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秦》 第一章 生产关系 “你没睡着吧?”嬴政推了推睡在身边的鞠子洲问道。 “不必害怕。”黑暗中,鞠子洲轻声回答:“至少今晚,那群游侠不会再来了。” “我现在不困……你也还不困吧?”嬴政问道。 “不困也早点睡吧,明天可能还要赶路呢。”鞠子洲说道。 “但是我睡不着。”嬴政说道。 在有浓烈血腥味的房间里,他是睡不着的。 “唉。”鞠子洲叹了一口气,摸黑起身点亮了油灯。 一灯如豆,昏黄烛火下,嬴政看着鞠子洲手持铁剑坐在身边,长舒一口气,心中终于有了一些安全感。 “那群游侠当真可恶!”嬴政恼怒说道:“以后我做了秦王,决计要灭杀掉所有的游侠!” 鞠子洲望了嬴政一眼,九岁的小孩子面容小巧清秀,他满脸愤恨畏惧,实在惹人怜爱。 此时是公元前251年,嬴政时年九岁,刚刚上路,准备从赵国返回秦国。 然而自十一年前长平之战以后,赵秦之间就有了一笔难以抹消的血仇——那是四十万赵国降卒被生生坑杀的血仇。 十一年,不足以让那些降卒的父母亲朋全部离世,也不足以让人忘却至亲被坑杀的血仇。 赵人们此时无比愤恨秦人,他们仇视他们视野范围内的每一个秦人,尤其是一个年幼的,没有反抗能力的,出身显赫的秦人。 很显然,嬴政就是这个秦人。 嬴政的父亲是秦国公子,也是未来的秦王秦异人。 杀死身在咸阳的异人,对于赵国的游侠来说难如登天;但是杀死身处邯郸的嬴政,却又十分简单。 以前不杀,是因为嬴政的母亲赵姬的娘家赵氏在邯郸的势力强大,现在他脱离了邯郸,也就从赵氏的庇护之下走了出来,此时他就像是一只失了壳的牡蛎,游侠们当然不会放过这块肥美的鲜肉。 于是袭击顺理成章地到来,甚至嬴政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半个时辰之前,两名大汉趁着夜色持剑而来,然后他们用生命验证了鞠子洲自制铁弩的性能。 “子洲,你说……我真的……可以做秦王吗?”嬴政忽地问道,清秀的小脸上此时一脸怅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父亲……他肯定也不会有多宠爱我……一个不受宠的儿子,是不可能继业成为秦王的吧……” 嬴政的考虑,也有几分道理。 他幼年时侯,秦异人就在吕不韦的帮助下返回秦国,父子两人多年未见,如今可以说是见面不相识,宠爱,那就更是谈不上的事情了。 因此,即便如今秦异人就要继任秦王大位,嬴政回到秦国,成为太子的可能性也并不大。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嬴政,你觉得……成为秦王所必须的条件是什么?” “父亲的宠爱。”嬴政回答道。 他有些不确定。 鞠子洲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嬴政的脑袋,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的眼睛里迸射出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智慧:“秦王的个人好恶从来都无关紧要!” “什么?”嬴政愣了一下。 鞠子洲笑了笑,进一步解释道:“秦王的个人好恶,影响不了秦国的大局,更影响不到你做下一任的秦王!” 作为一名后世来客,鞠子洲尽管并不很了解历史,但是有一件事是他可以确定的——嬴政会成为秦王。 甚至,他不只是会成为秦王,更是会成为日后千古留名的秦始皇! 嬴政听到鞠子洲的话,心中甚是疑惑茫然,他没办法分清楚鞠子洲是不是在拿假话安慰自己。 鞠子洲见到嬴政的神情,心中一喜:终于等到机会了! “嬴政,你知道,秦王的权力来自于哪里吗?” 嬴政下意识回答道:“因生赐姓,天生高贵!” 因生赐姓,乃是如今世道的真理。 虽然礼崩乐坏,但是血脉贵族仍旧是这个世界的掌控者,秦国王族的赢姓,更是传自殷商。 鞠子洲轻蔑回答:“错!” “错?”嬴政有些疑惑:“为什么?” “这个世界,谁的拳头大,谁就说话算数!谁说话算数,谁就拥有权力!跟血脉完全无关!” “赵王之所以想要放你们母子回去秦国,就是因为秦国的军事实力,比赵国强大太多!” “那……秦王的权力来自于秦国的军事实力?”嬴政问道。 “还是不对!”鞠子洲问道:“秦王以一夫之力,凭什么能让秦国万千虎狼之师服从他?难道秦王的拳头比秦国所有人加起来都大吗?” “这不可能……”嬴政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拳头有多大,但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人能够打服一个国家,赵国的那个肾虚的赵王不行,秦国的秦王当然也不行。 “那是为什么?”思考了一会儿,嬴政说道:“因为秦王有千乘之财?” “也不对!”鞠子洲说道:“秦王既然没有可以压服秦人的个人实力,那么秦人为什么不去联合起来抢劫秦王的全部千乘之财,而是要为他卖命,换取他赏赐的一点点财富呢?” “十一年前,白起武力压服天下,为什么,他不能带动秦人造反,自己当秦王呢?” “这……”嬴政一时被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呢? 以嬴政的生活阅历,他觉得,谁的拳头大谁说话算数这一结论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为什么秦王拳头不大却也可以至高无上呢? 嬴政不明白。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鞠子洲:“为什么?” 鞠子洲笑了笑:“因为关系是这样的!因为秦人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存在,于是秦王至高无上,而一般的秦人却只能俯首称臣,用生命去换取秦王赏赐的一点点财富。” “关系?”嬴政更疑惑了。 “你母亲为什么心甘情愿把好吃的羊肉留给你?因为你们是母子关系,假如你们之间不是母子关系。而是一般的女人与小孩儿的关系,那么你母亲还会将羊肉留给你吗?” “不会!”嬴政摇头。 “你外祖为什么会冒着大风险将你与你母亲藏匿于他家中?因为你外祖与你母亲乃是父女关系。如果他们之间并不是父女关系,而是寻常的老叟与妇人的关系,他还会藏匿你们吗?” “不会。”嬴政摇头。 “你的先生为什么会愿意费时费力教授你《诗》《书》?”鞠子洲问道。 “因为……师徒关系?”嬴政双眼明亮。 “赵人为什么会敌视你?”鞠子洲又问。 “秦赵关系!”嬴政若有所思。 “赵王羸弱,为什么赵国强壮者要见他俯首?” “君臣关系!”嬴政不假思索。 “那么为什么,你父亲可以做秦王?” “因为秦人承认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嬴政立刻回答。 “你要成为秦王,只需要做到什么?” “让秦人承认我与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嬴政瞪大双眼。 他的心神已经完全被“关系”一词所吸引。 往日里所见的一切人与人之间仿佛都牵着一根名为“关系”的丝线。 因为这丝线,所以父母疼爱子女,所以强者服从弱者,所以陌生人之间相互友善,所以不相识的人可以共享同一碗酒水…… 世界在眼前重构,耳畔风雷激荡,一切的迷雾似乎都可以随手拨开。 一道声音从幽幽天际传来:“这就是……生产关系!” 第二章 办法 鞠子洲拍了拍嬴政的脑袋:“生产关系的构建,是以人的“承认”的基础的,你要做秦王,这一点需要牢牢记住!” 嬴政收回心神,略略思考,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父亲做秦太子,是因为秦人的承认,秦人既然承认他是太子,那么也即是承认了他以后可以做秦王!” “大致正确,但也有些不正确!”鞠子洲笑了笑:“你父亲做秦太子,不是因为“秦人”的承认,而是因为“秦王后”的承认!” “王后?” “安国君的华阳夫人!”鞠子洲说道:“她是安国君宠爱的夫人,更是你父亲名义上的“母亲”。” “为什么……”嬴政有些疑惑:“秦王不是需要秦人承认的吗?为什么我父亲就只要华阳王后承认就可以了?” “你搞错了!”鞠子洲说道:“秦王这个职务的存在,是需要秦人的承认的,但是秦王这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却并不需要他们的承认,朝廷里的实权派承认就可以了!” “什么!?”嬴政震惊无比:“原来是这样吗?” “一种关系之中,总有一方掌握主动权,而另一方在这种关系之中则是被动的,就像你和你父亲的父子关系……你承认了没有用,要你父亲承认才有用!” “原来如此!”嬴政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上位者可以单方面决定关系的存在与否!” “不……”鞠子洲犹豫了一下:“其实下位者也可以……” “下位者也可以?”嬴政疑惑。 鞠子洲嘴角抽搐。 嬴政的思维不好把控啊……不愧是名传千古的顶尖帝王。 想了一下,鞠子洲说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别人承认“关系”的存在,最根本的办法,有两种。” “哪两种?”嬴政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 “利益与暴力!”鞠子洲说道:“结成利益关系,或者用暴力作为威胁,这是最直接也最根本的手段。钱财和武力,便是利益与暴力的外化。” “外化?”嬴政没法理解这个词。 “就是表象!”鞠子洲说道:“钱财和武力,都不是本质。” “那什么是本质?”嬴政无法理解:“利益不就是钱财吗?为什么说钱财不是本质?” “钱财,是用来花的,是拿来换取别的实际物质的东西,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商代的钱财是贝币,现在的钱财是铜钱,赵国和秦国、齐国的钱财形状也不同,以后说不定连厕筹都可以是钱财。” “厕筹不太可能吧……”嬴政皱着眉。 “那谁知道呢?”鞠子洲笑了笑:“重要的是,官府宣布它是钱财,然后它才是钱财,人们承认它拥有购买力,它才有购买力!” “它的本质,就是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 嬴政有些难以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吗?” “你想要做秦王,可能性还是不小的!”鞠子洲说道:“你父亲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你,另外一个就是在秦国生长的成蟜。” “如果没有大的变动,你父亲之后的下一任秦王,就将是在你与成蟜之间选出。” “成蟜生长于秦国,他对于秦国的贵族而言更加熟悉,他们的关系更好,理所当然的,他成为秦王的可能性也就比你大……”鞠子洲说道:“所以你回到秦国之后……” “我要表现得比他更好,才有资格跟他争夺?”嬴政恍然大悟:“我要给秦国的贵族带来比成蟜更多的利益,拥有更强大的暴力作为威胁,才能够让他们支持我!” “不错!”鞠子洲点了点头:“更多的利益,更强大的暴力!” “但是具体要怎么做呢?”嬴政问道:“我没有钱的,也没有更高的武力。” “那你就没办法拉拢贵族站在你这边!”鞠子洲笑了笑。 嬴政愣住了:“那我要怎么做秦王?” “你没办法拉拢秦国的贵族,但并不代表你没办法拉拢另外一些人!” “谁?”嬴政连忙问道。 “看完这本书,你就知道了!”鞠子洲从包裹里取出三张帛书。 嬴政急忙打开:《邯郸调查》 “这是什么?”嬴政有些失望问道。 “这是能帮你做秦王的东西!”鞠子洲笑了笑,牙齿洁白:“它可以为你解释你为什么会被游侠追杀,也可以告诉你你能够拉拢谁,无法拉拢谁,更可以为你指引谁会是你的朋友,谁可能是你的敌人!” “这么厉害吗?”嬴政连忙展开帛书,就着昏黄灯光看了起来。 “你先看吧,我睡一会儿。”鞠子洲说道。 说着,他躺在榻上,眯起眼睛。 很好,第一阶段的目的达成了! 修改之后的生产关系的理论已经灌输给他了。 下面就是慢慢的潜移默化,一点点的将马克思掰开揉碎教给他。 鞠子洲相信,以马克思在实际生产生活之中的优越性,嬴政会选择相信的! 至于邯郸调查…… 不过是仿照那一位屠龙大师的考察报告所做的社会考察,但是即便是丐版,也足以让嬴政一窥赵国社会风貌,与掩藏在贵族们脚下的,那来自于氓隶庶人的,可怕力量。 想着,鞠子洲瞥了一眼埋头苦读的嬴政,安心睡去。 嬴政并不知道《邯郸调查》里面为什么要记述这么多平民的生活。 底层游侠每天吃不起饭关我什么事? 百姓耕一亩田需要多久,一亩田地能产出多少粟米多少黍米跟我有什么关系? 写这么多生意做什么? 力量在哪里? 没有什么武力啊! 利益又在哪里? 嬴政越看越着急,越看越不耐烦。 好长时间过去,他将这三张帛书大致浏览一遍之后,心中烦闷不已。 看着熟睡的鞠子洲,嬴政皱起眉头。 根本就不明所以好吗? 嬴政怀疑鞠子洲是在骗自己。 可是想到先前所提到的“生产关系”与建立关系的两个办法,他又觉得无比正确。 世界上恐怕不会有比这更正确的了! 嬴政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他不傻,理论摆在面前,他还是可以分辨出这种理论比以往在赵国学到的东西更加正确的…… 但是为什么我看不到他所说的那种力量? 而且……嬴政看着鞠子洲:这个家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家学徒吗? 他真的是穷的没钱吃饭而被自己救下来的吗? 自己与他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嬴政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第三章 名气就是利益 鞠子洲醒来时候,见到嬴政头枕双臂,趴在帛书之上,睡得正香。 他朝帛书上看了一眼,嬴政的面目所对的,是第二卷帛书之中,讲底层游侠的经济状况的那部分。 看到了这里了呀…… 鞠子洲皱眉,伸出手拍了拍嬴政脸颊。 嬴政一点反应都没有,继续酣睡。 鞠子洲抿起唇,看到这里的话,嬴政不可能睡得着觉的! 这跟他所预料的情况不太一样——他的预期里,嬴政看到自己所写的《邯郸调查》之后应该震惊于其中的内容,从中窥见赵国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并且看到贵族用以钳制平民的手段。 以他的性情,他应该兴奋的睡不着觉才对! 但是为什么睡这么死? 鞠子洲惴惴不安。 “喵~” 骤然听到声音,鞠子洲吓了一跳。 朝声源处看过去,一只雪白的肥猫从窗户轻盈跳进屋来,体态婀娜,行止妩媚。 “喵~”猫仔瞟了鞠子洲一眼,随即跳到嬴政身旁,靠着嬴政的胳膊,在帛书上窝成一团,丝毫不理会鞠子洲。 是嬴政的母亲赵姬所养的猫,鞠子洲撇撇嘴。 嬴政母子居于邯郸,虽可以说是身在敌国,但其实生活水平并不低。 赵氏甚至为嬴政请了四个老师,分别教授他礼学、御车、射箭和商君书。 赵姬身为贵女,自不必像寻常村妇一样亲自带孩子,因此,她也就有了大把闲暇。闲暇时刻,独身的妇人豢养一些小宠物,或者去与公子贵族宴饮都是有的。 这只名为“鲙姒”的猫,便是赵姬的心头好之一。 “边去。”鞠子洲伸手将肥猫从自己的帛书上扫下去:“别来捣乱!” “喵!”肥猫被鞠子洲从帛书上扫下来,翻身平稳落地,怒视鞠子洲,叫了一声。 鞠子洲卷起帛书,掐住后颈肉将嬴政掐醒:“秦政,赶快醒醒。” “好疼!”嬴政迷迷糊糊的被掐醒,疼痛之余是愤怒:“你做什么?” 鞠子洲当然也知道嬴政会有起床气,于是他指了指地上的肥猫:“跟我没什么关系,我看到是那只狸奴在咬你后颈。” 嬴政反手摸摸后颈,虽然应该没有流血,但也挺疼。 他于是一脚将正朝着鞠子洲怒视的肥猫踢开:“滚开,竟敢咬我!” 猫猫被踢了一脚,倒也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有些委屈地喵喵叫着。 嬴政见此,作势上前,猫猫立刻跳窗逃了出去 “还疼不疼?让我看看流血没有。”鞠子洲说道。 “大概没有吧……这只狸奴真是欠揍……”嬴政摸了摸后颈,转身过去:“怎么样,有伤口吗?” “没有伤口,大概是猫猫想要与你亲近,见你不理她,所以与你开了个小玩笑。”鞠子洲笑了笑,指着摊在桌上的帛书,问道:“你看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有。”嬴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狸奴与自己开玩笑的说法:“很多地方都不懂。” “哦?”鞠子洲挑眉:“你将看不懂的地方说与我听,我来为你解惑。” “嗯……我找不到你说的利益与暴力。”嬴政斟酌言辞,颇有一些不好意思:“也看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写这么多游侠和平民的生活情况……那些人吃什么、怎么赚钱跟我们无关的吧?” 鞠子洲一愣。 这是完全没看懂啊! 惊愕之余,他又有些释然:“原来如此,你是没能看懂我写这些的用意啊……” 是了是了。 鞠子洲心中忽然松了一口气。 并不是嬴政的反应脱离了自己的预期,而是自己把预期定高了! 自己所要求的反应固然是根据嬴政的性格做出的预期,但嬴政此时还是个不太懂事的九岁孩子。 他看不懂《邯郸调查》,也是正常的。 就像自己前世十五岁时候都看不懂寻乌…… 自己……太急了! 鞠子洲一边反思,一边笑着说道:“是我的错,忘记给你写一份补充说明了——还是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去看看护卫昨夜有没有能够生擒到一两个游侠。” “游侠?”嬴政不解:“为什么要找游侠?” “因为要用他们来为你详细解释《邯郸调查》。” “这样吗?”嬴政若有所思。 吃完早饭,鞠子洲与嬴政两人去到护卫处问了问,他们昨晚果然是抓到了几名来袭的游侠。 鞠子洲大喜,连忙拉着嬴政去往护卫关押游侠们的地方。 破旧木屋之中,四名敝衣的游侠儿倒攒四肢,被缚手脚躺在地上,宛如待宰的猪仔。 “君子…这四人都是来行刺的,还是切勿靠近的好。”引路的护卫说道:“万一伤到君子就不好了。” “无碍,我们只是问几句话,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持剑守在一旁。”嬴政摆了摆手,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展开帛书,递给嬴政。 嬴政看了一眼,是自己昨夜看到的那部分,关于这些游侠儿的生活情况和经济状况的记述。 “四位大侠,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四位,希望你们能够老实回答我。”鞠子洲笑眯眯在四名游侠面前蹲下来。 随意瞄了一眼,鞠子洲看到四人之中三人赤足,只一人穿了鞋,还是最劣等的草鞋。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他想了想,问道:“四位平日里靠什么营生?收入情况如何?” 四名游侠都有些发懵。 他们本以为鞠子洲会询问自己为何来行刺,幕后主使又是谁人。 但是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不按常理,问起了他们的经济状况。 游侠们一时无语。 “我看四位大侠之中,三位都打着赤脚,而且衣服挺破旧,应该没什么钱吧?” “不假!乃翁的确赤贫!”一名体格颇有些壮硕的游侠说道:“你想拿乃翁怎么样?” “不怎么样!”鞠子洲笑了笑:“四位没有正经收入,但是作为游侠,剑肯定是要有的吧?” “侠客岂能无剑!”另一名游侠傲然开口:“我辈就算是死……” “有剑就要养护,游侠相互应酬需要吃酒吃肉,四位,是这样的吧?”鞠子洲问道。 “当然!我辈侠……”唯一有鞋穿的那名游侠说道。 嬴政听着鞠子洲与游侠们的问答,手拿帛书,若有所思。 “嬴政,听到了吧?”鞠子洲起身问道:“这些就是我在书里面说的“底层游侠”,他们大多没有固定工作,也不从事农业生产,因此没有固定收入,生活往往困苦,很多鞋都穿不起。” “但他们依然需要维持高消费才能满足的生活品质……”鞠子洲问道:“没有钱,却需要花钱,他们会怎么做?” “帮闲,偷盗,劫掠,争杀。”嬴政看着帛书回答。 “满足他们个人的经济需求,最直接最根本的办法就是给有钱有势的贵族做门客,但这需要一定的门槛——也就是需要名气!” “而有了名气,就不再是寻常的“底层游侠”,而是变成了……“高级游侠”?”嬴政看着帛书:“所以他们需要名气!” “这也就是他们来刺杀你的原因!”鞠子洲笑了笑:“杀掉了你,他们就能变得有名,会有大把的赵国贵族愿意奉养他们!” “名气,就是他们的利益!”嬴政两眼放光,双手握紧帛书。 第四章 重要的是关系 名,就是利。 这个道理在场所有人都懂的,所以没有谁对于嬴政说出这样的结论有什么惊奇情绪。 四位躺在地上的大侠继续乱七八糟地说着些自己生活困苦之类的话,表现得相当配合。 鞠子洲点了点头:“只是因为名气就是利益吗?还有没有别的结论?” “这还不够吗?”嬴政愕然。 依照他的想法,得到了“名气就是游侠们的利益”这一条结论就已经足够了。 有了这样的结论,就知道了以后应该如何应对这些苍蝇一样的家伙,不会遇到袭击都茫然无措不知道是谁在对付自己。 但,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鞠子洲语气平淡,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而后慢慢握紧成拳:“名就是利的道理懂了,可是这对于我们目前所要面对的困境有什么帮助吗?” “困境?”嬴政不解:“我们有什么困境吗?这些游侠没有能力把卫队怎么样吧?他们最多也就是来袭扰一番而已……” 零零散散的底层游侠们对付赵王派出负责护送嬴政母子的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卫队,胜利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而他们无法正面击溃卫队,自然也就无法对被卫队保护着的嬴政母子! 嬴政虽然并不很了解武斗与战争诸事,但他知道游侠是不可能打得过卫队的。 所以他目光所及,一片平坦,看不到任何困境。 一边持剑戒备的护卫也有些纳闷:哪有困境?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待宰猪崽一般捆得严实的四名游侠。 这是困境? 四名游侠此时内心惴惴。 所谓的困境,不会是我等吧? 嬴政沉默思索了片刻,问道:“子洲,你所说的困境……是什么?” “我所说的困境是……这些游侠与你!” “什么?”嬴政更加迷惑:“为什么这么说?他们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比起邯郸城里的贵人们,这些人才是你的朋友!”鞠子洲笑了笑:“但是你们现在变成了敌人,游侠们对你刀剑相向,想要用你的人头成就他们的名声,而不能为你所用,这就是你的困境!也是他们的困境。” 寂静。 护卫眨眨眼睛。 四名游侠艰难对视。 嬴政手持帛书,呆立当场。 他似乎有了某些想法,但却抓不住思维的线头。 到底是什么? 嬴政拼命思索。 为什么子洲会这样说呢? 我为什么会与这些想要杀死我的游侠们是朋友? 为什么? 嬴政并不明白。 鞠子洲静静看着嬴政。 “这位……士人。”地上的一名游侠忽然开口:“您为什么觉得我们这些赵人与秦人会是……朋友?” “赵王的卫队为什么要保护你们母子,不让你们母子受到赵国的游侠伤害?”鞠子洲问道。 这一句简单的问题如同霹雳,带着耀目白光,一下划破思维的黑暗长空。 嬴政瞪大了双眼:“有分歧!” “他们的利益有分歧!”嬴政惊喜叫道:“底层游侠们跟赵王的利益要求是不同的!他们的真实关系是敌对关系!” 鞠子洲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他们之间的矛盾才是主要矛盾,所谓的赚取名气以换取利益只不过是一种被抛出来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原来如此!”嬴政惊喜看着鞠子洲:“其实游侠们最要紧的困境是没有收入来源,所以他们需要得利!想要杀我得名,是因为得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唯一得利手段,而杀我,则是他们目下所知的唯一可以迅速得名的手段。” “但得利的手段并不是唯一的!” “究其根本,他们想要的,他们所欲,并不是我的性命或者得名,而是得利,是得到钱财!” “赵国贵族可以给予他们钱财,我当然也可以!”嬴政笑了起来,双眼之中是熊熊火焰般的炽烈情绪:“他们可以为我所用!” 嬴政手中资源并不多,他没办法打动赵国或者秦国的贵族。 但他手里的资源,招揽赵国的游侠却绰绰有余! “钱和游侠,哪一个更重要?”鞠子洲问道。 “游侠!”嬴政毫不犹豫回答道。 他手中有一些钱,但他没有自己可以掌控的力量,所以他需要力量,而这力量,就是可以被利益争取过来的游侠们! 对于他而言,游侠更重要! 鞠子洲摇了摇头:“钱和游侠都不重要,关系才更重要!” 四名游侠昂着头茫然看着两人,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 护卫神情恍惚,有点犯瞌睡。 鞠子洲和嬴政的对话,他听得懂每一个字,却听不懂每一句话。 嬴政闻言若有所思。 鞠子洲重新蹲下来,看着四名游侠,抽出铁剑:“四位大侠,我有件事情想要与你们商议。” 说着,鞠子洲用铁剑在一名游侠腿上斩出一道伤口。 鲜血立刻流出来。 “啊啊啊啊啊~”受伤的游侠痛苦大叫。 他又惊又惧。 先前有问必答的配合是为了活命。 回答完鞠子洲的问题,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必被杀死,但鞠子洲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你有事想商议便说将出来嘛,砍我做什么?你说出来我不就答应了?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这名游侠大叫。 “别喊了。”鞠子洲轻声说道:“我还没说呢,你不见得就会答应我想要商议的这件事情!” “我答应~” “叫!继续叫!血还在流哦!”鞠子洲笑着。 游侠脸色发白,强忍着恐惧与疼痛闭上了嘴,他头上,一粒粒冷汗冒出来:“您请说。” 其他三名游侠都吓呆了,鹌鹑般缩起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小君子秦政想要招揽四位做他的扈从,不知道四位答应不答应。” “答应!”四名游侠立刻回答。 “那么每个月,嬴政君子会给四位每人一百钱的月俸,不知道四位满不满意?如果不……” “满意满意满意!我等没有任何异见!”腿上带伤的游侠立刻回答。 鞠子洲闭上了嘴,举起铁剑,看向另外三名游侠。 三人立刻点头:“我等也很满意。” “各位满意就最好了。”鞠子洲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取出早已备好的伤药,为受伤的游侠包扎。 嬴政看着鞠子洲,皱了皱眉:“这样……不行的吧?” 鞠子洲包扎完拉着嬴政离开:“当然不行了,这样只是勉强的定下了这么个章程,关系根本就没有建立起来。” “我想也是。”嬴政点了点头:“这样收服的人,是没法用的,你这样做有什么用意吗?” “这是为了建立关系而做出的准备!”鞠子洲笑眯眯回答。 “那要怎么样才能真正建立关系啊?”嬴政问道。 “跟我来!” 第五章 信任基础 “关系的建立,既要有暴力作为主从位的保障,也需要有足够的利益作为维持关系的饵食。”鞠子洲拉着嬴政向外走。 “所以我们现在是去拿钱?”嬴政这下明白了:“不过一百钱真的能让那些游侠归服吗?” “一百钱当然不可能!”鞠子洲笑了笑:“一百钱能做什么?即便是在诸国之中物价最低的赵国,羊肉都已经涨到八个钱一斤了。” “那你还说给他们一百钱月钱?”嬴政有些无语:“吝啬也不是这么吝啬的吧?” “你懂什么?”鞠子洲嘿嘿笑着:“我不这么说,他们就会有很高的心理预期。” “但是当我说了只给他们一百钱的月薪之后,他们的心理预期就会被我打压下去,虽然会很不服气,但是他们没得选。” “这个时候你再给他们涨工资,以一百钱为基础,哪怕只涨到两百钱,他们也会十分感激你。” “原来是这样……那到底应该给他们多少钱?”嬴政点了点头。 学到了! “去找你母亲要几块黄金吧。”鞠子洲估算了一下那四名游侠的饭量,说道:“现在正是千金市马骨的时候,给他们多一些,每人一斤黄金……这样子这份关系建立起来之后才会更加牢靠!” “更加牢靠?关系还有不牢靠的吗?”嬴政问道。 “当然有了!”鞠子洲回答:“给一百钱,游侠们会很不服气,随时想着叛逃;给五百钱,他们也不会很卖力做事,但起码已经不会叛逃;给一千钱,令行禁止,赶都赶不走。” “只跟利益大小有关吗?”嬴政点了点头:“这么说的话给一斤黄金也算是比较妥帖的了。” “算是吧,其实给钱多少只是对于他们而言很重要;对于你,给钱多少都没所谓,最重要的是通过给钱,能把关系建立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可以压低他们的心理预期?”嬴政学习能力是极强的,他很快记住了“心理预期”这个词。 “因为单纯的给钱并不是目的。暴力和利益都只是手段,只有关系才是目的” “我不太懂。”嬴政脸上做出懵懂的样子。 “不懂就看我给你实际操作演示一番。”鞠子洲拉着嬴政去找赵姬。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赵国边境地带的一处“野人”的村落。 前天赵姬身体不适,于是卫队便在这简陋的小村落里落脚,暂时驻扎下来让赵姬修养身体。 卫队把村子原本的主人们全部都赶了出去,占了村中房屋,赵姬如今就住在村里最好的房子里。 虽然说是最好的房子,但其实也就是土木结构的简陋房屋,垒土为墙,顶上糊泥,泥上铺草,冬凉夏暖。 赵姬半躺在铺了五六层的床榻上,慢条斯理撸着猫吃水果,她表情恹恹,形貌绝美。 “母亲。”嬴政随意行礼:“母亲身体好些了没?” “倒也没有更坏。”赵姬懒洋洋说道:“政儿也厌了这荒村风光了?是想要早些回到秦国看一看吗?” “政心中并没有着急。”嬴政说道:“只是担忧母亲身体而已。” “政儿知道关心娘亲了,果然不愧是我的儿子!”赵姬神情郁郁:“你父若是有你一半关心母亲,早该遣人来迎接我们母子的。可他回去秦国之后,不仅对我母子不闻不问,反而还在秦国改了名字,重娶了妻,还生了个小庶子……” “夫人是在担心与阿政回到秦国之后的地位么?”鞠子洲从门口走进来:“据我所知,公子子楚到如今也只有两个子嗣。” “两个还少么?”赵姬皱起眉。 “喵,喵!”名叫鲙姒的肥猫见到鞠子洲,立刻起身,喵喵叫起来,神情凶恶,显然是个记仇的。 鞠子洲瞅了一眼肥猫,说道:“公子子楚如今是秦国太子,作为一名质子的时候,两名子嗣是很多的,但作为一位太子,两个子嗣,却又极少!” 赵姬看了一眼鞠子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猫,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宠物为什么跟鞠子洲过不去,缓缓开口:“两个就已经很多了。” “可我却觉得,两个很少了!”鞠子洲笑了笑:“作为太子,他本应有更多子嗣,但归去秦国多年,却只多了一名子嗣,夫人,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事?”赵姬定定看着鞠子洲,幽幽问道:“我怎么就看不出哪里好?” “赵太子五年之间诞子十一人,女六人。” “燕太子喜做太子时四年有子九人,女十四人。” “韩太子有子二十一人,女一人。” “但,秦太子,归去秦国七年,七年之间,却仅有子一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不行?”赵姬恍然大悟。 鞠子洲张了张嘴,有些无语。 当着嬴政的面这么说话……这位赵姬,脑子不是太好使啊。 “这只能说明子楚心中惦念夫人与嬴政!”鞠子洲叹气:“因惦念夫人与嬴政,所以他没有购几个妾,更没有几个子嗣。” “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远在赵国的夫人和嬴政一件事——公子子楚,他在等待你们!” “原来如此!”赵姬点了点头,略微有些安心:“你说的有道理!” “母亲,我们此行带了多少黄金?”嬴政此时开口问道。 “五百斤吧,怎么了?”赵姬随口回答。 “政想要几斤黄金用。”嬴政回答。 “那便去拿吧。”赵姬随口吩咐一旁侍女说道:“芷云,带君子政去取用黄金。” “唯。”侍女芷云领了命,带着嬴政与鞠子洲出门。 “母亲好好修养,政先下去了。” “去吧。”赵姬点了点头。 “喵!喵!喵!”肥猫鲙姒见到嬴政跟鞠子洲转身,开心大叫。 鞠子洲回头看了一眼,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 凶恶咆哮的肥猫立刻缩进赵姬怀中。 鞠子洲心情舒畅,昂首挺胸地离开。 “我父亲真的是在等我们?”抱着黄金,嬴政问道。 “这我是不知道的,刚才那么说,是为了哄你母亲开心。”鞠子洲笑了笑:“不过设身处地,如果是我的话,作为质子身处敌国,生活穷困潦倒,甚至连出行的车马都供不起。” “在这种情况下,有貌美且高贵的贵女愿意嫁我,我是肯定会记她的好记一辈子的。” “只是记?”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笑容诡异:“不然呢?” 嬴政抿起唇:“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只需要给那些游侠钱,就能建立起关系了吗?” “给钱,是在建立一种“信任基础”。”鞠子洲回答:“这样子可以很快地搭建出一个简单的利益关系,但想要他们卖命,只给钱还不够!” ps:签约之前就先一章,后面会补回来 第六章 理 “戴上这个。”鞠子洲解下绑在手臂上的精巧铁弩,给嬴政戴好,说道:“你一会儿亲手将黄金发给那几个游侠。” “亲手?这很重要吗?”嬴政试了试手臂上的小铁弩。 扳机扣动,短小的铁矢撕裂空气,发出尖啸,钉在不远处破败的木门之上。 “似乎……”嬴政看了看箭矢:“威力比一般的弩箭差很多啊!” 鞠子洲点了点头:“近距离防身还是够用的。” 嬴政重新上好弦,放下宽大地袖子遮住小弩:“我一定要亲自给他们发钱吗?” “当然了!”鞠子洲说道:“这是你与他们之间主从关系的建立,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彻底的承认这种关系的建立,而后我会用《邯郸调查》里面所记述的手段来帮助你巩固关系!” 嬴政点了点头。 来到四名游侠面前,嬴政手中提了装饰华贵的短剑,蹲下身来。 四名游侠看着嬴政手中的剑,都有些害怕。 但很快,他们就不怕了。 因为嬴政给他们将绑缚手脚的绳子割断了。 “赵人景,拜见小君子。” “赵人毋,拜见小君子。” “赵人豚炙,拜见小君子。” “赵人陈河,拜见小君子。” 四名游侠的态度还算可以,起身之后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便齐齐地向着嬴政弓身施礼。 嬴政仰起头看着四名游侠,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四位,丈夫立天地之间,必有作为也。上勇者达国之事,解君之忧患;下勇者及人之恩,除民之仇睢。政年虽幼稚,然承秦王余脉,继虎狼雄霸,欲有为于世,四位可愿追随政,归入秦国,共享富贵?” 四人没有什么犹豫,齐齐拜下去:“愿随君子。” 嬴政深吸一口气,招手拿过了鞠子洲手中的黄金,左手按在右臂的铁弩位置,走到四名游侠面前,亲手将一枚金饼递给游侠景:“丈夫托命于我,政无能报义者,惟月奉黄金一斤以谢!” 游侠景看到黄金时懵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鞠子洲。 只见鞠子洲撇了撇嘴,一脸无奈与不屑。 景随后满心欢喜,双手接过嬴政递过来的金饼,翻身跪伏下来,四肢着地,额头磕在地面,发出闷响:“愿为主效死!” 其余三名游侠见到景真的拿到了一斤黄金,纷纷跪拜。 “愿为主效死!” 嬴政一一分发了黄金,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四名游侠,手掌不自觉离开了小弩位置。 他身体颤抖。 他双眼明亮。 他呼吸沉重。 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四人,嬴政心中升腾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如此安心,如此平静,却又犹如江河怒涛,热血汹涌从心口泵出,四肢百骸之间暖烘烘一片。 那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嬴政抿了抿唇,深深吸气:“起身吧,稍后汝等可去卫队处取些食水,修整一番。” “诺,谢主。”四人起身了。 嬴政转身拉起鞠子洲就走,走到门口时候,安排了卫队的人给四名手下简单的食物与水,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嬴政捂着心口,喝了一大碗水,掏出三张《邯郸调查》的帛书,细细抚平帛书上的褶子。 “感觉怎么样?”鞠子洲笑吟吟问道。 “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嬴政又喝了一大碗水:“原来世间一切都如此简单!” 嬴政看着鞠子洲,觉得权力原来其实也不难攫取。 之前嬴政虽然很相信鞠子洲说讲述的,“生产关系”的道理,但他其实心中始终感觉鞠子洲的道理与赵国的那些儒人的道理一样,听起来很美好,非常有道理,但却不能尽数落在现实当中,有很大部分是虚构出来的。 但如今收服了四名游侠,嬴政这才完全相信了鞠子洲所说的道理——那是真正可以落在现实里成为事实的道理,是可以被证实的,是可以给人带来无穷的力量和安全感的! 更要紧的事情是——鞠子洲证明了他的《邯郸调查》里面言论的真实性。 “底层游侠往往生活困苦,虽然有剑和武力,但剑和武力却无法为他们获得生存必需的生活资料,因此他们必须为贵族和商贾卖命。他们需要钱,所以他们帮闲、偷盗、劫掠、争杀,空怀武力与抱负,在底层挣扎。”嬴政读出了《邯郸调查》里的字句。 “他们同小商贾、落魄贵族、广大农民一样是我们可以争取的那部分人!”鞠子洲笑着说道:“而争取他们的办法……” 奴隶的事,现阶段鞠子洲只字不提。 嬴政若无其事地拿着帛书,面对鞠子洲,左手随意挠了挠右臂:“办法与争取底层游侠不同吗?” “当然不一样。”鞠子洲说道:“因为面对的问题是不一样的。” “而且……”鞠子洲有点口渴,喝了一碗水,继续说道:“而且矛盾的形成原因,矛盾主体,经济基础都不相同。” “听不太懂。”嬴政手臂低了一些。 “慢慢来。”鞠子洲笑着:“但是总体思路是需要提前知道的。” “什么思路?”嬴政问道。 鞠子洲伸出左手,五指成拳:“人多力量大!” 接着,他深处右手,骈指成剑:“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以多欺少,则战无不胜!” 嬴政盯着鞠子洲,看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长平之战,武安君公孙起以少胜多。” “秦军才是大多数!”鞠子洲盯着嬴政的眼睛,一字一顿:“秦国有一种制度,以军功换爵位。” “凡临阵杀敌者,得敌首级者可得爵位,得爵者可以得田土,得权力,得财货。” “是以,秦人胜,则上至将军,下至匹夫,俱可得利!” “秦人为秦王战,亦是为自己战。” “赵国苦寒,同样的土地,得粮远远少于秦国,且土地多集中于贵族、商贾手中,寻常百姓田土不多,终日所求,不过饱食而已。” “赵国与秦国战,则是在保卫贵族商贾们的土地。战胜,赵王赏赐也仅在于将领贵族,战败,不过一降而已,即便失了那不足以让人饱腹的田土,也不会更坏。” “无论战胜战败,赵兵士都无所损益。” “田土是贵族的,命是自己的。” “赵人根本就不愿为赵王战……他们之间有矛盾,而秦赵之间的矛盾,则是秦人与赵贵族之间的矛盾,并不是秦人与赵人之间的矛盾。” “现在,嬴政,告诉我,长平之战,秦人多,还是赵人多?”鞠子洲问道。 嬴政想了想,垂下右手,将帛书放在桌上,跽坐在鞠子洲面前,俯首问道:“我们这一脉,宗师是谁?” “我们要学的理,来自于前辈马恩,是马克思的理。”鞠子洲正色回答。 第七章 师兄弟 嬴政俯下身去。 他原本是跽坐在鞠子洲面前的,跽坐,也就是正跪坐。 这个时候的跪,虽然不像后来那样代表臣服意义,但却也是平等身份的贵族之间相互的礼仪。 而单方面的跪俯,则更有一些弱势对强势的服从性——跪本身就是放弃一切肉身攻击的可能性,把自己没有反抗能力的后颈与背部暴露在对方面前的动作。 嬴政对鞠子洲做出这样的动作,意义很明确——这是在拜师。 拜师之前,他还特地问了一句师承“我们这一脉,宗师是谁?” 鞠子洲站在嬴政面前,喝了一口水,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嬴政的右臂。 宽大的袖子下,是鞠子洲亲手为嬴政戴上的小弩。 刚才,嬴政就是用右臂上的小弩,对准了鞠子洲。 鞠子洲知道,他并非是想要杀死自己。 嬴政所想要的,是一份确切的,可以被把握住的“关系”! 鞠子洲决定为嬴政讲述“生产关系”的时候就已经做过假想。 他知道嬴政迟早是要试探自己,迟早是要想自己询问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是鞠子洲完全想不到嬴政会是这个节骨眼上逼自己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定调。 嬴政想要把握自己所能把握的一切“关系”! 鞠子洲静静看着嬴政。 嬴政跪俯身体,一动不动。 他在等! 等鞠子洲的反应。 鞠子洲想了一下,咬了咬牙,跽坐在嬴政面前。 “赢姓秦氏子政。”鞠子洲缓缓开口。 “政在。”嬴政没有抬头。 “我们这一脉……”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无有独夫传承之讲求,不倡拜师作父之行径。” 嬴政没有说话。 鞠子洲自顾自说道:“你若愿意,可与我结为同志,今后我们以师兄弟相称,我教授你我们这一脉的理。” 嬴政沉默着,好一会儿,他问道:“先生的“志”是什么?”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一天下。”鞠子洲平静说道:“四海同风,九州共文。” 鞠子洲没有设立太激进的目标,他有点怕吓到嬴政。 但“一天下”的话语同样让嬴政感到震撼。 “先生要做姜尚吗?”嬴政问道。 姜尚辅弼周武王伐商纣王,一天下为周,分封诸侯,建制诸国。 “姜尚太小了,嬴政。”鞠子洲盯着嬴政的后脑:“周礼早已经是过时的东西,除了仲尼门人,没人再想遵从周礼了!” “那么“一天下”要怎么实现呢?”嬴政不解。 此时的嬴政还不是未来的那位“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秦始皇。 他只是一个刚刚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的敏感小孩儿,尽管有着一些掌控一切“关系”的想法,但嬴政此时最大的人生目标还是成为“秦王”。 他无法想象,更无法相信世界上可以存在与周武王时代不同的“一天下”。 “以绝对的暴力破灭六国社稷,隳宗室,亡诸侯,然后建立新的利益关系,羁縻四海,号令天下!”鞠子洲说道。 “那么……”嬴政直起腰,抬起头,盯着鞠子洲的双眼问道:“那么师兄,暴力从何而来?利益又向何处去寻?” “暴力从秦国来,利益向六国宗室寻!” 嬴政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跽坐在鞠子洲面前,腰杆笔直,拱手为礼:“政,拜见师兄。” “师弟,你我“同志”,不必多礼!”鞠子洲俯身还了一礼。 有些超出掌控,按照鞠子洲的预估,这样的师兄弟相称,是要等到嬴政回到秦国,有了更强大的依托之后的事情。 届时,嬴政想要与成蟜争下一任秦太子的位置,他需要臂助,才会本能般地拉拢自己,而自己,则可以趁机给他灌输思想和斗争方法。 但,人算不如天算。 嬴政对于“关系”的把控欲比自己料想中重得多。 他甫一把控住四名游侠,尝到了完全掌握住“关系”的感觉之后就立刻转身将矛头对准鞠子洲,着实是令鞠子洲吃了一惊的。 看来是很没有安全感啊。 不过问题也不大。 鞠子洲直起腰:“师弟起来吧,地上凉。” “师兄也起来吧。”嬴政起身过来扶了鞠子洲一把。 鞠子洲注意到,他的右手自然垂在腰间。 这就蛮好的,虽然没有归还小弩的想法,但起码不会再把弩口对准自己了。 鞠子洲说道:“阿政你先看一看《邯郸调查》,晚一会儿师兄我向你展示一下该如何以经济手段加固你和你的手下之间的关系!” “加固?”嬴政挑眉:“可是师兄,我觉得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牢固了吧?我觉得,现在就是要他们为我去送死都是可以的了!” 鞠子洲皱眉:“这时一时的!他们此时算是从“底层游侠”转变成为了“高级游侠”,因为刚刚转换身份,思维还没有从“底层游侠”思维里转换到“高级游侠”的思维里去,加上对你赐金的感激之情,才会有了一时的愿意为你效死的决心。” “但是过几天,他们得金的喜悦过去之后,就会开始琢磨如何获取更多的金,琢磨如何享受生活,届时思维转变,你们的关系就没有这么牢固了!” “是这样么?”嬴政点了点头:“所以师兄要以“经济手段”阻断他们“思维转变”的过程么?” “立场决定思想,他们的思维转变过程是不可能被打断的!”鞠子洲随口回答。 说完这句话,他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好奇看了一眼嬴政,只见嬴政低眉顺眼,一副顺服姿态,颇有些像是对于鞠子洲充满信心的样子。 ‘我这是被套了话了?’鞠子洲抿了抿唇。 “师兄,怎么了?”嬴政一脸疑惑。 “没什么。”鞠子洲笑了笑:“阿政你不要急,我会一点一点把我们这一脉的全部学识都教授给你,不会有隐藏!” 嬴政嘴巴动了动,低头说道:“多谢师兄。” 鞠子洲点了点头,转身提了嬴政的佩剑,提了一副行头出门去寻四名游侠。 嬴政亦步亦趋跟在鞠子洲身后。 四名游侠此时吃饱了饭,正在热切地讨论着去到秦国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他们刚刚完成了“底层游侠”向“高级游侠”的转变,又得了一斤黄金,正是心花怒放时候。 鞠子洲到来之后,径直寻向名为“陈河”的游侠,态度热情:“陈大侠!” 第八章 卖梦 “陈大侠饱食了吗?”鞠子洲热情问道。 陈河有点懵,同时很是戒备。 他瞥到鞠子洲手中短剑,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的腿。 片刻,想起自己已不是阶下囚,先前鞠子洲砍的也并不是自己的腿,于是陈河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拱手为礼:“这位……” 陈河想要称呼一下,才意识到一件事——他不知道鞠子洲的名字。 “……这位贵人,不知您唤陈某,是有何事?”陈河勉强笑着说道。 “没什么事情。”鞠子洲拍了拍陈河的肩膀,笑着说道:“陈大侠既已投靠君子政,那么你我日后便是同侪。共为君子政堂前客,可要好生亲近亲近!” “贵人所言甚是。”陈河弓身陪着笑。 “对了,陈大侠,不知大侠所宗陈氏,是哪一宗?” 陈河恍然大悟,原来是问祖宗来的。 战国时期虽然礼崩乐坏,但是血脉贵族的威严还是存在的,往往越是古老的血脉渊源,越是能获取到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王侯将相不仅要有种,而且还要是古老的种。 这种情况下,刚认识的人互相问询一下祖宗名姓,血脉源流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血脉相近的陌生人得知祖上渊源颇深之后可能当场可以结为异姓兄弟,分享衣食;而血脉古老程度差距悬殊或者祖上有仇的友人甚至会当场掷剑裂袖,断绝朋友关系。 陈河正色扶髻,严肃说道:“家祖晋国下大夫田猷,曾从赵襄子破……” 他话还没说完,鞠子洲立刻抓住陈河的双手,颤声说道:“陈兄!未料你我竟有如此渊源!” 陈河愣了一下,疑惑看着鞠子洲:“贵人你家宗……” “陈兄!”鞠子洲抓着陈河的双手晃了一下:“陈兄出身高贵,怎么沦落得如此地步?” 说着,鞠子洲低头看去。 陈河脚上穿着简陋草鞋。 ——他是四名游侠之中唯一有氏,并且穿鞋的人。 这正是鞠子洲找上他的原因。 “陈兄出身显赫,乃为大夫之后,怎能着如此敝衣陋履!”鞠子洲很是生气。 陈河脸上一黯:“后人……” “陈兄!”鞠子洲没等他说完,便开口严肃说道:“陈兄祖上与我家祖上乃为世交,襄子时更是有同寝共车,一同舍命破贼的交情,我鞠子洲岂能坐视陈兄穿这敝衣陋履!” 陈河定定看着鞠子洲。 怎么就世交了? 同寝共车,舍命共战……陈河其实也不清楚祖上的事情,但鞠子洲说的跟真的一样,而且鞠子洲地位比他更高,似乎也没有拿祖上的事情欺骗自己的必要……陈河咽了一口唾沫。 难道我这真的是遇到了世交,从此要发达了吗? 一定是这样! 陈河感受了一下自己揣在怀里的黄金的温度。 黄金,家主,故交,今天一下都齐了! 自己这是要翻身! 陈河反抓住鞠子洲的双手:“鞠小兄。” “陈兄请着我衣履!”鞠子洲伸手拿出了备好的鞋子,并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解下来,亲手为陈河披上。 陈河偷偷摸了摸身上外袍,感受了一下上乘布料的质感,心下狂喜。 “陈兄请着履。”鞠子洲双手将鞋子递给陈河。 陈河双手接过鞋子,接鞋子时候,他看到鞠子洲手中华美长剑,不由眼前一亮。 鞠子洲见到陈河表情,脸上露出挣扎神色。 好一会儿,他咬咬牙,又双手将剑递了过去:“陈兄既然喜欢,那这把剑便奉送给陈兄,以全你我世交之谊!” 陈河狂喜,尽管努力掩藏,可是喜悦从眉梢眼角透出,他咽了一口唾沫拒绝道:“这怎么行!” “陈某得与鞠小兄遇,继了世交之谊,已是昊天垂幸,厚颜拿了鞠小兄的衣履,是因士不可不正衣冠,陈某不愿失祖宗颜面,怎可再取鞠小兄宝剑!” “若取,陈某岂不是成了那贪夺弟兄所好的无耻之人!” “陈兄!”鞠子洲扭脸,不忍看自己手中宝剑:“陈兄若不取,则就是鞠某不愿将区区身外之物奉送给爱此物的兄弟,则是鞠某吝啬,爱财宝重于爱兄弟,则是鞠某不义!” “陈兄忍看鞠某成那不义小人么?”鞠子洲颤声说道,他转过脸不看身前陈河和自己手中宝剑,而是看向身侧的木屋窗户。 窗户后面,嬴政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鞠子洲面无表情的脸。 “鞠小兄!”陈河犹豫半天,想拿剑,却又不敢。 “陈兄……”鞠子洲说道:“不若你随便拿些钱财与我,便算是你从我这里购剑的购剑之资。” “如此,陈兄得了所好的宝剑,而我也全了兄弟之义!” 陈河心下大喜,立刻从怀里掏出那一斤黄金,放在鞠子洲手里:“便依鞠小兄所言!” 说着,陈河就有些后悔。 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由不得他反悔。 鞠子洲将剑奉给陈河,将黄金收入囊中,说道:“陈兄身形雄壮,配此剑,当真是英雄人物,日后定能在君子政门下建立一番事业,以复先祖时大夫之贵!” 陈河手持宝剑,听到鞠子洲的话,顿时有了一种自己身为贵胄之后,困顿只是一时,一朝得遇明主宝剑,理当脱离泥沼,建功立业,复祖先显赫的念头,点了点头:“是极!” 他不由将弓着的腰身挺直。 鞠子洲与陈河寒暄片刻,拍了拍脑袋,想起什么一样,说道:“陈兄,我是时候该去陪君子政读书了,就先走一步!” “鞠小兄去吧!”陈河点了点头,目送鞠子洲离开。 目送鞠子洲离开,陈河想要坐下与三名游侠攀谈,但是想到自己身上的袍子和自己有氏者的身份,陈河没有如三名游侠一样坐在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嬴政有些不解:“我那剑可比一斤黄金值钱!” “但是你的剑能当钱花出去吗?”鞠子洲问道。 “大概可以。”嬴政想了想说道:“你这样也算是加固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是只给了一个人剑吗?” “是啊。”鞠子洲笑了笑,抛了抛手中黄金:“我是只卖了一把剑给那四名游侠,但我同时卖了一个梦给他们!” “什么梦?”嬴政皱眉问道。 第九章 我要安全的(上) 梦是可以卖的? 嬴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看着鞠子洲,满脸的“我很好奇”。 鞠子洲笑了笑:“我把锦衣、良履、宝剑都给了陈河,以商贾事来看,却只收了他一斤黄金,这是不是亏损了?” “当然是亏损了!”嬴政点了点头。 商贾事情,无非是低买高卖,囤积居奇,赚取差价。 而鞠子洲赠送给陈河的锦衣、美履、宝剑三样,如果按照商贾事来算,至少都是可以卖出十斤黄金的价格的——嬴政的那把剑是很贵重的。 而鞠子洲只收了陈河一斤黄金,这是不折不扣的蚀本买卖。 “但我不是商贾,或者说不只是简单的商贾!”鞠子洲说道:“我卖锦衣、美履、宝剑给陈河,不是为了赚取钱财,钱财在此时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把锦衣、美履、宝剑给了陈河,同时也给了他一个身份——落魄贵家子的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他以后就再不是简简单单的底层游侠或者高级游侠,而是兼具游侠和贵家子身份的人。” “有什么用吗?”嬴政不解问道。 “当然有用!”鞠子洲说道:“他既然有了贵家子的身份,那么就要做贵家子应该做的事情,我跟你讲过的吧?立场决定思想!” “我不懂!”嬴政老老实实说道:“为什么陈河会有贵家子的身份呢?他有了贵家子的身份,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因为我承认了他“贵家子”的身份!”鞠子洲冷声说道:“这是“生产关系”的实际应用!所谓的“贵贱”,无非就是在“生产关系里的分工上下位”,是需要别人承认的东西,没有人的承认,这种“贵贱”就如路边野草,毫无意义!” 嬴政有些迷惘,思考片刻,他身体一颤:“你是说……” 嬴政是个聪明且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因为聪明,所以他思考一下就大概能够理解鞠子洲话里所包含的意思。 ——贵和贱的区别,其实并不像是水必然向低处流,火天生就让人感到灼烫一样的自然事情。 这种区别,是人造的!是可以被拒绝和被否定的! 就像鞠子洲承认了陈河的“贵家子”身份一样,他以后也可以继续承认别人的“贵家子”身份,甚至与“贵家子”身份像雷同的……王室贵胄的身份。 而他可以随便的承认,当然也就可以随意的……否定! 鞠子洲可以,那么别人呢? 嬴政稍微一联想,便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 鞠子洲教授“生产关系”的相关知识时候,嬴政光是理解“生产关系”的含义就已经废了莫大的力气,根本就无力沿着这个思路向下延伸思考,所以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看清了世界的本质的喜悦与震撼之中,无法自拔。 他沉迷于用“关系”来界定自己与世界的联系,自己与他人的关联。 但他没有发现这种理论最根本的可怕之处。 而现在,他意识到了! 所以他开始害怕。 嬴政退了半步,仰起头惊恐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温和笑着,与嬴政对视。 他目光冷然。 “师兄……”嬴政小声叫道。 他很没安全感。 鞠子洲看着嬴政脸上溢于言表的恐神情,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震慑住了! 嬴政果然是个很聪明且很没安全感的孩子啊,这种孩子真的太棒了! 穿越过来六年多,《秦始皇改造计划》业已经制定出来两年半了。 虽然之前嬴政拿着小弩逼迫自己与之确定下来一个可以被把握的“关系”这件事情比自己预期之中提前了一些,但就目前的反应来看,计划的基本原理还是可行的,无非是细节上需要做出改变而已! 鞠子洲这边温和看着嬴政,向前踏出一步,目光依旧冷厉:“师弟,陈河他既然已经得到了“贵家子”的身份,那他就必须按照“贵家子”的思维方式去行事!” “他必须“光耀门楣”,他必须“建功立业”,他必须重新成为“贵人”!” “而目前,他所能知道的,所能触及的,能够给他这一切的人,就是你啊!秦国的君子秦政!嬴姓贵胄,未来的秦王之公子!” “所以他会为我卖命!”嬴政还是有些不安。 听到鞠子洲说的那一长串的修饰,什么“君子”,什么“贵胄”,什么“未来的秦王之公子”,嬴政总感觉那都是虚的! 那都是可以被随意的承认和否定的东西!嬴政在心中大喊大叫。 “对!”鞠子洲点了点头。 “可是这用钱不是也可以做得到吗?”嬴政忐忑问道。 “用钱怎么做到?”鞠子洲反问。 “每个月都给他发钱!”嬴政立刻回答。 “你今天给他黄金一斤,是让他从无到有,让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所以他感激涕零。” “但是往后呢?”鞠子洲问道。 “往后你再给他黄金,他还会这么高兴吗?他还会这么感激你吗?”鞠子洲继续问:“他会不会想要更多,会不会习以为常,不再感激你?” “届时你怎么办?” 嬴政傻眼了。 “钱财不好用了……那我……” “给钱,并不是让你随随便便把钱发出去!”鞠子洲笑了笑:“而是要用“给钱”这件事情本身建立一种“信任基础”,让他相信你是真的会给他利益!” “他拿到了利益,可能心理骂你傻鸟,骂你败家子,但他会相信你是真的要给他利益的。” “之后你给他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实现目标就能得到极大的利益,然后给他实现目标的路径,这个时候他会怎么样呢?”鞠子洲问道。 “他会……相信我吧……”嬴政不确定说道。 “然也!”鞠子洲点了点头,摸摸嬴政的脑袋:“有了信任基础,他会相信你,并且沿着你给出的“路径”舍命狂奔,越是狂奔,就不得不继续狂奔,到最后就算知道你可能是在欺骗他,他也只能沿路狂奔!”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付出了太多,舍弃这条路,那么他过往的一切付出就全部都打了水漂了!” “他舍不得过去的那些付出的!他也没有那个资本敢舍弃这条路!” 鞠子洲说道:“他以后都会为你效死了!” 嬴政还是有些迷糊,却缓缓点了点头:“那么师兄,为什么不把这个“梦”顺便也卖给另外三名游侠呢?” “你我人多还是四名游侠人多?”鞠子洲问道。 “游侠人多!”嬴政立刻回答。 “那么谁的拳头大?谁的“暴力”更加暴力?” “游侠!”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听我们的话?”鞠子洲问道:“他们万一联合起来打倒我们,把我们手里的钱财全部抢走该怎么办?”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他们不敢的!”嬴政说道:“我父亲是未来的秦王!” “那么万一秦人联合起来站起来把秦王打了,然后把秦王的钱财抢了又该怎么办?” 嬴政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嬴政闷声问道。 “所以我们把游侠分化开!”鞠子洲说道:“在不扩大既得利益者的规模的时候,分化大多数,挑拨他们互相竞争,互相淘汰,甚至互相敌视,这才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以弱者凌驾于强者之上的秘诀!” “那……”嬴政忧心忡忡说道:“那这不是很不安全吗?” “那肯定不安全!”鞠子洲撇嘴。 “师兄……”嬴政低着头问道:“有没有安全的办法?” 第十章 我要安全的 (下) 嬴政自幼寄人篱下,生活之中父亲缺位,母亲并不尽责,因此他的性格应该偏向于敏感脆弱,缺乏安全感,渴望亲人关怀。 这是鞠子洲数月之前刚开始观察嬴政的时候下的结论。 理论基础是他个人的实操——他前世下基层扶贫时候,见过很多的留守儿童,下意识的就把身世类似的嬴政代入进了留守儿童的心理模板。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鞠子洲又否定了这个模板。 ——嬴政虽然寄人篱下,但生存物资并不匮乏,而目前的这个时代,与他以前所处的时代也有不同。 这是个社会秩序严重缺位,伦理道德都与他所知的时代不同的时代! 这个时代就像是刚刚脱离父母束缚的小孩子,明明什么都没准备好,但就是有一股成年人没有的不顾一切的桀骜与张狂,自尊心极强的同时十分渴望认同感,有着探索一切的渴望,却也因此生出了能够轻易学习和创造一切知识的自大与因无知而诞生的盲目自信。 这是一个文明刚刚挣脱蛋壳,重心从谋生转到向外界探索之上的时期,是诸夏文明的青春期! 在这种时代里成长的贵族小孩子根本就不把父母缺位当成什么大事。 嬴政敏感,却并不脆弱。 甚至敏感都更像是一种野兽对于危险的直觉。 鞠子洲观察了数月,接触了两个月,最终确定了嬴政的主要性格构成——他霸道、自信、敏感、缺乏安全感。 了解了他的性格,鞠子洲改动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也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收嬴政为弟子。 这个年月的“师徒”关系,带有上一个时代腐朽不堪的“人身依附”关系的特征。 这不仅与鞠子洲自身的三观相悖,更与他所精擅的理论相悖。 而且,“人身依附”关系里带有强烈的“上下位”关系特征,在未来更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一个性格霸道的封建君主,不会容忍一个关系犹在自己之上的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嬴政成为了秦始皇之后,他更有可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他的老师送到天界,然后在人间彻底沿用他老师的理论,就像历史上有名的韩非子那样。 鞠子洲不想死,所以他只充做引路人。 “有没有安全的办法?”嬴政低着头这么问道。 所以当嬴政如鞠子洲所期望的那样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鞠子洲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嬴政惊愕抬头:“没有?” “当然没有!”鞠子洲笑了笑:“以少数统治多数,本身就是屁股坐在刀尖上的行径,除了分化挑拨,引起敌视,拉一派打一派之外,毫无其他办法。只要多数人被欺负得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哪怕没有一寸兵器,只要站起身来,就能轻易将天地翻覆,日月更新!” “至少,阿政,师兄我是想不到任何安全的办法!”鞠子洲意味深长说道。 嬴政失神点了点头。 他受了很大刺激。 回到房间,也不说什么,倒头就睡。 鞠子洲慢慢整理自己的东西,又取了布料,给自己裁了一身宽大罩袍。 夜幕降临,嬴政没有吃晚饭,鞠子洲叫了两次,没能把他叫起来,也就选择任他睡懒觉。 睡觉之前,鞠子洲在房间里放了一些饭团和肉干。 此时并没有什么娱乐项目,于是鞠子洲也和衣而睡。 他睡下之后不久,原本床上熟睡的嬴政就张开双眼。 他眼里没有一丝从睡梦中醒来应有的迷糊。 他根本没睡觉! 三观颠覆,认知被重塑,嬴政脑海里满是震撼情绪。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自然而然,他睡不着。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甚至有些杞人忧天似的担忧起自己远在秦国的父亲会不会刚当上秦王就被秦人打翻在地,又想起赵国那些招惹过自己的家伙。 如果赵人也站起来向赵国贵族们讨希望,自己深恶痛绝的那些赵人是不是同样会被赵人杀死? 为什么会没有安全的办法呢? 嬴政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又回想起鞠子洲的话。 翻来覆去地想。 …… 嬴政思索的时候,四名游侠正在村外夜巡。 他们向卫队讨要了这份差事,就是想要报嬴政赐金之恩。 陈河脚蹬良履,身罩锦衣,手持宝剑,昂首阔步独自行走在野村外围,偶尔瞧见栖息在村子旁边的“野人”原住民,也只是轻蔑转过头去。 他是“贵家子”,多看一眼这样的野人都感觉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侮辱。 另外三名游侠团结一处,拿着自己的破剑,微微弓身低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行走——他们没有鞋子,虽说脚底早已经习惯了走路带来的磨损,可是走夜路,毕竟还是要注意不能踩到尖锐的石头的。 …… 嬴政慢慢嚼食干冷的饭团与肉干,在烛火之下细细翻看《邯郸调查》。 他现在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三张帛书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是甚至可以将整个赵国和赵国的一切贵族掀翻的强大能量。 由此而衍生出的利益,也是巨大到难以想象的。 一边翻看,嬴政一边思考。 他所知道的赵国是很富庶的。 但是他记得鞠子洲对于赵国的评价——赵国苦寒且贫穷! 这个评价与嬴政的所见所闻不相符。 甚至眼前的《邯郸调查》里所记述的大多数内容都与嬴政的感知不相符。 嬴政觉得肯定是鞠子洲弄错了。 但是想起自己新收的四名门客,嬴政又觉得鞠子洲似乎应该也没有错。 这个简单的结论让他感到无比糊涂。 贫穷和富庶是相悖的。 但自己所见的富庶是做不得假的;而鞠子洲所讲的苦寒和帛书里记述的贫穷也是有事实基础的。 这也就意味着,富庶和苦寒、贫穷都是真实存在的。 甚至是同时存在的。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富庶与贫穷怎么可能同时存在? 嬴政百思不得其解。 慢慢看着,天光亮起。 一只肥猫自窗户处跳入房间里,来到嬴政身边。 她喵喵叫着,想要跟小主人亲近亲近。 嬴政认真翻看帛书,对于猫咪的献媚感到很不耐烦,于是随手将肥猫打飞。 “喵!”猫仔感到很是委屈。 她落地以后冲着嬴政叫了几声,发现小主人并不理自己,于是她感到很生气。 恰好她落地的位置离床榻很近,也离鞠子洲很近。 猫猫看到了这个熟睡的直立猿,她记得,就是这个坏东西栽赃自己,破坏了自己与小主人的感情。 你这狗东西! 猫猫呲牙。 第十一章 嬴政的学习能力 鞠子洲醒来时候,看到嬴政拿了笔,对着帛书在竹简上抄录着一些词句。 他挠了挠头,忽地感觉脸上有点疼,顺手摸了摸,指腹立刻印出三道细细血痕。 这是…… 受伤了? 鞠子洲刚刚睡醒,大脑还不是很清醒。 他游目四顾,试图寻找伤害了自己的家伙。 窗户上,一只肥猫委屈且无辜蹲坐在那里,像极了被渣男抛弃了的纯情女孩儿。 鞠子洲目光掠过去。 虽然三道血痕所对应的伤口的确很像是被猫抓住来的,但鞠子洲料定这蠢猫没有如此胆量,也未必有这种演技,可以在抓伤自己之后不迅速跑路,而是留在原地看戏。 看了一圈,没见到什么可能的目标。 鞠子洲起身走向嬴政,正想说话,便听得门外传来敲门声:“君子,您醒了吗?” “什么事?”嬴政抬起头来朗声问道。 “我等昨夜擒了两名来袭的游侠,君子可要前去看看?”陈河恭敬说道。 嬴政搁下笔,站起身来,将自己抄录的竹简递给鞠子洲,而后打开房门:“带我去看看。” 鞠子洲接过竹简,亦步亦趋跟着嬴政向前走,手中也并不停歇,而是展开竹简看了看。 字迹拙稚,赵国文字映入眼帘。 两条竹条中间字迹对照,格局如棋子横布,每一行对照的词句,都是约近相反的意味。 鞠子洲很快就看完竹简上的内容。 那时他在《邯郸调查》里面写明的词句。 有关于贫富的描述;同样的职业,底层与高层的利益点截然不同;对于自身权力和命运的把握方式;赵国贵族对内的强势和对外的卑微表现。 鞠子洲稍稍思考,便知道了嬴政的疑惑所在。 ——贫与富的一体共生也好,同样的职业底层从事者与高层从事者的利益转变也好,都只不过是围绕“生产资料”的有无而产生的自然产物。 但鞠子洲暂时并不打算彻底解除嬴政的疑惑。 他只做引路人,而不能做一个对这些问题全知的导师。 “……你两人,可愿意归顺于我,为我门客么?”嬴政俯视地上躺着的两名游侠。 他身边,陈河等四名已经归顺的游侠分立两旁,充当侍卫。 “呸!乃公便纵是死,身首异处,五马分尸,也绝不会臣服于一秦人竖子!”一名游侠大声叫骂。 嬴政看了一眼他身上半新不旧的衣服和脚上的布履,皱了皱眉。 另外一名游侠却没有他这么坚定的反抗意志,但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嬴政仔细打量沉默的那名游侠。 他敝衣无履,手中铜剑无鞘,且剑身之上布满铜锈。 “贫富差距……”嬴政若有所思。 他想了想,蹲下身来,问道:“你二人与秦人有仇么?” 步履游侠恨声说道:“当然有仇,整个赵国,都与秦人有仇!血海深仇!十年前,秦人侵我国土,杀我父兄,我恨不能食汝肉,寝汝皮!” 嬴政歪了歪脑袋:“这关我什么事?” “你与秦人有仇,是因秦人十一年前开始的那次战争之中秦人破家伐城,杀死了你的父兄,如此血海深仇,你想要报仇,理所当然,不思报仇,才是不孝,想要报仇,于国,乃是忠心耿耿,于家,可谓至孝如也。” “但这与我何干?”嬴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名秦政,虽是秦人,但生于赵国,长于邯郸,除我父以外,我活到现在,都没有见过第二个秦人!” “名为秦人,实为赵人!” 嬴政又说道:“再者,我今年九岁,十一年前我尚未出生,如何能够杀你父兄?如何能与你有仇?” “你欲寻秦人报仇,天经地义。但你找我报仇,岂不是找错了人?岂不是不分秦赵?岂不是不智?” “秦人就在秦国,然而你却不去秦国找当年杀你父兄之人报仇,而是在赵国找一个九岁孺子报仇;岂不是怯懦于秦人勇力,而欲施暴于一孺童?岂不是不仁?” 鞠子洲听着嬴政的话,总感觉这话有些耳熟。 他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在《邯郸调查》里面所描述的一种道德攻击的话术。 原本这样的话是鞠子洲用以具体描述赵国贵族道德绑架,让赵国普通百姓为之作战的话术的。 但是没想到,嬴政居然可以这么快就学到了其中的精髓,并将其运用到实际的实践之中。 天赋异禀啊! 鞠子洲挑眉,脸上露出笑意。 他这一笑,肌肉联动之下脸上又开始疼。 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不再流血了。 开始结血痂了吧……等一下…… 鞠子洲脑海中灵光一闪,这才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脸上的伤口,恐怕并不是嬴政搞出来的吧? 自己摸的时候还在流血,本身就意味着伤口才出现不久。 从印在指腹上的血痕看,是细长的伤口。 嬴政没有很长的指甲,要给自己留下如此伤口的话必然是要有工具的。 但自己没有见到任何工具…… 就嬴政递给自己的竹简墨迹来看,他也并没有作案的时间! 所以……是那只蠢猫? “……所以你是铁了心不肯归顺于我?”嬴政问道。 步履游侠被嬴政的道德攻击说得没脾气,但却死硬的并不肯归降嬴政。 嬴政叹气:“你是一个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不勇的人,趁夜色来袭想要杀我一个无辜孺童,本也就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吧?” “你想要杀死我一个无辜孺童以满足你阴邪自私的心思,如今落在我手中,我好言相劝,你却恶语相向;我愿放你生路,你却执意想要杀死我。” “现在你落在我的手中,我杀死你,想必你也没有什么怨言吧?”嬴政问道。 步履游侠脸色难看,身体颤抖,说不出什么话来。 嬴政点了点头,朝陈河摇了摇手指,而后看向另一名游侠。 “哧”铜剑没入步履游侠的颈子,鲜血迸射。 嬴政看都不看一眼死去的步履游侠,而是温和看向另一名游侠:“你呢?” 这名游侠浑身颤抖,忙不迭点头;“我愿归顺君子!“ 嬴政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起身就走。 这时候,赵姬身边名为芷云的侍女走了过来:“君子,该启程了。” 嬴政点了点头,朝着自己所居住的房间走了过去。 帛书还留在那间屋子里。 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脸,跟着嬴政一同回屋。 肥猫鲙姒如今趴在帛书上,懒洋洋一片,看到嬴政和鞠子洲进屋,只是妩媚叫了一声,而后转过头去,像极了一个耍小性子的娇蛮女孩儿。 鞠子洲抿唇,伸出手朝肥猫走过去。 肥猫发出凄厉尖叫。 第十二章 儒生 队伍缓缓开始移动,野人们欢呼着回到了自己阔别数日的家。 嬴政坐在车里,听到欢呼,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 一群衣衫褴褛的野人欢呼着回到了嬴政觉得近乎没法住的小村落里。 他眉头紧皱:“师兄……”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你感觉很难以理解吗?”鞠子洲问道。 跟后来的“何不食肉糜”“为什么不吃蛋糕呢”一样,本身是善意带来的疑惑,但因为“认知鸿沟”的存在,嬴政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破旧的房子还会有人视若珍宝。 为什么不建造更好的房子呢? 嬴政心中大概就是这样的疑惑。 他并不清楚建造房子需要怎么样的复杂过程,也不知道建造好的屋舍需要多少物资。 因为好的房屋对于嬴政而言是天经地义的存在,就像是渴了可以喝水,饿了可以吃饭一样,他从来不曾缺乏生存必备的物资,就像常人不需要思考到哪里去寻找空气以供呼吸。 嬴政点了点头。 “很矛盾,对吗?”鞠子洲拿出之前嬴政递给自己的竹简:“你自己实际生活里所观测到的赵国是富庶无比的。” “但我的话里,我的书里,游侠们带给你的客观事实里都说明了赵国其实很贫穷。” “贫穷和富庶是互相矛盾的。”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按道理来说是说不通的!” “这就跟之前我们所说过的“长平之战”一样。” “明明秦国才是人少的一方,可是我却告诉你赵国才是人少的一方。” 嬴政低头思索。 鞠子洲并没有继续解释。 只有自己通过艰深思考得到的结论,才会是印象最深刻的。 鞠子洲朝窗外看去,车队缓缓向秦国驶去。 …… 赵姬坐在车里,看着面前抻平四肢,肚皮朝天,一动不动,吐出半截舌头,一副被玩坏了的模样的肥猫,有些疑惑。 这狸奴子往日里可绝对不会有这种表现! 莫非是累了? 她玉手轻轻拨弄猫咪软乎的肚子,将她翻了个身,抱在怀里。 “喵~喵~喵~”前一刻一副“我已经死了”的模样的猫咪被翻过了身,立刻发出凄厉异常的哀嚎,并且不断挣扎着想要翻身继续肚皮朝天。 赵姬有些疑惑,强拗着将猫咪翻了个身,看到她光秃秃的头顶,这才有些释然。 啊,原来是被人剃了个光头……一瞬间,赵姬大脑一片空白。 猫咪委屈巴巴看着赵姬,使劲往她宽广的胸怀之中钻。 “噗”赵姬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 “你服不服?”鞠子洲看着眼前一副哀怨模样的肥猫,左手拿了肉干,右手手持剃刀。 猫咪看到鞠子洲右手中的剃刀,立刻老老实实趴了下来:“喵~~” 陈河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他还是身着锦衣良履,手持宝剑,腰杆挺得笔直。 “鞠小兄!”陈河脸上洋溢笑容,远远的看到鞠子洲就高声招呼着。 “原来是陈兄!”鞠子洲笑了笑:“陈兄怎么没在客舍里休息?是秦国的食宿不合陈兄的胃口吗?” “倒也不是,我并没有择食的习惯!”陈河笑了笑说道:“是君子政遣我请你去为他讲经。” “他还在看书?没有陪那几名儒生说话?”鞠子洲有些疑惑。 走走停停,一个月半的时间,众人总算是到了秦国。 如今,他们在秦国边地的一座小邑的客舍里休息。 一个多月,除了嬴政手里又多了几名游侠门客与前来投奔的儒生之外,几乎没什么大事发生,每天就是枯燥的走走停停。 嬴政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研读《邯郸调查》,间或会与几名儒生聊一聊,听儒生们向他灌输儒家治世道理,但次数很少,而且时间很短。 鞠子洲其实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一本书读到几乎可以背下来的地步。 而且还不止是背下来,嬴政还要从各个角度去揣摩一句话里的各种含义。 最近这几天,问过嬴政身边来的那几名来投奔的儒生之后,鞠子洲才发现,原来这个时代的人读书都是这么读的! 知识在如今是一种宝贵的财富,而凡与宝贵二字沾边的东西,人们往往对于它的出身有着极高的要求,就像他们要求人要有一个古老而有名的祖宗一样。 什么昆山之玉、首山之铜、大河之鱼。 在这些宝物当中,玉、铜、鱼这些东西的本体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昆山、首山、大河这些附加属性。 这种对于“血统渊源”近乎变态的贵族偏执决定了无名无姓之人是不具备著书立说的资格的。 一般人只能通过解释名人留下的相关书籍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而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读书都是熟背先贤书籍,而后以此为根基阐述自己的观点。 两三百年前,即便是老子、孔子这些大贤,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是不会自己写书的,他们通常是整理先贤留下的书籍,真的想要留下自己的著作,也不会是自己动手写,而是自己口述,让弟子门人去记录整理。 即便是记录整理的东西,在他们本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能当成是书籍让人传颂。 如今,虽然礼乐制度进一步崩坏,写书的门槛低了很多,但像鞠子洲这样自己一次独立写出几万字的长篇调查报告的人是不存在的。 嬴政用此时流行的通读的读法来读《邯郸调查》,本身也就是因为在实践里证实了《邯郸调查》的真实性,这才真正重视,想要彻底理解这本书。 他死磕《邯郸调查》的行为让鞠子洲大感头痛,也让几名儒生对鞠子洲的意见越发大了。 ——儒生们是趁嬴政微末之际前来投效的第一批知识分子,按他们的计划,嬴政应该对他们无比热情,不说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也该是同榻而眠,执弟子礼。 但什么都没有。 能够自由出入嬴政房间的人只有鞠子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妖艳贱货。 儒生们原以为这没有什么,毕竟谁还没有个男朋友。 但嬴政嘴里的“师兄”和他实际行动里的抱着《邯郸调查》不放手却着实令儒生们火冒三丈。 撬儒门的墙角,你算老几? “没有”听到鞠子洲的问题,陈河轻蔑笑了笑:“鞠小兄,那几个酸儒怎比得上你在君子政心中的地位!” 鞠子洲叹气:“那行吧,我过去看看,陈兄你帮我喂一下这只狸奴。” “好嘞,你快去吧,休教君子久等。” 鞠子洲慢慢回到客舍里安排的独立房间,嬴政此时正跪坐在主席,双手持拿一卷帛书。 他身旁的客席上,六名年轻的儒人跽坐,似在等待。 “有客人啊。”鞠子洲挑眉,眼前一亮,心说你终于肯接触儒家学问了:“阿政,你有问题可以先向几位先生请教请教啊!” 儒生们闻言脸上一黑。 第十三章 早受骗 下马威! 为首的儒生很是愤慨。 他觉得,鞠子洲说这句话是在宣示主权,是在给自己等人一个下马威! 六名儒生虽然生气,但却还是老老实实的起身见礼。 儒人,是百家之中最为看重礼数的存在,他们内部,失礼是一种大过。 “鞠朋友,我等六人,乃为自燕国而来的士人,宗颜子,师承田子无矩,不知道鞠朋友是哪一家哪一脉的士人?”为首的儒人开口询问。 这群儒人投来投嬴政已有数日,但与鞠子洲的正式交流,今日还是第一次。 鞠子洲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对方乃是颜子儒,随便拱手回礼道:“我故旧曾在孙淹门下学文,宗老庄。” 儒人皱了皱眉。 似鞠子洲这般对自己恩师直呼其名的人,现如今是很少见的。 果然是无礼之人! 儒人们眉宇之间顿时有了几分轻蔑。 “原来是道家的师弟,无怪乎如此洒脱不羁,藐视礼法。”儒人点了点头,暗讽一句,说道:“不知道师弟本经是何经?令宗师授予君子政的,又是何经?” 鞠子洲笑了笑:“师兄谬赞了。在下读书时候,选了本经《德道》,不过甚少研读,如今更是已经弃经四年,秦政也并未跟随孙淹学道。” 《德道》经,其实就是道德经。 鞠子洲没有承认任何师徒关系,只是借用道家的名头行事而已。 嬴政跪坐于主席之上,饶有兴致看着鞠子洲与儒人对话。 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多了解鞠子洲一些,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鞠子洲的师父是谁,现在……嬴政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依旧不知道鞠子洲的师父是谁。 故旧,这个词代表的意思是:过去是,而现在并不是。 且,鞠子洲只是说自己在孙淹门下学文,并没有说自己拜师孙淹。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嬴政跟鞠子洲相处数月,对于他讲话相对严谨的特点很是清楚。 “哦,鞠师弟已经出师了吗?”儒人轻飘飘问道:“师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还在学经!” “人各有志嘛。”鞠子洲笑了笑,并不理会儒生的挑衅,而是在嬴政身旁跪坐下来:“诸位师兄请坐” 儒生皱了皱眉,六人对视一番,跪坐下来。 “阿政,你有什么困惑,不妨说出来,请教一下诸位儒门师兄。” 嬴政皱了皱眉,点头称是:“那就有劳诸位师兄了。” 说着,他起身走到中场,朝众人一礼,跪坐下来,问道:“师兄,我知道赵国,人有贫富之差距,赵王与赵各贵族之间有利益之分歧,高级游侠与底层游侠之间有天渊之鸿沟。” “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差距呢?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土地、爵位、财富我都想过,然而始终无法明白。” “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何会牢固到如此地步?即便有利益之分歧,也无法将关系斩断。” “明明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一个职业,却为什么高级与底层之间有如此大的鸿沟?” “请师兄教我。”嬴政说完俯身一礼。 六名儒生相互对视,各自都有些诧异。 嬴政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孺子,他们本以为,嬴政即便聪慧,但也不过是个孩子,所会问的问题,也应该只是孩子关心的那些,出格一些也无非就是吃喝玩乐。 但现在嬴政的问题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可以问出的问题。 儒生们惊诧之余,也有些重视。 因为。嬴政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是一个聪慧的人,而且极其关心民生。 这样聪慧的孩子教起来才轻松。 这样关心民生的孩子才更适合儒家学问。 沉吟片刻,一位儒生越众而出。 他起身,走到嬴政面前,与他面对面跪坐下来,微微弓身一礼,说道:“教。” 嬴政躬身:“请赐教。” “子孔子曰:周有大赉,善人是富。”儒生缓缓开口:“人固有德不齐者。善德者,虽邻人而自爱之也;非善德者,虽父母而犹恨之也。” “有邻人爱之者,与父母恨之者立于人世间,则邻人爱之者可以累财货,积田土。” “而父母恨之者,可以溃千金,败产业。” “于是邻居人爱之者富,于是父母恨之者穷。” “于是善德者富,非善德者穷。” “此,所以赵人有贫富者也!”儒生继续说道:“赵非德邦,而赵王与赵各贵族有得之不齐者也。德高者,以仁义为利,德下者,以财货为利,这正是赵王与赵各贵族有利益分歧的原因啊。” “游侠亦有大小之分,大侠者,爱名声胜过爱财宝,行事以仁义为准则,不义之事不为;而小侠爱财宝,胜过爱名声,道德卑下,隳突七国,所求,不过是钱财而已。” “德之不齐,才是这一切鸿沟的开始啊!”儒生意味深长说道:“田土、爵位、财富,这些都应该是君主用来保民的东西啊!” “子孟子曰:民无恒产者无恒心,无恒心者,放辟邪侈。” “放辟邪侈,然后知失德也。君主当该发政施仁以养德。” “子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谨受教。”嬴政一礼。 