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龙庄》 《凤龙庄》序言 ?夫通邑之地,交通偏僻,少雨干旱,广种薄收,地贫人稀,实焦枯之地也! 清未民国年间,军阀割据,匪患四起,兵痞如流,过境如过江之鲫,民实不聊生矣。加之天不作美,连年干旱冰雹,天摇地动频繁,房舍倒塌,民死无数,畜死无计,活着实实不易哉! 然则通邑之民众,在极端恶劣之境,尚极爱书画,秉持耕读之仪,可歌哉可颂哉。 斯人已去,空留怀念! 吾为通邑之小民,自幼在一条河湾边长大。青年求学外游,以至在他乡安身立命。但每年坚持回家探望父母,出外则无时无刻不想我家乡,真所谓距离越远,思之俞深矣。 成人以来,时常想起年迈的长辈口传身教的那些清末民国年间的过往和人事,心中时常有发之笔端的冲动。然则受文化水平之限制,以及自身见闻的浅陋,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近来读通邑历史,努力提高自身之修养,对本乡本土之风土人情、婚丧嫁娶、历史过往、山水地理、穿衣打扮等有个全面熟悉,下决心笨鸟先飞,日积月累,力争将心中所想所念发于笔端。 愿先辈佑我,鼓励我,鞭策我,争取有个结局,以了结吾之心愿。 是以为序。 桃源中人于《凤龙庄》大纲草拟之初 作于“中国书画艺术之乡”通渭老家 注:本书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一章 借粮之牵驴独行 ?北方进入十一月后,寒风如号,气温肃杀,天地之间显得冷冷清清。在漫山荆棘的牛马山盘山小路上,天佑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背着褡裢,筒着袖口,缩着脖颈,踽踽独行。他这次要去离家六十多里地的五台山三姐柳叶家借些过冬的粮食。 牛马山是一座横亘在平襄大地上东西走向的高山,绵延数十里路,山接着山,峁连着峁,不知道通向何方。山上枯木丛生,荆棘遍野。山顶有一条几辈子人脚连着脚踩踏出的狭窄小路。枝叶繁茂的夏秋季节,野物出没,蟒虫趴伏,树林深处显得幽暗而又神秘,平时人迹罕至。周边的山里人途经这里一般都要结伴而行。好在天佑生来胆大如斗,况且冬季干冷,黄叶尽落,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枯枝,将斑驳的亮光洒在小路,倒让牛马山显出几分清脆和空寂,这会儿他真想放开喉咙吼上几嗓子。 天佑牵着缰绳,毛驴很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这是一头性情温和的草驴。除了嘴唇到眼睛的地方有一片黑白相间的毛色之外,通体黝黑。它已被天佑大正德使唤了七八年,算是一头上了年纪的驴子。今年旱情持续,庄稼颗粒无收,活人难以果腹,驴也跟着受罪。秋冬两季下来,毛驴只长黑毛不长膘,浑身瘦地不成样子。 太阳渐渐移到了天佑的头顶,气温比清晨稍微热了几分,细密的汗珠从天佑的发间渗出,后脑勺感到湿痒痒地难受。他将盘在头顶的长辫解开,辫梢长及他腰间系棉袄的腰带,自然地垂在身后。毛驴以为主人送来一把干草,紧走几步追着天佑的辫子,用嘴皮舔了舔。确定是主人的头发后,又无比郁闷地跟着继续前行。 从清早至今,天佑已走了半天路程,不觉间小腹憋胀难受,裆里早就一柱擎天。他麻利地解开棉裤带,对着路边一株枯萎的荆棘一顿猛射。毛驴也许渴了,哼唧着把嘴伸了过来,天佑索性将剩余的尿水冲进了驴嘴,才觉通体舒畅。他抓着裆里那个粗大的家什抖了抖,将最后的几滴尿水抖落干净后,把它放进棉裤,扎紧裤带。扎完裤带,天佑没留意地出了会神。王家连续三辈子单传,他也快年满十五,个头早高过挑麦的尖担,要不是遭了荒年,他大正德因骨折卧病在床,也该给他说房女人了。 正德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他从十多岁起就开始务劳庄稼,大半辈子的时间在与田土和畜生打交道,土地就是他正德的生命之根。天佑爷王老先生倒是个显赫的人,年轻时颇有读书的天分,一路参加平襄县试、巩昌府府试和省院试,终于取得秀才资格,算是有了功名。可是长期埋首孔孟之道四书五经的人,对种田这种事务,却不是十分在行。县学署规定,县邑各里各保各甲各庄各牌秀才,田赋徭役一概免除,但负有在朔望之日向乡民讲解圣谕的职责,且不得亲自下地劳作,以免辱没斯文。 依照旧例,王老先生平时要在平襄公学传道授业,还兼着凤龙庄的乡约,负责教化乡民,基本脱离了田间劳作之苦。这功名的最终结果,就是为老王家挣了二十多垧田地。家里二十多垧田土,需要壮劳力务劳。老王家男丁不兴,专门雇了庄上无地的乡民汤没话做长工。正德念了四年多私塾后,自觉没读书的天分,就跟着汤没话下地务劳开了庄稼。几年下来,春播秋收、耕地锄田、和粪上肥、拔麦碾场、剁草喂驴之类的活计,正德算是样样拿手,也锻造了一副健壮的身板子。 乡民大部分目不识丁,有功名的秀才,在乡里属于有身份的人物。王老先生秉持孔孟之道,讲经授业,开化愚顽,公理争端,亲和乡党,德行昭彰,自然赢得了乡民的敬重和尊崇。正德成年后,老王家虽然家底不厚,但却娶回了商家坪大户人家商大善人的三闺女商氏为妻。凭啥?就凭王老先生在乡里的口碑。 可是王商氏进门后,一口气给正德生了三个毛头女子荞叶麦叶和柳叶,却没有一个带把的。这是多大的事?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熟读圣贤之书的王老先生年头节迎难免要去祖宗祠堂里祷告一番,祈求有个男丁降临到老王家。要不百年之后,他有何面目去见逝去的列祖列宗?可王商氏自打生了三女之后,三年之中肚子瘪瘪地一直不见动静。为这事,连亲家商大善人自觉羞愧地三年不再登门。 王老先生的精气神一天天委靡下来,一度茶饭不思油盐不进,直至卧床不起闭门不出。正德要去请徐家庄的走方郎中徐德珍瞧病,王老先生闭着眼睛冷声说:“儿呀,大生的这是心病。” 那几年,正德承受的思想压力难以言喻,可把他给煎熬老了。好在王商氏是个坚韧而又乐观的女人。她精心地抚养着三个丫头,还默默地安慰着急切的正德。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商氏终没辜负老王家的列祖列宗,那年她在西厢房的土炕上,顺顺当当地给正德生了个带把的儿子。 那天,王老先生躺在客房的炕上,听见婴孩哇哇落地的啼哭声和长工汤没话的报喜声,一改平日的斯文,一骨碌翻起身子,咧着嘴连声说:“天佑,天佑,天佑啊!” 王老先生的长孙于是就取名天佑。 ; 第二章 借粮之田土抵账 ?王老先生对长孙的疼爱,都是天佑从娘嘴里听说的。 那时候,王老先生已显老态,除了朔望之日给乡民们讲约之外,再没去平襄公学授业,安心在凤龙庄颐养天年,逗玩长孙。春夏季节,阳光明媚,天气温热,长工汤没话会把客房那把宽大的太师椅搬到南墙根下,爷抱着天佑晒太阳。爷抱天佑的姿势,和娘抱的姿势不一样。爷是双手端端的把天佑鞠着,两个眼睛定定地瞅着孙娃的眼睛,看孙娃的憨态,唯恐把孙娃的什么地方弄疼。娘说天佑在爷的怀里最是顽皮,常常伸手揪住爷那缕灰白的胡须,揪住了还不放手,常弄地爷疼地流下泪来,却从没显出过生气的样子。 可惜天佑对这些全都没有印象,因为自打他记事时爷已经去世了。正德说:“你爷过世时前来吊孝的人,多地差点让董耀祖大没法支应。那年凤龙庄大户董耀祖大当总理,主持庄里的红白事务。你爷成殓后,董耀祖大与我商量讣告、打墓、阴阳、开支用度等事”。 董耀祖大说:“王老先生是有功名的人,一生德行昭彰,现今过世,恐怕来吊孝的人多,怎么用度要拿个章程。” 正德说:“怎么用度,董家伯你据我的家底定夺,我大一辈子读经授业,如今下世,葬事上不能太薄了。” 董耀祖大说:“是啊,太薄了乡人会戳你的脊梁骨,打墓、阴阳这些事按老章程来,可老先生的学生多,故旧多,吃喝用度我也就揣摩个大概。” 结果,讣告一发,除了凤龙庄的族人、房下、佃户、乡邻和姑舅姨表女婿外甥亲戚,县学署来人吊了孝,你爷的学生们吊了孝,徐家庄、白家庄、杨家庄大户人家吊了孝,里长和附近保甲长吊了孝,光锦幛、香表、香幡、纸火等葬祭用物就堆了半个碾麦场,旌表、祭文之类的文书就让廪先生念了两个时辰。那么多人,董耀祖大原先安排预备的吃食一时跟不上。当天董耀祖大又匆忙安排乡人杀鸡宰猪摆弄吃食,前面的人吃罢刚走,后面的人接着开席。你爷刚过世,那些天我悲痛不已,连着磕头应承,脑子里黑黑昏昏。安葬完你爷一算账,欠下了董耀祖大十个银元。这账不能欠,最后用大湾梁上四垧山地和杨家回沟里的一块沟地顶了。 守着十五六垧田地的祖业,只要辛勤耕作,正德一家人的温饱本应没有麻达。但此后几年,听说蛮夷洋毛子与朝廷一直在打仗,皇家耗资巨大,银子像流水一般花去,国库捉襟见肘,就向各省各府各县大力抽补粮款,县邑摊派给各保各甲各牌户的田赋徭役越来越重。清朝户籍制度以十户为牌,立牌长,十牌为甲,立甲长,十甲为保,立保长,专司徭役治安防盗之责。凤龙庄有百十户人家,董耀祖大家里拥有田土上百垧,担任着凤龙庄的甲长。适时保长、甲长、牌长限年更代,轮流充任,其任职资格为诚实、识字、有身家。董耀祖大思谋数天,决定亲自作保,向县衙递交保状画押,推荐知书达理的族长正德担任王姓族人的牌长,上报县署点充。 王老先生百日后,甲长董耀祖大按例将县署填制户口的环字薄和门牌纸交给正德,由正德注销王老先生的姓名,补填了天佑的名册,出注所出生辰年月。从环字薄上注销王老先生的姓名,便是没有了功名,意味着正德家免除田赋徭役的权利勾销了。今后不论丰年饥年,官定的皇粮、县署摊派的徭役、杂捐、学租一体承担。且那牌长的活计,专司催粮派款,谁胆敢不纳皇粮,那是要送官治罪的!各牌族里人户无粮可纳时,由牌长负连保连坐责任。 平襄这个地方,有一句民谣:“靠天吃饭,十年九旱,顺年不顺,宰驴吃肉”。意思是本该丰收的年月没丰收,乡民只有杀了耕地的驴子糊口了。驴是耕地的主要畜力,没了驴,来年的生计可想而知了。那几年,丰年不足,饥年滚滚,正德每年都要为族里个别董耀祖大的佃户垫补垫补几担皇粮,这个牌长的差役把他弄地愁肠百结。即便如此,天佑到了学龄后,正德还是硬拼着送他到徐家庄念了三年多私塾。三个灾年下来,家里粮食常常青黄不接,正德不得不打折了天佑的私塾生涯,把王老先生留传下的老书翻出来,亲自在家里教他识字。这期间,迫于维持天佑的私塾用度和家里生计,正德咬着牙把帽顶梁上的五垧山地,又买给了董耀祖大。 去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川里的土地收成好,山上的土地收成也好,是一个难得的好年辰。凤龙庄、徐家庄、白家庄、杨家庄这一道的沟里沟外,山上山下,春天处处呈现着绿意,夏天目之所及一片金黄。无论大户、小户、佃户、长工还是雇工,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终于盼来了一个好年辰呐!天佑家的十多垧田地里,正德父子俩和长工汤没话先后种了豌豆、胡麻、洋芋、糜子、莜麦、荞麦等好几种作物,个个长势喜人,等夏收秋碾,粮食入仓,那个景象,把睡梦里的人都高兴地笑醒! 丰收之后,正德首先打发天佑牵驴给二女儿麦叶家驮了一口袋糜子和一口袋莜麦。麦叶嫁在李家岔的小户人家,不几年连着生了三个光头儿子,吃嘴的人多,日子一直过的紧紧巴巴。李家兄弟三个,最近又分了家,麦叶掌柜的李宏业为人蔫不拉几,分家时自然占不了便宜,地分的不多,粮食肯定不够吃,正德送点粮食接济接济他们。 正德又打发天佑给在平襄镇的大女儿荞叶担去两箩筐荞麦。天佑的大姐夫姜瀚章先生,年纪轻轻就考取了秀才的功名,是县邑的廪膳生,兼着寿名书院的先生,在乡里也是个受人尊重的人物。王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最是疼爱这个孙女婿,每逢姜瀚章先生来访,老少先生总要在客房里子乎者也地考量一番,后来就成了孙女婿。姜瀚章口味单纯,最喜欢吃自家擀的荞面酸棒棒,正德送荞麦的意思,也就是让大女婿姜瀚章尝个新鲜解解馋。 ; 第三章 借粮之大大骨折 ?对三女儿柳叶,正德倒是什么也没送。柳叶嫁给五台山马家大户的独生子马维奇,马家的田土比凤龙庄的大户董耀祖大的田土还要多。马家祖上原来弟兄众多,老太爷年轻时以开油坊起家,起早贪黑,精打细算,讲究信誉,通过几十年的经营,手里渐渐有了积蓄,于是置田买地,发了起来。 维奇爷年轻时曾与天佑爷一起参加平襄县试、巩昌府府试和省院试,取得秀才资格,同年入县学署为廪膳生。俩人同窗数载,苦读经书,彼此敬重。 有一年,他俩同赴省城皋兰府参加乡试,结果双双落第,临分别回家时,家境殷实的马老先生主动与王老先生约定将来要成为儿女亲家。后来俩人娶妻生子,结果都生了儿子,这个约定一直延续到了孙子辈才得以实现。对于这样的大户人家,送点粮食之类的东西就显得多余了。 遇到好年辰,乡民们高兴,县衙的老爷也皆大欢喜。新的昭告迅速发到各里各保各甲:“因朝廷用度紧张,皇粮加倍征收,务必在寒食节前上解县邑仓房,凡违反者一律治罪关押”。县衙专门派出捕厅吏员,督促各里丁粮税收。 因牌长三年一换,轮流充任,其时正德已不任此职。他原本打算在丰收之年里向族里人户讨回任内自个垫补的数担皇粮,见此告示,就张不开嘴。待缴纳完丁粮和杂七杂八的捐税,凤龙庄除了大户董耀祖家,大多户人家剩余的粮食,估计只能勉强维持到来年夏收前后。 旱情在年前就有了预兆。入冬后老北风一直呼呼地刮个不停,天空灰蒙蒙地雾成一片,满山满洼的田土落了一层厚厚的黄土,将当年秋播后冒出绿芽的麦苗罩了个严严实实。三九之后直到二月中旬,平襄大地一片雪渣子也没落下,田土焦渴地裂开了如碎砖烂瓦一般的口子。用手刨开干裂的土块,秋播的麦粒根子干瘪瘪的没有一点生机。春播的季节,种子却无法下种。一个荒年又来临了! 隔几年都要经历一番灾荒的乡民们,为了填饱肚皮,繁衍后代,自然拥有着应对灾荒的非凡经验。他们个个勒紧了裤腰带省吃俭用,老的让着小的,小的让着老的,扶携着维持生计。大地完全消融后,苜蓿地里渐渐冒出了绿芽芽,不久杏花开了,梨花开了,榆树上也布满了圆乎乎的叶片片。 王商氏挎着柳条筐,先是去掐头道苜蓿,后来打发天佑爬上树去捋杏树叶、柳树叶、榆树叶,掺到豌豆、洋芋、糜子、莜麦、荞麦等杂粮面里,做成各种各样的菜面糊糊。苜蓿和榆树面糊糊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可是杏树叶和柳树叶面糊糊喝起来嘴里那个苦啊,苦的让人的舌头只打摆子。味道苦是苦,不咽咋办呢?眼见面缸里的面越来越少,冬田枯死,夏收无望,全凭菜面糊糊救命呢。 天佑毕竟年轻,肠胃倒也通畅,正德和王商氏上了年纪,连续喝了几个月的菜面糊糊,树叶子板结在肚子里拉不出屎来,痛苦地整天眉眼不展。俩人倒了一罐又一罐的罐罐茶,却不见一点效果。最后实在没有办法,隔几天正德和王商氏蹲在茅房里,互相捏着柳条棍儿掏屁股。 秋田也因为天旱地干的没有下种。入冬后,无论王商氏如何精打细算,天佑家的粮仓也快见底了。 正德厚着老脸走进董耀祖家去借粮,想想王老先生在世时家里的境况,正德心里不是个滋味。偏巧董耀祖有事出门了,董耀祖大颤巍巍地坐在堂屋正中乌黑发亮的八仙桌边。听了正德的来意,他捏着水烟瓶咣当咣当地吸了半天烟,过足了瘾,咳了咳嗓子,缓缓地说:“贤侄呐,伯老了,已经不主事了。现在耀祖当家,你找找他看看。荒里荒年的,你看这佃户们今年恐怕也缴不上租子,皇粮又年年加码,蛇大窟窿大,我那百十垧田土有啥用呢?” 正德心知董耀祖大在打马虎眼儿,应承说:“董家伯你福大,明年年辰好的话,那么多垧地,会粮食满仓的。” 董耀祖大说:“年辰好,你那十垧地,也该有个好收成,养活你家几口人没啥麻达。现今年辰不好,你没考虑着给谁买上一垧半垧的?” 正德心里一怔,原来这老家伙还惦记着自家的田土啊,这、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嘛!于是含糊地说:“话是这个理,不过我娃天佑也大了,灾年凑合着一过,当大的要给他说房女人不是?卖地的事,现今我还没考虑呢。” 董耀祖大一听正德这话,闭上嘴巴半天没言喘。正德再没去找董耀祖张嘴,最近去董耀祖家借粮的人不少,借到粮食的人却不多,估计他们父子俩已经商量好了堵住张嘴借粮乡民们的主意。 这天也合该有事。出了董耀祖家的门,正德一路低着头寻思着借粮的主意,没防被路上一块冻得结结实实的土疙瘩绊倒,当时左小腿就疼地站不起来。 天佑听到呻吟声,赶忙把正德抱到炕上,一路跑到徐家庄去请走方郎中徐德珍。到家后,徐郎中听了症状,伸手捏了捏正德的左小腿,说:“折了,得还骨,还要上夹板。”然后吩咐天佑找了两块筒瓦,扯了丈余长的棉布条,让长工汤没话把正德死死地按在炕上。他净手后在正德的左腿上一阵捏搓,说了声:“筒瓦。” 天佑忙双手递上筒瓦。徐郎中接过,“咔嚓”一声把两块筒瓦合在正德小腿上,说:“快绑。”天佑连忙把布条缠在筒瓦上,徐郎中接过布条头子,连续打了几个结,然后拍拍手,说:“好了,伤骨动筋一百天,百日之内莫动弹呐,出了百日,就该下地了。” 服过一副徐郎中给的黑色跌打散,躺在床上的正德思前想后,决定让天佑去五台山三女儿柳叶家借粮。 ; 第四章 借粮之夜入五台 ?走出牛马山的密林,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高山在沟谷中拉出长长的影子。天佑在蒲家沟土桥下面的河沟边给他和驴饮了水。 蒲家沟是通往五台山的必经之地,由于坡陡沟深,为了方便出沟,蒲家沟的乡民们在两沟的半坡上筑了一座土桥。土桥下面有几处泛眼,平时有几股从泛眼里冒出的淡水,汇聚在一起流向蒲家沟边的苦水河。蒲家沟这一带地下水大部分是咸水,人和牲口都没法下咽,土桥边的淡水又太细太少,无法满足全沟人的生活,于是家家户户都打有水窖,以便积蓄夏秋的雨水和冬春的雪水,有些大户人家甚至打了两三口水窖。但是今年天旱,春夏秋三季无雪无雨,大部分人家的窖底子都裂开了瓦片状的口子,水就显得无比的珍贵。 天佑到土桥边时,老远就看见许多挑水的乡民提着木桶排着队,在有泛眼的泉边接水。看见天佑风尘仆仆的样子和昂昂昂不停叫唤的毛驴,有一位老人主动给他舀了一瓢水端来,天佑喝了几口后将剩下的灌给毛驴喝了。真心道了谢,看看天色渐晚,天佑和驴又急吼吼地上路了。 过了蒲家沟,一路再无村落,天佑饥渴交加,紧赶慢赶,到五台山时三姐柳叶一家都已睡了。冬天日短夜长,为了节省,山里人通常摸黑吃晚饭,连油灯也不点,吃完就早早地上炕睡觉。高高的院墙在黑夜里就像一头圪蹴着身子蹲着的生猛怪兽,显得幽暗神秘,望而生畏。 天佑一手牵着驴的缰绳,一手叩了叩黑漆大门上的生铁门环,“咣咣咣”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清脆而又绵长,院里立即传来“汪汪汪”的狗叫声。天佑侧着耳朵听了听,除了狗叫,院里没有人声, 天佑又重重地叩了几下,只听见院里房门“吱呀”一声,有人问:“谁呀?” 这声音天佑不大熟悉,大声应承道:“我是凤龙庄的娃娃舅舅。” 那人说:“哦,凤龙庄的?小少爷舅舅?”随着说话声,那人在门里“苦吹苦吹”地取了顶门杠子,开了半扇大门,看见门外站着的天佑和牵着的驴,说:“他舅舅,快进来快进来。”说着开了另半扇门。 听声音,这人是马家的长工马料子,天佑原先见过。马料子是五台山本庄的人,因为无地可种,在马老太爷在世时,就常年为马家扛长工,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专司照料牲口兼着守门,是马家的老人手。 马料子替天佑把驴栓在院墙北侧的驴圈里后,说:“他舅舅,路上一定走累了吧,你先到门房里我的炕上歇歇,炕上有点糜谷面馍馍,你先吃上点,我去喊少东家去。” 马家的庄廓是个二重进院落,进入头门,有块大照壁,这是大户人家的象征。照壁右侧有一排房屋,一些堆放农具杂物,一些供长工短工伙计居住,左侧的一排房舍用来养马圈驴养羊喂猪,空地上还挖有三口水窖。从左或从右绕过照壁,才是马家当家人居住的庄廓二进门。 一听糜谷面馍馍,天佑的肚子“咕咚咕咚”一阵乱叫唤,正要抬脚去门房,只听二门“呼啦”一声开了,传来三姐柳叶的声音:“天佑哇,是天佑吧?” 天佑回身一看,黑暗里结实敦厚的三姐夫马维奇和三姐柳叶双双从二门里走了出来,柳叶一边走,一边还在不停地用手系着大襟棉衣上的纽子,估计下炕时衣服没穿好就急着走了出来。平襄这地方,女婿对丈人丈母叫姨父姨娘,小舅子对姐夫一律称呼哥。 天佑心里暖暖的回答说:“哥,三姐,是我。” 马维奇说:“天佑,一路上没闪失吧?走,屋里走。” 天佑说:“哥,一路好着呢!” 柳叶亲热地用手摸了摸天佑的棉衣,拉住天佑的胳膊,说:“穿这么单,一定冻坏了吧,进屋进屋。”柳叶比天佑大不了几岁,幼时一起玩耍的时间长,天佑对三姐的感情,自然比大姐荞叶和二姐麦叶亲密地多。 天佑见三姐亲热的动作,和原先一样笑着说:“三姐,我已经长大了,不冻。”柳叶说:“这冷的天怎能不冻?不说了,进屋。” 原先“汪汪汪”叫着的狗见了东家,“唔唔唔”隆起嗓子做了一阵样子,马料子拿了根长棍把它赶到窝里,天佑就随马维奇和柳叶走进了里面的院子。 这是一个整齐而又规矩的院落,北面修有通体青砖灰瓦两泼水的大客房,离地三尺有余,三间一体,中有九级石头台阶拾级而上,里面住着柳叶的公婆。客房两边各修有一体两间的左右厢房,比客房矮着两三尺,里面堆满了细面精粮和清油。正对二门的东面修有一体三间的东厢房,现在是马维奇和柳叶的居所。南面中间的瓦房是厨房,左右各修有两间拱形土坯窑洞,左边的窑洞用来储存各色粗粮,右面的窑洞盘有一孔石头磨子。 进院后,马维奇要领天佑去东厢房,天佑执意不去。柳叶嫁到马家后生的头胎儿子马占魁还不满两岁,这会已经熟睡了,天佑担心深更半夜地惊了这个小外甥。于是三个人来到厨房,柳叶颠着小脚点了一盏铜底高杆清油灯,开始忙着生火烧水,擀面片子切洋芋,还抽空把厨房里盘的土炕填热了。马维奇则把东厢房自个喝茶用的火盆端到厨房炕上,炎炎地下了顿罐罐茶给天佑,让他吃馍馍解乏,间或问问天佑家的境况。 马维奇虽然是五台山田土辽阔的少东家,家中又经营着令人眼红的油坊,但自小受马老太爷的教导和训诫,家境殷实又不娇气,做事端端正正,为人豪放义气,善于体恤乡邻,已经连续主持了几年的家族事务,深受地方乡民的拥护。当初孙辈联姻时,据马老太爷掐算,他孙子与王老先生的三孙女柳叶八字相生相合。柳叶本是个干净勤快端庄贤惠的女子,马维奇又不像一般大户少爷那样对妻子呼三喝四,婚后俩人脾气相投,彼此尊重,感情甚笃。 天佑自然对三姐夫又敬又重,言谈之间难免局局促促。当马维奇明白了天佑上门的意图,连声说:“这事都怨我呀,没打发下面的伙计送粮食去,我早应该想到,早应该想到啊。” 天佑说:“这事不怨哥,去年收成本来不错,可是县署的丁粮杂税太重了,今年又遇见大旱灾,粮食才不够吃了。” 马维奇说:“你走时多驮些,你一个人驮的毕竟不多,后面我打发人再送一些去。” 又闲谝了会,吃了几大碗柳叶擀的又精又细香气喷喷的白面片子,天佑放心的在三姐家的土炕上畅畅快快地睡着了。 ; 第五章 借粮之偶遇莲花 ?吃饱喝足,愣头小伙子的瞌睡多睡得沉。睡梦中听见狗咬声,把天佑惊醒了。一看窗外亮晃晃的,他知道时辰不早了,赶忙从厨房炕上爬起,抠了抠沾在眼角的眼屎和嘴边的哈喇子,穿上夜里脱下的棉衣棉裤,扎了腰带盘好辫子,在厨房地上盛水的缸里破开冰碴子舀了半瓢水洗了把脸。 走出屋子,只见院子已被扫地干干净净,高台上客房的棉布门帘高挑着,有一缕青烟冒了出来。他沿着中间的石头台阶走进客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客房正中墙上挂着的松鹤延年图,左右各有一幅饱蘸浓墨的大字条幅,右边写着“精神爽朗人康泰”,左边写着“子孙孝顺春秋多”。在客房东边炕上,柳叶的公公马老爷正坐的青铜大火盆边,神清气爽地喝着罐罐茶,火光映照地他灰白的胡须熠熠生辉,显得慈眉善目。身后,柳叶婆婆盘着腿捏着一柄木质梳子梳理头发。 天佑对着炕上两位老人双手抱拳颔首作揖,说:“姨父姨娘起得早。” 马老爷一点没显得意外,估计马维奇已经将天佑到来的消息给马老爷说了。只听马老爷问道:“天佑起来了啊,坐,快坐,你大、你妈身体硬朗着吧?” 天佑没说正德骨折的事情,回道:“我大我妈身体好着呢。” 马老爷说:“你大好长时间没来我这坐了,我真想念他呢,你回去带个话,让他得空走走我这。” 天佑说:“谢谢姨父牵挂,我大也时常念叨你呢。” 马老爷说:“听维奇说,今年遭灾家里粮食不够吃了?” 天佑说:“是啊,今年灾大,地里没收成,实在熬不住,我大打发我来借些粮食。” 马老爷说:“说这话做甚?咱们是三辈子的交情,说这话就见外嘛。也怪维奇,这半年也没去你家走走。你走时多驮些,以后不够了再来。” 听了这话,天佑感激地说:“谢谢姨父,等年辰好了,我会还回粮食的。” 马老爷说:“看看看,又见外了不是?谁没个三灾八难的!我马家给儿女亲家几斗粮食,又不是没这个能力嘛。”说着,马老爷顺手指着身后墙上。上面一溜排开垂挂着四幅长期被烟熏火燎略显发黄的字画,继续说:“你看,《朱子治家》格言说,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多温恤。宗祖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这字还是当年你爷写给我大的,这字这画难道是白挂的么。老辈子知行并进,躬身实践,何况我们小辈们呐。” 《朱子家训》是他大正德给天佑教过的必修课目,天佑对此并不陌生。他仔细一看那字的落款,果然是他爷王老先生的署名。再看那题写的时间,年代久远,他应该还没有出世。 这真是一对讲义气的父子!天佑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三姐真是命好,嫁到了这么一个保持良好家风的大户人家。老辈子人说,远亲不如近邻,可这时候,近邻不如远亲,这趟路我没有白跑啊,他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咣”地一声落地了。 冬天山里人一天吃两顿,早饭午饭一起吃,叫做晌午饭。柳叶见弟弟来了,专门炸了些荞面油圈子,炒了几盘洋芋菜丝丝,烧了一锅小米面糊糊,这是何等丰盛的饭菜呐。马老太爷喝罢罐罐茶,柳叶进来撤了火盆,摆好黑漆炕桌,把饭菜端到客房里,又给马料子和其他长工端了饭菜。 马家自马老太爷起家,东家和长工们都做同样的吃食,这个家规一直传到了现在。就凭这一点,马家大户在周边地方声名远播。在农忙时节,短工们也愿意到马家大户来扛活。马维奇大清早出门到油坊忙了会后,在饭点时准时回到家里,陪着马老爷夫妇和天佑吃饭。吃完饭,马维奇不放心油坊里几个榨油时常常粗手冒撂的伙计,吃完饭后叫上马料子去油坊连送饭带监工去了。 天佑到东厢房里,把王商氏给外孙子一针一线缝制的一幅虎娃小肚兜给了柳叶,抱着小外甥占魁逗着玩。小家伙或许认亲戚,不一会就把一泡热呼呼的童子尿撒在天佑的前胸膛,顺便拉了一泡黄灿灿的童子屎。柳叶洗罢锅碗进屋,看见天佑狼狈的样子,连忙将儿子占魁抱了过去。 天佑说:“三姐,我想今儿早点回去。” 柳叶瞪了天佑一眼,说:“还早啊?你想半夜三更进门啊?大和妈不担心死呢。我和你姐夫商量好了,你多久没进这门了,今天歇一天,明天再说。” 天佑想了想,也对,这会走,到凤龙庄不知甚时候,便说:“那明天我早些起来走。” 柳叶给儿子收拾了屎尿,已给换上娘缝制的小肚兜,说:“你不多住上几天?我公公婆婆是明事理的人,三姐也没赶你走。” 天佑本想把正德骨折在床的事情说给柳叶,想想还是算了,说了也白白让柳叶担心,便说:“不为这,今年灾大,大和妈多半年也没个好吃食,我把粮食早点驮回去,也好吃顿饱饭。” 柳叶听了“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大和妈也真是的,我这孩子尚小离不开,走趟家路又远,应该早点打发你来啊。今年虽然灾大,可维奇家的家底厚,陈粮几年都吃不完,不在乎这点。