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之冬》 第四十五章 敌手 ?他们四人踏入地下入口,八卦大床阖回原状。 这个青砖铺成的地道不但很长,而且很曲折,等他们在微弱灯光的照映下来到一个通亮的酒窖之时,每个人都显出了疲态。 震四娘自今日早餐过后便未进酒食,眉山在千越庄的宴席上亦不过沾了两杯酒而已,至于付楚和蓝可悦,就更是可怜了。 所以,此时的他们只想饱食一餐,好睡一番。 酒窖之壁,隔的是其它的一些房间。膳房、卧室甚至澡间皆备。 蓝可悦、付楚依次在澡间洗了身子,换了崭新的衣裳,完毕之时,震四娘已从膳房中做好了八道色泽姣好、味美芳香的菜肴和大钵白胖饱满的米饭。 菜肴摆置在酒窖正中的一张六尺见方的方桌上,它们分别是香酥焖肉、太极芋泥、梅菜扣肉、池塘莲花、霸王别姬、牛肉鱼丸汤、荷花携春雨以及翡翠烧梅。震四娘同时搬来了两坛陈年二九的上佳女儿红。酣食毕时,已入三更。四人分房睡下,直至翌日太阳高挂。 十月二十七日,辰时末,千越庄。 奴若水旁玲珑台,夜莺、黑蛇、小飘及何氏兄妹等人面目严肃而萧凉。 白蛇、蓝蛇、仇患三人一夜之间皆被诡秘暗杀,庄主荆青风神秘失踪,蛇帮中黑蛇的那十九个弟兄和江南三十三总镖局的二十个镖师几乎被人毫不费力地割破咽喉,横尸邺城大司马街! 死在大街上的还有三九堂前来的那十五人,而以他们的死法来看,竟然全部都是死在同一个人的手中!更为可怕的是,他们的身上并没有任何搏斗的迹象,也许根本就没有还手的机会! 望蝶琪、周八斗和绛云一大早就离开了邺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竟还从满城坛的手里带走了坎六君。他们这一去,怕是永远都不再会踏入邺城半步了。 满城坛随来的六十四人被蛇帮和江南镖局除掉三十四个,另三十人与眉山剑客不知去向。 离三郎、乾一翁和小巽五在昨天夜里就离开了千越庄,不知去向。 整个千越庄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五个活人。 小飘经过昨夜一战,已身负多处血伤,此时身体甚是虚弱。他朝黑蛇轻轻问到:“帮主,接下来该怎么办?” 黑蛇脸色苍白,肤色无光,但双眼却仍旧锐利。 “找到付少侠和荆庄主。”他的声音已有些沧桑。 “昨天我们不是光复了扬州么,为何不派人前来解围?” “昨日扬州必是一场血战,虽然消灭了满城坛在扬州的势力,但我们损失亦是不小,恐怕力不从心。” “付少侠和荆庄主又在何处,我们如何寻找啊?”小飘毕竟年轻,方寸难再承受这场生死较量带来的沉重和压抑。 黑蛇看了他一眼,眼神隐忍,却不再言语。 只听夜莺道:“黑蛇帮主所言不差,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付少侠和荆庄主,满城坛还活着的几个卦主和他们的首脑十雪一定就在邺城附近。” 他接着说到:“步连曾说付少侠被困在邺城西南的山中,我和黑帮主去探寻一下,荆庄主在千越庄里最机密的密室内失踪,却不知从何查起。” 何沿面目憔悴暗淡,声音有些许哽咽:“那个密室是绝对隐密的,不明白他怎么就不在里面了。” 何将军道:“以荆庄主的内力,那些砒霜之毒在半天的时间内就能被排出体外,到了昨夜亥时,他应该清醒了许多,所以也不排除他自己出了千越庄的可能。” 何沿:“如果密室的秘密没有其他人知道,那这是唯一的可能,可他为什么要离开庄里呢?” 何将军:“庄主并不知道我们会在亥时出朱色花界,且知道蛇帮和江南镖局的人在围堵满城坛和三九堂的人,所以有可能他想出去助上一臂之力。” 何沿听何将军一说,不但没有释然之感,反而生出一阵恐慌:“可是现在蛇帮和江南镖局的人都被杀害,唯独不见庄主啊!” 何将军脑中一乱,也道不出一个明白来。他对夜莺和黑蛇说到:“两位去寻付少侠,要小心为是。” 夜莺:“放心便是,我们现在就动身,庄主出外,烦三位在庄里候音,切莫离开。” 何将军颔首以应。 巳时,夜莺与黑蛇二人打马离开了千越庄。 巳时的阳光已很充沛,泻满了大半个大司马街,泻在了渐多行在街上的人们的身上。 千越庄的大门紧闭,但门外的人们却在对千越庄里发生的事议论得沸沸扬扬,仿佛积蓄已久的舆论在这当口得到了强烈的爆发。 从付楚杀死谢冲开始,到九月份千越庄传出大宴宾客的消息,再到近些日子江湖之中风云涌动,特别是扬州蛇帮事件的急剧发生和转变,直至昨日大宴之后的血腥对决、蛇帮与满城坛的疯狂火拼和今晨大司马街横尸事件,已经生出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情节在江湖中流传开来。 虽然事情的真相并不为多少人知晓,但各种有声有色的口传亦已足够令天下震惊和不安。 这天的太阳很是刺眼,晃得让人不禁有些晕眩。 午时,当夜莺和黑蛇站上了伏羲宫的石阶之时,一场沉重得可以看见死亡的生死较量寒彻了整个宫厅! 那种寒冷,让他们看到付楚后的惊喜和激动、看到眉山后的讶异在瞬间便荡然无存。 伏羲宫坐落在山坡的向阳面,午时的阳光已被宫顶遮去大半,而他们恰好就站在东方那一小片还没有被挡遮的阳光里,背着光线,看着这个宫殿里的人。 隔着中间八卦大床的对面,是两个女人——震四娘与蓝可悦。 付楚、眉山二人分立南北,相隔五丈。 山风簌簌,落叶飞舞,落叶飞到伏羲宫,断作灰末。 花落、七星龙渊二剑皆已在手。 花落剑不盈尺,仿越女古剑,由铜铁化合炼制,剑身呈青墨之色,金丝楠木作柄,擅近身搏斗。七星龙渊长三尺三寸,传说之中的神兵利器,古沉大气,而眉山所练“七星剑术”,使他与神剑浑然一体。 人剑若合一,天下岂有能破之人? 眉山只是而立之年,却曾在天山毓血大师门下学剑九年。毓血大师年少时凭剑直闯昆仑,手刃昆仑山掌门人以及三大护法,破千人剑阵,轰动江湖。而他当年用的就是“七星剑术”! 那种剑法为两百多年前天山派掌门闭关七年而创,又因出关之日天上呈现七星连珠的奇观,是名“七星剑术”。而今,普天之下能使这种剑法的人,只有三个——毓血大师、天山派现任掌门以及眉山。 付楚此番一战,能有几多胜算? 虽是午时太阳高挂,但这一路山脉却飘散着浓郁的雾气。白雾氤氲,让伏羲宫在这个世界些许茫然。 茫茫之地,将会被一个人的鲜血溅开,从而变得明朗。 ; 第四十六章 冰风寒雾 ?“一定要分出生死?”付楚问。 眉山:“一定。” “为什么?” “这一刻,你死或我亡,都是我的职责。” “你有把握胜我?” “没有,但我一定全力以赴。” 付楚很严肃,但有些无奈。 眉山道:“毓血大师一生出剑许多,每出剑,必流血,但有一个例外。” 付楚:“谁?” “武夷山人,你的师傅。” “哦?” “只有他一人破了七星剑术的套路和走势,三百招后与毓血大师战平。” “所以你要和我决一死战?” “你所学的花落剑术,就是武夷山人在武夷剑法的基础上,融合破解七星剑术的招式而研练出来的武功。” 付楚沉疑半会,道:“我知道。” 眉山:“很好。” 言毕,眉山起剑,横向付楚。只感宫殿之内风雾暗涌,踅转成流,周边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使人倍感压抑沉重。 “请出剑。”眉山道。 付楚闻得此般变化,原本有些****的心情忽地安静下来,他已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打消了止戈之欲,清净杂念全心以战。 付楚反握剑柄,凝神聚气,竟可以听到空气交错的悉簌,白雾结团而挤压的破碎凝结。 眉山用剑,不仅是力气和敏捷,更用的是他那极为深厚之内功! 他们两人似是不动,但夜莺和黑蛇都知道,可怕的战斗已经悄然进行! 这是一场无法预测结果的战斗,也许付楚会死,也许眉山会死,也许两人都会走向死亡。他们二人虽手持兵刃,但乍始便是用内力发功,把彼此迅即逼向危险的境地! 七星龙渊剑功力之强大,绝非花落剑所能相媲,如若付楚以器相峙,势必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他一开始就逼出眉山的内力,实在是明智之举,却也是危险之举! 他们之间并没有感情上的仇恨,眉山一心要与付楚比武,无非是为了击败“花落剑术”,而与满城坛无甚瓜葛。 但十雪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利用了眉山的弱点做同样的事。 高手相争,往往一瞬之间。 败,就是死。 付楚起初本是身心不一,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眉山这个人令他无法定向,是朋友?还是敌人?好像都不是。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他很难让自己产生用武的冲动,更何况,这样的决斗,总是要用鲜血来祭奠才肯让决战者彻底罢休! 无论是谁的血,他都不愿看到。 可当真实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往往都会被迫承受一个选择。所以,眉山一起剑的刹那,付楚立刻摒弃了所有顾虑,全心投入了这场可怕的决战! 若不全心,便是求死! 五丈之内的雾气突然间成团爆发,化作无数飞星纷纷扑向南北方向,与此同时,花落剑和七星龙渊剑立时提起,幻化作一堵光墙,卷走飞速扑来的白雾! 雾气瞬散,只见眉山点足掠起,快速朝付楚刺去!这破风一剑,虽非惊涛骇浪之势,却犹如游龙翔击,力道威猛,又自眉山越八卦大床之后,临空而下,更是令付楚不得不生生侧避开去! 谁知,眉山早已料到付楚避退的方向,立即旋身抡剑往斜里一劈,剑尖竟与付楚左臂差三寸急速相擦而过! 付楚一阵大骇,因左臂竟然硬生生的被对方的剑气划开了一道血口! 眉山一剑未击中要害,迅疾又一式“九天飞羽”朝惊骇之中的付楚攻杀过来! 瞬息之间,只见伏羲宫殿里激散出一片强烈的光华,七星龙渊剑顿时变成了九柄,在强光中迅速脱茧而出宛如嗜血蝙蝠扑向付楚,自九个不同的方向把他包抄! 夜莺、黑蛇二人立刻绷紧了心弦! “九天飞羽”,昔年毓血大师凭此独破昆仑派千人剑阵,亦是“七星剑术”之精华! 忽然,付楚周身倏地围起一个巨大的墨蓝色剑圈,竟硬是把眉山那凌厉九刹给挡了回去! 剑圈越围越大,斩开嗜血蝙蝠,突然又急剧缩小,最后竟是攒聚在付楚的手中! 花落剑! 天地阴沉,午时的阳光在最热烈的时候被乌云遮隐。 山风呼啸,洪桐赤枫皆簌簌。 宫殿之外,层层霜雾齐涌入宫,旋转在付楚的周围,绕成一面雾墙,使这个空间陷入朦朦胧胧的迷茫。 付楚倏忽窜起,连带着雾墙和剑圈,迅速朝怔忡在八卦大床之上的眉山攻去! 突然,眉山道:“我输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来势汹涌的付楚,眼神充满了混合着惶恐的呆滞。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付楚。 他已经来不及收势,却还是终于在离眉山二尺之距时用尽全力撇下手里的花落剑,一个急剧的连旋蹴与眉山擦肩而过! 同时袭来的阵雾扑在眉山的全身,将他掀出伏羲宫外! 他呈着一个很怪异的姿态躺在了汉白玉的石阶上,口吐鲜血,全身竟不由地在剧烈抽搐着。 七星龙渊剑横砍在一根龙纹大柱上,纹丝不动,剑身竟已完全没入其中。 震四娘想过去看看,却呆在原地拔不出腿。 付楚努力从方才的躲闪中定住了脚步,定在离眉山仅一步处。 他的左臂因着用力过大,已喷流出一大片血液,染红了整个袖子。 抽去雾气的宫殿里,顿时又明朗了许多。 明朗的空间,阴沉的氛围。 夜莺和黑蛇来到付楚身旁,看着流血的付楚和还在抽搐中的眉山,心情凝重。 夜莺割下自己的一只袖袍,绑住了付楚伤口上的血脉,道:“眉山如何?” 付楚喘着粗气,声音有些沙哑:“他中了冰风寒雾,全身极度寒冷,要赶紧生火给他取暖……” 黑蛇看了震四娘一眼,道:“震四娘,这里有柴火么?” 震四娘醒然,道:“有……有!”言毕,她前去打开了八卦床,道:“你们快些把眉山抬进来,地下室比这里暖和许多,也可以生火。” 付楚:“黑蛇、夜莺,你们快将眉山抬进去。” 二人不言,快速抬起眉山,径自朝洞口走去。 待震四娘领他们入洞,蓝可悦奔到付楚近旁,哽咽道:“付公子,你怎么样了?” 付楚的脸色已见出苍白,赤红的血浆衬着那白色,令人心寒不安。 但他还是挤出了一个安定的笑容,道:“不甚要紧。” 蓝可悦:“眉山……他为何不躲?” 付楚敛起笑容,思疑良久,只不言语。 蓝可悦:“我扶你进里面去吧,把伤口洗干净,和些伤药,扎上布带才能让伤口愈合得快些。” 付楚颔首应道:“好。” 一行人入室,八卦大床阖起。 震四娘在四丈见方的酒窖中生起了一盆火,将眉山安置在炉火之边。火焰弥盛,却少有烟雾,看来这里的通风甚好,设计者费了不少苦心。 五人围炉而席,面色凝重。 付楚:“当年毓血大师凭‘九天飞羽’一式破解昆仑剑阵,但后来却被我师傅武夷山人化解,因此眉山与我比武,只为了看到师傅的招式。” 震四娘:“冰风寒雾?” 付楚点头:“昆仑山千人剑阵是人与技巧的融合,而七星剑术是人与自然的融合,但冰风寒雾,是用内力运气,人剑合一,将自然各个元素运筹于心,用气为兵。” 震四娘听后,静思不语。 ; 第四十七章 青红山庄 ?火华明亮,似乎驱散了一些不安。 黑蛇和夜莺将千越庄和邺城这两天所发生的事一一说予付楚,亦知道了蓝可悦的身份。 付楚也想不出荆青风去了哪里,蛇帮、江南三十三总镖局和三九堂的人是何人所杀。 他更想不出事情会发展到此般结果。 他现在只确定一件事情——这一切,都与一个人有关! 十雪! 付楚很乱。甚至很躁烦。 但他必须弄清楚一件事情。 “何琴呢?” 听到这个问题,黑蛇和夜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放松。 黑蛇:“她正和荆歌在一起,城外青红山庄。” 付楚放心了些许,他相信何琴和荆歌都能够得到很好的照顾。 但黑蛇的那句话却让一个人感到了一丝震惊。 震四娘问黑蛇:“开封城外那几个人就是你们?” 黑蛇:“正是。” “乾一翁他们去哪了?” “我们也不知道,他和离三郎、小巽五昨夜离开千越庄后,就一直没有出现过。” “哦。”这个结果也让她无可适从。 申时,四人出了伏羲宫,把眉山和震四娘留在酒窖之内。 酉时,一行人抵达千越庄,见到何氏兄妹及小飘。随后,七人前往青红山庄,汇见何琴和荆歌,并拜访青红山庄庄主秦飞飞。 十月二十八日,辰时,邯郸,冀王府,中原堂。 中原堂占地九分,处冀王府中心之地,乃冀王迎客设宴及议事之所。 乾一翁、离三郎、小巽五正坐在堂里,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不是冀王。而是十雪。 冀王不是十雪,十雪不是冀王。 冀王已过知天命之年,而十雪不过刚过四十而已。 但不惑之年的十雪已满脸沧桑,一条眉毛上的皮肤还多出了两痕刀伤,头发亦已泛白。 此刻,他正坐在中原堂主位之上。 那张紫檀椅沉静在他的身下,却仿佛他的脸庞。 他的脸庞,毫无表情。 你在这张脸上,看不到任何人类应该有的表情。 仿佛是一张死脸。 但没有人会把“死”这个字放在十雪身上的。 因为你想他死,你就一定会死得比他早,早很多。 因为,他活得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更英勇,更有智慧! 一个英勇而又充满智慧的英雄,怎么会轻易地死呢? 乾一翁等三人已毕恭毕敬地站在堂中,准备汇报一切事宜。 他们都在很认真地看着十雪,即使他靠在紫檀椅之上毫无动静。 约莫片刻之后,十雪终于说了一个字——“讲”。 三人陆续把昨日之事道了个原委,似乎在讲一个故事,在唱一出戏。只是,说事唱戏的角儿们,已经慢慢陷入生涩和惶遽之中。 因为他们知道,这出戏的编剧已经远远偏离了他们意想的轨道。 他们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死去的文雀。 “震四娘和眉山去了何处?”十雪问到。 “震四娘留守伏羲宫,眉山等人也可能去了那里。”离三郎答。 十雪起身,拖着他那及地的长袍和有些沉重的脚步,离了开去。 辰时的阳光拂过海岸线,爬过矮小的土山坡,泻满了中原。天光逃窜,不经意间撞进了中原堂,撞在那三张年岁隔代的脸上,撞在那三杯通体透亮的酒中。 酒在几上,几在身旁。 在谁的身旁? 谁就要随着天光一起逃窜,直至死亡。 没有人再会生涩,没有人再会惶遽。也没有人选择逃窜。 冀王府很安静,中原堂很干净。干净地如同白练,你绝对不会想到它曾经是沾血的缣帛。很多生命,悄无声息之间已消逝而去。 午时,邺城外东北方向三十里处,青红山庄。 古垣青道,血枫红花,春时烂漫,秋来温黁。 小雪时节的北方,寒意潺潺,令人心生不安,失意茫然。 人们在感到寒冷的时候,就需要温暖。内心感到失意的时候,就需要慰藉。 而这些需求,又往往是那么不可多得,不知何求。 所以,当一个人在寒冷时感觉到温暖的时候,在失意时感觉到鼓励的时候,在茫然时感觉到信心的时候,那他一定很幸福,并为此感到幸运。 所以,付楚不能不算是个很幸福而且幸运的人。 因为秦飞飞的微笑已足以断去他的后顾之忧,并且让他感觉到了强大的鼓励和信心。 青红山庄,是中原最大的票号,而之所以最大,并非它的客户最多、分号最广,却是因为它最有钱。青红山庄共七处分号,总号洛阳,存银量占去中原所有票号十之六七,客户只有一百户,皆是富商贵贾、世族豪帮,故青红山庄几乎是世界上最安全的票号,因为几乎所有势力都不希望它不安全。 庄主秦飞飞,二十又七,华山掌门秦崤次女,夫赵浩雷,河南左布政使,官从二品。 她的脸上很少有其他的表情,因为她的生意很大,所以她的心情很好,所以她几乎无时不刻不在微笑着。微笑,是她的面容,是她的特点,是她的武器。 如果一个人能把微笑当做武器,那他一定很少失败。 和一个很少失败的人一起面对困难,每个人都会比较放心,从而大胆,并充满自信。 因此,即使烟雾缭绕甚至陷入黑暗,付楚也相信,他们能看到太阳。 太阳高挂,垂地悬空。 秦飞飞准备好了一桌非常丰盛的午餐。 付楚、黑蛇、夜莺、小飘、何将军、何沿、蓝可悦、何琴、荆歌与秦飞飞皆已入席。 秦飞飞:“这些天几位辛苦,定要在寒处多宿几日,不论发生什么事,也好有个计算之缓。”他看了看菜肴,接着说:“这些小菜都是请城里最好的师傅做的,大家可要多吃一些。” 付楚笑道:“如果是你秦飞飞做的,我们一定会吃得干干净净。”众人浅笑,皆拾箸就餐。时而饮酒,说笑不断,好不热闹。 一干人全然不提近日发生之事。 但他们怎么能躲避? 酣食酒畅之时,桌上的一只酒壶顿时破裂! 响声停止了所有人的动作,聚集着所有人的注意。 碎壶之处,钉着一只月牙镖。 月牙上刺挂着一张白帛。 白帛已被女儿红染湿,但墨迹依然清晰。 “今夜亥时,红枫舍园。” 秦飞飞暗自一阵惊骇,不知这月牙镖是何人所发,因为这红枫舍园地处青红山庄西北部,正是秦飞飞的居所! 噩梦似乎才刚刚开始。 “看来满城坛是一刻也不想让我们安生。”夜莺苦笑道。 “你猜今晚谁会出现?”付楚问。 “他该出现了。” “早就该出现了。” “也许已经出现了。” “是的,已经出现了。” 近半月未见付楚,其中又历经艰险,面对着这失控的局面,何琴反而坚强了不少,纵有委屈,也丝毫不见在脸上。 付楚见她这般,心中却愈发心疼,此等变故,让她经受,岂能平静。 荆歌的眼眶还泛着红,必是哭过几回了,父亲不知所踪,何沿安慰着她,也能让她安神些。 ; 第四十八章 元陆帆 ?黑蛇忽道:“扬州情况未卜,荆庄主下落不明,满城坛定有下一步行动,甚至会染指杭州,何将军出来多时,应当尽快赶回杭州。” 何将军早已想到自己和女儿在外,独留夫人沈湘兰在杭州,怕是会被满城坛盯上,听得黑蛇此言,心中甚是担忧。 付楚附道:“只留下黑蛇、夜莺和我三人,其他人都随何将军去杭州。” 小飘听得此话,顿时反驳:“我不去杭州!我要和帮主一起!” 黑蛇一笑:“好小子!叫你去杭州,可不是叫你去享福,而是要照顾好大家,保护好何家!” 小飘:“那扬州怎么办?” 黑蛇:“你记住,你现在要做的事,比扬州更重要!” 小飘还要说话,但被荆歌拉住了。 荆歌没有说话,她似乎更懂得付楚的考量。 付楚握住何琴的手,何琴的手有些颤抖。 “你先回家。” “你呢?” “事办完了,我就回来,娶你。” “真的?” “真的。” 何琴看着付楚,就像看着新郎。 蓝可悦的脸色依然苍白,长年的洞居生活,让她看上去毫无血色,也让她少言寡语。 她忽然道:“我,不去杭州。” 付楚看着她:“你身子虚弱,怕不能劳途奔波,先在青红山庄休养些日子吧。” 秦飞飞:“姑娘放心在这休养便是。” 夜莺:“秦庄主可否准备两架马车?” 秦飞飞:“当然。” 未时末,何将军一众人收拾好细软,登上舆马,离开青红山庄,往南方去了。 邺城地属临漳,临漳地属彰德府。临漳县城早些年毁于彰水,后县治移至理王村。 青红山庄虽有七处分号,但这理王村一处是秦飞飞的宅邸,不作经营用益。 秦飞飞之夫是河南左布政使赵浩雷,掌一省之大权,常年公办在洛阳,专心政事,从不过问青红山庄票号之事。 但青红山庄承授着赵浩雷政身之利,且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间强势崛起,决然离不开秦飞飞之父,华山掌门秦崤。因着这种种缘故,无论官道绿林,都不敢对青红山庄有损据之心。 但今日掷月牙镖之人,显然没有忌惮青红山庄。 何将军一行离开临漳后,夜莺和黑蛇竟也走了。 他们要回扬州,蛇帮已奄奄一息。 秦飞飞将付楚和蓝可悦分别安排在东北颐和居与青鸾小筑后,打马出了山庄。 颐和居是一处独立庭院,前园种栽着四棵裂叶榆,墙角稀稀落落长着些肾蕨,一个中厅和两个侧室,穿堂而过来到后园,是一片罗汉竹,罗汉竹围着一个亭子,亭子里落着一张棋盘,棋盘边坐着一个人,一个美人。 女子的头发用一根细长的白玉钗束着,宛如纭纭瀑布囤积在一处,又溢出些下来,垂在两鬓,在水嫩白皙的脸颊上轻扬。一条淡兰色的丝带系在她那绿絺长裙上,衬出了那柔软细腻的蛮腰,令人心生躁动,心生疼痛。 一串蝴蝶璎珞挂在这个女子的项上,一直躺到她那丰满匀称的胸脯间,在申初阳光的映射下,发出一串珠点般的光芒。一挂古铜色的精小铃铛围在她那毛茸茸的狐鞮之上,在风中摇曳着悦耳的铃声。 她实在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付楚进了亭子,在她对面箕踞而坐。 “你果然很漂亮。”付楚笑道。 “你知道我?”倒是女子显得诧异。 “该知道的总该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不但很漂亮,而且很可怕。” 女子听得此话,竟咯咯笑出声来。 “你怕我?” “我不是十三少,也不是铁大山。” “他们又不怕我。”她仿佛有些生气。 “看来我应该怕你。”付楚有些无奈。 “为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她又有些伤心。 “因为不怕你的人,都已经死了。”付楚竟也有些伤心。 “唉,他们的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好像很委屈。 “跟你没关系?”付楚有点愤怒。 “你生气干嘛?你生气就能跟我有关系了?” “唉,冷静下来想想,也的确跟你没关系。”付楚变得很冷静。 “怎么又跟我没关系了?”她这次更生气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好像那事一定要跟她有关系,否则她就要准备拼命了。 女人的想法,可比那些厉害的武功复杂多了。 付楚好像懂得这个道理,干脆闭上嘴巴。 “你哑巴了?”她笑道。 付楚不应她。 “好啦,他们都是我害死的,我认。”她笑得更大声了。 “所以你来找我,也要害死我?”付楚问。 “你不是十三少,也不是铁大山。” “来找我下棋?” “我可没这个闲工夫,我只是来告诉你,今夜亥时,不必去红枫舍园了。” “十雪改主意了?” “公子不是改主意,是改地方了。” “看来他很善变。” “不是公子善变,而是你们善变。” “该走的走,该留的留。” “所以既然你已一人,便劳烦你走一趟冀王府。” “冀王府乃广平知府元奕府邸,难道元奕也是十雪的人?” “家父追随公子多年。” “元奕是你父亲?”付楚很惊讶。 “是的,我叫元陆帆。” “原来陆帆仙子真的叫陆帆,还是广平知府的女儿,想必折月和铁大山也蒙在鼓里,师兄更是死得不明不白。” “你师兄呼扇虽是我杀,但他是个老色棍,伤成那样竟还意欲对我不轨,也算死得明白。”元陆帆似乎很不屑。 付楚不应此话,只问:“何时动身?” “即刻。” 付楚去了趟青鸾小筑,见蓝可悦已睡着,嘱了侍女一番,便随元陆帆去了冀王府。 冀王府位于邯郸滏阳河畔,相传是后唐李继麟所建,因李继麟曾被朱温封冀王,所以称作冀王府。元奕初到广平府就任,就征用了冀王府,并大肆修建,扩地顷余,耗资数十万两,极尽奢华,邯郸百姓称元奕为“北直隶冀王”。 元奕已过知天命之年,三十三岁时得一女元陆帆,视为掌上明珠。元陆帆五岁始随武安道士方全济在邯郸西山青崖寨习文练武,当年元奕还在大名府魏县当差,难得与女见面,元陆帆十四岁时,元奕升调广平府,本欲将元陆帆接回冀王府,却被十雪劝阻。 这两年,江湖只知有陆帆仙子,不知有元奕之女元陆帆。 付楚和元陆帆到冀王府时,已是戌时三刻。 中原堂里已为他们准备好了酒食,除了酒食,竟还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旁,仿佛睡着了,听得付楚和元陆帆打马之声,才慢悠悠挤出一丝目光。 付楚看见这四位,内心哭笑不得,见元陆帆也不与他们讲话,她自个坐下便倒酒喝了起来。 “各位,又见面了。” “是是是,快坐下吃东西吧,这一路定是风尘仆仆,一会去沐浴更衣,今晚你在椒乙斋早些休息。”震四娘右手扶着还受伤的左臂,站起来笑着道。 乾一翁、离三郎、小巽五皆颔首回应。 食罢,震四娘真的带付楚去了澡间,还帮付楚准备了一套翼善冠服。 椒乙斋偏府东南一隅,与青红山庄颐和居类似布局,付楚进去中厅,正是亥时。中厅两侧亮着四盏镂空银烛挂灯,厅中一张花梨翘头案,案上落着两盏象牙座玳瑁遮灯。 ; 第四十九章 灞水伤春 ?一人中年模样,头上系着黑色网巾,着一灰色圆领长衫,面无表情,正坐在翘头案边的太师椅上,与对面另一张太师椅中间隔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放着一坛酒、一樽青花梅瓶和两个琥珀荷叶杯。 “坐。”那人道。 付楚在他对面坐下,道:“十雪?” “是。”十雪说话就像他的脸,你猜不出他的情绪。 “什么酒?” “灞陵崔家酒。” “灞水伤春,此酒有离别之意。” “离有生,别有死,看你要怎么走。” 付楚饮尽杯中酒,看着十雪,道:“昨日凌晨,横死邺城大司马街五十七人,是你所杀?” “是。” “还不够?” 十雪不答,只问:“黑蛇回扬州了?” 付楚不应他,取了青花梅瓶,倒了一杯酒。 十雪忽然冷笑:“蛇帮已经没了,回去又有何用。” 付楚有些诧异:“蛇帮没了?” 十雪:“前日扬州血战,本社与蛇帮死伤千余,倒是落了官办好处,新上任的知府童厉禁严扬州,官府接了蛇帮的生意。” 付楚知道这童厉,是朝阁武英殿大学士童心铨之子。童心铨乃太子之师,又近天子左右,怕是十雪一时也拿童厉无法。 “荆青风呢?”付楚问。 “看来你不笨。” “太笨的人和太聪明的人一样,都活不长。” “荆青风在保定,死不了。” “你打算怎么样?” “户部尚书沈卞闻虽官职在身却称病多年,谢冲任户部侍郎六年间,一人经手税赋财政大权,中饱私囊,获利无数。” “所以我杀了谢冲,劫了财银?” “杭州何家已入不敷出,财神爷荆青风也并非坚若磐石,他们都很需要钱,而你又和他们关系密切。” 付楚拿起酒瓶,倒满了十雪的酒杯。他笑道:“谢冲的银子我是一文都没见过。” 十雪的脸抽搐了一下。 沉默片刻,十雪饮尽杯中酒,道:“果然。” 付楚:“有人杀了谢冲,暗中夺走财富,然后精心设计了一个假象,所有的证据和动机都指向我付楚,并在江湖中散布传闻。” 十雪:“你不辩驳,是因为没有人相信你。” 付楚:“也许两天前,你也不会相信。” 十雪:“现在我相信了。” 付楚:“所以你想找我要钱的话,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十雪忽然一笑,又倒了一杯酒。 