儒生回礼,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鞠子洲看着嬴政。 嬴政依旧皱着眉。 他的问题并没有被回答! 儒生们说了一通,倒是很开心。 他们互换眼神,对发言的师兄的表现表示赞许。 “妙哉,子元师兄几得子孔子之真意也!” “子元师兄言辞绝妙,学问又有精进,我等不及也!” “子元师兄当真有宰执天下之能也!” 儒生们出言夸奖。 鞠子洲撇嘴。 嬴政躬身一礼:“我已经没有疑问了,现在想要休息,多谢诸位儒门师兄了!” 儒生们纷纷点头,赞许嬴政有礼:“君子政可细细琢磨子元师兄之言论,以君子的资质,定能从中获益许多。” 礼送儒生们出门,嬴政恭敬的脸色一下黑了下来:“你叫我问这群废物?” 鞠子洲笑了笑。 “请教这群废物,除了浪掷时间,我得不到任何启发,你到底怎么想的?”嬴政罕见的冲鞠子洲发火。 “还是要你多读书,免得将来受这些知识分子骗。”鞠子洲笑了笑:“现在被骗几次,以后再遇到这样的就能一下识破他们的话术,不至于被骗了,这是好事!” 第十四章 蒙衍 嬴政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姑且算你说的有道理!” “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我被他们骗一次?”嬴政又开始疑惑:“受骗难道还是什么好事吗?” “受骗是一等一的坏事!”鞠子洲笑了笑,摸摸嬴政的脑袋:“如果有得选,师兄不会想让你受人家骗的,但是没办法呀!” “你的意思是,我以后还会被人家骗?”嬴政皱了皱眉。 “那是肯定的!”鞠子洲踞坐下来:“你要做秦王,肯定是要经常被人家骗的,所以师兄希望你以后还是能够分辨别人言语的真假——包括我,有时候可能也会骗你!” 嬴政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宛如绝世的剑客,锋芒毕露:“是么?我怎么觉得你不会骗我?”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鞠子洲问道。 “没有为什么!”嬴政昂首说道:“你不会骗我!” 鞠子洲微微恍惚。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竟从一个九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丝威严霸道的意味。 鞠子洲定了定神,将杂念驱除:“你是如何发现方才那儒人的话是谎言的?” “因为那些言论与你交给我的道理、以及我自己看到的事实是相违背的!”嬴政傲然说道:“无论高级游侠还是低级游侠,爱财宝的心都是一样的;无论赵王,还是赵国贵族,爱财宝的心都从未断绝过!” 嬴政清秀的小脸上浮现与年龄严重相悖的轻蔑:“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在逐利,我父亲因为要逐利,所以抛妻弃子,七年来不闻不问;我外祖看我之时,眼中不见半分慈爱,看我之时,眼神与看囤积的财货时不差分毫!” “陈河是底层游侠之时,所求的就是名利,如今,他成为了高级游侠,所求的依然是名利,只不过是更高的名利!” “所以你不相信“德行”么?”鞠子洲问道。 “对!”嬴政认真点了点头:“我现在只相信我能够把握住的“生产关系”!” 鞠子洲叹气:“那么之前的疑问呢?” “之前的疑问是真的!”嬴政苦着小脸:“我还是没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慢慢来!”鞠子洲笑了笑:“会到咸阳之后,有了具体事例的经历作为阅历补充,师兄就可以给你讲下一课了!” “下一课?!”嬴政眼前一亮:“学了下一课,我就能想明白我现在的一切疑惑吗?”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学了下一课,你会明白目前你所疑惑的这些问题——但你心中也会出现更多的疑惑!” “踏踏踏踏踏踏踏” 两人说话间,忽然感到地面在有规律地震动。 鞠子洲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地震了?” 嬴政此时表现得比鞠子洲镇定得多:“是骑士,不少于五十骑!” 此时是战国末期,生产力的发展促进了社会进步,过去战场上的绝对霸主战车已经被更加快捷的骑兵击败,如今是骑兵的时代,赵国、燕国、秦国,乃是七国之中骑兵最多的国家,嬴政虽然寄居于赵国,但是他毕竟是贵族,这方面的见识还是比鞠子洲多一些。 “骑兵么?”鞠子洲捂住怦怦跳的心口,缓缓坐下,接过嬴政倒的水,慢慢喝了一口,方才被惊吓到的心似乎也随着这一杯温水一并落入腹中。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骑兵?”鞠子洲很有些惊骇。 他原本以为,不过就是冷兵器时代落后的骑兵而已,马匹最高时速也就是一辆鬼火的速度,甚至很多时候道路崎岖,连鬼火的速度都不会有。 骑兵,充其量就是一群鬼火中年冷兵器士兵。 但如今隔着房子都能感受到的地面震颤却着实让他收回了自己现代人的傲慢。 嬴政打开了窗户,看到一群黑甲骑士静立于客舍之外,正与舍人通递信物。 嬴政紧张极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客舍外的骑士。 忽然,黑色皮甲的骑士首领感受到了来自嬴政的目光,抬头向嬴政的方向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骑士有一瞬的犹豫,随后果断躬身揖礼:“蒙衍,拜见君子政!” 嬴政呆住了。 鞠子洲挑眉。 蒙氏的人? 是秦异人派来接嬴政母子的么? 嬴政深深吸气,缓解了心中的紧张,以略微干涩的声音朗声问道:“你是何人?寻我做什么?” “禀君子,我乃是姬姓蒙氏子衍,爵官大夫,职骠骑百长,奉王后命,前来迎接太子妃与君子政!”蒙衍高声回答。 嬴政很高兴,提起的心终于落下:“甚好!” 鞠子洲挑眉。 奉……王后命? 鞠子洲有些犹疑。 如今秦异人已经归国数年,值此秦昭襄王身死之际,被即王位的安国君封为太子,他可以说是稳稳的下一任秦王。 但他的妻、子,竟然并不是他自己派人来迎接。 这很不合理! 太不合理了! 嬴政目视下方蒙衍缓步进入客舍,激动无比,连忙拽着鞠子洲的手回到主席坐好:“是秦国派来来接我们的人!” 鞠子洲摇了摇头:“是秦王后派来的!” “那也是秦国的人!”嬴政说道。 兴奋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问道:“王后派来的和其他人派来的有差别吗?” “区别很大!”鞠子洲说道:“王后派来的人比你父亲派来的人先到,或者干脆就只有王后派来的人,而没有你父亲派来的人,这都是不太合乎常理的!” 嬴政敏锐而聪慧:“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所掌握的“关系”不如王后的多?” “恐怕是这样!”鞠子洲点了点头:“我们驻跸于此已经五日,此处距离秦国都城咸阳有约莫四百里的路程,快马两日夜而返,你父亲如果对于基层的掌握程度很高的话,那么他应该已经得知了消息,并且派出了人来迎接你——无论他在意不在意你和你母亲,他都要来迎接。” “因为你们是赵王递交了国书之后礼送回来的。” “但他的人并没有到,先到的反而是王后的人!” “这起码就说明了,你父亲对于基层的掌握比不上王后。” “另外……王后于情于理是不应该派人来接你们的!” “她派人来接我们,是有求于我们?” “有所求,于你!”鞠子洲看着嬴政:“小心应对,你父亲和王后华阳夫人的关系怕并不是传言之中所说的那么亲密无间!” 第十五章 缘由 秦异人跟王后华阳夫人的“母子感情”如何,赵姬并不知晓,她如今据坐于主席之上,冷眼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蒙衍:“是那老妇人遣你来迎接我们母子的?” 蒙衍跪伏,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不敢接这句话。 赵姬是太子妃,是贵人,她骂华阳王后说“老妇人”是她们贵人之间的事,蒙衍却不能认这个称谓,更不能接下这句话。 他只能装作没听见。 嬴政跟鞠子洲来到客舍的大堂里,看见跪伏的蒙衍和一脸不爽的赵姬,都有些疑惑。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嬴政微微一礼,走到赵姬身边,抓着她的衣袖,做出懵懂神色:“这是怎么了?” 赵姬一把将嬴政搂进怀里:“政儿,当年就是那老妇人逼你父亲另娶,如今见你父亲做了太子,就快成为秦王,倒派人来迎接讨好我们母子了,当真以为我母子是那无智的熊罴,不能记仇吗?还要讨好我们母子,呸,想的倒美!” 嬴政听到赵姬的话,有些愕然,连忙抬头去看立在门外的鞠子洲。 鞠子洲与嬴政对视一眼,小幅度摇了摇头。 嬴政会意,立刻问道:“母亲,父亲另娶,是怎么回事啊?跟祖母有关吗?” 他也很识趣地没有应下“老妇人”的称谓,而是称华阳太后为“祖母”. “哼!”赵姬恨声说道:“当年你父与我情投意合,奈何那老丑妇作梗,非要逼你父亲另娶她楚国的细腰女,害的你父这许多年都不敢接我母子归秦,这笔帐,待入咸阳,你父亲登基为王之后,母亲肯定是要与她算一算的!” 嬴政张了张嘴,望向鞠子洲。 他虽然不明白具体事由,但是却能感觉到,事实并非是像赵姬口中所讲述的那样。 鞠子洲深深地看了赵姬一眼。 他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的女人! 七年未曾谋面,即便是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如今还能剩下多少情谊? 何况秦异人归秦之后过的不是贫苦生活,他是会到秦国当公子,当太子的! 他会缺少美人侍奉吗? 你凭什么认为他就一定会宠爱你? 再者说,你回到秦国,首先得到消息,派人来迎接的是华阳王后而不是你的死鬼丈夫太子秦异人,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鞠子洲摇了摇头。 嬴政抿唇。 “蒙衍。”嬴政问道:“为何我父未曾派人前来相迎?” “太子殿下如今正在陪同陛下为昭王陛下守孝,事务繁重,无暇顾念太子妃与小君子。”蒙衍恭敬回答。 鞠子洲深吸一口气。 嬴政的祖父安国君已经继任秦王位,虽然没有正式加冕,还在为秦昭襄王守孝,但权柄交付,大位相托,他才是如今秦国最有权势的人! 现在是前251年的八月底,一个多月之后就是十月。 现在,十月是正月,进入十月,也就进入下一年了。 而进入下一年……鞠子洲重重呼气。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进入下一年,安国君就会正式加冕成为秦王。 然后这位秦王会在加冕的三天之后死去。 他死之后,太子子楚就会是新的秦王。 而伴随着“秦王”名号出现的,将会是一个新的“秦太子”。 所以……要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想办法让嬴政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秦太子!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鞠子洲不知道历史上的嬴政是怎么做的,但他现在知道了。 机会,恐怕就着落在眼前的蒙衍身上! 或者说,是在蒙衍身后的,那位王后华阳夫人身上! 那么,华阳往后派人来迎接嬴政母子,恐怕并非是在无的放矢。 她这种行为应该是在向嬴政释放善意,而非是想让嬴政“意外坠马而死”。 毕竟她是安国君的枕边人,最了解安国君身体状况的人就是她了。 如果记忆没错,安国君会在一个多月以后死去。大限将至,此时他的身体应该会有一些明显或者不明显的衰颓迹象,旁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华阳夫人应该可以察觉到。 这个时候她向嬴政释放善意有两种解释。 一是她想笼络嬴政。 如果她跟秦异人关系密切,没有利益冲突,那么她笼络嬴政应该是借着向嬴政释放善意的机会间接向秦异人释放善意。 另一种情况则是——她与秦异人的利益相冲突,但她又无法把握住秦异人的另外一个儿子成蟜。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与双方都没有多大利益关系的嬴政出现,对于华阳夫人,是一个全新的突破口! 当然,也不排除她想让嬴政在回咸阳的路上“意外坠马而死”的可能性。 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嬴政只是刚从赵国归来的小君子而已,他在秦国毫无根基可言,没有意外的话,一个多月以后他充其量会是一名普通的秦国公子。 华阳夫人没有必要杀死嬴政,因为她没有让嬴政“意外落马而死”的需求。 不过,这种情况只出现在她与秦异人没有利益冲突或者她可以掌握住秦国的下一位太子的基础之上。 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需要特地派人来迎接嬴政。 这没必要。 从华阳夫人可以左右安国君的决定,推秦异人成为秦国太子这一点来看,她的能量是很强大的,她的手腕也不会差。 这样的人,绝对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动物。 而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动物,她绝对不会做没有利益回报的事情! 也就是说,她既然派人来迎接嬴政母子,她就必然是对嬴政有所求。 所以…… 嬴政将蒙衍从地上拉了起来,脸上带着天真拙稚的笑容:“既然如此,你就快带我们去见祖父祖母和父亲吧!” 蒙衍凝视嬴政,而后领命,招来了他的骠骑手下来帮助收拾行装。 “母亲,快点快点!”嬴政开心笑着,一派的天真可爱:“我们快快赶路去咸阳见父亲啊!” 赵姬虽然有些不喜华阳夫人,但还是没有拒绝儿子。 她拂袖,昂起头,修长玉颈舒展,宛然天鹅,看也不看嬴政一眼,直接无视了高大的蒙衍和站在门口的鞠子洲,径直向她的婢女吩咐道:“准备车乘和软榻香枕,去寻鲙姒回来,我们启程。” 嬴政眉头微微一皱,小脸阴郁。 第十六章 试探 车队很快就收拾好行李重新上路了。 原本的那些赵王派来护送的护卫与蒙衍带来的骑士们并不对付,更不愿意与之一同行进,于是他们跟在车队后面不远处作为殿后。 鞠子洲与嬴政共乘一车,车外是六名骑马的儒生和九名被嬴政收服的游侠。 而为两人驾车的人,已经从陈河换成了蒙衍。 嬴政坐在车里,手执帛书,慢慢看着。 但鞠子洲却能察觉到他是没法静下心来看书的。 “高级游侠和低级游侠的区分是什么?”鞠子洲叹了一口气,忽然发问。 嬴政虽说心神不宁,但还是立刻本能般地回答:“是获利方式!” “高级游侠是指已经不需要自我劳作来赚取生存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游侠,他们多数是被贵族和豪商所供养的,少数,已经从贵族的棋子上升成为了小贵族;而低级游侠则依旧以出卖劳力,为人卖命谋生。” 这份两万七千四百多字的调查报告,一个半月以来,嬴政已然熟背。 “赵国三年以来的平均粮食亩产是多少?” “六十九斤十二两!” 两匹马拉着车踏踏踏踏地缓步行走,蒙衍坐在车外,耳畔听得鞠子洲与嬴政得问对,不自觉间挺直了腰杆。 “赵国平均耕种一亩地需要粮种多少斤?” “粟二十五斤十一两,黍二十七斤三两……”嬴政信口回答。 他并不明白鞠子洲问这些做什么。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蒙衍坐在车外,双手抓着缰绳,手指捏得发白。 鞠子洲并不解释,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一个个问题抛出,然后嬴政按照《邯郸调查》里面记述的东西,将这些问题回答出来。 “赵国自耕农税制……” “赵国庸耕者数量与自耕农比例……” “赵国金价……” “赵国牛羊肉价格……” “吁!”驾车的蒙衍忽然一勒缰绳,停住了马车。 拉车的一双矮马长嘶停步,随后跟随蒙衍一同前来的一百骑骑兵齐齐停步下马。 “怎么了?为何停车?”嬴政从车中走出问道。 蒙衍翻身下车,单膝跪在嬴政面前,双手平摊,掌心处奉一把造型精美的青铜短剑,一言不发。 嬴政见他不答,于是坐在车辕上,将帛书折叠,贴身藏好,问道:“你上过战场么?” 蒙衍回答:“禀君子,衍上过战场。” “蒙氏的人,上过战场,立了功勋,在你这个年龄,不应该只是个区区六等爵官大夫。”鞠子洲随意说道。 “衍乃是旁支庶出,得家主垂怜,故能得蒙氏。”蒙衍的头垂了下去。 “你今年多大了?”鞠子洲问道。 “衍如今已经三十四岁。”蒙衍闷声回答。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已经不再年轻了,食量比之十年前下降了许多吧?” 三十来岁,在这个时代里已经算是步入老年了! “衍虽老,却还有赴死之勇力!”蒙衍语气激昂,服老的语句里自带一种铿锵。 “你已经老了,即便有勇力,又能做什么?”鞠子洲问道:“你知道带兵打仗,每战必胜的诀窍吗?” “衍不知。”蒙衍语气萧索。 “你知道练兵强兵的法门么?” “不知。”蒙衍语气忐忑。 “你知道如何能让兵士前赴后继,一往无前,死不旋蹱么?” “不知……”蒙衍喉咙梗住。 “你知道如何排兵布阵,保境安民么?”鞠子洲笑意更深。 嬴政坐在车辕上,一脸懵逼。 他不知道为什么蒙衍忽然间跪地奉剑,想要拜自己为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鞠子洲在这里不停的打击蒙衍。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鞠子洲,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这一切。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觉得席地一跪,双手奉剑,君子政就要收下你?” “拜主之人,需要对主人有用,主人才会收下,而你什么都不会!”鞠子洲笑了笑:“你对于君子政的用处,甚至比这群游侠还要小!” “你凭什么觉得君子政会收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从君子政手中得到权势爵位?” 蒙衍口干舌燥,冷汗直流。 他猛然抬起头,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意盈盈,目光漠然。 他无力垂下头。 咬了牙舍弃最后的尊严想要拜主,却愕然间发觉自己原来是个废物,不仅期望的权势没指望,甚至连信心都丧失了。 蒙衍雄壮的身体微微颤抖。 鞠子洲笑了笑,立刻拍了拍嬴政的肩膀,指了指他手中的剑:“君子政宽仁体恤,有古之仁君风范!” 嬴政立刻会意,跳下车来,走到跪下之后跟自己站着一样高的蒙衍的面前,拿起了他双手掌心的铜剑:“姬姓蒙氏子衍,你愿意奉我为主,拜我为君,从此做我家奴,与我共富贵,同患难么?” 蒙衍听到嬴政的话,猛然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抬起头,看着嬴政费力地单手持剑,站在自己面前,清秀的小脸上满是严肃认真。 豆大的热泪忽地从眼眶里流出,“噗嗒”“噗嗒”落入地面,摔得粉碎。 “臣愿意!” “自此之后,为我戈矛,令行辄至?” “令行辄至!” “自此之后,为我鹰犬,巡守狩猎?” “巡守狩猎,莫敢不从!” “主辱?” “臣死!” “主忧?” “臣战!” “好!”嬴政点了点头,手上力气松懈,将剑插在地上,抽出鞠子洲赠送的铁剑,横放在蒙衍双手掌心:“很好,你以后便是我秦政的家奴!有我一日富贵,则有你一日荣华!” “臣谢主恩赐!”蒙衍倏地站起身来,躬身低头看着嬴政,等待他的指示。 “好了,继续赶路吧,尽快回到咸阳!”嬴政摆了摆手,转身握住鞠子洲的手,被他拉上了车。 鞠子洲微笑着看了一眼蒙衍,钻进车里。 “这是怎么回事?”嬴政低声问道。 马车缓缓开始前行,蒙衍腰杆笔直,抹了一把泪,兴奋抽出铁剑察看。 鞠子洲笑了笑:“我通过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的连续打击来破坏他的自信,然后你去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施恩,这样他对于你的感激才能最大化,你们的关系才能最牢固!” 这是pua的应用手段之一,严格来说是有点反人类的,不过都到了这个时代了,鞠子洲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我不是问这个!”嬴政说道:“我是问他为什么忽然就要奉我为主?” “他是华阳夫人派来的。” “这跟他是谁人派来的有什么关系?” “他是华阳夫人派来的,我觉得,华阳夫人派他来的目的是示好于你!”鞠子洲说道:“既然是示好,那么理所当然会对他有所交代。” “甚至很有可能明示或者暗示过他可以投效于你。” “所以我就试探了一下。” “所以……那些问答……是试探?”嬴政这才反应过来。 “那些东西,能够说明你对于赵国的了解……这些了解,如果在战场上,将会是最锋利的剑!” “蒙氏是豪门大家,蒙衍如果是蒙氏的核心成员,不可能这么大年纪了还只有官大夫的爵位和百长的职位。” “所以我料定他必然是个在家族中不得志,但却又有一些能力的人。” “这样的人……阿政,他会甘心窝在泥沼里吗?” “必然不会!” “所以你也是他的机会!你是他目前所能见到的唯一的……上升的机会!”鞠子洲笑道:“只要你表现出一定的才能,他就会忙不迭地拜服在你脚下!” “我已经有才能了吗?”嬴政坐直了身子看着鞠子洲,征询赞同。 “是啊师弟。”鞠子洲傲然说道:“你已经有了过人的才能了,而且你将继续获得更多的才能,直至登临这个世界的巅峰!” 嬴政双手虚握,目光炽烈。 我会的!师兄。 我会超越这世间所有的人,包括你在内! 第十七章 因为公平 马车颠颠簸簸,慢吞吞前进,鞠子洲百无聊赖坐在车里,看着外界景物。 这个年代里可供消遣的东西并不多,赶路的过程里,就更是基本没有。 嬴政在努力的记背《邯郸调查》。 以这篇调查里的知识轻易震慑并收服了蒙衍之后,嬴政就更加觉得这篇调查是跟鞠子洲所说的一样,是蕴藏着莫大的利益与暴力的宝书。 于是他背起来加起劲,不只是背,而且是背着别人背。 他生怕别人了解到这篇调查里面的知识。 这是个知识比黄金都宝贵的时代,他这种生怕别人知道的心思其实无可厚非。 鞠子洲不管不问,放任自流。 过去栎阳,道路变得平坦起来,马车不像之前那么颠簸,坐在里面也好受一些。 更妙的是车外道路两旁绿油油的田地。 八月底,正是天气转凉之前最后在田地里忙碌的时节,农人和奴隶们成群结队在田里劳作,地头间或散落着一些身着黑衣,头结歪髻,腰间挂着绳子的秦吏,他们大多好整以暇地看着别人给庄稼浇水,偶尔也会下到田里给一些被剃去须发的氓隶们一脚,骂骂咧咧,督促干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鞠子洲看着眼前劳作的景象,咀嚼着这上古时代底层人民描述自耕农生活的诗句,一缕孤寂在心间升起。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七年了。 不知道我离开之后的县里的扶贫工作还有没有按照先前的强度继续。 山里的孩子们还在为上学而起早贪黑爬山路吗? 老人们还因为付不起昂贵的医药费而回家饮药自鸩吗? 贫困户有没有脱贫? 鞠子洲想着,感觉胸口有些压抑。 孤寂与担忧像是两只大手,从背后紧紧扼住他的喉咙。 我来到这个世界,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来到这里,能让两千年之后的他们活得更好一些吗? 鞠子洲少见的有些迷茫。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嬴政停下看书,转而担忧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和平时一样,面若平湖,但嬴政与他朝夕相处,彼此都很了解对方。 他看的出鞠子洲此时内心颇不平静。 像是担心,像是伤心。 嬴政抿了抿唇,不知道鞠子洲到底怎么了。 “师兄……”嬴政轻轻唤出了声。 鞠子洲被这一声“师兄”惊醒。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嬴政稚嫩清秀的小脸,目光忍不住从窗户延伸出去。 田里的劳作还在继续。 鞠子洲叹息。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我有能力让他们活得更好一些! “师兄,你怎么了?”嬴政担心问道。 “阿政。”鞠子洲目光重新变得坚毅:“为什么秦人的武力比六国都强?” “因为秦人众而六国寡!”嬴政立刻说道。 “再说一遍!”鞠子洲喝道。 “秦人众而六国寡!”嬴政大声喊叫着回答。 他声音一大,马车外的蒙衍和车旁徒步行走的游侠们立刻就听到了。 蒙衍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游侠们则不明所以。 更远一些,六名儒生听到了嬴政的声音,驱马临近了马车,想要听一听嬴政在说什么。 “为什么秦人众而六国寡?”鞠子洲问道。 嬴政立刻回答:“因为秦人斗战能够得利益,而六国之人斗战,则只有六国之贵人能够得利益!” 蒙衍一激灵,下意识坐正了身体。 “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斗,和为了他人的利益而战斗,区别很大!”鞠子洲笑了笑:“那么为什么秦人战斗可以得利?” “因为商君变法,秦国法有获勋得利之门径。” “凡斗战得首级,则可以得功勋!”嬴政回答。 “得功勋则得利!” “秦国有此法,这不假;但魏国齐国也曾有这样的法!郑国更有割耳为功的法!” “那么为什么,唯独秦国因此而变得强大?” “因为……”嬴政愣了愣。 因战功而获利的法确实是让秦国军队战斗力比其余国家强大的根本原因,嬴政原本以为,这样的法,应该是秦国独有的。 但他没想到,原来别的国家也有这样的法。 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法……那么为什么唯有秦国可以按着别的国家打呢? 嬴政百思不得其解。 “你要知道,这些法给的利益里面,同等战功,秦国的战功得利最大!”鞠子洲笑了笑:“爵位,特权,赏钱,土地,奴隶。” “只要有功劳,这些都可以有!” “因为利益很大,所以秦国才能比其他国家强?” “也不对!与利益大小无关!”鞠子洲笑了笑,钻出马车,坐在车辕上。 嬴政也跟着钻了出来。 “你看那些田里的人。” “那些是什么人?”嬴政问道。 “禀主人……那些卑贱的野人!”一边的蒙衍凑过来说道。 “同样的利益条件,野人上了战场,会比士人更加悍不畏死,更加勇猛作战。” “什么?”嬴政有些疑惑:“为什么?” 他很早就想问一句为什么了。 “还有,师兄……”嬴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感觉这个问题与我之前就想问的问题很相似——一斤黄金就可以让游侠们为我卖命,但放在儒生们身上,一斤黄金,他们似乎并没有多么感谢我……他们不也是很穷困的吗?为什么给了一斤黄金他们甚至都不怎么感激我呢?” 六名儒生来投之时,嬴政按照游侠们的待遇,给了他们每人一斤黄金。 但这六个儒生没有多么感激,更没有丝毫要为嬴政效死的念头。 嬴政感觉很纳闷,总觉得自己亏大了。 如果早知道无法与之结成“关系”,嬴政是绝对不会给这群家伙黄金的! “因为游侠和儒生身份不一样啊!”鞠子洲笑了笑:“身份不一样,所能够得到的机会就不一样!” “儒生们投效你可以获得一斤黄金,但是投效别人,也同样可以获得一斤黄金,甚至可能更多。” “但游侠,就没有这么多机会!” “机会?”嬴政咽了一口唾沫:“跟蒙衍拜我为主的那个“机会”一样吗?” “一个意思。”鞠子洲笑了笑:“蒙衍想要向上爬,能够拥有的机会只有你,儒生们想要往上爬,可以有许多机会,游侠们如果不是遇到你,连一个机会也不会有!” “机会的数量不一样,那么机会的重要性也会不一样!” “机会少了,机会很重要,但也没有性命重要;机会多了,选择和权衡就会更重要,而机会本身就不那么重要。” “如果完全没有机会,那么机会就无比重要,甚至可以用命去换取一个机会。” “所以……”嬴政点了点头:“野人们需要的其实是机会!” “而秦国的法,是秦人们没有机会时候的机会?” “并非如此!”鞠子洲还是摇头。 “那师兄你说,不是利益大小,也与机会无关,那到底是为什么?”嬴政索性不猜了。 因为他知道,鞠子洲知道答案,并且鞠子洲会告诉他答案。 “因为公平。”鞠子洲回答。 第十八章 其犹龙也 “公平,但并不是那种我为你做事你给我付钱的相对平等的公平。”鞠子洲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态,所以他当时很惨。 “他们要的是一份机会公平。”鞠子洲笑了笑:“郑国的军功法的机会只给君子;魏国、齐国军功法的获利机会只给君子、士人。” “而秦国的军功法,受众已经向下延伸到了氓隶的身上。” “一名氓隶一场战斗得首级一级,可以脱离奴籍,成为士伍,得两级,可以购一首,得爵为公士,得田一顷,宅一方。” “秦国军功法的获利者群体比其他国家都大,所以秦人的战斗力比其他国家都强。” “而这本质上其实就是把卖命的“公平”向下延伸了一下。”鞠子洲伸出手,往下探了探:“并不是说立多少军功就能获得多少战利品,战利品其实还是只归于秦王而已,士兵打仗得到的并不是他们卖命厮杀应得的全部。” “比如你做秦王,驭兵八十万,将六国社稷破灭,得到天下之土地,但其实天下之土地你并不需要分给这八十万士兵。” “你所需要做的,是按照这八十万士兵的战功,分给他们少少的一点点土地和一点爵位。” “这是极其有限的公平,但是比之其他国家的卖命不给钱来说,已经公平很多。” “所以秦人都愿意为秦王卖命!”鞠子洲笑了笑:“秦相比于其他国家都“公平”一些,能够给人卖命的机会,买人命肯给高一点的价钱,所以秦的武力才会比其他国家都要强!” 嬴政身体颤抖。 “原来……原来是这样么?” 鞠子洲将手搭在蒙衍肩膀上。 这位八尺多高的秦人大汉此时身体如嬴政一样颤抖。 但他和嬴政不一样。 嬴政颤抖是因为他看到了他所需要的真理,他得到了实现“理想”的切实可行的办法和道路。 蒙衍的颤抖则纯粹是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 甚至很想反驳。 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的儒生们早已经气急败坏:“什么时候,道家子弟竟也如名家子一般只关心利益而罔顾道德了?” “只计争杀,只知道以利诱民!正是有你鞠子洲这般的人,礼法才会败坏!你枉为道家子弟!” “混账,庶人岂能对社稷主擅动兵戈?” 鞠子洲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嬴政慢慢平复心情,身体不再颤抖,眼眸中透出比平时更加灼热的光。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他轻蔑看了一眼六名儒生,不屑冷笑。 齐子元看着嬴政的表情,有些失望,还是勉强振作,想了一下,他说道:“我倒觉得,鞠师弟所言甚是!” 儒生们叫嚷的声音一顿,纷纷惊怒看着齐子元。 “子孔子曰: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齐子元继续说道:“鞠师弟方才与君子政讲利,乃是教授君子政驭小人之法。” “市井小人,仓廪未足,衣食未安,便纵使宗师如子孔子,都无法将屠狗之辈教化成为知礼之士;贤德如子颜子,都不能将击剑之徒感化为知荣辱之民,更何况你我辈呢?” 齐子元笑了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鞠师弟想必也是知道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教授给君子政以利诱民之法的。” 嬴政挑眉看了一眼齐子元,对他,颇有一些满意。 鞠子洲笑了笑,不置一辞。 “子元师兄?”五名儒人看着齐子元,很是纠结为难。 虽然他们知道齐子元的话是有悖于儒门讲求的,但他们也没办法对这样的道理置喙。 因为齐子元讲话之时是在引用先贤的言论。 对此言论置喙,就意味着质疑先贤的正确性。 这是儒人绝对不会做的。 他们闷闷无言。 嬴政扫了一眼,将儒人们的反应和齐子元的勉强一一看在眼里,心底感觉很可笑。 “师兄,这算不算是第二课?”嬴政问道。 “这算什么第二课?”鞠子洲笑了笑,站起身来,向远处眺望,田连阡陌,人如蝼蚁:“这只不过是第一课“生产关系”理论用在实际应用之中的一些化用而已,没有什么你所未曾学到的新东西,即便我今日不说,假以时日,你抱着《邯郸调查》自去思考,三五个月,也就明白了!” 嬴政点了点头;“学了第一课之后,通读《邯郸调查》,三五个月便能自己领悟么?” 在这两者的基础上三五个月才能领悟,那么如果没有了这两个基础,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无法清晰直观的感受到这样的道理呢? 嬴政深深呼吸,将情绪藏在心底。 “生产关系”的理论,是嬴政自觉光凭自己,一辈子都未必能够参透的理论。 而鞠子洲给他讲的第一课,便将这高深莫测,直指世界本质的理论教授给了他,仿佛是路边野草,不名一文。 这种淡然的态度着实令嬴政惊诧不已。 他觉得,鞠子洲可能就是人言之中的天生神圣,智慧过人。 在如此想法的同时,嬴政又感觉,自己已经学到了这种直指大道的理论,即便是鞠子洲,也未必就能有什么比这种理论更加真实深刻,贴近本源的道理教授给自己了。 但现在,鞠子洲坐在车里面,轻轻松松地将秦国强大的根本剖析了出来,如积年老辣的猎手,一箭,正中鹿眼,不损肌肤纹理而能获取猎物,精准果决,正确优美。 这种眼光,是他自觉无法具备的。 而儒人们跳梁小丑一般的反应更加让嬴政对这种确确实实可以应用到实际里的理论心生敬畏。 尤其,这种能力,自己只消学习了“生产关系”理论,再看《邯郸调查》三五个月就能够具备。 ——既然“生产关系”理论和《邯郸调查》能够赋予人如此高绝的智慧,那么这种理论的掌握者和《邯郸调查》的书写者又该是多么高深莫测? 嬴政窝在车里,手里攥着《邯郸调查》的帛书,另一只手悄悄抓住鞠子洲的袖子。 我跟师兄之间的关系,真的足够牢靠了吗? 他拥有这样的能力,我并不是他唯一的机会吧? 鞠子洲没有注意嬴政抓着自己的袖子。 他坐在车辕上,看着远处出现的河流与城市的轮廓。 咸阳城,就要到了! 第十九章 突破点 车队进入咸阳城,立刻便有王宫的卫队前来接应。 鞠子洲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乌压压的人群和地面相对比较平整干净的路面,微微点头。 早听闻秦国是一个法律相对“严苛”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有别于法律完善程度、监管力度都比较差的国家的地方就是秩序化程度。 在初期,偏向于严苛和繁琐的法律会带给国家的是较高的运行成本和对于优质劳动力的需求。 但此时已经不是初期了。 秦国已经立国五百多年,商君变法也已经过去一百年,秦人们在严苛繁琐、面面俱到的秦法的规范之下生活了数代,早已经习惯了依照法律行事。 守法,成为了下意识的举动。 在这种情况下,秩序化的好处就是管理成本低,政府公信力强,以及相对而言的干净整洁。 “这倒是能省我一番功夫!”鞠子洲颔首。 嬴政没有注意鞠子洲的行为,他此刻看着那些站在道路两旁窃窃私语的秦人们,激动不能自已。 一旦成为秦王,那么这些人就都是他可以掌握的人! 嬴政小手虚握,继而伸入怀中,攥住《邯郸调查》的帛书。 这薄薄的帛书,给了嬴政无穷的自信与安全感。 车队行进到王宫时,六名儒人和九名游侠被拦了下来,带往别处,鞠子洲随着嬴政等人进入王宫。 “好破旧啊……”嬴政看着巍峨秦宫说道。 秦宫比起赵国的宫室要差一些。 这倒并不是秦王们不如赵王们奢靡,而是咸阳作为都城不过一百年,宫室建设之时是商鞅变法时期,那时候秦国贫弱,为适应当时的经济状况,因此王宫规模甚小。 而现在,秦王宫虽然经过数次扩建,却囿于百年前留出的占地面积不足,没能大建。 “君子说的是,国中王宫的确较之别国王宫差了一些,这却是因为历代先君都克俭勤政,以图霸业。”驾车的蒙衍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 马车行驶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辘辘”声响,很快,鞠子洲等人被送到了王后居住的离宫。 “是太子妃与君子政到了吗?”离宫门外早有宦官守候。 “禀熊太监,臣奉王后命迎接太子妃与君子政,如今平安归来,来此复命。”蒙衍低眉垂首。 熊太监点点头,轻捋胡须:“既如此,你先下去吧,我引君子政与太子妃前去觐见太后。” “唯。”蒙衍领命,搬了垫梯,将嬴政和鞠子洲从马车上接下来,随后侍立一旁。 熊太监看着蒙衍一言不发地侍立于嬴政身边,惊讶挑眉。 他是华阳王后的亲族心腹,当然知道华阳王后对于蒙衍的安排,如今看到蒙衍这幅姿态,很轻易就可以判断出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已经选择了投效君子政。 那么……这个小小的君子政,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他扫了一眼嬴政身边的鞠子洲,看他肤如古铜,面目也不甚秀美,下意识觉得他是嬴政的奴仆。 但是看到嬴政向他闻讯的的样子,却又有些逾越。 “太子妃,君子政,请二位随我来吧,王后已经等候二位许久了。” “哦?她竟也会等待我们母子吗?”赵姬冷笑,昂首挺胸,很有一些傲娇姿态:“我们母子可是被她给害惨了呢!” 熊太监皱眉,看了一眼赵姬的表情,确定这个人不是在说怪话试探自己,立刻就意识到这位太子妃只怕脑子不是多好使。 “太子妃可是错怪王后了。”熊太监扫了一眼嬴政,没发现这孩子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心底暗赞:“王后听闻太子妃与君子政要返回秦国,可是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呢!” “她还能为我母子高兴?”赵姬将信将疑。 “是否属实,太子妃随我见过王后便知道了!”熊太监说道。 说着,这个雄壮的男人弯下腰,谦卑面对嬴政:“君子政,请吧。” 嬴政两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捏紧了拳:“那就有劳熊太监引路了,正巧政也很想见一见祖母。” “请。” 熊太监引路。 嬴政回头看了一眼鞠子洲。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鞠子洲摆了摆手,随意坐在车辕上。 熊太监略有些惊讶:“敢问君子政,这位是?” “是我师兄。”嬴政回答。 “无怪乎眉宇之间隐然看得见一股豪壮之气!”熊太监赞叹。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确实非常人!” 看来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子对君子政很重要啊! 熊太监抿唇。 “鞠先生。”蒙衍目送嬴政进入离宫,随即凑了过来,虽然他并不喜欢鞠子洲,但是作为以后要在嬴政手底下讨生活的人,蒙衍觉得,还是有必要与鞠子洲打好关系。 “王后为何要这么急着召见君子政啊?”他找不到什么话题,于是随便问道。 “因为她想要拉拢阿政。”鞠子洲问道:“太子在秦国新娶的妃,是楚国人吧?” “好像是王后的侄女。” “王后与太子关系如何?”他又问。 “那自然是母子相谐。”蒙衍职位低微,对于此事当然没有了解,但他却不愿意说自己不知道——他还记得自己被鞠子洲问得跪在地上一连说了数句“不知”时候的难堪。 “太后与君子成蟜关系如何?” “祖孙相谐,天伦此乐。”蒙衍回答。 瞎掰! 鞠子洲点点头,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太子与君子成蟜,关系如何?” “极好,太子往往亲自教导君子成蟜读书射箭。” “吕不韦与成蟜的关系呢?” “吕先生似乎是君子成蟜的师父。” “这样啊……”鞠子洲点了点头。 已经很明显了! 他眯起了眼睛,靠在车上,像是假寐。 秦异人是吕不韦在秦国为官的基础,吕不韦是秦异人落难到发迹的最大助力,这俩人天然的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们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异人需要吕不韦的财力和能力,吕不韦需要异人的身份和地位,他们是政治盟友,更是伯乐与千里马。 而他们能够获得今天的身份和地位,是靠着华阳夫人的。 华阳夫人是他们曾经的助力,也是他们如今的敌人。 ——君王将死,太子想要掌权成为实权君主,而华阳夫人作为一个能够把随便一个公子推成太子的人物,手中权力和能量自然不会小。 华阳夫人也想要把握住自己手里的权力,甚至期许获得更高一层的权力。 两个人利益相互冲突。 而现任的这位秦王,就快不行了! 而他不行了之后,自然是异人接位成为秦王。 届时如果没有意外,异人与华阳夫人的斗争就不会有什么波澜。 异人会胜利。 这是稳稳地死局。 所以这个时候,华阳夫人迫切的需要突破点。 她需要一个即便是异人成为了秦王,自己也能保有权力的突破点。 这个点,就是嬴政! “秦政,拜见祖母。”嬴政看着绣榻上跪坐的妇人,毫不犹豫,跪伏下去。 第二十章 预测法 “政儿不必多礼。”华阳夫人从绣榻之上站起,快步走到嬴政面前,将他扶起:“赶快起来吧。” 嬴政身边的赵姬动也不动,冷笑看着华阳夫人做戏。 一边熊太监看着赵姬毫无动作的样子,暗自叹息。 这么愚蠢的女人,怎么会生出如此聪慧的孩子呢? “政儿在敌国为质数年,辛苦你了啊!当年因祖母一己之私,致使你母子与子楚分离,寄居敌国,当真是祖母不是!”华阳夫人拉着嬴政向自己的绣榻之上走了过去:“来,教祖母好生看一看政儿。” “谢谢祖母关心,政未觉辛苦。”嬴政仰着头,看着华阳夫人,一派天真无邪:“政与母亲归国,祖母派人来迎接,才真是教政感激不已呢!” “政儿怨不怨祖母?”华阳夫人轻抚嬴政眉梢,脸上慈爱,溢于言表。 嬴政看着面前华贵美丽的华阳夫人,面前浮现出的却是鞠子洲的脸。 “她见你时,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种是极热情,但似乎因为过去的事情而觉得很对你不起。” “你此时只消表示对她愿意派人迎接的感激,她就极有可能会问你怨不怨恨她。” “当然怨!”嬴政点了点头,小脸上显出纠结神色。 华阳夫人心中暗喜。 她似乎无意间抬头看了熊太监一眼。 熊太监点了点头。 “好孩子,当真苦了你了!”华阳夫人眼含热泪:“真是祖母的不是,教你母子受了多年的委屈,吃了许多的苦,是祖母的错!” “确实是祖母的不是!”嬴政叹气,反手抱住华阳夫人,钻进她怀里:“政在赵国苦楚吃过不少,挨过饿,受过冻,处处被人瞧不起,被蔑称为无父之野合子,被称为“赵政”。” 他说着,双手不断加力,抓得华阳夫人生疼。 “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华阳夫人昂起头,一边侍女过来手捧绣帕擦了擦她脸上晶莹的泪珠。 “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嬴政仰起头,放开手:“因祖母之过,政受了苦,却也得了一些超人之能,算起来,这应是祖母之功!” 华阳夫人泪汪汪看着嬴政:“政儿!” “祖母切莫再伤心,损了身子,倒是政之过错,反倒应算是政不孝了!”嬴政笑起来:“方才政在祖母怀中时刻,暗暗以手抓掐祖母背部,祖母应感觉到疼痛的,但祖母非但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在关心政,足以见祖母爱政之心。” “祖母爱政如此,政又怎么能再以区区无伤大雅的些许往事而怪罪祖母!”嬴政叹气:“祖母勿再内疚伤心了!” 华阳夫人脸上绽出笑颜。 “好好好,政儿说不许伤心,祖母便不再伤心了!”华阳夫人挥挥手敕退了侍女,自己举起袖子擦了擦脸上泪滴。 赵姬此时人已经傻了。 “政儿?”她惊诧看着嬴政拿过去的苦难与华阳夫人续亲情。 “呀。”华阳夫人看了一眼赵姬,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太子妃一路从赵国赶到秦国,路途遥远,想必身子也应已经乏累了吧?” “不若先去青宫之中休息一番?” “熊当,送太子妃去东宫与太子团聚!”华阳夫人抱着嬴政说道:“朕要与我的好孙儿亲近亲近。” 接着,她低头以手描摹嬴政的眉,看着他清秀的小脸,眼神悠远:“政儿可知道,祖母年轻时在楚国的家里,有一个早夭的幼弟,虽然样貌与你不同,但这体贴,当真是别无二致!” “是极!”熊当太监立刻应声:“我方才见君子政时,便觉有些熟悉,太后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家中的小君子,唉!” 他说着,指示两个侍女强拉了赵姬出门。 …… 鞠子洲在离宫外等候时候,看到赵姬被熊太监强拉了出门,送去太子居住的青宫。 又过了约莫两刻,衣着华美,体态雍容的妇人牵着嬴政的手从离宫里走了出来。 “政儿可要记得时常来看望祖母。” “祖母放心!”嬴政点了点头。 “去吧,与你那狠心的父亲见一见也好!你也应该想父亲了!”华阳夫人又举袖擦了擦泪,目送嬴政出门。 嬴政跨过殿鸾,走过长长的台阶,下到陛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兄!”嬴政一脸兴奋:“师兄,你果然料事如神!” 鞠子洲点了点头,从车辕上跳下来:“既然已经与她结成了同盟关系,那么便可以开始准备下一步了!” “下一步?”嬴政有些不太高兴:“师兄不问问我具体是如何与祖母聊的吗?” “你们闲话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结成了!”鞠子洲无奈叹气:“不要太过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小处之上占了再多的便宜都无法影响大局!” 嬴政叹气,揉了揉脸:“师兄为何如此急躁?” “因为时间不多了!”鞠子洲笑了笑:“想要当秦王,不是华阳太后愿意帮助你就可以了的,你自己还得做一些努力!” “那么师兄,你是为何能够如此精准地判断出祖母的言辞和反应呢?”嬴政问道。 两人乘了车,蒙衍像是聋子一样驾着车向青宫赶过去。 “立场决定思想!”鞠子洲笑了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任何有脑子的人做事情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而这目的,是由他的利益所决定的,他会做的一切事情都不会悖离他的利益!” “只要知道了一个人的立场,再确定了他的利益关系,然后弄清楚他所面临的问题,那么,预判他所要做的事情,就如掌上观纹,无所不至!” 嬴政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那么,师兄,我祖母的立场、利益关系和她所面临的问题都是什么呢?” “她的立场当然是秦国王后;利益关系是由秦王发端的,她所需要面临的问题就是下一任的秦王,你的父亲与她的利益并不一致!” 第二十一章 父与子 “利益不一致?”嬴政想了想,问道:“师兄,这个利益不一致,与之前所说的,赵国里赵王和赵贵族之间的利益分歧是一样的吗?”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里的利益不一致,本质上来说,与赵国的利益分歧是一样的东西。” “阿政,你说,根本的利益是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是对于关系的掌控!”嬴政说道:“掌控住关系,可以让强者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弱者的脚下……” “砰”马车停住了。 蒙衍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鞠子洲看了他一眼,看向嬴政。 嬴政注意到鞠子洲的目光,立刻会意。 他看向蒙衍:“你如能够听得懂,最好就多听一些,我师兄的学识,乃为真龙一般,不能以常理揣度的,多听一些,对你这老匹夫可以说百利而无一害!” “你当日拜我为主之时,我师兄曾问询与你,你回答说自己什么都不会,不会就要学!”嬴政呵斥道:“我师兄的道理,是比他要求你会的那些东西都要精妙宝贵的,乃是治国之根本要术!错过了今天,以后就没机会了!” “是,多谢小君子,多谢鞠先生!”蒙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继续驾车前行。 鞠子洲点了点头:“不错,阿政,千万不要吝啬于将知识传播出去,认识和解释世界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事情是——改造世界!” “我明白!”嬴政点了点头。 “根本的利益既然是“掌控生产关系”,那么在社会运行方法没有做出根本性的改变的时候,生产关系的种类和数量是固定的。” “把关系比作粮食的话,就是,粮食是固定的,你和我都有资格来分食这固定数量的粮食,那么,在这个时候,你多分一粒粮食,我就会少分一粒粮食。”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也就是说……”嬴政若有所悟:“权力的总量是固定的,而赵王越是想要保有更大的权力,那么赵国权贵们手中的权力就会越小!” “他们在对于权力的分配上,是敌对关系。” “你父亲与华阳王后的关系也是如此!”鞠子洲点了点头,摸摸嬴政的脑袋:“他们的关系都是依托于秦国这个“政体”所存在的,而在政体的笼罩范围无法急剧扩大和做出根本性改变的时候,他们所能够分享的权力的总量也是固定的。” “这固定量的权力,当然是你多拿我就要少拿,你多吃我就要少吃。” “这就是他们……” “吱呀”马车又停了。 嬴政不耐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个什么?” 蒙衍额头上,冷汗如雨:“不,不是的,主上,是青宫到了。” 嬴政朝车外看过去。 巍峨的青宫近在眼前。 青宫,又称东宫,乃是太子居所。 “下车吧。”嬴政点了点头:“师兄,我们进去吧。” “阿政,记得你跟你父亲现在的“关系”吗?” “父子关系!”嬴政立刻回答:“所以我应该要顺服。” “不只是如此。”鞠子洲笑了笑:“你们还是隐藏的敌人。” 嬴政脸色一变,好一会儿,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了,我们是隐藏的敌人!” 嬴政对于华阳夫人而言是破除危局的突破口,是可以争取的及时雨,那么对于华阳夫人的敌人秦异人而言,嬴政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是一个随时会炸的炸弹。 而对于政治动物而言,亲情关系的优先级是要比政治关系低得多的! 儿子可以再生,但权力拿不到,自己就很有可能没命! 不明白这一重关系,嬴政会很吃亏。 但明白这一重关系……他应该会很痛苦。 鞠子洲抿了抿唇。 他知道,让一个孩子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成敌人并且隐藏敌意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可是他没办法。 不能尽早地意识到这一重隐藏的“关系”的话,嬴政很可能会不明不白地“意外落水死去”。 嬴政昂首阔步,带着蒙衍和鞠子洲向青宫之中行进。 陛下的侍卫们想要阻拦,蒙衍立刻上前训斥:“愚夫,还不速速让开道路,这位乃是太子殿下嫡长子君子政!” 侍卫立刻闪身躲开。 嬴政登临最后一重台阶,回身向下看去。 一切景物都变小了。 九岁的孩子眉宇间有着打不开的郁结。 他咬了咬牙,做出一派天真懵懂,转身进入宫殿。 “……哎呀异人你快去把政儿救出来,那老贼妇可是……”远远的就听到赵姬的声音。 鞠子洲暗自叹了一口气。 赵姬的智力如有她相貌的十分之一,自己和嬴政的处境都会好很多。 但很遗憾,她没有。 她的心智似乎与那些豆蔻年华的少女持平,爱憎分明,心思简单,不能认清自己的立场和利益所在。 换言之,这是个猪队友。 异人此时正与一个四十许岁,长髯风雅的男人对弈。 二人视赵姬如无物。 两人身旁,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榻上,认真地把玩木剑。 “太子殿下!”蒙衍当先俯身行礼:“臣下骠骑百长蒙衍,奉王后命,带了君子政前来见您。” 那就是秦异人跟吕不韦吧。 鞠子洲像个奴仆,低眉垂首,站在远处。 “父亲,儿臣政,拜见父亲。”嬴政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 “政儿,是吧,多年未见,你长大了,父亲都认不得你了!”秦异人投子,站起身来看着嬴政,眼神很有一些复杂。 嬴政,乃是异人的长子,是异人囚困敌国,孤苦时期与邂逅的大家贵女宝贵爱情的结晶,是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责任,觉醒了野心,发掘出了不能窝囊死去的念头的长子。 而他为了野心和理想,抛弃了爱情和长子。 说完全没有一点愧疚之心,那肯定是假的。 但是…… 秦异人拉了嬴政起身:“政儿都快长成人了!” 他感慨着,手从嬴政头顶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到父亲的肋高了!”异人叹气:“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为何偏偏就是这个时候,你回来了呢?秦政! 早三五年回来,培养一下父子感情和利益关系;或者晚一些回来,等异人正式登临王位,稳定政局,都是可以的。 但偏偏就是这个最不该回来的时候,嬴政回来了。 秦异人长叹。 一边吕不韦笑了笑,盯着嬴政看了一会儿,目光掠向蒙衍和鞠子洲。 鞠子洲与吕不韦对视,目光交错,恭谨低头。 第二十二章 兄友弟恭 秦异人并没有询问嬴政关于华阳王后的事情。 王后与他单独谈了什么,或者有没有结成联盟,甚至嬴政本人的个人意愿,他都没问。 因为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嬴政这个人的存在。 他存在于秦国,存在于太子异人之子这个“身份”之上,他的身份代表了他天然就拥有这一切的“关系”。 而这种“关系”,才是华阳王后所需要利用的东西。 这跟嬴政本人意志无关。 尽管华阳王后和秦异人他们并不通晓“生产关系”理论,无法清晰地感知到这样的道理,但他们这样的政治人物的智慧足以叫他们隐约间明白事情的发展早已经超出了嬴政这个“九岁孩子”的掌控。 甚至嬴政即便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稀里糊涂之间进入了华阳王后的离宫,只要他与华阳王后见了面,这件事情对于秦异人而言就已经坏了事了。 周密的计划出现了漏洞。 尽管“漏洞”本人是无意识的,但出现了,就是出现了。 谁也无法改变既定事实。 异人现在所想的,就是竭力补救。 但补救……能有什么办法呢? 补救的最根本办法当然是抹除掉这个“漏洞”。 嬴政意外落水死去,或者便溺之时落入茅坑淹死,再或者出猎之时坠马而亡。 只要他此时不在秦国,又或者他不在“太子异人之嫡长子”这个位置上。 异人看着嬴政,眼里是老父亲的慈祥与感慨,心中是无边怒火与愤恨。 吕不韦轻捋胡须,看着嬴政。 嬴政一脸依恋抱着异人。 好一派父慈子孝。 “你是谁人?”稚嫩的声音传过来。 把玩木剑的成蟜惊奇看着抱着自己父亲大腿的男孩子:“是来陪我玩的吗?” 嬴政看了成蟜一眼。 眼神冰冷。 成蟜问自己是谁人? 嬴政心中有了明悟。 他恐怕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不然的话,他不会询问自己是谁,而是应该询问:“你就是我父亲的庶子吗?” 嬴政听着那童稚的声音,本以为自己会愤怒。 因为这是父爱的丧失,和父亲对于自己存在的隐瞒,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背叛。 但嬴政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自己并没有愤怒! 这也就意味着。 嬴政眼中一片冰冷,心中比眼中还要冰冷。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对自己的“父亲”秦异人保有过任何幻想。 在赵国无力地担惊受怕之时或许有过。 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 嬴政知道自己不需要依靠“父亲”了。 相反,父亲还会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我已经有了独自生存和获取力量的能力了!’嬴政想着,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越过蒙衍,落在并不十分高大或者俊俏的鞠子洲身上。 他们是“师兄弟”关系。 是“同志”关系。 拥有同一个志向,掌握着这个世界上最精妙的理论知识。 并且拥有着足够的方法去获取实现“志”的力量。 “我们不依靠你们!”嬴政心中对自己说道。 虽然“师兄弟”关系不见得多么牢靠,但是有了那个“志”的存在,嬴政知道,自己背后已经有了一个在“志”实现之前,永不会背叛自己的强大的人。 “成蟜,这是你兄长政。”异人见到嬴政没有任何话语,于是便将他介绍给成蟜。 成蟜拖着木剑,跳下锦榻。 他以懵懂眼神看着嬴政:“兄长?” “是阿父的另一个儿子,你以后最亲密的臂助!”异人笑了笑说道。 吕不韦瞥了嬴政一眼。 嬴政听到“你以后最亲密的臂助”之时,没有任何反应。 吕不韦笑了笑。 没有反应,就是最大的反应。 要么,嬴政愚钝,听不懂这一句话中的深意。 要么,嬴政聪慧。懂得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隐藏情绪,本身就是一种思想的外泄! 吕不韦叹气。 “阿政!”赵姬见到儿子,顿时喜笑颜开。 “那老妇人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她心眼小,但是对儿子,着实也没有什么心眼。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虽然并不是个十分称职的母亲,但她还是很关心儿子。 尤其是在陌生的,丢失了自己以往特权的环境里。 如今她所能够依靠的,唯有丈夫和儿子。 异人看了赵姬一眼。 他皱了皱眉。 看着这天真烂漫,一如往昔的女人,异人无论如何再找不回过去的心动感觉。 他现在只觉得这女人愚蠢吵闹。 “政儿,成蟜,你们兄弟亲近一二,父亲与吕伯父还有政事处理,就先出去了。”异人随口说道。 他有些烦闷,不想再看到嬴政与赵姬。 临走,异人想到什么一样嘱咐道:“政儿,不要欺负弟弟。” 嬴政木然点了点头。 “异人……”赵姬有些不舍。 她倒是没有感觉到丈夫有什么改变,最多,也就是多了点胡须嘛! “你原来是我的兄长吗?”成蟜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嬴政,捅了捅他的脸:“为什么身上臭臭的,衣服也这么破旧?” 嬴政扫了成蟜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想了想,朝着蒙衍伸了伸手。 蒙衍立刻上前,将铁剑从腰间摘下来递交到嬴政手中。 “噌”铁剑出鞘。 嬴政挥了挥手,一剑将成蟜手中木剑斩断。 成蟜整个人都吓呆了。 他手中紧握木剑。 铁剑斩断木剑,不只是因为铁剑锋利,还因为,木剑固定的极好。 ——也就是,成蟜握剑极紧。 嬴政将剑还入剑鞘,说道:“不要耍小聪明,没有意义!” 他将铁剑扔在成蟜脚下:“你若有本事,大可以持真剑对我!” 成蟜小嘴瘪了瘪,“哇”一声哭出来。 他并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也没有太重的心机。 只是见不得别人分享父亲的宠爱而想要报复而已。 然而他实在不会隐藏自己的意图和情绪。 嬴政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他想要做什么。 ——其他人也是。 异人出去之前特意嘱咐了嬴政“不许欺负弟弟”。 所以嬴政很听话。 他没有欺负弟弟。 他只是弄坏了一个区区玩具而已。 尽管这玩具是秦太子亲手为儿子制作的。 第二十三章 谋略 “太子殿下还在思虑如何破局?”吕不韦轻笑:“我瞧君子政绝非是什么纯善之人,方才那骠骑百长蒙衍,似就已然投了君子政了。” 异人点了点头:“身处敌国,背负众人之仇恨,而能游刃有余者,大才也!不愧是我的子嗣!” 他此时心情复杂。 一面,是因为长子在赵国过得不错,并且消息里,他归国时候还收服了数名游侠,招揽了几名儒生为己用,很是可以显现才能。 这样的才能和经历,很难让异人不缅怀过去的自己。 他能够在嬴政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过去的孤苦无依与为求生而做出的种种努力。 这是一种超越血缘的传承。 嬴政越是优秀,异人越是欣慰愧疚。 另一面是,这种传承此时却成为了自己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嬴政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成为了阻止异人攫取权力的威胁,成为动摇他无上的秦王权力的祸害。 嬴政越是优秀,异人就越是难受。 “他若是平庸一些就好了!”异人思虑良久,最终长叹。 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想不到什么好的能够施行的办法! 嬴政如今是华阳王后手中的利器,异人想要动他,华阳王后可不会坐视不理。 而无法找到合适的办法解决他的存在所带来的问题的时候,直接杀死他,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杀死他,又与异人自身意愿相违背。 “殿下……”吕不韦沉吟片刻:“可知道田成子旧事?” “田成子?”异人摇摇头:“这是何典故?” “田成子者,田氏陈恒是也!” “陈恒所为何事?”异人问道。 “陈恒杀其君简公,立一傀儡为君,把持朝政!” “这是常见之事。”异人皱起眉:“有什么问题吗?” “陈恒杀其君,儒人污之曰:陈恒娶美妾数百,夜与宾客为乐,飨美妾,生数十子。” “这也是常事。”异人更加不解。 无论臣子弑君,还是儒人对弑君之臣做出污蔑或者大肆夸赞,都是过去常有之事。 异人并不明白吕不韦提这件事情的原因。 “太子可知,方今之人,再想到田成子,是什么想法吗?” “什么?”异人皱了皱眉,片刻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无论当年事实如何,儒人百年谤污,田成子早已沦为桀纣之流!” “然也!”吕不韦点了点头。 “所以?”异人问道:“先生是想以流言杀其名?” 流言杀其名的招数,便是毁谤。以谣言,致人社会性死亡。 “不错!”吕不韦点了点头:“市井无虎者明矣,然三人之言,足以成虎!” “谤秦政之愚与不孝?”异人问道。 “非也!”吕不韦笑了笑:“与文姜旧事类也!” 文姜,故齐僖公之女,年轻时候与兄长襄公私通,嫁鲁桓公后又与兄长私通,最终害死了丈夫。 异人略微犹豫,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先生了……罢了,还是暂时休住,此时不宜也!” “殿下……”吕不韦想了想:“可是忧心秦王?” “不错!”异人毫不避讳地承认:“正是如此,如果现在就开始做,那么依托于父王的权势和地位,王后可以很轻易地将此时压下去——此事乃不可二行之事!” “前日我观大王已然面如金纸,恐怕时日不多,请太子殿下早做打算,免得到时过于悲切,忘了大事!” “先生放心!”异人点了点头。 …… 嬴政与鞠子洲对坐,蒙衍捧着铁剑坐在一旁侍奉。 嬴政倒了两杯水,先递给鞠子洲,而后自己捧起水杯喝了一口:“师兄,我们现在算不算是与王后结了盟了?” “当然是了!”鞠子洲点了点头:“当你出现在秦国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结盟了,即便你不愿意与她结盟,她也会不留余力地帮助你当下一任秦太子。” “因为这最符合她的利益!”嬴政点了点头:“那么师兄,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你觉得呢?”鞠子洲反问。 嬴政略微思衬,说道:“我们现在应该示敌以弱。” “为什么?”鞠子洲问道。 “因为敌手是我的父亲……他应该对我保有怜悯愧疚,我在赵国时听说父母之爱子女,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甚至有母亲愿意舍身为子女挡住猛虎。” “我父亲虽然可能不如那位为子女挡住猛虎的母亲,但总归是会对我抱有父母之爱的。” “我们此时示弱,他应该会对我心软。” 鞠子洲想了一想,说道:“世上肯定会有愿意为子女而死的父母,但你父亲和你的事情,并不是简单的“父与子”的事情,你们的矛盾也并不是“父子争端”这样的小事。” “示弱的目的,是为了让敌人大意,进而轻率骄傲,自乱阵脚。” “但你父亲与你的关系是什么?” “是父子关系!” “一个父亲会因为儿子对自己示弱而感到骄傲吗?” 嬴政摇了摇头:“不会。” “那么示弱是不是就没有用了?”鞠子洲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那么师兄,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积累贤名!”鞠子洲说道:“此时你才回到秦国,秦人甚至很多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你“秦政”这个人,更不知道你是“秦太子之嫡长子”。” “此时你要做的是,迅速的为自己找到一个定位,揽下“贤明”的名声,获得自己的根基!” “否则的话,即便是当上了下一任的“秦太子”,你也很容易会被撤换!” “找到定位,揽下贤名,获取根基?”嬴政不解。 “所谓政治之事,无非就是团结能团结的力量,打败敌人,掌握“话语权”和“正义性”。”鞠子洲说道。 “话语权?正义性?” “话语权,就是让所有人都要安心下来听你说话的权力。” “正义性,就是让所有人都顺从你所做出的利益安排的根基所在!” “话语权……就是在“生产关系”立占据高位,让所有人都要听到我的话的权力!”嬴政点了点头:“正义性,就是……” “就是“打人的原因”和“分粮食的原因”!”鞠子洲说道。 “我们现在两个人坐在这里,我拳头大,你粮食多。” “那么你的粮就是我的粮!” “但我抢你,你肯定会反抗。别人看见了我抢你,肯定会帮你反抗,或者趁机抢一点粮。” “所以我要给出一个让你可以接受,别人也可以接受的理由。” “当我给出这个理由的时候,你听到理由,再看看我的拳头比你的大,你就不会反抗,别人也会认为这是正确的。” “这就是正义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嬴政眼前一亮:“寻常人在丰收时候去百姓家抢夺粮食,百姓反抗,谓之盗。” “而官府收缴抢夺,百姓则不会反抗。” “因为土地是君王的!”嬴政看着鞠子洲,眸中火焰炽烈:“这就是正义性!” 第二十四章 追问 蒙衍整个人都傻了。 如果先前在马车上嬴政与鞠子洲的对话让他感受到惊讶,感慨二人所学离经叛道,过于功利的话,那么此时他已经完全不惊讶不感慨了。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他心中只剩下恐惧。 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这么大胆地谈论这种东西?为什么当着我的面谈?我会不会被杀死? 他心中满是恐惧与骇然。 汗水浸湿衣服。 “那么我这个时候又要说了,我收取的粮食叫做税收。”鞠子洲笑着说道:“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我君主的,你耕种我的土地,给我交一部分粮食,不是很正常的吗?” 嬴政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是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你看!”鞠子洲摊了摊手:“你以此为基础思考的时候,首先就承认了我对于土地的占有关系,承认了这个关系之后,那么你与我的“关系”自然而然就从没有关系变成了……” “庸耕关系。”嬴政恍然大悟:“是了,首先被承认的并不是直接的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而最终目的却是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在这个时候,我的“正义性”就被证实了。”鞠子洲说道:“在这个时候,我向你要粮,你交是不交?” “交!”嬴政说道:“因为“正义性”形成的背后,是对于两个“关系”的承认。” “既然都承认了这两个“关系”的形成和正确,那么不交粮食就是不遵循“关系”的要求,过失也就形成了!” “此时“君主”的打击,也就不再是无故的抢夺,而是连你自己也承认是正确的“惩罚”!”豁然开朗!嬴政深深呼吸,兴奋无比。 终于贯通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鞠子洲面如平湖,心底无限波澜。 他本来不想把理论的纵深拉到这么根本的东西之上的。 但是奈何嬴政联想能力太强大,一下子就能从自己浅薄的见闻之中找到与理论相符的事实模型,并且直接无视其神圣性,拿来举例。 这种学习能力真是可怕啊。 鞠子洲抿了抿唇,继续平静问道:“假若你不承认我对于土地的“占有关系”,那也没关系。” “你生存在我的国度里,我以我的力量保护了你不受外人侵害,保证了你安居乐业,在这里耕种粮食,自由成长。” “你是受我庇护才能拥有现在的一切的,你不应该给我交税吗?这税其实就是你购买我对你的保护的费用!” “如此,你交不交?”鞠子洲问道。 嬴政愣了一下,缓了缓兴奋心情,仔细斟酌。 鞠子洲见他陷入沉思,松了一口气。 教授嬴政的手段,其实与他所知道的一些女孩子养备胎训舔狗的手段如出一辙。 首先是以学识在他心中树立起一个“目标”,而后用一些事实侧面证明自己“目标”的正确和美好。之后把控距离,每当他努力的时候就给出一些正反馈,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努力是能够带来收获的。 而让他感受到收获之后立刻抛出合理的,更高层次的东西对他进行打击,打压其自信,并且让他看到更辽阔的前景,并且激励他再次努力,以获取更多的正反馈。 三两次之后,正循环形成,即便是再对他进行打击,也会被他自己当作是激励。 当然,鞠子洲肯定不能像那些女孩子一样用虚的目标和正反馈来糊弄嬴政。 他需要以真正超越时代的知识来教授嬴政。 现在的话……自己所给出的这个问题,足够嬴政疑惑一段时间了! 鞠子洲喝了一口水,准备让嬴政暂时搁置疑问,教授他新的东西。 也就是这时候,嬴政的思考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鞠子洲,目光平静:“交肯定是要交的,但是师兄,这个说法也不对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既然有疑问,那就先仔细思考,我们先学一些……” “不!”嬴政摇了摇头:“我没有疑问!” 鞠子洲挑眉。 “我刚才只是想到了一些答案,所以向师兄征询,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鞠子洲抿唇,喝了一口水,做出“请”的手势,说道:“说一说你的想法!”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给出的说法,其实与先前提出的那个说法,并无不同。” “前一个说法,是要人先承认君主对于“土地”的占有关系,以此为基础,确立自己收税的正确。” “而后一个说法,则是对于“国”的占有。” “是在预设里,占有更广阔的土地。” “承认了君主对于“国”的占有,而后才会有所谓的“保护”的说法存在,并且似乎合乎常理。” “但君主对于“国”的占有是虚假的!”嬴政目光灼灼,紧盯鞠子洲:“师兄,按照我们“生产关系”的理论,这种君主和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以欺骗缔结出的,少数的一部分人团结起来,把多数的分散的人按在地上欺负的关系吧?” “唯有如此……”嬴政喝了一口水,按着右臂,强行抑制自己身体的战栗:“唯有如此,师兄之前曾说过的“下位者也可以单方面决定关系的存在与否!”、“厕筹也可以是钱财”、“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以多欺少,则战无不胜!”这些道理,才会是根本成立的!” 鞠子洲看着嬴政左手按右臂的姿态,感觉这姿态是如此眼熟。 他不确定此时小弩还在不在嬴政身上。 但他知道,嬴政这个动作是在表达自己审视追问的态度。 嬴政在逼迫鞠子洲! 他知道鞠子洲有时候会故意把问题留给他,他也知道鞠子洲很多时候说话只说一半。 但他已经迫不及待。 他不愿意再雾里看花一般的感知自己所要学的知识所属流派的庐山真面目。 嬴政性格霸道。 他霸道不是霸道在他一定要立刻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一切,妄想以蛇吞象,一口吃胖。 他霸道在他想要掌握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一切人和事。 无论多么困难,他都要尝试、努力,进行掌控。 嬴政目光紧盯鞠子洲双眼。 他的左手按在右臂之上。 右臂上没有安装小弩。 但他依然按在那里。 他相信,鞠子洲懂得他的意思。 鞠子洲平静喝了一口水,艰难咽下这口水,心中就一个念头——玩砸了! 第二十五章 主动权 嬴政的学习能力很强,这是鞠子洲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强到这个程度就有一点离谱了。 按照他过去的表现来看,此时他着实不应该能够想到这里。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在藏拙。 鞠子洲喝着水,心中思绪变幻。 一边的蒙衍终于忍不住恐惧,整个人弃剑,跪伏在地上,手脚与额头紧紧贴住地面,成“五体投地”的姿态,一动也不敢动。 嬴政没有在意蒙衍的反应。 鞠子洲更无暇顾及他。 想了好一会儿,把杯中水喝干,鞠子洲心中终于有了决断。 他放下杯子,与嬴政对视。 四目相对,嬴政松了一口气,按在右臂上的手松开了一些。 “按照我们学派的理论来看,目前世间所行的一切“生产关系”的根基都是虚假的,是压迫和欺骗的纠集,是需要被改变,需要推翻的!” 鞠子洲继续说道:“我以前跟你说过,少数人统治多数人……” “分化挑拨,引起敌视,拉一派打一派。”嬴政立刻回答。 鞠子洲愣了一下,有了一些明悟。 这些东西他只说过一遍。 但嬴政直到如今都还可以立刻回答上来。 他……天赋真的有点超出自己的预期啊,怪不得自己没办法把控住他。 鞠子洲抿唇,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的世界就是如此的。” “生产关系,也并不多么牢固。” “不牢固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原因是,朝廷也好,贵族也好,甚至县郡的官吏,他们都并不能真正代表最广大的那部分人的利益。” “儒家最近这些年讲求“民有所安”,但是“民”是什么?他们讲“人”的需求,但“人”又是什么?”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那些野人、农民和奴隶。” 先秦时期的“民”“人”这些字眼,不是对于所有人类的代称,而是对于有姓有氏的人的代称,这些群体包括了“士人”、“商人”“贵族”。 其他的手工业者、自耕农、野人、奴隶之类的群体,那就完全不被当作人。 不过“墨家”出现之后,手工业者的社会地位急剧上升。百五六十年间,墨者纵横南北、奔走各国之间,世人都看到了手工业者的力量,所以大家又都把这部分人列入到“人籍”之中。 其他的野人、农民和奴隶……那就只能等几次农民起义了。 “孔子时期,“人”和“民”的范畴里是不包括底层手工业者、自耕农、野人、奴隶的。” “但是现在各国都承认了手工业者也属于“人”和“民”。” “这是为什么?”鞠子洲问道。 “不知。” “因为墨家站起来了。”鞠子洲笑了笑,试图把握对话的主动权:“墨家这种有组织有纪律的跨国性武装团体所能发挥的力量远远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贵族武装所能够比拟的。” “所以墨者的力量是各国都忌惮的。” “所以大家都想要消灭墨者,都想要招揽墨家。” “现在墨家三分,都已经式微,大家不必再害怕墨家,但还是需要忌惮墨家的来源——手工业者。” “所以手工业者的社会地位在这区区一两百年之间迅速抬升。” “连最仇视墨家的儒家都不得不承认那些手工业者的“人”与“民”的身份。” “市井之间,即便是最偏激的游侠,说到墨家,也都是赞扬之声不绝于口。” “假若有墨者成为统治者,组建朝廷,你觉得,墨家与这些人的“关系”会不会牢固?” “会!”嬴政点了点头:“墨者为这些人带来了实打实的利益,又有暴力作为担保,他们对于墨者的信任要远远超过对于其他人的信任!” “那么你反过来看现在的诸国呢?”鞠子洲问道。 “我明白了!”嬴政点了点头:“师兄的意思是,需要能够给人带来切身利益,才能够确保建立起更牢固的“关系”!” “是这样。”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么也就是说……按照我们的理论……”嬴政站起身,俯视跪坐的鞠子洲:“师兄,按照我们的理论,其实是有更加安全的统治手段的吧?” “只要我能够代表最多人的利益!”嬴政俯视鞠子洲,目光清亮。 鞠子洲一言不发。 他没想到嬴政居然还记得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鞠子洲心中反思:还是自己太过急躁。 自己面对一个九岁孩子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就放下了防备,以至于屡次被嬴政套话。 看来还算是太小看了这小子——这根本就不能以面对小孩子的眼光来看待嘛! “话是这样说。”鞠子洲摇了摇头:“但是阿政,事情却不是完全按照理论来的!” “或者说,是现实根基不足以支撑理论的施行!” “这怎么讲?”嬴政问道。 “生产力不足!”鞠子洲说道:“这是最严重的问题。” “你还记得一亩地里能种出多少粮食吗?” “赵国粮食平均亩产为六十九斤十二两!”嬴政脱口而出。 “那么每人每天需要吃多少粮食呢?除了粮食,人还必须摄入油、盐、醋等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柴火。没有柴火,连熟食都吃不上!” “如今的生产力,不足以支撑太多人脱离实际生产!”鞠子洲看着嬴政归坐下来给自己倒水,心中松了一口气。 “你要记住!”鞠子洲端起水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人的承认呢?” “人的承认,是生产关系存在的“根基”,是创造各种“生产关系”的东西,但是创造出来的生产关系不一定就适应现实。历史上有很多生产关系存在过,但又最终湮灭,就是因为它不适应当时的“生产力”。” “那么师兄……我们学派的“正义性”,其实就是代表“多数人”的利益,对吧?” 鞠子洲有些不自在了:“理论上是这样。” “原来如此!”嬴政点了点头,又给鞠子洲倒了一杯水。 鞠子洲看着态度恭敬无比的嬴政,心底有种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的错觉。 但愿一切都是错觉。 鞠子洲喝了一杯水:“我该走了,你可以住在王宫里,我是不好住在这里的。” “师兄可以与以往一样与我同住!”嬴政恭敬说道。 他依然敬鞠子洲如神灵。 虽然偶尔他会以武力胁迫神灵。 “住在王宫里始终是不方便的!”鞠子洲意味深长地模仿另外一个人的语气:“不接地气了,就糟的很咯!” 嬴政下意识退了半步。 鞠子洲笑了笑,很是开心于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点节奏;“走吧,给我拿点钱,然后搞个身份。” 第二十六章 计划 离开王宫之后,鞠子洲跟随蒙衍往城南走。 古代的这些城市,一般是逐水而居,因河建城。 城南,普遍来说是更靠近水源和直面正午阳光的地方,环境相对较好,成为达官贵人们聚居的地方,也是应有之义。 一些专为贵人和富人服务的高级客舍,也都建在这里。 “鞠先生,您先在客舍之中住上一晚,明日卑下定会为您寻一处合您心意的宅院。”蒙衍擦了擦头上的汗,弓身恭敬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问道:“之前君子政带来的那些游侠和数名儒士安排到哪里去了?” 蒙衍立刻回答:“是城西的客舍之中,卑下还为他们备了人,指引女闾道路。” “鞠先生您若有需要,卑下当亲为寻觅佳肴!” 指引道路,当然不只是单纯的指引道路。 佳肴,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物理意义上供人饱腹的食物。 鞠子洲摆了摆手:“这就不必了,我没那个兴趣。” 蒙衍想了想,说道:“城中有两家子衿馆,颇具盛名。” 子衿,就是诗经里面很出名的那个子衿,描述的是男人之间纯洁美好的爱情。 “秦国还有这东西?”鞠子洲惊讶道。 蒙衍小心翼翼回答说道:“是楚国人开的,这东西在他们那里比较多。” “不必了,我对这东西没兴趣,你给我找些酒水来就可以了。”鞠子洲摆了摆手。 “唯。”蒙衍立刻躬身行礼。 这高级客舍的房间比之寻常客舍豪华许多,就连提供的食物,也从寻常客舍里严格按照秦法规定的四菜两酱一汤变成了涉嫌违规的八菜三酱一汤,配的饭更是洁白的大米饭。 鞠子洲就着蒙衍送来的一坛过滤过的米酒,慢慢进食。 一边进食,鞠子洲身上一边流出大汗。 待吃完饭时候,他已经汗流浃背,浸湿衣服。 他是着实被嬴政吓到了! 本来按照计划,今天他应该教授嬴政初步了解“矛盾论”。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嬴政竟然一下子摸透了理论的根基——要说其实也并不是嬴政天赋高的超出认知。 他天赋高是可以肯定的,但是他能够摸清楚马克思的理论所需要服务的群体,鞠子洲估计,应该还是自己太心急惹的麻烦。 自己面对嬴政时候被他的外表所麻痹,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鼻涕娃,因此就没有防备心理,很多有的没的,顺嘴也就说了出来。 除衣躺在浴桶里,鞠子洲开始反思自己。 ——之前的计划需要大改了! 那份计划里,自己所应该扮演的角色是嬴政的师父。 以成熟的思想体系对嬴政做出思想灌输和方法论的教育,两人的关系虽然名义上是平等的“师兄弟”和“同志”,但实质上还是不对等的师徒关系。 而以目前嬴政所展现出的心机和学习能力来看,再把他当成弱势一方去对待,恐怕就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必须要以平等的关系来对待他了。 并且…… 鞠子洲皱起眉头。 这么早就被嬴政猜到了理论的正义性所在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啊。 不管怎么说,嬴政都是既得利益者里的一分子! 前世扶贫工作时候所时常需要面对而无法回答的问题就是:如果当你成为既得利益者,还会去抱怨世界不公平吗?还会愿意付出大代价去帮助弱者获取公平正义吗? 鞠子洲不敢赌嬴政的思想! 从浴桶里爬出来,鞠子洲换上一身衣服,多点了几盏灯,趴在书桌前慢慢开始起草新的计划。 鞠子洲奋笔疾书之时,王宫之中的嬴政也没有闲着。 他先是趁着秦王去到离宫之时前去拜访,而后讲三张帛书奉献给了华阳王后。 这三张帛书,就是鞠子洲送给嬴政的基础教材《邯郸调查》。 秦王赢柱和华阳夫人看到这份帛书的时候人都傻了。 嬴政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两人面前,低眉顺眼,一副乖宝宝的姿态。 秦王赢柱本来还在吃晚膳,看这份帛书也只是一时兴起。 然而看了几行字,他就立刻意识到了这份帛书的重要性。 饭也不吃了,挥挥手令下人将饭菜撤掉,聚精会神地对着帛书仔细钻研。 间或干咳几声也毫不在意。 历代秦君都有的一个梦想是,破灭六国,宰掌天下,重定分封诸侯之事。 赢柱虽然五十多岁,自己也知道自己恐怕没有多久好活了,但他到底是一个从小耳濡目染先代秦君大志的,尽管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完成这个大志,但他心里面是有惦记的。 落在现实里面,就是,他很关心政治事项。 而对于一个君王而言,政治的本质是什么呢? 