要不明天你先回,估摸着吃着剩不多时,我让维奇打发长工再送来些。” 天佑想了想说:“也行,不过,三姐,这些事你甭拿主意,我哥说借多少就借多少,他才是东家嘛。” 柳叶听了笑了笑,说:“你甭瞎操心,公公说,一物降一物,这是命,我听公公婆婆的,你哥听我的。” 天佑见柳叶破涕为笑,故意逗她说:“你咋样降住我哥呢?” 柳叶说:“仁义礼智信,我就一个字,礼!”听了这话,天佑不禁对三姐肃然几分。 俩人又杂七杂八地说了一阵话。柳叶哄着小家伙睡着后,从下院的磨坊里取了簸箕和竹蓖筛子,要去院里簸筛天佑要驮的粮食,天佑帮她从客房左厢房里扛了几长口袋粮食倒在院中,又找了根长棍不断的来回搅动着晾晒。 正干地起劲,只听院门“吱呀”一声,同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传了进来:“嫂子在家吗?” 柳叶一边筛着粮食,一边回头说:“是莲花妹妹呀,快进来快进来。” 天佑抬头看,一个穿着一身青布棉衣,双手扯着前襟的女子走进门里。这女子岁数应该和自己相仿,头上乌黑发亮的大粗辫子从右肩膀一直垂到前胸,走路的脚步比柳叶迈的大,步态十分沉稳。仔细一看,她脚上穿着一双青眼布鞋,腿上没缠裹脚。天佑心里突然一动:“她怎么没裹脚呢?走起路来倒是十分好看呢。” 那女子看见院里站在柳叶身边的天佑,眉眼里显得有几分窘迫,对着柳叶说:“嫂子,我妈让我送些花椒来,还有几株党参和生姜。” 柳叶拍了拍大襟衣服上的灰尘,站起身子,说:“看把三婶又麻烦着,花椒今年我家里还有呢么。” 那女子说:“这是今年新摘的花椒,比往年的味道好,我妈已晾晒干了,嫂子你尝尝味道酽不酽?党参是给我伯的,你熬了汤补补我伯的身子,生姜煮汤了可以防病呢。嫂子,我放哪儿呢?” 柳叶说:“那就放在簸箕里边,回头我再收拾。” 天佑连忙拿起簸箕,女子红着脸走到天佑跟前,放开棉衣前襟,将一堆紫红紫红的花椒颗粒、几株酷似柳树根子的党参干枝和几大块圆不溜秋的生姜倒在簸箕里。 柳叶介绍说:“这是我弟弟天佑。” 女子低下眉眼偷偷瞅了天佑一眼,“嗯”了一声,说:“嫂子,你先忙着,我回去了。” 柳叶说:“妹子坐会儿坐会儿,说说话,这么急干甚呢么。” 女子说:“嫂子,你家有客人,我先走了。” 柳叶会意地看了天佑一眼,说:“那也好,得空要常来陪嫂子说说话啊。” 女子说:“好的,嫂子。”说着,扭转了身子朝门外走去。 柳叶拉着手把那女子送出了门口。天佑站在院里,看着女子扭动着腰肢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好看,越看越觉得想看,一股暖暖的热流在心里流淌开来缓缓地传遍全身。直到看不见那女子的身影,他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出神。 柳叶送走女子走进门里,见他的模样,问道:“弟弟这么专心,想什么呢?” 天佑赶忙收回心神掩饰道:“三姐,她是谁呀?怎么没缠裹脚呢?” 柳叶说:“她叫莲花,是维奇堂伯的二闺女,可是个烈女子呢,三婶给她缠了三次,硬是没缠住,脚大地连媒婆都不上门说媒。” 天佑原本想说脚大走路稳,走路好看呢,但终忍住没有说。 ; 第六章 宰驴之防身之物 ?由于操心着上路回家的事情,天麻麻亮天佑就醒了过来。他抓紧穿衣起炕,就着凉水洗了把脸。柳叶早在锅台边烧滚了开水,并端上一盘馍馍让天佑吃饱喝足,还在天佑背来的粗布褡裢里,给他装了些路上的吃食和给大正德娘王商氏预备的吃食。 临出门时,马维奇拍了拍天佑的肩膀说:“天佑,我昨晚和你三姐商量,意思是让长工马师傅陪你走一趟,这边离家远,山陡沟深的,路上有个照应。” 天佑连忙摆了摆手,说:“哥,路我都熟着呢,马家伯要照看牲口,夜里还要看门,我一个人能行。” 柳叶说:“你就让马师傅陪你去,我也放心。” 天佑说:“三姐,你放心,我能行,再说马师傅到家后,还要一个人回来,一去一回要两三天呢。” 马维奇想了想说:“那我再找个年轻的伙计陪你去,蒲家沟倒是没啥,牛马山那边,我还真是不放心。” 天佑坚决推辞道:“不用了,哥,我这个人,生来胆大,这大白天的,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你油坊那边也离不开人,我一个人走能行。” 见天佑坚决不允,柳叶叮嘱说:“那你路上多操心,让驴走快些,早点回到家,也让大和妈省心。” 马维奇安顿长工马料子给天佑牵来的毛驴身上垫了厚厚的粗麻衬布,披好榆木鞍子,把麻绳绑带牢牢地缠在驴肚子上绑紧,又打了些窖水添到石槽里把驴饮了。柳叶昨天簸晒的粮食总共装了两长条口袋,一口袋是细粮麦子;一口袋是粗粮,半袋糜子和半袋豌豆,中间用一根麻绳扎细分隔开来,提前放在门房里。天佑和马维奇一人抬了口袋的一头架到驴鞍子的左侧,马料子一个人扛了一袋架到驴鞍子的右侧,中间用粗麻绳连在一起捆绑好。马料子又提了半袋扎碎的干草捆在驴鞍子上,叮嘱天佑半路上记得喂喂驴。 一切准备就绪,马料子打开了大门,把驴缰绳递给天佑。简单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天佑背着装满干粮的褡裢,牵着毛驴上路了。 冬天早晨的气温低天气冷,天佑和驴急着赶路,快到蒲家沟时,天佑脸上微微出了一层细汗,抬头一看,惨白的太阳已经离东边最高的山头也有一竿子高了。在蒲家沟的南北山上,天佑远远看见有人在田地里、地埂子边挖捡柴草、地软或者其他什么吃的东西。北方的冬天,田野一片枯黄,地里一般找不到什么吃的。天佑心想,这大冷天上山刨树皮草根的,恐怕都是一些断炊的贫寒人家,这个冬天可咋过呢。 进入蒲家沟后,在村中的土路上,不时见三三两两的人们向山上走,一些男人扛着锄头,一些妇女或小孩子提着柳条箩筐,看着天佑牵着的毛驴和驮着的粮食,一个个露出惊异的表情。初时天佑没留意,快出村时,天佑看见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村口,快要擦肩而过时,天佑听见老人说:“娃娃,你是从哪里来,到那达去呢?” 天佑停下脚步,回头答道:“我从五台山马家大户来,要去凤龙庄。” 老人说:“哦,怪不得驮着这么多粮食,你是马家老几?” 天佑说:“阿爷,我是马家的亲戚,去马家借了些粮食,赶着回家呢。” 老人恍然大悟般的样子,说:“娃娃啊,你没瞧见路上的人看你驴身上驮粮食的眼睛吗?饿急了,啥事都做呢。凤龙庄离这不近,还要翻越牛马山,这灾荒年月,路上多加小心啊。”说完,微颤颤地拄着拐杖进村了。 听了这话,天佑一时感到后脊背凉飕飕的,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莫非,牛马山上有拦路打劫的强人不成?自己孤身一人,空着双手,又驮着救命的粮食,若真遇到了强人该如何应付? 从这里上到蒲家沟的山顶,有两条路可通到凤龙庄,一条是天佑来时牛马山上的山路,另一条是马家岔大坡路,这坡要从蒲家沟山顶往北一直走下去到沟底,再沿着凤龙河往东走,不过脚程要远的多。若选择沿着凤龙河的那条路,今晚到家时恐怕要到后半夜,天佑思谋了一下,决定还是沿着来时的路返家。 走过蒲家沟的土桥边时,天佑让驴在桥底的泛眼泉边饮了水,自己也有些口渴,便手鞠着几捧泉水喝了,稍微歇息了一会。他打算一口气翻越蒲家沟的高山,一路再不歇息往家赶。歇息的空档,天佑看见沟滩里有一株枯死的柳树,决定弄个防身之物。他把驴牵过去栓到树下,放下褡裢,抱住树身“蹭蹭蹭”几下爬到树顶,用脚连踩带踏地折下一根擀杖粗的柳棍。 手里有了防身的家伙,天佑心里踏实了不少。他自信遇到一半个打劫的,他还是有胆量应付一阵子,再说强人也不一定有,但在牛马山的荆棘里万一碰到个什么野物,总比空着双手应付要自如的多。这么想着,天佑便加快了脚步。 从蒲家沟沟底到山顶的这道坡,又长又陡,冬天的路面又被冻地硬邦邦的容易打滑,通常下坡的时候容易,上坡的时候却难。毛驴身负重物,上坡时显得十分吃力,天佑不得不盘起缰绳,站在驴尾巴后面双手推着驴屁股上山,这样一路推一路歇,歇歇缓缓,走走停停,到山顶时估摸用了一个时辰,天佑也出了一头一身的热汗。他站在山巅,敞开衣襟,让冷风吹散热汗,低头看时,蒲家沟尽收眼底。稀稀落落的庄廓散布在山沟的两边,光秃秃的小路经当头的太阳照射,宛如一条蜿蜒的河流,土桥边等待舀水的乡民们,都变成了一个一个小小的黑点。 想想快走过一半的路程,天佑心里豁然一松。他解开裤带,对着路边一堆枯草撒了一泡捂得热乎乎黄剌剌的尿水,绑紧裤带,紧了紧腰带,把头上的辫子盘好,一身轻松地上路了。 ; 第七章 宰驴之夜遇强人 ?一路上,只有毛驴走路时蹄子敲击地面发出的“得儿得儿”的声音和天佑粗细不一的的呼吸声。除此之外,山野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遇见一个过往的行人。整个山路上就天佑一人和一驴忙着赶路。 天空的太阳,一点一点地向西山移去,山顶的风一忽儿缓一忽儿急,吹拂地天佑浑身发冷。环山望去,苍野茫茫,连绵起伏的群山,就像一条条盘踞缠绕的蛟龙,显得古老而雄壮。 天佑突然觉得天地是那么的辽阔,那么的浩渺,人又是这么的渺小,这么的脆弱。可是世间的人,在浩瀚的天地之间,在厚重的黄土之上,却又一代代地活了下来。 他们老的抚育小的,年壮的替代年老的。即使遇到饥荒灾年,冰雹洪荒,厄运灾难,毕竟一辈接一辈地流传下来。自己的那些老辈子老先人,祖太爷爷祖太太太爷爷太奶奶和爷爷奶奶,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样的灾难,又享受过什么样的幸福,才流传到大正德这一辈儿的?反正他们活着的一辈儿,肯定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那一辈儿活,也是为了上一辈儿尤其是下一辈儿活。如果他们仅仅为自己那一辈儿活,恐怕自己和大正德都就不存在了。 而自己这一辈儿,又要经历什么样的痛苦和磨难,才能流传到下一辈儿?他们是否和今天的自己一样,也曾行走在这片苍莽寂静的牛马山上呢?不知道他们在山上看到过什么样的情景,又想起过什么,还期盼过什么呢? 天佑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间进入了牛马山的密林里。那驴驮着粮食,走了许久的路,这会也走累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天佑使劲拉着牵驴的缰绳,但这毛驴依旧磨磨蹭蹭走不快。天佑见此情况,干脆停下脚步,把驴缰绳栓在路边的树桩上。将长工马料子绑在驴身上装干草的口袋取下来,把干草倒在路边,让驴歇歇脚吃吃草。回头西望,西山薄暮,余辉无几。他也觉得有些疲乏和饥渴,便取下身上的褡裢,抓紧吃些干粮,补充体力。 那驴嚼了一会干草,撅起尾巴,“噗”地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又拉下几颗干干燥燥黑不拉几的驴粪蛋儿,还“昂昂昂”地连续叫唤了几声,也不再吃那干草,似乎是渴了。天佑看着迅速地暗了下去的天色,心知自己不敢耽搁。他连忙收拾了干草口袋,背好褡裢,解下缰绳,扛起那根柳棍,牵着毛驴继续往前走路。 冬天的夜色,说来就来,天佑走不多时,天已完全暗了,再不多时,树林里就黑漆漆地连成一片。 他抬头望天,星光未见,苍穹宛如一口刷了锅墨的黑底大锅盖,将天地万物罩地严严实实。阵阵冷风吹过,干枯的树枝在夜色里发出“唰唰唰”的碰撞声,偶然有一些枯枝被风吹断,传来异常清脆的“咔嚓咔嚓”的断裂声。间或有不知名的野物,突然从黑暗的林中窜出,冷不丁地在毛驴脚边溜走,把毛驴惊地忽地向左、忽地向右窜出老大一截,连带着牵驴的天佑,也在黑暗里打转转。 虽然天佑平时胆大,这会也不由得生出一些惧意。他索性将背上的褡裢用腰带捆了吊在腰间,腾出的双手一手捏着驴缰绳,一手牢牢地扛着那根柳棍,双目一刻不停地盯住脚前的小路,一方面借以壮胆,一方面防止不明野物的侵袭。 又走了许久的路。正行进间,天佑听到身后的毛驴,突然“昂昂昂”地叫唤了几声,倏地退起步子。同时,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前面的路中间,站着两个人的摸样。他的心“腾”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里,感觉后脑勺垂着的辫子,也“忽”地竖立起来。 一路上都未见人影,这黑咕隆咚的荒野僻径,怎么可能还有人呢?莫非,莫非,世上真的有鬼?小时候他常听老人们说,男儿肩头两盏灯,莫要回头鬼不侵。天佑没有回头,紧紧地捏着缰绳拉住毛驴,同时快速地把捏着缰绳的手,和捏着柳棍的手攥在一起。他镇了镇胆,继续迈开小步子向前走。 只见那两个黑影站在原地一动也未动,天佑走地近了,只听一个黑影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站住!” 长这么大,他可从没听说过鬼会说话的,原来真是活人!天佑倒比起初放松了几分,他停下脚步,但没言传,心里迅速打了几个转儿,寻思着应对的办法。黑影见他站下了,默了片刻,又喝道:“要命还是要钱?” 看来今儿自己果真遇上拦路抢劫的强人了!天佑血气上涌,心说:“操尔妈,贱命有一条,身上无半文,驴驮的粮食就是老子的生命根!”他边想边捏紧了手里的柳棍。 对方见他仍不言传,喝道:“咱一起上。” 天佑蓦地听到身后的树林里又“腾”地一声跳出一个人,显然有人断了他的后路。毛驴也被惊地向前猛窜起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天佑来不及多想,举起柳棍朝着眼前的一个黑影用劲全力剁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柳棍断了一截,那人“哎呀”一声跌倒了。 另一条黑影听见同伙吃了亏,操着一柄斧头向着天佑的脑门斜巴拉劈了过来。黑暗里寒光闪起,风声迫近,天佑匆忙间向侧面避开,顺手把手里剩余的半截柳棍向那人的脑门插去。那人听到风声,顺势滚到小路的一侧。天佑见前面没人遮挡,使劲拽着毛驴的缰绳向前狂跑。 可毛驴身上驮着粮食,无论天佑如何生拉硬蹬,毛驴就是跑不快,急得天佑手心里直冒汗,只听身后一个人的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近。毛驴紧跑慢跑,背上三颠四颠,捆绑粮食的麻绳,不知什么时候断了,背上两袋粮食散落下来,滚到了乱草杂生的荆棘里。 天佑手中空无一物,根本顾及不了粮食,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好汉不吃眼前亏,跑跑跑快跑。”虽然有天佑在前面带路,并用手牵着缰绳,但黑暗里毛驴根本看不清路面,脚步逐渐缓慢下来。 后面追着的人没几下就赶将上来,照着驴屁股狠狠地剁了一刀,毛驴疼地一个趔趄栽倒在路旁。 天佑回头一看,只见寒光一片。那人手里提着的,估计不是给牲口轧草的轧刀就是宽背的马刀,他一时骇然大惊,撇开驴缰绳,没命地向前狂奔。那人却也不管不顾倒在路边的毛驴,依旧朝着逃跑的天佑狂追过来。 ; 第八章 宰驴之大鸟相救 ?天佑慌不择路,一忽儿左一忽儿右,沿着牛马山的小径猛跑起来。他的脸上、手上被路边的荆棘和林边的枯枝划破了,感觉火辣辣地疼痛。身后的人越追越近,天佑能明显地听见那人手提的刀刃,划破枯枝的“吱吱”声。形势万分危急,他心知自己若继续沿着小径猛跑,恐怕难以躲开后面强人的追击,便一头扎到林中。 黑暗里他摸不清方向,棉衣和裤子被树木掛破了,头被面前的一颗大树撞了一个大包,热血“刷”地流进左眼里,弄得他更是不辨东西南北,只管双手摸黑往林里钻。钻着钻着,天佑感觉脚前有一个什么野物,也“扑腾扑腾”地在林中奔跑,反正他什么也看不清,只好用耳朵辨着野物奔跑的声音和方向,跟着野物一路奔跑。 跑着跑着,他感觉身后追着他的人,渐渐地没了声音。他又跑了许久,侧耳静听了会儿,四周没有半点声音,确信已摆脱了追他的人。天佑停下奔跑的脚步,用棉衣袖子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水,揉了揉被血水弄湿了的眼睛,他这才看清,自己面前立着一只黑漆漆的野鸡。 这野鸡体形硕状,宽翼大翅,双腿细长,爪子牢牢地抓在地上。它高昂着头,似乎正用圆鼓鼓的眼睛,看着气喘吁吁的天佑。面对着他,它显得毫不畏惧。原来自己一路跟着这只野鸡逃命,莫非是这只野鸡救了自己的贱命?还是自己命不该绝啊。这怎么可能?这怎么不可能! 天佑暗暗觉得惊异,他伸出右手,慢慢地摸到野鸡的头顶,感觉鸡冠高挺,温温热热。天佑觉得更加好奇,便顺着它的头顶慢慢地摸向野鸡的脖颈,感觉它柔软的羽毛,如缎子一般滑顺。最令天佑奇怪的是,这野鸡竟然一动不动,不但没有躲避,嘴里面还低低的发出“咕咕咕”的叫唤声,似乎根本不拒绝他的抚摸。 天佑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荒凉的山,这寒冷的夜,这密不透风的山林,这危机四伏的时刻,他和一只野鸡相伴而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际遇?什么样的缘由?什么样的因果?难道这是一只通人性的神鸟吗? 胡思乱想中,天佑又听见野鸡“咕咕咕”地叫唤了几声,调转身子,迈开长腿向荆棘的深处走去。天佑想看个究竟,也跟在野鸡的身后,向荆棘里走去。 走到布满荆棘的一个地埂子边,野鸡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着天佑又是一阵低唤。天佑看时,那地埂子下有一个小洞,洞两边被繁冒的荆棘遮挡,不注意分辨一时难以发现,他估计是这野鸡藏身的巢窝。 果不其然,野鸡低头走进洞里。天佑一刻没有犹豫,他拱起身子,双手摸索着爬了进去。洞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刚开始感觉洞里有一层很干燥的细土,向里爬了几步,又觉地那土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他的左手也触到了野鸡的羽毛,天佑估计到底了,就停了下来没再往前爬。适应了一阵洞里的黑暗,天佑试探着用手摸摸洞顶,发现这洞似乎可以容纳下他的身子,他便侧起身子,收起双腿,背靠着洞壁坐了下来。 累了大半夜,一旦松弛下来,顿时觉得饥肠辘辘,天佑摸了摸随身的褡裢,谢天谢地,居然还在身上。 天佑摸索着从腰带上解下褡裢,手伸进去掏出几块柳叶装的干粮。他心想,今天虽然路遇强人,粮食丢了,驴也没了,但多亏这只野鸡替自己带路,自己有幸捡回一条贱命,算是有惊无险,也是一场奇遇呀。人世间,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人生一世,不知又有谁能遇见这样的经历? 他心生感动,便捏了一块干粮,向着“咕咕咕”叫着的野鸡递了过去。他只觉手中一空,那块干粮被野鸡轻轻啄走吃了,他再捏了一块放在手心,又被野鸡啄走了。这灾荒年月,天佑估计连野鸡也没有找到充饥的食物,便你一口我一口地与身边的野鸡吃起了干粮。直到野鸡不再啄去他手中的食物,他便扎紧褡裢的口子,静静地靠在洞壁,若有所思地看着野鸡。冷风不时从洞口吹来,夜色如水,寒冷彻骨,天佑便向洞里挪挪身子抵御寒风。 这一夜,他与这只野鸡相伴而眠。 不知什么时候,天佑被冻醒了,睁开双眼,他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看见身边的野鸡,他才慢慢记起昨晚的情景。这时阳光穿过荆棘,有几束光线射进洞边,洞里一片亮堂。 天佑这才看清,身边的野鸡正睁着一双黑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它长着一副尖长宽扁的淡褐色红啄,头顶黄铜色的鸡冠和啄下的垂冠看起来十分润泽,啄两侧还有微白的眉纹。它脖子上的羽毛,黑中带红,胸前呈金黄带紫的铜红色,就像黑紫的绒布。它脚呈红灰褐色,爪呈黑色,翅膀紧闭,身披五彩羽毛,就如穿着一身光彩鲜艳的绸缎。它长长的尾翼高高地竖起,看起来不但高贵典雅,更显气势轩昂。 天佑一时惊呆了,世上还有如此美丽的大鸟?平常在地里劳作的时候,野鸡经常出现在田间地头,山里人对野鸡自然熟悉不过。可瞧这鸟的长相,这哪是野鸡啊!但它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呢?难道是老辈人们口口相传的凤鸟吗? 天佑居住的这个村子叫凤龙庄。据老人们传说,凤龙庄曾盘踞着一凤一龙,凤居住在南山之巅,龙居住在凤龙河里。它们按照玉皇大帝的旨意,守护着平襄这一片土地生灵的安宁。 有一年,不知从何方来了一条经过千年修行而得道幻化成精的蟒蛇。它路过这里,看见这里山清水秀,绿水盈盈,林木茂盛,是一个适宜修炼的好地方,便决定留下来。毕竟它是邪物,蟒蛇精修行期间,饿了就吞食林中的飞禽走兽充饥,渴了便张嘴饱饮凤龙河的河水,使山上的生灵和水里的鱼虾浮游不得安生。 眼见自己守护的生灵惨遭涂炭,南山的凤鸟和水中的蛟龙一同联合起来与这条蟒蛇精打斗。它们直打地昏天暗地,筋疲力尽,最后终于将那条蟒蛇精给收拾了。可是凤鸟和蛟龙也受了重伤,便双双回到天上疗伤去了。 因了这个传说,天佑他们居住的村子就得名叫凤龙庄。但这也只是一个传说。凤龙庄的村人,既未见过凤鸟,也未见过蛟龙。只是在凤龙河对面的绣针山上,却真的坐落着一院龙王庙。庙里塑着一尊满面赤黑威风凛凛的龙王坐像,是凤龙庄、徐家庄、杨家庄、白家庄及周边乡民的敬仰之神,逢年过节庙里总是香火不断。每年的四月八、端午节、八月十五和过年期间,香火尤甚。特别从六月十三日始,龙王庙还要举行三天三夜的大戏,说是为了庆祝龙王的圣诞。 难道说,天上的凤鸟来到了人间,又恰巧救了自己的命呢?天佑禁不住想道。 ; 第九章 宰驴之一缕炊烟 ?一人一鸟,就这样良久地对视着,那鸟的神态,没有半丝的惊惧,看起来十分温顺。天佑也觉得他与这鸟,似乎在冥冥之中早就熟悉,他面对的这鸟不是鸟,而是一个人的感觉。 又对视片刻,这鸟嘴里发出“咕咕咕”的低唤声。天佑连忙解开褡裢掏出些干粮,捏了几块放在手里,这鸟伸来脖子,几下啄去吃了。天佑又捏了几块,让这鸟吃了。 此时,阳光将洞里照地一片光亮。天佑估计时间不早了,从前天离家,到今天已经四天了,大和娘在家里不知急地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那头毛驴怎么样了,那两口袋粮食怎么样了。他决定起身,去牛马山上看个究竟。 这鸟见他往洞口爬,显得恋恋不舍,不断地“咕咕咕”地叫唤着。天佑心道,鸟儿,谢谢你救我一命,大恩大德今生不忘!今儿我无以为报,只有随身携带的干粮,若有机会,容我以后再报吧。这样想着,便摸了摸鸟儿的羽毛,把褡裢里的吃食,掏出一大半放在洞里的干草上,就低头爬出洞口。 站起身子,天佑环山四望,原来他昨夜一路奔跑,此时已处在牛马山南麓坡道的一片荆棘之中。他辨了辨方向,沿着山坡的荆棘往上走。走出荆棘,他钻入林中,手扶枯枝,一直往山顶上走去。走了半晌,终于到了牛马山的小路之中。他看了看路面,乱风将路面吹得光溜溜的没有一丝痕迹,不知道昨夜他与强人打斗的地方在哪里。 愣怔了一会儿,他决定沿着去时的路一直向前去看看。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路面,心里希望能看见毛驴的蹄印。走了许久的路,他发现路中有点点血迹,再往前走,路边有一摊被尘土覆盖着已经凝固的血迹,和一片乱七八糟的脚印,但毛驴不见踪迹。天佑心想,这应该是昨晚毛驴跌倒的地方。毛驴没了,不知道粮食还在不在? 天佑继续往前走,不多时,他发现那副榆木鞍子散落在路边的一处荆棘里,心里暗暗生出一些希望来。既然驴鞍子还在,毛驴就没法驮那些粮食。他沿着荆棘的四周仔细搜寻了一番,终于在一块陡峭的坡地埂子下面,发现了绑在一起的那两袋粮食。 天佑细看,装粮食的长条口袋用麻条编制,细密结实,竟没被丛中的荆棘划破,粮食完整无缺。真是万幸,谢天谢地!他估计,昨晚毛驴在惊跑中挣断了捆绑鞍子的麻绳,榆木鞍子跌下,把两袋粮食颠到路边坡下滚落下去,夜里黑咕隆咚,没被那拦路抢劫的强人发现。 天佑搓了搓双手抱住粮食,他试着扛起来。可两袋粮食,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驴驮着还行,人扛着走长路,估计够呛。他想了想,决定先背一袋回去。 他四下张望,山中空无一人,埂子上面荆棘密布,下面杂草丛生,不易被人发觉。他觉得这个坡地埂子,真是一个绝佳的藏粮之地。于是把装糜子和豌豆的长条口袋,横放在埂子下面的一个坎子里,又找了些干枯的荆棘和枯草苫了苫,然后扛起那袋麦子,攀爬着来到路边。 放下口袋,天佑站在路边,从上往下左左右右地看了看,看不见藏好他的粮食,放下心来。他扳断一根枯枝,将前后路上尘土里的血迹和脚印一顿划拉,又用手刨了一堆路边的虚土一阵撒泼。仔细观察了下,路面和去时一样,看不出打斗的痕迹。他便扛了那袋麦子,拾起榆木鞍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天佑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饶是他年轻力壮,依然走走停停歇歇缓缓,好不容易走出牛马山的密林。站在牛马山上,他老远看见冒顶梁下半山腰处,落叶褪尽的树木之中掩映着的凤龙庄,心头不禁一热,脚步不由得紧起来。 冒顶梁右边依山的这道湾和湾边那道深沟,大部分是董耀祖家的田土。因此凤龙庄的乡民,管这道湾叫董家湾,管那道沟叫董家回沟,管那董家回沟左沟岸连着凤龙庄西头的那道平川叫董家川。沿董家回沟沟边上,有一条小路通往凤龙庄的庄顶,将牛马山与凤龙庄连接在一起。 与董家湾隔沟相对,在董家回沟下沟口、董家川的对面,有一块平坦的田土叫上川里,也是董耀祖家的。这些个田土,全部被凤龙庄无地的乡民租种,年年向董耀祖家交租子,可想而知董耀祖家的富有。 此时是冬季,董家湾湾上湾下冷冷寂寂,只有一些枯草随风摇曳。董家回沟沟底那片繁茂的水草里渗出的水流,也被冻地结成寒冰,在下午的阳光照耀下,只见白花花的一片。 天佑在牛马山山顶稍微歇息了一会后,就沿着小路走向凤龙庄。到庄顶时,他看见有一缕炊烟不知从谁家的烟囱里冒出,缭绕着在凤龙庄上空弥漫。他有些好奇,此时尚不到晚饭时间,谁家在这时候生火做饭呢? 这饥荒年月,除了大户董耀祖家,恐怕没有另家。可董耀祖大这人,虽然田产广博,粮食屯盈,骡羊满圈,却是特别的节俭和吝啬。平时他家一般早晚各吃一顿稀的,中午吃一顿干饭,且不到饭点,绝不提前开饭。即使家中来了亲戚,他也从来不破这个规矩。他们董家从老辈子人开始至今,几辈子人通过省吃俭用积攒粮食,在饥荒年月向凤龙庄揭不开锅的乡民一点一点地换取田土,把董家变成了凤龙庄的大户,把乡民们慢慢地变成了董家的佃户或者家里的长工。 董耀祖大这一辈子人,自然遗传了老辈子人的特点,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积攒田产。这几年他虽老得颠颠懂懂,眼睛昏花,但每次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攀到董家湾、董家回沟、董家川或者上川里,看着满山满洼属于自家的田土,他霎时心花怒放,老脸上的皱纹也如梨花绽放般漫散开来。 董耀祖大家财万贯,可是也有着许多的无奈和钻心的隐痛。他的大房老婆只给他生了董耀祖这一个宝贝疙瘩。后来他又娶了一房,竟连一个都没生下就病死了。又娶了一房,照旧。董耀祖大认为命该如此,便不再纳妾,专心地抚养耀祖。 董耀祖到适学年龄后,董耀祖大把他送到王老先生所在的公学,拜了王老先生为师,读了七八年的四书五经。