十雪笑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因为你一定很想知道是谁策划了这一切。” 付楚叹了口气:“所以你要让我去找出这个人,而且还要找到财富,并交给你。” 十雪:“我说过你不笨。” 付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十雪:“因为你没有选择。” 付楚:“如果我不按你的要求去做,荆青风会死,杭州何家也会死。” 十雪提起酒坛,倒满了青花梅瓶,道:“灞水伤春,人性使然。” 付楚冷道:“好一个人性使然!” 十雪:“人之初,有很多路,但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只是把路走好而已。” 付楚:“所以连你的亲兄弟也杀?” 十雪:“折月在乌斯藏的魔教之事,是他自取灭亡。” 付楚:“就算没有谢冲一事,蛇帮和千越庄也早就在你的计划之中?” 十雪:“蛇帮势力的发展,以荆青风为首的五路财神垄断河南山东两省盐制,都对本社造成了极大威胁。” 付楚:“你把路走好的方法,就是消灭挡路的人。” 十雪:“这法子不算太妙,但却最有效。” 付楚:“谢冲是怎么死的?” 十雪:“先服了少量砒霜,中毒后被人勒颈致死,当日谢家设宴,九十三人中毒昏迷。” 付楚:“所以没有人看到真正的凶手。” 十雪:“不错,除了谢冲,还死了两个人。” 付楚:“谁?” 十雪:“谢冲之子谢玉芳,和一个跟了谢冲三十多年的老仆。” 付楚思疑片刻,道:“谢冲、谢玉芳和老仆,只有这三个人知道谢冲财富的秘密。” 十雪:“还有一个人。” 付楚:“凶手。” 十雪:“此人不仅了解谢冲,而且了解你,也了解何家和千越庄。” 付楚:“可能还不止,也许他也早就料到我和你会见面,所以他的目标最终是你,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棋子。” 十雪:“看来我挡在了别人的路上。” 付楚:“他不过是用你的方法来对付你,先让你和蛇帮两败俱伤,再利用你的做事方法,引入千越庄、何家、三九堂、折月、灭门和江南三十三总镖局,让我们互相残杀。” 十雪的脸依然没有表情,他的眼睛盯着厅外,一动不动。 像他这样的身份和阅历,任何的惊涛骇浪都会化作平缓的小流。也许他曾经被黑暗和恐惧侵袭,但现在他已是黑暗和恐惧的始作俑者。 十雪已知道,杀谢冲之人,先夺谢冲之财,再借十雪之手打压各江湖势力,最后铲除大伤元气的十雪。 他不仅十分了解十雪的弱点,而且十分清楚,就算没有谢冲一事,十雪对蛇帮和千越庄的计划依旧会进行。付楚不过是他制造的轱辘,让十雪走得更快些。 付楚喝了口酒,看着厅外庭院一株红枫,道:“其实要知道此人是谁并不难,想必你已经猜到了。” 十雪看着付楚,却不答话。 付楚:“他也料到了自己会暴露,而且如今的情形,他亦已无意隐藏。” 十雪:“童厉禁严扬州时,我就该想到,他才是最大的渔翁。” 付楚:“童厉的弟弟和两个叔父分别执掌庐州、济南、青州三府,童心铨坐镇京师,童家旁系子弟从商者众多,怕是早就对你十雪心怀不满。” 十雪:“猎人褪下了伪装,开始捕杀猎物了。” 付楚:“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十雪:“刀俎在手,鱼肉在案,看你要怎么选。” 付楚苦笑道:“好像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十雪:“你明白最好,谢冲的财富是何家和荆青风的保命符。”十雪起了身,出了庭院。 亥时末,十月末。廊道庭柱上的挂燎熄灭了,院子里黑漆漆一片,连夜虫窸窣的声音也听不见,天空不见半丝光,付楚坐在门前台阶上,拎着那半坛酒,毫无睡意。 十年前,他离开了邺城,无路可去,随着流民一路南下,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些地方,浑浑噩噩过了两年光景,最后随一铁匠到了建昌府,在铁匠铺里淬火。这个铁匠也不知道自个名字,都叫他铁打铁,意思是他长得像铁一样结实,又干着打铁的营生。铁打铁虽然壮实,但性情却好静,对付楚也很好,教得付楚一把打铁好手艺。情人已去,往事如烟,两年颠沛流离,也让付楚慢慢放下了当初的痛苦,开始新的生活。 他跟铁打铁一起约莫十个月后,有一天铁铺来了一个老人,这老人也不能算老,看面相不到五十,但头发却已半白,要他们帮忙打一把剑,一把极为普通的剑,但要这剑身九寸九长,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 虽是普通的铸铁,但这九寸九的尺度可不是一般人拿捏得准,其实这是一单麻烦的小生意,看这老人也不像有钱的主,平常人不愿意接,怕是被不少铁铺给拒了。 但这铁打铁性情好,手艺也好,收了老人二两银子,接了这生意,然而他竟把这活让付楚来做,付楚有些惊讶,虽然说炼制这种工器不难,但那老人要求的尺寸实在不好把握。 铁打铁的意思是,让付楚做出这个尺寸,一次不行做十次,付楚不敢怠慢,把这事当作当务之急要。 ; 第五十章 付楚的往事 ?铸剑,讲究三个要素,一是铁水,二是模型,三是淬火。老人对材料没交代,付楚也就没担心,因为铁打铁的铸铁料都是上等品。付楚也不担心淬火,从头到尾他干的就是这活。这么一理,关键在这模型,剑身九寸九,他得把模型的尺寸做精准。 付楚好学,又极为聪慧,铁打铁的手艺已让他学得七八成,果不其然,在铁打铁的指导下,当日竟打出了四柄短剑,拿铜尺一量,正好九寸九。 但这剑柄却难住了师徒俩,也没问老人是要铁柄还是木柄,所以四柄短剑里有两柄剑柄是拿铺里最好的紫檀木裹上的。 翌日,老人到了铁铺,铁打铁呈上四柄短剑,老人倒是觉得惊异,未想这小小铁铺如此费心,又逐一看了短剑,赞不绝口,又拿出十两银锭,要这四柄短剑。 铁打铁是个老实人,不收老人银锭,说明那是让付楚练手艺,若看中就选一柄,看不中再制一柄。老人要的是木柄,就在两柄木柄短剑里挑了一柄,一看这木柄竟刻着一朵牡丹,便问缘由,付楚只说是画饰,无甚缘由,若老人不喜欢,另一柄没刻这花。 付楚当然不愿讲出这牡丹的来由,那是他永远埋在心底的怀念和痛苦。 老人也没多问,便就选了这柄刻花的短剑。老人道,花开有时,叶落有常,若不受此轮回,便让花落,便将叶离。 铁打铁不懂得这意思,但付楚听出了无奈和心酸。 老人给这柄短剑起了个名字,叫做“花落剑”,说是花落随流水,入土又新生。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老人走了,但付楚却怔在那里。 奇怪的是,当日未时时分铁打铁离开了铁铺,道是去打酒。付楚没放在心上,一人留在铁铺,心中还念着那老人的话。 傍晚时光,铁打铁真的拎着两坛酒回来了,肩上还挂着一个油布袋。 两坛酒是建昌府有名的叙福楼酿造的龙江烧,油布袋里装着烧鸡和酱肘子。 付楚纳闷,便问铁打铁,铁打铁也不答他,又去烧了几个菜,就和付楚吃喝起来。铁打铁说他父母双亡,亦无兄弟姐妹,自小在南昌府奉新县王记铁铺长大,学了铁器的手艺,后来应天府兵乱,不知怎么牵扯到王记铁铺,抓了铺里的伙计,铁打铁逃到了衢州府,用从王记铁铺里偷拿出来的银子张了间铁铺,一直到一年前,碰到了饿倒在街角的付楚。 后来的事,付楚也知道了,因为不断有官兵盘查,他们又从衢州府到了建昌府。但他不知道铁打铁今晚为什么要说这些。 铁打铁并不擅酒,喝了半坛,已有六分醉了。只见他一个彪壮大汉竟流下眼泪,说自己快五十岁了,无妻无子,想关了铁铺,娶一妻室,买处宅子,安享晚年。 付楚刚到弱冠之年,亦是孤身一人,便说自己可做铁打铁义子,伺铁打铁以老。 铁打铁听得此话,更是泪流不止,竟哭出声来。 付楚看得此景,难免心伤,正想安慰铁打铁,岂料铁打铁止住哭声,竟大声训斥付楚不懂他的心意,脑瓜子愚钝。 付楚愣在那里,不解铁打铁的意思。 铁打铁便直说自己只想娶妻,不想留付楚,要付楚离开他。 付楚心中惶遽,又听铁打铁说他夕食在外打听出今日来取短剑的老人,是这一带极负盛名的“武夷山人”程关易,住在邵武府,离此百余里。 付楚这才听出铁打铁的用意,是故意激他离开,去找程关易。 铁打铁并不笨,他听出了程关易今日那些话的玄机。 显然,付楚也因为那些话,想了许多心事。 铁打铁为显得坚决,不让付楚拒绝,便要他明日离开建昌府。 付楚明白铁打铁用心,并没有与他争执,且今日程关易一语,亦戳中了他沉寂多年的内心。 次日辰时,付楚与铁打铁拜别,打马离开铁铺,不出五个时辰,到了邵武府。申时末的阳光依然明亮,斜洒在邵武府甲午街上,付楚问了路人,才知程关易不住邵武府城内,而是在西郊熙春山,便又赶往熙春山,到得山脚已近戌时,日头已经落下,又不见月光,光线暗了很多。 正让付楚不知所措时,突见得不远处山脚亮起微弱灯光,付楚大喜,牵着马赶了过去,到了院前,付楚敲门,盏茶工夫方见一老人开门,正是程关易! 程关易见着付楚,竟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但付楚却拘谨得很,冒昧前来,还不知道是否会让先生觉得打扰。 程关易带付楚进了院子,拴好马匹,进了堂屋,令付楚意外的是,堂屋一张八仙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桌旁竟还坐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见付楚进来,嚷嚷着肚子饿了,要吃饭了,还怪罪付楚来得太晚。 后来付楚知道这个小女孩名叫何琴,是杭州何家的千金,其父是天下武盟盟主何将军,其母沈湘兰是散花门门主沈聪聪的妹妹。但当年何将军右手瘫痪,已辞去盟主之位,沈湘兰又与沈聪聪决裂,何家身陷江湖纠纷,为避纷乱,何将军把何琴送到程关易处,暂居时日。 谁知这一住,何琴在熙春山便住了近两年,在她十三岁那年才回杭州。 付楚随程关易习武至今已有七年,除却外出办事,这七年几乎都在熙春山,而正是他外出所处理之事,令他在江湖中竟渐渐有了名声,花落剑术亦渐被传扬,而他自己却反而不知道。 熙春山属武夷山余脉,程关易被称“武夷山人”。“武夷山人”这名号先是在福建江西两省有传闻,后与天山毓血大师一战中,程关易凭借“冰风寒雾”战胜毓血大师“九天飞羽”,名动江湖。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毓血大师正是凭“九天飞羽”一人独破昆仑山千人剑阵。 早些年,付楚外出多在福建、江西、浙江三省行走,偶尔会过道建昌府看望铁打铁,铁打铁后来真的娶了妻买了宅,但铁铺还开着,还雇了两个伙计,铁打铁每次见到付楚都很开心,照例会去叙福楼买龙江烧和烧鸡,还会叫媳妇烧几个好菜。 何琴在熙春山的两年时光里,早已和付楚建立深厚感情,也许那时并不明白这种感情意味着什么,但离别后才明白心里的那种依赖,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何琴回杭州之后,付楚才觉思念之甚,虽多次说与师傅欲往杭州,但程关易却坚决不允,直到三年前,程关易交代了付楚一件事,并允许付楚去杭州。 也正是那时,付楚方知自己还有个师兄,便是已名动江湖的呼扇老人,呼扇老人的“作俑剑”更是与折月十三少的“折月剑”和何将军的“客犬剑”并称“天地三碎”。 程关易交代的这件事,就是要付楚清理门户,诛杀呼扇老人。 呼扇老人行踪不定,擅长炼制兵器,传闻是天外魇魔教副使,但最近发生之事,呼扇老人和他的徒弟铁大山死于元陆帆之手,亦令付楚为之叹息。而元陆帆竟是天外魇魔教教主折月的情人,又是十雪门人,也注定了折月在乌斯藏所行之事皆在十雪股掌之间。 之前一直寻呼扇老人未果,付楚回到熙春山闭关。然而今年风云突变,户部侍郎谢冲被杀,矛头直指付楚,天下皆指付楚杀死谢冲,谋得谢冲千万财富,以接应与付楚关系密切的杭州何家和邺城千越庄,千越庄夫人何沿正是何将军的妹妹。 付楚得知此事,便知必有大乱,更知冤错无从辩解,亦无人肯信。于八月份辞别师傅后径直赶往杭州,与何家商议,才知此事重大,千越庄恐有灭门之灾。 直到十月,果不其然,十雪令满城坛横扫扬州蛇帮后,更是在千越庄实施湮灭计划,连带三九堂、江南三十三总镖局和折月在内数派人马皆被波及。十雪意欲打压各派势力,控制扬州蛇帮生意以及河南山东两省盐制,并要付楚交出谢冲的财富。 只不过可笑之处正在于此,扬州新任知府童厉及其弟庐州知府童威坐收扬州纷乱之利,原本由千越庄控制的河南山东两省盐制,亦由童厉的两个叔父即济南知府童心凤和青州知府童心辙接管。 而童厉之父,武英殿大学士童心铨,正是童家这个庞大组织的幕后指使。 付楚坐在椒乙斋门前,喝光了那半坛酒,心中顿觉苦闷失落,要同时扳倒童家和十雪,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但比登天容易也更要紧的是,夜已深,人已疲惫,该歇息了。 ; 第五十一章 洛阳之遇 ?冬月初一,巳时,洛阳,雁月居。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雁月居是洛阳城梅花街尾的一处宅院,黑瓦白墙,方不盈亩,比起元奕庞大奢华的冀王府,实在配不上赵浩雷的身份。 不大的院子里植了一排细叶小檗,东方的阳光洒满院子,铺过小檗,斑驳在白色的墙壁上。 付楚和秦飞飞坐在院子里东边的茶亭,等着赵浩雷从道府回来。 秦飞飞和付楚同龄,他俩的相识,得追溯到十二年前。当年秦飞飞跟父亲秦崤到彰德府赴宴,设宴的主人正是新任知府赵浩雷,时年赵浩雷刚到而立之年,未有妻室。当时付楚在临漳书院做杂役,也跟得书院山长赴宴。同时赴宴的还有一人,便是刘嫣,跟着她的父亲,邺县有名的大户刘致霖。 先是秦飞飞结识刘嫣,后结识付楚,所以付楚和刘嫣相识,他们皆被赵浩雷热情留宿了些时日,彼此之间也就更加熟络。后来秦飞飞随父回去陕西凤翔府,刘嫣回去邺县,巧合机缘,付楚时常要替山长到邺县置办,竟能找到刘嫣。 付楚和刘嫣的感情愈加浓烈,更不料的是,一年后书院山长和刘致霖又收到赵浩雷成婚宴帖,付楚和刘嫣照例同往,到了赵家才发现,和赵浩雷成婚的新娘子竟是秦飞飞! 不久后刘致霖发现女儿和付楚之事,大怒,将刘嫣禁足闺中,后与户部侍郎谢怀忠议事,将刘嫣许配给谢怀忠之侄谢玉芳,谢玉芳之父正是后来接任谢怀忠的谢冲! 再之后,山长将付楚逐出书院,刘致霖不准付楚踏入邺县半步,刘嫣在闺房自缢殉情,付楚离开邺县,一蹶不振,颓废至极,南下流命。 刘嫣自缢至今已有十年,那段往事亦成为付楚永远难忘的怀念和痛苦。 所以秦飞飞对于付楚来说,在情感上有着极深的信任甚至依赖。 赵浩雷回到雁月居时,付楚和秦飞飞正在茶亭下棋。 赵浩雷自幼习文练武,弱冠时已文武超群冠绝彰德府,任府学教授,二十三岁任磁州知州,而立年任彰德知府,后调任河南府,六年前更是上任河南承宣布政使,仕途吉顺,为人称道。 多年未见,赵浩雷身上的气质已与当年判若两人,付楚见他挺拔威严,稳重如山,完全没有了十二年前新任知府时的拘谨生涩。 但他看到付楚时,仍热情如故。 三人一起进了中堂,一番问故,便商议起了近期之事。 付楚:“十雪所行之事,全在童心铨计算之中,谢冲一案亦是童家所为,而后童心铨必会全力压制十雪。” 赵浩雷:“你可知道童心铨为何针对十雪?” 付楚:“十雪攻占扬州,是想通路南北,控制行商,而除去千越庄,是想谋得河南山东两省盐制商通,此般行为都触犯了童家利益。” 赵浩雷:“若再细思,商通之下,实则还有更关键的原由。” 付楚不解,面生犹疑。 赵浩雷:“近来传闻,满城坛受十雪所控,这个暗杀组织不仅为十雪的商业服务,更为朝廷官制服务。” 付楚:“之前扬州知府步连,如今的广平知府元奕,的确都是十雪的人。” 赵浩雷:“必然还藏着更多的人,十雪的目的不仅是控制商通,更是想掌执官制,那才是童心铨最忌惮之处。” 付楚:“童心铨在朝中颇有权势,童家子弟又执掌地方,所以必会和十雪有冲突。” 赵浩雷:“正是如此,所以童心铨将谢冲一事嫁祸于你开始,便早已布好万全之策。” 付楚深知,这场战斗已远非最初想象的那么简单,势必会牵连更多的人,更会有无数人为这权力的争斗死去。 秦飞飞一直坐在赵浩雷侧旁,始终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完全不像是一个掌管青红山庄的女主人。也许也正是因为她骨子里的的平和沉稳,乐观阔达,才成就了青红山庄。 但秦飞飞自然念着付楚之难,只道:“如今的顺天府府尹章田毅是家父同门师弟,谢冲一案既然发生在京城,便是顺天府辖地事件,朝廷虽命大理寺查处此案,但章田毅也许帮得上忙,可为你伸张正名。” 赵浩雷点头,道:“我与章田毅见过数面,也算志同道合,他为人刚正,我若去说道,又看在岳父的情分,他定会帮你。” 听得夫妇之言,付楚虽是感激,却有些愁容,道:“我倒不打紧,要紧的是荆庄主和何家,无论十雪结局如何,他都有杀人的动机。” 赵浩雷:“何家无妨,可让岳父命华山弟子前去周全,我与浙江都指挥使李全是同僚好友,亦可让他派兵驻守,十雪定不敢轻举妄动。” 付楚甚喜:“那便极好!明日我即去保定,想法子找到荆庄主。” 秦飞飞笑道:“若找到荆庄主,定要把他送到青红山庄,他是青红票号的大户,人财皆在,万事都可再来。” 三人商得此事,心中都落踏实许多,又闲聊许久,但都刻意避免谈及刘嫣,以免众人伤心。不觉间已到正午,三人出了雁月居,前往梅花街的琦玥楼。 琦玥楼在梅花街已有近二十年历史,经营河南传统饮食,特别是酒楼里请了卫辉府的老酒师,酿制的卫辉明流酒,深得洛阳百姓喜爱。 但琦玥楼在两天前一直闭门打烊,直到今天才又开门迎客。似乎等不及的洛阳百姓一窝蜂地挤了过来,早早占满了整个大堂。 有人认出赵浩雷和秦飞飞,便要让出位来,但都被赵浩雷婉拒。得知楼上雅厢也已坐满,三人无奈正要离开,却被一个女子叫住。 这女子喊了一声“付少侠”! 付楚回头一看,一个大约与自己同龄的素衣女子从柜房出来,面带微笑。 付楚十分惊讶,他认得此女子,正是扬州影冰楼的老板娘林月晨! 林月晨带付楚三人进了后院,在一处雅间安排三人落座后,叫了侍女看茶,便又出了去。一盏茶的工夫,林月晨推着一张轮椅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进来房间便向付楚三人问好。 付楚当然认出,这是扬州影冰楼的老板欢江水。几人自扬州别后已近半月,未想竟在洛阳又相遇见。 原来上月十七日那夜瘦西湖后,欢江水预感世事将会大变,又受周八斗吩咐前往洛阳,以接应届时从千越庄身退的三九堂众人,便紧急转售了影冰楼六处产业,带着林月晨和老赵一众人来到洛阳。 孰料千越庄之事三九堂全军覆没,周八斗和望蝶琪师徒及坎六君四人在洛阳呆了一日便又离开,让欢江水顿失计划,且听闻童厉禁严扬州,只好安之洛阳,再作长议。 琦玥楼原先的掌柜已年近耳顺,膝下一子体弱多病,虽有妻妾却无子嗣,经欢江水与其商议,以十五万两买下琦玥楼,让其隐归。 欢江水虽是三九堂成员,却与黑蛇颇有交情,纵然上月影冰楼一事令蛇帮死伤众多,也是因望蝶琪所逼迫,付楚对欢江水倒也没有敌意。 说话之间,侍女已陆续端进菜肴,有糖醋软熘鱼焙面、卤煮黄香管、龙鳞虾、葱扒羊肉、炸紫酥肉、牡丹燕菜、韭头菜盒、蒜蓉青玉、酸辣木樨汤,都是河南地道名菜。 豫菜借中州之地利,得四季之天时,调和鼎鼐,包溶五味,以数十种技法炮制数千种菜肴,其品种技术南下北上影响遍及神州,美味脍炙人口。豫菜口味居中,和众家之长,兼具南北特色。细则以开封为中心、由四个不同的口味区域构成。豫东口味居中,恪守传统、扒制类菜肴是为典型,以开封府、归德府为代表;豫西以洛阳为代表,水席为典型风味,口味稍偏酸;豫南以光州、汝宁府为代表,炖菜较为典型,口味稍偏辣;豫北以卫辉府、彰德府为代表,善用土特产,口味偏重。 ; 第五十二章 大慈阁 ?几人食罢,辞别琦玥楼。翌日,付楚前往保定府,到达保定,已是冬月初五。 付楚正欲寻家客栈住下,哪知被人拦住询问身份,那人确认付楚真人,交给付楚一封信笺,付楚拆开信封,信上写道:“不染菩提云外出,行慈般若市中悬。” 问得路人,方知此诗所指乃是保定名刹大慈阁。 传闻大慈阁是元朝蔡国公张柔所建,占地三亩,坐北向南,重檐三层,歇山布瓦顶,底岐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登上三层阁楼,可以鸟瞰保定全城景致。 天王殿门前置石狮一对,门楣上嵌“真觉禅寺”横额。穿过天王殿,东西有钟鼓二楼对称而立,钟鼓二楼高度、造形相同,各通高三丈七,其建筑形式为重檐歇山,施十字脊,分上下两层,迎面便是大慈阁主体。 小巽五早已在大慈阁阶前等候。 小巽五正值豆蔻之年,皮肤黝黑,却生得清秀,自幼跟随十雪。两年前满城坛第五卦卦主巽五妹因病早逝,十一岁的小巽五接任巽卦之位。 付楚随小巽五进了大慈阁,登上三楼,便见一人坐在栏边,正是荆青风! 原来荆青风一直被十雪软禁于此,俩人见面,分外激动,各自说与近日之事,问及诸事原由,付楚才知之前千越庄身陷债务危机,荆青风背着何沿和四小财神,向满城坛借银五十万两,却无力偿还,又不愿抵出千越庄,才致千越庄之变一事发生。 如今荆青风已交出地契,并许诺存于青红票号的二十万两一并归还满城坛,才保住性命,但十雪何其老谋深算,羁押荆青风,最终为的是让付楚找到谢冲的财富。 大慈阁内外皆被满城坛围守,亦有数十官兵,看来保定知府也是以十雪是瞻,付楚要想就这样带走荆青风,是万万不可能了。 小巽五在边上看着他俩,也不说话,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才对付楚道:“你来得保定,是想带走荆青风,如今让你二人见面,就是要让你知道,荆青风在这里过得还不错,你也不要再妄打主意,还是记住十雪公子的话为好,揭露童心铨的阴谋,交出谢冲的财富,我们自然会保荆青风安全无虞,更可为你自己洗去童心铨给你的栽赃。” 荆青风也道:“没想到满城坛此般手狠,但确是我欠债在先,千越庄算是埋没在我的手里,我倒死不足惜,只是童心铨让你蒙受天大冤屈,决不能就此罢了!” 付楚见这般情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心想只能先北上京师,再作打算。 付楚辞别荆青风,随小巽五下了楼,在大慈阁不见一个僧人,只见几列官兵持枪以待,心中暗忖十雪的势力实在深不可测,而童家和满城坛的矛盾想必也由来已久。 付楚离开大慈阁,打算去京师探究童心铨之事,但童心铨在朝中权势极重,凭自己一个人就想揭露他打倒他,怕是绝无可能。 前方路途艰险,却已没有退路。 冬月初六,扬州。 昨日傍晚,黑蛇和夜莺到了扬州,乔装改扮住进了京杭运河旁曲江园里的天心客栈。之前黑蛇从未来过曲江园,住在这里也能尽量避免被人认出。 今日二人一早从客栈出来,便分头朝西面和南面去了。蛇帮之前下设六司,分别是地司、水司、布司、木司、食司、盐司,由六大蛇王监事。但如今五个蛇王已死,只剩布司花蛇不知所踪。 曲江园往西是一条直通府衙的文昌街,长有十余里,文昌街有各类大小商铺数百间,经营各色生意,又因东临京杭运河,交通便利,十分繁华。 蛇帮曾在文昌街设店十三家,其中布店三家,木俱店两家,酒楼三家,米店四家,竟还有一家私塾,专门教授蛇帮成员的子女。 黑蛇对这文昌街再熟悉不过,他甚至能叫出这街上大部分店铺的名字。 只是今日之扬州,已斗转星移,今日之文昌街,已物是人非。 黑蛇走完文昌街,沿路观察了之前蛇帮产业,发现之前的伙计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全是新面孔,并不断有官兵来回巡查,他还特意进了私塾,授业先生和学生们早已不见,里面空空荡荡,听得旁人说才知官府要把私塾变卖,之前的先生调去广陵书院,年满十四的学生一律充军,弱幼的也调去广陵书院,一到十四的年纪也要充军,因为他们的父母在十日前扬州血战中全部死了。 正是这扬州血战,让黑蛇极度震惊,悲痛不已! 十日前蛇帮和满城坛一战,蛇帮八百余兄弟,满城坛兑卦、坎卦、艮卦三卦共六百余人,双方展开大战,血染扬州城内外,当时黑蛇正在邺城千越庄,他以为蓝紫青白四蛇王暗中安排妥当,应能夺回扬州地盘,孰料双方最后斗得死伤过半之际,新任知府童厉早已暗中埋伏,率军三千,将双方尽数拿下处死,更是将原来蛇帮所有产业收归府衙。 黑蛇来到府衙,只见府衙两侧皆贴满了他和付楚的画像,他压低了帽檐,往前细看,大大的“通缉令”三字下面写着:“通缉要犯黑蛇、付楚,羁押活人到案者各赏银一万两,羁押死尸到案者各赏银五千两,协助收押者各赏银五百两,提供线索者各赏银五十两。” 黑蛇心中顿生怒火,但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立即转身离开,行至石塔巷才有所放松。 石塔巷是文昌街的一条支巷,宽约三步,往南延至荷花池,共长二里。巷子里零零散散有些小食店,但更多的是一些小规模的青楼妓院,还有一片住宅区。 黑蛇压着帽檐往南走着,忽然后肩被人一手搭住,黑蛇一惊,迅速抓住那手,另一只手手肘后瞠,直捣对方身体,后面那人“啊”地一声跪地,吐出一口鲜血! 黑蛇转身正欲一脚将那人踢飞,只听那人喊道:“帮主!” 黑蛇大骇,收住身势,定睛一看,原来此人不是官衙之人,而是花蛇! 黑蛇赶紧扶起花蛇,喜道:“是你!” 花蛇虽被黑蛇打得疼痛,却也十分欣喜,道:“帮主,我可找着你了!” 黑蛇:“你可要紧?” 花蛇:“无碍,此地说话不便,我们换到别处。” 花蛇擦掉嘴角血迹,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黑巾,系在嘴上。二人继续往南走了约二百余步,来到一处宅门前,只见门楣上写着:“春华苑”。 花蛇拉起铜环,先敲了三下,接着又敲了六下,然后放下铜环,用手拍了三下木门,过了一会,门打开了,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女人出了来,见到花蛇系着黑色口巾,又带着一个帽檐遮住半边脸的人,正要询问,却被花蛇制止。 三人关门进了院子,女人走在前面,黑蛇在最后,他见这春华苑院子不大,但十分雅致,主楼共有三层,上两层各有屋五间,房屋窗帘皆是朱红色,便知这春华苑乃是一座青楼。 进了里屋,女人回身一瞧,瞧见黑蛇真容,“啊”地叫出声来,面色大变。 花蛇捂住她的嘴,道:“不要惊慌!” 这女人魂魄未定,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然后她竟哭了起来,泣道:“留你在这里,我已经是冒了杀头的危险,哪知你竟把他也带来,这可真的是要我的命了。” 花蛇安慰她道:“帮主回来了,我们才真的有救了!” 花蛇向黑蛇介绍这女人:“帮主,她叫柳叶,是这春华苑的袖主,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 ; 第五十三章 杨柳仙洲 ?蛇帮之前会对每个蛇王的背景都做摸查,所以黑蛇已经大致猜出这女人和花蛇的关系,花蛇嘴里说的老朋友,自然也就是姘头的意思。 柳叶停住哭声,擦干眼泪,道:“为了留你在这里,我早已遣散了姐妹们,而今黑蛇帮主来了,这春华苑也是没法子再经营下去,你们要是再没办法,官府迟早会查到这里,到时我们都得没命。” 花蛇无奈,也只能说些好话,安慰柳叶的情绪。 待柳叶出了屋去看茶,两人才坐了下来,黑蛇见这中堂宽有三丈余,深有一丈五,摆了六张方桌,供粉客们喝茶饮食,中堂两侧各有一侧室。 黑蛇问到:“帮里还有其他人呢?” 不问还好,一问这事,花蛇紧咬着牙,眼泪也要攒出来了! “那日里只要在扬州的兄弟都参加了战斗,虽然伤亡很大,但本来已经就要把满城坛剩下的人赶走,哪知童厉这狗娘养的突然带着几千官兵从城外围过来,先杀了满城坛的人,又在全城搜捕我们,让我们兄弟竟全部牺牲了!” 黑蛇又从花蛇口中确认此事,自是悲痛不已。 花蛇又到:“那时我们还有百余弟兄压船北上,或在外办差,不在扬州,为了他们能够及时得到消息,不要轻举妄动,保留帮中实力,我只好躲进春华苑,乔扮成女人随着柳叶赶到码头,南下到了镇江府信鸽房,才给在外的兄弟发了消息。” 听得花蛇此言,黑蛇平静了些,道:“不错,此时决不能让在外的弟兄回来。” 花蛇:“已让他们在外地候着,等帮主回来再从长计议。” 柳叶自门外端着茶水进来,黑蛇这才仔细瞧了她。