就是国人的生存。 在不损害既得利益者们的利益的情况下,最大程度的满足自己国民的衣食,就能让“国人”服从秦王命令,就有无上的武力。 至于什么稀世珍宝,和氏璧或者禹王鼎,那都是虚的!拿来唬人的东西! 而《邯郸调查》,这样一份很详细的社会调查报告呈现在面前的时候,嬴柱对于千里之外的那个敌国的首都,终于有了一个细致且清晰的印象。 城市规模比咸阳大,土地兼并情况比秦国严重,人民普遍比秦人穷,奴隶比秦国少,粮食产量比秦国低,依照人口规模来看,城里的粮食应该时常不够吃,但冬天的时候赵国军队经常出关寻找匈奴人劫掠牛马以度严冬,所以城里的牛羊肉价格低的很…… 他越看越兴奋,甚至都忘记了嬴政就跪坐在自己面前。 直到一口浓痰卡住了嗓子,干咳不止,赢柱的思绪才从帛书之上抽离出来。 华阳夫人帮他捶着背舒气,赞赏看着低眉顺眼的嬴政。 “秦…咳咳…政!”赢柱咳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温水,慈祥看着嬴政,越看越喜欢:“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嬴政立刻顿首回答:“禀王上,这帛书是我师兄写的,说是要用这种简单的文章来给我开蒙。” “咝。”赢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简单的文章”是拿来给你开蒙的?” 开蒙,也叫做启蒙。 一般是指教授蒙童认字和学习遣词造句的过程。 拿这等好东西来开蒙,那么嬴政的这位师兄……他该是多么学究天人? 赢柱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嬴政嘴角微微勾起。 鞠子洲并没有说过什么拿简单的文章给嬴政开蒙这种鬼话。 这话是嬴政自己编造的。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给秦王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以目前秦王的反应来看,目的是达成了! 第二十七章 判断 嬴政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积累贤名”。 这是鞠子洲曾明确讲述过的必要事情,嬴政虽然逼迫鞠子洲,虽然对他提出疑问,但嬴政却丝毫不否定鞠子洲言语的正确性。 相反,他觉得鞠子洲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确的人! 在赵国时候,嬴政是寄人篱下,寄住在自己的外祖家中。 幼年的嬴政在生活之中从未被苛待过,相反,他过的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因为赵姬的娘家是贵族。 贵族的生活品质,无需赘言! 但与一般正常的贵族相比,嬴政所接受的教育和所享受到的美好是极少的。 因为他的外祖、他的母亲、他的老师,他所认识的一切的人都告诉他:你是一个秦人。 一个秦人,长在最仇视秦人的国度,思想上,嬴政是很受了一点苦的。 因此他对于他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保有极大的怀疑。 怀疑之中会生出疑问和不信任。 这种不信任正是他缺乏安全感的原因。 这份怀疑此时也正是嬴政愿意相信鞠子洲的根本原因。 ——因为鞠子洲的理论可以回答他的一切疑问! 那种早已经刻入骨髓的疑问和不信任都被鞠子洲的理论消解了! “生产关系”理论能够回答嬴政所能够想到的任何疑问,甚至这种理论一度让他感觉自己已经看透了世间种种。 而那种掌控“生产关系”,并且在关系之中占据主动地位的感觉也着实的令嬴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那是可以改变一切、可以决定一切的感觉! 这种感觉,嬴政从收服陈河在内的四名游侠时初次感受到,而后念念不忘。 他清晰的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何处,以后又该如何获得。 而告诉他这一切的,是鞠子洲! 所以嬴政相信鞠子洲,如同他相信自己。 也因此,虽然嬴政很恼怒鞠子洲话只讲一半,教东西遮遮掩掩,但他没有反对鞠子洲的打算。 他依然严格的按照鞠子洲制定的计划行事。 只不过,细节上,嬴政有自己的想法! 嬴政觉得鞠子洲在细节上做的极差——嬴政自己数次套鞠子洲的话,鞠子洲都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 这足以说明他在细节上、在防备和心机之上其实有很大漏洞。 所以嬴政觉得,大处按照鞠子洲的规划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细节,还是需要自己来把控! 于是他行动了。 他带着《邯郸调查》,来见秦王赢柱,并且编造谎言,先为鞠子洲扬名。 先帮鞠子洲扬名,鞠子洲有了名气,嬴政自己也就有了名气! 这是学习自先前“范例”的手段。 君主们先让人们承认他与土地的归属关系,归属关系成立以后,那么税收也就具有了正义性。 嬴政学习完这个范例之后,觉得这种“间接”达成目的的手段简直太好用了! 本来需要以暴力强迫的事立刻变成了不会有人反抗的事情。 这是多么省事? 于是嬴政觉得自己可以学习一下。 先帮助鞠子洲扬名,而后人们都知道这位大贤的时候,嬴政自己的“身份”也就多了一个“大贤的师弟”! 嬴政可绝对不会忘记,自己与鞠子洲的关系乃是“师兄弟”关系。 沉吟片刻,秦王赢柱缓缓地卷起帛书,如待重宝。 他手携帛书,走到嬴政面前,将自己的王孙拉了起来,和蔼说道:“政儿乃是我秦国王室嫡长孙,以这等雄文开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说着,他依依不舍地双手将帛书递还给嬴政:“我看这文章颇有一些门道,政儿年幼,怕不一定能够完全读懂,你明日读书时还是找你那位师兄或者师父来王宫之中来教你读书吧!” 赢柱虽然很看重这《邯郸调查》,但他是一个脑子很清醒的君王。 一篇旷世奇文,和能够写出一篇旷世奇文的人,哪一个更重要,他是分得清楚的! 所以他想让嬴政将这篇调查报告的书写者带到王宫之中来。 他要亲自问一问! 嬴政收下帛书,故意随意的折叠几下,塞回到自己怀中,说道:“孙儿明白了,但是师兄说这文章太过简单,几乎不会有我看不懂的内容……陛下,若是我拿帛书去问师兄,他会否嫌弃我笨啊?” “不必叫陛下了,太生分!”赢柱拉着嬴政走到自己的主席位置,挥了挥手,让华阳王后走开。 华阳王后愣了一下,随后眼眸里流过喜悦,麻利地让出位置。 赢柱拉着嬴政,一老一少,坐在唯有秦王能够坐下地位置上,摊开了帛书,慢慢说话。 赢柱咳了两声,说道:“政儿乃是太子嫡长子,是寡人的嫡长孙,日后不比如外人一般呼陛下、王上等类,寻常称我祖父、大父则可。” “这是否会坏礼数?”嬴政问道。 赢柱摇了摇头:“礼数?我秦国乃是化外野国,不文之境,失礼的地方难道还……咳咳……还少了吗?” 嬴政点了点头:“那大父,这篇文章很难懂吗?” 赢柱认真看着眼前的文章,摇了摇头:“不,这文章文辞之间并无华彩流溢,字句只是平实而已,未有什么微言大义,也并不难读懂。” “那大父为什么要我请师兄来教授呢?”嬴政问道。 赢柱摸了摸嬴政的头,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嫡长孙向自己献这篇文章,其实是想要邀名。 他也知道嬴政知道自己知道。 但两人都不说。 这是默契。 也是表达了两人对于这篇文章价值的一致看法。 他们都觉得这篇文章的价值值得让秦王给一个刚刚回到秦国的王孙以“嫡长孙”的待遇。 因为看完了这篇文章,基本上就了解了赵国的情况。 在国与国的战斗之中,大致的了解,就代表已经赢了一半了! 而《邯郸调查》所代表的,不是大致的了解,是细致的了解! 这很重要。 秦王赢柱觉得,如果这篇文章是嬴政自己写的,那么给嬴政一个“太孙”的名分都不为过。 但并不是,这是嬴政的师兄写的。 所以给嬴政一个“嫡长孙”,就已经够了。 剩下的,要看嬴政的那位师兄! 夜色渐渐深了。 离宫今夜睡得很晚。 第二十八章 秦王 早晨,鞠子洲刷完牙还未吃早餐的时候即被蒙衍通知:“鞠先生,王孙政殿下派遣卑下请您入宫讲解《邯郸调查》。” 鞠子洲点了点头:“我吃完饭就……你说什么?” 他原是随意回答,但答到一边便察觉不对:“秦政原话是怎么说的?” “王孙政殿下说:告我师兄:政请他速来入宫为我讲解《邯郸调查》。”蒙衍模仿着嬴政的语气说道。 “王孙政?”鞠子洲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说着,便着即换了宽袍大袖,扎好了平日不怎么打理的发髻。 如今他十五岁,按照习俗,也算是成年人,扎发髻也是可以的。 从包裹里取出基本没有怎么用过的玉簪子,别在发髻里,对着不甚清晰的铜镜确认了自己没有仪表不整,鞠子洲跟随蒙衍进入秦王宫。 嬴政是不会需要鞠子洲为他讲解《邯郸调查》的! 这一点,鞠子洲早早就看明白了。 如果需要讲解,嬴政不会死记硬背背了《邯郸调查》接近两个月。 这种细致到游侠一般会做什么工作,自耕农用的农具多久需要修一次的东西,也没有多少可以讲解的。 但嬴政还是说了要让自己去为他讲解。 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另外一件事——有大人物想要见他鞠子洲! 鞠子洲明白了这一点,立刻换了宽松的士子服,扎了发髻,戴了玉簪。 这是一个十分注重“礼”的时代。 这个时代,“周礼”虽然泰半已经荒废,但“周礼”本身其实只是类似“中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的东西,全文也就三四万字,大半荒废,也还有一两万字的行为规范还在作为“贵族日常行为规范”来运行。 鞠子洲很少与贵族打交道,他也并不清楚秦国的贵族所遵循的是“周礼”这部贵族日常行为规范里的哪一部分。 但,确保仪容整洁,外表像个平常的士子是肯定不会有什么错的。 进入王宫,鞠子洲被带到了青宫之后的偏殿。 嬴政跪坐在书案前诵读《邯郸调查》。 鞠子洲游目四顾,除了王宫的侍女,没看到旁的什么人。 他于是坐下来,问道:“怎么?今日忽然察觉有不懂的地方要为兄给你解释吗?” 嬴政点了点头,说道:“我不太懂得为什么《邯郸调查》里面缺了最重要的那些内容。” “你是说,调查报告里我没有写上赵国那些贵族家里的财产情况?”鞠子洲想了想问道。 嬴政点点头:“不错,师兄在文章里将商人、自耕农、手工业者、游侠儿、奴隶得生活情况写的很细致,但唯独缺少了贵族的情况。” 他问道:“师兄为什么不写上呢?” 这不是嬴政会问的问题! 鞠子洲看着嬴政,透过嬴政,鞠子洲可以从嬴政的话语里窥见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必然是读了《邯郸调查》,而后按照这份调查报告的思路,了解了赵国的民生和经济情况,进而对于赵国的具体社会状况有了了解,但还想要了解更重要的那部分——贵族的情况!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我过去曾在魏、赵两国之间游离生活,游历过大邑,行走过小县。” “实地考察过的地方计有大梁、邯郸、并县、虞县、广宜等地方。” “从十二岁到今年十五,前后历时三年,与许多人交谈过,商人、奴隶、野人、农民、游侠、匠人。” “与之交谈,我所得材料颇多。” “我在他们口中获取到的信息,与在贵族、士人口中所得的大义道理,完全相反!” “许多奇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想这些底层的人口中的情况,其他地方,许多地方都有,与他们这些亲历者的话相违背的所谓道理、大义,则都说明是脱离了事实根基的,是必须迅速矫正的!” “我想,施政者改变政令的目的,是为了对匠人、自耕农、游侠、奴隶的生活有所补益。” “是想要让他们得利。” “因为唯有让他们得利,他们才能够更好的拥护关乎为他们带来更多利益的施政者。” “一旦有君王可以让他们吃饱,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站起身来战斗,小县与大邑结合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多强大的敌人挡在前头都要被撕碎!” “而想要对这些人的生活有所补益,就必须切实的了解这些人如今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而不是听贵族们半真不假的空口白话!” “我所以没有在调查报告里对于贵族直接着笔。” “但很多地方,我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其实有所描述。” “写游侠时候,我写了贵族们以豢养游侠作为门客而自豪,他们往往攀比谁的门客多,谁的门客本事大、名气大。” “写商人时候,我写了赵国的巨商背后的贵族是谁,这些巨商每年要给背后的人多少献金。” “写自耕农时候,我也详细描述了针对不同的人,贵族们收粮食是有“大小斗”的。” “借出粮食用“小斗”,收还粮食用“大斗”,如此他们可以多收几多粮食,冬日里再高价卖粮,或者免费施放羹粥,以博美名。” 鞠子洲说着,看向嬴政:“你怎么能说,我没有写上呢?” “我只不过是没有把这些人单独的整理出来罢了!” 嬴政点了点头:“多谢师兄教诲!” 说罢,嬴政看着鞠子洲背后的屏风。 “啪啪啪”老人面带笑意,抚掌走出。 他惊叹看着鞠子洲,跽坐在原本嬴政的位置。 嬴政则乖顺地移位,坐在边上奉茶水。 “先生果然大才!”老人双手接过嬴政奉来的热茶水,奉在鞠子洲面前:“我原以为先生如此年纪,即便天资过人,学问定也不深,不意先生竟能通晓为政之本意,着实令人惊叹!” 鞠子洲接过茶水,站起来躬身一礼,随即跪坐,将茶水反奉给面前老人:“子洲,拜见秦王陛下!” 秦王赢柱点了点头,接过茶水,直饮一口:“先生是哪国人?” 一般的士人游说君主,开口自我介绍必须是通报国籍、姓、氏、祖宗、师承,而后才说自己的名字。 但鞠子洲省略了一大堆东西。 秦王赢柱有些好奇。 鞠子洲心中叹息。 所以最讨厌跟这些贵族见面了。 问完祖宗问师承,问完师承问国籍。 第二十九章 断章 “我生在魏国。”鞠子洲平静说道。 他强压了自己心头对于过往种种不堪地记忆的厌恶,让自己保持平静镇定:“幼时长在魏国,并不叫做鞠子洲。” “如今的名字,是我自己为自己取的。” “先生为何要更名改氏,莫非是家中遭遇变故?”秦王赢柱关切问道。 一边问,他一边在心底思索最近这几年里面魏国遭逢变故的贵家。 鞠子洲到底是哪一家的人呢? “学不成名誓不还!”鞠子洲说道。 赢柱听到这句话,眼前一亮。 “原来如此,先生有如此大志向,倒是本王小觑了,我之过也!” “王上不必如此。”鞠子洲笑了笑:“王上可有历代先君破灭六国社稷之志?” 秦王赢柱缓缓点头,轻捋胡须:“先生亦颇知我秦国事?” “我尝从韩人孙淹学文,宗老庄,乃是道家弟子,对于道家成名先辈商鞅,良多景仰。” 商鞅,百科之中说他是法家代表人物。 但,西汉之前,世界上没有一个叫做“法家”的学派。 李悝、商鞅、韩非子这些人,在分类上,属于黄老家学门人,归于三显学之中的道家。 秦王赢柱听到鞠子洲的话,略略皱起眉:“可是我听闻,老庄学派与黄老家学……不是那么和谐。” 如同儒家八分、墨学三支,道家学问根据侧重不同,也产生了分裂。 不同的家学之间关系并不好。 但异端无论什么时候都总比异教更加可恶得多。 老庄门人与黄老门人内斗是最厉害的。 多数时候,是黄老家学按着老庄家学打。 鞠子洲笑了笑:“我虽就学时宗老庄,但学成之后,宗黄老!” “原来如此。”赢柱点了点头:“那么先生觉得如今秦国的法如何呢?” “秦法自商君去后,多经变化,适时而进,当该是这世上最精妙的法律。” 赢柱抚掌而笑,很有一些得意。 秦国的严苛的法律,是秦国区别于东六国而立于世的根本之物。 可以说,法不变,即便秦王是个弱智,坐在王位上的是一只猴子,秦国都不可能被东六国灭国。 每一个秦人,都以秦法为骄傲。 鞠子洲等赢柱笑够了,继续说道:“然而秦法虽好,却也需要人去执行!” 赢柱停住笑容。 他知道,鞠子洲话语的重点来了。 “秦国立国五百年了,商君变法也已经百五十年了。”鞠子洲说道:“百五十年前立下的框架里,秦国积贫积弱,正需要以重赏激发每一个秦人的热情,让他们为秦王而战。” “但百五十年之后,曾经积贫积弱的秦国已经变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强国了。” “贫困的秦人们还会觉得曾经的那些重赏很贵重,贵重到足以为之卖命吗?” 秦王面色严峻看着鞠子洲:“秦国购首之资,寡人觉得,还是比较丰厚的!” “对于贫苦的公士,它足够了!”鞠子洲阴恻恻问道:“但是对于关中子弟呢?” 关中子弟,乃是秦国基本盘中的基本盘,历经百五十年秦法统治,他们已经从骨髓里透出对于秦法的认可,甚至也愿意以行为去捍卫秦法的威严。 但多年的战争洗礼,使得关中子弟几乎人人皆有爵,户户家养奴。 这种时候,秦法规定的那一点点的奖赏,还足够打动他们,让他们去战场上拼死搏杀吗? 他们会不会厌倦了战争?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赢柱摇了摇头:“无人能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鞠子洲点了点头:“无人能够知道,其实就已经是对于秦法之中赏赐的吸引力的质疑了吧?” 赢柱低头思考,喝了一口温水。 他已经老了,思维不太能跟得上鞠子洲的速度。 好久,他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正确啊,对于法律规定的赏赐而言,寡人不能立刻自信地开口确认它对于关中子弟的诱惑力,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对于它的诱惑力的否定啊!”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大王,百五十年过去了,关中良田,还有多少未曾封赏出去呢?” 赢柱倏然一惊,诧异看着鞠子洲,又看了一眼侍奉在旁的嬴政。 好片刻,他才想起,嬴政刚回秦国没多久,也不是多么了解秦国内政事情。 “唉。”赢柱长长叹息:“总归还是有一些的!” 有一些,那就是没多少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一点,而后继续问道:“大王可知道,贫困的秦人对于战争的渴望吗?” “秦人有爵者坐拥良田,无爵者沦为庸耕赘婿者,多不多?” 秦王赢柱略微迟疑,点了点头:“多。” 鞠子洲笑了笑:“多,而且一年比一年多!” 赢柱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承认了鞠子洲的推测。 土地成为私产之后,就会出现兼并,这是必然。 尽管秦法里面有针对性的措施,但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法律呢?世上有的是聪明人可以钻一条已经被制定出来许多年的死规定的空子! “那么这些人在有战争时候能去做什么?无战争时候又会去做什么?”鞠子洲问道。 “有战争时候当然是争相赴国难,取功勋!” “无有战争则……务农?”赢柱不自信了。 鞠子洲提醒说道:“大王可记得秦国有战争时候国内国人一年之内的犯法受刑数目和无战争时候国人一年的犯法受刑数目吗?” 赢柱摇了摇头,微微俯身:“敢请先生指教。” 鞠子洲松了一口气:“教。” “请教!”赢柱俯身一拜。 鞠子洲还礼:“秦法对于东六国而言严苛,非是对于东六国的农民严苛,而是对于东六国的商贾、士子、贵族严苛!” 秦王赢柱点了点头:“然也。” “对于贫贱之人,他们本就没有什么特权,更没有什么钱,所以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以故也就谈不上被剥夺什么。” “法律对于他们,多数时候是一种保护。” 赢柱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觉得这话十分正确。 所以他点了点头。 鞠子洲问道:“秦法对于秦国的贫贱之人如同父母爱护子女一般保护,那么为什么秦人还要违逆法律呢?”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当然是因为他们不想要继续贫困,而想要变得富有,变得高贵,并且以实际行动去践行了自己欲。” “也就是,抢。”鞠子洲面无表情:“法律不许别人抢夺秦人的同时,也不许秦人自己去抢别的秦人。” 于是矛盾出现了。 鞠子洲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赢柱,让他自行发挥想象。 赢柱思考了一会儿,问道:“可是商君言之曰:国中之毒?” “不错!正是国中之毒。”鞠子洲点了点头。 国中之毒,就是在无法观测到“阶级矛盾”的情况下,商鞅对于国内贫富差距过大形成的内部矛盾的称谓,非常具有道家特色。 “所以应该发动战争!”赢柱恍然若悟。 商鞅在,描述“国中之毒”的时候,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发动战争。 通过战争,减少国内人口,获取外部资源,并且在内部腾出一部分资源以平抑矛盾,减缓矛盾的发作。 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 鞠子洲笑了笑:“能够想到以战争化解“国中之毒”,王上也算是对于商君有很深的了解了。” 赢柱点了点头:“自商君后,历代秦王必定读商君书。” “但商君只能缓解“国中之毒”,而无法拔除此毒!”鞠子洲傲然说道。 赢柱捋须的动作一顿,他立刻惊愕看着鞠子洲:“先生可以拔除“国中之毒”?” “今日倦了!”鞠子洲打了个呵欠。 赢柱思虑百转,脸色变幻,最终起身,恭恭敬敬给鞠子洲行大礼,并且派遣亲随将鞠子洲送回到客舍。 鞠子洲回到客舍,发现自己所居住的房间变了。 桌案之上不再铺满灰尘,铜镜也不再模糊,被衾柔软暖和。 果然有用的人在秦国待遇才好啊……鞠子洲笑了笑。 第三十章 一点缺憾 赢柱跪坐在矮桌前,静静看着面前的《邯郸调查》,许久,他抬起头,看向一边侍奉的嬴政。 “政儿,你这位师兄可有教授你他们这一脉的理吗?”赢柱非常好奇。 “国中之毒”这种东西,乃是在东六国从未有过的东西——东六国以旧式的规矩治国,贵族占据九成以上的社会资源,穷人野人一辈子都不会跟国家政权有太多交集,他们终日为求饱腹而辛苦劳作,根本没有机会把自己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东六国的战争就是靠贵族子弟、士人和私兵进行的。 资源在小圈子里流通,小圈子之外的人都不算是人,因此他们的国家里,基本上遇不到“国中之毒”这种高级玩意儿。 “国中之毒”只在社会资源相对分散,但富集程度依然超乎健康标准的秦国之中出现。 商鞅自己就以过去的经验和实际生产里会出现的情况而观测到了“国中之毒”的存在,并且提出了解决的方法——对外战争。 但即便是有了解决方案,“国中之毒”依然像个毒瘤一样附在秦国这个国家的身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一次。 每一次,都是密集的小规模内乱。 失去土地的农民拿起刀剑,入山为盗,下河为贼,截杀路人,破坏秩序。 只要隔上一段时间不对外反动战争,那么这样的乱子就会出现。 秦国因此把那些“高危”的人群打入别册,定为下等人。 ——庸耕者、赘婿、失去土地而没有一技之长的小商贾、大龄不婚男、宫人。 征徭役时候,这些人要被优先录用;打仗的时候,这些人要冲在第一线;做苦力的时候,这些人要干最累的活。 总之就是不把这些人当人。 每一位秦王都会因“国中之毒”而彻夜难眠。 每一次出现“国中之毒”发作时候,秦王们都会选择发动对外战争。 而现在,有人说他可以拔除“国中之毒”! 这如何能不让赢柱欣喜若狂? 赢柱恨不得马上就能得到拔除“国中之毒”的办法。 但鞠子洲要摆谱,赢柱明知道鞠子洲想要摆谱,他还是要恭恭敬敬地给鞠子洲让出舞台,教他摆个够。 因为方法,只有鞠子洲有! 卖方市场,即便是赢柱这个财大气粗的买方也没辙。 他按捺性子,看着鞠子洲的著作,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一天以前,他把《邯郸调查》奉为圭臬。 但只过去一天,他就再看不下去《邯郸调查》了。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教过我一些道理。” “是何道理?”赢柱立刻问道。 “有关于利益与暴力的道理。”嬴政说道:“师兄说,这世间一切的国家,都是依托利益与暴力而建立起来的。” 嬴政选择性地对赢柱讲述鞠子洲曾教过他的东西——核心的“生产关系”理论,嬴政不想让赢柱知道。 因为这理论是他目前所能掌握的唯一的优势所在。 夺取“秦王”大位,他还是很需要依靠这种理论的。 但,即便只有表层的“利益与暴力”的部分理论,赢柱依然很是吃惊。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因为说得对。 “生产关系”是人类社会得以组建的实质,而浮于表面的那一部分,则是以暴力和利益作为根本依托的。 这理论与人们直观上能够总结出来的规律一致,并且别出心裁,令得赢柱很是神往:“只是讲述给你的这部分理都已经如此深刻正确,真不知道鞠先生完整的理会是如何的高深啊!” “咳咳咳……”赢柱心潮澎湃之时,立刻肺腑之间一阵瘙痒,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只老鼠,闷气又吐不出来,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嬴政立刻关切为他拍背倒茶。 赢柱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心底叹息。 赢柱挣扎起身,看着嬴政和桌上的《邯郸调查》,面色几经犹豫,传唤贴身的宦官:“拟,传寡人旨意,昭国人悉知,太子子楚之嫡长子政,为秦王孙。” 这是一句没有什么实际性意义的话,最多只是昭明了嬴政是秦太子的嫡长子、秦国王孙的这一事实。 然而也正是这一句话,直接给定了嬴政的身份:太子嫡长子! 这等于是直接将下一任太子的位置塞到了嬴政的手里。 只要日后他不犯什么大错,或者成蟜不立什么大功,那么嬴政就是稳稳的下下一任秦王! 宦官怜惜看着苍老的赢柱:“唯。” “政儿就先读书吧,大父先要去处理政务了!” 赢柱叹了一声,慢慢离开。 嬴政看到赢柱离开,松了一口气。 目光扫向桌案上的帛书,嬴政嘴角勾起笑意。 真好啊…… 嬴政拿出笔,一边回想,一边默记下先前鞠子洲对赢柱所说的话。 一边写,嬴政一边分析。 “国中之毒”的理论,嬴政过去学习《商君书》的时候也曾学习过,不过当时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个东西。 因为毕竟这玩意儿几乎可以说是秦国独有的东西。 而如今依照赢柱给自己的赏赐来看,“国中之毒”这东西好像很可怕啊! 嬴政想了想,拿了一卷《商君书》,翻开找到“国中之毒”的相关描述。 【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 国家强大而不发动战争,“国中之毒”停留在国内,诸小乱象频发,国力衰退;发动战争,“国中之毒”被转嫁到别国,国内则没有小乱象,人民安居,国家强大。 嬴政看着《去强》一篇,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国中之毒”,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好似很了解它。 而且类似的情况,嬴政觉得,自己必然预设过这一类情况的发生。 但到底是什么? 嬴政思索着,总觉得自己的理论里差了一点什么。 只要补足这一点点东西,即便是自己,都能拿出很多办法彻底解决掉这萦绕在秦国头上百五十年的痼疾。 但……究竟是差了一点什么呢? 嬴政抬头向南看去。 那是鞠子洲现在应该在的位置。 师兄啊,你到底少教了我什么呢? 第三十一章 民怨 这一晚的半夜开始下雨,到黎明时,雨势渐大,成瓢泼之势。 鞠子洲睡眠并不安稳,雨势大起来的时候他随即被惊醒,点灯就火,开始书写明日一早用以游说秦王的策略的草稿。 早晨吃过饭之后,雨势更大了几分,鞠子洲看着窗外连珠断线的雨势,微微皱眉。 没有伞,如此出门的话,只怕到了秦宫之中就变成落汤鸡了。 尽管他自己并不很在意风度问题,但是面对秦王,风采逼格却不能丢。 正为难时候,蒙衍与另外一名皮甲更加精美的骠骑将领一齐来请:“鞠先生,大王见天降暴雨,忧心先生沾湿衣襟足履,遂派我等驱车前来迎接。” 鞠子洲见到他们前来迎接,也并没有多惊讶。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秦王只要见不到他的人,派人来接是肯定的事情。 只是…… 鞠子洲又看了一眼自己拟好的稿子,理了理思路,就火将帛书草稿焚掉。 “有劳二位将军。”鞠子洲起身,拂袖理衿,随着二人出行。 客舍之外,秦王车驾静静立在雨中。 鞠子洲对于这种礼制的东西没有什么了解,所以见到这华丽的青铜马车,也没有多么惊讶,只是平平静静地踩着蒙衍和另外一名将领递来的玉阶上车。 这车倒也防雨,坐在车里,雨水连瀑珠一样打在车上,敲出颇有一些韵致的声响。 蒙衍爬上一匹马的马背,另外一名将领坐在车架前为鞠子洲驾车。 马车冒雨入秦宫,正遇到另外几个人的车驾。 这其中有一个人,叫做吕不韦。 左庶长,吕不韦! 吕不韦隔得远远的,看到秦王车驾,本想先行礼让,而后跟随,但眼尖的吕不韦凑近一些时却愕然惊觉——那车上黑不溜秋的小子,不是秦政的随从吗? 他看准了鞠子洲是只见过一次面的嬴政的随从,心底无限遐思,转而想到之前秦王下发的,关于宣布嬴政是秦王嫡长孙的诏令。 吕不韦抿起唇,本能般觉得不妙:“转车驾,先去青宫!” 秦王车架到达玄宫之后的一处偏殿。 嬴政与秦王赢柱都已经等候许久。 鞠子洲四望:“多谢大王派车迎接,不然的话……” “先生何必多礼!”赢柱立刻起身,他喘了几口气,前来迎接鞠子洲,拉着鞠子洲的手说道:“我还忧心先生不适应秦国秋日暴雨,无法安睡呢。” “比起韩国、魏国中原之地,秦国确实苦寒,但总也要比赵、燕两国好上一些!”鞠子洲笑了笑。 “鞠某粗鄙之人,倒不惧怕这气候问题……王上,如此大雨,在秦国,历年都有么?” “大雨每年都有,但如此大雨……”秦王向外张望了一下,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依旧有些担心:“如此大雨,倒是少见。” 鞠子洲点了点头,目光瞥向端坐的嬴政。 “那今年粮食怕是要减产了。”鞠子洲随意感慨一声,而后拉着秦王赢柱入座。 嬴政坐在一旁,听着鞠子洲感慨的那一句粮食减产,皱了皱眉,而后微微颔首。 “先生昨日讲说,有拔除“国中之毒”的法门?”赢柱正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盯着鞠子洲。 “当然有!”鞠子洲笑了笑:“所谓的“国中之毒”,大王可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么?” 赢柱捋须。 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人对于任何事物的认知,都是先由社会实践之中的表象认知的多次重复而产生相应印象,而后提炼出“概念”的。 秦王虽然很清楚“国中之毒”这个概念。 但,他对于这个“概念”的认知,是从书面上得来的,并不是具体的,鲜活的,而是抽象的概念,只有遇到了,他才知道:哦,这就是符合商君所言的所谓“国中之毒”。 而如今鞠子洲让他详细描述“国中之毒”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却完全答不上来。 假装思考了好一会儿,赢柱这才摇了摇头:“这却不知。” 鞠子洲笑了笑:“大王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大王缺乏对于“民生”的基本认知。” “大王可知道如今秦国境内,一亩地能产粮多少么?”鞠子洲问道。 赢柱摇头。 “不知。” “大王知道寻常公士五口之家,每年饱食,需要多少粮食、多少盐、多少油、多少肉吗?” 赢柱又摇了摇头:“不知。”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些不知道,那么大王无法描述“国中之毒”到底是什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请教先生,这“国中之毒”,究竟是什么?”赢柱拜了一拜,为鞠子洲奉上一杯热茶。 “教!”鞠子洲轻啜一口茶水:“了解所谓“国中之毒”,先要了解,秦国寻常国人每年生存所需,与他们劳作所能得。” “愿闻其详。” “秦国平民者有依法分家之习俗。” “设若每户成丁两人,妇人两人,孺子一人,则每户五人。” “富户日两餐,贫者日一餐。” “成丁需要体力劳作,每餐一斤八两,每日计需粮食六斤;妇人做活不多,每餐需要粮食一斤,每日需要粮食四斤;孺子每餐八两,每日计需粮食一斤。” “五口之家,按照每日两餐计算,需要粮食十一斤。” “下饭的菜蔬若干、盐少许、油少许、酱少许。” “但最重要的是柴!”鞠子洲说道:“无柴不开门!” “按照赵国平均亩产六十九斤半计算,一户五口之家,每年需要多少亩地的粮食才能填饱肚子?” 赢柱愣了一下。 “平民家中烹饪使用陶罐,陶罐的耗柴量比铜器大得多!” “每餐饭烧熟透,平民之家需要干柴约半斤,引火的秸秆等物若干。” “五口之家,按照一日两餐计算,三百六十日,需要三千九百六十斤粮食。” “而每亩地产粮六十九斤半。” “不计算税,五口之家喂饱自己需要多少亩地?” 赢柱掰着手指头算。 鞠子洲立刻给出答案:“五十七亩地。” “需要这么多?”秦王赢柱有些吃惊。 嬴政却并不吃惊。 他之前看《邯郸调查》时候就被鞠子洲要求计算过赵国百姓一家保证活下去需要多少亩地。 赵国情况跟秦国不一样,所以计算时候没有要求每一个人都吃饱,不计算税务的情况下,赵国五口之家需要四十九亩地才能保证存活。 “计算税务的情况下呢?”鞠子洲问道:“十抽一的税法计算,需要多少地?” “这……” “六十四亩!”鞠子洲报出数字。 “油、盐、酱、柴、菜价格不菲,一般秦人恐怕光是保证自己一家老小下去就已经拼竭尽全力。” “秦王可知道,一旦年成不好,粮食减产,那么有多少人要挨饿?” “这些本来为生存苦苦挣扎的秦人能够有足够的粮食吃吗?” “他们还买得起油盐酱菜吗?” “暴雨一旦连日不停,他们能有足够的柴草保温吗?” “家中余粮不足、小儿缺少油水、老人面有菜色、妻母手脚冰凉,秦人成丁此时为求苟活,会做什么?” “入室为盗,截径为贼。”赢柱喃喃自语。 他说着,惊恐看向窗外。 大雨连瀑,赢柱可以预见大雨之后贫苦秦人无法保证生存,随后犯法做盗贼为求一家温饱的情形。 而且这种情形,绝对不会是少数! “所谓“国中之毒”,就是民怨。” “贫人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时候,富人酒肉臭坏,而穷人却无力挣扎,于是起了“怨”!” “国中也就有了“毒”。” 第三十二章 办法 赢柱有预感,“国中之毒”又要发作了! 如果没有鞠子洲,那么他此时应该考虑对外作战,以国内转移矛盾,给无路可走的秦人们一条拿命换取家人活路的路。 但是现在有了鞠子洲,赢柱觉得,既然鞠子洲已经把“国中之毒”的发作和本质讲得如此透彻,那么他肯定是有办法解决掉“国中之毒”的! 并且,恐怕鞠子洲不只是能够解决掉“国中之毒”! 他很有可能可以帮助秦国实现历代秦君的梦想——破灭六国,重定分封! 理由很简单:当年只能够想办法延缓“国中之毒”发作的商鞅都可以通过变法来使秦国繁荣富强,那么现在能够根除“国中之毒”的鞠子洲,当然也肯定有比他的前辈商鞅更强大的才能。 正好两个人都是道家弟子,虽然一个学黄老,一个学老庄,但并不妨碍这种“本经”一致的知识分子的手段传承。 同为道家分子的鞠子洲的手段,对于施行黄老法统的秦国,肯定是最优解。 赢柱目光殷切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解释完“国中之毒”的实质,看向赢柱与嬴政。 赢柱看着鞠子洲,没有多少思考,拜伏下来,大礼相祈:“秦柱,愿拜先生为上卿,求先生赐我秦国,摆脱“国中之毒”的办法!” 上卿,却未说是哪一个具体官职。 赢柱还是有一个作为秦王的基本政治素养的。 他没有一开口就封的很大。 因为鞠子洲摆明了会是嬴政的班底。 他赢柱已经是个要死的人,即便是想要在生前有所作为,也一定会留有余地。 尤其是,对于鞠子洲这种一看就是人才的家伙。 鞠子洲笑了笑:“王上不必多礼,其实解决办法还是简单的。” “即便今日我不说,假以时日,我师弟他稍作成长,面对这些问题时候,也可以很轻易解决。” 赢柱俯身没有起来。 这一句话,他算是听明白了。 鞠子洲铁了心要保扶嬴政。 赢柱心中对于下下一任秦王宝座的归属,其实是存有一些个人看法的。 ——成蟜是在他膝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情感上,他当然更偏向于成蟜。 嬴政的话……尽管也是自家子孙,但说到底,两人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不过以现在的情况看的话,只怕自己需要舍弃自己已经看好的成蟜,再在嬴政身上加些筹码了。 赢柱抬起头,心中定计:“先生若有疑虑,不妨先在咸阳附近试行您的办法?我使政儿为佐,伴先生一同施行您的办法!” 无论如何解决“国中之毒”,必然都会在秦人之中博取到一定的美名,赢柱这一句话,便是要将这美名安排给嬴政。 嬴政面上古井不波。 他还在思考鞠子洲的言辞。 这言语里的基本理论毫无疑问是对的。 但是言辞上却与鞠子洲曾经教授嬴政的一些理论相重合。 嬴政听着“国中之毒”发作的实质的理论,总感觉自己距离彻底想清楚这些东西只差一层窗纱! 破开那一层薄薄的纱,自己定然可以自己思考透彻这一切。 但……还差一点! 差一点理论基础! “如此甚好!”鞠子洲点了点头:“那就多谢秦王陛下!” 接着,鞠子洲站起身,说道:“秦王既知道“国中之毒”其实就是民怨,那么就应知道,根治“民怨”的办法,只有让秦人吃饱!” “让秦人吃饱,无非就是:第一:使土地增产、第二:增加秦人贫人土地数量、第三:给秦人其他获取收入的路径、或者第四:减少可能犯罪的秦人数量这四种办法!” “使粮食增产,王上做不到!” “王上也不可能平白授予贫人土地!”鞠子洲撕下自己的袖子,将矮桌侧翻,以布条绑在桌腿上,面向秦王赢柱:“平白地授予贫人土地,则是对于其他秦人的不公!” “那么可以切实施行的办法就只有:增加获取收入的机会和减少潜在犯罪者这两条路!” “以前,秦国施行的是减少潜在犯罪者数量的办法——“国中之毒”爆发时发动对外战争和将极贫秦人打为“贱籍”!” “一则,战争时有军功封赏和人口消耗,二则,贱籍受官府管控,不易作乱。” “但这法子无法根除“民怨”!所以也就只能暂时压制“国中之毒”!” “那么先生是要为秦人增加获取收入的途径?”赢柱若有所思。 “不错。”鞠子洲点了点头:“过往之法,犹如桌翻布落地,而王上斩断落地之布,使无布落地;而如今我的办法……”鞠子洲将布条解了下来:“则是教秦人自己努力想办法,去把布条解下来,重新缝补回到身上,并且将桌案摆正。” “需要如何做?”赢柱好奇问道。 “需要王上给一道诏令!”鞠子洲笑了笑;“诏咸阳左近之秦人皆来听从王孙政的命令做工!同时勒令平抑粮价!” 以工代赈。 一个简单的小办法,为土地歉收的秦人们找到一份政府提供的“工作”,获取除土地之外的额外收入,以补给家人生活所需。 秦国的问题,其实是经济问题。 东六国因为不需要把平民当成“国民”,所以对于一般的自耕农、士人的管控并不严格,对于人民谋生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限制,街头斗殴、巷尾争杀都是常有之事,美其名曰:侠客事。 一来,抹黑“墨者”的侠客精神,二来,不管控,则普通百姓死活都赖不到政府身上。 因为法律的缺位,所以也就无需要担心什么法律的管控程度下降之类的事情。 但秦国不一样。 这是一个标准的“耕战”类国家。 秦国的制度,是一个为“扩张”而存在的制度,主体经济结构被商鞅黄老家学的法律限制为“小农经济”。 对于这种国家,法律比什么秦王丞相之类的都重要。 所以秦国对待全国范围内破坏法律的“国中之毒”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消灭! “可!”赢柱点了点头:“请先生带政儿放手去做吧,寡人这就去拟诏令!” 他说着,在一旁的宦官搀扶下起身。 忽而注意到鞠子洲手中布条与他袖口的缺失,吩咐道:“去为先生备一身锦袍!” “不知道先生喜欢什么颜色?”赢柱和蔼问道。 “红色吧,匪如烈火,不可醒目。”鞠子洲笑了笑。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第三十三章 话术 匪如烈火,不可醒目? 赢柱离开时,心中还在琢磨这句话。 这话的重点在于“醒目”二字。 而这是否能够侧面反映出鞠子洲个人性格呢? 他不知道,但是一般而言,渴望“醒目”的人物,都是张扬跋扈、好财色权势的人。 赢柱觉得,可以使嬴政尝试以此把控住鞠子洲。 赢柱离开之后,嬴政凑了过来:“不太对劲吧。” “哪里不对劲?”鞠子洲问道。 嬴政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但是他直觉鞠子洲先前的言论是有问题的。 这是以他的所学为依托,加上他敏感的性格所共同铸就的直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鞠子洲死死盯住嬴政:“你真的觉得有问题?” “我是这么想的。”嬴政点了点头。 “真的有问题?”鞠子洲语气改变,带了一丝揶揄。 嬴政被他这么问,有些不自信了。 “应该有吧……” “要不要再想想?”鞠子洲以商量的口吻问道。 嬴政咬了咬牙:“就是有问题!” 他的性格不允许他做出太大让步。 鞠子洲满意点了点头:“你的感觉没有出错,的确是有问题!” “但是师兄希望你以后觉得有问题就用自己所学,将问题具体找出来!” “而且你需要更自信!”鞠子洲说道:“因为我可能会误导你,别人也可能会误导你!” “这种误导甚至不能说是欺骗——就像我刚才跟秦王柱所说的道理一样,我并没有欺骗他,我只是用了一点点话术误导他!” “什么话术?” “一点点数字误导而已。”鞠子洲笑了笑:“秦王对于普通的民众、对于寻常人的生活太不了解了。” “因为他脱离他的根基实在太久!” “他不知道,寻常农夫忙时吃干饭、闲时吃稀饭,酱醋往往村人自酿,两餐不会吃饱。” “而且最关键的,他们许多时候受条件所迫喜欢吃生食。” “所以……”嬴政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他们的生存成本没有我所计算的那么高,但是不说高一点,就不能误导秦王。”鞠子洲说道。 “那么“国中之毒”是“民怨”这一点没有错吧?”嬴政问道:“我觉得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所谓的“国中之毒”的确是“民怨”没有错。” “但生存问题所带来的影响其实很小,最主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记一辈子——这是权责不对等所带来的必然问题,不是经济问题,而是隐匿在经济问题背后的“分配问题”!” “分配问题?”嬴政记下了这个词汇。 “如果你记忆力足够好的话……”鞠子洲说道:“你应该记得《邯郸调查》里面的赵国的数据吧?” “他们一家之中普遍有多少人口?” “平民一家往往八口到十四口不等!”嬴政立刻回答。 那份《邯郸调查》,他拿出去献给秦王之前,早已经背的滚瓜烂熟,这样的数据,此时信手拈来。 “一家占有多少田地?” “贫农十六亩地到八十七亩地不等。”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中农八十八亩地到一百六十六亩地不等。” “富农一百六十七亩地到八百亩地不等。” “发现问题了吗?”鞠子洲问道。 “如果不是每顿都吃干饭的话,中农之上才可以勉强吃饱!”嬴政愕然:“为什么?” “赵国不禁酒,不禁私斗,不禁私人团体互相拼杀。” “燕赵之地,游侠都很多!”鞠子洲笑了笑:“因为赤贫者多,失去土地甚至沦为奴隶的人也很多!” “单单依靠贵族的力量,根本无法掌控广大的城市以外的地区!” “他们或许可以如同我们在路上所遇到的那样,征用在野之人的房屋,却无法强迫他们缴税,无法强迫他们为赵王、为赵贵族服役。” “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管,而是因为他们管不了!他们没有能力!” “赵国贵族的基本盘,是“中农”朝上的那批人!” “那批人因赵国而得到如此多的,足以饱食、甚至足以脱离实际生产的土地和其他资源。” “他们是赵国真正的“既得利益者”!” “所以他们拥护赵国。” “而这部分人……是很少的!”鞠子洲说道:“赵国的土地集中于各种大大小小的贵族手中。” “贵族以下,中农朝上的人口其实不多。” “这些人,是赵国的“中坚”力量,也是征兵的主要来源。” “秦赵之战里面,这批人是赵国主要兵力来源。” “他们享有了“赵国”的存在所带来的好处,也因此需要捍卫“赵国”的存在,以捍卫他们自己的利益。” “这里面,利益是“权”,而服役是“责”。” “但是大部分的“赵人”并没有享有足够自己吃饱的“权”,所以他们其实也并不稀罕那不足以让他们吃饱的“权”,以故,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对“赵国”负责!因为他们那些人根本就不是“赵国”的既得利益者。” “即便身为“赵人”,但“赵国”不是他们的国,所以你扯破喉咙让他们爱国,他们也爱不起来,你强迫他们为赵王卖命,他们都不会卖命!” “而秦国不一样!秦国稍微公平一些。” “除了“贱籍”之外,秦人都有获取更多土地和财富的路径,虽然避不可免的会有不公平和土地过于集中的情况出现,但……” “但“秦人”所享有的“权”与他们所要承担的“责”是对等的?”嬴政问道。 鞠子洲鄙夷看了嬴政一眼。 “秦人的“权责”也并不对等!”鞠子洲说道:“秦法规定了每个秦人都需要遵守的“责”是固定的,却把“权”分成“二十等爵”制度发放。” “尽管比之赵国稍微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种“权”与“责”的不对等,就是民怨会出现的根源所在。” “而“权责对等”所需要的是尽可能“公平”的分配!”鞠子洲说道:“秦国的粮食亩产多少我并不知道,但是肯定要比“赵国”多一些。” “但是即便如此,没有爵位的秦人依旧过的艰难。” “他们遵守了相应的“责”,而得不到应有的“权”,会怎么样?” 嬴政哑口无言,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那一点点骄傲顿时消失无踪。 “你应该计算过吧……其实赵国的粮食并不算少……依照我给的数据,你可以算得出来的……粮食足够供给所有赵人,让大家都吃饱。” “但现实是,并没有。” “这不是亩产太低,导致粮食总量不足的缘故。” “而是分配上出了问题!”嬴政点了点头:“那么师兄你以前教过我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句话不就被作废了吗?” “那是半句话!”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又会反过来影响生产力!” 第三十四章 条件 “你又隐瞒我!”嬴政抿唇看着鞠子洲,只感觉这人是真的欠揍。 他已经连续两次逼迫鞠子洲教他本门的“道理”。 每一次鞠子洲都向他表态教授他道理。 但是嬴政每一次都可以很快的发现——鞠子洲还是没有把完整的道理教授给他。 这是他第三次发现这个事实。 嬴政气得牙根痒痒。 鞠子洲尴尬笑了笑。 虽然心理上已经做好了将嬴政当作一个“同志”来平等对待的思想准备,但是做起来,总是会因为他的年纪和他“既得利益者”的出身而有所偏差。 嬴政咬着牙,冷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做什么。 虽然气恼鞠子洲不肯教他更多,但嬴政其实也知道,自己孺子之身,见识浅薄,贸然学习太多理论知识,其实是并非是一件好事。 “秦王的速度不知道快不快……”鞠子洲忽然说道:“我们践行自己本门的道理和解决这种程度的社会问题是需要相当一部分可以信任的人力和充足的物力、财力的。” “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嬴政瘪了瘪嘴:“直接问秦王要吗?” “直接要的话,你父亲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鞠子洲想了想:“还是去问华阳王后寻一寻帮助吧。” 嬴政点了点头:“也好,总归也是要让她参与到我们的事情之中来的,这样才能有利益的结合。” 大雨滂沱,华阳王后缩在狐裘之中烤着火,吃着水果,面色平静地听着自己的弟弟熊宸说着一些什么:“……吕不韦就任左庶长之后我们这边很多重要的职位都被撤换,这次大雨雨后必然成灾,届时……” “不妥。”一边熊启摇了摇头:“这手段,吕不韦可以做,我们不行。” “大王垂垂老朽、日薄西山,想来离子楚登位不远。” “我们此时万万不能以阴毒手段与之抗衡,反而应该着即收缩起来,以示好子楚!”熊启说道。 “无论如何示好,子楚与吕不韦打压我们的手笔都不会停下来的!”熊宸叹气:“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再行收缩让度之事呢?” “子楚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华阳王后平静说道。 “但吕不韦是的!”熊宸说道。 此时,宦官熊当从婢仆处得了口信,近前禀告说道:“王后,王孙政求见。” “秦政?”熊启挑眉:“他来做什么?” “宣他进来。”熊宸说道。 “不!”华阳王后扬了扬修长玉手:“请他进来。” 宣和请,是不一样的。 宦官熊当立刻会意:“诺。” 有些楚人的言行习惯,是只有楚人可以心领神会的。 华阳王后挥了挥手,着人在自己软榻旁拏来虎裘铺好,嬴政这才在躬身引路的熊当的指引下进到殿中。 “政,拜见祖母。”嬴政恭恭敬敬地行礼。 “政儿不必多礼。”华阳夫人脸上绽放笑颜:“快来坐,祖母这里正有些好食与你呢!” 嬴政再拜起身,来到华阳夫人身边拘谨坐下。 她一坐下就立刻被华阳妇人搂进怀里:“政儿与祖母都如此生分么?” “来认一认人……这边长髯的是你叔祖,短髯的是你叔父。” 嬴政刚想起身行礼拜见,立刻被玉臂压了下来:“自家人在家中不必多礼……秦人楚人都是儒人所谓的野人蛮人,不讲礼数的!” 熊宸看着姐姐的态度,眉头微挑:“看着倒是比成蟜小儿聪慧许多!” 他说着,解下身上龙纹玉珏,递给嬴政:“公子佩玉环,王孙可佩玉珏。” “还不谢谢你叔祖。”华阳王后笑了笑,将玉珏收下,为嬴政配上。 嬴政低头看了一眼,这玉珏形制精美,颜色纯粹而无一丝杂陈,显是上好玉石,怕是价值不菲。 一边熊启看了一眼嬴政身上在王孙身份来看略显寒酸的旧锦衣,说道:“叔父今日倒是没有美玉赠送给你,不如明日你来我这里,我家中有一巧妇,善为衣,我使她为你置几身衣服!” 嬴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身衣裳就拿来糊弄我孙政儿了?”华阳王后为嬴政系好玉珏,听闻熊启言语,顿时不满:“敷衍!” 嬴政挣了挣,没能从华阳王后怀抱中挣出来,不过坐正了身子,他想了想,说道:“大母,我师兄今日与大父论政,言有可以解秦国“国中之毒”的办法,大父说可以让政儿与师兄一齐先在咸阳周边试行我师兄的政法。” 华阳夫人脸上的不满表情立刻一顿。 熊启和熊宸两人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惊骇。 殿中气氛陡然一变。 “但是师兄说,施政需要找一些信得过的人来帮手,孙儿初初归国,并无人手可用,此来是来向大母求援的!” 嬴政的话说完,华阳夫人脸上凝滞的表情重新变幻。 片刻,她看了一眼熊宸与熊启两人,笑着说道:“政儿要试行的政法是何政法?能否说与大母听听?大母了解之后,才好为你指派人手助你为政!” 嬴政当即将与鞠子洲交流过的计划大致说与华阳夫人听。 华阳夫人听完,脸上笑容消失了。 她抱着嬴政的手臂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气。 好久,她缓缓开口:“既然是如此善政,那此政得贤名必然不少……大母便不使你叔父与叔祖前去分润你的功劳了……但是政儿,无论如何,你在此政之中要成为主导,切不可将功劳名声让与你的那位师兄!” 华阳夫人这是在为嬴政考虑,嬴政感受的出来。 他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政儿谢大母教诲,我师兄在与我商议之时也曾说过,此政能扬的名,只能是政儿的名!” 华阳夫人有些讶异:“如此,你那位师兄倒也待你不错,而非是想要以你为货,质取功劳富贵。” 不图小利者,必图大计! 华阳夫人心中暗暗记下了鞠子洲的名字。 这个家伙能想到这样的政法,并且不要求必然的大功劳与贤名,华阳夫人才不相信这是个什么舍己为人的高尚人士。 她只觉得,鞠子洲想要的更多更大! “政儿……”华阳夫人想了想,说道:“如此政法,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都是极大,大母愿意倾力助你,但大母有一个条件——大母要将我身边亲近宦官熊当派到你身边去。” “一则是,大母觉得,你这样的年纪去施为如此大政,必然会有缺漏,使他随你左右,可以为你查缺补漏;二则是,大母觉得你还年幼,即便天赋异禀,但能力上未经琢磨,必有缺憾,你不一定能够很好掌握你所要面对的那些人,更无法掌控住你的那位大贤的师兄,所以大母想要叫熊当去监视你何你的师兄。” “你可愿意吗?”华阳夫人问道。 嬴政略微假装思索,问道:“若我不愿意,大母还愿意帮助我吗?” “若你不愿意,大母会使熊当暗中去往你的身边监视你和你的师兄!但大母对你的帮助不会改变。”华阳夫人将不好听的话坦坦荡荡说了出来。 嬴政反而笑了起来:“那就将他派来吧。” 嬴政笑着。 果然如师兄所料! 他这下子彻底放下心来。 第三十五章 王孙政令曰 (上) 大雨滂沱,天色阴沉沉一片,阴云似看不到边际一般笼罩大地,贫苦的秦人们心中满是绝望。 未曾深加工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受到大雨连续冲刷,墙皮颓杞,简单火烤加工过的外皮脱落下来,暴露内部夯实的泥土。 泥土再经冲刷,变成泥水顺着墙体流下。 而后,是房倒屋塌。 一些未来得及逃出房屋的老人孩子被埋在屋下,发出哀嚎。 家,没有了。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遮风避雨的场所消失了。 此时已经是秋季,很快天气转凉,进入寒冬。对于穷人,没有遮风挡雨的所在,不等入冬就会被冻死。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 最令人绝望的事情应该是这场大雨会让马上就要收成的庄稼歉收。 缺少粮食,人根本熬不到一个月后天气转冷! 咸阳笼罩在一片绝望之中。 官寺的底层秦吏们撑着伞上到街上,维持治安。 大雨之下,总会有穷得活不下去的人铤而走险,选择犯法。 这是即便天下治安最好的秦国都无法避免的事情。 鞠子洲坐在秦王的车驾之上,朝外看去。 地上,没过半截小腿的积水没有继续上涨。 雨还在下、雨势未曾减小,而水面却并不上涨,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城内积蓄的水流有了宣泄口。 “这位将军,我听秦王说,秦国经常会有大雨…但是现在看,雨还在下,积水却并没有很上涨…那么请问,城中积水都会流向哪里呢?” “先生客气了,卑下王翦,乃是一名寻常骠骑,还不是什么将军。咸阳的确多雨,城中积水的话,会顺着预先留好的城中暗河道汇入城外护城河,进入渭水。”驾车的骠骑说道。 “汇入渭水?”鞠子洲挑眉:“城中预留的暗河河道有多少条?” “处处都是!”王翦笑了笑:“咸阳城没有城墙。” 他这么一说,鞠子洲也回过神来了。 原来如此! 咸阳城没有城墙,并不是因为历代秦王都自信没有人可以攻到自己国家首都,而是因为国都附近常年大雨,因此不设城墙,便于积水外泄。 想着,鞠子洲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秦王宫。 秦王宫盖在高处,原来也不只是为了彰显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啊。 “师兄……”车内嬴政朝外看去,眉头止不住皱起来:“都这个样子了,有可补救的办法吗?” 鞠子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入目处,孺子坐在水中哭号,妇人鬓发散乱,怀抱儿女,面带哀色,丈夫徒劳在水里扒拉着,满街民生,满街民声。 生生,疾苦。 声声,哀怨。 这就是秦国所谓“国中之毒”的现实缩影。 也是最生动的,“民怨”一词的注脚。 王翦看着这一幕幕,心烦意乱:“王孙殿下、鞠先生,此处氓人声音杂乱,不如卑下载您二位到清净一些的地方去吧。” “一般来说,雨要下多久?”鞠子洲问道。 “短则两三日,长则七八日。”王翦回答。 “那就不必等了!”鞠子洲看向嬴政:“到你了,按照我之前安排好的来做,不会有意外!” 嬴政看着那一个个鲜活的狼狈,咽了一口唾沫。 那一个个在大雨之中衣不蔽体、神情绝望的人,既瘦弱、又干枯。 嬴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可以卑贱到如斯地步。 大雨之中,他们宛如受伤濒死的丧家野犬,无助哀嚎,声音凄婉,而自有一种难以估量的不安与恐怖。 嬴政看着那些人,一动不动。 他深深呼吸,呼入的气息冰冷噎人。 鞠子洲皱起眉,一把将嬴政推出车外。 嬴政被鞠子洲推到车辕上,车旁侍立的宦官熊当立刻为他撑伞。 鞠子洲看着熊当手中的伞,皱了皱眉,伸手从嬴政腰间摘下铁剑,将伞柄斩断。 熊当手中伞断,惊愕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毫不客气,一脚将还在车辕上犹豫的嬴政踢到地上。 “啪”嬴政落地,入水。 王孙之尊,踉跄落在水中,身上被污水、雨水冲刷,狼狈姿态,并不比他眼前的丧家野犬高贵多少。 嬴政趴在地上,呛了一口污水,即刻便被熊当拉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被脚下淤泥沾染赃污的双手与身上华阳夫人刚刚赠予的华服,忽而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嬴政笑声并不响,音调却十分高昂。 “按我们商议好的做,按你拟定好的说,不会有任何差错!”鞠子洲坐在车上,面色冷峻。 王翦看着鞠子洲一脚将嬴政踢到地上,心中满是诧异。 嬴政点了点头,甩甩手,拒绝下人的伞,径直走向他面前的丧家野犬们。 他开口,声音清亮,如母腹之中才诞婴孩,啼声嘹亮,充满生机。 “我乃是,秦王之王长孙,秦政。” “是来救助受雨灾的秦人的。” “所有秦人,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之丈夫,居道左,列队,准备跟随我巡视全城,救援被压在倒塌房屋之下的人;十五以下,四十以上者及妇人,居道右,列队,跟随秦王车驾,前往避雨。” 大雨之中,嬴政声音太小,不足以让秦人们听到他的命令。 于是熊当身后,早已经安排好的寺人们立刻开嗓,重复嬴政的命令。 一队队的骠骑卫士疾行帮助梳理秩序。 嬴政在快要没过他膝盖的水中昂首挺胸,阔步前行。 他所到之处,秦人乱流被分开。 秩序所带来的安定感给予秦人以微薄信心。 “传我命令,召集丁壮,跟随我,前往救援被压在倒塌房屋底下的人!” “王孙政令曰:丁壮随行,救援被压在倒塌房屋底下的人。” “王孙政令曰……” 一遍遍的声音响起。 惶恐不安的底层秦人们的哭嚎停止了。 “传我命令,妇孺、老者,列队跟随车驾,前往王宫前驰道领取热粥酱菜。” “王孙政令曰……”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秦人带着残存凄厉与几声抽泣,漠然排队分开。 鞠子洲看着嬴政半没在水中的身影,叹了一口气,换下宽大的士子袍服,穿上早备好的氓隶服饰,打散发髻,披头散发,进入人群之中,跟在丁壮队列里前进。 驾车的王翦都看傻了。 侍立在车前的熊当最后看了一眼嬴政和鞠子洲的背影,转而看向王翦:“王骠骑,走吧,驾车带着妇孺老者们去王宫前吃点热粥菜。” 王翦茫然点头。 雨还在下。 队伍慢慢壮大。 妇孺老者们见到秦吏们从青铜大鼎之中盛出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搭上小叠的泛着油汪汪光芒的酱菜递给他们时候,整个人才活泛起来,仿佛从静止变为运动,从竹简里、从帛书上、从壁画内走入现实。 漠然被热烈敲碎,悲哀被鲜活替代。 “王孙政令曰:每老者食粥三碗、酱菜一叠;妇人食粥两碗,酱菜一叠;孺童粥不限,菜三叠。” “王孙政令曰:与灾民粥,粥稠当可以立箸,酱菜当可见脂。” “凡粥不能立箸者,庖厨罚一甲;酱菜不能见脂者,寺人罚三盾。” 大雨依旧滂沱,秦吏一遍又一遍吆喝着王孙政的命令。 吃饱的人们开始偷偷抽泣。 悲伤似乎与吃到饭之前如出一辙,然而不再是卑微濒死的丧家野犬绝望的哀鸣。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一切却又已截然不同。 第三十六章 王孙政令曰 (下) “这下边有人!”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惊喜喊叫。 随后,附近巡行的几个男人立刻高呼着凑了过来:“二三子,速来救人!” 鞠子洲跟着几个男人一齐凑了上去,搬走门板、挖开房顶封泥,将被压在房下的一位老者救出。 随后,立刻有秦吏撑着伞凑过来,七手八脚的就将老者抬送到街口备好的牛车上,与其他受灾者一齐运送到王宫外的平台上吃粥。 鞠子洲救完人,抹了一把脸,将遮挡视线的长发拨到后面,对身旁一起参与救人的男人说道:“清理完这一户,我们一什负责的区域就彻底清理完了吧?” “没呢,后面靠河道还有两户……总要过去看看的。”憨厚的男人说道:“后面那两户是横和渔他们两户,也不知道屋舍倒塌没有……” 远一些的几个男人挖掘救人之后,顺便在废墟里翻了翻,没能如愿找到铜钱,失望地走了过来:“也该清理完了吧?” “尚未。”憨厚的男人摇了摇头:“还剩下两户。” “入妣!”有男人打了个冷战:“今年这雨也太大了,我看我家那地里的粮怕是收不回多少了!” “我家只怕也是,真不知这天气叫人怎活下去。” “怕甚么?”一边的人咬牙切齿:“粮食歉收,左右我等无爵之众人都是要死。过三五日,乃公饿极,不过是学强人持剑剪径去也,即便是死,也能为家中老翁幼子乞一口吃食,总好过在家等死。” “雉!你说的什么昏话!”憨厚的男人怒目。 “权,你家新妇是有孕的吧?届时家中无粮,怕妻、子都要饿死的吧?”有人问道。 憨厚的男人脸上一黯。 一众人说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形之间隐隐成合拢之势,将鞠子洲围在中间。 “小子,你有些脸生啊,是我们本里的人吗?”名为权的憨厚男人挡在一名同伴身前:“方才雉说得昏话,你莫挂在心上。” 鞠子洲皱了皱眉。 “大家都是受灾之人,你们家中粮食会歉收,我家里种的黍米也肯定被大雨沃灌,只怕正月之前也会颗粒无收。” “到时我们一齐挨饿,我此时去举报你等,有什么好处么?”鞠子洲问道。 大意了! 鞠子洲心中暗叹。 他以往扶贫也好、救灾也罢,养成了不带武器的习惯,而此时乃是战国,情境又有不同。 不应该贸贸然过来收集一手资料的! 权脸上显出犹豫,一边的雉和另外几人听到鞠子洲的话,都纷纷放松了下来。 是了,大家都是即将没饭吃的灾民,鞠子洲去举报他们有违法的可能性,得那一点赏钱也活不下去的。 尽管放松,但合围之势并未解除。 他们这几个人是一什而居的邻里,按照法律来说,一人犯法,余人不相检举便是连坐。 而鞠子洲这个在他们一什、甚至一里之外的陌生脸庞则是可以随意举报他们的存在。 此时的境况决定了他们不可能相互检举揭发自己一什之人的罪行——遭了灾,没有粮食,早晚是要饿死的,此时大家都清楚,雉说的话虽然难听一些,但却是众人面前唯一的活路。 虽然在咸阳城左近说什么劫掠非常不靠谱,但除此之外,众人已经没有别的活路。 于是这唯一的,不靠谱的路也是大家唯一能够走的路。 权虽然斥责雉说的是“昏话”,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雉的昏,并不是昏在有犯法的念头,而在于在有一个陌生人在旁的情况下说出这番话。 大雨滂沱,一时之间,众人陷入僵局之中。 “喂,你们一什人,清理完了没有?清理完了就赶快随我来,要开饭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一个撑伞的秦吏冲他们喊道:“王孙政令曰:救灾重建期间,凡参与救灾之丈夫,日三餐有肉,夜有酒三两!” 话音未落,秦吏就已经撑着伞朝其他区域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王孙政的政令。 权憨厚的脸上透出迷茫之色。 众人相互对视,又看了一眼鞠子洲。 “要不先去吃饭?或者先去看看剩余的两户?”鞠子洲问道。 在这种大雨之中,有人不小心跌足淹死是很正常的事情,鞠子洲不想“不小心”淹死。 所以他趁机打破僵局。 权脸色变幻。 雉咬了咬牙,在权身后推了一把:“权,你先带众人去吃饭,我与奇牧去横和渔两户去看看。” 权皱了皱眉,最终点了点头。 “那就如此罢。”权点了点头,亲切挽起鞠子洲的胳膊:“小兄弟别拘束,大家被编为一什,怎可生分?我叫做权,小兄弟你叫做什么名?” “我叫洲。”鞠子洲没有反抗,而是亲切问道:“权兄,你新妇果真有身孕了吗?” “孕有五月了。”权谈起妻子,脸上笑眯眯的,一副好欺负的老实人模样。 众人走着,进入广道之中,路上成队的男人淋着雨向前走,准备回去吃饭。 路边的秦吏撑着伞呼喝着:“排队排队,不要挤不要乱。” 进入众人视野,权身体微微僵硬,抿抿唇,松开了鞠子洲的胳膊,但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生怕他突然向道旁秦吏举报自己一什的人有违法的心思。 不过鞠子洲一直很安分。 众人默默的前进。 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王宫前的平台。 这里地势较高的缘故,地面没有积水,雨水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往往立刻汇成细流,向地处流淌。 走着走着,一股香喷喷的肉味扑面而来。 众人此时抬头向前看,只见前方早早搭好的棚子底下,数只青铜大鼎在火焰灼烧之下冒出热气。 而那浓郁的肉香味,正是从鼎中散发出来。 “咕嘟。”几乎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唾沫。 这里有很多男人,他们相互之间有很多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年龄、身材、相貌;但也有很多相同,而最大的相同莫过于他们都是穷人,都是受灾者,都刚刚进行过辛苦的救灾活动。 他们都很饿,都很冷。 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可以拒绝一碗热乎乎的肉汤。 这时候,众人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身量很矮,却站在铜鼎前方临时搭出的高台上。 这个小小的人儿简短地在说着一些什么。 但他声音实在低,大雨之中,离得稍微远一些的人都听不到。 但没关系,专门安排好的秦吏在小人儿说完之后开始一遍遍高声复述小人儿的话。 “王孙政令曰:灾情甚重,政召城中所有受灾丈夫,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者,参与救灾重建。”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救灾与重建的工作分别是:救援被倒塌屋舍覆压之人、清理河道、为受灾丧家者重建房屋、修建堤坝、建立田头田尾蓄水池。” “每参与劳动之丈夫,政管一日三餐,并按日给工钱。” 权一边闻着肉汤香味吞咽唾沫,一边神情紧张地盯着鞠子洲。 听到秦吏呼喊的时候,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好长时间,他脸上还是一片迷惘。 然而身旁有人抱头痛哭起来。 权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流泪。 “排队排队,排好队上前领饭,梁饭管饱,肉汤管饱,午间没有酒!”秦吏们说着,整肃队伍。 权流着泪排队上前领饭。 他没注意到叫做“洲”的男人已经悄然消失。 “成了吧,师兄?”身边美人为嬴政擦着头发,并用干净的锦衣与虎裘裹住了他。 鞠子洲凑在炭盆旁边哆嗦着,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鞠先生……”熊当看着冷得嘴唇都发白的嬴政,略微有些心疼和不解:“市恩于民而已,何必要王孙政亲自作为呢?” 鞠子洲看都没看他一眼,更不想解释自己与嬴政的行为并非是在市恩。 嬴政冷得直哆嗦,但心情异常兴奋:“因为这不是在市恩,而是在搭建一种新的权责关系。” 第三十七章 火不要灭 “新的权责关系?”熊宸疑惑:“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熊当点了点头:“王孙政就是这么说的。” 熊启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并不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他问道:“现如今王孙政在指挥那班灾氓做什么?” “挖水渠。”熊当立刻回答。 “挖个水渠而已……”熊宸皱了皱眉:“需要那么多梁米和钱财?” 精米,又称梁米。 “应该是要市恩于灾氓。”熊启说道:“王孙政并非是个短视之人,他身边那个叫鞠子洲的更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这么做,应该并非是在故作高深。” 华阳王后倒是没有这么多顾虑:“那点梁米钱财,他用了也就用了,不消纠结于此。” “那是六千斤白米!”熊宸不满说道:“姐姐此刻可以不在意,给那小子挥霍了去,但之后你再要吃,就要高价从楚国购置!秦国产稻米本就是极少的,今年雨大如此,我看秦国是不可能有新米了!” 按楚人的习惯,主食必定是白米饭。 这一点习惯,秦国朝堂里有一点地位的楚人都保留着。 嬴政救济灾民用的白米,更是直接调取了华阳王后储在王宫之中的私库里的库存。 也正因为是私库里的物资,所以效率极高,说调取就能调取。 如果是调公库里的粮食钱财的话,程序繁琐,效率极低,只怕到明日都未必能够成功拿到。 而救灾是不可能真等到明天的,毕竟救灾如救火。 “区区六千斤白米,若能给王孙政换取一个贤名,也是值得的!”熊启说道。 他与他的叔父熊宸不同,眼光更加长远,对于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哪个更重要看得很清楚。 “政儿如此手笔,他所想要的,只怕并不只是一个贤名而已!”华阳王后叹气:“看来朕真的老了,竟都已经看不清小儿辈的行为了。” “姑姑年华正茂,怎可轻易言老?” …… “如此说,政儿手中救济灾氓用的钱物是王后给的?”秦异人叹气:“早知她不会轻易放弃机会的,实在可惜,政儿竟于此时回来了……赵王真是庸人一个!” 他感慨着,慢慢落子,眼神转到一旁玩耍的成蟜身上。 吕不韦看到异人落子,眉头锁起:“妙招啊,这一手正可以乱了我的局势,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异人听他如此说话,略微有些自得,忽地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赵王是明知道我们要与太后斗一场,因此故意将政儿送回?” “不无可能!”吕不韦点了点头:“我当年一介商贾都能知道秦国朝堂之上,楚人势大,有弑主夺位之嫌,赵国智者千百,财势、权位胜于我者更是不少,他们理当知此。” “主上归秦,得太子位,欲有作为,必先削减朝堂楚人势力,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赵王借机为楚人提供一些助力,也不是全无可能。” “如此说法,到是我小觑了赵人了……”异人皱眉:“可惜啊,可惜政儿不能为我所用。” “是挺可惜的。”吕不韦看向成蟜。 可惜,可惜成蟜完全没可能压制秦政。 “那么如今政儿在做的事情……”异人显出纠结神色:“要不要坏他的贤名?” “千万不要!”吕不韦立刻落子,绞杀异人的大龙:“我于今早见王孙政身边的那个鞠子洲乘秦王车驾入宫。” “其后,王上连发数道政令,并予王孙政大权。” “什么?”异人脸色剧变,险些就要站起身来。 他有些不敢置信看着吕不韦:“那个黑面奴氓?他做了什么?” “他是着士子服入的宫。”吕不韦叹气:“只怕现在最想要王孙政成就贤名的人已经不是王孙政和太后。” 而是秦王赢柱! 他话未说尽。 然而异人已经悉知其中奥秘:“如此,不谷当去拜谒父王!” “太子殿下去做什么?”吕不韦问道。 “探一探他们想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事!”秦异人说道。 …… “二三子,加把劲,挖通这一道渠,晚间我等就有五两黍酒可饮了!”一个身高极高的丈夫高声吆喝着。 随后是一片附和声:“善。” “加把劲!” “多卖些力!” “岂曰无衣?与子……”某一个人带头唱起歌,随后辛苦干活的丈夫们纷纷开口唱歌。 歌声慷慨激昂,音调粗糙高亢,带着浓浓的生机于此大雨之中漾开,迅速席卷了咸阳城北的大半区域,约有数千丈夫跟着唱起《无衣》这一首故老相传的战歌。 他们没有在为王作战,他们只是在干活,然而这干活的劲头,更胜甚作战夺爵。 “其心可用!”王翦站在高处俯瞰这群拿着简陋的石耒耜挖渠唱歌的人,微微点头。 他身后,嬴政裹在虎裘之中,认真看着自己面前墨迹未干的竹简。 一卷竹简看着很沉很大,但其实它上面写不了多少字。 “以工代赈。”嬴政念叨着竹简上开篇写出的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嬴政在《邯郸调查》里面就见过。 当时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现在这四个字被展开解释,又被他亲自践行,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国中之毒”,其实就是“民怨”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爆发。而民怨,是源于不公的分配制度,更是来自于不能对等的权责关系。” “所以解决掉人们生活和生产中所能够感受到的权责的不对等于分配的不公平,就可以解决掉“民怨”的定期爆发问题,也就可以轻易解决掉“国中之毒”。” 嬴政看着竹简上的字,慢悠悠地开口:“我说的对吧,师兄?”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对的,但是在更广泛的语境之中,是错的。” “可是归根结底,是对的,不是吗?”嬴政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点了点头,喝了一杯热水,慢条斯理道:“不重建现行上层建筑、不重构生产关系、不扩大既得利益者的规模、不构建相对公平的分配制度、不……” “够了!”嬴政小脸上满是愤怒与不满。 鞠子洲说了这么多,只差把他的感悟完全否定了。 他很不开心。 任是谁也开心不起来。 “你今天上午跟着那群人干了一上午的活,有什么收获吗?”嬴政恼怒问道。 很生硬的转移话题的手段。 鞠子洲笑了笑:“基本了解了一般秦人的生活水平,我发现我之前估算的数值还是太高了。” “什么太高了?你是说定的工钱太高了吗?”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定太高了!” “一般的秦人,似乎平时吃粗粮都不怎么能吃饱的,我认识的九个人,有八个营养不良,他们吃靡子羹平均下来是每月吃两三次,吃黍臛大约是每月一次,黍酒只有特定的时日能够饮用,米酒都没有人喝过……”鞠子洲叹气。 这悍勇之名声震四野的秦人们,比他想象中更加贫穷! “靡子羹、黍臛……都是什么?”嬴政疑惑。 “就是加了葵菜和肥肉的黍米粥。”鞠子洲咧嘴笑了笑:“他们的生活水平低的可怜!” 嬴政闻言沉默了一下:“这不是很好吗?过去如此低,才更能凸显现在和以后的高。”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鞠子洲笑了笑:“时间不早了,也该让他们下工了,长时间没吃饱的人不能进行太长时间的劳动的!” “我还是要亲手给他们发工钱吗?”嬴政问道。 “几千人,当然不可能都让你给发,你只消总结一下今天的工作,发前十个就可以了!”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从高向下望,看到青铜鼎里依旧冒着热气,略微有些安心:“真好啊,火点起来了。” “火不要灭才好!”鞠子洲踢了嬴政一脚:“快穿上你上午弄湿了的那身衣服,去总结今天的工程进度!” 第三十八章 我好期待 嬴政换上了还未干的衣服,依旧在做饭的铜鼎前架起临时的高台,站在高台上用自己稚嫩清亮的声音讲话。 上千工作了一天的成年人努力的仰起头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试图直接听到他的话。 鞠子洲站在王宫宫墙上朝下看,一边的王翦却又转过目光过来看他。 王翦其实也挺好奇鞠子洲与嬴政之间的关系。 虽然名义上,鞠子洲与嬴政以师兄弟相称,但王翦观察留心了一天,总也感觉这两个人不像是什么师兄弟。 至于像什么……不好界定。 但王翦记住了一些鞠子洲与嬴政讨论的理论。 好片刻,底下秦吏们一遍遍重复嬴政的政令,并且灾民们稍微熟练一些地排成长队开始领工钱并吃饭。 空气里弥漫的是肉香味和白米粥香,鞠子洲仔细看了一下下面秩序井然地模样,松了一口气,忽地又想起什么,转头看着王翦说道:“王骠骑,劳烦你把王上派来的人分成三班,今天晚上盯守底下这些灾民。” “鞠先生是怕他们饮酒惹事吗?”王翦问道。 鞠子洲摇摇头:“区区几两黍酒,根本就不可能让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主要是今天还发了工钱,我是怕他们之中有人生出偷盗之心。” “原来如此!”王翦点了点头:“卑下这就去做。” 王翦躬身一礼,随后便去安排手下值夜班。 嬴政这时候走了上来,换过一身衣服与鞠子洲站在一块。一高一矮的望着底下地灾民们。 “以工代赈的话,以目前的劳动强度和劳动时长,足以让大部分成年男子精疲力尽,没有惹祸生事的念想与体力。” “所以不需要太多的兵力来防备他们?”嬴政问道:“可是我看你还是皱着眉,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天黑了!”鞠子洲叹气:“入夜之后气温会更低。” “什么意思?”嬴政问道。 “这种天气里,尽管我们在上面搭了草席棚子,灾民们不会直接淋雨,但安置点的草席棚子的四面是透风的!” “气温变低之后,很有可能有些体弱的人会被冻死!”鞠子洲摇了摇头:“即便不被冻死,冻伤,得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在想,这部分人应该怎么处理。” “这种天气可能有人冻死吗?”嬴政不敢置信:“天气转凉是没错,可是如今算不上太冷吧?” “不冷也不意味着不会冻死人。”鞠子洲叹气:“王后那里调来的干柴还剩多少?” 嬴政招招手,侍立一旁的熊当立刻拿来了账本。 嬴政完全无视熊当诧异的眼神,将账本递给鞠子洲:“你自己看吧,这种事情我是不擅长的!” 鞠子洲拿着账本看了半天,叹一口气:“按目前的情况的话,米、醋、油都是不怎么够用的,其他都还好……你晚一会儿去找找秦王,看看国库之中的物资批下来了没有。” “行,那会冻死人的问题怎么解决?”嬴政好奇问道。 “烧热水!”鞠子洲说道:“如今收拢的灾民虽然有数千人之多,可灾民多聚在一起,占地其实不多,我们搭的草席棚子是完全足够的,既然足够,那就不妨把他们同围棋一样分成一块一块,发与他们木板草席和最简单的葛布,而后让人居住在围棋的格子里,在棋线纵横交点处架起火,使兵丁站岗,彻夜烧热水,有寒冷者自然聚拢于火堆旁,既可以饮热水,又可以烤火。” 嬴政想象了一下,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另外还有一点!”鞠子洲说道:“吃喝解决了……拉撒的问题还在,你马上叫人去在附近挖出公厕,宣讲一下,让人只能在我们挖出的茅厕里方便,不可在公厕之外方便……违者罚一钱。” 嬴政皱皱眉:“还要管这个?” “不止要管这个,明天还要想办法让他们沐浴。” “感觉好麻烦……”嬴政抱怨。 他抱怨是应该的。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讨厌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才是正常的。 “人聚在一起之后,需要注意他们的一切问题,尤其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 “为什么?”嬴政问道。 鞠子洲回答:“因为不注意的话,很可能会出现瘟疫。” 嬴政茫然。 鞠子洲暂时没有教授嬴政理工科知识的打算,因此他只是说道:“这部分东西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你记住就行了。” 嬴政点了点头:“那我去见一见秦王陛下了。” 走出鞠子洲视线的那一刻,嬴政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失望,没能从鞠子洲嘴里套出更多的知识。 不过即便如此也已经够用了。 通过鞠子洲目前救灾时候的具体安排,嬴政大致就已经可以确定鞠子洲对于对于一般平民的态度,并且从中获知鞠子洲是有着掌控许多人的能力的。 他能通过自身事无巨细的安排来给数千灾民以像样的生活,自然也就意味着,他有着统御和把控这千人的能力。 这种能力……如今的嬴政自己都不具备! 这种能力……嬴政嘴角勾起。 自己这个马恩学派……很有意思啊。 基础的课程都是在教授如何理解世界最本质的那部分。 手段上,鞠子洲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无疑说明了这个学派对于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手段也是有着深刻了解的。 分化、挑拨、互相竞争、互相淘汰……这些手段,尽管在鞠子洲口中只不过是几个字,但嬴政绝对相信,鞠子洲愿意的话,他可以轻易的将这些词汇展开解释——就像“以工代赈”一样。 但鞠子洲不解释。 不解释的理由有很多,有些人可能是无法解释、没有能力解释。 但嬴政觉得,鞠子洲的不解释,纯粹是因为他看不上这些东西。 “熊当,你说,我师兄今天所展现出的能力,在秦国的朝廷里,算是个什么水平?”嬴政玩味问道。 熊当正为嬴政撑着伞,忽然听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回答道:“秦国没有鞠先生这样的人物!” 嬴政咧嘴笑了笑:“是吗?看来我师兄的能力是极高明的咯?” “确实。”熊当叹了一口气:“我活了这么大,都没有见过不杀几个人、以苛法立威就能统御数千人的存在。”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马恩学派还教人这样的能耐。 自己如今已经学了的东西并不算多,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生产关系”这一部分。 下一课……嬴政抬头看天。 到底是讲“矛盾”呢?还是讲“生产力”又或者别的一些什么呢? 我好期待啊,师兄! 第三十九章 夜话 夜晚,王翦在灾氓营地之中巡视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作奸犯科聚众斗殴的事情,于是他放下心来,找到正在书写明日日程安排的鞠子洲,回禀说道:“鞠先生,翦已经将今夜的值夜做出了安排,方才巡视时也未见到什么偷盗聚殴之事。” “是么,那辛苦你了,王骠骑。”鞠子洲头也没抬,说道:“既然你已经尽职安排并且巡视过了,那么今日王骠骑所要做的所有事情就都已经做完了,你可以回家休息休息了,明日早间再来吧。” 王翦躬身行礼:“诺。” 王翦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鞠子洲的。 明明他接到的命令只是为鞠子洲与嬴政驾车,保驾护航而已。 但是这一大一小两个小鬼指使他做事的姿态实在自然,并且很有条理,王翦也就做了。 驾车回家的路上,王翦自己反思今天一天都做了什么,也感觉很有一些魔幻。 今天救灾做出安排的整个过程,秦王、太子、丞相和秦国大大小小的官员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点什么。 无论是使绊子,还是提供更多的助力,都没有! 