭恭敬敬地给王父鞠了个躬,哽咽道:“王老师。我真不是凶手。您请节哀。” 王父嘴角抽动,嘶哑着嗓子道:“我知道。我知道。”说完被小玉搀扶着,往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里走。 师傅马不死走过来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苦了你娃了。走,回王家去再说。” 我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但看见在场的人都一脸凝重,只好把心中疑问暂且按下,跟随众人回到王家。 王家原本打理得干净漂亮的小庭院,如今枝草凌乱,意象萧索,幸得王嘉丽的闺房临窗下面,有一株梅花还绽放得漂亮,这多少让人感受到了一点生机。 第七章 阴婚 一、 王父看来是伤心欲绝,竟然把灵堂设在正厅之中。一口黑沉沉的棺材突兀地架在大厅靠里的墙边,上面贴满了黄色的符纸。我瞧得心中一痛,走到王嘉丽的灵柩之前,洒泪上香。王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既不答礼,也不说话。 师傅一回来就忙碌个不停,先是让人在灵堂进门处设了个法坛,然后换了一身黄灿灿的道袍,手持金钱剑,胸挂八卦镜,一副江湖术士的派头。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打扮,不过想来他和小娘认识,原本是道士,也不足为奇。 师傅把闲杂人等支了出去,灵堂内只留下他、我、王呈泽、小玉和王父,另外还有一个眼珠发白的瞎子老太婆。瞎老太婆估摸应该有**十岁了,鸡皮鹤发,显得又老又阴郁,看得我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我心里开始犯嘀咕。为什么要在棺材上贴符?为什么要设法坛? 王呈泽疲倦地坐在已经移到墙边上的沙发里,有气无力地说道:“马师傅,大爸,你们到底是要做啥,就别再瞒着我们了吧?” 师傅马不死点点头,对我说道:“你也坐下,这话说来有些长。” 我听话地坐在王呈泽身旁,不知将要听到些什么。 “小泽应该已经给你说过了,王小姐被害死前后,王家闹鬼吧?”马不死问道。 我点头,眼光扫过在场众人,除了小玉一副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忍受的表情外,其余人都是一脸凝重。 马不死接着道:“我被小泽派人叫来的时候,看了王小姐的尸首,可以断定她死前曾被鬼上过身,所以就在这个宅院中布了捉鬼的大阵,本以为可以把这座宅子里潜藏的不干净的东西捉了,把王小姐惨死的公案查明清楚,还你小子的清白,可事情却出了我的意料,这座宅院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鬼祟藏匿其中。我感到很奇怪,就用罗盘仔细堪舆了一下这座宅子,发现这里地处阳气旺盛之地,洋楼也是新修建的,家主又是担当人间判官的法官,肯定不是鬼祟之物愿意呆的地方,就算是到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也会竭力避开这里。” 王呈泽问道:“那堂姐和我,还有那个桂老四,怎么还会被鬼上身?” 马不死道:“我当时也很奇怪,想不出原因。后来和老王详细聊了聊,才把目光锁定到桂老四身上。如果有鬼祟之物想要进入这座宅子,唯一的办法,就是上身到一个阴气较重的人身上,利用被上身的人掩护,才能在这所宅院里自由来去。桂老四是个阉人,阴气本来就重,正好是鬼祟之物容易上身的对象。所以我发觉这一点后,当夜就去找过桂老四,发现他已经死在他的家中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你早就发现他死了?为啥不向侦探报案,洗刷我的嫌疑,害我在看守所里被关了这么久?” 王呈泽也是一脸惊愕,道:“马师傅,你这就不对了,干嘛做这些事,还瞒着我?”他说完,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王父,又问道:“马师傅,你来的时候和我大爸说了什么,他竟然会这么听你的话?” 马不死抬手挥了挥,示意我和王呈泽稍安勿躁,说道:“你两个娃,一个是我的记名弟子,一个是我的亲传弟子,我还能害你们?小泽,我不仅瞒着你,还瞒着除了老王之外的所有人,因为我怕走漏了风声。老王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我和他都是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军中的一员,辛亥年的十月份,我们攻打武昌,清军火枪队扼守一处易守难攻的堡垒,打死我们很多同志。我因为练过神打,就主动请命,扛着炸药去炸。可是我的神打功夫还是挡不住火枪的子弹,虽然我成功地把堡垒炸了,但也身中数弹,命在旦夕。当时所有人都认定我活不了了,唯独只有老王,非得拼命救我。他一个人扛着我在清军四布的武昌城内往后方撤退,几次险些把他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不过总算我和他运气不错,最后他把我安全送到医疗站,我才侥幸活了下来。所以,我和他是过命的交情,我说的话,他自然会听。” 我和王呈泽都没想到马不死竟然和王父是旧识,而且还是这么过命的交情。 一直没说话的王父突然插话道:“当初我是小队长,你为了我们全队,冒着性命之险去炸堡垒,我就不能不管你。我救你,是还你救全小队同志性命的恩,所以你并不欠我的。” 马不死干咳了两声,道:“好吧。我们当初那批革命的同志,多少都有些异于常人,说得不好听,都有些怪。还是把话说回来,我发现桂老四死了,心里就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鬼祟上了桂老四的身,潜入王家来害死王小姐?所以我瞒着你们,就是怕打草惊蛇。我找到了杜神婆来帮忙,走阴问过桂老四的鬼魂,才大致判断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王呈泽不约而同,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瞎眼老太婆,齐声问道:“到底是咋回事?” 马不死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有个会驱鬼使鬼邪术的人,炮制了这一切,利用桂老四,把厉鬼带进王家,不仅害死了王小姐,还驱使鬼魂上了小泽的身,让他来指证你。虽然现在惨死的是王小姐,实则上,来人是冲着你来的,证道。”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颤声道:“师傅。你没弄错吧?如果有人想害我,来打我杀我都行啊,干嘛要害死王嘉丽?” 马不死又叹气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你晓得你自己是啥体质,一般的鬼邪之物想要动你,并不那么容易,就算有些道行的鬼妖,见你修习了这么多年道术,也不敢轻易拿你怎么样。但若是会驱鬼使鬼邪术的人,想要害你,就没有那么多的禁忌了。你跟师傅说说,出来这半年,有没有得罪过什么古怪的人?”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这半年多求学,我孜孜不倦地在学校里上课自学,除了时不时和王嘉丽相约到处走动走动,根本就没机会得罪什么人。 王父咳嗽几声,道:“老马。说重点吧。” 马不死犹豫片刻,道:“证道。你很喜欢王小姐,是不是?” 我点点头,道:“这你早就知道。” 马不死道:“那你愿不愿意为了她能顺利投胎,做出一些牺牲?” 我诧异看着他,道:“只要能为她好,我做什么都可以。” 马不死使劲点了点头,道:“那今天,我以你师傅的身份,擅自做主了,让你和王小姐结阴婚。将来你小娘要是要怪,就让她来怪我。” 我虽然心里一百个一千个愿意为了王嘉丽做任何事,但听见这话,还是惊得呆了。 王呈泽也很惊异,说道:“马师傅,大爸,你们这是做什么?” 马不死唉声叹气,道:“害死王小姐那人,阴毒无比,不仅害死了王小姐,还给她的命魂下了毒咒,让她的灵魂迷失沉沦,显然是要让她无法转世投胎,永远成为一个孤魂野鬼,而且尸身因为命魂沉沦,七魄也就失去了控制,随时可能发生尸变,祸**己。既然王小姐是因为证道而死,那么证道身上,就负有拯救王小姐的因果。我思来想去,要想让王小姐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重回六道轮回的正途,只有利用证道的纯阳之气,慢慢消解毒咒,这样她才有三魂重聚,投胎转世的一天。但证道的纯阳之气一般的鬼魂肯定抵受不住,会想方设法躲开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王小姐成为他在阴间的媳妇子,这样无论他的阳气再强,但对自己亲人的灵魂,则是无害的,毒咒解除之前,王小姐的灵魂就有了个依靠。” 我和王呈泽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王父突然站起来,哆嗦着嘴唇,质问道:“李证道。我女儿对你有多好,你清楚吧?” 我听见这话,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连连点头道:“我晓得。我清楚。” 王父又道:“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女儿结阴婚?” 我毫不犹豫,跪下向他磕头道:“我愿意。” 王父大大地吁了口气,坐下连声道:“好。好。我的乖女儿,也算没看错你。” 我已经头昏脑胀,恍恍惚惚,呆坐了良久,待醒过神来时,看见天色已经大黑。原本充斥满黑色白色蓝色的灵堂内,突然多出了数个红纸剪成的喜字,屋顶上也牵拉出十几道红绸,门口两盏白色灯笼和两盏红色灯笼诡异地并排挂在一起。 我心里想,这是一场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婚礼。 第七章 阴婚 二、 我神思恍惚地被人推搡着,换了一身大红马褂,胸前戴了一朵鲜艳的大红纸花。师傅和王父坐在王嘉丽的灵柩之前,也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王呈泽愁眉苦脸地缩在角落里,正眼都不敢看我。王嘉丽的灵柩旁,站着打扮一新的小玉。此刻她换了一套红色的旗袍,把她姣好的身体勾勒得完美无缺,一头油黑如镜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面上打了淡淡的腮红,嘴唇涂抹了口红,眼睛描摹了青黛色的眼影,整个人漂亮得无以复加,就像是一个新娘子。 我呆若木鸡地被人推进灵堂,很奇怪小玉打扮成这样干嘛?她是王家的什么人? 师傅马不死看见我来了,起身走到我面前,道:“聂小玉是王小姐的表姐,今晚要借她的身体,请王小姐的灵魂上她的身,和你拜堂成亲。” 我微吃一惊,问道:“结阴婚不是只要死者的生辰八字、生前常用之物和指甲头发之类的东西供在一个盒子里,由死者家的同辈亲属捧盒代为拜堂不就行了吗?” 马不死竭力露出一个笑脸,宽慰我道:“你说那是正常死去的人的阴婚。王小姐死不瞑目,怨气深重,命魂又被人下了毒咒,就连杜神婆都不敢请她上身。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有血缘关系的同辈女身来请魂,这样才不至于上身之后,王小姐迷失的灵魂不受控制,闹出什么祸事来。王家内外亲戚里,就只有王小姐和聂小玉这么两个小女儿家,只能由聂小玉来完成这场婚礼了。你不为你自己,也要为王家人考虑考虑。听师傅的话,不要问那么多。” 我只好不再说话,偷偷抬眼打量聂小玉,见她俏丽的面上神情凄苦,眼中有泪光闪动,被她竭力忍在眼眶里面打着转。我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怜惜之意。可我此刻就像是一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自身难顾,也没有办法替她宽慰了。 我神思游离,回想着与王嘉丽认识之后的点点滴滴,忽然想起来,她曾无意间说起过,她有一个非常漂亮泼辣的表姐。此刻再看小玉,突然对她多了一分亲切感。她在审讯我时那些严厉凶狠的模样,都在我脑海中一一淡去了。 那个眼珠只有白色的杜神婆也换了一身织着几缕红线的藏青色短袄,神情还是那样阴郁,坐在一张齐膝高的茶几前。茶几上摆着一个铜铃,一坨红线,一砚浓墨,一支狼毫毛笔,一盏引魂灯,一个茶杯大小的白色瓷翁,一大盆清水,十几个黄纸剪成的纸人。茶几下面用草绳绑着一只雄鸡,鸡头被黑布蒙着,鸡爪来回蹬踏,想要挣脱束缚。 客厅内因为停着灵柩,所以没有生火,异常寒冷。王家的下人们都穿着喜庆的衣衫,胸前也都别着一朵小白花,看起来不伦不类。喜庆而又萧杀的灵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敢多说话。 师傅马不死拿出一张黄纸,一支蘸了浓墨的毛笔递给我,道:“你要以王小姐丈夫的身份,替她写一封求情的状纸,烧去给阎王爷,说明她是因你受到牵连,被人害死,进不了六道轮回。你要承诺一旦解除了她的毒咒,就让她进入轮回道。这样将来要是遇上什么除魔捉妖的人,就不会轻易和你为难。” 我整个人都麻木了,别人说啥,我就做啥,很快就写好了求情状,不用师傅交待,我捏了个传令鬼神的金刀指,在纸状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就在棺材前把纸状烧掉。 待到墙边的西洋钟敲响午夜十一点,师傅马不死才开口道:“吉时已到。杜神婆,看你的了。其他人不准乱说话,不准乱动。” 杜神婆白色的眼珠滴溜溜乱转个不停,把面前那盆清水放在地上,赤脚踏入进去,又把红线绑在一只鸡脚上,除下套着鸡头的黑布,解开缚着雄鸡的草绳,摇了摇铜铃,那雄鸡便扑着翅膀,向灵堂外扑腾而去。红线握在杜神婆手中,转个不停。少顷,旋转着的红线坨突然停下,门外传来翅膀扑地声,那只雄鸡扇着翅膀扑腾回来了。 一时间灵堂内阴风四起,吹得烛火摇摆不定,明灭闪烁。所有人都被吓得头皮发麻,大气都不敢出。 聂小玉忽然对着空气大声说道:“表妹。表妹。若你真的有灵,出来和我说话。” 杜神婆突然爆发出无法想象的巨大嗓门,厉声喝道:“收声。” 所有人都被她这声巨大的呵斥声惊得一呆。紧接着,只见她双足在水盆里急促踏动,漾起不少的水溅到地面上。忽然,她双手挺直,指向聂小玉,嘴里念念有词:“结阴婚,结阴婚,不做孤魂野鬼。泄怨气,泄怨气,借夫重投轮回。” 聂小玉身子一颤,原本冷如寒霜的面色突然变得一片茫然。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穿了一身艳红靓丽的旗袍,举起手来打量了好一会儿。此刻满堂的阴风倏然而止,在场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小心呼吸着,看着这一切。 聂小玉抬起头来,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然后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我觉得很尴尬,一方面相信此刻的聂小玉,已经被王嘉丽的鬼魂上了身,很想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说点什么话;但另一方面,眼前这个女人和王嘉丽的长相没多少相似之处,虽然也是个漂亮极了的女人,但却令我感觉陌生。我呆呆地和她四目相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师傅马不死手中捏了一个指法,朗声道:“王小姐。你已经成为阴人,当守阴人的规矩。今日请你上了你表姐的身,只为解除你命魂中的毒咒,让你重回轮回道。而今你必须与李证道结为夫妇。李证道爱你之心,犹如你爱他之心,不分彼此。你和他成亲之后,他当竭尽全力,让你早日脱离苦海,轮回转世。” 聂小玉变得很迟疑,一副傻傻的样子。马不死走上前,烧了两张黄纸符,手捏追魂诀,在她眉心前一指,喝道:“听我号令,与李证道拜堂成亲。”聂小玉目光涣散,如木偶般机械地点了点头,膝头猛然跪到地上。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王父,见他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聂小玉,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马不死急道:“证道。你还愣着干嘛?快来磕头。” 我犹如被人催眠,应声上前跟着聂小玉拜了天地,拜了师傅和王父,接着又相互对拜。我按照事前说好的,把两张写着我和王嘉丽生辰八字的黄纸点火烧了,这场阴婚才算礼成。 