董耀祖成年后,董耀祖大给董耀祖娶了白家庄大户白孝钦之妹董白氏,可是连着几年肚子都没起来,此后也没有起来。挨着白孝钦的面子,儿子这原配夫人不好休。老汉急地没办法,前年又给董耀祖纳了杨家庄杨家大户杨纪家的女儿董杨氏为妾。如今虽然他儿董耀祖主持着家务,可董耀祖对他大的话,还不能不听。 难道说今天董耀祖家来了贵客? ; 第十章 宰驴之原来是他 ?进入村庄,天佑才看清这缕炊烟原来从汤三娃家窑洞的烟囱中冒出。在汤三娃破败庄廓前的场围子里,围着三四个人正在忙乎着什么。他越发觉得奇怪了,汤三娃穷地叮当响,怎么可能这会儿做晚饭呢? 说起汤三娃,不得不说凤龙庄的汤姓。这汤姓的先人,原是董耀祖老祖太太的娘家后头,原来在汤池河那边居住。 说地更远一些,董耀祖的老祖太爷原本不是凤龙庄人,他们董家的老根子在义岗川的老董源。不知什么缘故,反正董老祖太爷来到凤龙庄定居下来。据说他为人精明圆滑,善于四方周全,得到凤龙庄王姓村人的认可,后来他经人撮合,娶了汤池河的汤姓女子为妻。 董耀祖老祖太太嫁给董耀祖老祖太爷之后,鉴于董家一户人力单薄,难免受人眼色,董老祖太爷便叫来了董老祖太太的一位同族亲堂兄弟,来凤龙庄家里帮忙扛工。 这汤姓族人的祖上,据说曾出来过一位随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开疆拓土的大将军。汤大将军长得如铁塔一般高大魁梧,力量赛过犍牛,人又豪气干云,善于在乱军中取敌酋之首,为明朝的建立立下过汗马功劳,颇得朱元璋的赏识,开国后自然得到了不少赏赐。可是后来朱元璋开了杀戒,大戮功臣,大将军也未能幸免。他的家里人为了躲过杀戮,一路西逃到了平襄境内,最后在汤池河安家,以给当地的大户人家扛工讨生活。 大将军的后人就这样在平襄一辈辈继承下来。他们遗传了大将军的良好基因,个个生地结实高大,孔武有力,天生一副好体魄。 那时凤龙庄人口本不多,冒顶梁上还有许多未经开垦的荒地。董老祖太爷与汤姓扛工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开荒地种粮食,渐渐积攒了一些家底。后来,董老祖太爷还为汤家这位舅子兄弟娶妻生子,汤家便也在凤龙庄定居下来。可是由于自己没有田土,加之又有着姻亲的关系,汤家先后两辈子人为董家扛工的传统没有变,一直传到这几辈子人,才略略有所改变。 汤姓的后人众多,现在已是凤龙庄的一支大姓。其中有一个后人名叫汤大山,他除了租种董耀祖家最好最肥沃的田土,在董耀祖大主事的那会,由于他办事精明,还兼着董耀祖家半个管家的事务,替董耀祖大催粮收租,赶牲口粜粮食。 汤大山的大哥俩口子,原先也是董耀祖家的长工,后来租种了董耀祖家的田土成了佃户。俩口子先后生了三个光头儿子大娃、二娃和三娃。老俩口省吃俭用,辛苦劳作,先后为大娃和二娃娶了小户人家的女子为妻。老大老二两个儿子成家后又各自生了娃娃,因家大人口多,老俩口便让大娃和二娃分家另过,独与三娃相依为命。 不久,老俩口终因积劳成疾,还未为三娃娶上媳妇,便双双亡故了,留下三娃一人守着破旧的老庄廓。 汤家这三兄弟中,大娃老成,二娃彪悍,三娃年龄虽不满二十,却最是勇猛。如今,兄弟三人都为董耀祖家扛长工,平日都在董耀祖家吃喝。大娃二娃家有妻小,家中的妻儿要吃饭,生火做饭烟囱冒烟是自然的事情,但三娃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一年之中天天冰锅冷灶,怎么会这时候冒烟呢? 天佑也想过去看看究竟,无奈肩头扛着粮食,手里还提着一副榆木鞍子,他不再多想,径直回到了家里。 进入自家院场,天佑刚将榆木鞍子挂到钉在驴圈边墙上的一个木橛子上,长工汤没话在屋中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他扛过天佑肩头的粮食,看见驴圈里空空荡荡,问道:“黑驴呢?” 天佑不愿说昨晚遇到了强人,免得汤没话把这事传给正德和王商氏听,让大和妈白白替他担心,便说:“跑了。” 汤没话惊奇地道:“跑了?怎么竟让驴跑了?怎么没找找啊?” 天佑故作平静地说:“牛马山上遇见野物惊了黑驴,再也没找着。”汤没话“唉”地叹了口气,扛着那袋粮食进院了。 天佑跟着进了院里,王商氏站在厨房檐下,见了他,急匆匆地走过来说:“天佑啊,你总算回来了,怎么这么久,娘可担心你啊。” 天佑把身上背着的褡裢解下来递给了王商氏,说:“娘,这不是没事么!褡裢里有柳叶装的给你和我大的吃食,赶紧取出来,别捂坏了。”随之,他听见客房里有人与正德说话的声音,便看着王商氏,问:“娘,家里来人了吗?” 王商氏看了客房一眼,低声说:“是你董家伯看你大来的,快进去向他请个好。”说完王商氏又问道:“柳叶一家都好着呢吧?” 天佑边走边说:“都好着呢,你小外孙都长大了呢。” 进了客房,天佑看见董耀祖正坐在椅子上,点着清油灯盏,捏着柴火棍儿,捧着那柄黄铜长把烟瓶抽水烟。天佑问候道:“董家伯来了!董家伯好。”说完看了董耀祖一眼。 董耀祖皮肤白净,面色红润,气势凛凛。他头戴狐皮长毛高顶子翻边棉缸帽,垂着一条乌黑麻花粗辫子,上身穿着圆襟黑缎子长袄,下身穿着黑漆皮质筒裤,脚蹬一双白底羊毛毡窝窝,活脱脱一个有钱有势的大东家。这么有势的主儿在家里,天佑顿觉有几分不自在。 董耀祖听见天佑的问候声,捏着柴火棍儿应道:“天佑来了呀,听说你大绊了一下,我来看看老伙计。” 董耀祖与正德同年出生,一起玩大长大,又同时受教于王老先生,这老伙计的称呼倒也恰如其分。 天佑看见桌子上还放着一包糖纸包裹着的麻皮点心,猜想是董耀祖提来看正德的礼当,微笑着客气道:“把董家伯麻烦了。” 董耀祖吐出一口烟,说:“都是一庄人,还是老伙计,应该的。”然后对着炕上的正德问:“刚说到哪儿了?哦,对了,驴。你说怪不怪那养驴的人家?都是庄稼人么,怎么能让驴独自跑了?” 正德应承道:“是啊,驴是咱庄稼人的ming根子呢。” 天佑本想打个招呼就退出客房,听见他俩谈论驴的事情,立住脚步没动弹,心想,那黑驴自个跑到了凤龙庄?这可好办了。 只听董耀祖说:“就说嘛。这驴被汤家三兄弟逮了,能有好下场么?自己跑来的,又不是偷来的,他们逮住宰了,与咱们这一甲也没甚关系。” 什么?驴被汤家兄弟宰了?莫不是牛马山上的强人是汤家三个兄弟?天佑差点惊叫起来,忙问:“不知那驴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呢?” 董耀祖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三娃今早去河边担水,在凤龙河里遇见一只受伤的驴,给逮住了。弟兄三个今早一直忙乎着宰驴。听说二娃绑驴时还被踢伤了肩膀,疼地腰都直不起来,这会怕肉快烂锅里了。” 天佑一时大惊失色,昨晚自己遇见强人时,由于夜色漆黑情势危机,他根本没细分辨。现在想想,那前头拦路的俩黑影人,确与大娃二娃个头相仿。慌乱之中自己用柳棍劈下去伤着的估计是二娃,那提着刀追自己的,不是三娃是谁? 天佑扭头跨出客房门,想去汤三娃的庄廓边看个究竟,他们三个宰杀的,到底是不是自家那头黑毛驴。 下了客房台阶,天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几个问题。他们三个胆敢去牛马山结伙抢劫,是自家的毛驴又能如何?他们如果一致说,驴是从凤龙河里自个跑来逮住的,难道能承认自己去牛马山乘夜去做强人?让他们赔,他们能认账么?这怎么可能!他们不认账,自己吵仗打架,能让驴回来吗?驴都煮在锅里了,显然是不行。那能去报官吗? 如今,董耀祖接了他大的事务,是凤龙庄的甲长。这甲长除了清点户口、征收赋税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事务,就是维持本甲本庄的治安。可谓保甲之设,用以弥盗安民。但凡所属甲内出现匿逃盗贼之人,若甲长隐瞒不报,除牌内十户受到牵连,甲长也难逃其责。凤龙庄出现盗贼,天佑要报的官,首先应该是甲长董耀祖。 现在,董耀祖都说那驴,是汤家三兄弟从凤龙河边逮住的,不能算偷盗。天佑没有其他人证,董耀祖又与汤家兄弟划为同一牌户,董耀祖当然怕受牵连,怎么可能只听信自己一个人的话呢? 罢了罢了,虽然丢了一头驴,自个总算毫发未伤,命还在,粮食也在。人在做,天在看。这事就烂在心里吧,烂在心里比说出来要好。天佑强咽了一口唾沫,跺脚走出了院门。 ; 第十一章 春梦之梦拥莲花 ?送走董耀祖出门后,天佑和王商氏来到客房,天佑向正德说了这次借粮的经过。 但对丢驴的事情,天佑只说在牛马山上遇见了一个从路边突然窜出的野狐子,当时把驴惊吓地撅断缰绳逃跑了。他左撵右撵还是没撵上,又担心驴撂在路上的粮食被人拾取,就没再去撵。他把一袋粮食扛了回来,还有一袋粮食藏在牛马山上的坡埂楞下边,待明天和汤没话一起取来。 听到亲家马老爷痛快地答应借粮的话,正德躺在炕上,连连叹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马老太爷教子有方,亲家公和咱女婿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哇!咱家柳叶日子过得好,这也托了你爷他老人家的荫福呐。” 说完,正德想起董耀祖说的汤家三兄弟在凤龙河里逮驴宰驴的事情,想了片刻,说:“咱家的驴,丢就丢了,宰就宰了,你甭去和汤家兄弟对那个口舌。这饥荒年月,驴是你丢的,人家逮住了就归人家了。再说人家逮住的,也并不一定是你丢的那头驴,皮都剥了,肉都煮了,你要硬说是你的驴,从哪里对得了这个口舌?凡事要占个理字嘛。” 天佑默默地点点头,还是大考虑的周全,吃亏就吃亏了吧! 只是王商氏摸起了眼泪,泣说:“天佑啊,你咋这么不小心呀,叫你出去借了趟粮,你竟把驴弄丢了。明年开春了,咱家拿什么种田啊。” 正德摆摆手,说:“他娘,这事怨不得天佑,怨我没打发他汤家伯一起去。车到山前必有路,开春再想种田的办法,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饥荒凑合着度过去。” 王商氏虽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她不甚知书却十分达理,对自家男人的话,自打她嫁过来就从不违拗,只有用袖子揩着眼睛点了点头。 这一晚,王商氏往锅里多加了些天佑借来的麦粒,做了一锅菜团子泡麦粒稠粥,天佑喝了个稀里哗啦。昨夜逃命,今早扛粮,小伙子也累了。他捧着大黑粗碗连着喝了几大碗,摸了摸嘴巴,趴在西房炕上,不一会儿就呼呼呼地睡着了。 太阳挂在院子东门上的天空中,晒地院中亮光光暖烘烘的一片清爽。从西房炕上走出房门,天佑觉得自己想飞,他试着蹲下身子,往起一蹦,哎呀,果然飞了起来,他竟一下子飞到了自家院子的上空。 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心里有些害怕,使劲往下一坠,身子又轻飘飘地落到院子里。他高兴极了,又用脚往上一蹦,他又飞到院子上空。 他连着上上下下地飞了几次,竟然想飞起来就飞起来,想落下来就落下来。他甭提有多高兴了,大喊着说:“大,娘,我会飞了,我会飞了,我要飞到高处去看看。” 说完,他往高处飞了飞。他看见院东面的大门、南面的客房、西房、北面的厨房窑洞、庄廓四周枝叶繁茂的杏树、梨树、老榆树、核桃树、庄院外的碾麦场、驴圈和那只吃草的黑毛驴都在他的脚下。 正德和王商氏正站在客房檐下朝他招手,正德对着他大喊道:“天佑,飞地再高一点,再高一点,你就能看见凤龙庄的全貌了。” 天佑听了正德的鼓励,他“蹭”地往上一跃,哎呀,整个凤龙庄就在他的脚下。 凤龙庄东边隔着杨家回沟那片平展展的下川里,那是他家的田土,如今被黄灿灿的一片麦田覆盖。麦秆长得足有半人高,麦穗沉甸甸地个个弯着腰,不知有多少斤粮食等待他和大正德打碾。 再看村头东边王姓宗族的祠堂,绿树环绕,香烟缭绕,一位须发皆白、身穿盘领长衫、头戴方巾、脚蹬长靴的高个子老者,正领着一排人跪着向祠堂的祖宗牌位磕头烧香,显得庄严肃穆。天佑仔细一看,他大正德也在人群中跪着。他疑惑地想,大正德刚才还在自家院子里向他招手,怎么这么快就到了祠堂里呢? 正在愣登,天佑隐隐约约听一个女子叫着他的名字:“天佑,天佑,快回家呀快回家呀。” 天佑寻着声音望去,只见自家院子门口,一位头梳两个黑帽辫子、身穿圆襟锦色绸缎衣服的女子正看着他招手。 天佑兴奋地飞奔过去,拉住这女子的双手,感觉这双手是那么地圆润细滑。他捏住捧在眼前细看,只见那双手白如凝脂,绵如绸缎,捏在手中好不舒服。 这女子见天佑捏着自己的双手不放,脸早羞地一片绯红,低头只顾看着自己的脚尖。 天佑顺着女子的目光看去,见她腰身丰满,双腿细长,站姿端庄。再一细看,她还长着一双大脚,脚上穿着一双千层白底青面松紧布鞋,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天佑仔细一想,这这这,这不是莲花妹子么?天佑喜不自禁,低声唤道:“莲花妹子,莲花妹子,你到我家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啊。” 莲花娇羞地说:“天佑哥,人家来找你,你却不在家,人家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进你家屋啊。” 天佑连忙说:“这怪我这怪我!听到你叫我,我就赶快来了么,快请进。”只听莲花说:“天佑哥,你别尽拉着我的手,大和娘看见多不好啊。” 天佑听了,才发觉自己一直捏着莲花的双手,他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捏着莲花的双手,笑着说:“呵呵呵,莲花妹子,好,进屋吧。” 莲花却说:“哥哥你先进,我跟着你。” 天佑闪身进了院门,莲花跟着他走了进去。院里静悄悄的,天佑知道大正德正在祠堂里磕头,娘不知去了哪里,便说:“莲花妹子,大和娘都出去了,你到我住的西房里坐坐吧。” 莲花顺从地说:“天佑哥哥,你说到哪里就到哪里吧,我跟着你。” 天佑推开西房门,把莲花让进屋里,说:“莲花妹子,这屋除了我睡,就是放粮食,地上没法站,你上炕坐吧。” 莲花看看屋中地上用土坯垒成模了细泥的粮仓,说:“天佑哥哥,你先上炕,我随你。” 天佑大喜,“嗖”一下蹬了鞋,“蹭”一下跳上炕了。他看莲花还站在地上,说:“莲花妹妹,上来吧。” 莲花却不动,只是娇羞地看着天佑。 天佑看她的眼神,心想:“难道她想让我抱着上炕吗?”于是又跳下炕,又大着胆子拉住莲花的双手,一把把她揽到了自己怀里。天佑觉得自己搂着的身子,是那么的绵软,那么的润滑,那么的妙不可言。 他的热血“刷”地一声冲胀到了全身各处,身子就像要爆炸一样痛苦难受紧张而又兴奋,有一团火从小腹之中蓬勃而出,他紧紧地抱着莲花向天空中飞去。 极度快乐的感觉,把天佑从睡梦中拉醒。他睁开眼睛,感觉自己正使劲地搂着平时盖着的那床被子,身下热乎乎粘糊糊地难受,用手一摸,有一大团黏液。 原来,刚才他做了一个春梦! ; 第十二章 春梦之兑现约定 ?第二天,天佑与汤没话赶早去了牛马山。俩人一人挑着一副柳条编成的箩筐,打算把天佑藏在牛马山坡埂楞下边的那袋粮食分开了担回来。 汤没话也是董耀祖老祖太太娘家汤姓人的后人。他为人本分老实,木讷没话,所以得了个汤没话的大号,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倒是谁也没记住。他年轻的时候,也娶过一房媳妇,后来却因得了个什么慢性病,一点点地消瘦下去,终于没熬住去世了。她生前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 父母亡故后,汤没话先是在董耀祖大家里当长工,一年的工钱也就只供糊口,根本无力再娶媳妇。在董耀祖大家当长工的汤家亲房兄弟多,他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性格,什么脏活重活累活就都撂给他干了,他还常常受到个别亲房兄弟的日弄,有委屈了也没个地方诉说,自个都感觉窝囊。 王老先生在平襄公学教学那阵,正德还是个顽童,家里要找个长工务劳田土。那时,平襄公学冬天取暖的木柴黑炭,由各庄各户负担一部分,大户人家也可以捐钱顶抹,由甲长催缴实物或收集银钱后统一购置送去。 有一次,甲长董耀祖大打发汤没话去给平襄公学担木炭送柴火。到地方后汤没话又饥又渴,他话少,不知向谁张嘴要口水喝。正在难受,刚好碰见了从学堂出来的王老先生。王老先生一看是本庄人,便把他带到自个的居室,给汤没话沏了一杯热热的浓茶让他喝了。 汤没话心生感动,当时就表示要给王老先生家扛长工,王老先生问了问他的情况就表示同意了。因为这事,汤没话被董耀祖大骂了个狗血喷头。汤没话一个劲地说是自己自愿的,就来到了正德家。 一直以来,王老先生和正德都给予汤没话十分的信任,正德家的农活,基本都是由汤没话做主播种打碾。年底给出的工钱折成粮食,也比在董耀祖大家给的多。活虽累些苦些,但汤没话觉得找到了一个人的尊严,长工活儿干地尽心尽力。正德一家把他从不当外人,当做自己家人看待,他也很依恋这个家庭,所以长期干了下来。 今年遇到灾荒,眼看正德家粮食不多,汤没话提出要去给董耀祖家扛工,被正德一句话堵了回去。正德说:“汤家哥,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可我把你当做亲哥。这会你说要去耀祖家,你把各人当啥呢?现在还有吃的,以后即就是没吃的,有我正德一口,绝不缺汤家哥一口。” 汤没话再也没提出离开的话。他一般白天在正德家干活吃饭,吃完晚饭填好牲口的夜草,仍回到他那个塌庄廓的土窑洞里睡觉,清早早早再来到正德家给牲口填草喂料,继续一天的活计。 天佑家北面窑洞厨房的东边,连着还有两间土坯窑洞,里面也盘了土炕,正德曾几次让汤没话在那里住下。反正他独自一个人,省去自个在庄廓窑洞里烧火填炕的麻烦,每天清早也可多睡会儿懒觉。可是汤没话硬是不住,正德问地次数多了,汤没话给正德说:“东家,你别留我了,就两步路,我在自个的庄廓里自在着呢。”所以,汤没话这个长工,算是个吃走长工,只干活不睡觉。 就在天佑和汤没话沿着董家湾往牛马山上走的时候,汤大山抱着一件破棉袄,悄没声息地走进了董耀祖家。 汤大山的老婆昨晚疼地扯破了嗓子,清早在炕上刚给他生下一个娃娃。汤大山心急火燎地扳开娃娃那粉嫩的双腿一看,真是天助我也,果真是一个带把的!他喜上眉梢,赶忙用一件破棉袄裹住,只留下个呼吸的小孔孔,急匆匆地出了门。 汤大山这是要去向董耀祖大兑现一个半年前的约定。 在凤龙庄,董耀祖大最信得过的人,就是汤大山。汤大山的老婆,也确实能生。自嫁给汤大山,一年隔一年“蹦蹦蹦”一连给汤大山生了三个秃头儿子,汤大山倒没没见着怎么喜悦,但把董耀祖大可给羡慕死了。为啥?因为董耀祖这兔崽子,到现在还没给他生个带把的孙子!自己百年之后,这诺大的家产田土传给谁呀?董耀祖大对儿子的大房女人董白氏,已经彻底失望了。一年多前,他对儿子二房女人董杨氏,也莫明地失望起来。到底是董家的祖坟埋错了地方,还是董耀祖这兔崽子裆里的那活儿果真不行?他思谋来思谋去,把主意打到了汤大山的身上,他老婆不是能生吗? 有一天夜里,董耀祖大把董耀祖喊到客房。他把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后,拐弯抹角地说了抱个孙子的主意。董耀祖思忖片刻,没有反对。 于是,又一个夜里,董耀祖大把汤大山喊到家里,先让汤大山过足了会烟瘾,然后谈起了汤大山这么多年对董家的照看,又说起了董家对汤大山的厚待,最后把话题落到了抱孙子的事情上。 这话一谈,把汤大山烦心的事儿解开了。去年收成好、吃喝好,汤大山就把一身多余的力气,发泄到了老婆肚子身上,年后他老婆的肚子又如吹起一般大了起来。本来缺衣少吃的,她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他看着都心烦。她要是再生出个女儿,拉扯大了嫁出去也就完了。可要说再生出个儿子,那不是要他汤大山的命吗? 不过,听完董耀祖大的意思,汤大山心里相当地松泛,脸上却故意显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他说:“大姑父,我是没说的,可是娃娃毕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肉,就怕娃他娘不同意呢。再者说呢,这生男生女还不一定呢。” 董耀祖大瞪起那对牛眼睛,说:“你甭跟我打马虎,你的心思我不清楚?不管你那母猪婆生男生女,帽顶梁上你现今租种的那三垧田土,我先白给你,算是对这事的定金。若要生下个长豁豁的,算是我做了个赔本买卖。但要生下个带把儿的,我把上川里最好的地再给你划两垧。可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旦漏了消息,别说给你山地川地的事,今后董家的所有地,你也别想租种。” 这不是断他汤大山的活路吗?汤大山一听,连忙表态道:“我听大姑父的。” 董耀祖大又叮嘱道:“明儿起,你让你家母猪婆专心蹲在家里缠窝,我让耀祖二房女人也少出门。一旦生个带把儿的,你马上给我抱进门,那不是你的儿子,那是我的大孙子!这话你可记住了。” 汤大山诺诺地说:“是,是是,这我一定,一定。” 这天清早汤大山进门的时候,董耀祖的二房女人董杨氏,刚把董耀祖大夜里用的黄铜尿盆端出屋门,黄拉拉骚哄哄的尿水子味,把汤大山熏地一阵恶心。他扭了扭头,直接把这孩子抱进了董耀祖大睡觉的客房炕上。 董耀祖大见汤大山清清八早进门,又见他怀里抱着个破棉袄,疑惑不解地用那双牛眼睛瞪着汤大山。 汤大山没有说话,慢慢地解开破棉袄。棉袄里的孩子突然受冷,蹬开双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董耀祖立即大声说:“快包上,别让孩子冻了。”然后朝刚走出门的董杨氏喊道:“他杨家的,快去把给娃娃准备好的棉衣棉裤,赶快给娃娃拿来换上。”紧接着,他把脸转向汤大山,沉声问道:“路上有谁见了?” 汤大山赶忙说:“大姑父,全庄人都还睡着没起,一个人都没碰见。” 董耀祖大点点头,说:“算你明白事理!上川里有两垧川地算你的,过几天与帽顶梁上的三垧山地,一起立个契约字据。” 汤大山心里早就开了花,却装作满不在乎,堆起笑容满脸感激地说:“大姑父,这事不急。”董耀祖大说:“那就到娃满月后再办,娃啥时辰生的?”汤大山说:“刚刚,生下我就抱着来了。” 董耀祖大略略思忖了下,说:“好,我知道了。你发个誓,这不是你娃,永远不是!” 汤大山心里狠狠地说:“老东西,算你狠!”他脸上却不敢显露出来,仍旧一本正经地说:“我发誓,永远不是我娃!” 董耀祖大再不说话,专注地用双手颤巍巍地抚摸着破棉袄,高兴之中带着激动地哭着说:“我的孙子,我的孙子啊。亲亲呐,我的狗狗子!” ; 第十三章 春梦之地天泰卦 ?天擦黑的时候,天佑和汤没话挑着担子进了门。他俩顺利地找到了天佑藏粮的地方,平平安安地把那口袋粮食一人一半分着担了回来。 回到客房,正德说:“天佑,我估摸你存德伯粮剩地也不多了,你让你娘把那麦子和糜谷各匀上一些,你给你存德伯送过去。” 天佑没有犹豫,说了声“能行”,就转身找口袋分装粮食去了。 存德是天佑的族伯,与正德是没出五服的同辈,比正德小几岁。他是在方圆数十里地方有着名气的大阴阳。 存德小时候也跟随王老先生读过几年的书。他从小就有着过人的天赋,尤其对易经八卦之类的书有着浓厚的兴趣。成年后,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几本周易八卦、阴阳五行、地方堪舆、梅花易数之类的老旧法书苦心钻研。自此以后,他对圣贤之书不读了,田地也不种了,整日在家胡言乱语捣捣鼓鼓,一会儿疯一会儿癫。家人都以为他被鬼魂附了体,请来了白家庄的老阴阳白神仙来给他驱神捉鬼。 白神仙来后,听了家人说的存德的魔症,一把捏住存德的手,先是把了会脉,后又用朱砂画了道符,还要了一碗浆水含到嘴里,“噗”地一声喷到存德脸上,嘴里默冷默冷地念了几句什么咒语,就见存德瞪圆了双眼盯着白神仙,把围观的家人和族人吓了一跳。 盯着盯着,存德“噗通”一声跪在白神仙脚前,连磕三个响头,大声说:“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白神仙哈哈大笑说:“起来,我收了你。” 此后几年,存德一有空就往白家庄跑。干嘛去了?去听白神仙给他讲解五行八卦堪舆咒语之书了。逢着白神仙上庙敬神念经、看风水、擦冲气驱毛鬼、葬坟之类的事,他也跟着去学。 那存德好好的一个人,为啥突然疯颠呢? 原来,存德在独自痴迷钻研那些老旧法书后,对遇到的问题理解不深不透,书读的越多,积攒的问题越多,一时卡在脑子里无法融会贯通。他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一个出口,渐渐地如痴如醉,异于常人。 白神仙年轻时也有过类似经历,他给存德把脉时就诊断了个八九不离十,心想,这小子确是个做阴阳的奇才,内心暗暗称奇,有心收了做个他的关门弟子。至于白神仙念出的咒语,实质是存德卡壳的那段经书和经书的意思,当时就把存德急于突破的问题给点透了,无怪乎存德听了五体投地叩头拜师。当然这是存德出师时,白神仙给他说的后话。 几年下来,存德确实学到了一身本事,白神仙放心地让他独立走四处了。有一次,杜家庄的两户人家为了田土之间走道的问题积了怨。泼皮的那户人家,把一只死狗在夜里悄悄地埋到另一家亡人的坟里。过了好几年时间,另一家鸡犬不宁,前头不是猪死,后头就是驴死,或者是大人小孩犯痴傻说胡话。这家人不明所以,提着礼当找到存德,让给打整一下。 存德掐指算了算,问这家人:“你家是不是与哪家结怨了?” 这家人说:“再的人没有啥,就是为路的事情,与庄里另一户人家不愉快。” 存德说:“事在坟里,不过这事我一出手就是是非。”这家人百般恳求他一定给打整一下。 存德思忖,给别人家坟里偷埋死狗,那家人的确大损阴德,太不道义。便有心整治一下,就用毛笔蘸着朱砂画了一道符交给这家人,临走时交代说:“回去找那家人,就说几年前埋的东西,请在夜里自个挖起在别的地方烧了。如果他们不听,你就把这道符挂在驴圈里。” 这家人回去后,就把存德的话原原本本地带给了那家人。那家人本是泼皮,听了这话当即跳脚大骂这家人栽赃陷害,双方差点打破头皮。这家人气愤不过,便把存德给的那道符挂在驴圈里。 当天下午,那家埋狗的人就如灵魂附体了,他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傻笑,一会学狗咬一会学猪叫,当着全庄人的面说在某年某月某夜,如何把一只死狗埋在这家人的坟里。庄里人起初不信,见他说地真切,大伙便扛着铁锨䦆头到这家人坟地里。往下一挖,哎哟,果然是真的,就把那死狗的尸骨挖出来找个地方烧了,这家人的家宅也安宁了。 可是那家人,被埋狗人犯病癫狂闹地家宅不宁惶恐不安,只好提着重礼来找存德,打算恳求他给自家打整打整。存德对那家人,人也未见礼也没收,故意摆着谱子没有去。后来见差不多了,他就托人带话给原先的这家人,让把那道符烧了。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是经这家人一传,存德在方圆数十里地方的名气,可就大了。 天佑背着粮食,走进存德平时睡觉的北面窑洞时,存德一个人正坐在土炕上靠着被子,捏着本旧书摆弄被他玩地光溜溜的六个乾隆通宝麻钱。见天佑进屋,存德从手中抛下最后一个麻钱,说:“天佑来了啊,来,上炕。” 天佑见了笑道:“伯,炕不上了,我婶出门了吗?这是我大让我给你送的一点粮食。” 存德看了看天佑放在炕头栏子上的口袋,说:“灾里灾荒的,你咋背这么多?少拿点就成么。” 天佑说:“也不多,你家匀着吃也就刚够几天的。” 存德“唉”了一声,说:“多亏你大惦记,灾荒时节,四处也没地方走了,要不是我家里吃喝也没麻达。