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不可曰》 引子 只要杀了它们......我就能从这个地狱中逃出去。 杀了它们。 杀了它们。 杀了它们。 原来杀意就是这么个东西。 师父曾经说,妄造杀孽者最终都不得好死,但杀人者永远都比被杀的晚死。 所以师父死了,但杀他的人还没死。 如果有人要杀你,佛祖是救不了你的,你只能自己救自己,在他们干掉你之前把他们干掉,但你不能怪佛祖见死不救,因为解放后佛祖就不许显灵了。 师父虔心向佛那么多年,最后还是死在了佛祖眼前。 佛祖眼皮都没眨一下。 我当时手里握着刀柄,觉得尖刀拿着比珠子和木鱼顺手,我怎么没早点发现这一点......心中顿起相见恨晚的惆怅,如果当年有人在我手里塞进一把刀,说不定我就改行当杀手去了。 而不是个和尚。 但师父从来不让我摸刀,从小到大,我连鱼都没有杀过一条,整座寺庙里所有的利器都被老家伙收在了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从缝衣服的绣花针到柴房里的柴刀,一切名字里带有刀字针字的玩意我都不能碰,包括电动剃须刀和避雷针。 他说很多人在很多时候都会想杀人,这是人类的劣根性,埋藏在潜意识中的自我毁灭和毁灭别人的倾向,但人们会在大街上打架斗殴而不会持刀火并,唯一的原因就是手边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工具。 由于寺庙里只有两个人,师父说这句话时我一度以为他是在担心我什么时候兴之所至欺师灭祖。 但是后来我发现不对。 你他妈用电动剃须刀捅死个人给我看看啊? . . . 很多年以后,我再回忆起这些事,才想到师父的话应该是对的,这是他这一辈子当中为数不多的几句金玉良言,其他时候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人确实是不应该拿刀的,刀太危险了,刀尖朝前损人,刀尖朝后伤己,刀尖朝上伤天,刀尖朝下害理,地理的理,只有收在刀鞘里的刀才是安全的。 但这世上平均每生产十把刀才制作一把刀鞘。 历史的发展和变革验证了我的想法,在西行路的后半段,随着社会的进步,我果然发现用刀的人越来越少。 他们都用枪了。 而且平均每生产一把枪就制造一万发子弹。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我仍然没有走到西天灵山。 印度地图已经被我翻烂了,我找到了喜马拉雅山,东高止山,西高止山,阿拉瓦利山,就是没找到灵山。 我一度怀疑师父当年是不是在糊弄我,西方真会有一切的答案吗?我历经千辛万苦跋山涉水,会不会只是因为一个空前绝后的玩笑和愚弄?自古以来,就从未有过什么问题是仅靠长途跋涉就能解决的,除了腿脚问题。 不知道灵山有没有电话,佛祖有没有手机,要不然我真想打电话去问问他们家的门牌号,他们这样不给详细地址,就让人上门取快递,真是不道德。 猪前不久算了算我们走过的里程数。 然后宣称我们已经正式超越了香飘飘奶茶。 . . . 凉风习习,细碎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落下来,透明的光柱中有细细的灰尘在旋转,我把报纸从脸掀起来,睁开一只眼睛悄悄摸摸地扫了四周一眼,树木葱茏,鸟鸣蝉噪,一只不知名的鸟落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我确认方圆二十米之内没有任何人影和动静。 都不在? 卧槽,好机会啊! 我连忙翻身爬起来,一头扎进灌木丛里,闭着眼睛埋头猛蹿。 跑了不到十步。 就听到猪在身后大喊: “猩猩,秃子又逃跑啦!” 一 我叫唐僧。 这个法号是师父起的,他说如果人生是一场网络游戏,那么我就是创号时自带外挂的人,这个挂是一块牌子,从我出生起就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果然是外挂。 这让我对外挂这个词一度产生了误解:走在路上我会看到各种各样的外挂,比如头上戴着斗笠的,肩上挂着水壶的,腰间别着柴刀的,还有人满身披挂和满身外挂,就连菜园子里的癞蛤蟆从我面前蹦哒而过,也要叫一声“挂!”,这原来是一个挂的世界。 我认为我迟早会挂在外面。 师父说我这种思想很危险,我如果挂了,那他就没徒弟了。 师父是我是山我是寺的方丈,方丈是他自己封的,因为菜园子里的癞蛤蟆根本就不知道方丈是什么东西,灶前的大水缸有权投反对票,但它秉持沉默是金的思想再三缄默,即使就算它一辈子都不说话也改变不了是尊泥胎的材质本质以及事实变不成金子。但除了这两样,寺里实在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和师父争方丈了。 对此,师父的解释是:这世上本来没有方丈,和尚多了自然就有了方丈。 我对此的理解是:这世上本没有和尚,秃子多了就有了和尚。 师父震怒。 . . . 师父法号“我是和尚”,其思想觉悟之高已经体现在了他的法号上,我认为此法号意义之重大不亚于“我是中年老秃子”或者“我是喋喋不休中年老秃子”,时时刻刻提醒众人退避三舍闻风丧胆望风而逃。 在全国上下所有寺院的法号全部用“释”字开头,以至于除了释迦摩尼这个名字没人用之外疯狂重名,据统计全国有五千八百四十四个释空三千六百七十二个释然两千两百一十八个释怀一千九百四十一个释放的时候,我们这一脉独树一帜地使用了四字法号,不得不佩服我们的祖师唵嘛咪哞的先见之明,他早在一千多年前就预见了姓名资源的稀缺,于是开创性地提出了双名法的概念,并以此用作对和尚的分类。 我们这一脉排辈按照“言行如一,真我不动”八个字,师父的法号“我是和尚”,根据双名法,师父的属名是“我是”,种名是“和尚”。 师父的师父法号“真不是人”,属名“真”,种名“不是人”。 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法号“一根独苗”,属名“一根”,种名“独苗”。 据说我的三代祖师原本法号“一柱擎天”,这个法号寄托了他对自己身上某项功能的美好展望,但随着年龄的增大,一柱擎天大师逐渐发觉高估了自己,遂改名“一根独苗”。 所有人的法号都是四个字,唯有一人例外。 那个人就是我。 我问师父为什么只有我是两个字? 师父说你的两个字是佛祖赐的,篡改要遭天打雷劈,他不想英年早逝。 我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曾经非常执着于四字法号,因为四个字听起来显然比两个字更隆重,说出来有种放大招的快感和气势,比如“大唐高僧”就比“唐僧”听起来牛逼。 但除了不三不四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不孕不育之外,我始终想不出什么不字开头的拉风短语,于是我天天去找师父,求他赐名,师父最终被我缠得烦了,说你这么想要四字法号,那么从此以后你就叫不是东西好了。 我对这个法号不甚满意,因为它听起来很像是在骂人,当我和其他同行站在一起的时候,我要怎么介绍自己?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不空。 阿弥陀佛,贫僧不言。 阿弥陀佛,贫僧不思。 阿弥陀佛,贫僧不愚。 阿弥陀佛,贫僧不是东西。 师父改口,那么不要烦我这个法号如何? 我对这个法号还是不甚满意,如果我用这个法号,那么我以后怎么回答别人的问题? 请问小师父法号? 不要烦我。 和尚,你的法号是什么? 不要烦我。 我觉得我肯定会被人打的。 师父不耐烦了。 这你也不甚满意,那你也不甚满意。 你干脆就叫不甚满意吧。 此后我对四字法号绝口不提。 . . . 我的名字来源于我的挂,牌子正面刻着唐僧两个字,牌子背面则刻着两千,合起来就是“唐僧两千”。 师父说唐来自一个伟大的国家,僧来自一个伟大的职业,所以我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中一项伟大的职业中的一个伟大的人。 归功于师父的满口方言,我一直把这句话听成了:我注定要成为一个萎嗒的国家中一项喂大的职业中的一个胃大的人。 我萎萎地长大到了十八岁。 我曾经问师父唐僧是什么意思? 师父说你把僧字拆开是什么? 是人和曾。 师父点头说意思是你曾经是人。 那我现在不是人么? 你现在是和尚。 和尚不是人么? 和尚当然不是人。 我恍然大悟。 师父问你悟了么? 我点头说悟了。 师父欣慰地笑,问你悟出什么来了? 我捂出了一身的汗。 滚!师父震怒,我问你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和尚不是人么? 我知道了,和尚不是人,是秃子。 滚!师父震怒,和尚是佛! . . . 我自认为自己是不适合当和尚的,与其整天面壁念经,我更愿意和山下杂货铺子里的店老板女儿小花眉来眼去,透过水缸里的倒影,我觉得自己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男人应该立志于走遍五湖四海泡遍五湖四海的妞。 我后来听闻有个和尚叫辩机,泡妞泡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世骇俗石破天惊的至高境界。 他居然泡到了公主,我登时肝胆俱裂为之倾倒,立为人生偶像我辈楷模决心见贤思齐发愤图强,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泡公主之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决定先在其他女孩身上苦练技巧打好坚实的基础。 那时候我还年轻,历史学得不好,不知道辩机当时还没出生。 小花无疑是不漂亮的……准确地说还要加个量词,不很漂亮,或者说很不漂亮。 但量变总是能引起质变,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数量的变化可以导致人们无视质量的低下,镇子上的女孩数量已经稀少到了可以让小花担任花魁的惨绝人寰地步。 我偷偷把师父的念珠盗了出来送给了小花,这串佛珠据说是当年祖师爷遗留下来的镇寺之宝,是千年的古物,然后我在山下路边的杂货摊上买了一串一模一样的还了回去。 第二天阴谋败露,师父震怒,罚我进后山面壁一个月。 这件事困扰了我很长时间,我一直未能想通师父是怎么发现他那串佛珠是冒牌货的。 你问后来怎么样了?后来等我面壁结束出关的时候小花已经和师父好上了……反正是没我什么事了。 . . . 师父语重心长地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为了保护徒弟,这把刀当仁不让地当然要插在师父头上。 我心说怎么不插死你。 二 我一直认为,假如不出意外,我多半会和师父一样,在我是山我是庙里平平安安生老病死。 或许还会接替师父的方丈——如果菜园子里的癞蛤蟆不和我抢,灶台前的大水缸又没有异议的话。 说实话我还真没信心争得过那两位。 等师父去世了,我就给他立个“我是和尚”大师的灵位,收个徒弟取名叫“动次打次”。 等我什么时候也圆寂了,动次打次就给我也立块碑,我将成为这一脉唯一没有四字法号的和尚。 一块镌刻着“唐僧”二字的灵牌将清冷孤寂地立在山中破庙里风吹雨打。 多少年来,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们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所以我徒弟的徒弟的徒弟们也将这么走下去。 但师父说我的人生是开挂的,什么叫外挂? 我对外挂的理解一直是木牌挂在脖子上。 但师父说我前世一定不是凡人,因为凡人死后灵魂要历经六道轮回之苦,猪马牛羊牛鬼蛇神都要经历一遍,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不带来一针一线不带走一尘一土。 所以但凡出生时自带外挂的都不是凡人。 他举例子说曾经有个叫贾宝玉的,出生时嘴里衔着一块玉石,前世是天界上的一块石头,人间一世享尽荣华富贵,最后遁入空门当了和尚。 那我挂着一块木牌,前世岂不是一块木头? 师父举这个例子的目的是想告诉我,本门数百年才出了我这么一个非凡之物,这世上从来都是先有非常人再有非常事,我注定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另一层意思是,凡是带外挂的最终都变成了和尚。 让我老老实实地当和尚,不要胡思乱想。 不要再打小花的主意。 关于这块牌子的来历我一直心存疑虑。 这大概是我长这么大唯一苦思冥想绞尽脑汁过的问题。 当然还有当初师父是怎么看破那串佛珠是假冒的......如果他没看破,说不定我就跟着小花下山还俗去了。 师父说等时机到了,他就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不知道石鸡是什么鸡,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更不知道它能不能吃……呸,出家人,怎能擅谈开荤? 显然师父本人也不知道石鸡是什么,他只说石鸡是这样的东西——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什么什么时候会来,但当它降临的时候,你一眼就能把它认出来。 就像是一见钟情,在茫茫人海中偶然回首望了一眼,目光越过层层的肩头与她对视,电光石火般的,你心里就认定她就是那个人,那个你跨越千山万水穿过汹涌的人潮,从月球找到地球从西半球找到东半球的人。 古人把这称之为“神启”。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陶醉,仿佛他年轻时曾经和谁一见钟情过。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却也不好拆穿他,师父自小就近视两千度,经常由于看不清标志而走错男女厕所,戴的眼镜镜片厚度堪比老酸菜坛子的坛底,激光炮都射不穿,他在人群中回首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马赛克。 想要和师父一见钟情,那女孩的目光需要跨越眼镜镜片眼角膜晶状体玻璃体的重重阻碍,其难度不亚于红军长征。 我会有神启的那么一天么? 我想如果我在茫茫人海中与一只鸡对望,还电光石火般地认为它就是我要找的。 那多半是我肚子饿了。 . . . 但石鸡就像是曹操,说到就到了,来得猝不及防。 倒霉的事永远都猝不及防。 那一天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天色阴沉。 我和师父两人坐在门槛上看雨。 我是山海拔很高,山路蜿蜒曲折,放眼望去全世界都在脚下,癞蛤蟆在泥泞的山路上蹦跶。 我看的是大雨,师父境界比我高,他看的是寂寞。 师父伸手指向蒙蒙烟雨中的翠绿远山,跟我说:“看,像不像妙龄少女的眼波和眉峰?”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老是喜欢用女孩身上的部位来做比喻,比如说瀑布如青丝秀发垂下,远山如腰肢曲线起伏,湖泊如眸涟漪似眼波。这个放荡……不对,放浪的老和尚一本正经地好色,却色地莫名诗意。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比方:看,那座山像不像施瓦辛格的臀大肌? 我层次太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师父不一样,他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都是女人。 在他眼中除了真正的女人,全世界所有的美丽景物都能是女人。 我没有这样的境界。 一只癞蛤蟆爬上寺庙的门槛,我俯身把它抓住想捏死,想了想又放掉了,它落在脚边的泥水坑里,愤怒地冲我嚎叫:我操你有没有人性啊?还把身上的不明乳白色液体射在了我的鞋子上。 我抬脚把它揣进菜地里。 有人撑着伞在山路上踽踽独行。 那是一个白衣女人,脸上戴着面纱,雨水顺着伞沿倾泻而下像是断线的珠子。 天上的暴雨大到可以冲垮山坡引发泥石流,但她跨过水坑却依旧不沾丝毫尘土。 女人顺着蜿蜒的山路一步一步上来,慢条斯理。 她跨进寺庙的山门,目不斜视地越过我和师父,收起雨伞踏进大殿,雨水沿着油纸伞汇聚,滴落在地板上。 “刚刚过去的是观世音菩萨么?”我撑着头望着门外。 “不是。”师父回答。 “那她是什么?” “面对什么事都要追根究底不是个好习惯,这世上有很多东西的来源是说不清楚的,你何必要管她是什么从何而来?”师父语重心长。 “对我们出家人而言,只需要知道,她是肥羊就足够了。” 我精神一振,立即跳了起来。 . . . 女人在大殿里绕着佛像转了三圈,扭头环顾四周。 然后站在蒲团前,指着端坐的佛像问我:“这是什么?” 我想了想,“泥。” “那你是什么?”女人又问。 “我是佛。” “好个大胆的和尚,在佛祖面前也敢口出狂言,如此大不敬。”女人竖眉怒斥,“把佛祖贬为泥胎,却自称是佛,这世上可有你这样胡言乱语的僧人?” “你把它身上那层金子扒掉,就能看到里面的泥,你把我身上的衣服扒掉,就能看到里面的佛。”我说,“不信的话,你来扒扒看?” 师父后来骂我这是在调戏女香客。 “施主你被虚幻的外表蒙蔽,不能认清事物的本质,这是着相,小僧有一法可助你破除迷惘,直指大道,不知施主可有兴趣?”我双手合十。 “什么方法?” “本寺开办有佛经通读班,吃斋修行班,参禅打坐班,佛理渐悟班以及佛理顿悟班,如果施主您时间有限,还可参与我们的佛理速成班,保您五分钟即可通读佛经领悟大道。”我从怀里掏出单子,“且近日恰逢本寺建刹五百年大典,我们正在举办新老顾客回馈大酬宾活动,价格优惠,原本价值一百两的普通会员套餐,今天只要五十两还额外赠送一本拨云见日明心见性大法,原本价值二百两的白金会员套餐,今天只要一百两还额外赠送一本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大法,原本价值一千两的超级钻石尊享套餐,今天只要五百两,还额外赠送本寺方丈亲自开光的金佛一尊,买了可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不买就全家死光光……请问您意下如何?” 三 女人驻着雨伞站在大殿门口,眺望远方。 她站了许久,然后轻声问:“看这片广阔的大地,你知道这片大地叫什么名字么?” 我愣了愣,才意识到她和我说话。 “东胜神洲啊。” 她伸手指向远处,问我:“那你知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方向?” “西方。” “从这里出发,一路向西,会到什么地方?” 我想了想,“美国。” 女人摇头,“再近点。” “沙特阿拉伯。” 女人接着摇头,“再近一点。” “巴基斯坦?” 女人愠怒,“你祖宗呢?!” 我愣住了,“诶施主你怎么能随便骂人呢这文明社会……” 女人扶额,开始忖度是她的表达能力跟不上我的理解能力。 还是我的理解能力跟不上她的表达能力。 “我的意思是,你的祖先们从何处来?” “我的祖先们从非洲来,当然我的祖籍是河南的。” 女人沉默片刻,“算了不打机锋了,我其实是在问佛教的发源地……” . . . 门外的大雨仍然在下,无边无际,像是大海倒挂,磅礴的水流倒扣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拯救世界?”女人忽然问我。 “没想过。”我摇头,“这个世界挺好的,干嘛要拯救?” 我是真认为这个世界挺好的,朝阳那么漂亮夕阳也那么漂亮,微风吹过草原吹过柳叶吹过女孩们的头发再吹过我的手指,我随手一抓就能触摸到姑娘们发梢的芬芳,天上地下恐怕都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也看不到这么多的姑娘。 女人的目光忽然有些古怪,“你以前可不这么想。” 我一愣。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能体会到他们的痛苦么?”女人伸出手。 “你侧耳静听,难道没有听到世人的哀怨,冤魂的哭号,还有灼热的火焰炙烤皮肤的声音么?” 我摇摇头,“我听到了鸟叫声,流水声和微风拂过柳枝的声音。” “你还太年轻,修为不够,以后你会明白的。”女人说,“我这里有一份机缘要送给你,让你去西天极乐世界,取回大乘佛法真经三藏,归来普度众生,这是一件天上地下都绝无仅有的大功德,功成之后你将修得正果,世间千千万万生灵都将因你而受益,你将名垂青史受后人赞颂,意下如何?” “不去。”我拒绝。 “为什么?”女人惊愕。 “去印度要翻越喜马拉雅山和青藏高原,我的心肺功能不好,会因为高原反应死在半路上的。” 这个理由真是无可辩驳,女人沉默地思考了很久,“你不会死的,我保证。” “真的?”我半信半疑,“你能保证?” “我以佛祖的名义起誓,你不会死的。” 女人摘下面纱笑,笑得像条蛇。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古人说蛇蝎美人。 漂亮的女人笑起来都像蛇,带着冰冷又魅惑的美。 . . . 女人撑着伞走了,大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我和师父坐在门槛上抬头看天。 “你真要去西天?” “不去。”我摇头,“那女人是个神经病,我为什么要听一个神经病的话?” “什么神经病?你怎么能在他人背后口出恶言?”师父摇头。 “师父你看,我们寺建寺五百年以来,就她一个买了超级钻石至尊套餐,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这怎么是神经病?”师父怒了,“这是衣食父母!” 我又平白无故多了个妈。 “为师我刚刚盯着那个女人看了很久,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师父你口水出来嘞。” 师父擦了擦嘴角,“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女人走路的时候鞋底其实没有沾地?她双足不沾凡尘,而且没有影子?” 果然是师父,关注的地方和我这种凡夫俗子不一样,我只看到了她的胸和屁股。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不是凡人,她是神仙是菩萨啊,神仙下凡就是不沾浊气的,那个女人就是你等了二十年的机遇,是上天派下来为你指引方向的使者,上苍把一个艰巨但重大的任务交给了你。 我早就说过你生来不凡,你是注定要拯救世界的伟大人物,然后青史留名流芳千古,徒弟啊徒弟,你的人生就要从此改变了,怎么样?激动不激动?兴奋不兴奋?” 不沾地没影子就是神仙?那挂在房梁上的电灯泡算什么? 哦,对了。 师父常说万物皆有圣灵。 电灯泡也是神。 灯神? 不,泡神。 不过我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个女人就是石鸡。 我以为石鸡肯定会一直藏在人群中等我蓦然回首,所以我每次出门在街上都扭着头走。 周一三五往左扭周二四六往右扭,周日倒立着走。 “可是师父你说出家人要淡泊名利……” “只有得不到名利的人才会淡泊名利,有钱不赚扯鸡8蛋。”师父摇了摇头,慢慢地说,“你之前已经答应了人家,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许下的诺言从它出口的那一刻起就镌刻在了天地之间,直到你实现它的那一天都不会消失。 这是一种法则,是一种鞭策,更是一种枷锁,它将套在你的头上,嘴上,手上,脚上。” “什么乱七八糟神神叨叨的?”我皱眉,“我才不……” 我忽然发觉最后一个字没法说出口。 那个字如鲠在喉,就像吃鱼卡了刺一样难受。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脸涨得通红,才把那个字咽下去。 我骇然地看向师父,后者面带微笑。 “你命中注定要拯救世界,这就是神启啊,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在等你去遇见,总有一些东西在等你去寻找,你需要做的只是上路,眼前自有方向。”师父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老淫贼忽然像个哲学家。 “不必畏惧孤独,孤独只是阳光下的影子,左右顾盼,路上必有良人陪伴;不必畏惧黑暗,黑暗只是蒙蔽双眼的薄纱,抬起头望,头顶必有星光照亮。” 可是这世上会有谁脑子一抽就跑去拯救世界么? 四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月光从窗口里透进来,澄澈得像是院子里的井水。 我爬起来推开房门,抬头望见二郎神家的狗又偷跑了出来,拖着链子绕着月亮转圈。 二郎神在后面边追边骂,三只眼睛都瞪得老大。 我从小就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坐在路边荒坟坟头上抽烟抽到肺癌的老太太。 泡在河里洗头洗到脱发谢顶的红衣女人。 趴在山下张屠夫的肩膀上哭号哭哑了嗓子的小女孩。 还有张三门前的断手,李四门前的断腿,王二麻子门前的胸大肌和吊在电线杆上的人头,我拼吧拼吧发现还少个屁股。 师父说这是阴阳眼,我不是凡胎,非是肉眼,所以能看到留在世间无法往生的游魂。 真可惜,我一直希望能有双镭射眼,秒天秒地秒空气。 我拉住一个从我身前经过的人,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行礼。 “这位施主,您这么急匆匆地拎着自己的头是要去哪儿呢?” “有人要杀我,我不想死。”他把头举起来,“所以我在逃跑。” 我沉默半晌,“可是……您已经死了啊。” 对方一愣,沉默了半晌,然后一拍手上的脑袋。 “是啊,我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再死一次,哈哈哈哈哈哈,多谢小师父你的提醒,我现在就回去报仇,把那个杀我的人杀掉。” 男人拎着头原路返回,我目送他穿墙而去,心想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指点了一个迷途的人知返。 我在门槛上坐下来,开始思考人生问题。 那个男人又从墙壁里穿了出来,拎着头一路狂飙,杀猪般的惨叫。 一个怒吼的大汉从墙壁里追出来,浑身是血举着菜刀。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同是鬼魂何必彼此为难?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佛经上说世间苦人间愁,这个世界就是一口沸腾的油锅,世人出生呱呱坠地,其实就是像下饺子一样前仆后继地掉进油锅里,然后炸得外焦里嫩。 难怪年纪大了都皮肤粗糙骨头僵硬,原来是炸过头了。 我开始考虑西行的事。 师父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机缘,我有幸被上天选中为苍生谋福祉,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我的前前前世吃了三辈子的斋念了三辈子的佛拯救了三次世界才换来我这一世的福缘。 机缘?机缘屁用啊。 还不如给我一张机票。 我摇了摇头,拍拍屁股起身,转身回去睡觉。 背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叮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我微微一怔。 . . . 我能拯救世界么? 这不是个问句,而是个神经病的自言自语。 这世上所有认为自己有能力拯救世界的人都是神经病,但师父偏偏不这么想。 世界这么大,什么能拯救世界?我问。 师父想了想,指了指胸口。 我一愣,胸能拯救世界? 那得多大的胸啊? 师父敲我的头:傻子,是爱啊,世界很大,但爱更大。只要你心中的爱比天地更宽广,你就能拯救所有人。 说实话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原以为像师父这么虔诚的老和尚,一定会说佛祖才能拯救世界。 你还太年轻,不懂。师父摇头,以后你会明白的。 . . . 一大清早,我去敲师父的门。 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我还是决定不去西天了。 虽然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但我着实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料,我许下了诺言又怎么样? 我不去不去就不去!难道老天还能劈死我? 轰隆一声,天边一声炸雷。 我吓得一缩,这贼老天。 但走到门口我就愣住了,房门半掩着,猩红的血溅在门窗上,触目惊心。 师父倒在屋内的地板上,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血液从他胸前的伤口中汩汩地喷涌出来,从身体底下漫出来。 我操! 我扑进去把师父扶起来,老和尚奄奄一息,浓腥的鲜血从嘴角里溢出来。 “谁?这是谁干的?”我惊怒地大吼,“这是谁干的啊?” 师父慢慢睁开眼睛,伸手揪住我的衣襟,竭尽全力地抬起头来,嘴唇嗡动,声音微弱。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把耳朵凑过去,“师父你说。” “……我没戴眼镜,看不清。” 师父的手颓然垂落,断气了。 . . . 师父死了,我把他埋在了后山的荒地里。 我最终也没能知道当初师父是怎么看破那串假念珠的。 他说时机到了就会把一切都告诉我,现在时机终于到了,他却死了。 我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谁会和一座破庙里的老和尚过不去? 这是得有多大的仇怨才会害人性命? 我在大殿里跪下来磕头问佛祖,佛祖瞟了我一眼,说:“往西方去吧,你的一切问题,西方自有答案。” . . . 我出门那天风和日丽,辞别菜地里的癞蛤蟆,厨房里的大水缸和后山荒地里的师父。 把寺里淘米用的瓷缸,垫床用的袈裟和后院推磨的老驴带上,然后在路旁折了一根木棍用来打狗。 我在镜子里打量自己这身行头。 说实在的,这看上去不像个远行的取经人,而像个初出茅庐的丐帮弟子。 我有些沮丧,如果来生投胎再做和尚,一定要投进大相国寺那样的豪门宝刹。 一定要有一头浑身雪白的宝马,身披五彩斑斓的袈裟,手持镶嵌翠玉和宝石的锡杖,出门时人界的至尊亲自送我,封我御弟。 我锁上寺庙的大门,牵着老驴下山。 师父曾说一个成功的男人都应该拥有漂亮的马。 我对此的理解是对于一个男人,坐骑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一匹好马,以此作为人生目标,并对自己仅有一头老驴而耿耿于怀。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师父说的是每一个成功的男人都应该拥有漂亮的马子。 到底是我太年轻,很难理解师父说的话。 比如他说西行是莫大的机缘,说爱才能拯救世界。 但爱连他自己都拯救不了。 五 我牵着毛驴站在路边,伸出大拇指朝下。 师父说人生当中要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你背着行囊踽踽独行在广阔浩渺的天地之间,狂风卷起沙尘和衣袍下摆,留给世人一个渺小而又伟大的孤寂背影,来往行人都会肃然起敬。 但师父所说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现在路上那些来往飞驰的人看我的目光都像是在看傻逼。 我孤独地站在汽车尾气中留给了他们一个凌乱的背影。 我从烈日当空站到夕阳西下都没人搭理我,擦肩而过的车辆卷起狂风,把一张告示盖在我的脸上。 我展开告示,“此处有狼出没,行人禁止夜宿。” 我此时才意识到旅行不仅有诗和远方,还有狼。 我等了很久,那么多车呼啸而过,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愿意停下来载我一程。 直到一位交警上来拦住我: “这位同志,高速公路上不许站人的。” . . . 我有一根怒吼的大拇指。 我把它赶到路中央,它有可能被车子碾得粉身碎骨,但大拇指如果不当烈士那么当烈士的就可能是我自己。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人生信条我只好弃车保帅。 师父说有舍才有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大拇指拦不住车。 第一辆车在大拇指前刹住了。 司机下车就骂:和尚你有病啊?不要你的大拇指啦? 我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施主,贫僧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此去西方路途遥远,不知施主可否载我一程? 不载!司机拒绝,我是去哈萨克斯坦的。 我笑了:哈萨克斯坦?好巧好巧啊贫僧我也是去哈萨克斯坦的…… 说着我就往车上爬。 滚!司机一脚把我踹开,转身钻进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指了指车子底下: 和尚你不是要去西天么?我送你去啊,你躺车轮底下,一秒钟就让你见到佛祖! 他临走前还不忘扭头啐了我一口:神经病,以后别让我撞见你,否则我碾碎你的大拇指! 第二辆车。 司机下车就骂:大拇指你有病啊?你没事杵在路中间干什么?不要命了?信不信我碾死你嘞?你以为我不敢是不?你一根大拇指神气个什么玩意?想跟我比划比划是不?我告诉你,你把你另外九个兄弟叫过来一起上都不是我的对手!大拇指别再让我碰到你,否则见一次打一次!听到没有?见次打次! 司机骂完上车绝尘而去。 我:…… 第三辆车。 司机慢慢爬下车,用睥睨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大兄弟……我这是灵车。 . . . 我在割面的寒风中站了三个时辰,终于在天黑之前拦到了一辆车。 那辆人力三轮哼哧哼哧地停在我的面前,车夫潇洒地一挥手:上车! 我顿时热泪盈眶。 我把老驴系在车后的保险杠上,虽然我也不明白三轮车为什么要保险杠。 难道是为了防止跟牛车追尾? 坐在车斗里举目四望,吹着悠悠的凉风,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旅行的意义。 师父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人生中确实要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 但前提是你得有辆车,就算只是辆三轮车。 否则你就得有根怒吼的大拇指。 “敢问施主尊姓大名?贫僧日后好登门道谢。” “大师你有没有听说过骆驼祥子?” 我登时就愣住了,没想到自己竟然遇到了社会名人。 “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骆驼祥子先生,真是幸会幸会……” “不不不不,大师您误解我了,我不是骆驼祥子,我是他的远房亲戚。” “那您是……” 车夫挺起胸膛,“我是羊驼祥子。” . . . 我坐在三轮车的货斗里,往前瞄了一眼,发现这辆三轮车设备复杂。 它不仅有后保险杠,还有空速表。 看来车夫担心的不是和牛车追尾。 他在担心和波音747追尾。 . . . “唐长老,您这是要往哪里去啊?”车夫问。 “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要往西天拜佛求经,”我从包袱里掏出地图迎风展开。 这是师父临终前交给我的地图,据说是他亲手绘制的,师父几十年的人生历练和旅行经验都在上面,他说我按照地图走就一定能到达西天,“下一站我要去……” 图纸泛黄,迎面而来三个大字,“洋平太”。 我一愣,盯着地图看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把地图拿倒了。 太平洋。 这是一张世界地图。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默默地收起图纸。 坐在三轮车上看世界地图,我怕吓着车夫。 “五指山。” 车夫手一抖。 “为什么要去五指山?” “那里有个人在等我。”我回答,“我要去见见他。” 车夫脸色变了。 “唐长老,五指山下没有人,只有一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这个魔头生性极度残暴,杀人成性,但又神通广大,一般人根本奈何不了它,听说它曾经搅乱三界,触犯天条,后来被神佛关押在狱中永世不得重见天日,它在山下怒骂天庭百年日夜不绝,声同鬼泣。” “永世不得重见天日?”我问,“他犯了什么错?” “听说它在五百年前打死了玉皇大帝。” 我靠!这么狠?我之前还打算去把他放出来呢。 “千万不能把它放出来,唐长老,这恶魔杀人不眨眼的,死在它手中的冤魂不计其数,它曾经屠尽一城生灵,把满城男女老幼捣成肉糜作为军粮,血流成河,冤魂遍地,真是惨绝人寰。” 我沉默下来,师父说五指山下有人等我等了五百年。 它或许是等一份送上门的鲜肉快递等了五百年。 . . . 但我仍然决定去见见那个魔头。 如果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有个人默默地等了你五百年,那么无论他是谁无论有多远,你都应该去见一见,风雨无阻。 这世上没有谁能等一个人五百年,再漫长的路程也长不过时光,他独自一人跋涉了五百年来见你,你就应该跋涉十万八千里去找他。 六 五指山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我老远就望见了那根如擎天一柱般雄伟的中指。 有人用及其精辟的语言总结了这幅壮观的景象,把这种肢体语言译成了四个字:天下皆白。 白痴的白。 翻译过来就是:我不是针对哪一位,我的意思是在世的各位都是垃圾。 全世界最大的地图炮。 这里游人如织,时节正值七八月份的旅游旺季又赶上小学生放暑假,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穿着花衬衫戴着草帽沿路拍照,路边是金光闪闪的大幅广告牌。 再往里走,还能看到来自世界各地五湖四海的国际友人,国际友人们正操着一口鸟语和当地人打架,周围水泄不通一片叫好。 我把帽子挤掉了都没挤进去,只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到底是红尘俗世物欲横流,不能理解佛门的清净无为。 于是我又挤出来找帽子……哎呦卧槽,我的帽子呢? 五指山最高的那根中指底下有一座山洞。 在这座山洞里,我看到了我风尘仆仆赶了许多天的路去相见,那只传说中等了我五百年的猴子。 或者说猩猩。 有人在地面上划出一个直径三丈的大圆,一头邋里邋遢的猩猩坐在大圆中央啃香蕉,浑身上下的皮毛脏得结成一片一片,满地的瓜果皮。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它干脆利落手法熟练行云流水地剥开香蕉皮吃掉香蕉然后把皮砸进围观的人群,被砸中的人惊慌失措地埋头躲避,猩猩哈哈大笑人群也哈哈大笑。 猩猩从屁股底下掏出一支压扁的香烟,从容地点火,开始吞云吐雾,举手投足间有种发哥般的潇洒。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扭头望向洞外,想着我是不是真来对了地方。 说不定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名叫五指山,山下压着一只叫孙悟空的猴子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等我去救。 这时忽然有个女孩指着猩猩问妈妈,“这真的是齐天大圣吗?” 妈妈说:“是啊。” 我站在一旁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父母会对孩子撒许多谎,比如“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是怎么出生的”这种问题,父母的回答多半是“从垃圾堆里捡的”“粪坑里捞出来的”。 在这一点上连师父都不例外,他曾说我是西瓜里切出来的。 绝大多数谎言都会在孩子长大后不攻自破,他们最终会知道自己既不是垃圾堆里捡的也不是粪坑里捞的,这世上有一半的孩子出生源于父母不知道如何避孕——另一半是因为避孕失败了。 “为什么是一头大猩猩呢?”女孩问。 妈妈的回答很专业,俨然名牌大学毕业的高级知识分子。 她蹲下来摸了摸女孩的头,“它原本是一只猴子,被关在这里,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最后它进化了,就变成了猩猩。” 女孩明白了,她点了点头。 忽然“叮当”一声,一枚硬币从她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进大圆里,停在猩猩的脚边。 女孩抬脚想跨进去捡,但被母亲一把拉住了。 “当心。”母亲很严肃,“太危险了,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你进去就会被它吃掉,但它被镇压在这里永生永世不能踏出这个圆,所以在外面看是没事的,但不能进去。” “它不能出来吗?” “不能。”有人回答,“它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也没有人能进去,这个圆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禁制,除非有人诚心诚意地祈求上苍原谅它,并且愿意踏进这个圆才能把它救出来。” “没有那样的人么?” “当然没有啦。”众人哈哈大笑,“马戏团的老虎为什么可爱?因为它们的脖子上拴着链子嘛,如果没有链子,那么它就会跳出来吃人,你会把马戏团里的老虎脖子上的链子解开么?” “可是……可是我觉得它好可怜啊。” 小女孩低低地说,声音湮没在人群沸腾的哄笑声中。 . . . 我靠着墙壁,独自一人缩在墙角直到夜深人静,游客们都散尽了。 月光照进来,微风也吹进来。 “你是个和尚,还是个秃子?”猩猩忽然出声问我。 我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曾经长久地分不清和尚与秃子的区别。 “既是个和尚,也是个秃子。”这样回答总是没错的,无可指摘。 “你是和尚,那你懂不懂佛法?你的佛法有多高?” 佛法? 这个词真久远。 我认识的最后一个懂佛法的人是师父。 师父据说是个佛法高深的僧人,简称高僧。 我认为这个词其实也可以解释为高帽子僧人或者高跟鞋僧人,甚至是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僧人,师父三者兼备,所以他不仅是个高僧,还是个三高僧。 我曾经问师父,您的佛法究竟有多高? 师父想了想,伸手指向门外的山峰峰顶。 我吃了一惊,难道是恨天不再高三尺? 师父双手合十,“看到那座山上坟头的杂草没有?” “那就是师父的高度?” “不。”师父摇头,“上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坟头上的草也有这么高了。” 我由此得出结论:师父佛法的高度是不可揣测的天机,任何妄图探查天机的人都被雷劈死了。 师父说佛法可以用德行衡量。 我认为在德行上师父贯彻落实了佛祖的无德思想,在布道的讲坛上对山下的百姓们说钱有什么用?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但德不一样,生可带来死可带走,这一世用不完下一世接着用,下一世用不完下下世接着用,所以攒钱不如积德。 师父又发明了积德的方法,放生。 一斤臭虫五十块钱,放生后可积五十点德。 一只癞蛤蟆一百块钱,放生后可积一百点德。 一只老鼠两百块钱,放生后可积两百点德。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一时间百姓香客踏破了门槛,我也抓光了后山的癞蛤蟆和老鼠。 两个礼拜后山下的镇子上蟾蜍横行老鼠占道。 师父又让我去抓猫。 这是师父对佛教传播所做的最大贡献,他开创性地把德行具体化且量化了,告诉了大家如何积德。 从此全国的寺院都学会这个敛财的法子,一时间放生业务竞争激烈,我们家小业小地盘小人也少,很快就被挤出了市场。京城白马寺,相国寺,少林寺等大型国企有雄厚的资金支持,他们可以放生豺狼虎豹,深受广大高官们的青睐。 听说京城有个贵族订购了一头狮子,白马寺专门遣人去非洲抓了一头回来,但狮子在半路上不幸身亡,此事掀起轩然大波,最后白马寺的住持,一位绝世高僧出面抚平大众情绪,说这也是放生,我们把它从这一世放进了下一世。 后来国家经济不景气,通货膨胀得厉害,物价飞涨,高官们买不起豺狼虎豹,寺院花重金抓来的奇珍异兽全部砸在了自己手里,国企们纷纷破产。 白马寺买得最多,资金链断裂,僧人们买不起粮食,就把要放生的动物当成了口粮。 此事又掀起了轩然大波,白马寺住持,那位绝世高僧再次出面平息激愤的群情,说这也是放生,我们把它放进了肚子里。 师父说他们不仅放生进了肚子里。 还放生进了茅坑里。 七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猩猩看了我一眼,“我叫周猩驰。” “你应该是一只猴子。”我对猩猩说。 “你文盲吧?不知道达尔文的进化论?”猩猩说,“我进化了。” 这猩猩竟然还懂进化论。 “你真的是个魔头?杀人不眨眼的那种?”我问,“你吃过人吗?” “是啊。”猩猩冷笑,“怕了吧?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我吃过的人比你吃过盐还多。” “你真的屠过满城生灵?” “是啊。”猩猩点头,舔了舔嘴唇,“我不仅杀光了满城的男女老幼,还把他们全部碾碎了腌成腊肉,存起来当过冬的粮食,你吃过人肉么?你知道么小姑娘的肉质最细嫩,尝起来有点像牛腩。” 猩猩嘿嘿地冷笑,在黑暗中露出一口白色的牙。 “有机会我会去尝尝的,希望有你说的那么好吃。”我沉默良久,“我是来救你的。” “噗嗤。” “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没有嘲笑你。”猩猩口吻诚恳,拍了拍屁股,“我只是放了个屁。” 它翻身爬起来看我,居高临下。 我此时才发觉这头猩猩体型大得惊人,有一丈来高,直起身子头可以触及到洞顶。 “观音找你来的?” “不。”我摇头,“是石鸡让我来这里。” “不是观音,是鸡?”猩猩皱眉,“算了,反正这俩玩意之间也没什么区别,不管你是谁请来的,都给我赶紧滚蛋,老子要睡觉了,我不需要谁救,你以为这玩笑一般的禁制真能困得住我么?” “我听说这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禁制。”我说,“佛祖亲自画下的圆,直径三丈有三,他原本只想给你留下三寸之地,但佛祖仁厚,不忍你受百年单脚独立之苦,所以给你画大了一圈。” “仁厚?仁厚个屁,他只是被我打了手指,伤了关节,所以画圈的时候手抖了。”猩猩啧啧一声,“老子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屁话,愿赌服输,所以你们也别来算计老子,别想把我骗出去,老子在这里过得挺好,舒服得很,给我个神仙我都不干。” “你不想出去?” “不想。” “不对。”我摇了摇头。 “哪里不对?” 猩猩瞄了我一眼。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我说,“你没有按照台词说话。” “我没有按照台词说话?我的台词应该是什么?” “台词本不在我的手里,所以我不知道。”我说,“我看不到台词,但你能看到台词,你当年是不是看完了所有的台词和剧本?” 猩猩翻了翻白眼。 “和尚,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剧本什么台词什么乱七八糟?赶紧滚赶紧滚,老子要睡觉了!我要是困觉被人吵醒了,后果是很严重的!我生起气来很可怕的,你不怕死吗?” “怕。” “怕死还不快滚?” “但我要救你出来。”我说,“剧本上是这么写的,不把你救出来,我就没法触发接下来的剧情。” “触发剧情?触发什么剧情?被我一脚踩成渣子的剧情吗?”猩猩说,“和尚果然精神都不正常,你如果一定要救谁,隔壁山洞里还有猴子,你救它们去。” 隔壁?我一愣,莫非这山下压着的猴子不止一只? 我离开这座山洞。 隔壁果然还有一座黑漆漆的洞窟。 隔壁的山洞里果然还关着一群猴子。 它们被锈迹斑斑的铁钉钉在墙上,粗长的铁链穿过琵琶骨,手足四肢上带着沉重的镣铐,这些猴子骨瘦如柴形容枯槁,身上的皮毛血迹斑斑。 它们隔着铁栏杆努力伸长手来够我,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嚎,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厉鬼嚎哭。 这些猴子的瞳孔黯淡得有如死灰,那些灰烬中没有火光。 真惨。 看得我口水……啊不,是泪水都留下来了。 我转身回到原来的洞里,对猩猩说: “我要救你出来。” “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在这里吃好喝好还有人给我钱。”猩猩掏出硬币抛动,“干嘛要你救?你以为圈外面住着就比圈里面舒服吗?傻叉,你要救救它们去。” “我觉得你比那些猴子还可怜。” 猩猩陡然抬起头,慢慢咬牙。 “你说什么?” “师父曾经说,人生的尽头是寂寞,寂寞的尽头是堕落,就算你抽烟喝酒吃喝嫖赌,但孤独的人永远是孤独的。”我双手合十,背诵师父的名言,“我知道你活够了,但你现在不能死,你以前做了很多恶,我帮你一个忙你也帮我一个忙,我把你救出来,你陪我去拯救世界。” 猩猩沉默半晌,“噗嗤”一声。 “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我真的没有嘲笑你……我只是放了个屁,真的。” . . . 夜色渐深,晚风渐冷。 我坐在圈外,猩猩坐在圈内。 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长到春花秋叶,日月轮转,刹那之间,沧海桑田。 “你知道我做过很多恶。”猩猩说,“你不怕我出去再祸害世间吗?你一个凡夫俗子是管不住我的,你连紧箍咒都没有。”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呸!”猩猩啐了我一口,“真他妈虚伪,好人成佛要千难万难,屠夫成佛只要把刀一丢?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怎么办?都是你成佛路上的垫脚石吗?” 我沉默许久,“这只是打个比方,其实你我都知道,这话只是骗小孩子的,我小时候还相信,现在已经不信了。” “那你现在信什么?” “谁打了我,我就要打回去。”我说,“天大地大,拳头最大。” . . . 猩猩牵着老驴走在前头,我背着包袱跟在后面。 “喂。” “嗯?” “为什么它们都是猴子而你却是猩猩?” “因为它们不敢进化。” “喂。” “嗯?” “你就这样走了,五指山怎么办?” “他们会有办法的,比如关个人进去说那头猩猩又进化了。” “喂。” “嗯?” “听说你有一根能长能短能粗能细坚硬无比的棍子,它在什么地方?” “有。”猩猩抠着鼻孔转过身来,“在我裤裆里,你想看么?” 八 “秃子!醒啦!” 什么臭烘烘的东西从天而降砸在我的脸上,我猛地惊醒,发现是一只猪蹄子。 “哎哎哎别啃别啃!秃子你睡迷糊了?那是我的脚!”猪大吼。 我挠挠头睡眼惺忪地翻身爬起来,左右张望。 “你们老大呢?我昨晚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我刚下山的时候,梦到了我的师父,还梦到了猩猩刚出五指山。” 猪一愣,嚯嚯地怪笑起来,“你居然会梦到那头猩猩,它觅食去啦。” 我抖了抖被露水沾湿的袈裟,忽然怔住了。 “昨晚是不是遭贼了?我垫床用的报纸又不见了!” “遭了。”猪点头。 “贼呢?” “宰了。” “你们这些劣徒!我我我我我我我说过不许妄造杀孽的!” . . . 猪走过来翻开行李,找到那本《金刚经》,撕下两页。 “你撕经书做什么?” “拉屎。”猪哼哼唧唧地走远了。 师父曾说枪是士兵的第二生命,经文就是僧人的第二生命。 它凝聚了先贤的智慧和心血,是全人类的瑰宝,其价值无可估量。 所以我在临行前带了满满一箱子经书,这箱子经书给我们的旅途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我们再也不用拿棍子刮屁股了。 “粗俗。”水怪坐在边上啐了一口,“什么拉屎?有没有文化?此处应该用成语。” “那应该说什么?”猪冷笑,“还成语,有地放屎?” “不,应该用泥猪疥狗,败观野屎。” 猪怒吼着转身扑上去和水怪厮打起来。 水怪是个自认为优雅且有文化的人,他自称曾是天庭上的重要人物。 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如果没了他,玉皇大帝都没法上朝,百仙都没法上班。 如果玉帝不能上朝,那么天庭就会大乱,如果天庭大乱,那么仙界就会崩溃。 如果仙界崩溃,那么三界就会毁灭,以此来看,三界的存亡都系于水怪一人身上,他确实是个重要人物,整个宇宙都是围着他转的。 我问你是管电梯的么? 水怪摇了摇头,他说他的封号是“上天入地前后左右古往今来六和八荒唯吾独尊卷帘大将军”。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把卷门帘子说得这么威武霸气。 但这样一个重要人物,还是被流放到了流沙河变成了一个流氓。 水怪被贬下凡间已经有五百年了。 他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哪天太阳熄灭火星撞地球天庭派人来接他,向他跪地道歉说对不起我们错了请您一定要不计前嫌跟我们回去主持大局三界果然不能没有您,您再不出山宇宙就要崩溃了。 但那些人一直没来。 水怪很懊丧。 他常常扪心自问:这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怎么能缺了他呢?缺了他地球还怎么自转? 水怪一直都很难理解,这个世界没了他是怎么运转下去的。 我想天庭当年能被一只猴子闹得天翻地覆不是没有原因的,一个卷帘子的都是将军,那么管蔬菜大棚的岂不是元帅? 猪的出现证实了我的猜想,他当年的封号是天棚元帅,主管天河之中数十万水军,在网上四面出征,占领各大贴吧论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水怪懊丧归懊丧,流浪归流浪,但头可断血可流气质不能丢。 