师傅长吁了一口气,大声道:“礼成!李证道和王嘉丽成为夫妇。”接着手捏金刀指,念咒说道:“报信小鬼,速速前去通报。敕,急急如律令。神婆,可以请她离身,住进收魂翁了。” 杜神婆的双脚急促地在水盆中踏上踏下,口中依依哦哦念叨开来,手中把那些纸人分别写上仆役丫鬟等字眼,一把火烧了,投进茶几上那个茶杯大小的白瓷坛子里,然后双手举在胸前乱抖,说道:“王嘉丽,快来住你的新房子。王嘉丽,快来住你的新房子。” 我知道这是在招魂进翁,好奇地盯着聂小玉看。见她原本茫然的眼神,忽然闪动了两下,表情变得有些惊慌,跳起身就往灵堂外跑。 “不好。拉住她。”马不死大喝道,手中捏着的追魂指急促伸出,遥指奔跑的聂小玉。 我二话不说,腾身就去追。我自小练就的武术底子起了作用,动作的敏捷绝非一般人可比,几个跨步,就已经追到聂小玉身上,伸手去拉住她的手。但我没料到,聂小玉竟然力大如牛,手腕轻轻一翻,就把我的五指崩开了。我就像是在与人对打过招,手也顺势变爪,拿捏上她的肩膀,硬生生将她按钉在原地。 马不死随即赶来,拦在门口,抓起法坛上放着的法盐点火洒出,接着追魂指急促连点,口喝咒语。聂小玉惨叫一声,一扭身挣脱我的手,返身就往杜神婆跑去。杜神婆本就阴郁的脸显得更阴森可怖,浑身上下抖得像是在筛糠,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王嘉丽,快来住你的新房子。”马不死和我连忙追了上去。王呈泽也过来帮忙堵截。聂小玉如一头奔牛,把孔武有力的王呈泽撞得倒飞出好几公尺远,跌倒在地。这一耽搁,她已经跑到杜神婆身前,夺过那只白瓷坛子,狠狠摔往地上。 马不死惊道:“住手。不能摔。”可他话音未落,已经传来白瓷坛子撞碎的刺耳响声。 杜神婆二话不说,端起茶几上的砚台,就把浓墨泼了出去。聂小玉被泼了一脸的黑墨,疯狂之势为之一顿。她也不擦,扭过头来看着逼近的我和马不死。她满脸漆黑,只剩下两只大眼睛还能看见光芒闪动,神色十分狰狞。 马不死冲上前,喝道:“你把魂瓮打了,是不打算从聂小玉身体里离开么?她可是你亲表姐。” 摆在茶几上的引魂灯忽然闪烁了几下,一股阴风吹来,竟然把引魂灯吹熄了。马不死大叫声:“不好。证道,你抓住她,别让她跑了。”说完疾步抢了过去。 我这次不敢在掉以轻心,双臂伸出,将聂小玉整个人死死抱在怀中。王呈泽也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过来帮忙。 我知道引魂灯是走阴的杜神婆的灵魂回到阳间的指路灯,可说是灯灭人死,赶紧扭头去看她,见她已经双腿伸直,口吐白沫倒在椅子上了。 马不死连擦了几根洋火,想要重新点燃引魂灯。但那灯芯就像是被水泡涨了,怎么也点不燃。 王呈泽张大了嘴,轻声道:“这神婆死……死了?” 第八章 阳婚 一、 正当所有人都去看倒在椅子上的杜神婆的时候,忽然棺材内发出一阵急促的敲打声,还伴着锐物抓挠划拉的诡异响声。 两个胆子最小的下人实在惊吓不起,狂叫一声,不顾一切跑出了灵堂。其余人也都吓得簌簌发抖。 马不死也吓了一大跳,手中金钱剑横抱在手臂上,捏了指诀快速地念咒。忽然我感到无形中有股什么气息在灵堂内窜来窜去,那感觉就像是有人穿着隐身衣在我们一群人中蹑足游走。 马不死突然抬头道:“不好。还有鬼在这里。两个徒儿捉牢聂小玉了,别让她跑。”说完他咬破右手中指,在自己的额头上抹上鲜血,口喝:“急急如律令。开。” 我知道他这是在开天眼通。开了天眼通,就能看见平常看不见的鬼怪妖孽。但天眼通非常耗费精力,如果没有高深的道行,一般会此法的道士只能坚持小半柱香时间。 忽然一股劲风从灵堂门口吹了进来,把灵堂内所有的烛火全都被吹熄了,只剩下门口挂着的几盏灯笼。微弱的光照着灵堂,显得一切都更加鬼声鬼气的。 我看见师傅马不死扭过了头,举起宽大的道袍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似乎很避讳这股劲风。 棺材里的敲打和抓挠声更响亮了,整个棺材都在震动。 马不死被劲风吹得不敢露出眼睛,闷声喝道:“证道。快让老王和其他人走。这里只留你、我、聂小玉和小泽。” 我已经感觉到这股突入而来的劲风有古怪,当即大喝道:“你们快走。快离开这里。” 王家的几个下人早已吓破了胆,闻言如蒙大赦,拉起王父就跑出了灵堂。 马不死猛然咬破自己的舌尖,迎风喷了一口鲜血。那股古怪的劲风为之一顿。马不死举起手中金钱剑,虚空劈了几下,含糊地念了几声咒语,整个人缓缓坐在地上,就此一动不动。 我知道他这是在行灵魂出窍的法术,也知道拥有天眼通的人,除非是到了万不得已,否则不应冒险灵魂出窍。看来这次是遇上非常厉害的妖魔鬼怪了。 我正想着,王呈泽颤声问道:“怎……怎么办?” 我回过头,看见王嘉丽的棺材已经被震得稍稍移了位,棺材里的响动越来越大声。我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也很害怕,看看被我和王呈泽紧紧抱住的聂小玉,还好她只是目光涣散迷离,没有再像先前那样狂躁。 我知道如果王嘉丽的尸体真的发生了尸变,我和王呈泽只怕都活不过今晚。何况还有不肯从聂小玉身体里离开的王嘉丽的鬼魂。此时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逃跑。可是师傅马不死灵魂出窍的**还在地上坐着,我们一跑,天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要知道,灵魂出窍的时候,**一旦被毁,那出窍的灵魂就再也回不去,人就真的死了。 我没还有别的办法,大喝道:“小泽,你死命抱着聂小玉。”说完我撒开手,奔到棺材前,扑上去用半个身子压住棺盖。 棺材里的响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棺材上贴满的符纸接二连三被震落。我忙个不停,左捡右捡,还是无法把不停掉落的黄符重新贴回棺材上去。我正忙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一声炸响,胸口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整个人忽然失去了轻重,凌空飞了出去。 我听见王呈泽惊叫了一声,接着我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顾不上身体上火辣辣的疼痛,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恍惚的神思稍微清醒了一点,抬头看时,只见棺材盖断成了两截,掉在棺材旁边。王呈泽死死抱着痴痴呆呆的聂小玉,正向我这边退过来。在他们俩面前,站着穿了一身桃红色西洋裙的王嘉丽。 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微微恍惚的心神顿时清醒了。王嘉丽尸变了。我跳起身,把王呈泽和聂小玉拉到身后,手中捏了个金刚指,大气也不敢出,死死盯着王嘉丽的尸身。 王嘉丽已经死了好些时日了,但是因为天气寒冷,尸体还没有产生太大的变化。但即便如此,她脸上那灰白发青的颜色,也足以让人感到恶心想吐。那一双原本含烟似水的漂亮眼睛,如今瞪得牛眼一样大,只看见略微发蓝的眼白,看不见眼瞳,眼睑处撕裂开一道口子,直到太阳穴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狰狞恶毒的女鬼。我不敢直视她的脸,把目光移向她那一身漂亮的粉红色西洋裙。我记得,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条裙子。看来王父确实把这个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就连女儿平日里最喜欢什么样的裙子,也都清楚,才会把这条裙子作为女儿的寿衣。 尸变的王嘉丽直手直腿地往前迈出了一步。 我捏紧金刚指,颤声道:“别逼我。不要过来。否则我就只有打散你的七魄,那样你就尸骨无存了。” 尸变的王嘉丽充耳不闻,在我说话间又别扭地走了几步,已经把我和抱着聂小玉的王呈泽三人逼到了墙角。 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恐吓,金刚指陡然伸出,大声念咒道:“太上老君,教我捉鬼。神兵阴兵,听我指挥。敕!急急如律令。” 我指咒发出,尸变的王嘉丽却没有一丝要躲要逃的意思。反而是被王呈泽死死抱着的聂小玉,发出了一声惨叫。我这下才反应过来,没有命魂控制的人尸里的七魄,根本就不会怕像我这样道术低浅的人的什么法咒。对付僵尸不能用驱鬼那一套,只能靠实打实的外在力量。刚才我情急之下念了捉鬼咒语,不仅没对尸变的王嘉丽有丝毫作用,反倒把寄生在聂小玉体内的王嘉丽的命魂给吓到了。 我没空仔细想那么多,迎着一步步逼近的尸变的王嘉丽,一拳打了过去。尸变的王嘉丽不躲不避。我的拳头击中她的脸颊,感觉犹如击中石头。我疼得缩回手直抖,但却不敢停下攻势,紧接着一个蹬腿猛烈蹬了出去,正中王嘉丽的腹部。她的腹部也和脸颊一样,硬得和石头一样,把我顶得往后摔倒。但我这一蹬力气也不小,把她蹬倒在地。 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师傅马不死突然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站了起来。他瞧见我和王呈泽的狼狈样,顾不得喘息,手中金钱剑一甩,直接拍上正在地上想爬起来的尸变的王嘉丽。 王嘉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凄厉嚎叫,整个人忽然爆起,直接撞向马不死。马不死被她这势如千钧的一撞,震得扑地打了好几个滚。外面忽然响起一连串空灵诡异的铜铃声,尸变的王嘉丽浑身一震,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灵堂,直着腿跳上房顶,转眼就人影杳然。 外面喧哗声大作,似乎有人在拍打王家的大门。 师傅马不死从地上翻身跳起,口中呕出两口黑血,说道:“证道。这次你怕是遇上大劫数了。刚才我以为还有鬼藏在这里,结果那不是鬼,是有人灵魂出窍潜藏了进来。我去追的时候,那人的灵魂已经跑远了,我连他的样子都没看清楚。” 我不知所措,问道:“那咋办?王嘉丽的尸首跑了,聂小玉也成这样。” 马不死举起袖子擦干净残留在嘴边的血迹,道:“尸体必须追回来。至于王嘉丽的命魂,她既然不愿从聂小玉身体里离开,那也没有别的法子。证道,反正你已经结了一次阴婚,违背了唐婉给你定下的娃娃亲,现在为了救人,干脆就再来一次阳婚。你和聂小玉拜堂成亲,和她行洞房之事,就可以暂时镇住王嘉丽的命魂,让聂小玉的命魂重新夺回自己的身体。” 我大吃一惊,道:“师傅。这算啥?” 王呈泽也惊呼道:“马师傅,你疯了么?” 马不死面色一黑,厉声喝道:“事情紧急,老子也没空和你们说那么多。证道,你若不肯和聂小玉结婚,那么她最多几十天,少则十几天,就会暴毙而亡。王嘉丽的命魂也就会迷失走散,成为孤魂野鬼,再也不可寻。现在只有你和聂小玉拜堂成亲,尊聂小玉为大妻,才能令王嘉丽的命魂暂时退避,唤醒聂小玉自己的命魂,重掌她的七魄。” 我犹如被他这一声大喝催了眠,恍恍惚惚地点了头。 深夜中这一阵动静惊醒了不少的街坊邻居,好在王父平时为人不错,又是法官身份,找了些借口向街坊邻居解释了,喧闹的人们才陆续离去。王府治丧的巨大横幅竖立在王家大门旁,随着夜风抖个不停。 不一会儿,有人来给我换了一身衣衫,也给傻傻呆呆的聂小玉换了一身衣衫,王父老眼含泪,作为女方长辈,师傅作为男方长辈,重新又接受了一次我和聂小玉的跪拜行礼。我和聂小玉被送进一楼的一间客房,权且当作洞房。这间客房正好在王嘉丽的闺房下面,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窗外怒放的那株梅花。 第八章 阳婚 二、 聂小玉坐在床头,一动也不动。 我心跳得如暴躁的顽猴,坐立不安,走到桌旁,连倒几杯酒喝了下去。迅猛的酒劲升腾起来,我才敢回头打量聂小玉。 聂小玉还是像先前那样一动不动,但她的眸子,却已经透出一抹清明之色。 我借着酒意,问道:“你现在是王嘉丽,还是聂小玉?” 聂小玉道:“有什么分别,一个是你阴世的妻子,一个是你阳间的妻子。”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微微一惊,道:“你到底是王嘉丽,还是聂小玉?” 聂小玉突然双手捧着脸,哭了起来,泣不成声道:“这个表妹从小就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为了她搭上我自己的幸福?呜呜呜……” 我见她哭得伤心,心中一股怜惜之意升腾起来,走过去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说道:“也许这就是命。我对不起她。她对不起你。” 哭泣的聂小玉忽然抬头妖媚的一笑,道:“然后让我对不起你。这样我们三个,就都欠了情债,彼此纠缠不清,再也分不开。” 我还来不及惊异,就被态度瞬间大变的聂小玉推到在床上。她举手间就把自己的衣衫褪尽,露出雪白的凹凸有致的身体。我浑身血液上冲,忍无可忍,忘记了这是一场关乎死亡的婚礼,关乎含冤未平的人的阴婚和阳婚,心底深处,只有对面前这具美丽**无比的**。 我隐约记得在聂小玉身上疯狂地摆动扭动,浑然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喊,我猛然睁开眼睛,只见阳光透窗,我赤着身裸着体躺在床上,王呈泽和马不死正站在我的床前。 我隐约记得发生过什么,顺手扯过被子盖住身体,问道:“聂小玉呢?” 马不死道:“她一早起来,就去上班了。” 我眉头大皱,感觉有点滑稽,道:“上班?” 王呈泽叹气道:“堂姐的命魂应该是暂时被镇住了。聂姐虽然不和大爸说话,但她和你已经同了房,成了事实上的夫妻,算是默认了这一切。聂姐虽然脾气臭点,其实人很善良,你不会嫌他比你大四五岁吧?” 我恍惚听着,心里想的却是昨夜那无比旖旎的风光。别说聂小玉比我大四五岁,就算比我大十几岁,我也会喜欢她的。昨夜她那要死要活的模样,早已深深嵌入了我的内心。 师傅马不死道:“聂小玉暂时没事了。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追回王嘉丽的尸首,查明是什么人给她的命魂下了毒咒。” 我闻言惊醒,点头道:“师傅,你说该从哪里着手?” 马不死道:“王嘉丽的尸身不可能在平日里出现在闹市中,招她尸体前去的人肯定有地方藏着她。而最好的地方,就是义庄。我让老王命令下面的人查过了,成都府加上周边,一共二十三座义庄,我们分派人手,过去监视检查。” 我隐隐觉得不妥,说道:“师傅。如果有人处心积虑做出这一切,他怎么可能会让我们那么轻易找到?我觉得想要追查王嘉丽的尸首,首先应该找到桂老四的同伙,那个奸污了王嘉丽的罪犯。” 马不死和王呈泽齐声道:“怎么找?” 我道:“调查桂老四的社会关系。这个需要林青塬帮忙。” 再次见到林青塬,我发现他的额头上似乎多出了两道皱纹。聂小玉低着头,眼光根本就不看我。我比她还觉得心慌害羞,赶紧向林青塬说了要求他调查桂老四的社会关系的请求。 林青塬手不离烟,猛力吸了几口,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们早已展开了调查。从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有嫌疑的只可能是文包子。” 我道:“文包子是个人的绰号吗?抓他审问过了没有?” 林青塬道:“文包子就叫文包子,从小没有爹娘,替人跑腿过生活。有一年一个姓文的外地客商途径这里,看见饿得奄奄一息的文包子,可怜他,就请他吃包子,谁知文包子犹如饿鬼投胎,连吃了十笼包子,还不肯罢休,那姓文的客商心疼银子,爬起来就跑了,文包子被店家打了个半死,此后大家就都叫调侃地叫他文包子。也有人说,是因为文包子特给胖,整个人鼓鼓囊囊像个特大号的包子,所以才得了这个名。他在几天前突然失了踪,我已经派人四下寻访缉拿了。” 我沉思道:“要找一个特别胖的人,应该不会是多难的事吧?” 林青塬道:“你想我帮你,那你也应该投桃报李,说说,王嘉丽的爹为什么会保释你出去?”问这话时,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身边一声不吭的聂小玉一眼。 我知道聂小玉一定不会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告诉外人,此刻林青塬这样问,就说明他肯定已经在聂小玉这里碰了钉子。可是我也知道,这个老侦探不是一般人那样好糊弄,要想此人帮忙,便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我寻思妥定,便把和王嘉丽结阴婚的事情简略说了,还说了王嘉丽的命魂被人下了毒咒的事,只是隐瞒了借用聂小玉身体以及和聂小玉结婚的细节。聂小玉坐在旁边,蹙眉静听,到后来见我没有把和她结婚的事和盘托出,蹙着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一点。 