我昨儿去看你大,听说你去五台山柳叶家借粮去了,你一路上都稳着呢吧!” 天佑说:“驴走丢了,其他的都好。”说完,天估突然记起那晚与那只大鸟的奇遇,不知道有什么因缘,有心向存德求教一下,继续说:“路上遇见了一只野物,不认识是什么东西。” 存德来了兴趣,问道:“什么野物?” 天佑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正想着怎么样向存德诉说遇见那只大鸟的经过,就听见存德笑道:“你这个憨娃,还要考考你伯的深浅哇,好,你不说,我说。”说完,存德将那几枚麻钱捏到手心,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 片刻,存德撒开双手将麻钱一一抛在炕上,仔细观看那麻钱的正背,略略思忖,“哇”地一声大叫道:“憨娃,地天泰卦,最为吉祥如意!泰,小往大来,吉,亨。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财(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阴阳二气交.合,乃天地交.合,万物充满生机活力,象征着顺畅通达。六五爻辞曰:‘帝乙归妹,以社元吉。’意思说连皇帝都将妹妹嫁了过来。憨娃,你遇见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将来必将旺你。你们的婚事很顺利,生下的孩子会非常聪明可爱,将来必成大器。啧啧啧啧,奇遇呀奇遇!” 存德的话,天佑对前半截听着有些玄乎,后半截他能听地懂。在存德念叨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叫莲花的女子,还有牛马山遇见的那只大鸟以及昨夜的一场春梦,心想,难道这世上,冥冥之中真的存在着说不清的因缘?这怎么可能呢!便笑道:“伯伯,我遇见的,只不过是一只看着像野鸡的大鸟呢。”说着便把那大鸟的身姿描说了一遍,但他隐瞒了自己遇见强人抢劫和与大鸟共度一夜的情景。 存德听完,正色道:“憨娃,那不是野鸡,那是只凤鸟呀!龙凤呈祥,卦上已经明了,你憨娃啥时候修来的这个缘分?” ; 第十四章 春梦之生灵涂炭 ?转眼到了腊月八。 平襄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常说:“腊月八,打娃娃,大打娃娃娘泪下,说你老汉心坏哈。”意思是到了腊月八,快要过年了,家里应该做顿好饭吃。可是穷人家里没米没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拿什么去做来着?娃娃们哭着要吃,当大的看着心烦,只有忍痛用巴掌把自家的娃娃打一顿;当娘的心疼,一边摸着眼泪一边在心里抱怨当大的,说:“你是个坏怂货,怎么能打娃呢?” 凤龙庄的饥荒愈加严峻,绝大多户人家,还未到腊月八就已经彻底断粮了。 前一向,人们已将养的鸡啊、狗啊、羊啊之类的家禽活物,宰杀殆尽煮了吃了。现在怎么办?有地有牲口的人家,或无地但养着牲口帮人务地的人家,实在熬不住了,只好忍着心痛,把那犁地的牲口先给宰了。有的家里养牛,有的养驴,有的养骡子,反正不论什么畜生,现在都要成为饥饿主人的嘴里之物、吮噬之物、救命之物。 凡是要宰牲口果腹的人家,他们自家人不忍心亲自宰杀给自己出力下苦的畜生,就请族里人宰杀。那驴肉、牛肉或骡子肉经人大卸八块之后,主人家首先要请宰杀的人饱餐一顿,然后自家留下一大部分,掉在屋梁上冻干风干或者熏干,防止腐烂而无法食用。另一部分,则要接济更加困难的族人或者亲戚。 如此往复,宰了自家宰外家,宰了东家宰西家,凤龙庄一时听不到鸡鸣狗叫的声音,也听不到驴嘶马吼的声音。全庄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静悄悄地一片死寂。 天佑家因为柳叶的接济,加上王商氏的精打细算,尚没有到断粮的程度。不过整天吃的,也就是野菜团子面糊糊。拉屎时的那个难受哟,让人真的想把肚子里的肠子扯出来捋断。 天佑有一次肚子胀去茅厕,拉了半天才露出一粒屎头子,他疼地死去活来,便伸手捏着尻子外面露着的那粒屎头子,直接给拔了出来,弄得他当场昏厥了,半天才醒来。正德、王商氏和汤没话上了年纪,拉屎的痛苦程度更不必说了。 这时候,只有拼命地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身上的那些痛苦,又都算得了什么! 那些无地又无牲口的人家,实在找不到吃的东西,只有提着撅头、扛着铁锨上山挖鼠洞,希冀在老鼠、黄鼠、松鼠以及黄鼠狼的洞里,刨出一点储藏的粮食,捧回家熬一顿汤喝。或者说不定运气好,还可以逮住几个跑不脱的什么鼠,剥了皮煮了吃一顿肉,喝一顿带着尿骚滋味的鼠肉汤,毕竟可以救人命呢。 但凡上山后一无所获的人家,只有挖些野草野菜之类的东西,或者剥了那干枯的树皮,烧成灰或磨成细面面儿熬成汤喝到嘴里。可是野草之类的东西,牲口吃了倒也无妨,人吃地多了,拉屎更就是个大问题。 有些人肚子胀地吹气一般鼓了起来,那肚皮瞧着就像那揉透了的猪尿泡,又薄又亮,自个都可以看见肚子里红红绿绿弯弯曲曲的肠子了。有些人脸色蜡黄,全身浮肿,别人用手指头一压一个窝,再压一个坑,时间久了就躺在炕上起不来。 后来,凤龙庄尚有一丝力气的男人们,开始在冬季里狩猎。他们充分发挥各自务地务出来的聪明才智,手工制作了各种各样的刀具、弓箭或者飞镖之类的玩意。他们成群结伙,昼伏夜出,或者昼出夜伏。 反正在家里躺着是躺着,倒不如躺在野洼里,逮个啥野物之类的填个肚皮。野洼里冷是冷,冻是冻,比躺在自个的土炕上等死强啊。运气好的话,偶尔也逮着个野兔、野鸡或者野狐子之类的动物,拿到家里煮着吃了。那野物煮出来的香味,弥漫在凤龙庄的上空,诱惑着更多的人加入狩猎的队伍。 初时,男人们在凤龙庄西头的董家川里守野物,不久董家川觅食路过的野物逮没了,他们又去了凤龙庄对面的大湾梁上守。再后来,有一拨人去了凤龙庄顶上的冒顶梁,另一拨人去了更远的董家湾。再再后来,附近的野物逮没了,他们几拨人便都钻入了牛马山的密林。 狩猎成为穷人的副业,耕田人因故成为猎手。这帮务农的庄稼汉,因为灾年的饥饿而在满山满洼杀生害命。他们本是良善的乡民,如今个个成为了穷凶极恶的杀手。 有人说,不是你的品质有多高尚或者有多卑鄙,而是决定于你所处的境地有多安逸或者有多凶险。你没见那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老者,可能为自己不慎踩死一只小小的蚂蚁而暗自抽泣。但是,只要上天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执掌生杀大权的重量级人物,他极有可能是会为了一点儿蝇营苟利,而想法设法取走别人的首级,让别人永世不得超生。 最好的例子,就是那叫花子出身的明朝太祖朱元璋。传说大明王朝立国后,为防止别人将他朱姓的江山取走,他将自己苦难时在一起同生死、共命运的一帮子弟兄,杀了个干干净净! 你善,只不过是命运没有给你作恶的机会!所以人呐,请别在他人困苦的时候假装慈悲,也别在自个富贵的时候自命清高。 神仙打架,凡人受罪。穷人狩猎,飞禽遭殃。牛马山虽然山高林密,鸟兽横行,凶险丛生,但经不住长着双腿的万物之灵的人们折腾。那些吓呆了的野兔,山中觅食的野鸡,狡猾异常的狐狸,饿瘪肚皮的鑹鼠,都被凤龙庄乃至周边庄子的人们,从林中一只一只地剿杀。 此时的猎手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狩猎经验。他们随便可以通过辨别野物的脚痕、残留的粪便和尿液的气味,轻而易举地搜寻到野物的藏身之地。哪怕它狡兔三窟,哪怕它狡诈凶残,哪怕它穴深三丈!在猎人们的眼中,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饥饿,让人们疯了,让人们傻了,让人们痴了。什么因果报应,什么生死轮回,什么玉皇大帝,什么十殿阎罗,统统给人们填饱肚皮子这事儿让路! ; 第十五章 春梦之悉心救治 ?存德丢卦后的说辞,天佑虽然将信将疑,但在内心里,却是产生了巨大的波澜。最让他惊异的是,存德伯说的有个女人将来要旺他。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只要是吃饱肚皮,对于大姑娘的渴盼,那端端地就像干涸的麦地盼望雨水浇灌一样急迫。古人都说过,饱暖思***嘛! 此后几天夜里,天佑竟夜夜能够梦到那个叫莲花的女子。在梦里,他与她拥抱,他与她亲嘴,他与她亲热。梦醒之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梦里的情境,似乎梦变成了现实。有几天,天佑实在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 庄里的乡民们,将那些逮住的野物用棍子挑着倒背回家,血水子顺着野物的腿、身子和脖子流到路上的尘土里,血淋淋地十分扎眼。他们将野物剖肠开肚,拔毛褪皮,烧水煮滚,饕餮大嚼,连个骨头渣子都不留下,一股脑儿咽到肚子里,显得那么的过瘾和贪婪。 天佑不禁替牛马山中救了自己一命的那只锦色大鸟担起心来。虽然它的鸟窝隐藏在一片荆棘之中,虽然它是一只颇通人性的神鸟,它即就是那传说中真实的凤鸟下凡,又能如何呢?它所面对的对手或者敌人,是从远古时起,就为填饱一张肚皮而砍伐掠夺的、长着两条腿的人类!而且,他们正富有经验地猎寻一切能够到嘴的食物,血红的眼睛,比那凶残狡诈的野狼的眼睛还要可怕。 这种担心,一直纠缠着天佑。 有一夜,喝完野菜团子拌着面糊糊粥的天佑躺在西房炕上,想着那个与她梦中相会的女子,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孤月独照,夜色如水,寒夜里的一切显得孤寂清冷。在这清冷的夜里,却有七八个穿着破衣烂袄的人,静悄悄地蹲在牛马山的树林中,大睁着眼睛仔细观察着林中过往鸟兽的动静。 终于,他们听到了一声“咕咕咕”的类似鸟叫的声音。那蹲着的人们一阵兴奋,都侧起耳朵仔细辨听声音的方向。那声音却似远似近,似有似无。当这几个人有些泄气的时候,又听到了刚才“咕咕咕”鸟叫的声音。 他们壮着胆,聚拢在一起,蹑手蹑脚地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匍匐着爬去。爬了一阵,这几个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瞪大了。 呀!月光下,一只又高又大的野鸡,就在他们不远的树下! 自狩猎以来,谁见过这么大的野鸡,谁又捕获过如此的野物?一想起野物的美味和饿地生疼的肚皮,这几个人大张着嘴,哈喇子霎时流了下来。 黑暗里,为首的一个低呼道:“分开了上!” 这几个匍匐着的人,立刻像敏捷的猎狗一样,“嗖”地一下从地上立起来向前奔。他们手里提着的,不是弓箭,就是矛杆子,或者是镰刀之类的家什。 那野鸡也许听到了风声,警惕地向奔它而来的人们望了望,它没有半丝犹豫,撒开长腿就向树林中窜去。 后面的追它的人见它逃命,知道那野鸡意识到了危险,再也不管不顾,张开.双腿拼命追了上去。有人瞅着机会搭弓射箭,有人干脆将矛杆子抛了过去,意图用矛尖子戳住那野鸡。一会儿的功夫,寂静的夜空,被前呼后喊的追击声、“嗖嗖嗖”的弓箭声、“哒哒哒”的脚步声和“咔嚓咔嚓”的树枝折断声所搅乱。 有人在忙乱中放了几箭,只见正在奔逃的野鸡,突然大声呜咽着展开双翅跳了起来。人们仔细看,原来那一箭正中野鸡的后背,疼地野鸡背着射中的长箭奋然跃起。 那人兴奋地大叫起来:“射中了,射中了,快追呀。”其余的人听见喊声,齐齐猛扎扎向受伤的野鸡奔去。 眼见四面受围,无处逃生,那野鸡瞅了个缝隙跳出树林,直向荆棘深处奔去。后面的人那容它逃命,也紧跟着追入荆棘丛中,几个人和一只鸡围着一片荆棘兜圈子。 不知过了多久,野鸡见摆脱不了追击的人们,又跳出荆棘,随处狂奔。它顺着牛马山直接奔向董家湾,奔向董家川,奔向凤龙庄。它渐渐地双翼无力,双脚发软,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自由奔跑和飞翔,只是凭着鸟类的本能坚持逃命。 蓦地,它在凤龙庄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它寻着这股气息再一次奔跑。当它确信这股气息来自眼前的院内时,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一跳,“腾”地落到了院里。 天佑被院子里突然的响声吓了一跳。他打开西房的窗户一看,月光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院子里蠕动。再一细看,那不是牛马山上自己曾经遇见的大鸟吗?它怎么独自来到了自己的家里? 天佑来不及细想,“呼”地一声跳下炕,打开房门,奔到了院里。哎哟,只见大鸟身插长箭、鲜血淋漓,气息奄奄! 天佑悲喜交加,款款地抱起大鸟,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西房的土炕上。他仔细看那箭头,已深入皮下肉里,大鸟伤势严重,不拔箭疗伤恐会危及大鸟生命。可是他又没有任何救治经验,一时愣在地上不知所措。 情急之下,天佑记起客房里尚有徐郎中给大正德留下的跌打散,赶忙跑到客房取了些,揉碎咀嚼吐到手心抹到大鸟身上,心默默地说:“大鸟啊大鸟,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我只能这么做了。万一有什么不是,让我下辈子再报吧。” 说完,他一手按住大鸟的身子,一手轻轻地捏住箭杆,试了试箭头的深浅,狠心把那杆箭头拔了出来。 这鸟再次受疼,“呱”地大叫一声,睁开双眼幽怨地看了天佑一眼,又昏死了过去。 天佑当即吓地心惊肉跳,用手试了试大鸟的鼻翼,感觉它尚有呼吸,便跑到厨房舀了一瓢清水,加了一些咸盐,端到西房里,仔细地为大鸟擦拭了遍身的血迹。擦拭完后,他为大鸟盖上自己的棉袄,守着大鸟度过难熬的一夜。 第二天,大鸟醒了,它看着天佑,竟然像人一样,默默地流下泪来,眼中满是感激的样子。这让天佑又惊又喜。他舀了些水让大鸟喝了,又抓了些粮食喂了大鸟,看着它平静地睡去。 自此之后,天佑把大鸟留在房里,仔细地替它清洗伤口,精心地照顾它的饮食,夜里陪着大鸟一起睡觉,还啰啰嗦嗦地给大鸟说说自己的心事。 这鸟就像能听懂他说的话似的,时不时眨眨眼睛,或者点点鸟头,这让天佑更加惊喜。 过了一段时间,大鸟的背上结了痂,长了细肉,伤口也愈合了。它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行走,在冬日的阳光下拨弄自己鲜艳的羽毛,就像是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子,在为自己精心地梳妆打扮...... 又过了些日子,大鸟突然显得神情落寞,看天佑的眼神也是一片哀怨。天佑给它水,它扭着脖子不饮,天佑给它粮食,它只啄了几嘴就不吃了。 数天后,大鸟独自走出了院门,围着天佑家的院门走了一圈又一圈,一步三回头,显出恋恋不舍的样子。 天佑觉得好奇,便尾随着大鸟的脚步。大鸟回头望见天佑跟来,长鸣一声离开院子,义无反顾地向杨家回沟沟里走去,一直走到杨家回沟现在属于董耀祖家的那块撂荒地头,停住脚步不走了。 这块撂荒地,原本是正德的田土。天佑听大正德说过,爷去世后葬送花费顶抵给董耀祖大的欠账,除了大湾梁上的四垧山地,也包括杨家回沟的这块沟地。但由于这块沟地碱气大,佃户谁都不愿租种,因此渐渐就撂荒了,现今长满了杂草。这块沟地东面陡坡台台上面的田土,有天佑家下川里正种的几块平地,是目前天佑家最主要的田土。 天佑见大鸟不走了,便走近前去看,只见它用一只爪子在地上使劲地刨个不停。天佑大惑不解,不知它要刨出什么,便立在旁边想看个究竟。立了片刻,一泡尿却憋地他小腹鼓胀。他顾不得身边刨土的大鸟,解开裤带掏出裆里的家什,朝着鸟刨的地方一顿扫射。再看那大鸟,就像人一般朝着他点头颌首,显地心满意足。 片刻,大鸟不再看他,张开双翼,迈开双脚,顺下川里飞奔而走。 天佑暗暗惊异,却真的被一泡尿憋了醒来。他睁开双眼,透过窗户,只见月色如水,寒夜寂静,院子中空空如也。 原来,刚才他又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 第十六章 卖画之神神秘秘 ?北方人以腊月二十三日为小年,白天要扫房,傍晚要祭灶。 据《拾遗记》记载,此俗可追溯到三千多年前。当时每年这天,大汉先民要举行驱疫鬼、祈安康的宗教仪式,后来就流传至今。至于为何演变成祭祀灶王爷的节日,谁都说不清楚了。 小年一过,距离大年也就七八天时间,意味着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的一年来临了。腊月二十三日那天早上,凤龙庄家家户户黎明即起,扫房擦窗,清洗衣物,实施干净彻底的卫生大扫除,人们并未因遭遇饥荒食不果腹,而忘记了这个重要的传统节日。 天佑家里,正德因骨折无法下地,他躺在客房炕上,早早的安排王商氏先将房里的床铺桌柜用旧布遮罩起来。 天佑和汤没话按照惯例,对院内各房屋进行了一次大扫除。他俩取下了他爷王老先生在世时亲自书写,分别挂在客房正中的草书中堂、侧墙上的八幅正楷字画和西房里的几幅字画,把它们一一卷好放到院里的一条长木桌上。又各用长棍绑着一把糜杆扫帚,将各屋屋顶椽梁和墙壁上的灰尘,上上下下清扫干净。扫墙之后,俩人又开始擦拭桌椅,清扫地面。 王商氏则在北面的窑洞厨房里,忙乎着刷洗锅瓢,洗锅抹灶,又将一些衣物床铺泡在大木盆里洗了。 往年这天傍晚,家家户户都要吃一顿搅团。搅团就是用豌豆面和着小麦面在锅里搅成硬稀饭,再用清油呛些咸菜和酸菜拌着吃的面食。按照旧俗,吃完搅团后,家家还要为灶王爷献上灶糖和俗称鞋面的五色纸。据说吃搅团,是为了糊住灶王爷的嘴,以便他到玉皇大帝跟前汇报年度工作时,只讲这家人伙食的粗劣,好让玉皇大帝在来年赐给这户人家更多的收成和粮食。 可今年遇到灾荒,一顿搅团自然是做不出了。傍晚时分,王商氏还是想出了办法,在那野菜团子里多掺了些麦子和豌豆颗粒,天佑吃到嘴里,比平时菜面糊糊的味道香多了。 洗刷完毕,该到送灶王爷上天的时辰了。北方民间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习俗,因此祭送灶王爷,只限于家中的男丁。到大年三十晚上,灶王爷还要与天上诸神和各家逝去的先人一道,来人间各户或山上的庙宇里过年。三十那天下午,各家还举行接灶爷、迎先人的仪式。 过去天佑家中,都是正德送迎灶王爷,可是今年他无法下炕,便把天佑叫到客房里,说:“你替我送送灶神,送完后把院门关紧,我有事要交代。” 天佑见大正德表情严肃,一改平日的和蔼,他不敢怠慢,连忙将客房地上长桌里的香表取出,来到了窑洞厨房。他学着正德原来祭灶的规矩,在粗瓷大碗里装了满满一碗麦子颗粒放在锅台上,又点燃了三根长香,向着灶头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后将那燃着的三根长香,端端正正地插到碗里的麦粒里立好。 做完准备工作,天佑双膝跪在灶边的柴草里,点燃了手里的黄表纸、灶爷相和鞋面,学着正德往年的话,恭恭敬敬地说道:“灶王爷爷在上,你老人家今夜上天,请务必在玉皇老爷面前诉诉人间的疾苦,请他老人家赐福给人间。愿来年我家,五谷丰登,粮仓有余,种下的粮食一斗打百斗,一升打千升,一担打万担,反正粮食多地吃不完。明年这个时候,我家一定做顿好饭,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送走灶王爷,天佑按正德的交代,将院子大门上了栓,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来到了客房里。 方桌上,点着那盏正德平时抽水烟用的清油灯盏,捻子拨出了一长截,映照地屋里一片亮堂。正德背靠着客房炕墙坐在炕上,那根绑着筒瓦的断腿直直地伸在炕沿的方向。王商氏则陪着正德坐在炕上,用手扶着正德的肩膀,防止他左右腿没放稳当突然翻倒。 见天佑进了门,正德看着他的脸,问道:“送走灶神了?” 天佑点点头,表示送走了。 正德又问:“大门关紧了?” 天佑说:“栓上了。” 正德点点头,说:“好。时间还早,你先坐坐。” 天佑不知正德要交代什么事情,又不知他为什么说时间还早,便坐到客房正中方桌旁边靠着炕沿的木椅子上,等待正德发话。 默了片刻,正德发话了,问:“天佑,过了年你多大了?” 王商氏接过话,问正德道:“你不知道你儿多大了呀?” 正德说:“我知道,过完年天佑满十五了,该给他说房女子了,我是这个意思。” 天佑听大和娘谈论这事,脸上有些发烧。他想,这事本应是大和娘俩人商量的事情,如今他坐在一边听,怎么着也有些难为情。 只听正德继续说:“咱家三辈子单传,你也快到成年,这事从今往后,一家人都要重视起来。你娘和我也要请个媒婆,细心查访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王商氏接话说:“那我请我娘家的兄弟,看看商家坪那边有没有合适人家的女子。” 正德说:“也行。我们家自你爷起,也算是个耕读之家。给天佑娶的女人,心地好是一个方面,另一个就是一定要达理,家和万事兴嘛!” 王商氏道:“这个还用你说呢。” 天佑坐在椅子上,想起了夜里的梦,想起了马莲花,想起了存德伯说的话。不知谁家的女子,是他将来的女人啊? 只听正德又说:“现如今呢,遇到饥荒年馑,咱家虽然有几垧地,可是没有家产,眼看都要断粮,谁又愿意看上咱家啊?想起这些,我把先人和你爷的脸都丢尽了。”说完,他声音哽咽,一股泪水款款地顺着眼角流在脸上。 三个人一时无语,谁也没有说话。 正德摸了把脸上的泪水,咳了咳嗓子,低沉着声音说:“年辰不好怎么办?日子还要往下过!老一辈儿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不能怨年辰,只怨我没积攒下金银元宝接济年辰。今晚把天佑叫来,不单是说查访女子的事情。过完年,又该到春播下地时节,莫不成年年要和今年一样大旱?那是老天爷要收人,谁也没有办法!只要老天爷不收人,咱还得继续过下去。眼看年关将近,总得想个法子把年过了。” 听到正德要说更重要的事情,天佑收回思绪,稳住神情,暗道:“不知大想出了什么好的法子?” 正德看了看天佑,说:“天佑,你再去看看,院门是不是栓好了?听听有没有在院外闲转的人?再把那架木梯子抬进房里。” 天佑走出房门来到院中,月亮未上,夜色一片漆黑。他边走边疑惑,大这么慎重仔细,一定是要交代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否则按照大的一贯做法,他不会这么神神秘秘。 他用手仔细的摸了摸那根结实的栓门杠,光溜溜冷冰冰,将门栓地牢牢实实。他又站在门边侧耳听了会,门外静悄悄地,哪有一丝声息!便将放在墙角的那架木梯子扛在肩膀,揭开门帘进了客房。 见天佑裹挟一身冷气进屋,正德说:“天佑,你把梯子放好,把客房门闭上。” ; 第十七章 卖画之神圣之物 ?天佑把梯子斜着靠墙放下,将客房门扣住闭紧,拍了拍手上的土,走到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正德舒了口气:“说,天佑你坐好,听我说说以前的事情。咱家里没有什么金银珠宝,老先人也没给我留下这些东西。你爷在世的时候常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钱财用来生活,多了是个祸害。’他一辈子没有给我留下银钱,他留给我的,只有勤劳耕读、勤俭持家的品德。” 正德又舒了口气,说:“另外,你爷还留给我一幅字画。这幅字画,你爷在世的时候,当年是挂在这屋里。你爷去世后,看着这幅字画,我忍不住就想起你爷,心里难受。后来,我就将字画包裹起来收了,你从来没见过。” 天佑以前没听大正德说过这些事,只有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正德顿了顿,说:“你把灯盏端过来,我吸口水烟。” 天佑站起身,把灯盏端到炕上,把方桌上的水烟瓶和柴火棍双手递给正德。 正德捏了一撮烟丝揉成绵蛋蛋,放进水烟瓶的烟筒上,捏着柴火棍点着了,“咣当当咣当当”地吸了几口,将一股烟气从嘴里慢悠悠地吐了出来,继续说:“咱们平襄这地方,不论穷人富人、小户大户,目不识丁人家还是读书人家,家家屋里挂字画。社里庙里修个大门戏楼,要挂块字匾;老人过寿或百年之后,要送幅锦幛,你知道为什么吗?” 天佑摇了摇头。这个事儿,他还真是不大清楚。 正德说:“你爷说过,那是为了教育儿孙!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千百年以来,后人留下的文章、经书实在是太多了,穷人家怎么可能读到那么多的文章经书?不可能。怎么办呢?读书人便将做人做事方面的精华字句摘录出来,用毛笔写在纸上,挂到墙上。” “这样一来,识字的人容易记;不识字的人,经识字的人念一遍,也容易记。大家都记下了,自然就都明白了圣人之道和做人做事的规矩。祖祖辈辈相传,一辈儿传一辈儿,咱这地方就有了写字挂画的风气和传统。” 正德又捏了块烟丝放到水烟瓶的烟筒上,点着吸了一口,说:“我估摸着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有的人字写地好,有的人字写地赖;有些写字的人有名望,有些写字的人没名声。当然,人们都爱挂那些字写地好,又有名望的人的字画。所以,好字画并不易求得。” 正德摸着水烟瓶的烟嘴,继续说:“据老人们传说,平襄镇有一户人家,曾偶然得到了一幅巩昌府府台大人写的字,挂在客房正中。府台大人自然是有名望的大人物,乡民们羡慕不已,人人传颂。但不久,这幅字就被俩人惦记上了。” “一天,这俩人经过思谋后瞅了个机会,一人躲在屋后,一人来到这户人家中。进家后,那人借故讨水喝,与这家的主人攀谈一番,夸赞主人挂的字画好。那人喝完水出门,主人便跟着送出门去。屋后的另一人却乘机把挂着的字画取走,到集市上买了个高价。这个事,也是我把你爷留下的字画包裹起来的原因。” 顿了顿,正德又说:“你爷留下的那幅字画我看过。你爷说是他的一位家在牛家坡的同年好友送的,是牛家坡牛雪樵牛大人告老还乡后,在家中给父老乡亲们写的。牛大人可是咱平襄县最有名望的人呐。他自幼聪颖好学,中进士后,多半辈子在sc任知县、知州和知府,他能够体察民情,兴办义学,昭雪冤情,人称‘牛青天’。sc的乡民为他树立了德政牌。” “他离开sc回家多年,人到高龄时,sc的乡民还于千里之外,给他送来了一幅柏木寿材,可见他为官期间做了多大的功德!老百姓念着他的好啊。牛大人写的字画,自他过世后寸方难求。这种字画,就是咱平襄人的绝品啊!” 天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正德又捏了一个烟丝蛋儿,捏在指头间揉着,继续说:“按理说,咱不能随便变卖祖宗留下的字画,可是活人也要糊口呐。我估摸着,时下在平襄镇面上,牛大人的字价格不菲。为了度过这个饥荒,我决定,将它卖了!一来呢,买些粮食过个年,维持咱家的生活和日常花销,同时把你汤家伯一年的工钱结了。再怎么着,也不能把他的工钱欠着;二来呢,你已至成年,要留一部分聘请媒妁,择女完婚,留下后根,以了我所愿。” “你明天带着这幅画,到平襄镇去找你姐荞叶,请你大姐夫帮忙着参谋一下估价而卖。记住,这幅画你明天带着隐蔽一些,不要让人看见。假若卖的银两多,给你大姐夫留下一半,另一半你仔细着带回来,再少卖些粮食,不要多卖。