柳叶身高约有五尺,体态清瘦,面目虽算不上年轻,但却颇有几分成熟韵味,光那柳叶眉和樱桃嘴就能吸引不少男人。 柳叶放下茶盘,道:“刚才让帮主见笑了,我也是心里惶恐,才失了仪态。” 黑蛇颔首:“是黑蛇多有打扰。” 柳叶往二人斟了茶,笑道:“无甚打扰,要怪就怪自己对这男人太好,才心甘情愿跟他一起担这事情。”她看了看花蛇。 花蛇看着她,道:“辛苦你了。” 柳叶也不应他,只道:“你们先在这说话,我去准备些酒菜。” 黑蛇:“有劳柳姑娘,但现在不急,我还有事要办。” 花蛇惊道:“帮主还有事?” 黑蛇:“还有一个朋友去了七里河,我们约好正午在南门码头会和。” 花蛇:“外面官兵盘查得紧,帮主一定要小心,见到他后请快快速回。” 黑蛇应然,拾起圆帽起了身,出了春华苑。 南门码头在荷花池东面龙首关处,离春华苑约有二里路,此时离正午还有大半个时辰,黑蛇想先去荷花池看看。 不一会,出了石塔巷,到了荷花池。以前黑蛇每次在南门码头巡察后都要到荷花池歇息,因为他十分中意荷花池上的“杨柳仙洲”,更确切地说,他十分中意的是“杨柳仙洲”的主人杨柳仙。 除了蛇帮,他最关心的就是杨柳仙了。 荷花池岛上正有一列官兵来回巡查,让黑蛇不得不小心翼翼,幸有大树遮挡,好不容易才来到岸边。 “杨柳仙洲”是一座画舫,也是一座戏舫,游弋在荷花池上,每日午时会有戏剧或书画表演,兼有茶座饮食。 之前它是扬州富贾王振安的私人游舫,杨柳仙是王振安的小妾,深得王振安宠爱。七年前王振安病亡,王家内部因为分财而致家道中落,杨柳仙悲伤至极,无意王家财产,最后由王母主持,把这游舫分给了杨柳仙。 杨柳仙今年三十有二,美貌至极,风韵正当,性情又温和有礼,大方得体,自王振安离世后,扬州城内外无数公子老爷来到荷花池,欲睹尤物芳容。 早些年杨柳仙不堪骚扰,把游舫交由他人打理,自己深居简出,闭门谢客,日子过得虽很清苦,但也得了清净。 后来这高冷清身的名声传开,众公子老爷尽吃闭门羹后,来打扰的人便慢慢没有了。五年前杨柳仙亲自操持游舫,更名“杨柳仙洲”,将游舫打造成了颇有名气的雅艺食府。 “杨柳仙洲”经过修缮,规模很大,有一个戏台,底舱茶座能容一百六十八位,楼上五个雅间,几乎每日都能坐满。 四年前蛇帮成立之初,黑蛇和六大蛇王第一次到“杨柳仙洲”时,虽然只瞥了一眼杨柳仙,但黑蛇的内心就被杨柳仙的美貌气质完全击倒。 一个男人无论有多强悍,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都会俯首称臣。 如果他心爱的女人完全不喜欢他,总是像平常人一样彬彬有礼却毫无感情,那么这个男人的内心肯定会被折磨疯狂。 黑蛇就那样被杨柳仙折磨了四年。 可是那是他自找的,更重要的是,他心甘情愿! 作践自己,也是一个人陷入爱情后的一大爱好。 杨柳仙冷对了他四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和杨柳仙成亲了四年一样。 真是妙不可言! 黑蛇站在岸边榕树背后,望着“杨柳仙洲”,边上就是悬梯,只要他敢,就可以登上画舫,见到他心爱的女人。 他不敢。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处境给杨柳仙带来任何伤害。 即使杨柳仙从来也不在意他。 他只想站在岸边,看着“杨柳仙洲”,心中祈祷杨柳仙能经过他的视线。 就那样等了半个时辰,和夜莺约定的时间到了。荷花池岛上的官兵来回走动,也注意到他了。 连杨柳仙的影子都没见到,黑蛇心中黯然神伤,只能悻悻离去。 早晨黑蛇自文昌街往西,夜莺便从曲江园沿大运河一路往南,沿途探查扬州这段时间发生之事,到了七里河再往西转,再到宝塔街右拐北上,正午终于到了龙首关。 龙首关河道是大运河西边的一条河道支流,往南汇入长江,因地处扬州府中心之利,往来船只繁多,景象极盛。南门码头是这河道上的主要码头,之前掌管这个码头的是水司青蛇王,蛇帮常驻这里的成员有三十余人。 蛇帮的覆灭似乎并没有影响运河的忙碌,码头不远处巡回走动着几个官兵,原来蛇帮成员的位置已经被人顶替。 夜莺见那些人不管是脚夫还是监头,全部身着湛青色布衣,布衣胸前都雕织着一条血红色的龙,龙的下面还有三道水纹。 夜莺暗地吃惊不已,他认得那龙的标志,正是镇江府的水龙帮! 水龙帮不像蛇帮涉足六司,他们自成立之初就只做水运的生意,扎根镇江六年,不知得到哪方势力支持,成立之初就把镇江原来的水运老大黑水寨打垮,又将势力拓展到常州府,控制了长江到杭州的半段河道。 正当水龙帮觊觎扬州之时,恰逢蛇帮崛起,稳控扬州,水龙帮才一时无奈罢手。 水龙帮帮主龙江烧,原来是黑水寨的船工,在黑水寨呆了七年时间,因为一次醉酒后****了寨主的女儿,寨主虽没杀他,但却把他命根子给阉了,将他逐出镇江府。 据说龙江烧离开镇江后,沿长江而上到了庐州府,在那边呆了两年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在庐州做什么。后来,也就是六年前,他突然回到镇江,还带着两个人,并纠结之前一些在黑水寨遭受不公之人,成立水龙帮。 水龙帮当然遭到黑水寨全力围剿,哪知不出一个月的时间,黑水寨五百余人竟然死伤过半,黑水寨寨主更是惨遭剥皮阉割,吓得剩下的人全部归顺龙江烧,并跪地****,喊龙江烧做“太爷爷”! 龙江烧轻而易举地打垮了黑水寨,并强娶了当初被他****的黑水寨公主袁黎,即使他已没有了男性之根。 ; 第五十四章 大理寺少卿 ?夜莺心中暗忖:“看来水龙帮早已勾结童家势力,消灭蛇帮也有龙江烧的一份功劳!” 他和黑蛇约定的地点是南头码头往西百余步的京河小筑,很快他们见了面,夜莺将南门码头之事和水龙帮之事告与黑蛇,黑蛇既是震惊又是愤怒,水龙帮早已对蛇帮虎视眈眈,想不到竟勾结童厉,下手此般狠毒! 但如今不是快意恩仇的时候,蛇帮几近覆灭,纵有百余弟兄留存他地,也不知道是何境况,黑蛇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谨慎。 二人回到春华苑,已近未时,黑蛇按照花蛇的方法敲门,花蛇应声开门,进得中堂,柳叶已准备好一桌好菜,更有两坛扬州名琼烟花玉液。 柳叶不仅善于服侍男人的身体,更善于服饰男人的胃。 淮扬菜系名扬天下,柳叶尤得扬州菜肴精髓。她烹制的这桌八菜一汤,分别有八宝葫芦、拆烩鲢鱼头、清炖狮子头、扬州五亭桥、琵琶对虾、菊花海螺、绿蔬五色、上汤米苋、龙炖浮白汤,色泽鲜嫩,细致精美。 久日未见得这么地道的扬州菜,黑蛇与夜莺二人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扫去心中许多阴霾。 美食和美人一样,都能让人身心愉悦。 扬州血战之日,花蛇逃出扬州,往蛇帮外出的弟兄发出信息,叫他们回报身处地点,并留守当地,不得回城。 往返十日,昨夜花蛇刚得到消息,蛇帮外出的四队人马中,由李云剑带队的盐司共十八人在淮安府云梯关,祁由髙带队的水司共三十七人还在扬州府北端,李亭带队的布司共二十一人在凤阳府城内,纪喆带队的地司共二十六人在苏州府昆山县。 酒食酣罢,花蛇将之告之黑蛇,黑蛇却不说话,仿佛没有放在心上。 黑蛇岂能不放在心上? 童家权势威震朝野,水龙帮独霸河运,要想将他们打倒,除非朝廷重臣干涉,或是江湖联盟发难,否则没有半点法子。可是,这两条路现在都走不通,没有人会为了蛇帮敢和童家对抗。 越是这般境况,黑蛇反而越想到一个人! 也许只有他,是唯一能够反扑童家的力量! 十雪! 很显然,童厉控制扬州后,童心铨必会全力对付满城坛。但满城坛的实力远比蛇帮强大,十雪的武功更是无人能测,童心铨要想像消灭蛇帮一样消灭满城坛,恐非易事。 可十雪对蛇帮和千越庄所行之事,令黑蛇也断然不能与其结盟。只能让童心铨和十雪鹬蚌相争,黑蛇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冬月初七,黑蛇让花蛇继续留驻扬州城内观察消息,自己一人出了城外。夜莺也离开了春华苑,但未随黑蛇出城,只道要去府衙探查虚实。 黑蛇要去哪里?扬州、镇江的水道已不能走,他出城后往西拐道大铜山,翻山越岭到了应天府六合县,再顺水路到长江口瓜埠镇,才乘船渡江到达应天府。 他去应天府作甚?等人!一到应天府,他便分别向李云剑、祁由髙、李亭和纪喆发出消息,要四队人马集结应天府! 应天府乃是南京师,府尹朱正煦是赵王朱高燧之子,亦是皇帝的表兄,而赵王朱高燧正是皇帝的叔父!所以即便童威坐镇应天府西边的庐州府,童厉坐镇东边的扬州府,但朱正煦也完全不惧他们,童心铨亦不敢对应天府有所觊觎。 当朝在全国的政区规划中,有两京十三省,两京指的是北直隶和南直隶。 北直隶范围内有顺天府、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大名府、广平府、永平府、延庆直隶州、保安直隶州。 南直隶范围内有应天府、凤阳府、淮安府、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镇江府、庐州府、安庆府、太平府、池州府、宁国府、徽州府、徐州、滁州、和州、广德州。 十三省指的是sx、sx、sd、hn、zj、jx、湖广、sc、gd、fj、gx、gz、yn等十三个行省。(妈蛋起点sb) 除了两京十三省,为保疆域战事平和、怀柔周邦各国,朝廷建立羁縻政策,同时设立东北的奴儿干都司、西部的关西诸卫、乌斯藏都司、朵甘都司。 当朝只在京师顺天府、南京师应天府设置“府尹”官职称谓,是京师府治最高官职,而其它州府一律称作“知州”“知府”,可见这南北两京师的地位至高。 所以对于蛇帮来说,应天府是个相对安全的屏障。 冬月初十,黑蛇抵达应天府城内,等蛇帮众人数日,此话后题。 夜莺离开春华苑后,沿石塔巷往北径直到了扬州府衙门口,见到门口两边的告示墙上贴满了黑蛇和付楚的通缉令,心里震惊诧异。 他心想,童厉这狡猾的狐狸,渔翁得利后又全力缉拿黑蛇和付楚,若将他二人降罪处死,他便能以维护扬州安定秩序为名,名正言顺地接管蛇帮所有产业,更是将谢冲一案铁定在付楚头上,让童家暗地夺取谢冲财富。 朝廷命大理寺查处谢冲一案,若付楚已死,则死无对证,而如果大理寺追寻谢冲财富,童厉便可将与付楚关系密切的千越庄引出。现在千越庄已被满城坛实际占据,大理寺自然会追查满城坛,到时满城坛将不得不承受这个污证! 童家按照这个计划行事,再适当调动一些朝廷势力配合,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可将满城坛击垮! 夜莺自然深谙童厉这些把戏,更懂得在这个世界上,权力就是真相和道理。满城坛和蛇帮就算在地方呼风唤雨,但碰到官权,他们这种江湖势力只会一败涂地! 夜莺虽然震惊,但心中忽然多了一丝兴奋!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他要见童厉! 他走到府衙门前,两名持枪守卫把他拦住,其中一人喝道:“府衙重地,不得擅入!” 夜莺似乎早有准备,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道:“大理寺少卿夜莺,求见童大人!” 刚才说话的那个守卫明显被吓了一跳,手中的铁杆枪差点没拿稳。他走进夜莺身前,查看了令牌,又打量了一番夜莺,将信将疑道:“你,你等会,我去禀报。”说完转身进了府衙。 原来夜莺竟是大理寺少卿,受大理寺卿朱庭之命,查办谢冲一案。为秘密行事,他从未暴露过身份,连付楚和黑蛇都不知晓。 一炷香的工夫,那守卫回来门前,对夜莺垂首作揖,道:“方才小的得罪,请大人恕罪,童大人近日有病在身,还未起床,不便出来迎接,请大人随我到议事堂稍候。” 夜莺暗忖,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随那守卫进了门,过了庭院,又过一道亭廊,到了议事堂。 议事堂的格局和春华苑主楼类似,但比春华苑大了不少,而且没有复楼。中厅自然是议事之处,左侧室门楣上挂着一块铜匾,上书“案书房”,是童厉的办公之所,右侧室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上书“沁香房”,是一间待客茶室。 夜莺在中厅落座,那守卫叫了婢女看茶,请夜莺稍候,便自己站到议事堂门外。 约等了一刻钟的时间,只听得外面微弱的咳嗽声和脚步声传来,那守卫低头喊道:“童大人。” 夜莺起了身,看着门外,又过了一会才见一个女人搀扶着童厉出现在门口。 ; 第五十五章 扬州知府 ?夜莺认得童厉,也认得那女人就是童厉的夫人沈雪英。沈雪英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她是沈卞闻的孙女!沈卞闻是朝中老臣,历五朝,虽然称病多年已不事细政,但一直是官方名义上的户部尚书,谢怀忠谢冲兄弟二人先后任户部侍郎,都没能擢升尚书之位。 夜莺认得他们,可他们不认得夜莺。 事实上,夜莺之所以能隐秘自己大理寺的身份,是因为之前几乎没人见过他。 夜莺道:“童大人,夜莺冒昧前来,不知大人身体抱恙,多有打扰。” 童厉见夜莺不到三十年纪,叹道:“想不到新进大理寺少卿如此年轻,真是英才辈出啊!” 夜莺道:“承大人吉言”。又拜过沈雪英:“见过夫人。” 沈雪英与夜莺年龄相仿,十八岁那年便嫁给比自己年长十岁的童厉。 沈雪英笑道:“公子请坐。”说完,把童厉也扶到座上,吩咐婢女看茶上糕点。 童厉:“夜莺是你的名字,还是绰号?” 夜莺:“我自小跟师傅长大,只有这一个名字,是师傅起的。” 童厉:“之前我没有见过你,你的师傅是谁?” 夜莺:“夜猫。” 沈雪英一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怎么都是这么奇怪的名字。” 童厉却没半点笑意,心中一阵思疑,似乎在回忆什么。 突然,他心生震惊甚至恐惧! 童厉立即平复内心,道:“你师父是睚眦鬼人?” 刚才还被逗笑的沈雪英,听到“睚眦鬼人”这个名字,马上不笑了。不但不笑了,她甚至想哭了。 十几年前,“睚眦鬼人”的名号比任何妖魔鬼怪都要吓人。那时连待字闺中的沈雪英都经常听到睚眦鬼人的恐怖传说。 凌气控物,杀人百步! 传说,睚眦鬼人与南少林空月方丈、峨眉山四剑客、冷剑山庄齐天的决战轰动江湖,血洗河套敌军一事更是震惊朝廷。在这些战役中,亲眼见证的人,犹如见到了阎王一样。 睚眦鬼人根本不用接近对方,在百步之外便将对方的身体四分五裂! 睚眦鬼人虽病死已有十一年,但他带给人们的传说却已深深在世间留下烙印。 夜莺回道:“正是他老人家。” 童厉镇定情绪,道:“大理寺卿朱庭怎么会认识你?” 夜莺:“三年前朱大人前来大同府,查办sx都指挥使郑得骠割据藩镇一事,sx百姓因受郑得骠之苦,我在此案上出了些力气,便认识朱大人。” 童厉:“难怪朱庭这般信任你,让你执掌大理寺如此重职。” 夜莺:“夜莺不才,承朝廷恩信,进大理寺尚不足百日,很多地方还有懵懂之处。” 童厉哈哈一笑,道:“不知少卿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夜莺:“大理寺奉命追查谢冲一案,江湖传闻谋杀谢冲的凶手是武夷山人门下剑客付楚,我正在调查付楚和这个案子的关联,发现付楚和蛇帮颇有牵系,便来到扬州,想查查蛇帮的情况,得知新任扬州知府是您童大人,久闻童大人风采,才冒昧前来打扰。” 童厉笑得更大声了,道:“好,好,无甚打扰,少卿心意我童某心领了!” 童厉又对沈雪英道:“你去弄些早膳,再把今年新买的雀舌酌二两过来。” 沈雪英应道:“是。” 童厉起身,对夜莺道:“请少卿移步沁香房。” 沈雪英出了议事堂,他二人进了东侧的沁香房。 落座后,夜莺问到:“大人身体如何?” 童厉叹道:“少卿也许已经听说,前些日蛇帮和满城坛血战扬州城,死伤千余人,把扬州城弄得鸡犬不宁,百姓更是惶恐害怕,这让我这个新任知府真是毫无颜面啊!” 夜莺心中冷笑,这本便是你童厉故意纵容在先,等他们两帮人马伤亡惨重后,你再派兵围剿。 童厉接着道:“我岂能任由他们祸害扬州,只能派兵围剿,以震慑这些狂妄之徒,还百姓一个太平扬州,这些日子操劳过度,身子受了风寒,但无大碍。” 夜莺道:“大人神武英明,真是扬州百姓的福祉。” 童厉道:“少卿要想调查蛇帮,但蛇帮已被剿灭,我倒是知道些情况,可说与少卿。” 夜莺笑道:“那是极好,大人可知付楚和蛇帮的关系从何说起?” 童厉道:“听说上个月黑蛇被满城坛围困听帘厅,付楚得知消息后前去相救,才和黑蛇认识,至于他们之前是否有渊源,倒是无从知晓。” 夜莺:“大人认为付楚真的是谋杀谢冲的凶手吗?” 童厉凝思少顷,道:“此事不便定论,虽不知消息从何处传开,但不少人认定付楚就是凶手,再之他与黑蛇的牵连,本府才将他与黑蛇一并通缉,待捉拿归案后再细细审问!” 夜莺:“大家都说付楚谋杀谢冲,是为了谋取谢冲的千万赃款,用以杭州何家和邺城千越庄。” 童厉:“何家小姐何琴是他的情人,千越庄夫人何沿是何琴的姑姑,付楚有谋财的动机。” 夜莺:“仅凭这一点,恐怕还不足以证明付楚就是凶手。” 童厉:“谢冲死亡当日,在家中设宴,宾客和家丁中有人说付楚也在场,还看到了他的花落剑,但付楚杀死谢冲,除了谋财,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 夜莺惊疑:“什么原因?” 童厉:“十年前,邺城大户刘致霖之女刘嫣自缢身亡,那件事情曾在邺城轰动一时。” 夜莺:“刘嫣为何自杀?” 童厉:“因为刘致霖发现刘嫣和一个书院的杂役约会,把她禁足在家,不仅把她的情人赶出邺城,还把她许配给了谢冲之子谢玉芳!” 夜莺:“刘嫣的情人就是付楚?” 童厉:“正是,付楚得知刘嫣自杀殉情,虽然悲痛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为了纪念刘嫣,他在邺城城墙上用刀刻了一朵牡丹花,并且用自己的血把那牡丹染得血红。” 夜莺叹道:“花落剑上也刻着一朵红牡丹,付楚这人倒是痴情。” 童厉:“所以十年之后,为解刘嫣自杀之恨,付楚回来邺城,发现刘致霖已经离世,便又北上京师,找到谢家,将谢冲和谢玉芳杀死!” 夜莺释然:“大人这么一说,连我都觉得付楚就是凶手了。” 但他心里却想,童厉果然对付楚身世了如指掌,又故意放大付楚杀人谋财的动机,还指使当时在场之人放出付楚在场并杀死谢冲父子的消息,令朝廷江湖都将矛头指向付楚,若是不揭露童家的阴谋,谢冲一案定是要结在付楚头上! 童厉咳嗽一声,笑道:“少卿年轻有为,相信大理寺会公正查办此案!” 夜莺问到:“如今扬州平定,大人对满城坛和蛇帮余孽可有进一步打算?” 童厉:“满城坛势力庞大,怕是一时难以清剿,蛇帮余势分散在外,不足百人,倒是不足为惧,我只是小小扬州知府,定会保扬州安定,但天下之大,还需朝廷和大理寺主持太平。” 夜莺道:“大人多有费心,但夜莺还有一事请教,之前扬州水运皆在蛇帮势下,如今却已全由水龙帮接管,不知是否大人安排?” 童厉听得此话,面色阴沉,正不知如何答复,沈雪英和婢女便端着早膳和茶盘进了来。 沈雪英笑道:“你们先用完早膳再聊吧。” 沈雪英将两碗面分别放在二人桌旁,又呈上几笼吃点,道:“这是扬州有名的裙带面,这些是甘露饼、雪花酥、马蹄卷和黄桥烧饼,你们先用,一会我给你们看茶。” 夜莺道:“劳烦夫人。” 童厉道:“少卿请。” 二人用完早膳,喝过茶水,闲聊一番,但童厉却没有回答水龙帮一事,夜莺也没有追问。不知觉间,已是巳时末。 夜莺辞别童厉夫妇二人,离开府衙。童厉话语间皆是有节有理,夜莺即便认为童家就是谢冲一案幕后指使,却也拿不到实质证据。 他决定先回京师,向朱庭禀报情况,同时再到谢家调查谢冲父子被杀当日具体境况。 ; 第五十六章 望江亭 ?自扬州运hb上,要经淮安府、兖州府、东昌府、河间府,直到京师,需要不下十天时日,直达的船期要三日一趟,夜莺到了曲江码头询问得知,要明日巳时才能开船。 闲来无事,夜莺决定到城内走走。他沿文昌街往西到了内城运hn转沿运河拐西到了龙首关,已是午时末。 从龙首关过南门码头来到荷花池边的荷花巷,夜莺正走在路上,思忖着该去找个酒馆坐坐,看见迎面走来四个水龙帮的人,手舞足蹈,显然喝了不少酒。 隔着老远便听见其中穿着红衣裳的一人喊道:“你们知道,老子,今天为什么,喝的那么高兴吗,哈哈哈……” 另三人前后拥簇问到:“大哥,为什么啊?” 那红衣裳大笑道:“你们这群猪头,当然是因为,是因为大美人啊!” 另三人仿佛顿时开窍,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穿青布衣的人笑得忒是猥琐,道:“那杨柳仙,真真是大美人,那张脸蛋,那对***那两条长长的,大白腿,哈哈哈,竟然还穿着,穿着开叉的旗袍,明摆着勾引人嘛,真真是,大美人!” 红衣裳喊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我会把她骑在身上,哈哈哈……” 他们嚷嚷的工夫,已到了夜莺跟前。荷花巷并不宽,他们四人并排横行,便把巷子占去大半,眼看就要和夜莺撞上了! 那红衣裳大喝:“你奶奶的,不长眼啊!快让开!” 夜莺不愿无端生事,正欲往旁避让,哪知那青布衣要争着抢功,不等夜莺避让,就冲了上来,大力抓住夜莺的衣领,要把夜莺扔进荷花池中。 青布衣的力气倒还不小,又比夜莺高一个个头,竟将夜莺拎起,往空中一甩,夜莺就跟只小鸟一样飞出去了! 青布衣显然十分高兴,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不看看我们大哥是谁!” 那红衣裳果然受用,正咧着大嘴要夸青布衣,但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愣住了,张开的嘴巴都被愣地合不上。 他好像见到了鬼! 刚才被扔飞的夜莺,又像小鸟一样飞回来了! 青布衣又见夜莺,也被吓了一跳,但酒壮人胆,他大叫一声,又抓住夜莺的衣领。 衣领是抓住了,但此时的夜莺就好像杵在地上的铁人,无论青布衣怎么用力,他都纹丝不动! 其他几人见状,一起围了上来,拽住夜莺的左膀右臂,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但他们无论怎么拽,夜莺还是毫无动弹! 忽然间,夜莺旋地飞起,踩在青布衣肩上,青布衣立时感到千斤压顶,两腿跪地,脑袋往地上一磕,晕了过去。 红衣裳喊了一声“妈啊!”转身要逃,哪知衣裳后领被夜莺提住,被夜莺一甩,这回真的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向空中,摔进了荷花池。 另二人马上跪地求饶:“公子,大爷,饶命啊!” 夜莺冷笑一声,往二人脸上各扇了一巴掌,两人晕死过去。 夜莺整了整衣裳,便离了开去,不一会到了荷花池南边,只见池面上停留着一艘宽大的船舫,船身两侧都挂着硕大的额匾,上书“杨柳仙洲”四个大字,船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荷花池北有两条小流引自瘦西hn有一条小流注入内城运河,是一个活水湖。湖中间有一个半岛,将湖面一隔为二。“杨柳仙洲”停留在荷花池东南,船身北面有悬梯连至半岛,南面有舟桥连至荷花巷南街。 夜莺便正在这荷花巷南街,刚才听得那青布衣说起杨柳仙,便知是在这“杨柳仙洲”了。 一来肚子也有些饿了,本就想找个酒楼歇息,二来听那青布衣说起杨柳仙来的样子,倒生出几分兴趣,三来这“杨柳仙洲”浮于湖面,装饰雅致,风景极佳。所以夜莺登上舟桥,上了画舫。 此时戏台上正上演着关汉卿的名剧《望江亭》,正演到谭记儿和白士中商议如何应对杨衙内一幕,为了戏目效果,谭记儿穿着一身白色兼黛青花纹的旗袍,美丽极致。 画舫底舱已坐满了人,尽眼望去,看不到一处空位,夜莺找来堂倌问询。 堂倌陪笑道:“公子,此刻怕是没座了,您得等一会。” 夜莺无奈,等了一会,但看前面还有不少人坐在甲板上,也是在等座,心想也不知道等到何时,便转身走向舟桥,欲离开画舫。 突然刚才那堂倌叫住夜莺:“公子,公子,您别走。” 夜莺道:“有空座了?” 堂倌道:“底舱是没座了,还有好些人等着,但楼上有个雅间的客人刚刚下来啦,您看是否要移步雅间?” 夜莺心喜,但自己一人,堂倌何须要安排一个雅间,必是在花费上有所不同。 夜莺道:“自然甚好,可我只有一人。” 果然,堂倌嘿嘿一笑,道:“雅间的花费若不低于二十两银子,您一个人也没问题。” 夜莺轻轻笑道:“你看我像有钱的人吗?” 堂倌笑道:“别人看不出来,但我却能看出来,公子虽然穿着普通,却气质不凡,绝非凡人之辈。” 夜莺被他这话逗乐了,笑道:“你讲话倒是让人受用,但我还真是没有二十两闲钱,明日我要北上京师,顶多余下十两让我挥霍。” 堂倌思疑半会,道:“那就十两,那雅间归你了。” 他不等夜莺拒绝,就拉着夜莺从旋梯上了楼去。夜莺看这份上也不好再拒绝,只好跟着堂倌。 “杨柳仙洲”共五个雅间,花费二十两起步,基本上是供有钱的富家人使用,日常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基本花费才不过五两,是万万消费不起。 堂倌带夜莺到了二楼最西面,笑道:“公子请进,我这就去叫丫头来给您看茶,您看看菜折,要吃些什么,丫头给您记上。”说完便退下去了。 夜莺进了房间,便见这房间深宽一致,皆有丈二,东面靠墙是一扇画屏,画着元朝名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北面靠墙是茶柜和树栽,西面和南面都有联排的窗户,南面面向荷花巷南街方向,西面面向戏台。 方才的客人刚离开,房间里还有一些酒气,窗户也都开着。 夜莺坐到西南面,刚好方便往西看向戏台,此时戏台上的《望江亭》已演到了杨衙内绑缚白士中,白士中正要出示势剑金牌的段落。 《望江亭》一剧共有四折,讲的是:才貌双全的谭记儿新寡,暂居于女道观中。观主的侄儿白士中往潭州上任途中探访观主,告知自己失偶之事。观主于是从中作合,使得白士中与谭记儿结成夫妻。权贵杨衙内早已看中谭记儿,本想娶她为妾,此时对白士中怀恨在心,暗奏圣上请得势剑金牌,前往潭州取白士中首级。白士中得到消息,愁眉不展。谭记儿不愿让他受自己连累,想出妙计。时逢中秋,谭记儿扮作渔妇卖鱼,在望江亭上灌醉杨衙内及其随从,将势剑金牌窃走。杨衙内欲绑缚白士中却没有凭据,白士中出示势剑金牌,说有渔妇告杨衙内中秋欲对她无礼。等到再见谭记儿,杨衙内方知中计。恰好hn都御史李秉忠暗中访得此事,奏于朝廷,杨衙内受到惩办,白士中依旧治理潭州,夫妻和美。 夜莺正看得入神,两个女倌已进了房间,一人沏茶掌香,一人请夜莺择出菜式。 昨日在春华苑食得柳叶手艺,夜莺对扬州菜很是喜欢,便照昨日菜式,择出拆烩鲢鱼头、清炖狮子头、扬州五亭桥、琵琶对虾和龙炖浮白汤。 ; 第五十七章 谭记儿 ?再望向戏台,谭记儿再出场来,见得李秉忠。 谭记儿高有五尺半余,面相上不到三十,肤色红润,风韵尤佳,穿着旗袍,凸显曼妙身材,连夜莺这种不好女色之人都看得痴醉。 等所有的菜都上齐时,戏也演完了,夜莺意犹未尽,心想,十两银子能得此美景,不亦快哉! 此时房中还留有一女倌伺候看茶,夜莺便问:“你们的戏唱得极好,可是外面专门请来的戏班子?” 女倌吃吃一笑,答道:“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杨柳仙洲罢?” 夜莺道:“正是,想不到扬州还有这般奇妙的酒楼。” 女倌显得很骄傲,笑道:“那是当然!今日是我们阿姐亲自登台唱戏,阿妹还以为公子是专程来看阿姐的呢!” 夜莺奇怪,问到:“你们阿姐是谁?” 女倌道:“就是杨柳仙呀!” 夜莺心想,原来这画舫取名“杨柳仙洲”,是因为它的主人叫杨柳仙。便又问:“哪个是杨柳仙?” 女倌倒不拘谨,扑哧笑出声来,道:“就是那谭记儿呀!” 夜莺顿时愣住,又深感震惊,叹道:“你说那扮谭记儿的姑娘就是你们的阿姐?呀,真是美丽的很!” 女倌道:“可不是嘛,好多公子老爷都争着来看她嘞。” 夜莺笑道:“那你们姐夫可不是要天天吃醋!” 女倌叹道:“没得姐夫哦,阿姐还是一个人哩。” 夜莺惊诧,道:“哦?看你们阿姐年龄也不算小,怎会还没有出嫁?” 女倌迟疑半会,似乎不愿多说,只道:“不过阿姐已经有心上人了!” 夜莺看出女倌神情,也不想多问,道:“那便极好,有了心上人,若是两情相悦,便要让你们阿姐早日成婚才是。” 