水怪那蓬头垢面的形象底下实际上埋藏着一颗文艺青年的心,毕竟出身高贵,如今水怪到哪儿都仿佛百万富翁踏进贫民窟,看谁都目光睥睨好似世纪文豪瞥见小流氓,说话往往夹带成语俗语歇后语,写字常常使用汉字数字象形字。 水怪的高贵优雅据说是在天庭里养成的习惯。 他掌管门帘子那会儿,会在众仙进门时说“おはよう,wee to 天庭”。 然后在众仙离去时说“大家?????.,Пpoщante”。 一句话三种语言还不带重样的。 他经常自嘲败絮其外金玉其中,是一块怀才不遇的璞玉,然后嘲笑我们败絮其外大恭其中,是一袋装着牛粪的草包。 因为我们不会使用成语。 很遗憾我们都不明白“大恭”是什么意思。 猪还以为水怪是在夸他功劳甚大,乃大功之人。 总的来说,水怪是我们当中最有文化的人。 但文化在很多情况下并不顶用,相比于语言,怪物们之间更习惯用拳头交流。 猪原名猪刚鬣,但他嫌自己的名字太难写,长这么大就从没把那个鬣字写对过,遂咨询水怪。 水怪给出建议:朱由检,朱五四或者朱坚强,但猪很不喜欢猪油碱这种名字,听上去像是什么化工产品。 他也不喜欢猪五四,尽管这个名字听起来和胡八一那样像是个有志青年。 至于猪坚强,某一日猪把这个名字倒过来读,大怒,暴揍水怪一顿。 猪决定改名猪刚烈。 水怪被猪按进了地底,喜滋滋地哼着小曲钻进了灌木丛。 “姑娘啊姑娘,你为什么这么忙,你的床上人来人往……” “又他妈唱黄段子!”我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 水怪从地下钻出头来,呸了一口,“粗俗!” . . . 猩猩觅食归来。 然后拎着猪用它把猪自己刚刚的排泄物擦干净。 猪打不过猩猩,猩猩能把它从猪刚烈打成猪肛裂。 猩猩把麻袋丢在地上,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几个洁白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麻袋里探了出来,睁开眼睛看见三个怪物,顿时吓了一跳。 “你……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三个怪物一起哼哼地冷笑,“干什么?又不干你。” “它们不会干你。”我叹了口气,“它们只会干掉你,” 水怪磨刀霍霍,猪坐在边上生火。 “怎么吃?” 猩猩瞄了一眼,伸出四根手指头,“这些小东西肉太少,煮着吃吧,把汤分成四份。” “不许!”我大怒,跳出来制止这三个王八蛋,“我说过多少遍了?出家人不许杀生不许开荤!” “那就分成三份。”猩猩收起一根手指。 “你们不许吃它们!”我扑上去拉住猩猩,“它们也是生命!你们不能吃活物!” 猩猩从袋子里揪出来一条小狗,捏着脑壳轻轻一扭。 一声短促的急叫,小动物的四肢就耷拉了下去,翻起白眼吐着舌头,浓腥暗红的血从它的嘴角里滴淌下来。 “这就不是活物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 “秃子刚刚在发什么神经?”水怪从袋子里掏出第二只小狗,一巴掌拍死了,“饭都不让吃了?” “不知道。”三个怪物远远地围坐在火堆边上剥皮抽筋,一边哈哈大笑,“秃子最近越来越神经质了。” 我这辈子犯过的最大错误,就是放出来了这么几个无法无天的恶棍,而且还一错再错,连错三次。 猩猩抓来了三条小狗,其中两条肥的被它们洗剥干净丢进汤锅里煮了,剩下一条瘦的准备留到晚上,卷两张生菜叶和馒头片做肉夹馍。 猪和水怪欣然同意,它们把那条吓昏的小狗拎起来挂在树桩上。 我坐在树下读经,一边啃馒头。 猩猩过来一把抽走了我手里的经书。 “你干什么?”我瞪眼怒叱。 “拉屎。”猩猩一手卷着经书,一手揪着猪走远了。 猩猩其实从来都不用经书擦屁股,它嫌经书纸质太硬,它带着经书只是为了消遣…… 你问它用什么擦屁股? 它用猪擦啊。 水怪找水去了。 水怪是我在一个名叫流沙河的地方捡到的,它是一个鱼人,水怪之所以不是人鱼是因为它和传说中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人鱼不同。 它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 当初在水怪为祸一方的那些年里它经常把自己埋进水底的沙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伪装成超大号的剁椒鱼头,引诱过往渔民上当靠近,最后突然暴起吃掉他们。 水怪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表示他的身体构造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两栖动物,还没有穿不上裤子的麻烦,人鱼该有的它都有,人鱼没有的它也有。 唯一的遗憾是头不够霸气,水怪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是个鲤鱼头而不是个鲨鱼头,它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像鲨鱼辣椒那样的男人。 趁着三个怪物都不在,我决定把那条剩下的小狗放掉。 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腹部,洁白浓密的绒毛在寒风中轻轻颤动。 我慢慢伸出手触摸它,小狗惊得向后一缩。 “别怕,别出声。”我轻声说,“我是来救你的。” 小狗浑身一颤,它缓缓抬起头看我,眨了眨眼睛,黑漆漆的瞳子像一对纽扣,眸子中仿佛荡漾着清水。 我解开它身上的锁链,但它没有动弹。 “走啊。”我轻轻推了推它。 小东西仰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我,双眼忽然蒙上一层水雾,神情瞬间变得迷茫起来。 那双眸子里的倒影微微荡漾,它用近乎颤抖的声音问我: “江……江流儿?” 九 江流儿? 江流儿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从小到大二十年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在过去二十年中有许多不同的人给过我许多不同的称呼,诸如“喂”“那个谁”“抓癞蛤蟆的那个”“光头的那个”“秃顶的那个”“头上没毛的那个”此类,总能在茫茫人海之中精确地抓住我最显眼的特征,一针见血立竿见影地让我意识到他们是在叫我,但从未有过这样一个称呼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回头瞄了一眼,看看身后是不是有个人叫江流儿。 “你……你不是陈江流么?” 不是。 我摇头。 虽然你很激动但真遗憾你认错人了。 我确实是顺着江水流下来的,但我不叫陈江流,也不叫陈风流或者陈下流。 我叫唐僧,佛祖赐予的名字。 我至今都没动过改名的念头,因为我不想英年早逝。 “你……你不是金蝉子转世?” 不是。 我摇头,金蝉子又是什么东西? 相比于金子,我更可能是个精子转世。 “你一定是他,你又来找我了,对不对?你还记得我……你还记得!你还记得!”小狗惊喜。 “我说你真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陈江流陈风流陈下流,也不是什么金蝉子金龟子金击子转世。我是从此地路过打酱油的和尚,不忍心看你被那三个怪物大卸八块吃下去又拉出来还被猪擦来擦去才救你的,你能明白么?你如果不明白我再用英文重复一遍?” “那你告诉我……你身上有没有一块木牌子,上面刻着唐僧两个字?” 我愣住了。 . . . 五百年前。 对于狐狸来说,这世上最高的山就是自家的大青山,最广阔的湖就是山下的大青湖。 狐狸的家就在大青湖旁的大青山上的大青树下。 大青山加上大青湖加上大青树,这就是全世界。 狐狸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在狐狸很小很小父母都还在世的时候,长辈们就告诫她绝不能下山,山下的世界凶险万分,有妖魔鬼怪,每一只下山的狐狸都回不来了。 狐狸在山上生活了很多很多年。 她给山上的每一株青草每一朵鲜花都取了一个名字。 给山上的每一粒石子每一颗露珠都讲了一个故事。 实际上狐狸没有那么大的词汇量,她取的名字是小草一号小草二号一直到小草九千九百九十九号,更大的数她就不会数了,只好又从头开始。 山上不知道有多少小草一号小草二号一直到小草九千九百九十九号,数着数着就数乱了。 最后干脆倒在草地上仰面看天和星星说话,漫天的萤火虫。 小狐狸坐在山顶上数天上的星星,躺在草地上数树上的叶子,她在冬天缩在树洞里看雪花,在夏天顶着荷叶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终于有一天,狐狸丢掉荷叶爬起来,山上的生活过腻了,她想下山。 有人说生活是世上最难逃离的囚笼,狐狸选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越狱。 总有一天你会突破长辈的桎梏,那时你可能是长大了,也可能只是胆大了。 大青山与外面的世界之间有一条分界线,狐狸在那条线前犹豫良久踌躇不决,她焦躁不安地左右踱步了大半夜,天边忽然一声闷雷炸响。 狐狸吓了一跳,脚底一滑摔了个嘴啃泥。 她摩擦着泥地滚落山坡,身后留下几丈长的痕迹。 它就这样越过了分界线。 小狐狸的脸陡然红了,真是……太丢人啦。 但她紧接着就激动得想要仰天长啸,狐狸欣喜若狂地逆着狂风暴雨在路上飞奔,把整个世界都抛在身后。 接下来她就被按住了。 老虎粘稠的唾液滴落在小狐狸的头顶上,后者立马就被吓傻了。 它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听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话一个人偷跑出来。 “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跑出来,真傻。”老虎狞笑,“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有告诉过你,晚上不能独自出门吗?” 小狐狸惊恐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么说你没有听他们的话了?”老虎凑近狐狸,它的眼珠子都比狐狸的脸大,“你知道不听话的坏孩子要遭受什么样的惩罚吗?” 小狐狸惊恐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听话的坏孩子要被吃掉!”老虎张开血盆大口。 狐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它才只有两百岁,还只是个孩子。 它离开家门才过去五分钟,还有很多很多地方没有去,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没有过,它还不想死。 忽然有人一声大喝:“住手!” 老虎没有反应,接着张开大嘴。 “住口!” 老虎停了下来,扭头望过去。 年轻的僧人从树丛中钻出来,浑身湿透,身上背着包袱,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和鼻梁滑落。 小狐狸记得那个人的眉眼,单纯干净,善良固执。 尽管全身都被雨水淋透,但他的发型还是一如既往地清爽,锃光瓦亮的。 “你不能吃它。”和尚说。 “为什么?”老虎问。 “它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这条小狗的狗生才刚刚开始。”和尚说,“你为什么不能心存怜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放人家一条生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怜悯它,谁来怜悯我?我如果不吃它,那么我的孩子们就要饿死,它们的人生同样也还未开始。”老虎冷笑,“和尚你只顾眼前的善行,却不知弱肉强食本就是天道法则,真是愚蠢虚伪至极。” 年轻僧人沉默片刻,“那你吃我吧。” “什么?” “我曾经因为这个问题思考过很长时间,小时候师长们教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人性命胜过佛塔七座,我就认为杀生是恶,放生是善。但后来看到有人为民除害有人放虎归山,我又认为杀生未必是善,放生未必是善。”僧人说,“于是我便糊涂了,我不知道什么究竟才是善什么才是恶。” “再后来我出门游历,见世间生灵息息相关,因果往复,方才得知这世上一切人一切事都是善的,狮子搏兔母虎猎鹿是为幼崽,无罪可言,兔子花鹿拼死逃亡是为生存,何罪之有?一切生死皆由天定,又哪来什么罪过?”僧人接着说。 老虎哈哈大笑,“和尚你真傻,这个世道哪有那么美好?一切都没有罪过,那谁有罪?” “我有罪。” “什么?” “世间一切人一切事都无罪,但不可视,不可说,不可听。”僧人回答,“我视之听之论之,故我有罪,所以你把我吃了吧,我只希望你吃了我以后能放那只小狗一条生路。” 老虎扑上去把和尚按倒在地,怒吼。 “那好,你就带着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下地狱去吧!” 和尚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面带微笑,轻声说:“心中有爱,地狱亦是极乐。” 狐狸吓呆了,它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老虎张开嘴,但半天没有咬下去。 “为什么不下口?我不合你的胃口吗?”和尚睁开眼睛。 老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慢慢爬起来,扭头离去,“我不吃带有疯牛病和狂犬病的食物。” “喂!那你好歹拿走一条胳膊或者大腿啊?”和尚在身后叫,“要不你的孩子就要挨饿了!” “神经病!” 狐狸就这样得救了。 和尚怔怔地望着老虎逐渐走远,神情有些落寞。 他走过来把浑身湿透的小狐狸抱在怀里,“可怜的小狗,你怎么跑到这种荒郊野外来了?” 小狐狸的脑袋从他的衣服钻出来,呲牙,“我不是狗!我是狐狸!” 十 这个和尚的名字叫江流儿。 法号叫唐僧。 他从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 和尚问:“你叫什么名字?” 狐狸摇摇头,“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你有没有姓氏?你姓什么?” “没有姓。” “那你爸爸姓什么?”和尚问,你爸爸姓什么你就姓什么。 “我爸爸也没有姓。” “那你爷爷姓什么?”和尚问,你爷爷姓什么你爸爸就姓什么。 “我爷爷也没有姓。” 你们全家都没有姓氏? 和尚有点讶异。 没有姓氏你们该怎么取名? “看见什么取什么啦。”狐狸摇头晃脑。 “我爸爸叫一棵葱,因为我爸爸出生时爷爷正在葱地里干活。 我爷爷叫大头蒜,因为我爷爷出生时太爷爷正在蒜地里干活。 我太爷爷最厉害,他一开始叫霸天虎,因为他出生时祖爷爷正在塞伯坦星球上…… 后来太爷爷改名叫一滩稀,因为祖爷爷给他取完名字就被踩成了一滩稀。” “那你为什么没有名字?” “因为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爸爸就死啦。”狐狸回答。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年轻的僧人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你浑身雪白,又只有一个巴掌这么大,就姓白怎么样?就叫白……小小,白小小,白是黑白的白,小是大小的小。” 狐狸愣住了。 “令尊不幸身故,如果你愿意,从今往后也可以把我当成亲人,来,叫爸爸。” “才……才不要!你就是占我的便宜!”小狐狸一尾巴扫在僧人的脸上,从他怀里钻出来,三跳两跳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从这一天起,小狐狸有了一个新爸爸和新名字。 爸爸是个和尚,名字是白小小。 白是黑白的白,小是大小的小。 · · · 江流儿问:小小,你的其他家人呢? 都不在了。 小狐狸摇了摇头,我是这里的最后一只狐狸。 你岂不是一无所有? 我有大青山啊。 小狐狸说。 江流儿看了看脚下,你是指这座小土包? 我还有大青湖。 你是指那个小水洼? 我……我还有大青树! 你是指那株苹果树? 小狐狸沉默。 你真讨厌。 江流儿抱着她坐在树下,小小带着他给每一株青草取名字,给每一颗石子讲故事,一起躺在草地上数天上的星星,数树上的叶子。 江流儿给她讲南朝烟雨中的四百八十寺,白衣的年轻僧侣在雨中泛舟河上,悠扬的钟声荡漾四方。 给她讲泰山之巅的会当凌绝顶,眺望东方太阳自海滨升起,光芒四射宛如天神临世。 小小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有山像天一样高,上面的石阶数都数不完。 有海一眼望不到边际,十几丈的大船在港口中来往进出。 有城市能容纳几十万人,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飞禽走兽以神龙为首,龙游于九天之上吞云吐雾,大鹏展翅有九万里,以龙为食……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有神仙有妖怪,还有一个人叫皇帝,有一个人叫佛祖。 皇帝派江流儿去找佛祖。 江流儿告诉她,自己是身负重任的取经人。 他要去西天灵山求取大乘佛法三藏,归来度化世人,从此世间不再有生老病死,不再有怨憎会,不再有爱别离,不再有求不得。 年轻的僧人向小狐狸描述他心目中新世界的图景,在那个世界里万物生灵都不再悲伤不再流泪。 江流儿说这些话时两眼中流露出兴奋和期盼,小小甚至不敢出言挽留他。 小小知道江流儿终于还是要走的。 “你能带我一起走么?”小小咬着嘴唇,“带我去看看你所说的那个世界。” “等我取经回来。” 江流儿轻轻拍了拍小小的脑袋,笑笑,“就带你去看和天一样高的山,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海。” 小小呆呆地点头,偷偷把眼泪憋进鼻孔里,那天她流了一整天的鼻涕。 江流儿走了。 小狐狸站在树下眺望年轻的僧人渐行渐远,微风吹过天宇卷起樱花。 · · · 我一直认为等待是一件毫无意义且愚蠢的事。 没有谁会愿意站在原地等一个人。执着的人会动身去找,聪明的人会回家睡觉。 待在原地的要么身残志坚要么身坚智残。 但你可以想象她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站在原地,风来也等你雨来也等你,浑身湿透地蜷缩在苹果树下等你,整日整夜地发呆凝望,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惊醒。 不知多少人从她面前走过,也不知多少人对她伸出手来,但她都拒绝了。 师父曾经给我讲故事说有个书生和某女相约于桥下见面,书生按时到了但女子没来。 于是书生站在原地等待,潮水涨起来了也不肯走。 最后抱着柱子淹死了。 师父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说此人饥渴至极,为了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结果桥墩底下死,做鬼也漂流。 滚!师父怒骂。 我是在告诉你,思考问题要学会换个角度。 三流人听到这个故事时只会看到书生的深情。 二流人听到这个故事时会感叹书生的守约。 但你要做一流的人,所以不能拘泥于前两者。 我问一流的人应该要看到什么? 师父说此人死都不离开桥墩。 其实并非是他不想离开而是无法离开,为什么无法离开? 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个女人提前在柱子上涂满了胶水,潮水上涨时书生必然抱柱避水,结果被胶水牢牢地粘在了上面无法脱身,最终被活活淹死…… 所以,这不是情深,而是情杀! 师父一锤定音。 我惊得目瞪口呆。 所以,不要轻信女人。 不要轻易承诺等谁。 你会被那个承诺牢牢地粘在柱子上,至死都不得解脱。 自那之后,我谨记师父的教诲。 不等谁也不让谁等,也从不轻易许诺,命中注定要相见的人,远在银河系那头也会相遇。 等待是强求,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何苦如此? 我等你千百年,白发苍苍不复荣光。你等我千百年,卸下红妆岁月如霜。 就算最终相见又如何,不在正确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终究还是错误的人生。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身坚智残的傻叉不离不弃。他们在大雨中抱着山顶上的那棵苹果树,只要没被雷劈死。 面对这样的二货和傻叉,我还能说什么? . . . 猪坐在一旁抹眼泪。 “别搭理它。”水怪说,“猪又想起了它养的鹅。” “不是鹅!是小娥!”猪怒吼。 “好吧好吧小鹅就小鹅。”水怪耸耸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鹅鹅鹅,红掌拨清波……” “小娥肯定也在等我,抱着月宫前的那棵月桂痴痴凝望。”猪很伤心,“而我却在这里变成了一头猪,陪着一个和尚,一头猩猩和水怪浪费生命。” “你怎么知道她还在等你?”水怪冷笑,“还抱着桂树?抱着吴刚吧?” 猪怒吼一声扑了上去。 我没有说话,猪确实不知道嫦娥是不是还在等它,因为它看不见月亮。 这世上所有的猪都看不见天空。 十一 我们这支西行小组分工明确。 猩猩负责觅食。 三个怪物每天的食谱根据我们所处的位置而定,猩猩每天早上出门前先问我到哪儿了。 我翻出地图告诉它到了观音禅院,猩猩就点点头说早餐吃熊掌午饭吃熊胆,那个老和尚当饭后甜点了。 告诉它到了车迟国,猩猩就决定早点吃鹿茸,午饭羊肉串,晚餐虎骨汤。 我们一路上没碰到任何妖魔鬼怪,虽然临行前上天在我的旅途中安插了诸多障碍,但如今看来那不是阻碍而是沿路补给,猩猩一路上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水怪负责挑担子牵老驴。 猪负责卫生,主要负责猩猩的个人卫生。 我的任务是在食物短缺时充当应急口粮,好在一路上妖怪实在是太多,三个怪物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小小的加入打乱了我们的部署,猩猩水怪和猪围着小狐狸看了许久。 “我不知道你能干什么。”猩猩摇了摇头。 “我很能干的!”小小说。 “你当然很能干。”水怪淫笑。 小小一缩头,钻进我的怀里。 “还是当应急口粮吧。”猩猩说,“活的不会变质。” “可是我们已经有口粮了。”猪指了指我,“为什么还要一个?” “要不咱们先吃一个?”水怪舔嘴唇,“先吃小的,大的留在后面吃。” “不许吃!”我怒叱。 怎么办?猪扭头看看水怪。 秃子不让我们吃。 “猪脑子就是猪脑子。”水怪摇头,“你想想,秃子是什么?就是一块面包啊,对不对?” “对。”猪点头。 “这只狐狸是什么?就是一根香肠么,对不对?” “对。”猪点头。 “现在面包正在制止我们吃香肠。”水怪说。 “对。” 水怪拍了它一巴掌。 “你傻吗?我们为什么要听一块面包的话?我们可以把面包夹着香肠吃嘛!” “锅里的肉熟了!”猩猩远远地喊了一嗓子。 猪和水怪愣了一下,一齐转身扑了回去。 “你他娘的给我留点!” “爸爸。”小小从怀里钻出来,“这三个妖怪是谁啊?” “呃……它们其实不是妖怪,它们是和尚,算是你的叔叔。”我说,“你别看它们长得凶神恶煞,其实它们人还是很好的,心地还是很善良的,从来不滥杀无辜。” 我忽然觉得屁股底下有什么东西硌得疼。 伸手挖了挖,从泥土里抽出一截新鲜的人腿骨,比狗啃了还要干净。 妈的,这三个恶棍。 不远处猩猩一脚踩住猪和水怪,仰头把锅里的汤一饮而尽。 . . . 猩猩的捕食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它经常抓回来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比如狮子老虎霸王龙什么的。 每当我出面制止它们时,猩猩就把达尔文搬出来当挡箭牌。 “秃子你懂不懂进化论?知不知道什么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滚开滚开我们不和文盲打交道。”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文盲。 从某个角度上来讲,我应该算得上是个知识渊博的人。 这么多年来游历各国,每至一处寺院,总会有人问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有人问我,把冰箱塞进大象要几个步骤? 说实话此前我只听说过把大象塞进冰箱。 但我还是回答他三个。 他问哪三个? 把大象打开。 把冰箱塞进去。 再把大象关上。 对方惊奇。 大象如何能打开? 我说你着相了。 既然你能认为冰箱可以塞进大象里,那为什么大象不能打开? 那人又问如果要把狮子塞进大象,需要几步? 我想了想,四步。 为何塞狮子比塞冰箱要多出一步? 莫非是狮子凶猛,为防其伤人,所以需要把它捆绑起来? 不。 我摇了摇头。 因为你在把狮子塞进去之前,要把冰箱从大象里拿出来。 这些都不算是最刁钻的问题,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庙宇里的和尚每天寂寞难耐百无聊赖地数蚂蚁时想出了多少钻牛角尖能把牛钻死的问题。 到最后问题的难度已经变成了衡量修为的标准,谁的问题古怪刁钻谁的佛法就高深。 为了难倒一众同僚,僧人们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纷纷提出横跨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的旷世奇问。 某国一寺院住持成功地把相对论和佛学融会贯通,提出“佛祖能否超光速”的问题,顿时难倒全国上下一片同行。 此人也被捧上神坛,尊号“光速大师”。 不日另一人成功把量子力学与佛学相结合,提出“两个菩萨不相容”的假说,声称同一座寺院中容不下两尊菩萨,轰动佛学界。 此人亦被捧上神坛,尊号“量子方丈”。 我想师父如果还活着,肯定会灭了这帮妖魔鬼怪。 师父曾说所谓辩机和禅机,都是一帮被迫清心寡欲心越清越阴欲越寡越盛的人在死抠字眼,进一步说抠死字眼,或者死眼抠字,乃至死字抠眼。 这些人称不上是和尚,充其量只是一帮和珅。 我看看也是。 什么辩机禅机,都不如一只烧鸡。 有回辩论时一僧问我,你知道吃大象要几个步骤么? 此人乃上文那个要把冰箱装进大象里的和尚的大弟子。 他奉命前来报一箭之仇。 我顿时被难住了。 一路走来各国的和尚们都只关心如何把大象装进冰箱,就算是偶然遇上一个奇葩,也只是想把冰箱装进大象。 和尚们探讨把大象塞进冰箱需要几个步骤,把大象塞进电饭锅要几个步骤,把大象塞进微波炉要几个步骤,他们都只关心烹调过程而不关心食用过程。 如今终于有个人想起要吃大象了。 我没吃过大象,不知道吃大象需要几步。 但我反问他,你知道把大象装进电烤炉要几个步骤么?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笑了。 你都不会把大象关进电烤炉,又怎么吃它? 我赢了最终的辩论。 因为我成功地把问题转移到了如何把大象关进电烤炉上,在这个领域我才是专家。 