林青塬听得面色几变,最后说道:“我不管那么多。我不懂僧道鬼神这些玄说,也没看见过真正的妖魔鬼怪,所以我也不信那一套。反正我手上的案子,我会尽力查个水落石出,得到一个合理合法的解释。” 我很清楚他听我说的这些事,心里的冲击一定很大。他没有盲目相信我的话,至少说明他是个不容易盲从他人的人。我心想,难怪他能成为川西地区首屈一指的神探,这一点特质尤为重要。 林青塬和聂小玉走后,师傅马不死与王父过来,慎重其事的给我做了一些交待。师父说,王嘉丽的命魂虽然暂时被压制住了,但谁也没法保证她会什么时候重新占据聂小玉的身体。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我就是唯一能控制王嘉丽命魂的人。所以,我必须时刻不离地陪伴在聂小玉身旁。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很尴尬,但我也知道涉及鬼与人之间的事,稍有不慎,聂小玉就可能动辄大病,还很可能因此而枉死。我心想此刻也顾不得好不好意思,拉上王呈泽,就去找聂小玉。 王呈泽因为鬼上身之后,身体极为虚弱,好在师傅马不死传了他一套养气吐纳的功夫,从昨夜到现在一有空就练习,精神头稍微比前两天好看了一些。他逮着机会就闭目吐纳练功,我也不去打扰,只要他和我在一起,我在聂小玉面前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聂小玉被林青塬分派去汇总线索和资料,一整天都呆在检察署里。临近傍晚,她才从检察署里出来。 我和王呈泽就在检察署对面的茶馆中等候。她一出来,就看见了我们。我扬起手,想向她打招呼,忽然尴尬的感觉滋生于心,冲到喉咙上的喊叫硬生生压了回去。 聂小玉隔着街道,已经看见了我和王呈泽。她迟疑了一下,款款走了过来,对我道:“走吧。回去。”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点了点头,拍醒还在闭目练气的王呈泽,三个人结伴往王家走去。王呈泽对聂小玉很礼貌,看得出他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并不怎么熟悉。 是夜,我和聂小玉还是同住在昨晚被临时充当洞房的那间客房。我自从进了房间,心底就有一种不受我控制的**在升腾。聂小玉端坐在桌旁,倒了一杯酒,小口小口地抿着。我竭尽全力,抵抗心底正在滋生的**,默默陪坐在她对面。 聂小玉突然幽怨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能感觉到心底有种想要和你合体的**。我也知道这个**应该是表妹的。马师傅说,我现在就是表妹灵魂的人瓮,如果没有和你这样的纯阳体质的人行夫妻之礼,我抵受不了多久,就会大病而死。可我不怕死。但是我又不能让表妹就这样含冤而死,还落得永世不能投胎转世的境地。无论如何,我已经和你举行过夫妻大礼了,你要做什么,就来做吧。” 我本来就被**冲昏了头,最后一点意志勉强守着自己的理智。此刻听见她认命般的这样说,**便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开来。我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只隐约记得,我扑了上去,连好生替她脱衣都不耐烦,直接将她的衣衫撕了个干干净净。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才醒来,聂小玉早已离开房间了。我穿上衣服,推开房门,马不死坐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你娃,要控制一下自己。你现在这样,有点过火了。不要让你小时候受的淫邪之毒侵入你的心。”马不死冷冷说道。 我一惊,想起小娘离开我的时候,也说过我中了什么淫邪之毒的话,再回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时不时冒出过的奇怪的念头,心中的负罪感油然而生,出了一身冷汗。 师傅马不死道:“记住你的初心,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你的本质是至善的,轻易不会改变。只有在这女人上面,你命带劫中劫,一旦不自觉加以控制,就可能令你迷失自我,忘记初心,堕入魔道。到那时,神仙都救不了你。” 我坚决地摇头道:“师傅,今后我会试着控制自己。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变成魔头。” 王呈泽早已吃过早饭,在院子里练功等我。一夜过去,他的精神头又好了一些。看来马不死传给他的吐纳功夫效果不错。我和他结伴又去检察署外面喝茶,等着聂小玉下班。 还没到中午,我看见有人匆匆而来,奔进检察署中。没过一会儿,大批探员从检察署涌出来。我看见聂小玉和林青塬是领头的人,知道一定是案子线索有了进展了,赶紧招呼王呈泽,跟着一群侦探往西城跑去。 途中林青塬简单告诉了我情况,说是有人报告,文包子嫖宿不给嫖资,被关在一家窑子里。来报告的人说,文包子不仅不给钱,还恶狠狠地恐吓,说他是鬼王在世间的使者,谁要打他骂他,他就让那人不得好死。那家窑子的老鸨子哪肯信他这鬼话,好生羞辱了他一番。谁知一夜过去,老鸨子就离奇地暴毙于自己的房间里。这下子窑子的打手既不敢放走他,也不敢再对他拳脚相加,只能选择报官。 第九章 追尸 一、 我们到了西城那家窑子,警察早已在那里把守着了。因为警察只负责缉拿、治安等职责,像这种犯罪现场,都得等着检察署的侦探来调查。窑子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说四川人爱看热闹,由此可见一斑。 这是一座三进院的大宅子,老鸨子死在后院的楼上,文包子被五花大绑,关在柴房中。 我和王呈泽走到窑子大门口,就被林青塬挡在外面了。我们俩都是法政专业的学生,自然知道按规矩,闲杂人等是无法进入刑案现场的,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在外面等。 守在大门口的两个警察曾参与过那天早上缉拿我,认得我和王呈泽,都很奇怪地问王呈泽,那天他恨死了的凶嫌,咋个就被放出来了,而且看着还和我关系还挺不错的?王呈泽只好耐心解释,说是已经查明我与凶案无关。那两个警察也是嘴碎的人,拉开了话匣子,说起王嘉丽遇害的坊间传言,更是描绘得绘声绘色,好像他们亲眼见过一样。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发现已经有人开始风传王嘉丽的死与撞鬼有关了。看来王家那七八个下人中,也有多嘴之人。我摇摇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忽然听闻院子里一阵喧哗,我抬头张望,只见几个警察抬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大胖子叫嚷着奔了出来。 我心中有不详之感,大声问道:“发生啥事了?” 抬人的警察没人理睬我,只是大叫着让开让开,很快就把那个满身是血的大胖子抬了出来,朝看热闹的人群中喊道:“拉车的,拉车的。快来,送医院。” 人群中有好几个拉黄包车的,看见这血流不止的胖子,都有些犹豫。 我隐约猜到这人就是文包子,只是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了,但不论如何,这人是查案的关键线索,可不能就这么死了。我当即掏出两个银元,大声道:“两个银元,挣不挣?” 我话音才落,一辆黄包车已经越众而出,跑到了院子门口。那些警察七手八脚,将浑身是血的胖子往黄包车上一放,就催促着赶紧走。我见那黄包车夫看着我,知道他怕收不到钱,就迅速走过去,把银元塞给他,然后凑近打量那胖子,见他疼得五官扭曲,双手捏着一件厚厚的褂子,死死捂在肚子上。那褂子已经被鲜血浸透了,浓稠的鲜血一滴滴往下滴着。 我叫道:“文包子?” 他摊在黄包车靠背上的硕大的头扭动过来,斜着眼看了看我,有气无力地道:“你是谁?” 我生怕他就这么死了,急切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死王嘉丽?” 他痛苦地呻吟着,茫然道:“王嘉丽?不认识。” 旁边的警察催促黄包车赶紧往医院走。但那车夫见是我给的钱,又见我和胖子说话,就忤着没动。 我一瞬间思虑千万,难道林青塬判断错了,这个胖子并不是桂老四的同伙? 旁边的警察厉声喝那车夫。车夫见我不吭声,连忙抬起车把,就要往医院跑。 我不甘心,大声又道:“督院街王家小姐。” 那胖子啊的一声轻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笑道:“哈哈哈,原来是那小婆娘,够骚,够劲,我喜欢。” 我一听,怒火蹭蹭蹭就冒了上来。我旁边的王呈泽更是怒不可遏,跳起来一拳打在胖子脸上,将胖子连人带车打翻在地。胖子摔了个四仰八叉,捂住腹部伤口的褂子也落在了一旁,露出血肉模糊的肚子来。 旁边的警察本来还是看我用重金帮忙雇黄包车,所以才对我一再追问胖子给了几许方便,此刻见王呈泽竟然把胖子打翻在地,顿时一片哗然,好几个警察冲上来,把王呈泽勾头剪臂按翻在地。我也没好到哪里去,也被几个警察举起棍棒狠狠打了几下。我不敢还手,怕事情越闹越大,顺从地蹲在地上。那胖子被警察重新放上黄包车,快步往医院送去。 大门口这番闹腾才刚落幕,大院子里又传来叫嚷惊呼。 那些警察见我并不反抗,也就不打我了,集中人力去制服疯了一样的王呈泽。我明白王呈泽的感受,若不是想从那胖子的口中查到王嘉丽尸首去向的线索,我也想直接上去,一刀戳死他龟儿子的。所以我也不劝王呈泽,心想此时此刻,也没法劝。院子里的大呼小叫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蹲在地上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只见好几个检察署的侦探和七八个警察,都把枪拿在了手中,围在聂小玉的旁边叫闹。 我心中原本就不详的预感更强烈了,仔细一听,听见那些围着聂小玉的人在喝令她停下,停下。但我从人缝望过去,聂小玉根本就不听,一步一步,缓缓地往院子外面走来。 “李证道。王呈泽。”一个年轻的侦探疾风一样冲了出来,站在大门外高声喊道。 我连忙答应,又指了指正和五六个警察纠缠不清的王呈泽。 那个年轻探员命令道:“放开他们俩。林头要他们进去。” 我和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王呈泽走进院子,看见那些侦探和警察手中虽然都持了枪,围着聂小玉,可是谁也不敢开枪,也没人能阻止她一步一步缓缓往外面走。 林青塬就站在大门里面,看见我和王呈泽进来,眉头深锁,问道:“聂小玉见到文包子就发了狂,仅凭徒手,就插进文包子的肚子,我的人想要拉开她,都被她轻易就摔翻了。你们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否则我只能下令开枪打她了?” 我和王呈泽异口同声地道:“不能打。”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一定是潜藏在聂小玉身体里的王嘉丽的命魂,见到害死她的文包子,动了仇恨之心,占据了聂小玉的身体。我生怕林青塬下这样的命令,小声求饶道:“你说你不信鬼,可今天你看见的聂小玉,就是被王嘉丽的鬼魂上身的聂小玉。不论你信不信,你让我来想办法,不要让你的人伤害小玉。” 林青塬铁青着脸,道:“你两个龟儿子,到底还有好多事情瞒着我?聂小玉现在就跟个傻子一样,人话都听不进。要是有个差错,老子拿不到退休金,就住你两个龟儿子家里去。” 我连忙道:“我早说过了,你不信而已。现在让你的人撤开,我去见聂小玉。” 林青塬估计是被聂小玉徒手掏进文包子肚子的场面吓得不轻,又不敢真的令人射击聂小玉,只好点了点头,大声命令他的人远远避开。 我和王呈泽赶紧迎着摇摇晃晃往外走的聂小玉过去。聂小玉目光涣散,面上戾气深重,五官都扭曲着。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王嘉丽的命魂见到文包子那个仇人,仇恨之心胜过一切,所以才会又把聂小玉的命魂给逼了开去,再次占据聂小玉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迷离沉沦的王嘉丽的命魂,只能拦在聂小玉面前,一遍又一遍的说道:“王嘉丽,我是你丈夫,你听我的话,不要闹了。聂小玉,我是你丈夫,你快夺回你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句话起了作用,聂小玉扭曲狰狞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茫然,接着突然停下脚步,在原地低头站了良久,才抬起头。此刻她的眼神已经变得清明,我没有找到任何理由,但是却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已经是真正的聂小玉了。 王呈泽还在我身后帮着腔,浑然不知聂小玉的命魂已经重新主导了自己的身体。 聂小玉稍微环顾了一下四周,凝眸想了想,低声对我道:“这下麻烦了。” 我彻底确定她是聂小玉了,也不管众目睽睽,上前把她揽在在怀中,安慰道:“不论什么麻烦都不怕。”我本以为她会挣扎,甚至会怪我。但她没有。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 林青塬黑着脸,命令手下将我、王呈泽和聂小玉三人都押回检察署,专门找了一间办公室,用来暂时看押我们。我知道发生了聂小玉徒手洞穿文包子腹部这件事,如果不给林青塬一个说法,他是不可能放我们走的。 看押我们的侦探送来了简单的晚餐。我们三个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些。我和王呈泽问聂小玉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也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她和林青塬先去后院查看了那老鸨子的死亡现场,然后去柴房看被捆绑着的文包子的时候,她就一下子发了懵,不知怎么的控制不住自己,直接用手插进了文包子的肚子。 我和王呈泽都知道那一定是王嘉丽的命魂见到仇人,某种力量瞬间爆发,占据了聂小玉的身体。虽然现实中,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但起码能证明,文包子就是奸杀王嘉丽的凶嫌之一。我祈祷着,千万别让文包子就这么死掉了。否则他一死掉,线索中断,且不说王嘉丽的血案能不能查清,就说能不能追回王嘉丽的尸首,都说不准了。 第九章 追尸 二、 夜里快九点钟了,一脸疲惫的林青塬才回到检察署见我们。他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老子一定不会相信小玉可以赤手空拳插入一个人的肚子,弄出那么大的一个血洞。你们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我道:“我早就问过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林青塬没吭声,目光扫过我们三个人,最后停在聂小玉面上。 聂小玉抬手将稍微凌乱的发丝理到耳后,细语道:“林叔。我也顾不上好不好意思了,实话说吧,我如今是被我表妹王嘉丽的鬼魂上了身,随时都可能被她的鬼魂控制我的身体。李证道因为种种原因,和我表妹,以及我,分别结了阴婚和阳间的婚礼。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查明这件血案。我们可以肯定,文包子就是奸杀我表妹的凶手之一。” 王呈泽有些担心地问道:“林侦探,那死胖子没死吧?” 林青塬沉默了良久,似乎是在消化聂小玉这番话,然后说道:“文包子还没死,不过他的情况也不太好,胡言乱语的。” 我留上了心,问道:“胡言乱语?他说些什么?” 林青塬皱眉道:“含含糊糊,说了很多。不过有几句话他倒是不断在重复,说什么‘月圆之夜,僵尸暴起’之类的话。” 我暗吃一惊,想想今天已经是农历的三月十二了,还有三天,就是月圆之夜。文包子说的这话,肯定就是指王嘉丽的尸首会在月圆之夜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来。 聂小玉蹙眉道:“林叔,在这件事解决之前,我不能再离开李证道半步了。” 林青塬很诧异,没说话,锁紧眉头直愣愣地看着她。 