女倌听得此话,又是沉默好一会,忽的双眼一红,竟掉下两行眼泪! 夜莺见状,心里一惊,却不知所措,急问:“姑娘,你怎么啦?” 女倌也不应他这话,擦干眼泪,泣泣地道:“公子恕罪,阿妹失态了,您先用膳,我一会过来给您斟茶。” 夜莺笑道:“不碍事,你莫要哭,先去擦擦脸,无需管我。” 女倌作揖言谢,退了出去。 夜莺心想必是杨柳仙感情之事触痛了这女孩,才情不自禁掉下眼泪。忍不住心叹,美人虽易受恩宠万千,却也总是生遇悲情。 可一想到这,夜莺的心里被猛地一触动,继而忽然黯然神伤。他离开京城南下已有月余,心中时常想念着殷苏苏,他对殷苏苏的感情,她又可知道? 夜莺认识殷苏苏,是在三年前夜莺还在大同府的时候,大理卿朱庭奉命前往大同查办sx都指挥使郑得骠藩据一案,殷苏苏同行,令夜莺一见生情。 殷苏苏是朱庭的表侄女,小夜莺一岁,官任大理寺左少卿,掌京畿直隶刑名之事。 大理寺是当朝掌刑狱案件审理之最高机构,大理卿掌大理寺,统“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大理寺左、右少卿分理京畿、十三布政司刑名之事,往下还设寺正、寺丞、主簿、狱丞、司直等若干人。 大理寺与刑部、督察院合称“三法司”,会审重大案件。大理卿与六部尚书、左都御史、通政使合称“大九卿”。 夜莺便是这大理寺右少卿,掌十三布政司即十三行省刑名。谢冲一案发生在京师,应由殷苏苏辖制,但此案关系重大,夜莺又是新任少卿,便与殷苏苏合同办案。 夜莺对殷苏苏心仪之情一直深藏于心,未曾表露,一是怕殷苏苏若无此情,定生隔阂,二是怕朱庭若是反对,嫌隙难免,三是朝纲不允,大理寺左右少卿通情,有乱法纪。 虽然夜莺只能暂且将此番情意暗藏于心,但此后能常见殷苏苏,却已然满足。 夜莺坐在房间里神伤许久,忽被敲门声惊醒,抬头望去,见一穿着黑色长裙的极美女子开门进来,正是换了衣裳的杨柳仙! 此时的杨柳仙虽不像戏台上谭记儿那般英勇果敢的模样,却多了几分大气沉稳的成熟韵味。 杨柳仙微笑道:“打扰公子了,方才听伙计说公子一人就坐西阁,柳仙着实过意不去,便想着来和公子赔礼,望公子不嫌怠慢。” 夜莺起身笑道:“何来怠慢一说,阿妹伺候周到,又在这得见杨姑娘亲自登台唱戏,已是惬意万分,想不到杨姑娘不仅美丽无双,戏剧更见功夫。” 杨柳仙道:“让公子见笑了,公子请坐。” 二人坐下,刚才那斟茶的女倌进了房间,给二人看茶。 夜莺和杨柳仙就着《望江亭》聊起,说到元曲四大家关汉卿、郑德辉、白朴、马致远,又说到最近在扬州流行的昆曲和扬州清曲,说完戏曲,便聊起了扬州最近发生之事,也不可避免地要提及蛇帮。 二人本是相聊甚欢,却不想到了蛇帮这一说,二人皆神情落寞。 夜莺道:“也不知黑蛇能往哪里去,官府追查严密,怕他是万万回不来扬州了。” 杨柳仙道:“正是,他以前时常还在这里饮茶看戏,忽地好些日子不见,倒是有些不习惯。” 夜莺和杨柳仙一谈到黑蛇,彼此都有了些戒心,生怕万一对方是官衙的人。 说话之间,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夜莺心想不便耽扰过久,便拜别杨柳仙,离开了杨柳仙洲。 翌日,夜莺登上北上船只,一路畅行,沿路淮安府、徐州、东昌府、河间府、tj三卫直到京师,尚需十日的光景。 南直隶和sd乃是全国制盐重地,京杭运河是盐运必经之道,夜莺一路北上,在各地码头询问得知,原来由荆青风为首的五路财神掌管的盐运生意,已经多半转移到济南知府童心凤和青州知府童心辙俩兄弟手中,剩下的也多半由满城坛秘密接管。 童心铨和十雪之间的暗战已经开始了! 冬月初十,京城,雷声震荡,狂风肆虐,天地阴暗。 一人头系黑色网巾,口戴黑色网罩,身着黑色风袍,骑着一匹乌黑骏马,疾驰在甲丑街,狂风吹得风袍呜呜作响,似要把这人马掀翻! 黑马被风刮得极度暴躁,吼叫不止,黑袍人紧握马缰,稍不留意便会被这烈马甩落下来,但纵然如此,他依旧不停蹬马,仿佛在拼命地逃跑! 果然,紧随其后不到百步,一队人马正狂奔追来! 只见那些人全部身穿灰白贴里袍,唯有领头那人头系云锦黑巾,穿的是蟒纹曳撒,外套一袭黑色披风,煞是鲜衣怒马! 本还在街头收拾物件的人,被这景象吓得连滚带爬跑进屋内,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东厂出动大队人马在京师街头追缉要犯,已是罕见,更何况现在领头的那人,赫然竟是东厂督主卢正钦! 东厂手段之狠辣,百姓早有耳闻,卢正钦亲自出马,可见前面奔逃那黑袍人必是朝廷极犯,不管他躲到何处,也一定逃不出东厂掌心! 黑袍人显然已经精疲力尽了,奔走过的街道留下被狂风吹散的丝丝血迹,骑下黑马依旧吼叫不止,但那嘶吼声却充满了悲鸣痛苦! 那血,不知是人的血,还是马的血。 甲丑街的最东面是一座宅院,只能在宅门前拐左往北,黑袍人已经离那宅门只有十步的距离,他使劲勒住马缰,不料黑马瞬间停住脚步,竟直直地向前跌飞而去,“嘭”地一声撞破宅门,一直滚落到院中巨杉下才停住! 那黑马竟力衰而亡! 黑袍人猝不及防,也一同黑马摔飞,重重地磕倒在宅门前,晕死过去! ; 第五十八章 付楚临死 ?卢正钦众人立时到了宅门前,后面六人下马前去绑缚黑袍人,却见自院中出来几个家丁,亦当没见般,用绳索绑住黑袍人便抬上马背。 那几个家丁本是怒火冲天,心想哪些个不要命的敢在此地撒野,但一看这些人的行头,知道是东厂的人,更见卢正钦穿着非凡,震惊不已,决然不敢相信东厂督主会在此地拿人! 生怕那黑袍人和自家主人有什么瓜葛,几个家丁马上回禀这宅院的主人。 奇怪的是,平日威面八方、位高权重的卢正钦,本是完全可不予理会提马即走,但他却下了马,站在门口。 不一会,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自院中出来,后面还是跟着那几个家丁。只见此老者身材魁梧,步伐稳健,目光凛冽,黑发竖后,留着小撮胡子,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除了卢正钦,东厂其余六个宦官见到此人,不免一阵吃惊! 他们没想到惊扰到的这个宅子主人,竟是中军都督府掌务张辅! 张辅是何许人? 他早年随父参加靖难之役,累封信安伯、新城侯。永乐四年,率军南征安南,灭亡胡朝,改安南为交阯,设交趾布政司,战后因功受封英国公,予世袭诰券。自永乐七年至永乐十三年,三次平定交趾叛乱,并出任交趾总兵官,永乐十四年被召还,张辅先后四至交阯,“凡三擒伪王,威镇西南”。永乐二十年至永乐二十二年间,参与明成祖朱棣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北征。洪熙元年,改掌中军都督府事务,进太师。宣德元年,随从明宣宗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 这是一个已历三朝震慑海内外的军事重臣! 即使东厂乃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军机要处,但也忌惮张辅的威望。 卢正钦当然知道这是张辅的私人宅子。 事实上,朝中任何上得了台面的官员,卢正钦都几乎掌握了他们的一切秘密。 卢正钦见到张辅,立即笑脸相迎,道:“张大人,方才缉事办案,犯人人疲马怠,把大人您的大门撞破,顶撞了大人,卢某给您赔罪。” 张辅本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出门又见竟是东厂督主卢正钦,他自然知晓东厂不能惹,卢正钦更是个笑里藏刀之人,既然卢正钦已先行赔礼,他也只能忍住这事,顺水行舟。 张辅道:“老夫道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东厂办案,卢大人更是亲身出马,看来必是遇上要案,老夫这破门撞了事小,却不知犯人抓住没有?” 卢正钦道:“张大人真是气度宽广,犯人已被绑住,它日向皇上请功,一定不忘带上大人的功劳。” 张辅道:“功劳就免了,请问卢大人这办的是什么案件,不知道方不方便跟老夫说道说道?” 卢正钦笑道:“此案张大人一定会有兴趣,因为大理寺久久不破的案子,凶手就被绑在那马上。” 张辅顺着卢正钦所指方向,看见一匹马的马背上驮着一个被绑得紧紧实实的黑袍人,疑道:“大理寺久未破案的,今年最有名的就属谢冲一案了,难道那黑袍人就是杀害谢冲的凶手?” 卢正钦道:“张大人果然睿智,不错,那人便是谢冲一案的凶手。” 张辅道:“他是什么人,难不成是付楚?” 卢正钦道:“正是他!” 张辅叹道:“朝野上下一直传言,付楚杀害谢冲父子,不仅是为了谢冲不法之财,更是为了十年前他的情人刘嫣自杀一事复仇,大理寺查案已有半年,却没能抓住付楚,想不到卢大人一出手,倒是给抓了个正着!” 卢正钦道:“只怪这付楚,自上月初离开京城之后,本是逃过一劫,不料他不知天高地厚,真不把朝廷放眼里,竟在今日又回来了,我一听这消息,哪还坐得住,便要亲自出马把他拿下!” 张辅道:“卢大人这下可就要让大理寺难堪了。” 卢正钦笑道:“东厂和大理寺都是亲受皇命,何况我与大理卿朱庭大人也算是熟稔,自然不会让他难做,这个案子本是大理寺追查,我也正想即刻将付楚压至大理寺,先让朱庭过审。” 张辅道:“那就请卢大人勘事紧要,老夫就不叨扰了。” 卢正钦道:“改日我再登门向大人赔礼。”言毕作揖辞别,与东厂众人打马离开,奔往大理寺。 卢正钦所言,他与大理寺卿朱庭关系匪浅,此话倒是不假,以前殷苏苏的武功也受卢正钦不少调教。 东厂、锦衣卫、大理寺三大机构皆是朝廷审慎监察要处,直接对皇帝负责,卢正钦和朱庭在明宣宗即位初的削藩行动中都立过大功,尤其是明宣宗御驾亲征汉王朱高煦一战中,俩人合谋献策,兵不血刃拿下乐安城,迫使汉王投降。 而锦衣卫指挥使江臻,自明宣宗即位起便统领锦衣卫,而他在洪熙皇帝时不过是一个锦衣卫百户,此人也未立过什么功劳,所以一直遭受非议,卢正钦更是在权势上时常压制江臻,然而不知为何,宣宗有意偏袒江臻,倒也使得江臻领事锦衣卫一职稳稳当当。 正午时分,卢正钦一干人到了大理寺门口,侍卫一见来的竟是东厂督主,岂敢怠慢,立即打开大门,派人奔去向朱庭禀报,卢正钦也不等侍卫禀报回应,打马便冲了进去,其他人自然也紧跟了去,其他侍卫不敢拦阻,又见一匹马的马背上绑缚着一个黑袍人,心知定是拿了要犯。 雷电轰鸣,乌云遮天,暴雨倾盆。 朱庭浓眉正脸,高近七尺,魁梧挺拔,一袭暗红大摆袍,头顶一抹黑纱,威严肃杀。 殷苏苏六尺身材,高挑修长,面容冷峻,中分乌发垂溢于腰,灰白雪纺披身。 上月初,西香阁,付楚险遭谢冲义女婷婷毒杀,幸有朱庭命夜莺护得付楚周全,故意让付楚离开京师。 朱庭之意,不在救付楚之命,而在坐实付楚谋杀谢冲之名。先是诱使付楚南下扬州,火并满城坛,解围听帘厅黑蛇之困,尔后趁千越庄之变,使得各方势力兵戎逐利,大挫满城坛,更使江湖落实付楚罪名。 朱庭早已料到付楚若是命大未被绿林追杀,定会再回京师,而且一定和十雪脱不了干系。 果然,十雪囚禁荆青风,威胁杭州何家,令付楚交出财富,而且他们竟然在同一个敌人面前,形成了一时的统一战线。 这个敌人自然就是武英殿大学士童心铨! 十雪和付楚,甚至黑蛇和夜莺,竟然都可笑地认定,这发生的一切之幕后作俑者,是童心铨! 朱庭对这一切都很满意。 卢正钦亲自把付楚压到大理寺,朱庭更满意。 付楚可以死了。 付楚一死,谢冲一案就成铁案。朝野上下也就认定付楚杀死谢冲父子,谢冲所贪巨款被转移至千越庄和何家,进而祸引满城坛甚至童心铨。 届时十雪和黑蛇却是认定童心铨才是幕后真凶,必会对童家势力展开疯狂反扑报复。 无论他们的命运怎样,最终都逃不过朝廷的追捕围剿。 朱庭和卢正钦相视一笑,万事皆在股掌之间。 付楚被关入大理寺刑狱,只等皇帝一纸诏书,便要人头落地。 这间牢房南北深约一丈,东西宽约丈五,四面石壁,只在南面留有一扇二尺见宽的厚重铜门,北面一丈见高处排列着三个洞口。 付楚全身湿透,披头散发,脸上血迹斑斑,奄奄一息像条将死的狗一样被扔在角落。 初五那日离开保定府大慈阁,付楚径直北上,经安肃、容城、定兴、涿州,初七到达良乡,如果顺利,初八即可抵达京师。 也许是上回九月底来京师之时太过顺利,付楚完全没想到此时之京师已非彼时之京师。 东厂爪牙遍布,一到良乡,卢正钦便已收到消息。 付楚犹如羊入虎口。 东厂兵分三路上百人马围追付楚,从良乡追到卢沟桥,后又西至石景山,硬是追了一天一夜,逼付楚进入城内,卢正钦立即亲自率人缉拿,终在甲丑街尾将人疲马乏的付楚拿住。 奔逃途中,付楚中了东厂骇人听闻的暗器“万箭穿心”,流血不止。 人已昏,血已干。 冬月十一,午时一刻,大理寺收到皇帝御诏:付楚谋杀户部侍郎谢冲父子,劫掠黄金五万两,白银八十万两,银票六百万两,即日处死,令刑部与大理寺本月内查明赃款去向,追回朝廷流损。 暴雨将“光明台”洗得干干净净,付楚也被洗得犹如参加婚礼的新郎,换上了一身红裳。这是朱庭的主意,因为他知道,付楚还没和他的情人成亲。 虽然狱卒一早给他塞了些东西吃,但付楚依旧气若游丝,难以动弹。 付楚手脚皆已被绑住,瘫跪在几乎一尘不染的光明台上,垂头面地。 他还没死,但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倒不如让死亡来的快些,也就不必还留着些思绪在这作无谓的痛苦挣扎。 自己死了倒不足惜,十年前就该死了,只是如今唯独放不下何琴,相识七年,却不能常伴左右,还念着这些事情一了,就回杭州成亲,日后再不分离。 ; 第五十九章 劫场 ?付楚睁开酸痛的眼睛,看着眼前这青灰地面,仿佛看着何琴的脸庞。 看着看着,却又好像看见了刘嫣。 眼睛一阵滚烫,两行浊泪顺着脸颊落至下巴,又结合在一起,滴落在地面。 小琴到哪里了?是不是已经回到杭州了? 她会不会责怪我离她而去,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恨我? 早知如此,何不十年前就随嫣儿殉情! 光明台下围列着三十捕兵,朱庭和殷苏苏坐在付楚背后二丈外的悬座上,行刑卫手里拿着一段白练,站在付楚身旁,就等朱庭一声令下,他便要把这白练套进付楚的脖子,将付楚悬吊至死。 白练被拧成一股粗绳,行刑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用这种方式处死犯人并不多见,但行刑卫见惯了这种杀人的场面,处理起来倒也十分顺手,他甚至感到麻木,而绝非紧张和害怕。 更何况,他在大理寺十余年,处死的犯人不下百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午时三刻,时辰正好。 行刑卫握好练绳,已迫不及待。 只听朱庭大声道:“时辰已到,行刑!” 行刑卫站在那里,并没有动。 他好像没有听到朱庭的命令。 朱庭自然有些生气,又喊了一声:“行刑!” 行刑卫仿佛一尊石像,站在付楚身边一动不动,手里依然紧握着练绳,就好像他正打起十分精神,迫不及待要把付楚勒死。 殷苏苏见状,立即从悬座上站起,眨眼间已到行刑卫面前。 灰白雪纺,冷峻面容,殷苏苏的心性一向沉稳如山,冰山。 但此刻她却惊恐万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行刑卫,可他的脸不但惨白得就像他手上的白练,而且龟裂出无数细微裂纹! 突然,行刑卫提手急速将手中练绳套向殷苏苏的脑袋! 殷苏苏自小随朱庭习武,又经卢正钦亲手指教,功夫自是十分了得。 但行刑卫倏然变了个人似的,速度之快,令殷苏苏竟然躲闪不及,练绳生生套住了她的脖子,行刑卫迅疾一掌扇在殷苏苏脸上,殷苏苏竟就如此晕死过去! 行刑卫立即锁紧练绳,反身抓住轮关,眼看就要将殷苏苏吊起,朱庭飞赴而来,一掌拍在轮架上,整副邢吊架顿时四分五裂而倒! 朱庭一见行刑卫的模样,亦是极为震惊! 少林寺七大秘学之首“浮云幻影术”中的最高形态“幻影傀儡”! 行刑卫已经死了!现在的他是一个受人操控的傀儡! 这个傀儡至少有他主人五成的功力! 朱庭深知此次来救付楚之人绝非等闲之辈,不敢怠慢,立即一式“分筋错骨手”要擒住行刑卫。 待他抓住行刑卫左臂时,忽然眼前一阵白烟,行刑卫消失了! 朱庭迅速穿过白烟,忽听得光明台下一片惨叫,捕兵大乱。 朱庭一看,行刑卫已到了台下,连伤数人!朱庭心中闪念,先杀付楚! 正在他回身奔向付楚之时,忽然感到身后一股强劲阴风就要催向脑后,顿然惊骇,旋即侧身飞掠台下,却发现行刑人已经倒地,身体竟被分开十几块! 傀儡既死,主人已至! 一个约莫五尺半身高的中年男人站在付楚身边,微笑地看着台下的朱庭。 朱庭见到此人,忽地一声冷笑:“是你。” 那中年人道:“你认得我?” 朱庭道:“别忘了大理寺是干什么的。” 中年人道:“那是,江湖中的那点事,怎能瞒得过大理寺。” 朱庭道:“我没记错的话,半月前你还和满城坛一道血洗千越庄,怎么今日反而要来救付楚?” 中年人道:“世事无常,哪有永远的敌人。” 朱庭道:“凭你一人,未必走得出大理寺。” 中年人笑道:“所以并非我一人。” 朱庭心中一怔,道:“还有谁?” 中年人道:“还有一个太婆,要人命的太婆。” 朱庭面色微变,沉声道:“我是该想到,你既然来了,滇北灭尸太婆望蝶琪又怎么会落下!” 忽然“呵呵呵”一阵痴笑传来,只见一个女人已不知何时坐到了悬座上。 女人的长发纯白如雪,发髻里隐现出一支鹣鲽玉钗,熠熠出幽青的光芒,散发着一股令人忧伤的美丽。这股忧伤的美丽蔓延在她的雪纱上、她的霞帔上、她的朝靴里。 原来此二人正是周八斗和望蝶琪! 这二人都是极为棘手的人物,朱庭也没有把握能对付他们,正当他忧虑之时,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朱庭心喜,知是卢正钦来了! 果然,卢正钦带着昨日人马冲进大理寺,本是想赶来看看付楚吊刑场面,哪知大理寺一片混乱,不仅付楚没死,光明台上还多了俩人! 卢正钦是何许人也,当然知道这是有人劫法场,再一看朱庭神色,便问也不问,从鞍侧提起一把四尺长剑,踏马飞起,直赴周八斗而去! 朱庭见状,点足掠向悬座,手中已多了一根九节鞭,往空中一放,犹如毒蛇出洞,直刺望蝶琪! 东厂和大理寺众人亦是训练有素,皆持兵刃,前后两重将光明台围住,又大放狼烟,集令重兵前来! 光明台置在大理寺东北角落,两面围墙,墙高二丈,若是被围困,周望二人就算不战自逃,也绝不能救走付楚。 何况卢正钦和朱庭是出了名的阴阳双煞,岂能容得周望二人放肆行径。 剑气如虹,风驰电掣,眨眼工夫卢正钦的长剑即要刺穿周八斗的身体! 这一剑自然是刺空,周八斗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卢正钦似乎早已料到,旋身往斜里一劈,直劈向付楚颈脖! 付楚手脚被绑,本就气力微弱,哪还躲得了这一劈落,眼看就要人头落地,可卢正钦的剑,在离付楚三寸处倏然停止! 这剑,砍在一只手的手掌里。 卢正钦顿觉猛烈震荡,脱剑后撤。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接剑那人是谁,周八斗一拳已快打扁他的脑袋了!他立即斜里一踅,一个银爪手抓住周八斗腰身,用力一撑,周八斗竟被他撑开三步! 这一抓一撑,周八斗猝不及防,顿觉刺痛,原来已被卢正钦撕开一道血口! 忽听“轰”地一声,北面悬座轰然倒地,悬架被拆得四分五裂,望蝶琪白发披散,手握一支幽青短箭,飘落在光明台西侧。 朱庭站在跌落的悬座上,头上黑纱已被割破,暗红摆袍更是被撕裂出数道破痕。 朱庭冷道:“想不到左鼎打造的这枚鹣鲽玉钗是门暗器,难怪要花三万两银子!” 那幽青短箭,竟是方才戴在她头上的鹣鲽玉钗! 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攒聚在一个人的身上,一个蒙面青衣女子。 卢正钦这才看清此女子近六尺身高,身材苗条有致,青衣素裹,头系浅灰网巾,虽然黑纱遮面,也能估约出二十五六的年纪。 正是此女子凭手接住了方才卢正钦劈向付楚的剑! 卢正钦即使阅历无数,也感到极为震惊,方那回身一劈,虽只是他三四成力道,却已足够把付楚的脑袋像劈豆腐一样砍下来,未成想此女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厚内力,硬是让卢正钦把剑震脱了手! 忽地,东面高墙轰声顿起,火光肆虐,二丈高的石墙竟被炸药炸得坍塌下来!同时光明台下纷纷爆炸,惨叫连连! 女子操起地上行刑卫用的练绳,用力一甩,附在吊架上的滑轮盘立即飞起,朝卢正钦砸去! 周八斗一手扶住付楚,游隼般朝那火光中飞掠出去! ; 第六十章 神秘 ?望蝶琪点足跃上北面高墙,朱庭同时飞起,忽见望蝶琪手中的鹣鲽短箭已变成一把铁骨玉扇,数粒钢珠自扇中急速而来! 朱庭迅疾蹬墙直下,躲过钢珠,再看高墙,望蝶琪已不知去向。 卢正钦飞身旋踢,将轮盘踢得粉碎,却见台上生出一片白烟,全然已不见那女子的身影了。 火光散去,浓烟四起,光明台下的捕兵死伤过半,殷苏苏已经醒来,晕沉沉地走上台,见朱庭和卢正钦二人神色凝重,不敢说话。 令他们想不到的是,除却周望二人和那神秘女子,墙外亦有人携了大量火药救援,看这火药的力度,要么出自大理寺内的军械库,要么来自jx霹雳堂,很有可能,jx霹雳堂的人也涉事其中! 这些人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敢违抗圣命,闯入大理寺救人? 冬月十二,京师东南,五集村。 五集村名字的由来,是因逢年初五有集开市,后人讹称武基,更有大小武基之分。 此地离皇城尚有数十里地,多是本地居民,也有不少各地流民,以村庄形式分散而居。村集上有一条长街,两旁青砖白瓦,倒是颇有几分雅境。 长街上的一座府宅里,前院种着几颗高达五丈的水榆花楸,虽已将冬至,但树上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仿佛春天。 此座府宅有三重院落,四进四出,房屋十二间,有的是悬山顶,有的是庑殿顶,在五集村已算得上是大户了。 付楚醒来的时候,就从窗外看见了那高大挺拔的水榆花楸,还看见了树下一座三角攒尖的凉亭里,绛云正在给望蝶琪梳理发丝,周八斗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她们,仿佛已经痴醉。 付楚感觉自己的精神和体力好了很多,便出了房间。周八斗见他出来,起身笑道:“你起来了。” 付楚道:“多谢几位相救。”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周八斗道:“不必挂齿,之前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付楚当然知道他说的“误会”是什么。 付楚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要救我?” 周八斗道:“因为有人想要救你,所以我们就去了。” 付楚更是疑惑:“什么人?” 周八斗笑道:“日后你自会知晓,若是有机会,你会见到他。” 付楚道:“他说的话,能让你们二位也听从?” 周八斗看了看望蝶琪,道:“千越庄一战,我们死伤很大,本是想和琪琪从此隐匿江湖,但他找到我们,给了我们希望。” 望蝶琪忽道:“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们重新充满希望,能让我们都听命于他,那这个人就一定是他。” 付楚叹道:“我真想见见他,好好谢谢他,因为他一定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 周八斗道:“他不仅很有魅力,而且你要是见到了他,你也会觉得,能和他在一起共事,实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付楚却问到:“如果我没记错,昨日去大理寺的并不止你们俩人。” 周八斗道:“当然少不了jx霹雳堂的火药,不然我们也逃不出来。” 付楚有点惊讶:“jx霹雳堂素来与朝廷关系密切,火药去向把控严密,一般人可是绝对没法子弄到这么多火药。” 周八斗道:“一般人没法子,但雷震天总该有法子。” 付楚惊叹道:“你是说,昨日在墙外的人,是jx霹雳堂堂主雷震天?” 周八斗点头道:“江湖中绝没有第二个雷震天。” 付楚道:“是不是还有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望蝶琪笑道:“那时你已是快死的人了,眼皮子都睁不开,怎么又会知道是个女人。” 付楚轻轻笑道:“我的确没看着,但是一个男人是没有那种香味的。” 望蝶琪笑得更欢乐了:“想不到你这鼻子倒是挺灵的,平日里肯定闻了不少女人吧。” 付楚道:“你就莫要取笑我了,她替我挡了一剑,我总该要知道人家姓甚名谁,也好亲自拜谢。” 望蝶琪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我们也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都称她牡丹姑娘,听说是fj东山岛来的,昨日离开大理寺后,便和雷震天去了小清凉山。” 牡丹姑娘,多么美丽的名字。 付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问到:“我的剑呢?” 望蝶琪看向周八斗,周八斗道:“花落剑被扣押在大理寺,一时半会怕是取不出来了。” 付楚有些难过和无奈,跟随自己七年的花落剑,终究还是离开了自己。 周八斗道:“据说花落剑上刻的是一朵牡丹?” 付楚苦笑道:“正是。” 周八斗道:“你身体尚需休养,这几日歇在这里,每日定时服用少林寺的大力丸和荣筋丸,我和琪琪亦会助你运气排毒,若无意外,四五日即可痊愈。” 付楚本想再问这大力丸和荣筋丸又是怎么从少林寺弄来的,但觉得似乎也没必要问了,他已慢慢知晓周八斗和望蝶琪背后的那个人或是组织,绝非等闲之辈。 自十月二十八日午后离开lz县青红山庄,何琴、何将军、何沿、荆歌和小飘五人分乘两架舆马一路南下,到了徐州后弃车马而登上大船,沿京杭运河顺水而下,众人终于在冬月十五日抵达杭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杭州自古是江南重镇,尤自南宋迁都至此后,城垣大肆扩展,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即皇城,方圆九里,环绕着凤凰山,北起凤山门,南达江干,西至万松岭,东抵候潮门,在皇城之内,兴建殿、堂、楼、阁,还有多处行宫及御花园。外城南跨吴山,北截武林门,左连西湖,右靠钱塘江,气势宏伟。设城门十三座,城外有护城河。 何家坐落在吴山脚下,北邻宝成寺,南近白马庙,西靠吴sd畔城中河,占地十亩,房屋鳞次栉比,重檐庑殿,卷棚歇山,气势恢宏。 但是,出门迎接何琴众人的除了她的母亲沈湘兰,还有一列都司骑兵共计二十人,领头的是zj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汪奇骏。 除了都司的人,还有一个约莫二十五岁的白衣人出现在府中,令何将军颇为差异。 他赫然竟是华山掌门秦崤之子秦雀! 问询得知,乃是zj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大人李全受hn承宣布政使赵浩雷之托,命汪奇骏率兵守护何家,以防满城坛对何家有所不测。 这些时日秦雀正好在苏州府办事,亦是收到姐姐秦飞飞传书,前来何府照料。 这些安排正是上次付楚在洛阳见得赵浩雷时,赵浩雷和秦飞飞口承之事。 此夫妇二人果然十分关心付楚,办事迅速有力。 何府除了何将军、沈湘兰和何琴三口之外,还有男丁十二人,婢女二十二人,负责日常起居外,还要打理何府内外交情往来与租佃税赋事宜。 杭州最著名的豪府有三家,除了何府,还有便是武林门的欧阳水庄,以及西子湖畔的慕容山庄。 何府有名,除了因为何家在城西古墩、西溪一带拥田富有,又与湖州府经营纺织贸易的缘故外,更是与何将军的威望离不开。 ; 第六十一章 何将军 ?何将军原名何大牛,湖州安吉人。湖州纺织发达,他是染坊染娘的儿子,父亲早逝。在他十三岁那年,染坊东家将其母亲奸杀,后又纠结众人欲杀死他灭口,不料何大牛身怀武艺,力大如牛,竟一人杀进东家,留下老幼妇女活口,将所有男人屠杀殆尽,更是把东家断手断足断命根,浸死于染缸。 