但怪物们不吃我这一套。 猩猩吃过无数头大象,吃大象对它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只需要三个步骤。 猩猩抓了,猪宰了,水怪煮了。 怪物们几乎无所不吃。 但就是不吃猪。 我原以为这是看在猪的面子上。 但猩猩摇摇头。 因为这不清真。它说。 十二 猩猩又外出觅食去了。 它捕食向来是万无一失的,我们所有人都坚信。 所以猪开始磨刀霍霍。 水怪开始烧水生火。 我开始念经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我伸手翻页,忽然发现经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猪还在磨刀,刀被磨豁了口子。 水怪还在烧水,水缸被烧漏了。 我抬起头来,天已经黑了。 我记得猩猩是出门找早饭去了。 “喂,你们老大怎么还没回来?”我高声问。 猪瞬间惊觉,“猩猩呢?” 水怪也瞬间惊觉,“猩猩呢?” 正常情况下,当猪把刀磨得最锋利,水怪刚好把水烧开的时候,猩猩就会拖着猎物回来。 但现在猪的刀已经磨瘸了,水怪的缸都被烧炸了,猩猩还没回来。 “不好啦不好啦!” 小小忽然惊叫着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三蹦两蹦,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爸爸大事不好了!” “小小慢慢说,出了什么事?”我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你不是和猴头叔叔一起出去的么?猴头叔叔呢?” “猴头叔叔回不来啦!” 小小上气不接下气。 “小小亲眼看见它被妖怪抓走了!” 我一愣。 “小小和猴头叔叔出去找吃的,它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小小看见它站在一座山洞前,朝里面大声喊:里面的妖怪听着,唐僧在我手上,想吃肉的赶紧出来!” 然后呢? “然后山洞里出来了两个妖怪,一个头顶上长着金色的角,一个头顶上长着银色的角,它们手上拎着一个……一个好大好大的那个那个……”小小气喘吁吁,结结巴巴。 “葫芦?”我问。 “电饭煲!” 哦…… 我点了点头。 “它们俩把电饭煲放在地上,对准猴头叔叔,然后问猴头叔叔,‘我们喊你一句你敢答应么?’。” “它答应了?” 小小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蠢? 我吃了一惊。 这明摆的是陷阱,也敢往里踩? “那两个妖怪喊了什么?” “它们喊了一句爷爷。”小小低声说,“然后猴头叔叔就被电饭煲吸进去抓走了……” 小狐狸哭了起来。 猪听完把刀往地上一丢,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猩猩被抓走了,哈哈哈哈哈猩猩终于挂了,从今往后我就是老大了,你们都要听我的!” “老大个屁。”水怪撇嘴,“猩猩都挂了,我们还走个屁啊,来来来分家分家,你回你的高老庄,我回我的流沙河,秃子咱们一人一半,我要大腿。” “凭什么你要大腿?”猪很不满意。 “不行!”我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制止它们,“取经大业未成,怎可半途而废?想当初我师父……” “别跟我们扯你那个死鬼师父。”猪打断我,“他再厉害又怎样?还不是死了?还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是说往西边走就能找到真相吗?就能抓到凶手么?你自己数数你已经往西边走了多少年?结果呢?凶手呢?凶手呢?你连凶手都找不到还不赶紧找棵歪脖树吊死。” “佛祖有曰: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佛法再屌,一砖撂倒。”水怪在边上摇头晃脑。 “散了吧散了吧,猩猩不在了我们以后吃什么?”猪哼哼。 “如果再接着走下去,我们只能坚持到把秃子吃干净。”水怪打量了我一下。 “我觉得秃子的肉量还不够我一餐吃的。” “好吧好吧你们分家你们分家。”我一缩,“我自己去救猩猩。” 猪和水怪在后面哼哧哼哧地笑。 “去吧去吧,大唐高僧,那些妖怪会告诉你,把你塞进电饭煲要几个步骤!” . . . 两个怪物留在原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们真不去救猴子?”猪沉默半晌。 “救它作甚?”水怪冷冷地说,“如果不是因为那只泼猴,我如今还会是天庭的重要人物,你还在和你养的鹅卿卿我我,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像孤魂野鬼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是鹅!是嫦娥!嫦娥!” “长鹅就长鹅。”水怪摊摊手,“我恨不得把那只泼猴扒皮抽筋钻心剜骨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我也想啊。”猪坐下来,“但这些都有人替你做了,猴子根本杀不死。” “杀不死才好。”水怪舔嘴唇,“那样就可以杀了又杀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但你根本打不过猴。”猪说。 水怪沉默。 这世上有多少仇恨源于武力。 又有多少报复止于武力。 “秃子呢?”猪问,“我们也不去救秃子么?秃子肯定死定了。” “我们救了秃子多少次?” “一万次?还是九千次?我记不清楚了。”猪挠了挠头。 “是五万三千四百二十四次。”水怪回答,“你不累吗?” “那就不救了。” “如果救了,那么下一次秃子出事我们也得救,如果不救,那么下一个秃子出事我们还得救。”水怪摇头,“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这个操蛋的世道,不光有踩不尽的狗屎杀不死的猴子,还有救不完的秃子!” . . . 我很幸运没有被在半路上被豺狼虎豹吃掉。 但不幸的是我即将被妖怪吃掉。 我被绳子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丢在角落里。 两个妖怪站在我面前指指点点,一个头生金角,一个头生银角。 金角问银角:最近外面闹饥荒么?怎么这么多和尚? 银角一愣,饥荒和和尚有什么关系? 金角回答:因为和尚这种生物和乌龟是很像的,不是饿急了不会出洞,你看这颗光头,是不是很像归头啊? 是是是是像像像像像哈哈哈哈哈……银角大笑。 我气得浑身发抖,“士可杀不可辱!” “你又不是士,你连卒都不是。”金角说,“你只是个和尚。” “和尚也不能侮辱!你可以毁灭我的身体,用火焰把我焚烧成灰烬,但你无法打败我的灵魂,无法玷污我的意志呜呜呜呜……” 金角脱下袜子塞进我的嘴里,耸了耸肩,“为什么每个和尚都这么话痨?” 十三 和尚你从哪里来? 我从来处来。 啪!一巴掌。 我从东土大唐长安来。 和尚,你要往何处去? 我往去处去。 啪!一巴掌。 我要去巴基斯坦。 啪!又一巴掌。 我靠我都说了我要去巴基斯坦,怎么还打我? 说实话,否则打死你。 我要去印度…… 印度?!两妖都吃了一惊。 ……尼西亚。 这一路走来我也学聪明了。 无论如何不能在妖怪面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如果有人问起救说是去巴基斯坦或者沙特阿拉伯。 逼急了就声称自己是去赤道几内亚走亲戚,因为赤道几内亚其穷无比,打劫的都提不起兴趣。 千万不能暴露自己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取经的僧人。 因为目前唐僧肉市场紧俏,价格一路飙升势头远超房地产,无数神仙都下海从业。 这条庞大产业链的源头就是我,如果暴露身份我将被制成各类高档食品药品保健品远销海内外。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传谣说唐僧肉可以治疗癌症艾滋病,如今全世界的人都张着网在抓我,云游在外的大唐僧人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捕杀,一度濒临灭绝。 . . . 金角银角抓到了一个本以为是去印度结果是去印度尼西亚的和尚。 这就好比捡到了一叠红票子,本以为是人民币打开一看结果是冥币。 抽奖抽中了一辆轿车,本以为是奥迪到手一看结果是奥拓。 现实与期望的落差之大让人泪流直下三千尺。 金角很失望。 挥挥手准备让我下锅。 “何必如此失望?”我说,“你看生活这么美好,为什么要愁眉苦脸?我师父曾经跟我说要怀有一颗爱心去面对他人,你看我就常怀一颗关爱感恩之心,所以纵然穷山恶水,也自有无限风光,纵然一路上妖魔不断,它们的滋味也不尽相同,朝阳有朝阳的光芒,落日有落日的美好,心中要有爱啊,因为只有爱才能拯救世界。” “你跟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有这么多废话吗?”妖怪问。 “这不是废话,只是一点人生的经验。”我摇了摇头,“我师父传授给我的。” “你师父呢?”妖怪问我。 “他死了。” “这就是他为什么活不长。”妖怪用手指捅了捅我的胸口,“这也是你为什么接下来就要死了。” “你们这帮傻和尚都认不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所以你的师父死了,所以你接下来也要死。”妖怪哼哼笑,它们凑近我的脸,轻声说,“这个世界……可是会吃人的。” “不过你是没机会再见识到了。”妖怪们哈哈大笑,“因为你马上就要进我们的肚子了。” 妖怪们把我吊起来。 我脖子上的木牌从衣领里晃晃悠悠地掉了出来。 “等等!”金角忽然大喊。 他上前把我的木牌一把摘下来,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两个妖怪凑在一起观察了很长时间,确认了木牌上的字迹之后大喜过望。 不禁感叹人生当真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抽奖本以为抽到了奥迪实际上是奥拓,但奥拓里坐着奥巴码。 “是他么?”金角问。 “应该是。”银角点头,“你看都一样黑。” “我不是说奥巴码。”金角拍了他一巴掌,“我是问这真是唐僧么?” “应该是。”银角点头,“你看都是光头。” “这是第几个唐僧?” 银角把木牌翻过来,背面的数字是两千。 “这是第几年了?” 银角摇头,“数不清了。” “我们集齐七个了么?”金角的声音开始颤抖。 银角从怀里掏出一大把发黄老旧的木牌。 每一个和我的都一模一样,我吃了一惊。 师父说这牌子是我的外挂,没想到这外挂还是量产的。 一……二……三……四……五……六……银角一边数手一边抖,满头大汗,“加上现在这个,一共七个。” “我们真的集齐了?” “我们真的集齐了!” 两个妖怪呆了一秒钟,然后相拥嚎啕大哭起来。 我在边上看得莫名其妙,七个? 七个怎么了?集齐七个能召唤神龙么? 忽然有人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偏头,吃了一惊,竟然是小小。 这只小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潜了进来,从我背后探出头来。 “小小,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轻声问。 “我来救你啊爸爸。” “胡闹,赶紧藏起来。”我急了,“就你一个人么?猪和水怪呢?” “猪和水怪也来了。”小小回答。 “它们在哪?”我惊喜。 “它们太着急所以跑得太快了,转弯不及时。”小小说,“猪就撞树上了。” “水怪呢?” “水怪现在正在拔猪呢。”小狐狸小声说。 . . . 金角银角哭完起身,擦干眼泪。 小狐狸一缩头躲了起来。 “爸爸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她在躲起来之前对我耳语。 “两位大王,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吃人呢?”我问,“吃点素有什么不好?人肉是红肉,吃多了容易得冠心和脑溢血,适当的素食有利于诸位的心血管健康。” “吃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别人能吃得我们就吃不得?”银角反问,它们倒有些诧异,“人类不是通用口粮么?家家都在吃啊,神佛吃,妖魔吃,鬼怪吃,猛兽吃,你们人类自己也吃人啊,以前我们去那个那个……” 银角敲了敲自己头顶上的角。 “五庄观。”金角提醒。 “对对对五庄观。”银角一拍脑门。 “那座道观里有一棵老大老大的果树,上面结的全是婴儿,他们还说是什么人参果,那个老道士宴宾客时叫童子一人给摘一个来,放在盘子里端上来,还是活的呢,一边笑一边满地乱爬,老道士提着一把刀,‘唰’地一下就把他们的头剁掉了,血溅得比人还高,然后开膛破肚,肠子内脏流了一地。” “然后那些人就用手抓着吃,狼吞虎咽的,吃得满脸满身都是血。” 我吃了一惊。 “这不可能,这种事怎么会没人管?” “谁会管啊?那老道士招待的就是神仙和菩萨嘛,他们吃的又不是人,是天地灵物人参果嘛。”妖怪嘿嘿笑,“一开始我们还不敢吃呢,问师父这不是在吃人么?结果有个菩萨笑眯眯地跟我们说,这不是人,这是人参果!是人参果!是参!是果!” “所有人都说是果,那就是果呗。” 黄澄澄的大锅架了起来,柴火烧得很旺。 我被吊了起来,悬在洞顶上。 “怎么吃?”金角问,“清蒸还是油炸?” “上一个是清蒸的,上上个是油炸的。”银角摇头,“还是红烧吧。” “上上上个是红烧的。”金角不同意,“还是水煮吧。” “上上上上个是水煮的。”银角不同意,“还是炭烤吧。” “上上上上上个是炭烤的。”金角拒绝,“还是爆炒吧。” “上上上上上上个是爆炒的。”银角拒绝,“还是清蒸吧。” 两个妖怪争论许久,最终达成意见一致。 它们决定把我清蒸油炸红烧水煮炭烤爆炒了。 十四 许多年前。 三十三重离恨天之上住着一位老头子,不知道活了多少年。 他只记得自己出生时宇宙还只是个小点。 他年轻不懂事,不小心弹了弹那小点。 然后那个点就爆炸了。 老头子被炸得头昏眼花耳鸣目瞎,从此一生与点结缘,他痛恨一切点包括小数点。 老头子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早晨起床去东边把太阳叫醒,然后播撒下朝霞,傍晚再把太阳赶回笼子。 没事的时候溜溜鸟,偶尔去北海钓鱼,有时会把五爪金龙和大鲲钓起来,老头子又把他们放回去。 更多的时候老头子坐在自己家里炼药。 因为他老觉得这个世界迟早要完,只有药丸才能拯救要完。 所以老头子为了不让世界完蛋,孜孜不倦地炼丹。 但老头子经常失败。 他无法预测炼丹炉中量子力学波函数坍塌的走向,也就是说他没法打开炉盖观察结果。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是连他都没法预测的,但他的丹药就算一个。 老头子不知道炉子里的丹药究竟处于什么情况,可能是活的可能是死的。 一旦开盖结局就会确定。 老头子运气很差,他每次打开盖子,丹药都是死的。 有人跟他说: 去找上帝,把他手里的骰子打翻。 老头子不信邪。 他认为上帝不掷骰子。 有时候众仙从他家门口路过,会看到老头子坐在废墟里发呆,就知道他的炉子又炸了。 “老骰子,你应该掷个骰子试试。”人们笑。 老头子很愤怒,决定从此改名。 把名字中间那个头字去掉,就叫老子。 以后谁再敢嘲笑他,就必须得这么叫: “老子,你应该掷个骰子试试。” 后来果然再没人嘲笑他。 . . .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叫老子?”我一怔。 “你懂个屁啊。”金角撇嘴,“这世上还有人叫孙子呢,子是尊称懂不?如果以后我们出名了,后人就会称呼我为金子,称呼银角为银子。” “那我呢?”我问,“如果我以后出人头地了,是不是就该叫糖子?” “糖子个屁!”两个妖怪异口同声,“你是金蝉子啊!” 金蝉子? 我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金蝉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和金龟子金击子是亲戚么? . . . 这一天老子又炸了一炉丹药,心情郁闷下凡散心。 途径一山偶遇一藤葫芦,藤上结有葫芦九个,郁郁葱葱长势喜人,老子心中一动,就摘了两个下来,带回了三十三重离恨天之上的兜率宫。 老子把葫芦切开,里面蹦出来两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世事当真如此奇妙,就像有人本只想约个炮,却不慎谈了场恋爱,你本意只是想切个瓢,却也能切出个二胎来。 老子给大的取名叫金子,小的取名叫银子。 开始教授他们修习道法研读经典,研磨药材掌控火候,最终凝炼丹药。 没事的时候老子也曾教他们一些人生的道理和经验。 比如说关于一字的性别问题。 老子告诉他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囊括天地至理。 道生一,一生二是什么玩意? 两个孩子问。 “你们看。”老子在背后的墙上划下一个一字,“这是一个‘一’字。” 两个孩子点点头。 “它是个公的。”老子说。 两个娃娃当场愣住了,“一字还分公母?” “当然分,这世上什么东西不分公母?”老子驳斥,“石头都分。” “这世上哪有母的石头?”金子问。 “当然有,你们以后就会知道,石头不仅有母的,还能生猴子。”老子振振有词,“明白了?明白了我们就接着讲,现在我要让它生个二字,该怎么生?给它找来一个母的一字。” 老子接着在墙上再划了一道,“你们看看。这是个什么字?” “二。” “看见没有?一生二,就是这么生出来的。”老子说,“如果就一个公的一字,能生出来二字么?” “不能。” “一公一母才能生,这不就是天下最大的道理了么?” 两个娃娃怔忡半晌,“如果那个一字也是公的呢?” “什么?”老子一怔,“这怎么可能是公的?” “为什么不可能是公的?”金子问。 老子沉吟,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遇上这样的学术问题,该怎么证明这个‘一’是公的呢?他尝试着又加了一笔。 “这不是个工字么?”两个孩子一愣,“不是二啊。” 老子又改了改。 “这……这是个干字吧?” . . . 老子滥用童工的火候和他炸炉的火候一样炉火纯青。 金银两个娃娃很快就学会了怎样坐在炉子前用芭蕉扇生火。 老子仍旧过着清闲幽静的生活,每天早上去东边的扶桑树上把那只傻鸟叫醒,中午去北海钓鱼,钓起五爪金龙或者大鲲就塞进篓子里带回去煮了。 下午去楼下的三十二重天串门,晚上回家又看到炸了一炉丹,两个童子坐在废墟里面如死灰。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老子那成功率不超过一千万分之一的九转大还丹也炼成了一葫芦。金娃银娃长期生活在烟熏火燎之中,都烤成了炭娃娃。 天上的日子平静而沉闷,神仙们四处串门无所事事所以无事生非聚众斗殴,两个童子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门槛上看热闹。 闹得最大的一次,是二郎神的妹妹跟着凡人跑了。 二郎神放狗去追都没追回来,天庭震动。 闹得更大的一次,是玉帝的小女儿跟着凡人跑了。 玉帝放二郎神去追都没追回来,天庭再次震动。 天上的裙带关系和花边新闻永远剪不断理还乱,天庭的老干部们嗑嗑瓜子喝喝茶,这样的日子漫无边际,和天上的银河一样没有尽头。 直到有一天,天上来了一只猴子。 那只猴子叫弼马温。 两个童子问老子什么叫弼马温。 老子回答说这是个兽医。 专门负责给马治病,有他在马就不会发瘟,所以叫避马瘟。 避马瘟深谙生命在于运动的真谛。 他上任两天就趁着上级不注意把马厩里所有的天马全部放了出来,两个童子坐在家门口,抬头看见成千上万的骏马如江水浩浩荡荡地越过银河。 赤红的毛皮犹如划过天边的流火,比最壮观的晚霞还要壮美,把当天镇守南天门的四大金刚吓得当场心肌梗塞。 避马瘟被炒了。 两个童子很惋惜很遗憾。 避马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他在天庭就不会那么无聊。 但天界之上都是一帮退休老干部,外壳是榆木内心是木鱼,血管里流动的都是饱和不饱和脂肪酸,他们脆弱得堪比瓷器的心脑血管经受不住什么大刺激。 他们不敢把马放出来,不敢让神仙与凡人通婚,不敢相信自由和爱情。 所有的天马都被戴上辔头拴了起来,天庭严令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准擅自放马,从此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万马奔腾的场面。 在金子银子两个童子看来,避马瘟也算是干了一件大事,人一辈子干一件大事就足够了,那已经是牛逼哄哄的人生,够你炫耀一辈子,你可以跟后辈们说老子当年在天界上放马把四大金刚……啊不,变形金刚都吓出了心脏病。 但猴子不一样。 他最牛逼的地方在于他不是一辈子干了一件大事。 而是他这一辈子就是一件大事。 猴子下界之后转眼自立为王,号齐天大圣。 两个童子算了算时间,按照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倍率,猴子下凡之后花了三天时间独立称王,也就是七十二个小时,或者四千三百二十分钟。 换算成天上的时间,一共花了七百二十秒。 也就是说,玉帝刚刚把辞退书发下去。 屁股还没坐热还没来得及退朝,猴子造反的消息就传了上来。 这反馈效率真是比天庭那奇长的反射弧不知道快到哪里去了。 太长时间没有人敢造反了,如今突然有人自立为王,整个天庭都兴奋起来。 原本四处串门无所事事的神仙们终于有了发泄时间和精力的渠道,天庭内部的阶级民族文化社会矛盾一致对外转化成种族矛盾,玉帝亲自动员说这将是一场炮火连天的战争,火德星君把火水德星君把水二郎真君把狗玉皇大帝把屁全部都放给了猴子,十万天兵天将围剿花果山。 但猴子什么都不怕。 除了玉帝的屁,他照单全收。 天庭的雄起和他们的渤起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神仙们常年内耗极度空虚,被猴子揍得不知东南西北。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炮火连天和战火连天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词。 十五 当神仙们发现这只猴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根本就杀不死干不掉之后迅速怂了。 天庭当即表示承认齐天大圣的合法席位,允许他在上界居住,并负责管理蟠桃园。 此事后来变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谁也不知道当初究竟是谁第一个想出来让一只猴子去看管桃子园,但就这个想法的愚蠢和不切实际来看,那个人多半是玉帝。 就这件事后来竟然变成了一件未解之谜来看,那个人肯定是玉帝。 猴子和天庭从此过上了相安无事和谐共处的幸福生活。 . . . “这就结束了?”我问。 “当然没有。”金角摇头,“如果这就结束了,我俩也不会待在这里。” 这时门外忽然有小妖急匆匆地闯进来禀报:“不好了大王,门外来了头猩猩!” “猩猩?”金角皱眉,“猩猩不是已经被我们收了么?” “这一次是大猩猩。” “好吧我去收了它。” 银角拎着电饭煲出门。 我望着银角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洞中寂静下来,紧接着我听到了门外的如下对话: 你们是不是抢走了秃子? 是又如何?我们不仅抢了他,还吃了他。 还有没有剩下的? 没有了! 妖怪!你们好大的胆子!秃子是我的口粮!你们也敢抢!看我平了你这老鼠洞! 废话少说,猩猩,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么? 有什么不敢? 魔封波—— 啊—— . . . 洞外陡然寂静下来,银角拎着电饭锅回来了。 “不是说要喊一声名字,还要答应一声么?”我问,“你怎么不用叫名字就能收了它?” “你说这个啊?”妖怪拍了拍电饭锅,“声控那是老式的,已经淘汰了。” . . . 天庭又恢复了平静,神仙们继续寻欢作乐。 他们决定举办一次盛大的文艺晚会,以庆祝和纪念第一次对猴战争的胜利——他们其实没有胜,但除了猴子,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胜了。 既然是庆祝第一次对猴战争的胜利,那么大会的邀请名单上自然不会有猴子的名字。 否则晚会现场就可能发展成为第二次对猴战争。 猴子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它继续在蟠桃园里当它的齐天大圣。 直到七仙女奉命去园子里摘桃,猴子才知道这帮兄弟不仗义,一群人玩竟然不叫上自己,齐天大圣成了齐天大剩。 所以它决定自己去,反正瑶池也不远。 老子受邀参会,金银两个童子留在兜率宫看家,两个孩子坐在门槛上看着各路神仙拖家带口腾云驾雾直奔瑶池。 二郎神牵着他的犬,李天王牵着他的犬子。 王左将军骑着他的马,天棚元帅骑着他的马子。 刘沉香带着他的娘,龙德星带着他的娘子。 镇元大仙拎着金击子,迦叶尊者拎着金蝉子,齐天大圣拎着金色子…… 齐天大圣? 两个童子一愣,探头去望,果然看见衣冠不整浑身酒气喝得醉醺醺的猴子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 “大圣!大圣!” 两个孩子起身叫它。 猴子听到有人叫它,迷迷糊糊地转过身来。 后来金银两个童子被贬谪下界,天庭编织罪名时这一条被命名为“引猴入室”。 “你们叫了它两声,就被贬了下来?”我有点吃惊。 “哪有这么简单?”妖怪摇摇头。 “不好了大王——”又有小妖怪闯进来,“门外又来了一头猩猩。” “猩猩?”银角皱眉,“则么又来一头?” “这一次是黑猩猩。” “哎呦你们捅了猴子窝么?附近的动物园失火了么?猴山被人炸了?”我不耐烦了,“快去收了它,回来接着讲故事。” “好,我去收了它。”银角点点头,拎着电饭锅转身出门。 接下来我再次听到了如下对话: 妖怪!你们是不是偷走了我的秃子? 偷了又如何?我不仅偷了他,还吃掉了他。 还有没有剩下的? 没有了! 妖怪!你们好大的胆子!秃子是我的口粮!你们也敢抢!看我平了你这老鼠洞! 废话少说,猩猩,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么? 有什么不敢? 魔封波—— 啊—— . . . 我抬头望了望天,问佛祖:作者好懒呐,这直接复制粘贴的吧? 佛祖摇了摇头,我保证他是一个字一个字打的。 . . . 醉醺醺的猴子进了门。 两个童子还没来得及告诉它这里不是糖豆铺子是药店,猴子就已经把老子那一葫芦成功率不足一千万分之一的九转大还丹倒进了嘴里,想当初老子为了攒这一葫芦丹药攒得天荒地老宇宙毁灭,他说每一颗丹药就是一个大千世界。 猴子花了三秒钟就毁灭了三千个大千世界。 “哔哔啵啵”地嚼了个干干净净,拍拍屁股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评价“呸,不好吃。” 猴子在丹房里转了一圈,又回来坐在门槛上,两个童子并排坐在它的身边。 “喂,小娃娃,你们家大人呢?” “大人开会去了。” “哦。” 