我知道聂小玉的意思,解释道:“林侦探,不论你相信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超出普通人理解的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小玉现在被王嘉丽的鬼魂上了身,虽然我用和她结婚的方式暂时压制住王嘉丽的鬼魂,但如果再遇到文包子这样的人,难保小玉不会被王嘉丽的鬼魂再次夺取了心智。为了安全,她现在必须和我形影不离的在一起。” 林青塬稀疏的眉毛皱得几乎贴在了一起,道:“文包子说的这两句话啥意思,月圆之夜,僵尸暴起?” 我犹豫了一下,转眼看看聂小玉和王呈泽,这俩人也都看着我。我心思电闪,觉得如果不能在十五之前找到王嘉丽的尸首,那么很可能会发生什么重大的祸害事件,这是我和师傅、王父等人绝不愿意看见的结果,如果跟林青塬坦诚交代,说不定利用他手底下的力量,会有助于寻找王嘉丽的尸首。 我迟疑了片刻,打定主意,道:“林侦探,我下面说的话你用不着非要相信,但是,我希望我说完之后,你能尽力帮助我们。王嘉丽的尸体发生尸变了,昨晚从王家被人用招魂铃招了去,不知所踪。我急切地找你帮忙抓捕桂老四的同伙,也就是文包子,就是想追查王嘉丽尸体的下落。道门有言,人死后一旦发生尸变,为祸惨烈,道行低一点的道士都镇不住。今天已经三月十二了,三天后的入夜,可能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祸事。” 林青塬黑着脸,摸出烟盒,抽出两支烟来,递了一支给我。我从未抽过烟,但我看他这个动作,知道他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思考这件案子上了,才会明知我不抽烟,却下意识地递了一支给我。我干脆顺手接住,凑过去在他擦燃的洋火上把烟点燃。一股又辣又呛的感觉弥漫我的嘴巴和喉咙,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但我努力憋着,不想在这几个人面前出这洋相。 林青塬抽了几口烟,思忖良久,道:“这件案子确实有些离奇。既然是王嘉丽的尸体失窃,那么你说的这些话,我信与不信,也都负有追查尸体下落的职责。不过,我会先去王家核实这个情况。”说完,他抬起脚,将已经抽到头了的烟在鞋底上摁熄,顺手又点燃一支,抬头看着聂小玉,半晌也没吭声。 我和王呈泽相互看了一眼,各自猜测着林青塬为什么突然沉默了。 聂小玉道:“林叔。我知道你在为难。虽然我事实上是被表妹的灵魂上了身,但被那么多人当场看见我伤了文包子,按程序,你必须先把我关起来。但是我不能离开李证道,否则万一表妹的灵魂再次控制住我,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林青塬深深吸了一口烟,道:“检察长过几天就要回来了,要是我在你们这儿出了什么差错,这辈子就算是白混了,到时候别说退休金拿不到,说不定还得进去蹲号子。” 我一听就急了,道:“林侦探,你要是把小玉关起来,万一要发生点什么变故,说不定就害死她了。而且她身上装着王嘉丽的命魂,一旦找到王嘉丽已经尸变的尸体,她还可能会有大作用。” 王呈泽也帮腔道:“林侦探,证道说的是真话,聂姐真是被堂姐的灵魂控制,才会干出那种事来。” 林青塬摇头道:“说这些没用。除非,让她姨父作保,万一真出了什么篓子,我也勉强有个交代。” 我听明白林青塬话里的意思,他有心给我们行方便,但是却不愿担责任,连忙对王呈泽道:“赶紧去请你大爸过来一趟。” 王呈泽点点头,急匆匆地去了。 林青塬坐到一旁,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眼光时不时在聂小玉身上瞟过,显然是在暗中观察被鬼上身的聂小玉到底有什么异样。 我怕他被吓到,说道:“林侦探,小玉虽然是被鬼上身了,但只要我和她在一起,我能控制住局面。先前的情况你也亲眼看见了。” 林青塬发出一连窜咳嗽,喝了几口水,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道:“我刚才在医院,有人给了我这张片子,说文包子是他们教会的兄弟,希望我秉公办理案件,为了确保给他最好的治疗,他们让我同意用他们的医生,被我否决了。” 我接过来一看,名片抬头是“天主赐福大教堂”。 林青塬忽然冷笑道:“文包子要是天主教信徒,这事可就有意思了。” 我报以冷笑,道:“就算他是天主教徒,又怎样?难道西洋教就准许奸杀妇女了?何况现在国民政府初立,举国振奋,再也不是满清王朝那样**无能,尽被人欺负了。” 林青塬面色一凛,道:“老子在和你说这件案子,你给老子扯啥政治国家?你还是学法政专业的,就你这样带着主观情绪的性格,将来咋个依法办案?” 我不服气,道:“那你刚才的话是啥意思,我还以为文包子有个西洋教会的背景,你怕惹麻烦呢?” 林青塬冷哼道:“老子搞这行二十几三十年,只求上对得起天,下无愧于地,依法按章办事,怕过谁来?刚才不过是想到近几年信天主教的人越来越多,如果最后坐实文包子是奸杀王嘉丽的罪犯之一,社会影响一定小不了。这不,文包子才刚送到医院,就有教堂的人找上我了。” 我冲口说道:“现在的人不过是赶个时兴。天主教终归是西洋夷教,不可能和道佛儒三教相提并论。”我说完这话,就有一点后悔,感觉自己好像真有点林青塬说的那样,主观情绪很浓重,离做一个客观理性的法政专业学生还很远。 林青塬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一会儿王法官来签字作保后,你们去这个教堂看看情况吧。小玉,你在保外期间可要注意,别惹什么祸事上身。” 聂小玉点头道:“我现在是清醒的,会指导他们怎么进行调查。” 隔了好一会儿,王父和师傅马不死都赶了过来。王父作为高等法院的法官,保释一个涉嫌故意伤人的嫌犯,这样就让林青塬有了合理合法的交代。师傅马不死已经听王呈泽说了情况,竟然是穿着一身道袍,背着做法用的各种道具前来的。 办签保手续的时候,林青塬就不见了人影。我知道这个老侦探有些滑头,不过换位一想,也能理解。 王父身体抱恙,签完保就回去了。我把林青塬刚才和我说的情况,告诉了师傅和王呈泽。 我们四个人一番商量,以马不死现在一身道袍的打扮,直接找过去,太招摇,决定到了那里之后,先由我和聂小玉装成信徒,进入教堂看看情况再说。师傅马不死和王呈泽蹲守在外面,暗中保护和接应。 天主赐福大教堂位于武侯祠过去的金花镇里。我们雇了四辆黄包车,很快就经过了武侯祠。从这里过去,逐渐变得人烟稀少,大片大片的荒野中,零零星星的坐落着各个年代遗留下来的坟场。黄包车夫走到这里,说是坊间传闻,武侯祠过去这一片荒野最近闹鬼闹得凶,无论我们给多少钱,也不愿意继续往前走了。我们一行四人只好又换步行前进。夜空中的明月被一团乌云遮挡,四下里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片。马不死点燃一盏小巧易携的风灯,借着微弱的光走在最前面领路。 第九章 追尸 三、 我们摸黑走了七八里路,终于又见到人间的灯火了。 金花镇是一处不大不小的集镇,顺着流经集镇的江安河的两畔,星罗棋布着一片黑压压的民居。此镇以明朝时修建的金花桥而得名,素以“金花夜月”的景色而著名。 但今夜的月光已经被乌云完全遮挡住了。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的细雨,将古老的青石板路打湿,散发出清冷的微弱反光。走过狭窄的巷道,看见的全是乌檐黑瓦的明清时期留下来的老房子,让人瞬间产生出一种走进时间迷途的错觉。 我们要找的教堂座落在离集镇约两三里路的偏僻处,是一栋老式的中式木板楼,楼顶竖立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小小的街道两旁,全是卖冥钱纸人的丧葬店,白晃晃的灯笼光照得整条街都阴森森的。街道尾巴上,有一家规模中等的义庄。 马不死道:“这个地方有点邪门,大家小心点。” 王呈泽有些担心,迟疑道:“要不我们还是四个人一起行动吧?” 师傅马不死一脸凝重,转动眼球四处探看。我也不好说什么话。 聂小玉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道:“我好像觉得来过这里。可是……” 马不死目光一凛,接口道:“但是你实际上没来过这里,对吧?” 聂小玉神色有些呆滞,缓缓点了点头。 马不死面色更加凝重,道:“聂小玉的魂体不稳,这里肯定有刺激她的东西,也许王小姐的尸体就在附近,大家一定要小心。普通的僵尸,我还能对付。但是如果有操尸纵鬼的高手在,我恐怕就未必能对付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不用管我,先保住聂小玉的命,你们自己的命,赶紧逃。” 我和王呈泽一下子都有些紧张了。 马不死可能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伤士气,笑了笑道:“如果面对的是纵鬼的高手,我最多算个入门的青袍道士,绝对不是对手。但如果只是对付僵尸,凭我这身老拳脚,凭你们,老子亲自调教的两个徒弟,也未必会怕了。小泽,虽然一开始我还没把你当作真正的徒弟,只教你练拳,却没教你练功,但我传你的拳脚,可没藏一点私,要论临战对敌,普通人几个十几个,绝不会是你的对手。最近我教你那套养气吐纳的功夫,只要你能勤加练习,就能和拳脚融会贯通,将来你要是能在江湖上露脸了,别人问你师承,你大可直说是我马不死的徒弟。” 王呈泽大喜过望,扑地拜倒,叩头大声说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我早就知道王呈泽有多么渴望成为马不死座下正式的弟子,知道他听见这话有多么开心,由得他喜滋滋地叩拜了师傅,才提醒道:“小声点。拜师回去再拜。” 聂小玉整个人变得有点呆呆的,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我们三个人在说什么话。她的目光遥遥,死盯着那个中式木楼顶上的巨大的十字架。 王呈泽得蒙马不死亲口应承收他为徒,跳起身兴奋地道:“师傅。请你吩咐,接下来咋个办?” 聂小玉忽然抬起头,四下张望,接着一声不吭,径直往那教堂走去。 马不死对我使了个眼色,意示我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不敢怠慢,紧紧跟着聂小玉,边走边小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聂小玉迷惘地道:“那个教堂里,好像有特别吸引我的东西。我心好乱,就想去那里。进去那里。” 我回头看看师傅马不死和王呈泽,两人已经转瞬间就隐匿在黑暗之中了。我把心一横,上前拉着聂小玉的纤纤玉手,一路经过十几家丧葬店,来到位于街道中段的教堂前。 此刻已经到了亥时尾巴上,也就是西洋时间的夜晚十点过了,街道上行人绝迹,但教堂里还是灯火通明,隐隐有讲经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摇出来。 聂小玉急不可耐,抢着往前走,变成了她拉着我疾速前行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恍惚间想起,曾在某份小报上看到过介绍基督教的文章,大约记得,基督教的教徒齐聚教堂,应该是在礼拜日,即周末的最后一天,而今天只不过是星期三,怎么会有神父讲经布道? 我正诧异,忽然黑暗中有个身材粗壮的年轻男人闪现出来,低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我一看这男人警惕的神色,就知道此人肯定和这座教堂有关,连忙赔笑道:“我和贱内都笃信基督。此番走人户来到贵地,看见这里也有基督教堂,特地过来一观。” 那粗壮的年轻男人恶狠狠地道:“要参观白天来,晚上不准外人进去。” 我和这人说话时,耳朵却没闲着,隐约听见教堂里传出来的声音,像是在诵读某种咒语一般,但是听得不是十分真切,也不好下定断。当我正在心中急切地想着办法,怎么才能绕过此人,进入教堂亲眼看一看情况,就见聂小玉忽然身影一晃,狡兔般蹿到了那人身后,双臂缠在那人脖子上,脚下丁字步急促往后面退开,将那一百三四十斤的壮汉拖得斜着身往后栽倒,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咕隆声,竟然就此一动不动了。聂小玉将此人抛到地上,轻轻拍了拍手掌。 我微吃一惊,一开始还以为聂小玉又被王嘉丽的鬼魂控制住了,但是看她的双眸,虽然有些迷惘之色,但更多的却是坚毅和勇敢,这和王嘉丽那如烟似水般的眼神完全不同。我可以肯定她没有被王嘉丽的鬼魂控制。但同时,我吃惊地发现,长腿细腰的聂小玉,竟然有一身相当不弱的武术底子。 我此刻也没时间多想,赶紧凑上去,查看那倒在地上的男人,只要此人还有一点意识,我就准备给他狠狠地捶上一拳,让他暂时彻底地昏迷过去。但我查看之后,心中越发吃惊,那精壮的男人竟然已经没了呼吸。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喉咙,明显可以感觉到喉骨已经断裂掉。我抬起头,看着眼望教堂的聂小玉,心中说不出是佩服,还是担心。 她没回头看我一眼,身子微微轻颤,缓缓地往教堂里走去。 我连忙抢过去,伸手去拉她。她头也不回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出乎我的意料。我感觉到就这么片刻之间,她已经有些不对头了,连忙低声问道:“小玉,你干嘛?” 聂小玉对我的话根本充耳不闻,还是步态奇怪地一步步往教堂里走。 我心想,坏了,多半她又被王嘉丽的鬼魂控制住了。但是反过来一想,就像师傅马不死说的那样,这个教堂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刺激王嘉丽的鬼魂。除了王嘉丽的尸体,还能有什么? 我心中七上八下,只能跟紧一步步走向教堂的聂小玉。走得近了,教堂里面的诵读声更清楚了,我几乎可以断定,那绝不是什么西洋经典,而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中国特有的咒语密语。 聂小玉忽然脚步一个踉跄,似乎教堂里传出来的咒语对她有很大的影响力。我下意识地,就捏了个金刚指,念了个定魂的咒语。我知道自己道术很浅,根本对付不了真正有道行的玄门中人,但再看看聂小玉,见她已经站稳了摇摇欲坠的身躯,正回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神迷惘,但夹杂着一丝清明。 我再次拉住她,悄声问道:“你到底是小玉,还是王嘉丽?” 聂小玉呆呆地看着我,隔了片刻,才道:“表妹的尸体就在教堂里,你快去抢。” 我看她说完话,眼神更加迷离,生怕再有什么变故,又让王嘉丽的鬼魂控制住她,当即把她拉着往教堂反方向一甩,大喝道:“你快去找师傅和小泽。”说完我也不管她听还是不听,疾步冲入教堂里。 这个所谓的天主赐福大教堂,和我以前在报刊上看过的西洋教堂完全不同。本来这里就是一栋中式木楼,所谓的教堂,就在木楼的堂屋中开设了信徒聚会区,最多也就只能容纳二三十个人。堂屋里摆放着三排条凳,坐满了男男女女,全都用黑布蒙着嘴鼻。前面一个蒙面灰袍人,正用滴着鲜血的右手的中指,指向平躺在一席棉被上的女尸。他手指滴落的鲜血,滴在那女尸的额头上,转瞬就不见了踪影。那女尸面目狰狞,但却可以看出生前此女五官端正,绝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 我的闯入,只让正在念咒滴血的蒙面灰袍人惊诧地望了过来,其他人却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根本就没听见我闯进来的动静。 那滴血念咒的蒙面灰袍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恼怒的含糊不清的叫声,加快了嘴里念咒的速度,还用另一只手去捏挂在右手中指指端的鲜血。 我恍惚间记得,这是小娘和师傅马不死都告诉过我的,一种借尸还魂的邪恶招数。只要借尸者舍得自己的精血,就可以让所借之尸达到异乎寻常的力量。 我知道不能让此人行完邪术,否则血尸炼成,我们几个人今晚恐怕都难生离此地。但是当我拔腿想冲过去的时候,教堂里原本安安静静坐着的二三十个善男信女,齐崭崭站了起来,一个个鬼魅般的,转过身朝向我。 我不得不打消擒贼先擒王的念头,仔细看这些善男信女,每个人都包裹着头巾,完全看不见脸,厅堂里阴气冲天,空气中散发着令人忍无可忍的奇臭。我猛然反应过来,这些人竟然全都是尸体,还是被人下咒操纵了的尸体。 “急急如律令。玄,雷,炸。”师傅马不死的声音陡然在窗户外边响起,接着一声炸响,一股浓烈的犹如爆竹炸开后的烟火味,直窜我的鼻腔。 这让我惊得呆滞的心为之一醒,再看被那蒙面人滴血的那具尸体,已经如活人般站了起来。这具活尸的面色青如长满苔藓的泥土,五官扭曲,但却让既吃惊又心痛,正是因我而惨死的那个女孩——王嘉丽。 第十章 斗法 一、 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也没时间去管自己的心情,扫眼一看,见有十几个走尸咆哮着扑向已经从窗户上闯了进来的师傅马不死。