此案惊动湖州府衙,全城通缉何大牛,何大牛偷了些银两,将妹妹何沿安置在嘉兴桐乡县的姑姑那里,后逃命到杭州,各种机缘巧合之下,被慕容山庄庄主慕容上水收留,慕容上水同情何大牛遭遇,收他做义子。 慕容上水可不是等闲人物,江湖七大帮派都与他有渊源,官商通达,只用了不到一年工夫,便将何大牛在湖州犯的事抹灭地干干净净。 慕容上水要为他改名换姓,但他坚决不改姓,慕容上水也不生气,反而高兴,觉得他是个性情坚定倔强之人,便为他起名“何将军”。 何将军在慕容山庄呆了整整十三年,习得一身本领,更因为慕容上水的缘故,结识江湖各大帮派,平日里多行仗义之事,渐渐有了声名。 但这十三年里,有一件事情却让他头疼不已。 确切地说,是一个人。 她就是慕容上水唯一的女儿慕容小清。 慕容小清大何将军一岁,性情孤傲,行事霸道,极其排斥何将军,容不得他留在慕容山庄,夺她父爱。更是数次谎称何将军要非礼于她,欲以此激怒慕容上水,将何将军逐出山庄。 但在何将军二十六岁那年,慕容上水意外中毒身亡,慕容小清得知父亲猝死,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月没有出门,更是时常不吃东西,悲伤至极。 何将军办完丧事,欲陪在慕容小清身边,因为他知道她即使厌恶自己,但对父亲的感情却是极为深厚。哪知她竟扬言是何将军害死父亲,只要何将军一日不离开慕容山庄,她就一日不出房间的门半步。 何将军无奈,在义父灵位磕地四千六百五十五拜,磕晕了就叫家丁泼醒自己继续拜,脑门血肉模糊,晕倒数次,足足磕了六个时辰,致意在慕容山庄的四千六百五十五个日子,以表对慕容上水的感激之情和无尽悲切。 慕容小清得知此事,命人赠与何将军以慕容上水的藏剑“客犬剑”,并从此与何将军形同陌路,生死不往。 何将军离开慕容山庄,回到湖州,加入纺织商贸,时常往来江南各地。而立之年,在杭州西郊购置大量田地,并和散花门千金沈湘兰成亲,次年生得一女名唤何琴。 几年后兴建了如今的何府,广邀天下豪杰至交。 也往慕容山庄送了请柬,但却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自从慕容上水去世后,慕容小清断绝了慕容山庄一切的交往,也极少出门,人们只有在每年一度的西湖灯会和保俶塔祭天大典上才能见到她。 何将军三十七岁那年,经七大帮派和江湖众议,他新任天下武盟盟主之位,轰动杭州,风头一时无两。 但五年之后,也就是距今七年前,何将军右手突然染病麻痹,使不出力,不得已退出武盟。也就在那年,散花门门主沈聪聪,也就是沈湘兰的长兄,忽然对何将军夫妇提出挪款十万两的要求,却不给任何理由,直接导致沈氏兄妹关系的决裂。 位于武林门的欧阳水庄与何府、慕容山庄都不一样。 欧阳世家是一个极大的家族,数代人经营杭州水运近百年岁月,更有纺织布料、书画玉器、勾栏青楼等等诸多生意,乃是杭州城家喻户晓的豪族。 五十岁的欧阳锦,是欧阳世家中最具实力的一个家族成员。 欧阳水庄便是欧阳锦的宅邸。 欧阳锦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但长子欧阳流水四年前死在滇北灭门手中,三子欧阳流图上月惨死扬州,只剩次子欧洋流雨,以及长女欧阳淞月、小女欧阳晓溪。 欧阳流雨今年二十二岁,在杭州协助欧阳锦处理大小事务,尚未成亲。 欧阳淞月二十七岁,嫁至绍兴府。 欧阳晓溪十六岁,在严州府跟她姑姑欧阳玲学习音律。 要说起这欧阳锦与何将军的关系,也是颇有些复杂。 何将军在慕容山庄之时,因为慕容上水和欧阳世家有些交情,他又与欧阳锦年纪相仿,倒是颇为投机。但后来何将军被慕容小清逐出慕容山庄,加入纺织商贸,发展极快,严重影响了欧阳世家长年积累下来的纺织生意布局,引起许多冲突。 欧阳锦更是将十几年前湖州染坊血案重提,报至湖州府衙,一时之间给何将军造成不少麻烦。但年月已久,湖州知府都已换了好几任,又顾虑何将军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只是问询几句后便不了了之。 欧阳锦的三子欧阳流图今年刚到弱冠年纪,早就对何琴爱慕已久,欧阳锦爱子心切,曾经倒是派人去探寻过何将军之意,何将军也没拒绝,却是完全要看女儿心思。 何琴自是不同意,并向父亲道出她早已有心爱之人。 何将军一再问询才知道,原来何琴的心上人是武夷山人的弟子付楚。 他和武夷山人程关易交情甚好,七年前天下武盟异变难测,帮派混乱,何家陷入种种纷争,为避不测,他还把何琴送到熙春山,让程关易多加照料。 估摸着就是在熙春山的两年时光里,让何琴对付楚产生了依赖和感情。 既然是程关易的弟子,何将军自然是十分放心,也就回绝了欧阳锦。 孰料欧阳流图因此由爱生恨,几次三番闯入何府要向何琴提亲,两家关系愈发紧张。 只可惜,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自古往今都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如果这种爱意失去控制,进而引发各种可怜可悲的结果,实在是令人唏嘘。 欧阳流图之死,谁该负责呢? 铁大山,何琴,还是小双? 也许只是他自己罢了。 冬月十六,冬至,阴寒。 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在江南水乡,有冬至之夜全家欢聚一堂共吃赤豆糯米饭的习俗。相传,共工氏有不才子,作恶多端,死于冬至这一天,死后变成疫鬼,继续残害百姓。但是,这个疫鬼最怕赤豆,于是,人们就在冬至这一天煮吃赤豆饭,用以驱避疫鬼,防灾祛病。 除了赤豆饭,杭州百姓还兴食桂圆烧蛋和番薯汤果,据说它们分别源自嘉兴府和宁波府。 今日吴山祭祀,何将军携众家眷,带上赤豆饭、桂圆烧蛋和番薯汤果等等食物祭品,一早便上了山。 何将军早年在吴山青衣洞为生父生母和慕容上水立了牌位,逢年清明、冬至二节都要上山拜祭。 青衣洞在何府西北方向,经宝城寺和观音洞,径直上山即到。不到巳时,祭拜完毕,何将军让何琴带荆歌和小飘游览吴山,其余众人下山回府筹备冬至节庆。 谁言青门悲,俯期吴山幽。 吴山地处西湖东南,山势绵亘起伏,伸入城区,右带钱塘江,左瞰西湖,为杭州名胜。 青衣洞在吴山正中位置,何琴三人往北游山,可到城隍阁、汉卿旧居、有美堂和上八眼井等景物,然后下山绕河坊街与城中河畔,回到何府。 巳时三刻,他们到了有美堂。 北宋嘉佑年间,梅挚离开京城赴任杭州,宋仁宗作诗《赐梅挚知杭州》,为表达对天子赐诗的感激,则在吴山建造了览胜赏景的“有美堂”,并特意请欧阳修写一篇文章《有美堂记》以志纪念。 ; 第六十二章 吴山之遇 ?若是以往,何琴必在有美堂逗留一番,但现在却想速速离开。 因为她遇见了一个人。 欧阳流雨! 欧阳流图之死,让何琴心里颇有不安,若是欧阳流雨问询起来,倒是不知如何答复才好。 但欧阳流雨却叫住了她。 他朝她走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年纪的高挑男子。 欧阳流雨笑道:“听说你去了邺城?” 何琴道:“不错。”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 “这两位怎么以前没有见过?”他看向荆歌和小飘。 “我的朋友。” “赵兄,这位便是何府千金何琴姑娘。”欧阳流雨跟他边上的男子说到。 那男子哈哈一笑,道:“早就听说何琴姑娘美貌无双,才艺出众,今日见得姑娘,果然是秀美佳人,让赵某敬仰。” 何琴道:“幸会。” 那男子道:“我叫赵麒,取麒麟之麒,日后得闲,定会到何府拜见。” 何琴道:“欢迎。” 欧阳流雨道:“你不必为小图之死而有不安。” 何琴心里一阵紧张,答不上话。 欧阳流雨道:“小图犯错太多,尤其是勾结灭门设计害死大哥,父亲后来知道此事时,小图已经死于扬州,不然他要是回到杭州,怕也要受到父亲重罚。” 何琴感到很震惊,她没想到欧阳流水受害灭门,和欧阳流图竟然也有干系。 欧阳流雨道:“可否介绍这两位朋友认识?” 荆歌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素衣,却挡不住她的秀气美貌和发育良好的身材。 这样的一个美丽少女,总会让人多看几眼。 何况像欧阳流雨和赵麒这样尚未成亲的公子少爷,要是不和荆歌说上几句话,心里简直难受得要命。 荆歌道:“我叫荆歌。” 小飘道:“小飘。” 欧阳流雨笑道:“荆歌姑娘人长得漂亮,名字也好听至极。” 何琴不想和这两个公子爷多有纠缠,便道:“两位公子请自便,我们要下山回府了。” 两人本欲和何琴同行,被何琴婉拒,再欲说话,但何琴已拉着荆歌和小飘转身走了。 欧阳流雨道:“少主,这两个妮子可有看上的?” 赵麒阴笑道:“何琴矜持漂亮,荆歌可爱细嫩,都好得很!” 欧阳流雨道:“我三弟死在他们手上,还真以为我们欧阳家不找他们算这笔账,哼!” 赵麒道:“莫急,何家已是强弩之末,要找他们算账,那也得拿回些有用的东西。” 欧阳流雨道:“少主的意思是?” 赵麒道:“除了城西的田地,还有何家的四十三家绸庄,要尽数拿下,但今日看来,最重要的是这两个漂亮的妮子,一定要弄来给我们好好玩玩!” 欧阳流雨嘿嘿一笑,道:“妙极妙极!” 何琴三人回到家中,已是正午。 家中多了许多人,全是何家绸庄各分店的掌柜和一些佃农。 秦雀与小飘同龄,他们四人在何府的融云厅用餐,说话之间,也渐渐熟络不少。 原来秦雀在苏州府也并非办事,而是为了逃婚。 而他逃婚的对象,赫然竟是大理寺少卿殷苏苏! 秦崤与朱庭算是旧识,殷苏苏一直跟在朱庭身边,今年已有二十七岁,却因殷苏苏一向孤傲冰冷,未有成亲,后秦崤与朱庭商议,让秦雀和殷苏苏结为夫妻。 殷苏苏虽是性情高冷,但对朱庭的话言听计从,不敢违逆。 可秦雀是自小野性,一听到大理寺少卿的名头就头大,又打听到殷苏苏的性情为人,且比自己还长两岁,深知自己是绝对伺候不了,极力反对。 秦崤只此一个儿子,平日宠惯,但婚姻大事,又关乎有重大利益牵系,由不得秦雀胡来,秦雀反对也没用。 秦雀只好私自逃离华山,远赴三千里之外的苏州府。 前两日接到秦飞飞传书,让他协同zj都司办事,听从李全安排,却不知是何事,不过他以前倒也听姐姐的话,又闲来无事,便到了杭州,才知是要监护何府。 昨日秦雀乍见何琴时,又是惊喜又是心慌,就好像见到了久违的恋人。 要是殷苏苏也能像何琴这般温婉美丽,自己又怎么会逃婚呢! 未时一刻,天气暖和了些,外面已有些许阳光。 何府的掌柜和佃农们似乎没有马上离开的迹象。 秦雀来了杭州几天也没去过哪里游玩过,简直就要闷坏了。 何琴和荆歌在房里歇息,秦雀邀上小飘在外边走走,但不敢走远,二人便围着何府墙外的小径踱步。 秦雀问小飘:“你觉得满城坛真会对何家下手?” 小飘道:“听说十雪也是中了童心铨的局,他已经毁了蛇帮和千越庄,接下来必定要全力对付童心铨,杭州这边,也只能拿来威胁我们,但却是绝不敢再轻易动手,否则十雪不仅腹背受敌,还要趁了他人的渔翁之利。” 秦雀道:“你是指欧阳锦?” 小飘道:“正是,七年前的天下武盟就是被十雪解散的,十雪想要对付何将军,无非是想要打通京杭商贸的控制权,但杭州还有势力深厚的欧阳世家,此时的满城坛已经受到朝廷监察,童心铨又是皇帝身边的人,只怕十雪有心无力了。” 秦雀叹道:“蛇帮落得如今境地,既是十雪的有意而为,也是童心铨的处心积虑,要对付这两大势力,真是困境重重啊!” 小飘心情沉重,道:“也不知帮主现在在哪里,如今只能慢慢积蓄力量,且看满城坛和童家谁生谁死,到时我们才有机会东山再起。” 秦雀道:“童心铨虽位居武英殿,但江湖传闻,满城坛多年来与各路官要勾结,有一个十分庞大的利益网,恐怕包括蛇帮、千越庄、何家在内,都只是他们计划之一二,如果还有更大的阴谋,童心铨未必能占便宜。” 小飘有些愤怒,道:“洪熙帝在位不到一年即病亡,如今的宣德皇帝也才即位不到三年,天下看似太平盛世,可朝廷骨子里已经腐朽,官商利益复杂,就算没了童心铨和十雪,也会有别的人冒出来替代他们。” 秦雀苦笑道:“就算再换一个皇帝,也是这般局面罢,天下积弊,人心逐利而已,倒不如看得潇洒一些,活得快活一些。” 小飘的思绪有些躁乱,他的处境秦雀未必能真正理解。 秦雀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喜欢荆歌?” 小飘被这问题问住,忽地脸上有些发热,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秦雀道:“一说到荆歌,你脸都发红,还说没有?” 小飘道:“那是因为你问得突然!” 秦雀哈哈笑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小飘犹疑片刻,道:“你可莫要让她知道!” 秦雀道:“我想她早就知道了。” 小飘惊道:“这可怎么办?” 秦雀道:“那岂不是正好,她又没有拒绝你,若她也喜欢你,那可真是让我羡慕至极啊!” 小飘道:“你放着殷苏苏不要,就别来挖苦我了。” 秦雀无奈道:“殷苏苏,听着名字柔弱无骨,却是个冰山锥子,我哪受得了!” 二人言谈之间,已到了何府西面的吴山脚下,抬头望去,山腰脚处有云影亭和白鹿亭。 见小飘没有答话,秦雀本想再细探何琴的情况,刚要说话,却被小飘拉住,示意让他安静。 小飘拉着秦雀躲在墙外一片树丛边,指向白鹿亭的方向,低声道:“有人!” 吴山上由江湖汇观亭南下大约百十步,在山脚处有一方形水池,面积微小,长年小涸,谓之白鹿泉。白鹿泉旁的一处小亭,便是白鹿亭。 因为是何府后山,平日里这山脚下甚少有人来往。 但此刻白鹿亭下却站着三个人。 ; 第六十三章 三大杀手 ?秦雀和小飘看清楚这三个人的面目时,都极为震惊。 左面那人脸上有条刀疤,背着一把斩马刀,正是关西刀客柳金刀。 中间那人一身墨绿长袍,手持金骨画扇,长得颇为俊气,正是玉面书生白化骨。 右边那人却是个三十左右的女人,皮肤黝黑,横眉怒脸,好像天生就满腹仇恨,腰缠一根乌藤鞭,正是梧桐娘子李梧桐。 这三个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杀手,之所以会出名,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杀人方式,那就是提前十天告知要杀之人,好让他们有时间安排后事。 而且他们杀人的方法,千奇百怪,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有的凌迟分尸,有的千刀万剐,有的活剥入瓮,惨不忍睹。 也有的光鲜体面,锦衣玉床,面容安详,仿佛对于他们来说,死,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是一种美好的体验。 杀人,对于柳金刀、白化骨和李梧桐来说,是一种生活艺术,是一件神圣的使命。而至于怎么杀死一个人,那就要看他们对目标的喜好了。 但能请得起他们的人却不多。 其中价钱最高的是玉面书生白化骨,杀一个女人二十万两,杀一个男人十万两,不满十岁不杀,已过花甲不杀。 柳金刀和李梧桐的价钱持平,不分男女老幼,一律五万两一个。 能把这三位一起都请过来的人,天下也寥寥无几。 但是,他们已在一起! 他们不但在一起,而且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眺望着眼前庞大的何府,似乎在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正在考虑从哪里开始下手为好。 秦雀和小飘纵有熊心豹子胆,此刻也是大气不敢喘一声。 那三人的武功,天下没多少人见过,而且见过的都已经死了。 他们在白鹿亭又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后见白化骨不知说了句什么,三人才上山离开。 秦雀和小飘立即赶回何府,见到何将军时,已近酉时。 阳光又褪了去,天色开始阴暗,凛冬将至,寒意四起。 白日聚集在何府的各绸庄掌柜和西郊佃农们都已离开,何府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唯有家丁们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冬至的夜宴,还带着些许的热闹。 三大杀手探视何府之事,让何将军的心里再次蒙上阴影。 是谁请他们来的? 目的是什么? 此三人在过去的十年里,共杀死二十七人,无一失手。 若他们的目标是何将军,纵然有都司保护,怕也防不胜防。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三人绝不是满城坛请来的。 满城坛本身就是个极为庞大的暗杀组织,在所有行动中从未有过外人参与。 这是十雪的自负,也是十雪的实力! 何将军思忖良久,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冬月十七,天气阴冷,白雾弥漫,寒风微起。 欧阳水庄。 武林门位处杭州城北运河旁,西接桃花河与西湖相望,亦称余杭门。傍晚时分,樯帆卸泊,百货登市。入夜之后,篝火烛照,如同白日。加上游人集宿于此,熙熙攘攘,人影杂沓,形成热闹的夜市场面,素有“北关夜市”之称。 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至今。青苎受风摇风影,绛纱笼火照青阴。楼后饮伞联游袂,湖上归人散醉襟。圜圚喧阗如昼日,禁钟未动夜将深。 欧阳水庄与武林门隔河相望,西南两面临河而建,正好处在京杭运hn下往东的拐角东位,占地八亩,歇山重檐,八角攒尖,蔚为壮观。 何将军、秦雀、小飘、汪奇骏四人到达欧阳水庄,正当巳时正。 他们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 却没有想到,欧阳水庄内哭喊声连连,悲痛至极。 他们一进庄内,就被数十家丁包围,为首的欧阳流雨更是面目狰狞,好像恨不得要把他们吃了一般。 欧阳流雨怒道:“好你个何大牛!” 何将军心里震惊,他已猜出几分状况。 但他表情镇定,道:“雨公子,发生何事?” 欧阳流雨气得发抖,道:“你杀了我爹,还要问我怎么回事!” 其他几人听得此话,惊骇不已! 欧阳锦死了! 何将军顿生悲意,急道:“你爹在哪?快让我瞧瞧!” 欧阳流雨一心认为他父亲是何将军派人暗杀,哪还受得了何将军在这假惺惺地客套,大喊一声“我要杀了你!”便举剑冲向何将军。 何将军一躲,抓住欧阳流雨后襟,瞬即夺剑。 众家丁正要齐围上来,却听得一个声音喊道:“住手!” 小飘认得这声音,正是昨日在吴山有美堂遇见的赵麒。 也不知这赵麒是何许人,竟然喝住了这群家丁,就连反抗的欧阳流雨也不动了。 赵麒自人群外走过来,道:“放人。” 何将军见这青年口气不凡,也无心伤害欧阳流雨,便放开了他。 何将军道:“快带我去看看你爹!” 欧阳流雨看了赵麒一眼,却不答话。 赵麒道:“他们三人是你请来的?” 何将军愣住,道:“白化骨、柳金刀、李梧桐?” 赵麒冷笑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你不承认?” 何将军道:“我是知道,但不代表就是我请来的。” 赵麒道:“你怎会知道?” 何将军道:“因为他们昨日已来过本府探查。” 赵麒道:“看来欧阳锦前辈只是头一个。” 何将军道:“你是说,我也是他们的目标?” 赵麒道:“除了你,也许还有更多人。” 何将军道:“锦兄何时被害?” 赵麒道:“半个时辰前。” 何将军道:“你怎么确定是被那三人所害?” 赵麒冷笑道:“若是以前,他们单独行动,必会提前十日告知被杀者,算是规矩,但这是他们第一次联手,却没了那规矩。” 何将军道:“这次有了新规矩?” 赵麒道:“不错,他们联手的新规矩,就是在死者身上刻上他们的名字!” 何将军叹道:“锦兄定是去地痛苦至极!” 赵麒道:“你们来欧阳水庄,是为此事?” 何将军道:“正是,此事不像满城坛行事,我还错以为是锦兄,正想前来说解,毕竟我和锦兄尚不至于如此动念生死,哪知他竟先被害了!” 赵麒道:“你可知谁最想你和欧阳锦都死?” 何将军道:“想要我死的人不少,想要锦兄亡的人自然也有,但要我们两个都死,那此人必有极大阴谋!” 赵麒道:“你认为会有什么阴谋?” 何将军道:“我的名下有西郊田地和三府绸庄,锦兄更是一生经营苏杭水运,绸布生意遍及zj南直隶,要杀我们之人,必是要夺去我们的生意。” 赵麒道:“说到水运,据闻最近几年镇江府水龙帮势力大起,上个月更是趁蛇帮倒下之际,夺取扬州河段。” 何将军道:“不错,前些时日我们自徐州南下,一路上的船只插满了水龙帮的旗子,这几年他们亦驻据常州,一直想占领苏杭河段,和锦兄发生过不少矛盾。” 赵麒道:“最要命的是,水龙帮的背后,是童心铨父子。” 何将军道:“你的意思是,白化骨三人是受童心铨指使!” 赵麒道:“龙江烧要的是水运,但童心铨要的是整个江南!” 何将军道:“你是何人?” 赵麒道:“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雨公子的朋友,也是李全的朋友。” 何将军道:“白化骨三人,我们要联手有个对策。” 赵麒道:“要对付他们,我们需要找一个人。” 何将军道:“谁?” 赵麒道:“你姐姐,慕容小清。” 何将军怔住,道:“清姐姐!” 赵麒道:“不错,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把你赶出慕容山庄的慕容小清。” 何将军道:“我已多年未见她,慕容山庄也早已不问江湖中事,为何此次一定要找她?” 赵麒道:“因为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白化骨、柳金刀、李梧桐都有过一次失手,那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 何将军道:“你是说,他们三人都曾接到过暗杀慕容小清的任务,但都失败了。” 赵麒道:“是的。” 何将军道:“谁要杀她?” 赵麒道:“你。” 何将军惊诧,道:“我?” 赵麒道:“是的,只有你有杀她的动机。” 何将军道:“她也认为是我?” 赵麒道:“所以你要去找她,让她不要误会你,而且还要去求她帮个忙,怎么对付那三个人。” 何将军道:“但我们已有二十三年未见,她也不想再见我。” 赵麒道:“你们都已是知天命之年,再不相见,不怕以后后悔吗?” 何将军沉默不语,仿佛心事积重。 赵麒道:“你去见欧阳锦一面吧。” ; 第六十四章 慕容山庄 ?欧阳水庄,庸逸居。 此处是欧阳锦独自晨阅之居所,每日辰时都会一人在此。 此刻,他端坐在一张南官帽椅上,头发有些散乱,像是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打理。和着一件狐裘大衣,面容安详,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赵麒道:“这是玉面书生白化骨的手法,被杀之人没有挣扎,死时毫无察觉。” 何将军看着这个与自己斗了半辈子的半百老人,黯然神伤。 他走进一看,欧阳锦的手背上刻着一把画扇、一把斩马刀、一根鞭子,纹路细微却清晰,血迹已被擦干,仿佛天生就在这只已苍老的手上。 冬月十七,申时,西子湖畔。 午后的天空明朗了一些,连北风都不那么寒冷了,几缕阳光斜漏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风轻拂着岸边杨柳,正是泛舟西湖赏玩风光的好时候。 西湖三面环山,约有百顷,绕湖一周三十里,湖中被孤山、白堤、苏堤分隔,分作几片水域。 其中最西面有一片水域,夹在岳湖和南湖中间,称作西里湖。 西里湖西邻月桂峰,月桂峰脚下,离西里湖半里处,一座山庄浮隐于山林间。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青山绿水,慕容山庄。 何将军下了马,看着那古铜色的庄门,心中旧情翻涌,伤感不已。 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扎着一头乌黑的辫子,俏皮可爱。 何将军未曾见过她,便问她的名字。 小女孩打量着何将军,哈哈一笑,道:“我认得你!” 何将军倒不惊讶,认得自己的人很多。 谁知小女孩却忽然很生气,怒道:“你就是那个无情无义的臭牛!” 何将军哑口无言。 小女孩又道:“你来这里作甚?” 何将军道:“来拜见你们庄主。” 小女孩道:“哎呀,打我出生起就没见过你来过慕容山庄,你今天怎么这么好的兴致啊?” 何将军苦笑道:“不是我不愿来,是你们庄主不愿见我,之前叫人送了几次请柬,连门都不让进啊。” 小女孩又笑了,道:“既然都不愿见你,那你还来作甚?” 何将军道:“这回出了大事情,我想请她帮忙。” 小女孩咧嘴道:“你还真是不害臊,都几十年没交情了,好意思要帮忙嘞!” 何将军道:“天色也不早了,就麻烦姑娘去通报一声吧。” 小女孩道:“我娘是不会见你的,你还是快回去吧!” 何将军一阵惊讶,这小女孩竟是慕容小清的女儿! 慕容小清什么时候成亲的,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何将军惊讶之余,又满是自责,怪自己太过计较慕容小清当年的排斥,却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生活。 何将军道:“慕容小清真是你娘?” 小女孩白了他一眼,道:“不是我娘,难道是你娘啊?” 何将军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呢?” 小女孩似乎好不耐烦,道:“就你话多,说了不见你就不见你,你还是快回去吧!” 说完,小女孩推着何将军出门外,正要关上大门。 却听见一个老叟的声音道:“晓若,不得无礼!” 何将军一阵惊喜,因为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抬头望去,山阶上一个老叟正施步而来,何将军仔细一瞧,激动不已,那老叟不是别人,正是慕容山庄的老管家慕容鹤。 慕容鹤要比何将军年长二十余岁,如今已是耄耋之年。 小女孩一见慕容鹤,也不管何将军了,跑去慕容鹤身边,搀住他的手。 何将军喜道:“鹤叔!” 慕容鹤笑道:“小何,你来了。” 他的声音几乎没变,依然醇厚有力,又温润如玉。 何将军道:“鹤叔,我来了,你可还好,清姐姐可还好?” 慕容鹤道:“都好都好。” 小女孩忽然道:“不好不好,最近娘可不开心呢。” 慕容鹤却笑道:“那还不是让你给气的。” 小女孩一嘟嘴,不说话了。 何将军道:“这位姑娘是清姐姐的孩子?” 慕容鹤看着小女孩,道:“她叫慕容晓若。” 何将军本想再问,却被慕容鹤的眼神制止。 慕容鹤道:“你想见庄主,必是有要事。” 何将军道:“她还可见我?” 慕容鹤沉凝一会,道:“你随我来。” 三人沿着台阶上了山庄,一路上何将军的内心感慨万分。 慕容山庄还是当年的模样,一树一木,一屋一景,仿佛在等待着故人回来。 申时正一刻,讲武堂。 何将军与慕容小清分别坐在东西两侧的太师椅上。 两个人的讲武堂,就像回到当年慕容上水传武时的时光。 “我以为你不肯见我。” “纵不想见你,却也不愿你死。”