到家后,你给你娘留下几个平时使唤的,其他的找个瓦罐装好,在北面窑洞地下挖个坑埋了。老人说,钱财不能外露,就怕有人因财起意,这话还是在理。” 这是大在向他安顿家事呢!不知为什么,天佑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就长大了。他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正德说的话。 正德指着客房顶上靠门的一根檩子,说:“我把这幅画,藏在客房那根檩子的旮旯里,你踩着梯子取下来。” 天佑站起身,看了看高低,把梯子搭到墙上,小心地迈步上去,把手伸进那根檩条和椽子之间的空隙小心摸索,终于摸到一个油布卷儿。他慢慢地往外一抽,有一些尘土“扑簌簌”地落到他眼睛里,便闭起一只眼睛,将那油布卷儿捏在手中,小心翼翼地下了木梯,站到地上。 见他取下物件,正德说:“现今这幅画,就成了咱家的救命之物,你把它放到方桌上,替我拜一拜吧。” 天佑顿感自己手捧一件神圣之物,心里一片肃然,就轻轻地将它放在桌上,然后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行了叩拜之礼。 正德说:“好了,你打开看一眼。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物件了,你也留个念想。” 天佑小心地剥开包裹着字画的油布,展开画卷,借着灯光,只见是一幅宽幅长卷中堂。这卷字画纸质细软,略微发黄,那字写时显然饱蘸浓墨,一气呵成,字字笔力苍劲,整体龙飞凤舞。他细看内容,原来写的是《孟子.告子》那篇文章,心里默默念道: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读完内容,天佑再看那题跋和落款,题跋为一方牛字圆印,落款是一方刻有牛公雪樵字样的篆体小印,另有一方刻有省斋字样的篆体大印,应该是牛雪樵真迹无疑。 ; 第十八章 卖画之失声惊叹 ?第二天早上,伺候着大正德拉完大小便,替他擦拭了身子后,天佑从下院窑洞里找出了一个竹条编织的长背篓。他将那幅画卷斜插在长背篓里,又小心地在背篓里装了些劈柴、柳树干枝之类的东西,还在上面撒了些枯草遮掩。见从外面看不出画卷的痕迹,便双肩背起来出了门。 出门正好碰见存德从院前的家道里走过,天佑问候道:“伯伯早。” 存德看见天佑背着背篓,问道:“天佑侄儿,这早地干嘛去呀?” 天佑不便明说,回道:“家里有些劈柴剩着,我去平襄镇里卖了换些粮食,顺道看看我姐荞叶。” 存德“唉”地一声叹了口气,顺家道走了。 凤龙庄距平襄镇,就十几里路的脚程,经过徐家庄、李家庄、景家庄三个大庄中间的那条宽阔的土路,主要是赶马车的人走的;沿着凤龙河河谷往东走,虽然也经过这三个大庄,但是由于不绕路,距离反而要近一些。 天佑就沿着凤龙河河谷往东走。凤龙河的河水在冬季里被冻得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把河谷的小路浸占了,人走在上面感觉光溜溜地打滑。天佑一路小心翼翼,到平襄镇时,快晌午了。 平襄镇是平襄县衙所在地,地处牛谷hb岸、笔架山南麓一处南北狭窄、东西走向的平坦河床上。东距地势险要的石峡碧玉关约莫十几里路,西有史家大山绵延盘踞,俨然一处天然屏障,自古以来就是一块兵家必争之地。 乾隆年间,震惊朝廷、万马厮杀、军营林立的石峰堡事件,就发生在距平襄镇东北七十里地的石峰村,平襄城自然就成为朝廷派出的各路大军和起事新教回民驻扎、对垒、争夺及筹粮催草的理想地方,老百姓深受其扰。平襄城破时,归里讲学的平襄名士李南晖及次子李思沆在此次事件中同被杀害,令举城皆惊。 事件平息后,官衙和地方乡民豪绅出资出力加固城池,整修河道。历经逐年修葺和迭修增建,如今城周四里有余,城下挖有宽阔的护城河,将牛谷河的水引入其中用于护城。城墙用青砖筑成,高约两丈有余,城墙上面建有数千个砖垛和十多个炮墩,辟有宽阔的甬道,城墙四角另修四个瞭望塔。 因城北有陡峭的笔架山遮挡,只在东、西、南三面开有城门,各门出入有吊桥,晨放夕收。南门之外还围了一个翼城,与南城墙同高,上修有瞭望楼,下修有翼城门。站在牛谷hn岸北望,只见城墙高耸巍峨,好不威风。 天佑从牛谷hn岸走向翼城门,沿途路上,看见三三两两的老人或者小孩,身穿烂棉袄,提着打狗棍,手捧破瓷碗蹲在路边向路人乞讨。来到翼城门前,乞讨的人更多了,有的站着,有的走着,还有的靠着翼城墙晒太阳,估计都是从四乡八岔赶来的断粮的乡民。 翼城门门前的吊桥放着下来,门口有几个戴着圆盘帽、穿着大襟服、提着矛杆子的当兵的人,一一盘问进城的人们,拦着打算入城的乞讨者。轮到天佑时,天佑说要去寿名书院找姜瀚章先生,一位当兵的瞅了一眼他身上的长背篓就放行了。 天佑进了翼城门,又进了南门往东走,穿过玉湟庙边的一条土路,从寿名书院青砖砌筑的正门走了进去。这时正值冬休假期,书院里的学人们都散学了。正对院门高台上,塑有孔子神位的三间大殿和左右一排厢房个个房门紧闭,屋后树木参天,鸟雀无声,院中显得一片肃穆静谧。 天佑以前随正德来过寿名书院,对此地有几分印象。他穿过右厢房后面的空地,径直走到书院后边的几排房子前,这里是书院各先生童生们居住休憩之所和伙房之地。 大姐夫姜瀚章的家在城南姜家滩,距城一里多地的样子。他家家境原本殷实,兄弟四人均已分家单过,他是家中老二,老父老母在最小的一个兄弟所在的祖屋养老。姜先生平时清早洗嗽完毕步行入城,中午在寿名书院休息,下午步行回家陪伴夫人孩子,晚上做功课写文章工书法,间或给老父老母请安问好,生活十分有规律。 大姐荞叶给他生有两儿一女,大儿子贯溪已在寿名书院随姜先生读书,天天中午跑到家里吃饭,小的一儿贯河一女贯洋还未到启蒙岁数,在家中玩耍。 兄弟四人分家时,姜先生家分的田土虽只有几垧,但能浇上牛谷河的河水灌溉,荞叶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常年雇有一上了岁数的长工吃住在家负责务劳,年底结算工钱,日子倒也自在。不过这水地不比山地,山地见雨能长,水地一旦水浇不足,地气尤其干燥。今年平襄大地普遍大旱,牛谷河水位低浅,灌溉不足,粮食收成不好。所以,姜瀚章自己坚持顿顿吃粗粮糜谷,留下细粮让夫人和孩子吃。 见姜瀚章的房门紧闭,天佑在门上敲了几下,听到声音,推门走了进去。 姜瀚章正坐在一方木桌后面,一手捧一杯热茶,一手捏着一只糜谷面团团吃干粮,看见天佑进门,说:"天佑怎么来了,背着背篓做啥?” 姜瀚章比天佑大十几岁,天佑对大姐夫在内心一直极为尊崇,忙说:“哥,我大让我来找你,商量一个事情。” 姜瀚章说:“你先坐,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呢?” 天佑把背篓轻轻放下来靠在墙边,转身闭了房门,轻声说:“哥,家里有一幅牛家坡牛雪樵大人的字画,我大让你斟酌着卖了。” 姜瀚章失声惊叹道:“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失态,又轻声问:“雪樵先生的字?真的?" 天佑说:“是真的,爷留给大的,大交代说让我带着隐蔽一些,我装在背篓里背来了。” 姜瀚章神情激动,把茶杯和糜谷面馍馍都放在桌上,说:“天佑,你把房门关上,让我先看看那字。” 天佑便转身上了门上的锁门关子,走到墙边的背篓前,抛开上面的浮草,正打算取出那字画,又听姜瀚章说:“天佑,先别掏了,你听我说。” 天佑不解其意,停下手回头望着姜瀚章,只听姜瀚章说:“你还没吃晌午吧,你把这块糜谷面馍馍吃了,喝点茶。”说着给天佑递过来那个糜谷面馍馍。 天佑确实有些饿了,便接过来掰了一半,另一半递归姜瀚章。 姜瀚章低声说:“这字太重,这时候看不方便,你先背着出城到我家里去,放在你姐屋里,今晚你别回你家去,晚上我来了再细看。” 看来姜瀚章也担心这东西被别人瞧见起意,天佑明白了大姐夫的想法,说:“那好,我这就先回了。” 姜瀚章说:“你把馍吃完,喝口水再走。” ; 第十九章 卖画之闭门观画 ?天佑到荞叶家时,大姐荞叶已给孩子们吃过了晌午饭,正在厨房里刷锅洗碗抹灶。天佑把姜瀚章对自己交代的话转给荞叶说了。 荞叶接过长背篓,把它放在另一个屋里炕角边的一个窄巷子里,并让天佑陪着俩个小外甥在屋里玩,操心照看着孩子防止翻腾背篓里的东西,她要去厨房里给天佑做些吃的。 天佑见她刚刚做过饭,便挡住了荞叶,说已经吃了大姐夫给的糜谷面馍馍,现在不饿,到晚上和大姐夫一家人一起吃。 荞叶便端了一些馍馍,倒了一碗开水,让天佑喝着吃上一些歇缓。洗完锅,荞叶说到邻家去借个漏勺子,晚上给天佑做一顿豆面搓鱼子。 天佑陪着贯河贯洋俩小外甥玩了一下午。俩家伙正是淘气的时候,见她娘出门,开始非要闹着看长背篓里背的东西,天佑左哄右哄好半天才把他俩安抚住。 后来俩家伙和天佑玩骑大马,天佑只好爬在炕上当大马,脖子上、脊背上驮着俩家伙,把俩家伙高兴地哈哈大笑,一声一个驾驾驾,弄得天佑气喘吁吁,出了一身臭汗。 傍晚时候,姜瀚章与大儿子贯溪一路谈论着功课一起走回家。待父子俩坐定,大姐荞叶已把浆水搓鱼子端了上来。天佑把另外俩小外甥抱到桌子边,和荞叶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顿美饭。 荞叶做的搓鱼子,个个嘴尖尾凸腰身粗,和着清凉凉的苦苦菜、灰调菜浆水和红呼呼的油泼辣子面,天佑“呼噜呼噜”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地他满嘴生香,汗流浃背。 姜瀚章倒是吃地慢,不过神情间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天佑知道他想看自己带来的雪樵大人那幅字画了。 晚饭吃毕,荞叶收拾碗筷去了厨房,大外甥贯溪照例到西厢房里去温习功课。俩小外甥下午玩累了,不一会儿就爬在炕上睡着了。 姜瀚章陪天佑说了说话,问了问正德的病情和凤龙庄他熟悉人的情况。见荞叶收拾完碗筷走进屋,姜瀚章说:“荞叶,再辛苦一下,你去把大门关好。” 荞叶出屋关大门时,姜瀚章走到炕对面墙边的一幅长条书桌旁,收拾了铺在桌子羊毛毡上写字用的一叠宣纸、一方砚台、数支毛笔和几本翻开着的书本。 天佑看见姜瀚章的举动,知道他开始准备观画了。他连忙走到墙角,从长背篓里一件件掏出劈柴,小心地把那卷油布裹着的字画抽了出来,轻轻地递给姜瀚章。 姜瀚章接过字画,轻轻地把它放到书桌子上铺的羊毛毡上。他先是双手握拳,对着字画作了三个揖后,才对天佑说:“你把你姐叫进来,把门窗闭好。” 刚好荞叶走进门,听见了他的话,顺手闭了门,又关了炕上的窗户和地上书桌边的窗户。 姜瀚章说:“荞叶,你把灯盏端过来吧。千万小心一些,别让清油洒出来。” 荞叶顺从地把饭桌上的灯盏端在手里,稳稳地立到姜瀚章身边。 姜瀚章神情肃然,不再说话,他双手虔诚地剥开油布纸,缓缓地转动画轴,慢慢地把这幅字画打开了放在长条桌上。他双手扶桌,上身微倾,仔细地欣赏着展开的那画那字。 天佑借着清油灯的亮光,看着姜瀚章的神情。只见他一会儿莫名紧张,一忽儿愁思百结,一会儿眉头舒展,一忽儿喃喃低语,不知道他内心里如何思想。 荞叶端的灯盏里“噼啪噼啪”地炸开了几朵灯花,光亮暗了下来,姜瀚章都一无所知。荞叶又让天佑拿了根柴棍把灯芯往外拨了拨,姜瀚章也浑然不觉。他就像是痴了,像是迷了,像是傻了,忘记了身边站着的荞叶和天佑,似乎眼中只有那画那字。 良久良久,天佑觉得自己站着的双腿有些发麻时,才听姜瀚章如梦中初醒般大喝一声:“好字啊好字,绝品呐绝品!” 这声音把天佑和荞叶齐齐吓了一跳。荞叶把灯盏递给天佑,拉着姜瀚章的胳膊,轻声呼唤道:“先生,你又着迷了,该醒醒了。今夜天佑在家,别让天佑笑话啊。” 这时,才见姜瀚章的眼光从那字中移开,看着天佑动情地说:“你看,这字笔力老道,字字苍劲,功力深厚,才情内敛,确是雪樵先生晚年的书法啊。我数年前拜读雪樵先生的《闻善录》、《省斋全集十二卷》,对雪樵先生为官为事钦佩之至!” “数年前,雪樵先生的字已一方难求矣,为何?盖因雪樵先生为官清廉,人品卓著,心胸坦然,任上不负苍生所望,归家著书流传后世,堪称我平襄大地汉儒先贤。如此贤人,岂不是我辈心向往之?平襄之士,人人皆以有雪樵尺寸只字为荣!如今惊见雪樵先生之真迹,岂非我三生有幸哉!如此绝品,岂能轻易舍弃而易手他人哉?” 说完,姜瀚章款款地卷了字画,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天佑听姜瀚章声情激动,不敢接话,默了片刻,说:“哥,今年灾大,家道中落,我大没有办法,思前想后,只好用它来救命了。” 姜瀚章转过身,让荞叶把灯盏放到屋中的方桌上,顺势坐到桌边的一张木凳上,坐了坐,又站起来在屋中度了几步,边度边说:“容我仔细思虑一下。雪樵先生的字,在平襄确是无价之宝,岂是用金钱来衡量!不过今年大片受灾,粮食奇缺,粮价陡涨。大户囤积粮食不出,县衙无力赈灾救民。” “民为活命,卖田卖地,卖古董卖家产,市容萧条,有价无市,无价之宝也只能贱卖。如此宝物,一旦流入那不识货人之手,岂能妥存?不能妥存,则毁于一旦,后世永不得见其真颜,千金亦难求矣。惜哉惜哉!难舍难舍呐。” 天佑安慰道:“哥,你别太忧虑。明天你帮忙问问行情,若能够换几个银钱,就将它换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宝物也是身外之物。紧急三关,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大也是这么个意思。” “换来的钱,我大说给你留一半,我拿去一半,在集市上买些粮食背回去,把这个年过了再说。老辈人不是有句话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画是没了,人还在么。” 姜瀚章坐到木凳上,想了想,说:“那你先睡吧,今晚先到这里,容我再思虑思虑。” 是夜,姜瀚章辗转反侧了半个晚上。到后半夜,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奇妙的办法。 ; 第二十章 卖画之做人风节 ?第二天临出门时,姜瀚章对天佑说:"这画的价格,我还要仔细咨询我的几位好友先生,估计要用几天时间,你先回去。过个四五天后,再来我家里看看结果。" 天佑把画留下来,吃了荞叶端来的糜谷面馍馍,又带了荞叶给大和妈准备的一点细粮,背着长背篓原路回家了。到家后,天佑将前前后后的事情,给正德说了一遍。正德听后没说什么话。 天佑在家等了四天。 腊月二十八日,马维奇陪着长工马料子牵着一匹枣红骡子,给正德家驮来了两袋子粮食,到家时天色已黑透了。 天佑、王商氏和汤没话在家听到声音,一齐出门去看。见是他俩,天佑赶紧替马料子卸下粮食,汤没话给骡子饮了水,把骡子安顿到院外的驴圈里吃草。 王商氏则把马维奇和马料子让到院里,让马维奇陪在客房里躺着的正德说话,她双手给马料子递了水烟瓶让他抽水烟。然后,紧着小脚到厨房里烧水做饭去了。 马维奇走进客房,见正德躺在炕上,左腿上绑着筒瓦,神色一顿,问道:"姨父,你的腿怎么了?" 正德说:"维奇呐,冬季里没小心绊了一脚,到底是老了,小腿骨折了。你大你妈身体硬朗着吧?" 马维奇回道:"我大我妈身体都好,我大估摸着上次天佑驮来的粮食不够吃了,打发我再驮些来,过年时宽展一些。你骨折的事,上次天佑来家时怎么没听他说过?" 正德说:"是我不让他说的。也没啥大事,徐郎中说缓一缓也就好了,省地你和柳叶担心。柳叶和孩子都乖爽着吧?" 马维奇说,都好着呢!柳叶想念着你和姨娘,急着想来,可现今孩子太小,距这边路又远,天又冷,这次我没让来。" 正德说:"对着呢,你做的对着呢。让她别替我担心,把孩子和家里照看好,孩子大了再来嘛。都腊月二十八了,又让你大惦记着给我送来粮食,这是柳叶哪辈子修来的福呀。" 马维奇说:"姨父你别这么说,柳叶把我家里照顾地井井有条,家里事我都交给她打理着哩。再一个,这次来除了送点粮食,明天我打算和马师傅进城里去,添置一些过年的用物。" 正德说:"那你今晚早些睡,年关将近,世上不太平,路上走时多操心。" 马维奇说:"我也想到了,这次我们没走牛马山那条路,我俩沿凤龙河上走。" 又说了会话,王商氏把做好的饭端了上来,大家一起陪着马维奇和马料子吃了。吃完饭,马维奇、马料子和天佑三人一起睡到了西房炕上。 次日清晨,三人早早起了炕。马维奇急着去平襄镇里采购年节用物,还要赶回五台山,天佑也想着去姜瀚章处。三人随便吃了点干粮,喝了口热水,便一起往平襄镇赶。进城后,三人便分了手,各忙各的事儿去了。 天佑背着背篓,那背篓里还装着一条准备买粮食的口袋,他沿上次去的路线走进了寿名书院。 此时姜瀚章正伏在屋中的长条桌上,提着一杆长毛笔,凝神静气地写对联。屋里土炕上、木椅上和窗台上,或摆着、或挂着十数副已经写好但墨迹未干的红纸对联。 由于姜瀚章家距寿名书院较近,每年夏冬假期时,其他的先生大部分回家了,而姜瀚章都要留下来照顾书院一些事务。 年节期间,给书院大门、孔圣人大殿正门、偏门、童生厢房、后院舍房等贴写对联、放炮、祭祀、开门、关门等,便是他的基本事务。城里人家大都知道姜瀚章的大名,都以过年时贴了姜瀚章写的对联为荣,因此请他写对联的人不少。他们会按照自家门房尺寸提前裁好红纸,早早送到寿名书院,待姜瀚章一幅幅写完后再来取走。因为请他写对联的人多,年前几天他都十分忙碌。 见天佑进屋,姜瀚章说了声:"天佑先坐。"他手未闲着,将尚未写完的一幅对联一气呵成,搁下毛笔,搓了搓手,一身轻松地说:"天佑来的正好。雪樵先生的字,这几天我咨询了好几个好友同知,今天终于找到了个好人家。" 天佑听了,也觉放心,说:"找到好人家更好,把哥麻烦了。" 姜瀚章说:"没有啥麻烦不麻烦的!像雪樵先生留给我们这些后辈儿人的东西,不单是字,还有做人的风节。字画只是我们对这种风节的尊崇和念想。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大家共同的事。" 天佑说:"我没想到这么深。" 姜瀚章说:"所谓士农工商,士为四民之首,自然兼有负责教化其他三民之责。你没想这么深也属合理。这幅字,我替你换了二十个银元。那爱字人今早才送来,还没有带回家,你拿去吧。"说完,姜瀚章躬身从木桌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百叶荷包,交到天佑手里。 天佑没想到这幅字画可以换这么多银元,一时惊住了。按大正德的说法,十个银元可以买五垧山地呀。他用手试着掂了掂,“哗啦哗啦”地发出响声,沉甸甸地有几分重量,就拉开那系着荷包的一道拉线,边拉便说:"我大交代我说,卖画得来的钱,哥留下一半,我带回去一半。"说完伸手进去,掏出一把银元放到桌上。 还末待天佑数一数,姜瀚章快速按住天佑的手,神情庄严地说:"天佑小弟,这画我可以按姨父的说法帮着换钱,但这钱我却是万万不能留的!圣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能借联络之便而中饱己囊。否则,这非但使我与姨父、姨娘和你的亲戚关系罩上一层灰尘,也让我的名声遭到玷污,更让我读过的圣贤之书和雪樵先生的字蒙羞。这事你听我的!"说完,双手使劲扳开天佑的手,把放在桌上的银元悉数装进了天佑拿着的百叶荷包里。 天佑听姜瀚章说地言辞坚决,想想大姐夫的为人和大正德对他的信任,便没坚持,说:"哥,今天你不拿,那我先替你保管着。这里有一半是你的,你用的时候言传一声。" 姜瀚章摇摇头,说:"没有这个理,你全部拿回去。今天你别买粮食了,早点回去。你把这荷包扎紧,放到背篓底下,把口袋罩在背篓上面。路上你要仔细一些,别发出响声。" 天佑听姜瀚章想地周全,又想起牛马山上遭遇抢劫的事情,点点头说:"好的,哥,我这就回去了。" 姜瀚章一直把天佑送出了翼城门,又给他嘱咐了几句话,才转身进了城。 回家后,天佑按正德的安排,夜里找了把䦆头,在下院窑洞地下挖了个深坑,将一大部分银元藏在瓦罐里埋了,一小部分交给正德付了汤没话一年的工钱,还有几个正德交给王商氏藏了起来。当天晚上,正德又让天佑给几家快揭不开锅的族户,挨家送了点马维奇驮来的粮食,以便他们可以过个年关。 三十晚上,受族长正德的委托,由存德带领全体男性族人,在王姓祠堂祖宗排位前向列祖列宗行了跪拜礼仪,烧了一些纸钱,按以往程序进行了简单的祭祀活动,期盼祖宗保佑。 一个灾年挨过了,不知来年又是个什么样的年辰? "嗵"地一声,大家听见从董耀祖家传来了董家迎接祖宗到家过年的爆竹声。 ; 第二十一章 逃荒之是生是死 ?春节期间,逃荒的人陆陆续续出现在凤龙河里。他们有的沿着凤龙河上游而下,去了平襄镇的方向;有的沿着凤龙河下游而上,从平襄镇的方向而来。 在董家回沟沟口、凤龙河河畔,有一处水特别旺的泛眼。庄里人在泛眼的地方自下而上用石头砌筑了一眼石泉,起名叫它深泉。这泉泉水清澈,夏季凉爽可口,冬季冒着热气,温不瘆牙,是凤龙庄全庄人吃饭喝茶的取水之处。 那些逃荒的人路过凤龙庄时,看见深泉,便停下脚步。有些人趴在深泉边喝口水就走了;有些人来到庄里,期望讨口热水喝或讨口干粮吃,但看着凤龙庄同样萧条破旧的样子,歇歇脚又走了。 一天早上,天蒙蒙亮,天佑早起挑着两个木桶去深泉边担水。快到泉边,朦胧中,他看见有俩人爬在深泉边一处干黄的草丛中一动不动。这大冷的天,莫不是冻坏了?天佑心想。 走到泉边,才看清爬着的是一老一少。俩人头发乱如草窝,身上穿着破烂的棉袄,腰里捆着草绳,脚上蹬着草鞋,身边还放着俩鼓囊囊的布条口袋和两根榆木棍子。显然是过路的逃荒人。 再看那老人的脸,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眉毛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霜,不知道是死是活。那小的约莫十岁左右,满脸涕泪糊着污垢,此时正冻得瑟瑟发抖。 天佑连忙放下扁担和木桶,走到俩人跟前,向那小孩轻声问道:“小兄弟,昨夜你俩睡在这里?” 小孩坐起身,冻地打着牙颤,抖着声说:“哥,哥哥,求你救救,救救我大,我大不不不行了。” 原来是父子俩,估计老人病了。天佑听了,把手伸到老人的鼻子前试了试,感觉尚有微弱的气息,对小孩说:“我俩把你大扶起来,我把你大背到家里,行吗?” 小孩满脸感激地说:“哥哥你是好人,你是大恩人。”说着,一下跪到地上,不由分说磕了三个头。 天佑有些难过,连忙拉住他的双手,感到这小孩的手冷冰冰地,似乎没有温度,忙说:“别别别小兄弟,咱俩一齐搭手,快把你大扶起来。”俩人一起扶起了老人。 天佑蹲下身子,把老人背到背上,双手背后掂住这人的双腿。他感觉这人的身子骨不重,便起身迈开大步朝回家的路小跑起来。 那小孩捡起地上的口袋和长棍,天佑听见他又在提扁担和木桶的声音,大声说道:“别管那些了,快跟我一起走。”那小孩撇了木棍,只背着那讨饭的口袋跟在天佑身后一齐跑。 到家门口时,刚好碰见汤没话拿着扫帚低着头打扫家道,天佑忙说:“快快快,汤家伯,帮我扶一下人。” 汤没话看见天佑身上背的老人和身后跟着的小孩,撂下扫帚跑过来,替天佑扶住老人的腿。要进家门,汤没话突然停下脚步,说:“稍微等等,天佑。” 按照平襄人的风俗,不论家里人还是亲戚邻人,已咽气的人一律不能进家门,否则会给这家人带来厄运。汤没话没听见老人的动静,担心天佑匆匆忙忙把死人背进门,这是要犯忌的,所以他赶忙叫住了天佑。 天佑救人心切,心里一时没想起这风俗。听到汤没话的话,天佑便站住脚,汤没话把手搭到老人的鼻翼试了试,说:“有气息,进吧。” 天佑直接把老人背到客房炕上,头靠着炕墙身子颠倒着放下,替老人盖了被子。 正德看见天佑背进一个人,明白了几分。他啥话也没有说,安顿天佑赶快去徐家庄请徐德珍来,又打发汤没话去叫存德来看看,还安顿王商氏去到窑洞厨房里生火烧水,熬一些面糊糊。天佑和汤没话紧着出了门叫人去了。 看见那跟着的孩子进屋,正德问:“娃,你叫什么名字,你们从那达来的呢?” 孩子把背上的口袋放到地上,“嘤嘤”地哭起来,说:“伯伯,我姓王,名叫金锁,家里没人了。我和我大从渭川焦家湾一路要饭着来的,昨晚走到泉边喝了口水,我大说心口子疼,就起不来了。” 正德“哦”了一声,说:“寒冬腊月天气,冷啊,那冻坏了啊!娃你先别哭,我让你哥去请大夫了,你也到炕上来暖暖身子。” 金锁听话地拍拍身上的土,爬到了炕上。 过不多时,存德就来了。他上炕捏着老人的手,把了一会儿脉,对正德说:“脉跳很弱,估计是冻坏了。” 金锁听了,眼泪就流淌出来了,他跳下炕,对着炕头磕了三个头,哭着说:“伯伯,我和我大遇见好人了,求求你们,一定救救我大,我大没了,这世上我就一个亲人也没了。” 正德连忙招招手,安慰说:“娃娃,你上炕来,你甭急,你哥和大夫就来了,你大会没事的。” 正说着,王商氏用一个木盘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糊糊走了进来,对存德说:“他伯,你把这碗面糊糊给娃他大喂上一些暖暖身子,这碗娃娃喝了。” 金锁听了,说:“婶婶,我给我大喂,我给我大喂。”说着,接过碗,端到炕上老人身边,用勺子舀了些吹着热气,一点一点地给老人的嘴里喂去。 王商氏看着,眼里也流下泪水,说:“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唉。” 喂完面糊糊,老人还在昏睡之中,王商氏让金锁把另一碗面糊糊也喝了。 刚喝完,天佑身背木头药箱子陪着郎中徐德珍进来了。存德和金锁腾出地方,徐德珍让天佑和金锁把老人抬起来,把头放到炕头边。又给老人仔细地把了脉路,然后从药箱子取出一个布帘帘。打开看时,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银针。徐德珍又让天佑点着清油灯盏,抽出一根银针在灯上烤了烤,待温度退去,他揉了揉那老人人中的部位,慢慢地将那根银针插了进去。 徐德珍观察了一会老人脸上的变化,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一针拔出,是生是死就是他的造化了。”然后,跨下炕,坐在炕头边的椅子上,“咣当当”地抽了一阵水烟。抽完,他“噗”地一声吹灭了灯盏,站起身子,用手捏住那根不断颤抖着的银针,慢慢揉着拔了出来。 金锁站在地上,一眼不眨地盯着徐德珍那拔针的手,双腿抖动地如筛糠一般。 徐德珍的手刚离开老人的脸,老人突然“啊”地一声,张嘴把刚喝的面糊糊吐了出来。 ; 第二十二章 逃荒之甲长旗号 ?从徐家庄传来大户徐志坤家被一股来历不明的强人夜袭的消息。据传,那伙强人估计提前踩了点,摸清徐志坤家存粮的地方之后才动的手。 本来,看到陆陆续续的逃荒人,徐志坤安排长工们轮流值夜。为以防万一,徐志坤父子也经常夜起抽查一下值夜情况,以防值夜的长工睡着或者偷懒。 巧的是,那天徐志坤家来了他的儿女亲家,中午徐志坤吩咐厨房准备了酒肉饭菜,自己和儿子徐德田陪着亲家喝了一些酒。他的这位亲家,为人豪爽比较嗜酒,菜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不少。徐志坤父子酒量都比较浅,陪着陪着脑子里就晕晕乎乎。 可是那位亲家喝高兴了,撸.着袖子揣着徐志坤的手非要一醉方休,徐志坤喝不下,只好让儿子徐德田代酒。即使这样,最后把徐志坤还是彻底喝垮了,他醉眼朦胧地吃了碗浆水面,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他儿子徐德田也喝高了,被几个长工们抬着放到另屋的炕上睡着了。 看着父子俩都喝醉了,那夜值夜的一位长工心想今晚没人查夜,心里一放松,便在门房里丢起盹来,丢着丢着,就睡着了。当他被牲畜走路踏出的蹄声惊醒时,吓得“噢”的一声,刚想站起来,感觉脖子上突然一凉,有人将一口刀重重的架到他的脖子里,对他低声喝道:“不许出声!” 那长工当即吓瘫了,屎尿拉了一裤裆,哪敢出半点声音?待蹄声远去,拿刀的人说:“你是下苦人,我不为难你。”