王呈泽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棍,哇哇大叫着从大门口冲进来,和两具走尸战在了一处。 我稍微观察了一下,这些走尸都力气奇大,王呈泽一人斗两尸,明显落入了下风。不过好在他天生力气也比普通人大得多,拳脚功夫也练得不错,进退间倒也能支持一阵。马不死掏出一把黄纸符,接连点燃抛出,炸裂声不绝于耳。但扑过去围攻他的走尸似乎并不怎么惧怕,每次炸响过后,只往后面躲开片刻,就又拼命扑击。马不死退到墙角,拳脚齐出,打得好几具走尸倒在地上。 我正想过去帮忙,忽然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刺鼻腥风。王嘉丽的尸体隔着十几米,三排条凳的距离,荡秋千般地蹿到了我面前。我不忍打她,加上心里也害怕,转身就围着屋子跑。那蒙面灰袍人手捏指诀,遥遥指向我。王嘉丽的尸体认准了我,一阵风似的追了上来,钢爪般的五指搭上了我的肩头。 得亏跟着马不死练了这么多年功夫,危急时刻我的身体做出了本能反应,身子往下一沉,接着一个翻滚,甩开了王嘉丽的尸体的手,躲到了墙脚边。王嘉丽的尸体的手爪抓空,顺势落在了条凳上,只听咔嚓一声响,坚固的条凳竟然被她这一爪掏出了一个透明窟窿。 我大吃一惊,心想别说是我了,就算是师傅马不死几十年的功力,也不可能一爪就把那么厚实的条凳掏个窟窿出来,王嘉丽变成的这具走尸,力气大得超乎想象,而且现在她的面色青灰,说明还没被炼至面色发黑的尸煞阶段,如果到了尸煞阶段,那她会厉害成什么样? 我心中的恐惧如海浪一波接一波袭来,但眼前的混乱,却让我没闲工夫害怕和细想,围攻马不死的走尸里有两个见我滚了过去,二话不说齐刷刷扑了过来。我背抵墙壁,毫无躲闪余地,只能本能地把心一横,就地一拧腰,双脚齐出踹中两个走尸的腹部。我感觉脚底一阵震痛,就像踢在木桩上一样。那两具走尸却也被我踢得倒翻出好几步,倒在了地上。 我惊惶的心为之稍定,看来这些走尸没有王嘉丽的尸体那么大的力气,否则不可能被我一脚就踹翻。 这么稍微一耽搁,王嘉丽的尸体已经追了过来。我被她逼到墙角,逃跑无路。她双臂前伸,双手作爪状直接箍上我的脖子。我面对她总觉得有些神思恍惚,反应比平时慢了不止一点半点,竟然被她拿稳了我的脖子。我顿时觉得脖子上犹如套上了一圈铁箍子,强大的压力让我感觉喉咙都快被捏碎了,脑袋上的青筋一下子涨了起来,几乎要炸裂开似的。 我可不想坐以待毙,奋力向上挥动双臂,使了一招凡是练武的人都会的“举火撩天”式,希望借着腰力和手膀子的力抖开她的双爪。但她的力气超乎我的想象,我这平时练得炉火纯青的招式,竟然只是将她扯得身子摇了两摇,箍住我脖子的双爪却丝毫没松。 我心中的恐惧感大幅上升,但求生的本能也被大幅激发出来,忘记了面对的是一具走尸,右腿屈膝猛力顶出。这一顶藏着我扳命的力气,如果面对的是普通人,这一下就能当场要了对方的命。王嘉丽的尸体虽然厉害无比,可也禁不住我这拼命一顶,放开手往后退开了好几步。 我脖子上的压力骤减,连忙大口吸了两口气。师傅马不死的身影在我面前一晃,已经拦在了我和王嘉丽的尸体之间。他点燃几张黄符,胡乱抛出去,将拥挤在我和他周围的走尸炸退开一个圈子。 马不死转身拉着我,大喝道:“快走。” 我被他有力的手拉着就从窗户上跳出去。百忙中,我不忘回头望了望,只见王呈泽退到了大门口,手中木棍舞得虎虎生风,竟然没让这些不知疼痛的走尸占多少便宜。王嘉丽的尸体这次不来追我,调转枪口直向王呈泽扑了过去。 我和马不死跳出窗户,还来不及大声警告王呈泽,就听见他一声闷哼,似乎已经吃了亏。 马不死急道:“你快走。我去接应小泽。” 我那肯丢下他们,二话不说当先围着房子往大门口奔去。 这不过只是几步路的距离,马不死也没空和我争,转眼我和他就已经看见王呈泽正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手中的木棍还在,一棍子扫过去,就将正扑向他的两个走尸打得倒在了地上。 我心下一喜,知道他刚才没受多大的伤,接着又一惊,看见王嘉丽的尸体从大门口蹿了出来,直扑向王呈泽。 马不死猛力拍了拍我的背,大喝道:“你堵住门口。”说着两个大步跨出去,和王呈泽形成了一前一后围攻王嘉丽尸体的态势。 我心想王嘉丽的尸体那么厉害,多一个人多一分胜算,就没听马不死的话,也跳过去围攻王嘉丽的尸体。王呈泽估计刚才就是吃了王嘉丽尸体的亏,手拿木棍,竟然用的是守势,不敢主动上前攻击。马不死从后面双拳齐出,砸向王嘉丽尸体的后背。 屋子里传来数声铜铃声。王嘉丽的尸体诡异的向旁边跃开几步,躲开了马不死的双拳。但她这一躲,正好来到了我面前。我此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趁势一个飞腿踹中她的心窝。我本以为这一脚能让她退开几步就算不错了,谁料到竟然把她蹬得倒飞出去好几米远。而且我的脚底传来的感觉,也不像此前如击硬石那么坚硬,更像是踢中了一个肌肉紧实的武术高手的感觉。 屋子里传出来的铜铃声变得急促。倒在泥水中的王嘉丽的尸体弹射起来,转身就往屋子里跑。 马不死急得吹胡子瞪眼,大喝道:“拦住她。不准她进屋。” 可是王嘉丽的尸体行动迅速,我们三个都没来得及拦住她。待我们想要追时,屋子里已经涌出来十几个走尸。这些涌出来的走尸就挤在屋檐下,并不主动来进攻。 我和王呈泽经历这番恶斗,虽然力气没用多少,但是心中的紧张恐惧,却已让我和他出了一身大汗了。此刻看见那么多阴气冲天的走尸一字排开在屋檐下,哪有勇气试图靠近。 马不死双臂一张,也示意我和王呈泽稍安勿动。他压低声音道:“僵尸怕水。外面下雨,对我们有利,切不可再进屋子里去。” 我这才记起,小娘和马不死都曾说过僵尸怕水的事来,只是我这么多年从未真正与僵尸啊鬼魅啊之类的东西交过手,刚才情急之间,根本就没想起这茬来。此时想起刚才那么轻易就将王嘉丽的尸体踢得倒飞出去好远,看来就是因为外面的雨水打湿了对方,无形中大大削弱了走尸的力量。 马不死朗声说道:“屋子里是何方神圣,哪个道派的朋友?” 屋子里传出一个浑厚但低沉的男人声音:“马不死,就你那点三脚猫的道行,也敢来管这里的闲事?我奉劝你赶紧带着那两个娃儿逃吧,否则等雨一停,你们全都得死在这里,变成被我操纵的走尸。” 马不死冷笑道:“说大话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儿。你既然认得马某,却又不敢道明身份,藏头露尾,宵小之辈而已。有种的话,出来和马某真刀真枪干一场。” 屋子里那个嗓音浑厚低沉的男人怪笑道:“你真是不知死活。你抬头看看,月亮是不是就要出来了。这场雨还能下多久?” 我听见这话,抬头一看,只见夜空中有一团明亮的云雾,预示着下雨的云团正在消解,月亮真的快要出来了。 马不死也抬头看了看天,又伸出手掌接着天上掉落下来的雨水,面色阴晴不定。 “你还不走,当真活腻了?”屋子里那嗓音浑厚低沉的男人又说道。 马不死冷笑连连,道:“你不过是靠着一群走尸罢了,自身的道行说不定连我这‘三脚猫’都还不如。你吓唬谁呢?老子今天就带两个徒弟和你耗上了。” “那你们都去死吧!”屋子里那嗓音浑厚低沉的男人似乎有些慌了。 铜铃声再次响起,这次变得飘渺缓慢。挤在屋檐下的那十几个走尸开始蠢蠢欲动,奔着我们师徒三人而来。 马不死低声嘱咐道:“无论如何,就在院子里打,切不可闯进屋子里去。” 我和王呈泽刚才都被围攻得憋屈,此刻知道了僵尸怕水,身体里好斗的因子全都兴奋了起来,迎头便主动攻向奔出来的那些走尸。 这场雨确实给了我们莫大的帮助,那些诡异的走尸再没有在屋子里时,那样坚固的躯体和强大的力气。我和王呈泽就像是在打练功用的木桩,可以说是秋风扫落叶一般,就把这一群走尸全都打翻在地。王呈泽手中的木棍毫不留情,把好几个走尸的脑袋都打得迸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被雨水冲散,流得一地都是,腥臭无比。 可就在这时,雨突然停了。雾蒙蒙的月光洒满天地。 第十章 斗法 二、 马不死抢过来,一手拉了一个,大喝道:“快走。” 我和王呈泽被他不由分说拉了就跑,一口气跑过这条街,隐入黑暗的田野之中。 马不死低声道:“扯截湿衣裳,捂住口鼻。等下我们要跟踪这个操尸人。” 我知道湿布可以过滤活人的阳气,不易让鬼魅之物察觉,连忙撕烂自己的裤脚,又在地上的雨水中浸泡透了,递给王呈泽一条布巾。王呈泽没我那么了解阴阳之术,本来还想问,见我毫不犹豫这样做,也就把心中的问题硬生生噎了回去。 远远的,被白灯笼照得阴惨惨的街道上出现了七八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到处窥探。 我们师徒三人不敢动弹,藏在街道外面齐腰深的杂草从中。过了一会儿,那七八个人影退了回去。 我这才想起聂小玉,连忙问道:“小玉呢?” 马不死道:“我让她去搬救兵了。” 我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放了些下来,脑海中不由自主,不停地把活色生香的聂小玉和面容狰狞的王嘉丽的尸体作比较,说不出到底是个啥滋味儿。 王呈泽突然压低声音道:“肯定是那些走尸。师傅,我们咋办,跟着他们么?” 我抬头一看,只见那条阴惨惨的街道上,影影倬倬出现了好多人的身影。那些人中大部分走路的姿势显得有些僵硬,就像婴幼儿呀呀学步似的。 马不死竖起食指,示意我们不要说话,一动也不动地趴在草丛中窥探街道的方向。 我和王呈泽不敢乱动乱说,也透过扒开的草缝,静静地观望。 忽然铜铃声大作,那个嗓门浑厚低沉的男人大笑道:“马不死,还敢和老子来这套,把命留下吧。”说完他手中的铜铃摇得更急,那些走尸炸了一样,四散蹿了出来。 王呈泽差点惊叫出来,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含糊说道:“糟糕,发现我们了。” 我却不这么想,如果真是被发现了,干嘛那人要指挥走尸们四散出击?这明显是在耍诈。 师傅马不死显然比我和王呈泽的江湖经验丰富得多,就在那人刚说完话的时候,就一手一个按住了我俩的头。 隔了片刻,铜铃声重又变得缓和下来。我悄悄地望去,只见那些四散出击的走尸纷纷归了队,簇拥着那个蒙面灰袍人缓缓地顺着出镇的道路往前走去。这一群夜行尸中,穿着粉红色洋裙子的王嘉丽的尸体尤为夺目。我看见她呆呆地紧跟在那手拿铜铃的蒙面灰袍人身后,心中一股怒火上窜,恨不得冲过去,将那操尸人碎尸万段。 马不死从我颤栗的肌肉抖动中察觉到了我的心思,悄声道:“莫冲动。我们不仅要抢回王嘉丽的尸体,还要搞清楚这究竟是咋回事。” 过了片刻,一群走尸都隐入了黑暗之中。刚才还阴气冲天的这个地方,忽然变得宁静了下来。 马不死招呼我和王呈泽道:“跟着我。不许出声。” 我和王呈泽紧紧跟着马不死,一路顺着出镇的碎石路悄悄摸了出去,不时能听见铜铃有章法地摇响,还能闻到残留在夜风中那股尸体特有的腥臭味儿。 月亮完全挣脱了云团的束缚,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泻满大地。我们师徒三人不敢跟得太近,只能凭借时不时响起的铜铃声辨别追踪方向。走了好一阵,我越来越感到诧异,照铜铃声传来的方向,那个蒙面灰袍人竟是带着一群走尸往成都府的繁华地带行去。我原本以为,搞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肯定是要往人迹罕至的僻静山林之类的地方藏匿。 马不死却显得有些兴奋,低声道:“老子就怕你龟儿子乱跑。这下不出老子预料,给你龟儿来个前后包抄。” 王呈泽抢在我前面问道:“师傅,咋回事,你卖啥关子?” 马不死道:“我一早就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往日还从没听说过有人养尸养到了成都府周边。这人如此大胆,肯定在成都府里有同伙,而且这个同伙多半还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个文包子不是说什么‘月圆之夜,僵尸暴起’么?我们师徒三人来这一趟算是来对了,憋着对方只能赶尸往成都府里藏。” 我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道:“这些走尸好厉害,这样任凭他们进了城里,岂不是会害了好多无辜人的性命?” 马不死笑道:“你娃慌个球,算算时间,聂小玉应该已经带着援兵来了。” 我们师徒三人又跟着铜铃声往成都府的方向走了片刻,忽然听见有人朗声喝问道:“成都府巡警查夜,前面来的是什么人?” 马不死一拍我和王呈泽,仰头大叫道:“别废话了,那些都是僵尸,快开枪打。”说着领着我和王呈泽,疾步包抄上去。 我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隐约听见前面有人嘈杂地喊了一阵话,接着就听见枪声大作。我们师徒三人追了一阵,转过一个土坡,望见好几十个警察正排着队轮番向队伍前方射击。警察的阵地前方躺满了一动不动的走尸。那个灰袍蒙面人正带着王嘉丽在内的五六个走尸向土坡上面逃窜。 马不死大喝道:“追。” 警察队伍里也有人大声命令道:“追。” 接着我又听见聂小玉的声音在大喊:“李证道。” 我稍微一迟疑,扭头望去,只见聂小玉手持一支乌黑的手枪,快速朝我奔了过来。我悬了一夜的心总算彻底放了下来,再看马不死和王呈泽,已经蹿上了土坡,看不见人影了。 我焦急地大喊道:“搞快点。”好不容易等到聂小玉跑过来,拉着她就往土坡上追去。 我边跑边问:“你咋这么快就带着援兵来了?” 聂小玉气喘吁吁地道:“本来林叔就暗中和我说好了的,他会带人给我们支援。” 我心想这个林青塬还真是鬼得很,不过却也在心中感激他。一群警察很快就和我与聂小玉汇聚到一处。无数道电筒光朝山坡上照去,只见师傅马不死和王呈泽已经与几具走尸搏斗在了一处。 我看见那些警察都神色紧张地举起了手中的长枪,生怕他们误伤马不死和王呈泽,连忙大声喝止道:“不要开枪。有自己人。” 林青塬也终于咳着跑了过来,喝令道:“不准开枪,活捉几个。” 我也没空跟他说走尸是没办法活捉的,迈开步子就往山坡上跑,想要上去支援马不死和王呈泽。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铜铃声,从黑暗之中,陡然蹿出了面色青白狰狞的王嘉丽的尸体。 在场的的所有警察都被突然蹿出来的王嘉丽的尸体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纷纷扣动手中的长枪。一阵密集的枪声过后,王嘉丽的尸体被打得接连倒退了好几步,身体上出现了十几个看之令人胆寒作呕的窟窿。但这一轮密集的枪击却并未令她倒下,反而触发了她的某种凶性,只见她嘴角抽搐着,膝头都没弯一下,就闪电般蹿到了刚才射击她的那群警察面前,手起脚落之间,已经把**个孔武有力的警察摔了下去,还有几个警察直接被她那钢铁般的手爪洞穿了身体。 那些警察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发了一声喊,纷纷调头就往山下跑。林青塬大声命令,却没有人听他的。 王嘉丽被枪子打得千疮百孔的尸体缓缓面向我,似乎有意戏弄我一般,一步一步向我逼来。 我望向土坡上面,师傅马不死和王呈泽还在与几具走尸斗得难分难解,一时半会儿肯定顾不上这头了。此刻只剩下我、聂小玉和林青塬面对王嘉丽的尸体。 我横生一股勇气,大声道:“林侦探,快带小玉走。我挡着。”说完我便冲了过去,一招黑虎掏心,右手作爪直击王嘉丽尸体的心窝处。 王嘉丽的尸体完全无视我用尽全力的这一击,没有丝毫要躲闪的意思。我只觉得右手紧绷的手爪重重地抓上了一个坚硬无比的岩石,震得我浑身发麻。王嘉丽的尸体双臂一挥,我顿时感到自己面颊上受到了重重的一击,嘴里一阵咸味翻腾,整个人倒翻出去,跌了个七荤八素。 这一跤跌得不轻,我稍微晕乎了一下,才清醒过来,抬头再看时,只见林青塬倒在了不远处的土坡下面,正奋力想爬起身来,聂小玉被王嘉丽的尸体高高举了起来。 我这下吃惊不小,顾不得浑身的痛,一个绞腿跳起来,就要过去救聂小玉。慌乱中,我看见王嘉丽的尸体似乎有些犹豫。但随着夜风传来的一阵急促的铃声,她便毫不犹豫地伸出钢爪般的爪子,狠狠地掏进了聂小玉的心窝。 我恰在此时冲到这一人一尸跟前,面上被激射而出的热血浇了个满头满脸。聂小玉那带着腥味儿的滚烫的热血,一下子把我所有的勇气都浇灭了。我只觉得脚下发软,浑身的力气不知去了哪里,滚到在地上。接着聂小玉整个人倒在了我身上,不断地抽搐抖动。 我不知有多么想救她,可手脚完全麻木了,一下也动不了。我心痛心急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可无论怎么用力,也没法动弹一下。我只觉得一股无名的热气从腹部疾冲上喉,脑袋里轰然一响,就此失去了知觉。 第十一章 问道 一、 我在一片寂静中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戴着白口罩眼睛很大很美的女人的脸。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此前那些血腥惨烈的画面,都不过是我发的一场噩梦而已。