仿佛秦国的贵族百官今天集体消失了一样。 明明事情就发生在咸阳城中,明明贫贱的灾氓就聚集在离秦王宫不足百尺的地方。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顺利得有些可怕。 白日间跑东看西,忙的要死,因此没有觉察,但是晚上一闲下来,王翦就感觉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任由一个连公士身份都没有的外国人和一个不到十岁的王孙在咸阳城中这么玩,这不像是秦国应该发生的事情! 可是…… 王翦下了车,吩咐下人备好了酒菜,一边饮酒一边吃肉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嬴政和鞠子洲两个人的安排并没有什么问题。 周到细致,基本完成了鞠子洲说给嬴政的所有任务,并且竟然一整天都无人趁天灾惹事。 灾氓有饭吃,有水喝,饿不到,却也没有因为大雨而生出什么怨言,更没有人趁夜色组队提剑入户行偷盗之事。 似乎也还不错…… 他慢悠悠自斟自饮。 晚一些时候,王龁回到府中,第一时间召见王翦。 “父亲。”王翦拜礼:“父亲今日可见到王孙政所行之事了吗?” 王龁大口饮了一口米酒,点了点头:“王孙政行事之时距王宫不足百丈,若不是头昏眼花之辈,又有谁能够看不见呢?” “那么父亲……为什么今天整整一天,国中上下都……”王翦疑惑着。 王龁顿下吃肉的动作,放下了刀叉,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和嘴巴,目光鹰隼般盯住自己的儿子:“你是不是想要问老夫,为何一整日之中,不见秦王派兵,不见左庶长出面,不见太子施政?国中百官,如同顿霎无踪,渺然不见?” 王翦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今年雨大为灾,即便秦王身体羸弱,也应诏令太子征发兵士,以讨戎赵。” “为何要征发兵士?”王龁问道。 “这……”这是王翦回答不上来的事情。 他只是凭借过去的经验知道每逢灾年,秦王就要征发兵士,对外作战。 他平日所想,就是苦读兵书,勤修武艺,准备在对外作战时候立下战功,提升爵位官职。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还从来没有想过。 “不学无术!”王龁对自己的儿子毫不留情:“你还不如王孙政一个九岁孺子!”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大人息怒。”王翦立刻低头认错。 以他的经验来看,此时不低头认错,多半是躲不开一顿毒打的。 王龁盯着低头的王翦,看了半天,叹气说道:“也罢,不如就不如吧,你讲一讲,今日王孙政与那位“鞠先生”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翦松了一口气,咧嘴笑道:“谢大人宽宏。” 他当即把今天所见所闻都讲述一遍。 王龁倒了酒,慢慢吃喝着听儿子讲述今天一天的见闻。 他看着胡须已经长出来的儿子,恍惚之间又想起数年前王翦还年幼时候,机灵捣蛋,每每遭逢问责便一副乖顺姿态,一如目下。 “这么说,二人之中,出谋者是那位“鞠先生”,而出头赚名者则是王孙政?”王龁问道。 王翦思考一下,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是。” “如此说来,此人所谋甚大啊!”王龁捋须:“你这畜生就只是当个泥塑木胎,听人号令么?” “啊?”王翦不明所以:“可是大人,秦王给我的命令只是为王孙政驾车而已啊!” “蠢货!”王龁将手中勺子掷到王翦身上,骂道:“秦王只叫你驾车,你便只驾车吗?若王孙政遭逢刺客,要你救他,你救是不救?若王孙政口渴,要你递水,你递是不递?” “这……这……”王翦一时失语。 好一会儿,他才闷闷说道:“那大人说应该怎么办吧?” “你明日起去向王孙政讨个差事做做,王孙政必然不会轻易给你安排差事,而是问询“鞠先生”,你届时向他表态,说是但凭驱使,无所不从就可以了!” “可是大人不是嘱咐我不掺秦王家事、不与公子王孙往来的吗?” “那你觉得,今日所见,那些灾氓如何?” “虽然受灾,但也没有怎么差吧。”王翦想了想说道。 “那就是这事情快成了!”王龁声音温和下来:“既然事情将成,你过去也只是取一手功劳而已,王孙政当不是小气之人,他会分润一些名声与你的。这等大功,虽然封赏不会厚重,但决计是可以传家的功勋!” “区区安置灾氓的功勋,也算是传家的功勋吗?”王翦不解。 “我儿愚钝,与故武安君一样,天赋全在兵书上了。”王龁叹息:“这事不是只有你眼见的那一点。” “你所眼见的,只是这件大功之中的一小部分!” 王翦点了点头:“谢大人提点。” 王龁叹气:“去吧,你是没有为政持家的天分了,去生几个儿子吧。” 夜深了,一点点的灯火在大雨之中飘摇。 鞠子洲在灾民营地巡视一圈,见到热水已经烧上,丈夫劳力们酣睡过去,妇孺老者们没了白日时候的提心吊胆,而是默默的围坐在火堆前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喝,间或还能看到有组队去往刚刚挖好地公厕的人。 一切在凄苦之中映出一些安详底色。 他站在黑暗中看了半天,见到一些原本睡着的丈夫突然爬起来跑向公厕,赤脚踩踏在湿漉地面,溅起水花。 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少…… 这是,长久的没能吃到肉,而后骤然吃了过于油腻的东西了,所以才会拉肚子吗? 而且,打赤脚的人不少啊。 鞠子洲抿了抿唇。 第四十章 听墨 (上) 早晨,寒风料峭,嬴政早早起身,没有吃早饭便来到灾民营地这边。 鞠子洲比他起的还要早,待看到嬴政来到,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将一沓竹简递了过去,而后转身,摆了摆手:“我先去睡一会儿,竹简上已经把今天可能出现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列举出来了,你自己挑一下吧。” “竹简里夹了一张帛书,帛书上的东西是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列举完成这些东西的手段,你自己去想吧。我可能睡得久一点,没有出大问题不要叫醒我!” 嬴政点了点头,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 他咬了咬牙。 鞠子洲这幅姿态,不出意外是在考验自己了,又或者……是别有深意? 嬴政叹气,虽然没办法继续从鞠子洲身上榨取知识和能力,但有了这些竹简,也不错了。 他抓紧时间看起竹简来。 “保证就业,为当前第一要务。” “目前秦国的粮食和每年生产粮食、牲畜等生存物资的能力不高,但人民物质需求更低,当前所需要做的事情甚至不是喂饱他们。” “而是提供大规模就业的机会,雨水成灾带来的不仅是房屋倒塌、还有地里庄稼的破坏,难民营里的人很多打赤脚,为贫农,没有今年的年成,他们往往无法赚取到足以为一家人糊口的粮食。” “而市场上的粮食在灾年会涨价,买取足够存活的粮食需要的钱财并不是……” 一句句一字字都能让嬴政为之震颤。 宦官熊当侍立一旁,悄悄地瞄一眼嬴政手中竹简,看不清楚具体写了什么,再想看时候,嬴政已经将竹简卷了起来。 看的这么快的吗?熊当咂舌。 “王孙殿下。”王翦躬身为礼,他左右看了一圈没瞅到鞠子洲,很有一些好奇:“王孙殿下手中可有什么翦能够帮得上忙的活计吗?昨日翦在此枯等一日,无所事事,看着灾氓于雨灾之中挣扎,心中甚是内……” “好了!”嬴政摆了摆手:“这些套话不必说了,这不是你能说得出来的,不过既然你有心想帮我做事,那便去找一些匠作来吧。” “找匠作?”王翦挠了挠头,不明所以:“王孙殿下找匠作做什么?要找皮匠、木匠、泥匠还是……” “泥匠、木匠、皮匠、鞋匠。”嬴政审视王翦:“你能找来吗?” “能!”王翦立刻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脸上浮出笑意:“那你就去找吧,能找来多少就找来多少,最好是识字的。” “识字的?!”王翦张了张嘴,表情愕然。 这些手工业者,识字的可并不多。 “找不来吗?”嬴政失望问道。 “当然找得来!”王翦见到嬴政的表情,立刻回答。 ‘挑拨分化,以离间并不团结的多数人。其中以愤怒为最上者,因为激怒一个人的代价是最小的。’ 嬴政手中捏着竹简,虽然有些忐忑,但脸上一片镇定。 “那就拜托王将军为我寻这些识字的匠作了!”嬴政起身向王翦一礼。 王翦有些意外无措:“王孙殿下不必多礼……翦…我还不是将军,不过我总会成为将军的。” “王将军是要成为武安君起那样的将军吗?”嬴政眼前一亮,仿佛重新认识了王翦。 “武安君……这……我……当然,我会成为武安君那样的名将的!”王翦深深呼吸,大声说道。 “那政期待王将军他日成为我的武安君!”嬴政郑重说道。 王翦深深呼吸:“王翦多谢王孙殿下赏识!” 他说着,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熊当看着王翦阔步走出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声。 这位小“王将军”,脑子还是不太够用啊,这个时候竟然跟王孙政说这样的话。 嬴政又看了一会儿竹简,而后将帛书塞进怀里,把竹简直接推进炭盆之中,看着竹简一点点燃烧,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走,去给灾民发放早食,给他们安排今天的工作。” 巨大的青铜鼎前,嬴政小小的身影立在秦人面前。 秦人纷纷跪伏叩拜。 他们并不会山呼万年之类的东西,那是礼法里的东西,贫民是没有机会了解的。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遇到贵人时候跪伏在地,五体投地表示臣服。 而今天的跪拜,他们所有人都是怀着崇敬之意的。 因为他们成功的活下来、吃饱、并且获取到了劳动一整天的报酬了。 这意味着绝望时候的一条活路。 而给予这些秦人这条能够吃肉和不掺谷壳的粮食吃的的饱饱的、舒舒服服地活下去的路的人,就是面前这位小小的王孙殿下。 秦人因此因此跪伏。 “诸秦人听命。” “今日上午诸丈夫的工作是疏通外城河道,引导城中积水流入护城河。” “下午,我将会给予你们修建木制房屋的物资,以及木匠、泥匠,诸丈夫需要听从泥浆、木匠指令,在已经疏通完的地区之中,为房屋倒塌的秦人筑造临时安居的房屋。” “今日工钱依旧会在晚间晚食时发放,提前完成分配工作者,可以享有更多的酒水!” “诸妇人、老者今日亦有工作要做——我需要你们编织草鞋。” “晚间,每一双草鞋,我会以钱一两的价格集中收购,能够赚取多少钱,全看你们自己!” 秦钱以半两为币,一两钱,其实就是两个钱。 嬴政声音清亮,但音量不高。 秦人们翘首期盼着,听到了秦吏们重复的那已经有些熟悉的,令人顿生安心的“王孙政令曰”。 一时间,秦人沸腾了。 草鞋以每双两个钱的价格收购并不算高价,只能说是平价,但即便是平价,那也总比没有人收购要强的太多! “孺子、女童早食之后皆随我来王宫之中沐浴!”嬴政面无表情地说出最后的一道命令。 而后迅速的,秦吏们高声呼喊重复。 一道道命令被执行下去。 秦人有了活路,自发的如往日执行法律时候执行嬴政的命令。 一切如此井然有序。 火热的劳动场景之中,一位着布鞋葛袍的老人静默不语。 “巨子,如此苛法之事,必是黄老家学之术。王孙政真的值得投效吗?”一人在老人身后问道。 “赈济灾民之事,乃是“兼爱”、一令而行,不设别号,不以刑罚,是为“尚同”,而非黄老苛法!” “再者说……”老人叹息:“我们墨者,还有的选吗?” 第四十一章 听墨 (中)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权说道。 一旁众人呼呼噜噜地喝着白米粥,浑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权,你要是不吃的话就把你碗里的肉给我吧。”一边雉舔了舔碗底的肉汁说道。 权不满看了雉一眼,伸手回护自己的碗:“听我说,之前那个“洲”听到了雉说的昏话,现在他消失了,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去吏人那里去举报我们了,我们应该尽早想办法!” “可是我们又没有真的犯法!”一边横说道:“即便是他去举报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吧?” “但是万一呢?”权问道:“万一他诬告我等,我等即便没有犯法,会不会也被……你们看什么?” “他在你身后!”雉说道。 “谁?”权倏然一惊,立刻回头看去。 鞠子洲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诸位,一日不见,过得可还好吗?” 权惊讶起身:“你昨日去了何处?” 雉趁机从权的碗里捞出一块肥嘟嘟泛着油光的肥肉扔进嘴里,三两下嚼食下肚。 “我昨日……”鞠子洲看着权身后一帮人站起身来想要将自己合围,有点惊讶:“看来权在一什之中,威望甚高啊!” “这……”权犹豫一下,,看了一眼站在鞠子洲身后的两名甲士,又看了看他身上宽大的士子袍。 虽然士子服并不华贵,但也并不是赤贫之人能够穿得起的。 权的拳头捏紧又松开。 深呼吸之后,他彻底松开手掌:“我们是自幼一齐长大的人,弟兄们因我魁梧,于是多信服于我。” “原来如此。”鞠子洲笑了笑:“不必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要了解一下你们现在的生活而已……权应当知道,王孙政选择赈济各位,是花了大代价的……因此每一点资源都不能被浪费掉,我要了解你们的生活,才能够对于如何赈助大家伙有所计划,减少不必要的损耗!” 权谨慎看着鞠子洲身后的甲士,沉默不语。 鞠子洲笑了笑,挥挥手说道:“劳烦二位在远一些的地方守候,我要与我的朋友谈谈心。” 两名甲士领命离开。 权松了一口气,蹲坐下来:“说吧,贵人想要问什么?” 他看了一眼自己碗里的肉,数了数,发觉少了一块最肥的肉,顿时有些生气:“雉、横你们二人谁盗了我的肉?” “不是我!”雉立刻摇头。 “不是我。”横也摇了摇头。 “哼!”权冷哼一声,将一拳砸在雉的头顶:“不准再有下次!” 雉抱着头,嘴角却全是笑意。 挨一下打换来一口肉吃,不亏! 鞠子洲看了他们一眼,问道:“肉和粥不是任你们吃的吗?想吃为什么不再去盛一碗?” 权沉默不语。 鞠子洲看向雉,皱了皱眉,说道:“讲出来,我为你们解决这件事情!” “你能解决?”权审慎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咧咧嘴:“我是王孙政的好友,应该算是有一些话语权的。” 看了鞠子洲一会儿,权笑了笑:“那你能为王孙政弄到更多的更多的粮食吗?” 鞠子洲挑眉:“什么意思?” “快没粮了!”权说道:“我们这些人都知道的!” “你们怎么知道的?”鞠子洲问道。 “庖厨所说!”权回答。 “你们当真不是因为有人设了障碍才不去多吃一些?” “不是!” “王孙政待我们如何,我们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权的拳头搁在心口:“我等虽然不识字,但心中也颇知恩义,王孙政肯出粮食钱财赈济我等,我等感恩戴德。” “因此,我等更不能给王孙政带来太多的麻烦。” “能少吃,就少吃!” 鞠子洲看了一眼权,又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目光所及的所有人都在默默的吃饭,他们有些小口小口喝粥,有些把碗底舔的干干净净,有些吃完自己碗里的,艳羡看着别的人吃饭。 但没有多少人再去盛饭。 鞠子洲拔腿走到铜鼎前,架了个台子伸着头朝里面望去。 鼎里有不少剩粥、余肉。 汤汁在火焰舔舐之下咕嘟嘟作响,香味在雨中四散飘开,但没有几个人再上前盛饭。 今天早晨的菜饭,恐怕会剩下不少。 鞠子洲嘴角僵硬地笑了笑,心中不无波澜。 有些触动,但没有多少感动。 反而有悲哀与怒火上涌。 他转身离开。 …… “墨者询拜见王孙殿下。”头发花白的老者拜伏:“我听闻,王孙政正在召集咸阳城中的匠人?” “不错。”嬴政微微颔首,高居主座,没有回礼的打算。 老者身后的几名弟子之中有一个有些忿然。 “敢问王孙政,可知礼吗?”那弟子问道。 墨者询微微蹙眉:“离,你闭上嘴!” “我年幼,不知礼数。”嬴政笑了笑,有些讥讽:“墨者除了“礼数”之外,可还有别的赐教吗?” “王孙殿下恕罪!”老墨者立刻俯身而拜:“墨者无以礼压人之俗,我这弟子乃是近日见城中氓人受灾凄惨,因此怀愤于心,言语之间,故有火气。” 嬴政笑了笑:“我师兄曾说过,诸显学之中,以墨家最重实际,最重民生,今日见先生的弟子目睹灾民凄异便有愤怒盈胸,才知道此言非虚。” “既然先生等人秉持墨家重民重义的道理,那么先生等人应该是来协助政以赈济灾民的吧?”嬴政问道。 询心中猛然一惊。 这位王孙政……竟然已经学会拿话来堵人了? 而且拿的还是墨者自己的教义…… 他心中念头百转,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王孙殿下所言不错,我墨家的确重民与义,自子墨子俎逝之后,墨家有所改变,而墨义不变!” “先生是想来向政传义?”嬴政偏了偏头。 “正是!”询点了点头。 “那么到底是要帮我赈济灾民,还是要向我传义?”嬴政问道。 “都要!”墨者说道:“老夫的弟子精通墨家匠械之术,王孙政所需要的造房修渠,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小事。” “老先生要亲自向政传义?” “正是。”询点了点头。 嬴政略微思考,点了点头:“可以,老先生请讲吧,政倒想听一听墨家纵横天下,使君不敢妄动不义之战、侯不能擅开不义之衅的墨家义理是如何的高深莫测!” “教!”墨者询一礼:“敢请问,王孙政可知人何立以世?” “人以食与器而能立于世!”嬴政随口回答。 “非也,人以人之助而立于世!”询说道:“无他人之助,一夫不能搏杀虎狼、独夫不能制造文字、君侯无以为国之众,天子不能立鼎之贵。” 嬴政反应了一下,愕然看向询:“你不是一般的墨者吧?” “老夫忝居墨家钜子之位。” 嬴政坐直了身体,正色看向询,颔首一礼:“先生请继续说。” 第四十二章 听墨 (下) 询见到嬴政正坐,心中一喜:“人因合众人之力而能强,而能富,而能贵,故此,子墨子曰:兼爱,是人应须爱人。” “而人立于世,必受人之利。” “王孙政安居,是受父母之利、太子子楚安居,是受秦王之利、秦王安居,是受百姓之利、百姓安居,是互受利。” “由是知利存于己身而来于他人。” “美酒佳馔,锦衣华服,利兵神器,皆由是而来。” “故人应爱自身、爱他人、应利己身、利他人。” “此所谓:兼相爱,交相利。” “如此说,王孙政能够听懂吗?”询说完之后问道。 嬴政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迷惘与不解。 他饶有兴趣看着询:“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人会有位之高低、种之贵贱之分呢?” 询呼吸一滞。 他张了张嘴:“王孙政此言何意?” “人因为他人的帮助而能存活于世上,这本就是世上所有人都要承认的道理。” “然而先生,既然所有人都是如此存活下来并且互相帮助成长的,那么人应该是平等吧?”嬴政玩味笑着:“人与人之间相互帮助,帮助本身没有贵贱之分、人与人“交相利”,那么理所应当的,一个“小人”也是时刻在利“君子”“王孙”“太子”“君王”的,而理所应当的,“君子”也应利“小人”才对。” “但是为什么……政不需要利“小人”?” 嬴政目光灼灼看向询。 墨家,果然是比儒家有意思的! 嬴政已经兴奋起来。 “兼相爱,交相利”的理论基础是——人依靠其他人的帮助而能存活于这个世界上。 翻译成鞠子洲的话就是:社会分工促成了人自身的生存和发展。 互相帮助、互相爱人,都是以此为根基衍生出来的道理。 而由此可以衍生出道理里,当属:“人人平等”最为根源化。 嬴政正在质疑的,也是这一个衍生道理。 “按照墨家的义理,人与人是平等的,是的吧?”嬴政看着询。 询深深呼吸,凝视满脸兴奋的嬴政:“王孙政为学之天分,询生平仅见!” “先生的意思是?” “不错!”询叹气。 他原本不想那么快就把这些墨家理论的根基性的东西告诉嬴政——嬴政是贵人,是因生赐姓,胙土命氏的秦国王孙,是天生高人一等的存在。 告诉嬴政“是人皆平等”的道理,就是在当面损害嬴政作为“王孙”的合法利益。 询心中已然绝望。 “人因人之帮助而立世,则应互相爱护,互利互助。” “是人则平等!无应因其出身而设贵贱之别!” 询叹气,双手按在膝盖上,想要起身走人。 墨者,尽管义理不被他人接受,但他们自己是不会背弃自己信仰的真理的! 嬴政看着询的动作,缓缓开口:“先生说的道理是对的。” “但是先生——既然理是对的,那么为什么,世上还会出现贵与贱的分别呢?” 询诧异看着嬴政,心中是浓浓的不敢置信。 王孙政,认同了墨家的义理? 他认可了“是人皆平等”的道理? 这怎么可能? 心中感受到化不开的荒谬。 询却无法立刻回答嬴政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是他们墨家单纯依靠自己的义理而一直无法解答的事情。 也因此,墨家常被儒家嘲讽“空想”。 ——墨家的理,与世间的现实不相符。 其他人当然可以说:那是因为墨家的义理是错误的。 但墨家自己人不相信自己的义理是错误的。 可,他们找不到解释现实的理。 墨家,在这一块上,缺乏“现实根基”。 “德之不齐。”嬴政炽热的目光催得询有些急躁。 他抛出了自己曾经设想过的一个结论:“天鬼之为也,于幽冥之中睹世人之行。” “人有德之优差诸等,德高者,天鬼嘉之,德逊者,天鬼厌弃。” “天鬼嘉之者,可以于世间享富贵;天鬼厌弃者,则行运不济。” “渔,则不能获;猎,则不可得。” “累代而有贫富之分,积年而成贵贱之别。” 百家互殴的过程之中,大家都在吸取对方的优点以强化自身。 墨家真正从儒家里吸收到的东西不多,道德叙事,绝对是大头。 嬴政皱了皱眉。 这么解释也是合理的。 但总感觉不对。 “先生请继续!”嬴政再拜道。 …… 灾民们干起活来了。 王翦看着墨者们指导着灾民出城伐木或者挖深沟渠时候井然有序的模样,忽然感觉这么看着别人干活似乎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有条理、有章法的做事情,真是看着也很舒服啊!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注意到来干活的人越来越多了。 很多人脱下鞋子,加入到做活的行列之中来了。 王翦没有注意到这一切,而鞠子洲注意到了。 灾民们昨日一整天的劳动其实都被咸阳城之中的人们看在眼里了。 他们看着灾民们劳动,看着灾民们吃肉,看着灾民们领工钱。 以一天的观望确定了嬴政践行了他的承诺,会给做活的人吃肉和精米、会给做活的人发钱。 于是咸阳城中的人就相信了嬴政。 ——事实摆在眼前了,大家还是比较愿意相信这位以前从未听说过的王孙殿下的。 于是一些虽然不至于遭灾、生活却也并不多么富裕的人也加入到了做活的行列里。 给王孙政做了活,这些并不富裕的人也就能吃他的饭,领他的工钱了。 鞠子洲看着这样的景象,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好啊,终于打下了“信任基础”了!” 鞠子洲心下安定之后只感觉困意上涌,于是他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房间里灯光昏黄,嬴政坐在桌案旁看着鞠子洲睡觉之前新写就的竹简,格外入神。 “叫人给我弄点吃的。”鞠子洲说道。 “师兄醒了啊。”嬴政笑了起来,放下手中竹简:“早已经给你备好了晚食了。” 说着,他声音略微提高一些:“熊当,嘱人将备好的菜饭送来。” “诺。”房间外,熊当应了一声,而后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今天一天,没出什么岔子吧?”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岔子当然是没有出的,我的能力虽不及师兄,但也还是足够应付眼下的事情,更何况,师兄还给我留了竹简帛书。” “那就好。”鞠子洲点了点头:“今天你自己主事,有什么感触吗?” “民事繁琐!”嬴政回答:“饮食便溺皆有学问在其中,而且今日造册,来领工钱的人也真的变多了!” “这部分人需要与昨天固有的那些人区别对待的!”鞠子洲说道:“他们是刚刚目睹事实而相信了你的人,在私人财产上,他们应该是在“贫农”之上,“富农”之下。” “来帮你做活,也只是因为粮食的损失让他们迫切的需要从别的地方找补一些钱财,而非真正的需要靠你活命。” “所以他们对于我,其实并不是那么的信任和忠诚?”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没错。” “关系还是不牢靠啊……”嬴政叹了一口气:“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有两件事情想问一问师兄。” “哪两件事情?”鞠子洲问道。 “我们回秦国的路上收服的那些儒生今天跟新招揽来的墨者打起来了。” “并且……我学了墨者的义理,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我想向师兄请教。”嬴政随意说道。 第四十三章 墨家的背叛 “墨家的义理,说实话,我也不甚了解……不过我们两个分析一下总是可以的,你说一说吧,你所了解到的墨家的理是什么?”鞠子洲说道。 “我觉得,墨家的理,与我们一脉的理有相通之处。”嬴政说道:“墨家讲求我们因为人与人的互相帮助而能存活于世,而能发展壮大,人与人在相互帮助的过程之中是平等的,反对现行的大部分的尊卑关系。” 嬴政详细的将白日里听自墨家钜子询的墨家义理讲述出来。 中间熊启带人送了六个菜进来,鞠子洲一边吃,一边听嬴政讲述。 嬴政复述完墨家义理,鞠子洲吃喝的动作停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传闻之中的“兼相爱,交相利”啊。”他心中不无震撼意味。 墨家这样的思想,其高度,只怕已经超越了同时代的九成思想吧。 所谓的“兼爱”,也就是对所有人之间的,无视阶级与身份区别的爱。 而由此衍生出的一切理论,都极具逻辑性! “师兄,为什么我听了墨家的义理,总感觉他们的理论是正确的?”嬴政困惑道:“但是在某些地方,又如此的与我所知的事实相悖呢?” “墨家的义理很高明,在很大程度上是超越时代的!”鞠子洲喟叹:“他们的理论根基是“爱”与“利”,讲的是对一切“人”爱,是跨越身份、超越种族、超脱时空桎梏的“绝对”的爱与利。” “如果这一观念正确,那么由此而衍生的一切,在理论上都是正确的!”鞠子洲叹气:“但很可惜,这是来自于社会底层阶级者的义理!” “因为来自于底层,所以不正确吗?”嬴政张大眼睛:“这是什么道理?” “不是说来自于底层就不正确。”鞠子洲摇了摇头。 “墨家所谓的“人人平等”,是建立在“绝对”的爱与利之上的。” “这是很典型的,来自于底层的观念。” “因为高高在上的人们,不会把脚下牲畜一般的存在当成是同类去“爱”,更不会承认他们对于自己的爱与利。” “只有身体与心理都在底层的真正愿意为底层人发声的知识分子才有可能会在目睹了战乱、见识了诸侯与氓隶被豚犬般杀死,心中破除了对于旧的“正义性”与“神圣性”的迷信之后,才会意识到,原来诸侯与氓隶一样,都是一刀就可斩杀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会从无到有地悟出“人人平等”的道理。” “在这一点上,墨家不愧为起于社会底层的理论。”鞠子洲叹气;“但是他们因此而生的对于世间所有人的“绝对”的爱与利,是错误的!” “后面的一切理论,因为根基的错误而错误。” “什么意思?”嬴政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因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之相对的,也就不存在什么无缘无故的“爱”。” “至于所谓的绝对的“爱”,所谓的“德”,自从我们有了尊卑之分别、阶级之分化以后,就没有过这种东西了!” “你庶人可以去“爱”君王,“利”君王,但君王真的会反过来以相等的姿态与程度去“爱”庶人,“利”庶人吗?” “阿政,你给了外面那些灾民一口吃的,一个挣钱的机会,他们就会信任你,爱戴你,愿意为你效死。” “但是反过来,他们给了你一口饭吃,给了你一点钱,你会愿意为他们效死吗?” 嬴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墨家的义理,出问题就出在这个根基上。” “他们不应该有“绝对”的爱!” “他们不应该爱那些王侯将相!” “因为那是他们的敌人。” “墨家应该消灭那些家伙,而不是去“爱”他们,“利”他们。” “子墨子固然伟大,但是阿政你回答我,他墨家的“根基”是谁?”鞠子洲问道。 “墨家的“根基”?”嬴政想了想:“是底层人。” “是底层人,严谨一些说,是拥有一些技术的手工业者、以及拥有一定量的自己土地的中农、富农。” “他们提倡自己的“爱”与“利”,本质上也是为了抬升这群底层人的社会地位。”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墨家结社、共财、止战,他们的确很高尚。” “但他们做的事情是什么?”鞠子洲问道:“单纯的以自身的“义”去判断一切,并且阻止战乱,游说君主,以抬升底层人民的地位。” “这些事情,别人做,是泼天好事,是道德高尚。” “但墨家做,就是背叛!” “为什么?”嬴政问道。 “因为墨家的“根基”是底层人。” “他们应该要效忠的,也是他们的“根基”,也就是那群底层人!” “但墨子囿于时代与见闻,他不能明白他的“根本”所在与他的“根本”所要求的一切——那些人的要求,从来都不是维持现有的格局,从来都不是靠着什么君王的认同、恐惧与怜悯来为自己争取活路,为自己争取地位的抬升!” “他们要的是……”鞠子洲握住拳头,在嬴政面前扬了扬。 嬴政立刻会意:“他们要的是以一场绝对暴力所引导的战争,以战争将君王、将相全数杀灭来达到自己地位的提高!” “墨家曾经是有做到这一切的能力的!”鞠子洲嘿嘿笑了两声,他牙齿白森森的,若亡人骨骼:“但是墨子虽然厉害,却也仁慈。” “他在学习来自于上层人物的儒家知识的同时,也学到了儒家的“复古”特性与妥协性!” “因此他瞻前顾后,不敢以自己已经拿到手的暴力去改变世界,害怕有太多无辜的人因自己而死去,害怕破坏了世间现有的格局而引发动荡。” “原来如此!”嬴政听闻如此,胸中顿时生出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气:“如我是子墨子,我必当引众民,杀君侯,夺社稷,重立神器!” 铿锵有力的童声传出房屋,惊得门外侍候得熊启一阵胆寒。 “但你不是墨子!”鞠子洲看着嬴政,眼神冰冷。 他抿了抿唇。 我可从来没想过要你做区区一个墨子! “我是秦王孙政!”嬴政仰头看着鞠子洲,开心笑起来:“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鞠子洲见嬴政很快回过神来,这才笑了起来,喝了一口米酒,说道:“那么,阿政,我要你开始学习墨家结社的手段!” “为什么?”嬴政疑惑:“我们本门的手段不是应该比墨家的手段更加高明吗?” “但是墨家有其可取之处啊。”鞠子洲摸了摸嬴政的脑袋:“取其长,补己短嘛。” “你不学一些墨家的手段,墨家之人又如何肯信服你呢?” 嬴政立刻意识到了鞠子洲话语之中隐藏的深意,他点了点头:“那好吧,我明日就去学习!” 第四十四章 学墨 走出鞠子洲的房间时候,嬴政整个人脑子都有一点发胀。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微微叹息。 虽然存了试探师兄的目的,但嬴政对于今日刚刚接触到的墨家义理还是比较尊敬的。 因为他大致可以理解那种崇高而极具逻辑的思想。对于墨者的纯洁性,嬴政也是发自内心的佩服——那是他所无法做到的。 可,鞠子洲随意的将那种值得敬佩的崇高与逻辑明晰的伟大思想拆解成为一块又一块最本质的东西。 轻描淡写,精准果决。 这一点能力,让嬴政为之迷醉! 他很想要拥有这样的能力。 可他现在甚至无法模仿! 只是听一听鞠子洲拆解墨家思想,他就头昏脑胀。 天生的超强记忆力赋予嬴政的是超乎常人的阅历与理解能力。 但即便是理解能力与阅历超乎常人,嬴政也完全无法理解鞠子洲目前的境界。 私心里,嬴政对于鞠子洲,敬为神明。 “王孙。”熊当站在嬴政身边,欲言又止。 熊当现在想要劝说嬴政远离鞠子洲。 因为他现在看出来了,鞠子洲这个人虽然表面上人畜无害,待人和善,但他这个人是近乎疯狂的一个人! 他的思想绝对是最可怕的武器。 但熊当不敢开口。 嬴政回头看了一眼熊当,目光有着鞠子洲一样的冰冷漠然。 熊启立刻躬身一礼。 “你想说什么?”嬴政问道。 熊启一言不发。 “机会给你了,现在不说,以后就无需再提。”嬴政说道。 “谢王孙。”熊当说道。 夜晚过去,雨势在清晨时候减弱一些,嬴政吃过早饭之后便来到灾民营地旁的高台上俯瞰脚下。 他看得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往灾民营地这边赶来。 过来之后,按照营地原有的,被挑选出来维持秩序的强壮灾民丈夫的引领下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然后被编为十人一什的队伍,跟随大部队去做活。 两千多名丈夫分为两百多个什,伐木的伐木,织网的织网,凿石的凿石,一派热火朝天。 嬴政看了一会儿,从高台上下来,回到书房,墨家钜子询早已等候于此。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王孙政方才是去观看灾氓劳作了吗?”询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现在是我开始赈灾的第三天,营地里已经有了最基本的秩序,但是粮食不足,所以我使灾民之中的丈夫在钜子的弟子的指导之下编织大网,准备教他们去捕鱼。” “此时捕鱼……”询皱了皱眉,脸上显出苦涩:“大雨之时,渭水捕鱼并不多么安全吧。” “但是粮食不够了!”嬴政看向询:“人总要吃饱的,不是吗,巨子。” “王孙果然仁德。”询老怀欣慰。 嬴政如此表现,又有手腕可以把控住这些灾民,不使生变,当真不枉自己这么老大年纪还去指使弟子激怒儒人而后抓住借口把那几个儒人打成重伤。 “不是仁德!”嬴政认真盯着询:“我的王孙地位,虽说来自于血脉高贵,但所谓的“高贵”血脉,其实也是由这些民所托举出来的!” “没有了他们利我家,我家便无今日之荣。” “民爱我,利我,我所以爱民利民。” “这并不是我的仁德,而是我对于他们的职责!” 询有些惊讶。 自己才与嬴政讲述墨家义理不过一天,嬴政竟然就可以将义理运用自如! 这等天赋,果然非常人也! 询点了点头,迅速镇定,而后捶了捶自己的脑袋:“王孙所言极是,老朽到底老了,心智衰朽,都快要记不住子墨子的义理了!” 熊当看着询粗壮有力的胳膊,又看了看细胳膊细腿的嬴政,微微叹气。 他又想起昨夜华阳王后的话了。 “政儿如今是我们的人,他心机越是诡谲,智慧越是超人,于我,利益便越大,这难道不是应该欢喜的事情吗。” 可是王后啊……九岁孺子心智如此,以后我们真的没有能力把控他的! “先生有弟子代为记忆子墨子的大义,何忧自身衰朽呢?”嬴政以懵懂纯真的眼神看着询:“我师兄说,人的形体总是会老朽走向衰亡的,但是只要他的精神智慧传承下来,那他便是永远不死的!” “师兄?是那位“鞠先生”么?”询挑眉,衰老的面庞上有些探询意味,左手握拳,眼底闪过一丝杀机。 “我师兄自幼于我一同长大,尽心爱我利我,于我,乃是兄长一般的人物!”嬴政笑了笑:“他很崇敬子墨子,也是他教政向先生学习墨家义理的!” “师兄说,学好墨家义理,政便可以拯万民于天灾,挽大世于既崩!” 询紧握的左拳微微张开:“原来如此,王孙的这位师兄倒是一位有智之士啊!” “师兄当然聪明!”嬴政笑了笑:“师兄还说,他年少时曾从一位别国墨者学习经义,如今教授我的救民法,也是从墨经之中悟出的!” 左拳变为掌。 询有些惊喜。 墨者! 那位“鞠先生”,是一位墨者? 一瞬之间,他心底闪过各种念头,有些释然:无怪乎王孙政可以不以苛法而御数千灾民,将他们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原来是我墨家术! “那么敢请问王孙,您的师父是哪一位墨者?” “政不知!”嬴政遗憾摇了摇头,脸上显出悲伤:“师兄说,家师早已不在人世。” “未曾留下名姓?”询按捺喜悦问道。 “不曾。” 儒士是巴不得名传千古的,不会不留名姓;名家更是重名;农家衰微,残支还在秦国边地种地;纵横家内斗成风,直接排除;阴阳家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唯独不讲求实事…… 教授法术义理而不留名姓者,唯有道家子与墨家人! 道家或狂悖、或苛法,都是不依常理之人,一时兴起,不留名姓,或者给自己改个名字都很正常。 墨家之中的纯人,甚至会抛弃自己的名姓。 询自己,就是弃姓而奉义理者。 “约略是一位纯人墨者吧。”询悲伤感叹:“墨者之中,抛弃名姓而奉义理者,实在太多,老朽原出于曹氏,魏国人,十五岁斗剑为墨者所败,便跟随那位墨者,回到秦国,抛弃旧名姓,如今已有四十一年了!” “家师……很可能是一位墨者?”嬴政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师兄所授道理,与墨家义理如此相通……” “王孙政!”询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板起脸问道:“你可愿从老朽,学墨家经义?” “政愿学!”嬴政起身,走到询面前,跪拜下去,俯身以受理。 “大善!” 第四十五章 办法 “二三子,赶快把地基夯实,待会儿墨者们是要过来验收的。” “是啊,验收不合格,今日午食可是要扣掉我等的肉食。” 墨者熹离得远远的就能听到秦人的呼喊。 今天,他听这样的呼喊已经听了很多遍了。 墨者参与到灾氓营地的工作里已经是第二天了。 今日早晨,王孙政正式受墨家义理,向钜子询提出要学习墨术。 理论部分的教学被钜子按下,转而先以眼前的实事进行一场墨者关于组织众人修建建筑物的教学。 这是对于墨者守城术的缩略,也是最能够体现墨者结社成团的凝聚力与创造力的所在。 钜子教授王孙政这一点,当然是为了向他展示墨家学问的优越性——儒家和道家以及其他百家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处理手段相当少。 于是墨者们顺理成章拿到了制定和修改营地里的一些规则的权力。 奖惩制度,就是他们首先修改的东西。 “制式木楔总长度是四尺,在地面部分是一尺三寸,合格。”熹掏出墨尺量了量,而后纵横一数:“方九尺之地,按规矩应立楔十六根,实立十六根,合格。” 说罢,拿出小锤,在地面敲打了几下。 “啪,啪。”泥浆飞溅,钉头小锤并未能够砸入地面太多:“地面夯实,合格。” “你等一什工事进度完成、质量优良、甲上。” “什长是谁?”熹问道:“报上名字,待会儿将你十人名字勒入木楔之上,便可以去领取今日的午食与草鞋。” “谢墨者。”一个精瘦男人站了出来,报上名字,亲眼见着墨者在绩优简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才喜笑颜开。 录入绩优,意味着他们这一什人每人今天能够多拿一两钱、多喝二两酒。 墨者录下名字之后迅速赶往自己辖区之内的下一处工地。 他们这是在为受灾的灾氓建造新房子。 先期施工,是以石匠凿石,制造石锤,填土以石锤将地面夯实,而后打入木楔,然后在木楔上掏孔,以榫卯结构横连,打造简易且实用的房基,迅速建造出房子。 如今只是进行到打房基的一步,墨者们画出图纸、制造模范,以此为基础让灾氓们跟着学习打造制式木楔、榫卯、横梁等物。 虽然初期进度很慢,效率极低,但胜在随时可以更换零件,后面建造之时省心省力。 “果然是比我指挥时候要更有条理、纪律也更加严明!”嬴政看着各司其职的众人,眼底闪现一些明悟。 “王孙政如今可见到我墨家墨术的厉害了吧!”钜子询捋须站在一旁,笑眯眯的,十分开心:“秦国过去的制式弓、弩、箭、戈、盾等兵器,亦都是按照我墨家的手段,先由墨者实践,而后定其长短、规定模范,而后制作的。” “现如今秦国几乎所有的兵器,都是按照当初我墨家的规定长短、薄厚、重量来打造的,几乎不差分毫!” “这也就是说,将士在战场冲杀,自己的武器坏掉了,随手在身边取用,身畔战友的弓、弩、剑、戈、盾等兵器都与他自己原本的兵器差不太多,即便不甚习惯,但也不会影响使用!” 嬴政点了点头。 尽管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重要,但是只消看一看钜子询如今的神色便知道他是在炫耀。 能够让一名钜子炫耀的事情,必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渔网编织得怎么样了?”嬴政问道。 一旁的墨者立刻走了过来,汇报进度:“已经编织好了三面大网,今天下午便可以再往渭水捕鱼。” “大雨之时,即便网编好了,所能捕到的鱼,也必不会多。”询叹气:“王孙,还是且先休住吧!” 嬴政摇了摇头:“王上所批予我的粮食只有两万四千斤,盐只有百六十石,按照目前的雨势,雨水还要下个一两天,即使雨停,咸阳左近的粮食定也会大量减产。” “今晨我师兄去市中问粮价,尽管王上已经勒令商贾不准涨粮价,但粮价还是涨了一些,而且许多商贾谎称粮已售罄,师兄说,他们定是要囤积粮食,等到贫困灾民无粮可以食的时候大肆涨价。” 嬴政摇了摇头:“所以等不得了!” “王孙政的意思是?”询问道。 “目前所能够用的手段无非就是“开源”“节流”二法。” “节流是不可能的!”嬴政傲然说道:“若不能使我之民众吃饱,那么我这王孙还做的什么?” “所以政目前唯有开源法可以用!” “眼下开始织网捕鱼,便是“开源”。” “待雨停之后,还要组织妇人二十人为一队,往四野之处,寻摘野菜野果,届时每日将人聚拢,以大镬烹食,使民集中就餐,按人分配,最大程度的减少粮食损耗与木柴损耗。” “这是为何?”询问道。 “师兄说,这是墨家守城手段的变种。” “快到冬天了,必须储存足够的粮食,集众人之力,才能够让无粮无柴的贫民存活下来!” 询略微思衬,便知大镬集中烹食、民众集中就餐的好处就是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食物与木柴的损耗。 “鞠先生果然大才!”询点了点头:“只是不知是我墨家哪一位大贤的弟子!” …… “也就是说,没办法拿出更多的粮食了?”鞠子洲问道。 宦官熊当苦笑着摇了摇头:“鞠先生真的要的太多了!” “即便是王上想要解决掉“国中之毒”,但其实他也不会付出太多的财物代价……修陵可是一件大事!” 秦王陵! 先王去世之后没多久,赢柱就已经开始修建属于自己的王陵了。 他继位时就已经五十多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当然要为自己早做准备。 拔除“国中之毒”的事情,是他为自己准备的身后名;而陵寝,则是身后身。 如今有事死如生的习惯,一位秦王的陵寝里,是需要大量的财物作为填充的。 所以秦王的财务状况也并不多么健康。 他不可能再拿出更多的钱粮供鞠子洲和嬴政两人挥霍了!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那好吧,那我便自己去想想办法。” 其实,办法也并不多。 鞠子洲抿起唇,眼神逐渐变冷。 第四十六章 抽薪 傍晚,雨势变小,原本预计还要下两三天的雨已经有了要停的趋势。 灾民们在墨者们的指导下将简易的木板房如搭积木一般拼出来,而后经受检验,最后再房中点燃火把,做最后的“杀青”工作。 王宫之中,鞠子洲与嬴政对坐,桌上肉汤升腾香雾,烤肉泛着油花,只是两人都无心享用美食。 “秦王那边不可能再有更多的钱粮给我们了!”鞠子洲叹气:“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一旦进入冬季,要不了一旬,我们收罗的这些灾民就会有接近一半冻饿而死。” 嬴政沉默一下,说道:“今天我教灾民去捕鱼,两百人,一下午的时间,得鱼虾计八百余斤。” “鱼晒成干,虾蟹尽快吃掉。”鞠子洲顿了顿说道:“河中泥螺、河蚌等类河鲜也捕捞一下吧。” “也是尽快吃掉吗?” “对!”鞠子洲点了点头:“要烹久一些,以免人吃了未煮熟的河鲜染病。” 又是这个! 嬴政记住了这个“吃了未成熟的河鲜染病”的话,问道:“现在市面上可以买到的粮食有多少?” “不足三千斤。”鞠子洲摇摇头:“不必等这些人了,你那边应该已经探过墨家的底细了吧?” “墨家可以拿出五千斤粮食!”嬴政略微有些高兴。 “这么多?”鞠子洲惊讶:“我还以为墨家都是一群穷鬼呢。” “询说,墨家已经与过去的墨家不同了。”嬴政叹气:“他们已经很少有人具有古墨家的那种死不旋蹱的勇气了!” “很正常的事情。”鞠子洲说道:“以前死不旋踵,是因为没得选,当时他们除了自己的“义”,什么都没有,所以结社求活,本就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有了变好、过上好日子、提高社会地位的机会,当然就不惜效死。” “但现在他们不再是那些地位卑贱的匠人了。” “作为墨家背叛根基的报酬,他们也已经成为了人人都认可的“显学”,弟子门人都有了“士人”的身份,又长期被秦国锦衣玉食供养着,早已经失去了当初锐气!” “每一个学派、政党都会有这种由崇高向堕落的趋势,这是现阶段里无可避免的。” 嬴政点了点头,记下了这段话:“我们目前还缺少多少粮食?” 鞠子洲拿出了账本,说道:“我们现在计有丈夫两千九百四十四人、老者六百零三人、妇人两千一百零七人、孺童三千三百六十七人。” “撇除掉一千五百四十一人的后来加入进来的中农、富农,还有七千四百八十人需要养活。” “按照人每日两餐、餐一斤半来算,撇除掉渔获和猪羊等物的充饥效果,我们还差二十一万七千斤粮食。” “但是这个数字是按标准来算的。” “冬日里,如果我们囤积足够的柴的话,完全可以按最低标准算。” “最低标准是保证这些人的存活、只保证能够做活的丈夫吃干饭,并且饱食,那么缺口就可以缩小到十万四千斤左右!” “怎么会缺这么多?”嬴政看着竹简上的数字,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因为我们需要确保的是让这些人成为你的“根基”!”鞠子洲说道:“所以要让他们感受到有你存在的冬天,比没有你存在的冬天过得好,所以饮食上,必然要有所提高。” “因此,即便是最低标准,也需要让他们大致能够充饥,而不是一直挨饿。” 嬴政点了点头,脸色微黯:“师兄能想到办法吗?” “这么大的粮食缺口,我是没有办法的!”鞠子洲叹气:“只能用钱买。” “不如继续向王后要钱?”嬴政问道:“我们是盟友,要钱的话,她肯定不会不给吧?” “拿她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鞠子洲摇摇头:“现在你可能觉得她给钱给粮都很大方,也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但往后你就知道了。” “也不行吗?”嬴政很是烦躁:“那我们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 “问你母亲要、问墨家要、问灾民要。”鞠子洲说道:“粮食没办法,但钱是有办法拿到的!” …… “城外没有出岔子吧?”赢柱半躺在榻上,咳嗽了一阵问道。 一旁华阳王后立刻奉上热茶,并为他轻抚后背,舒缓呼吸:“没有出岔子,政儿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熊当站出来从袖中取出一张帛书,恭敬递交给秦王赢柱。 赢柱看完帛书,苍老的脸上浮出些许嫣红。 他笑道:“果然不枉寡人花耗如此精力钱财,这位“鞠先生”,当真是稀世大才啊!” 笑着,赢柱又咳嗽起来。 华阳王后一阵手忙脚乱,赢柱撕心裂肺地咳了一会儿,缓过气来,扬了扬手:“好了,何必那么着急,寡人身体还好!” 他强做镇定与健康,然而语气之中已经带着无法挽回的暮气与沉沉的疲惫:“着即以寡人之名,依照王孙政在城外施行的“以工代赈”法门来订立基础,将给与平氓的工钱削减一半,吃食降为半干稀的藿菜羹,免其徭役,施发政令,以最快速度施行下去。” “此事,要瞒住王孙政!” 华阳夫人听着秦王赢柱施令,眼神复杂。 “至于王孙政……”赢柱略微思考,说道:“寡人亲自来拟一道密令。” 说着,赢柱看向华阳王后:“王后,你陪伴寡人多少年了?” “回禀王上,妾自十四岁嫁王上,至今已有十九年了。” “十九……咳咳咳咳咳……”随后又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王上……”华阳王后帮着赢柱顺气,眼底悲哀,遮掩不住。 秦王赢柱,迟暮了。 “太子那边的小动作还没有做完吗?”赢柱虚弱问道。 “应许已经做完了。” …… “子楚,拜见先生。”异人在青宫之中,跽坐席上,对着一位老者进行叩拜之礼。 老者头发花白,一只眼睛张着,眼神有些浑浊,他身后,两名弟子惴惴侍立。 “老夫孙淹,拜见太子殿下。”名为孙淹的老者微微颔首而礼。 “不韦,拜见孙先生。”吕不韦在一旁再拜奉茶:“此次邀请孙先生来,是为请先生授太子治国之术!” 第四十七章 阳谋 “治国之术?”孙淹睁大了自己还能张开的那一只眼睛,努力的想要看清楚面前的吕不韦与子楚:“老朽所学,可并不是什么黄老之学,更无有治国之能。” 子楚看了一眼吕不韦。 吕不韦拍了拍子楚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孙先生何必过谦,不韦素知孙先生之高足鞠子洲有治国安邦之能,作为他的老师,想必孙先生更是学究天人者也!” “鞠子洲?我的弟子?”孙淹眸中尽是疑惑:“鞠子洲是谁?” 吕不韦心头猛跳,看向孙淹身后的两个弟子。 那两人也是一脸茫然。 吕不韦咽了一口唾沫,眉头高高挑起。 …… “那我就先回去睡觉了。”鞠子洲吃完了面前的最后一块烤肉,擦了擦嘴说道。 “你也早点睡觉。明天雨差不多就要停了,需要安排的事情又多咯。” “好。”嬴政点了点头,慢慢吃起晚饭。 出王宫时候依旧是王翦为鞠子洲驾车。 到达客舍,鞠子洲将下车时候,忽地想起什么一样,从身上摸出一枚符印,扔给王翦:“王宫门口的那几千人之中,你可以选出五百人,编成队伍,供你指挥。” 王翦看了一眼手中的符印,顿时吓了一跳:“鞠先生,这您是从哪儿弄来的?私取这东西可是要杀头的!” “秦王给的。”鞠子洲笑了笑:“虽然不会给太多的钱财粮食,但是他拿了我跟阿政的东西,总是要给一些酬劳的!” “这五百人的编制算是赠送给阿政的补偿,你可以凭此去领五百人份的粮食与兵器,训练一下,过几日说不定要用得到这些人呢。” 王翦口干舌燥:“真的是秦王亲赐吗?”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鞠子洲问道:“你如果没想好的话,可以回家去喝点酒,冷静冷静,自己仔细想一想,明日早晨我等你答复。” “这……”王翦目送鞠子洲走入客舍。 他拿着手中符印,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理不清思路,于是咬了咬牙,将符印收回自己怀中,驾车回家。 总有人可以理得清思路的! 鞠子洲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先是泡了个热水澡,而后拿出自己珍藏着的帛书。 熟悉的简体字。 《秦始皇改造计划》 “第三步:引导嬴政树立对于生产力发展的渴望。” 达成! 鞠子洲以笔蘸墨,将这一条彻底画黑,黑到再也看不清楚一个字。 计划之中简简单单的一行字,鞠子洲的行动里,却足足有十几日的苦功。 ——生产力发展对于阶级社会的资源掌控者而言,从来都不是必须的。 甚至儒家这一类极端复古的学派所主导的社会里,资源的掌控者还会有意识地抑制生产力的发展。 鞠子洲的计划里,对于嬴政的意识形态的塑造,必须是全方位的。 所以他需要让嬴政对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强烈的渴求。 本来的计划是在他的父亲子楚即位秦王之后才开始这样的设计。 但嬴政主动将《邯郸调查》进献给赢柱的做法却实实在在地提前了他的计划。 在这件事情上,鞠子洲稍微有些被动。 但也没所谓,反正目的是一定要达到的! 现在嬴政也应该对于生产力的发展有了渴求——他是缺粮食的。 而且缺的极多。 明面上说,十几万斤的粮食,是他收拢王宫之外的那些灾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实际上,鞠子洲这里就是在趁着嬴政数学不好,实际做事经验稀缺和对于底层平民生活的不了解才玩了个花样。 这花样,跟他之前用数字游戏在赢柱面前夸大事实的手段一致。 不能说是谎言,但其实,也与实际的事实有所出入。 这么做,最大的目的就是扔给嬴政一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缺粮! 你嬴政想要把握一切的生产关系,那你就要从掌握面前的生产关系开始。 你要掌握生产关系,就要给你的子民吃饱饭。 要给人吃饱饭,又没有能力从权贵手中夺取利益,你就只有一条路走——发展生产力! 这,就是阳谋! 鞠子洲拿出一只竹简,慢慢拟定下一步的计划与说辞,夜色渐渐深了。 …… 嬴政吃完晚饭也没有睡觉。 他睡不着。 愁! 巨大的粮食缺口摆在面前,嬴政其实连饭都不是多想吃。 可是,终归,他是要做事的。 草草吃完了饭,嬴政便立刻去到青宫之中寻找自己的母亲。 嬴政不是傻瓜,他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决定了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不会给自己任何帮助。 而华阳王后那边……既然再拿她的东西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么嬴政也就暂时搁置了向她求助的打算。 不到万一不得已,还是不向那边求助。 至于其他人…… 嬴政回想起鞠子洲的话。 向母亲与墨家拿钱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向城外的灾民要钱? 他们不是没钱吗?如何向他们要钱?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嬴政思考了一阵,便放弃了思考。 暂时想不通的事情,还是不去想,先做好眼前的事情。 反正以后师兄总会给我一个解释的。 嬴政见到母亲,很轻易就要到了数百斤黄金和许多值钱的玉石。 虽然没有怎么负起当母亲的责任,但是赵姬在财务方面,始终是未曾亏待过嬴政的。 嬴政拿到了这些钱财,原本还挺高兴,但是一想到如今的粮价,好心情顿时消失无踪。 “还是缺粮啊!”嬴政抓了抓头发,无论如何想不到任何破局的办法。 如果手里能有多一些的粮食就好了! 嬴政如此想着,心底却忽地响起鞠子洲的声音:“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生产力…… 就是人获得食物的能力吗? 生产力,就是如此决定生产关系的吗? 嬴政冒着雨,坐在台阶上仔细思考着这句话。 自己是有着正确的道理的。 也知道自己的根基理应是平民。 更知道,只要给予他们相对的公平,就可以获取到颠覆这世界的力量。 但,现实是,要想给予这么多人公平,就必须要让他们吃饱、甚至吃好。 要达到这个目的,自己必须要有更多的粮食,更多的钱财。 但自己没有这些! 最大的问题是,必须要想办法得到这更多的粮食! 那么,如何获取粮食呢? 第四十八章 谋算 雨声淅淅沥沥,冰冷的雨水滴了下来,一点点砸在嬴政身上,冰凉,却并不如何讨厌。 焦躁的心思一点点被凉沁沁的雨丝洗涤,大脑变得冷静而客观,悠悠然如高居云端的神灵,俯视人间一切的纷繁杂乱。 眸中,“生产关系”所代表的丝线缠绕,人世仿佛一场不知何人设下的游戏,莫名的存在操弄着基本的规则。 而嬴政自己,则被缚上代表“生产关系”的丝线。 他可以凭借身上的“丝线”去操纵别人的行为,有些人也可以凭借嬴政身上的丝线操纵嬴政的行为。 此时嬴政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的不安与恐惧,他平静审视自己身上的“丝线”。 有些坚固粗壮,有些细若蛛丝。 而目光所及,却有一个人身上干干净净,几乎一“丝”不染。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鞠子洲! 他手中把控着一条“丝线”。 “丝线”的另一头,连接在嬴政自己身上。 两人的关系之中,鞠子洲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 嬴政抬头仰望黑空,细雨落在眉眼之间。 他忽地笑了笑。 脑海中响起鞠子洲的话。 “他拿到了利益,可能心里骂你傻鸟,骂你败家子,但他会相信你是真的要给他利益的。” “之后你给他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实现目标就能得到极大的利益,然后给他实现目标的路径,这个时候他会怎么样呢?” “舍命狂奔!”嬴政盯着漆黑深空,平静说道。 他没有任何的愤怒与惶恐,而是平静地说道:“师兄给了我“利益”,并且为我树立远大目标,实现目标就有极大利益,然后给了我实现目标的,切实可行的路径!” “我要沿着他给出的路径,舍命狂奔。”嬴政笑了笑,小脸上一派天真拙稚,自有孺童未经世事沾惹的干净澄澈。 …… 清晨,雨势渐收,灾民营地处,青铜大鼎烹饪早食,带来一派嘈杂生机。 秦吏们早已经退场两日,取而代之的,是墨者们站在一边维持秩序。 这群衣衫看着比一般的农民还要破旧的家伙严格按照制定好的章程来分配粮食。 灾民们也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取食方式,与身旁的熟人互相私语着,排起长队。 王翦一边吃着饭团,一边把玩手中符印,看着眼前的长队,觉得这个活似乎也并不多差。 五百人的员额,总比每天给秦王驾车要强得多! 王翦吃完最后一口饭团,转身去往王孙政所在的临时书房。 此时,墨家钜子询还在为嬴政讲述墨家义理。 嬴政认真听着,小小的脸上满是憧憬与渴望。 “拜见王孙殿下。”王翦一礼之后朝询揖了一揖:“钜子晨安。” 询点了点头。 “你来做什么?”嬴政问道:“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营地里面维持秩序吗?” “回禀王孙,卑下是来应允领兵之事的。”王翦笑了笑;“我愿意领五百名兵士进行训练!” “五百兵士?”嬴政疑惑看着王翦:“你……” “鞠先生昨晚说的,我可凭此领五百兵士。”王翦晃了晃手中的符印。 嬴政脸色一变:“这是秦王赐予的?” “是啊。”王翦点了点头。 嬴政沉默,眼底神情变幻,忽地意识到什么一样,挥了挥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做事吧。” 王翦虽然有些纳闷,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拿着兵符离开。 嬴政朝询礼了一礼,说道:“有劳老师为政授礼了,只是政如今有要事,要耽搁一些时间,还请老师恕罪。” 询点了点头,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事涉兵权,肯定是大事:“王孙自去吧,老朽也该出去走一走了,人老了,总是坐着也不好。” “多谢老师。”嬴政躬身,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嬴政走着走着快步跑了起来,熊当紧随身后,不敢发问。 “驾车,去找师兄!”嬴政跑了一会儿,有点累,于是吩咐道。 熊当立刻应命,备了车驾,载起嬴政去客舍里寻找鞠子洲。 鞠子洲此时倒是没有乱跑,而是坐在自己房间里整理详细计划。 嬴政急匆匆地来到,鞠子洲倒也没有多惊讶,只是搁下笔,平静问道:“怎么了?” “兵权的事情!”嬴政死死盯着鞠子洲的眼睛,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到底怎么回事?” “秦王的补偿。”鞠子洲笑了笑:“这只是一部分。” “补偿?什么补偿?”嬴政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补偿,一般只有对不起别人之后才会有补偿吧? “你猜?”鞠子洲歪了歪头。 嬴政猛然回头,看向熊当:“你,去营地之中帮助墨者维持秩序!” “诺。”熊当立刻领命退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究竟怎么回事?”嬴政问道。 “秦王把“以工代赈”法以他自己的名义施行下去了。”鞠子洲说道:“这件事情,官面上与你我无关,即便有关,也只是你我在睿智英武的秦王陛下的指挥之下,实行咸阳附近的以工代赈法来消解“国中之毒”。” 嬴政脸上浮现出狰狞神色。 “什么?!”他不敢置信,却又无比愤怒。 “他怎么能如此作为?”嬴政悲愤喊道。 喊着,他起身拔剑,一剑砍在身旁的柱子上。 随后,是一剑又一剑。 他在泄愤。 鞠子洲坐在那里平静看着嬴政发泄。 良久,嬴政累了,松手将剑仍在地上,自己瘫坐在地板上,小脸上满是委屈与不甘。 “以工代赈”来消解民怨的法子,是鞠子洲提出来的,是嬴政费心费力地施行,把它变为现实地。 嬴政本打算以此来为自己揽名,为自己争取掌握更多的生产关系做准备。 这件事情,意味着大量的民望与生产关系。 但这一切现在都与他无关了。 满心期望尽数落空。 所有的指望如今都没有指望了。 嬴政心中悲切愤怒,可想而知。 “师兄,秦王他,他怎么能这样?”嬴政看向鞠子洲,满眼不解。 “因为秦王的权力最高,高到比真相还高。”鞠子洲看着嬴政慢慢恢复平静,于是说道:“所以他可以恣意妄为。” “而且巧的是,他就快死了!” “因为将死,所以秦王需要为自己争取一点“贤名”,好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史书。” “因此他窃据我们的劳动成果。” “不过还算好,他虽然吝啬,但到底是给了一些补偿。”鞠子洲拉起嬴政,扶他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而且,他如此急不可耐地将政法施行下去,肯定会出问题的!” “什么问题?”嬴政问道:“于我们何干?” “各种问题都会有!”鞠子洲笑了笑,有些得意:“那些问题,对于你,就是机会!” 嬴政慢慢张大了双眼。 第四十九章 开诚 (感谢凯尔特路人的盟主) “还记得最重要的是什么吗?”鞠子洲问道。 “关系!”嬴政毫不犹豫回答。 “是啊,关系才是最重要的。”鞠子洲笑了笑:“因为一切的所谓“权力”也好,尊贵也好,都是建立在“关系”的基础之上的。”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与之相对应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我大致可以理解。”嬴政想了想,问道:“但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都是什么?” “经济基础,是主体生产关系的总和;上层建筑……”鞠子洲挠了挠头:“就是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制度”“文化”和“思想”的总和。” 嬴政不解。 鞠子洲摸了摸他的头:“在我们的理论之中,“秦王”这样的一个位置,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其实,它也就是上层建筑里面的一个简单的“职位”而已。” ““秦王”、“赵王”“太子”、“王孙”这些东西,都只不过是“职位”。” “本质上说,跟你所见到的“骠骑”、“奴隶”,区别不大。” “最大的分别,可能就是对于“生产关系”的掌握。” “他们都是被包含在“制度”之内的“职位”。” “是被“生产关系”所决定的东西!” 鞠子洲轻描淡写地将“秦王”地权力解构开来,找到了它的根本。 一边的嬴政被这番话震慑得好久都没能缓过来。 他看着鞠子洲,目瞪口呆。 掌握一国最高权力、生杀予夺的秦王……只是一个“职位”? 他迷茫看着鞠子洲,又连忙向外看,回过头才想起,熊当已经被自己赶走。 心中稍稍安定,嬴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 心跳急促。 思虑忍不住回顾鞠子洲曾经讲述过的理论。 生产关系…… 利益…… 话语权…… 一切的一切组合起来,在今日终于拨云见日,让嬴政窥见了自己学派的全貌。 那是超越他的一切想象的! 甚至超越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的想象。 嬴政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昨夜雨中思虑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师兄他知不知道我已经猜到了? 或者,这其实也是师兄预料之内的? 他教授我“生产关系”的理论的时候,理所应当就能想得到我能够猜到他对我的引导和掌控吧? 他不怕吗? 嬴政心脏怦怦怦地跳。 鞠子洲将方才还在写的竹简递给嬴政。 嬴政接过竹简。 “以工代赈”的施行之中会出现的问题。 嬴政看到这行字,忍不住抬头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知道为什么在最初秦王召见我的时候,我会与他谈论“国中之毒”的问题吗?” “为什么?”嬴政问道。 “因为秦王快死了!”鞠子洲盯着嬴政说道:“快要死的人,他会怎么办呢?” “会怎么办?”嬴政问道。 “他会想活下去!” “但是秦王没办法活下去了!” “他是王,是秦国之中最有权势的人,他都没办法找到为自己延长生命的宝物或者能力,那么就意味着,他死定了!” “死定了的王,会考虑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身后名和身后身。” “也就是“名声”、“陵寝”。” “他要留一个美名,更要为自己的陵寝聚拢财宝。” “于是我给了一个办法来解决“国中之毒”。” “这个办法,意味着巨大的美名,无论是谁最初来实践,只要秦王看得到这个办法拥有可行性,他就会立刻将功劳据为己有!” “这是最符合他的个人利益的!”鞠子洲脸上古井不波。 “如果他并不是一个将死之人,或者不是一位“王”,那么他很大可能不会将功劳据为己有。” “但很可惜,他是!” 嬴政背后一片森寒。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师兄从一开始……就已经谋划好了吗?”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鞠子洲说道:“实际上,我准备了四个方案,为的就是让秦王陛下窃据你的功劳!” “什么?”嬴政跳脚,他立刻跳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我不是他唯一的选择吗? 但是他除我之外,并没有与秦国的其他人结成“关系”。 与我联合难道不是最符合他的利益的吗? 我们不是“同志”吗? 嬴政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 他慌乱看着鞠子洲。 慌乱之后,他慢慢冷静下来。 鞠子洲看着嬴政,微微笑起来:“能够冷静下来,就已经很好了,其他的不要多想。” 嬴政看着鞠子洲,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很慌。 失去鞠子洲,他会失去相当的安全感。 鞠子洲双手十指交叉,笑着说道:“你我是同志,理论上目标是一致的。” “但是我现在并不确定你是否以我的“理想”为“理想”。” “所以你要逼我!”嬴政恍然大悟:“你要给我制造机会、更会给我制造困境。” “让我可以看得到眼前的利益,更可以看到前进的方向。” “而我要前进,就要依赖你的力量与智慧!”嬴政抿起唇,反而笑起来,笑容温暖:“为什么不明说呢?” 鞠子洲有些惊讶:“你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了啊……” 真是个聪明的小孩……不,是个聪明的人。 不明说,当然是因为不敢,不愿意,不能。 “如果当你成为既得利益者……你会去埋怨这世界不公平吗?你会愿意为消除不公而努力吗?”鞠子洲喃喃自语,像是问嬴政,又像是问自己:“了解了掌握“生产关系”之后的好处,你还放得下对于“生产关系”的把控吗?” “你还会愿意与别人分享掌握“生产关系”的能力吗?”鞠子洲看着嬴政:“你现在已经体会到了被人夺去劳动成果的滋味了,是吧?” “这种感觉很糟糕!”嬴政笑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憎恶。 辛辛苦苦、兢兢业业。耗尽了精力的谋划、行动、只为了能够尝到掌握更多“生产关系”时候的满足,但最终劳动成果被人夺去。 嬴政甚至不能发怒。 他只能忍受这一切,品尝伤痛滋味。 作为一个性格霸道者,他会将这种滋味记忆一辈子,用以勉励自己。 “我不要再受人摆布!”嬴政捂着自己的心口,满怀愤怒说道:“一次也不要!” “很好。”鞠子洲抿唇笑起来。 第五十章 掌控鞠子洲 (上) “虽然功劳已经与你我无关,但是阿政,你已经拿到了手的那部分,你所能够掌握的“生产关系”,却是任何人也夺不走的!”鞠子洲说道。 嬴政用力点了点头,深呼吸几次,慢慢将对于秦王的怨愤与刻毒收敛,恢复成之前的模样:“但是我们不是还缺少很多粮食吗?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没办法。”鞠子洲促狭笑了笑:“这要看你自己,我所能够提供的办法,就只有让王翦去带五百人狩猎,其他人捕鱼、摘野果、砍柴而已。” “我不信你!”嬴政说道:“你一定有办法,但是你就是不说,你想要“掌控”我!” “有这个打算。”鞠子洲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我的“理想”就摆在那里,我的学识也会慢慢的全部都讲给你听,你如果有能力的话,也可以尝试“掌控”我,但如果你没有能力……” 语有未尽之言,言有未尽之意。 鞠子洲伸了个懒腰:“好了,你该去做事了!” 嬴政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站在门前,他犹豫片刻,没有走动。 他不确定鞠子洲言语的真实性。 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鞠子洲目前对于他,是无害的。 并且两人的利益还是一致的。 这也就意味着,鞠子洲没有必要骗他。 但是……四海同风,九州共文,就真的是他的理想吗? 学会了那样超乎了人的一切想象的理论的一个人……这样一个胆子大到从一见面就开始给一个“王”设圈套的人……真的只是想要让四海同风,九州共文吗? 这个原本遥不可及的理想,如今在嬴政的思虑之中,已经不是那么的遥远了。 嬴政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胸中是满满的自信。 他知道这种自信的来源——鞠子洲今天的表现实在太强了。 他提前给一个未曾见过面的秦王设下了陷阱,并且预知其动向。 如果鞠子洲今日不说,嬴政觉得,自己甚至都无法发觉这一切是被他刻意引导的。 这种单纯的智慧层面的强大,悄无声息,令人心折。 只要学会了他的理论……我也可以如此强大! 甚至,我能比他更加强大! 嬴政心中火热,转身离开。 屋里,鞠子洲松了一口气。 今天与嬴政的对话,是他谋划已久的了。 自从那一次被嬴政以小弩指着,逼着确立一种可以被“把握”住的关系之后,鞠子洲其实就已经确认了自己迟早都是无法把控住嬴政的思想的了,所以他很想与嬴政来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 尽管,嬴政这种人,不会对自己抱有绝对的信任。但最起码,这样的一番对话,能够提前引爆两人之间的矛盾,将一切暗处的,变为明处的。 这当然意味着一定程度的“亲密度”的丢失,但与之相对的,嬴政却会给予自己更多的信任。 这个还未成年的小孩子,就是有一种霸道与自信,你只要不背叛他,他对于人的容忍度是非常高的。 最关键的事情是……自己可以以此为他确立一种“根基”。 就像他已经赈济了的那些灾民一样,嬴政舍不下这份“力量”。 无论是即将成为建制的、王翦手中的五百兵士,还是这些已经成为他的“根基”的灾民。 他都舍不下! 因为全咸阳的人都在看着! 尽管在官面上,“以工代赈”已经成为了秦王赢柱的功劳,但咸阳城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些时日一直奔走、救人、为灾民重建房子、给灾民工作的机会,让他们挣取到一定数量的金钱,有机会度过这个灾年的人,是嬴政。 这件事情对于嬴政而言,意味着两件事——一是,他在咸阳城中,已经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贤名”,确立了爱民的人设;二是,他已经与这些人,与“爱民”的人设相绑定! 他不能再抛弃这些人了。 一旦抛弃这些人,他就会瞬间失去已经拿到手的对于这些“生产关系”的掌控。并且因此而得来的的所有“贤名”,都会变成恶名,政治前途,瞬间崩塌。 贤名变成恶名,人设崩塌,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异人和嬴政是敌对的,所以一旦嬴政身上有明显的破绽,那么异人肯定会借题发挥。 这是嬴政所不可能接受的。 所以他只能继续想办法与这些灾民相绑定,继续,与更多的平民相绑定。 而他所能依仗的力量,就是华阳王后的楚系力量、鞠子洲的智慧、以及那些灾民。 并且,以此,向更高的位置窥视。 这是已经成为事实的。 这是嬴政自己都承认并且愿意继续走下去的路。 所以嬴政即便对鞠子洲怀有质疑,他也不会伤害鞠子洲。 他需要鞠子洲。 不仅是需要鞠子洲的理论,更重要的是,需要鞠子洲这个为他提纲挈领的人。 嬴政很聪明,但他的聪明不足以让他拥有看穿一切敌人的陷阱的能力。 而鞠子洲有这种能力。 他们依旧可以是最亲密的战友。 只不过,两人之间要有关于“主导权”的争夺。 …… 嬴政回到书房之中,脸上带着微笑,好似根本无事发生。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熊当看到嬴政的表情,却犹如芒刺在背,浑身不适。 “王孙,您要继续听询先生讲墨家经义吗?”熊当躬身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摆摆手:“不必了……熊当,你说,掌控一个人,需要用到的手段是什么呢?” 熊当脸上表情僵住,额头发出细密汗珠:“这……王孙,恕卑下不知。” “你不知道?”嬴政面带嘲讽意味看着熊当:“我觉得,你是不敢知道。” “王孙所言甚是。”熊当低头。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面前细胳膊细腿的十岁小孩儿,犹如面对猛虎,心中惊惧不已。 “驾车,去见一见王上!”嬴政摆了摆手,仿照鞠子洲的模样,微微笑着:“是要去向大父汇报一下我们救灾施政的成果了。” 第五十一章 掌控鞠子洲 (下) 进入王宫,嬴政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怨恨与愤怒。 事情刚刚发生,即便他智慧过人,但,终究,他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根本无法做到完全掌握自己的情绪。 “停车!”嬴政咬着牙说道。 熊当立刻将马车停下,等待嬴政的进一步指示。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嬴政没有说什么,只是跳下了车。 雨还没有完全停住,一点点细密的雨丝落下,犹如薄纱笼下,烟雾旖旎。 熊当见到嬴政下车,立刻拿出伞,为嬴政挡雨。 嬴政摆了摆手:“不消你为我撑伞。” 熊当立刻会意,将伞收回。 凉沁沁的雨丝落下,无数的念头纷纷涌出。 鞠子洲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振聋发聩。 嬴政一点点思索着,一点点明悟,很快大脑胀痛。 他咬着牙,撑着胀痛,以此缓解了对于秦王的仇怨。 区区一个秦王! 嬴政咬着牙。 一步,一步,走向秦王的玄宫。 “秦政,求见大父。”嬴政高声喊道。 声音被一个又一个人传递,很快,有宦官出来迎接嬴政:“大王命王孙政进。” “谢大父。”嬴政一拜,跟随宦官。 趋前之后,一声声咳嗽传来,撕心裂肺。 他快死了! 嬴政这样想着。 “孙儿,拜见大父。”嬴政再拜。 赢柱咳了一阵,点了点头:“近前吧,叫大父好好看看你!” 嬴政应命近前,情绪止不住流露出来,呼吸也变得粗重。 赢柱皱了皱眉。 他看着嬴政努力克制,但又无法完全克制的模样,笑了起来:“哈哈……咳咳咳咳咳……” 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好长时间,赢柱止住咳嗽,伸手拉住嬴政的小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怨憎大父么?” “孙儿不敢。”嬴政低头,低眉顺眼。 但他脸上、眼底,分明写满了恨意。 这是嬴政第一次尽心尽力地做事,也是他满怀希望的行动。 然而果实被攫取,名望被偷去。 一切再与他无关。 得与失之间,是一个孩子所无法忍受的刻骨恨意。 “你怨憎大父才是正理!”赢柱看着嬴政的表现,有些不满,却又有些欣慰:“大父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因为寡人乃是秦王!”赢柱站起身,牵着嬴政的小手,慢慢向前走,走到软榻前,将嬴政按在软榻一侧,自己坐在嬴政对面:“秦王所作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你怨恨寡人,是你不对!”赢柱看着嬴政:“以后你做了秦王,届时,你再怨恨寡人,那你便是对的了!” “因为那时候,你才是秦王。” “而秦王,是不会有错的!” “天下人人皆可以错,唯独君王不可错!”赢柱盯着嬴政:“一错,则君王就变成了凡人!” “君主需要神圣性,以证明他们与平常人的不同,借此维护其统治的正义性。”脑海中温和的声音响起。 嬴政低下头。 掩饰住嘴角轻蔑的笑。 呵,呵呵,君王不能错? 连自己的根基在哪里都弄不清楚的家伙,只怕你这一生都没有对过吧? 还不能错? 不就是怕证明了自己与寻常人一样之后失去那份令人生畏的“神圣性”,从而让人认识到你也只不过就是个寻常人而已的事实吗? 嬴政心中张狂恣意,带着怨恨,以自己所学,对秦王进行批判。 “你来,不是来找大父说话的吧?”赢柱问道。 “孙儿是向大父汇报自己施政赈灾的心得的。”嬴政乖顺说道。 注意力被转移之后,他倒也并不在意心中那一点的怨恨了。 反而,他知道了,自己所走的道路,所明白的道理,是这位君王一生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不必了,你的事情,大父已经问过熊当了,你的表现不错。”赢柱拍了拍嬴政的脑袋:“你的那位师兄,现在也是如你一样,对寡人心怀怨恨吧?” 嬴政抬起头,不解看着赢柱。 赢柱轻捋胡须:“哼,区区一个士人而已!” “政儿,你这位师兄,的确是个有才能的人物。” “他能够找到办法解决掉“国中之毒”,就已经证明了他腹中的确是一片锦绣。” “但这个人……”赢柱轻蔑说道:“骄恣、狂悖、行事并不周密、而且为人张扬,这种人,你可以倚重他来治国,但也要时刻记得敲打他!” “否则,此人便会忘乎所以。” 嬴政疑惑道:“大父是如何知悉这些的?” “他泄密太多了!”赢柱轻笑:“此人为人并不周密、治国之知,如何能够说与寻常人听呢?他不仅说了,而且说了不止一次。” “熊当、蒙衍都听到了,那便是寡人全部都知悉了。” “什么?!”嬴政一惊。 “不必担心。”赢柱拍了拍嬴政的手,微微咳嗽:“大父已经帮你将蒙衍处理掉了。” “他……”嬴政头上流出冷汗。 回想一下,的确有一些时日没有见过蒙衍了。 原来,是被杀掉了。 “此人喜着大红之锦衣、好在人前高谈,即便是治国安邦的知识,也要说与闲杂人听,如此,足见其性情。”赢柱冷笑着:“尤其是,竟敢教寡人等他!” “若非是此人与政儿你有用处,寡人一早便将他扣入狱中了!”赢柱说着,脸上流露出的却并非是什么愤怒。 反而,嬴政可以看到他的羡慕与哀怨。 他在羡慕自己? 嬴政心中浮生出这样的念头。 可是为什么? “若此人……”赢柱叹了一声:“如他在十年前出现,在一年前出现,寡人当不止于此啊!” “政儿,你记得此人性情缺点,好好掌握此人……先代秦君重定分封的大志……说不得,便要由你来实现了!”赢柱低低叹了一声,好似有些累了,挥挥手,说道:“去吧,大父要休息了。” 嬴政立刻行礼,离开玄宫。 离开之前,嬴政回头看了一眼。 所谓永不会错的“秦王”,佝偻着腰身,衰老疲惫,一如寻常老人。 以虚假的“神圣性”来欺骗民众,而不去把握真正的“生产关系”,这样的蠢货…… 这样的蠢货能够抓得住师兄的性情缺憾? 嬴政忽地又想起一句话“我准备了四个方案,为的就是让秦王陛下窃据你的功劳。” 所以,这也是师兄的计? 嬴政脸色微变,随后大步走出。 虽无有华彩流溢,然而行止之间,已成龙虎气象。 第五十二章 计划 雨停住的时候,秦国官寺里的奴隶与城旦便被驱赶出来修路。 而灾民营地这里,也在进行热火朝天的建设与训练。 王翦手持兵符,去领取了五百人员额的兵器与五十副皮甲,而后就开始在营地里挑选精壮之丈夫。 丈夫们对于应征服兵役的热情并不算太高——王翦把话讲得很明白,他选出来的这五百人,是不去打仗的。 而不去打仗,就意味着没有可以预期的未来收入。 当前修建房屋、修路挖渠的工作虽然累,但是有钱拿! 雨灾之前,秦法规定的粮价是每石粟十五两钱。 而每个丈夫努力工作一天,可以得钱三两,也就是六个半两钱,如果被墨者录入绩优,则可以额外再多拿一两钱。 一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一头是看不到好处的事情,丈夫们心中对于当兵,没有什么积极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即便没有积极性,丈夫们依旧听从指挥,愿意为王孙政服兵役。 …… 嬴政自身则还在到处奔走。 粮食在如今是很难买到的。 原本三十钱一石的粟米,如今已经在市面上消失了,仅有的一些,是卖白米和靡子、小麦等粮食的,因为秦法之中对于这些东西的价格没有做出硬性规定,所以这些玩意儿普遍涨价极多,陈米价格已经飙升到一百多钱。 嬴政很头疼,如果买这些粮食,他就是被狠宰了一刀。 心中不甘,但是又没有太好的办法。 熊当的车驾在驰道上行走,嬴政忽然问道:“熊当,蒙衍是何时死的?” 熊当身体一僵,斟酌回答道:“回禀王孙殿下,蒙百长…是饮酒不当,醉死的,已经死了三日了。” “三天呐。”嬴政揉了揉眉心。 说什么饮酒醉死,他是不信的。 赢柱亲口承认的是他把蒙衍料理掉了。 理由是为嬴政保密。 鞠子洲教授知识的时候并不周密,被一些外人听到过,而赢柱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把除了熊当之外的听到了这知识的人杀掉了。 嬴政想到这一节,忽然有些想要问一问鞠子洲的冲动:师兄,你教授我义理的时候毫不避讳旁人,是有意的吗?你会料想到这些义理会给旁听的人惹来杀身之祸吗? 叹了一口气,嬴政说道:“蒙衍有妻儿吗?” “这……”熊当犹豫一下:“臣不知。” “我在宫中有些金玉财货,回去之后,你取一些,给他的妻儿送去吧。”嬴政叹气。 “诺。”熊当擦了擦额上冷汗:“王孙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驾车吧。”嬴政叹气:“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弄到足够的粮食。” …… “嬴政对于金钱的概念极为淡薄。”鞠子洲写道:“对于购买力,也没有什么了解。” “所以当前的任务,是需要让他知道最基本的物价,从而树立他对于当前生产力的认知,从而让他产生对于发展生产力的渴求。” 他在重新制定计划,这个计划关系重大,因此计划的每一环,都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而计划的先决条件,则是鞠子洲不断试探所得到的结果,虽然避不可免会有偏差,但鞠子洲有信心,偏差不会很大。 ——他曾数次以金钱的不恰当数额来试探嬴政,这简单的一句话,是他数次试探的结果:第一次是他在嬴政收服游侠儿的时候进行试探。 给每个游侠的月薪从铜钱一百,到黄金一斤,也就是半两钱九千六百钱左右。 接近一百倍的差价,让那几个底层游侠一下子产生了要为嬴政效死的心思,也让嬴政清晰的感知到了掌握“生产关系”的感觉,点亮了他对于掌握“生产关系”的渴望。 但鞠子洲当时太过投入,甚至因此被嬴政反将一军,逼着提前确定了“师兄弟”和“同志”关系。 第二次是在《邯郸调查》之中,物价所兑换的收入之中设了两处陷阱,而在赵国长大的嬴政却全无知觉。 而且他还背了一个多月。 这进一步让鞠子洲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最后的两次试探就是给灾民们定工钱的时候和之前谈论粮食缺口的时候。 嬴政当时揣着小手坐在鞠子洲身畔看着他书写规条,一面惊叹于鞠子洲思虑缜密,一面不解有些规条的奇异。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出任何关于钱财方面的意见。 