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比你知道的还要早些。” “你自然有办法知道。” “你明白就好。” “你何时成亲的?” “我没有成亲。” “那晓若她?” “十二年前被人遗放在门口。” “她很可爱,也很调皮,像最初见你时的模样。” “看来那时我的确让父亲头疼。” “听说她让你操心了。” “孩子都让人操心。” “你为何不成亲?” “这样挺好。” “你一人独居山庄,怎么会招惹到别人?” “没有。” “你真的认为白化骨、柳金刀、李梧桐三人是受我之命,来杀你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我知道不是。” “那会是谁?” “没有人派他们来,是他们不请自来。” “为什么?” “慕容剑谱。” “什么时候的事?” “九年前。” “他们有没伤害到你?” “我还活着。” “听说他们的武功很高,所有任务无一失手,但你赢了他们?” “你不相信?” “以前你我一起在讲武堂练武,父亲总责怪你学艺不精,让你心里难受。” “以前自恃清高,傲慢无礼,让父亲受累了。” “现在你有把握胜他们?” “九年前,他们分别而来,如今却在一起,何况这九年他们的武功定又精进很多,而我却老了。” “我亦是担忧你,不管怎样也不能让你出战。” “那你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你肯见我,我已满足。” “白化骨三人此次前来,除了你和欧阳锦的性命,还有一个目标。” “谁?” “周忱。” “越府长史周忱?” “正是。” “你可知幕后指使?” “童心铨。” “果然是他,先是联合水龙帮夺得苏杭运河段,再控制整个江南的纺织商贸,以及暗中操控田赋税收。” “你还算不笨。” “为何要杀周忱?” “江南各府是朝廷重赋之地,数十年来一直税收混乱,百姓困苦,只负重税之名,而无征输之实。” “这中间除了田赋制度混乱、文书朝令夕改、运输艰难等诸多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便是朝廷与地方的利益争夺。” “所以朝廷让周忱名为坐镇越府,实则深察江南民情,整顿田赋。” “这必然会触及地方私党利益,尤其是童心铨在整个江南的布局,所以要暗杀周忱!” “你比以前聪明了。” “欧阳锦今晨已被杀,我倒也死不足惜,只不过若是周忱被杀,恐怕整个江南都要受控于童心铨,百姓必是更加艰难。” “你自个多加小心,周忱我自会安排。” “你可千万别自己去冒险。” “你且先回去吧。” 何将军无奈,拜别慕容小清。 他随慕容鹤到了慕容上水的灵堂,跪地磕了六十九拜,才潸然离开山庄。 ; 第六十五章 应天府暗涌 ?何将军前去欧阳水庄和慕容山庄当日,冬月十七。 应天府。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凤凰台在应天府城内之西南隅,犹有陂陀,尚可登览。宋元嘉十六年,有三鸟翔集山间,文彩五色,状如孔雀,音声谐和,众鸟群附,时人谓之凤凰。起台于山,谓之凤凰山,里曰凤凰里。 凤凰台前有一条凤游巷,宽约十步,北连豆腐街,西面和南面都近邻秦淮河。 就在凤游巷和豆腐街相连之处,有一座庞大的宅邸,常日大门紧闭,甚少有人出入,甚至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附近的人俗称它为“鬼府”。 今日的鬼府依旧大门紧闭,高达丈余的围墙让外面的人完全看不到内中景象。 但今日的鬼府里,却至少聚集着一百个人!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去的。 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悲痛,时而严肃至极。 鬼府西南处有一连廊,连廊中间有一个房间。 此刻,这个房间里正坐着五个人。 正是残余蛇帮的骨干——黑蛇、李云剑、祁由髙、李亭、纪喆! 除黑蛇外,他们四人分别是盐司白蛇、水司青蛇、布司花蛇、地司赤蛇的副司,满城坛侵入扬州之时,他们分别带队正在各地办差。 鬼府是蛇帮幕后二十人四年前所建,当时蛇帮在扬州刚成立不久,为防不测,择应天府选址,以避祸乱。 鬼府构建,与千越庄朱色花界有些类似,表面波澜不惊,地下暗道重重,近日蛇帮众人正是陆续从各处暗道进入府内。 寒风凛冽,阴云遮天。 千年南京城也在为蛇帮悲鸣。 洪武十一年,hnsx两省十三家镖局合并,成立黄河十三总镖局,总镖头为原开封府振龙镖局总镖头黑天,后经过多年经营发展,俨然成为天下第一大镖局。 建文四年,永乐帝攻下南京,天下一片混乱,黄河十三总镖局镖银七十万两在庐州府被劫。 永乐五年,黄河镖局又在河间府失银五十四万两,当年解散! 永乐末年,黄河镖局后人齐聚扬州,成立蛇帮。 黑蛇乃是黑天之孙,但在二十一年前黄河镖局解散时,不到十岁的他随父黑匡过着隐居生活,后来黑匡病逝,黑蛇才出来江湖走动。 洪武十七年,jxzj两省与南直隶三十三家镖局合并,成立江南三十三总镖局,总镖头为原应天府镇南镖局总镖头仇午鹰,与黄河镖局分庭抗礼。 如今的江南镖局总镖头仇患正是仇午鹰的四子,但二十日前于千越庄,已死在十雪之手。 黄河镖局的两次失银事件和最后解散都是满城坛所为,江南镖局如今亦是处处受制于满城坛。 这让本应天生就是对手的蛇帮和江南镖局,反而联结在了一起。 十雪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所以,黑蛇五人做了一个决定。 去找仇午鹰! 先让童心铨和十雪争斗,等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再联合江南镖局夺回扬州,亦解江南镖局多年受制之困! 就在当日,他们也收到了花蛇发自扬州城的传书。 “近日依旧,监控严密,欲夺苏杭水,八卦未有行迹,我欲前来,叶子留此。” 此书之八卦,乃指满城坛,叶子便是春华苑的柳叶姑娘。 黑蛇心想,有了童厉做靠山,水龙帮果然嚣张,刚拿下扬州,又要进苏杭。 布司花蛇为蛇帮的纺织贸易做出过巨大功劳,短短四年内便铺开了hn湖广两省及南直隶众府州的生意。 蛇帮虽有经营水运,但陆路运输还是要靠江南镖局。 所以花蛇是六大蛇王里接触江南镖局最频繁的人。 黑蛇回书给花蛇,令他二日内赶到鬼府。 冬月十九,寒风凛冽,阴云遮天。 南京城墙之清凉门,清凉山脚下,江南镖局。 仇午鹰斜靠在大院里的一张宽椅上,身上盖着一席棉被。 他已是耄耋之年,白发稀疏,身子清瘦,面容苍老。 唯有一双依然有神的眼睛,证明着他并未因为老去而腐朽凋零。 四十三年前,而立之年的仇午鹰统领镇南镖局,时当黄河镖局称雄天下镖业,江南各府的镖门处境艰难,仇午鹰雄才大略,身俱谋武,召集江南三十三家镖门,共同成立江南三十三总镖局,实力大增,在黄河镖局虎口夺食,慢慢形成了南北二虎局面。 后来黄河镖局解散,江南镖局几乎一家独大,风光至极。 却不料,其中遍布凶险和暗战! 仇午鹰的长子仇泉在接任江南镖局总镖头第一天,就被暗杀。 他的次子仇昌又在押镖时惨死保定府。 他的三子仇峻资质平庸,难堪大任,所以后来由四子仇患接任总镖头之位。 命运似乎故意捉弄这位老人,让他晚年不得安生。 仇患又在邺城被杀! 此刻的仇午鹰,眼神中充满的不是悲戚,不是哀怜。 是愤怒! 是仇恨! 是坚强的意念! 此刻的仇午鹰,比四十三年前更加顽强,更加勇敢!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亲手砍下十雪的脑袋! 为他死去的三个儿子报仇! 他在等一个人。 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帮他,也一定能够帮助他。 一个女人悄悄走了近来,在仇午鹰身上又加了件厚厚的裘衣。 她叫仇珞,是仇午鹰唯一的女儿,已有四十六岁了。 几个兄弟常年在外押镖,父亲又身有伤病,仇珞一直陪在父亲的身边,至今未嫁。 她知道父亲的愤怒,也懂得父亲的痛苦。 所以她明白自己一定不能倒下,一定要积极地面对这一切变故。 江南镖局的大门开了。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慢慢地移步而来,犹如一缕清风。 清风徐来,酥人心脾。 仇午鹰的眼神忽然变得和蔼而亲近。 “你来了。”他的声音依然厚实。 “我来了。”她的声音犹如黄莺清吟,让人心醉。 “我知道你会来。” “我一定会来。” “来了,也一定要回去。” “来了,便不打算回去。” “我本不该这样做,我辜负了你祖父的托付。” “你不这样做,我也会来的。” “我知道,谢谢你。” “谢谢你。” 这一老一少,说着说着,竟各自流下两行眼泪。 女子又向仇珞道:“珞姨。” 仇珞微笑着道:“丹墨,两年不见,出落得更美了。” 女子道:“可是珞姨却慢慢老了,丹墨想念珞姨。” 仇珞摸摸她的头,道:“珞姨也想念丹墨。” 仇午鹰道:“有多少人?” 女子道:“徽州、宁国、太平三府共四百人听候命令。” 仇午鹰道:“很好。” 女子道:“蛇帮可有动静?” 仇午鹰道:“黑蛇若没死,他会来的。” 忽听一个声音道:“我还活着,我来了。” 仇午鹰露出久违的笑容,道:“你终于来了。” 只见门外走进两人,正是黑蛇和花蛇! 仇午鹰有些惊诧,道:“花蛇王也来了!” 花蛇道:“我也没死。” 仇午鹰哈哈笑道:“好好好!” 黑蛇见到那女子,道:“多年未见,西门姑娘落得好生标致。” 女子笑道:“黑蛇帮主也学会夸人了。” 此女子看似温娴淑雅,其实却是大有来头。 她的祖父西门文轩是仇午鹰故友,为江南镖局的成立不少奔走,武艺高深莫测,却痴迷丹青笔墨,一度穷困潦倒,常要仇午鹰接济。 西门文轩在徽州府创立书画派,教人学文习武,行侠仗义,经常得罪当地豪绅大户,后被官商联合追剿,被抓后惨遭刮骨之刑。 仇午鹰设法救出,但西门文轩重伤难医,临死前将时年只有七岁的西门丹墨托付给他,并嘱咐西门丹墨,不畏豪强,光大书画派。 西门丹墨在仇午鹰的暗中帮助下,重振书画派,发展至今已在徽州府、宁国府和太平府设有分派,令人敬仰。 但极少有人知道,书画派表面上是一个正统的门派,背后却是一个极其恐怖的组织! 西门丹墨亲眼看着唯一陪伴她成长的亲人西门文轩,被官府和豪强追杀,看着他被酷刑折磨后的样子,看着他死去时的万分痛苦,使得书画派的重建,从一开始就是为血腥的复仇而生! 十余年间,jxzj南直隶一带,死在书画派手上的贪官污吏、不法豪绅竟不下百人!而且个个都是受酷刑折磨惨死! 书画派行事极为隐秘,几乎从未被人追查。 何况书画派的院长西门丹墨,是一个柔弱文雅的年轻姑娘,无论谁见了都爱慕怜惜,决然不会在她身上想到任何黑暗的存在。 ; 第六十六章 三师会 ?几人寒暄几句,进了议事堂就坐。 此时忽听得大院传来马蹄声,有人喊道:“峻大哥回来了!” 不一会,议事堂门口便出现一人,正是仇午鹰的三子仇峻。 这也是他唯一活着的儿子。 仇峻今年三十有八,憨厚老实,自成亲后便没有住在镖局,在神策门南边置了宅子,每月都会携妻室往镖局回一趟,看望仇午鹰和仇珞。 仇午鹰一直以来对仇峻都不如对其他几人那般厚爱,因为仇峻无论武功谋略还是文书棋画,都实在平庸至极,难有建树。 可是,现在仇午鹰看着仇峻,仿佛穷人看着一堆金银,掩不住喜悦之情。 他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仇峻了。 仇峻也渐渐老了,额头、眼角甚至脸颊上都有了沧桑的皱纹,他知道仇患被杀之事,必会对父亲产生极大的打击。 向父亲和姐姐问好后,他又先后向黑蛇、花蛇和西门丹墨行了礼。 他虽才华不及兄弟,但礼数上却是做得极好。 仇午鹰让他坐到自己边上。 黑蛇道出仇患被杀前后发生的事,以及童心铨和十雪之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众人皆沉重凝思。 黑蛇道:“仇爷可有计划?” 仇午鹰道:“童家上通朝廷,又辖地方四府,如今联合水龙帮欲通苏杭,拥兵自重,若决心剿灭满城坛,只怕十雪难以抵抗。” 黑蛇道:“满城坛多年经营,笼络各方官要,我总觉得十雪必有更大阴谋,绝不止经商谋财那么简单。” 仇午鹰道:“前有十雪,后有童心铨,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 黑蛇道:“听闻童厉的妻子是沈卞闻的孙女沈雪英?” 仇午鹰道:“沈卞闻名为户部尚书,却不务政事,多年来户部都是谢怀忠谢冲兄弟二人把持,童心铨表面上结交谢冲,暗地里却是联合沈卞闻。” 黑蛇道:“那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联合沈卞闻抄查谢冲,但他却把谢冲杀了。” 仇午鹰道:“杀死谢冲父子,一是为了暗中侵吞谢冲赃款,二是为了嫁祸于人引入满城坛。” 黑蛇道:“他们两方必有一场殊死较量,但我们却不能等。” 仇午鹰道:“是的,不能等,我已时日无多,不能等。” 黑蛇道:“就算一方覆灭,但另一方却或许会更加强大,届时我们再直接对抗,怕是讨不到便宜。” 仇午鹰一阵凝思,道:“你有计划?” 黑蛇道:“水龙帮要打入苏杭,童心铨已经开始在杭州行动了。” 仇午鹰道:“你想联合何将军和欧阳锦?” 黑蛇道:“欧阳锦死了。” 仇午鹰道:“死了?” 黑蛇道:“白化骨、柳金刀、李梧桐已到杭州。” 仇午鹰道:“童心铨真是用心良苦!” 黑蛇道:“何将军和越府长史周忱也是暗杀目标。” 仇午鹰道:“那三人神出鬼没,杀人成性,谁要被他们盯上,那就麻烦了。” 黑蛇道:“我们要联手。” 仇午鹰道:“自然,但只靠欧阳世家与何家,怕也对付不了童心铨。” 黑蛇道:“zj都司佥事汪奇骏和华山派秦雀都在何府。” 仇午鹰颇为诧异,道:“你还想找华山派和zj都司?” 黑蛇道:“不错!” 仇午鹰道:“哈哈,看来我真的老了。” 黑蛇道:“zj都指挥使李全曾是沈雪英的相好。” 仇午鹰道:“所以李全心里定然和童厉结下梁子。” 黑蛇道:“童心铨对青红山庄觊觎已久。” 仇午鹰道:“所以秦崤秦飞飞父女定然极度想扳倒童心铨。” 黑蛇道:“我们联手,给童家和水龙帮一个痛击!” 仇午鹰:“十雪也一定不会插手。” 黑蛇道:“童家依仗朝廷权势,要打倒它也必须依靠朝廷官制的力量。” 仇午鹰道:“不错,李全的zj都指挥使身份,赵浩雷的hn承宣布政使身份,都可以掩饰我们。” 黑蛇道:“但满城坛和童家不同。” 仇午鹰道:“满城坛以十雪为绝对马首,又是江湖势力,以金银笼络各方,我们只需杀了十雪,再瓦解满城坛就容易多了。” 黑蛇道:“不错。” 仇午鹰道:“但要杀十雪,却比扳倒童家还要难。” 黑蛇道:“二十二日前,仇患镖头在内的江南镖局二十一人,蛇帮二十一人,三九堂十五人,共有五十七人,一夜之间惨遭十雪杀害,竟无一人有过挣扎。” 仇午鹰沉默无言。 黑蛇道:“十雪武功之高,恐怕天下无人能及。” 仇午鹰突然怒吼道:“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面对仇午鹰的愤怒,众人皆是神情凝重。 一阵沉默后,花蛇忽道:“西门姑娘的人怎么安排?” 西门丹墨今年二十二岁,这个年纪的姑娘还未经多少世事,哪还能面对这些凶险? 但如果有人真的这么认为西门丹墨,那他一定是个笨蛋。 她淡雅从容,道:“皆在应天府四周听候差遣。” 花蛇道:“水龙帮将把三百人陆续派往杭州,童厉和童威暗中集兵二千人在苏杭驻守,他们这次的目的就是彻底打倒欧阳水庄与何府,我们若要联合杭州各方力量,就必须要全员前往杭州,早作谋划。” 西门丹墨看着仇午鹰,道:“听仇爷爷安排。” 仇午鹰平静了情绪,对黑蛇道:“黑帮主,你的人呢?” 黑蛇道:“凤凰台。” 仇午鹰道:“很好!” 他又对西门丹墨道:“丹墨,书画派挑二百人去杭州。” 西门丹墨道:“是。” 仇午鹰道:“江南镖局应天府一带二百人!” 黑蛇道:“蛇帮一百零三人!” 仇午鹰道:“明日日落时分,齐聚长江码头!” 众人呼应称好,沉重之中终于有了血气! 午后,黑蛇、花蛇离开江南镖局,回到鬼府。 申时,仇午鹰、仇珞、仇峻、西门丹墨四人上了京城城墙,往北朝定淮门方向漫步。 南京城墙始建于元至正二十六年,全部完工于明洪武二十六年,动用一部三卫五省二十八府一百五十二州县共二十八万人工,历时二十七年,终完成国都应天府宫城、皇城、京城、外郭四重城垣的格局。 南京城墙的营造一改以往都城墙取方形或矩形的旧制,在六朝建康城的基础上,根据南京山脉、水系的走向筑城。得山川之利,空江湖之势,南以外秦淮河为天然护城河;东有钟山为依托;北有后湖为屏障;西纳山丘入城内;形成独具防御特色的立体军事要塞。 其中京城城墙蜿蜒盘桓七十余里,蔚为壮观。 江南镖局位处京城城墙西面清凉门内清凉山脚下,离北面的定淮门有七里之距。 很久以前,仇午鹰经常会带几个孩子在城墙脚下散步,往定淮门来回十四里。 后来仇家兄弟开始走镖,有机会走的次数越来越少。 仇峻更是有十几年没和父亲一起走过这段城墙了。 他记得小时候,城墙刚建好,时常闹着和哥哥姐姐要去玩耍,父亲在家的时间不多,每次父亲回来也要闹着一起去,仇午鹰疼爱孩子,从不阻拦拒绝。 儿时的美好记忆永远定格在这一砖一景上,永远留在仇峻的心里。 他有时就一个人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墙外的秦淮河,怀念着那一去不复返的童真和快乐。 秦淮河不知已流了多少年,见证了多少往事。 ; 第六十七章 鬼府夜客 ?仇午鹰紧了紧身上的裘衣,道:“太祖皇帝建起这道道城墙,是要保卫应天府,谁料却被自己儿子攻破,倾覆了自己孙子的皇位。” 仇峻道:“以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又多加了一条,一朝天子一朝京。” 仇午鹰叹道:“算来这京师搬到顺天府也有七八年了。” 仇峻道:“三年前仁宗皇帝倒是想搬回来,还派了宣宗皇帝回南京巡查,谁又能料到,仁宗皇帝即位不到一年就驾崩,那时宣宗皇帝都还没回顺天呢。” 仇午鹰道:“我们应天府首师之位怕是就此永远结束了。” 仇峻道:“爹,你说仁宗皇帝是怎么死的?” 仇午鹰道:“朝廷说怎么死的就怎么死的。” 仇峻道:“民间传闻说是宣宗皇帝派人给杀的。” 仇午鹰道:“莫去打听这些,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宣宗皇帝已经是宣宗皇帝。” 仇峻道:“建文末年,永乐帝烧毁皇城,至今已有二十六年了吧。” 仇午鹰道:“那时你还在书院。” 仇峻道:“也不知建文帝是生是死,要是还活着,今年也有半百的年纪了。” 仇午鹰道:“今日你怎么关心起这些来了?” 仇峻笑道:“我只是见着这秦淮河,顿然生起感慨,父子相杀,手足相残,自古有之,就连皇帝也无法避免。” 仇午鹰叹道:“江湖见利,朝政争权,人性使然。” 仇峻道:“幸好我们仇家不会。” 仇午鹰道:“当然不会,你们兄弟和睦,你姐姐更是不争,只是,只是你的兄弟都被满城坛所害!” 说到这里,仇午鹰又是一阵哽咽,悲痛不已。 仇珞搀住仇午鹰的手,道:“既然已经去了,便不要再难过,若是决心一战,还是多想想未来之事。” 西门丹墨附道:“珞姨说的是。” 仇珞道;“今日我一直担忧一件事。” 仇午鹰道:“何事?” 仇珞道:“确切地说,是一个人,花蛇。” 仇午鹰道:“花蛇常来镖局走动,有何担忧?” 仇珞道:“只是我心里总感到不安,扬州血战,唯独花蛇一人活着,会不会有些蹊跷?” 仇午鹰道:“是你多虑了,花蛇逃出扬州,是为黑蛇传信。” 仇峻附道:“花蛇和四弟熟稔,又与镖局中各位镖师交往甚多,大可不必怀疑。” 西门丹墨忽道:“仇爷爷,何不派俩人前去凤凰台,盯着花蛇的动静。” 仇午鹰道:“若是被发现,怕会惹了嫌隙。” 西门丹墨笑道:“您放心,我派去的人,绝不会被发现。” 仇午鹰思忖片刻,道:“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谨慎些好,你去安排吧。” 西门丹墨道:“是。” 言毕,西门丹墨下了城墙,不一会便埋没在一条巷子中。 酉时,他们到了定淮门,沿墙阶下了城墙,来到清凉山北面的古林寺。 古林寺建于梁,当时称观音庵,南宋时称古林庵,当朝改庵为寺,成为城西巨刹。此园占地四百余亩,园内丘陵起伏,高低错落。 此时的天色已渐显暗淡,若是平日,古林寺游人已无多。 此刻却不能说少。 寺前广场上至少有一百个官兵。 仇午鹰道:“天色不早,官府的人在古林寺作甚?” 仇峻道:“今日从神策门南下,我便听说近日应天府来了一个鬼婆,出没在古林寺一带,暗地传言赵王谋反,官府正在缉拿她。” 仇午鹰道:“汉王已死,赵王早就交出兵权,拿什么谋反?” 仇峻道:“正是如此,所以朱正煦哪容得那鬼婆满口胡言,到处派人在找她。” 仇午鹰道:“朱正煦年纪轻轻就上任应天府府尹,全是因为皇帝看在赵王交出兵权、隐居彰德府的情分上。” 仇峻道:“听说赵王有两个私生子,一个是朱正煦,还有一个因为参与汉王兵乱被大火烧死了,不知是否可信。” 仇午鹰道:“有没有,死没死,又如何?就算没死,他既然参与了汉王之事,也决然不敢公开身份,否则还是死路一条。” 仇峻只好称是,几人沿着京城城墙下的小径南下,回到江南镖局,已近戌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龙文、龙武俩兄弟自幼在镖局长大,和仇患的年纪相仿,经常和仇患一起走镖,彼此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 仇患被杀,除了仇午鹰和仇珞,最悲痛、最愤恨的可以说就是他们了。 他俩早已在门口等候仇午鹰三人。 二人向仇午鹰、仇峻、仇珞禀报了明日群英汇聚的安排。 书画派、江南镖局、蛇帮共五百余人将分乘五艘大船从长江码头起航,经镇江府入京杭运河,最后抵达杭州。 当然,这些大船都会被伪装成货运船只。 除了人,船上还有大量火药。 对于他们来说,从今往后的每一场战斗,都是最后一战! 因为,他们的敌人,是位高权重的童心铨!是深不可测的十雪! 戌时三刻,西门丹墨回到镖局,听仇珞说了诸关事宜,吃了点东西,便去厢房歇息。 黎佳和方圆是书画派徽州堂成员,此刻正在鬼府外,奉西门丹墨之命监视蛇帮。 她们的父亲曾追随西门文轩,被官府处死,后来双方母亲皆病亡。 八年前西门丹墨找到她们,跟随父愿,加入书画派,那年黎佳十三岁,方圆十二岁。 八年岁月,已将弱不禁风诚惶诚恐的女孩,磨砺成冷酷无情、刀光剑影的杀手。 鬼府丈高的围墙在她们眼中犹如透明,蛇帮众人仿佛卷上书画,摊在她们眼前。 花蛇和祁由高、李亭几人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 黑蛇坐在他们边上,眼睛盯着鬼府大院,似乎这大院里有鬼似的。 一切都没有异常,蛇帮众志成城,只待明日出发,开启光复之旅! 两个时辰过去了,夜半子时正。 蛇帮的人都已入睡。 黎佳和方圆依然盯着鬼府。 她们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松警惕! 但此刻的应天府已光火寥寥,寒气逼人,实在让人寂寞,让人难受。 雪糁迷离,冰冷大地。 冰冷的大地上,传来了脚步声。 是女人的脚步声。 确切地说,是两个女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鬼府的大门前停住了。 那扇沉睡已久的大门,被敲响了。 先是被铜环磕响了三声,停了一会,又磕了六声。 停了一会,又响了三声。这三声,却是直接用手拍响的。 这种敲门的方式,仿佛是一种约定好的暗号。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鬼府? 她们来鬼府做什么? 和他们接头的又会是谁? 难道真的是花蛇? 花蛇真的有问题? 黎方二人见那两个女人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也看不清是甚模样。过了许久,却又不见鬼府有人出来开门。 不过鬼府的院子委实太大了,她们这样敲门,怕也没人听见。 但她们似乎并不着急,等了一刻钟,也没再敲门,就那样站在门口,冷得直打抖索。 忽然,一盏烛灯出现在院中。 灯光昏黄,犹如黑暗中飘着的一丝鬼火。 不一会,那鬼火挨近了大门,被挂上了墙。 “唵呀”地沉闷一声,大门开了。 几人却并未说话,关上门后,一起跟着鬼火又进了大院。 此时天上尚有月光,照在大院里,倒能看清三人大致形体,那出来开门的人隐隐约约像是花蛇。 方圆颇有些纳闷,如果花蛇有诈,也绝不会冒险把这两个女人领进鬼府。 正当她们迟疑之际,鬼府正堂忽然灯火大亮! 只听一个声音道:“蓝姑娘,怎么你也来了?” ; 第六十八章 血蝙蝠 ?这声音虽不大,但在寂静深夜里,她们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正是黑蛇的声音! 被唤作“蓝姑娘”的那个女人道:“我自小在金陵长大,又实在不惯于中原生活,你们走后,我在那呆着着实没什么意思,便自己离开了。” 另一个女人忽道:“可悦一路南下,没料想我们竟能在扬州相遇,便一起来了。” 方圆心生震惊,原来那蓝姑娘就是当年名震应天府,“风月梨花院”的舞姬蓝可悦! 细细数来,她已经失踪十余年了! 蓝可悦道:“柳叶与我当年在应天相识,我到扬州时正巧遇见,甚是欣喜,便要她和我一道回来。” 另一个女人自然就是柳叶了。 黑蛇道:“付楚去哪了?” 蓝可悦道:“听青红山庄的侍女说,他去邯郸了。” 黑蛇凝思不语。 花蛇道:“蓝姑娘回来应天府,可有何打算?” 蓝可悦道:“能有什么打算呢,我离开太久了,什么也不能做了。” 花蛇道:“今晚且先在此地住下,明日我再给你安排个地方。” 蓝可悦道:“柳叶呢?” 花蛇看了黑蛇一眼,见他依旧不语,道:“柳叶明日有事外出,怕是不能陪你了。” 蓝可悦忽生悲伤,带着些哭腔道:“柳叶去哪,我便也去哪。” 柳叶道:“可悦一人呆了十几年,你们还想让她一个人?” 花蛇听得此话,无言以对。 黑蛇道:“明日之事,关乎存亡,蓝姑娘若是同去,怕有性命之忧。” 蓝可悦有些激动,道:“宁愿赴死,也不愿一个人再那般孤独地活着!” 黑蛇无奈,叹道:“也好,你跟着柳叶,莫要擅自行动。” 柳叶喜道:“多谢帮主!” 黎方二人见黑蛇离开大堂,进了里屋,又见花蛇带着蓝可悦和柳叶离了开去,大堂的庭燎也熄灭了。 天地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连月亮都躲了起来。 方圆细声道:“黎姐姐,我看这个花蛇也没什么问题。” 黎佳道:“不管怎样,院长叫我们盯到明日未时,可不能偷懒。” 方圆道:“谁要偷懒,每次都是你先发困的。” 黎佳轻轻浅笑,握住了方圆的手。 寒冬已至。 方圆的手冰冷如霜,仿佛一只死人的手。 黎佳也就握地更紧了些,好让她死得快一些。 方圆睁着鸡蛋般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黎佳,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怎么敢相信,这个相伴八年的黎姐姐,毫无征兆地要杀了自己。 方圆死了,不仅死得突然,更是死得惨烈。 她死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和力气都往外流向黎佳的体内,喉咙被卡地无法呼吸,更无法出声。 在这个过程中,伴随她的是极度的恐惧和震惊! 眼前的黎姐姐到底是谁! 可惜,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她的血液已被抽干,面部扭曲,仿佛一堆废弃已久的枯柴。 黎佳依旧保持着微笑而极度舒适的面容,好像刚和一个强悍的男人淋漓尽致地云雨后,全身都要酥了一样。 冬月二十,卯时,江南镖局。 黎明前的霜雾浸透了每一寸土地,这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辰。 龙文每日卯时准时起床,这个习惯他至少坚持了十年。 今日也不例外。 每日起床后他都会到水井打水,然后生火烧水。 但今天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水桶不知为何已被放下井去了。 他只好先把水桶拉上来。 水桶拉上井口的时候,就意味着今天江南镖局的人少了一口井打水。 龙文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啊”地大喊一声! 水桶上挂着两具干尸! 幸好他的手没松! 龙武被龙文的叫声惊醒,飞奔前来。 他已有心理准备,在看到干尸的时候,反而镇定许多。 死人,并没有比活人可怕。 龙武小心翼翼地提出水桶,又把两具干枯的尸体放平于地。 陆陆续续已有不少人起来了,都跑来了水井旁边。 大家议论纷纷,惊慌的气氛蔓延开来。 谁也不知道水井里面为何会多出两具尸体,不知道这两具尸体为何又像已经死了很多年,干枯地就像两堆废柴一样。 