眼前这个女人,就像小娘一样,带给我无法言说的安全感。 可是鼻子里嗅到的浓烈的消毒水味儿,一下子就把我这番臆想赶走了。正趴下上身看我的这个女人,虽然眼睛又大又美,但却比不上小娘那双亮如星月的眸子。 “你醒了么?这是几?” 我知道这是个护士。她伸出两根手指,放在我眼前。 我觉得她问的这个问题好傻,不理会她,反问道:“我是在医院吗?” 那护士直起身,道:“看来你是醒了。”说完她转身就走了出去。 我脑海中不断播放着聂小玉惨死的一幕,心中的悲痛如潮水般来回冲刷。可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她还活着。我翻身起来,扯掉手背上的输液针。 病房门被推开,面色乌青的林青塬和师傅马不死一起走了进来。 我看他们这幅表情,心就止不住地往下沉。我试着想问问聂小玉到底是生是死,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聂小玉死了,是被王嘉丽……被死了的王嘉丽用手穿透胸膛,当场毙命的。”林青塬沙哑着嗓子说道。 师傅马不死双眼通红,目无神光地看着我,道:“聂小玉死得比王嘉丽还惨。但凡被僵尸杀死的人,几乎都逃不过魂飞魄散的结局,轮回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我的眼泪决堤而出,心中掠过与聂小玉的点点滴滴,突然发现我对她有种说不出的依恋和爱。我颤声问道:“为什么?” 马不死摇头道:“这道理,你自小学的那些道经里都有,只不过你娃心思没在这上面,所以现在还问为什么。我简单跟你说说吧。你知道,人生人死,是自然规律,就是天道正途。人有天、地、命三魂,其中的天魂和地魂分属天地掌管,正常死亡,这两魂分别归天归地,轮回时三魂重聚,就是人的下一世。操尸弄鬼这一派把已经死了的人的尸体,用邪术咒语加以操纵,已经是违反了天道正途,所以被僵尸杀死的人,属于非正常死亡,天魂和地魂也就找不到正常的去处,只能滞留在死者肉身内,随着**渐渐腐烂,这两魂也就逐渐变成无根之木,终将消失于无形。而掌管人体七魄的命魂,却认为自己这一世已经死了,但因为杀死他的本来就是已死之人,这样的命魂就会被阴兵当成是鬼妖,见之灭之,所以聂小玉的命魂要么已经被阴兵所灭,要么,就躲到连亲人的招魂都传不到的地方去了,永世做一个孤魂野鬼。” 我经他这么一窜联,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确实,这些三魂七魄相关的道家常识我都是学过的。可是此刻我只关心怎么挽救和弥补这一切,追问道:“万一小玉的命魂没被阴兵灭掉呢,既然现在她的天地两魂还在体内,为啥不能想办法试试,让她的命魂重归躯体,重掌七魄?” 马不死面色一黑,厉声道:“那不可能。逆天改命,要受天谴的。” 我不依不饶,道:“你教我方法,我去试,要是受天谴,我来受。小玉本来和这事没有关系,被我、你和王老师牵连进来,才会惨死。我接受不了,就算有天谴,只要能救回她,哪怕只是让她能够重归轮回道,我也愿意。因为是我们对不起她……呜呜……”我越说鼻头越酸,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马不死长叹道:“别说我不懂方法,就算我懂,也没那么高强的道**力。” 林青塬在旁边冷眼旁观,也不管这是在医院病房里,拿出烟点燃一支,狠狠吸了两口,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文包子说过,‘月圆之夜,僵尸暴起’。我们没能抓住那个手持铜铃的人,也没抓住王嘉丽的尸体,警察还死了好几个。明晚就是十五月圆之夜,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件。” 我哽咽着伸出手,道:“给我一支。” 林青塬直接把洋火和烟盒扔给了我。 我点燃一支烟,任由辛辣的烟雾直窜进我的喉管。这时候,辛辣的感觉让我痛苦不堪的心稍微好受那么一点点。我也不去擦拭牵线往下滴落的眼泪,不停地一口接一口抽着手中的烟。 林青塬面色铁青,不无担心地叹道:“这次我算是开了眼界了,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可以操纵尸体的邪术。和天主赐福大教堂同一条街的那个义庄,原本停的几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都不见了,其他地方的义庄有没有类似情况,我还在叫人加紧调查,哎……” 马不死道:“林侦探,眼下也没啥特别的好办法,明晚集合警力,多准备水龙吧。另外,你可要抓紧点查查这个教堂的钱从哪里来。那么多尸体,得花多少钱才弄得到哦。我现在必须先带证道去王家,去给个交代。” 林青塬精光爆射的眼睛翻了几翻,也不说话,叼着烟挥了挥手。 我哭得像个傻子一样,被马不死拉着走出医院。雨过天晴,炽热地阳光也不能让我稍微感觉好一点。路上的行人见我那么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哭成那样,纷纷回头看稀奇。可我不管那么多,一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 走了好一会儿,我混乱悲伤的心稍微有点清醒了,发觉马不死并没有带我往王家走,而是来到了青羊宫外。 山门左侧的土地像、青龙像、皇恩九龙碑和山门右侧的白虎像、七星桩,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充满了浩然正气。在这庄严宝地,也让我悲伤的心稍微感到了一丝安慰。 马不死指着对面一家茶铺子道:“你去那茶铺子里等着。这里你不能进去。” 我心绪低落,也没问为什么我不能进去,依言去了茶铺里等着。 不大一会儿,马不死和一个蓝衣老道从山门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我面前。 那蓝衣老道眼睛很小,仿佛只有一条缝。他眯着眼看了看我,轻轻咦了一声,又伸手捏住我的双腕,闭目念念有词。 我见他是师傅马不死带来的,也没想要躲避。这个老道的双手温暖干燥,让我心生好感。 “此子大异。父母是谁?”那蓝衣老道狐疑说道。 第十一章 问道 二、 马不死摇头道:“他是我一个故人的养子,没和我说过详情。他自己幼时的记忆也没了。”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问道:“老道,我怎么个大异法?” 蓝衣老道掩饰不住惊奇之色,说道:“你的经脉之中充盈纯阳之气,抵得上普通人修道几十年的功力。这还不算最奇之处,更奇怪的是,我隐约觉得在你体内某处,还藏着一股怪异的阴气,似有似无,捉摸不定。” 马不死道:“蓝道兄,你没弄错吧?这小子纯阳之体,哪来什么隐藏的阴气?” 原来这个蓝衣老道本就姓蓝。师傅问的这个问题我也很感兴趣,要知道,从小小娘就再三告诫我,我是个纯阳之体的人,必须和纯阴之体的玲玲结婚,才能趋吉避祸。 蓝老道抬手捋着自己的短胡须,摇头晃脑地道:“我没弄错。他体内的阳气和阴气不是同样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眉头一皱,快速地掐指算了起来。 我没听明白他刚才这话的意思,心说阴阳虽说可以相生调和,但既然是一阴一阳,那肯定不是同样的了,这算什么说法? 马不死瞧见他神色大变,忙问道:“蓝道兄,咋了?” 蓝老道掐算的手猛然停下,大指拇上长长的指甲直接插入进了中指的肉中。他惨然一笑,道:“想不到我的阳寿到头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几声枪响。我感到几股急促的气流从我身旁掠过,转眼间蓝老道的胸口上已经出现了三个汩汩冒血的伤口。 马不死一脚踢翻桌子,把我们三个人都挡在桌子后面。我探头看了看,瞧见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飞奔出茶楼。我起身就想去追,被师傅有力的手牢牢抓住。 马不死腮帮子咬得鼓起老高,叫道:“蓝道兄。” 蓝老道渐失神采的目光看向我,弱声断续地道:“少年,记……记住,不可与女人太……太亲密,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你要修的,不……不是道法数术,而是……而是心境……” 马不死触近他的耳朵,急促地问道:“王家和聂家女儿的亡魂,可有法救?” 蓝老道用细得像蚊子般的声音道:“这……这少年须……须行大善积大德,或许……终有一日……” 话到此处,蓝老道身子一挺,咽气身亡。 茶铺老板和客人全都吓傻了眼,竟然没人有动静,只是傻愣愣地把我们看着。 我气得大喝道:“还不报官?” 茶铺子里的人这才慌乱起来,老板赶紧吩咐伙计去报官。喝茶的客人有些不愿多生事端的,趁这功夫结了账先溜了。 马不死也拉上我,离开茶铺。茶铺老板本想拦住我们,但看见马不死穿着道袍,身背宝剑,又不敢来拦。民间最忌讳就是得罪僧道乞丐,我们师徒二人扬长而去,没有一个人敢出面阻拦。 一路上,我都在心里琢磨,为什么那姓蓝的老道士才和我一见面,就被人刺杀了?他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命中注定就是个丧门星,但凡和我有关联的人都没有好结果么?这些恍恍惚惚的问题又把我的心思拉回到惨死的王嘉丽和聂小玉身上,心中悲痛已极,还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恶恨。 马不死一路摇头哀叹,又害死故人了,又害死故人了,听见我问他刚刚惨死的蓝老道是谁,也不理睬我。 王家旧丧未过,又添新丧。我和师傅回去的时候,正好看见新买来的一口黑漆棺材抬进王家大门。黑色的棺材代表逝者都不是正常死亡,更添亲者的悲痛。如今王家的灵堂内,已是两具黑棺。 王呈泽就站在王家大门口,看见我和师傅回来,迎上来道:“大爸一个人在灵堂里守着聂姐的尸身,不准我们任何人进去,连棺材都不准送进去。” 马不死摇摇头,道:“我们去瞧瞧。” 我见王呈泽鼻青脸肿,连正眼都不瞧我,心中越发恨我自己,说道:“小泽,你在心里恨我的吧?” 王呈泽跟在马不死后面疾步往后面走,头也不回地道:“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如果当初不介绍堂姐给你认识,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能默默跟着。我们师徒三人来到灵堂前,看见先前抬进去的那口黑棺放在灵堂门口,几个挑夫不耐烦地等着,王家的两个下人站在灵堂门外小心翼翼地叫着王父。 马不死走过去,隔着门道:“老王。是我。” 隔了片刻,灵堂的门被打开了。憔悴无比的王父那苍白的脸露了出来。他看了看外面,有气无力地说道:“棺材留下,带他们去结账。马不死进来,其他人都走。” 我从隙开的门缝中,看见挨着王嘉丽棺材的旁边,搭了一个木架子,上面躺着一个人,被白布严严实实地盖着。不用问,那就是聂小玉的尸体。 我好不容易才收住的眼泪顿时又滚滚落下,跪地哭道:“让我进去给小玉磕头吧!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王父气得浑身直哆嗦,但他却没有破口大骂,反而用极其缓慢的语速说道:“李证道,我真是悔啊!为了救我女儿丽丽的魂,却把小玉的命也搭进去了。我已经派人去聂家报丧,快的话三天之后,聂家的人就会来奔丧。到时候,你这个小玉的丈夫,聂家的女婿,自己去跟聂家人交代吧。现在,请你走开,走得越远越好。” 我宁愿他骂我打我,也会让我悲痛不已的心稍微好受点。但他这样一字一顿的,语气毫无起伏地说话,反而让我觉得无地自容,心里的伤痛成倍增加。我抬头看,王呈泽的目光也在刻意回避我。师傅朝我点了点头,使了个眼色。 我知道自己现在是这个家里最令人讨厌的丧门星,如果不离开这里,平白惹别人的讨厌和伤心。 我只好隔着门,朝里面停放的聂小玉的尸体拜了几拜,又对王父拜了几拜,然后站起身,走出王家。 我不知该去哪里,就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看太阳落山,夜色笼罩大地,才感到自己嗓子眼都快干得冒烟了。成都府闹市区里到处都是茶铺子,我没走多远,就找到一家茶铺,进去点了一壶素茶,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第十二章 半仙 此刻已是晚饭时间,冷清的茶铺子里,陆续来了些左邻右舍刚刚吃完饭的街坊,聚在一起喝茶摆龙门阵。我在一片闹哄哄的嘈杂声中,先前的孤独冷清的感觉总算稍微消减了一点。 “……说是齐老头那个死了二十多年的三娃子,都被他从阴曹地府把鬼魂请了上来。” 我恍惚的心被这个邻桌异常清晰的说话声吸引了过去。 “听说是神得很哟!”另一人神秘兮兮地接嘴道。 “锤子,有没得恁个玄乎?”又有一个嗓音稍微清朗一点的男人质疑道。 最先说话那人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子,说道:“你两个还莫不相信。老子昨天碰到齐老头,亲耳听他说的。你们想啊,俗话说的十八年开一次轮回道,除了罪大恶极的永世不准超生外,其他人死了之后,最多十八年就要重新投胎轮回。但是那个半仙硬是把齐老头的三娃子的鬼魂从阴曹地府请上身了得嘛。齐老头还和他三娃子说了话,肯定那就是他的三娃子,不是那个半仙在装神弄鬼。” “齐老头的三娃子生前做啥孽了,竟然不能投胎转世?”嗓音稍微清朗点的男人小声地道。 三个人叽里咕噜一阵乱猜,说了一阵有关齐老头的三儿子的传闻和闲话。 我自小练习气功,此刻有意识地竖耳倾听,就算邻桌这人压低了嗓门,依然听得清清楚楚。我的心不免微微动了一下。 另一个人咕噜喝了一口茶水,道:“这还不算玄的?你们晓得城北米行的赵老板不?他那个四十年前死了的小妾,都被那个半仙请了出来,据说还和赵老板那个了一夜。” 这话说出来,邻桌三人一起压低声音吃吃笑了片刻。 嗓音稍微清朗那人说道:“我听人说啊,那赵老板也算得上是情种了,年轻时喜欢那个戏子出身的小妾,结果才娶进门,还没来得及洞房,那女人就得了暴病死翘翘了。这回嘛,也算还了赵老板的心愿了不是。” 邻桌又传来一阵吃吃地笑声。 我却心思大动,心想如果真有这么神通广大的人,说不定能帮我找到王嘉丽和聂小玉被劫夺和散失的魂魄,便隔桌问道:“三位大哥请了,你们说的这个半仙,叫啥名字,在哪里?” 嗓音稍微清朗那人笑道:“少年郎,你是想找神仙算命么?” 我不想跟他解释,就点了点头。 那人道:“那半仙姓刘,都叫他刘半仙。住得离这里不远,看见前面那条胡同没有?走过那条胡同,到青石大街上,右手边第一家就是。” 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结账走出茶铺子。我顺着那人的指点,经过前面那条幽深的长巷,来到对面的青石大街,右手边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槐树下露出一家院门来。 此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这家人门户紧闭,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也寥寥无几。我明知这么晚去打搅这样的江湖异人不甚礼貌,但我抑制不住自己急切的心,还是上前拍响了门环。 很快就有个老头子过来应门。我向他说明来意。那老头仔细看了看我,出乎意料的,竟然没有拒绝,径直把我带到堂屋里,然后他就去楼上请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李半仙了。 我竭力平息住跳得急促的心,坐在帘子前面的蒲团上。这道帘子将堂屋隔成了两半,帘外摆放着七八个蒲团,显然是给来访者坐的,而且说明平时来访者不少;帘子里面,隐约透出一左一右两盏牛油灯光,把里面的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倍加神秘。空气中浮动着一抹淡淡的异香,闻之令人心弦撩动。 我抬头看了看周围和天花板,墙壁上明明有两盏壁灯,但是没有打开。我不好冒昧去开灯,心想这样的布置,应该是此间主人想要增添一些神秘感,好让信徒容易相信他的话吧。但我哪管这些,只要此人真有我听说过的那样的能耐,能帮我找到王嘉丽和聂小玉的魂灵,我就谢天谢地了。 不一会儿,楼梯踩响,一个穿着宽大袍子,头戴宽沿礼帽的人跟着那老头下来了。这人看起来身体瘦削,个头比那老头高出大半截,以男人的身高标准来看,只算得上中等个子。他的脸被宽大的帽沿遮盖了大半,在这昏黄的烛光下,根本看不清楚。 那老头介绍道:“这是我家先生。你可以叫他刘先生。” 我连忙拱手躬腰道:“刘先生,冒昧深夜拜访,请勿见怪。” 那李先生挥了挥手,直接走到帘子后面,拨动了香炉盖子,似乎添加了些香料进去,才与我一帘之隔坐了下来。 那老头道:“后生,你可以告诉我家先生你的来意了。” 我又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说道:“刘先生,在下道学后进,希望你能帮帮我。”