对于粮食的缺口,和粮价的增长,嬴政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鞠子洲个人更倾向于,嬴政并不知悉其中隐藏的门道。 所以如今,鞠子洲就放弃了个人奔走,转而选择让嬴政自己去筹集粮食。 鞠子洲已经确认了,在筹集粮食的过程之中,秦王赢柱不会给他任何帮助。 而华阳王后那边,以嬴政的性格,鞠子洲拿话术把路堵住之后,他也不太可能再去求援。 所以他现在可以选的手段就是“买粮食”! 而去买粮食就要接受“溢价”。 灾年粮食涨价的事,是任何朝代都避不开的问题,这是经济学规律,不可扭转的东西。 鞠子洲已经吩咐过熊当:在那些奸商报价的时候,适时提醒王孙政雨灾之前的粮价,毋使王孙殿下被那些家伙盘剥! 嬴政知道了涨价,就通晓了自己变成肥羊,被人盘剥的事实,心中必然会怒。 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都会怒! 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当初他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是怒不可遏。 但是怒不能解决问题。 最终嬴政肯定是要强忍怒火去高价收粮的。 因为他需要那些粮食来养活他的“根基”。 即便嬴政负气不肯购买,鞠子洲也会自己拿了他的钱去买。 总之,这个亏,一定要让嬴政吃下去! 吃过亏,才会对这样的事情印象深刻、深恶痛绝。 以后,自己行事才更加容易! 鞠子洲搁下笔,大致浏览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又按照最差的情况,书写了一份应对措施。 写完之后,他将这两份计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而后投入火中,看着竹简燃烧。 “一万年太久……” 第五十三章 变化 不顺心如意的时候,不消说一万年,就连一个呼吸都是很长久的。 嬴政摔掉了自己手中的一块金饼子。 “换不来粮食,这些钱一点用都没有!”他气冲冲说道。 熊当默不作声地坐过去,将金饼拾回,放在嬴政面前地桌案上,而后一言不发地站在嬴政身旁。 一个有眼力的宦官,是不会在这时候劝说主人“息怒”的。 连续奔波八天,嬴政没有能够平价买到任何粮食。 被秦法强制规定价格的粟米像是一夕之间全数消失了一样,客舍、食肆、就连一些稍微讲究一些的女闾,都不再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涨过价的那些粮食。 嬴政不甘心于被人当成肥羊盘剥。 但是现实却告诉他,必须接受盘剥。 大部分人的家已经重建完成,王宫外的灾民营地也已经被拆除。 但是工作依然在进行——嬴政在指挥灾民们在田地的两头各开挖一条四尺宽的坑道,用来蓄水。 而给灾民们的每日餐食从超标的三餐转变为正常的中农、富农们的标准两餐。 减少一餐,明面上是因为最重要的救灾工作已经完成,不需要再用超标的膳食来拉拢灾民们的心。 但是实际上,是因为粮食的缺口无法解决。 王翦抽调了五百名精壮丈夫去脱产进行训练,也就意味着,捕鱼的人也少了,能够收获的鱼干与鲜虾也少了。 而这五百进行训练的人,开始练习之后,食量只会增长,不会减小。 进项不增长,而消耗增长,粮食一天天的减少令得嬴政焦躁无比。 他不止一次的想要向鞠子洲求援。 但是想到鞠子洲的那些话,他又强忍住求援的心思,选择自己想办法。 但结果显而易见——没办法。 或者说,除了接受奸商盘剥,别无其他任何办法。 嬴政感觉很憋屈。 他是堂堂的秦国王孙、是掌握着历代秦国先君都无法掌握的义理的人。 但却在粮食这种小事上被一群蠢人拿捏。 甚至还要乖乖的接受盘剥。 凭什么? 嬴政每每思念及此,便怒不可遏。 已经九月底了! 往年里此时就应该已经可以收割庄稼了。 收割完庄稼,就可以准备猫冬了。 而再过几日,便是十月,进入下一年了! “过几日,收完新粮,粮食真的会降价吗?”嬴政问道。 身旁的熊当见嬴政恢复冷静,松了一口气,回答道:“往年里,是这个情况。” 嬴政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们手中的粮食还够吃多久的?” “省些用的话,再撑个十几日是没问题的。”熊当回答。 嬴政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不太对劲:“你去请询先生来,就说我想要向他问计。” “诺。”熊当领命,很快就将询请了过来。 询与嬴政相互拜见之后,便问道:“王孙政还是在为粮食的事情烦心吗?” “老师所言甚是。”嬴政一揖:“政确实仍是在为粮食的事情劳心。” “如今已经是收割粮食的时候了,而政手中的余粮,却仅够手中灾民们吃用十余日,熊当告我说,过几日收割完粮食,粮价就会降下,以老师所见,这话,对吗?” 询捋须,皱眉:“若是以平时的情况来看,咸阳周边在八月之后往往干旱,偶尔一两场大雨,不能解农田用水的问题,粮食虽然有被旱的情况,但还不至于似今年一般颗粒无收。” “待到正月之后,蜀郡的新粮下来,被商贾运转也好,缴税到咸阳也罢,有新的粮食进入,陈粮价贱,是肯定的事情。” “但今年不太相同。”询摇了摇头:“今年咸阳周边遭了雨灾,许多人的田地之中没了收成,但饭又是不能不吃的。” “因此即便是新粮下来,以老夫估计,没有明年二月之前,粮价也不会降下太多!” 嬴政脸上显出愁虑:“当真吗?” “老夫一家之言而已。”询摇了摇头:“王孙政若是仍有疑虑,可以去问一问鞠先生,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试探? 嬴政瞥了询一眼。 这老头一直都想试探鞠子洲,嬴政是知道的。 但是此时…… 嬴政咬了咬牙:大不了认输就是了,暂时让师兄掌握“主导权”! 他点了点头,再拜说道:“多谢钜子为政解惑。” 询点了点头:“既然王孙政已经有了打算,那么老夫就先去修整库中存弩了。” “政恭送老师。” 嬴政送走了询,下定决心,对熊当说道:“备车,去见我师兄。” “诺。” 马车粼粼,询站在暗处亲眼见到嬴政上了车,往城南方向赶去,对身后的弟子说道:“最近这些时日,鞠子洲在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很识趣的样子,大约是被我们吓到了。”一名弟子回答道:“钜子,这个鞠子洲,他当真是我们墨家的人吗?” 询老脸上显出不屑意味:“必然不是!” “那钜子为何还要假做相信王孙政?” “因为我们没得选。”询目光冰冷:“墨家三分之后,我辈入秦,便就渐渐式微,丢弃了对于“义”的坚持。” “你可知这是为何?” “弟子不知。” “因为……国君不想看到我辈如百五十年前,子墨子犹在之时那样。” “墨者一旦结社,便不会服从任何一个国家的法令,而是坚持自己的“义”与“律”,这是谁人也无法阻止的。” “对于秦国,这种事情是在动摇“秦法”!”询浑浊的眼睛里是通透的智慧:“这是任何一位秦君都不希望看到的。” “他们所希望看到的事情是,墨者放弃“义”与“律”,安心做着寻常匠人的本职工作,为他们打造攻城器械与争杀利器。” “所以我等只能做匠人之事!”询恨声说道:“而不能行墨者之事!” “所以我只能相信王孙政。”询说道:“即便是他那拙劣的谎言,我也要一同相信!” “那我们为何还要盯着那个鞠子洲?” “因为他不一样!”询语气之中隐隐有些困惑:“他“告诉”了我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钜子不是未曾见过鞠子洲吗?” “鞠子洲告诉了王孙政,王孙政将这些东西用在了救助灾民的过程之中,我看到了,这便是他与我的“对话”。” “那他说了什么?” …… “师兄,过几日粮价会涨还是会降?”嬴政急不可耐问道。 “应该会涨。”鞠子洲说道。 “你就真的没有办法帮我弄些粮食吗?” “应该没有。”鞠子洲叹气:“不是早就已经告诉过你吗?” “我不信你!”嬴政愤怒:“你不就是想要掌握“主导权”吗?我给你就是了!” “赶快帮我收购粮食!”嬴政喊道。 “冷静一些!”鞠子洲看着嬴政愤怒的样子,皱眉说道:“你凭什么觉得我有办法?” “你一定有办法!”嬴政死死地盯着鞠子洲:“一定有!” “我不是无所不能的!”鞠子洲叹气:“阿政,你似乎有一些谬误——我们这个学派的知识很强大,直指根源,可以用来指导我们的现实,可以帮助你掌握“生产关系”,可以帮助你统一九州,可以帮助你破灭六国。” “但是我们的知识不是无所不能的!”鞠子洲看着嬴政,表情严肃:“我很早就告诉过你:我们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解释世界,但重要的,始终是改造世界!” “我再聪明,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这世界上,也没有谁能够无视现实的“生产力”的束缚,做到这样的事情!” “你想要的粮食,一定是别人种出来的!” “一旦种粮食的人的粮食歉收,你想要的粮食也就不可能出现!” “这是规则,是铁律,是水往低处流、火让人感到灼烫、人不吃饭就会饥饿一样的铁律!” 嬴政瘪了瘪嘴,很是委屈。 “那又该怎么办?” “买。”鞠子洲言简意赅:“现在不买,过几天买粮食的人变多了,粮价就又会上涨!” 嬴政很不甘心:“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只有这一个办法!”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好吧……”嬴政咬了咬牙,转身离开。 “熊当,你去……去把我手里的钱都拿出来,只消留下五十斤黄金应急,其余的……全部都拿去买粮食。”嬴政疲惫说道。 奔波了一大圈,最终回到原点,嬴政有些心灰意懒。 “诺。”熊当叹了一声。 他看着这个孺童奔波数日,当然也能够理解他如今的心情。 “王孙。”王翦的声音很有辨识度,隔了老远,嬴政都能听到他的喜悦:“王孙,翦有要事求见!” “叫他进来。”嬴政不耐烦摆了摆手。 自己不开心的时候,有人在面前开心,嬴政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家伙打一顿出出气。 “有事就说。”嬴政说道。 “翦素知王孙求粮之心,而愿……” 这一听就不是王翦自己的话。 嬴政皱了皱眉:“有事就说事!” “我有粟米五千石,麸麦两千石,梁米五百石,愿奉于王孙。” 还挺均衡的,高价低价和中价的粮食都有。 嬴政张了张嘴,问道:“你说什么?” 第五十四章 争鸣 共计七千五百石的粮食支援,是嬴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这些粮食,如果是让嬴政拿钱去买,他是要花不少钱的,不仅要花钱,而且要被奸商盘剥一次。 但是如今王翦愿意不要钱的进献,就着实的叫嬴政少受了一场气,这是最让人舒心的。 嬴政满意地看了一眼王翦,说道:“你将这许多粮食奉献与我,所求的是什么?” “别无所求。”王翦说道。 别无所求,那就是真的要投效自己。 嬴政嘴角勾了勾,强忍兴奋,问道:“为何?” “王孙政聪明睿智,有先君之风采。”王翦按照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回答。 嬴政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但没有说话:“可以,你去谴人将粮运送到营地之中,而后继续去训练兵士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哦,那我就告退了。”王翦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嬴政见到他这个样子,大致就可以猜到他的想法——无非是觉得,进献了如此多的粮食,却只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回复,心中感觉不安稳而已。 “你倒当真吝啬。”嬴政笑了笑,解下腰间熊宸所赠予的玉珏,递给王翦:“这枚玉珏,你拿去吧。” 王翦踮起脚,远远的看了一下玉珏,随后喜笑颜开,将玉珏纳入掌中,喜滋滋地说道:“多谢王孙殿下赏赐。” “去吧。”嬴政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王翦,虽然练兵有一手,但是说实话,处事的智慧,真的不怎么样啊! 王翦离开之后,嬴政狠狠握拳:“好,现在粮食的问题已经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了,那么眼下的要务,便是组建“农会”,一定程度上直接“干涉其生产生活”。” 嬴政看过鞠子洲给的策略,对于下一步如何发展是胸有成竹的。 “不过,在此之前……”嬴政抿唇笑了笑:“熊当,你去,将王翦进献粮食的事情,告知我师兄!” 嬴政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我总觉得,师兄是有办法帮我弄到粮食的,只不过他不肯说,这背后肯定是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算计……不过不要紧了,再多的阴谋算计,到底不如自己手中真正掌握力量与利益来的强大!” 在这一刻,这个小孩子志得意满:“去告诉他,我不求他帮忙,一样可以拿到我所需要的粮食!” “诺。”熊当叹了一口气,应命而去。 看着嬴政这副模样,熊当倒也有些欣慰——到底是个孩子,虽然心机与手段都有些太过成熟,但争强好胜这一点好歹还是跟一般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的。 营地之中,五百兵士在王翦的带领之下,慢慢磨合成一支勉强有了基本纪律意识的部队,军阵演练,倒也还有模有样。 嬴政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微动,自己一步一步,忍着心头的恐惧,从王翦背后的方向,走向已经初初成形的军阵。 王翦没有怎么注意到嬴政的到来,倒是他麾下的五百人之中,有人看见了嬴政。 紧接着,便是慢慢有人丢弃手中戈盾、跪伏下来,然后,便是所有人都丢弃戈与盾,跪伏下来。 站在点将台上指挥的王翦有些愣了。 回头看了一眼,才知道原来是嬴政到来。 王翦挠了挠头,跳下高台,问道:“王孙,你怎么来了?你不通兵事,就算来也帮不上忙啊!” 嬴政撇嘴。 他都有点习惯王翦这个家伙的性格了,只是挥了挥手,高声喊道:“起身吧,继续操练。” 跪伏的兵士们听到嬴政稚嫩的声音,这才起身,操起戈盾,重新列队。 嬴政见此,才心满意足:“无事,只是来看一看,王翦,你操练兵士的能力倒是不差!” 王翦昂首挺胸:“那是当然!” …… “你的意思是……”鞠子洲皱了皱眉:“王翦拿出了足够的粮食,解了王孙政的困?” “正是。”熊当躬身,一点都不敢失礼。 虽然鞠子洲一直都没有过什么凶狠的表现与超人的武力,但熊当知道,这位是个狠人。 而且,是要比王孙政还要狠的狠人! “叩、叩、叩” 一声声脆响从鞠子洲的位置传了过来。 熊当不敢抬头,额上流下一滴滴冷汗,不远处敞开的窗户吹进一阵冷风,激得他一阵哆嗦,但他丝毫不敢乱动。 他甚至不知道鞠子洲有什么手段,但恐惧就是那么莫名的出现。 大概,是因为亲眼目睹了秦王诛杀蒙衍的那一幕。 也或许,是因为对于鞠子洲这种将那样足以害人性命的高深义理随便说与人听,而毫不在意别人性命的漠然所震慑。 鞠子洲以指节叩在桌面上,发出脆声。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鞠子洲闭上了眼睛,慢慢思索着,指节有节奏地叩响。 熊当保持躬身姿态,一言不发,甚至不敢随便呼吸,生怕发出什么响声,惊扰了面前的这位大爷。 “其实也没有什么。”思考良久,鞠子洲笑了笑,终于开口。 熊当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回去吧,告知王孙政……就说,我知道了,你叫他抓紧时间做完计划之中地事情……进入正月之后,我要开始给他讲述下一课的内容!” “诺。”熊当没有直起腰,而是躬身,面朝鞠子洲,一步步后退,退到门口处,才转身打开房门,离开屋子。 “砰!”熊当走后许久,鞠子洲一把将面前砚台掷落地上,一脚将面前桌案踢翻。 该死! 虽然一直知道世界是动态变化的,总会有事物突破自己的计划,总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让自己的一番苦功作废,但是……但是这种谋划许久,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成果时候被人搅局的滋味真的还是难受。 愤怒翻涌,鞠子洲深深呼吸,好长时间之后,他又将桌案摆正,把石砚捡回来,拿出计划书,将原本的计划作废,重新拟定新的计划。 既然此前的计划已经被搅乱,那么后面的计划肯定也要做出相应的改变。 至于时机……那就只能等赢柱死了。 赢柱作为秦王,他死去,咸阳必有一番权力交接和格局变幻。 届时华阳王后晋级成为华阳太后,以她为首的楚系势力势必是要被异人打压的。 嬴政能不能成为太子……这就要看赢柱对于嬴政的补偿力度,以及华阳王后的手段了。 到时……嬴政应该也有一些心理脆弱的时候。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慢慢拟定计划。 夜色深沉,打开的窗户之中冷风吹拂,一道身影翻了进来。 昏黄烛火之下,铜剑反射寒芒。 鞠子洲全无知觉,依旧趴在桌案上书写。 直到,剑刃抵在他的脖颈。 “来者可是墨者?”鞠子洲没有抬头,左手微微抬起。 来者扫了一眼鞠子洲的胳膊,微微侧身:“鞠先生,在等我?” “若你是墨者,甚至墨家钜子,那么我的确是在等你!”鞠子洲回答。 而后,抬头,与眼前的人对视。 “噌”短小的弩箭射出。 “叮” 墨者早已经有所准备,稍微抬手,铜剑挡住箭矢。 墨者深深看了一眼鞠子洲的手臂,笑了笑:“以铁物为胎,牛角为臂、牛筋做弦,弩矢才有如此精巧。” “钜子好眼力。”鞠子洲笑了笑,捋起袖子,摘下小铁弩,扔在地上:“可以谈谈吗?” 询看了一眼地上铁弩,面露笑容,扔下手中铜剑:“那就谈一……” “砰” 他话未说完,鞠子洲右手抄出一柄铁剑,砍向他的肩膀。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询有些意外,一只手从腰间抽出短剑,格开鞠子洲的偷袭,然后一脚将鞠子洲踢开。 “鞠先生当真智谋过人!”询冷笑一声,扔掉短剑,并将自己脚边的一短一长两柄铜剑踢开。 “咳咳。”鞠子洲被一脚踢开,着实有些疼痛。 他爬起身来,将手中铁剑扔掉,说道:“钜子也当真是老当益壮!” “鞠先生想谈什么?”询发出疑问。 “当然是合作!”鞠子洲笑了笑,倒了一杯水,奉给询:“我觉得,钜子不会拒绝。”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合作?”询问道。 “秦政对我深信不疑!” “还有呢?” “我可以为墨家完善“义理”!” 询脸色猛然一变,身上散发出凛然杀气:“你找死?” “你不敢杀我!”鞠子洲揉着胸口笑道:“我死了,对于秦国的黄老家学没有任何影响,对于老庄家学更没有什么影响,但是秦墨就要承受王孙政的怒火……钜子以为,王孙政未来如何?” “未来可期。”询杀意收敛:“你不能改变我墨家“义理”!” “秦王将死,我可以为墨家提供一些帮助,让下一位秦王放松对于墨家的管控。” “我还要你手中的……墨家“义理”的缺憾!” “可以!”鞠子洲欣喜不已。 百家争鸣,争的,既是话语权,也是生存空间。 第五十五章 谣言 答应的这么爽快? 询存了几分疑心,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施施然跽坐,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询跪坐下来,与鞠子洲面对面。 “你想要墨者做什么?”询质问。 “我想请钜子保证我的人身安全!”鞠子洲正色说道。 询上下打量鞠子洲,回想了一下刚才鞠子洲在面对自己时候的表现——武技方面有些羸弱。 “可。”询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开始讲我的计划……”鞠子洲笑了笑:“首先,墨家所要求的,是恢复旧日墨者的武力,并且获取到开始施行自己“义”的资格。这没错吧?” “没错!”询点了点头。 “这首先要获得一个“行义”的资格,因为墨者的“义”,大多数时候是与“秦法”相违背的!” “大规模结社、制造武器、来回奔走、与人争斗,都是秦国的法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询脸色稍黯:“的确,秦国于墨者,最坏的,就是这“秦法”!” “但秦法又是秦国氓隶安居、百姓乐业的基石。”鞠子洲笑了笑:“依照墨者的“义”,你们也不应该去主动破坏“秦法”!” “不假。” “那就只剩下两条路!”鞠子洲说道:“第一,离开秦国!第二,成为“执法者”。” 询摇了摇头:“都没有指望。”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鞠子洲身体前倾:“钜子可知道历代秦君的大志吗?” “无非是破灭六国,重定分封而已。”询摇了摇头:“太不切实际了。” “为什么不切实际?” “因为做不到!”询嗤笑:“即便东六国无法灭秦,秦国也不见得能够打得过六国,更何况灭之,说到底,不过是“口号”罢了!” “打不打得过,打过才知道!”鞠子洲意有所指:“更何况,我们所需要的,不是“打得过”,而是“打过”。” 询不解:“墨者不会上战场为秦君拼命的。即便发生战争,又于我何益?” “钜子这段时间,在灾民营地之中传授灾民“墨义”,收了多少弟子?” 询脸色一变:“你想怎么样?” “王孙政手中有了五百人的兵士,这五百人,是不需要去打仗的!”鞠子洲笑了笑:“钜子觉得,他们将会被用来做什么?” “这……” “假若,我愿意让钜子去把这五百人招为“墨者”呢?”鞠子洲问道。 “王孙政将要组建“农会”,届时此次受灾的所有灾民,不说全部,也该有七成以上都会加入到“农会”之中!” “他们以后会一齐耕作、一同吃饭、一同伐木、一同狩猎。” “他们是必须要有兵士进行看护和守卫的,这五百人,便是用来看护、守卫这些灾民的!” “钜子试想,如果这五百人,都是墨者,将会如何?”鞠子洲问道。 询呼吸一促。 “此五百人的建制,是“秦王”所给!” “用途,却在王孙政自己手中!” “他秦政九岁孺子……钜子,他真的能够掌控五百丈夫吗?” “那这与“战争”有何干系?”询很理智。 “与战争并无干系。”鞠子洲摇了摇头:“与历代秦君的“大志”有干系。” “什么干系?” “性质一样,都不需要真的去做……只是口号!” “所以,真的只是一个口号?”询眼中有光。 打不打得过,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打过;口号做不做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做,还有,在去做的过程里,所得到的……“做”的权力! 墨家所需要的,说到底,也只是属于自己的合法武装力量而已,至于“行义”的资格……那需要先拥有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之后再考虑。 而王孙政手中的五百人…… 询深深呼吸:“似乎确实可行。” “那么钜子是认可了?”鞠子洲问道:“我给予你把这五百人收入麾下的机会,你为我提供保护!” “还有!”询说道:“你要让秦君放松对于墨者的管控!” “这个简单。”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这件事情就这样吧。”询点了点头,躬身一拜;“请鞠先生授我“义理”。” 鞠子洲一拜:“可。” 询再拜:“请教。” “墨家起于子墨子,发于市井,义理的核心,不过就是“爱”与“利”。” “而墨者行为是否合理的标准,则是“义”。”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乃是墨者理想。” 鞠子洲问道:“我说的可对?” 询点了点头:“对。” “那么“义”的标准是什么呢?”鞠子洲说道:“子庄子有“小大之辩”。” “子孟子阐发大小义之疑。” “世间对于“义”,从来没有固定的标准,这就是钜子“孟胜”所以死城池,而墨家最终三分、没落的原因。” “不错。”询叹气:“若非“义”无准则,墨者岂会沦落得如今这般?”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但,为什么“义”无准则呢?”鞠子洲问道。 “请教。”询低下头颅。 “因为对于不同的人,“义”是不同的。”鞠子洲解释道:“墨者行义,路遇乞人饿殍,“义”是食水而已,因为食水,可以活其命。” “遇君子之被猛虎,“义”是拔剑。” “因为拔剑,可以解其危。” “遇君主破国亡城,“义”是奋身。” “因为奋身,可以保其国。” “但,若是破国之君,坏君子之家,致其栖野而被猛虎;被虎之君子,吞乞人之资货,致其乞行而饿殍,饿殍之乞人,为君主奋身,致君子吞其资货,那么,“义”又是什么呢?” 询愕然。 “如墨者“行义”,遇此事情,该当如何呢?” 询默默思考。 良久,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目光望向鞠子洲。 “想要知道“义”是什么,首先要有一个“主体”。”鞠子洲笑了笑,牙齿森白:“什么是主体呢?就是你“墨者”,要为谁而行义。” “自然是为天下人……”询下意识回答。 话没说完,他自己就停住了。 此时,他意识到了,“为天下人”,就是“义”无定则的原因。 “天下人”里面,包含有“乞人”、“君子”、“君主”以及更多的“身份”。 这些“身份”所对应的,是互相矛盾的人。 帮助“乞人”,就无法再为“君子”行义;为“君子”拔剑,就要杀灭“君主”。 这是死结。 “墨家必须找到“义”的主体!”鞠子洲笑了笑说道:“此后,为之行义,见不平则破不平,遇不义则斩不义。” “多谢鞠先生!”询恭敬一拜。 “钜子客气。”鞠子洲回拜。 询想了一下,说道:“我最近听到了一则谣言。” “哦?”鞠子洲有些疑惑。 “有言王孙政并非太子亲子,而是左庶长吕不韦之子者。”询说道。 鞠子洲闻言有些惊讶,随后扬眉。 是了,还有这一节! 想了一下,鞠子洲说道:“谣言的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谣言出自谁的口,不是吗?” 询挑眉。 他总感觉,鞠子洲听到这样的谣言消息,有些开心。 “鞠先生所言甚是。”他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捡起自己扔在地上的一长一短两柄铜剑,顺手敲了一下鞠子洲铁剑的剑脊。 “叮~” 好铁! 询回头看了鞠子洲一眼,发现这个家伙手中不知道何时摸出一柄小弩,对准了自己。 询笑了笑,面对鞠子洲,一步步后退,而后从窗口跳了出去。 第五十六章 神圣性 鞠子洲看着询跳出窗外,谨慎端着弩向前走了几步,向窗外望过去,长夜漆黑。 片刻,他房下弩机,关闭窗户,重新坐在桌案前,看着自己先前正在书写的东西。 《矛盾初解》。 这是简化版本的《矛盾论》。 鞠子洲想了一下,将这帛书收了起来。 嬴政并非异人之子的言论,除却当事人之外,谁也不知道真假。 但是其实对于鞠子洲、对于嬴政、甚至对于异人,真假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是,这话是从谁口中流传出来的。 鞠子洲更倾向于,这言论是异人或者吕不韦搞出来的。 因为一旦这言论出现,那么他们就有的选。 他们可以选择相信,而后将嬴政的王孙地位废除,然后有条不紊地打压华阳王后为首的楚系力量。 如果觉得合适,甚至可以待到打压完楚系力量再选择不相信,为嬴政搞个澄清,重新承认他是秦氏血裔。 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话语权。 谁的话语权足,那么谁的想法就是对的,不对也对! “九月底了啊!”鞠子洲喜不自胜。 九月底,过几日,赢柱就要正是加冕成为秦王。 这也就是说,他很快就要死去了。 谣言此时起,真是恰到好处啊。 鞠子洲笑了起来,喜悦从心头漾至眉头:“真的应该多谢你们啊!” 他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简,毛笔饱蘸墨汁:论“神圣性”。 …… 依照老规矩,文章写完之后,鞠子洲自己先看一遍,捋顺了思路,而后将文稿焚毁。 早晨,他打了个呵欠。 重新确定了思路,鞠子洲开始收拾行囊。 钱是需要拿一些,出来时候带了三张小铁弩,如今嬴政顺走了一张,自己手中还剩两张。 铁剑两把,此时手中剩余一把。 衣服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那么几件。 鞋子需要多准备几双,跑路时候,鞋还是比较重要。 还有火石、干粮、食盐、水果干等物,也都要带一些。 最重要是需要验、传。 也就是秦国的“身份证”和“介绍信”,这个入咸阳城之后鞠子洲就以及叫蒙衍帮自己办好了。 准备好一切之后,鞠子洲慢慢在咸阳城中转悠,一边逛,一边记忆道路,规划逃跑路线。 逛街时候,觉得有人跟踪自己,鞠子洲想了想,觉得无外乎是墨家之人、秦王的人、又或者,是异人的人。 跟踪就跟踪吧。 鞠子洲撇了撇嘴,回到客舍,规划了一下路线,而后将路线图焚毁。 第三日傍晚,也就是,九月二十九日的黄昏,鞠子洲美美的睡了一天之后,进了王宫。 嬴政忙活了一天组建农会的事情,累的要死,半躺在榻上,一边拿着竹简翻看,一边思索在实际的动员之中遇到的问题需要如何解决。 看到鞠子洲到来,撇了撇嘴,转过身去,背对他。 鞠子洲挥了挥手,让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宫人与侍女全数撤下去,自己亲自确认了无人,而后拴上门,跽坐在软榻一边,正色肃声:“嬴政!” 嬴政,赢姓秦氏政,一般叫秦政、君子政、王孙政。 这个时代里,几乎不会有人叫他“嬴政”,因为姓在有氏的人身上是不参与称呼的。 这个称谓,是鞠子洲与他讲特殊且重要的事情时候才会叫的。 他一这么叫,嬴政下意识放下手中竹简,翻身跽坐在鞠子洲面前。 “师兄。”嬴政低头。 鞠子洲点了点头,说道:“记得“神圣性”吗?” “记得。”嬴政点了点头:“是为强调“正义性”而创造的一种“概念”。” “那么“神圣性”是什么?” 嬴政摇了摇头:“我说不上来。” 遇到了知道是它,但是让总结其定义、概括其含义,嬴政确实答不上来。 “那你听好了!”鞠子洲正色:“所谓的“神圣性”,其实就是一种政权为什么天然的“合理合法”,为什么让人信服的根本!” 嬴政皱眉。 他没法理解。 “公子小白落魄,但是跟随他的人却并没有想过要舍弃他,抢劫他的财货,而是用命去保护他,这是为什么?” 嬴政想了想:“为了利益?” “不只是为了利益!”鞠子洲说道:“因为存在“神圣性”,所以他的门客下意识地都不会去考虑最坏的情况——诛杀他,获取财物。” “秦王的“神圣性”,你了解吗?”鞠子洲问道。 “了解一些。”说起这个,嬴政就稍微有些熟悉了:“秦王与我说过“秦王是不会错的”。 他的神圣性,其实就是树立起自己“并非凡人”的形象吧?” “差不多。”鞠子洲点了点头:“但这是他个人的“神圣性”。” “扩大到“秦国”的存在呢?” “是什么维系其最基本的“正义性”?” “生产关系?”嬴政回答。 “生产关系对应的是人与人。”鞠子洲说道:“而“秦国”,是一种政权,是“制度”的一部分,也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 “所以,是“经济基础”?” “还是不对!”鞠子洲摇了摇头:“经济基础是决定上层建筑是否可以存在的,不是维系其“正义性”的。” “那是“神圣性”?”嬴政皱着眉,苦着脸。 每次鞠子洲只要讲述新的知识,他都想一口气把鞠子洲掏空榨干,但是现实是,他只是听一点点东西,就已经头脑发胀,无法理解。 “是的,正是“神圣性”!”鞠子洲叹气:“秦国、赵国、韩国、魏国……这世间一切的国度,都是拥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王,而下面是一大堆贵族封臣。” 鞠子洲说着,手指蘸墨汁,在桌案上画出一个三角形。 而后他在三角形内部画出一条条与底相平行的平行线,将三角形切割成为十几个三角形。 手指按在最上方最小的一块三角形:“这是“王”,下面是“侯”,再下面是“卿”“士”……” “支撑这整个“体制”如此存在的东西,就是“神圣性”!” “我还是不太明白。”嬴政苦着脸摇摇头。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我们从头开始讲。” “世界上没有国家的时候,人将会是怎么样的?”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 他没法想象这个东西。 “没有国家的时候,人也是会聚居。”鞠子洲说道:“但是没有相关的建制,所以也就没有法律、没有礼法,只有模糊的上下级区分。” “这个时候,我们称之为部落。” “部落里,地位最高的……你觉得会是谁人?” 嬴政想了想:“应该是拳头最大的那个吧。” “或许是对的。”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地位第二高的呢?” “是……拳头第二大的?” 鞠子洲没有回答,而是说道:“你觉得,为什么拳头大的,地位高呢?” “因为掌握暴力!”嬴政说道。 鞠子洲立刻发问:“那么拳头第二大的人,会不会想要把拳头最大的那个杀死,然后自己做老大呢?” 嬴政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们假设,拳头最大的那个人,地位最高。” “如果这个人是你,那么嬴政,你要如何才能够保持自己最高的地位呢?” 嬴政歪了歪头:“师兄呢?你会如何做?” “如果是我的话,我首先打败拳头第二大的那个,然后把他变成我的“奴隶”,然后借着自己拳头最大,地位最高的时候,立下规定:凡挑战我的,挑战失败,都要成为我的奴隶,挑战成功,那么,他取代我成为最高者,而后我成为他的奴隶。” 嬴政瞪大了眼睛,有些困惑。 “这在我壮年时候、拳头最大的时候,可以使用。” “但是人总是会老的,老了,拳头就没有那么大了!”鞠子洲继续说道:“所以我必须未雨绸缪,想到办法,让自己即便是在老了的情况下,也能保有最高的位置。” “那要怎么做?”嬴政催促问道。 他有预感。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暴力和利益,还记得吗?”鞠子洲问道:“我在自己拳头还最大的时候,把那些拳头大的人拉拢起来,向他们许诺,分享利益;而后以自身暴力震慑。” “这样可以建立最基本的利益共享的暴力集团,以确保我们这个集团的暴力,凌驾于任何一个个体与集团之上。” “然后呢?”嬴政呼吸急促,双眼死死盯住鞠子洲:“然后!” “但这还不够保险!”鞠子洲面无表情:“就像你当初收服游侠,只是说每个月给钱,只是凭借赵国士伍的暴力震慑,还不够!” “所以我许诺,等我老了,将自己最高的地位,传于集团之内,最忠心于我的那个拳头大的人!” 嬴政呼吸一滞:“然后呢?” “然后我老了,忠心于我的人上位……他会怎么做?” “怎……怎么做?” “他登临高位,反手把我放逐……有没有这个可能?” 嬴政抿了抿唇,身体开始颤抖:“有!” “那么现在他才是地位最高的那个,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了,他所要面对的未来是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老了之后被放逐!”嬴政回答。 “你猜他……想不想面临这样的命运?” “不想!” “他要怎么做才能避免这样的命运?”鞠子洲问道。 “我不知道……师兄的话,要怎么做?” “把位置传给自己的……儿子,规定尊敬老人!”鞠子洲笑了笑,牙齿森白。 “但这还不够!”鞠子洲盯着嬴政的眼睛:“还差一些……差了什么,嬴政,你知道吗?” 嬴政口干舌燥。 嬴政目光灼灼。 嬴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 “树立……神圣性……” “如何树立呢?”鞠子洲声音飘渺,如在天际,如在耳畔。 嬴政大脑一片浆糊。 他无法思考了。 “那只有,树立起,永远的,超越一切人的暴力,来震慑所有人!” “这个暴力……就是“神灵”。” “这个“神灵”,就是我自己的……祖宗!” “我是“神灵”的后裔,所以我理所应当至高无上,所以你理所应当向我效忠。” “所以……” “所以……” 一条条的语言流过耳边,素来记忆力超群的嬴政一句都没听清,一句都没有记下。 不知道过去多久,嬴政从恍惚的状态中退了出来,定神看着面前的鞠子洲,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兄……”嬴政声音干涩。 “至高无上的血脉传承,与生俱来的高贵地位……这些……”鞠子洲看着嬴政。 “这些就是……“神圣性”的外化,对吗?”嬴政苦笑。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觉得,你现在的地位是不是依托于这种“神圣性”的呢?” 嬴政看着鞠子洲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流出巨大的,难以言明的恐惧。 “如果,失去这种从“血脉”里带来的“神圣性”,嬴政,你会怎么样呢?”鞠子洲呢喃。 嬴政身体一颤,随后若有所悟,跳了起来:“怎么回事?是谁在胡说?” “我听人说,你可能并不是“秦太子”子楚的亲生儿子。”鞠子洲低头弹了弹指甲里的灰。 嬴政咬牙切齿:“这绝对是谣言!” “是不是谣言,并不重要!”鞠子洲笑了笑:“重要的是,看拥有话语权的人怎么说!” “这种由血脉带来的“神圣性”太脆弱了,只要你父亲坚持不承认你是他的儿子,那么你就会丢失这种“神圣性”。”鞠子洲慨叹:“何其简单!” 嬴政捏紧拳头:“是啊……何其简单!” 不能被自己所掌握的“神圣性”……失去,也只是别人一句话的事情……真的好脆弱! 嬴政抿起唇:“那么师兄,我们要如何才能够尽快的树立起我所能够掌握的“神圣性”呢?” 鞠子洲悠悠然说道:“也简单,诛灭六国,尽戮贵族。” “这么简单……”嬴政笑了笑,牙齿洁白,神态与鞠子洲如出一辙。 第五十七章 墨义 “嬴政!”鞠子洲见到嬴政神态,心神略微恍惚,有一种正在照镜子,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一样的感受,他定了定神:“你可愿意,与我一同,破灭旧的神圣性?” “政,愿!”嬴政立刻跪伏,成五体投地的姿态。 “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完成大志,破灭六国,一统九州,使四海同风、九州共文?” “政,愿!”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你可愿意,与我一起,树立新的……神圣性?” 嬴政深吸一口气:“政,愿与师兄一起,完成大志!” 鞠子洲死死地盯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嬴政的后脑。 这一位这片土地之上、这个文明当中的历史上第一位皇帝,如今跪伏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反抗意图与能力,只消他鞠子洲拿起利器,便可轻易结束其生命! 鞠子洲看着跪伏的嬴政,好片刻,将他扶了起来:“好,那你我便一齐努力吧。” “师兄……”嬴政起身,望着鞠子洲:“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鞠子洲笑了笑:“你现在的问题,靠自己,是解决不了的!” “只有“话语权”更高的人,才能够帮助你解决掉由“话语权”所带来的问题!” 嬴政面露疑惑:“师兄的意思是,要让王后来帮我?” “不!”鞠子洲摇了摇头:“记得秦王陛下侵吞了你的功劳了吗?” “记得!”嬴政咬了咬牙。 何止记得,简直永世难忘! “既然秦王拿了属于你的功劳,那么他也就需要给你补偿!”鞠子洲笑了笑:“未来的“太子”的位置,就是他给予你的补偿!” 嬴政惊讶。 “所有人,包括你自己也都能感受到,秦王活不久了!”鞠子洲笑了笑:“所以他迫不及待地为自己谋求一个可以让自己名传千古的“功”,而在国中彻底解决掉了“国中之毒”的功劳,便是这个他所需要的“功”!” “这个“功”他拿走了,但是你的能力,与我的智慧也从中体现了出来!” “所以他还有机会拿到另一个“功”,这个“功”的名字叫做……“识人”!” “所以只要他在,那么他就必定会在你父亲登临大位之前,将下一代的“太子”之位指定给你!” “只要他开口,那么一切的谣言,就会被作废!” “只有事实与话语权,才能够对抗话语权!”鞠子洲说道:“所以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 “而话语权最高的秦王陛下,会帮助你,摆平这一切!”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鞠子洲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窗外已经是繁星满天。 大雨之后的咸阳,星空格外美丽。 “我就先回去了。”鞠子洲说道:“你自己好好的休息一下……毕竟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嬴政点了点头:“那我送送师兄。” 鞠子洲点了点头,阔步前行。 嬴政紧随身后,将鞠子洲送到宫门外,躬身相送。 看着鞠子洲的背影,嬴政清秀小脸上,一片阴翳。 走出王宫,鞠子洲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背后一片潮湿,已然被冷汗浸湿! 论述“神圣性”这种东西,其实基本上就是在刨现有的所有国家的根。 如果不是因为嬴政正在被人以散播谣言的方式侵夺“神圣性”的话,鞠子洲是肯定不敢就这么轻易地与他讨论这一切的。 但是……嬴政受到迫害的机会太少了! 现在赢柱将要成为“秦王”,之后是嬴异人。 两位秦王加起来也就三年时间。 再然后,嬴政就要继位为王,届时,即便是鞠子洲有泼天之能,他也没有办法找到如此好的机会! 所以,他只能冒着大风险,与嬴政这个既得利益者中的既得利益者谈论这种刨根的东西。 如果嬴政再大一些,或者他得了“太子”的位置,鞠子洲再与他谈论这个,那么想都不要想,鞠子洲今天决计没有可能走出王宫宫门。 但是嬴政现在并不是“太子”,也不是“太孙”。 而且他还在一定程度上,面临着失去血脉带来的“神圣性”的危险。 所以鞠子洲像个渣男一样,可以趁虚而入,与他讨论这样的事情,并且为他树立相应的观念,让他产生塑造全新的,可以被自己完全把握的“神圣性”的念头。 但,也是需要防备的! 因为这种行为算是在赌。 与教授嬴政“义理”不同,与嬴政谈论血脉贵族的“神圣性”,是不折不扣的高危事情。 所以即便是走出了王宫,也需要几天时间观望。 一有不对,立马跑路! 鞠子洲回望巍峨秦王宫,松了一口气,阔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客舍。 夜幕降临,墨家钜子询又一次跳窗来到鞠子洲的房间。 “钜子请坐。”鞠子洲躬身以请。 询见到鞠子洲没有持弩,也没有拿剑,于是紧绷的脸上也松了一口气,他解下身上的两柄铜剑,并且在胸口处取下藏在衣服下面的皮甲,解下绑在腿上的短剑,放在一旁,躬身一礼:“弟子拜鞠先生。” 此时知识珍贵,一字便足可以为师。跨越“家”与“家”的束缚,墨子受了鞠子洲“义理”的传授,自然应当奉其为师。 鞠子洲点了点头:“墨者与道家都不讲求虚礼,钜子不必客气。” 询再拜:“那么弟子便不客气了……请教鞠先生。” “教!”鞠子洲回应。 “请问,我墨家应有的“义”的主体,应该是谁人?”询问道。 他想了想,说道:“世间人有千千万万,以“身份”排定,足有三百业,那么“身份”也应该有三百之多,“墨者”也只是其中之一。” “墨者既要行义,那么是不是应该以“墨者”这个身份的“义”为基础挑选出我们的“主体”呢?” 鞠子洲挑眉。 两天的时间里能有如此结论,不愧是先秦百家之中唯一有清晰直观的思维逻辑的学派!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钜子有如此思考,当真算是智慧过人。” “那么既然想到了这一节,请问钜子,“墨者”这一身份,发端于何处?墨者的“义”又该作用于何处?最重要的事情是,墨者需要,对谁人负责?” 询皱起眉。 “墨者起于“下民”,发于“小人”。” “墨者的“义”,自当是为“小人”“下民”谋利。” “墨者需要对谁负责……”询摇了摇头:“请鞠先生指教。” 第五十八章 变数 (一) “钜子可知,“孝”之一字?”鞠子洲问道。 询点了点头:“颇知。” “世间为何有“孝”的讲求?” “父精母血,十月怀胎,十年养育,不辞辛劳,此人所以成人者也。”询回答:“人受父母大爱大利,是应偿也。” “受爱与利,则应偿还?”鞠子洲问道。 “应偿还!”询点了点头,郑重其事。 “那么你知道自己存活至今,受了多少人的爱与利吗?”鞠子洲问道。 询摇了摇头:“不计其数,不可测也!” “你的知识来源于谁?”鞠子洲问道。 “来于墨者。”询回答。 “只是来于墨者?”鞠子洲问道:“没有其他来源?” 询不解。 他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答案,于是再拜:“请鞠先生指教!” 鞠子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圆”的定义是什么?” “子墨子曰:一中同长者,谓之“圆”!”询立刻回答。 “那么请问,在子墨子之前,世间有没有“圆”这个东西?”鞠子洲问道。 “有的。”询没有什么犹豫就回答道:“子墨子之聪明睿智,不在于先于世人而通达道理,在于为世人研求事物内中道理,广而告之,使世人用事物时省却大番苦功,而可以用其理,轻易得其物!” “那么,“圆”的道理,是来于子墨子,还是来于子墨子之前的先人,抑或者,是子墨子与先人之共功?” “是子墨子与先人之共功!”询说道。 “那么钜子,你的衣食所安……又是来源于谁呢?”鞠子洲问道。 询想了想,说道:“是我父母,与世人、先人之共功!” “你的知识呢?” “墨者与先贤之共功!” “如此,墨者得“义”所应该对应的主体,便找到了!”鞠子洲说道。 询看着鞠子洲,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鞠先生果真天生不凡!”询慨叹:“若我于先生的年纪,有先生这般的学识,那么我必定效仿先贤,周游列国,推行我的所学!” 鞠子洲疑惑看着询。 他感觉,面前的这位墨者,似乎在暗示什么。 “多谢鞠先生为我解惑!”询拜伏:“夜深了,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询先告退。” “钜子客气。”鞠子洲点了点头,目送询从窗户跳出去。 夜色深黑,鞠子洲将包袱与铁剑放在枕边,和衣而睡。 …… 清晨,刚刚组建起来的农会开始运转。 兵士们首先排队从大鼎处吃了早食,而后拿起戈盾,在王翦的带领之下前往训练。 而后是陆续赶来的丈夫、老者、妇孺。 有序地吃完饭,丈夫们在各自佰长、什长、伍长组织之下,结成队列,领取工具、前往城外做活。 妇人们开始编织草鞋。 此时的草鞋,王孙政已经不再收钱购买,而是开始无偿征收,而后按照需求发放给做活的丈夫们。 老者们则就手持猎弓短剑等候。 在兵士们训练完毕、再一轮进食之后,他们将按照王孙政的指示,携带干粮,前往远一些的森林之中狩猎猛兽,以为农会获取所需的肉食。 孺子们在墨者们的帮助之下开始学习认字,并且背诵法律条文。 一切井然有序。 鞠子洲吃着东西,站在远处,看着农会运行,看了约莫半个时辰,而后擦擦眼角泪水,去往他处。 他今天依旧要在咸阳城里逛逛。 只不过,此时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确定逃跑路线。 他要真真切切地观察和深入到咸阳人民的生活之中。 这个时代,贫富分化比鞠子洲所知的时代更加严重! 鞠子洲曾游历过韩国、赵国,观察过其中的市人生活,也知道其中野人境况,秦国,他虽然以前就有来过,但是那时候偷偷摸摸,根本就没有机会仔细观察。 如今得到机会,当然需要作一番考察。 顺便,也确定一下当前的生产力水平和消费水平。 如果有可能的话,鞠子洲甚至想要做一份详细的考察报告。 不过,今天已经是九月三十。 今夜是跨年夜。 明日秦王赢柱就要正式加冕为秦王。 他的生命,今天也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鞠子洲觉得,自己可以用的时间,恐怕并不多了! …… 王宫之中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明日清晨开始的加冕仪式,宫人们按照规定开始布置。 嬴政今天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离宫之中,在华阳王后的“呵护”之下读书。 不过他感觉在这里不怎么能够沉下心来读书。 因为华阳王后是很多事的一个女人。 嬴政读书的时候,她总是会抽空问两句。 诸如:政儿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政儿与你的那位师兄关系如何?政儿如今都学了些什么?政儿在赵地可有关系相好的贵家淑女? 乱七八糟的问题问得嬴政烦不胜烦。 但是他又不能直接翻脸。 因为毕竟是“盟友”,而且他能够感受得到,华阳王后的确是很认真很用心地在关心自己。 那种挚切情感,不似作假。 这一点,华阳王后比嬴政的那位无法尽责的母亲强太多了。 嬴政虽然想要拒绝华阳王后的好意,但是到底也没能拒绝。 “政儿既然没有相好淑女,母亲又未曾安排亲信照料生活,那理当是不方便的……不如大母赠你两个美人吧。”华阳王后笑着说道:“年十四的两个美人,身段匀称,面目妍丽,性情可爱,用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再好不过了!” 嬴政撇了撇嘴。 他的身边秘密的竹简和帛书太多,自己身边的宫人都怕不小心被看到,当然也对别人派来的什么美人没兴趣——女人都是麻烦鬼! 嬴政从自己的实际生活经验之中就可以得到女人很麻烦的结论。 无论是经常接触的母亲,还是不常接触,但是必须要接触的华阳王后,都是很麻烦的人物。 心思叵测不说,更可怕的事情是,她们行事是不完全依照自己的利益而行的! 这就意味着,无法被预测和把控! 嬴政不喜欢无法被把控的东西。 华阳王后见嬴政的神情就知道他不喜欢美人。 “是了,政儿还不到喜好美人的年纪,但是政儿,你再长大一些,就应知美人的好了,且先收容在身边吧,慢慢养着,知根知底,以后好用!”华阳王后笑嘻嘻地说着。 嬴政挑眉:“长大一些……就需要美人了?” “是啊。”华阳王后剥了柿子,手臂环绕嬴政的脖颈,喂到他嘴边:“政儿吃点东西,老是读书也不太好,有时间应该去学习一下射箭!” “我要了!”嬴政吃了一口柿子说道。 “什么?” “美人!”嬴政说道:“我要了!” 第五十九章 变数 (二) 华阳王后嘴角有微微温柔的笑:“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 “就是想要。”嬴政说道。 说罢,他挣脱怀抱束缚,坐正了身子,慢慢翻看竹简。 一边看,嬴政一边说道;“明日大父登基,大母今日为何有功夫陪我看书?。” “登基嘛,也无非就是祭天、告祖、昭示民众而已,这些事情,都有专人去做的,大母只消等待便可,所以陪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祭天、告祖,而后才是昭示万民?”嬴政脑海之中迅速反应。 祭天和告祖,其实就是在向人昭示自己的“神圣性”吧? 这种来源于血脉的“正统”地位,通过浩大的仪式和繁琐的礼仪让人将其与一般人的行为区分开来,进而加强自己“非人”的特性。 他这边低头思考事情,华阳王后已经轻轻的将下巴枕在嬴政肩头。 从身后向前看,正好可以窥见竹简上记载的全部文字。 《团结基础的基本原理》 这是…… 华阳王后面上依然是轻柔和善的笑意,心中却有怒涛翻涌。 嬴政注意到自己肩头的这位大母看到了自己的教材,倒也并不多么惊讶,他只是笑了笑说道:“大母,政儿就先去学射箭了……你叫熊当陪我一起吧。” 说着,嬴政撂下手中竹简,起身着履,跳跑着离开。 华阳王后秀眉微蹙,犹豫一下,修长玉指拨开竹简。 …… 天光蒙蒙亮时候,咸阳城中的人们便已经动员起来。 大贵族们纷纷着礼服,执礼器,乘车前往参与见礼。 鞠子洲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处向外张望,火把排成队,马蹄踏成雷,人数极多,但是发声者极少,惟能听到的是一些人语气热切地打招呼。 这样煊赫浩大的声势,然而却秩序井然、甚至听不到太多人声。 秦国的法制贯彻得不是一般的好啊…… 鞠子洲抿唇。 只可惜,法,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工具。 而大多数人,不属于秦国的统治阶级! 看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过来捕拿自己,鞠子洲终于松了一口气,躺下来很快进入梦乡。 十月一日,王正月,秦王赢柱加冕。 再醒来时候,窗外已经阳光明媚。 今日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鞠子洲用手遮了一下阳光,穿好衣服,出门洗漱时候才发现门外站了一个人。 “你是?”鞠子洲看着面前的人。 他不认识对方。 心中戒备升起,鞠子洲悄悄按住腰间的剑柄。 “鞠先生,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等您的。” “等我?”鞠子洲点了点头:“等我做什么?” “殿下吩咐,鞠先生醒来之后,要我务必请您进宫一叙。”来人笑容热切。 鞠子洲颔首:“那就等我洗漱之后随你入宫吧。” “那我在这里等鞠先生。”来人躬身一礼,退至一旁,姿态恭谨无比。 但是…… 鞠子洲看了一眼他的手腕。 手腕粗实,虎口处隐隐看得见茧痕。 这就不是一个随便派出来的信使。 这个人,如果自己不同意主动入宫的话,他甚至可以以武力强带自己入宫。 鞠子洲洗了把脸,用盐粉刷着牙,仔细思索异人叫自己入宫的意图。 首先,可以排除掉“神圣性”的议题泄密的可能性。 如果这玩意儿被嬴政透露给异人或者其他什么人的话,那么来的应该就不是什么请自己入宫叙话的人,而应该是请自己入黄泉喝汤的人。 其次,可以排除的就是与嬴政有关的话题。 大家都是聪明人,秦异人应该也知道,自己既然已经选了帮助嬴政,并且与之结成了“师兄弟”关系,那么两人的利益就已经绑定了。 这个时候,招揽或者策反,都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那么…… 他找自己进宫,意在谋自己? 鞠子洲刷完牙,跟随来使,乘车入宫。 青宫之中,嬴政静静跪坐在异人面前,父子二人一个微笑着和蔼地说,另一个认真地听,远一些看过去,却是一派父慈子孝的情景。 “禀太子殿下,鞠先生已经请来了。”宫人进门报告消息。 异人听到这句话,停下了对嬴政的讲述,起身着履相迎。 “哈哈,鞠先生,真是教不谷好等!”异人笑着迎出来,拉着鞠子洲的手就把他拉进宫中。 鞠子洲也没有想要讲求礼仪,给异人行礼,于是他便任异人拉着自己进入宫室之中。 “鞠先生请坐。”异人将鞠子洲拉到榻前,按着他想让他坐下。 鞠子洲顺势跪坐下来,目光环顾,瞧着下首跪坐的几个人,感觉今天确实是有些热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熟悉的一个老头子。 孙淹! 鞠子洲冲着老头笑了笑。 老头皱眉,仅剩的一只眼睛里透出疑惑。 这个黑皮小子,看着很是眼熟啊! 鞠子洲又看向孙淹身旁的那个美男子。 这应该就是吕不韦了,上次见过。 鞠子洲抿唇收笑,朝吕不韦点点头。 吕不韦一愣,脸上绽开假笑,冲鞠子洲点了点头。 吕不韦和孙淹身后,是孙淹的两个弟子和之前嬴政招揽的儒人。 这些人聚在一起……当真是有点意思的! “烦鞠先生少待,不谷要为我儿政讲述为政之礼!”异人灿烂笑着,冲鞠子洲道了个歉。 鞠子洲点了点头:“太子请随意。” “夫为政之道,重在调和……”异人看着嬴政,很认真地说着。 鞠子洲看了一眼嬴政地表情,就知道这小子没有怎么好好的听,只是在装样子。 其实也难怪。 鞠子洲笑了笑,异人现在所教授的东西,是偏向于儒家一些的,或者说,是偏向于目前现行的贵族政治的道理,主基调是“妥协”。 维持基本的平衡与现有利益分配的稳固性。 这些东西,统治者之间流传当然没问题。 如果没有“王孙政并非太子亲子”的谣言的话,异人教授嬴政这些,嬴政很可能就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要以未来的“太子”位置来拉拢自己。 但…… 现在,嬴政只觉得异人吵闹。 嬴政不需要“妥协”! 他需要“斗争”! 以斗争求和平,和平才存在! 第六十章 变数 (三) 异人讲了很多,道理讲出来,很有内涵,但是嬴政不想听。 或者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道理不是属于他的道理。 这是属于“秦王”的道理,是属于掌握“话语权”的人的道理。 做了秦王,才需要考虑如何制衡国内既得利益者之间的利益分配,才需要用下属相互制衡,才需要考虑妥协和稳定。 而嬴政,并不是秦王! 他现在,在异人身上,也看不到任何的,自己能够成为秦王的可能性! 反倒是,他因此坚定了自己“斗争”的心念。 嬴政很清楚异人为什么要给自己讲述这些东西——父亲明明根本就不待见自己母子,连自己回国,他都懒得派人迎接。 回国之后,衣食住行,未见他关心分毫。 遇事之时,帮助自己出谋划策的是鞠子洲,给自己人力物力财力的是华阳王后和赵姬。 功劳被篡夺的时候,异人更是看不到人影。 嬴政不是傻瓜。 异人的“坐视”本身就能表明他对于自己的态度。 反而,因为自己坚持与他“斗争”,他此时才愿意拉拢自己,给自己讲述做“秦王”需要的道理。 这道理,对于异人自己很有用。 但是对于嬴政,这东西比道旁野草还要无用! 嬴政做出恭敬聆听姿态,但是心中一直在盘算异人请鞠子洲来这里的目的。 而且……嬴政偷眼瞥了一眼跪坐下首的孙淹。 这老头……什么来历? 他并不清楚。 但是想来,异人不会放一个无用的人在这里。 嬴政暗暗提高警惕。 鞠子洲听着异人的话,感觉有些好笑。 他把道理说到这个层面,无非就是想要透露给嬴政“崽啊,爹很看好你,你跟爹干吧”这样的信息,从而让嬴政背弃与华阳王后的联盟,转而投效他,这样,他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打压华阳王后为首的楚系力量。 但,问题是,这些楚系的力量,现在可并不完全是华阳王后的势力! 这势力,更是秦王赢柱在培养的! 赢柱做了那么久的太子,他的老爹昭襄王赢稷为王多年,手下势力早已经被捏合起来,利益团体形成,即便是赢柱继位秦王,他手里可以运用自如的力量,也不多。 所以他需要放鲶鱼进来帮自己固权。 所以,楚系的力量才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展壮大。 虽然明面上,楚系以华阳王后为尊,但是实际上,真正掌握这一切的,是秦王赢柱。 他还没有死,异人的盘算到底也只能是盘算。 鞠子洲笑了笑,又转头看向跪坐在下首的孙淹。 老头盯着鞠子洲看个不停。 独眼之中疑惑始终无法散开。 鞠子洲想了一下,咧嘴笑了笑,左手遮住口鼻,右手平展,对准孙淹。 孙淹看着鞠子洲的表现,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好一会儿,他的心头才浮生起恐惧的情绪。 “啊呀~”孙淹向后仰了仰。 “孙先生,看样子记起我是谁了啊!”鞠子洲恶劣笑着。 “竟是你这畜生!”孙淹手指着鞠子洲,脸上惊惧掩抑不住。 “呵,孙先生嘴真臭啊,今天是吃了勾践最爱的食物来的吗?”鞠子洲笑嘻嘻问道。 “孽畜!来人,救我!”孙淹向后退了退,退到自己的弟子身后,以寻求安全感。 吕不韦脸上假笑仍然假的丝毫不加掩饰。 异人转过头来,看了鞠子洲一眼。 “鞠先生,出了什么事吗?”异人忍住心中不快问道。 鞠子洲笑了笑:“太子殿下勿怪,我只是许久未曾见到孙老,是以有些激动,与他开了个玩笑,没想到老先生如此经不起玩笑,竟在殿下面前失仪!” “哦?是么!”异人似笑非笑,看了孙淹一眼,问道:“敢问鞠先生,这位孙老,可是向你传道授业的老师么?” “不是!”鞠子洲笑了笑,随口否认:“孙淹这老狗于我并没有什么传道授业的恩情。” “反而,我们是有旧仇的!”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腿,声音渐冷,面色渐平:“他打折过我的腿,我打瞎了他一只眼睛。” “不过……”鞠子洲看了一眼吕不韦,脸上浮出与之类似的假笑:“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距离我打瞎了他的眼睛,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都快忘了这笔仇了!” 他声音之中带着彻骨寒意,异人一点也不相信他所说的什么“快要忘记这笔仇了”的鬼话。 “可是,鞠先生。”异人认真询问道:“为何不谷听闻,孙淹孙先生,是你的老师呢?” “他不是我的老师。”鞠子洲笑嘻嘻说道:“我只是在他那里学过认字而已!” “不过,也不算是他教我,因为我当时是他家里的“奴隶”,所以他不曾教我,那些字和经义,是我自己偷学的!”鞠子洲随口说道。 异人脸色一变。 吕不韦侧目,看着鞠子洲,脸上满是讶异。 奴隶? 没有人想得到,聪明睿智,张扬跋扈、好夺目之颜色的鞠子洲,会是一个奴隶! 嬴政看着鞠子洲,脸上有些疑惑,转而,是恍然。 原来如此! 原来师兄他以前是个奴隶,怪不得他的义理是如此的与主流相悖,怪不得他是如此的相信最多数人的力量…… 他是奴隶!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子墨子起于农民,基础是“手工业者”,所以他的义理偏向于以底层的视角,看“众生平等”。 因为这是在为他的“根基”发声。 而师兄的义理,则比子墨子的义理还要审慎细致、甚至将一切的“神圣”都解构开来。 原来他的根基是“奴隶”,原来他…… 嬴政心中翻江倒海。 好一会儿,异人讶异不敢置信问道:“鞠先生没有在说笑吧?” “太子觉得鞠某是满口洛荒之辈?”鞠子洲问道。 异人沉默。 他引鞠子洲前来,又将孙淹置于此,就是打算以孙淹限制一下鞠子洲,不说以师徒恩义束缚住他,最起码,也应该与之拉近关系,以此影响嬴政。 但是……谁能想得到,这位甚至可以解决掉“国中之毒”的大才……会是一位奴隶? “我曾与秦王说,我是魏国人,其实是假的!”鞠子洲笑了笑说道:“我原是韩国奴隶,出逃之后,为孙淹捕捉,他将我的腿打折,而后继续畜役于我,我在他那里养了伤,学了文字经义,而后出逃,一年多之前,我得了足够的钱财与能力,便折返回去,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算是报了仇。” 鞠子洲随意地说着话,看向孙淹。 异人脸色铁青。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事吗?”鞠子洲问道。 异人面上神情变幻。 他想要即刻拿下鞠子洲。 区区一个奴隶…… 但是思及鞠子洲的才华,他又有些不舍。 制衡……自己掌权之后,削掉了楚系,那么接下来,便是吕不韦一家独大……须得找个人制衡…… “无事。”异人笑了笑,向鞠子洲拜了一拜:“鞠先生见谅,不谷考虑不周,致使先生受了惊吓,子楚在此赔罪。” “太子殿下客气。”鞠子洲笑了笑:“如果没有旁事,那我就先离开了。” “先生请自便。”异人再拜。 “师兄,等等我!”嬴政咬了咬牙,追了上来,故意高声说道:“师兄,大母昨日与我了一个美人,稍后我把她给你,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第六十一章 变数 (四) 走出青宫,鞠子洲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见到孙淹,还是忍不住心底泛滥杀意。 鞠子洲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过往的种种不堪,长舒呼吸,努力放平心态,好一会儿,笑眯眯看向嬴政:“怎么,学会用美人计来对付师兄了?” “不是的!”嬴政摇头否认:“我如要与师兄对抗,必不是以这种手段,而是要堂堂正正地以我们自己的义理来击败师兄,让你对我心服口服!” 鞠子洲点了点头,没有对这种思想发表什么质疑:“那你送我美人是要做什么?” “我觉得师兄很孤单!”嬴政笑了笑,牙齿洁白:“之前就一直觉得师兄踽踽孑然,不似人间之人,虽然师兄第一课就开始教授我“关系”地义理,但是师兄……如果没有外力胁迫,你似乎,不会与任何人结成固定的“关系”吧!” 你想跑吧? 嬴政仰头看着鞠子洲,目光平静温和。 “所以你想让我安稳下来?”鞠子洲挑眉,摸了摸嬴政的脑袋:“你倒是挺敏锐!” 嬴政看着鞠子洲一样的平静温和,松了一口气:“那师兄就收下我的礼物吧,在咸阳,安定下来!” 鞠子洲闭口。 有一些挣扎,但是想到关于“神圣性”的东西已经与嬴政讨论过了,鞠子洲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师兄就收下她。” 嬴政终于笑了起来:“还有,师兄,我在咸阳城中替你准备了一处宅邸。” “好。”鞠子洲点了点头,问道:“秦王出事了吧?” 秦王如果不出点问题,异人不会这么大大咧咧地把自己和嬴政一齐拉过来,以一种“主人翁”地心态口吻来拉拢两人。 “大父昏迷不醒。”嬴政小脸皱起来。 鞠子洲点了点头:“他本来就已经日薄西山,如今劳碌一场,再受冷风一激,应该没几天了,早做准备!” “我已经有所准备了!”嬴政笑起来:“昨日我将一些并不是太重要的东西给大母看了。” “这样?”鞠子洲皱皱眉:“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了,但是一定要注意,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 “我知道的!”嬴政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伸平双臂,俯瞰阶下群生如蚁:“在我们没有走到最后之前,那些东西,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没有登临顶点之前,嬴政没有资格为自己塑立超脱于血脉的“神圣性”。 或者更准确一些说,不到压服世间所有的势力与个人的地步,根本就没有资格去对“神圣性”这种东西指手画脚! 鞠子洲笑了笑,有些欣慰,心中最后的一块疑虑也就此打消:“过几日,我要出行一次,约略两三个月,去取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嬴政忽地回过头来盯着鞠子洲问道。 刚刚逼进一些,想要让鞠子洲在咸阳安定下来,他就提出要出行,嬴政不得不怀疑他的真实意图。 “一些我自己的东西。”鞠子洲抿唇。 “什么?”嬴政问道。 “一些笔记……”鞠子洲笑了笑,拍拍嬴政的脑袋:“还有实验记录,都挺重要的,拿到那些东西,可以省我们很多时间。”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嬴政怀疑看着鞠子洲,想了想,说道:“我信不过你!” “信不过也要信!”鞠子洲揉了揉他的脑袋。 还未结髻的小孩子,头发一揉就乱起来。 嬴政撇嘴:“我不管,一会儿我就使熊当引你去宅邸处,你总要留下个血裔再走!” “哪有那么多事!”鞠子洲叹气,捏着嬴政的脸说道:“我离开之前还要给你写一些东西,没时间留什么血裔!” “有!”嬴政被捏得嘟着嘴,还是倔强说道:“肯定有时间!” “你真的觉得抛弃掉一个孩子很难吗?”鞠子洲问道。 嬴政拍掉鞠子洲揉自己脸的手,搓了搓脸,说道:“我父亲那样的人,抛妻弃子都是寻常事件,但是师兄你不一样!” 鞠子洲皱起眉,与嬴政对视。 嬴政毫无惧色:“一定!” 鞠子洲有些恼怒:“好了好了,那就听你的!” 愤怒是肯定的。 嬴政这时候问道:“对了,师兄,你以前真的是奴隶吗?” “对!”鞠子洲皱起眉。 “那你的父母呢?”嬴政问道。 鞠子洲咬牙。 再提起“父母”,他就忍不住回想起那泥涂之中的那些人。 苍老、干枯、瘦弱、蒙昧。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既可怜,又可怖。 一想起来,胸中便有戾气生出。 那是足以令人癫狂的暴戾与愤怒。 “师、师兄……”嬴政见到鞠子洲神情变幻,竟有些畏惧。 鞠子洲冷冷瞥了他一眼。 嬴政更是恐惧,下意识后退一步;“师兄,你怎么了?” 鞠子洲咬牙切齿,呼吸粗重,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牵起嬴政小手,两人向前走去。 “嬴政!”鞠子洲悠悠然开口。 嬴政立刻回答:“师兄,我在。” “你想知道师兄的过往吗?” “想!”嬴政坚定回答。 “那就说与你听,其实也没有什么。”鞠子洲叹气。 “我原是韩地南阳郡的一个奴隶,没有什么曲折离奇,因为“父母”都是奴隶,所以我此身生来,就是奴隶!” “那时候大约八九岁,如你这般的年纪,南阳郡旱。” “粮食歉收,奴隶也就需要更加的省食。” “我们住在豚围旁边,隔着不远便是厕子。” “省食之时,奴隶还是要与以往一样干活。” “人累了,就是要进食,不进食,就是会饿,这是无论什么王侯将相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我们没有食物,又该怎么办呢?”鞠子洲抬头看天,面目冷峻。 “没有食物,那就需要找!” “找之不见,那就更饿。” “阿政……”鞠子洲低头与嬴政对视:“饿急了的人,根本就不再是一个“清醒”“清晰”的人了!” “那个时候,人什么都敢去做。” “所谓的“神圣性”、所谓的“主奴区别”、所谓的“天生贵胄,神明后裔”,都没有任何意义!” 鞠子洲笑了笑,笑容残忍,牙齿白如亡人骨骼。 “然后就是从同伴身上找食吃。” “尤其是,那种小小的,嚎啕不断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小孩儿。” 鞠子洲呼吸略略急促,牵着嬴政的手也收的越发紧了。 嬴政小手被捏得生疼,但他没有开口喊疼。 “我于是用了三天时间观察路径,最后把那些奴隶,包括我的“父母”,把他们在睡梦之中,全数杀死,放了一把火,趁乱逃跑了。” 鞠子洲手松开:“之后就又被孙淹孙先生捉了去,继续当作家畜使用。” “后面的你都知道了……”鞠子洲悠悠然说道:“我时常想,如这世间没有奴隶,那该多好啊!” 嬴政抿了抿唇,目光坚毅:“放心吧,师兄……政,会帮你一起,让着世间,不再有奴隶的!” 鞠子洲嗤笑,并不发表打击他的言论:“或许吧。” 一代人,惟能做一代人的事情。 嬴政啊,即便你有心做事,但是历史,不是由一个人创造的! 底层人的尊严,你也给不了。一切,都只能让他们自己站起来,去斗争,在斗争之中获取。 第六十二章 你还愿意吗? “鞠先生,我带您去您的新宅。”熊当躬身为礼,搬出木阶,请鞠子洲上车。 鞠子洲点了点头:“走吧。” “对了,鞠先生……”熊当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王孙政所赠的美人,我已经给您送到您的宅邸里去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新宅很快就到,就在城南,之前应该也是贵人居所,装饰华贵,庭院修整也蛮顺心。 “鞠先生。”熊当一礼说道:“王后已经为您备好了奴仆,地契房书与王孙政所赠的财务都已经移交所赠美人手中,您可向她要。” 鞠子洲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那,我便告退了。”熊当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熊当躬身后退,直到退到大门前的石阶处,才转过身去离开。 离开鞠子洲的视线之后,熊当擦了擦额头。 他总感觉,今天的鞠子洲,格外可怕。 鞠子洲左右看了一下这所已经彻底属于自己的宅邸,没敢多看,找了奴仆问了美人所在,便去寻她。 虽然没有敢怎么看,但鞠子洲还是察觉到自己今日的脚步格外轻盈。 所以…… 鞠子洲叹气。 人处在社会当中,总是会受到旁人的影响,思想和行为会因环境而改变。 他现在,尽管可以克制自己对于财物、色相、权势的欲念而坚持自己对于理念的追寻,对于理想的努力。 可是打走进这所宅邸的那一刻,鞠子洲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无法完全拒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诱惑的。 属于自己的大宅子、安身立命的钱财、温婉可人的美人…… 他叹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主屋。 屋中,一个身着大红裙装的女孩儿正美孜孜地数钱。 她手中拿了一大串秦国的半两钱,跽坐在榻上,面前搁着几张帛书,应是地契之类的东西,手边,还有一些胖嘟嘟圆滚滚的金饼子。 女孩儿数着钱,脸上晕出酡红,青春可爱。 眉目之间,藏刘天仙之神采;方寸之内,蕴王女鬼之精魄。 身段匀称,十指修长,倒当真不愧“美人”地称谓。 女孩儿见到鞠子洲走进来,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心虚的样子,立刻扔下手中的铜钱,起身过来行礼:“奴蝴蝶,拜见主人。” 鞠子洲点了点头,摆摆手,说道:“没事,你继续吧。” 年纪,还是太小了! 鞠子洲退了出去,关上门,长长叹息。 这个年代的人,十四五岁成婚生子,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因为这时候,人的平均寿命短,短得可怜。 为了繁衍,也为了得到更多的劳动力来维持生活,人都必须在十四五岁,甚至更小一些的年龄开始娶妻生子。 即便是不娶妻,也至少要购置几个妾,保证自己有血裔存在,血脉传承不会断绝。 鞠子洲很清楚这些事情背后的道理,但是,他心底里还是无法接受。 可,不接受又能如何呢? 鞠子洲咬了咬牙,坐在门前石阶上。 身后,房门打开,小脑袋探出来,而后,名为蝴蝶的美人钻出来,脸上带着讨好地笑容跪在鞠子洲身后半个身位处,字句绵黏软糯:“主人,要饮酒吗?” 鞠子洲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不无对于她美貌的惊叹,但是又很烦躁:“你先下去吧,将府中财务清理一下……以后你便自己掌握这些,我不会插手!” “谢主人。”蝴蝶眼底是掩不住的喜悦,她笑着,轻轻巧巧地将身子贴了过来:“主人晚间想要吃些什么呢?” “你随意安排吧。”鞠子洲摆了摆手:“只是记得给我拿些酒就好,去吧。” “诺。”蝴蝶恭恭敬敬地起身,想要离开。 鞠子洲忽然说道:“等一下,以后……不要以“奴”这个字为自称。” 蝴蝶有些迷惑,但还是立刻说道:“诺,妾记住了。” 鞠子洲张了张嘴,叹了一口气。 改造世界……很难! 自己,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晚间,晚饭之后,鞠子洲静坐在偏厅里慢慢书写之后对于“农会”地安排。 他的确是要离开一段时间了,既然对于嬴政地思想改造已经进行到了可以顺理成章地谈论“神圣性”和“奴隶”的事情的地步,那么后续的安排也应该准备好。 鞠子洲接近嬴政之前,早已经预留了一些安排。 而现在,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些东西,也可以拿到秦国之中来了。 写着,鞠子洲又有些犹疑。 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嬴政,所以只能把先进的东西塞给他,寄希望于改变其“利益”,让他的利益与整体的“阶级利益”相冲突,而后借助一统的过程为他铸造出来源于底层的强大根基。 但……真的可以确保嬴政不会背叛自己的个人“利益”吗? 就像他说要与自己一齐努力去消灭“奴隶”的存在。 鞠子洲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 他做不到,也根本就,不会去做! 但也没办法! 鞠子洲咬了咬牙,端起身旁的酒,大口饮了一口。 温热的米酒入喉暖呼呼的,大脑格外清醒。 “即便是有可能被倾覆,也要去做!”鞠子洲目光坚定。 身旁,蝴蝶撇了撇嘴,看着鞠子洲奋笔疾书的样子,感觉很是无聊,但她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将鞠子洲喝空了的铜爵拿过,蹑手蹑脚地离席,去火炉上盛了一杯酒,而后轻手轻脚地放回。 “你先回房等我。”鞠子洲忽然说道:“回去沐浴一番等我。” 蝴蝶原本还有些瞌睡,听到这句话立刻来了精神,有些窃喜,低眉顺眼:“诺。” 她脚步轻飘飘地离开偏厅,鞠子洲又挥了挥手,让所有在偏厅里侍候的奴仆离开。 好一会儿,一道人影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他稍微偏偏身子,用类似翻滚的动作卸力,之后站定身子,躬身为礼:“鞠先生。”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钜子不必多礼。”鞠子洲伸了伸手:“请入座。” 询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偏厅之中的摆设,拱手笑道:“恭喜鞠先生,获此良宅。” 鞠子洲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恭喜的,还是先说说钜子的问题吧。” 询一愣,随即有些由衷的喜悦:“鞠先生可是要走了?” “很快了。”鞠子洲点了点头。 “效法先贤,周游列国?” “不是。” 询讶异,但也有些释怀:“不论如何,此时离开都是好的选择。” “钜子找到“本体”了吗?”鞠子洲问道。 “没有……或者也可以说,找到了。” “但找到和找到,也不太一样。” 鞠子洲点了点头:“墨家之中,有些人与钜子找到的“本体”,不太一样?” “不错。”询叹息:“富贵惹人爱。” 鞠子洲目光漠然。 还是那个事情:当你成为既得利益者,你还会去抱怨这世界不公平吗?你还……愿意舍弃这来之不易,而且来之不义的,富足生活吗? 第六十三章 分道 “墨者之中,意见不一。”询语气中不无悲哀地说着,然而鞠子洲看得到,他脸上分明又有几分喜色。 坐而论道,最是容易;找到出路,无比困难。 以前,秦墨依托于秦国完善的法制系统,可以攫取到大量的财富与权势,但是墨者根源于“底层人民”的那一股与生俱来的反叛意味却被磨平。 所以墨者尽管可以拥有比早古时期更多的资源,但他们的理念却沉寂下来。 尽管很团结,但传自子墨子的桀骜消失殆尽。 可现在不同了。 现在他们有了新的思路,纷纷开始为自己寻找“本体”。 依托于“本体”的义再一次焕发生机,甚至开始被不同的人‘解释’为不同的含义与事物。 “墨者之中,大略分为三派。”询继续说着:“依老夫为首的一派,众人都觉,墨家的“本体”,在于“民”!” “广受人利,广得人爱,爱与利是来于互助互利的群生众人,是众人之劳作,使我有今日之衣食智慧。” “是故,墨者,或者说不只是墨者,儒者、道者、纵横者、兵者,一切群生的“根本”,都是底层之“民”。” “因此,我等理应爱“民”利“民”,向王上等要求施善政,宽厚待民。” 鞠子洲深深看了询一眼,没有说话,而是继续静静地听。 询看了鞠子洲一眼,很好奇他竟然并不惊讶于自己等人的理念。 不过他没有深入思考,而是继续说道:“以老夫的第四弟子遵为首的一派觉得,我们的“本体”并不是什么“民”,而是“国”。” “无国则失之众人之所聚,则无人之互利,则无人之互爱。” “是以我等墨者须应爱“国”利“国”,以此为基,向外行义爱人。” “墨者渠则认为,墨家的本体与儒者、道者、兵者等一切的诸子百家不同!” “他们觉得,我们的本体从子墨子时期就应是氓隶庶人。” “所以墨者应为他们行义,以斗战破除他们的苦难,从而将我们所拖欠的爱与利奉还给他们。” 询说着,有些不解,又有些惊恐。 但鞠子洲听得出来,他更多的是“欣慰”。 墨者终于开始尖锐起来了。 他们不满足于现状,而是开始向外探寻,试图重拾曾经被丢弃的桀骜张狂。 他们,找到了路! 而且不止一条。 人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鞠子洲笑看询的神情,微微颔首:“如此,应该恭喜钜子才是!” 询傲然抬头,向鞠子洲拱手回礼:“这还要多谢鞠先生指导。” “指路归指路,但是真正去寻找出路的,是墨者自己,与我无关的!”鞠子洲微笑,心中不乏感慨激动。 不愧是发端于最底层,并且曾经坚持为底层人民发声的“墨者”啊,如此快的速度…… “所以,钜子,所谓的“富贵惹人爱,”说的,是你的弟子那一派吧?”鞠子洲问道:“你觉得他们背叛了墨者的理念?” “不错!”询点了点头:“他们提出,要以秦王之利为利,强国弱民,聚人为用!”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钜子的问题是什么呢?” “老夫想要请教先生,请问,先生觉得,我们墨者之中的两脉思想,到底哪一脉是正确的呢?” 他问话时候就下意识剔除了自己觉得并不纯洁的那一派。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如果我说,你是对的,那么钜子,你将会如何处置错的那一脉呢?” “若我说,钜子你是错的,那么钜子,你如何处置我与对的那一脉呢?” 鞠子洲又问:“但如果,我说你们两脉都不对,你们又要如何处置那爱慕富贵的一脉呢?” “这……”询捏了捏拳头。 “没有对错吧,我只能这样讲了。”鞠子洲笑了笑:“这个问题,要留给钜子等墨者自己去探寻答案。” “即便我今天承认了哪一家的正确性,但会有人信服吗?” “正不正确,要你们自己去证明!” “多谢先生。”询点了点头。 鞠子洲的话,与他们内部“交流”出来的结论差不了多少。 没有人会单凭空泛的言语而选择抛弃自己的思想,而去相信别人的思想。 对不对,验证过才知道! “那么,鞠先生打算何时离开咸阳呢?”询问道。 鞠子洲笑了笑:“很快了,就这几天我就要离开了!” 事实上,接收了嬴政所赠予的“礼物”之后,鞠子洲就已经可以离开了。 但是他离开并不是就不回来了。 现阶段,他的三个计划的最大核心就是嬴政。 所以他不太可能离开嬴政太久。 ——即便可以确定自己已经将更先进的知识教授给了嬴政,但是人的思想总是会改变的。 鞠子洲必须保证自己对于嬴政思想的监控。 “那么,请允我护送先生!”询正色说道。 鞠子洲这样的大才,询不希望他因为一些人的小小任性而消失。 鞠子洲摇了摇头:“这是我一个人的旅途。” 询细细地看着鞠子洲,摇了摇头:“鞠先生剑术不精,四肢并无锻炼迹象,想来手搏也并不十分够用。” “我是用弩的。”鞠子洲笑了笑。 他的臂弩力道很小,唯一的优点就是装填很快,只要不是遇到大型猛兽和大型兽群,区区的一两个对手,是伤不了他的。 “双弩,不够用的!”询说道:“这样吧,老夫回去之后,仿照先生的弩的构造,再为先生打造两把弩,以备对敌之用。” “那就先多谢钜子了。”鞠子洲拱手为礼。 “先生客气。” …… 咸阳城中尽管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但秦王宫中,却又有所不同。 秦王今早加冕仪式过半时候昏迷不醒,直至傍晚都没有醒转,宫中的所有人都在担心,都在期盼。 不过很可惜,甚少有人是在担心秦王的生命。 青宫之中,异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走动,不能停步。 吕不韦急匆匆入宫进殿,带来消息:“已经联系好了,届时黜落王孙政,使王孙成蟜为太子,如此,王后与熊宸便无可能不放手。” “当真?”异人兴奋抓住吕不韦双手:“先生真乃吾之吕望!” 吕不韦同样兴奋。 虽然他一向以吕望为偶像,但这一刻,他的兴奋却完全不是因为被人赞誉为吕望。 布局等了如此之久,他吕不韦,终于等到了要最终收获的时候了。 这种丰收时候老农一般的喜悦,胜过一切虚假的言语赞誉! 兴奋之余,吕不韦心中也有着一些想法:异人登基为王,他肯定要拔擢我。 但是拔擢我之后呢?对抗先王所留下的楚系力量。 但他会不会像对付先王的势力一样对付我呢? 对付我的时候,他又会以谁来钳制我呢? 楚人?不太可能。 他会不会以谣言将秦政打落之后,再将谣言澄清,然后驱使秦政来对付我? 或者扶植其他人? 第六十四章 大幕 猜疑是一根链条,因为谁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所以大家只能在黑暗森林之中摸索。 君臣相协之中,总也会有各自的小心思。 不过在眼前可见的极大的利益面前,这点小矛盾又会变为次要矛盾。 异人与吕不韦谋划着,老将蒙骜被甲进入了王宫之中。 局势变幻,风雨欲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正午,也就是,十月二日的正午。 秦王柱,醒了! 尽管仍旧虚弱,但能够醒来,起码在医学上讲,已经算是脱离生命危险了。 秦王在王后服侍之下,饮下了一碗米粥,简单吃了些菜食,面色稍稍好转,说话也多了几分力气。 于是他下令召见太子异人与王孙政、王孙成蟜。 秦王柱子嗣众多,今日召见,却只召见太子一个儿子,意义是明确的。 但是召见两名王孙,这件事情着实有些诡异。 宫人胆战心惊,宦官无不谨慎。 “异人。”赢柱躺在榻上,静静看着自己的这名儿子。 他面色已经不再是半日之前的苍白,尽管已经皱纹满脸,却并不显虚弱,连言语之间,都透出十足的中气。 异人有些难受,恭敬地行大礼:“父王。” 赢柱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喟叹一声:“父王记得,你在赵地,做了许久的质子!” 