三人继续并排坐在门槛上。 猴子学着两个童子的动作拢着膝盖双手托腮平视远方,一动不动,但猴子很快烦腻了,它从出生起就没这么安静过,坐在这里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青空和云海,这年头连架飞机都看不见,这里是三十三重天,飞机飞不到这么高。 “喂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猴子问,“不无聊么?” “我们在等老子回来……不无聊啊,天上每个人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你看南极仙翁和太白金星坐在那边的树下下象棋,一个人只剩下一个象,一个人只剩下一个仕,他们也能孜孜不倦地下上一万年。”金子说。 “老子说其实那两个老家伙都是驴,放不下老脸认输,又不肯和棋,所以拿着象和仕也斗得乐此不疲。”银子说,“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浪费生命,真是蠢死了。” “是啊,真蠢。”金子点点头,“如果是我,我就让象飞过河去,吃掉对方的帅。” “确实蠢。”银子也点点头,“如果是我,我就让仕走过河去,吃掉对方的将。” “那我就用象吃掉你的仕!” “那我就用仕吃掉你的象!” 猴子坐在边上默默无言。 看来无论是谁,最终结果都是拿着象和仕斗上一万年,下一局没有结局的棋。 它觉得所有人都蠢,都是驴。 如果是它来下,它既不会用象去吃对方的仕,也不会用仕去吃对方的象。 它会掀起棋盘砸在对方的脸上。 十六 “你们没什么游戏可以玩么?“猴子问。 “没有。”两个孩子一起摇头。 “真无聊,我来教你们。”猴子拍拍屁股起身,从丹房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大葫芦,打开塞子倒出一枚丹药。 两个童子记起那是老子炼的还魂丹,脸色一变,一齐扑上去,“等等!” “看好了啊。”猴子甩手把药丸扔进炉子底下的火堆里。 “轰”地一声,火光闪耀,丹药爆炸了。 两个童子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谁让你们在药丸里面加这么多木炭硝石和硫磺?你们师父不懂化学吧?”猴子嘿嘿地笑,“这个不是丹药,是炸药。” 金子银子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炼丹的炉子老是炸。 从这一天起,老子的兜率宫变成了军火库。 “你们看着啊,还有更好玩的。”猴子在两个小孩子面前装逼很得意,它托住一葫芦药丸,用尽全力向上一抛。 两个童子眯着眼睛仰着头,那个葫芦不知被猴子扔到了什么地方,杳无踪迹。 “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嘛……” 话音刚落,震耳欲聋的轰响从高空中传来,如九天之上的惊雷,五颜六色缤纷绚烂的大花在空中妖娆盛放!金色的火焰像流星一样四射,深红色和深紫色的流光顺着天穹缓缓落下,仿佛银河之上落下的幔帐,又宛若女神舞动的裙摆,两个孩子白皙的小脸被光芒照亮,瞳孔中倒映着流光溢彩落英缤纷,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非凡如此瑰丽的场景,美得不像是在天界。 “这……这是什么?”金子轻声问。 “烟花嘛。”猴子回答,“家家户户过年过节都放。” “是人间的东西?”银子问。 猴子点点头。 “人间真好。”两个童子轻声说。 “人间还有更多好玩的东西。”猴子说,“你们啊,以后到人间去转一转,就能看到更多好看的东西。” 两个童子吓了一跳,脸色一白。 “怎么了?”猴子问。 “这种话不能随便说的,是触犯天条的。”金子悄声说,“神仙思凡是重罪,要遭天诛之刑。” 猴子愣愣,“我说一句话都是犯罪?” 两个童子忙不迭地点头。 “还要遭什么天猪之刑?” 两个童子点点头。 猴子想了想,大概是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只好吐出一句:去他妈的。 . . . 猴子教会了两个孩子很多游戏。 比如折了月宫门前的桂树枝拖回来做弹弓——月球距离地球只有三十八万公里,猴子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也就是五万四千公里,翻七八个跟头就到了。 接着他们把兜率宫里的丹药当作弹药,猴子带着两个童子一轮齐射就把南天门射倒了,威力堪比超远程榴弹炮。 金子稳稳地从葫芦里倒出一枚丹药,举弓欲射,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身边的银子。 “老子今天怎么还没回来?” “谁知道?不管他。”银子耸耸肩,“嘣”地一声手起弓落,丹药精准地击中了一只从头顶上路过的鹤。 “我操!谁打的?谁打的?”鹤勃然大怒。 又是“嘣”地一声,猴子一枚丹药打在了鹤的头上。 “操!还打我!” “嘣嘣嘣嘣嘣!” 鹤落荒而逃。 三人哈哈大笑。 “如果你们口中的老子是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子,那么他今天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猴子忽然想起这一茬来,“我今天过来的时候,有个老家伙慢吞吞的挡我的道,被我一脚踹下去了。” “被你踹下去了?”两个童子吃了一惊。 “是啊,这件事很严重么?”猴子点点头。 两个童子面面相觑。 如果老子真被人打了,那这件事可就大了。 但是天庭上白胡子白头发的人那么多。 说不定被踹下去的是太白金星呢? 一定是太白金星。 “不不不,不严重。” . . . 天庭震怒。 针对齐天大圣在晚会上胆大包天的胡作非为,众仙一致表示绝不可姑息。 太上老君在天庭朝堂之上泣血控诉猴子的罪状,猴子不仅行凶伤人,一脚把他踹下凡间,导致其浑身上下多处骨折,还擅自闯入兜率宫盗走了所有的丹药。 据统计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足够买下两个天庭。 造成的间接经济损失足够买下四个天庭。 造成的恶劣影响足以让在场的所有神仙一起下台,包括玉帝。 玉帝正在填写征兵数目,听到此处手一抖,不小心在十字后面多加了个万。 月老上朝也声泪俱下地指摘猴子,他骑着白鹤从兜率宫门前经过,就被猴子一顿痛打,并因此丢失了口袋里的所有红头绳。 从此世间盛行自由恋爱婚姻,神仙们再也不能掌控人类的繁殖大权。 玉帝手再一抖,又加了个万。 不过按照天庭律法,玉帝也不能随随便便定猴子的罪。 天界有十分严格的审讯定罪制度,定罪需要确凿的证据,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 玉帝宣证人上殿。 金子银子两个童子从未上过天庭。 在他们看来天庭是个类似法庭的地方,只要坐在最上面的人说你有罪,你就有罪,无罪也有罪,说你无罪,你就无罪,有罪也无罪。 “你们就是猴子罪行的目击者?”玉帝高高在上,偏头示意太白金星宣读罪状。 太白金星从怀里掏出一大卷卫生纸,开始从头读起: “下界妖猴孙悟空,大逆不道,触犯天条,罪无可恕,现罗列其一万八千四百六十六条罪状如下: 一,不敬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不敬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不敬一气化三清太清居火赤天仙登太清境玄气所成日神宝君道德天尊混元上帝……” 身边有人悄悄掐了他一下。 “简单点!” 太白金星一怔。 “哦好好好好,不敬三十六诸天一万八千六百四十四尊上仙,不敬天地,不敬师长,不敬父母,不敬同僚,其心可诛,其罪当诛,其人必诛,诛诛诛诛诛诛——!” 南极仙翁在底下小声接茬:“你的鼻子有两个孔……” 十七 “神仙的名字都这么长么?”我问。 “本来是没有这么长的。”金角说,“这世上本来没有名字,叫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名字。” “都是后人加上去的。”银角撇嘴,“就好比你金蝉子,一开始名字就是金蝉子,但一百年后,有人觉得你的地位很高,就会在你的名字上加上个前缀或者后缀,比如说加上一个大字,你的名字就变成了金蝉大子。 再过一百年,有人觉得你的地位应该更高,就会再加上一个大字,你就成了金蝉大大子。 再过一百年,你就会变成金蝉大大大子。 再过一百年,忽然有人觉得你很傻,就会把你的名字改成金蝉大大大傻子。” 我点了点头。 太上老君的称号如此之长,那他的牌位岂不是要捅破房顶? “你懂个屁嘞。”妖怪不屑地看我一眼,“称号越长,说明神仙的地位越高,他们都是把称号写在帽子上去上朝的,你知道凌霄宝殿有多高么?” 我摇了摇头。 “二十二米。”金角说。 我在脑子里想了想二十多米高的大殿是什么样子,真不愧是天庭。 “凌霄宝殿里,底下两米高的是人,剩下的二十米是帽子。” . . . 太白金星继续念: “二,背离祖国,背离人民,愚昧无知,好逸恶劳,损人利己,见利忘义,违法乱纪,骄奢淫逸……” 一众仙班听得心惊肉跳。 哪一条都像是在说他们。 有人悄悄掐了太白金星一下,“简单点!” 两个童子跪在底下越听越不对劲了。 这份罪状书上列举出来的罪名大多数他们都闻所未闻。 如果真的按照太白金星的说法,那么那只猴子在陪他们去月亮上摘桂树枝的时候。 同时还在地球上偷看了七仙女洗澡。 在金星上断了吕洞宾的长剑。 在木星上煮了张果老的毛驴。 在水星上折了铁拐李的拐杖。 在土星上偷了曹国舅的玉版。 在银河的另一边砸了真武大帝的椅子。 在宇宙的另一头烧了紫薇大帝的房子。 “不不不,冤枉啊,冤枉啊,它真的没有干这些事……”两个童子猛摇头。 玉帝打断他们。 “你们作为目击证人,质证有功,对于你们的玩忽职守之罪,朕可以考虑从轻发落,太白金星,告诉他们玩忽职守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太白金星从怀里掏出第二卷卫生纸,开始从头念起:“据天条第一万八千七百二十四篇第五千三百二十六条,因玩忽职守至严重后果者,应处以如下刑罚: 有期徒刑,刑期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扒皮抽筋,扒一层皮抹一层盐,抽一根筋灌一条铅。 天雷击顶,地上有多少株青草劈多少下。 长鞭抽笞,天上有多少颗星星抽多少下。 以及拔指甲夹手指插竹签下油锅浸猪笼挖眼睛割舌头削鼻子炮烙活埋枭首凌迟车裂等一千四百三十八种刑罚,时间有限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那我再问一遍。”玉帝笑眯眯地问,“以上的罪名是否属实?是不是都是猴子干的?” “是是是是。”两个童子吓得缩成一团。 众仙都松了一口气。 玉帝缓缓起身,“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证据确凿,妖猴罪大恶极,百死莫赎,就算穷我天庭之物力,也要将此妖捉拿归案!” 晚会最终还是发展成了第二次对猴战争,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隆隆碾过,又岂是两个孩子可以逆转的重量。 . . . 两个童子返回兜率宫,他们坐在门槛上一齐向东边望,可以看见天边乌云滚滚雷声震震,但他们知道那不是乌云也不是雷声,遮天蔽日的是天界的大军,黑压压一片人海,旌旗翻飞如赤红的波浪,震耳欲聋的是擂动的战鼓,方圆百里的行云都被震散。 世间再无这样浩大的声势,诸神的降世总是带着泰山般的威严。 天庭终究还是展现出了自己的强大实力,令人望之绝望。 他们看到有五色的雷霆自九天之上而来,击穿山峦照亮天地,有八爪的金龙在天边盘绕,吞云吐雾呼风唤雨,还有李天王的宝塔,二郎神的狼狗,四海龙王带来一海之水倒灌而下。 两个童子不敢相信有谁能抵抗这样的力量。 任何人在天庭面前都是渺小的蚂蚁,蚂蚁怎敢妄想推泰山? 但下一刻那只蚂蚁就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它带着冲霄的怒吼高高跃起,仿若一颗火红的流星,一棍子砸在泰山上! 天地崩兮山河倾覆。 它打穿十万天兵天将打穿三十三重天打穿二郎神打穿四大天王打穿八大金刚一路打上南天门,它是大地上射出的一支利箭,无人能挡,最后一直钉在凌霄宝殿上,近者皆如刀锋割面。 两个童子都惊呆了,接着他们都松了口气。 猴子太牛逼了,没人能抓住猴子,猴子就可以继续逍遥法外了,想去哪就去哪想放烟花就放烟花。 他们身后兜率宫的门忽然吱呀吱呀地打开了。 两个孩子都一愣。 老子踏出门来,嘴里悠悠地哼着歌,食指上转着一只金色的镯子。 . . . 战争结束了。 金子银子都认为猴子不该惹老子。 就算猴子打得过漫天的神仙,它也打不过老子。 猴子被抓住了,玉帝大喜过望,他下令在高山之巅筑起万仞高台,立起烧红的铜柱,猴子被绑在上面,每天用雷劈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一连劈九千九百九十九天,天庭又把猴子沉入最深的冰海,让洄游的鱼群啃噬它的血肉。 但猴子始终不死,它在海底日日夜夜大骂天庭和玉帝。 结果整片海域的人都知道这世上有个蠢货叫张百忍,于是玉帝派人去把它的嘴堵住了。 被堵住了嘴的猴子用心声骂天庭,结果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世上有个蠢货叫张百忍。 于是玉帝派人去把它的心挖了出来。 猴子失去了心脏,但它还有灵魂,它的灵魂继续痛骂天庭,结果全宇宙的人都知道这世上有个蠢货叫张百忍,玉帝无奈了,他能毁灭猴子的躯体,但无法粉碎它的精神,那个灵魂任凭雷劈火烧,始终屹立不倒。 两个童子坐在门槛上,他们能听到猴子的声音,猴子被抓已经过去了三年,也就是一千多天,放在人间就是一千多年,地面上的人们已经把猴子的骂声当成了自然现象,每天清晨,跟着太阳一同出现的还有天上的滚滚雷声,响彻云霄,那雷声说:玉帝,你这个傻叉! 金子银子很高兴猴子没有死。 身后兜率宫的大门又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两个孩子都一愣。 老子踏出门来,嘴里悠悠地哼着歌,手上提着一个火锅。 那只顽强的猴子最终还是被押进了兜率宫。 当天上地下都无人可以杀死它的时候,这个宇宙里还有最后一个人对付它。 那个人就是老子,他要把猴子炼成丹药。 “把猴子炼成丹药?猴子有个毛的药用价值?”我一怔。 “是啊是啊,猴子有个毛的药用价值?”银角点了点头,“老子的化学和生物其实很差劲的,他最多就是个物理学家。” “我们问他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葫芦藤上长的。”金角说。 “你说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说出这种傻话?”银角哼哼。 当两个童子再一次见到猴子时,后者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带着他们放烟花的齐天大圣。猴子被粗长的铁链刺穿了琵琶骨,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皮毛焦黑身体破碎,只剩下一副烧得发亮的骨骼支撑着这具支离破碎的皮囊,他那样脆弱那样虚弱,仿佛灰烬堆积起来的形状,伸手触碰就会坍塌化作飞灰。 那双眸子里暗淡无光,像是风中的残烛。 这只猴子力竭了,奄奄一息,但天庭却没法彻底毁灭它,他们烧焦了它的毛发,扒去了它的皮肤,削去了它的血肉,砸碎了它的骨头,用雷电和火焰日夜灼烧,就算是块石头都该灰飞烟灭了,但这只猴子体内还残留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玉帝看不懂诸神看不懂天庭看不懂,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毁灭那东西,他们认为只有那东西消失了,猴子才会彻底死去。 但那东西是如此之顽强如此之坚硬,天庭搬出了一千万吨的超大型水压机碾压它,金刚石都在这股重压下粉碎,但猴子心中的那东西却把水压机磕出来一个口子。 老子说那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无法粉碎无法焚毁,只能慢慢炼化。 童子们伸手抚摸猴子焦黑的四肢和翻转的皮肉,疼得快要哭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两个孩子哭得浑身打颤。 “哭什么。”猴子耷拉着脑袋,它的脖子断了,眼睛也瞎了,但好在嘴还能张开,所以它露出微笑,“久别重逢应该笑一个。” 童子擦干眼泪。 “记住啊,以后有机会去人间转一转。”猴子嘿嘿笑,“人间很好玩的,去他妈的天条。” 这是两个童子听到猴子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猴子被投进了炼丹炉,两个孩子哭喊着趴在炉子边上拼命地伸出手去,但最终没能握住那只被火焰逐渐吞没的残破手掌。 “后来呢?”我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 “轰隆”一声巨响,洞顶塌方了。 我一愣,后来洞顶塌了? 烟尘弥漫上来,原来洞顶是真的塌了,巨石落下来把两个妖怪连同它们的电饭锅一起砸成了饼,腾起的尘土中逐渐显露出一个庞大壮硕的身影。 猩猩脚踩在碎石堆上看着我。 “爸爸!”小狐狸从猩猩的背后钻出来,扑进我的怀里,帮我解开绳子。 “小小?”我吃了一惊。 “爸爸我做得怎么样?”小狐狸朝我眯眼笑。 “是你把猩猩放出来的?”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猩猩找上门来。 “对啊对啊,猴头叔叔好几次都是我放出来的。”小小点点头, 我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如何打开那个锅?” “我把电源拔了啊。”小小眨了眨眼睛。 猩猩低头发现了散落在地面上的几枚木牌,它拎起来看了看,找出属于我的那一枚丢给了我。 剩下的全部投进了火堆里。 我觉得就算这俩妖怪不死,看到这一幕肯定也会心肌梗塞大脑溢血。 “猩猩你来得太早了,我的故事还没有听完呢。”我说。 猩猩没有搭理我,转身出门。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吗?我的故事还没听到结局,你怎么就把它们踩死了?”我跟在后面冲着它的背影喊。 猩猩沉默片刻,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十八 小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和猩猩混熟的。 猩猩分明是那种缺乏耐心和爱心的生物,小动物对它而言就是蛋白质和脂肪,长得壮的小动物是大量蛋白质和脂肪,长得胖的小动物则是蛋白质和大量脂肪。 这用猩猩的话来说是因为它有一双火眼金睛,看东西能透过外表直视本质。 所以它看什么都是脂肪和蛋白质。 小小经常一大清早爬起来站在我的肩头上眺望,直到猩猩拎着早饭出现。 但小狐狸从来不吃猩猩抓回来的那些食物。 她宁愿和我挤在一起啃窝窝头。 对此我很不明白,你每天眼巴巴地望着它,不为吃的,难道还想让猩猩给你念诗? 念诗应该出门左拐找水怪。 小小对猩猩非常好奇,她经常缠着后者。 小小:你是不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猩猩:不是,我不是什么齐天大圣,以后别再问我这种问题。 小小:那你是不是砸了玉皇大帝的场子? 猩猩:没有。 小小:那你是不是砸了太上老君的场子? 猩猩:没有。 小小:那你是不是砸了四海龙王的场子? 猩猩:没有。 小小:那你是不是砸了如来佛祖的…… 猩猩打断她,闭嘴!我没有砸谁的场子!你再问这种问题我一巴掌拍死你! 小小一缩,哦那好吧,我换个问题……你是不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 . . 夜幕降临。 猪趴在地面上睡觉,鼻子里哼哼唧唧。 猪睁开一只眼睛瞟了我一眼,问: “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圆啊?” 我抬头望了望昏昏沉沉的天空,头顶上无星无月,一片漆黑。 “是啊,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跟月饼一样。” 猪嘿嘿笑。 每次有人夸月亮它都笑,好像月亮是它家似的。 猪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问我们这个问题,一开始它问的是猩猩,猩猩的回答要么是“是啊和你的左瓣屁股一样圆”要么是“是啊和你的右瓣屁股一样圆”。 猪认为它言语粗鄙不堪入耳,遂改向水怪询问。 水怪的回答经常是“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一头死猪躺中央,抬头天上望,猪臀如月镜如光。” 猪不解其意,思考了一整晚,方才明白水怪是在骂它,于是暴揍水怪一顿。 最后它开始问我了。 我问你怎么不自己看啊? 猩猩和水怪开始噗嗤噗嗤地笑。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猪是看不见月亮的,那是这个世界强加在它身上的规则,就像这个世界不允许我回头也不允许我后退一样。 猪说这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她在你的头顶,你却抬不起头。 猩猩说这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她在你的身下,你还抬不起头。 水怪一边哼哧哼哧猥琐地笑,一边骂:粗俗! . . . 猪翻了个身子,把脸转了过去,“你们这帮无聊的俗人,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 “哼哼,就你懂就你懂,大情圣。”我冷笑。 “当然就我懂,你以为猩猩和水怪会知道什么叫作爱?” “作爱?”水怪猛地来了精神,眼睛一睁,原来这货一直都在闭着眼睛装睡偷听。 “秃子你不知道是爱,因为你不懂。”猪没有搭理水怪,它朝我扭过头来。 “你没有爱过谁,你知道么? 人一辈子会遇上两千九百二十万人,但他只会爱上其中的两百九十二个人,所以两个人相爱的概率是零点零零零零零一,两颗真心的相撞概率比火星撞地球的概率还小。 每一次相爱都是奇迹,宇宙诞生一百五十亿年以来,仅此一次的奇迹,往前看一万年不会有,往后看一万年也不会有。 你知道什么叫会心一击吗?” 我摇了摇头。 “会心一击,就是刹那间,某个人突然闯进了你的心里,然后赖在那里不走了。”猪说,“你吃饭也想她,睡觉也想她,你有这么想过一个人吗?” 我看了一眼猪的肚皮。 心想能在刹那间撞进猪心里的未必是另一颗真心,也有可能是杀猪刀。 . . . “来啊,造作啊。”水怪扭动着腰臀,款款地起身,“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鼾声响起,猪很快睡熟了。 它咂巴咂巴了嘴,发出嘿嘿的淫笑,“小娥……” 水怪对着猪的屁股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它不敢踹重了踹重了猪会惊醒,但又不想踹轻了,踹轻了不解气。 水怪走到一边的山坡上,面朝远方,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它又要开始作诗抒情了。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中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水怪在微风中张开双臂,表情陶醉。 我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妈的,又抄三毛的诗!你能不能换个人剽窃抄袭?” “急什么急什么?”水怪愤愤地挥拳,“后面有我自己写的!” 它清了清嗓子,高声呼喊: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条鱼, 漂在水面, 没有游动的方向, 可以睁开眼睛看风光, 可以挺起肚皮晒太阳, 可以洗澡乘凉, 可以闻到花香, 不再追逐不再疯狂, 无需祈求无需原谅。” 我愣住了。 那只可笑的半人半鱼的怪物尽写些垃圾又糟心的诗。 但水怪站在山坡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它看上去那样奋勇那样努力,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想嘲笑它,但又笑不出来。 我忽然意识到,并不是每一个站在高处向全世界说话的人,都满怀雄心壮志,都想要改变世界。他们的声音高过三十三重天之上的行云,心中可能只怀着一个低到尘埃里的卑微愿望。 比如说水怪。 它的愿望就是下辈子做一条死鱼。 这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朴实无华的梦想。 “操,大半夜不睡觉鬼叫什么?吵死了!”猩猩捡起一块石头砸过来,正中水怪的脑门。 . . . 为什么是一条死鱼? 水怪问。 你自己说的,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条鱼,漂在水面上,挺起肚皮晒太阳。 我回答。 只有死鱼才漂在水面上。 十九 翌日清晨。 又是一个阴沉的天气,睁开眼睛看不到太阳,浓密潮湿的雾气沉在地面上树林里,一看就是有妖气,我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猪骚味和腥臭味,看来还是头猪妖…… 我顺着气味飘来的方向一回头,看到猪就蹲在树后头拉屎。 我爬起来抖了抖袈裟上的露水,发现垫床用的报纸上又少了两张。 “喂,昨晚是不是又遭贼了?”我问,“报纸又少了两张。” “遭了。”猪回答。 “贼呢?” “宰了。”猪耸耸肩,“来了六个,没全杀光,跑了一个。” “你们是和尚,是和尚!我说过多少遍了?和尚要以慈悲为怀!”我大怒,“不能妄造杀孽!怎么能因为偷两张报纸就取人性命呢?还一连犯下了五桩大罪,他们想要,给他们就是了……” “他们还试图偷走你塞在内裤夹层里的私房钱。” “我操此等恶贼,你们居然还放跑了一个?”我勃然大怒。 猩猩回来了。 小小从它的肩头上跳下来,钻进我的怀里,露出一个洁白的毛茸茸的小脑袋。 “前面走不了。”猩猩躺在草地上,顺手把经书盖在脸上。 “为什么走不了?”我问,“有八百里大便堵路么?让猪去拱开就好了。” “凭什么让老子拱?”猪跳了起来,“凭什么让老子拱?凭什么?” “因为你是猪。”水怪说,“你能拱开八百里稀柿同,也能拱开八百里稀屎同。” “前面就是灭法国了。”猩猩把盖在脸上的经书拉下来半边,“要杀和尚。” “要沙和尚?”猪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水怪,终于有人肯要你了。” “就到灭法国了?”我吃了一惊,开始扳指头算路程,“我们的路是不是快走到头了?猩猩我们走了多久?” “我怎么知道?”猩猩又把经书拉上去把脸盖住了,瓮声瓮气,“谁会记得这玩意?你管它走了多少年走了多少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有什么区别?