说完,我便把和王嘉丽、聂小玉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恳求刘先生给我指点一条明路,让她们两姐妹能重回六道,轮回转世。” “嗯。那是你先不对,才造成这个恶果的嘛。” 我没想到这个刘半仙的嗓音这么年轻,而且软软的,柔柔的,像个嗓音沙哑的年轻女郎在说话。但我知道江湖异人都有其特异之处,所以也没在意,问道:“请先生明示,在下哪里先不对了?” 刘先生轻轻一笑,道:“你明明早有婚约,却离家出走,与未婚妻之外的女人来往,而且还又结阴婚,又结阳婚的,如此有违天地伦理的事,不造成恶果才怪呢!” 我被他这话说得浑身一个激灵,瞠目结舌道:“你咋晓得我原本就有婚约?” “呵呵!这有何难,我掐指一算,什么能逃过我的法眼?”刘先生继续用他那雌雄莫辨的嗓音说道,“你若想救王嘉丽和聂小玉的鬼魂脱离无边苦海,重回轮回正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五阴汇聚的女性作为魂翁,追回王嘉丽被盗的魂,找回聂小玉散落的魂魄,然后你得保护好这个五阴汇聚的女性,助她平安度过十三大劫三十六小劫,方能化解王、聂两女夺人夫之孽债,超度她两姐妹重归六道轮回。” 我听得为之动容,一下子就想起了小时候的玲玲,同时也想起了那日见到的那个笑起来淫邪美艳令我不舒服的玲玲,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对这场娃娃亲的背叛所造成的孽债,那我对惨死的王嘉丽和聂小玉,又该承担多么沉重的债? “只是这五阴汇聚的女性可不好找。”刘先生柔若女性的声音再次说道。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问道:“刘先生,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五阴汇聚的女性,接着该怎么做?” 刘先生站起身,说出一通让我费解的话:“月圆之夜,僵尸暴起,女聚五阴,男集纯阳,西来之祸,共为之平。小玉魂魄,散落虚空,借女之躯,走阴上身,还魂追魄,逆天改命。” 我听得似懂非懂,同时也心惊无比,问道:“先生何以得知‘月圆之夜,僵尸暴起’这句话?还有先生这番话到底含有何种深意,可否请先生明示。” 刘先生冷笑一声,隔着帘子摇了摇头,吩咐垂手站在我后面的老头道:“送客。” 我听他把话说到点子上了,哪肯就这样轻易离开,撩开帘子闯了进去。 那刘先生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容貌,被我看了个清清楚楚,原来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干瘪老头子。我无法把眼前这个干瘪老头和刚才那样酥软的女性声音联系到一块儿,楞了足足好几秒钟没说出话来。而且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此人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刘先生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连道:“送他出去。送他出去。天机不可泄露。” 我哪肯走,可是背后那老头过来拉我,手劲竟然不小,把我扯了一个趔趄。我知道这个老头肯定有一身功夫,除非我运功相抗,否则只能被他硬生生拉走。我在犹豫不定间,已经被他不由分推了出去。当我听见砰的一声响,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大门外的青石街道上了。 刘先生最后那一番如谜语般的话,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点我却非常明了,就是要找一个五阴汇聚的女性。如果说临时要找这么一个五阴汇聚的女性,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对我来说,心中早就有个不二人选——玲玲。 而且按照这个被人称为半仙的刘先生所言,正是因为我背弃了和玲玲的婚约,才造成王嘉丽和聂小玉的惨死。我在心里恨自己,真是个害人精,丧门星! 我放弃了想要再次闯进去问个清楚的念头,悲伤猛如潮涨,涌满心怀,眼泪再也止不住,哭得身躯发抖,倒在了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寒冷的夜风将我又激动又恍惚的脑袋吹清醒过来。我抬眼一看,天空即将露出鱼肚白。无论如何,先找到玲玲才是正经。 我很快就思忖妥当,要找到玲玲,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问玲玲的爸爸邓大爷。而我是没办法再面对邓大爷的,眼下最好的人选,就是王呈泽。 我疾速回到王家,拍开门,把还在睡梦中的王呈泽拉了起来,把昨夜我所遭遇一切都向他详细说了一遍。 王呈泽听得将信将疑,不过最终,还是照我的说法,由他赶回绵竹县,去问邓大爷,玲玲在成都的落脚处。 第十三章 阴孩 一、 我几乎可说是一夜未眠,但却没有丝毫睡意。一想到“月圆之夜,僵尸暴起”八个字,心里就一阵忐忑。 一大早,林青塬就带着几个人来了。 师傅马不死一脸阴沉,也不肯和我多说什么。我对于昨夜的奇遇,也没机会跟他详说。 林青塬本来还想让王父参加这次会面,但王父托病推辞,他也不敢强求,最终只有他、马不死和我三个人坐在一起说话。 “我追查到天主赐福大教堂背后的金主是谁了。”林青塬一开口,就让我们师徒二人留上了心。 林青塬继续说道:“这人姓马,叫马怀恩,西北地区来成都的,几十年了,是个回回。” 我知道“回回”就是指的是信奉******教的回民,好奇地问道:“******教也会养尸么?” 林青塬摇头反问道:“基督教有养尸么?”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道:“你是说,这些人利用其他宗教的名义做掩护,暗地里施行邪教养尸之实?” 林青塬道:“除了这个,你还能给我更好的解释么?” 我激动起来,大声道:“那你还不去抓这个回回?” 林青塬没好气地道:“你小子倒说得容易。涉及宗教信徒犯罪的事,我们地方上的人不能随便采取行动,必须先报告上面,听命令行事。更何况现在我们调查的资料显示,马怀恩只不过是免费提供给天主赐福大教堂楼堂使用权,定期捐献,但还没有证据证明他和教堂里的藏尸案有关。” 我心火直冒,奚落道:“那也好。等你们有证据的时候,多半就是什么僵尸暴起,百姓生灵涂炭的时候了。” 师傅马不死冷冷说道:“斗什么嘴皮子,眼下最紧要的,是今晚上的事,不要把老百姓连累了。” 这话让我和林青塬都沉默了。 马不死又问道:“我让你准备的水龙,都准备好了么?” 林青塬点点头。 马不死长吸了一口气,道:“普通走尸,只要遇水,一般的枪炮就可以将其打得神魄打散。但是一旦成为尸煞的走尸,那就麻烦大了。那天我看见王嘉丽的尸体已经是血尸了,离尸煞仅有一步之遥,如果这一整天那个操尸人用什么特别的邪术,把王嘉丽的尸体提升到尸煞境地,那我真不知该怎么才能对付得了了!” 这话让我和林青塬的斗志皆为之一颓。 林青塬比我老练得多,朗声道:“无论如何,保卫老百姓,就是林某最大的职责。就算是死,也不能对不起这身皮。” 他说出这话,让我原来对他老油条耍滑头的映像为之大变,心里对他生出了几分敬重来。 马不死也赞许地点头道:“那就好,反正尽力而为。我们还是分工做事,你去准备对付今晚可能出现的走尸,我和证道,去刺探一下那个马回回,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和师傅马不死问明了马怀恩的住处,雇了两辆黄包车,很快就来到了皇城坝羊市街。这一带是回民聚居比较集中的地段之一,上好的牛羊肉都能在这里买得到。马怀恩开了一家杀牛场,规模很大,城里各个地方的牛肉贩子大部分都在他这里进货,生意十分火爆。 这时候早市已歇,本来熙熙攘攘的市场变得冷清下来,各家店铺的伙计都在忙着收拾洗刷,账房抓紧算账,沿途不时听见泼水声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 马怀恩的家座落在羊市街的顶里面,门庭高大,地方宽敞,像座庄园一样。这里有条小河沟蜿蜒穿过,最有钱有势的十几家回族大户都住在附近。 马不死还穿着他那一身黄灿灿的道袍,望着马家上空看了好一阵,指着一个方向对我道:“你看那里,朗朗日照之下,为什么会有隐隐约约的阴气升腾?” 我随他所指望过去,只见阳光照亮了一切,就连乌黑的瓦面都在微微反光似的,哪有什么阴气升腾。 马不死摇摇头道:“忘了你娃纯阳之体,看不见这些。走吧,马家肯定有古怪。” 马不死带我走到马家大门口,口宣了个道号,对守门的两个下人道:“请去通知你家主人,就说贫道路经此地,发觉贵府上空有妖气升腾,愿为贵府斩妖除魔。” 那两个守门的下人白了我和马不死一眼,极不耐烦地喝道:“去去去!瞎几把乱说个啥,还不赶紧到别家骗去,当心惹火老子,打得你两个哭爹爹喊奶奶。” 马不死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的意思,要借故把事情闹起来,便走前两步,骂了句瓜娃子找打,一拳打在说话那人面上,将他打得直冲冲地往后面摔倒。另一个下人哇呀大叫,完全没想到我和马不死这么蛮横,轮拳就来打我。我抓住他的手腕,顺势转身用肩膀一扛,将他摔出七八尺远。 马不死微笑道:“除魔卫道,义不容辞。谁敢再来阻挡?”说着迈步就闯进了马家大门。 这一阵闹腾,周围邻居纷纷出来看热闹,马家的人也听到动静,十几个看家护院模样的壮汉从里面迅速迎了出来。 领头的那人面色蜡黄,皮肤粗糙,留着短而曲的黑发,深眼窝高鼻梁,一看就不是汉族。他用蹩脚的四川话,怒气冲冲地喝道:“哪里来的龟儿子,敢来马老板的地盘上臊堂子?” 马不死冷冷一笑,道:“道爷不是来臊堂子,是来捉妖降魔,为民除害来了。”说完他忽然一闪身,旁边的人均觉得眼前一花,就见他已经欺到领头那人面前,单爪直朝那人脸上抓了过去。 领头那人骤然受袭,虽惊不乱,撤步就往后退,看起来倒也有一副好身手。马不死眼看要抓空,却见他身子一缩,就从那人退开的缺口冲了过去,一溜烟往马家大院里面跑去了。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招,楞了楞神,才急匆匆追去。剩下六七个人把我围住,已经有人拿刀拿棍了。 我心说,师傅啊,你这算什么,要干啥干嘛不提前跟我说一声,现在留我在这被人揍么?但此刻已经容不得我多想了,有人在喊抓住这龟儿子,好几个手持兵器的壮汉迅即围攻了上来。我虽说打小就得过国术冠军,但实战经验其实相当缺乏,看见这么多人拿着刀棍围攻上来,心里不免发怵,只好仗着脚步灵巧,和这一群人游斗。 我怕被对方兵器所伤,使的几乎都是虚招,只求吓退对手,不求伤人。围攻我的那几个壮汉也都是练家子,见我进退有度,虽然被围攻却不带丝毫乱象,也知道我身手肯定不弱,不敢过分紧逼。这样一来二去,双方僵持了一阵。我的信心越来越强,瞅准机会,拳脚齐出还打倒了两人。可就在我稍微一分神间,不留神背后中了一棍。使棍的人臂力相当强,打得我喉咙都微微发甜。我就地一滚,顺手从被我打倒的一人手中抢下一把尖锐的杀牛刀来。我心下暗急,再打下去,只怕避免不了要见血了。 就在此时,那去追马不死的马家护院头领奔回来,大声喝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我连忙退出包围圈,手持尖刀戒备着,趁机调调气息。 那头领黑着脸,指着我道:“你,跟我来。你师傅,马不死,叫你去。” 我点点头,心想他既然知道师傅叫马不死,多半不是诓我的了。但我也不敢轻敌,把手中尖刀倒持在背后,跟着他往里面走去。 过了一进门,是一座小小的花园。花园里绽放着几株梅花,清香飘来,把外面街道上无处不在的牛羊肉骚味儿和血腥味抵消了不少,让我憋了好久的心肺大感惬意。穿过花园,又经过一道圆形的门,来到马家后院。 我略感诧异,照理说这么大的家园,所需要的下人必然众多,可是这一路进来,就只看见几个丫鬟急匆匆地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到了后院这里,更是一个多余的人都见不到了。 “进去。”那头领指了指隙开一道缝的后院院门,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瞧他这意思,是让我独自进去,稍稍迟疑了一下,捏紧手中刀柄,警惕地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入里面,我就察觉到异样。院门背后贴满了黄色的纸符,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牵着一根根系着铜铃的红线,还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纸旗,看起来像是一个驱鬼捉鬼的阵法。 马不死和一个身体胖壮但是神色萎顿的老头站在院子里。俩人身后,是一栋漆色斑驳的旧楼。 我打了声招呼,向两人走过去。越接近那栋旧楼,越觉得身上有股凉意。我抬头看了看高挂在天空中明亮的太阳,不知何时,竟然变得黯淡了下来。草木投射出的影子,一个个古古怪怪的,就像是躺在地面上的一个个鬼影。 马不死等我走拢,对那胖壮的老头道:“这就是我徒弟,事关他惨死的两个妻子。马老板,现在你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出来了。” 第十三章 阴孩 二、 马怀恩的表情又纠结又痛苦,看了看我,转头望着马不死,用略带着西北口音的四川话说道:“一年多前,我唯一的一个孙子,突然得暴病死了,年方四岁。就在我们准备出殡,停灵的最后一天夜里,来了一个蒙面人,说他有办法让我孙子复活,条件是让我出钱支持他的教会。我当时将信将疑,但爱孙心切,想着死马当做活马医,就同意了。那人屏退我们所有人,也不知对我那孙儿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把我孙儿救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高兴得不得了,就按照与那人的约定,把金花镇那里的一栋旧楼免费给他用作教堂,另外还定期捐献给教堂一笔钱。但我刚才跟你说的都是真话,我不是这个教堂的信徒,也不知道教堂里怎么会藏尸,还弄出什么你说的僵尸来害人。” 我在心里琢磨,莫非马怀恩的孙儿是被人盗取了命魂,就像玲玲小时候遭遇过的那样? 马不死沉吟了片刻,问道:“你那孙儿活过来之后,就成了白天睡觉,晚上才活动,是吗?” 马怀恩点了点头,道:“那人救回我的孙儿后,告诫我说,我这孙儿因为是被他从阴曹地府的阴兵手里抢回来的,所以将来绝对不能见光,不能见无关的人,否则就会被追缉的阴司兵将重新捉去。他选定这里,让我把后院划作家里的禁区,除了我和孙儿的爹妈,其余人一概不准进来。” 马不死道:“外面这些红线铃铛,也是那人弄的吧?” 马怀恩点点头,问道:“道长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头吗?” 马不死叹了口气,道:“生死有命,如果要强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灵魂在阳间,不仅会给自己和周围的人带来灾祸,还会让逝者不得安生,无法轮回投胎。” 马怀恩吃惊地道:“道长,话能说得透一些么?” 马不死没立即搭话,转头四下望了望,朝院子里一个角落走过去。我和马怀恩不知他要干啥,都满腹疑惑地跟着。 这个角落里的杂草长得尤为茂盛,虽然时值冬季,百草枯黄之际,但这个角落里的杂草密密丛丛,显得与院子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马不死道:“你找人挖开这里,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说着掏出一张黄纸,拿出随身携带的朱砂笔,快速写了一道药方,递给马怀恩,又道:“这道方子,将来你可能用得着。” 马怀恩还想仔细问问,马不死却拉起我就往外走。马怀恩在后面大声道:“道长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马不死头也不回地道:“你家孙儿的事,我和我徒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出了马家,门口看热闹的人还没散去。我们师徒二人又是一阵疾行,直到走出羊市街,我才有机会提出心中疑问。 马不死面有隐忧,道:“那马回回的孙儿,其实已经死了,就埋在后院那个角落里。埋有死人的地方,草木都会特别茂盛,阴气也会重一些。后院楼里所谓复活的马回回的孙儿,只是个鬼魂。天主赐福大教堂那个蒙面人,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很多。” 