更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两个死了很久的人到底是谁。 仇珞扶着仇午鹰也过来了,后面跟着仇峻和西门丹墨。 仇午鹰看着这两具干尸,沉默不言。 西门丹墨忽然走向前来,俯身看着。 她看了很久,谁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时,西门丹墨忽道:“将她二人合一棺木,往清凉山葬了罢!” 言毕,她起了身,往房间的方向便离了开去,也不理会众人的疑惑。 仇午鹰只道:“龙文、龙武,上山找个好地,把她们葬了。” 他也朝西门丹墨的房间离了去。 众人纵有不解,也只好散去,龙文、龙武让人抬了棺木来,将两具尸体小心置于棺木中,铺上黑色牡丹丝绸,便往清凉山上去了。 西门丹墨站在窗前,眼睛看着窗外。 窗外光线朦胧,白雾层层。 她知道,总有人会死,也早晚会死。 所以,她更多的是静思,而不是痛哭。 仇午鹰到了窗外边,道:“是昨晚你派去的俩人?” 西门丹墨道:“是,黎佳和方圆。” 仇午鹰叹息一声,道:“遇到血蝙蝠,也是她们的运数。” 西门丹墨道:“血蝙蝠来应天,定和今晚之事有关。” 仇午鹰道:“也不知道她二人去鬼府探查出什么,也许那是血蝙蝠杀她二人的原因。” 西门丹墨道:“方圆已告诉我,半夜鬼府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叫柳叶,一个叫蓝可悦,是黑蛇和花蛇一起见的。” 仇午鹰道:“你们自然有通传信息的方法。” 西门丹墨道:“至少说明花蛇是没有问题的。” 仇午鹰道:“风月梨花院的蓝可悦,失踪已有十二年。” 西门丹墨道:“柳叶是花蛇的女人。” 仇午鹰道:“蓝可悦就是血蝙蝠?” 西门丹墨道:“谁也不知道,血蝙蝠吸人血魄,精于易容术,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她。” 仇午鹰道:“如果蓝可悦不是血蝙蝠,那么血蝙蝠杀黎佳和方圆的唯一目的,就是利用她神秘的身份,对我们和蛇帮使离间计!” 西门丹墨道:“所以她是童心铨的人。” 仇午鹰道:“那就是说,我们去杭州的计划泄露了。” 西门丹墨道:“但我们一定要去。” 仇峻忽然附道:“对,我们不能改变计划,否则将来更是困难重重!” 仇午鹰道:“扬州、镇江、常州水段是去往杭州的必经之路,全由童厉和水龙帮控制,若计划泄露,我们必是九死一生。” 仇峻道:“我们可分乘数十小船,扮作渔民。” 西门丹墨道:“不可,童厉必会增多兵马严查水域,水路的计划要取消。” 仇峻道:“此时再改计划可还来得及?” 仇午鹰道:“来不及也得改,莫要白白送死!” 仇峻道:“是,都听爹和丹墨做主。” 仇午鹰道:“应天到杭州,经广德、湖州,陆路六百里,走得快些,四五天即到。” 西门丹墨道:“我即去安排书画众人,峻叔去鬼府通知蛇帮,我们分三路今日出发,到杭州吴山脚下汇聚。” 仇峻道:“是,我这就去。” 西门丹墨和仇峻离开江南镖局,往各自方向去了。 仇午鹰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叹道:“孩子们都长大了。” 仇珞道:“丹墨沉稳、聪慧、果敢,小峻憨实、安分、不争,都是大人了。” 仇午鹰道:“你四个兄弟,已走了三个,以后除了你,也该让小峻担起镖局的重任了。” 仇珞道:“他应该意识到了。” 仇午鹰道:“但是镖局众多兄弟未必会服他。” 仇珞道:“所以让他带领二百人去杭州,要他树立威信。” 仇午鹰道:“还是小珞最懂我的心思。” 仇珞道:“你不怕小峻也会有离开的那一天?” 仇午鹰道:“怕,当然怕。” 仇珞道:“那为何一定要让小峻去杭州,这趟路实在太过危险。” 仇午鹰忽然咬紧牙关,正声道:“我们仇家,当然也怕死,但怕的是懦弱地死,怕的是像缩头乌龟一样的被人打死,如果小峻不去杭州,他就永远比不上他的兄弟,他就永远不配扛起江南镖局的大旗!” 仇珞听此,紧了紧父亲身上的裘衣,沉声道:“经过这一次,他就真的长大了。” ; 第六十九章 京师迷局 ?辰时,鬼府。 仇峻见到黑蛇和花蛇,将方才之事告之。 黑蛇和花蛇皆感震惊,血蝙蝠神出鬼没,极少有人见过其真容,血魄大法令人闻风丧胆,易容术亦是能够瞒天过海,倘若她真是童心铨的人,无疑是个极为厉害的对手。 仇峻不敢说起昨夜黎佳和方圆监视鬼府一事,只是问起鬼府近日是否有外人进出,以便让黑蛇提起蓝可悦和柳叶。 果然,黑蛇告之昨夜蓝可悦和柳叶到了鬼府。 仇峻让黑蛇多加留意蓝可悦,也许那是血蝙蝠易容假扮! 几人商议好去杭州的陆路路线,仇峻告别鬼府,回了江南镖局。 巳时,终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太阳终于放开了身姿,将阳光洒满大地,蛇帮百余成员离开鬼府,往镇江府金坛县方向出发。 午时,日头当空,书画派二百成员齐聚应天府江宁镇,往广德州方向出发。 未时,风和日丽,江南镖局二百成员齐聚清凉门,往常州府宜x县方向出发。 若一切顺利,五日后,他们将在杭州吴山汇合。 三日前,冬月十七,京师。 风寒刺骨。 殷苏苏的表情更是冷如冰山。 自上月初离开京师,夜莺已未见她有四十余日。 但她见到夜莺,依旧没有惊喜,没有温暖,没有笑容。 可偏偏奇怪的是,夜莺就是喜欢殷苏苏。 她对他冷淡,他便痴迷。她对他友好,他心里便要欢喜好几日。 感情这种事,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夜莺向朱庭禀报了扬州、邺县之事,并请示前去谢府再次调查谢冲父子一案。 但是朱庭却训斥了他一番,并令他七日内缉拿付楚归案! 夜莺感到奇怪,也不敢直接顶撞朱庭,后来听人说起付楚在法场被劫救之事,更是惊骇不已。 他至少确定了三件事。 第一,付楚在京师。 第二,大理寺已经咬定付楚就是凶手,连皇帝都下了诏。 第三,有人救走了付楚。 但令他疑惑不解的也有三件事。 第一,在疑点重重的情况下,大理寺为何急于断案,非杀付楚不可? 第二,救走付楚的是些什么人,他们现在何处? 第三,如果谢冲是被童心铨所杀,那么童心铨和朱庭是什么关系? 朝中人都知道,朝廷有四大势力,一是内阁,二是六部,三是三卿,四是东厂和锦衣卫。内阁又分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殿、东阁,其中又以武英殿大学士童心铨为首;六部便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三卿是指都察院之都御史、通政使司之通政使、大理寺之大理寺卿;而东厂和锦衣卫乃是军机要处,皇帝钦赐特权,威震朝廷内外。 以上官制皆由皇帝直接统领,尤以大理寺、东厂、锦衣卫为甚,必是皇帝极为亲信之人领衔。 其中大理寺卿朱庭和东厂督主卢正钦交往颇深,但他们向来与童心铨井水不犯河水,而对锦衣卫之权势却是打压不止,二人与锦衣卫指挥使江臻积怨颇深。 夜莺心内暗忖,莫非童心铨并非凶手,而是另有其人! 大理寺和东厂急于了结此案,是在欲盖弥彰! 他们在包庇谁? 或者,他们知道凶手就是童心铨,处死付楚就是为了庇护童心铨! 这其中种种原因和株连丝结,若背后还存在更大阴谋,细思下去实在令人心生寒颤! 这日酉时,延庆街的东元酒楼热闹非凡,汇集了各路达官显贵,更是美女如云。 最美美不过新娘子。 今天的新娘子不仅美丽,而且名扬京师。 章茹君今年二十出头的年纪,乃是顺天府府尹章田毅独女,琴棋书画舞乐无一不精,生性阔达,自十五岁始便在京师各官要府宴上献艺,深得各府公子少爷痴迷,这几年前往章府提亲的更是络绎不绝。 仿佛天下所有的好运都眷顾了章茹君。 众多追求者中,恰有一位正是章茹君的心上人,说与父亲时,她还深怕父亲反对,孰料父亲得知此人,赞赏有加,立即同意了他俩的亲事。 今天的新郎官便是邓子尧,长章茹君二岁,乃是当朝礼部尚书邓公旗之子,对章茹君可谓一见钟情,但凡章茹君出现的宴会上,他必定在其左右,无一缺席。 东元酒楼是邓公旗的产业,占地六亩,可纳宾客五百人,今晚必定是座无虚席。 夜莺、朱庭、殷苏苏到达之时,里面已是喧嚣不止。 礼部尚书和顺天府尹的面子果然非同凡响,朝中内阁、三公九卿几乎都已经到齐了,连极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卢正钦和江臻竟然都同时到场。 自然,童心铨、张辅也到了。 令夜莺颇为诧异的是,少林寺明月方丈、武当山宽风道长也在此地。 更令夜莺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看到了秦崤、赵浩雷、秦飞飞! 看来今晚真是一场绝对难得的盛宴,要想把这些人聚集在一块,常人是万万不能办到的。 京师京营统领武臣袁罡派了步兵和骑兵各一百人在东元酒楼四周巡卫。 夜莺向章田毅和邓公旗道喜后,他跟随朱庭来到楼上,和卢正钦、秦飞飞、秦崤、赵浩雷坐在一起。 同桌的还有一个人他却不认识。 不仅他不认识,其他人也不认识。 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坐过来的。 本是喜宴,同是宾客,他既然已经坐下,那就当然没有赶走他的道理。 何况这人看上去甚是威严,衣着华美,青玉髻发,气质不凡。 而且看他的年纪,估摸着也有五十岁了。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坐到一群陌生人的中间,像他这种打扮的身份,决然不会没有一个熟识的人。 朱庭、卢正钦、秦崤三人可谓是阅人无数,无论朝野,能来这场夜宴的人,他们总是能够认出来的。 所以朱庭也颇感诧异,却不能表露于外。 他朝那人笑道:“恕朱某眼拙,竟一时未能想起大人尊名,望请大人赐教。” 那人道:“朱大人不认识我,实在正常不过,我姓龙,单名一个渊字。” 众人思忖“龙渊”此名,似乎在何处听过。 很快,他们几乎同时感到惊讶不已! 朱庭道:“您是泰山圣剑阁阁主龙渊?” 龙渊道:“正是龙某。” 朱庭道:“龙阁主当年名扬天下,但已在泰山之巅闭关二十多年未出江湖,竟没想到在此地见着!” 龙渊道:“所以我想多认识几个朋友。” 朱庭正欲向龙渊介绍其他数人,却听龙渊道:“卢大人、秦掌门、赵大人、秦姑娘、殷姑娘,我都认识了,那剩下的这位,想必就是夜猫睚眦鬼人的弟子夜莺了。” 夜莺讶异,道:“龙阁主竟知晓夜莺,夜莺幸甚。” 龙渊道:“很好。” 他突然起身,转身离去。 这人倒是奇怪得很,不请自来,不辞而别,全然不把这些权重位极的人物放在眼里。 卢正钦正欲上火,却被秦崤搭住肩膀,暗示他莫要无端生事。 事实上,不仅龙渊是不请自来,还有两个人的到来也是让邓公旗和章田毅颇感纳闷。 那便是明月方丈和宽风道长! 这三个人虽非朝臣,却在江湖中威望显赫,平日更是不闻世事,各自清修,但今日忽然一起上门贺喜,倒是让喜主意外,又定然不能拒之门外。 ; 第七十章 鸿门宴 ?酉时正,灯火通明。 丽酒香茗,美食佳馔永远是宴会主角,但是人们并不满足于单纯的口味享受。管弦钟磬,轻歌曼舞是绝对不可或缺的重要排场。 今夜之舞,乃是唐朝盛名的《霓裳羽衣曲》。 此曲在安史之乱后本已失传,后经南唐后主李煜和他的皇后周后复原,再经数百年流转变迁,到了当朝已有数个版本。 但在京师,最有名的一版便是出自才华斐然的章茹君! 此舞共有十九位舞伎,其中一人领舞全场,皆穿蝴蝶穿茵霓裳羽衣,黑发云髻,穿戴红玉钗。 往日领舞,多半是章茹君。 今日领舞之女子,名唤洪凤,跟在章茹君身边已有六年。 另十八位舞伎亦是章茹君相识之人。 大堂中间已经搭好一个圆形舞场,铺着喜庆的朱红牡丹镶茵,围绕舞场的四周共有二十六桌席。再往上看,二楼亦有十八桌席,此刻都已坐满了人。 夜莺在二楼凭栏而坐,向下望去,对面可见龙渊、明月、宽风已在一起。 与他们一桌的,还有江臻、张辅、童心铨、童心凤、童心辙。 夜莺心想,童心凤坐镇济南,童心辙掌管青州,他二人从sd赶来京师,除了这场难得之宴席,必是要和他们的长兄童心铨商议千越庄和满城坛之事。 正当他狐疑时,只见邓公旗朝那桌人走过去了。 酒楼喧闹至极,他听不到邓公旗和明月方丈说了些什么,看他的动作,似乎要请他们几人去别的地方。 通常来说,邓公旗是这里的主人,明月几人自应听从主人安排。 但奇怪的是,明月似乎不懂得这个道理。 连章田毅也过去了。 邓公旗和章田毅是何许人也,他们两位要去请人换个座位,那简直是给了那人天大的面子。 明月偏偏不给他们面子。 夜莺觉得十分蹊跷,甚至好笑。 明月、宽风、龙渊三人都是江湖中让人望尘莫及的顶级人物,而且年纪都已到了半百,但今天不但表现奇怪,甚至可说是非常无礼。 忽然,卢正钦道:“那三个老头来这里干什么?” 显然他也看到了,而且有些生气。 秦崤道:“看上去他们是有备而来。” 卢正钦道:“难道是他们请来的?” 秦崤道:“应当不是,他们若知道,定然不会来此。” 卢正钦道:“这就怪了,既然不是他们请来,也不是我们请来,那他们又怎么会来?” 秦崤道:“再观察观察,若他们不走,就让他们走。” 夜莺听得他们二人对话,已经没有了疑虑,代而替之的是震惊! 他们,既是明月、宽风、龙渊,又是那桌上的另五个人! 今晚有事发生! 这是一场针对张辅、江臻和童家三兄弟的行动! 而且除了夜莺之外,朱庭他们本身就是策划者! 这场夜宴是一场杀人的鸿门宴! 歌舞正酣,众宾酒畅。 邓子尧和章茹君还未出现。 章田毅和邓公旗劝说明月不动,已面目沉重。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急速离去。 围桌离舞场间尚有五步之距。 五步之间,视野已足够开阔。 洪凤的舞姿极美,体态妖娆。 手中的红绫犹如神女的腰带,翻飞自如,轻盈跃动。 突然,红绫像是被抽去力量,飘落而下。 洪凤瘫倒在地,脑袋被一箭射穿! 同时倒下的还有童心辙和童心凤,身中数箭! 整个东元酒楼顿时喊声四起,众人大乱。 谁也不知道这些暗箭是从何处发出,童心铨已被惊出冷汗,脸色惨白,但他的左手臂却是鲜血直流,一只短箭几乎贯穿而出! 他们还未来得及离开,倏地一阵箭雨急袭,犹如群蜂出巢,只为嗜血而来! 奇怪的是,发出暗箭的人似乎只针对他们,数十支箭形成一个巨大箭圈,即将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夜莺一直盯着他们,这一连串的行动显然经过了周密的计划。 洪凤之死,排除章茹君的嫌疑,隐藏的发弩机关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三大营的人马在东元酒楼四周必定会缉拿到替罪的凶手。 这场迅速又血腥的杀戮定会使朝局大变! 夜莺即使想要出手相救,也已来不及了,何况朱庭就在他的身侧,定不会让他那么做。 箭阵突现,酒楼上下充满恐怖的惊叫! 然后他们又被怔住,张开的嘴巴变成震惊。 所有的短箭都射在了桌子上。 童心铨的左臂还在流血。 其他人竟然毫发无伤。 又一阵箭圈急射而来! 又一次落在了桌子上。 如此五次,桌子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不下三百只短箭! 但是这张桌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竟岿然不动! 整个东元酒楼静得像个午夜的坟场。 龙渊笑道:“箭没有了,我们也该走了。” 宽风道长道:“和尚,你喝够了没?” 明月方丈道:“阿弥陀佛,老衲滴酒不沾。” 龙渊道:“可惜我还没喝够。” 宽风道长道:“可惜酒坛子都碎了。” 明月方丈道:“喝酒伤身,两位还是戒了吧。” 龙渊道:“和尚,你也就比我大三年,我肯定活的比你长。” 宽风道长道:“若是没有酒喝,活那么长又有什么意思?” 明月方丈道:“两位都是洒脱之人,若是不嫌弃,改日到少林寺喝个痛快。” 龙渊惊讶道:“和尚也喝酒?” 宽风道长道:“看来少林寺也只是徒有虚名!” 明月方丈笑道:“和尚不喝酒,不代表和尚没有酒,就像有些人来喝酒,不代表他就想喝酒。” 龙渊道:“和尚又在说胡话了,他要是不想喝酒,为何要来喝酒?” 宽风道长道:“也许他只是来看热闹,顺便杀几个人。” 明月方丈道:“阿弥陀佛,老衲见不得杀人,还是快点离开吧。” 龙渊笑道:“和尚你太不厚道,把人家送你的箭都放在桌子上,就不想要了?” 宽风道长道:“你要是觉得麻烦,我倒是可以帮你还回去。” 明月方丈道:“也对,还回去了,也就不欠人家的情了,老衲生平最怕欠人情了。” 宽风道长抚须一笑,按住桌沿,往上一抬,整张桌子竟然缓缓升起,四平八稳,好像他抬的不是桌子,而是一个盘子。 宽风道长的手往后一拉,又立即往上方推出,整张桌子竟然就这样飘出去了,没有掉下丝毫东西。 如果章田毅回到章府,他一定可以看到那张桌子完完整整地摆在他的院里。 三人哈哈一笑,便慢慢地走出了东元酒楼。 张辅、江臻、童心铨见状,深知此地乃是龙潭虎穴,便跟着明月几人离开了。 东元酒楼毕竟是大酒楼,办事一向迅速而干练,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将现场重新布置得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今晚毕竟是礼部尚书的公子和顺天府尹的千金成亲喜宴,无论发生什么事,也得把它办完。 只可惜,如果新郎官死了,那这亲就没法成了。 邓子尧被人捅了至少有十刀。 捅他的人不但恨极了他,而且一定是第一次杀人。 否则邓子尧也不用死的这么惨烈。 大红的新郎官服和鲜血混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更诡异的是,他的边上还躺着一套新娘子的衣服。 章茹君不见了! ; 第七十一章 孤影 ?冬月十八,细雨蒙蒙,大路两旁的败柳让人感伤。 夜莺要去见一个人。 一个已受伤的人。 当他见到童心铨的时候,童心铨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此刻来探望童心铨,实在是再正常合理不过,毕竟两家有着姻亲之联。 已经快耄耋之年的沈卞闻一直患病在身,身骨清瘦,平日极少出门。 他能活到这个年纪,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对于夜莺的来访,童心铨似乎并不奇怪。 “既要杀人,没杀成又要来看望看望,倒是实在辛苦。”童心铨说这句话的时候,你绝对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夜莺道:“我不想杀你,我来看你,也不为昨晚的事。” “哦?”童心铨哈哈一笑,道:“那就有趣得很,不为昨夜之事,那你为何事?” “别人想杀你,那是别人的事,但要查出谁杀了谢冲,却是我的事。” “谢冲一案前些日就已经被你们大理寺定案,皇上下了亲诏,你还想查什么?” “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你不相信凶手是付楚,因为你一直以为是我。” “不是你?” “如果是我,朱庭那些人又何必摆起鸿门宴,费尽周章。” “现在我也不得不相信,杀死谢冲的真的不是你。” “所以你应该想明白了,如果付楚是冤枉的,那么大理寺和东厂有意在包庇真正的凶手。” “什么人竟可以让大理寺和东厂联手保护?” “要么是一个大人物,要么是一个大组织。” “朱庭和卢正钦都是皇上亲信,他们怎敢欺君?” “皇上朝政繁忙,统领三公九卿,只要他们做得天衣无缝,这件事情绝对不会败露。” “你觉得谁是凶手?” “哈哈哈,你不应该问我这个问题,你现在要担心的是,如果朱庭知道你来见我,恐怕你性命不保。” “当我知道大理寺要处死付楚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了总有那么一天。” “有趣有趣!不过你既身在大理寺,又岂是朱庭的对手?” “我一人之力,实在微不足道。” “朝政之争已经根深蒂固,他们要杀我,是因为我替皇上效劳,杀江臻,是因为遏制锦衣卫权势,杀张辅,是因为要夺五军都督府统领之权。” “你是说,他们要谋反!” “哈哈哈,这种话是你说的,我没说。” “杀死谢冲的人,根本就是他们自己人!” “谢冲贪挪库银数额巨大,而一个组织最不能缺的就是钱。” 沈卞闻忽道:“他们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 夜莺道:“沈大人在户部尚书之位已有三朝,谢怀忠和谢冲未能擢升,也是因为沈大人,所以他们干脆杀了你,再向皇上举荐自己的人。” 沈卞闻道:“皇上一向听信卢正钦和朱庭之言,更何况还有邓公旗、章田毅及袁罡加以附和,朝政许多大事都被他们把持。” 童心铨道:“你可知道朱庭为何要让你知道这些?” 夜莺道:“因为他算准了我一定会找到付楚。” 童心铨道:“你找到付楚的那一天,也就是你们的死期。” 夜莺道:“付楚被人从大理寺法场救走,昨夜你们又被解救,所以也许我运气也不差,不会死的那么快。” 童心铨道:“我也颇感纳闷,明月、宽风和龙渊为何有意卷入,昨夜他们出了东元酒楼后便不见了踪影。” 沈卞闻道:“听说救走付楚的四个人当中,除了周八斗、望蝶琪和雷震天,还有一个蒙面女子。” 夜莺惊骇,道:“扬州三九堂、滇北灭门、jx霹雳堂?” 沈卞闻道:“正是,四人武功十分了得,连朱庭和卢正钦同时在场也没能擒住他们。” 童心铨道:“江湖各大门派首领同时介入朝廷事务,天下必有大乱了。” 夜莺道:“会不会是十雪的安排?” 童心铨道:“满城坛固然势力庞大,但江湖对其积愤已久,少林寺和武当山更不可能听其号令。” 夜莺叹道:“现在的局势越来越乱,也许出现了一个神秘组织,囊括了明月方丈和宽风道长那样天下最顶级的江湖人物。” 童心铨笑道:“如果有那么一个组织,我倒是乐意看见,毕竟他们救过我一命。” 夜莺道:“能救你,也能杀你,而且,他们要救的,可能不是你。” 童心铨道:“哦?” 夜莺道:“张辅张大人掌务中军都督府,手握兵权,明月方丈他们要救的,也许只是张辅。” 童心铨道:“你的意思是,张辅也是他们组织的人?” 夜莺道:“至少可以肯定,他们十分在意兵权,绝对不愿意看到兵权落到朱庭他们手中!” 童心铨冷笑道:“自从汉王因篡权之行被杀,到如今不到二年时间,看来又有一些人蠢蠢欲动了。” 夜莺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大理寺,而且必有朱庭耳目跟踪自己。 他辞别童心铨和沈卞闻,走在路上,心里顿感空落不已。 朱庭自始至终不过把他当作一颗利用的棋子,可惜之前他却浑然不觉,此刻他才深深地感到从大同府到京师是一趟多么可笑的路。 殷苏苏对他那般冷漠,是不是也早就在心里嘲笑了他无数次? 不管怎样,他决定要去看殷苏苏最后一眼。 天空还飘着细雨,渐渐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寒冷的北风刮过脸庞,犹如刀子割在心里。 早前他隐约听人说起,殷苏苏在城西玉渊潭有处私宅,但他从未去过。 他当然不是不想去,只不过他希望有一天殷苏苏能亲自告诉他,并邀请他同去,若只是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那岂不是寂苦得很。 但是命运总是辜负人心,殷苏苏是不可能邀他去玉渊潭了。 出了童府,有两个人便一直跟踪他,夜莺走到一条巷子口迅速拐了进去,又立即飞身翻进了一家宅院,片刻之后他从另一侧出了去,确定甩开那俩人后,径直往西疾行。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已到了玉渊潭东端。 玉渊潭东面有一块湿地,遍植银杏,南边是护城河,西面和北面是矮小的山丘,筑有小径通往中间的一个大湖泊。 夜莺并不知道殷苏苏的住处具体在哪,只能绕到北面进入林中小径,慢慢找寻。 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就像一条刚从河里爬出来的狗。 可是因为想着就要见到殷苏苏了,他不仅不觉得寒冷,反而多了一丝激动和燥热。 他在林中绕湖走了许久,但并没有发现有住人的宅院,此时的玉渊潭四周已没有行人,他仿佛一个迷路的孤魂野鬼一样,在找寻着一个温暖的栖息之处。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他已走到玉渊潭东南角的玉和亭,正当他开始心灰意冷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马棚,马棚里有一匹白马。 他不曾见过这白马,但既然有匹马在这里,不远处必有人家。 果然,再往前走了约百步,一排极密的银杏中间,有一处宽约五尺的入口,夜莺走进那入口,才发现里面是一条极其曲折弯绕的小径,小径两侧全是密密麻麻的银杏和灌木丛。 走了好一会,一扇乌黑的木门终于映入眼帘。 但这扇木门已被铜锁锁住,而且已有些锈迹,似乎很久未被打开了。 木门被嵌在一堵高约丈余的围墙里,夜莺无法看到里面模样,抬头望去,只能望见一幢悬山式排屋的瓦面。 围墙最南面的角落里有一棵高大的刺槐,夜莺已无它处可去,又不甘折返而回,无奈之下,翻身攀上树干,跃入院里。 ; 第七十二章 落水狗 ?不想这院竟是极大,假山林立,细泉潺潺,种着许些不知名的观赏植物,偏南方向有一排长约二引的房屋,粗看上去,不下十间。 夜莺见这大宅院空无一人,不禁黯然,索性就在这院中慢慢地行走,却又丢了魂似的。 饶了许久,他到了这排房屋的前廊,正当他惆怅之际,忽地隐约听见几声女子低低的叫声。 他有点惊诧,难道这屋子里有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那叫声越来越大了些。 夜莺心生一阵不堪,止住了脚步,不敢再向前。 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当然听出来那叫声不是喊救命,也不是喊疼。 而是享受,是快乐,是舒服。 那分明是男女行欢时的叫声,是一个女人与男人深入结合抚弄时的呻吟声! 夜莺心生歉意,转身欲离开,可是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娇滴! 只要是个男人,听了这声音,都难免要酥了骨头。 夜莺是个男人,此刻,他是个急需要温暖的男人。 而且,这声音叫得越欢,他便越是满脑子里都想着殷苏苏。 殷苏苏高挑的身材,冷峻高傲的脸蛋,总是会生起他的征服欲。 他挪不动步子,全身渐渐发热。 呻吟声依然不停,叫得久了些,夜莺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这声音,怎么好像是那么熟悉。 殷苏苏! 是她! 夜莺盯着这排房屋,在探寻着那声音的出处。 恐慌和屈辱占据着他的全身。 他决定去看个究竟! 循着那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走过了四个房间,终在第五个房间窗边停住。 空气中弥漫着愤怒和**的气息。 他用手指破开窗纸,屏气凝神。 殷苏苏裸露着身体,头发散乱,一丝不挂地站立在铺于地上的一张红色被褥上,躬着身子,双手趴在桌沿。 一个男人在她的后方,同样全身****,下身贴着她的臀后,一手抓着殷苏苏的臀部,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正不断地向前提顶。 殷苏苏的身体随着臀后的男人不停地提顶,前后摇动不止,****激荡,她的面目有些扭曲,嘴唇张开,正发出那令人********的喘叫声。 夜莺已全身发抖! 那个男人赫然竟是朱庭! 这个隐藏在银杏林中的宅院,竟是他俩的淫窝! 殷苏苏是朱庭的表侄女,谁会知道他俩竟还会有这种关系! 夜莺看着自己爱慕的女人和自己听命于之的男人,暗里行着此般**之事,仿佛被万刃扎心,被群蚁嗜血! 冷雨越下越大,泡在已湿透的衣服里面的夜莺,颤抖得就像惊吓过度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要去哪里。 冬月十九,雨后微晴,黑洞口。 黑洞口地处京师东南,离皇城十八里之距。 