说完,出屋飘然而去。 值夜的长工听听外面没了动静,屁滚尿流地来到院中,只见那只平时呲牙咧嘴、威风凛凛的看门狗,已经软塌塌地躺在窝边。大院门洞大开,贮藏粮食的窑洞,门扇空荡荡地敞开着。他扯开嗓门哭喊一声:“不得了了,东家,遭劫了!” 徐家庄距凤龙庄,也就三里多地,两个村庄隔着两道沟,一个是靠近徐家庄的水泉沟,再一个就是靠近凤龙庄的杨家回沟。第二天清早,有人就将徐志坤家遭劫的消息传到了凤龙庄。 这个消息传到董耀祖的耳朵时,董耀祖刚骑着枣红骡子从义岗川董家源祭祖回来,正在堂屋给他大述说祭祖的情况。因董耀祖大腿脚不便,已无法长途跋涉,年初三早上,董耀祖大让董耀祖代表他到董家源祖坟上去祭祖,告知祖上各老先人,他董家今儿有了长孙。董耀祖大还让董耀祖准备了一些点心之类的吃食,到那边的各亲房户里去走走。时下和董耀祖大平辈的亲房弟兄在世的人也不多了,见一次就少一次。这样一去一来,占用了几天时间。 徐志坤家遭劫的消息,是汤大山进屋给董耀祖大说的。听了汤大山的话,董耀祖一刻也没有耽搁,让汤大山从骡马圈里牵出那匹枣红色的骡子,披上鞍子,鞭子一扬,飞奔去了徐家庄。 董耀祖年轻时与徐志坤、正德三人同时受教于王老先生,三人的关系相处地一直不错。王老先生去世后,虽然正德与他有些疏远,但他与徐志坤一直走动,因心上担心着徐志坤的安全,所以立即打骡子就去了。 到徐志坤家后,董耀祖见徐志坤和徐德田父子俩身无大碍,只是家里的粮食大部分被强人劫走了,心放下来,便问了问派人报官了没,让徐志坤想开一些,人在田土在,就是福。 徐志坤说:“虽然派人向县衙报了,但是这伙强人来去无踪,估计找到的希望不大。”徐志坤儿子徐德田则哭丧着脸连连点头。 董耀祖又仔细观察了院里院外人和畜生留下的脚印和蹄印,估计晚上来的强人不只几个人,驮粮的牲畜也有好几头,心里暗暗担忧起自家的情况。又安慰了一番徐志坤,就骑着骡子回家了。 晚饭之后,董耀祖来到客房,关了门,对他大说:“大,我想把家里那十几仓陈粮粜了。” 董耀祖大虽然老了,人却不糊涂,登时瞪起牛眼睛,问:“啥?这饥荒年月,要活命呢,粜粮做啥?” 董耀祖咳嗽了一下,说:“这次我徐家哥家里遭了劫,我估摸着,是远处或近处那些断粮的乡民们干的。咱家里放这么多粮食,说不定被人盯上。粮粜了,可以换成银钱埋起来。” 董耀祖大听了,想了想,问:“即就是被人盯上了,难道银钱比粮食劫起来更难吗?劫粮食要用骡马托运,劫银钱就方便的多嘛。” 董耀祖辩解道:“话是这么个理,但是把银钱埋了,即就是强人来了,也找不到。” 董耀祖大冷笑一声,说:“瓜娃,你虽然主事了,考虑不周全啊。怎么能找不到呢?人家拿刀架你脖子上,你能不说吗?” 董耀祖一时无语,停了片刻,说:“那我把粜粮的银钱分几个地方埋了,他们逼我们找到一处,还有别的几处,不能全部劫了。” 董耀祖大说:“你考虑地不周全,那么多粮食来来去去托运,谁能看不见?谁能心里没个账?你能骗的了别人,能骗的了强人?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董耀祖说:“那怎么办?这次我去义岗川祭祖,一路看见有许多大户人家修了堡子,既安全又阔气。那堡门一关,莫说几个强人,就是几十个强人,也进不了堡子。我打听了一下,现在到处饥荒严重,粮价比往年高了几倍,把陈粮粜了,可以买好多银钱,也够修堡子了,反正陈粮放久了,也不好吃。” 董耀祖大听了,说:“你想的也有道理。不过陈粮虽然不好吃,但是让别人吃,可以换来不少田土,要不咱家现在哪来这么多的地呀。” 董耀祖听了,问道:“大是同意我粜粮了?” 董耀祖大说:“不是我同意不同意的事,这事你再估摸估摸。我的想法是,粜粮不粜粮,时下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你抓紧选几个庄里的人,年轻力壮的最好,组织一个巡防的队伍,交替着轮流巡庄,这对大家,对我家都有好处,关键是对我家最有利处。” 董耀祖听了暗暗佩服,还是大想地周全啊,心悦诚服地说:“大说的是,这事我明天就办。” 董耀祖大想了想,又交代说:“巡庄需要抽丁,明眼人一定会看出来主要是为了保护我家,大家不一定愿意来。你就用甲长的旗号,就说巡庄是大家的事情,各牌各户必须出丁。另外就说,凡巡庄的人,每晚上我家管一顿面糊糊汤。如今各家没吃的,我就不信他们不愿意来。” 董耀祖一听这话,对他大的心思更佩服了,反正仓里有的是陈粮,舍之小利才能得之大利啊,连声说:“好的,我就照大说的去办。” ; 第二十三章 逃荒之托付金锁 ?那老人吐了几口面糊糊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地上站着的人和炕上蹲着的人,不约而同地都把头凑了过去,只见老人眼神中显出的尽是混沌和迷茫。天佑拿了块湿手巾,替老人擦去嘴角吐出的脏污。老人的目光在人群中吃力地搜索,当他终于看见金锁的面孔时,低声呼唤道:“金锁,金锁,我们到哪里了?” 金锁见他大醒了,悲喜交加地说:“大大,我们在好心人家里,伯伯和哥哥们救了我俩。” 老人显然无力再说话,只是“噢”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睡了。良久,老人闭着眼睛虚弱地问:“金锁,什么地方的好心人,救了我们啊?” 金锁一时答不上来,眼望着天佑看,天佑说:“这叫凤龙庄,我家也姓王。” 金锁把嘴凑到老人耳朵边,说:“大大,是凤龙庄王家伯伯一家救我们的。” 老人眼角慢慢渗出两股泪水,低声说:“金锁,你给救命恩人磕头了没?” 金锁“嗯”了一声,说:“我磕了。” 老人又说:“恩人要永远记下,你替我再磕三个吧。” 金锁听了,立即爬到地上“咚咚咚”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凑到老人的耳朵边,说:“大大,我替你磕了。”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闭着眼睛又不说话了。 徐德珍收拾好银针和布帘,放到木箱子里,又掏出一杆毛笔和一张麻草纸铺到桌上,倒提着毛笔把笔尖在嘴角边闷湿了,略一思索,“刷刷刷”地在纸上写了一幅药方子。写完,对正德说:“王家哥,此人暂时无碍,不过他脉象紊乱,气血两虚,阳气久缺。我开了三付草药,药性温补,分次熬煎,午饭后服用,连服三日。三天之后,若无效果,则听天由命吧。”说完,也不耽搁,拱了拱手,背着药箱出门了。天佑连忙叠了药方揣在怀里,跟着徐德珍去了徐家庄的草药房抓药。 路上,天佑接过药箱背在身上,恭敬地问:“徐大夫,据你诊断,老人的状况究竟如何?” 徐德珍叹了一声,说:“天佑侄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做了一件大善事。不过这老人或由冷热刺激,或久病耗损,或由思虑和疲劳过度,饿病交加之下,现气血两虚。凡人气充则强,气少则虚,气顺则平,气逆则病。该人面色不华,神疲肢倦,爪甲不华,肌肤干清枯裂,形体消瘦。这三天是最最危险的三天。按他的体质,恐怕难以扛住熬过,你提早要有个准备!但,凡事有个迂回,说不定他命大造化大,也难说。” 天佑听了,心里难过,暗暗祈求上苍保佑老人平安无事。 草药抓来后,天佑和金锁把正德平时喝罐罐茶的火炉子抬到了院子里,找了个黑药罐子,架起劈柴熬好了药。那药呈焦黑色,气味苦涩。中午,金锁给老人喂了一些王商氏烧的面糊糊,又细心地把汤药喂给老人喝了。 天色将黑的时候,老人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侧着身子看了看炕上一直陪着他的正德和存德,又看了看地上站的王商氏、金锁和天佑,老泪纵横地说:“我死里逃生了一回,感谢你们家救了我这条贱命呀!”又泣不成声,停了半晌,歇了口气,继续说:“我家在渭川府焦家湾,是三甲王姓子孙。” 正德听了“呀”地叹一声,道:“那我们是同宗呐。” 原来,平襄大地虽王姓众多,但是并不属于同一宗族。境内三甲王姓,系宋太祖赵匡胤苗裔,原居汴梁。宋末天下大乱,货郎公赵真携眷从汴梁一路西逃,到了平襄境内金城镇,入该镇第三甲。改赵姓为王姓,后生有二子,二子各生三子,衍化为六分,并与当地土户王姓连宗,共分为七分传后,号称“三甲王姓”。 赵真去世后,葬在平襄城东约三里路的王家大湾,经后代每年祭扫填土,赵真的坟成为一座小山丘,当地人称为“王家大坟”。王家大坟周边田土被王姓后代买为护坟公地,供周围无地农民租种,每年收成用于三甲王姓后代清明祭祖扫坟时的吃喝用度。 数百年繁衍生息,今三甲王姓后代散居于平襄及周边县域各境,彼此相见以报上三甲王姓认同宗。 老人说:“原来是同宗兄弟,能够遇上,老祖先们真是泉下有知啊。”然后连歇带缓、断断续续地诉说起自己的身世。 老人叫王通年,幼时得了一场肺病,成年后身体单薄,不能干重活。他父母亲求了一位阴阳先生,让王通年跟随着学习一些阴阳八卦之类的术数,他长大后,就以替人算命测字为业。王通年到四十多岁才讨了一个老婆,生了个孩子,取名金锁,可惜老婆不久因病去世了。 王通年既当爹又当娘,屎一把尿一把,好不容易把金锁拉扯大。今年遇到大旱年,算命测字无法糊口,俩人便在渭川府一带的县城走东窜西四处讨饭。因讨饭的人太多,渐渐地就讨不上了。 前一向爷俩来到平襄境内,听人说起王家大坟,原想在护坟公地管事处讨口饭吃,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管事处也是颗粒无收,什么也没吃上。走到平襄城时,见城门已经关闭,无法入城,便沿着凤龙河一路往西走。 爷俩饥渴交加,在凤龙庄深泉边喝水时,王通年突然心口巨疼,随后便不省人事了。金锁尚小,既不熟悉地形,又担心他的身体,守着他在泉边待了一夜。若不是遇到侄儿救治,恐怕他已不在人世了。 听完王通年的诉说,正德唏嘘不已,说:“兄弟,谁遇见也会救治你的。既然遇上,也是大家的缘分,你就安心把病养好吧。我家里虽然不宽裕,有我一口,就有你爷俩一口。” 王通年缓缓地闭着眼睛,流着泪说:“哥哥有所不知,我这个病,幼时就留下了根,一直没有根治好,一遇天阴下雨和湿冷天气,就觉胸闷气短,四肢无力。今年饥寒交迫,已经犯了几次了,这次恐怕熬不过去了。只是一想起我的金锁,从此孤零零地一个人,我只有硬挨着、硬忍着。” 正德宽慰道:“兄弟,谁都有个难处,不要这样想,这样想娃娃难过,对你的身体也不好。” 王通年说:“哥哥,我这病我知道,我也认了。若我有个万一,我就把金锁托付给哥哥,你看行吗?”说完,两眼满含期待地望着正德。 正德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你这样交代,那我答应你。你的金锁就是我的儿子,他和你侄儿天佑就是亲弟兄。” 王通年默默地流着泪说:“哥哥能答应我,我就可以放心地去了,下辈子让我当牛做马来报答吧。” 正德说:“不说这话了,你宽着心,放心把身体养好呀。” ; 第二十四章 逃荒之金锁的家 ?董耀祖这个人的性格,遇事说干就干,绝不拖泥带水。他和他大商量好后,第二天就把汤大山叫来,说:“现今世上不太平,徐家庄我徐家哥家里遭了劫,最主要的还是没有人护庄。有人护庄了,那些强人能够随便得手吗?不能!” 汤大山把儿子送给了董耀祖大后,董耀祖大没有失约。在孩子满月后,邀请汤家的老人儿汤守经作为保人,也作为立契人和见证人,把上川里的两垧川地和冒顶梁上的三垧山地给了汤大山。这使汤大山心满意足。 汤大山听董耀祖召见问话,忙附声问道:“少东家的意思是叫人护庄呢?” 董耀祖说:“我和你大姑父寻思着,必须让人来护庄,才能保证全庄人的安全,万一遇到什么事情也能够照应。现在县衙和镇里南保长都有这个要求。” 汤大山听了,说:“既然县衙和南保长有要求,那要从各牌各户抽人,怎么个抽法呢?” 董耀祖说:“护庄的人,我家里每晚管一顿汤面糊糊。抽人的事,你寻思一下,看抽多少人合适?不能把全庄人都抽来,那不是要把我家里吃干喝尽了?要年轻力壮的。” 汤大山堆起满脸恭色说:“大姑父和少东家都是大善人啊!现今这年辰,只要每晚管一顿面糊糊,谁个不抢着来?这事好办。” 董耀祖说:“那你这两天看着办这事。我估摸着抽上十个人就够了。白天留两三个人专门打探消息,观察动静。晚上留七八个人轮流巡庄。” 汤大山说:“好,我就按你说的去办。” 董耀祖想了想,又问:“护庄总要个带头的。这事你总体上管着,你看具体带头的谁合适?” 汤大山低下头默了一阵,说:“这事我替你打打下手,我家的娃还小,担不起这个责。我侄子大娃、二娃也行,可是他俩家里有妻小,白天还要在这边干活,不方便。就让三娃带这个头吧。他人年轻,又勇猛,光棍一个,使唤着方便。就让他挑这个担子吧。” 董耀祖点了点头,同意了,说:“那就让三娃带头。家里白天的活,让三娃少干些,他专心护庄,年底工钱少不了他。” 汤大山见董耀祖同意了,瞪着眼睛说:“少东家让他干这么轻松的活计,他娃享福了,还敢偷懒?”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汤大山根据董耀祖的安排,在凤龙庄放出消息,说是根据平襄镇南保长安排,要抽出十名壮劳力组建巡庄队,由汤三娃管领。同时说,董家每晚给巡庄队人手安排一顿面糊糊,随便吃,管饱。 凤龙庄汤、王两姓乡民,对护庄不护庄的事儿没什么兴趣。反正家里有的,只有吃饭的嘴,其他的,强人来了也看不上拿。但一听说董家每晚给顿面糊糊,个个惊地张大了嘴,撒腿就往董耀祖家跑。 汤大山带着汤三娃,把那些想吃嘴的人,全部拦在董耀祖家院外,说:“少东家说了,这次只挑十名力壮的小伙,以后再看情况挑选。都是乡里乡亲,其他就不多说了。” 那些年老体弱的老人、小孩和妇女,自觉地退到一边去了。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的挤在人群中,被汤三娃拉着袖筒送出去了。 汤大山说:“护庄的人由汤三娃管领,三娃你看着挑吧。” 汤三娃听了,走到人群前,装模作样地抖了抖身上的土,大声朝人群里说道:“都是庄里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下面我叫名字,叫到名字的人站到前边,就是巡庄队的人。”然后朝人群里瞅着,张嘴陆续叫了十个人的名字。 据凤龙庄的老辈子人后来对后辈们说,巡庄队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成立了。 巡庄队成立的那天,正是王通年被天佑背到家里的第三天。三天来,天佑和金锁白天晚上轮流守护,中午仔细地熬好汤药,轮流喂给王通年服了。也许是徐德珍的药效起了作用,也许是王商氏的面糊糊起了作用,王通年气色好了许多。 这天晌午,王通年竟挣扎着爬了起来,虚弱地说:“金锁,你扶我到地上走走,哥哥一家人救了我的命,我想看看哥哥的家里。” 正德在炕上说:“兄弟,你刚恢复,家里有啥看的,就几间旧房子和一处院场,还是躺着吧。” 这两天,王通年和正德睡在客房炕上,王通年醒着的时候,俩人说了不少的话,彼此之间也熟悉了。 王通年说:“哥哥,我觉得自己能走了,一是走走路动弹一下,再者要走个茅房。” 正德说:“那也行。” 天佑家的茅屋在大院门外面东北角上。一听他大要走茅房,站在地上的金锁连忙给王通年穿了鞋,和天佑一左一右地扶着王通年下了炕。 出了客房门,来到院中,王通年停住脚步,转眼仔细看了看院里北面的窑洞厨房和西房。出了院门,王通年又不走了,让俩人扶着他看了看天佑家的大门,在院外又让扶着走了几步,念叨说:“真是个好庄廓啊。” 走到茅房跟前,王通年突然弓起身子,“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紧跟着蹲下身子,脸上显出扭曲又痛苦的表情。 金锁和天佑当即吓坏了,金锁吓得哭出了声,叫了一声:“大大,你别吓我啊。” 天佑看着王通年的脸,连声问:“伯伯,伯伯,你怎么了?我俩扶你进屋吧。” 王通年摇了摇头,憋了憋气,又吐出一口浓血,有气无力地说:“天佑侄儿,别进屋别进屋。” 金锁哭着说:“大,不进屋怎么办呀?” 王通年说:“金锁,大这次怕熬不住了,一定别进屋,你要听我的。” 天佑一时无策,手上用了劲,想扶着王通年进屋,可是王通年蹲在地上,使劲地摆手。天佑无法,让金锁扶着王通年,他蹲下身子,双肩扛住王通年的前胸,想把他背起进屋。 王通年痛苦地摇着头,伏在天佑肩膀上说:“别,别别,侄儿,我快不行了,你快把我扶到那柴草堆里,我有话要说。” 天佑无法,看了看院门外的一堆草,双手抱住王通年的脊背,向草堆里走过去,将他平放着躺到草堆上。 王商氏在院里听到金锁的哭声,走出一看,埋怨道:“天佑,金锁,你俩还不把人抬到家里。” 王通年气若游丝般地说:“他婶子,别费这力气了,我绝不能在你家中咽气!我现在只有,只有一个心愿,望你千万不要推辞。”说完,咳嗽了一会,又说:“我把金锁托付给你了。”说完,大睁着眼,看着王商氏。 王商氏见此神情,明白了几分,紧着声说:“你放心,他伯,金锁就是我儿,这就是金锁的家。” 王通年又歇了歇,缓了口气,鼓足了劲,说:“金锁,我没有什么留给你,我俩讨饭的口袋里,有一卷祖传的家谱,还有一本古老的易书,你交给你哥保管。你要,你要听你大和你娘的话,我,我就走地安心了。” 稍喘了口气,他又眼望着天佑,说:“侄儿,你告诉你大我的老哥哥,就说我看了屋里,这庄廓是块宝地。若把这院的大门,再向前延三步,家里,家里人丁一定兴旺。”说完,头一扭昏睡了过去。 天佑拔腿就向存德家跑去,当他和存德前脚搭着后脚赶来时,只见金锁正搂着王通年的脖子,爬在地上失声痛哭。 存德用手把了把脉,翻了翻王通年的眼皮,说道:“人已经走了,娃,起来吧。” ; 第二十五章 逃荒之高价粜粮 ?凤龙庄巡庄队在汤三娃的带领下,白天黑夜开始了巡庄活动,日夜交替守护凤龙庄安全。 白天,汤三娃派出两个人在庄前庄后巡逻;晚上,有两拨人分前夜和后夜在固定的地点巡视,每拨有四人。除了汤三娃提着一幅董耀祖家的那把长把子马刀外,其他人各自从家里拿着干农活用的锄头、铁锨之类的家伙什儿。还有俩人把家里老辈儿人甚什候藏下的长矛杆子带来了,并在矛尖子上绑了一块绸布,在那里排着队走,看起来倒也有模有样。 董耀祖没有食言,他每晚让董杨氏供给十个巡庄人一顿洋芋汤面糊糊。巡庄队里的人都是年轻的后生,他们吃起来总没个饱,每晚需要熬一大铁锅。董耀祖气地在背地里对着汤大山骂道:“这帮他大就不能少吃些!只是巡巡庄,又不是担田禾!你看那帮子他大狼吞狗咽的样子,太没个体统!” 虽然费了一些粮食,但对巡庄活动,董耀祖还是满意的。他对汤三娃的表现,也很满意,思想上的担忧便放松了不少。 过了几天,董耀祖欲筑土堡以备不时之需,粜粮的那个想法又上来了。他抱着小名叫狗子、官名取作董明珠的儿子来到客房,把孩子放到他大怀里,又和他大详谈了一番。 这次董耀祖大倒是没怎么反对,只是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孙子裆里的小牛牛,说:“你看着办吧。你现在也不小了,既然拿了主意就去干吧。” 得到他大的同意,董耀祖让汤大山牵出那匹枣红骡子,跨骡扬鞭,沿着通往平襄镇的那条大路,一溜烟不见了。 董耀祖到平襄城时,那帮守门的官兵也善察言观色,一看来人头戴礼帽,长袍马褂,气势不凡,挡也没挡,让他骑着骡子顺顺当当地进了城。 进城后,董耀祖来到县署仓房前下了骡背,只见仓房前挤满了买粮的饥民。他走进管事处门房里,给那管事的递上一吊钱,说:“官爷,我想打听一下粮食市价。” 那管事见了钱,立马笑逐颜开,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粮食时价。 董耀祖边听边感叹,哦呀呀,一斗杂粮两百钱,一斗细粮四百钱,粮价一天一个高,比平年都高了成十倍了。 那管事的补充说:“就这价,还要限量供应,有钱不见得能买到呢!你没看,门外围满了要粮的人么?” 董耀祖心想,这价够高了。转眼就要春播,假如今年雨水好,粮价自然要下来,到时候家里的那些隔了年辰的陈粮,就粜不上这么高的价了。 董耀祖心里有了主意,不再含糊,向那管事的道了谢,打骡又回到了凤龙庄。 董耀祖把汤大山召来,让他把圈里的驴骡喂饱吃好,又让他去准备五辆胶皮外套木轱辘大马车,仔细着检查一番,但凡有开帮裂缝的,一定要修补铆钉牢实。 汤大山走后,董耀祖又把汤三娃叫来,让他把那帮巡庄的男丁集结到院里,一人发给一条长布口袋和一把短木锨,搭着木梯子爬到粮仓上口子装粮食。 董耀祖家的粮仓,共有十二个,清一色用青砖砌底呈圆形散布,仓身用土坯子一层一层抹着稠泥砌筑,稠泥里和着扎碎的细密麦草,周围又用细泥仔细地漫了一层,外围显得光滑发亮。粮仓顶部是用原木和木板搭建的伞形圆顶,四周留有密密麻麻的透气孔,以防粮食年久发潮腐烂。每个粮仓高约两丈多,仓径一丈有余,屯粮达上万斤,十二个粮仓存粮约莫十几万斤。我的乖乖,按照现时的价格,不知要换多少多少吊铜钱或白花花的银子! 几十条长布口袋装满粮食后,端端地立在董耀祖家的院中,就像一排排列队站立的士兵。 第二天,董耀祖吩咐巡庄队的小伙子,将这些粮食一人一袋扛出门去,装了高高的五大木轮车。院里还剩着好多没有扛出门。 汤大山紧着给董耀祖准备好枣红骡子马鞍子等行头,又安排人套好了拉车的驴骡。 汤三娃按照董耀祖的安顿,在布料褡裢里装了些干粮,然后俩人分为一组,一人驾车,一人扛着矛杆子、铁锨之类的武器随行护送。 董耀祖骑着骡子带头,汤三娃提着长把子马刀殿后,慢悠悠地向平襄城里去了。 一路上,木轮车轱辘发出“咯吱咯吱”的压路声,经过徐家庄、李家庄和景家庄时,引得庄里路边晒太阳的人纷纷观望。他们看着满满的五大车粮食,个个露出惊异羡慕夹杂着嫉妒的神色,但当看见护粮小伙肩头的武器后,又都神色黯然。 这神色被骑在骡子身上的董耀祖看了个清清楚楚。初时,他心里暗暗得意。瞧瞧,这是我家的粮食!看的人多了,董耀祖又暗暗忧心。人饿急了,啥事都做,万一他们忍不住,扑上来哄抢一番,那自个就亏大发了。他只有催促赶车的伙计加快进度,自个前一阵后一阵地扬着鞭子打起骡子看路况。 第一趟粮顺顺利利地送到了县署仓房,停车卸驴,搬粮过秤,倒粮入仓等一路忙乎下来,耗费了多半天时间,天色渐晚。 当时县署仓房结账用的大部分是铜板麻钱,银元比较少。董耀祖背着一条厚布褡裢,在收粮管事处的门房里结算银款,结果铜板麻钱太多,他一个人重地背不动。他只好把汤三娃叫来,安顿他先与巡庄队的十个小伙一起吃干粮。 干粮吃完后,董耀祖把卖粮所得的银钱分为两半,自己背了一半,汤三娃背了一半。又让汤三娃把套着的骡子牵了一头,他和汤三娃各骑了一匹骡子,背着银钱沿着凤龙河先行回了家,留下其他赶车的伙计慢慢从原路返回。 到家后,董耀祖拿出一吊铜钱给了汤三娃,说是对近期以来巡庄和粜粮的奖赏,让他好好干,董家绝不会亏待他。汤三娃揣了铜钱,千恩万谢地去了。 打发走汤三娃,董耀祖看着黄灿灿的铜钱和那白花花的银元,顿觉心花怒放,他独自玩味了一番后,才把这些银钱,悉数藏到他爷在世时在庄廓角落里挖出的一个隐蔽的地窖里。 自粜粮那天开始,董耀祖每晚给巡庄队的人安顿着吃洋芋疙瘩臊子面,白天准备了油泼咸菜和白面馍馍当干粮。小伙子们晚上吃得好,个个心满意足,干劲十足。 如此往复十余天,董耀祖家九个粮仓里的粮食,全部换成了黄灿灿的铜钱和白花花的银元。 ; 第二十六章 春播之惊蛰闻雷 ?王通年在院外草堆中咽气后,按风俗再不能进天佑家的院子。天佑跑到客房,将王通年过世的事情给正德说了。正德叹了口气,道:“你王家伯这样出门,他是至死都不想给咱家添麻烦呀!”说完后,又吩咐王商氏赶快找几件自己干净的衣服,由存德给王通年穿好,并给王通年拿清水洗了把脸。 这样一来,躺在草堆里的王通年,看起来显得整洁干净多了。金锁爬在柴草堆里,早已哭了个死去活来。天佑顾不上安慰他,连忙喊来了王姓的几个族人,在院外搭建了简易的灵棚,把王通年抬到灵棚里临时用青砖铺成的凉地上,好让他的尸身慢慢变凉。 存德进屋,问正德道:“如何个安葬法?” 正德说:“虽然年辰不好,他王家伯也不能走得太薄了,我思量着好赖得做个板皮子。你是阴阳,懂风水,你到冒顶梁上我那块地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存德听了,明白了正德的心意,就去冒顶梁上看***去了。正德把天佑叫来,说:“你到你娘跟前要个银元,去杨家庄把杨木匠请来,给你王家伯做个板皮子。” 王通年的葬礼虽然简单,但是该走的程序,按照风俗都走了一遍,最后把他安葬在天佑家在冒顶梁上的一块地里。 安葬完王通年的当天晚上,金锁脱了孝服,走进客房,“扑通”一声跪倒在桌子前,对着炕上的正德和王商氏哭着说:“大,娘,儿子金锁给两位大人磕头了。今生今世,大、娘和我哥就是金锁在世上的亲人。”说完,“咚咚咚”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正德连忙摆手道:“娃,快起来,磕不磕头都不要紧,你大把你托付给我和你娘,这里就是你的家。” 王商氏赶紧从炕上爬下来,拉起金锁,说:“娃娃,你和你哥就是我的两个娃,这是我们一家子的缘分啊!你上面还有三个姐姐,抽空让你哥领你去认认她们。” 金锁听了,搂住王商氏的肩头,“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娘,我命苦,我命苦啊。” 王商氏轻轻地拍着金锁的后背,说:“是啊,都是苦命的孩子,我们一家子人一起扛着过吧。” 按照平襄风俗,人过世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要白天黑夜盘香守夜。据说这样做,亡人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到世界的那边。从这晚开始,天佑陪着金锁在客房里盘香守夜,每晚在交夜后才一起去西房炕上睡觉。俩年轻人在一起,除了日夜煎熬的饥饿之外,金锁和天佑的感情日渐亲密。 有了天佑一家人的照顾和宽慰,金锁也渐渐从丧父之痛中走了过来。俩人在夜睡之时,经常交流少年人的心怀。金锁将替大户放羊、沿途讨饭、受尽屈辱等所见所闻一概诉于天佑。生活的磨练,让金锁比实际年龄显得成熟,也更熟悉平襄大地的山山峁峁。 听了金锁所述之事,天佑心中渐渐有一股情愫升腾而起。他在想,在饥荒年馑该如何精打细算度过荒年,在丰收年里又该如何储备粮食以备饥荒?这个问题应该仔细思量思量,有空时要好好请教请教大姐夫姜瀚章。 转眼到了惊蛰前后。有一天,“轰隆隆”的一阵闷雷在天空中滚过,从凤龙庄南边的冒顶梁一直滚到凤龙庄北面的大湾梁上。这声雷,凤龙庄的人听到了,徐家庄的人听到了,杨家庄、白家庄的人也听到了。庄庄人都从家里走出来,走到庄口,彼此拱着手,脸上挂着笑,互相道着喜,似乎粮食已经丰收打碾颗粒入仓一般快乐。 正德把天佑和金锁叫到客房里,吩咐说:“俩娃们,农谚说:‘惊蛰闻雷米似泥’,预示着一个好年辰,看来今年应该是个丰收年。该是春播的时节了,我们家里也要做好农忙的准备。” 天佑问道:“大,家里耕地的驴没了,粮食也就够维持吃喝,籽种怎么办呢?” 正德说:“最近我也思谋这个事情。驴没了倒是好办,今年耕种时大家帮扶着可以用人力。可是籽种的事情比较难办。你们俩一起去把你存德伯和其他几个族户的堂叔堂伯一起喊来,大家一起商量一下。不单是咱们家没籽种,我估计除了董耀祖家,大家都没有籽种下地啊。” 天佑听了,拉着金锁到王姓各家里去,挨家挨户去喊堂叔堂伯,说了正德的意思。 俩人喊完人回到家,存德伯和几个人已经在客房里坐着抽水烟,又陆续走进了其他的几个人。客房里一时拥挤着坐不下,天佑和金锁从各屋抬了几张木板凳一溜放到客房檐下,让大家坐了。见人差不多到齐了,正德吩咐天佑把靠炕的窗扇打开,把木格窗帘挑起,好让屋檐下的人都能听见屋里人的说话声。 正德咳了咳嗓子,说:“今儿个把大家召来,有这么几个意思。一来是我作为族长,去年遇到大荒灾,也无力照顾好大家,族里各家都受苦了。我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大家。” 