我既吃惊又费解,道:“不可能吧?马回回和那娃儿的爹妈,平时肯定要对娃儿喂水喂饭,难道没发现么?” 马不死道:“你没看见后院摆的那个阵法?照我看,那个阵法是个**阵。马回回和他儿子媳妇每次通过那个阵法,走进那栋楼的时候,都会被迷了心窍,所以他们不会发觉小孩有啥异常。而且他们和鬼魂处得越久,精神就会越萎靡,运气也会越来越差,最多再有半年,马家一定会遇到大祸。” 我大惊道:“他们在养阴孩?那你刚才为啥不跟马回回明说?” 马不死面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感慨地道:“丧失亲人爱人的那种痛苦,你这两天还经历得少了?如果他愿意为了再见到孙儿,赔上性命也不顾,那其他外人说啥也没用。反正我已经把埋尸的地点指给他了,要怎么做,让他自己去选。这个世界上,总有有些人,宁愿自己吃千般苦,遭万般罪,就为了……哎,不说了,不说了。” 我一直就觉得马不死是个性格上棱角分明的男人,没料到他竟然会有这样感慨的时候,弄得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了。但我能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其实我心中何尝不是这样,如果能换回王嘉丽和聂小玉活过来,我肯定啥事也愿意做,哪怕是以命换命。 马不死招呼过来两辆黄包车。 我问道:“现在去哪里?” 马不死道:“林青塬处在那个职位上,既不敢照实向上面报告,也不敢公开找玄门中人帮忙。我得通知江湖同道,暗地里帮帮他。但我这趟不能带着你。你回王家去,不要乱走,入夜前我就会回来。” 我本来想问为啥不能带着我,但心思一动,就没多嘴,等马不死坐的黄包车去远了,我便走了回头路,又回到马怀恩家门口。我想直截了当地告诉马怀恩,他的孙儿已经死了,绝不能再把一个鬼魂养在自己的家中。而且我还忍不住想试试后院那个**阵,看看对我有没有作用,能不能让我也看见马怀恩孙儿的鬼魂。我实在是想亲眼看看鬼魂究竟是长什么样子的。 在马家大门口看热闹的人还没完全散去,看见我去而复返,有人大叫道:“又来了。又来了。”语气很是兴奋,似乎马上又有热闹可看了。 我走上前,对守门的马家下人说道:“请通知你家家主,就说我有要紧的事跟他说。” 守门的还是先前被我打过的那两个人,虽然对我极为戒备和愤恨,但却弄不清我和马怀恩到底是啥关系,只能依言叫人去通报了。不一会儿,去通报的人请我跟他进去。 领路的人还是把我领到后院门口,就先自行离开了。我推开门,看见马怀恩正抡着一把铁镐卖力地在挖草木特别茂盛的那个角落。因为冬季严寒,土地冻结,他挖下去的每一镐,都像砸在石头上,发出噗噗噗的闷响,镐头却没砸进土中多少。 我打了声招呼,他恍若不闻。我走过去,看见他老脸挂泪,应该是从马不死委婉的说辞中猜到了什么。我原本想一见到他,就把一切知道的都原原本本和盘托出,但见他此刻悲伤的样子,我的喉咙里就像突然哽了个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默默地抢过他手中的铁镐,运起力气挖了起来。 我这么些年的功夫可不是白练的,一镐一个坑,很快就掘地三尺。挖松了的泥土中,露出了一截几乎与黄土一样颜色的竹席。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转头看了看马怀恩,见他老泪纵横,似乎已经确认了马不死说的那些话。我也替他在心里难过,放下铁镐,扯动深埋在泥土中的竹席,一具小小的幼儿尸骸就出现在了我和他眼前。 因为没有棺木,马怀恩孙儿的尸体上只剩下少许**的肌肉组织,整个人几乎都变成了一具完完全全的骸骨。而且这小孩下葬的时候应该是光着身子的,竹席下看不见一丁点衣裳布条之类的东西。 马怀恩呜呜哭了起来,老声老气的,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份外难听,却也份外令人伤感。 我等他哭了片刻,才劝道:“马老板,你孙儿已经死了一年多了。现在养在楼里的,只是他的鬼魂。要是再这样下去,不仅你们马家会遭遇祸事,就是你这个孙儿,也可能因为违反天道,最后进入不了六道轮回,永世成为一个孤魂野鬼。你可要想清楚。” 马怀恩突然扑倒在地,面对正西方向叩拜道:“安拉乎艾克拜勒……”接着涕泪俱下的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的话,没我一个能听懂的字词。 我见他好像疯了一样,心中略感不安,厉声喝问:“你在干什么?” 马怀恩抬起头看了看我,站起身来,道:“我在求真主阿拉的宽恕。没想到我为了自己对孙儿的爱,竟然相信了你们汉人的邪术,不仅让我孙儿的灵魂不安,还让那个会邪术的人为所欲为,害死你两个妻子,这一切的罪孽,我都必须承担。” 我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同情,安慰道:“如果换做我是你,也难免不会这样做。” 马怀恩似乎从刚才的祷告中得到了强大的精神力量,收起了眼泪,说道:“你既然是道长的弟子,应该知道怎么摆平这件事吧?” 我微微一愣,其实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但事已至此,我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我略一思忖,快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自小被强迫灌输的那些道经,点头道:“我要进楼内看看。你先走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拿不准。” 马怀恩迟疑道:“我孙儿年幼无知,他没有错。你不会用你们道教的什么雷霆手段,把他的魂灵灭于虚空破碎之中吧?” 我当时候对******教的教义还没有一丝了解,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他还指望着他的孙儿能上天堂呢,所以我只是茫然点了点头,心说你孙儿和我又没冤没仇,我灭他干什么? 马怀恩见我点头,也点了点头,似乎还想再次确认我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我认真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伤害你孙儿的鬼魂。” 马怀恩又点了点头,念经一样地道:“凡你们为自己而行的善,将在真主那里发现其报酬。”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三步一回头地走出院子。 我早就没心思和他多说了,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偏西,黄澄澄的金光变成了红彤彤的微弱血光,换成一般的道士除鬼,必然要赶在太阳未消的时刻做完一切,否则一旦入夜,鬼魂的力量何止倍增。但是我知道自己是纯阳之体,一般的鬼魂看见我避都避之不及,倒也不怎么看重这日升日落。 我尽力想着这一点,给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打气,步履缓慢地走进红线和铜铃布置而成的**阵中。我一面想要被这**阵迷住自己的心窍,把灵魂从**里释放出来,进这栋楼里看看真正的鬼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另一方面,却又非常担心,不自禁地紧守心内的清明,生怕自己的灵识丧失,迷失在这**阵中。 我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第十四章 再遇 一、 一路我小心谨慎,短短的一段距离,我竟然走了好一会儿才到。楼前有一个小池塘,里面放着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假山上亭台楼阁,山道弯弯,好似一处真正的名川大山一般。 我放下一些心来,感觉自己并没有在这**阵中感受到什么异常。但同时我又有些失望,如果我没被这**阵把灵魂引出**,那么我也将看不见马怀恩孙儿的鬼魂。 小楼正中的屋子,门紧紧关闭着。不知从何时起,气温骤然降了下来,冷得让人感觉极不舒服。 我强自运了几口气,稍稍缓解了一下这股阴冷的空气,推开了眼前的房门。才踏进门,我就感到周身受到一股更加阴冷的气息侵袭。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连忙喷出好几口热气在手掌上,让我体内的阳气对抗这个阴风极重的养阴孩的地方。 我知道这是鬼魂对人常用的手段,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一口阴风吹过来,让你的阳气大幅减少,从而给鬼魂施用各种迷惑人心的手段创造机会。 但我自小就不是一般人的体质,这一点点阴风,除了给我造一点成心理上的负担之外,对我身体上的影响倒是很小。 我略有些忐忑,往屋子里面张望,看见角落里到处都是蛛丝灰尘,就像是一栋很多年没有人居住的废楼。我知道鬼魂对于脏、旧或者无人迹这样的地方最为喜爱,可以想象,马怀恩和他的儿子儿媳,进入这里肯定是被外面的**阵迷失了本性,才会看不见这里竟是这样的阴森肮脏。 我琢磨,自己没法看见马家孙儿的鬼魂,只能破掉外面的**阵,念个指引鬼魂去路的咒语,把马家孙儿超度了事。 我正打算转身出去把院子里的红线铜铃等物扯掉,忽然觉得后颈窝一阵刺骨的冰冷。我吃了一惊,就那么一愣神间,后颈窝的刺骨凉意已经钻进了肉里面,顺着脊椎骨往我脑袋上游走。 我万万没想到,纯阳体质的我,会那么容易被一个小小的鬼魂用最平常不过的手段上了身。我也没功夫细想小娘当初跟我说的那些道理,说我因为是纯阳之体,普通的鬼魂妖怪看到我都要绕路走,更别说敢来上我的身了,只有道行极为高深的鬼怪才能通过勾魂的方法控制住我,为什么现在一个小小的鬼魂就能轻易上了我的身?至于那些妖魔鬼怪控制住我要干什么,我更是从来没问过,因为从小我就竖立了根深蒂固的观念,我阳气重,鬼怕我。 此刻那刺骨的凉意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游鱼,已经上蹿至我的后脑,仿佛在那里用力的向我脑袋里面挤。 我不敢再胡思乱想,连忙念了个正心守神的咒语,竭力不让上我身的鬼魂把我的灵识迷惑住,然后转身就想先跑出去,到落日余晖中去,希望微弱的阳光能给我增加一点力量。我心想凭自己纯阳的命格和体质,只要离开阴气特别重的地方,上了我身的鬼魂肯定受不住,自己就得跑。可惜我看不见鬼魂,不然我还真想看看马家孙儿长什么样,居然做了鬼还这么调皮捣蛋。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把我吓住了,我根本就动不了。我明明是想转身跑出去,到院子里面去,但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反而笨拙地迈步向屋子里面走去。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神智清醒,可是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我就想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被别人牵着断掉的线机械而滑稽地提动。 “哈哈哈……” 我听见楼上有个男人发出桀桀怪笑。 “老刘,真服了你了。”一个男人不无佩服地道。 “操!他要真算得准,上次咱们还会阴沟里翻船?”又有一个声音较细的男人不满地道。 “麻子,你翻的船,还是你上。”随着这个显得有些老成持重的男人说话,我看见了楼梯上挤在一起的几个男人。 这几个男人都作平常市民打扮,分别穿着灰色、酱紫色和黑色的对襟短袄。最后说话的那个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眉坠眼斜的,看着有一点眼熟。 “锤子!又是我?”说话这人显然就是叫“麻子”的。 我看见他,恍然认出了这些人。当年我和玲玲八岁的时候,曾经被这群人拐过。那次要不是我耍了一点小聪明,骗得这个贪财的麻子跟我下山,我也不可能有机会去向小娘报信。 我不受脑袋控制的身体直挺挺地走到屋子里面,面对着楼梯上迟疑不定的几个老男人。 “不是你去,我去呀?”声音较细的那个男人盖头拍了麻子后脑勺一巴掌。 我认出了麻子,对说话这人的音貌也就回忆起来了,隐约记得此人叫做孙猴子,身手特别麻利敏捷。但记忆中的那个“孙猴子”,与眼前这人还是多有些对不上号。眼前这人两鬓斑白,瘦精精的,背部有些佝偻,活像一只快死掉的老猴子。 “快去,磨蹭啥,别又被这娃给阴了。”显得老成持重那人又说话了。我也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当年被他们叫做“老刘”的算命子。 “我看他是真的被马家孙儿上身了,你看他那痴呆样儿。”先前发笑的那人替麻子打气道。 麻子不知在怕什么,磨磨蹭蹭不肯下楼来。 “你去是不去?”孙猴子瘦精精的身板猛然挺得老高,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麻子还是没改当年那样被这群人欺负的窘境,畏畏缩缩地道:“老子只是担心老刘又算错了?” 老刘不屑地摇摇头,道:“你当年要是听我的,把这娃活埋了,那会有后来那些事?” 我当时把麻子带进小娘和邓大爷的包围圈就晕倒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不是十分清楚,只是听说麻子和两个道士被抓了,判了十几年的牢。 麻子不敢再推托,慢慢走下楼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对襟绸衫,再也不是当年那一身叫花子的破烂衣服了,整个人虽然显得有些老态,但气质绝不复当年可比。他手里拿着一根漆了亮漆的节竹手杖,在离我好几步远的地方,用手杖戳了戳我的前胸。 我一动也不动,根本就没感觉到棍子戳中我胸膛的任何感觉。 麻子见我还是不动,表情轻松了很多,把我拦腰扛上肩头,就往楼上走。我的体重加上他的体重,把木板做成的楼梯踩得吱呀作响。 我连恐惧都忘了,只是奇怪为什么会被一个普通的小鬼上了身,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却又能保持完全清醒的意识。 麻子把我扛进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很大的龙凤床,床上铺好了锦缎面子的被褥,看着让人十分渴望躺上去甜甜地睡上一觉。麻子直接把我扔在了床上。 算命子老刘说道:“愣着干啥?你体力好,还是你去。” 麻子咬了咬牙,这次没有再反对,乖乖听话走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扛了一个女人上来,扔在我旁边。 我一点也动不了,但从一恍惚间,我便认出他扛上来的这个女人,就是不久前才和我重逢的玲玲。玲玲好像昏迷了过去,一动也不动。她小半边身子紧紧贴在我身上,让我毫无感觉的身体缓缓有了一点知觉。 算命子老刘怪笑道:“这次给你们两个来个水乳交融,看你两个娃儿还往哪里跑。”说着转头对那最早发笑的那男人道:“王道士,看你的了。” 王道士是这四个人中最年轻的,但看样子也有四十好几了。他走到床边,抬起右手捏了个指诀,念念有词道:“吾养之小鬼,食吾之血,须听吾令。今后早晚喂食,绝不有误。” 我听见他念叨这些,脑后那一片冰凉的东西越发活跃了起来,一个劲的往我脑袋里面钻。 王道士烧了一张黄纸符,往地上浇了两杯酒,喝道:“小鬼听令,夺此男身,将此女奸杀于此。” 我猛然感到脑后那片冰凉的东西一下子膨胀了起来,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向我脑袋四面八方蔓延开,本来清醒的意识略有些模糊了,心中升起一团异样的燥热,翻了个身,压在了一动不动的玲玲身上。 触碰到又软又有弹性的玲玲身体,我仅有的一点意识更加模糊了。我恍惚间,听见那几个人不怀好意的笑声。我就像一个酒醉的人,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等酒意稍歇的一瞬间,竟然发现已经把玲玲的衣裳撕了个粉碎,两个人赤身**纠缠在了一起。 这一瞬间的清醒让我吓了一大跳,惊出一身冷汗。这身冷汗来得恰是时候,三面开着的窗户吹进来一阵阵凉风,让我心中的燥热**平复了不少。 我还以为自己动不了,竭力转动眼角去看玲玲的脸。陡然间,看见玲玲瞪大了两眼,正直愣愣地看着我,让我又羞又吓,哇呀大叫一声,赤条条地跳了起来。 我又惊又喜,左右看,外面天色正黑,北风轻啸,屋子里青灯帐暖,美人如玉,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