此时,做质子对于整个国家而言,是大功一件。 一般意义上讲,是因为冒着生命危险在为国做质。 但是…… 嬴政抿唇。 他知道,做质子是为大功,在继承王位的事情上,是有优势的。 但,他心中忽然觉得,或许,有过做质子经历的公子,在继承王位上的优势,并不是来源于什么“为质是功”。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做过质子的公子,在自己本国之内,根基必定并不稳固,而且母族势力定然薄弱,王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而选择立一个没有根基,也无法分润自己权力的公子呢? 毕竟……太子对于王权,是有着合理合法的分润权限的。 嬴政乱糟糟地想着,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自己的父亲与爷爷的对话。 “为父素来知你性情宽仁,秦国交付与你,为父放心。”赢柱清淡说道。 异人立刻低头跪拜:“父王万不可有如此念头!” 他被赢柱的话吓得浑身一颤。 赢柱双眼死死盯住埋头跪伏的异人,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轻蔑笑容。 所谓的性情宽仁,无非就是没有果决狠厉的心肠,行事摇摆,怕担恶名罢了。 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做一个乱世里的王者。 赢柱轻蔑笑着,看向自己的两位孙儿。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成蟜还不太懂事,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跪伏在地上,并不理睬关注自己,有些委屈,于是他踞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抽泣。 赢柱盯着成蟜看了一会儿,直看得成蟜害怕转身,跑去搂住自己父亲的手臂。 “呵。”赢柱轻笑,紧接着咳了两声,看向嬴政。 祖孙二人对视,嬴政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怒火与快意。 小孩子有很多是记仇的。 嬴政此时的表现,正说明了他也是那种记仇的小孩子。 “寡人,为王日短!”赢柱朗声开口:“但寡人自信,寡人的功绩,不会比先王弱!” “因为寡人彻底拔除了,困扰秦国百五十年的痼疾——“国中之毒”!” “寡人有此功绩,秦政,你觉得,寡人与先王比,何如?”赢柱轻蔑看向嬴政。 嬴政咬牙切齿。 他死死盯着赢柱,眸中甚至要喷出火来。 赢柱有些失望。 “政,未曾见过先王,不知先王风采何如;但,政见到王上,便觉王上风姿过人,更兼王上拔除了国中百五十年,数代先君都无法拔除的痼疾“国中之毒”,更觉王上如秦国之日,日凌九曜之上,揽人世之光热!” 太阳,在此时的观念里,是完美无瑕,没有黑点的。 嬴政说着话,将头颅深深埋下。 “哈,哈哈哈哈哈。”赢柱看着嬴政竟然能强忍愤怒,低下头颅说出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甚是欣慰:“好,好秦政!” “不愧为寡人之嫡长孙!”赢柱笑着,目光极冷:“异人。” “儿臣在。”异人立刻回答。 “秦政,寡人之嫡长孙,汝之嫡长子,贤孝纯挚,若你为秦王,你以为,秦政,可为太子乎?” 异人一时无言。 “嗯?”赢柱发出疑问。 “可!”异人立刻回答:“政儿心思纯孝、兼有聪慧过人、心性宽仁,当可为太子!” 这一句话,直接将异人与吕不韦数日苦功作废。 但,异人丝毫不敢有怨言。 因为这是“秦王”的意思。 太子,虽然有资格分润秦王的权力,但那也要看个人手腕的。 赢柱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名气,但他能做先君治下多年的太子,足见其城府手段。 ——明君雄主的太子,向来是最难当的! …… 鞠子洲坐在书房里,一点一点校对着自己的“教案”与计划书。 他像是以前一样,先写出正确的理论,而后自己按照理论,来回推导基本逻辑与思路。 最后,将手稿焚毁,在心底里,将原本正确的理论进行“极端化”改造。 确定了大致思路,鞠子洲开始慢慢书写留给嬴政的计划书。 自己离开,肯定是在秦王赢柱死后才离开。 届时观望一下秦国的政治局面,而后在既定的计划之中择选出最符合实际情况的那一份计划。 如此,方能对嬴政的处境有所补益。 而且…… 鞠子洲揉了揉长久悬腕书写导致发酸的手腕。 而且墨家真是令人意外啊! 三四年前,自己如果能够早早地遇到墨家之人的话,说不定自己会选择另外的计划也说不定! 他慢慢制定计划,心中盘算着如何把墨家纳入到自己的计划之中来。 如今秦墨三分,三脉都很有用啊。 询那一脉精英主义的墨者,可以用来搅混水;遵一脉的那些则可以在短时间内用来帮助嬴政扩大影响。 第三脉最激进的那些人……或许可以把他们弄出秦国,然后稍稍接触一些,把正确的理论教授给他们。 但……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要不要让嬴政先接触一下这些人呢? 还是说与询做交易,把这些人排挤出秦国? 并且,好像还没有仔仔细细地对秦国民间的实际情况进行考察呢。 得要抽个时间进行社会考察! 事情千头万绪,鞠子洲揉了太阳穴,有些烦恼。 第六十五章 考察 王宫之中,秩序重新厘定,一些宫人因“失职”而被苏醒的秦王陛下下令格杀,太子殿下居于青宫之中,闭门不出。 左庶长吕不韦罚金三百。 蒙骜受到斥责。 所有人都觉得事情结束了。 太子殿下有冲撞之意,但未曾受到责罚,事情也就只追究到罚金、斥责、杀些人而已。 但正月三日清晨时分,宫人就惊愕地发现,秦王陛下,崩了! 所有人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太子殿下悲伤到失了神,又哭又笑。 吕不韦喜悦万分:秦王死掉了,那么我的罚金就不用交了。 宗正脸上露出虚假的悲伤神色,沉痛地盖棺说道:“秦王,崩矣。” “请太子殿下速速收拾悲戚,准备即秦王位。” 正式的加冕继承王位,肯定是要等一年以后的。 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旧王崩后,太子理当即位,暂代秦王位。 相应的,代位的秦王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肯定是会在一年以后成为正式的秦王的。 所以代秦王位时,需要在自己的子嗣之中,选出一个“太子”。 异人恭恭敬敬向宗正躬身一礼:“子楚,领命。” 宗正避开半身,只受半礼,说道:“请陛下速立太子!” 异人颔首,正要开口时候,熊启与熊宸与宗殿之外求见,熊启手持通体黑色,上绣金线的帛书:“拜见秦王陛下。” “拜见宗正。” 老宗正看着熊启手中的帛书,退了半步,静默不语。 那是秦王赢柱的帛书。 异人原本含笑的脸,见到这帛书之时便垮下来。 熊启大礼参拜异人:“禀王上,先王遗命在此,请陛下阅览。” 他双手将帛书奉上。 异人没有去接帛书。 他知道帛书之中的内容,那是昨日就曾听过一遍的话。 眼角抽搐,咬牙切齿。 异人深深呼吸,最终拿过帛书,没有展开:“寡人即位,太子当为公子政。” 熊启松了一口气,与一边熊宸对视,都是一副了然姿态。 果然,知子莫若父。 赢柱料定了,以异人的性情,他不敢背负违抗先王遗命的恶名。 尽管,这恶名,对于堂堂秦王而言,什么都不算。 但他依旧不敢违背。 异人冷静了一会儿,说道:“国事靡盬,寡人身负大责,无暇为先王尽孝,使太子政为在先王灵前守孝。” “期,三月!” “王上节哀。”宗正笑了笑,礼式做完,将秦王冠冕戴在异人头顶,并为他扎上玉簪,退居一旁。 异人展臂,一边宫人立刻上前为之换衣。 片刻之后,一位崭新的“秦王”就此新鲜出炉。 太子政领王命于东宫。 同时加封的还有别人。 异人的生母夏夫人被尊位太后、先王的王后华阳夫人也被尊为太后。 一些楚系、先王系的官员被罢免或贬黜。 随后是一连串的加封、赦免、追责。 而先王的谥号,则需要在大朝会之上,由朝臣们商议。 ——不过也没有什么可商议的。 先王正式的在位时间,只有短短的不到三天。尽管有了“拔除国中之毒”的功劳,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个功劳是怎么来的。 加上施政之前没有经过严密的审核调查、没有完善政令与配套措施,王令只是发下去,就闹出了很多问题。 所以,严格来讲,先王到底是功是过,都是一个问题。 但这些事情不在秦王异人的思考范畴之内。 他需要给自己的父亲谋求一个尽可能好的谥号,这是他作为人子的义务。 毕竟,如果自己在位期间,给了父亲一个恶谥,那么以后别人会如何看待异人呢? 异人不敢想,也不愿意承担这份骂名。 所以他只能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为自己的父亲挣名。 为此,他杀掉了几名不肯改口的官员。 而在他为自己的父亲谋求美谥的同时,嬴政则被人看着,来到赢柱的灵堂,为他守灵。 堂堂国君,死亡之后毕竟也要考虑威仪,所以赢柱是穿着着秦王服冕放置在棺中的,大棺无覆,要等到下葬之时才能落盖。 嬴政独自跪坐在赢柱的革棺前。 礼制之中,秦王作为诸侯,棺椁只能有内外两层。 但如今礼崩乐坏,大家都在追求奢美,连棺材都不再严格按照身份来做。 秦王赢柱的棺材,就足足有四层之多。 而现在,秦王死去的第一日,一般规矩而言,只有最内层的一层棺。 也就是革棺——即是皮制的棺材。 这棺材不大,嬴政只要稍稍站高一些,便可看到革棺之中的,已经死去多时的秦王赢柱。 脸上因失去血色而显得有些苍白,皱纹似乎都比生前淡化许多。 嬴政看着赢柱,没感觉有什么。 看了一会儿,嬴政倍感无趣。 左右看看,殿中除自己之外,空无一人。 “呵。” 任你生前权势如何煊赫,死后还不是就立刻被人遗忘脑后去了? 嬴政撇嘴。 …… 鞠子洲换下了华服,身着素衣,髻落木簪,游走在咸阳城中。 他要在离开之前,完成一次社会调查,从而为嬴政制定出正确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 十月四日,宫人们为先王加了一层椴木木椁,而后离开。 嬴政百无聊赖坐在殿中读书。 坐累了,站起身伸懒腰时候,忽地瞥见一抹扎眼的红。 嬴政转头,看到棺椁之中的赢柱,口鼻七窍,开始溢出暗红色的血液。 嬴政张了张嘴。 …… “嘿,小兄弟,你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破落的街道旁,一个昂藏大喊鬼鬼祟祟对着鞠子洲招手。 一边招手,他一边左右顾盼,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鞠子洲心下一动,抿了抿唇,跟了过去。 “看什么好东西?”鞠子洲问道。 “嘘,小点声!”大汉说着,揽住鞠子洲的肩膀,勾肩搭背:“你想不想尝尝“那个”?” “哪个?”鞠子洲问道。 “就是“那个”!”大汉做出喝东西的姿势。 鞠子洲抿唇:“是什么酒?” “嘿?”大汉有些着急,又是左右看看,显出偷鸡摸狗的姿态:“别说出来啊,这是能在这里说的东西吗?” 鞠子洲点了点头。 酒,在秦国是禁止平民百姓饮用的东西。 但如果是身份非同一般的人,越是非凡,受到的这方面的法律约束也就越小。 ‘所以,秦法对于底层百姓还是比较苛刻啊。’ 鞠子洲笑了笑:“如果是好酒,我倒是可以买一些,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大汉有些戒备。 “一些小问题。”鞠子洲笑了笑:“我喝了酒再问。” 喝了酒,就是犯了法,就是值得信任的了。 大汉面色稍霁。 …… 十月五日,嬴政坐得离秦王赢柱的三重棺椁远远的,不敢靠近。 朝堂之中,对于先王的谥号已经有了定论。 “孝文” …… “所以,我们今晚可以直接去酒坊之中?”鞠子洲问道。 “没那么简单,要过一道审查!”大汉咸乐呵呵数钱:“洲兄弟,咱们这活儿可是犯法要受罚的,当然要严格一些。” “咸兄你贩一斤黍酒能赚多少钱?”鞠子洲吃着腊肉问道。 “赚不了几个钱。”咸摆了摆手:“但是咱不是没门路吗?干了两年,也才赚到了一千九百钱,不过我都想好了,等我赚到三千钱的时候,我就去向酒坊买一个“资格”,自己低价买酒,而后庸人售卖,自己像莫和均他们那样隐藏自己,不再做这种辛苦钱了!。” 他语气之中带着浓浓的炫耀意味。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你这还挺有赚头。” 第六十六章 心理 十月六日夜,嬴政坐在已经独属于自己的青宫正殿中,手持竹简,心中全是恐惧,根本生不起读书的念头。 淡淡的臭味如同噩梦,萦绕鼻端,驱之不去, 嬴政从未想过,原来人死后竟是这般模样。 并不如何慈和的大父死去之后原本是栩栩如生模样,虽然有些骇人,但其实并不多么可怕。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尸体发硬、溢血、发软、变臭。 渐渐,嬴政甚至看见内中生了不断蠕动的小虫。 他仍是无法下葬。 ——先王的陵寝,还没有完全竣工! 谁也没想到他会死的这么早。 就连早已经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的秦王赢柱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快。 忽然之间,人就没了。 嬴政代父为他守灵,见证着这个老人以逾越礼法的天子葬仪,用逾越礼法的天子规格,用逾越礼法的四重天子棺椁。 但,同样出于对他的尊重,尸身并未以猛毒水银设置防腐,而是用黍酒沐浴防腐,并兼之使尸身有一股酒香。 所以他的尸身,在逾越礼法的超高待遇的棺椁和葬仪之中,发臭、腐烂。 酒香混合尸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古怪骚气。 如一块最廉价的骚豚肉。 一切的尊贵、一切的体面、一切的威严,在这骚气之中,全部消失。 目睹这一切的嬴政,心中唯有恐惧。 我也会死吗? 我死了也会像他一样吗? 我会发臭?尸体生虫? 又或者被别的什么东西啃咬? 嬴政的这些问题,无从解答。 但他知道,这是不远的将来之中,自己死去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这种令人作呕的未来,他根本不想要。 即便是远离了秦王赢柱的棺椁,嬴政的恐惧依旧没有退却,反而更加浓重。 他渴望得到“不死”的办法,来摆脱这种屈辱而不体面的未来。 他不希望自己被那种无知无识的虫子啃咬。 那种未来,太可怕了! 但,就算他已经有了可以掌握世界最根源的“生产关系”的手段和智慧,他依旧想象不到任何手段来让自己摆脱死亡的既定命运——自古以来,世间从未有人长生不死! …… 夜晚,鞠子洲和衣睡在低级客舍的大通铺上,感受着身下梗草的硌人,伸手抓了抓身上盖的葛布,对旁边的“工友”说道:“明日早间吃什么?” “早间不食吧。”身旁的“工友”扯了扯葛布,从身上捏出一只跳瘙,捏死填进嘴里,说道:“还是午间就食……王孙政的“农会”食堂倒是会供早食,不过一顿饭就要一个钱,早食没有肉,午食才有!” “你要嫌贵,大可不吃!”身边的另一个人说道:“不过我听闻,加入“农会”,每月为“农会”干了十天的活,王孙政就会管一日三餐!” “三餐?!”众人惊诧。 此时的富农,一般一日两餐,只有身家颇丰的大商和贵族,才有机会一日三餐、甚至四餐五餐。 寻常庶人,很多一日一餐。 有些早上吃,有些午间吃,有重体力劳动的话,晚上也会吃一点,好让自己睡得香一点。 鞠子洲今天跟着这大通铺里的“工友”们为“农会”做了一天的活。 主要工作是打柴。 一群人用石刀砍伐树木,清理枝干,而后拖拽回城中,一天下来,可以得钱四个。 低级客舍的大通铺会连带着赠送一点点的食物,收钱一个。 中午时候大家在“农会”的餐厅里吃了一顿带着一块肥嘟嘟的猪肉的午餐,花去一个钱。 所以一天下来,鞠子洲和所有人一样,通过自己的劳动,净赚了两个钱。 就这种工作,很多人想做,都没得做。 尤其,鞠子洲午餐时候去了解了一下。 自己等人的这份工作,原本是“农会”中人应该做的。 他们做,应有每天六钱的工资。 但是“农会”中有些聪明人,联合大伙一齐,将每日规定的份额扩大化,并且承包了两百多个“工员”名额,反手抽了两个钱的工钱,以每天四个钱的“工钱”将工作外包给自己这些人。 这样,工作超额完成了,钱也赚了。 可以说是非常优秀。 “洲,你说,今日“农会”那厨娘是否对我有意啊?”身旁“工友”问道:“午食时候,她可一直冲我笑呢!” “大抵如此吧。”鞠子洲笑了笑,实在没有力气回忆太多东西。 “你放屁,那小厨娘分明是对乃翁有意!”身旁另一人说道:“她给乃翁打的肉是全肥的!” 两个人就小厨娘到底看上了谁发表各自的意见,并且解下来,以肢体冲突的形式交换了意见。 鞠子洲不管这些,他极累,于是便睡觉了。 半夜睡醒时候,听到有人哀嚎。 还有四五人说话声音。 “你这竖子,乃翁早看出你不是个好人,竟敢趁夜摸取乃翁的钱财!” “啊,别打别打,我错了,别打!” “不打?不打便把你送去官寺,叫你还敢与乃翁抢小厨娘!” “那你还是打吧。” 鞠子洲撇了撇嘴:“他盗取了几人的钱财?” “没几个,没几个……别打脸,明日还要见小厨娘……别打别打……疼疼疼疼!” “这竖子,囊中有十六钱,该是盗了八人钱财!” “七个七个!别打脸……”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鞠子洲也分不太清楚到底是谁人在说话。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钱果然不见了。 “洲,你的钱被盗了吧?” “是也。”鞠子洲点了点头,不过,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有人摸索着,将两枚铜钱放进鞠子洲手中:“收好。” “这贼竖子,果真不打不行!” “要将他送入官寺吗?”有人发问。 众人一时语塞,无人开口说话。 好一会儿,有人说道:“还是别了吧……” “是啊,送入官寺……” 送入官寺,对于这些一天挣两个钱都高兴得不得了的底层人民而言,无疑是一种噩梦。 “求求各位,千万不要送我去官寺啊!”偷钱者大声哭起来:“我家中妻、子生病,我想给他们治病,这才动了邪念的,求各位体谅啊……” 鞠子洲在一旁,围观旁人不幸,没有一句话。 “算了,这贼竖子!”有人开口,吐了一口唾沫。 “嘁,算乃翁倒了霉!”有人语气之中带着怜悯感伤。 “呸!”一声干净利落的唾弃和一枚铜钱落地的声音:“拿去吧。” 这时候,陆陆续续的有更多人醒来,一人说道:“我听说,太子政的“农会”之中,有医者免费问诊。” “太子政?是谁?” “就是之前的“王孙政”,秦王死掉了,他就变成太子了,好像是这样。” “秦王又死了?之前不是刚死过吗?”有人问道。 “噤声,这种话也是你我辈能说的吗?” 鞠子洲默然不语。 第六十七章 前后变化 十月八日午间,鞠子洲借着吃饭的空挡,独自躲到了树林里僻静一些的地方整理自己的见闻。 “就我近几日所见,秦人百姓的生活要比魏国的民众好上一些,但贫困的本质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还犹有过之。” “多年征战积累之下,咸阳左近“公士”这一级的爵位已经泛滥,他所能够带来的好处十分有限,甚至不能支撑五口之家的正常开销。” “且秦国的“爵位”是会被夺的,犯法、欠税、逃战、战败溃逃、甚至连晚婚等小事都会导致爵位被夺走。” “而被夺爵的秦人往往没有什么生计——秦国国内整体基础建设水平不高,能够提供就业的岗位极少,大量的秦人被束缚在土地之上。” “这样的制度固然可以带来管理上的优势——便于集中管理和控制、动员。” “但是实质上,却成为阻碍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一面墙壁。” “另外,秦人似乎有“排外”的传统,口音对不上的人,往往被他们排斥。” 鞠子洲写着,庆幸自己当初被孙淹捕为奴隶时候在他的弟子身上学会了关中口音。 他思考一下,正要针对性地提出一些解决方法,就听得耳边有脚步声响起。 “快些,快些!”一个男人催促道。 鞠子洲心下一动。 是与自己一起工作的“泉”。 “哎呀,急什么?”女声响起:“瞧你,那么急,我的衣服都被树枝挂破了!” “嘿嘿,我这不是太喜欢你了吗?”泉笑着,摸摸索索。 “做什么啊,这么急!”女声嗔怨着。 鞠子洲想了一下,才想起这女声对应的人是谁——是那个被几名工友惦记着的,给众人打饭时候总笑的“农会”小厨娘。 鞠子洲点了点头,记下一笔:“娱乐方式的匮乏、加上法律的严苛、生活方式相对压抑,秦人整体的生活观念比较开放,但似乎并不是太喜欢生孩子,应该是生存压力太大的缘故。” 他悄咪咪地离开这四战之地,回到食堂之中,吃了午饭,躺在柴草垛上,准备午睡一会儿。 …… “所以你不知道师兄去了哪儿?”嬴政枯坐于殿中,看着面前熊当,满眼血丝:“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没有。”熊当战战兢兢回答。 “那他离开时候,说了什么了吗?”嬴政烦躁问道。 “只说是出去考察几日……”熊当小心翼翼回答。 “考察几日……”嬴政难得的沉吟:“收下了那美人,却没有动她;拿了千金之财货,却没有取用;得了五顷良宅,却不住里面……” “那他离开时候,拿了什么了吗?”嬴政问道:“衣服、书简、帛书、小弩、铁剑?” “都没有。”熊当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询问仔细。 嬴政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清脆响声。 “叩、叩、叩、叩、叩……”一声声清脆的响声,犹如丧魂钟声,敲击在熊当心头。 他默不作声,努力地收敛自己的呼吸声。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压迫感太重了。 太子政不过十岁孺子,竟就有了如此威势…… “太后那边如何了?”好一会儿,嬴政问道。 熊当立刻回答:“宗室之中有数位封侯、一些待斩的罪官罪吏被大赦,有些被重新启用。” 党同伐异之事,并不罕见。 嬴政很是烦躁。 死亡的阴影盘旋于头顶,他根本无一刻可以安睡。 这是他最想找鞠子洲的时候,但偏偏这家伙不知道跑去哪里做什么考察去了! 真该死! 嬴政咬牙。 是在表达不满吗?还是凑巧? 美人、钱财、良宅都不要,也并没有表现出对于权势的渴望。 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真的只是那个“理想”吗? 嬴政捏紧了小拳头,想要重重砸在桌案上,又咬牙放弃发泄怒火。 “熊当,”嬴政深深呼吸,平缓语气:“你去师兄家门口守着,他何时回家,你何时将他带来。” “诺。” …… 十月九日下午,鞠子洲与几名老农一起将地里歪歪斜斜的庄稼收割完成。 一整天弯着腰收割掉那些被大雨淋得歪歪斜斜的庄稼,得钱八钱。 结束工作之后,整个腰身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了。 鞠子洲累得紧,没有什么心情和胃口吃东西,花了一个钱在低级客舍买了个大通铺的位置,迅速睡下。 …… 异人坐在书房之中,静静阅览咸阳左近关于“以工代赈”法平息民怨的政令推行下去之后所遇到的各种问题的奏折,有些生气:“这些蠢物都是干什么吃的?秦政孺子,都可以把政令完成好,这些人竟然连学政儿已行的政法都会出纰漏!” “真是一帮废物!” 骂着,异人生气又骄傲。 不愧是寡人的儿子啊! 这样的能耐,如能为寡人所用…… 异人咬了咬牙,下令道:“寡人听闻鞠子洲鞠先生有治世之能,愿与谈,速去请鞠先生!” 自己手底下的人有几斤几两,异人清楚得很! 他手底下就没有擅于解决这类事情的人。 而且……异人叹气。 这政令是鞠子洲创制的,那么他应该有办法解决才对! …… 十月十日傍晚,鞠子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他身上粗陋的葛布衣服已经出现数处裂痕,几天没有洗漱,身上脏得很,衣服上甚至有股馊味,可以说全身无一处不脏。 敲开自己家的门,鞠子洲差点被门僮轰出去。 他摆了摆手:“是我,我回来了,你们帮我去烧一锅水吧,我要好好泡个澡。” 家僮们这才认出面前脏兮兮乞丐一样的人物竟然是家主,都有些惶恐,连忙跪俯。 “好了好了,跪什么?速去帮我烧水!” 鞠子洲有些厌烦。 虽然早已经见识过了很多这类事情,但是如今疲惫时刻见到,心中更是悲哀气愤。 这些人……被奴役惯了,甚至他们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人”,而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奴才”、“器物”的心里定位。 这样的定位,让他们天生就低“人”一等。 鞠子洲家门不远处,蹲守许久的熊当见到鞠子洲进门,并没感觉有什么。 甚至他就是看着鞠子洲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并且敲开了门,进入到鞠子洲的家中的。 好半天,熊当都没有反应过来——鞠子洲此时太不像是他自己。 脏污狼狈、配上略显黝黑的皮肤,根本就不是一个士子,活像个庶人。 熊当一贯的印象里,鞠子洲是挺爱干净的一个人,尽管肤色比之贵族,显黑,但面目干净、牙齿洁白,身上衣服更是洗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一个人,理当是优雅、从容、风度翩翩的。 他能跟赃物、发臭的庶人扯上什么关系呢? 熊当这样想着,看着鞠子洲回了家。 而后好半天,他心中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小乞丐,为何竟进了鞠先生的家门? 他不会就是鞠先生吧? 不会吧? 熊当立刻穿上鞋,从马车上跳下来,撩起衣摆,快步向鞠子洲家门跑过去。 第六十八章 我要的永生 (上) “鞠先生回家了?”熊当叫开大门,高声喝问家僮,他声音之中透着急切。 正被家僮带着要去沐浴的鞠子洲隔着老远便听到熊当的声音。 他此时累极,听到声音只觉得耳熟,一时并不能准确判断出说话的人是谁。 那边熊当得到家僮肯定的回复之后,立刻拨开拦路者,向着鞠子洲这边冲了过来:“鞠先生,鞠先生,急事,急事啊!太子殿下使臣请您前往宫中叙事!” “太子殿下?”鞠子洲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这个“太子殿下”说的是嬴政:“阿政他有什么急事?” “鞠先生您还是快些随臣前去宫中看看吧,这事情,三言两语的讲不清楚!”熊当一把拉住鞠子洲的手,将他向外拉。 “慢些走,慢些走,趁着赶路的时间,先给我讲一讲事情大致是个什么情况。” 虽然很累,很困,但是鞠子洲还是强打精神,跟着熊当向前走。 满身赃污的乞丐般的人坐上精美的马车,而后衣着华贵的驾者驱车,两人向着王宫赶去。 一边赶路,熊当一边向鞠子洲解释如此着急的原因。 当然,就鞠子洲来看的话,其实原因很无聊。 就是嬴政这小鬼头一次见人死后之事,心中惊惧而已。 这种小事…… 鞠子洲在马车上,略微的颠簸让他有点想睡觉。 实在是困得不行。 连续劳作,又没有足够的食物、油水、热水、床褥的后勤补给,此时的鞠子洲根本不想费力想什么,也压根就不想动弹。 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颠颠簸簸,马车很快赶到青宫。 熊当一人下车禀告,鞠子洲双手支着下巴,撑在膝盖上,有些困倦,昏昏欲睡。 好半天,嬴政迎出宫门,见到鞠子洲这副脏兮兮、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是嫌恶,又是心疼,内心隐隐也有了一些知觉,撇了撇嘴,驱使着两个人将鞠子洲抬进宫中。 被人搬动的时候,鞠子洲一贯的机警让他从将睡而未睡的状态中抽离,大脑尽管还有些混沌,但人好歹是已经张开眼睛:“谁?” “是我!”嬴政小手在鼻端扇了扇,扇不走鞠子洲身上那股汗水混合泥水之后的淡淡腥臭,但这臭味似乎将萦绕于嬴政鼻端的骚臭取除了一些。 嬴政看着鞠子洲嫌恶说道:“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什么怎么搞成这副模样?”鞠子洲用力摇了摇头:“我怎么了?” 他原地转了两圈,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不对。 而一旁嬴政早已经咬紧牙关:“考察一定要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样子吗?” 鞠子洲大脑虽有些迷蒙不清,却并未失智地说出太过激的话语:“你以为呢!嬴政?” “你以为我很想吗?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想要了解最真实的情况,只有深入到氓隶庶人的生活之中去看!他们如果能够活得好一些,如果能够更像是“人”一些,那我也根本不必费力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嬴政张了张嘴,没有回答鞠子洲的质询,只是嗫嚅:“那,那你自己也应该保重身体……毕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今天……不对劲吧?”鞠子洲先是点头,而后忽然觉得,这种小儿般的语气,反而不像是自己认识的嬴政。 鞠子洲低头仔细看着嬴政的脸。 小脸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黑眼圈极深。 “你怎么了?”鞠子洲皱眉。 鞠子洲凑近之后,嬴政越发能够清晰地问道鞠子洲身上的臭味:“你离我远点!”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嬴政还是主动拉起鞠子洲的手,把他往宫殿之中带:“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宫人们紧随身后。 而熊当,他想了想,咬咬牙,留在原地,没有跟上。 这两位谈话……还是不要靠那么近了,会死人的! “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是一个死人吗?”鞠子洲踞坐在席位上,两腿叉开,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乘凉的老农。 嬴政给鞠子洲倒了一杯温水,犹豫一下,将宫人全部都赶出去,这才说道:“我很怕!” “怕什么?”鞠子洲问道。 “死!”嬴政眸中是化不开的恐惧与惊慌。 他已经彻底乱了方寸! 鞠子洲看着嬴政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恐惧神情,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你的意思是……”鞠子洲问道:“你担心自己也会死,会跟你的祖父一样?” “对!”嬴政点了点头,思考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很怕!我怕我有一天也会跟大父一样,忽然之间就死了,死了以后,孤零零地躺在棺椁之中,七窍流血,尸体腐烂、发臭、被许多虫豸啃咬、被鼠蚁吞食……” 死了之后,什么“生产关系”、什么“神圣性”都挽救不了这种几乎必然的凄惨结局。 嬴政心中无比恐惧。 鞠子洲看着嬴政,听着他的话,大脑慢慢冷却,清醒,然后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嬴政,此时处于极度的不安之中,他的内心无比慌张,也,无比脆弱! 这正是自己谋求许久的,趁虚而入的时机! 鞠子洲眼前一亮,然后立刻将自己心中的喜悦深藏:“所以,你不想面对这种结局,你也不想死?” “是的……”嬴政无助看向鞠子洲,眼睛里一片晶莹,一派泫然欲泣。 他身上,此时看不到任何的所谓霸道、威严,只有被遗弃而找不到家、母亲和主人的小猫儿般的无助与惶然。 鞠子洲坐正身子,打起精神,肃声说道:“嬴政,你知道,人死了,为什么会沦落到你所见到的那种境地之中吗?” 嬴政满眼期盼,看着鞠子洲:“师兄教我!” “因为随着人的生命的终结,他手中所掌握的那些虚假的“关系”会顿时消失!”鞠子洲笑了笑,笑容诡秘残忍。 “秦王死了,他的“秦王”职位,没有死,而是随着他的死亡,从他身上剥离出来,被“秦国”这个存在自然的赠送给了你的父亲。” “死去的那个,并不是“秦王”,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孤家寡人!” “或许会有人为他伤悲,但有为他伤悲、为他守灵的资格的人却并不会因为他的死亡而伤悲,反而会因为得到了他的死亡所带来的好处而喜悦,会埋怨他为什么不早一点死!” “你不就是这样吗?”鞠子洲看向嬴政。 嬴政张了张嘴,一言不发。 “那么为什么秦柱死了,会是如此境况呢?他真的……“死”了吗?”鞠子洲问道。 嬴政一言不发,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说道:“我觉得,起码要等到华阳太后死去,秦柱才真的死去了!” “为什么?”嬴政不解问道。 “因为他现在的“死”,是假的!” “他只是身体朽坏了而已!” 第六十九章 我要的永生 (下) “一个人的死亡,是从他的身体的“朽坏”为开端的。” “但是嬴政!”鞠子洲看着嬴政,表情严肃;“你觉得,一个人的存在,就只有区区的一具形体吗?” “不,不然呢?”嬴政看着鞠子洲,满眼疑惑:“不然,还有什么?” “你不知道?”鞠子洲反问。 “我不知道!”嬴政很确定自己并不清楚鞠子洲所想要说明的事情是什么。 “你指挥一个人使其帮你做事,凭借什么?”鞠子洲问道。 “言辞、身份……关系!”嬴政犹豫了一下,回答出了这些。 “那你又为何要指挥别人帮你做事呢?”鞠子洲又问。 “因为……”嬴政愣了愣,答不上来。 “因为你的思想!”鞠子洲盯着嬴政的双眼;“因为你以你的思考和经历为基础,得到了你所想要做事的理由、做事的方法、做完事之后应该会有的收获!” “然后你自己去做这件事情,或者指使别人去做!” “这就是你做事的过程,任何事,都遵循这个过程!” “是也不是?”鞠子洲问道。 嬴政思考一下,点了点头:“是的,可是……” “可是这跟死和不死有什么关系,对吧?”鞠子洲问道。 嬴政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那么我问你。假如,我于此时死去,而你嬴政,得到了我全部的学识,延续了我的思考方式,继承了我的理想,以我想要去做的事情为目标,以我所会的理论为基础,以我的行事风格为阐发,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和我想要你做的事情。” “那么这算不算是“我”在完成“我”的理想?” “这……”嬴政无法区分。 “有些人了解你,对于你的想法,不言自明。” “对于你的理想,坚信不疑。” “对于你的理论,吸收利用。” “对于你的理念,理解赞同。” “那么他是不是你的心腹?” 嬴政点了点头:“是的。” “在你活着的时候,你的这个“心腹”,能不能算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我不懂。”嬴政眼眸中显出懵懂。 “既然不懂,那么我们换一种思考方式。” “先撇开“身份”不谈。”鞠子洲把一只酒樽从嬴政面前拿开,说道:“现在你不是“嬴政”,没有了太子的身份。” “那么你如何定位你自己?”鞠子洲问道。 “我……不是太子,不叫嬴政?”嬴政不太能理解鞠子洲的思路,但还是说道:“那么我又可以是谁?” “抛开“身份”所能带给你的一切立场和利益关系,你还需要去努力与秦王异人对抗吗?” 嬴政若有所思:“如果我不是“嬴政”的话,那么想来是不需要的。” “你还有资格与华阳太后结盟吗?” “没有!” “你还能指挥别人为你做事吗?” “没办法!”嬴政点了点头:“那么师兄,若我不是太子“嬴政”,你还会教我这一切吗?” 鞠子洲一顿。 想了想,他说道:“若你不是太子“嬴政”,我只会更高兴!”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找到这样一个人可以放心的将自己所深信不疑的理念传播出去,那该是多令人兴奋的事情。 嬴政将信将疑看着鞠子洲,片刻,他点了点头:“好,拿掉“嬴政”这个身份,我是师兄你的师弟,是你理念的拥护者,也会是你学识的获取者,你理想的执行者!” “那么这个时候,你与我所思所想都是一样,行事风格无二,学识相当,你所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我所要完成的事情。” “这个时候,你与我,还有什么不同呢?”鞠子洲问道。 嬴政愣了一下:“身体……” “形体是终究会朽坏的!”鞠子洲摇了摇头,摸了摸脏兮兮的衣服里的干瘪钱袋,从中取出一枚铜钱,举到嬴政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钱?”嬴政不解。 鞠子洲摇摇头,一手反掼住嬴政的脖子,一手举着铜钱,将铜钱放在他眼前,问道:“这是什么?” 嬴政仔细看了看那枚铜钱。 整体很脏,边缘处磨得发亮,中心处有丝丝铜锈:“是锈?” “坚硬如铜他都会朽坏,何况是脆弱的人的肉身呢?”鞠子洲问道:“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君王”,他们现在何处?他们所御之民又在何处?” “任何人的“形体”都会朽坏,我们区分一个人,最根本的,除了他的“形体”之外,还有精神!还有位置!还有立场!” “最重要的,还是……”鞠子洲看着嬴政。 “最重要的是“关系”!” 以及关系所带来的“立场”!鞠子洲心中补充道。 “你可以是“嬴政”,也可以是“鞠子洲”。” “我可以是……”嬴政眼睛明亮起来。 他似乎把握住了什么。 “反观你的祖父秦柱。” “你觉得他还在吗?”鞠子洲问道。 嬴政回头看,殿中除他与鞠子洲之外,再无第三个人。 嬴政抿唇,说道:“他已经彻底死了!” “他的一切“关系”和“立场”几乎都建立在“秦王”的职位之上,这个职位现在被人侵夺,除了“秦王”这个职位带给他的一切之外,他这一生,几乎没有丝毫属于自己的东西!” “任何人都可以是秦王,但没有人再会是第二个“秦王秦柱”!” “没有人以他的理想为理想;没有人以他的学识为学识;没有人以他的行事风格行事;没有人以他的理念为理念。” “他已经,彻底死去了!” “那你的父亲呢?”鞠子洲歪了歪头问道:“他,除了“秦王”这个由“秦国”所赋予的职位之外,还有什么?” 嬴政笑了笑,撕开恐惧的外衣,自信飞上眉梢:“他也是什么都没有的可怜虫!” “不止是他!”嬴政盯着鞠子洲:“从古到今的所有所谓君王、天子,都只不过是依托于他们的国家和政体而生的人,都是死后立刻就彻底死去的可怜虫!” “你不是吗?”鞠子洲问道。 “我不是!”嬴政昂首挺胸。 “你不是?” “不是!”嬴政满脸笑意:“我会将我的思想传播给全天下的人,把我的学识播散出去,将我的理想,传递给世间所有的人。” 他满脸自信,满心自信。 自信到了狂妄自大的地步。 鞠子洲忽地笑了笑。 真是,今天的事情是他所有计划之外的突发情况。 而这突发情况,让他很是开心! “你在的时候,你是你!” “你不在的时候……”鞠子洲笑了笑,眼睛发酸:“希望所有人都是你。” “那当然!”嬴政自信回答。 自信人生,二百年! 第七十章 离开 嬴政心结打开,满心都是自信,他这时也不觉得赢柱死后的境况凄惨了。 反而,那都是应该的! 赢柱死后,什么都没能留下。 形体朽坏,位置被传承下去,他就什么都没了。 而自己不同! 嬴政摊开双手,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一只白,一只黑。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鞠子洲:“搞得这么脏!” 鞠子洲打了个呵欠,没心思理他,往面前桌案上一趴,没一会儿就睡着。 嬴政撇嘴,看了看自己发黑的手掌,忽地伸手将脏手伸到鞠子洲头上搓了搓。 还是脏。 “嘁!”嬴政咧嘴,轻踢了鞠子洲一脚,然后唤宫人进来拿了毯子给鞠子洲披上。 他洗了洗手,正待擦干时候,熊当带着另外一名宦官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熊当俯身:“王上派使者请鞠先生前往论政。” 嬴政皱了皱眉:“现在?” “禀太子殿下,是现在,越快越好!”旁边的宦官回答。 嬴政点了点头,说道:“你二人自去叫他吧。” 熊当和身边宦官对视一眼,行礼之后去喊鞠子洲。 …… 鞠子洲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处在陌生的宫殿之中,他坐起身左右看了看。 不远处小宫婢见到鞠子洲动了,立刻跑了出去,通传消息。 “鞠先生醒来了。” 鞠子洲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精美锦裘,看了一下,自己身上依旧是一副数日未洗过的脏污模样,正待穿鞋,门外异人提着裙裾跑了过来,一副惊喜模样:“鞠先生已经醒了么?” 鞠子洲提着草鞋,一时之间,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异人笑眯眯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拿过鞠子洲手中草鞋,低头为他穿上,而后像是做了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样,问道:“鞠先生睡得可好?” 鞠子洲点了点头:“陛下,我缘何在此?” “哈,是寡人使人请了鞠先生来的,因见鞠先生睡得正香,便未忍叫醒先生。”异人说着,拱了拱手:“先生勿怪。” “不敢。”鞠子洲起身,回礼:“大王使人请我来,是要论政?” “正是。”异人点了点头,做出请的姿势,请鞠子洲入座。 这时候,鞠子洲的独自“咕噜噜”的响起来。 饿了。 异人见此,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寡人倒是忘记了,鞠先生久睡,还未进晚食!” “去叫一桌菜食来,寡人要与鞠先生共饮。” 异人身后,宦官悄无声息地离开。 鞠子洲深深地看了异人一眼。 礼贤下士做到这个程度,一般的士人是肯定会感动的。 但是鞠子洲并不。 他想了想,问道:“陛下欲要建功?” 异人点了点头:“不错,寡人是想要建立一番功业!” 一般来讲,国内局势不稳定,新王登基之后没办法彻底摆平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时候,会对外发动战争,然后挟大胜之威势,以绝对的优势将国内局势迅速摆平。 这是堂堂正正的“王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不失为好计策,但,王上。” “你可想过要对谁动兵?” 异人点了点头:“周室衰微。” 鞠子洲挑眉。 伐周啊…… “大王败周之后,打算如何对待周人?” “迁之!”异人笑了笑:“鞠先生对周人了解多少?” “完全不了解。”鞠子洲摇了摇头:“敢请大王教。” “如此,寡人便献丑了……” …… 鞠子洲与异人一直对饮对谈到天亮。 启明熹微之时,鞠子洲起身拜礼:“王上,我该回去了。” “与鞠先生交谈,寡人获益颇多!”异人惊叹看着鞠子洲。 明明是一个奴隶出身,十几岁的小鬼,却眼光如此独到,学识如此渊博,真是教人不得不叹服。 “还望之后鞠先生多多教授寡人!”异人拜鞠子洲。 鞠子洲避开:“王上,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教王上什么东西了!” “哦?”异人挑眉,微微进了一步:“鞠先生要离开咸阳?”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我要离开秦国一段时间。” 异人眯眯眼睛,打了个呵欠:“鞠先生是不适应咸阳的气候吗?还是说思乡?” “都不是。”鞠子洲笑了笑:“我有一些东西,留在外面太久了,我怕再不拿到秦国来,就派不上用场了!” 异人挑眉:“是何物?” “我的一些实验品,和一些考察笔记。”鞠子洲笑了笑:“大王应该见过《邯郸调查》吧?” 异人眼前一亮:“原来是那等宝物,那确实是应该拿回来!” “顺便,我也想回去祭拜一下父母……毕竟,今后可能都不会再回去了。”鞠子洲笑了笑:“王上莫笑我做小儿情状。” “岂会!”异人笑了笑,握住鞠子洲的手:“鞠先生纯孝,寡人不肖之子,岂敢笑鞠先生纯孝之人?” “那么,我就先告退了。”鞠子洲向异人一礼。 异人微微颔首:“鞠先生如想要人护送,寡人可以派一队精锐护送你。” “还是不必了……”鞠子洲叹气:“我本奴隶人,有些东西,还是不叫外人知晓的好。” 异人沉吟,许久,点了点头:“那么,寡人便在咸阳,静等鞠先生归来。” …… 十月十五日中午,鞠子洲背起行囊,腰挂铁剑,离开咸阳。 离开时候,“农会”正在进行最后的柴火收集,再往后,就该要组织人手再渭水之中大捞大捕、带兵进山围猎野兽为冬日的粮食储备做准备了。 天越发冷了,鞠子洲走出咸阳不过三里地,冷风吹骤,丛林之中,一道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随后是十五六人。 “鞠先生,老夫前来为您送行了。”询说着,将早已承诺好的一对臂弩交给鞠子洲:“先生,此去……一两年中,还是不要回来了!” 鞠子洲笑了笑:“我哪里能等上一两年才回来呢?” “我在咸阳,在秦国,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啊!” 询叹了一口气:“先生如此学识,理当扬名天下,开宗立说才是!” “相比虚无缥缈的开宗立说,我还是更喜欢做一些实事!”鞠子洲笑了笑:“劳烦钜子与诸位墨者相送,便就此停步吧,鞠某很快就会回返!” 询叹息:“唉,也罢,鞠先生且注意一些安全吧!” 说罢,询带着手下墨者静静地向鞠子洲行了一礼,而后退回林中。 回到林中,询拔出腰间短剑。 他身后,墨者们纷纷拔剑。 傍晚时分,鞠子洲遇到了另外一队墨者。 麻衣无履,人皆冷面,背负短剑。 鞠子洲停下脚步。 “可是鞠先生?”为首一人上前一礼,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墨者,渠?” “正是。”渠点了点头:“鞠先生可愿为我等耽搁片刻?” “可以。”鞠子洲点了点头:“有什么想问的?” “鞠先生,觉得我等的“墨义”,对吗?”渠看着鞠子洲,问道:“我等从鞠先生的理念之中获取到了新的“墨义”,但却无法证实自己的正确!” “央请钜子向先生询问,先生也只是避而不答。”渠有些苦恼:“先生究竟是不愿回答,还是不能回答?” “不方便。”鞠子洲笑了笑:“在秦国,在咸阳,有些话是不好说出口的。” “那么现在呢?”渠问道:“现在,鞠先生已经离开咸阳了,马上也即将离开秦国,在现在,您可以告知我们答案吗?” “可以,但我要你们离开咸阳!”鞠子洲遍阅面前二十三名墨者的脸庞,说道:“离开秦国!” 渠与身后的同伴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我们同意鞠先生的条件!” “你们的理念是距离正确最近的!”鞠子洲看着渠,说道:“历史是由劳动者创造的,但是劳动者却并没有能够享有他们的劳动成果!” 第七十一章 人猿相揖别 劳动者? 渠眼前一亮。 他们这些墨者,原本差的就不是什么思辨能力,而是突破时代束缚的洞察能力。 现在鞠子洲一言发出,他们顿时就有了思路来验证这句话的对错。 从而,验证他们自身义理的对错。 渠深吸一口气,躬身:“墨者渠,多谢鞠先生指路。” “不必多礼。”鞠子洲将渠拉起:“你我都是这个阵营里的,理当互相帮助。” 渠听到鞠子洲的话,深深看了他一眼:“鞠先生爱弄险?” 鞠子洲摇了摇头:“必要的手段罢了。” 渠摇了摇头:“弄火者,必定自焚!先生不如与我等同行?” “不了。”鞠子洲摇了摇头:“我有我的计划!” 渠点了点头:“那么就请先生运行我等为先生尽诛追兵!” 吕不韦和一些秦国宗室、以及一些楚系的人都会派追兵前来追杀自己,这是鞠子洲早有预料的事情。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诸位了!” “先生客气。”渠说着,越过鞠子洲,向咸阳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拔剑。 墨者非攻,不提倡人与人之间的私人死斗。 但,也有例外。 比如,卫道! …… 十月底,“农会”完成了柴火的积累,转而开始庸人随行捕鱼,日给工钱十八钱,一时间,咸阳城中掀起了一阵捕鱼的热潮。 十一月初,太子政以“为父王祈福,为大母祈寿”为口号,在咸阳城中的各个交叉路口设置烹鼎,每日晚间熬制稠粥,免费分发给城中凡四十以上老者。 因为需要分发的人多,太子政上书秦王,祈请以“农会”之丈夫,组建卫队,负责统计、定位、配送稠粥给城中年四十以上的老者。 秦王允。 于是太子政一口气拉起了八百人的“粥卫”,带械保卫稠粥不受旁人偷盗。 王翦除领五百人卫队之外,还要兼领八百“粥卫”,一时之间,忙得整个人都胖了一圈,笑起来眼睛更小了。 十一月中,华阳太后以“念太子纯孝,欲报以慈爱”的名义,效法太子政,在城中设立肉釜,每日午间烹猪肉分给咸阳城中年十五以下孺子。 秦王不能否。 十二月初,秦王组织国人在咸阳周边伐树,日给工钱六钱。 十二月中,先王秦孝文王入葬。 到十二月底,咸阳物价飞涨,虽秦法不能制。 …… 大雪纷飞如盛夏杨花。 崎岖不成道路的道路上,鞠子洲一点点试探着艰难前行。 这里是秦岭的一支,也是目前人们所谓的“昆仑”。 山路难行,鞠子洲一步步扒着树木找寻离开时候留下的记号,摸索找寻半日之后,他终于算是找到了一些记号。 顺着记号,夜幕降临时侯,鞠子洲慢慢找到了一处小村寨。 村寨整体由儿臂粗细的木栅栏围住,当先一个圆木捆扎的木门,看着十分粗犷简陋,可防御力不容小觑。 这毕竟是居于深林之中的人赖以防身的法宝。 “谁?”有人在身后以铁匕首抵住鞠子洲的腰身:“你是什么人?” “别闹了,均!”鞠子洲叹气:“你不是早就已经发现是我了吗?” “嘿嘿,老师。”匕首收回,十七八岁,比鞠子洲还要高一些的少年人羞赧地挠头笑着:“老师你回来啦。” “嗯。”鞠子洲点了点头:“最近村里怎么样?” “还好还好,自从驯服大黑之后,我们的庄稼就很少再有野兽敢来偷吃了。”均笑着,又大喊道:“老师回来了,快开门啊,尖!” 木栅门打开,门后,一个脑袋冒了出来,黑皮肤,黄牙齿:“老师回来了。” “嗯,回来了。”鞠子洲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寒冬了,村子里现在不缺少食物了吧?” “不缺了!”尖笑着迎鞠子洲进门。 鞠子洲摇了摇头,将身上行囊交给二人,问道:“我的小屋还在不在?” “在的,在的!连秃都在。”均和尖接过行囊,聚在一块打开,拿起一块盐巴,兴奋说道:“老师老师,你这次回来拿了好多盐巴啊!” “你们先把我带回来的东西拿回村里分一分,我去小屋那边看一看。”鞠子洲说罢转身。 山中居,大不易,虽然有办法提炼岩盐,但终究,产能极低,村里还是比较缺盐的。 鞠子洲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沿着已经被踩实的雪路前行,不多时,到达一处独立于山林间的小屋。 小屋中,隐隐看得到火光闪烁。 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屋。 “嘤~?”软糯的声音传过来。 屋中木板单人小床上,一只黑白两色相间的家伙啃着一只烧得熟透的兔子,盯着一双黑眼圈看着鞠子洲。 这是一只叫做“秃”的熊猫。 鞠子洲抿唇,提起秃的后颈肉,半拖半拽将它扔出小屋,关上门。 平整了一下自己被弄乱的床榻,鞠子洲从床底下翻找出一些东西。 把手绘的肖像画放在面前桌上,鞠子洲拿起陶土酒杯,给自己和画像分别倒了一杯酒。 自己端起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先生,我回来了!”鞠子洲长舒一口气,过去一年之间的所有疲惫似乎都随着这一口气被排出体外,消失无踪。 他拿起从床下翻找出的竹简,慢慢展开。 《秦始皇改造计划》 《神圣性重塑计划》 《生产力提振计划》 这是他这数年之间,制定出来的三个计划的原本。 “先生。”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这一份《秦始皇改造计划》,我就快完成了。” 他想了一想,说道:“这一年,除了很多意外,不过还好,至少我现在还活着,还回来陪你过年了。” 说着,鞠子洲解下腰间的酒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米酒。 “只可惜我没有带领人民,奋起挥黄钺,捣毁这世间一切的血脉贵族的能力……”鞠子洲叹气。 他以前曾试图掀起自下而上的革命,重塑世界,不过很可惜,失败了。 他没法儿将一群麻木的人唤醒。 找了很久,他找到了自己失败的最根本原因。 “神圣性”。 这种虽然听着并不如何重要的东西,是血脉贵族维系自身统治,而区别于劳苦大众的根本所在。 他们将自己描绘成为各种神灵、天帝、祖神的后裔,天生高贵,统御万民,同时结成利益集团,压榨穷苦人。 底层百姓往往不敢反抗他们。 鞠子洲之前试图唤醒一些人,但努力一年多,最终却只有七十多人愿意跟他一起,逃到深山,建立村子。 从那时候起,鞠子洲就知道了一件事——自己,并不是什么救世主。 底层人民的救世主,只有他们自己! 而鞠子洲所能够做到的事情,唯有——“打破旧有神圣性,重塑一个神圣性”。 重塑一个,与人民群众有关的神圣性。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 “破灭七国,尽诛贵族!”鞠子洲举杯独饮。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与空间,他可以畅所欲言。 “先生啊,百姓的幸福,唯有他们自己奋起抗争,才能够得到。” “即便是我,即便是我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但这种没有经过流血牺牲的抗争而轻易得到的公平,也一定会轻易失去!” “所以我会为他们打下抗争的基础!” “让他们不必再依托于什么张角、什么弥勒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神圣性,然后奋起抗争!” “而这一切……则需要嬴政的帮助!”鞠子洲叹气,挠头:“谁知道这些两千年前的人会这么聪明啊?明明应该很笨的……不过他们再聪明也没用!” 鞠子洲醉眼迷离。 米酒不能醉人,是人愿意醉。 “先生,嬴政再聪明,他也逃不出我的掌控!”鞠子洲说道。 “我从一开始教授给他的理论,就是有问题的!” “以偏概全地将一切的社会关系归纳于一个小的“生产关系”的概念之中去,虽然省略了细分和区分的力气,便于理解和学习,但是这种修改过的理论只会压榨嬴政的情感,让他变得偏激,变得极端!” “而我在实际的应用之中,也一直在诱导他走向那样的道路……” 鞠子洲又喝了一杯,说道:“如此,嬴政即便有泼天之能,他也逃不出我为他规划的道路!”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眼角湿润。 谁也不是什么绝对的理性人。 这七年,思乡、孤寂、负罪感,一切的一切,压在心头,平素从不敢与人诉说……鞠子洲,也是会难受的。 “不过我不能破坏他把七国统一的过程!”鞠子洲叹息:“我研究过。一个文明,在找到其本体生产方式并且稳定运作,完成一轮生产工具的革新和生产力的进步之后,再想统一,将其塑造成一个国家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我不能阻拦嬴政统一的道路,甚至不能推迟太多……东六国已经开始普及铁器了,待到七国完全普及铁器,并且按照既有的生产方式运行几年,那我们就连统一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我打算先帮助嬴政统一七国,然后想办法在朝堂之上推行出新的“神圣性”,为以后的人的抗争打好基础……但如果不能成行,那届时我会亲手杀死嬴政!”鞠子洲喝了一口酒:“统一之后,我应该就是嬴政的心腹重臣了,他称皇帝,我也会帮他!” 又喝了一口酒。 鞠子洲笑了笑:“我前年专门找人跟我一起,将孙淹追了一百六十多里地,从韩国追杀到秦国,逼他在秦国定居,就是为了揭示我“奴隶”的身份!” “届时,如果不能顺利推行出新的,与我们的劳苦大众相关的“神圣性”,那么我就白虹贯日!”鞠子洲咬牙切齿,眼眸里布满血丝:“我会以奴隶之身,亲手手刃嬴政,用血淋淋的现实告诉天下人——血脉贵族,也就那样!” “如此,即便是儒家的“天人感应”,也会被从根本上,彻底废除!” 鞠子洲闭上眼睛,流下几滴泪。 再张开眼睛时候,他眼底没有一丝醉意:“先生,我要走了,以后可能再回不来了!” 米酒酹洒地上,鞠子洲深吸一口气,翻出自己的实验记录和一些社会考察报告,打包系在身上,而后起身,将炭盆踢翻,点燃整间小屋。 离开小屋时候,屋子里升起熊熊烈火。 鞠子洲大踏步向前走,走了好远,忽然回过头来,笑了笑,深深一揖:“先生,忘记说了,生日快乐。” 这一揖,鞠子洲与自己的曾经,一刀两断! 第七十二章 情况 火焰彻底燃烧起来,红光耀透半边天。村寨之中,人们纷纷跑出来看,待看到是鞠子洲小屋的位置起火,又纷纷准备提水来救。 这时候,鞠子洲背着书简,提着“秃”,沿着雪路向村寨这边走来:“大家不必惊慌,那火是我所放,周围已经做了隔火,不需去救!” 众人听闻鞠子洲如此说话,便也就放下心来,有老妪更是说道:“鞠子你也真是的,这大晚上的一回来就把小屋给烧了……不过烧了也就烧了吧,总想让你搬回寨子里来住,你不肯,现在把那小屋烧了,以后便就跟我们一起住吧。” 鞠子洲笑了笑。 环视一周,见少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皱了皱眉,问道:“流叔父和朘呢?睡觉了吗?” 尖脸上的笑容僵住。 均脸色一黯。 鞠子洲扫了一圈众人的表情,心中有了答案:“葬在哪里?” …… 一队墨者默默地在楚国行走,他们穿着简陋的葛衣麻鞋,行走在楚国破败的野人小村庄里,打量着那些在房屋掩映之下偷偷窥探自己等人的野人。 好片刻,墨者渠点了点头,向众人说道:“二三子,我们便在此住下吧……先生所说的那些义理,我们也应该好好地验证一下了!” 墨者们纷纷点头。 …… “大母竟也效法起政儿来了。”嬴政吃了一口菜,冲面前的华阳太后笑了笑:“缘何如此呢?” “还不是你父与你夏大母逼得紧!”华阳太后叹了一口气:“政儿近来倒是十分惬意啊……大母听闻,你以施粥之事,得了派人巡视全城的权……如何,有兴趣与大母做一桩买卖么?” “大母何必如此生分。”嬴政笑了,笑容纯真可爱:“你我祖孙,何必如此生分……大母想要那些职位的话,只管与政儿说便是了,何要谈说什么买卖?” 华阳太后深深看了嬴政一眼:“不愧是大母的好孙儿!” 嬴政此时是不太需要权力的,那些职位,对于他而言,几乎可以说是鸡肋。 嬴政搞“农会”,做“施粥”的事情,本质上也并不是为了得到“巡视全城”、“训练卫队”之类的权力。 他要的是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最主要是向咸阳以及咸阳之外的所有庶民证明,自己是他们的朋友。 而对于华阳太后则不同。 她所需要的,不是向庶人示好。 她需要的甚至不是那些庶人的认可和夸赞。 她所需要的,是向孺童发肉这件事情所能够带来的,管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所诞生的……权力! 因为华阳太后的基本盘,并不是什么庶人。 她的根基,是楚国来到秦国做官的那些楚人里的大部分人,以及一些与楚人联姻的秦人或者别国人。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贵族和官员。 秦王异人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但他现在已经是秦王了。 成为秦王之后,他便开始打压楚系的势力,把自己的人与秦氏宗室封了一遍。 但是秦国之内,官职就那么一点,异人封了自己人,那么楚系的人就要下台。 这些人,吃喝不缺,钱财不少,但却万万不能没有权力。 华阳太后这个一系势力的首领所需要做的事情是——为她的这些“根基”找到新的“职位”。 而这“职位”,目前就只有嬴政能够为他们提供。 “政儿想要一些什么?”华阳太后笑眯眯为嬴政夹了一口肉:“多吃一些肉,政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苛待了自己!” “粮食和钱。”嬴政微笑,神态与鞠子洲肖似:“政儿创立“农会”,办理“施粥”,本就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想为秦国做一些事情,为父王分劳,为大母解忧。” 华阳太后点了点头,拍拍嬴政的脑袋:“政儿果真是个好孩子!” 嬴政眼底闪过阴霾,低头吃饭。 “说起来,政儿。”华阳太后问道:“你的那位师兄……” “他怎么了?” “大母近来听左庶长说,他原是一个奴隶?” 嬴政眼底闪过暴戾:“是的,我师兄他的确出身奴隶!” “并非是贵家落魄子沦落为奴?”华阳太后问道。 “生来就是奴隶。”嬴政说道:“师兄的父母都是无名姓的奴隶。” “那么他的名字是他自命的?”华阳太后问道。 “应该是。”嬴政点了点头。 “大母倒是想给他命一个“字”。”华阳太后笑了笑。 为人命表字,这是极亲近的长者才会做的事情。 这是要…… 嬴政心下一动,问道:“大母打算为我师兄谋一个出身吗?” 奴隶的出身毕竟不好听,尤其现在是血脉贵族主导的时代里。 如果鞠子洲是贵家子沦落为奴隶的话,那么现在有所成就,还算是一番佳话,但很可惜,他是个纯粹的奴隶。 纯粹的奴隶就不会有什么佳话,只会有无限的鄙夷。 华阳太后点了点头:“政儿的师兄是奴隶这件事情,毕竟说出去不好听,有损我王家威严。” 嬴政点了点头,单纯从利益角度来看的话,是这样。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嬴政总感觉,鞠子洲不一定会接受别人给他安排的“出身”。 “还是先谢过大母好意了。”嬴政一礼,说道:“只是,这件事情,我要与师兄商议过,才能决定。” “也好。”华阳太后笑着点了点头。 …… “朘杀掉了流叔父然后逃走了?”鞠子洲问道。 均脸上显出愧疚神色:“不是的,朘没有杀人!老师,抱歉,我们……” “他逃了,你们道什么歉?”鞠子洲将一杯米酒酹洒墓前,叹了一口气:“既然不是被杀死的,那么流叔父……寿数到了,死了,是吧?”鞠子洲叹了一口气:“算了,人都会死的,无非早晚而已!” “那,老师,您这次回来,能在寨子里待多久?”尖问道。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我要待上十几天的时间,整理一下卷宗……然后,均、尖,我有件事情要你们两个去做!” “老师,您说!”均和尖立刻打起精神来。 “你们带一些钱,然后带上我教给你们的竹简,去楚国,寻一个叫做“渠”的墨者,把竹简上面的内容教给他!” “还有……你们俩是寨子里炼铁技术最好的人,对吧?” “老师您才是……” “好了好了!”鞠子洲抿唇:“下一次收到我的指令之前,不要把炼铁的技术泄露出去!” “是,老师!” 别等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lt;&quot;<a href="https://roushuwu&quot;" target="_blank">https://roushuwu&quot;</a> target=&quot;_blank&quot;&gt;<a href="https://roushuwu&lt;&gt;" target="_blank">https://roushuwu&lt;&gt;</a>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比赛 炼铁的技术在此时已经开始出现并普及,不过因为是新技术,所以对比已经使用许多年的冶铜,它的优势并不大。 铁器,也只是作为铜器的补充,昂贵,并不实用。 鞠子洲的炼铁技术,是基于他脑海中的一些知识,自己一点点尝试摸索实验搞出来的,因为缺乏耐火材料和提升炉温、保证氧气含量和碳含量等的手段,他的炼铁技术其实也并不是多么成熟,可即便如此,技术的进步也使得他所能炼出的铁料比之目前东六国推行的那些垃圾强很多。 他这样的手段和研发理念,落入掌握有大量的社会资源的墨者手中,必然会在短时间内给这个世界带来技术的飞跃。 鞠子洲提振生产力所需要的,就是这个!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窗户打开,冷风猎猎,鞠子洲坐在窗前,凉风吹拂之下,大脑更加清醒,也越加冰冷,冷到似乎一切的情绪都消失,他提起笔,开始誊写自己所记得的知识。 当先的是一些基础的科学知识,不过这部分东西,鞠子洲自学校出来、下到基层之后,多已忘却,所以更多时候,是阐述他还能记得的基本原理,具体数值和区分,还是要墨者自去摸索实验。 这部分知识之后,是比较重要的一些技术。 沤肥、炼铁,这些,虽然技术上理所应当没有什么难度,但是其实其中细节、还是不真真切切下地实践的人所无法了解的。 沤肥所需要的原料需要堆积多久?堆积在干燥通风处、还是潮湿幽闭处?不同种类的作物,分别需要沤了多少天的肥料?肥料需要在种植之前洒下还是种植之后洒下?单位面积应当洒多少? 类似的问题,鞠子洲一点一点依照自己的实践经验将其誊写下来。 他来到这个世界,既没有高产的作物种子,也没有什么可以变废为宝的金手指,所能够依靠的,无非也就是自己在多数领域内都领先于时代的知识。 如今誊写的这些东西,基本上是目前他所能够拿出来的最宝贵的东西。 冷风吹拂,手脚冰凉。 鞠子洲抄写四天,终于将需要抄写的东西全部抄了一遍,而后整理,交给均和尖两人:“你们两个,拿上我为你们准备的钱粮、弩、剑、衣服,赶快去往楚国我所说过的地方,寻找墨者渠,将这些知识,传授予他和他所带领的那些墨者!” “可是老师……”均犹豫一下,问道:“您不是去了秦国吗?” “正因为我去了秦国,所以你们才不能再去!”鞠子洲面目心肠一齐冷冽:“而且你们以后也不能与我相识!告知墨者渠:他们从来都不认识我!” 越是认识我,你们就死的越快! “为什么?”尖不解。 “等见到了墨者渠,他会为你们解惑的。”鞠子洲拍了拍均和尖的胳膊:“千万小心!” 均和尖还是犹豫,还是不舍。 鞠子洲已经摆了摆手,语气不耐:“快去!” 二人只得听命,穿上厚实的衣服,背上行囊,挂上武器,转身准备离开。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等一下。”鞠子洲见到两人打算离开,又开口嘱咐道:“尖,以后在外,要好好洗脸,多注意个人卫生;均记得要好好照顾弟弟,衣服要整洁一些,如此才会有女孩儿喜欢。” “在外面要小心别给人欺负了,但是也绝不能如以往我们所见所杀的那些贵人一样欺压别人……天冷,雪大,离开之前,多喝些热水,划雪橇离开吧……” …… “那些庶人在做什么?”熊启坐在暖房里烤着火问道。 一旁熊当立刻回答:“他们在比赛疾走。” “疾走?”熊启抬头,疑惑问道:“那是什么?” “太子殿下觉得冬日无趣,便下令“农会”诸人,分为丈夫、老者、妇人、孺童四类,分时段参与疾走,沿着不同的路段快跑,跑的快的有奖励。” “听起来很有趣啊!”熊启眼前一亮,问道:“为何我作为“农会”会长,这种事情,我却不知?” 熊当十分无语。 你这会长的职位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没数的吗? “对了,太子政,给的赏赐是什么?”熊启说道:“我们也大可以去玩一玩嘛!左右冬日无聊。” “前十者,允其家中孺子一人,入吏室学法。” “前百,皮履一双,余的,好像就没有了。”熊当想了想,回答道。 “就这点赏格?”熊启很是惊诧:“外面声势如此之大,竟就只有这么点赏格?” “太子的母族在赵地。”熊当陪着笑说道。 熊启点了点头:“是了,太子根基不固,羽翼未丰……” 所以他拿不出什么钱财来加大赏格。 “熊昀,去通知一声,加黄金一百斤,朕要陪太子好好的玩一玩!”熊启一时兴起,吩咐自己的儿子说道。 身旁熊宸满脸不悦:“拿这么多钱财只是为与秦政图个开心么?如此不智!” “从未见过的事情,花个百斤黄金玩一玩,长长见识!”熊启眉梢挑起,意气飞扬:“而且,这“农会”,我好歹也是会长嘛!” 身为会长,怎么能混得连自己的下属要搞活动自己都不知道呢?这是何等的失败? 熊启无所谓这泥腿子们聚拢的“农会”的权力,他只是不想丢人。 熊宸摇了摇头:“太后与朕言道:太子政非是愿意屈居人下之辈,万毋与之冲突。” “巧巧巧!”熊启起身,一旁宫女们立刻拿着裘衣锦帽来为他更衣。 “我也不是什么甘愿屈居人下之人!”熊启张狂大笑,意气飞扬。 …… “报名者有多少人?”嬴政坐在主座上问道。 下首墨家钜子询裹着虎裘,看向跪坐堂中的弟子安。 墨者安回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农会之中,人人都在报名参加,弟子等人微力薄,无法全部记录,于是只能记录下满编报名参与疾走的九百四十二什。” 嬴政点了点头:“也好,分类分好了么?” “分倒是分好了……”安有些犹豫,说道:“但是孺子们却不太好区分——按秦律,十四之下为孺子,但……但弟子等人均觉,孺子之中,十三者与三五岁稚龄者无法一起相比。” 嬴政皱眉:“如此,那便取消……” 他话说了一半,犹豫一下,说道:“还是继续让他们参与比试,只是取消他们这一组比试的奖励,改为以饴糖……库中还有饴糖多少?” “剩余饴糖六百斤。”安立刻回答。 “那便把库中饴糖给这些参试的孺子发下去。”嬴政随口说道。 这些饴糖,本来也就是华阳太后送他的添头而已,嬴政自己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吃用并不感兴趣。 他最爱的,是可以让自己感觉到充实的“理”和“关系”。 安愁眉苦脸:“唯。” 第七十四章 杀人事 咸阳城热闹了起来。 以往的冬日是寂静的,笼罩在恐怖严寒与纯净结拜之中,人的存在渺小无比大自然的浩荡天威通过一种令人惊悸的美好展示出来,于是所有人,无视身份与地位、无视年龄与性别,所有人都只能呆在房子里,靠着一点点的火焰带给自己温暖。 可今年不太一样。 农会提前两个月开始筹备过冬的干柴、粮食、衣物等资源,近万人不停打嗝劳作能够带给自己的是一个暖冬。 大鼎从早到晚,每天沸腾,热水通过农会的人们急匆匆的脚步送到每一家之中。 集体吃饭,冬日里多是吃肉汤稀粥,虽然不可能说吃的很饱,但是起码不会再让人挨饿。 吃饱,喝足,人就有力气。 不再需要为柴火和粮食烦恼,人就会空闲下来。 这一场“疾走”比赛,就是嬴政为了应对人空闲下来之后的无聊而设立的。 奖励多少,无非就是个由头。 近万人的比赛,分为丈夫、老者、妇人、孺童四类。人数太多,导致所需要的热水、鞋子、衣服的资源供给大大增加。 同时增加的,还有治安成本和管理成本。 不过嬴政成为太子之后,手中可以调用的资源也就多了起来,这点成本上的问题,对于他而言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 “王翦,你带你手下的兵士维持秩序,疾走比赛期间,盗贼事必然增加,遇到之后,直接拿下就是了。”嬴政吩咐道。 王翦点了点头:“好。” 他说着,又喝了一杯热水,抱着面前装满开水的陶罐暖着手走掉。 “城中驰道上的积雪打扫干净了没?”嬴政问道。 墨者景点了点头:“昨日已经打扫过了,今日没有再降雪,道上只有少许的冰霜,并不妨碍行走。” 嬴政点了点头:“驰道各处的点里,烧水的点设置好了没有?” “前日就已经备好了。”一名墨者回答。 “甚好。”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今日午间加一餐,餐后半个时辰,就正式开始比赛吧。” “太子少待!”熊启走进来,笑着说道:“太子为政倒是很有一手,不过两个月便能让如此多的人在此冬日之中衣食不缺,且还有余力参与疾走!” “叔父。”嬴政微微躬身为礼:“叔父不在府中休息,却来我这处,怕不是为夸赞我来的吧?” 两人的关系,也用不着客套什么。 “不错。”熊启笑了笑:“太子要在农会之中做出疾走的赛事,我身为农会会长,岂能不知?岂能不察?” 他说着,拍了拍嬴政的脑袋:“何况,太子给的赏格着实低了,传说出去,怕是要叫东六国士人笑太子吝啬!” 嬴政眼底闪过一些戾气:“叔父是想要主持这次比赛,还是想要把赏格追加一些?” “给赏格增加一些!”熊启笑了笑,拉着嬴政,两人一同坐在主座上,说道:“此事是前人所未见过的事情,必定是能为太子扬名的,故此,赏格不可不厚!” “我为太子准备了黄金一百斤,以作胜者之赐物,不过,叔父朕手中也有几个擅于奔跑的奴人,朕想,索性叫他们也参与进来,与太子手下的人比一比!” 嬴政听到,微微皱眉:“黄金一百斤?” “怎么,太子觉得不够?”熊启睨笑。 “够了!”嬴政摇了摇头:“应该说,还比较多,因为这次比赛是给农会众人准备的,叔父作为“农会会长”,理当知道,农会众人大都是无爵贫庶。” “黄金于他们,着实有些丰厚了。” “不厚如何彰显太子仁爱?”熊启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那就依叔父所言。” …… 下午,午餐之后的半个时辰,《日书》上述备的吉时,随着嬴政一声令下,墨者们将赛旗落下,比赛开始,参赛的丈夫们由数条跑道,分头向前跑去。 速度最快的,是着厚衣皮履的四员丈夫。 熊启站在高处,看着那四个丈夫在不同跑道上脱缰野马一样的疯跑,领先众人的时候,不禁摸了摸胡须,笑出声来:“太子,你看我这四员奴人如何?” 嬴政脸色难看。 他的比赛,别人的人拿头筹,这事让他并不开心。 不过也仅仅是不开心而已。 “叔父蓄养奴人的手段,政所不及。”嬴政拱手,以袖掩面,做“无颜”状。 “太子也不必羞愧!”熊启开怀:“毕竟只是玩一玩而已。” …… 赛道上,权慢悠悠地跑着,看着自己身前被狗撵着一样跑的飞快的家伙,如看傻鸟。 “这贼厮,有病吧,跑这么快!”他摇了摇头。 比赛已经筹备了接近十天,农会众人都知道,所有赛道的长度都是一致的,都有十里那么长。 十里的赛道,想赢的农会众人也已经预跑了不止一次。 经验的累加,让众人达成了一个共识——不要冲太快。 冲太快的傻鸟,最后会因为力竭而停在半途。 …… 这天晚上,今冬农会之中的第三批的死者出现了,一连死了七人。 嬴政反应迅速,按照前次初雪时候的布置,召集众人,火速搭出了简陋的木棺,将死者装棺,并且使死者的亲属,在众人面前倾诉,使死者的友人,为众人讲述死者的一生经遇,讲述死者的悲惨与幸福。 “追悼会。”嬴政念叨着,看着台上正诉苦的一个抱着襁褓中婴儿的妇人,眼神之中满是阴翳。 “一连死了七个人,如这七人之中,有什么老者、孺童,我倒认了。” “如这七人,不是下午时候刚刚在疾走的比赛里拿了奖的,我倒认了。” “权、掷、遂、雉脂、晴、置、豚尾。”嬴政咬牙:“这七个死者,全部都是被人以剑杀死的!全部都是得了奖,由我秦政亲手将赏格发到他们手上之后没多久就被人杀了的!” “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嬴政咬牙切齿,他看向身旁墨者,冷声说道:“去看看另外三人得了赏格的疾走获胜之丈夫,看看他们遭遇了什么!” “唯。”墨者安顿首。 约莫半刻之后,安将下午比赛时候获奖十人之中剩余的三人带到嬴政面前:“太子殿下,这三人我带来了,他们之前似乎是在晚食之后,归家途中,被人勒索了下午比赛时候所得的赏金。” “果然呐!”嬴政眼底闪过冷厉:“可是熊启的人?” “不知。”安回答。 嬴政将目光转向跪伏的三人:“据实回答。” 三人脸上一样的惶恐:“禀太子…晚食之后,我等是归家之时,被人勒索的……” “是谁人?”嬴政问道。 “不……不识……”一人回答。 此时,另外一名丈夫喃喃两句:“是下午时候与我等一齐疾走却瘫在半途的两人锦衣人。” “果是他的人!”嬴政冷哼一声。 自己的人赢不了,就来杀我的人? 当我是什么? “去找他!” 第七十五章 见民第一 农会里疾走的比赛中,熊启拿来了一百金黄黄金作为赏格。 下午时候的比赛只是第一轮,参赛的只有丈夫而已。 排名前五十的丈夫都得了赏钱,前十的人人得了黄金。 但晚上,这前十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抢劫勒索,甚至有七人被人杀死。 “这么说,劫掠你等赏格的,只有两人?”嬴政冷眼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三人。 三名丈夫同样点头,没有一点犹豫。 “两人抢十人?甚至还能杀七人?”嬴政又问。 三人又是点头:“是的。” 嬴政皱了皱眉,心头愤怒慢慢平息:“安,你去请我那位叔父前来。” 这件事情……很有些莫名其妙。 首先是嬴政猜测不到熊启如此作为的目的。 在与华阳太后的交易之中,嬴政将“农会会长”的“职位”交易了出去,由熊启来兼领,同时,也就把农会里一千三百员成编制的兵士里五百人名义上的指挥权交了出去。 理论上,熊启的利益一定程度上已经与农会相绑定。 他不说帮助农会,最起码也不应该会妨害农会。 但是,杀人,又是为什么呢? 找不到什么理由。 如果单纯是因为下午时候输掉了比赛,感觉失了颜面,为了泄愤而杀人,那么这个人的目光也太短浅,心胸也太狭隘了吧? 而且……农会众人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就劫掠了十个人,还杀了七个? 这种事情是嬴政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的。 先要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并且…… 嬴政回头看了一眼众人面前还在诉苦的那些妇孺,一阵厌烦。 人都被杀了,只是哭诉,却不见半分愤怒,更不想着报仇,这无论怎么说都不对劲吧? 嬴政看着哭诉的那些死者亲友,摇了摇头,将心中杂念祛除。 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想办法为这些死去的人报仇!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是自己的根基。 无缘无故的,自己的人死了,而自己不去为他们讨一个说法,那么以后还会有谁人愿意信服自己? 小半个时辰以后,熊启急匆匆地赶来。 比之下午时候的好整以暇,此时的熊启身上沾染酒气,精神稍显萎靡、脸上也带着明显的不耐:“太子请我来,是有什么事情?” 下午时候失了颜面,熊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亭中炭盆带来温暖,而四周冷风又不断将一丝丝暖气抽离,熊启的微醺也被吹走。 他略略清醒,朝四周看了一眼,看到不远处高台上正对着众人诉苦的几名妇人,疑惑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追悼会而已。”嬴政笑了笑:“叔父饮酒了?” “小酌。”熊启摆了摆手:“我非善饮之人。” “但政听大母说过,叔父能饮十斤而不醉。” “年少荒唐事而已…追悼之会…是因农会之中有人死去?”熊启指着远处的追悼场景问道。 “是有人死去,今晚死了七人丈夫。” “七人。”熊启点了点头:“一冬之际,死人七人,也还算可以了。” “这七人,都是身强体壮之辈,今日更是在疾走赛事之上,得了前十。” 熊启脸上笑容僵住,他扫了一眼跪在嬴政面前的三人,问道:“你觉得,那些人是我所杀?” “至少,是你的人所杀!”嬴政认真说道。 他小脸上是满满的认真。 熊启皱了皱眉:“此事我绝不知晓!” “可我不信!”嬴政坚决说道:“我也绝不能相信!” 熊启深吸一口气:“杀人的是谁?有人可以指认么?” “叔父愿意将凶手交予我?” “但是你不能绕过秦法杀他们!”熊启深深吸气,而后说道:“这件事情绝对有问题,我虽想要与你玩一玩,但绝无毁坏农会之心。” “这我是相信的。”嬴政点了点头,笑起来:“那么,叔父,可愿意予我农会一些赔偿?” “死了七人,我偿你七斤黄金,可好?”熊启问道。 无爵的庶人,命是很贱的,熊启愿意给七斤黄金,已经算是超出标准的赔偿了。 一般情况下,他的门客杀了人,是根本无需赔偿,甚至连所谓“交代”都不需要给的。 秦法虽然严苛,但是地位越高的人,受到的约束其实就会越小,到了贵族如熊启这一步,已经可以藐视大部分的法律。 他的门客,自然是要由他个人来处置。 至于区区的七个庶人…… 庶人和奴隶,在这个时代里,连“人”都不算! 杀了他们,即便是秦法要追究,熊启的门客也只需要缴纳一些钱就可以免罪。 嬴政看着熊启,想都没想,直接摇头:“不够!” 熊启皱了皱眉:“我不愿与你冲突,但太子,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 人命于它并不重要,所以他不明白嬴政为何如此。 嬴政想了想,说道:“七斤黄金,七头牛,倒还可以。” 熊启皱了皱眉。 七个庶人丈夫而已……不值七头牛的价钱,更何况还要加七斤黄金。 熊启皱了皱眉,感觉自己已经颜面扫地。 他咬了咬牙,最终叹气:“那好吧,那就这样,待会儿你叫你的人去指认,指认完之后,就把人交付到官寺之中,如今这个时候,你实在不能明着违秦法,给他们借口。” 嬴政笑了笑,躬身一礼:“那就多谢叔父体谅。” “就这样吧。”熊启皱了皱眉,拂袖离开。 嬴政目送熊启离开,脸色陡然一沉。 他看的出来,熊启说的是实话。 但,杀人的,是他的人,也是事实。 而且…… “你们确实是被对方两人劫掠的吗?”嬴政问道。 他面前的三人都很确定地点了点头:“是,是的。” “众目睽睽之下!”嬴政看着面前跪伏的三个人,越看,越觉这三人不像是人,而像是……狗。 但他们又确确实实的,有着人的外貌。 嬴政不怎么接触过庶人,他也没有怎么接触过低级奴隶。 他不清楚这些人为何卑微至此。 他们的神情里甚至没有愤怒,也完全看不到绝望之类的东西。 只有庆幸,和麻木。 对自己、对旁人、对生命,都是如此的麻木。 可嬴政记得清清楚楚。 下午领取赏格黄金时候,这些人,还有死去的七人,他们的神情并不是这样的! 嬴政看着他们,拿出两块黄金,丢在地上:“你们自去吧。” 三人目光转也不转地看着地上的两块黄金,身体已经很听话地起身准备离开。 那种目光。 那种渴望。 嬴政皱眉。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试图用自己所学过的知识去分析这些人的情况。 是关系吗? 还是说单纯的利益动人心? 但是他们为何会是这样? 嬴政摆了摆手:“将这两块黄金拿回去吧。” 三人立刻恶狗扑食一样扑上去,一番争抢,两人拿到了黄金,一人伤痕累累地跟在后面,连向嬴政辞行都忘记了。 嬴政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是又说不上来。 他去看追悼会那边。 死去了丈夫的年轻妇人抱着不满一月的婴孩,神色悲戚,但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愤怒与绝望。 不应该! 嬴政越看越觉得迷糊。 若只是一两个人如此,那倒还罢了。 可他所见,几乎人人如此。 死了亲人朋友,伤心是会的,但不会愤怒、不会绝望。 偶尔能见到一两个怀有义愤,但很快这情绪也消泯。 这样的人,上了战场,真的是合格的兵士吗?真的可以变成传说中那种悍不畏死的秦兵吗? 寒风吹拂,嬴政搓了搓手。 第七十六章 寻惑第二 “你们为何要杀我的人?”嬴政问道。 熊启答应配合之后,指认工作做起来相当快,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杀害农会七人的两名凶手便被绑缚手脚,带到了嬴政面前。 虽然说嬴政不能以私刑了结这二人性命,但他作为“苦主”,教训教训这两个人,出出气的权力还是有的。 不过比起出气,现在嬴政更想要了解事实。 他想要了解,为什么,自己的十个身强体壮耐力好的丈夫,会当着一大帮自己人的面被两个人既不高大威武、也不如何剑术高深的人勒索,并且还被杀了七个。 “而且,据我活着的那个人说,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反抗,对么?”嬴政蹲在地上,看着被绑缚在自己面前的两名锦衣的丈夫,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反抗吗?” “禀太子,我二人乃是士人!”一个锦衣丈夫说道:“如此对待士人,于您的……”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嬴政面无表情:“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不需你来操心。” 士人有些抗拒,张了张嘴,想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太子您请问。” “为何要杀我的人?”嬴政问道。 “因为这些人使我主颜面受损!”士人回答。 “原来如此。”嬴政点了点头:“就因为我的人使你主人颜面受损,所以你们杀了我七个人?” “主辱臣死。”士人回答。 地上的这两个士人并没有感觉杀人是一件什么大事。 即便是严苛的秦法,对待这种情况,也不会判两个士人有罪。 “可是让你们的主上受辱的,难道不是你们四人的无能吗?”嬴政问道。 两名士人毫无愧色:“怎能说是我等无能呢?” “庶人胆敢超越士人,本就是不敬,使逾越,是罪!” 嬴政点了点头,是这个逻辑。 “那群庶人敢胜过我等,便已是有罪,我等索回我主因庶人的罪而失去的钱财,本就是应当。” “但那群庶人竟敢迟疑,竟然质疑我二人,我二人为维护士人之清誉、与主人之颜面,拔剑杀之,虽然是损伤太子您的财产,但毕竟无罪,太子气愤,我二人深感愧疚,但请太子允准我二人交金赎罪!”士人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两个士人所说,姑且是有一点道理的。 “那么我的人,为何不敢反抗你二人呢?”