十八里,一千八百里,一万八千里,十万八千里,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已经走了九年零一百二十三天,距离你把这小狐狸捡回来都已经过了四年。”猪看了看我,“老子的鞋底都磨穿了好几双,你这个王八蛋怎么不见老呢。” 我数数,确实已经过了十年。 我十八岁那年离开山门,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胡子像韭菜一样刮了一茬又一茬,还是一事无成。 师父曾经说这世上没有失败者,只是有的人年少有为,有的人大器晚成,有人终生庸碌只能怪他们活得不够长,还没有等到成功就挂了,五十岁就死的人肯定得不到六十岁时的成功,一百岁就死的人肯定得不到两百岁时的成功,有些人的成功在一千岁的生日那天等他,你活不到那个时候,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我吃了一惊,一千岁时的成功?那是什么样的成功? 师父说成功地活成了一只王八。 成功迟早会来,只是有些人的成功来得早有些人的成功来得晚,来得晚的只不过是半路堵车了。 十年前出门时我年少轻狂意气风发,认为成功将飞车疾驰而至。 五年前我不再这么想,我觉得我的成功之所以姗姗来迟迟迟不到,肯定是因为半路堵车了…… 现在我倒是看开了,那货哪里是堵车了?根本是翻车了。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成功还在路上,但人挂了。 我是人还在路上,但成功挂了。 师父都死了十年了,我的成功多半正和师父一起在棺材里躺着,大家红尘作伴一起腐烂。 “要到西天还早,我们还没有走到狮驼岭,还没有碰到牛魔王,还有一堆妖怪没有尝过,你还没有抓到杀死你师父的凶手,该完成的事还没有完成。”猪算了算路程,“我们绕过了中东,因为秃子你说那里现在正在打仗,有恐怖分子。” 我靠在树干上两眼望天,长叹了口气,“恐怖分子啊……佛祖你为什么不管管他们?” 佛祖的影子缓缓出现在我眼前,“这件事你不能找释迦牟尼,你应该找穆罕默德。” “这有什么区别?”我问。 “当然有区别。”佛祖语重心长,“msl从来都不给我香火钱的。” 他说释加牟尼和穆罕默德是不一样时,我还以为天下乌鸦不是一般黑了。 现在看来,这些乌鸦不是一般的黑。 . . . 灭法国的国王名叫灭法王。 这无疑是个很有艺术气息的名字,和毕加索达芬奇放在一起都毫无违和感。 这年头看一个人是不是艺术家都从名字开始看起,比如说达利是艺术家,达利园就不是了。 特伦斯是艺术家,特仑苏就不是了。 赵四肯定不是艺术家,不仅不是艺术家,还是个土鳖,但尼古拉斯?赵?四不仅是艺术家,还是中西合璧的艺术家,各路网站杂志媒体评价其为“完美地结合了美国纽约大都会和中国陕北老秦腔的奇特风格,开创了艺术领域的一片崭新领域。” 我嗤之以鼻,不愧是媒体,能把“城乡结合部”几个字翻译得这么清新脱俗拐弯抹角。 灭法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干的事堪比行为艺术。 他要杀死一万个和尚。 奇怪的是他没说要杀尼姑。 我们听说灭法王已经干掉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和尚,还差四个就功德圆满了。 我从来都没有牺牲自己成就别人的觉悟,三个怪物向来都是牺牲别人成就自己,就思想觉悟而言我们和佛祖之间差了十个观音菩萨。 没人想给那个灭法王填补这四个空缺,我们是想上西天,但没人想在这里上西天。 为了避免暴露身份,我们决定换一身行头,同时把名字改掉。 猩猩改名叫猴头菇。 猪改名叫猪头仨。 水怪改名叫鱼头汤。 “那你呢?”三妖扭头瞪我,目光不善,“你叫什么?光头强?” 我想了想,“为师就叫……张卫健吧?” 推倒重来。 猩猩改名叫酱香猴脑。 猪改名叫红烧猪蹄。 水怪改名叫剁椒鱼头。 “那你呢?”三妖一起扭头。目光不善,“你叫什么?人肉包子?” 我沉默片刻,“为师就叫……木村拓哉吧?” . . . 最后。 猩猩改名叫孙部长,猪改名叫猪州长,水怪改名叫沙市长,我是唐县长,小小是白村长。 听上去像是大唐国家干部出国访问团。 猩猩和猪为了争论部长和州长哪个更大大吵了一架。 猩猩认为部长更大,因为部长是中央领导。 猪觉得州长更大,因为州长是一方大员。 在多番争论得不出结果之后,两个怪物还是决定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最后结论是部长大。 因为猴子的拳头更大。 二十 我们一行人踏进城门。 远远地抬头就望见城楼上立着一排木桩子,每根桩子上都挂着一个头颅。 那些人两眼望天死不瞑目。 小小没见过这般残忍的景象,惊叫一声钻进我的怀里藏了起来。 “罪过罪过。”我摇了摇头。 道路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空旷死寂,路边立着高高的绞架,像行道树一样密密麻麻,每一根木架子上都挂着一具腐烂的尸体,漆黑的乌鸦在它们身上起落。 “罪过罪过。”我摇了摇头。 迎面驶来一辆装甲车,在我们身边停下。 车门洞开,一队士兵押着一队和尚下车。 和尚们被铅丝反绑双手,背靠墙壁站成一排,士兵站在几米之外,举起步枪瞄准。 指挥官高喊:“预备——” “等等等等!饶命啊饶命啊!”队伍中忽然有人大喊,“将军,我不是和尚!我只是个秃子!只是个秃子!” 指挥官瞟了他一眼,掏出手枪上膛,咔嚓一声。 “灭法王有令,头上无毛者与僧同罪。” 一声枪响,那人倒地身亡,鲜红的血液缓缓从身体底下漫出来。 指挥官举起手,发布号令:“预备——” 队伍里忽然又有人打断他,“等等将军!我不是和尚也不是秃子!我有头发啊,我是被误抓进来的!饶命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五岁小女……” 指挥官皱眉,看了看那个人,果然有一头浓密的黑发。 “怎么搞的?”将军扭头问身边的副官,“有头发的怎么也抓了进来?” “大概是抓错了。”副官耸肩,“要抓一万个和尚,难免抓错那么几百个。” “抓错了怎么办?放掉吧?”将军问。 “好啊,放掉。”副官点点头,“我懒得动弹,你去吧。” 将军推了他一把,“我也懒得动,你去你去。” “你去。” “你去你去。” 副官想了想,“绑着他们的铅丝打的是死结,解开太麻烦了,还是毙了吧,毙了方便。” “有道理。”将军点了点头,“但滥杀无辜是违法的,杀错了人我是要扣工资的,杀错一个扣二十块。” “这个好解决。”副官从包里掏出一把电动理发推子,上前把那个人的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这样就不违法了。” “省下来的二十块今晚请你吃饭。”将军掏出手枪一枪把那人毙了,拍了拍副官的肩膀,“你真他妈的是个天才。” “罪过罪过。”我摇了摇头。 小小藏在我的怀里,被枪声吓得瑟瑟发抖。 “爸爸,他们在干什么啊?” “杀和尚。” “嗯?”走在前头的水怪一愣,扭头东张西望,“哪个在叫我?” “为什么要杀和尚?”小小问。 “嗯?”水怪又一愣,东张西望,“究竟是哪个在叫老子?” “因为他们犯了罪。”我说。 “他们犯了什么罪?”小狐狸问。 “死罪。” “什么是死罪?” “没有头发就是死罪。” “为什么没有头发就是死罪?” 你能不能别再问了? 我他妈怎么知道? 这世上从来不缺傻逼的国家傻逼的法律,这个国家没头发要枪毙,上个国家留头发要吊死,如果让这两个国家碰上,那多半得爆发一场至死方休的战争,最后某一方付出巨大的代价取得胜利,派兵占领对方的国土,然后剃光全国人民的头发。 以后史书大概会这样记载这场纷乱,“毛的战争,毛一样的战争,毛都没有的战争”。 人们总是因为一些无谓无所谓无所畏惧的理由干些的傻逼傻逼到家傻逼到他姥姥家的事。 “但是他们好可怜啊,猴头叔叔,你能不能救救他们?”小小钻出来,扯了扯猩猩的衣袖,“你不是齐天大圣么?” “不救。”猩猩拒绝了,它闷着头走在最前面,“这世上每天都要死成千上万个人,又岂止是和尚,每个人的命都是上天定的,几时生几时死都在阎王的生死簿上写着,要想救他们,就必须去篡改生死簿。” “那就去啊。”小小冲着猩猩的背影大喊,“你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不是么?” “你听谁说的?”猩猩皱眉扭头。 小小立即看猪。 猪立即看水怪。 水怪立即看我。 我抬头看天,佛祖在天上摇头,“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 “书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狐狸弱弱地出声。 “什么书上说的?”猩猩问。 “经书。” “厕纸上写的字你也信。”猩猩摇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糊涂。” . . . 我们在王宫里觐见灭法王。 猪的视线扫过大殿里黄澄澄的金柱子和五颜六色的珠宝,落在侍女们凹凸有致的身体上,舔了舔嘴唇。 水怪的视线扫过侍女们凹凸有致的身体,落在大殿里黄澄澄的金柱子和五颜六色的珠宝上,舔了舔嘴唇。 猩猩的视线扫过猪和水怪,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沫。 “不许随地吐痰!”我怒叱。 “爸爸,你能不能救救那些和尚?”小小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衣襟。 “不能。”我摇头。 “为什么?” “猩猩不是说过了么,救人一命胜做七个糊涂。”我回答。 我想灭法王这样一个行为艺术家,多半会头顶着孔雀尾羽跳着芭蕾出现,再不济也要戴着鸡毛扭着秧歌上殿,侍女太监文武百官簇拥着载歌载舞,这样的国家我不是没有见过,你西行十万八千里路,总会碰到一些神经病的人神经病的事神经病的国家,这不奇怪。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路长了,什么样的鸟人都有。 比如说灭法王。 倒换完通关文牒,灭法王挥挥手表示我们可以滚蛋了。 但我没有动。 “唐县长你还有事?” “我听说陛下两年前曾发下弘誓大愿,要杀死一万个和尚。”我问,“陛下为什么要杀和尚?” 水怪在边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谁在叫我?” 猪捂着它的嘴巴把它拖了回去。 “我爱杀谁杀谁,关你屁事。”灭法王白眼一翻。 “陛下,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草一木俱是生灵,一花一叶也弥足珍贵,更何况一万条活生生的性命?”我鞠躬行礼,“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价的……” “卫兵,把这个罗里吧嗦的人叉出去!”灭法王挥挥手。 “陛下,陛下您不能这么做!贵国千万僧人何辜,竟遭此大难啊!您难道不会于心不安么……” “卫兵,把这四个人叉出去砍了!” “暴君!你这个暴君!你会下地狱的!” “卫兵!卫兵!杀了他们!” “暴君!那些枉死之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我掐死你我掐死你……卧槽猩猩救命啊!” 朝堂之上乱作一团。 二十一 我们逃出城时背后响起震耳欲聋的激烈枪声。 又一批和尚死了,灭法王还在继续他那惨无人道的狂欢。 小小很失落。 小狐狸从没见过这样的惨剧,它从头到尾都用尾巴裹着头蜷缩在我的怀里,它很怨恨猩猩的冷漠无情,所以它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中都不打算再搭理猩猩。 “你可以救他们。”我对猩猩说。 “不救。”猩猩冷哼,“别整天救救救的,我不是你舅舅。” “你可是齐天大圣!” 猩猩忽然转身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拎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出来。 “你那么同情他们,你回去跟他们同生共死啊,别在我耳边啰啰嗦嗦,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我……我是金蝉子!”我硬着头皮大喊。 猩猩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另外两个怪物也哈哈大笑起来,猪一边笑一边以头抢地,水怪一边笑一边以猪头抢地,然后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金蝉子是什么?”猩猩凑近我,咧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 我梗着脖子,冷汗流了一后背。 “金蝉子是个笑话。”猩猩冷冷地说,“他因为自己的愚蠢害苦了很多人,全世界都在看他的笑话,全世界都认为他是个傻子,全世界都在等他犯错,他愚蠢到妄图以一个人的力量去改变六十五亿人……你只是个小人物,像你这样的人全世界有十亿个,二十亿个,你应该庆幸每天死的那么多人当中没有你,不要强出头,枪口只是没有顶在你的头上,否则你一样屁滚尿流。” “你和你那两千个前任一样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老想着拯救世界,实际上你只是条咸鱼,连那个灭法王都不如。” “我怎么就不如那个人渣了?”我怒了。 “他一句话能杀死一万个人。”猩猩说,“你连一只蚂蚁都杀不死。” “谁说我杀不死一只蚂蚁?” 猩猩从草丛里抓住一只大蚂蚁递给我。 我把蚂蚁捏在指间半天,叹了口气,把它放了回去。 “出家人,不能妄造杀孽。” “他一句话也能救一万个人。”猩猩说,“你连一只蚂蚁都救不了。” “谁说我救不了一只蚂蚁?” 猩猩把我刚刚放掉的蚂蚁又抓了回来,轻轻一捏,然后把它的尸体递给我,“你救啊。” 我瞠目结舌。 那一天我才悲哀地意识到我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是个小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人物连人渣都比不上,他们是小人物,却只会碎碎念地说大话。 . . . 由于石鸡登门找我去取经时没有指出具体路线,那鸟人随便伸手向西一指,说遥遥西方十万八千里,自有你的归处。 我们不得不再一次坐下来确定路线。 按照常理,我们应该经过尼泊尔进入印度,这样最快。 但走这条路绝对没有十万八千里,十万八千里换算成公里有五万四千公里,地球赤道周长才四万公里。 我开始怀疑石鸡是不是叫我先绕地球一圈再去印度取经。 “很明显。”猪信誓旦旦,“我们得租一条船出海。” “为什么要租船?”我问。 “不租船你怎么横渡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和北冰洋?”猪反问。 还要过北冰洋? 我吃了一惊,那得租一条核动力破冰船。 “错了。”水怪在边上提醒,“没有北冰洋。” “哦对,横渡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猪改口。 “但我们为什么要横渡印度洋?”我问。 “你是猪脑子吗?”猪问我。 “错了,你才是猪脑子。”水怪在边上提醒。 “哦对,我才是猪脑……” 猪反应过来,转身一拳把水怪的眼眶砸青了。 . . . 老远望见一条河,河水滚滚地东流,河边围着一群人。 猪踮起脚尖望了一眼,冷笑:“这什么世道,一条河都这么稀罕?” 猩猩望了一眼,“稀罕的不是河,是人。” 猪继续冷笑,“这什么世道?一个人都这么稀罕?” “有人跳河自杀了。”猩猩说。 “卧槽。”猪眼睛一亮,像疯狗一样狂奔过去。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猪绕了几圈挤不进去,只好高举双手涕泗横流,一边嚎哭一边高喊: “兄弟你死得好惨啊……死的是我家亲戚!大家让一让!都让一让啊!让我进去啊!我要见我兄弟最后一面……” 众人闻之惊惧,纷纷避让。 猪爬进人群,抬头一看。 只见人群中央躺着一只浑身湿透的死狗。 . . . 水怪跟在后面抹眼泪。 “哭什么哭?”猩猩皱眉。 “老三只是触景伤神了而已,它离家已久,如今看见一条河,难免睹物思情怀念家乡。”我劝道,“我们都是出门在外的游子,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既然都是游子,就要互相理解啊。” “屁。”猩猩说,“什么家乡?天地一逆旅,人生皆过客,哪有什么家乡。” “怎么会没有家乡呢?流沙河就是老三的家乡啊,所以老三也是游子啊。”我回头问水怪,“游子你说是不是?” “啊?柚子?秃子你刚刚说柚子?”水怪一愣,擦干眼泪,“哪里有柚子啊?” 我们逐渐走近了。 果然是一条大河,茫茫的白浪翻滚,一大群人围在河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我们挤进去,看到猪坐在地上,身边有一条死狗。 猪扭头看见猩猩进来,怒吼一声扑上去,“我杀了你!” 猩猩一脚把它踢进了水里。 这么一大群人自然不可能是在看一条死狗。 他们都在望着江面,水面上有一条小船,船舷上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众人,但可以看出来是个纤细娇弱的年轻女孩。 河岸边上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面红耳赤激动万分,都在疯狂地大喊同一个字:“跳!跳!跳!” “这是在看跳水么?”我问。 “说了是自杀。”猩猩回答。 “自杀有什么好看的?” “自杀才好看。”猩猩说,“这世上没多少人能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诞生,也没多少人能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消逝,生命的诞生是个奇迹,生命的消逝是个刺激,这么刺激的事,向来都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节目。” 江心的女孩向前踏了一步,距离船沿只有一步之遥。 翻腾的江水在她的脚边咆哮,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诸位父老乡亲,请稍安勿躁,小女不是来跳江的。”女孩忽然出声了,她的声音轻柔纤细,尽管江水滚滚如雷鸣在耳,却盖不住少女的声音。 我莫名地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小女是来招纳夫婿的。”少女接着说,“诸位站在江边,如果有谁能用银子砸中我,我就跟谁回家。” 大妈们立即失去兴趣。 我心里一奇,这世上还有这等好事?我估计了一下距离,小船到岸边只有十米左右的距离,只要不是近视五千度或者斗鸡眼应该不难砸中。 一时间银子纷扬如雨,大把大把的银子砸向江心。 我站在边上惊叹现在的人真他妈的有钱,银子都是水里捞的,所以如今大把大把地往水里丢,也算饮水思源了,从天上来的,最终还是会回到天上去,从河里来的,最终也会回到河里去。 但说来也奇怪,无论岸上的人怎么砸砸了多少银子,所有的钱都只落在小船的甲板上,连少女的一根头发都碰不到。 很快年轻人们砸光了钱,逐渐散去,他们也诧异为什么砸不中,但砸出去的银子就是泼出去的水,总不好再要回来。 岸边只剩下我一个人。 “小师父,你也想砸钱么?”女孩盈盈地笑,声音清脆,“出家人不是不沾女色么?” 我奇了。 “你背对着我,怎么知道我是僧是俗?” 女孩答道:“我背对着你,你又怎么知道我是男是女?” 我一听坏了,又碰到一个喜欢辩论禅机的,说一句话要拐八个弯,还都是急转弯。 “姑娘你想招夫婿,为何要站在江心?”我问,“江心水流湍急,风大浪高,小船说翻就翻,着实危险,你还是快点下来吧。” “小师父你其实误会我了,小女并非为招纳夫婿而来。”女孩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而来?” “我确实为河而来。”女孩回答。 我一怔,“我问你为何而来。” 女孩点点头,“我就是为河而来啊。” 我挠了挠头。 这姑娘莫非是复读机成精? 二十二 “小师父,我是为了脚下这条河而来的。”女孩说,“此河水流湍急凶猛,来往船只倾覆无数,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不愿再见到无辜世人枉死于此,所以就想以此法募捐,建桥一座,造福两岸百姓。” “但你为什么要背对众人?”我问。 “是你背对着我,还是我背对着你?”少女问。 “你背对着我。”我顿时提高警惕,又要开始了打机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人见到和尚都要打机锋。 好好说句人话有那么难吗? “什么是背?” “背就是反。” 女孩笑,“你双眼所见的即是我,难道说人也有正反之分么?” “如果没有正反,那么你就是个球。” “那么我究竟是正还是反呢?” “我左眼看你是正,右眼看你是反。” 少女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你又赢啦。” 她慢慢转过身来,我们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事实证明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背影迷人的女人,如果她们的背影能迷倒千军万马,那么正面就能吓死百万雄师。 不。 是百万雄狮。 但她是那罕见的百分之一。 少女盈盈地立在船舷上,纤长的柔软发丝在风中起落。 “小娥!小娥!是我啊!” 猪猛地跳了起来,发疯似的扑过去。 如果不是猩猩拽着,猪就要被滔滔江水冲走了。 “微臣叩见玉皇大帝。” 水怪直接在江边跪下来磕头,吓了我一跳。 玉皇大帝是女的? 还是个年轻女孩? 靠,这是天下第一劲爆消息啊。 我愣愣地望着那个女孩那张脸。 我能知道她眉眼带笑,但我又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眉眼。 我能知道她朱唇轻启,但我又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嘴唇。 我知道她肌肤白皙面容清丽,但我又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张面孔。 那张脸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又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告诉我,你们见到了什么?”女孩轻声问。 “小娥!小娥!小娥!”猪在江水里扑腾,浑身湿透,“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啊!” 那背影又幸苦又辛酸。 “微臣不知御驾亲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水怪一边磕头一边碎碎念。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所见的是什么。 小小从我的怀里钻出来,呆呆地望着江上的少女。 “你们刚刚所看见的,都是你们此生最爱,或此生最想见的人。” 女孩的声音徐徐落下。 仿佛有一层薄纱被揭开,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她的相貌,确实是个美丽的女孩,一双透明澄澈的眸子翦若秋水。 她转向正在高声呼喊的猪。 “所以……诸位不必如此激动,更不必多礼,非常遗憾,我不是嫦娥仙子,也并非玉帝。” 猪呆住了。 它浑身湿透地站在水里,像是被人用一瓢冷水把它的美梦浇醒了。 我看着猪忽然想起了牛郎织女的神话,猪以前老给我讲这个故事,说这个故事凄美动人。 那两个人其实是幸运的,纵然相隔一条银河的距离,但他们曾经相见相遇,未来仍能相守相望。 即使你我相距万水千山,你看着我笑,我也能看着你笑。 光的传播速度是每秒钟三十万公里。 宇宙的寿命还有二百四十亿年。 想让两人永世不相见,至少需要二十四万条银河。 这世上速度最快的东西是思念,我想你,你就出现在了我眼前。 那头猪低着头湿漉漉地站在水里,它或许知道这世上有个人在看着它笑,但它却笑不出来。 因为我看不见你啊。 猪慢慢蹲下来,嚎啕大哭。 · · · “好吧,我知道了。我朝少女招了招手,“你还是快点下来吧,江上实在危险。” 少女摇头,“今天还不能收工。” “为什么不能收工?”我问,“人都已经走光了。” “还没有走光。”少女盈盈地笑,“不是还有小师父你在这里么?” 我想了想,既然是为两岸百姓造福的好事,那么理应支持。 于是伸手喝道:“拿我的紫金钵盂来!” 猩猩踹了我一脚,“没长脚啊?自己去!” 我从包袱里取出紫金钵盂,掂了掂钵盂的分量,有些担忧。 这玩意很沉,能砸死人。 “不会砸中你吧?” “不会的。”女孩娇笑,她伸手指了指头顶,“小师父尽管放心,这世上没有人能砸中我,这是天道哦,是无人能违背的规则。” 我点了点头,使出全身力气把钵盂扔了过去。 然后转身招呼徒弟们,“走啦走啦,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背后传来一声闷响。 “咚”地一声。 我回过头去,看到那女孩被钵盂砸进了河里。 · · · “哈哈哈哈秃子你杀人了,你杀人了。”猩猩大笑。 “小声点!”我扭头瞪眼,“笑个屁啊,还不赶紧救人!” “怎么救?就我们说话这功夫,那人都被冲出两里地了。”猩猩耸肩,“神仙都救不回来的。” 我站在原地,望着滚滚江水,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的悲凉。 我很久没有杀过生。 许多年前不小心踩死了一只癞蛤蟆,为此我被师父罚跪了一下午。 我很不解,于是问师父:和尚为什么不能杀生? 因为这是戒律。师父说。 老祖宗为什么要定下这样的戒律?我问。 因为剥夺其他生灵的性命是莫大的罪过,害人亦害己。 害人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会害己? 师父摇了摇头,把手伸过来,指了指他的手背。 我凑近了看,原来是一只蚊子。 师父一巴掌把蚊子拍死了,然后扬起手给我看。 “你看到了什么?”师父问。 我想了想,“一只死蚊子。” “没错。”师父点点头,“但是你想过没有?你拍死了这只蚊子,流的却是自己的血。” 我恍然大悟,折服于师父的教导。 后来我果然再没有踩死过一只癞蛤蟆。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师父当初是在胡扯,我从小到大从未被蚊子咬过,无论当时死在师父手背上的那只蚊子流的是谁的血,反正都不会是我的。 二十三 我叹了口气,招呼三个怪物。 “徒弟们,拿些馒头来吧。” “你要祭奠那个女孩的亡魂?”猩猩问。 “不,人死不能复生。”我摇了摇头,“但肚子饿了要吃饭。” “馒头没有了,不过有人头,你要不要啊?就埋在你后面那棵树的树根底下,四男三女,故事很长很复杂,我就不跟你讲了。”猩猩嘟嘟囔囔,站在江边上解开裤腰带,开始小便。 江水忽然翻腾起来。 宽阔的江面像是一口沸腾的汤锅,气泡咕嘟咕嘟地冒起来。 我吓了一跳,“猩猩你干了什么?” 猩猩也愣住了,低头看了看,自言自语:“最近是不是火气有点大?” 