从玉渊潭到黑洞口,冒着冷雨一夜走了四十里的夜莺,已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躺了两个时辰。 一阵女人的哭声吵醒了他。 他睁开发黑的双眼,只见两个高大的官兵架着一个姑娘,朝前方的一辆马车走去。 那姑娘被架在空中,一直在哭,用力挣扎,却难以动弹。 章茹君! 她怎么会在这? 她不是被人掳走的,而是自己逃走的? 不管怎么样,夜莺都决定要把她救下。 夜莺并不矮小,但站在这两个官兵面前,他就像个侏儒。 他的头发散乱不堪,衣服还是湿的,还沾了不少驴粪和泥土,连他的鞋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俩官兵见他挡在路前,露出厌恶和鄙夷的神色。 其中一人嗤笑道:“臭乞丐,滚一边去!” 夜莺道:“把姑娘给我,我自会滚得远远地。” 那官兵被逗得哈哈大笑,道:“你还想要姑娘,还是快去要饭吧!” 夜莺对章茹君道:“姑娘,你想不想跟他们走?” 章茹君哭着哽咽道:“不想。” 夜莺道:“好。” “好”字出口,那两个官兵忽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夜莺道:“姑娘,下来吧。” 章茹君停住哭声,发现边上俩人毫无动弹,便拨开他们的手下了地。 章茹君看着夜莺,低声道:“谢谢你救我。” 夜莺道:“不必,你走吧。” 言毕,夜莺便朝那俩官兵背后的方向离了去。 他本想问问章茹君前夜东元酒楼之事,但他忽然又觉得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况自己现在就像一条从淤泥里爬出来的泥鳅,要是唐突地去问她,怕也会让她排斥和不安。 不如让她自己去解决她自己的事罢。 可是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只好去问章茹君。 “姑娘,这是哪里?” 章茹君就在他身后。 “这里是黑洞口了。” “哦。” “你要去哪里?” “去......”这个问题难住了他。 章茹君看了那俩官兵一眼,走到夜莺跟前,悄悄说到:“你要去五集村吗?” 夜莺低声道:“哦,对,去五集村。” 章茹君有些惊喜,悄悄道:“我也要去那。” “你也要去?” “是啊,我去找人。” “找谁?” “你又不认识。” “哦。” “那你去那干嘛?” “我......” “你的家在那?” “嗯,对,我的家在那。” “那我跟你一起走吧。” “你要跟我一起走?” “对啊,去五集村就这一条路,不跟你一起走,难道你要先走,我跟在你后头?” “那......好吧,我们一起走。” 二人一起往东走去,走了大概二里路,到了周家庄。 过了周家庄,就要到五集村了。 夜莺忽然觉得事有蹊跷。 邓子尧被杀,章茹君却出现在此地,还要去五集村找人。 邓子尧被谁杀的? 她要去找什么人? 那两个官兵抓她作甚? 他决定还是问问她。 “我认得你。” “你认得我?”章茹君很惊讶,但更多的是害怕。 “我不仅认得你,还认得你夫君。”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才不会抓你。” “那......你怎么会认得我?”即使章茹君名动京师,但她不相信一个乞丐也认得自己。 “你叫章茹君,你父亲是顺天府尹章田毅,你夫君是邓子尧,你公公是礼部尚书邓公旗。” 章茹君一下子愣住,站在那里不动了。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逃跑。 “你不用害怕,我知道,邓子尧死了。” 章茹君俩手紧拽着衣边,全身已开始发抖。 “是你杀的?” 章茹君终于支撑不住,俩腿一软,瘫坐在地。 她的面色发白,冒出些许汗珠。 “果真是你杀的,只有一个没有杀过人的人,才会捅了十刀才把人捅死。” 夜莺想去扶起章茹君,但一看自己身上满是脏污,奇臭无比,只好离着她七尺,也坐到地上。 章茹君许久不说话,眼神茫然地瞄着地上。夜莺也不再问。 两炷香的时间后,章茹君忽然站了起来! 她的眼神坚定,身体笔直挺立。 她盯着夜莺,道:“对,是我杀的。” 夜莺站了起来,道:“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章茹君的面容凛冽已极! 不知为何,夜莺突然又想起殷苏苏。 殷苏苏是不是也该死呢? 还是朱庭该死? 他不知道。 不管邓子尧是不是该死,他都不想责怪章茹君。 因为自己比章茹君更懦弱,更无能,更应该被嘲笑和指责。 “所以你去五集村,找一个能够帮助你的人。” “是,现在只有她能帮我。” “好,很好。” “好什么?” “走,我跟你一起去找。” “你?”章茹君有些惊讶。 “是的,找人的本事,我总要比你强些。” 章茹君看着眼前这个乞丐,虽然他又脏又臭,但却多了些可爱。 “好。”她答应道。 “但你得告诉我,你找的人叫什么,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我只知道她叫雪姐姐,和我差不多身材,大我十岁,可有一点很特别,她说话带着川蜀口音。” 夜莺疑道:“sc来的雪姐姐,大你十岁的话,今年该有三十出头。” 章茹君道:“是的。” 夜莺不再说话,只是他想起了一个人。 很快,他们到了五集村。 ; 第七十三章 五集村 ?村集上有一条约有二里的长街,两旁青砖白瓦,刺槐垂柳,倒是颇有几分雅境。 章茹君进了一家布店,半个时辰后,抱着一叠衣物出来。 她带着夜莺进了布店后院,把衣物放进澡房,让夜莺进了澡房,她自己又回到布店等他。 又等了半个时辰,夜莺洗漱更衣后出来到布店。 章茹君愣愣地看着夜莺,好半会才醒过神,吃吃笑道:“你哪里是乞丐,明明就是个纨绔子弟!” 夜莺被她的笑容弄得倒是生了几分羞涩,道:“我本来就不是乞丐。” 章茹君道:“我早该知道。” 夜莺孤身一人惯了,平日里毫无拘束,到了大理寺后才学得官场客套,又已许久未和女人有过多亲密的相处,这会章茹君的体贴,一时让他温暖倍加,却又不知所措。 章茹君道:“想必你也饿了,我刚看到前面一家臊子面馆,我们去吃些东西。” 二人出了布店,走了百步,到了面馆。 面白薄筋光,油汪酸辣香。臊子面是sx地区极为著名的面食小吃。 店家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腰上系着油布裙,一身土黄色的衣服,头上顶着个圆软帽。 店里不大,摆着六张土黄色的桌子。 他们进到店里的时候,已经有三个人坐在最靠内的一张桌。 其中一个两腮虬髯的六尺大汉,一个面若桃花、略施粉黛的窈窕男子,还有一个却是满脸肥肉、腰如水缸的中年女人。 夜莺颇为震惊。 天下可真不算大,无论你走到哪里,难免都会碰到熟识的人。 乾一翁、离三郎、震四娘看到夜莺和章茹君,也是惊诧不已。 但他们诧异的,不是看到夜莺。 而是章茹君竟然和他在一起。 店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夜莺和章茹君坐在靠外的桌旁,要了两碗臊子面,一碗菜豆腐,一碟西乡牛肉干,一张锅盔,一碗秦镇米皮,半斤竹叶青。 夜莺实在太饿了。 不知为何,章茹君在他边上,他的胃口奇好,一刻钟的时间,桌上的东西已吃得干干净净。 正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美人。 她的头发用一根细长的白玉钗束着,宛如纭纭瀑布囤积在一处,又溢出些下来,垂在两鬓,在水嫩白皙的脸颊上轻扬。一条淡兰色的丝带系在她那绿絺长裙上,衬出了那柔软细腻的蛮腰,令人心生躁动,心生疼爱。 一串蝴蝶璎珞挂在这个女子的项上,一直躺到她那丰满匀称的胸脯间,在午时阳光的映射下,发出一串珠点般的光芒。一挂古铜色的精小铃铛围在她那毛茸茸的狐鞮之上,在风中摇曳着悦耳的铃声。 她实在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这个完美的女子正站在夜莺的边上,微笑地看着夜莺。 章茹君道:“你是谁?” 那女子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你是章茹君。” 章茹君一愣,尔又忽地笑了起来:“今天真是奇怪,好像每个人都认识我,但我却一个也不认识。” 那女子道:“你说对了,不仅我认识你,里面那三位也认识你。” 章茹君也不奇怪了,道:“你站在这里不动,是想让我请你吃面,还是替他们付钱?” 那女子咯咯笑道:“正好相反,我已经替你们付钱了。” 夜莺忽道:“我没见过你,但要是没猜错的话,你帮我们付钱,是因为你想感谢我。” 那女子不笑了。 她已经很严肃。 “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一定有了一个新名字。” “哦?” “艮七。” “看来你不但武功很高,人也聪明得很,难怪章田毅的千金不惜杀了新郎官,也要跟你走。” 章茹君一听这话,气得发抖。 夜莺道:“你若是真心想要谢我,你又何必说这些,让章姑娘生气。” 那女子变得真快,立即给章茹君作揖,柔声道:“茹君姐姐,都怪我满口胡言,你莫要怪罪。” 章茹君不想搭理她。 夜莺道:“你最好还是别站在这里。” 那女子道:“为什么?” 夜莺道:“因为我忽然想起来,在你边上的男人,都死得比较快。” 那女子瞪着夜莺,气愤地道:“你说话怎么也和付楚一样,你们都是,都是猪!” 夜莺道:“艮七仙子死了,你就是艮七仙子了,但你怎么也和以前的艮七仙子一样?” 那女子忽然又变得柔媚,道:“怎么会呢,至少我比她好看。” 夜莺道:“铁大山、呼扇老人、折月,就是死在你这好看上。” 原来这女子正是元陆帆,艮七仙子被夜莺在千越庄一战中所杀,她便成了新的满城坛第七卦卦主艮七仙子。 元陆帆笑道:“自古天下多少男人死在女人手上,都不过是好色二字。” 夜莺道:“只可惜,我对你不感兴趣。” 元陆帆道:“但你一定对我的礼物感兴趣。” 夜莺道:“哦?” 元陆帆道:“礼物就在外面,你何不自己出去看看。” 元陆帆走向里面,在震四娘身边坐下。 夜莺心里一阵苦笑,有人送自己礼物,不去看看总是不大好的。 他和章茹君出了面馆,望向长街,只见百步之外路边一棵刺槐下,有一个巨大的麻布袋。 走到布袋跟前,夜莺一抬手,布袋撕成两瓣敞开来。 里面坐着两个粗大壮硕的官兵,一动不动,只是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夜莺。 这不正是刚才架着章茹君的那俩人吗? 奇怪的是,他们的裤裆都湿透了!也不知道元陆帆给他们使了什么法子。 他们好像又被点了穴道,夜莺正要给他们解穴问话,谁知其中一人忽地说到:“少卿大人,我们没被点穴。” 他一个七尺大汉,说这话的时候竟是带着哭腔。 夜莺道:“你们是大理寺的人?” 那人道:“我们是三千营的,袁罡大人派我们监视你。” 夜莺道:“我刚点了你们穴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那人道:“我们俩兄弟别的没学会,点穴解穴的功夫倒是在行,耳朵又是灵敏得很,听得你们说要来五集村,便偷偷跟了过来,不料碰到那个姑奶奶,算是我们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夜莺道:“你们来监视我,怎地又抓起章姑娘来了?” 那人道:“我们在黑洞口偶见章姑娘,又听说邓子尧死了,想着把章姑娘送回章府,也好领些赏钱,那时你在路边睡得熟,我们也可叫附近的人来看着你。” 夜莺道:“来监视我的人,还不止你们两个?” 那人道:“前夜东元酒楼一事后,大理寺和三千营派了不少人在京师各处,就是为了监察你的去处。” 夜莺道:“你们想让我找到付楚,然后再围捕我们。” 那人道:“听说有人在大理寺劫走了付楚,所以除了你和付楚,朝廷三大军机处都在暗查那些人背后的组织。” 夜莺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那人道:“我说了我们没啥本事,耳朵却是灵得很。” 夜莺道:“你们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付楚?” 那人道:“至少大理寺还没找到,而你为了付楚的杀身之祸,必会想办法找到他。” 夜莺苦笑道:“看来朱庭真是把我看得通彻。” 那人道:“少卿大人,要是没其它吩咐,我们,我们就先走了。” 夜莺道:“你把我弄丢了,回去受死吗?” 那人道:“我谁也没丢,谁也没看见,压根就没见过夜莺,更没见过章姑娘。” 夜莺道:“走吧。” 俩人从地上爬起来,给夜莺和章茹君各鞠了一躬,忙不迭地跑了。 ; 第七十四章 中军都督府 ?夜莺和章茹君沿着长街往回走,元陆帆正迎面而来。 元陆帆笑道:“这个礼物你总该满意的。” 夜莺道:“为何要让他告诉我这些?” 元陆帆道:“因为公子还不想让你和付楚死得太快。” 夜莺道:“十雪想让我们去找谢冲的财富。” 元陆帆道:“不错。” 夜莺道:“杀死谢冲的,既不是付楚,也不是童心铨。” 元陆帆道:“不是童心铨?” 夜莺道:“不是。” 元陆帆道:“你找过他了?” 夜莺道:“是的。” 元陆帆道:“既然也不是他,那会是谁?” 夜莺道:“谁想杀付楚和童心铨,谁就是凶手。” 元陆帆道:“你是说,朱庭才是凶手。” 夜莺道:“至少是跟朱庭有关的人。” 元陆帆道:“前夜东元酒楼,跟朱庭有关的人可不少。” 夜莺道:“卢正钦、秦崤、赵浩雷、秦飞飞、章田毅、邓公旗、袁罡,这些人都有可能。” 元陆帆笑道:“你是不是漏了一个人?” 夜莺想起殷苏苏,又是一阵难受。 元陆帆道:“那些人的名字,个个都是位极一方,权势极大,可奇怪的是,他们偏偏关联在了一起。” 夜莺道:“所以,除了你们满城坛和童心铨,朝政里一个更庞大的组织露出水面了。” 元陆帆吃吃笑道:“好玩,有趣。” 夜莺道:“好玩?有趣?” 元陆帆道:“江湖各大门派首领忽然同时出现,更有神秘人救走付楚,你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吗?” 夜莺道:“你的意思是,江湖中也有一个神秘组织,竟然可以统领江湖各大掌门人?” 元陆帆道:“不错。” 夜莺苦笑道:“看来的确很有趣,很好玩。” 元陆帆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个神秘组织的首领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莺道:“朝廷之上有天子,江湖之中难道也有天子?” 元陆帆道:“如果没有天子般的威望和权势,明月方丈、宽风道长那些人怎么会放下自己的地位,不顾少林寺、武当山和各自门派的存亡,宁肯受他的统领?” 夜莺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忽然也很想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组织,如果真有那么一个首领,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元陆帆道:“你觉得朱庭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夜莺暗自凝思,沉默不语。 元陆帆道:“你还是大理寺少卿,又怎能逃得过这场杀戮?” 夜莺道:“就算找到谢冲的财富,你们又怎能从他们上拿走?” 元陆帆笑道:“你切莫低估了满城坛,童心铨在我们眼里,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夜莺听得元陆帆这话,不禁心生一阵冷颤。 十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满城坛到底暗藏着多大的力量? 他都无从知晓。 他现在只确定一件事,荆青风还在满城坛手上,杭州何家与蛇帮危机重重,他必须躲开大理寺和三大营的密集监察,找到付楚。 此时他的迷茫,和当时付楚离开保定府大慈阁时,又是何其的相像。 孤身无助,身陷重围,却又不知路在何方。 幸好,他至少不能算孤独一个人。 还有章茹君。 酉时,天色渐渐暗淡。 元陆帆和乾一翁等人已离开五集村。 元陆帆告诉夜莺,他们来五集村,是因为收到消息,付楚在这里出现过。 但他们找遍整个村庄,也不见付楚人影。 既然找不到付楚,夜莺和章茹君决定留宿五集村,以期能够找到章茹君说的雪姐姐。 他们又回到了那家布店。 这个村子虽然不大,但这家布店卖的布料委实不少。 素纱、织成、绮、绫、龙绡、绛绡、云锦、软烟罗、青蝉翼、凤凰火等等诸多品类,让人眼花缭乱。 但他们奇怪的是,方才店里的掌柜原是个中年女人,此刻却换成了一个年纪稍轻些的男人。 这个男人面容清瘦却不失威严,穿着墨绿长裳,头上一根黑玉钗髻发。 夜莺问他那女掌柜去哪了,晚上可否安排两间房过夜。 那男人也不说话,带着他俩到了后院。两间干净的房间,好像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似的。 夜莺觉得奇怪,正犹疑之际,那男人才说道:“二位放心住下便是,不必多疑。”说完就转身离开,也不等他们回应。 反倒是章茹君忽地笑道:“那便住下,他要是大理寺和三大营的人,我们也逃不掉。” 章茹君小夜莺七岁,但她在夜莺面前,有时全然不像个小女子,也许是自幼琴棋舞艺的熏陶,她的身上散发着空灵和沉稳兼具的气质。 这种气质,绝非冷峻。 而是渗人内心的温柔,如沐春风的舒适。 夜莺一时无法从昨日玉渊潭之事中抽离,心里苦痛,竟不知觉中对章茹君产生些许依赖。 她为何要杀邓子尧,逃出来要找的那个雪姐姐又是什么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他的身边。 一个人陷入在迷茫和痛苦之中时,忽然出现了另一个人,同舟共济,生死与共,是何等的幸运。 这些对于章茹君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当她下了万分决心被逼杀死邓子尧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她拥有的生活全部不复存在了,但她不后悔,因为她终于赋予了自己新的生命! 然而新的生命必定要饱受风雨,在找到雪姐姐之前,她却是全然没了法子。 若不是夜莺,她必被抓回章府,邓公旗又岂会饶了她? 此时对于她来说,夜莺无疑是一个依靠,是一种保护。 冬月二十,中军都督府。 中军都督府乃是当朝五军都督府之首,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都听命于皇帝,五军都督府拥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兵部拥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相互节制互不统属。 多年的征战生涯,让张辅养成了每日操练的习惯。 他使的是一把长有八尺的偃月刀,双面有刃,重有二十斤。 “文弼刀法”是他自创的一种刀法,看似微风拂春柳,慢刀雕纹路,实则润物细无声,杀人于无形。 文弼是张辅的字,他很喜欢。文武兼成,弼乃辅也。 但他的成就远不止文弼刀法。 靖国难、灭胡朝、平交趾、征北乱、定汉王,这些事情足以让他威风一辈子。 可就是如此位高权重之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险些遭人惨烈暗杀! 若换作常人,定早已气急败坏。 但张辅不是常人。 他不但不是常人,事实上,像他这样的人,你可能一个都找不到。 东元酒楼一事中,被暗杀的目标个个都是朝廷重臣,本来必将引起朝政一时****,但是已经三天了,竟然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今日张辅照例操练了半个时辰,然后洗漱更衣后来到膳房用早茶。 一碗清汤面,一笼灌汤包,一壶雪菊茶,是他的老三样。 但今天又加了新三样——一碗阳春面,一笼金鱼蒸饺,一壶竹叶青。 加了新三样,不是因为他的胃口变大了,也不是因为他的心情太好了。 虽然他的心情的确不算差。 而是因为他的对面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黑袍人。 一个十天前还把他家的大门撞了个稀巴烂的人。 一个被皇帝下诏要被处死的人。 张辅的年纪,就像黑袍人的父亲。如果他还有父亲的话。 可是此刻的他们,又像多年的老友坐在一起吃茶喝酒,看不到大臣和要犯的影子,看不到长辈和青年的差别。 ; 第七十五章 妙峰山 ?付楚倒了一杯酒,递到张辅面前,道:“就一杯。” 张辅道:“就一杯。” 张辅倒了一杯茶,递到付楚面前,道:“少喝酒。” 付楚道:“今天就这一壶。” 张辅笑了笑,继续吃面。付楚也笑了笑,又喝了一杯酒。 盏茶工夫后,俩人用完膳,各自品茗喝酒。 付楚道:“人不是童心铨杀的。” 张辅道:“也不是十雪。” 付楚道:“有新的组织出现了。” 张辅道:“他们在铲除异己。” 付楚道:“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张辅道:“皇上却不知情。” 付楚道:“因为他身边的亲信就是那个组织的人。” 张辅道:“他们有备而来,而且势在必得。” 付楚道:“没有大臣去参奏?” 张辅道:“他们抓住群臣把柄,截取奏本,反咬忠臣,参奏也无用。” 付楚道:“邓公旗掌管礼部,握有天下科举选拔职权,袁罡统领京师三大营,把守皇城内外,章田毅坐镇顺天府衙,监理京师大小事务,朱庭和卢正钦更是皇帝亲侧大臣,他们这些人若是勾结在一起,若是得逞,岂不是要改朝换代了。” 张辅道:“他们背后的指使若是皇家的人,也算不得改朝换代。” 付楚道:“你的意思是,皇族的人挑起了这一切?” 张辅道:“你猜猜是谁。” 付楚道:“汉王已死,赵王自交出兵权后,归隐彰德府,手无缚鸡之力。” 张辅道:“你别忘了,应天府府尹朱正煦还是赵王的庶子。” 付楚道:“朱正煦不过是远在南京的地方官职,恐怕没有能力遥控京师。” 张辅道:“你还忽略了两个人。” 付楚道:“谁?” 张辅道:“赵浩雷和李全。” 付楚道:“他们也是赵王的人?” 张辅道:“是不是赵王的人我不敢确定,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 付楚道:“他们都是彰德府lz县人。” 张辅道:“不错。” 付楚连续喝了两杯酒,沉默地看着门外一棵大叶女贞。 他不相信这个觊觎皇权的组织首领是赵王,更不相信赵浩雷和李全会是这个组织的人。 因为正是这个组织里有人杀了谢冲,故意嫁祸给他。 而李全正受赵浩雷之托,保护着何府。 如果他们都是一伙的,那岂不是可笑得很? 他选择相信赵浩雷,是因为一个他十分信赖的人。 秦飞飞一定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巳时的阳光铺满了中军都督府的大院,斜进膳房,仿佛一把巨大的明黄大刀砍在门上。 付楚辞别张辅,一路往西行,半个时辰后,到了妙峰山。 妙峰山属太行山脉,高近千仞,因山势雄峻,五峰并举,妙高为其一,故亦称妙高峰。卢沟自西向东环绕景区的西、南、东三面,山上林木葱茏。 此山古刹、奇松、怪石林立,每逢大节,倒是有不少周边百姓上山祈福祭祀。 付楚来妙峰山,是因为山上住着一个人。 此人要不是师傅提起,他根本就没有听说过。不仅他没有听说过,就算在江湖上行走了那么多年,也不曾听别人说起过。 程关易只告诉他,那人就叫妙峰老人,是个老头,是个嗜酒如命的老头。 所以付楚的手上提着一大坛上等的竹叶青。 这坛竹叶青并不是他买来的,而是周八斗送给他的。 三日前,他的身体已经痊愈,周八斗、望蝶琪和绛云三人突然离开五集村,离开时在院中的凉亭里留下一张字条,上书:先生有事召唤,我等已离五集,妙峰脚下木屋,藏有好酒一坛,汝可携酒上山,敬赠妙峰老人。 周八斗知道这妙峰老人,付楚并无奇怪,他奇怪的是,周八斗怎么会知道他要去找妙峰老人?他说的“先生”又是谁? 难道是师傅告诉周八斗,而“先生”就是师傅? 幸好妙峰山山势不算陡峭,付楚就算提着大酒坛,也不怎么吃力。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已走到了半山腰,虽然现在是寒冬,但今天的太阳热烈异常,竟然使他满头大汗,连衣裳都要汗湿了。 他停下来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忍不住酒瘾又犯了。正愁那妙峰老人不知道住在哪里呢,不如先喝他一点酒,谅他也看不出来。 正当付楚犹疑要不要喝这酒时,忽听得山上传来吵杂的声音。 他伏在石头上,抬头往山上一瞧,只见大约五十步开外,七八个青衣人半圆围开,手提大刀,拦住了几个下山的人。 原来是一伙抢匪。 付楚看着那坛竹叶青,苦笑道:“看来你不想进我嘴里啊。” 他把酒坛藏在一棵松树下,悄悄地从路边的树丛间到了那群人身后不远处。 等他看清那些人面目时,忍不住一阵惊奇。 被包围的四个下山人中,其中俩个赫然竟是赵浩雷和秦飞飞! 另外两个少年他虽不认识,但一看便知是官商人家的纨绔子弟,穿戴奢华,白白净净。 青衣人中为首的竟是一个女人,此刻她的刀正架在赵浩雷的脖子上。 只听那女人道:“赵大人,我们不过是刀口上讨生活,您就赏个十万八万的,我们回去也好交差啊。” 赵浩雷倒是临危不怵,正声道:“我说了今日我们只是上山祈福,身上没带那么多银票。” 那女人道:“那好办啊,让赵夫人跟我们走,你回去拿银票,不过这样的话,十万八万恐怕就不够咯!” 赵浩雷道:“我们几人身上加起来也有三万两,这已经足够你们每人买一座宅子了!” 那女人哈哈大笑道:“碰到你们几个金主,一座宅子怎么够!” 赵浩雷道:“那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女人道:“你要是不同意嘛,我们还是每人一座宅子,但你们却是连命都没了。” 秦飞飞忽道:“我跟你们走,你们要多少?” 那女人道:“果然还是女人最懂女人,你们这些男人都是笨蛋。” 秦飞飞道:“少废话,快说。” 那女人道:“好,那我就痛快点,一千万两!” 众人听那女人这话,都惊得说不出话,就连他的同伙都是震惊不已! 那女人冷笑道:“怎么,堂堂青红山庄庄主,不会连一千万两都拿不出来吧?” 秦飞飞怒道:“你知道一千万两可以买到什么吗?” 那女人道:“当然知道,可以买下十个承宣布政使的官职,可以买下洛阳和开封大大小小所有官位,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买个皇帝当当。” 秦飞飞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女人道:“不怕告诉你,本姑娘乃是绍兴猛虎堂欧阳淞月!” 她竟然是欧阳锦的长女欧阳淞月! 秦飞飞显然很是震惊,道:“你既然是欧阳淞月,就应该知道,我们与欧阳世家和猛虎堂未有半点瓜葛,你为何不远千里要来此地为难我们?” 欧阳淞月冷笑道:“两年前我丈夫死在秦崤手上,你竟敢说没有半点瓜葛?” 秦飞飞道:“金堂主是被蜀中唐门唐雪所毒杀,怎会是我父亲所为?” 欧阳淞月道:“要不是你父亲欺骗我丈夫入蜀寻医,唐雪杀他时你父亲又袖手旁观,他也不至于会死!” 秦飞飞道:“淞月姑娘,你一定是误会了。” 欧阳淞月怒道:“无论如何,你们今日都休想活命了!因为要杀你们的,是大理寺卿朱庭!” 秦飞飞顿觉惊慌,道:“你受朱庭之命来杀我们,总该知道原因吧。” 欧阳淞月道:“朱庭怀疑青红山庄藏匿了谢冲的财富,要将你处死,查抄青红山庄!” 秦飞飞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欧阳淞月道:“那就由不得我了,我乃奉命行事!” 说完,欧阳淞月扬起大刀,就要砍断赵浩雷的脖子,其他青衣人同时围拢,提刀刺向秦飞飞和另外两个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