嬴政问道。 “我二人乃是士人、您的那群奴仆乃是庶人,庶人如何能与士人相斗?” “为何不能?”嬴政问道。 这些人,在嬴政心目中,可都是预备役的兵士,兵士……为何不敢与士人相斗? 不敢相斗,那么以后他们真的可能会有战斗力吗? 嬴政深感疑惑。 常识告诉他,两名士人的话语是没错的。 但是心中总有一种怪异感。 单从关系上看…… “因为庶人与士人斗,乃是逾越,乃是不敬,乃是犯法!” 逾越、不敬、犯法? 嬴政想了想:“犯什么法?” “秦法不允国人私斗。” “不允国人私斗?”嬴政看向两人士人:“那你们……” “我二人是士!” 就因为这个? 嬴政感觉很荒谬。 所谓的“士”,不也就是跟豚犬一样,养来消遣的玩意儿吗? 嬴政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墨者安,问道:“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禀太子,我觉得没问题。”安说道。 嬴政惊奇看着安,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我记得……钜子曾说过,以前,有一位墨家钜子的……” 安回答道:“是先钜子腹?之子扩杀人,惠王赦之,但太子殿下,扩并非士人,甚至并非墨者,他只是匠人,而且杀他的也并不是秦律,而是早先墨者内部的墨律。” “墨律?”嬴政不解。 以小团体的规矩凌驾于国家法律之上,强行悖逆秦王的意思……嬴政看着安——你们墨家没落还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发散了一下思维,嬴政重新将精力投入到眼前他最关心的事情上来:“也就是说,你们两人打庶人是可以的,但庶人还击,则是犯法?” “是这样。”两名士人在地上扭动一下身子,似乎是感觉不舒服:“太子殿下,可否先放了我二人?” 嬴政想了想,又问道:“为何我的人会如此守法,甚至直到被杀都不愿意犯法?” “这……”士人回答不上来了。 嬴政看向安,安也摇了摇头。 不知道。 嬴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赐过黄金的三人。 三人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活像三条犯了错怕受罚的……狗。 嬴政叹了一口气。 问这三个人,怕也是问不出什么答案来。 “罢了,将这二人送去刑审吧……你们三个,回家去吧,”嬴政摆了摆手,起身揉了揉眉心。 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问题所在,甚至已经抓住了回答问题的脉络。 可是……问题是什么呢? 这脉络又是什么? 他皱着眉,学着鞠子洲的模样,冷静的开始将事件剥离开,分为一小块一小块。 首先是事情起因。 自己的人被杀了。 然后自己生气,想要抓来凶手杀掉。 但问题显然并不止步于此。 自己的疑惑是…… 自己的疑惑是什么呢? 嬴政想了想,看向安。 安躬身说道:“太子请放心,安平君那边已经安排过了,这二人一定会被判个死刑的。” 嬴政点了点头:“死了也就死了。” 熊启对于这两个士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这就是两条宠物狗,狗在比赛之中赢不了别人的狗,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亲戚养的肉狗咬死掉了,亲戚很生气,所以这两条宠物狗还是杀掉给亲戚泄愤。 但…… 自己先前一直疑惑的……一直想要寻找源头的事情,似乎也不是这两条宠犬的死活。 嬴政皱了皱眉。 他所想要探寻的,只是自己的人为什么这么弱而已。 这么弱,以后如何为我上阵杀敌? 嬴政想着,皱起了眉头,有些恍然:“致使我的人弱成如此的,是秦法!” “可是为什么?”嬴政寻到了一个问题,紧接着,心中又升起另外的一连串的问题。 为什么秦法会让我的人变得如此弱小,甚至连与人相斗的勇气都没有? 第七十七章 见惑第三 秦法,乃是富国强兵之法,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实。 百五十年前,商君卫鞅变法,秦国由此走向强盛之道。 商君裂,秦法也随时代变化而多次做出调整,但秦法依然基本遵循商君所留下的基本框架。 也就是——《商君书》里的基本义理。 嬴政早已经将《商君书》背得滚瓜烂熟。 所以甫一确定了是秦法使得自己的农会众人变得软弱,嬴政就立刻开始向《商君书》之中寻求答案。 商君驭民策略有五术,分别为:愚、贫、疲、辱、弱。 即是,让多数的国民不能通识教育、使之愚钝;让无爵百姓生活穷困、使之贫穷;让绝大多数国民与土地相捆绑、使之疲劳;对全部的国民实行渐进的侮辱、压迫精神;让所有的国民对于权威怀有无限的敬畏,使之软弱。 与此同时,给出一条,也是几乎唯一一条变得富强、变得不再那么受穷受欺负的道路——军功爵制。 譬如捕捉飞鸟野兽时候的围三缺一,也像是驯养家犬时候的骨头铁鞭。 如此,驯养出足够听话、足够老实、足够麻木、足够怯懦、也足够英勇的国人。 很诡异的办法,看似自相矛盾,但是施行起来,就是会有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实效。 就如《得道经》之中所体现出的那样,初初看来,自相矛盾,然而仔细思考,极具现实意义,充满哲理。 “商君不愧为黄老家学,一代圣贤!”嬴政回忆着,将书本上的知识结合现实进行分析,虽然无法完全领略其中奥义,但是至少可以窥见那种思想所带来的伟力。 那些东西,与嬴政所见过的,鞠子洲带他收服游侠时候所用的手段如出一辙。 只不过,鞠子洲当时示范的那些手段,相对比较温和。 但两者所体现出来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 可关键是——嬴政深吸一口气。 关键是,师兄所示范的,是错误的办法啊! 嬴政咬牙切齿。 此时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而是害怕! 他的记忆力超群,因此记得很多细节,也记得鞠子洲为自己示范的,那些收服游侠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分类——那是以少数人和少数关系统御多数人和多数关系的办法。 分化、挑拨、拉一派打一派、压低心理预期、给出超出预料的刺激性奖励,收获更多的忠诚。 夜色之中,嬴政面对着渐散的“追悼会”和黑压压一片却没有什么嘈杂声音的秦人们,深吸一口气。 他努力地告诉自己,这些只是被驯养百五十年的成熟的秦法所驯化的家犬。 然而身体颤抖,心情紧张。 嬴政知道,这种方法驯化的国人,并不安全。 他记得,在审讯时候,两名士人和三名自己的家犬斗说过,那个叫“权”的丈夫,是想要鼓动众人反抗两名士人的。 所以他也是最先被杀死的。 权已经死了。 可是这目光所及,有多少“权”呢? 权未能鼓动起所有人反抗,但其他的“权”呢? 十人之中,都有一人并未被完全驯化,而是留有野性。 那么百人之中呢?千人之中呢? 万人、十万人、百万人呢? 他们若是不满,站起身来反抗,又当如何? 他们真的起身时候,秦,能够挡得住吗? 而且,秦法愚民如此,万一有“人”,以自己或者别人的名义,鼓动“家犬”们反扑,又当如何呢? 嬴政瘫坐在亭中,冷风吹来,他头脑昏沉,隐隐间,见到自己登上王位之后,有“人”以自己父亲的名义,呼喊着自己绝非正统,引领“家犬”们反扑,攻入咸阳,将自己杀死。 昏昏欲睡时候,又似乎看到,田野之间有人起身,团结起一切被压迫驯化的“家犬”,破入王宫,将脆弱的秦王伐灭。 这时候,嬴政忽而清醒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国人软弱这种简单的事情,并不是只有自己才能够察觉到。 别人肯定也早已经察知了这样的问题,但是他们习以为常,不觉得这个问题是问题——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所有人,都想着愚民、贫民、疲民、辱民、弱民。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 而国人的表现也正说明,他们的目的达成了! 这个方法,暂时是安全的! 嬴政睡了过去。 他想太多,吹冷风太多、年幼的身体扛不住,于是发烧了。 所幸是低烧,并不算什么大问题。 墨者们发现的早,一通手忙脚乱,终于是把嬴政的烧给退掉了。 嬴政躺在榻上,盖着锦被,心情有些糟糕。 往日里所见的那些宫人们虽然依旧恭谨顺服,但嬴政总感觉他们下一刻就可能从腰间、从怀里掏出利刃,要与自己搏命。 往日所见的一切安全,如今斗变成了不安全。 他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斗开始自相矛盾。 师兄所教授过的一切义理如今斗冰冷而清晰地躺在脑子里。 义理之间相互矛盾、辩证。 墨家也好、黄老也好,都被师兄教授过的义理轻易驳倒。 但他没法从中获取到更关键、更深切、更根源的义理。 他知道会是怎么样,但却迟迟无法反推知为什么会是这样。 嬴政扭头看了看放在枕边的竹简。 《商君书》。 这书简上所书写的,是秦国和秦法的立身根基。 但在现在的嬴政看来,这根基并不踏实。 驯养豚犬,尚且有被豚犬反噬的可能性,更何况是驯养“人”? 还一次性驯养那么多! 不安全!不可靠! 还是把握“生产关系”比较好。 只要我能够把握住一切的“生产关系”,那么就可以得到比秦、比任何国家都要稳固且强大的根基! 嬴政闭上眼睛,《邯郸调查》里的民生状况再一次在他脑海中流淌。 这一次,一并流淌过的,还有他这些日子里亲见的咸阳的状况。 灾年之中,民不能得到地里的收成,则没有粮食,而贵族却有粮食。 不仅有,而且堆积成山,储放到朽坏。 钱财本身、即便是黄金、铜钱,其实它们本身对于不能获得粮食的人而言都没有任何作用。 不能换取粮食和布匹,则钱财无用。 单个的人,在狩猎、打渔时候,所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只有人团结一处,有了指挥,才能够近乎无伤地猎取猛虎、野猪。 嬴政闭上眼睛,手指探向贴身存放的帛书。 师兄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七十八章 笼络第四 失去了主人庇护的两条“宠犬”被秦律杀死。 随后是疾走比赛正式比完。 后面的三类比赛,因为没有了熊启捣乱,虽然少了些赏金做添头,但是反而顺利的完成,也没有再多死几个人。 对于嬴政而言,没有出现更多的问题,就是天大好事。 他开开心心地将许诺给农会众人地奖励发放出去,花钱找人递交了四十个吏室学法的孺子名额。 并且将“权”等死去的七个人定为“战死”一列,与在狩猎之中死去的人享有同等待遇——即,其子嗣,将被嬴政与农会出人出钱,亲自抚养。 而他们的妻……按照秦国一般的习俗,权等人的妻,在他们死去之后的第二个月就应该再嫁。 一则,不浪费孕龄女性资源;二则,让这些女性自己劳作,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劳动能力养活自己。 嬴政虽然很不喜欢这种事情,但他还是安排墨者,给这七人的遗孀找了相对富裕一些的单身汉,媒聘成婚。 这七人,留下了孺子九个,其中最大的只有三岁,最小的刚出生并不满月。 为了对外宣传,嬴政咬了咬牙,选择自己着人抚养这些小孩——虽然他自己也是一个孩子,但是抱个襁褓中的婴儿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而当他亲自抱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站在农会众人面前讲述今年的“农事”安排和集体化劳作计划的时候,有某种宏大的意志被触动了。 小孩子感受到被陌生人抱,害怕之下一直哭,嬴政不得不提高自己讲话的声音。而后他的声音经过同样抱着小孩子的几名成年墨者的高呼,再由维持秩序的兵士的高声呼喝,传到每一个农会中人的耳朵里的时候,忽然就有人开始哭泣。 已经再嫁的孩子们的母亲们惊恐而期待地看着已经看不清楚的被抱着在哭的孩子们,焦黄干枯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些前所未有过的情绪。 嬴政还不太能够感受到太多的情绪,他只觉得小孩子烦! 他怀里的小孩儿是个女婴,出生尚不满月,骤然离开母亲的怀抱,哭泣声嘹亮而清越,充满生机。 而对于抱着她的嬴政而言,这清亮的哭声又是如此的恼人。 就如魔音贯耳,使人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和乐趣,只有发自内心的厌恶。 而且这小孩儿还并不如何可爱。 小脸皱巴巴的,跟个小老头一样,眼睛都不怎么张得开,手脚乱蹬乱扬,像个没头脑的小马驹。 “冬天已经差不多过去……”嬴政抱紧了小孩子,小孩子感受到压力,哭声反而弱了一些,但还是烦人。 “我们这一冬,冻杀老者十七人,孺子十九人,妇人三人、丈夫一人……” “……老者多独身之鳏夫,农会之中虽按人头配给柴火、热水,但鳏夫由来无人照料,四百七十人鳏夫之中,竟有十七人冻杀,此皆独身之恶也……凡鳏夫,二月十五之前,到墨者处报名,三月之前,务使配有妇人,互为倚照……” “丈夫暗地沽酒,饮酒醉倒,不能燃柴薪致死……则可见酒之恶……凡农会中人,见饮酒者,可互相检举,举实者,得钱十两……盗饮者,杖十五,罚钱二十两。” “今年,凡狩猎等事,战死者二十九人丈夫,留有孺子计三十三人,此二十九人,皆为农会而死,为诸位而死,为政而死,故其子嗣,当由农会、诸位、与政共抚育。” “政将以农会之税钱,为其出……” 一条条,一句句,虽然有着婴儿啼哭得搅扰,但农会众人听得很认真——虽然听不到嬴政的话,但是那些墨者、兵士所复述的话语,他们还是听得到的。 听得到,虽然并不理解,但是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站在高台之上,怀抱一个襁褓讲话,众人也都有些安心感觉。 嬴政讲完冗长的安排,抱着襁褓下场,随后是墨者和兵士们按照安排好的那些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宣讲。 “太子政令曰,鳏夫当娶……” “太子政令曰,妇人独身当嫁……” “太子政令曰,春耕之前,户出钱五两,购置……” “太子政令曰,丈夫……” 一条条,一件件,事情有序安排。 …… “哇~哇~哇~”小孩子中气十足的哭喊声中,嬴政嫌恶地放下手中帛书,咬着牙来到被放在桌案上的襁褓前:“又怎么了?又饿了吗?” 一旁宫女见到嬴政如此状貌,忽而想笑,但又不敢笑,只是低眉垂首:“禀太子殿下,或是尿了。” 嬴政脸上嫌恶更重:“咦~脏死了,你来,察看一下……” 他甩着手,离得很远,再次拿起帛书,眼神却不住地往那哭嚎着的婴儿身上投。 这也是“团结基础”的一种延伸手段,目的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得见嬴政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也就是所谓的拉拢人心,目前看的话,效果还是不错的。 不过,嬴政不确定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过激进。 毕竟这一系列的安排,都是要花大价钱的。 目前农会的这些人所能挣的钱,根本就够不上他们所要花的钱。 加上今天的那些安排所需要靡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嬴政还是要往“农会”这个大窟窿里扔不少钱的。 这等于说是,他在自己搞钱供养这群人。 虽然一时之间够钱用,可是日子久了呢?人口多了呢?要知道,现在咸阳城里每天都有想要加入农会的人! 嬴政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 但是他想撑下去。 ——农会这种模式所能够带来的“生产关系”实在太稳固了。 这正是嬴政心心念念所想要的牢固且安全的统治方式。 就是花钱多一点而已……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办法。 嬴政叹了一口气,目光又投向正在给婴儿换尿布的宫女。 师兄应该有办法搞钱的吧? “太子殿下,墨者安求见。”殿外,侍卫禀告道。 嬴政说道:“宣他进来。” 不一会儿,比殿中换尿布的女婴哭声更嘹亮更烦人的啼哭声由远及近。 墨者安苦着一张脸,右臂抱着一个孩子,左手按着孩子想要抠他鼻孔眼睛的小手走了进来。 别扭的一礼之后,墨者安说道:“禀太子殿下,鞠先生入咸阳了。” “回来了?!”嬴政惊喜起身:“那就赶快叫他过来啊!” 顿了顿,嬴政忽然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丢人,于是咳了一下,做出镇定模样,收敛情绪,肃声说道:“他回来了,那就宣他来宫中见我。” 第七十九章 问计(求推荐票月票) 墨者安摇了摇头:“不巧,太子殿下,鞠先生已经被大王的人接走了。” 嬴政皱了皱眉:“被接走多久了?” “一刻。”安一边逗着怀里的小孩子,一边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也好,你先去把我们拣择好的那些竹简搬来,然后去到玄宫那里等候我师兄,他一出来,你便迎他来此。” “唯。” …… 马车粼粼,秦王异人的贴身宦官将鞠子洲带到了玄宫所在。 “鞠先生请先少待,王上此时正与几位君侯商议国是。”宦官恭恭敬敬地将鞠子洲请下马车,细声细语说话。 王宫里混得开的,没有谁是傻瓜。 宦官也看得出来秦王异人对于鞠子洲的重视,那不是简单的做出对于人才的重视以博取美名和忠诚,那纯粹是一种渴求。 ——秦王异人,对于天下,对于东六国的疆土,是有想法的! 所以他需要一切能帮助他将东六国剿灭的人才。 在此种语境之下,宦官很有理由认定,鞠子洲就是这个人才。 这也就是说,面前这个总是浑身脏兮兮、一副受了灾的灾氓样子的家伙,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封侯! 鞠子洲挥挥手,与这个见过一次面的宦官作别,而后大大方方,落座于玄宫之中。 他今日是刚刚进入咸阳,正打算去嬴政送自己的那一处宅子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结果还没走到家门口,便被人截住,带到王宫中来。 “看来很急啊!”鞠子洲沉思。 异人必定很急,但,他此刻急的,定然不是东出函关,对外作战。 因为今年,他还不是正式加冕的秦王。 所以,今年,他所做出的一切功绩,在分类上,都只能算是先王孝文王秦柱的功绩。 异人不太可能会做这种好人好事。 那么他急的……是之前秦柱留下的问题吧?搞不好是“以工代赈”出了问题,他没法子解决,才想找自己这个系铃人。 思考着,坐了有两刻,异人这才来到。 姗姗来迟,且有些疲态,异人一见面,离得老远便急步小跑过来:“先生,教鞠先生好等,真是寡人之过也!” “王上,久违。”鞠子洲躬身一礼:“王上不怪我总是衣衫不整地来觐见就好,我等上一等,其实无碍。” “寡人怎敢怪罪先生!”异人拉住鞠子洲的手,将他拉到席间按着坐下,说道:“先生一别数月,此次归乡,可接了故人来秦么?” 多次一问! 鞠子洲摇了摇头:“鞠某奴隶出身,父母性命未能长久,旧友也多已作泥埃枯骨,返还自然。” “那么先生此次归秦……” “此后便不走了!”鞠子洲笑了笑,稍理鬓发,昂然说道:“再回故乡,还是等它变作秦地时刻折返吧,富贵归乡,说来也好听一些。” 异人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如此,倒是要叫先生在秦国苦寒之地,消磨几年了。” “王上何有此言?”鞠子洲问道:“鞠某出身卑鄙,性命微贱,蒙太子政不弃猥琐,拜我以兄礼,我自当如太子所愿,为一秦人。秦人在秦国,何有受苦寒的说法?” 异人挑眉。 片刻,他一拜,说道:“鞠先生教训的是,先生舟车劳顿,子楚本不应劳动先生,但奈何国事紧急,寡人不得不向先生问计。” “王上请讲。”鞠子洲躬身回礼。 “前者,先生献计先王,以“以工代赈”法,赈济国人,拔除“国中之毒”,但奈何道无咎而术有瑕,理无错而用自弊……” 鞠子洲点了点头:“王上所言,可是“以工代赈”法推行出去时候,出了岔子?” “正是。” “那么,是怎样的岔子?” “先前,由“城旦”役行之工,如今交由寻常国人去做,固然可以饱国人之腹,可以解“国中之毒”,但如此,则“城旦”无工可做,城旦无工可做,但日餐食不能减损,而国人劳作,靡费钱粮,近二年来,两位先王入葬大赦,损耗颇多,各地都已有亏空……” 一句话,秦国政府的钱不够了!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敢问王上,推行“以工代赈”法的时候,给国人的工作是什么工作?” “效仿鞠先生在咸阳城中的作为,修建水利、拓宽驰道,为贫者建造房屋。” “如此,出资者,仅有秦国国库,且一番苦功做下来,毫无进项,是以库中钱粮减损而不能有补益,府库于是空虚?”鞠子洲问道。 异人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请先生教我!” 简单粗暴地把“以工代赈”迅速推行下去的,是先王秦柱,他也确实的拿走了“拔除国中之毒”的美名,但是由此而生出的烂摊子,却是要异人来顶缸的。 他当然不可能一上任就否定掉自己亲生父亲的功绩,于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此事倒是很好解决,只是不知道王上需要的解决办法,是开源呢,还是节流呢?” “开源!”异人立刻回答。 节流,根本就不用想,要是能节的话,异人早就尝试了,根本不必等鞠子洲回秦国才节。 “那就炼铁吧。”鞠子洲平静说道。 …… 除了玄宫,天色已经深黑。 鞠子洲伸了个懒腰,正待上车叫人送自己回家时候,一个身着麻衣的墨者出现在鞠子洲面前:“鞠先生,别来无恙乎?” “无恙。”鞠子洲看了一眼面前的墨者,有些面熟,应当是询的一个弟子。 “鞠先生,太子有请。”墨者安躬身说道。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鞠子洲问道。 “三个时辰。” “走吧,带我去见见阿政。”鞠子洲微微颔首。 “唯。” 鞠子洲跟随墨者安来到青宫时候,嬴政正坐在席间揉一个婴儿的脸蛋玩,宫人通报,嬴政也根本不理睬。 “阿政,好久不见了!”鞠子洲见到嬴政根本不搭理通传,于是自己走进殿内。 看到小孩子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你哪儿弄来的小孩子啊?准备自己养吗?” 嬴政转过身去,依旧玩手边的婴儿,根本不与鞠子洲说话。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走到嬴政面前,跽坐说道:“嬴政!一别数月,你可还安好么?” 嬴政下意识坐正。 第八十章 需求不同 “一别数月,你可还安好么?” 这样的话传进嬴政耳中,他忽然有种安心的感觉。 “师兄,好久不见。”嬴政揖手为礼,躬身一拜。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鞠子洲点了点头,看着嬴政:“与我说一说农会诸事吧。另外,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是农会死者的遗孤,我把她的母亲另嫁了人,她则由我与农会共同出钱抚育。”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他呢?以后准备如何处置?编户为死士吗?” “这是个女孩儿。”嬴政摇了摇头:“暂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女孩儿啊。”鞠子洲未忍俯身看一眼,想了想,问道:“这类的孩子多吗?” “现在一共有三十三人。”嬴政回答道。 “三十三人不少了,以后还会变多的,依照其父辈所立功劳,划分开待遇,教授一定知识,养到十五岁,给与田宅,供其成家吧,晚些时候我拟一个章程出来,你看情况修改修改。” “好。”嬴政松了一口气。 对于这种陌生到几乎从未有处理经验的事情,他还是有些怯惧,鞠子洲能够提供一个可以参考的章程出来,倒教他很是省心。 “农会如今怎样了?”鞠子洲问道。 “安,将简牍呈上来!”嬴政立刻呼叫墨者安。 安应声而出,怀中抱着一个已经成功将幼嫩的小手指插进他鼻孔、高兴得笑吱吱的小孩子,艰难行了一礼之后,使唤几个宫人,将一堆简牍呈了上来。 那真的是一大堆的竹简。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你倒是会给师兄出难题。” 嬴政笑嘻嘻的,很是得意:“师兄能者多劳嘛,我有师兄,自可以饱食遨游!” 鞠子洲勉强笑了笑:“我还是更想赶快回去洗一洗睡个觉,一路奔波劳碌,也没个歇息时候……你竟然开放了加入农会的门槛,愿意无条件接纳别人进入农会?” 说到后半句,他开始头痛:“不行,这一点要改掉,加入农会,必须设置门槛!” 扶贫者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无条件、无底线地对贫困者好。 一定要让他们自己经过自己的努力,做出成绩,获得报酬,进而脱离贫困;而不是把他们像是妈妈掌心里的宝一样捧起来,事事都无条件地为其准备好。 鞠子洲放下一手拿着竹简翻看,一手指节轻叩桌面:“我们所要做的,不是一直用自己手里的钱去喂养农会的人,而是在他们困难的时候帮一把,然后借着这个机会把人手组织起来、把耕地收拢起来、把技术发展起来,给他们开辟出另外一条更好的路让他们自己走,通过自己的劳动来获得生活水平的提高!” “我不明白应该怎么做。”嬴政摇了摇头:“而且我所见的“人”……” 嬴政想了一下,观察着鞠子洲的脸色,说道:“我所见的那些人,不像是正常的人,而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鞠子洲问道。 “更像是,被驯化的……狗!”嬴政说着,忐忑看着鞠子洲的脸。 然而鞠子洲神色毫无变化。 他依然静静地看着竹简,依然指节轻叩桌面。 “叩、叩、叩……” 一声又一声,似心脏跳动;似孤狼长啸。 嬴政心中忐忑至极。 鞠子洲快速看完手中竹简,将竹简扔在一旁,拿起一卷新的竹简翻看:“你想说的,是不是他们根本就不敢去走新的道路?” 嬴政见鞠子洲没有生气,如释重负:“是这样的,我觉得即便给他们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他们也未必敢去走!” “恐惧改变,或许会的。”鞠子洲点了点头:“目前来看,种地是他们手中唯一可以行得通的活路。” “想要让他们对这条路动手动脚,甚至改换一条路走,那么他们势必会抗拒——他们就这么一点活路,依照以往的经验,贵人们都是只会剥夺他们所拥有的财产和活路的,这次改变,他们认为是一种新形势的剥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该怎么办?”嬴政身体前倾,小脸上满是对知识的渴望:“我们应该怎么做?” “以更丰厚的利益诱使!”鞠子洲说道:“他们需要的是活下去的希望,这希望,其实无非就是吃饱喝足——也就是微薄到不能再微薄的利益,足够保障生存的利益。” “就像是现在的事情——农会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集体劳作、一同饮食,按需求分配柴草、热水、草履。” “这些事情,也是百姓们未曾见过的事情,但是为什么现在咸阳城里那么多人想要加入农会?就是因为加入农会之后,可以生活得比他们不加入的时候好得多,每五天能吃一次肉,不掺糠麸的稀粥可以喝到饱,高强度劳作时候一天甚至可以吃三餐。” “这些是实打实的利益,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切身体会到的!” “生存被保障到了,比你说一百句好话都管用。保障了他们的生存,获取了他们的信任,而后再给他们路走,同时描绘出美好的前景,他们就会积极地沿着这条路走!” 嬴政点了点头:“所以现在我们不是已经可以保障他们的生存了吗?解下来就是给出一条新的路走?” “现在加入农会不只是保障生存,而且是可以保障生存得不错——一加入,就可以受到保障!” “这个时候,人家当然愿意加入,因为加入进来就可以占便宜,所以我叫你设立一个门槛,不然的话,有再多钱也会被拖死的!” “是这样……”嬴政点了点头:“对了,师兄,还有一件事……” “讲。”鞠子洲拿起竹简。 “是关于农会的人……”嬴政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细细讲述,并且带着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满脸的疑惑问道:“师兄,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为什么……跟我们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鞠子洲愣了一下。 鞠子洲放下竹简,指节在桌上叩了叩,眉头皱起。 他将手伸了出去。 嬴政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杯温水递上。 “因为我们的需求不同!”鞠子洲说道。 第八十一章 方法 “需求不同?”嬴政问道:“何谓需求不同?不都是要治国掌权吗?” “区别很大!”鞠子洲说道:“拿你父亲来举例,他现在是秦王,是秦国之主,他要治国掌权,首要的任务应该是维持国内局势的稳定,其次才是解决不太重要的纷争,继续转移矛盾,并且打压政敌,扩大自身权势。” “而华阳太后呢?她现在是太后,已经失去了先王的支持,法理上都没有了继续扩大权势的依据。那么她要掌权治国,首要任务则就不是维持国家的整体稳定,而是推出问题,转移矛盾,维护自身已经享有的权势不受侵夺,其次才是扩大权势和国家稳定。” 转移矛盾? 嬴政点了点头:“明白了,因为身份不同,所以我们的需求,跟他们的需求理所应当是不一样的,但具体是哪里的不同啊?” “我们来仔细审视一下你所遇到的这件事情——这事情本身是一件很常见且很简单的事情——无非就是熊启养的士杀死了你所养的民。” “按照秦律,杀人的士应当受刑,但是因为这士是熊启的士,所以他们一般是不需要受刑的,只需要缴纳一些罚金。” “可问题是,现在情况特殊,士所杀的民是你所庇护的民,那么熊启就要顾虑你的感受,于是他撤销掉了对于士的庇护,于是士人死于秦律。” “而你的疑惑大约来自于——你的七个民,竟然不敢与熊启的两名士相抗,而是引颈就戮,宛如待宰羔羊。” “这与你所需要的是不一样的!” “你所需要的,是一群吃饱喝足之后身强体壮、性情坚韧,对你的命令言听计从的虎狼之兵;但是现实是,你面前的那群人,则是被劫掠甚至杀死都不敢反抗的人!” “这是一重落差。” “如果你是意志不坚韧、或者思维有偏差的话,那么这一重落差就足以让你对我们的道理和道路产生怀疑……进而想要放弃我们的理想,转变为以其他方式进行掌权。”鞠子洲笑吟吟地看着嬴政。 这个霸道、狂妄、敏感且聪明的小孩子,随着他以他过人的天赋才情将鞠子洲所教授的义理吸收运用,如今应该已经变得相当极端。 他或许会因为心理落差而产生些微的迷惘,可能会主动地向外探寻原因。 但他绝对不会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产生怀疑。 ——这种极端而绝对的个人性格,正是鞠子洲想要的! 只要嬴政的性格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么他鞠子洲就可以稳稳地掌控住嬴政。 即便,嬴政以后会比他更加聪明。 嬴政摇了摇头:“我不曾如此想过!” “那么你为什么会需要身强体壮,性情坚韧的虎狼之兵呢?”鞠子洲又问道。 嬴政下意识回答:“我想要掌控这世上所有的“生产关系”!” 鞠子洲笑了笑:“这是你想要的,也是你需要虎狼之兵的原因。” “而别人呢?”鞠子洲打了个呵欠问道:“别人需要的是什么?” “他们……”嬴政迟疑一下。 他一时,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那种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权势是虚的、那种依托于欺骗的神圣性是假的。 他下意识就不觉得有人会以此为目标。 但瞬间,他就醒悟过来了:“他们想要的是权势!是稳固的权势,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权势!” “想要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那么需要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是让多数人不反抗!”嬴政回答。 “分化、挑拨、引诱、利用、愚弄、恐吓……手段多了去了,秦国的招数无非就是从身体状况、财务状况、精神状况等方面对平民进行钳制而已,钳制的同时,是以一些微薄的利益来诱使他们在“公战”之中奋勇厮杀。”鞠子洲喝完水,将杯子放在桌上:“你所看到的现实,就是历代秦人共同努力钳制的结果!。” 鞠子洲笑起来:“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所以需要的东西就不一样,现实里的努力方向也就应该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就是我们与他们的矛盾!” 矛盾…… 这是这短短的几句对话之中第三次出现“矛盾”这个词。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嬴政问道。 “稍稍提高一下生产力。”鞠子洲笑了笑:“你父王刚刚请我过去,就是为了让我解决掉“以工代赈”的后遗症——他说因为先王急躁,未经磋商便把这法子当成政令推行下去,导致现在府库空虚,想要让我想想办法解决掉这个弊端。” 嬴政闻言,忽然想起很早之前,赈助灾民时候鞠子洲所给的竹简和帛书,心中一动,问道:“师兄你早已经料到会有今日了?” 当初鞠子洲给他那些竹简和帛书的时候,已经明说了那些会是可能出现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嬴政心中激荡,竟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 早就……料到会有今日?那么师兄他会不会早已经料到了会有人侵吞我的功绩? “给出这种关乎民生的策略的时候,当然也必须要对于策略施行当中会出现的问题和可能出现的问题进行罗列,并且找寻解决方案。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而努力嘛!”鞠子洲拨了拨手中竹简:“不过依我看,你父亲这么早就想要解决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府库之中真的因为赈济而空虚了。” 嬴政皱了皱眉:“师兄……是什么意思?” “秦国搜刮百姓那么厉害,没道理这么快就没有粮食了……应该只是今年明年之间对外发动战争的钱粮不够了而已。” 嬴政皱了皱眉:“是这样么?” “我已经与你父王说了,进行小范围小规模的“炼铁”。” “一则,使国人、城旦、隶臣妾都有事可做,不使有人吃白食不干活;再者,也稍微可以对于目前秦国国内的技术进行革新实验,更新咸阳附近的农具,提高一些生产力,顺带着,良铁可以对国中大小贵族售卖,从他们手中弄点钱,补足府库的“空虚”。” 嬴政点了点头,总感觉鞠子洲言语有未尽之意。 但他倒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 ——这番问话,其实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 因为嬴政自己都已经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兵民和现实里的兵民有差异的原因。 他故意又问一次鞠子洲,也并不是因为对于自己的答案没有信心,而是……他想要在已经得到了答案的情况下,仔细观摩鞠子洲剖析这件事情的过程! 或者说,偷学! 与自己的思考过程相互印证,学习更加优秀的方法。 先确定“身份”,再找到“想要的东西”,而后是推知“需求”,确定“矛盾”。 这样的方法……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嬴政眼底闪过得意。 夜晚,送走鞠子洲,嬴政志得意满地以这种方法重新对于自己所遇到的事情进行剖析。 一桩桩、一件件…… 无论是事情,还是人,在此方法面前,都变得如此清晰而透明。 父亲是秦王,他想要的是加强王权和强国,那么他就需要打压一切臣子的权力,需要弱民。“矛盾”是与其他掌权者的矛盾 母亲如今是王后,她想要的无非就是宠爱、那么她就需要揣测父亲的爱好和需求。“矛盾”与父亲的其他妃子的矛盾。 师兄与我同志,他想要的是…… 嬴政拿这套方法去分析鞠子洲时候,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云山雾绕,镜里看花。 第八十二章 可能 嬴政吩咐宫人将已经熟睡的女婴抱走,而后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水,慢慢思索。 必须要思索一下了! 他此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对于自己这位“师兄”,这位“同志”的了解,少得可怜! 嬴政闭上眼睛,回忆起与鞠子洲的相识。 他们在赵国邯郸相识,当时的鞠子洲身着士子服,背负铁剑,口称自己是秦国士子。 他的肌肤不似贵族一般的嫩白,而是更偏向于氓隶,但牙齿却不似一般氓隶庶人的发黄或者发黑,而是显得洁白——这种洁白,稍微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是需要长期保养才能有的。 嬴政从衣着、名姓、牙齿、口音等诸多细节确定了鞠子洲确实是个士子,这才敢将他接纳下来,准备培养为自己的侍卫,必要时候为自己挡箭。 从那时候起,嬴政就没有探知到过鞠子洲的喜好。 直到如今,两人已经成为一个远大志向之下的同道,结为师兄弟,嬴政还是不清楚鞠子洲的喜好! 不思考时候,还并不觉得,一思考到这里,嬴政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与师兄都相识快一年了,我竟连他爱什么、好什么、名姓由来、学识由来都不知道? 甚至,嬴政觉得,自己连鞠子洲的性格都把握不住! 大父曾说,师兄骄矜狂傲…… 嬴政摇了摇头。 不对! 那不是他的性格! 最起码,不是最主要的。 嬴政绞尽脑汁,与鞠子洲相处的一切细节在脑海之中展开。 但……几无所获。 为何会是如此? 人应该会表露自己的喜好才对啊! 嬴政不解。 他与他认知里的每一个人的关系都是明晰的,那些人也都像是完整的“人”,有着自己的性格、喜好、厌恶、想法。 但鞠子洲,完全不同! 他的知识渊博;他的性格……不知;他的喜好,未明;他的“身份”……他所想要的……他所需要的…… 几乎一无所知! 嬴政一身冷汗,站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目光看向侍候自己的宦官,看向侍立一旁的宫人,看向关闭的殿门,思维触及更远一些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其“身份”。 秦王、太子、王后、宫人、氓隶…… 每一个人都是明确的,有着无数丝线缠绕,被“生产关系”支配。 但,鞠子洲不一样! 鞠子洲不一样,是嬴政早已经知道的。 但是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鞠子洲是如此的不同。 他几乎没有任何清晰明辨的“身份”,几乎没有被任何“关系”束缚,几乎没有表露任何个人好恶……就好像,是一个随时准备跑路、随时准备死去的人! 但他的学识,却又是如此的清晰明辨,具有强烈的指向,具有几乎颠覆人的一切常识的能量。 嬴政看向咸阳城南。 城南,是鞠子洲居所。 他与这个世界,有着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他这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任何人去看他,都是雾里看花。 嬴政目光渐冷,耳畔忽然有一句话回荡。 “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而努力嘛!” “师兄啊,你最坏的打算……又是什么打算呢?最好的努力,又是向着什么努力呢?”嬴政喃喃自语。 鞠子洲的话,可信,但也不可信。 嬴政此时回想着鞠子洲教授自己的所有义理,一点点地慢慢揣度其导向。 虽然闲聊的话半真半假,但是真的教给自己的知识,嬴政清楚,那些都是对的。 这对的知识里,必然也就包含了通晓和相信这些知识的人的思考方向,以及需求。 …… “鞠先生回来的好快!”询从房顶上跃下来,手中提着鞠子洲先前交予一名墨者的包裹:“先生这包裹里似乎都是书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的确,我这包裹里,都是书!” 说着,他展开包裹,将里面的竹简和帛书展示在询的面前:“我已经说服王上,先在咸阳城周边建立炼铁炉,最迟三月初,资金和人力就可以到位,届时,就有劳钜子与诸位墨家子弟了!” “这倒不妨事。”询摇了摇头:“我等墨者本就是负责秦国匠作之事的,析金炼铁,本就是我等职责……不过鞠先生,铁比金,还是差很多!” “像您的铁剑用的那种铁料,运气好的话,几十炉才能出一炉!” 鞠子洲递过竹简:“那是以前!这里是一些新技术,钜子不妨先看一看再说?” 询将信将疑,展开竹简:“粟米培育?” “拿错了。”鞠子洲尴尬笑了笑,挑出关于炼铁技术总结的竹简:“是这个。” 询就着昏黄灯光看下去,眼睛明亮。 …… 翌日,天气很好,阳光微暖不晒,春风料峭不寒。 秦王春狩,公子成蟜及宗室诸侯随行,太子居宫中理农会诸事。 墨者们在这春日里,开始向农会收购干柴。 鞠子洲带着十几个嬴政派来的人去搜集原料以沤粪肥。 这个时代里,猪是吃屎的。 厕所的构造,往往是类似二层小楼的形制,如厕的位置在楼上,楼下则是猪圈,也是粪坑。 搜集原料沤粪肥,也稍稍有些艰难——那些东西是家猪的饲料,没道理白白送人,所以又要商议价格购买。 购买到之后,还要堆在合适的地方——粪坑总是要挖的,这就需要一些人力,也是需要雇佣,以前的话,找牙人、寺人、舍人花钱雇佣,现在的话,农会也开始涉猎这部分事情,好似还因此与寺人、舍人起了纷争,在降价打价格战。 鞠子洲到农会里登记了一下,领了二十人离开。 这些人装备和身体素质都比寺人、舍人提供的奴隶和破产农民好很多,价格也差不多,劳一日每人只需要八钱。 说起来,也算是劳动力涨价了——去岁鞠子洲社会调查的时候,才只是四钱、六钱的价钱。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终归,一直让所有农民都被绑在土地上不是一件好事,太压抑生产力的发展。 第八十三章 魔幻现实主义现实 (一) 三月初,天气彻底回暖,咸阳西十五里,原本贫困的郊区小村开始涌入大量的人员,他们伐树、挖土、夯地。 此地的二百余人原住民很是困惑地看着自己家门口这群占地的人,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在这里做这些事情。 但是他们对这些事情也并不感兴趣。 一群吃不饱饭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 三月十二,夯完地之后,大批葛衣的穷人涌入这个新近被改名叫做“铜铁炉”的地方,同时,鳏夫也对于此地的原住民发放了征令——征发士伍,进入铜铁炉做工,一夫每日给钱十钱,管两餐饭。 一时之间,这二百人士伍尽皆沸腾。 一石粟的价格,平时不过是三十钱而已。 而一亩地,一年一种的情况下,丰年不过二石的收获,而咸阳周边,丰年是很少见的! 虽然没有什么经济意识和数学基础,但是十钱等于三分之一石粟,等于五两盐的简单的账目他们还是会算的。 这种直观而强大的经济鞭策,令人动容。 于是两百多人之中的一百余名丈夫尽皆加入——这村落里,原本人数更多,只是一场大雨过去,寒冬之中,老者孺子死伤殆尽,剩余的,多是年轻强壮,生命力极强的丈夫与妇人。 鞠子洲打散了发,更换了衣服,进入到应征招工的队伍之中,随着众人领取工具、领取工服、排队进入工地,开始做最基础的挖土开始干活。 秦国的动员能力在这个时代是一绝,虽然召集的“工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体力孱弱、集体文盲、意志薄弱等的缺点,但是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也够了。 毕竟生产力底子差,能够找来两千多人一起脱离农业生产,专心搞工业,已经是鞠子洲一个人时候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四月初,当鞠子洲与工人们一起挥汗如雨地烧炭烧砖,将大窑砌好的时候,秦国的大朝会之上,吕不韦第一次对于这个项目提出质疑。 “王上,臣以为,“铜铁炉”的项目,不妥,应当停掉!”吕不韦站在朝会的最中央,平静说道:“聚民夫以行工事,本无不妥,但事于国无利、于王无利,更兼有损伤农事,破坏春耕,纠集民夫,扰乱秩序等诸般害处。” “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劳民而伤财之事,坏法乱秩之事,真的该当施行吗?” “提出此等祸国殃民之事、劳民坏法之事的人,真的是为秦国着想,而非为他国坏秦之内政的吗?” 吕不韦深深躬身一礼:“请王上三思!” 铜铁炉的项目,从二月底鞠子洲提出,到四月的一个多月之间,吕不韦从位提出一句质疑,从未释放一点阻力。 他等的,就是因工事而耽误春耕,但铁窑并未出产品以证实项目回报的这一个时间点。 春耕,在农业社会之中,是头一等的大事。 除却战争、祭祀等硬性的国事之外,第一重要的,便是春耕! 而工人们为了每天十个钱的丰厚回报,自然也不会愿意回到田里去种地——铜铁炉里大部分的工人,都是穷逼,不穷,谁愿意干这种脏活累活呢? 在秦国,穷与无爵少地是分不开的。 地少,返回田间种地的收益也就少;而工地上一天十个钱的收益,干上一个月,足够覆盖工人们一年的基本生存需要,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于是春耕不可避免被耽搁,有些田地,工人们不愿付庸人代耕的钱,竟直接抛荒。 吕不韦一点一点的将这些证据搜集起来,积蓄力量,沉默不语,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这致命一击! 秦王异人高坐于主座之上,静静地看着吕不韦,没有任何表示。 他在等。 等嬴政和楚系的反应,也等吕不韦的盟友。 他要大致看一看,两派的人手情况。 “左庶长所言甚是,望大王三思!”赢傒起身离席,躬身说道。 随后是赢熹、蒙骜、王绾、白敂等人齐齐下场。 异人依然沉默不语。 气氛冰冷,犹如凛寒三冬,大雪落下,天下寂寂。 旁边的人拉了拉隗状的衣角。 隗状身体猛然一歪,像刚从睡梦之中被惊醒一样,惊叫一声,站起身来,转头四顾,脸上一片迷惘:“谁人拉我?入妣啊,乃翁跟你拼了!” 随着他的动作与语句,气氛回暖,众人纷纷笑了起来,秦王异人更是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于是一切的杀机在这一刻被消解。 熊启看向隗状,脸上尽是疑惑。 这老滑头……为何要帮忙? 嬴政平视面前主座之上的自己的父王,小小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波动。 …… “洲,你说,秦王一餐能吃几碗黍臛啊?”脸色黝黑的秩一边大口吃着碗里略显稀薄的黍臛,一边从墙根上扒下来一层青苔,揉碎了放进碗里,大口吞咽。 鞠子洲吃了一口黍臛,还未及回答,身边的呦立刻反驳:“秩你这蠢物,秦王何等尊贵何等富有,他怎么可能吃黍臛这种东西呢?他要吃也是吃膏粱!” “你放屁,膏粱能有黍臛好吃吗?秦王岂能与你一样爱吃那东西!” 膏粱,就是肥肉配精米的纯干饭。 简单粗暴的搭配,既能补充油水,又有大量碳水,是工期紧张时候,工地里的庖厨会拿出来给工人们加餐的特别餐,来到工地接近一个月,大伙只吃过两次。 秩和呦说着又吵起来,但也就是吵一吵,过过嘴瘾,释放一下情绪,真的要他们动手打人……那还不如指望他们啵对方来的靠谱。 鞠子洲吃完自己碗里的黍臛,舔了舔嘴唇,说道:“你们俩别吵了,有力气不如想想明日的一天休工该去做什么!” “那还用说?”秩眉飞色舞:“当然是拿钱去女闾之中快活快活!” 呦嘲笑道:“就那三息,也能快活么?” 在场众人听到,都是一阵哄笑。 秩脸上顿时挂不住:“那也比你不能入巷强!” 众人又是一通好笑:“你们二人在这事上倒是难分伯仲!” 鞠子洲看着两人,再看看快活起来的众人,微微叹气。 他们,没有太重的存钱的想法——这是一个活不长的世道,有钱就享受,没钱就捱着,跟他记忆当中的那些仓鼠一样喜欢储钱存粮的人截然不同。 他没法判断这两种态度哪一种更好,因为都是艰难求生的人不得已之下的行为习惯罢了。 第八十四章 魔幻现实主义现实 (二) 四月十二,晴日。 早晨墨者宣布今日休工一天之后,工人们纷纷兴高采烈地相约出门。 劳累了一个多月,工人们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一个多月积攒来的一切苦闷和烦躁都是需要发泄的。 而穷人的发泄,无非就是酒、肉、女人这些。 秦国对于底层实施禁酒,于是重头戏就从“大醉一场,然后去女闾快活一下”变成了“吃顿好的,然后去女闾快活一下”。 鞠子洲跟随着关系好一些的秩和呦在城中吃过一顿肉,一起来到女闾——当然是非常低级的女闾,高级的,他们这些工人也去不起。 低等女闾一般在城北,这边环境极差,与鞠子洲以往在城南地所见极不相同,道路极不平整、平民状态极差、治安情况极差、房屋极其低矮。 鞠子洲走过一处巷子,瞧着了一个黑面妇人半掩着门,对自己挤眉弄眼;跨过另一个街,街口两名十二三岁少年将一名年龄还要小的少年堵住,前截去路,后断退路,嘴里说着什么,并不动手,也就不构成“私斗”的犯法条件,也并不勒索,口中说着借钱,途径的丈夫们斜斜看过一眼,并不理会。 没有人犯法。 秩兴高采烈,熟门熟路带着鞠子洲和呦来到女闾所在,并不啰嗦,只是拍了拍腰间钱袋,立刻便有认得他的打手迎了上来。 “秩,你发了财啦!”打手看了一眼呦,挤眉弄眼,又看见鞠子洲,眼前一亮:“竟又领了生客前来么?今次可算你便宜些!” “要你算我便宜么?说甚么话?乃翁可非是甚么穷鬼……有钱……”他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钱袋,似乎这袋钱能给他莫大的勇气,于是他自信起来了:“有钱!” 打手看了一眼那鼓鼓囊囊的钱袋,语音拉长,意味深远:“喔~果真发财了呵!” “说起来,秩,今日好似有许多熟客引了生客前来呢,而且似乎都发了财……怎么样?有什么发财的路子么?”打手问道。 “问那么多!”秩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不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要炫耀:“我说与你,你莫讲于旁人!” “好,好,那是自然!”打手将脑袋凑了过来。 秩左右瞧瞧,偷鸡摸狗一样说道:“你听我说,是城外,大王建了大炉,要烧铜铁,我在其中做工,每日可得钱五两!” “喔!五两喔!”打手做出略微僵硬的惊讶表情,他显然是已经知晓这事的:“可是我听说,为王做工极累的!” “你懂甚么!”秩嗤鼻:“不要累,又有钱的工,何时轮得到你我来做了?” “这么!你说的有理。”打手终于心悦诚服:“是有道理的。” 他们说着话,有四人丈夫从低矮无光的内屋里钻了出来,随后是四名女子,都站在暗一些的地方,光线暧昧,看不清脸庞,只有种暮气流动。 “嚯!”秩挑眉,回头看向呦和鞠子洲:“呦、洲,你二人可先挑选自己喜欢的!” 他拍了拍胸脯,大包大揽:“今日花耗,权由我来付!” 他说着,又看向打手:“记得,我来付账!” “是么!”打手上下打量着秩:“你倒是一样的慷慨哩!” 秩昂首阔步,自己先选了一名立在暗处的女子,钻进低矮无光的小房间里,回头说道:“你二人也赶快些!呦,别再跟上次一般!” 呦有些局促,舔了舔舌头,挺起胸膛:“那是自然,上次……上次是意外!” 他说着,手掌不断地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 好片刻,他在打手僵硬而嘲弄的假笑之中,走向暗处立着的三人女子,挑了一名,钻进一样低矮的暗室。 打手于是将目光投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没有走向女子,而是凑到打手身旁。 打手似笑非笑看着鞠子洲:“怎么?怕了?” “倒不是怕。”鞠子洲笑了笑:“而是累,你也知道,铜铁炉那边……做工是非常累的!” “这倒是听说了……不过我还听说,你们在那里,一天能吃两顿饭!” 鞠子洲点了点头,微微叹息:“是啊,一天能有两顿饭,吃干饭,大体可以吃饱。” “干饭?吃饱!”打手有些动容:“吃饭要算钱么?” “做工包吃住的。”鞠子洲笑了笑:“但是极累,累得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眯一会儿,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这样么?”打手上下打量鞠子洲。 鞠子洲比秩和呦都要高一些,也没有他们那么瘦弱,总体来看,还是比较健壮的。 鞠子洲见打手打量自己,说道:“我比他俩都强壮一些,因此做活也就比他们多一些、重一些,故而如今比他们累一些。” “这倒是应当。”打手深有感触,语气缓和:“我以往服役时候,也是这般。” “说起来,在那大炉子做活,也有一个月了,不知道咸阳最近怎样。” “一月了?”打手问道。 “是呢,一月了,每日十钱,两餐管饱,每十日有一餐膏粱可吃。”鞠子洲回答。 “如此之好!”打手动容:“膏粱也是管饱的么?” “是呢,管饱。”鞠子洲笑着:“一月,得钱三百!” 打手呼吸都停滞了:“三百!” 一亩上田,丰年可收粟近两石;中田,一石有余;下田,一石不足。 最重要的是,管饭! 一天两顿,干饭,管饱! 也就是说,一月三百钱是纯赚! 他咂咂嘴:“那大炉子,还缺人手么?” “你若想去,我可以为你求取名额。”鞠子洲笑了笑;“不收你钱的。” “果真么?” “你与秩是旧友,问问他我何时骗过他?”鞠子洲说道。 “这……”打手犹豫一下:“兄长,你叫作甚么?” “你叫我洲吧。”鞠子洲说道:“对了,你在这里,一月得钱多少?” “这……”打手犹豫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鞠子洲摆了摆手:“不提这个……对了,这一月,咸阳城中粮价和盐价又涨了没有?” “没有啊。”打手说道:“二月之后就没再涨了。” “如此?那我倒是可以买上一些粮与盐回家看望老父了!”鞠子洲哈哈笑着:“对了,布价呢?” “这个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没涨吧。”打手犹豫一下。 “那么,兄弟,你叫什么?”鞠子洲问道。 “我叫做苟。”苟说道。 “多大了?告知我,晚间回去工地,我好为你求取工作名额!”鞠子洲说道。 “十六。” “是咸阳本地人么?”鞠子洲问道。 “是的。”苟点了点头。 “娶妻了么?”鞠子洲立刻又问。 “娶了。”苟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回答。 “有子了?”问题又急又快。 “还未有。”苟来不及思考,立刻回答。 “女闾价格也未涨?”急切的问。 “没有!”不假思索地答。 “布匹、粮食、盐巴、豚脂、犬肉、草鞋、都未涨价?”鞠子洲连珠炮一样问道。 “都没有!”苟下意识回答。 回答完之后,苟期待着鞠子洲的下一个问题。 然而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鞠子洲闭口不言,黑暗中,他神色诡秘。 第八十五章 魔幻现实主义现实 (三) 物价没有上涨。 物价不会上涨。 这个结果,他早已经有所预料。 在三月之前,在离开咸阳之前,甚至在接近嬴政之前,他就已经隐约有所预料。 鞠子洲点了点头,仍是静默。 这种静默,与先前的那种咄咄逼人的问询形成反差,苟一时有些难忍。 他看着看不清楚脸色的鞠子洲,小心翼翼问道:“洲兄长,我去大炉子做工的事情,有困难吗?” “没有困难!”鞠子洲声音干涩。 他转身,离开之前,对苟说道:“告秩与呦,我晚间再来此处等他们。” “洲兄长?”苟看着鞠子洲离开,想要追赶,但是思及方才他沉默时候那无言的癫狂与充满忿怒的可怖,脚步随即顿住。 暗室门口,秩伸了伸头,到底没有出来。 …… 鞠子洲快步行走在咸阳城中,他回到自己城南的那个被赠送来的豪华的“家”,简单地用热水冲洗一下,换上一身好些的衣服,辗转于城中各处客舍,手执笔墨竹简,到处问价。 “舍人,你这里,粟米、梁米、黍米等粮食可都有货?”鞠子洲问。 “有的有的!”舍人看着鞠子洲衣着,热情回应。 “各价几何?” …… 他一家一家地问,从半晌午到傍晚,三卷竹简记满,口干舌燥,腹中空空。 竹简上记得满满的。 城中物价没有如何上涨。 但此时,是春耕之时,城中粮食,理应,骤减。 鞠子洲将竹简吹干、卷起。 深吸一口气,他径直走进入秦王宫。 嬴政此时在青宫之中算账。 春耕时节,农会里所需的物资和所要做的工作,如今都是嬴政一手安排。 他了解农会一共有多少亩地,知道那些地有多少是上田,有多少是下田。 农会集体化劳作的一大优点是,会中集资买牛,春耕之时,相互配合着规模化耕种,穷苦得连金属农具都买不起的农人所需要做的比以前更少、劳动起来因为牛、犁、耒、鞋、食、水等基本工具的到位,也更加快捷。 但,这种劳动已经算是高强度的劳动,要想让之后的劳动依然保质保量,那就必须有轮休、更需要有油水补充。 粮种、食物、油水、盐……一笔一笔的花销,虽然花的钱不多,但嬴政还是认认真真地一遍又一遍核算。 鞠子洲到时,看到嬴政,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等他算完,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最近农会之中集中采购粮食是从谁人手中采购的?” “是我大母。”嬴政头也不抬:“但是因为梁米比较贵,所以我买的都是粟和黍。” “他们手中粮食还足够?” “够的。”嬴政回答。 “即便是农会手中一直都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他们手中的粮食,也一样够供应我们的需求?” “够。”嬴政回答。 “春耕快完成了吧?”鞠子洲问道。 嬴政回答:“是啊,这两天就完了。” “即便是春耕时期,把大批的粮食作种,种了下去,粮食也依然够吃?” “够。”嬴政平淡回答,语气中多了一些疑惑。 他并不明白,鞠子洲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你父亲手中的粮食也够!”鞠子洲说道:“他甚至已经差不多筹备齐全发动战事的军粮了!” “在以工代赈,发放大量粮食之后、在春耕时期、在我向他谏言,要走大批粮食以开发“铜铁炉”项目之后,他手里的粮食,也还是够吃,他所需要的明年的军粮,也依然够支撑起一场或者几场战争。”鞠子洲笑了笑,笑声诡秘,令人惊悚。 嬴政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搁下手中的笔,看向鞠子洲:“师兄,你怎么了?” 鞠子洲摇了摇头:“粮食其实一直都够吃!” 一直,一直,一直,都,并不,缺少粮食! 单纯的,让人吃饱的粮食,其实是足够的。 这一点,鞠子洲在进行调查研究,写《邯郸调查》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知道了。 赵地苦寒,平均亩产都有六十九斤十二两。 秦国这块地,只会更多;而川蜀之地,天府之国,还要多! 七国之中,除却燕赵,都是只多不少。 正常的拥有生产工具,好好的耕种,一年下来,粮食的产量,其实是足够满足所有人吃饱的需求的。 但是现状是,八成以上的人都吃不饱。 一天两餐,都是少数富农才能够做到的。 这其中的问题……压根不是什么生产力问题。 “嬴政!”鞠子洲笑吟吟看着嬴政,宛如猛兽,磨牙,等待吮血。 “师兄。”嬴政跽坐,眉头微皱:“我感觉你不太对……”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知道,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又反作用于生产力了,对的吧?” “是的。”嬴政点了点头,疑惑看着鞠子洲。 他从未见到过鞠子洲如此神态,如此气质。 “但是即便是最正确的理论,它和现实也都是会有差距的。”鞠子洲说道:“你知道吗?” 嬴政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不太懂。” 鞠子洲呼出一口浊气。 他特意设计出今日的格局,筹备了验证自己猜想的一切条件,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有些想要将自己此刻的心绪分享给别人——他已经想要验证这个猜想数年了。 累极多时的畅快与失望,终于落在了鞠子洲心头,砸碎了他最后一丝的幻想。 “我曾想过,依照理论,我们想要建立起新的“生产关系”,必须要尽一切可能发展生产力!”鞠子洲以咏叹的语调说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但很遗憾,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鞠子洲语调哀伤。 他是一个矛盾的人。 他通晓,并且坚信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 但是他又怀有侥幸心理。 他觉得,只要发展生产力就可以了! 所以他的三个一个比一个重要的计划,计划的排序是《秦始皇改造计划》、《神圣性重塑计划》、《生产力提振计划》。 最重要的,他以为是《生产力提振计划》。 但是打一开始,鞠子洲以往的工作经验和理论知识就告诉他,这不对! 发展生产力的目的是为了让人过得好。 但是人过得不好的根本问题真的是“生产力不足”吗? 鞠子洲看向嬴政。 他眸中,黑色的、华贵的玄鸟坐在面前。 人与妖魔神仙同居,妖魔神仙吃人,人所以得苦。但,人过得苦,真的是因为,人长肉长得不够快吗? “嬴政啊,”鞠子洲目光热切,鞠子洲目光冰冷:“理论是正确的,现实也终将按照理论所讲述的那样发展。” “但从理论到现实,却总会有一点点的延迟。”鞠子洲平静温和:“这一点点的延迟,是正常的历史的螺旋。” 嬴政忽然头皮发麻。 第八十六章 向斗争中求永生 “新的生产关系的成功构建,是建立于“斗争”之上的。”鞠子洲看着嬴政。 在这一刻,他目光沉静。 嬴政一动都不敢动。 他静静看着鞠子洲。 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变化都牢牢地刻在脑海之中。 “小到旧制度里的关系调整、权责重构,人事交接;大到彻底破坏旧有的一切生产关系,重建自己所想要的,并且符合于时代生产力的生产关系,无不如此。” “不过,视关系的重要性和涵盖范畴的广度,斗争的烈度也会有所改变。” “有些是温和的,简单的斗争,譬如请客吃饭,摆下一桌酒,讲几句驯顺的话,斗争结束,矛盾随之缓和,关系也就建立起来了;有些则不然。” “有些斗争,是要让新的利益获得者们全部团结起来,推翻旧的利益获得者们,抢夺这个世界的主导权之后才能够建立的。” “你所想要的那种无比牢固的生产关系,要建立起它,那末,你所要面对的斗争,其实就偏向于后一类。” “因此,我们当前的任务,便是扶植起来一批利益获得者,教他们在你的指导之下,逐渐的发展生产力,逐渐的获得更多的粮食,得到更多的权益,逐渐的过得更好,每天都比前一天有盼头,每天都比前一天有力气,每天都比前一天有精神,每天都比前一天活得像个人。” “叫他们知道,在这个人世上,努力,就可以活得更好。” “而后他们自然信你爱你,而后遇到旧的利益获得者们的欺压,他们自然就会生出反抗的心理。” “这时候,你再给出一个法理依据——也就是我们讨论过的“神圣性”,以此为根基,你的这些人会立刻的,从农民、从工人、从商人、从小生产者,变成无比勇猛的士兵,在你的带领之下,不畏艰险,聚集起来,将一切他们面前的敌人推翻,得到属于他们的,真正的自由与幸福。” “由此,你所想要的新的生产关系,也就随之建立起来了。” “不过呢,我们还是对目前的现实做出一些了解——现在的生产力低,但是对比人口和人所需要的东西,这点低的可怜的生产力,其实也够用。” “那末,生产力够了,为什么还没有新的生产关系建立起来呢?”鞠子洲看着小小的嬴政,脸上忽然显出和蔼的笑意,眸子里是借来的肝胆所映出的平和。 “那是因为,斗争还没有真正开始,根本的矛盾还被压抑着。” “我们必须要面对的,是历史的螺旋。” “事物是螺旋发展着的,当生产力足够的情况下,往往旧的利益获得者们会依照旧有的生产关系,拿走大部分的利益,而剩余的残羹冷炙,也往往足够让底层的人们偶尔混个饱饭吃。” “吃饱了饭,而与过往的吃不饱相对比,于是就有了幸福感,于是人就懒洋洋的,温和无害起来了。” “这个时候,人就不会再想去通过斗争,获取更多了。” “因为心理预期已经被压得足够低,偶尔的一些微小的、确实可以感受得到的幸福感觉,都足以让人满足。” 嬴政看着鞠子洲,他瞳孔中,映出的似乎再不是鞠子洲的身影,而是两个交叠一齐的身影。 表层里,嬴政见到一个狷介张扬,仰天嘶吼的狂人剪影。 但内里,那是一个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无比清晰的影子。 那个身影静静地坐在他面前,如鞠子洲一样,和蔼而平静地笑,瞳子里映出灯火的惨淡星子,映出大地干裂、映出洪水滔天、映出老者痛苦、映出儿童嚎啕、映出妇女惨遇、映出丈夫麻木。 人间百代,一眼望遍;天下事态,尽在胸中。 他如神灵,渺远而漠然;又如老丈,温和而睿智。 “……惟是到利益获得者们无法再在既有的生产关系的影响下向外获取到更多的利益,于是他们便齐齐地转头回来,惦记起底层人们嘴里的那一点点仅够饱腹的利益了。” “这时候,再去压榨,人们受到的苦楚大过了一切的自我安慰的微小而确切的幸福感,他们便开始自发的站起来,运用他们的聪明智慧而与旧的利益获得者们相抗衡起来,相斗争起来了。” “这之后,便是他们争杀掉旧有的利益获得者,变为新的利益获得者,开始依照自己的人生经验而得出的聪明智慧的指导调整起生产关系,或者沿用旧有的生产关系的框架,做出一点点小小的调整,等着下一批受不了压榨的人们站起来将之推翻;或者是完全的抛弃掉旧的框架,搭建起一个更与当时生产力相接轨的关系。” “但是不是真的与当时的生产力相符,那就需要一点时间让现实去检验咯。” “时代总仍是如此发展,反复拉锯,利益获得者与未获得利益者相互斗争,总体上,我们得到“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理论,但现实总会有一点点小小的偏差。” “这点偏差,就是我们在历史的螺旋里所要待的时间。” “可能十年二十年;可能百年二百年;可能千年二千年,斗争总仍是那样发生,理论总仍是那样正确。” 嬴政想开口,但不敢。 鞠子洲笑着:“如此,嬴政,你还想要你现在所想要的那种生产关系吗?或者是就这样保持现在的生产关系,以后当一个贤明一些的秦王呢?” 嬴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声音微弱:“我想要……新的生产关系!我想要我所想要的那种永生。” “那末好办,借用现有的体制,发展生产力,用更多的利益麻痹旧的利益获得者们,趁机扶起新的利益获得者,同时对外发动战争,砥砺新的利益获得者们,教他们成为你手中最强的暴力,而后携带战胜之势,摆弄时局,打压贵族,就可以了。” 言辞简单,思路清晰,办法具有极强的可行性。 嬴政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鞠子洲:“万一到时候贵族反扑呢?” “不过是苍蝇碰壁,嗡嗡乱叫罢了。”鞠子洲伸手,轻轻在面前桌案上扫了扫:“扫帚到了,灰尘还能不乖乖走掉么?” 嬴政闭上嘴巴,模仿起鞠子洲的神态语气:“如此,我要的永生呢?” “新的生产关系因你而建立,新的,永恒的思想因你而出现,并且牢牢地刻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即便是旧的利益获得者,也要遵循你的思维而思考,也要运用你的理论去压榨一般人。” “而受到压榨的人,也要运用你的知识武装自己的脑袋,运用你的方法去斗争。” “斗争是永恒的,届时,你也会在斗争之中,获取到你所想要的,我们的永生。” 第八十七章 特质 鞠子洲说完她所想要说的,没有逗留,起身便走。 嬴政少见地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 鞠子洲今天的话,有很多,嬴政似懂非懂。 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懂,可是…… 嬴政闭上眼睛,脑海中鞠子洲的神情浮现出来。 那种漠然和平和混合而成的特质,霸道与沉静相融合的感觉……那绝对不是鞠子洲本身的特质! 嬴政双目紧闭,心海翻腾。 他对于鞠子洲的了解并不深,甚至到目前为止,都无法察觉鞠子洲笼罩在迷雾之下的真实的性格。 但有些东西,有些人,你虽然不非常了解他,却可以轻易判断出有些话是不是他可能会说出来的,有些事,是不是他可能会做出来的。 今日的这些话语,就绝对不是鞠子洲应该会说出来的话。 太平静、太淡然、太霸道、太温和。 虽然讲的话也都是与鞠子洲一贯相谈的道理,但这道理根本就不是鞠子洲会讲的。 往日的义理,虽然也如今日,直指根源,具有颠覆性,但其实它只不过是没有切身立场,宛如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旁观者,客观而忠实地记录一切,从中提炼出最细微最根本的东西,而没有自己的根基,也没有实打实的属于“人”的情绪。 但今天的理不一样。 虽然同样直指根源,但嬴政可以从这还没有完全读懂的“理”里面窥见一丝尖锐。 这一丝尖锐,是对敌的。 有了“敌”,就说明了这种“理”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明确定位。 并且如此杀气腾腾的理,仿佛经过半生出生入死的艰苦斗争,从中磨砺提炼出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思考方面甄别敌我,行动起来毫不犹豫。却又可以看得到自己的努力只是规律的一环,自己的一切都只是从螺旋之中诞生,毫无自我居功的骄傲。 这根本不可能是鞠子洲! 嬴政张开双眼,起身,坐在了鞠子洲的位置,回想着鞠子洲口述的理,一点一点地将他的神情变化和眼神变化在脑海之中拆解开来。 慢慢的,嬴政隐约间看到一个人。 他活在鞠子洲的身上,又似乎并不在。 面目模糊,而立场清晰。 嬴政从鞠子洲所说的理里面可以把握到他思维的枝节,窥见这人的一丝神韵。 那是即便只在鞠子洲身上窥见一丝一毫的存在痕迹,都可以感受到其中独特的神韵。 夜色漆黑,深夜,嬴政张开双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黑,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淡。 他矛盾,又统一;他霸气,又温和。 嬴政先向北看,又向东看,举手虚握,指节叩在桌案上,清脆的响声在深夜里荡开。 “呵,虫豸罢了。”他说。 …… 鞠子洲回到女闾时候,秩和呦正在这里坐着与苟说着话,瞧见鞠子洲回来,三人都笑了起来:“洲,你终于回来了。” 苟站起身来迎接,秩和呦却未站起。 鞠子洲看了两人一眼,他们对视,而后相扶着起身,有种颤颤巍巍的虚弱感觉。 鞠子洲抿唇:“你二人晚食进了吗?” “还未进,有些肚饿。”秩用手肘撞了撞呦。 “噢,啊,是也是也……我二人在此……等你许久,等的…肚饿不已,都快站不住了!”呦如梦方醒,磕磕绊绊地说着。 鞠子洲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回头看了一眼隐没在黑暗之中正吃吃笑着地女人,微微叹息:“苟,你与店主人分说了吗?” “说了,说了,闾主允我去铜铁炉那边做工了,这边的工钱也已结了。”苟有些忐忑问道:“洲大兄,你说,我真的也可以进入铜铁炉中做活吗?” “可以。”鞠子洲笑了笑,拍拍苟瘦弱的肩膀:“铜铁炉中正缺工人,只要有传,再有人引荐,便可入内。” “那就好。”苟稍稍安心,又看向秩和呦:“你二人竟敢骗我!” “哪有骗你!”秩虽然腿脚酥软,但是嘴依然很硬:“我反正没听说谁有引荐过别人进入大炉里当工人!” 鞠子洲笑了笑:“你没问而已,铜铁炉中一直都可以引荐工人的,年轻强壮和有一些冶金经验的优先,并且有一定技术的熟工的工钱比我们这些卖苦力的人高很多!” 铜铁炉的基本运行制度是鞠子洲与墨家钜子询一起指定的,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而秩与呦不过是身体并不如何强壮的工人,每天完成工作都已经使身体并不强壮健康的二人精疲力竭,他们理所应当没有丝毫力气去关心别事,因此不知这些门道,才是正常。 “问?”秩来了兴趣,他此时虽然也是腰膝酸软,浑身无力,但是这种无力与平日劳作的无力并不相同,因此闲坐无聊之余,对于这类平时并不关心的事情也有了关心的力气与心思:“洲,你知道这些,也是问来的吗?” “当然是。”鞠子洲笑了笑:“平时督促我们做活的那些墨者,全都是可以问的,只要做完了活,可以随便问的。” 秩点了点头,似乎记住,又似乎,有了一些别的什么心思。 他看着鞠子洲面露疑惑神情,重重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身旁,呦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鞠子洲向外看了一眼,天色蒙蒙黑,又未全然黑透,此时回去铜铁炉那边,十五里的路程,道路虽然并不如何崎岖,但没有灯火,秩和呦都有夜盲症,鞋子又只是寻常草鞋,一行人估计要摸上一个时辰。 “不如去找个食肆饱饱的吃上一顿,然后寻客舍睡一晚吧,天色已黑,回去工地也不一定会开门。”鞠子洲说道。 “也好。”秩点了点头:“只是明早需要尽早起来,好赶回去了!” 呦摸了摸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咬牙说道:“今晚的晚食就由我来付账吧,我们吃好一点。” 秩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起来:“当然要你付账,而且今晚我们必然不能睡通铺——房钱也要你来出!” 鞠子洲瞥了一眼两人的钱袋,又摘下自己腰间同样鼓鼓囊囊的钱袋,笑着说道:“还是我来付账吧,苟也一起来吃吧,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明早再饱饱吃一餐,明日去铜铁炉做活,便有了力气。” “找个近一些的食肆!”秩朝鞠子洲挤眉弄眼:“吃饱了,我还能回来一次!而且洲你还未体会这滋味呢!” 鞠子洲看了一眼秩,有些无语。 第八十八章 底层的智慧 晚餐是鞠子洲出钱请的,秩与呦、苟三人抱着半生的猪肩吃得很香,一直吃到再吃不下、再走不动,三人才停止了饕餮。 鞠子洲会账之后,看着坐在那里抱着肚皮一脸幸福的三人,微微叹气。 这些日子相处,鞠子洲虽然在铜铁炉中受到了一些孤立和排斥,但他也大抵了解了这些底层秦人的一般性格特征。 长期的守法养成了他们具有极强服从性的性格;同时看不到太多希望的生活令他们普遍悲观、重视实际利益;也因为贫穷和压抑,他们的生活作风比较的开放和放纵、贪图享乐,不知节制。 这些性格特点,鞠子洲感觉很眼熟。 不过他很快抛却了无谓的心思,转而看着吃得撑到走不动的三人:“又不是没有下一餐,何必要吃得这么多?” “肉啊!”苟沉默了一下说道:“我生到如今,还从未有过单吃肉吃到如此之饱的境遇呢!” 一旁单耳的食肆肆主收拾着桌上被吃得干干净净,上有齿痕、并且被敲开吸光骨髓的猪骨,漫不经心说道:“这位客人必不是贫贱出身吧。” “老夫今年三十四岁,操持食肆诸事已有约莫二十一年,来我家这食肆之中进餐的人都是士伍、公士之流,大抵贫穷,偶有小富者,新婚夫妇,也均是以肉食为辅菜,享乐至极,无非是黍臛、彘切、犬肚为菜食,未曾见过只吃肉食,而不进粮食。” 说着,这位苍老的肆主端着半盘猪骨,深深地看了鞠子洲一眼,说道:“客人们吃剩的这些骨头,我都要磨成粉去掺入菜羹中增味。” “如此说,客人可知他三人为何饕餮如此了吗?” 鞠子洲心中一凛,看向秩、呦二人。 秩拍着肚皮咧嘴笑了:“贵人莫怪,我的确有攀附贵人之权势的想法。” 呦张了张嘴,神色惶然。 鞠子洲叹气:“是了,相处一月之久,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我的演技没有好到可以瞒住所有人。” “贵人您视这样的饭食为寻常事件,但我等贱人、小人,可是一辈子都在盼望着这样的饭食啊!”秩笑了笑,躬身一拜:“先前有所隐瞒,但我自认我没有对贵人有所阻碍,虽然占了贵人一些便宜,但贵人大量,还请莫怪。” 没有人是什么绝对的蠢人,即便是麻木的底层人,他们在遇到不同的人的时候,也是会有感觉的。 而鞠子洲这样与他们生活习惯、行为习惯都格格不入的人,更是如同鹤立鸡群一样明显。 苟听着秩与鞠子洲的对话,心里有些慌张,站起身来:“我……” 鞠子洲摆了摆手:“坐下吧。” 他想了想,说道:“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们觅一个客舍居住。” 秩眼珠转了转,问道:“洲贵人,还要与我等厮混?” “我哪里是什么贵人?”鞠子洲叹气:“我奴隶也!” 呦神情错愕。 奴隶? 他眼中是浓浓的质疑,不过囿于怀疑鞠子洲是贵族身份,他不敢出言质疑。 鞠子洲笑了笑:“我不过奴隶出身,如今也没有什么正经的爵位,与各位同为白身“士伍”。” 秩高声笑着:“那么,洲,你与我等一齐进到大炉子里做活,是想要做什么呢?要不要我等相帮?” 鞠子洲想了想,点了点头:“你们肯帮我,那真的再好不过了,不过——我没有多少报酬可以给你们。” 鞠子洲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他也不想问谁人要钱给秩和呦。 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的。 “洲你愿意于我们说一些东西就可以了,我哪敢奢求什么报酬!”秩咧嘴笑着:“哈哈,就如今日所说的那些——可以问墨者们的那些消息。” 鞠子洲惊讶看着秩:“你倒是有心的。” “那洲兄……洲贵人,您有什么事是需要我们帮助的呢?”苟小心翼翼问道。 “不必如……”鞠子洲话说到一半,叹了一口气:“你们就在做活之余,帮我观察一下我们四周的人吧。” “观察……人?”秩不解:“这是要做什么?” “我想要了解他们……还有你们!”鞠子洲认真看着秩说道:“我想要了解你们最本真的想法,最真实的生活状况。” 说着,鞠子洲看向正在数钱的只有一只耳朵的食肆主人:“店主人家,你可愿意帮我这个忙么?” 食肆主人笑了笑:“我当然愿意,能够结交一位贵人的机会可并不多!” 鞠子洲笑了笑:“但是我这个所谓的“贵人”,并没有什么办法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拿来与人吹嘘也是好的。”食肆主人笑道:“我叫做鸩。” “我叫做鞠子洲,是自己取的名。”鞠子洲笑了笑:“现在方便问鸩老兄一些问题吗?” 鸩笑呵呵的,看了秩等三人一眼,点点头:“客人既然有心,那我便可以奉陪。” “鸩老兄可以叫我洲小弟。”鞠子洲笑了笑,又掏了钱袋出来:“可再拿些肉食出来么?我们边吃边聊。” “没有了。”鸩摇了摇头:“那三位客人方才已经将我店里两日的储备肉都吃光了。” 鞠子洲一愣,点了点头:“看来你这里生意并不十分好。” “生意不错了。”鸩摇了摇头:“每日能得三四十钱,以我这小肆来看,生意已是极好——最近尤其如此。” “很反常么?”鞠子洲问道:“以往连三四十钱都没有么?” “是也。”鸩点了点头,转身到门口处张望了一会儿,随后关上店门窗户,拴上门闩,进到屋子里提了陶制酒壶出来,脸上皱纹有些舒展:“客人可饮得酒么?” 这是要拉鞠子洲下水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可以,明日之后都可备酒,待我来此,便可痛饮。” 鸩脸上的皱纹已经全然舒展开来:“洲小弟能饮多少?” 他说着,于柜台处取出了两只陶碗,一人一碗倒上浊酒:“请满饮。” 秩伸长了脖子,看着两人面前的酒,咽了一口唾沫。 没有多少体力劳动者不想喝酒。 鞠子洲端起碗,一饮而尽:“鸩老兄这酒藏了多久?” 鸩笑嘻嘻不肯回答,而是说道:“以往最多也就是每日二三十钱,最近春耕时候,农会众人庸了许多人助耕,包一日两餐,附近的丈夫们劳作之后在农会之中吃饱了、得了钱,往往喜欢在睡前饮一碗酒,我这里的酒,掺水之后,一钱一碗,因此虽然少了一些卖食物的钱,但多了酒钱,收入也就多了一些。” 第八十九章 酒产 “你这里酒水……每天能卖出去几十碗?”鞠子洲有些惊讶:“那么每天要用二三十斤酒水?” 一家如此小规模的食肆都要用几十斤酒水,那么全咸阳呢? 那么多的酒水需求……满足这些需求的人……酿酒的时候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没有二三十斤,最多也就是七八斤。”鸩笑了笑,有些得意:“洲小弟你可别忘了,我这里的酒水,都是掺水卖的!” 鞠子洲抿了抿唇,多少有些无语。 掺水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真的不会感觉奇怪吗? “那你这里的酒水……是哪儿买来的?”鞠子洲又喝了一口问道。 “是莫送来的。”鸩说道:“我这里是他所分辖的区域,这几日需求极大,每日清晨天微亮时,他便会使人送十斤酒来,月底会与我会账。” “不会被吏人查吗?”鞠子洲好奇问道。 “吏人?”鸩笑了起来:“嘿,吏人。” 他笑得开心,鞠子洲也感觉有些不对了。 照道理说,大规模的酿酒是很难瞒得住人的,而且运输、分发…… 鞠子洲又想起自己之前一次考察时候所遇到的一名丈夫——咸。 那个站在偏僻处的巷子口拉人卖酒的家伙。 莫这个名字……似乎自己就曾从他口中听到过一次! “洲小弟,你可知,往我这食肆里送酒来的人是谁人?”鸩得以笑着,眸中闪烁难以言明的情感。 鞠子洲心神微动:“不会是一名吏人吧?” 鸩哈哈大笑:“洲小弟不愧是贵人,一猜就中!” 鞠子洲心念转动,继续问道:“别的地方,也都是吏人在送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当差不太多,即便不是,吏人也应该是知道的。”鸩说着,喝了一口酒,眯眯眼睛,说道:“这事情,虽说是违法之事,但它也确实是个赚钱的事……吏人也是要赚钱的嘛!” 恐怕不只是吏人要赚钱。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要按这么说的话,那么售卖酒水的,只怕也是个了不得的贵人吧。” “那谁知道呢。”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左右,即便不是贵人在操持这事,也定然会有贵人在此中获利。” “的确应当。”鞠子洲点了点头,这会儿,他也已经反应过来了:这种大规模的违法事件,没个后台的话,以秦国的监管能力,是很容易就可以察觉到的。 但这事情到现在还在做,利益链条甚至已经完备到了定点投放的地步——这已经足以说明,相关产业的成熟。 如此成熟的一个产业,如果秦国连察觉都未能察觉,那么秦国也不必再想着打什么六国了——国内监管力度如此之弱,恐怕早已经处于灭国边缘。 “这么说,这事情也算是贵人们默许的了。”鞠子洲叹了一口气。 而且吏治恐怕也应该好好的整肃一遍了。 “不对啊!”呦忽然开口说道:“这怎么可能是贵人们所默许的呢?这是犯法的事情啊!” “而且鸩你在喝酒之前还要好生观察四周,还要闭门呢!”呦很是疑惑:“这不是恰恰说明了饮酒是犯法的事情吗?” 鸩喝了一口酒,说道:“小鬼,你还年轻,可能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说的;而有些事情,则是只能说不能做的!” 呦脸上挂满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也千万别问。”鸩说道。 鞠子洲想了想,继续问道:“你还在种田吗?” “我?”鸩摇了摇头:“我有上造之爵,家中田地不少,也蓄养有五人二十岁壮年奴隶,不必自己种田。”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残缺的一只耳朵说道:“瞧见没,当年我就是以此赚得了爵位……差点就死掉了!” “上造啊!”秩有些艳羡看着鸩。 “别觉得爵位那么好得!”鸩狠狠喝了一口酒:“当年那一战,我可是只差一点就被人把脑袋削掉了!” “就算没有上造,有个公士也极好啊!”呦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只受了一次伤吗?” 鸩抿唇,显出无语姿态:“我的公士是承继了我父的!” “能不上战场,还是不要上战场!”鸩语重心长说道:“上了战场,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但是……”呦还是想要辩驳。 