这是我自出生以来所见的最不可思议的壮举。 我曾听说猩猩五百年前是大闹天宫的绝世妖猴,一棒子敲死了十万天兵天将。 但史书上没有任何相关记载,历史书上说五百年前三界太平盛世繁荣昌盛,五十六个种族五十六个民族其乐融融和谐共处。 从来没什么人造过反,也从来没什么棍子能一棒打死十万天兵天将。 世界上没那么大那么长的棍子。 五百年前我还没有出生,我不知道猩猩的事迹究竟是真是假。 师父很早就教会我不要轻信历史。 因为如此漫长的时光能让一个人变成英雄变成狗熊再变成英雄再变成狗熊。 但我现在亲眼看到了这世界上最震撼人心的景象……整条江都在瞬间沸腾了起来!白色的泡沫和蒸汽升腾起来,几乎遮天蔽日,像是有蛟龙要破水而出,直上九霄。 猩猩一泡尿就煮开了江水。 我开始相信猩猩当年是不是真的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江心上忽然有水柱徐徐升起。 那个被我一钵盂砸下水的姑娘盈盈地站在水柱的顶端,低下头来俯瞰我们。 我陡然记起来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那张脸,于是回头喊:“徒弟们——出来看石鸡啊!出来看石鸡啊!” 女人沉默许久。 “从来没有人能砸到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但师兄你那不守规矩的个性还没有变啊。” “不不不,你错了。”我摇头,“首先我不是你的师兄,其次,我什么时候不守规矩了?我一向都遵守规则,如果从十五楼上掉下来我一样会摔死,这说明我遵守牛顿的第一第二第三定律。 还有,如果我一直加速下去,那么我的质量最终会变得无限大,所以我不可能超过光速,这说明我也遵守相对论。不守规矩的人是你,你看你现在莫名其妙地飞在天上,牛顿看到了只怕会气死。” 女人看了看我,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打嘴仗你还是一样厉害。” “我师父比我更厉害。”我说,“我从来都说不过他。” 女人收起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兄你的想法还没有变么?你为什么就不肯低头认错?” “认什么错?” “你本不必受这样的苦,作为灵山佛陀座下第一的天才弟子,你是金蝉子,你本应该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女人说,“只要你朝这个世界低个头,说一声我错了……” “好吧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翻了翻白眼。 女人一愣,摇头苦笑,“师兄你根本就不诚心。”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诚心地认错。”我说,“只有诚心地认罪。” 女人直直地望着我,半晌叹了口气,“师兄,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刚刚我转过身来的时候,你看见了谁?”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你呢?”女人再次轻轻叹了口气,把视线落在我怀里的小小身上,“小狐妖,你看见了什么?” 小小一愣,“我……我啊?我什么都没看见。” 女人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这怎么可能?你心里难道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么?” “有啊。”小狐狸眯起眼睛笑,它钻进我的怀里,“我想见的人,就是爸爸啊,我已经见到了。” 女人愣了一下,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 “喂,我重申一遍!”我在她身后大喊,“我不是什么金蝉子,我是唐僧!唐是大唐的唐,僧是小僧的僧!” “好吧……唐僧。” 很久以后我许多次回想起她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我当时无法回答。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谁。 我可能看见了一个人,也可能看见了一亿个人。 . . . 女人消失了。 不久之后,我听说那座桥建起来了。 然后当地官府以无证建造违章建筑为名又把它拆掉了。 . . . 碰到石鸡只是我漫漫取经路上无数插曲中的一个。 有人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蚤子,但我不这么想。 有人的生命就是个巨大的蚤子,只不过他们罩着华美的袍子。 其实师父最初给我讲解这个比喻的时候我不太理解,我没见过什么华美的袍子,师父只好改口说你不妨想象成华美的袈裟,他解释说人生原本就像袈裟一样美好,但上面爬满了跳蚤,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这个人肯定有很多年没有洗澡。 师父摇摇头,说人生很美好,但有很多烦恼。 说实话我无法想象跟袈裟一样的人生能有多美好,那得支离破碎成什么样? 我的人生不是一件袍子,而是一块十万八千里长的插线板,上面插满了无数的插头。 每一个插头都是一个插曲,有两脚的,三脚的,四脚的,五脚的,梅花的,规则不规则的,如果我在人生路上碰到了那么一两个傻逼,那插头准是usb的。 每一个插头上都贴着标签。 比如说“上学”“车祸”以及“遭到追杀”,神仙们掌控我的命运只要插拔插头就好了。 但我没想到,神们下一个给我插上插座的插头上,会标着一个我追寻了很久很久的名字。 牛魔王。 二十四 师父很早以前跟我说过。 我这一辈子会遇上三件大事。 我以前以为这三件大事分别是:出生,出家,以及出殡。 现在看来,这三件大事应该是: 碰到师父,碰到石鸡,以及碰到牛魔王。 我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牛魔王这个妖怪的存在。 世人皆传牛魔王是七大妖圣之首,号称平天大圣。 我问猩猩七大妖圣是什么东西。 猩猩说是天底下最二逼的七个妖怪,分别是水牛精,蚯蚓精,鸟精,病猫精,猴子精,狒狒精。 我数了数,这才只有六个。 最后一个呢?我问。 最后一个已经脱离这群二逼了。 猩猩说。 后来我翻《西游记》,才发现书上说七大妖圣分别是: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禺狨王以及美猴王,但猩猩说其中有一个脱离了队伍,我不知道是谁。 牛魔王乃当世第一妖王,也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未曾伏法的妖王,法力通玄神通广大,乃世间万恶之首,世界上所有的坏事都是它干的,要么就是它手下干的,所以无论是谁杀了我的师父,找牛魔王就一定能找到凶手。 至少天庭是这么说的。 我一路走来调查师父被谋害的案子,不知拜过多少寺院的山门,求过多少地方的菩萨佛祖,那些菩萨们说着五花八门的语言,带着不同的地方口音,每一个都告诉我说:“去找牛魔王,它知道是谁杀的”,“去找流魔王”,“牛魔皇知道”,“牛摸黄杀的”。 说话最快的那个菩萨说是牛黄杀的。 口音最重的那个菩萨说是脑膜王杀的。 我一度以为此人是牛魔王的帮凶,于是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四处寻找这个名为脑膜王的人。 最后我才发现脑膜王就是牛魔王。 只不过那个菩萨是从广东来的,说一口粤语。 牛魔王可能是杀死我师父的人,就算不是它杀的,它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它是世间万恶之首,这世间一切的罪孽与杀戮,都来自牛魔王,当你找不到凶手的时候,你可以直接找凶手的老大。 至少菩萨们是这么说的。 江湖上杀师不啻于杀父,都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碰上了有刀拿刀有剑用剑手无寸铁的用牙齿没手没脚的瞪也瞪死。就算不取经,我也得找到他,走上漫漫十万八千里寻找一个杀人凶手,然后成为一个杀人凶手。 原本我很怀疑牛魔王为什么要杀死一个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的老和尚,也怀疑他究竟怎样杀死一个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的老和尚。 我在踏上这条路之前连牛魔王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我认为师父也没有听说过牛魔王的名字,但菩萨们告诉我说牛魔王神通广大分身有术,它是天底下最强大的妖怪,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天庭在过去的几万年里发兵讨伐了牛魔王七次,都被它打退了。 牛魔王能同时出现在世界上的不同地方杀死不同的人,而且牛魔王嗜杀成性,每天都必须要杀死一万个人,否则就会冠心病发作。 我的师父就是死于他的无差别杀人。 与我师父同时死的,还有世界上另外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 我想,如果让我遇上他,我一定要问清楚他是用哪只手握的刀,用左手握的就砍掉他的左手,用右手握的就砍掉他的右手,和尚不杀生,但不代表和尚不会愤怒。 不要招惹头上不长毛的人,秃子都是最强的。 . . . 牛魔王住在积雷山摩云洞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师父留给我的地图里也没有这么个地方。 我问猩猩,猩猩说积雷山摩云洞是一个不可知不可至不可治之地。 也就是说,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地方不在天庭的管辖范围之内。 我着实吃了一惊,神仙们的手那么长,都能伸进平民百姓的内衣口袋里,竟然还有一个地方是他们够不着的。 我把背上的包袱往地上一扔,大剌剌地坐下来,“不走了不走了,累死老……老僧了。” 三个徒弟停下来回头看我。 “休息休息,都坐下来休息。”我挥挥手,坐在树荫底下的石头上,掀起衣服扇风,“你们走这么长时间不累吗?诶猩猩你不是能飞吗?带我飞一程呗?” 猩猩摇头,“背不动。” “你能拎得动你那根十万八千斤的棍子,却背不动我?”我瞪眼,“我哪有那么沉?” “秃子你懂个屁,凡人浊气重如泰山,我们三个都背不动你。”猪说,“你比我们三个加起来都要沉,你信不信?” “不信!” 猪指了指身前的一口枯井,井口上盖着一块厚重的石板,跟我说:“咱们可以比一比,你认为我站上去会把它压塌么?” 猪身高一米二腰围二米一,论体重单位得用吨,我上下打量了它一下,点了点头。 “错了,我站上去不会塌,你站上去才会塌。”猪信誓旦旦。 “鬼扯吧你。”我冷笑,“老子又不瞎。” 猪耸了耸肩,慢吞吞地爬上井盖,我坐在边上冷眼旁观,想着待会儿那块石板要是断了猪掉下去,我就往里面扔石头。 猪爬上了石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居然站稳了。我吃了一惊,心里可能有点低估了这块板子,说不定它也是当年女娲补天遗留下来的神物呢? 猪跳下来,有些得意。 我挽起袖子,也准备爬上去,我丝毫不担心会出什么事,既然井盖坚固得连猪的重量都承受得起,那么我在上面拿大顶应该都没法撼动这块石板。 我刚刚爬上石板,还没来得及站稳。 突然脚下“咔嚓”一声。 我还没来得及逃开,脚下就陡然一空,整个人顿时失去了支撑,紧接着眼前的天空迅速缩到一个井口大小。 “秃子掉下去了,哈哈哈哈捡石头砸他!砸死秃子!” “哈哈秃子掉下去了,扔石头砸他!” “丢石头!” 三个混账怪笑着,石头纷纷扬扬地从头顶的井口里落下来, 妈的,这三个怪物。 竟然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二十五 猩猩,水怪和猪是我此生所见的这世上最颓废的三个生物。 在路边的公猪都会爬在母猪的背上哼哧哼哧使劲的季节里,这三个怪物只会像烂泥一样倒在地上一边蠕动一边呻吟。 猩猩一如既往地无精打采,像是熬夜过度。 水怪一如既往地萎靡不振,像是纵欲过度。 只有猪会上前给那些公猪一脚打断别人的好事,以它自己的说法是见不得有猪如此伤风败俗,在我看来它是见不得那头公猪不是自己。 猩猩的生活一般只包括两件事,吃饭和拉屎。 猪的生活稍稍丰富一些,包括吃饭拉屎,以及被猩猩拎去擦屁股。 我决定做些什么来挽回士气,名义上我还是它们的师父,虽然我从来没教过它们什么。 我从包里翻出《金刚经》,一愣,手里的经书只剩下两页了,封皮一页封底一页,只好丢回去,翻出《楞严经》,还是只剩下两页,再拿出《楞伽经》,仍然只有两页。 我怒了,跳起来质问:“经书呢?” “擦了屁股。”猩猩在草地上翻了个身。 “经书怎么能用来擦屁股?”我勃然大怒。 猩猩扭过头来,皱了皱眉头,“难道还用来擦嘴巴?” 水怪接口,“那多不卫生啊。” 这帮劣徒。 教材是没有了,我只能动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口才了。 “喂,你们有没有什么梦想啊?” “梦想是什么东西?”水怪侧躺在地上,用包袱枕着头,一只鱼眼望着头顶上的悠悠白云。 “梦想就是你做梦想的是什么。”猪趴在草地上,咂巴咂巴嘴,“比如说我现在的梦想就是小娥……” 猪嘿嘿笑起来,把流了一下巴的哈喇子吸了回去。 “那么我昨晚的梦想是一只烧鸡,前天晚上的梦想就是两只烧鸡。”水怪恍然大悟。 “错了。”小小爬起来打断它们,“爸爸是在问你们的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以后想干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比如说我,我的梦想就是以后永远和爸爸生活在一起。” “想干什么?”猪一愣,“当然是小娥了。” 我捡起手边的石头砸了过去。 “我以后要成为一个牛逼的人物。”水怪说,“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牛逼,我要有一个牛逼的人生,比猩猩的人生还要牛逼。我要地球围着我转,宇宙以我为中心,我要时间都消磨不去我的痕迹,从今往后三界众生都知道我的名字,都称赞我的道德,都沐浴我的光辉。” “你是要成为太阳么?”猪说。 “猴头叔叔有多厉害啊?”小小问。 “你猴头叔叔当年是天下第一的混世魔王,全天下所有妖怪的主子,全天下所有神仙的老子,砸过玉皇大帝的场子,踢过太上老君的炉子,偷过王母娘娘的桃子,揍过托塔天王的儿子。”猪哼哼,“我说老三啊,那只猴子的人生已经到顶了,此前一万年没有人能超越,之后一万年也没有人能超越,它是上过玉皇大帝的人,除非你能上了王母娘娘。” “但是史书上没有写诶。”小狐狸眨眼睛。 “史书?”猪冷笑一声,“屎书。” “那又怎么样。”水怪冷哼,“它那么牛逼,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沦落到这个地步?一起陪这个死秃子走这没完没了的十万八千里。” “喂喂喂喂,你们骂猩猩归骂猩猩。”我扭头骂,“不要夹带人身攻击!” “我觉得你又要挨打了。”猪瞟了一眼躺在树下一动不动的猩猩,对水怪说。 “那又怎么样?它那么牛逼,现在不是一样不敢动我?”水怪冷笑,冲着猩猩指了指自己的脑门,“用你那根无坚不摧的棍子敲死我啊!用力敲!往死里敲啊!” 猩猩往这边瞄了一眼,没有动弹。 “你当年打死那么多神仙,打死我那么多兄弟,我的上司,我的下属,不是统统死在你手里了么?怎么现在连一个小小的卷帘子的都不敢打了?”水怪歇斯底里,跳起来疯狂大笑,“你也会恐惧是不是?你也有不敢做的事对不对?你也担心这一趟路又白走了,你也害怕又要回到那座暗无天日的五指山下再等五百年!” 水怪只有在发疯的时候才会承认自己是个卷帘子的。 猩猩没有说话,翻了个身面朝那边,闭上了眼睛。 “呸!孬种!都他妈的孬种!有本事你再打上去一次啊!”水怪大骂,愤愤地吐了口唾沫,“如果不是你们,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水怪骂了两声,大概是忽然发觉这种粗话不合自己的身份,于是改口:“彼其娘之!彼其娘之!” “爸爸,它们在吵什么啊?”小小缩在我的衣服里,轻声问。 “怪物们内部纷争。”我摇摇头,“我们人类回避。” “但我不是人类啊。” “呃……肉食动物内部纷争,我们素食动物回避。”我把小小的脑袋按了回去,“我带你去看海。” . . . 我抱着小小悄悄地离开空地,把水怪歇斯底里的声音甩在身后。 “爸爸,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泰山,看衡山,看嵩山,看恒山,看华山。” “你看。”我伸出左手,扳着大拇指,“这是泰山。”扳食指,“这是衡山。”扳中指,“这是嵩山。”扳无名指,“这是恒山。”扳小拇指,“这是华山。” “这五座大山合在一起……”我把五指并拢,满脸认真,“就叫五指山。” 小小睁大了眼睛,轻声赞叹说好神奇啊。 “爸爸,你一个人出来不要紧吗?”小狐狸问,“外面那么多妖怪想吃你。” “我们刚刚才从世界上最恐怖的三个妖怪手上逃出来。”我说。 “爸爸你指的是叔叔们么?但你以前跟我过说他们都是好人,不是妖怪啊。”小小有些惊讶,“我们现在是在逃跑吗?” “以前我太年轻了。”我说,“我们当然是在逃跑了,要不你以为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还以为我们这是在饭后散步呢。”小小扭头望了一眼,“但是爸爸,既然是逃跑,你为什么不跑得快一点呢?” “我一跑动静就大了,它们就察觉到了。”我摇摇头,带着小小压低身体慢慢前进。 这时身后传来水怪的喊声:“猩猩!猪!起来起来起来!秃子又逃跑了!” 我拔腿就跑。 下一刻,我脚下一空。 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眼前一黑。 二十六 当我醒过来时,我已经被五花大绑在了柱子上。 每次我从昏迷中苏醒,醒来看到的都是这个景象。 如果说这是一场游戏,那么我的复活点肯定是设在了柱子上。 一口大锅架在边上,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泡,白色的蒸汽腾腾地上升,透过弥漫的水汽,我看见了一双慈祥中透着智慧的眼睛。 我莫名地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于是努力伸长脖子去看他。 最后我看清了……原来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他待在对面的柜子上朝我微笑,名字就写在头顶上。 他叫王守义。 他边上还有另外一个老人,名字叫十三香。 妈的。 我扭头看了看四周,洞穴里杂草丛生光线昏暗,水从钟乳石上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周围很寂静,水珠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粉碎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不明白,为什么天底下房子那么多,妖怪们却仍然一定要住在山洞里。 它们的身体修成了人形,但内心还是野兽。 一个披着灰色斗篷的人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头顶上的洞顶,一动不动,衣服上落满了灰尘,老鼠成群结队地从他脚面上爬过,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发觉那好像只是一尊雕像。 “爸爸,你又被抓住啦。”小小从我怀里探出头来,“你坚持住,我去找猴头叔叔来救你。” 我摇摇头,“找什么找,被一个妖怪抓住,和被三个妖怪抓住,有什么区别?” “你在和谁说话?” 洞窟里忽然有人悠悠地出声,声音从台阶上的那尊雕像身上传出来,我吓了一跳。 原来真是个人,不是雕像。 “我在和自己说话。”我说,一边使眼色让小小赶紧躲起来。 “真是个奇怪的和尚。”灰衣人没有看我,他仍旧纹丝不动地坐在台阶上,抬头盯着洞顶,“和自己说话有什么意思?” “你一个妖怪懂个屁。”我撇嘴,“人一生绝大多数时间其实都是在和自己说话,比如说我现在正在和你说话,但这只是表相,真相是我在和自己说话,你也一样,你自以为在和我说话,实际上那个跟你说话的人是你自己。” 灰衣人沉默片刻,“和尚你精神分裂么?” “你才精神分裂,你全家都精神分裂。”我怼了回去,“人心非本心的道理,说了你也不明白。” “和尚你说我不明白。”灰衣人淡淡地笑,“那你明不明白我现在正在做什么?” “你在看洞顶。” “错了。”灰衣人说,“我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我怔住了。 “这件艺术品的名字叫‘观星者’,是一尊雕塑。”灰衣人轻声说,“这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品,它将永远留存在这个世上,和尚你知道么?世界上没有哪一尊雕像可以像我的这样永恒存在,石雕终将化作风沙,青铜归宿亦是锈渣,你把珠穆朗玛峰雕成圣母玛利亚,它也有坍塌沉没的一天,但我的作品将永久存在。” “观星者?”我抬起头。 只能看到坚实阴暗的岩石,这个地方,怎么可能看到星星? 我的话音刚落,洞顶上的岩石轰然坍塌。 碎石滚落下来,璀璨的星光垂直落下来,落在灰衣人的身上。 “我看了它五百年,终于把它看穿了。”那人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天,“我的作品终于完成了。” 灰衣人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站起来。 “你动了,你的塑像就不存在了。”我问,“这怎么能称得上是永恒存在?” “当然,它消失在了你眼前。”灰衣人哈哈大笑,“但不代表它不再存在了,它存在于上一秒至五百年前的这段时光里。和尚你知道么?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逃过光阴,如果你想保存什么东西,就把它藏在时间里,把它藏在过去里,把它藏在历史里。宇宙里唯一不死不灭的就是信息,如果你距离地球足够远,你就能看到我的雕像,它将一直存在到宇宙的尽头,无论是空间上还是时间上。” 灰衣人耸了耸肩,接着说:“消失只是顷刻的,但存在才是永恒的。” 我听得一愣,觉得这个妖怪和我以往见到的都不太一样。 这个妖怪比我还能说。 “喂,妖怪,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么?” “妖怪?”灰衣人一怔,想了想,“哦,对了,我是妖怪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灰衣人从墙边捡起一根勺子,扒拉扒拉蛛网,开始搅拌大锅里的汤。 “你不问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么?” “我管你是谁,无论你从哪里来,都是从娘胎里来,无论往哪里去,都是往我肚子里去。”灰衣人摇摇头。 我很惊讶,这个妖怪不按套路出牌。 “妖怪,你是什么东西修炼成精?” “我?我大概是个人精吧?” . . . “妖怪,你不能吃我。”我清了清喉咙,“听到没有?你真的不能吃我。” “为什么?”灰衣人放下手中的勺子,开始蹲在炉子边上加柴,“我饿了这么多年,吃点东西犯法了?” “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妖怪想要吃我?”我问,“你知道它们的下场么?” “什么下场?”灰衣人头都不抬。 “所有妄图吃掉我的妖怪都死得很凄惨,它们都被打成了原形。” 灰衣人一怔,有些疑惑,“为什么都打成圆形?” “这个不是重点。”我说,“你难道不想知道它们为什么都死得那么凄惨么?” “为什么?” “因为它们在和三个魔头抢东西吃。”我回答,“被那三个大魔头打死了。” 灰衣人摇摇头,“我不怕什么魔头,因为我才是世界上最大的魔头,如果它们找上门来,我就把它们打成圆形。” “哼哼哼哼哼哼。”我冷笑。 “你笑什么?” “每个妖怪都这么说。”我哼哼,“但你知道它们的下场么?” 灰衣人丢掉手中的烧火棍,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我,“你听说过牛魔王和孙悟空么?” 我点头。 “我曾经饶过牛魔王一命,和孙悟空打过一架。”灰衣人说,“就算是那个曾经打上天庭,把三界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的野猴子都打不过我,其他妖怪也这么跟你说过吗?” 我呆住了。 “每一个被我抓到的和尚都说过跟你一样的话。”灰衣人问,“你知道他们的下场么?” 我呆呆地摇头。 “为什么每一个唐僧说的话都一模一样?”灰衣人有点无奈,摇了摇头。 他一把扒开我的衣襟领口,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木牌,扫了一眼,冷笑着丢在一边。 “都已经到两千个了么,他们养唐僧比养猪还快,就算是猪,这么多年都能走到西天了,由此可见和尚是比猪还蠢的生物。” 二十七 灰衣人用勺子搅拌着汤锅,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升上来。 不知道这锅里煮的什么汤,颜色浓白,奇香无比,闻得我肚子都饿了,胃里咕叽咕叽地叫。 “饿了?”灰衣人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你这锅里煮的什么?” “人肉。”灰衣人用大勺子从锅底下捞出一个白色的骷髅来给我看,“这锅汤我煮了五百年,熬了这么多年,什么精华都熬出来了,所以很香。” 呸呸呸呸呸。 我为刚刚自己还想尝一口的想法而感到羞愧,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师父。 “呸什么。”灰衣人淡淡地说,“到处都在吃人,你知道五虫吗?” 五虫? “五虫就是天地间可以吃的五种低贱东西。”灰衣人接着说,“禽类为羽虫,兽类为毛虫,龟类为甲虫,鱼类为鳞虫,人类为倮虫。” “胡扯。”我反驳,“人什么时候沦落到和鸟兽鱼虫为伍了?” “那只是你们自认为你们高贵了。”灰衣人摇了摇头,“进化论知道么?” 又是进化论,为什么每一个妖怪都这么精通进化论? “知道。” “进化论中说人类是由猴子演化而来的,在五百万年以前,你们也是猴子。”灰衣人说,“也就是说,以前你们是毛虫,只不过现在你们变成了裸虫。” “是倮。”我纠正。 “倮就是裸。”灰衣人再纠正。 “猴脑我们吃得,人脑我们就吃不得?人脑和猴脑比,有什么区别吗——除了脂肪更多烤起来更香。和尚,你知道天庭里的神仙们最喜欢的菜是什么吗?就是红烧脑花。” 灰衣人冷笑。 “我告诉你,做这道菜之前,他们要抓来一批六十个年轻力壮的读书人,出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史地生九门课程的试卷,进行闭卷考试,最后取其中最高分者十人,打开脑壳,取出新鲜活跃的大脑作为食材。” “特别是那些家有适龄儿童正在上学的神仙,他们经常带自家孩子去吃这道菜。”灰衣人接着说,“美其名曰,吃脑补脑。” “人和鸟兽鱼虫是不一样的,人是懂礼仪,有情感,通智慧的。”