客房里的几个人听了,都表示这是灾荒年辰来了,谁也顾不了谁,不怪正德。 正德继续说:“大家能够理解,我心里也宽慰不少。二来呢,大家都知道,前一向在冒顶梁上抬埋的他王家伯,临咽气前把儿子金锁托付给我。他王家伯也是我三甲王姓一脉,同宗同根,我把金锁认了儿子。今天就让他认认各房的叔伯。” 听见正德的话,金锁走进客房。正德说:“娃,今儿到来的都是你的长辈叔伯,你挨个磕个头,认认大家。” 金锁听了,跪在地上,朝屋里坐着的人一人磕了一个头,又来到屋檐下,朝屋檐下坐着的人一一磕了头。坐着的人见金锁磕头,一个个站起身来拱了拱手,算是还了礼。 见金锁磕完头,正德说:“从今往后,金锁就是我正德的小儿子。他和天佑一样,也是各位的亲侄子,不是外人。我恳请大家要和对待天佑一样对待他。” 屋里屋外的人听了,都表示没问题,族里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这是族里的一件幸事。正德点点头说:“你们有这话,我就放心了。我担心娃刚失去了亲大,还不过七七,正伤心,我们大家若不关心着娃,娃更伤心。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今天让娃给大家磕个头,我心里踏实,娃心里也踏实。” ; 第二十七章 春播之我想办法 ?正德在炕上把绑着筒瓦的左腿挪了挪,又说:“刚才说了两个意思,都是饥荒惹起的啊!去年各房各户的人口都好着呢吧?有没有饿毙的娃娃老汉?” 大家听了,都低下了头。天佑一个堂伯念德说:“族里人没缺一口子,只是去年饿急了,各家的狗呀驴呀之类的畜生都给宰杀光了,糊了饿嘴,救了人命了。” 正德叹了口气,说:“人都在,就好。今年我估摸是个好年辰,把大家召来的第三个意思,就是商量一下春播的事情。狗没了不打紧,反正家家现今也不需要看门。驴没了,大家只有互相帮衬着用人力耕种。春播时不能单打单,若那家子单打单,根本没法耕种。” 存德左右看了看坐着的诸人,插话说:“哥哥你还不知道,你骨折没出门的这几个月,大家无钱购买粮食,实在没法糊口了。除了杀狗宰驴吃籽种,上山剜草根挖鼠洞,还进山猎野物围飞禽,做的都是杀生害命的事情啊!恐怕连方圆几十里的山神土地爷,都被吓地惊跑了。就这,也填不饱肚皮。确实没治了,为了维持生计,有几户人只好去找董耀祖商量卖田土换粮食,可是粮食价格高地把人吓死!董耀祖呢,又推三阻四故意说是不愿多收地。人命要紧呐!没办法,有人只好把田土贱卖给了董耀祖,换了点粮食糊嘴了。现今地都没了,春播没地耕种啊。” 存德说完话,有几个人的头慢慢低了下去,都是把田土贱卖给董耀祖的几户人。正德看了看,明白了几分,问道:“存德,你合计合计到底共卖了多少垧田土?都卖光了,还是各家多少留下一些?” 存德站起身,说:“我只是听说这事,不过也不十分清楚。你们几家卖了地的,挨个都报个垧数和地方吧?” 那几个低头的人,一一说了卖地的垧数和卖的地方,存德默默记在心间,合计了一番,对正德说:“哥哥,总共卖了五十五垧地。下川里十垧,冒顶梁上二十五垧,董家湾十垧,大湾梁上十垧。董耀祖比他大还厉害啊,一个饥荒,他竟卖到了我们族里一半的田土。这还不包括汤家的。” 正德又叹了口气,说:“卖地救人,也不怪大家,毕竟人命关天啊。” 存德感叹道:“现今董耀祖除了拥有凤龙庄最富饶的土地上川里,咱族里最肥沃的土地下川里,他也插了一腿。田土成了麻花条.子,今后难种了。” 正德道:“日子还需往下过呢。有地的,春播还是要播的。没地的,从董耀祖家租地也是要播的。日子嘛,还要大家齐心维持着过嘛。至于田土,今后慢慢地再从他手里往回来买吧。” 存德说:“是啊,地是没了,人还要活。怎么办,哥哥你拿个章程吧?” 正德说:“我把大家召集来,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商量一下春播籽种的事情。去年跌了年辰,春播总要有籽种吧?现今儿籽种都没了,怎么办?当下最关紧的就是要赊借春播的籽种,这事儿大家说说看。” 一听正德提起了籽种,在座的各人个个皱起了眉头。是啊,他们都是小农小户,在饥荒年月自顾不暇,为糊口走到卖田卖地的地步。今年即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是现在从哪里能赊借到籽种呢? 天佑堂伯念德想了想说:“去年咱把地给董耀祖换了粮食,今年从他家赊借点籽种,应该问题不大吧?” 另一个堂伯华德马上站起来反对说:“去年有人卖地给董耀祖,还有没卖地的。难道说董耀祖他都能给赊借给?最近乘着粮价高,董耀祖让那些巡庄队的小伙子,天天把粮往城里驮。听说他家里就剩余三仓粮了。你想想,他若能借岀,到时候你拿什么还?还籽种还是按现时的粮价还钱呢?还籽种还说得过去,要是他让按现时的粮价还钱,你就是种上十年的地,恐怕也还不清呢。” 前头说话的念德听了,闭着嘴不吭声了。另一个堂伯进德说:“那怎么办?到平襄镇去买籽种,可是没钱啊。” 一提到钱,大家又闷着头不吭声了。天佑站在屋檐下,听着屋里的说话声,他也在仔细地思考着籽种的问题。去董耀祖家赊借籽种,先不说董耀祖答应不答应,赊借不赊借。即就是答应赊借了,到时候拿什么来还呢?用籽种还籽种,还是用现价还银钱?老人都说谷贱伤农。一旦今年丰收,粮价肯定要下来。假如董耀祖要求用现价折籽种,那用多少的粮食才能还的清赊借的籽种?十年也还不清呐。 天佑听着想着,想着听着。蓦地,一个主意在脑海中盘旋,他又仔细想了想,抬腿走进了客房。天佑站在客房地上,对正德说:“大,各位叔伯,今年籽种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听了天佑的话,炕上地下的人一时愕然,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天佑。存德惊奇地问道:“天佑,你有啥办法?偷去还是抢去?” 天佑笑道:“伯,看你想哪儿去了?我们王家啥时候做过偷人抢人的事情!” 存德说:“我这是说耍话呢!可你从哪里找籽种去?” 天佑说:“伯,我没说耍话,籽种的事儿我去想办法。” 大家见天佑神情严肃,语气说的坚定,这才仔细打量着天佑。大家这时发现,平时瘦瘦弱弱的那个小伙子,在这个饥年里似乎已经长高了长大了,肩膀也变宽了变硬了。他上嘴唇上长出一片毛绒绒的胡髭,脸色虽因吃不饱饭略微消瘦,但是那张方正的脸上,已显出了几分男人的成熟。大家不禁暗暗在心里赞了一声,这小子,能当家了么! 正德正色道:“天佑,今天你叔伯们都在,说的都是正事。你说说看,你怎么个解决法?” 天佑说:“大,各位叔伯,我听了刚才大家的议论,各位叔伯说的都有道理。我思想着有三个办法,一个是向我董家伯家里去赊借,他能借给最好。假如他要求用现时的粮价算籽种折银钱,这就没法借了,借了也还不起。” 正德道:“这道理还用你说吗?” 天佑道:“我先给大和叔伯分析一下。再一个,是到我董家伯家或者去平襄镇买籽种,可是现今的粮食价格,我们也买不起,这个也行不通。” 众人都点着头,静等天佑往下说。 天佑继续说道:“至于第三个办法,我想去趟五台山。” 在座的各人,没人不知道五台山是天佑的三姐柳叶家,便都松了一口气。存德说:“这就好办了,我看行,只是又要麻烦柳叶了。” 正德叹了口气,说:“马家亲家在灾年里三番五次地接济我家。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实在是,实在是再张不开嘴呐。” 天佑说:“大,你不要自责,现今我也大了,我去。” 正德想了想,说:“那好吧,今儿先就这样。有地的,今儿开始准备往地里上粪土。卖完地没地的,抓紧去董耀祖家说租地的事情。时令已到,春时耽搁不得。” 见籽种的事儿定下来,大家各自抽着水烟和旱烟,又说了一会闲话,就散了。 ; 第二十八章 春播之又惊又喜 ?天佑和金锁送走堂叔堂伯出门后,正德把他俩叫到客房里。正德沉下脸色说:“天佑,籽种的事关系春播,关系大家一年的生计。你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说自己想办法,你能想出什么办法?话好说事难办啊。” 天佑见正德生气了,好言道:“大,我知道你顾虑着我柳叶姐,担心她婆家说我家是个填不饱的坑。这个我也想过了,我柳叶姐的公婆明事理着呢。这回我不赊借,我要到我三姐夫家买籽种。” 正德有些歉疚地说:“我知道亲家公是明事理的人,可是咱这再三再四的让人接济,说不过去嘛。再说买籽种?怎么讲?” 天佑想想说:“大,从我董家伯家里买籽种是买,到平襄镇里买籽种也是买。反正是个买,买别人家的,还不如到我三姐家去买,价格也可以商量。至于钱的事,刚才人多,我不好明说咱家里留钱。我想着,把那卖画的银钱拿出来先用了,这时候不用啥时候再用呢。” 正德笑了笑,郑重地说:“你先前一说去五台山,我就想着你在打那卖画钱的主意。那是我和你娘计划给你娶房女人的啊。再说,金锁将来也要娶女人用钱。这个钱用不用你个人想好。” 天佑也郑重地说:“先用了,今年粮食丰收了,我们再粜粮么。” 正德正色说:“你决定了,就按你决定的办去。不过以后你说话要多动动脑筋,凡事在脑子里想好了,再说出来不迟,再不要像今天一样冒冒失失了。” 天佑有些羞愧地说:“大说的是,这个我以后会多注意的。” 这事说好的当晚,天佑叫上金锁,到下院的窑洞里,一起把埋在地下瓷罐里的银钱掏了出来,装在一个布袋里。第二天,天佑、金锁和汤没话三个人起早拉着一辆大板车上路了。 因为上次在牛马山遇到抢劫的事,天佑决定避开牛马山,沿着凤龙河去五台山。这样走,虽然路程长一些,但相对较安全。走时天佑和金锁还各提了一把铁锨,以免遇到什么事情,身上好有个防备的家什。金锁年龄轻,天佑没让金锁拉车,他和汤没话替换着拉车。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沿河畔经过白家庄等几个凤龙河上游的村庄,由于河床平缓,又拉着空车,谁也没累着。天擦黑的时候,他们到了马岔坡坡底。 马岔坡是从凤龙河河床一直到蒲家沟山顶的一道蜿蜒曲折的慢上坡。三人在坡底吃了口随身带的干粮,喝了几口凤龙河附近庄子里的乡民们捣空的一个冰窟窿里清洌洌的河水,歇了口气后上路了。到了蒲家沟山顶时天色已经黑透,三人再没歇脚,拉着车一口气到了五台山。 和天佑上次去时的情形一样,守门的马料子给三人开了门,把木板车拉进前院。柳叶的公婆都己安睡了,马维奇和柳叶起身把三人安顿到厨房里。柳叶照例生火做饭,马维奇则陪着汤没话和天佑在厨房炕上熬罐罐茶喝。 喝茶间隙,天佑把金锁介绍给了马维奇和柳叶,又把正德安顿金锁认各房叔伯的事情说了。马维奇听了,连连叹息,说:“金锁真是个苦命的娃娃呀。”柳叶听了,却高兴地说:“我多了个弟弟呢!大和娘不知有多宽慰,这可是天上掉下的金疙瘩哩!金锁,快叫姐姐。” 金锁见柳叶对自己并不生分,羞赧地叫了声“姐姐”,叫完就蹲在灶台边替柳叶往锅台里烧火。柳叶亲切地用面手拍了拍金锁的额头,说:“嗯,真是个好弟弟。” 柳叶做了一锅手擀臊子面。喝完茶吃完饭,己快交夜了。马料子亲热地拉着汤没话的手,说好久没见过老伙计的面了,哥俩要好好拉拉话谝一谝。汤没话就跟着他去门房里闲谝睡觉去了。 天佑将随身带着的褡裢放在炕上打开,对马维奇说:“哥哥,去年要不是你来接济,家里就断粮了,我替大和娘谢谢你。” 马维奇看了一眼褡裢,说:“看你天佑弟!这不是说两家话了么。” 天佑真心诚意地说:“去年你周济的粮食,我现今没法还你,等今年丰收了我想办法再还。” 马维奇摆摆手,说:“这话你再别说了,有什么还不还的?我拉来就是送给姨父姨娘吃的,还还什么还呢!” 天佑感动地说:“那好,哥哥,这事先不说也行。今年快到春播时节,我这次来,是到你这买籽种来的。不单是为我家,也是为族里各房户。这是我为买籽种准备的银钱,按现时的粮价,恐怕也买不了多少,你看着装上一些就行。”说着,把褡裢口子彻底打开了,放到马维奇跟前。 马维奇看着敞开口子的褡裢,满脸惊奇地问道:“天佑弟,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钱?” 天佑便将年前正德打发他去平襄镇里卖画的事情又说了一遍。马维奇听完,叹一声惋惜地说:“可惜了可惜了,姨父也不早点给我说一声。早知家里有这样的宝贝,你把画拿来让我存着多好,卖给别人怕再也见不到那宝贝了。” 天佑也颇为遗憾地说:“这事确实欠考虑,当时没想到。” 马维奇看见天佑懊悔的样子,安慰说:“这事不提了,过去就过去了吧。我大已不过问家务了,现今我当家。你也不要说钱不钱的事,你把这钱全拿回去留着用,我一个也不留。既然是你族务里的事情,籽种我给你准备好,这次就算是借给的,今年丰收了你原还回来就是了。” 天佑感激地说:“哥哥,你能备籽种,我己放心了。可你不留下银钱,这么做你太吃亏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你还是把这银钱留下吧,你估量着给些籽种就行了。” 马维奇豪朗地说:“哪里话!姨父把宝贝都买了,这钱你想我能留吗?不留!说实话,我不缺这呢。至于籽种呢,说好了,今后你还了就是了。” 天佑听马维奇说地痛快,到底三姐夫家底殷实,人也义气,他也再不客气了,说:“那谢谢哥哥。” 马维奇停了停,似乎突然间想起了啥事儿,又说:“没啥。走时你记着一个事。我们这边虽然也天旱,但是靠着阴山,田土阴湿适度,地气温和。这几年我堂伯一家种党参、当归、生姜和花椒之类的东西,竟种出了一番景象。这药材若是种成了,可比种粮食好地多呢。若是再遇上荒年粮食颗粒无收,说不定药材还有收成。这次你带一些苗子和种子过去,在你家那边地里试着种一种。” 天佑听了,蓦地想起了上次他见过的大脚女子莲花。他又惊又喜,又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道:“这些药材之类的作物,我大也没种过,我更没有见过,恐怕种不好呢。” 马维奇说:“你学着种着试试,慢慢摸索,种不好也没关系。种药材既要学习技巧,也有地气的缘故在里边,如果地气不适宜也就算了。” 听马维奇这么一说,天佑倒想试试,他无不新奇地说:“好吧。这方面的事,你让种药的堂姨父给我大概说一说,我记下来,也好下种。” 马维奇说:“行,明天装药材苗子和药材种子的时候,我让堂伯给你交代一下大概。” ; 第二十九章 春播之怪我显摆 ?这天和往常一样,粜完粮食暮色渐浓,董耀祖和汤三娃俩人身背银钱,骑着骡子,一前一后沿凤龙河小路先头往家赶。这十几天来,董耀祖见一切顺利,心里感到十分痛快。他骑在骡子上,还时不时地要哼几句当年凤龙庄耍社火时弹唱的小曲子,显得心满意足,怡然自得。 跟在身后的汤三娃,心里也觉得很高兴。十几个人去城里粜粮食,唯他汤三娃可以骑着骡子陪伴董耀祖先回家,这充分显示了东家对他的信任。他甚至想,东家对他,比管家的汤大山都信地过,也使他更加感到在巡庄队的小子们面前长了不少脸。这一向他说话走路的神态,都显出了几分稳重。 再何况每回粜粮回家,东家都要赏他一吊铜钱。乖乖,自个都已经有了十六吊铜钱了,这是汤三娃有生以来最大的家产。最近,晚上他捏着这些铜钱数了又数,想着不知哪个村庄的女子,将来被他汤三娃讨来做女人了!一想起女人,汤三娃都能听到他身子各处的骨节“嘎嘣嘎嘣”地生长,浑身充满了力量。跟着这样的东家,是他汤三娃的福分呐!他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地伺候着? 俩人各乐各的心事,高高兴兴地往凤龙庄方向走。走过景家庄下面的河道,快接近龙尾堡子的一个拐弯处时,汤三娃突然听见前头的董耀祖“扑腾”一声从骡子身上跌下来。汤三娃扬鞭催骡紧走一步赶上去,还没待他看仔细,突觉自己的身子往下掉,身下的骡子双膝跪地翻倒了。汤三娃人年轻,手脚麻利,反应也快,急忙腾起身子,双脚落到骡子的另一边,右手把长把子马刀顺势往下一撑。 可因事出突然,长把子马刀斜巴拉撑到了冰茬子上,“咣当”一声脱了手。汤三娃这才看清,两匹骡子正倒在冰面上喘着粗气,八九个头戴面罩的黑衣人,正把董耀祖按在路边的冰面上用绳子捆住了。一个高个子的人,一把抢走了董耀祖身上那装银钱的口袋。 莫非有人提前在河岸路的两侧设了埋伏,又用绳子一前一后套住了他俩骑着骡子的前腿?应该没错!看来粜粮引起了贼人的注意,结了伙来抢劫他俩。一想到这里,汤三娃顿觉此时凶多吉少,冷汗霎时从脑门顶上冒了出来。 这时,又有几个黑衣人提着家伙什朝着汤三娃扑来。汤三娃眼见来者不善,弯腰就去捡冰面上的马刀,不妨被扑来的一人赶了先,一脚将马刀踢飞,“咣当当”地顺着冰面滑走了。没了救命的家当,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汤三娃顾不得看董耀祖的情况,迈开双腿就朝凤龙庄方向往上跑。那几人岂容他逃脱?操着家伙紧跟着一起追了上来。 汤三娃就如一只打惊的兔子,三窜四跳,闷着头死命地往前奔。一路跑过景家庄、李家庄的河道后,只听那几个人依然紧追不舍。跑过徐家庄边的水泉沟,快到凤龙庄边的杨家回沟时,汤三娃听见后面没了脚步。他又跑了一阵,确信再没人追赶,这才缓了脚步歇了口气,摸了摸一头的汗水。 再一摸,身上背银钱的褡裢还在,这让汤三娃松了口气。他一屁股坐在冰面上突起的一块大石头上,四下一望,只见群山隐藏在夜色之中,四周一片黑寂,只有河道中的冰面发出一丝亮光。 他喘了口气,心想,不知董耀祖怎么样了?一想起董耀祖,汤三娃一骨碌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又想,现在该怎么办?是原路去看看董耀祖,还是回凤龙庄去喊人?也不知后面沿大路走的巡庄队,发现了河中抢劫的这帮子贼货没?假如没发现,此时回去看董耀祖,自己手无寸铁,又能如何? 想了一会,汤三娃一时没了主意,又一屁股坐到了大石头上。就在他坐下的一刹那,身上褡裢里的银钱因彼此摩擦撞击,发出“嚓嚓嚓”的响声。这响声是那么刺耳,那么清脆,那么撩人心扉。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从汤三娃的脑中冒了出来! 汤三娃打了一个寒颤,身体一激灵,又猛地从大石头上站了起来。是啊,董耀祖被贼人捆住劫走了银钱,此时尚不知他人是死是活。自己身上的银钱,难道一定没被贼人劫走?能说的通吗?东家被劫了,你一个伙计却逃跑了,东家会怎么看你,巡庄队的人又会怎么看你?罢了罢了,此时非彼时,量小非君子!何况董耀祖有那么多银元,也不在乎这点! 这样一想,汤三娃倒镇定下来。他记得在董耀祖上川里那片地头,有一个被山水长年冲击形成的大窟圈。那窟圈周边常年被枯树遮盖,又深又暗,平时鼠出虫爬,无人敢进。汤三娃从小为董家扛长工,在那片地块的地里经常干活。有一次无聊,他曾大着胆进去看过那窟圈,的确是个人迹罕至之处。此时,这窟圈岂不是一个绝佳的藏银之地? 想到这里,汤三娃一刻也没有犹豫,背着褡裢一路狂跑到了上川里。他乘着夜色进入了窟圈,把褡裢藏进窟圈壁边的一个小洞里。藏好褡裢爬出窟圈,汤三娃顿觉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夜里的冷风一吹,让汤三娃又清醒过来。他心里暗暗对董耀祖有几分愧疚,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救人要紧! 汤三娃立即撒腿就向凤龙河下游跑去。跑到水泉沟门边时,听见沿徐家庄的大路传来隐隐约约驴骡的喘气声和人们的说话声。汤三娃停下脚步,辨别了下声音,确信是巡庄队回庄的那些人,便朝大路大喊道:“弟兄们,快快快,东家遭劫了!” 那些人听到河边汤三娃的呼喊声,不一会就连跑带嚷地赶过来。汤三娃见人到了,说:“东家在景家庄河里遭劫了,快留两个人把驴骡板车赶回家,并再喊几个人来,其他人拿着家伙跟我来。”巡庄队的人一听,个个神色紧张,只留下两个牵骡的,其他人跟着汤三娃沿凤龙河一路向下跑。 他们在汤三娃带领下,一口气跑到了景家庄。到了遭劫的地方,只见董耀祖双手被粗大的麻绳反捆在一颗大石头上,一个人跪在河里的冰面上拼命挣扎。那些抢劫的人早已不见踪影,两匹骡子躺在冰面上喷着粗气。 汤三娃走近一看,董耀祖头发蓬乱,脸皮肿胀,鼻血满面,冻得瑟瑟发抖,哪还有东家原先的威风。他连忙上前解开捆着董耀祖双手的麻绳。董耀祖的双手双腕,也因长时间挣扎而磨地血迹斑斑。 汤三娃愧疚地说:“东家啊,都是我的不是,让你遭罪了哇。” 董耀祖摇了摇头,含混不清地说:“不,不怪你,只,只怪我,怪我太显摆了。” 汤三娃脱下自己的烂袄披到董耀祖身上,扭头对其他人喝道:“还愣着做啥?还不快抬东家回家!” ; 第三十章 春播之女子信物 ?翌日,和柳叶公婆一起吃过早饭,马维奇安顿马料子和油坊几个长工到家里,汤没话也主动搭手,给天佑准备了好几口袋的籽种。这些籽种有小麦、豌豆、胡麻、莜麦、谷子、荞麦和糜子几种。 看马料子和长工们把装满籽种的口袋立到厨房门口,马维奇招呼天佑和金锁说:“好了,籽种备好了,天佑你就放心吧。反正今天不回去,走,到我堂伯家去看看药材。”天佑和金锁听了,拿了几条布袋子,随着马维奇走出了院门。 走在路上,天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自家西房土炕上抱着马莲花的春梦,竟是那么逼真,又是那么忐忑。嘿嘿,长这么大,只见了人家一面,就对她想入非非,要是让她知道了,岂不是要骂我心怀不轨不是个好人?这不是冤枉人么!怕被前面走着的马维奇看出端倪,天佑连忙收敛了心思,一本正经地跟在马维奇身后。 走不多时,来到一条两边砌有土墙的小巷子里。那土墙上密密麻麻地晾晒着颜色黄橙橙的党参,闻起来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再往前走,是一个开阔的场院,场院里晾晒着黑红黑红的花椒籽、各种形状的当归和说不出名字的药物,散发着说不清但好闻的气味。一只不大的黑狗蹲在庄廓外的窝里,见来了生人,“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两扇木板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梳着粗辫子的姑娘走了出来,她看见了马维奇,说:“哥哥,你来了,快进来。”说着,伸腿把那只黑狗堵在了狗窝里。 天佑定睛一看,这不是马莲花是谁?想起自己刚才胡思乱想的情景,脚步禁不住有几分慌乱。这时马莲花也看向马维奇身后的天佑,四目相对,天佑觉得她黑黑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流淌,脸色红扑扑地显得那么好看,天佑突然感觉自己身体颤栗了一下。 这是转瞬即逝的时刻,也是天佑倍感幸福的时刻。只听马维奇对马莲花说:“莲花,这俩是你柳叶嫂子的弟弟。伯伯在家吗?”马莲花说:“在呢,哥哥,你们先进屋。”马维奇、天佑和金锁进门后,马莲花也随后跟进了门。 这是一个规规矩矩又干净整洁的四合院,院里也晾晒着党参、当归和花椒,只留下通往各房的走路的空隙。几个人在院中留下的空隙里跟随着走到了客房。 客房炕上,一个面色和善的中年人在火盆边喝罐罐茶,见马维奇和天佑几个进屋,说:“维、维奇来、来啦,来,快、快、快上炕,一起喝、喝、喝茶。”天佑一听,原来这人说话有些结巴。 马维奇说:“伯伯,我早起喝了,不上炕了。” 那中年人说:“那、那、那快坐。这、这、这俩位是?” 马维奇说:“他们是柳叶的俩弟弟,快春播了,今儿我领他俩来,是想要伯伯给些药材苗子拿回去种种。” 中年人说:“这、这、这多得很,你、你你看着挑上就行了。”眼睛又看着天佑说:“原、原来是是王老先生的孙孙子,这这后生我、我我见过。那小孩、孩、孩子我眼生生生得很。” 马维奇一时不好解释金锁的来历,便说:“伯伯,你见过的是天佑。我这弟弟叫金锁,你以前没见过。” 中年人说:“是、是是没没见过,原、原原来亲家公、公公有俩儿子,你、你你俩也坐。” 马维奇说:“伯伯,那我们到院里挑药材苗子去了,我姨父和我弟弟都没种过药材,完了你给他俩交代一下种的窍门吧。” 中年人把刚熬好的一罐茶水倒进一只小瓷杯里,喝了一口,说:“行、行行,其、其其实,你、你妹子莲莲花,比、比比我说说的好,你你问、问问她也行。” 马维奇说:“那也行,伯伯,你先喝着。明天我弟弟们要回去,我这就挑苗子去了。”见马维奇起身出屋,天佑和金锁连忙站起身,向中年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跟着马维奇来到了院子中。 马莲花正在院子里弯着腰摆弄晾晒药材。马维奇说:“莲花妹子,刚才伯伯同意了,你帮我挑些药材苗子给我弟弟,这位是天佑,这位是金锁,你顺带说说种植的方法吧。” 马莲花倒也显得落落大方,看了天佑一眼,问马维奇道:“哥哥,不知道你想挑些什么药材苗子呢?” 马维奇说:“反正他们都没有种过,你各样挑上一些,今年试种试种。” 马莲花说:“哥哥,那我各样都挑上一些吧。这院里院外晾晒的都是往年收好的药材,当年栽种的苗子都在后院里,你们随我来吧。”说完,两条大辫子一甩,摇身一扭,在前头带路向后院里走去。天佑见她体态丰盈,丰.臀细腰,不觉心生爱恋。 进了后院,只见院里湿土上整整齐齐挨着码放着一小捆一小捆湿乎乎的党参。马莲花对马维奇说:“哥哥,这是前几天土壤化冻后从地里起的党参苗,不要伤断苗根,拧几捆吧。” 天佑和金锁弯下身,手里各拧了两捆。马莲花看了看天佑,说:“回去以后你原放在湿土里码好。党参移栽期为春季解冻后,一般在二月中旬至三月上旬,前茬作物以马铃薯为好。生长期水分不宜过量,干旱严重时适量浇水。党参忌连作,喜欢凉爽的天气,高山地区更适宜生长,成苗喜阳。移栽一年后要挖出参根,抖去泥土,晾晒至柔软,用手顺握后再晒,反复三四次至干,也可挂在架上晒干。党参以参条粗大、皮肉紧、质柔润、味甜者为佳。” 天佑听马莲花说的仔细地道,心中对她暗暗佩服,对她的话一一记在心中。 挑好党参苗子,马莲花拿了一把小铲子,又把他们领到一排用土坯砌成半人高见方的土池前。她揭开一个土池上面苫着的麦草帘子,用小铲子铲去池顶上用土培成的鱼脊形冻土,只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排排当归苗子。马莲花拂去虚土,取了几捧苗子递给天佑,说:“这是当归苗子,用这种砌土坯专门方法干藏的苗子抗旱性较强。你回去以后也要这样保存好苗子。当归移栽一般在三月上、中旬,春分开始,清明大栽,谷雨扫尾。你在栽种好党参后,就要栽种当归了。” 天佑记下了她说的话,感动地说:“我记下了,回去后按照你说的栽种。” 马莲花又把天佑几个领到了院外一个木棚子里,棚子地上有一个虚土掩盖、插满花椒苗子的大池子,说:“这是今春家里培育的花椒苗子,你们自己抽上一些吧。”天佑和金锁忙抓住池子上层苗子使劲往外抽,不一会抽了一大堆。 马莲花对天佑说:“花椒苗子春栽在椒苗芽苞萌动时,你回去后找块地挖土窝,窝内先填湿土,有条件时应浇水。花椒在移栽时窝大底平,深挖浅栽,重施基肥,肥土填窝,切忌捶打。”天佑答应说:“我记下了。”马莲花又说:“花椒生长快,结果早,一年生苗可高达半人高,栽后两年即开花挂果,三年大量结果,这个不能急。”天佑点点头,说:“我记下了。” 马莲花对马维奇说:“哥哥,目前药材苗子就这些了,你看够不?“马维奇看了看,说:“行呢,天佑是初次试种,先就这些吧。“ 马维奇去客房里跟堂伯商量药材苗子价格去了。天佑和金锁留在院中把挑选的党参、当归和花椒苗子小心地装到带来的布口袋里。 俩人装好之后正要出门,马莲花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裹走了过来,扭捏地对天佑说:”是天、天佑哥、哥吧?刚才我差点忘了,这是一些生姜,你保存好,在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栽种。“ 天佑忙双手接了过来。接手时,他触到了马莲花的手,感觉那双手竟是那么温润细腻,不禁怦然心动。