此时,鸩已经不愿意再规劝利益入脑的年轻人了,他摆了摆手,对着鞠子洲说道:“洲小弟,你请继续问吧。” “所以你现在主要还是依靠着这小食肆为生?”鞠子洲问道:“你每年大约可以存下多少钱财?” 鸩摇了摇头:“并非是以食肆为生,主要还是贩酒。”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私下卖酒这一行……你做了多少年了?” “十几年吧。”鸩皱着眉想了想:“以前虽然也有私酒,但品质和供应都并不稳定……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我记得才有人开始往我这里定期的供酒,并且他们极其大方,一开始,我其实是不信他们的,但是他们仍旧依照我所说的量来供酒,每月收一次酒钱,绝不多收,有时甚至还主动抹消零头,年节时候,往往会送我一壶好酒……” “如此的作为,必定是一位位高权重的贵人了。”鞠子洲喟叹。 秦法……虽然说是那个秦法,但是距离商君变法时候的严苛与毫不容情,已经百五十年了。 法律严苛,也挡不住人情消磨、利益攻击。 “卖酒收入还成吧。”鸩笑了笑:“我这里有固定的客人,多是在炎夏严冬才会来买酒,平日里……像这几日这样每日卖个二三十碗,其实很少。” “一般人手中没钱。”鞠子洲笑了笑,开口道出其中原因。 鸩点了点头:“的确,一般人手中确实是没有什么钱的。” 咸阳城里,虽然军功贵族很多,但最多的,还是那些无爵的氓,以及连自己人身所有权都没有的奴隶。 奴隶是不会有钱来买酒的,买酒的,多是那些以种地为生的普通农民。 而这些农民,恰恰手中没钱。 所以平时买酒的人也不会多。 “我这般的生活,每年卖酒也可得七八千钱,加上食肆卖些吃食,年年可以有万钱收入,但每年能够攒下的钱也还是不多。”鸩摇了摇头:“各个方面都要梳理的……” 第九十章 暮霭沉沉少年死 (第一更) “我每年可积下约五千钱。”鸩说着,脸上有了骄傲神色。 这点钱,对于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或许也就是个笑话,但是对于鸩这样的一般人,已经是一笔值得骄傲的财富了。 鞠子洲有些疑惑:“你每年能存这么许多,为何还要……” 将客人吃剩的骨头拿去磨骨粉掺羹,着实不像是每年可以有五千钱积蓄的人应该会做的事情。 鸩摇头笑着:“洲小弟还未娶妻生子吧,待你有了妻子,有了孩子,就该明白我为何要如此做了……我有两个儿子,大一些的,长子十七岁,前年时候,我为他打点一番,献粮取爵,谋了一个亭长职位。” “小儿子今年十四……”鸩说着,眼睛里都放出光彩:“他现在在吏室之中学法,每年束脩之外,还要给老师奉养,要用钱结交同侪。” “来日我死后,爵位定是要承继给长子,田地当然也要随着爵位走,如此的话,不免就对小儿子不公平,我打算多积钱财,交给幼子。” “只是,未来王上要作战,小儿子学法,自然可以不必上战场,长子……”鸩微微叹气:“还是需要更多的钱啊!” 鞠子洲看着鸩,也有些感慨:“天下父母,约略大都如此吧。” 多数父母爱护子女的心思,是一致的。省吃俭用,为的,无非也就是子女能有好日子过。 秩叹气:“那你活得挺累啊。” “如是我的话……”秩想了想,说道:“我若能有每年五千钱的积蓄,我必要去尝一尝贵人们所爱吃的佳肴美馔。” 鸩笑着问道:“你不给你的儿子女儿留吗?” 秩嗤鼻:“儿子女儿什么的,哪有自己享乐重要?何况我都不一定能有妻,何来的儿女呢?” 鸩摇头,看着秩,不住的笑。 秩看着鸩,冷笑仿佛刻在脸上。 鞠子洲看向苟合呦,两人虽然不似秩般尖锐不屑,但是眼角眉梢,还是可以看得到对于鸩的不认同。 他们的意见,更偏向于秩。 又聊了一会儿,秩等三人消了饱,鞠子洲便向鸩辞行,带着三人离开。 鸩打开门,对着鞠子洲说道:“洲小弟明日有空也可来此与我共饮,不过明日来,便要收你酒钱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明日有空的话就来,若是没时间的话,鸩老兄就不要怪我爽约了。” “怎么会。”鸩笑着,站在门口送行鞠子洲一行人。 离开好远,鞠子洲回头看,鸩依然站在店门口,宛如青松,虽然年迈,但依然苍翠挺拔,生机勃勃。 回过头来,鞠子洲看着自己身边的三人。 秩、苟、呦三人,都是如他自己一样十几岁的少年人,本该是生气勃勃的年龄,但行止之间,已见得说不出的暮气,死气沉沉,如同老叟。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说道:“二三子,可知道能在铜铁炉中拿多久的工钱吗?” 秩侧了侧脸,看着鞠子洲:“洲,你知道这些?” “我知道!”鞠子洲点了点头:“铜铁炉那边的琐事,原本都是由我负责的。” 琐事? 秩来了精神了,他并不知道这个“琐事”的范畴有多宽广,但他知道,鞠子洲胸中定然有很多可以为他们带来不可估量的利益的消息! 而现在…… “那大炉子要开多久?”秩兴奋问道。 “秦国能够存在多久,那么铜铁炉就可以开多久!”鞠子洲笃定说道。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按照目前的进度,再过二三十天,等第一批的铁制兵器出炉,贵人们意识到铁制兵器原来也可以与铜器有着相差仿佛的性能,并且造价更低一些的时候,这个消息便会变成所有人的共识! 尤其是,墨者们已经开始根据鞠子洲提供的研究方法改进炼铁工艺了。 秩眼前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鞠子洲笑了笑:“过上一两个月,铜铁炉中就又要花钱扩招、我们也要忙碌起来了,到那时候,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秩愣了一下:“还要扩招,都已经有数千人了吧!” “不够呢!”鞠子洲说道:“工地是按照五千人的规模建造的,食堂和宿舍、公厕都还有大片余裕。” “五千人!”秩吓了一跳。 一个多月的时间,以目前的生产能力,也建造不出什么完备的工地,只是铸造数只大炉子以及配套的工棚,盖了简易的宿舍、食堂、厕所等必要建筑。 “真的要招收五千人啊?”秩缓了缓,眼前一亮,问道:“之前是说可以让别人引荐的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看着秩。 他双眼发光,似乎有了希望一样,先前死鱼一样的身子慢慢挺直,有了某种跟鸩有些相似的神采。 “你想赚差价?”鞠子洲问道:“以为人找包吃住的工作的名义,把人引荐进入铜铁炉,约定给与回扣,自己拿差价?” 不只是可以赚差价,甚至是可以两头通吃。 秩身躯微震,看着鞠子洲,有些害怕:“不行吗?” “倒并不是不行。”鞠子洲笑了笑:“还是回去休息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只要你能够做得到。 鞠子洲并不担心秩打着自己的名义去墨者们那里索要名额,然后招工吃个回扣。 呦这时候却挺直了腰杆说道:“那么我们是可以一直在里面干活吗?” 他看着鞠子洲,眼中是浓浓的希冀,没有秩那么亮的光彩,但也燃起了一些希望,能够看得到向更好发展的路。 鞠子洲点了点头:“算是可以吧,但是……” 他说着,看着呦和苟:“我劝你们还是在往后的一段时间的工作之中,学一些东西…尤其是冶炼的技术…学到了技术,以后便是熟工,留驻咸阳这边的工地的话,以后工钱可以翻一番,调配到其他地方的话,则可以更高。” 工地是迟早要搬迁的,咸阳这里,至多也就是留下两三个小炉,满足周边地区对于农具的需求——这里距离原料产地,还是远了一些,矿石等物,运送过来,成本不低,如今的铜铁炉,也只是一时之选,目的是放在秦王眼皮子底下,让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变化。 苟心驰神往:“真的可以比十钱更高吗?” “可以的。”鞠子洲看着昏暗天际说道:“以后会更高,日子也会更好……” 再不能让少年暮霭沉沉…… 第九十一章 浇田 (第二更) 上午,鞠子洲将苟引荐进入铜铁炉的工地里之后,他估算一下时间,又折返回到咸阳城中。 今天,春耕已经彻底结束,他之前收集处理的粪肥也应该已经可以使用。 “丈夫月口粮以一石半计,两千一百四十人丈夫,月需三千二百一十石,上月配给三千三百石,剩余六百四十石,按照上月的消耗,本月的配给仍会有……”农会之中,全计算着四月的粮食配给。 四月过去小一半,全已经开始计算这个月配给的口粮剩余问题。 在之后,他还要将结果上报给太子政。 ——虽然农会名义上的会长是熊启,但是所有人都只认太子政。 全,这种负责计算账目,掌握账册和物资分配的人,也都是要向太子殿下负责。 计算着,班房之中,有人拉开门进来了:“全,太子殿下的使者来了,说是要带二十人去泼粪呢!你快去劝劝吧,不能把这东西泼到田里去啊,庄稼会枯死的!” 全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太子殿下的使者行事,当然是遵照殿下的旨意行事,我岂能劝得住!” 他说着,吹了吹竹简上的墨痕,将竹简卷起,说道:“何况,你真觉得太子殿下会害我们吗?” “但是便溺等类隳物浇在田里,庄稼是真的会死的呀!”来人叹气,满脸愁苦:“太子殿下怎就信了这等人呢?” “定时这人欺骗太子!”全说道:“太子定然不会对我等不利!” “这可怎么办啊?”来人无措说道:“他说要泼二十亩地呢,选的还都是靠近水渠的上田!” “什么?”全瞪大了双眼:“怎么能让他泼在上田里呢?旧你快带他去下田!去下田,泼在下田,损失小!” “可是……”旧犹犹豫豫:“可是他到底是尊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的……我不敢……” 全声音一滞,焦急神情僵在脸上。 他也不敢去违逆太子殿下的使者。 咬了咬牙,想到二十亩田就是接近四十石粮食的损失,全终于下定了决心:“走!我跟你一起,我们俩一块去阻止那位使者!” 所谓的使者,当然就是鞠子洲。 他到农会,拉了二十人丈夫跟自己一起去挑肥料肥地——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己无法完成这项工作,而是要教授一些人施肥的技巧。 而先期只选取二十亩田作为试验田,则是因为考虑到粪肥毕竟与此时惯常使用的草木灰肥不一样,怕人不接受。 至于说二十亩都选用连在一起的上田……这主要是为了宣传上的考量——他自己不说的话,以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不可能有多少人知道他选的是上田,到时候整出一个突破人们想象的高产量,更能够带动人们施用粪肥的积极性。 这边挑粪施肥,二十人的丈夫都不是太乐意这么做。 他们小声嘀咕着,距离稍微有点远,鞠子洲听不真切,但是细碎的“尿在地上草会死”“隳物太污秽,会杀灭庄稼”“太子的使者”之类的话语,已经能够让鞠子洲明白他们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他咳了两声,高声说道:“二三子,快些照我所说的施用肥料,施完肥,便不必再去打草烧灰来肥地了!” “唯。”稀稀落落,没有什么劲头的应声。 鞠子洲感觉,如果自己不是顶着嬴政的使者的名头来的话,这群丈夫甚至可能围过来打自己一顿。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低头施肥。 这时候,几名老者小跑着赶来,看到鞠子洲带着丈夫们施肥,远远地站在地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没说。 全和旧站在地头,焦急望着地里的鞠子洲和一应丈夫将堆积过许久的隳物浇下,心里想着要阻止他,让他换成下田去浇,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一样,一动不动,甚至连话都说不出口。 ‘动啊!快动啊!快喊一声,喊他去下田里祸害庄稼!喊他快滚!’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旧目不转睛看着鞠子洲。 就连一块施肥的二十人丈夫都在看着鞠子洲。 他们都是有着生活经验的人,也都是农夫出身,所以他们尽管没有知识,却也知道,便溺的隳物不能落在植物上,否则就会将植物“烧死”。 庄稼,尤其如此! 但鞠子洲还是坚持要把这些隳物浇在田里。 他拿着太子殿下的旨意,农会的众人虽然对鞠子洲很是不满,但却也只能照办,只能看着。 他们看着鞠子洲浇地。 他们跟着鞠子洲浇地。 他们根本不愿意浇地。 但事情仍旧像过去的一切不如意的事物一样,他们并不敢喝止,也无力阻止。 所以一切都是朝着他们所并不情愿的方向发展。 半个多时辰,鞠子洲带着丈夫们泼洒完了二十亩地的粪肥。 他脱下了身上沾染了脏东西的衣服,取出鼓鼓囊囊的钱袋,交给面前的一人丈夫,说道:“这里是两百钱,你等分了去吧。” 丈夫们看着鞠子洲,眼神仍旧屈辱而带有一丝丝怒气。 鞠子洲并不在意,而是转头看向全和旧两人。 他记得这两人,似乎是农会的小领导。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你二人记得将这二十亩田地圈起来,照旧除草除虫,年底丰收,我会奏明太子殿下,与你等赏钱。” 还丰收? 全气的浑身发抖,但他听到自己陪笑着说道:“那是自然的,不需使者惦念,我等自然也要好生看护使者亲自浇地肥的田,只是使者勿怪,我等小民,能耐有限,倒是若是田地之中……” “若是此二十亩田地不能丰收、甚至歉收、绝收,责任不要你等担当!”鞠子洲当然知道他们的顾忌,他说道:“我的行动,太子殿下都是知晓的,有了功劳,是我的,也是太子殿下的,有了差错,当然也只会是我的,跟你们,跟太子殿下都无关系!” 全见到鞠子洲如此说话,心中大定,他连忙摆出更灿烂的笑脸:“多谢使者,多谢使者……” 鞠子洲摇了摇头:“我才要多谢你们呢,供了二十亩上田任我施为。” 他知道是上田?全心中怒火再次升腾。 知道是上田还这么搞? 第九十二章 区别 (第三更) 鞠子洲知道农会的人肯定会对自己有意见。 这时代的人,虽然缺少知识,但绝对不会没有生活经验。 自己这么干,对于他们而言,基本上就是在糟蹋土地。 在农民面前糟蹋土地,糟蹋庄稼,就是在侮辱他们的整个职业、玷污他们的身份认同物。 鞠子洲也不太想解释——因为空口白牙,想要改变成年人的固有观念,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你只有拿出真凭实据来,告诉他:这么做是确实可行的,才能勉强让他相信。 鞠子洲离开之后,回到家里,叫人烧了热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书房里,开始总结自己这一月观察所得。 首先是工人们的来源——他们大多是秦王特意征召的咸阳城中年轻力壮的穷人,就鞠子洲所见,平均年龄应在十七岁左右,很少有大龄之人。 其次是这些人的精神状态——他们普遍是悲观颓丧,没有什么所谓“理想”,过一天算一天的。 再然后就是他们的身体状况——普遍瘦弱,与鞠子洲在韩国、在赵国所见的人,差别不大。 这个时代,虽然纸面上,秦国认定了一夫每月需要一石半的食物,但是实际上,这是按照每天两顿、两顿吃干饭的标准计算的。 更多的人,以秩和呦为例,他们平时是每天一餐,干饭只有在进行高强度劳作时候才吃。 而铜铁炉工地里那种叫人难以忍受的,每天接近十个小时的工作,他们竟因为那每天两餐的,能够敞开肚皮吃干饭的食物待遇而甘之如饴。 “要求极低,生活极其困苦。”鞠子洲在空白的竹简上写道。 好一会儿,他又把这一行字用刀子刮掉。 “生存困苦,要求极低。”他写道。 其次是他们的精神状态特征。 普遍没有精神、多数缺失想象力、习惯抱团、排斥外人、沉迷享乐,难以节制。 鞠子洲自己,就很受他们多数人的排斥。 “此种精神状态的外在特征,是由他们所面对的恶劣的生存环境所导致的,一句话总结的话,应该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而与之相对的,是鸩那样的,很有精神、很有干净,愿意艰苦奋斗、愿意咬着牙储存下自己的收入,为着后代更好的生活而努力,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且可以有意识地发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想办法,主观能动性极强。 两相对比的精神状态特征相当割裂,这其实也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中的一环。 只是因为,这个时代,身份不同的个体,所需要面对的社会环境的割裂过大,导致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同一个时代里的人。 虽然概括上,可以笼统的将秩、呦和鸩这些爵位在五级爵大夫之下的人一齐地都称为“底层”或者“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底层,也是存在上下等级之分的。 二级上造鸩,和零级士伍秩,就是不一样! 区区两级爵位,能够带给人的生存环境就可以把他们塑造成为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那么……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止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那么负级爵位的,身处真正的最底层的那些奴隶呢? 他慢慢地书写,慢慢地呼吸。 “叩叩叩”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人?”鞠子洲问道。 首先排除墨者。 “主上,妾身为您炖了羔羊羹,您可吃一些么?”柔和稚嫩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是……鞠子洲想了想,应该是那个叫做“蝴蝶”的女孩儿,他说道:“你进来吧。” 大红裙装的女孩儿梳了偏成熟的妆,带着一名比她还高些的细葛衣的侍女推门走了进来。 蝴蝶微微一礼,巧笑倩兮,而她身后,那葛衣的侍女端着托盘,走上前来,将铜制的小鼎摆在鞠子洲面前的桌案上。 鞠子洲深深看了两人一眼。 蝴蝶衣锦绣,侍女衣葛衣。 蝴蝶饰金玉,侍女饰木麻。 蝴蝶肤嫩白,侍女肤糙黑。 蝴蝶貌秀美,侍女貌寻常。 两人似乎天差地别。 两人却又并无差别。 她们……都是奴隶! 侍女放置完铜鼎之后,恭谨向后退去,似乎想要离开。 鞠子洲摆了摆手,说道:“你停一下,别走!” 侍女脸上显出惶恐。 鞠子洲心念顿转,想了想,说道:“你去吧,无我的传唤,不消进门,晚些时候,可以向蝴蝶取一百钱赏钱。” 鞠子洲又看向蝴蝶:“府中还有钱吧?” “有的!”蝴蝶立刻躬身回答:“主上不必担心,府中的钱是够的!” 她声音婉转,脸上也是一派讨好。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你可能够答我么?” 蝴蝶歪了歪头,自然走了上来:“主上是要问什么问题呀?” 稚嫩的相貌,讨好的笑容。 很可爱,很悲哀。 鞠子洲说道:“你以前是华阳太后的人吧?” 蝴蝶点了点头:“是呢,妾是太后养在身边的贴身侍儿,是侍儿之中最美的!” “那你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鞠子洲问道。 问着,他提起笔:“吃用如何、平时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 嬴政坐在自己榻上的桌案前,微微躬身,盯着鞠子洲先前常坐的地方,默然不语。 好半天,他回过头来,看着跪伏下首的人,问道:“我师兄只是去农会里用隳物浇了地?没有与农会之中的贫农、中农说些什么?” “禀太子殿下,并没有,鞠先生只是叫了二十人丈夫与他一齐用隳物浇地,并且给了工钱,并未与他们有什么别的交流……” 嬴政点了点头:“朕知了,你去吧。” “唯。” 仆从退去,嬴政继续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席位,似在发呆。 他脑海中,闪现出鞠子洲当日的行止言语。 神情变化、语气变化、用词习惯、义理侧重…… 嬴政越发确定,那一日的义理,并不真切属于鞠子洲。 那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活在鞠子洲身上的人。 他看着面前的空位。 那个人,通过他的理,活在鞠子洲身上。 而现在,这理,已经开始被鞠子洲教授给他秦政了。 那么…… 嬴政看着面前无人处,如见有人,心思谨慎。 第九十三章 思考的碎屑 (第一更) 蝴蝶的生活很富足,因为她是经过层层筛选,选出来的样貌与身段比例都极佳的人儿,是华阳太后专门蓄养来侍候人的“玩具”。 外观上,当然必须赏心悦目,而要做到这些,必须要每日五餐严格的把控饮食、进行适当的运动训练、以及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 同时,他们的内在,也被教授了《诗》、《书》等高贵的学问。 金玉其外,锦绣其内,说的便是她,以及与她有相同命运的一些人。 可,不管生活条件有多么优越,她到底只是个玩具,是贵人们攀谈交情、互换利益时候用来缓解关系的玩具、而不是“人”。 他们,往往在自身作为人的身份之中得到认同,感觉得到自身在人类社会之中作为一个单独个体“人”而存在时候的残缺,也因此,对于能够给自己带来“标的”和更多价值量的“钱”有着难以想象的偏执。 鞠子洲坐在桌案前,看着蝴蝶娇媚讨好着用勺子喂给自己羔羊羹,面无表情。 鲜香美味的羔羊羹与这一个月以来所吃的粗粮和齁咸的酱、寡淡的韭、骚腻的肉等菜根本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羹汤在味蕾上绽放,鞠子洲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喜悦,能够感受到渴望,能够察觉到自己唾液的分泌。 他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吃、静静地想。 ‘我果然靠不住’鞠子洲想。 他以前扶贫时候也吃苦。 但那些苦楚,如今已经像是风化了的景观一样,不去细想时候,还能够找到只字片语的轮廓,辨认出饮鸩、寻觅到眼泪、察知到无奈。 而仔细地想要找寻时候,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事情的全貌。 那些应该熟悉的脸庞、应该熟悉的技术、应该熟悉的手段、应该熟悉的味道,已经一点一点从他脑海之中抽离。 七年了,七年时间不能见到熟悉而具体的景物与事物,他都快忘记那些美好与苦楚了。 他只能记得,昨天吃了黍臛、吃了菘菜羹、吃了半生的猪肉,猪没骟,肉腥臊。 又喝了一口鲜美的羔羊羹,鞠子洲摆了摆手:“好了,余下的,你自己喝吧,记得打理好府中财务……我是没有什么收入的,家里的钱,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什么增加,你自己注意省着点花。” 鞠子洲说着,推开了蝴蝶,低头开始书写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鞠子洲想要做的事情决定了,他需要真切地看到底层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现状、明白他们的需求、掌握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所面对的问题,而后才能够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他过去一个月的亲身体会,是去看、去体会、去做最基本的了解。 了解现状之后,就是找到问题,追根溯源,了解问题的本体,明白它们为何会发生,从而找到短期内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及长期里彻底解决问题的手段,而后估量以目前的能力,有没有办法彻底解决问题。 他这样想着,慢慢书写。 一旁的蝴蝶却说道:“主上不必担心的,府中现如今多了六顷田,每月月首,王上及太后都会各自送来二十斤黄金以供花耗,府中的钱粮,虽然不算很多,但也不缺。” 鞠子洲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蝴蝶连忙将鞠子洲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 鞠子洲没有在意,挥了挥手:“你自己看着处理吧。” 蝴蝶有些失望,也有些窃喜。 …… 鞠子洲写完调查报告的初稿之时,再度换上衣服离开了“家”。 他还要趁着天光好,赶快返回铜铁炉的工地里去。 而此时的工地里,苟正拼命地吞吃着自己碗里那相当难吃的豆饭。 “新来的吧?”身边有人见他如此吃相,不由嘲笑。 苟没有抬头,只是使劲吃。 但是他听着那笑话自己的人说话,总觉对方有些中气不足……就好像是,昨日大战之后脱力的秩和呦一样。 “那小鬼,你是新近进入工地的吧?讲讲,你是如何进来的?”有人颇感兴趣问道:“招工不是都停了半个月了吗?” “你放屁!”身旁立刻有人反驳:“分明是停了一个月了!” 秩坐在旁边,看着两个将要吵起来的家伙,嗤笑说道:“招工才停了多久,这群蠢鸟脑袋都快锈蚀了,连这个都记不清楚!” 苟此时恰吃完自己的饭,打了个饱嗝,眼睛又忍不住瞟向秩手里的饭碗:“秩大兄,洲大兄为何还不出现啊?” 原本正在吵架的两人和一旁起哄的工人们听到这句话,纷纷看向了苟。 苟长这么大,头一回被如此多人围观,他有些慌张,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转头看了看身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忍不住问秩:“秩大兄,众人为何纷纷……” “小鬼!”一人打断了苟的问话,他走近了两步,问道:“你是通过洲进来工地的么?” 苟愣了一下。 那人立刻将饭碗放下,搁在苟的面前:“回答我的问题,这碗饭便赠予你!” 秩嘲笑说道:“他要吃饭可自去盛饭,何要你的剩饭?” …… 嬴政坐在宫中,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席位,双目微阖。 好久,他起身,找来了宫中的侍卫,问道:“你的勇力,在骠骑之中如何?” 侍卫见嬴政如此问话,脸涨得通红,整个脸上透出一股难以遮掩的喜色:“禀太子,小人的勇力,在骠骑之中,也应是最上等的!” 这是在吹嘘。 嬴政知道。 他继续问道:“那么,你一人可以战多少农夫?” “耕田除草之辈,我一人可以战数十人!”侍卫傲然回答。 “那么,如果农夫饱食呢?”嬴政问道。 侍卫有些疑惑,咬了咬牙:“即便是彼辈饱食,我自当也能战十人!” 还是吹嘘。 嬴政不理会他夸口大话,继续问道:“若是农夫饱食、持刀兵呢?” “这……至不济……也能战五人!” 还在吹嘘。 “如农夫饱食、持刀兵、经受训练呢?” “这……”侍卫有些傻眼,但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再是如何,那等人,我还是能战三人的!” 嬴政点了点头:“如此,你可为勇士了……下去吧。” 他将侍卫摒退,而后继续跽坐,看着面前的空位。 即便是精锐的勇士,面对经受训练、手持刀兵、吃饱了饭的农夫,也并不能表现出什么碾压式的的压制。 至多同时上三人,便可以将那种自幼饱食、花大价钱培养的良家子拿下、格杀。 那么,农夫们的力量,与政权神器的力量差距,真的很大吗? 嬴政闭上双眼,鞠子洲的声音仍在回荡。 第九十四章 铁戈 (第二更) 四月底,春暖渐炎,白日渐长。 工人们的劳动时长随着白昼的增长而变长,加上天气热、炉火温度极高,已经陆陆续续有十几名体弱的工人开始出现腹泻、出汗、浑身无力等状况。 墨者们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他们很快便将盐巴融于水中,将脱水的那些工人一一救治,并且将实在病重的工人们送医。 处理很迅速、而且相当有效。 但工人们因此而开始每天叫苦。 鞠子洲身处其中,也觉得如此做活无法忍受。 ——每日的劳动时长太长久了。 长时间的重复的体力劳动叫人麻木,似乎思维都因之被迟滞,同时身体上的疲劳无法通过充足的休息来缓解,致使人每天都没有精神,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提起劲来,尽管有着足够的食物补充,也无法挽救。 在这时候,铜铁炉的第一批的铁器也被铸造出来了。 那是一批铁戈。 短柄,牙刃,形似镰刀。 墨者们指使工人将铁戈简单打磨开刃,随后便急匆匆将这批勉强合格的武器运送至咸阳城中。 半夜时候,秦王迅速的派人前来铜铁炉,严格把守各处要道,不准人随意进出,并且再第二天对工地里的工人们做了严格登记,重新造册,将这些人从原本的户口之中抽调出来,另编入户。 鞠子洲醒来没多久,便被秦王的使者找到,拉到了相对宽阔的公室之中。 使者是异人身边那名于鞠子洲有过一面之缘的宦官,短须,面慈,看来很有亲切感。 “鞠先生安好。”使者将姿态摆得很低。 鞠子洲有些恍惚,脑子里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对方是谁,他点了点头,问道:“找我有事吗?” “王上口谕,命我将此间的人手、钱粮、并各类权力全部移交给鞠先生。”使者笑着,没有多少谄媚感觉:“鞠先生请接收名册吧。” 鞠子洲看了看他身后的那堆竹简,点了点头:“那么,王上有什么要求呢?” 放下了所有的权,所求,必然是极大的。 “王上听钜子说,鞠先生还有办法可以让铁质更进一步……”宦官看着鞠子洲的脸色,说道:“虽说如今的铁,已经超乎大王预料的好,但……能再好一些,那就再好一些,也是一件妙事嘛!” 铁,相对于铜,价格是极其低廉的。 到目前为止,异人投入到铜铁炉这边的钱财不多,说破天也就是两三百万钱的样子,也就是——两三百斤黄金。 而铁戈呢? 去除掉矿石的运输成本,冶炼时候必要的尝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耗材之外、铁料本身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提。 并且,性能也不差铜戈太多。 比起铜器,铁器显然更硬、作为武器,开刃之后也就因此更加锋利。 虽然对比铜器脆了一些,还可能比较容易锈蚀……但不是还能继续优化吗? 优化嘛! 异人又不是傻瓜,有性能更好、价格更便宜的金属可以使用,他根本就没必要抱着原来的铜器不放。 但,各司其事,对于技术人员的基本尊重还是要有的。 所以他将工地的一切事物,包括与工地对接的一切人事、财政的权力尽数下放给鞠子洲。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就请使者上报陛下,我要对铜铁炉这边的具体架构做出一些调整,以便未来将工地和更优秀的技术转移到其他地方。” “一切由您做主。”使者俯首帖耳:“对了,鞠先生,如不嫌弃,请称呼小人的名,小人名叫赵宣。” “宣子的宣?”鞠子洲问道。 赵宣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名字倒是挺大气!”鞠子洲笑了笑:“另外,上报大王,我要在工地之中延请十人医师。” “这种琐事,您自做主便可。”赵宣说道。 “那好,那我便自己做主!”鞠子洲松了一口气:“首先,今年,铜铁炉要忙着对冶铁技术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化,所以能够出产的铁质武器的数量不会多……主要接手箭头的制造工作,余料,会用来打造一些农具,低价售卖,用来维持基本花销,尽量不再依赖王上对于铜铁炉的补贴。” “能够省钱,当然极好,若是再能赚钱……”赵宣看了一眼鞠子洲的脸色:“那就再好不过!”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点,请王上不必担心……” …… 很久,送走了赵宣,鞠子洲才发现,原来工地周围已经被秦兵包围住了。 包围这一行动的含义有很多,最靠谱的,鞠子洲觉得,是异人怕工地里的铁制兵器流出去太多。 ——秦国如今的吏治腐败,又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清楚的事情,虽然没法摆在台面上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但事实就是那样。 贵族们上面捞大头,秦吏们下面摸一把,管个一家老小的吃喝,虽然称不上是吃拿卡要的死要钱,但也绝对称不上干净。 万一铁器流出,哪怕每天只流出去几件十几件、不加制止,累积个三年五载的,那也是一笔大数目。 鞠子洲看了一眼那些把守的秦兵,转身回到工厂。 随后便是架构的调整。 工人们工作的时长不能再盲目的随着白昼的长短而变化,而是需要进行规范化。 其次就是福利条件的调整。 鞠子洲拟定了一份文书,并且使墨者们在工地里来回宣讲,要求有意继续在工地里做工的秦人们与“铜铁炉”签订雇佣文书。 每人,签了四十年。 ——要知道,此时人均寿命都没有四十岁。 这份文书签下来,可以说基本上解决了工人们所一直担忧的失业问题。 其实便是责任的规定——鞠子洲要求所有的工人都必须掌握冶铁流程里某一环的技术工作,而不是傻乎乎地只知道炼焦添柴之类的。 不学习,或者在指定时间段内学不会,就扣工钱。 随后是各项纯粹的福利待遇。 待遇并不如何高,甚至偏低。 比如年老体衰,没有继续在工地里劳动的能力之后,每天两餐照管,但工钱只有可以劳动时候的三分之一。 工人生病由工地给延请医师。 但工人需要保证不生病的时候,每月做活做足二十五日,年节之时,九月、十月需要每月做足二十日。 第九十五章 真正的需求 (第三更) 五月初,天气越发燥热。 铜铁炉中,大炉之中火焰翻腾,工人们拿着自制的土扇子,坐在阴凉的角落为自己纳凉,意欲消解渐渐沉重的暑意和越发温柔的火焰带来的酷热体验。 两名墨者推着小推车,载着盐水走了过来,敲了敲铁钟,高声吆喝:“发了汗的,过来饮水了!” 他们那边一遍又一遍吆喝,秩止不住想要骂娘的冲动:“入妣的,竟连片刻安宁休憩都不肯给么?” 理智上,他也知道此时饮一口温盐水是对自己好的,但理智归理智,一般人的理智是无法压制情绪的。 他这边骂了一声,身畔连连的附和声:“这无良的墨者……” “天杀的麻衣客……” “畜生养的墨家人……” 众人骂着,墨者撇了撇嘴,有心想要骂回去,但见到他们一个个眉间鼻翼一副汗珠残留,疲累不堪的模样,只叹了一口气:“小声一点,俭省一些气力,待会儿吃完饭可稍稍小憩一个时辰,下午便又要做活了!” 他这么一说话,众人都不再开口乱骂。 墨者见此,微微安心,继续说道:“你等今日要学的东西有人学会了吗?” 这话一说出来,底下就又是一通乱骂。 墨者苦笑,又有些快意。 …… 鞠子洲离开铜铁炉工地,回到咸阳城。 十五里路程,在平日,只是稍微有些累脚费时,但天气炎热起来之后,这十五里路就要人小半条命。 有其,鞠子洲之前还在工地干了半天的活。 有些累,于是他想了想,先去到鸩的食肆。 “鸩老兄,别来无恙啊。”鞠子洲一进门便笑着打招呼。 鸩正低头算账,听到鞠子洲声音,感觉有些熟悉,抬起头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哈哈,原来是洲小弟,我等你好苦啊,说了得闲便要来我这里喝酒的,结果竟一连二十日都没有来!”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了呢!”鸩笑着,扫了一眼店里的情况。 店里,还有两位客人正在进食。 很巧,两位都是老客。 鸩有片刻的思考,很快,他到门口张望了一下,便闩上了门,进到屋子里,提着一壶酒走了出来:“洲小弟,来,我们久别重逢,是应该喝一碗的!” “正要烦鸩老兄为我取酒!”鞠子洲笑嘻嘻说道。 他看了一眼店里的两位客人,接过鸩递来的酒碗,朝着两人虚递:“两位可要同饮么?” 这两人也是见惯了饮酒的,稍微瞧一眼鞠子洲酒碗里的浑浊酒液,便立刻生起气来:“鸩,你这厮,平日沽与我等的酒,如此清澈寡淡,怎么偏今日的酒为何如此的浓稠浑厚?” 酒,当然越浑厚越好,浑厚,就代表掺水少。 “一钱一碗的酒,还指望能有多浓稠么?”鸩眉飞色舞?:“怎样,腰来同饮么?” “这不掺水的酒……是何价钱?” “算你们便宜些,三钱!”鸩大度说道:“这一碗酒,平日里,我是可以兑成四碗来卖的,今天你二人算是捡了大便宜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有得意之色,生怕鸩反悔,掏出三钱,一字排在桌上,自顾自夺了鸩手中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咕嘟嘟喝下肚,立刻转身开门跑路。 “这……”鸩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将门重新闩好,而后将桌上的六个钱收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与鞠子洲碰了碰碗,轻啜一口,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又去里屋取了一块腊肉和两把小刀:“只是饮酒,总觉着缺了点什么一样,来,洲小弟,尝尝这肉!” 鞠子洲也并不客气,拿起小刀,在腊肉上切了一块,放进嘴里。 肉还是稍稍有些骚气,但比之鲜肉时候,已经好了很多。 “这肉不错。”鞠子洲说道。 “哈,为兄还担心你吃惯了山珍海馔,不中意我这简陋肉食呢!”鸩啜一口酒,嚼食酒里的残渣,切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你喜欢就多吃一些。” 鞠子洲点了点头,一边吃喝,一边问道:“鸩老兄,你这里最近生意如何?” “你也看到了,生意并不好。”鸩摇了摇头:“不过也是正常的,贵人们看不上我这小地方,街坊辈人,又没有钱经常在我这里吃喝……” “生意不好,没有想过要改换门路,做一些别的什么生意么?”鞠子洲吃着肉问道。 “改换门路?”鸩摇了摇头,有些丧气,随后想起什么一样,抬头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鸩老兄可别忘了,铜铁炉中,有大把的口袋里有钱,而且愿意花钱的人!” 鸩眼前一亮:“洲小弟你的意思是……我等可以去往铜铁炉那边售卖饭食?” 鞠子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以去售卖……但并不局限于售卖饭食。” 事实上,铜铁炉中也不缺少饭食。 里面的工人最迫切需要的,并不是吃饭。 他们在生产生活之中,并不缺少食物。 人所想要的,一直都不是具体的食物、水源等东西。 人想要的,归根到底是过上好日子。 那么什么是好日子呢? 饿了有吃的,渴了有水喝,热了有扇子,冷了有厚衣。 这“吃的”、“水”、“扇子”“厚衣”等物,说白了,只是填满需求的的工具,他们只能是达成实现“更好的生活”的一些手段,而并非是目的。 那么……工地里的那些工人们,他们想要达到的“更好的生活”,当前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呢? …… 鞠子洲与鸩饮完酒,回家洗浴更衣之后,换上了一身常服,今日秦宫之中。 二十多天未见,鞠子洲觉得,自己是时候去见一见嬴政了。 上次予他讲述的那些关于“斗争”的义理,不知道他到底下定决心接受了没有。 …… 嬴政看着王翦被三名进退有序的农会民兵按在地上打,屡次想要挣脱,但却屡次被重新按在地上的不屈不挠行为,意兴阑珊。 即便是以勇力著称的王翦,也很难在三个经过训练,对于局势有着模糊的理解的民兵手里占到绝对的优势。 这还只不过是三人。 待到了三十人、三百人呢、千人、三万人呢? 嬴政不敢想象,越是想象,便越觉得无路可走。 此时,宦官来报:“太子殿下,鞠先生求见。” “师兄?”嬴政挑眉:“终于舍得来看一眼了?” 第九十六章 对坐 “快去请我师兄进来。”嬴政挥挥手,使身边宦官前去迎接鞠子洲。 目视宦官离开,嬴政深深呼吸,努力将思绪排空,使王翦与三名正在对练的民兵停住,与自己一齐静站着等候鞠子洲。 鞠子洲到来时候,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嬴政身后鼻青脸肿的四个人。 “这是怎么了?”鞠子洲问道。 鞠子洲的声音在嬴政脑海中回荡。 ‘斗争’他说道。 “不过是使他们徒手搏击,检验一下半年以来的训练成果。”嬴政看着鞠子洲,平和微笑着。 声音越发浩大。 ‘斗争,斗争在一切事物的运行之中发生!’他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检验一下也好,但是也需要注意一点,不要下太重的手。” “都没敢下重手,”王翦揉了揉自己的脸:“至于脸上,不过是一些小问题。” 三名民兵此时心思惴惴。 嬴政摆出“请”的姿势:“师兄,坐下聊吧。” “是要好好聊一聊的。”鞠子洲点了点头:“我最近的实践之中,发现了很多东西,也做了一份新的社会调查报告,而且……你这边,朝堂里的事情,我想我也应该了解一点。” 嬴政微微颔首,表情依然沉静:“师兄这段时间,又黑瘦了不少。” “小事。”鞠子洲说道。 声音如洪流席卷,自动的浸润进入一切的事物之中,变作存在任何于“关系”之中的独特而复杂的运作形式。 ‘斗争,斗争是始终存在于事物之中,并且不可分割的。’ “说起来,师兄,我好像长高了一些。”嬴政笑着说道,笑容温和。 鞠子洲停住脚步,上下打量嬴政。 他倒是没怎么注意嬴政长高了没有。 “好像是长高了一些。”鞠子洲点了点头。 以前,嬴政是到自己哪儿来着? 鞠子洲没有表现出异常。 青宫之中熟悉的矮榻,鞠子洲刚想坐下,就被嬴政拉住。 “师兄,这次,我们换一换位置,你坐在那里。”嬴政指了指以往他常坐的位置,说着,自己在鞠子洲经常坐的位置坐了下来。 鞠子洲有些吃惊,旋即明白嬴政的意思,点了点头,很是开心。 是接受了斗争的思想传承了啊。 鞠子洲略略心安。 但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坐定了,看着面前的嬴政,说道:“我最近在铜铁炉的工地里,观察到很多人和事情,觉得极有价值,想要讲与你听。” 嬴政颔首:“师兄请讲。” “首先是铜铁炉那边的工人们,他们的来源多是破产农民,要么是完全失去土地的,即将沦落为盗匪或者奴隶,要么就是手中的地极少,产出粮食不足一家人果腹,即将沦落为更加贫穷的存在。” “是因为秦国的固有制度么?”嬴政问道:“秦国将土地作为农民财富的唯一可靠来源,以此逼迫农民为国家作战以获取土地,过上富足的生活。” 鞠子洲点了点头,心中不安更甚:“是的,秦国的土地政策如此,他们的施政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农民富强起来,而是为了让大多数的农民徘徊于饥与饱之间,同时可以似有若无地看得到上升途径——军功爵制,看得到以此获取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财富的可能性,从而奋勇作战。” 嬴政沉思:“但是不是有很多例外吗?” “小手工业者?”鞠子洲问道:“还是商贾?” 嬴政摇了摇头:“说不上来……那么师兄,铜铁炉中的那些工人……与一般的农民有什么不同吗?” “获利方式。”鞠子洲说道:“他们新近与铜铁炉签了四十年长约,个人的食宿因此就被保证,只要铜铁炉还在,他们便不愁吃住。” 嬴政点了点头:“所以他们已经跳出了饥与饱的徘徊,成为了实际上比一般的农民更高一级的存在?” “是这样的。”鞠子洲点了点头。 在这一刻,他觉得嬴政说话的语气十分熟悉。 但,又十分陌生。 声音响彻,成为思想的组成部分,成为思考的基础,成为难以磨灭,不可消除的根源。 ‘斗争,斗争永恒存在。’ “那么,他们所需要的、他们所想要的、他们的诉求都应该改变了才是。”嬴政若有所思。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的身份、地位、诉求,现在都是比一般农民高的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嬴政问道:“他们身上有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吗?” “他们现在在冶铁。”鞠子洲说道:“技术正在进步,他们目前所冶炼出的铁器,性能上不比铜器差多少,价格更是比铜器低得多,最重要的是……产量真的很高!” 嬴政恍然:“所以,他们的“生产力”提高了?想要与之建立起牢固的‘生产关系’,就需要付出更多,就需要转变策略?” “的确。”鞠子洲点了点头:“技术会慢慢弥散开来,同时,目前我所给予他们的待遇是极高的,所以他们对于“铜铁炉”这个整体的认同感是极强的。” “就好像那些游侠,体会到了从无到有,因此一开始的这一个阶段里,他们的忠诚是近乎绝对的。”嬴政点了点头:“但是随着他们开始适应新的“身份”和待遇,他们心中那因为从无到有的感动而生出的忠诚将会被一点一点消磨掉?” “是的,所以到时候我们需要付出更多,同时给予他们一条如同“军功爵制”一样的明确的上升路径。”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他们如今的需求是什么呢?” “他们目前还刚刚从贫农的身份里挣脱出来,思想上有着比较鲜明的贫农思想特征——一有机会便耽于享乐,无法自制。” “而有这种思想特征的原因,是他们过往所遭受的苦难太重,以致于他们看不到明天,找不到希望,心中全是去战场上赌命的思考,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与规划。” 嬴政叹气:“大部分的秦人都是如此的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些需要通过改变他们的处境和改造社会制度本身来改变,而想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提高生产力。” “但是秦法是钳制“生产力”发展的。”嬴政说道。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嬴政看着鞠子洲,目光温和:“师兄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只是观察一个月,便可以察知到农民的思想特征,并且找到造成这些特征的原因,给出改变这一切的办法,而且还有了成功的例子……” 他笑着,似有意,若无意,轻声问道:“那么师兄,你观察过我吗?找到了我的思维特征、以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和改变这一现状的办法了吗?” 鞠子洲目光渐冷。 下首跽坐的王翦皱了皱眉,不安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他总感觉,气氛有了一些不妙的变化。 第九十七章 解析 初夏的空气也是燥热的,宫室之中,一切都有如被火焰温柔拥抱着一样,笼上一层难以接触的温度。 嬴政并不感觉炎热。 他此时也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去在意温度。 他看着鞠子洲,眼神一如鞠子洲看着他。 目光交汇,内里是平静与温和。 两人都很平静。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似乎无比和睦。 王翦又往后退了退。 他觉得有些冷。 虽然他很没政治头脑,但他的对于危险的感知很敏锐。 “为什么会这样想?”鞠子洲问道。 说着,他朝外看去,夕阳落幕时刻。 嬴政随意说道:“不过是感慨师兄手段强大而已……”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师兄,你是有能力观察和拆解我的思维的吧?” 鞠子洲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有这个能力,也可以这样做。” 嬴政脸上露出惊喜神色:“师兄快与我讲一讲我吧。”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鞠子洲犹豫一下,说道:“身世比较特殊,于敌国长成,缺少父亲陪伴,因此,思想上相对比较独立,并不习惯于依靠别人。” “还有呢?”嬴政笑着问道。 “作为秦赵敌对关系的延伸,你在赵国必定也会受到相当的歧视、说不得还会有些欺负,但你没有能力报复,而且你的生活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困难需要消磨你的精力与思考,你会比较……记仇?” “这也对!”嬴政点了点头:“我直至此刻,都记着那些人是怎样欺辱我的!” “以后若有机会……”嬴政仰头:“我必定将彼辈坑杀!” 鞠子洲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劝阻的话语,而是继续说道:“你母亲待你并不如何亲近,由是,你必定也没有感受到过太浓重的母爱,于亲情,会否比较单薄?” 嬴政想了想,微微点头:“应该是比较单薄,我于父母,没有多少孺慕。” 一旁王翦听到这里,已经开始趴在地上,用双手堵住耳朵。 没有政治头脑,不代表他是傻瓜。 “缺少安全感?”鞠子洲问道。 “是的。”嬴政点了点头:“这一点我自己都能够感受得到。” “有着强烈的……”鞠子洲看着嬴政,最终说出这些话:“掌控欲?” “这个词……”嬴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他仔细咀嚼了一下词语中的意味,缓缓点头,笑容重新浮现出来:“是的,我有!” “我想要掌控一切的“关系”!”嬴政在面前摊开双手,又捏紧双拳:“我想要掌控这一切!” 鞠子洲抿起唇。 “师兄觉得我能做到吗?”嬴政问道。 “我会帮你的。”鞠子洲说道。 “我知道师兄肯定会帮我!”嬴政抬头重新与鞠子洲对视:“我还知道,师兄辛苦去做社会调查,也是为了帮我。” “我更知道,师兄教授我义理,还是在帮我。” “师兄一直在帮我!”嬴政说道。 他说着,松开双拳,乖顺坐在鞠子洲面前:“师兄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鞠子洲呼吸一滞,眸中一片冰冷。 他没有说话。 嬴政笑着说道:“师兄待政如此,爱政如此,政当然也应该待师兄如师兄待我。” “你有心了。”鞠子洲说道。 “师兄。师兄在城南的宅邸,师兄有好生看过吗?”嬴政问道。 “看了看。”鞠子洲回答:“毕竟是你送我的礼物。” 谎言。 “美人师兄喜欢吗?”嬴政问道。 “喜欢。”鞠子洲说道。 谎言。 “钱财,师兄够用吗?”嬴政问道。 “够用的。”鞠子洲说道。 谎言。 “师兄居有安、息有奉、行有财,政才放心。”嬴政笑了笑:“师兄,方才师兄解析了我的性情……我也来试试解析一下师兄吧?” 鞠子洲呼吸停住,一瞬,他点了点头,呼吸重新恢复。 “好。”鞠子洲平静说道。 “师兄奴隶出身。”嬴政平静说道:“经受过奴隶所经受的苦难,所以师兄憎恨“奴隶”的存在,想要让这世间不再存在奴隶!”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呼吸平稳。 嬴政伸出手,鞠子洲拿起壶,倒了两杯水,推给嬴政一杯。 嬴政把玩手中铜爵,这水杯上的花纹似乎比昨天更精致。 轻啜一口温水,嬴政笑了笑:“所以师兄也没有安全感,对么?” “是的,我也没有。”鞠子洲笑了笑。 “师兄经常去观察别人、并且善于从观察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进而凝练出智慧。” “我的确经常观察别人,也时常审视世道。”鞠子洲说道。 “那么师兄应当心细。”嬴政说道:“是这样吧?” 并不是。 鞠子洲点了点头:“或许。” “师兄当初与我一同进入咸阳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制定计划,为我铺路,并且师兄所制定的计划十之七八都变为了现实……”嬴政笑吟吟看着鞠子洲:“师兄是个爱制定计划的?” “……是。”沉默片刻,鞠子洲回答。 “师兄的性情,很冷静,很有条理嘛!”嬴政说道。 “师兄教授我的理,是一套直指根源的理,即便我如今年幼,借着这理,也可以轻易地做到许多成年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时常会有自满自傲,觉得世间再无比我更聪慧的小孩子……师兄学到这样的理,却并没有骄矜狂傲、不可一世,而是愿意去做一般士人都不愿去做的事情……” 嬴政看着鞠子洲:“师兄,你的意志很坚韧啊!” “约略如此。”鞠子洲说道。 嬴政看着鞠子洲,眼神平静。 鞠子洲看着嬴政,眼神干净。 “师兄制定计划时候,爱做最坏打算,朝最好努力,是么?”嬴政问道。 鞠子洲呼吸停住。 好久,他点了点头:“是这样。” 嬴政笑起来,眉梢扬起。 “师兄很辛苦吧?”嬴政问道。 鞠子洲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看着嬴政。 嬴政笑了笑,起身躬身一礼:“师兄辛苦了。” “我还好。”鞠子洲慢慢说道。 “师兄,留下一起进晚食吧。”嬴政说道:“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是鞠子洲为嬴政讲课,逢着饭点,便与他一起吃。 鞠子洲看着嬴政,点了点头:“也好,就留下吃吧。” 嬴政眉梢与唇角一齐扬起,十分得意。 瞒了我那么许久,隐藏自己的一切作为“人”的喜好与意图,还不是被我找到了?还不是被我掌握了主动权? 第九十八章 目的与手段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研究事物也好,研究人也好,首先是要找到问题,而后了解问题为何会发生,明白其规律,最终想办法解决它。 这方法,鞠子洲不止一遍地向嬴政阐述。 不只是以言语阐述,更是以实际行动证实。 而现在,嬴政和鞠子洲用着同样的方法去解析对方,鞠子洲看得到嬴政的成长轨迹,嬴政也把握到了,鞠子洲可以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属于个人的情感。 嬴政很清楚自己大约已经被鞠子洲推着,朝着鞠子洲为他规划的方向前进了。 ——因为嬴政的思考方式已经与鞠子洲几乎同调。 寻找定位,确定需要的,找寻想要的,而后探求矛盾,最终解决问题。 他们用的是一套方法,区别只在于,嬴政的思考层面比较低,而鞠子洲可以腾挪的空间比较小。 两人对坐,如照镜子,一般无二。 那并不是相貌上的趋同,而是思想上的一致。 晚食吃得很好,幼鹿肉鲜嫩可口,没有太多的调料,简单炙烤之下,以盐巴,韭酱调味,便已经十分美味。 余的,一些挑过刺的鱼肉、剔骨的牛肉,肥美的羔羊肉…… 一口一口,美味得像是穷人血肉。 两人并未按照习惯,分餐而食,而是对坐着,一人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一边慢慢翻看着,一边吃东西。 “农会现在是集体化耕作?”鞠子洲吃了一口鱼肉问道。 嬴政看着鞠子洲拿来的社会调查报告,有些吃不下饭,他皱着眉点了点头:“真的有这么艰苦么?” “我亲眼所见。”鞠子洲正常饮食:“农会那边,现在有些出格了。” “什么?”嬴政问道。 “集体化劳作,大量使用铁犁牛耕去耕作,使专人各司其职,协调工作,固然是加快了农民的耕种效率,但这与“秦国”所想要的不同。”鞠子洲说道:“你没做秦王之前,不能再扩大农会的规模了。” “可这不是你制定的计划里的东西吗?”嬴政没什么食欲,他低着头,问道:“我只不过将它扩大一些而已。” “秦国所想要的,并不是富强起来的农民!”鞠子洲叹气:“我制定计划时候,不是太了解秦国的百姓和秦国的法律,这一点,是我的错,我太急了。” 嬴政看着鞠子洲,稍稍诧异。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鞠子洲直剌剌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有错,承认自己的计划有所疏漏。 嬴政方才还在想,鞠子洲是不是一切的行为背后都有一个或者几个极其完备的计划作为指导,现在,他立刻就否定了这个猜想——鞠子洲到底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虽然思考问题的方法比较厉害,但没有人不会犯错,鞠子洲也会犯错。 他…… 嬴政笑了笑:“计划错了,更改便是,我们的一切计划都是为了目的而制定的,计划之中的这些东西只是手段,手段错误,并没有什么问题,只要目的没错就好。” 嬴政说着话安慰着鞠子洲,自己心里无端端闪过一些芜杂的思绪。 因为无端,所以闪过之后便再找不见思路。 嬴政按下心中升腾起的一丝丝异样感觉,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摇了摇头:“之后慢慢改变吧,只是暂时来看,农会还是不要继续扩张了,让太多的农民从土地上得以抽身的空闲,与秦国整体需求相悖,即便是你父亲现在需要我们为他做事,在这方面,他也不会为我们提供很多庇护。” “可是我们如此作为,农夫的生产力提高一些,他们自己所能获得的东西不也更多了吗?”嬴政不解:“这与他们的利益并不相悖!为何会与他们的需求相悖呢?” “生产力提高能提高多少呢?”鞠子洲问道:“对于他们,包括对于你而言,目前,保持国内局势的稳定才是最大的利益,生产力提高所能够多收到的那一点,反而只能算是添头。你愿意为了得到一只鸡,丢掉一头牛吗?”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现在秦国的基本策略既然是钳制生产力发展,把最大量的人口束缚在土地上,那么我们破局的手段不久少了很多?” “不见得。”鞠子洲笑了笑:“铜铁炉那边,我们跟工人签了四十年的长约,一则,提高生产力,改进冶铁技术;二则,我们依据秦国的基本策略,把人束缚在了工地里,以后工地搬迁到别处去,这些工人也必须服从安排,跟着搬迁,他们现在,只不过是生活稍微好一些的农民而已。” “这个思路……”嬴政挑眉:“师兄的意思,也可以用在农会之上吗?” “不太合适。”鞠子洲摇了摇头:“具体情况需要具体分析,现在农会里基本上已经完成分工,丈夫们以铁犁牛耕将田地耕种完成,老者接替接下来的工作,前往看护土地,除草除虫。” “那么此时,丈夫们其实就已经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鞠子洲想了想,摇了摇头:“此时重要的事情是为他们安排事情做,而不是想办法重新将他们束缚到暂时不再需要他们的土地之上。” 嬴政点了点头:“王翦训练他手下的那些兵士已经半年多,现在咸阳周边二三十里都见不到什么猛兽了,渭水之中,也还未到可以前往捕鱼的时候,师兄,能给他们安排怎么样的工作呢?” “铜铁炉那边工地里的工人如今很缺纳凉的工具,使丈夫打草编织扇子和草履,倒是不乏可行性,另外,硝石制冷水倒也不错。” 嬴政有些疑惑:“什么?” “以木盆盛水,中置铁碗,碗中盛水,盆中加入硝石,四两硝石可以镇两碗凉水,炎炎夏日里,工人们必定会愿意花钱买的。”鞠子洲说道:“我使墨者试过,他们如今也有了硝石储备,价极贱,有得赚的,可以让一部分农会中人去铜铁炉那边贩卖凉水,只不过需要一些前期准备工具。” 嬴政点了点头:“那好吧,那我晚一些可以试试。” …… 晚上,嬴政仍旧坐在矮榻之上,他坐在鞠子洲常坐的位置,看着自己常坐的位置,笑了起来。 很快,轻笑变为狂笑。 鞠子洲是有计划接近他的,动机不纯。 但嬴政不在乎。 父子之间,尚且以利相合,因利相离,何况自己与鞠子洲当时是陌路之人呢? 他笑着,心情慢慢平复:“师兄,你的志向……恐怕你没有与我讲过真话……那么我,在你的计划里,到底是目的呢?还是手段呢?” 第九十九章 找不到的原因 笑声停住,嬴政渐渐恢复冷静。 他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将情绪十分地向外发散的人,今日未能克制,纯粹是因为太过高兴。 他高兴,并不是因为自己扭转了一直以来与鞠子洲的主从关系,将自己变为掌握主动权的人。 事实上,嬴政知悉,自己变成目前这样的人,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自己比鞠子洲聪明,也不是鞠子洲教授自己的义理的强大,而是自己的“职位”。 嬴政,是秦太子! 这样一个依托于秦国这个存在了数百年的强大国家的拥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的“职位”,才是自己能够以力破巧,直接粉碎鞠子洲的种种话术与伪装,窥见他隐藏起来的真实“自我”的最重要原因。 这个职位,会给嬴政带来极大的便利,甚至嬴政一直知道,鞠子洲为他设计未来的道路的时候,也是基于这个“职位”来设计的。 “不对!”嬴政摇了摇头,他起身,摇了摇头,自己否定自己。 “子规。”嬴政高声呼唤。 “唯。” 大红裙装的美人应声而出,手持了数卷竹简,奉与嬴政。 嬴政取过了竹简,慢慢翻看。 《粟米培育》 嬴政很快的看完这篇看不懂的东西,而后拿起另外一卷帛书。 《货币集中》 仍是看不懂的。 嬴政又翻了几卷竹简,都是文字简练,不涉及什么民生,单纯讲单一的死物的演进规律的书籍。 这些东西…… 嬴政在殿中走来走去,转来转去,脑海之中翻腾不已,思维的线头出现,却始终无法抓住。 “到底是什么?”嬴政手持竹简,心情烦躁。 好久,一道电光划过思维的漆黑长夜,照亮一切。 确定身份! 是了! 嬴政这才有了一些明悟。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提振生产力的技术! 从粟米、到货币、到冶铁、到所谓硝石制凉水…… 一切都是在为提高生产力而服务。 但! 嬴政脸上绽放出没有笑意的狰狞笑意,牙齿森白,犹如食人猛兽。 但是鞠子洲明明很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秦国的整个体制,是在有意的压制生产力的进步! 劝农官会敦促农民按时种地,粮种不够甚至会借贷种粮给农户;三老会催促农民去地里劳作,不使懒惰;粪肥在东六国已经出现了数十年,秦国完全有能力推行,但是却将有关书籍其禁绝…… 秦,在有意识地压制生产力发展,并且把农民与土地捆绑起来,目的是维持现有“生产关系”的稳固,以达到维持国内局势稳定的目的。 鞠子洲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他还是在研究各种提高生产力的法子。 这些东西,甚至很可能是在他布局与自己相识之前,就已经研究出来的东西! 如此与秦国的体制利益相悖的东西…… 那么,他给自己预设的“职位”,真的就只是秦太子吗? 还是说,是秦王,或者更高一些的什么东西呢? 嬴政打开殿门,仰望夜空。 …… 五月中,农会之丈夫开始推着独轮的小推车,在铜铁炉的工地大门口处售卖“冰水”,一钱一碗。 另有草扇、凉席、艾草等物售卖。 把守铜铁炉的秦兵们没有阻止。 反而,他们这些士兵,才是喝“冰水”喝的最多的人。 一钱一碗的冰水,铜铁炉中劳作的工人们最多也就是在每天中午放工休息时候才会买上一碗,凉沁沁美美的喝了去吃饭,而后午休。 真正喝“冰水”比较多的,是那些把守铜铁炉的士兵。 工人们有午休,他们可没有。 一班轮值,便是三个时辰。烈日之下,光是站在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都感觉皮肤灼烫,何况是三个时辰不能离开,不能睡觉的值守呢? 这时候,有一碗冰冰沁沁,能够带来一丝清凉的“冰水”摆在眼前,还只要一个钱那么低价,兵士们自然也是会喝上一碗的。 但,这东西,往往喝过一碗,便无法再继续忍受没有它的酷烈阳光。 于是一碗也就变成了一碗又一碗。 五月底,天气越发燥热,鸩推着农会新发售的独轮小推车前来铜铁炉附近准备售酒的时候,惊愕地发现,卖给自己独轮小推车地那名农会丈夫也在,并且他还站在一个小推车前,对着两名秦兵说道:“你们吃了我的优惠,便须得向你们的同僚们介绍我农会的生意,叫大家都来买我的“冰水”!” “就不能再多售些“冰酒”吗?我加钱也行啊!”一名秦兵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抱怨道:“这么大热的天,你却只带了那么少少的一点“冰酒”,怎么能够喝的?” “您小声一点行吗?”丈夫立刻拉住秦兵的胳膊:“这事也是能说的吗?” “嗤。”秦兵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在场的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偷偷地喝过点酒?” “那也不能说!”农会的丈夫脸色肃穆:“我不能犯事,给太子殿下招惹麻烦!” “多大的事情,就给太子殿下招惹麻烦了?”秦兵不屑说道:“真要有人找事,你只管说出来,乃翁保证带着百几十人弟兄,为你把人赶走!” 鸩目瞪口呆之际,耳边听的有人问道:“喂,那丈夫,你售卖的,是“冰水”还是“冰酒”?” …… “……是么?”异人落下一子,大龙将成。 吕不韦看着边角里一大块厮杀胶着的局势,自动忽略了那一步能够让自己反将一军,把异人逼入绝境的妙棋,转而下到了偏向保守的位置里:“听下面人回报说道:铜铁炉门口,常有商贾聚营,每每集结,如同咸阳城中一般热闹。” 异人看着自己被不动声色地让棋,心中微微自得:“那么,应该叫把守的兵士将其抓捕!” “大王有所不知。”吕不韦摇了摇头:“正是因为把守的兵士们纵容,那些商贾才发展到如今这般猖獗!” “兵士纵容商贾?”异人有了一些兴趣:“这又是为何?” …… 齐子元跪坐在嬴政下首,打起精神说道:“太子殿下要为臣等做主才是!” “你等怎么了?”嬴政问答。 他身旁,墨者安朝着儒生齐子元笑了笑,笑容和善。 “我等……”齐子元的话噎在嘴里。 经常莫名其妙地挨打这种丢人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一名农民身上,那么必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放在战斗力更强大的士人身上,则就是无比可笑的事情了。 齐子元来找嬴政,本就是存了不要脸面的念头,可瞧见嬴政身边的墨者之后,齐子元觉得,自己是儒人,儒人须得体面,无论如何丢人,至少不能在墨家的人的面前丢人! 第一百章 大谋 齐子元跽坐下首,望着主座之上的嬴政,被不明人士殴打了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殿下。”墨者安抱着正用小脚丫蹬自己的脸蹬得起劲的小孩子,开口说道:“殿下,我观这位师弟他眼角有淤青未褪,想来是新近与人私斗过。” “说不定,他的烦恼,便是由私斗开始的。”安不怀好意说道。 齐子元脸色倏然一黑。 这墨者果然多事! 他想着,叹了口气,把心一横,说道:“殿下见谅,非是子元不愿坦诚,只是,这事实在太过诡异,更兼之有失颜面……” “无妨。”嬴政玩味笑着:“你且讲来,朕会为你做主。” 有失颜面…… 嬴政看着齐子元。 齐子元,是归秦路上投效嬴政的六名儒生之中最懂得变通的人,以嬴政的眼光看来,他也是六名儒生之中,最能做事的人——无论是哪一家的学识,都要与现实结合起来,以现实为根基去改造世界。 这也就是所谓的“我们有无数种方式来解释世界,但最重要的,是改造世界。” 能做事、识字、有一点足以自保的武力,最重要的是在秦国毫无根基。 这样的人,正是嬴政所需要的,所以他可以拿出一点耐心来面对齐子元。 齐子元说道:“殿下近来忙于农会诸事,我等儒生并不知悉农事,因此未能帮上殿下的忙,于是便居于客舍之中,每日读书修身,勤行不辍。” 假话。 嬴政笑了笑。 儒生们的一应生活都是蒙衍安排的,日间,朝食是日上三竿时候才吃,午食在傍晚吃,晚间,晚食在女闾吃住。 安排的客舍,对于他们,不过是个放置行李和临时休整的地方而已。 这种生活模式,别说“读书修身,勤行不辍”,怕是连出来看一眼农会杂事的时间都欠奉! 嬴政想着,并没有揭穿齐子元,而是静静听着。 “但去岁抵达咸阳开始,我等便频频遇到一些不知身份的匪徒,定时与我等切磋身手,初时,我等尚可抵挡一二,但来秦日久,我等身体多有疲累,不能适应秦地水土,渐渐便不能抵挡。” “我等儒生,本不愿与此类隐匿身形的匪徒多做计较,只是报了官寺知晓,秦法也亏为天下严明之首,秦吏动作极快……但每每我等报官,那一伙匪徒便立时销声匿迹,待秦吏离开,彼辈便立时出现,施重手,对我等行偷袭之事……若只是偷袭我等,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种行径,教他人瞧见,算得什么?这分明就是在挑衅太子殿下尊严!挑衅秦法威严!” 齐子元说着,脸上带了几分大义凛然:“还请殿下派遣一些侍卫,藏匿暗中,保卫我等,并且将那一伙匪徒擒拿,以正咸阳秩序,以昭秦法威严!” 他说着,目光挪到了墨者安的脸上,想要瞧一瞧这名讨人厌的墨者的反应。 墨者此时正与怀中精力旺盛的小男孩儿争夺鼻孔的使用权,齐子元并未能够在他脸上看到什么可用的信息。 难道不是墨者? 齐子元低下头去,等着嬴政说话。 嬴政微微颔首:“这等事件,的确是对于朕的挑衅,更是对于秦法的蔑视,子元为何不早些报与朕知?” “这……”齐子元略微犹豫:“起初,我等是想要独立擒下拿伙匪徒,而后再报与殿下的……” 嬴政有点想笑:“以后切不可如此大意了!” “要知道,你等六人,皆为朕之腹心,若是你等有所差池,朕心难安!”嬴政忍着恶心说着这样的假话笼络齐子元。 齐子元知道嬴政是在瞎扯,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到骄傲——嬴政以一国之太子的尊位,在以如此拙劣的话术拉拢自己! 骄傲的同时,也有些欣慰。 被无视了这么久,原来并不是自己没有被拉拢的资格,而是这小孩子不懂得改如何拉拢人! 他这样想着,深深弓腰,低下头去:“臣多谢太子赏识,愿以此身此命,相报太子赏识之恩!” “快快起身!”嬴政走下主座,来到齐子元面前,将他拉起:“子元何必多礼。” “礼不可废!”齐子元说着,站起身来:“太子殿下须知,礼,乃国之本,乃王之本,乃太子之所以尊贵于士人庶人之本!” 嬴政眼角抽搐。 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 嬴政的观念里,自己目前的立身之基是“血脉关系”,是依托于秦国政权的一种从血脉里带来的神圣与尊贵。 虽说这种尊贵是骗人的,有着极强的不稳定性,嬴政一直想要改变它,但嬴政并不否认它的存在以及它能够为自己带来的好处。 可是“礼”…… 那就是个笑话! 礼从根本上讲,其实也就是一种简陋的“法律”而已。 只不过这种“法律”对上不对下,保证权益而不追加太多的责任,相当简陋。 这种基本上没有多少约束力的“法律”,秦国的贵族们多看一眼的心情都欠奉,更别说是遵守它了,至于它是立国之本、立身之本的这种鬼话…… “子元教训的是。”嬴政微微颔首:“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想办法抓捕那一伙对子元有歹意的匪徒,不知道子元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齐子元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 一边抱着小孩子的墨者安冷笑着看着齐子元,同时心底生出疑惑:钜子不是只派人打了这群儒棍两次吗? …… 适抱着娘亲的胳膊,哭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块肉干递给娘亲:“娘,这是势偷偷为你留的,你吃。” 他们母子两个,已经有十几天没见过面了。 适是农会之中疾走比赛之中死去的豚尾的儿子。 豚尾死去之后,适的娘亲便被太子政转嫁给了旁人,而适则被太子政亲自出钱找人抚养。 比起一般的孩子,适是不幸的,他年纪轻轻丧失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 但他的幸运之处便在于,他被太子政亲自出现抚育。 于是一天三餐,餐餐有肉,衣服虽然并不多么华丽,但可以穿得舒适,鞋子也变成了量足定制的东西。 就是每天需要学习写字,有些痛苦。 除此之外,适最不习惯的,还是见不到娘亲,以及需要严格遵守吏室里的老师所制定的时间。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适背后便有一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孩子跑出来高喊:“秦适,快点回去写字了,明日早间,老师要检查今日所教的二十个新字的!” 适立刻惊觉,有些不舍地松开母亲的胳膊:“娘,我去写字了……你明天要来看我啊!” 母亲依依不舍看着儿子离开。 而不远处,有人静静地看着母亲目送儿子离开,若有所思。 第一百零一章 小磨折 为盟主bayern37加更 农会之中,全苦着脸看着眼前的鞠子洲:“贵人,您又想做些什么?” 鞠子洲笑了笑,拿出钱袋,递给了全:“我要买一辆独轮车,和一些硝石、两个木桶、一桶熟水,两个坐榻。” 全愣了一下,定定看着鞠子洲递过来的钱袋:“贵人您是想要……” 鞠子洲索要的这一套装备实在太熟悉了。 这是铜铁炉门口摆摊卖水卖酒的农会丈夫们的标配。 独轮车,是墨者们新近研制的独轮小推车,虽然能装的东西不多,但胜在制作简单,单人推起来,轻便实用。 这些日子,农会之中已经开始逐渐自己制作这东西并且向外售卖了,鸩,和一些其他的有意向去往铜铁炉工地处贩卖各种小商品的人都购买了这种独轮车,农会也因此多了好些个进项。 如今,伐木晒制,制作独轮车,也已经成为了农会的一种营收方式,虽然收益不多,但总比没有要强得多。 “我要去卖冰水。”鞠子洲笑了笑:“老丈不会嫌弃我要抢你们农会的生意吧?” “怎么会呢……”全笑了笑,脸上皱纹舒展开来。 在我们这里拿货,然后说要抢我们的生意…… 全心中窃喜。 他麻利的为鞠子洲安排了一辆独轮车和一应装备,而后目送鞠子洲推车独轮车离开, 掂了掂鞠子洲的钱袋,全脸上露出笑容:“嘿,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 推着小车,来到铜铁炉这边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鞠子洲拿出仅剩的五个钱,在工地前的一处小摊上,买了一斤腊肉,一边吃,一边找地方摆摊。 转悠了半天,终于在一处秦兵值守处旁边找到了空位置,停下了车,正式开始摆摊。 见他停在自己身旁,值守的那名秦兵咂了咂嘴,有点感觉到自己的职业受到了侮辱:“喂,那丈夫,你为何靠我这么近?离远一些,你碍着我看守工地了!” 鞠子洲深深呼吸,随后从独轮车上拿下了坐榻,来到秦兵面前,递给他一个:“尊吏,不知道如何称呼?” 秦兵看了一眼鞠子洲手中的坐榻,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坐榻。”鞠子洲笑了笑:“能坐下来的。” 其实就是折叠凳,不过此时没那个概念,制作出来之后统称坐榻。 说着,鞠子洲自己把自己手里的一个坐榻打开,坐下示范给面前的秦兵看。 他坐在坐榻上,背靠椅背双腿伸展,姿态惬意,秦兵一时有些感兴趣,于是照着他的模样,打开了另外一个坐榻,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秦兵看了一眼远处站着摆摊的人们,问道:“我叫做徐进,你叫什么?” “洲。”鞠子洲笑了笑:“徐尊吏,要不要来碗冰水?我请你的,不要钱!” 徐进有些纠结,最终摇头:“不太好,还是不喝了。” 徐进在此值守也并非第一日了,他有经验,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是经不起诱惑的,只要喝了第一碗,那就立刻会变成一碗又一碗。 虽然喝冰水这点钱对于他而言并不算多,但总归不应该。 鞠子洲笑着:“果真不用么?” “不必了!”徐进摇了摇头:“喝了冰水,我就会想着喝冰酒……还是算了,还要值守呢,被发现偷喝酒还是比较麻烦的。” “那也好……”鞠子洲无所谓笑了笑,自己去到独轮车旁边,以硝石制了两碗冰水,拿着腊肉,取出小刀,坐在徐进对面,一边用刀割肉吃,一边小口喝冰水,姿态悠然。 徐进看着鞠子洲喝水吃肉,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你……” “要吃么?”鞠子洲拿刀格勒一半的肉递过去。 徐进想了想,没有说什么,而是接过这块肉:“多谢了,改日我请你吃狗肉。” “喝一碗?”鞠子洲递过去一只碗。 “来三碗!”徐进狠狠咬了一口腊肉,摸出三个铜钱,递给鞠子洲:“三碗,给我倒满一点!” “好嘞!”鞠子洲笑起来。 …… 铜铁炉的工地已经慢慢开始繁华起来,有许多小手工业者也开始偷偷地来到这里售卖自己制作的小东西——皮鞋、衣服、桃符…… 摆摊三天,鞠子洲甚至遇到了一个来卖女奴的——铜铁炉中都是男人做工,这些人是不种地的,如今工地包吃住,做活又使手里有了钱,于是大多数人都开始享受起来了,一钱一碗的冰水喝得,三钱一碗的掺水的冰酒喝得,四钱一双的皮鞋穿得,理所当然,更昂贵一些的奴隶自然也可能用得。 时间慢慢过去,六月底,墨者们与咸阳少府的铁匠们合力,以鞠子洲提供的方法为蓝本,将冶铁工艺进一步改进,铜铁炉中变得更加繁忙。 天气炎热,冶铁这种整日介与火炉打交道的事情也变得越发苦楚。 也就是这时候,秦王异人下令招工。 鞠子洲稍微提了一手工人工资,由原本的每天十钱,提升至十二钱,于是三天时间,五千员额便被填满。 此时,硝石制冰水的手段也已经传得街知巷闻。 咸阳城中,硝石涨价、断货。 农会与墨者们手中的硝石被人以高价收购走,于是悄悄地,咸阳城中,一种冰酒流行开来了。 …… 秦王异人与吕不韦对坐,慢慢商讨着明年对外作战的具体事项。 异人招了招手,一旁宦官立刻从寒气森森的箱子里取出一瓶美酒,为二人倒上。 “看来王上已经察知铜铁炉那里发生的事情了。”吕不韦笑了笑:“此事事小,而关碍重大,王上打算如何处理?” 异人伸手,为吕不韦倒了一杯冰沁沁的美酒,缓缓开口说道:“这硝石制冰的法子,最早是出自墨者与农会之手,而出现之后,也只是被农夫拿来售卖一些冰水、冰劣酒之类的东西。” 墨者与农会代表的是谁,并非是个秘密。 吕不韦没有意外,也没有恍然,脸上一片平静,静候异人的下一句话。 “这些手段,大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手段,不好贸然评判对错,就好似昔日商君之术,在效果并未真正显现出来之前,不好评判对错。” 吕不韦眼底闪过一丝不满与忌惮。 “人,是个有才学的人。”异人喝着冰沁沁的美酒说道:“东西,也确实是好东西,可是,眼光似乎不太行……” 异人说到这里,脸上浮出轻蔑:“他只怕是还要等政儿。等政儿继王位,才肯、才能将他腹中那些约略与秦国当下所行的义理相悖的,富国强兵之术拿出来!” 说着,异人哈哈大笑起来:“他比你的眼光差很多啊!” 吕不韦笑了笑:“我乃是大王之吕尚,他……应是要做太子之吕尚吧,呵呵。” “那就教他等一等吧!”异人轻蔑说道:“寡人还年轻,教他等个十年八年的,等的不耐了,也就服软了,在此之前……” “他只是一个好用的棋子?”吕不韦玩味笑着。 “不错,一枚好用的棋子!”异人说道:“再高的才学,不与权势相结合,都是无用的才学!” “大王好算计,可要我戡磨戡磨他,使他早些归服大王?” “不必了!”异人冷哼:“教他吃些苦头未必不是好事!才高者,往往恃才傲权,此是他应有的境遇!” 第一百零二章 陈琅 鞠子洲与徐进在遮阳伞下对坐着慢慢说着话,不远处,铜铁炉门前摆摊的小贩们已经全数学着鞠子洲的样子,坐上了坐榻。 ——这种小物件,结构简单,设计粗糙,多看两眼就能学会,加上也不是太耗损木料,制作起来成本低廉,农会以及一些有着木匠手艺的散户都已经开始制作和售卖了。 两人正谈论徐进家的小孩子以后应该读书到多大才娶妻生子时候,有一个宽袍人物手拿了草扇,满头大汗走了过来。 他见着鞠子洲头顶硕大的遮阳伞,眼前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鞠子洲背对他,倒也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徐进看见这人,连忙拍了拍鞠子洲,朝他努了努嘴:“你有客。” 鞠子洲这才转过身来,问道:“这位客人要喝冰水吗?” 这人笑了笑:“喝你几碗冰水,你能允我在你伞下休憩片刻?” 鞠子洲上下打量他一眼,说道:“客人自去休憩便是,不消强买冰水的。” “那就多谢这位店家了。”他朝着鞠子洲稍稍拱手,递过来五枚铜钱:“给我五碗冰水!” “好嘞。”鞠子洲收钱,开始为他准备冰水。 这人抬头看着鞠子洲自制的遮阳伞,又看了两眼坐在伞下的徐进,眸中颇是好奇:“店主人家,你这伞是自己做的吗?” “伞是自己做的。”鞠子洲一边忙活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天气越发炎热,我受不得酷暑烈日,便削木为枝,裁布为面,自制了这大遮阳伞。” “遮阳伞,这名字倒也十分贴切了。”这人看着一块块破布摞成的遮阳伞,微微慨叹:“你们秦国,倒是与我所想的不太一样!” “客人非是我秦国之人么?”徐进忽然语气严正问道。 这人愣了一下,微微苦恼说道:“为何秦吏知我非是秦人,就都想要检查一遍我的验、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验、传,递给徐进:“我名陈琅,乃是楚人,此来秦国,是为求名利。” 徐进看了一下陈琅验传,微微颔首,躬身说道:“如此,得罪了。” “无碍,无碍。”陈琅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他在遮阳伞的阴影里就地一坐,舒服地长舒一口气:“说起来,店家,你这辛苦一日,能卖多少碗冰水啊?” “天气热一些,能卖个二三十碗,天气凉快一些,那就少了;如是阴、雨天气,则不过一两碗。”鞠子洲随口回答。 他在此深入调查小个体户的生活,已经许久,这样的规律,得出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也就是说,如果天气一直热下去,那么你这一个摊位,就能赚取最多九百钱?!”陈琅有些吃惊。 鞠子洲点了点头,将一碗已经冰镇过的冰水递了过去:“第一碗!” 陈琅接过碗,双手捂在铁碗外壁,又将碗贴着自己的额头,长长出声:“爽快!” “你们这冰水是如何制作的啊?”陈琅大口喝了一口凉沁沁的冰水问道:“是冬日里挖掘地窖储冰吗?” “不是,是以硝石制冰,得到的如此寒气逼人。”鞠子洲说道。 硝石制冰,如今在咸阳城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稍微一打听,也就能够知道。 “硝石制冰……”陈琅似乎没有什么惊讶,继续问道:“店家,你说,这硝石制冰的法子,会是哪位高人发现的呢?” “我讲是我,客人相信么?”鞠子洲指了指自己,笑嘻嘻说道。 “这怎么可能!”陈琅哈哈大笑:“如是店家你发现的,那还不得珍藏一辈子,当成传家宝,给儿孙辈谋一个出路!” “客人说的是啊!”鞠子洲狡黠笑着:“所以这法子并不是我,也并不是与我有相同身份的某个人所发现的。” 鞠子洲前半句话说出来时候,陈琅脸上是笑意,后半句话说出来,陈琅脸上笑意淡了一些,他在喝水之余,偷眼打量鞠子洲。 “店家……”陈琅喝完了一碗冰水,问道:“你说,这制冰的法子,会不会是专为这工地之中的工人准备的?” “或许吧。”鞠子洲耸耸肩。 “我听闻,咸阳最近多了一批铁制的农具、其中铁斧铁锯,甚至比过去的一切斧锯都要好用,店家,你制这遮阳伞的时候,用的是铁斧铁锯么?”陈琅问道。 “是的。”鞠子洲说道:“铁斧铁锯,的确比以往的斧锯更加实用,而且便宜。” “如此好用的工具,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畅行天下吧?”陈琅意有所指问道。 鞠子洲深深看了一眼陈琅,笑了笑,牙齿洁白:“那要看秦国何时能够合天下为一。” 陈琅放下碗,微退了一步,神情谨慎:“这位师弟,是哪一家,哪一脉的人物?” “道家,宗老庄。”鞠子洲拱手:“师兄不必拘谨,在此秦地,不兴私斗的。” 徐进是听不懂鞠子洲与陈琅的对话之中的深意的,他只是见到,鞠子洲与陈琅随口聊了几句,两人便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于是徐进立刻站起身来阻止:“休要起私斗之心!即便此处少有官寺的大人物,无人管理,但私斗起来,我也一样是要阻止,否则的话,这些小贩便可以随时检举我!” 鞠子洲将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徐进冷静下来:“不要担心,我与这位陈师兄,想来是打不起来的。” 陈琅上下仔细打量了鞠子洲一番,微微颔首:“师弟这装扮行径,倒的确是老庄家学人物!” “那么师兄呢?”鞠子洲问道。 “名家,公孙子之弟子,陈琅!”陈琅傲然说道。 公孙子,便是名家名人公孙龙。 这人,现在还活着! 当世还活着的的诸子之中,最出名的便是似儒非儒的儒者荀子,其次便是名家的公孙子。 他们受到所在地政府或者大贵族的供奉,锦衣玉食,每每讲课,便有数百弟子相随学习。 而真正能够自称为他们这些人的“弟子”的人物…… 鞠子洲深深看了陈琅一眼:“陈师兄如何会来到秦地求名利来了?” 陈琅认真看着鞠子洲,确定了他的确没有敌意,身上也应该没有什么武器之后,这才放松下来:“我故旧在赵地随公孙子学习,而学有所成之后,便想要有所作为,于是便去往偃国,但奈何偃人排外,不能容我,我于是便回到赵国,然而老师又被平原君疏远,我于是便来到秦地寻求名利。” “原来如此。”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么师弟你呢?”陈琅谨慎看着鞠子洲:“师弟是从何而来的?又为何会在此贩卖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