我当然不相信这个妖怪的说辞,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谁会因为吃脑花而长智商,“人类文明的历史悠久,创造了非常辉煌的成就,比如说古埃及,古巴比伦,古中国,古印度,都拥有先进的科技文化……” “没错。”灰衣人打断我,“但这和能不能吃有什么关系吗?” 我吃了一惊。 这个妖怪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它根本就不听我说什么。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我对这种人最没辙了。 “现在你马上就要死了,和尚,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灰衣人把手中的大勺子放在一边,“你这一辈子,拿得起放不下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 “筷子吧。” . . .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盯着他,“在我临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灰衣人慢慢转过身来,掀开斗篷的兜帽,露出一个漂亮的光头和一张帅到惊天动地的面孔……真是活见鬼了。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自己在我眼前转过身来。 “我就是你。”他说。 “这不可能。”我喃喃。 “你是不是姓唐名僧?”他问。 “这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说。 “你是不是出身于我是山我是寺有个师傅叫我是和尚,看似道貌岸然实则色中饿鬼每天看着女香客流口水,最后死在了你出门的前一天晚上?” “这个我们全镇子的人都知道。”我说。 “你是不是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一百三十五三围分别是四十五四十五和四十五,屁股上有三颗痣第三颗上有根毛长三厘米,自认为英俊潇洒暗恋的姑娘叫小花但是被师父抢了所以从此怀恨在心又不敢明面上报复所以每天朝他喝水的茶杯里吐唾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说。 “现在你相信了么?”他冷笑。 我呆呆地点头。 . . . 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有三个圣人,第一个出生在古罗马,名字叫耶稣,他收了十三个门徒,创立了基督教,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留下一本《圣经》。 第二个出生在中国,名字叫老子,他没收徒弟,创立了道教,最后骑牛西出函谷关,留下一本《道德经》。 第三个出生于天竺,名字叫释加牟尼,他收了数不清的弟子,创立了佛教,最后在四株娑罗树之间圆寂入灭,留下了数不清的经书。 他被人称作佛陀,写作如来,读作多陀阿伽陀。 在佛陀数不清的弟子当中,大弟子名叫金蝉子。 金蝉子是个从不守规矩的人。 一日,佛祖居于灵山之巅讲道,万物苍生皆来听法。 佛祖环视一圈,拈花示众,众生茫然,唯独迦叶面露微笑。 佛祖满意点头,对众生说: 我有正法,不可言传,只可意会,今日授于迦叶。 迦叶得意,众生皆艳羡。 唯独金蝉子坐地瞌睡,呼噜声震如雷,不闻不问。 迦叶怒而起身,斥道:金蝉!我佛讲道,竟敢睡觉! 我哪里睡觉了?金蝉睁开一只眼睛,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睡觉了? 这天下苍生众目睽睽,芸芸众生千万双眼,谁没看到你在睡觉? 错了。金蝉子摇了摇头。 我哪里错了?迦叶一愣。 你们那是鼻孔,哪里是眼睛?金蝉子冷笑,至于你迦叶,衣襟敞那么开,你是在拿肚脐眼看人吧?一只肚脐眼也想看清我是不是在睡觉? 迦叶大怒。 金蝉子师兄,你少说两句。观音劝道。 你才应该少说两句,不男不女的怪胎。金蝉子怼了回去。 男女性别皆是虚妄,出家人不该拘泥于表相,金蝉子师兄你着相了。 有屌没屌都是虚妄,你那不叫虚妄,叫虚伪。 大胆!佛门静地灵山净土,怎容你如此粗鄙妄言!迦叶大喝。 父精母血,天生地养,哪里粗鄙了?金蝉说,粗鄙的不是屌,而是你,迦叶你比屌还粗鄙。 迦叶气得高血压心脏病发作,背过气去昏倒在地。 十八罗汉扑上去抢救。 金蝉子哼哼唧唧地笑。 莫得了 这本书是15年左右写的。 现在算来得有四五年了,老书重发,不是双开。 当时就写了这么多,作者君坐在咖啡厅里随手而成,写到后来,逐感拾人牙慧,索然无味,《悟空传》珠玉在前,不可超越,遂弃笔于地,封稿吃灰。 到今天为止稿子已经全部发完了,所以后面莫得了——起点倒是早就发站短了,不过我寻思这么一个残本没什么价值,所以就没签。 同学们可以散了。 这坑以后有机会再填吧。 二十八 “金蝉。”佛问,“我刚刚一问,你可有答案?” “我佛在上,弟子的答案已经交卷了。”金蝉回答,“其实世人皆有答案,迦叶的回答即是那一脸淫笑,众生的答案即是那一脸懵逼,而弟子的答案即是这一脸口水。” “这么说来,你上课睡觉,却是作答?” “我其实也想笑的,但奈何我实在是太困了。” “金蝉!”经过抢救,迦叶从昏迷中苏醒,扑上来大骂,“你今日如此辱我,我与你势不两立!” “迦叶,刚刚佛陀问你的问题,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金蝉问。 “当然。”迦叶点头,双手肃然合十,“佛陀教与我一种至安详,至静谧,至调和,至美好的心境,无需语言,无需动作,纯净无染,无欲无贪,无拘无束,不着行迹,不可动摇。” 金蝉听罢将脚下的草鞋扒下,盖在迦叶的脸上。 “你干什么?”迦叶勃然大怒,“此等污物,岂可盖在人脸上!” “污物?哪里污了?” “足底草履,安能不污?” “三年桑蚕,抽丝剥茧,五年黄麻,揉绳搓线,此物本是天地生,何来污字?”金蝉冷笑,“见花则笑,见鞋则恼,迦叶啊迦叶,你还好意思自称纯净无染,无欲无贪,无拘无束,不着行迹,不可动摇?” 迦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迦叶,你退下。”佛说。 迦叶悻悻听旨落座。 “金蝉。” “弟子在。” “我今天的课,你觉得明白吗?” “明是够明,白不够白。” “那你听懂了吗?” “懂是懂了,听还没听。” “金蝉!你语无伦次,信口胡言,装疯卖傻,分明是在刻意破坏课堂秩序!”迦叶大怒,“此等行径不可姑息!来人啊,把这个泼货打出去!” 金蝉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金蝉,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佛问。 “有。” “请问。” “我佛在上,请问杀生是罪过吗?” “杀生乃头条大忌,犯杀戒者将堕阿鼻地狱,是罪过。” “那么为了救人性命而杀生是罪过吗?” “是。” “那么不杀生而导致他人因此受害,是罪过吗?” “是。” “杀是罪,不杀亦是罪,我该如何选择?” 佛陀大笑三声。 “金蝉,你在做梦?你看这世间岂有出淤泥而不染者?岂有双足落地而不沾尘土者?世人降生,即有一生之罪,他将背负前世罪,今生罪,来生罪,父母罪,妻妾罪,子孙罪。金蝉,你是我所见这世上最聪慧通达之人,莫非也看不到这一点吗?天地乃熔炉,充满罪与恶,贪与嗔,充满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在这痛苦的泥潭中苦苦挣扎,所以才会有我们,才会有佛陀,才会有西方极乐。” “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帮世人渡过苦海么?”金蝉问。 “是。” 金蝉沉默。 “我不相信。” “大胆!”有人怒喝。 “你的话就一定是正确的么?”金蝉直视佛陀。 “如果这世人没有人比我更正确。”佛陀说,“那么我就是正确的。” “我会证明你的错误。”金蝉站上高台,“我要证明你们所有人的错误!我要成为一个不沾罪孽者,我要成为那朵出淤泥而不染污泥的青莲,我将无前世!无来生!无父母!无妻妾!无子孙!我要证明这个地方的存在是不必要的!我要证明你们、你们、还有你们,以及你——” 金蝉转向佛陀。 “都是虚幻的!” 全场哄堂大笑。 佛陀闭眼微笑。 “那你就亲自去寻找答案吧。” · · · (受肺炎疫情影响,作者君被困在老家足不出户。 闲得没事,百无聊赖,所以把这本书捡起来写几章。) 二十九 我愣住了。 “你明白了吗?”灰衣人问,“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就是金蝉子,当年佛陀座下第一弟子,全天下最聪慧的人,聪慧到敢质疑佛陀,也是全天下最愚蠢的人,愚蠢到敢质疑佛陀。” 我沉默。 “你离经叛道,不走寻常路,非要自己寻找答案,这条路你已经走了两千遍,答案呢?你找到了吗?”灰衣人怒喝,“你陷身在尘世间一遍又一遍地打转,你以为自己能成功地走到西天么?你没看过地球仪吗?这个世界是个球,你一直往西走,最终会回到原点。” 我沉默。 “需要救赎的不是众生,不是世界。”灰衣人冷冷地说,“是你自己。” “师父说……” “别师父师父的,为什么每个蠢蛋都有一个死鬼师父?告诉我你那个师父是怎么死的?” “被牛魔王杀了。” 灰衣人冷笑,“比我师父强,我师父死于马上风,你知道你师父是谁吗?” “我师父?我师父就是个老和尚……” “放屁!你不知道众生皆佛?”灰衣人怒喝,“你怎么知道那个老和尚不是佛陀?” 我哑然。 “你以为你背叛了他,逃离了他,但你不知道你从头至尾都在他的手掌心里。”灰衣人说,“我为什么要藏在这里?千百年来不敢抛头露面,不敢看到太阳,不敢遇到第二个人,他把你这个不听话的学生玩弄于股掌之间,一遍又一遍地拷问你,直到你屈服为止。” 我慢慢地坐下来,头痛欲裂。 “你是第两千个唐僧,在你之前,我见过一千九百九十八个唐僧,没有一个人成功抵达西天,他们当中最靠近目标的那个人死在了灵山脚下,他费尽全身心力历经千辛万苦,在踏进大雷音寺的大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跤,摔断了脖子。”灰衣人说,“你就是个笑话,就是个傻逼,你抬头看看,漫天神佛都在看你的笑话。” “你是第一个唐僧?”我很吃惊。 “是。”灰衣人点头,“我是唯一一个逃出这个轮回的人,我不必再辛辛苦苦地去劳什子西天见劳什子佛祖。”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很好奇。 灰衣人瞄了我一眼。 “跟我来……抖抖身上的盐。” · · · 我跟着灰衣人逐渐深入洞穴。 此时我才发觉这个洞穴的庞大和宏伟,用古代著名诗人陶渊明的话来说,就是: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越往下走空间越大,不知是谁在这深山之中凿出了如此惊人的工程,数千级阶梯层层深入地底,高耸的穹顶仿佛神殿,我和灰衣人宛如闯入巨人国度的两只蚂蚁。 “这是谁造出来的?”我问。 “什么?”灰衣人说。 “我说这是谁造出来的?”我重复一遍。 “什么。”灰衣人也重复一遍。 “我问,这洞穴是谁造出来的!”我在他耳边大吼,“你聋了么?” “我说了!”灰衣人反呛回来,“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神么”。 三十 “神?”我问。 灰衣人点头,“这是诸神的国度。” “别开玩笑了。”我摇摇头,“神明在九霄云上呢,怎么会在地底下打洞。” “飞得再高的神明,也是从地上诞生的。” 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咔嚓”一声,我低头看,借着微弱的光线,原来是一颗破裂的骷髅头,我抬起脚把它踹进黑暗中,吧嗒吧嗒地滚远了。 “你这行径真不像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灰衣人冷笑,“不知道死者为大么?” “师父说死者为大,活人更大,活人为死人让路是愚蠢的。”我哼哼,“一堆碳酸钙罢了。” 灰衣人斗篷下的目光略微诧异。 越往下深入,地上的骷髅骸骨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这些苍白的骨骸被随意弃置在道路两旁,堆积如山,爬满了蛛网。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看得触目惊心。 “诸神的厨房。”灰衣人回答。 什么? 我吃了一惊。 这里是众神的厨房? 不是众妖的厨房? “你以为人是什么?”灰衣人走在前头,“万物之灵长?世界之主宰?别做梦了,人只是牲畜,就像你们豢养的鸡鸭猪牛一样,没有丝毫区别。” 牲畜? 我睁大眼睛。 “诸神养的牲畜,你们被神明圈养在下界,是它们的食物,玩物和宠物,要不你以为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世上任何事物的存在都必然有其理由和价值,桑蚕结茧,为的是抽丝织麻,牛羊食草,为的是摆上屠案,而你们,你们人类存在的意义,不过只是进入神明的食谱罢了。”灰衣人指指头顶上,“你还看不出来么?这个世界,其实是座血淋淋的屠宰场。” 这怎么可能? “你认为神与妖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一伙在明目张胆地吃人,另一伙在暗搓搓地吃人,那些明目张胆吃人的家伙就被打成了妖,而暗地里偷偷吃人的则被奉为神明,说来可笑,你们只是被圈养起来的猪羊,却把屠夫供奉在神坛上。”灰衣人接着说。 “这太邪恶了。”我说。 “这是邪恶吗?不,这只是阶级而已。”灰衣人摇摇头,“神比人更高级,这是颠扑不破的铁则,任何人都无法抗争和动摇,每一个试图打破这个桎梏和囚笼的人都被镇压到永世不得翻身,比如说五百年前的那只猴子,比如说金蝉子。” “不是猩猩?” “不是猩猩,是猴子。”灰衣人说,“这个世界是诸神的乐园,是众生的地狱,只有死亡和血腥,你在这里寻找希望,无异于在大粪堆里找金子,虽然看上去都是黄白之物,但你不仅终将一无所获,还会沾得一身奇臭,你陷入了一个永远都不会有结局的故事,你永远也无法逃离这个怪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来,这是神明对你的惩罚,你穷极一生也不可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一直到生命和宇宙的尽头,你都将一直绝望下去。” 我沉默下来。 我想到了金角和银角两个妖对我说过的话。 “你说你逃出去了,你是怎么办到的?” 灰衣人低声笑笑,推开隧道尽头的大门。 那一刻我陡然明白了他的方法。 三个头颅排成一排摆在房间中央的长桌上,落满了灰尘。 那三张怪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杀了它们。 关于更新 本书不定期更新,但是会一直免费至完本。 (既然重新捡起来写了,那就干脆写完吧。) 有心打赏支持的同学可以打赏给作者君的其他作品,《死在火星》或者《泰坦无人声》皆可。 p.s. (这可不是新书啊,这只是疫情期间的福利。) 三十一 “没错。”灰衣人高举双手狂笑,“杀了它们,杀了那三头怪物,杀了那三个恶棍!这样就没人能监视你强迫你束缚你了!你就不必再在这个无穷无尽的死循环中浪费生命了!你将彻底脱离这个怪圈,再也不必去什么西天取什么真经,你知道那是井底的月亮!在你之前的一千九百个唐僧都淹死在那口井里了!” 我沉默。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条单行道上还存在一条隐藏的岔路口,它隐藏在人内心最深沉的黑暗与最阴暗的恶意中,像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我站在门口,就能闻到从中吹出来的腥风。 这世上从来都不是没有退路,只是有的时候退路在你的底线以下。 果然,人只要变成神经病,这个世界就会豁然开朗。 “这不可能。”我摇头,“我打不过它们。” “有我在。”灰衣人冷笑,“你忘了么?我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魔头,我能帮你杀了它们。” · · · “秃子——!” “秃子!秃子!你给我出来啊——!我不会打你!我只剥你的皮!” “不能这么凶狠!你把他吓到了他不出来怎么办?你是猪头么?” “好吧好吧,秃……” ”要叫师父!” “师父!师父!你出来啊!我们不会扒你的皮——!” “尊敬的师父!我们不会扒你的皮——!” “尊敬帅气的师父!张卫健!木村拓哉!我们真的不会扒你的皮,你不要怕啊——!” 这三个混账。 猪和水怪都很懊恼,一不留神就让秃子跑了,虽然秃子以往也不是没跑过,但每次都能抓回来,因为他的后脑勺实在是太亮了,但这次是真的跑没影了,它们一路追过来,都没发现秃子的踪迹。 “师父!别藏了——!我们发现你了!”猪左顾右盼,“出来吧!” “妈的,这秃子跑哪儿去了?他把头藏哪儿了?”水怪啐了一口,“猩猩你在那里干什么?” “剔牙。”猩猩靠在树干上。 “秃子跑了!”水怪大吼。 “嚷什么嚷什么?我知道。”猩猩呸了一口,“跑了就跑了呗。” “秃子跑了你拿什么交差?” “交什么差?别烦我,我要睡觉了。”猩猩就地一倒,“等太阳出来了你们就能找到他的后脑勺了,找到秃子后把他皮扒了,我要一条腿。” 猪一瞪眼。 “那我要另外一条!” “靠,我怎么办?”水怪抗议,“我要什么?” 猩猩头都不回,“给你第三条腿。” “不行!”水怪大怒,“太小了!” “急什么?虽然一开始是很小,但它可以变大啊。” 猩猩悠悠地说完,鼾声如雷。 三十二 “你只是个凡胎。”我摇头,“凡人怎么可能斗得过妖怪?更何况那三只是绝世的魔头。” “妖怪也是凡胎,人也是妖怪。”灰衣人说,“这世上所有的生灵都是一样,无论它是什么,你把玉皇大帝的头砍下来,他也会变成一具死尸——只是从未有人这么想过而已。” 灰衣人弯腰从地底下挖出一只腐朽的木箱子,看上去很有些年头,被虫子蛀空了。 他打开箱子,我看到箱底是破败的丝绸,丝绸之下流露出一线锐利的光芒。 “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不该这么弱小?”灰衣人问,“你是世间唯一的取经人,是佛陀座下首席大弟子的转世,天下所有的妖魔都该畏惧你,你应该有自己的武器,足以令那三个怪物畏惧的强大武器。” 我承认我真没想过这个。 “我的武器?” “是的,你本该有能力驾驭那三个魔头,你有天底下最强大的武器,但我在逃离这条路时把它带走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灰衣人把木箱递给我,我揭开破布,一股浓重的发霉腐烂味扑鼻而来。 我定睛一看。 好一把威风凛凛的卡拉什尼科夫四十七自动步枪。 “不好意思拿错了。”灰衣人把箱子抢走了,换了一个给我。 我打开箱子。 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金色的圈,或者说环。 我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东西莫名地熟悉,就像自己的手脚一样熟悉,仿佛曾几何时我见过它,用过它,触摸过它,冰冷光滑的触感在指尖流淌,它曾经陪伴我走过漫长的时光,跟随我在轮回之间颠倒。 “这……这是……” 我喃喃。 “你想起来了?”灰衣人微笑。 “牛鼻环?” 三十三 紧箍咒。 真奇怪,我分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能肯定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师父绝对没有提到过一个叫做紧箍咒的玩意,那座破庙里绝对没有一个叫做紧箍咒的玩意,我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绝对没有紧箍咒这个玩意。 但为什么它会突然蹦进我的脑子里? “我见过这东西!”小小从我的怀里钻出来,惊叫,“我见过它!” “你见过?” “嗯嗯,我上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挂在猪头叔叔的鼻子上。” “那是上上上上上个唐僧。”灰衣人冷笑,“十足的蠢货,他把紧箍咒戴在了猪的鼻孔上,最后才会被猴子一棍子打死。” “那我应该把它戴在哪儿?” “戴在你的头上……”灰衣人戳了戳我的胸口,“或者说戴在猴子的头上。” “把它戴在猩猩的头上,我就能干掉他们?” “只要把猴子制住,其他两个都是废物。” 我要把紧箍咒戴在猩猩的头上,这是一个难度不亚于给霸王龙戴牙箍的艰巨任务,猩猩一巴掌就能拍死我,它太强大了,我至今没有见过什么东西是它一巴掌拍不死的,所以只能智取,我决定做一顶帽子,然后把紧箍咒藏在帽子里。 · · · “水怪你看,前面的石头上有一顶帽子。”猪说。 “肯定是陷阱,这么白痴的陷阱谁会上当?”水怪哼哼唧唧。 “水怪你看,前面的树杈上有一顶帽子。”猪又说。 “肯定是陷阱,这么白痴的陷阱谁会上当?”水怪哼哼唧唧。 “水怪你看,前面的树杈上有一顶帽子。”猪再次说。 “肯定是陷阱,这么白痴的陷阱谁会上当?”水怪翻白眼,哼哼唧唧。 “水怪你看,前面……” “够了够了!你烦不烦啊?哪来那么多帽子?”水怪火了,“别再叽叽歪歪了!” “……的草丛里有个屁股。”猪说。 水怪一愣。 屁股? 屁股也能当陷阱?肯定是个交易陷阱。 猪和水怪抬起头,草丛里果然有个硕大无比毛茸茸的屁股,它们顿时觉得这个屁股万分熟悉……特别是猪,猪甚至觉得那个屁股有股莫名的亲切感,仿佛自己曾经和它亲密接触过。 “亲切?”水怪一愣,“你和那个屁股交易过!” “不,或许是……”猪慢慢地瞪眼,“擦过。” 两个怪物同时吓了一跳,猩猩! 庞大的黑影像一堵墙那样从草丛中慢慢升起,然后像泰山倾覆那样缓缓压下来,猪和水怪只能看到一双比柱子还粗的小腿,猪没法抬头水怪没有脖子,它们只能一路后退才能把那个怪物勉强放进眼眶。 双眼血红的猩猩一步一步上前,地动山摇。 传说这头猩猩在五百年前踢了玉皇大帝的场子,打得五方揭谛二十八星宿不敢露头,它如今第一次露出自己狰狞的面貌,果真是旷世的妖魔。 “我靠……猩猩怎么会变成这样?”猪战战兢兢。 “猪猪猪猪猪猪……你你你你你看它的头顶上……”水怪哆哆嗦嗦。 猪和水怪再往后退了几步,才看清猩猩头顶上的东西。 一个金光闪闪的圆环。 “紧箍咒!我的妈呀!”猪转身撒腿就跑。 “猪猪猪猪猪猪你你你你你你等等等等我啊!”水怪跟着狂奔。 “这是怎么回事?”猪一路哀嚎,“紧箍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我我我我……”水怪一紧张就结巴。 “我什么?” “喔喔喔喔喔喔喔!”水怪惨叫。 猩猩咆哮着追了上来。 “你快去拦住它,要不然咱们都跑不了。”猪一伸腿。 水怪“噗嗤”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喔喔喔喔喔喔……”水怪爬起来悲愤地大吼。 “别叫了!”猪回头大喊,“拦住它!” “我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水怪大吼。 一只山峦般的庞大脚掌落下来,“啪叽”一声。 猪含泪狂奔,有句话这么说来着,所谓同伴与战友,就是踩着他的尸体也要勇敢地活下去,否则他就白死了,猪如果不继续活下去,那么水怪就白死了……水怪你放心,我一定会坚强地好好活下去,带着你的那份一起活下…… 一只脚板落下来,啪叽一声。 现实总是残酷的,猪至死都没明白,你以为你是踩着同伴的尸体前进的那个人,实际上你是那具尸体。 三十四 猩猩发狂整整持续了一天时间,它爬上珠穆朗玛峰顶和印度空军干仗,一边咆哮一边打飞机,最终被核弹击落滚下尘埃,奄奄一息。 我和灰衣人站在那里等它,猩猩遍体鳞伤倒在地上,撑开眼皮看我,又看了灰衣人一眼。 “你终究还是动手了。”猩猩嘶哑着喉咙说。 “我只是比你先动手而已。”我说。 “每一次都是如此,要么是我先动手,要么是你先动手。”猩猩咧开嘴笑,露出血红的牙齿,“但这其实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我摇头,“除掉你们,我就能活下去,逃离这个永无止境的噩梦,自我之后,不再会有唐僧。” “跟他一样?”猩猩扫了一眼灰衣人,“你是第几代?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你?” 没有见过?我一愣。 “不,你见过我,只是你忘了。”灰衣人蹲下来,冷笑,“我只是被你杀死的千千万万个和尚中的一个,现在回来复仇了,你手底下的冤魂何其多,怎么可能记住我?” “杀了它。”灰衣人把刀丢给我,“它额头里有一颗石头,把刀尖从那里刺进去,它就死了。” 我照做了。 师父曾经说杀生是出家人第一大戒,说实话我不在意这个戒律,我长这么大拍死蚊子苍蝇无数,双手早已沾满鲜血,堪称血债累累,论杀生数量师父比我还罪孽深重,每天打扫寺院他都能打死成堆成堆的老鼠,简直是魔头级别的屠夫。 然后师父就把这些死老鼠剥皮洗净,滚上羊油羊尿,冒充羊肉拿出去卖,赚得盆满钵满。 我一度质疑这种做法,这不是骗子么? 不出意外地师父说服了我,他语重心长地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当所有人都这么做的时候,假的也就了真的。 老鼠不是羊么? 老鼠也是羊,四脚羊么。 师父身体力行做表率让我深刻体会到杀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佛说众生平等,一只蚂蚁和一头猩猩是平等的,那么杀死一头猩猩和碾死一只蚂蚁自然也一样无足轻重。 猩猩死了,我看着它从额头开始逐渐化成了没有生命的石头。 我听到“咔嚓”一声,低头一看,挂在脖子上的那块陪伴了我几十年的木牌碎了。 写在2020年12月31日 按照惯例,每当到这一天,我总得写点什么,作为对前一年的总结。 可是今年情况稍微有些特殊,因为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哪本书正在更新……所以只能发在这里。 今年是复杂而魔幻的一年,这个世界纷繁变幻,不可捉摸,当我们推开2021年的大门,谁能知道摆在我们面前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未来呢? 这世上的任何客观存在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某件事的延续和发展,并不会因为越过某个时间节点而骤变,对于这个宇宙这个星球而言,我们迈入崭新一年的那刻,不过是它在过去几十年未来几十年中普通的一秒,现实不是游戏,进度不会刷新。 那我们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祈求和希望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或许不能指望这个世界会自己变得更好,但我相信,如果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期望一个更美好的未来,那么它迟早会到来。 在这某一年的末尾与某一年的开端,祝你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