他再看马莲花,只见一丝红晕漫上了她的双颊,她正用那双乌黑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 天佑大窘,避开她的视线,随手去解那挽着包裹的结。他刚解开,就见包裹夹层处放着一幅大红手绢,手绢上用丝线绣着的一对鸳鸯在戏水。这是一个女子的信物啊! 天佑感到头晕目眩,慌乱地把这包裹抱在怀里,神情紧张地就像是抱着一个圣物。 ; 第三十一章 姻缘之种粮种药 ?这年,老天爷也许见平襄大地上的乡民们生活可怜,软了心肠,开了恩惠。也许它如正德所说还不愿意收人。反正,这年惊蛰不久之后,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平襄大地的山山峁峁罩了个严严实实,就如给大地铺了一层洁白的厚厚的棉被。冰雪消融之后,田土在阳光的照耀下冒着丝丝热气,就像久渴的汉子喝了几瓢清洌洌凉丝丝的泉水一般酣畅淋漓。 这场春雪,不但让大地山川欢唱,也让凤龙庄的乡民们从心里面舒畅。他们就像院场里刨食的母鸡,开始一刻不停地在田间地头劳作。虽然肚皮仍然和原先一样饥饿瘪秕,但是心中因了这场大雪而希望满满。 家家户户用人力当蓄力。他们互相帮扶着先给田土拉粪土、和粪土和散粪土,然后三个人一组,或者四五个人一组,胸前扛着一根粗木椽,椽上绑着一根粗麻绳,麻绳后面栓着犁地的铁犁,犁后面有一个人扶着,开始“哗哗哗”地犁地开播了。 董耀祖因粜粮在凤龙河景家庄沟里吃亏之后,休息了好几天,心思渐渐地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将原先粜粮所得的银钱,分散在庄廓的好几个地方埋了起来。埋好后他便不再粜粮食了,却又让汤三娃抽了十个小伙子来巡庄,对外说是世上不太平,要壮大巡庄队的队伍。 这期间,那些卖地给董耀祖的王姓和汤姓人户,陆续到家里和他商量租地的事情。董耀祖倒也大度,谁去年给他卖的地,今年就让谁租种,不过说好了这年的租子略有提高。即就是这,也让那些无地的乡民对董耀祖感激万分,说了许多好话,兴高采烈地去了。 但对于张嘴借籽种的人户,董耀祖却显得磨磨唧唧,意思是家里剩余的粮食也不多了,大户人家也有难处呐。籽种价格嘛就按现时的价格算,年底是折银还粮食,还是粜粮食还银钱请各户自便。 这个消息一出,吓退了好大一些人。但总有些人确实没办法,只好按董耀祖说的条件答应了。反正老天爷只要不收人,先乘着地气湿润,把籽种播到地里再说吧。 天佑在五台山收获颇丰。马维奇不但给他借了小麦、豌豆、胡麻、莜麦、谷子、荞麦和糜子等好几种籽种,临走时还给他牵来一匹个头高大的灰毛骡子,绑了铁笼头,匹好套拉绳,让他们三个回去时拉车。并说好骡子先不牵回来了,让天佑今年当做家里的蓄力先使唤着用,待收割完以后再牵回来。 对于党参、当归和花椒苗子,马维奇那口吃的堂伯一个铜板也没要,说就算是赠送给王老先生后人的一点薄礼,并带话让他好好务劳,务劳好了也有好大收成。这让天佑对这个口吃的中年汉子心生敬重和感激。对于天佑褡裢里的银钱,马维奇也一个没让他留下,说是年底还了籽种就行,天佑只好照样背了回来。 从五台山回家之后,正德又打发天佑几个去了徐家庄徐志坤家赊借洋芋籽种。 上次徐志坤家遭劫,强人劫去了徐志坤的大部分粮食,但是他家洋芋全部在地窖里,一颗也没有少。徐志坤清楚正德家的境况,安顿儿子徐德田给天佑装了高高一板车的洋芋籽种拉了回来。 籽种备齐后,正德让天佑召集那些王姓叔伯到家里来,根据各家的现有田土垧数,或者从董耀祖那里租来的田土垧数分配籽种。天佑对大家说好,这些籽种都是从五台山和徐家庄借来的,秋收之后按照实物斤两还上就行了。 这话一出,叔伯们都松了一口气,有几个人竟然哽不成声。堂伯念德对正德说:“哥哥,你和天佑侄儿做的事,让我们心里羞愧啊。” 同族的血脉之亲和饥年之间的接济,令正德在族里各户中的威望更高了。天佑在族里各户出入,虽然他辈分低年龄小,但叔伯辈们一律对他客客气气,就当他是一个可以主事的大人了。农活上有什么事情,只要天佑一说,大家该出人出人,该出力出力,几乎没有人反对什么,这不禁让天佑在心里暗暗自得了一把。 播种粮食籽种的间隙,天佑领着汤没话和金锁按照马莲花所说的方法,栽种花椒、党参、当归苗子。花椒苗子芽苞发地早,在春分后几天,各个苗子就冒出了嫩嫩的绿芽芽。天佑几个在下川里的田地里,没日没夜地挖土窝,填湿土,然后一颗一颗小心地把苗子移到挖出的地窝里,最后埋苗根,垫粪土。 在党参和当归苗子栽种选地时,天佑颇费了一番思索。据马莲花说,党参和当归栽种时喜欢凉爽,生长时喜欢阳光,水量过多易烂根。 下川里是平地,不宜种党参或当归。大湾梁上的地虽然是坡地,但那里是阳山,日头年年毒辣辣地能晒整个夏天。光照太强了,显然不适宜种这两种药材。冒顶梁上有块半阴坡地,最后他选在那里一半种了党参,一半种了当归。 对于这些种药的活计,汤没话默默地跟着天佑,一一按照天佑的说法去做。他种了多半辈子的田土,对种粮食是轻车熟路,但对种药这种事儿,他是听也未听过,闻也没闻过,只有听年轻人的了。 在地里种药时,天佑却发现金锁对种药的事儿颇有灵性。那天马莲花挑选药材苗子时说的种植方法,天佑是专心地听,也专心地记。天佑记得,当时金锁也就是站在他身后随便听了听,然后和他一起挑苗子或者抱苗子,没怎么见他专心记什么。 但是当三个人或者与族里前来帮忙的其他几个兄弟们一起挖坑、垄地或者下苗的时候,金锁总能够仔细地观察苗子栽种的情况。对其他人没移栽合适的苗子,他或者用铁锨背轻轻地拍拍土,或者用手把苗子往外提一提,及时地给予纠正处理。 天佑看过金锁扒拉过的那些苗子,才发现金锁比他更懂药材的种植。马莲花只是给他说了个大概,金锁却能从这个大概之中推导出更加正确的种植方法。这让天佑对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弟弟暗暗佩服起来,他庆幸上天在无意弄做之下,给他赐来了一个兄弟,一个背帮儿。 ; 第三十二章 姻缘之情丝缠绕 ?谷雨之后,雨水一场接着一场。雨过之后,太阳早就像知道乡民们的心事一样,及时地挂在天空,把田土照地清清爽爽,也把春播的籽种催着茁壮成长。 一场雨,一场晴,走在田间地头,山川是那么的空透,田土是那么的丰美。人们都能听到田地里,那绿绿的柔嫩的各色粮食苗子“嘎嘣嘎嘣”的拔节声。想象着夏收时的美景,谁的脸上不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可是天佑的心,却被一种叫情丝的那种东西,紧紧地缠绕住了。这种东西,说起来有,看起来无,更找不到她的出处。可是她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揪着你的心,扯着你的某种最柔软的东西,让你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却在澎湃着,汹涌着,幸福着,也痛苦着。 劳作之余,夜睡之时,天佑常常被这种东西所折磨。可是他,对这东西的感受,既不能告诉大、娘或者汤没话,也无法告诉金锁。即使对最亲爱的人,他也无法言传。 他觉得这感受是无法用言语来说的,就是用嘴说了,也说不出那种感受。他只有将这种感受藏在手中,搁在身上,压在心里,放在自家的田土中,挂在夏天的穗子上,铺在骡子的草料里。 生姜颗粒落地之后,天佑对马莲花的思念更加强烈了。这一切,都源于那幅大红手绢和手绢上那一对戏水的鸳鸯。 这手绢是丝绸面料,方方正正干干净净。手绢四周用黄色丝线锁边,中间用各色锦线,绣出两只相依相偎的鸳鸯。鸳鸯身边是一泓绿汪汪的清水,微妙微翘,栩栩如生。天佑仔细地用手指摸过那手绢的丝线,感觉凹凸有致,结实细密,显然它们不是一朝一夕织就而成,应该是一针一线地用了很长时间才能织成。 每当一个人的时候,天佑曾无数次地把这手绢放到鼻子前,轻轻地嗅着闻着。他能嗅到手绢里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这幽香几度让他沉醉。 这时候,他就情不自禁地思念起那个叫莲花的女子。她能够大着胆子,把这个精致的信物送给自己,这岂不是吐露了,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最隐秘的心事?如果自己连她这个心事都读不懂,那他不是一块结实的榆木疙瘩了么! 仔细想想,他与马莲花一共只见了两次面。也许在三姐柳叶家的那次见面,让莲花记住了自己。而那次,他也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好感。可是,这婚姻大事,需要遵从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自己怎么给大和娘开口说呢? 他把那手绢细心地藏在贴身的衣服夹层里。虽然劳作的汗水浸湿了手绢上的丝线,可是天佑觉得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够与莲花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每夜躺在西房的土炕上,听着金锁在白天劳作之后发出的均匀酣畅的呼吸声,天佑就开始思念她。不知道白天的她,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是不是也与他一样,在想念着他或者去三姐柳叶家打听着他的消息。夜晚的她是一个人睡,还是与她娘或者姊妹们一起睡,是不是也这样想念着他。 整整一个春夏,天佑就处于这样一个状态。偶尔,他在田间地头劳作时就会走神,常常忘记了正在做的什么活计。 金锁显然发现了天佑的异常。每当天佑走神时,他就会站在天佑眼前故意打趣着问道:“哥哥,你在想什么呢?你看人、看地、看穗子的眼神好远,好远哦!” 听到这话,天佑恍若初醒般地把心思回到正在做的活计上。他会用手轻轻拍拍金锁的肩膀,掩饰着说:“小孩子家家,哥在想活计呢。” 听他们兄弟俩说耍话,汤没话则停下手中的活计,瞅了瞅天佑,咧嘴笑了笑,对金锁说:“娃娃,你哥这是想心事呢。到了他这个年龄,你看人的眼睛,也会好远好远的。” 金锁顽皮地说:“我看哥哥没想活计,在看天上的鸟儿呢。” 听了这话,天佑下意识地转眼往天上一看,果然看见蓝蓝的天空中,飞翔着几只麻雀或者燕子之类的鸟儿,它们飞地那么高那么自在。他心想:“鸟儿呀,你快飞到五台山去吧。去把我的心事,告诉那个女子,我一定要来娶她。” 这么一想,天佑竟然莫名地紧张起来。莲花的婚嫁,也要遵从媒妁之言,如果她大把她许配了别人,这不是自己要负了她的心事么!不行,他必须尽快找个机会,去五台山见见她,让她无论如何也要等着他!如果她大铁了心将她许配别人,那、那也只能让她使使性子了。反正,她就是不能让许了别人。 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小暑之后,凤龙庄各户就迫不及待地开镰收割夏田。那小麦穗子、豆萁籽籽、胡麻粕头、莜麦铃铃等作物,因了今年雨水的滋润和阳光的充足照耀,长地密密实实,个个颗粒饱满,真是一个难得的丰收年啊。 开镰之后,山川坡底里,到处都能听到人们扯开嗓子传唱的那收割的山歌子: 六月里的热头爷, 变呀变地快呀! 黄灿灿的麦穗穗, 让呀让人喜呀! 大哥哥呀,赶呀赶着割呀! 小妹妹呀,咱给你一把麦呀! …… 夏田收割完毕,经历了一年多饥饿的人们,立即风风火火地把粮食捆子搬到院场里,一改往年垛成草垛,一直放到秋冬农闲时节打碾的习惯,一群人互相搭扶着摊开粮食捆子,光着膀子甩起连枷打碾,或者几个人拉着石碾子转圈压碾。待到粮食颗粒入仓,吃着新鲜可口的新粮,感受着丰收的喜悦,人人心满意足,在内心里感谢着老天爷的恩赐。 那些春播时收到天佑籽种的王姓族户,不待天佑催促,也等不到秋田收获,早早的就把夏田粮食还到天佑家里来。并嘱托天佑抽空尽快给五台山送去,一定要感谢马家的慷慨相助。至于秋田的籽种,等秋田收获之后保证也赶快还来。 天佑大概看了看,各户还回来的粮食,不知道比拿去的籽种多了多少。他知道,这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也就没有推辞一一收了,答应把大家感谢的话带给五台山。 经过半年的休养,正德亦能够下地走路了。王商氏把正德扶到粮仓前,看着仓里丰收的粮食,正德捏了一把仔细地瞅着,对天佑和金锁说:“娃娃们,粮食就是咱农人的命.根子呐。《朱子家训》有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咱们一定要珍惜粮食呐。” 天佑和金锁俩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王商氏对正德说:“他大,今年丰收了,应该请个媒妁,说说天佑的亲事了吧?” 正德点点头,说:“是啊,我腿脚还不好,出不了远门,这事你按照老风俗看着办吧。” ; 第三十三章 姻缘之急地打转 ?几天来,天佑一直思谋着如何给大和娘说说马莲花的事情。可是这种事情,当儿子的直接给大和娘说,确实不好张口。 有一天上午,他和金锁到下川里、冒顶梁上的地里去看了看花椒、党参、当归和生姜的长势情况,顺便松了松土,拔了拔杂草。晌午回到家,却发现厨房里饭没做好,汤没话陪着正德在客房里喝罐罐茶吃炒面。 见他俩进了屋,正德说:“中午咱们一起喝茶吃炒面,你们娘去了商家坪你们舅舅家。”天佑忙问:“娘去我舅家做什么事呢?”正德说:“这半年来我病着,你娘伺候我没回过一次娘家。这次她去一来是转转娘家,二来是请你舅看看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女子,给你提个亲事。” 天佑一听这话,头上霎时就出了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出去的话,不是泼出去的水。自从爷去世之后,大一直遵从爷的口话:“凡是说了的话和定了的事,一定要说到做到。”一旦这门亲事定下来,他就没得选择,岂不是负了莲花的一片心思! 天佑后悔自己这几天没把他和莲花的事说给娘听,一时急地在地上打转转。 正德、汤没话和金锁看着他着急满面的样子,个个面色惊疑,正德疑惑地问:“你娘去了商家坪给你提亲,这是好事儿,你着急什么?”天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道:“这时说不清楚,等我娘回来了我再说。”正德有了好奇心,道:“你也大了,该是提亲的年龄了,难道你不愿意?”天佑说:“愿意是愿意,等一向提也行嘛。” 正德说:“愿意就行呢,啥都有个时节,你没看这麦子熟了也要及时收割呢,等一向做啥呢?:”天佑说:“反正等我娘回来再说。”正德道:“你看你,有啥就说嘛。” 汤没话听天佑不愿给正德说原因,在旁边对正德说:“王家哥,那就等我王家嫂子回来了你再问娃么。”正德想了想,也许明白了天佑的意思,喝了一口俨俨的茶水,说:“那好吧,有啥事,你娘回来了你说给她。” 第二天下午,天佑、金锁和汤没话上地还没有回来,王商氏从商家坪回到了家。一进屋,王商氏兴奋地对正德说:“我兄弟在商家坪给天佑查访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与天佑年龄合适,还要回了人家女子的庚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红纸包包递给正德。 正德接手打开仔细看了看,还掐着手指头盘算了下,说:“俩娃大相合着呢。不过这事我们没问问天佑的意思,是不是提地早了些?” 王商氏好奇地问:“这事不是年前给他提起过吗?”正德说:“我估计他没给你说。昨天他听说你去商家坪提亲的事,我看他急地在地上转圈圈,说等一向再说。” 王商氏好奇地说:“你没问他为啥要等一向么?”正德说:“我问了,天佑说等你回来再说,没给我说。再一个,他汤家伯和金锁弟都在,我估摸着他不好说,就没再问。” 王商氏“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他要等一向做什么呢?”正德说:“娃娃大了,有自己的心事很正常,莫不是他看上了哪家的女子?” 王商氏楞了一会,说:“没听天佑说起过呀,再一个也没见他和哪家女子好上?噢噢噢,你看我这没边没际的话说哪里去了?” 正德笑了笑,说:“我懂你的意思,即就是他和哪家女子好上,能说给你听,还是能让你看见?还是你单独问问天佑吧,娃对娘好说话。”王商氏说:“行呢,我问他。” 挨到傍晚吃过晚饭,王商氏把天佑叫到厨房里,说:“天佑,我去商家坪给你说了一个女子,还要来了人家的庚帖。你大看后说你俩大相合着呢,可你大说你有话要对我说呢。有什么话呢?” 天佑挠挠头皮,想了想,此时不说恐怕这事不好说了,但如何说起,要考虑考虑,便对王商氏说:“娘,有个事,你容我想着说。”王商氏见天佑显得有几分扭捏,爱怜地看着他,故意板着口气说:“对娘说话,还用想着说?不用想,就说。” 天佑对王商氏说:“娘,提亲的事情,能不能缓一缓啊?” 王商氏问:“我问你为啥要缓呢?”天佑说:“你等我去趟五台山,回来了再说行吗?”王商氏奇怪地问:“你去五台山,难道说你看上了五台山哪家的女子?但你怎么不早说啊?” 天佑说:“儿的婚姻大事,是要听父母之言的。我上次去五台山我柳叶姐家,见了一个姑娘,是我三姐夫堂伯的女儿,就是给咱家药材苗子的那家。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说她,你就去了商家坪啊。” 王商氏听了,想了想,说:“这这这,你早说嘛!这行呢,让你三姐打听打听也好呢。你见过人家的女子,说说看,她的品德怎么样,长相又怎么样呢?” 天佑说:“我和她才搭过一次话,觉得她品德好,长的样子还行,反正我看着行。”王商氏笑道:“你说行就行?换了庚帖看了大相才行呢。”天佑说:“那我这几天抽空去趟五台山,一来给我三姐夫家还了收割的夏田粮食,二来让我三姐夫帮忙去换庚帖,行吗?” 王商氏说:“行呢,女人要做到三从四德。这媒就让你三姐夫做,让柳叶在旁边给你好好斟酌斟酌,看看品德怎样呢。” 有天下午,天佑和金锁正在家里收拾准备还给五台山的夏田粮食以及车辆骡套时,马维奇陪着柳叶来转娘家。他们沿着凤龙河上游来的,马维奇一路牵着驴的缰绳,柳叶抱着孩子占魁坐在驴套板车上。 天佑一见马维奇来了,心中可高兴坏了,这不是瞌睡碰到枕头了吗?进了家门,一家人挤在客房里,自然是有着说不完的话,天佑和金锁则轮流抱着小外甥占魁逗着玩。小家伙生的虎头虎脑,长地十分可爱,一点都不认生,被天佑和金锁逗得哈哈大笑,惹得一家人都开心不已。说着说着,话题就转移到了天佑的亲事上。 听完王商氏的述说和托马维奇做媒的话,马维奇坐在炕头边没吱声,柳叶却盯着天佑问:“大弟,真的看上莲花妹子了?” 当着大和娘的面,天佑一时不好回话,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柳叶看了天佑对莲花的态度,对正德和王商氏说:“大,娘,我莲花妹子人没说的,我觉得与天佑很般配。她心底善良,人长的干净又勤快。这几年一直在家务劳药材,是维奇堂伯的好助手。可是呢,有个事要说一下。” 听到柳叶夸奖马莲花的话,天佑心里喜滋滋地偷着乐。但柳叶这个可是的话一出口,天佑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 ; 第三十四章 姻缘之三从四德 ?只听柳叶又说:“大,娘,莲花这个女子是个烈女子。三婶自小给她缠了三次裹脚,她都闹着一次也没有缠成,三婶最后没办法就随了她的性子。现今她长着一双天足。就为这双脚,媒婆也不上门了。假若不是这双天足,恐怕早就许了别人。” 王商氏听了,叹了口气,惊奇地道:“天佑怎么能看上这样的女子嘛?这怎么成呢?这不成呢!”天佑听王商氏说不成,心里急了,说:“娘,怎么能不成呀?难道就因为莲花长着一双天足就不成吗?” 王商氏一听,生气了,说:“看看你,这是长着一双天足的事吗?不是!这是三从四德的大事!啥叫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在外面种地、打猎、服役,女人在家里做饭、生儿育女、孝敬公婆。你们男人,重的是三纲五常。啥叫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为臣为子为妻的必须服从于君父夫。啥叫五常?仁义礼智信。这是人伦。” 天佑见娘生气了,服了软话,说:“娘,这个内外有别、三纲五常的事情我懂。”王商氏仍然气呼呼地说:“我看你不懂,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说。”天佑只好说:“那娘你先说。” 王商氏继续说:“我们女人,要遵从三从四德。啥叫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未嫁从父,意思是说女孩子在未出嫁之前,要听从家长的教诲,不违父命就是事亲孝,在终身婚姻大事上更要听从父母之命。啥叫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指的就是品德、说话、模样和茶饭女工,第一要紧是品德。” 柳叶听了,对天佑说:“天佑,你要好好听娘说的话。” 王商氏又说:“我嫁给你大前三个月的时候,宗族专门请女师对我训导,教以女人遵从的三从四德。训导之后还举行祭祀仪式,教我成为顺妇。作为一个女人,是否缠足、缠得如何,将直接影响到她个人的终身大事。” 柳叶点点头,说:“天佑,娘说的是呢。” 王商氏继续说:“你们说的这个女子,长着一双天足,显得多丑啊!连基本的未嫁从父都没有做到,怎么能够成为我们王家的儿媳妇,这不是辱没先人么!” 听到娘说的辱没先人的话,天佑一时作声不得。他没想到娘在这事上持如此坚决的反对态度,心里暗暗忐忑起来。 正在内心发难,只听柳叶岔开话题说:“娘,你还别说,我小时候你给我缠裹脚,现在想起来我的心都发抖。一双脚白天痛得寸步难行,到了晚上,有时简直像炭火烧着一样痛苦,半夜起来捱着脚哭痛是常有的事,经常一夜未眠,整夜把脚贴在墙壁上取一点凉。” 王商氏说:“那有啥办法呢?我娘说过:‘裹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我从四岁多开始缠足,历经三四年时间,到八岁多时才成这个模样。我也怕痛,哭喊躲闪着不肯缠裹,也常常会偷偷解开缠脚布。我娘见我屡劝不听,就气得拿起鸡毛掸子到处乱抽。有时候气极了,故意抽打我的双脚逼使我裹脚,边打边说:‘你不缠好裹脚,长大后看你嫁给谁去。’” 柳叶说:“你给我缠的时候,也不是这样么!” 王商氏说:“我那也是为你好。” 柳叶说:“是啊,所以当时你裹的时候,我虽然痛彻心脾昼夜哭泣,痛得在炕上翻滚,但为了一双瘦削的小脚,还是吞下泪水忍着。” 王商氏说:“女人么,要能忍才能嫁个好男人。你们刚说的这个女子,连这点疼都忍不了,能遵从三从四德吗?做不到三从四德,怎能成为我王家的儿媳妇呢?” 天佑听娘总把话题在小脚和三从四德上转,忍不住说:“娘,长天足也不见得就一定不遵从三从四德。再说,脚大走路稳,方便做活计。” 这句话,显然把王商氏又惹生气了,说:“你说啥?你说天足好看?你把你爷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呀!那些书上难道没写过女人要三从四德吗?” 听见娘俩在这事上起了争执,马维奇坐不住了,起身对天佑说:“天佑弟,你就少说几句,姨娘也是为你好。” 王商氏从天佑手里接过占魁,抱在怀里,气气地说:“我不为儿子好,我难道使坏心吗?” 正德坐在炕上,顿了顿,说:“他娘,我看这事这么着办。天佑见过那女子,我听他的话里话外对她有心有意。世上有些事情,谁都说不清楚,硬违着他的心意,他心里不痛快。不如维奇回去时拿着天佑的庚帖,换回那女子的庚帖,让他存德伯仔细看看再说。” 王商氏听正德发话了,再没说话。 柳叶久未回娘家,这次说好要多坐一段时间,马维奇陪她坐了两天,第三天急着要回去。这正合天佑的心思,他急着想与马莲花见一面,说一句话。 天佑对马维奇说:“哥哥,这次乘着你拉来的驴套板车,把王姓各户还来的夏田粮食拉到五台山,省地驴车回去空跑。” 马维奇想了想说:“也好,不过这么多粮食,我一个人拉着走路有些困难。” 天佑说:“那还用说,我和金锁陪你去,回来的时候也好有个伴儿。” 马维奇笑道:“恐怕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天佑腾地脸红了,干脆说:“啥心事也瞒不过哥哥,我和莲花这事哥哥还要要帮我,你不帮我恐怕没人帮我了。” 马维奇说:“我莲花妹子人又聪明又能干,你娶了她就是你的福,别人怎么看她我不清楚,不过我看姨娘这关你恐怕难过。” 天佑狡黠地对马维奇笑着说:“只要莲花的庚帖哥哥能拿来,我对我娘就有办法。” 马维奇一时没明白天佑的意思,问道:“你拿了莲花的庚帖有什么办法呢?” 天佑故意买了个关子,说:“暂时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天佑想到上次莲花曾给他送的那副鸳鸯手绢,这次见面他一定也要给她送个什么东西才好。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小时候娘常给他带在脖子里的那副精致的银项圈。那项圈上有一串银铃铛,是他的心爱之物,把它作为信物送给她最好不过。 天佑从西房炕上的一个木板箱里翻出了项圈,摇了摇铃铛,竟然“仓仓仓”地发出响声。他找了块干净的布仔细包裹好项圈,藏在身上。 第四天清早,几个人装了粮食,套好了毛驴。天佑拉起板车,与金锁一道陪着马维奇去了五台山。 ; 第三十五章 姻缘之简直绝配 ?第二天上午,马维奇让天佑和金锁待在五台山的家里,他揣着天佑的生辰庚帖去了他堂伯家。马维奇以前没做过媒人的事情,但他对天佑和莲花的亲事挺上心。昨晚他思想了半夜,想好了对堂伯的说辞。 临走时,马维奇对天佑说:“天佑弟,你把心放宽,我会说服堂伯,给你要来莲花的生辰庚帖的。”天佑故意拱手作揖,说:“哥哥一定要替我全力以赴,最好能安排一下我和莲花见一面。”马维奇说:“老辈人说男女授受不亲,你这可让我犯难呢。” 天佑求道:“你就想个办法,我见她一面,只问她一句话就行了。”马维奇只好答应说:“我看情况吧。” 马维奇走后,天佑人坐在东厢房屋里,心却“咣当咣当”地乱跳起来,思绪早随马维奇飞到了莲花家。他一会儿担心莲花大不同意这事,一会儿担心见不上莲花的面。见不上她的面,就没法问她答应还是不答应的那一句话,这趟路可不是白跑了么! 金锁见天佑急的在地上团团转,耍笑道:“哥哥,你看你心急地,转圈圈能转回莲花姐?你想办法叫莲花姐出来么!”天佑想了想,也对,说:“我去肯定不方便。要不,弟弟,你悄悄去莲花家,叫她出来见见我?”金锁答应道:“行呢,我去。” 金锁出门不大一会儿,就随着莲花进了东厢房屋门。天佑大喜过望,拍了拍金锁的肩膀,说:“还是弟弟有办法,明天我背你回家。”金锁笑道:“还是你背我莲花姐去吧。”说完,一溜烟跑出了门。 天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小子机灵着呢,也知道这时不闪避挨我眼呢。” 屋里就他和莲花俩人。天佑胆儿“突”地大了起来。他一把捏住莲花的双手,说:“莲花妹妹,谢谢你能来,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说着,一手就掏出了身上那件用布裹着的银项圈放到莲花手里。 莲花被天佑的一番举动羞地面色桃红,轻声说:“天佑哥哥,你太用劲了,我手疼呢。” 天佑忙放开了捏着莲花的手,说:“莲花妹妹,我让三姐夫去你家要你的生辰庚帖呢。我看上你了,你能看上我不?” 莲花捏着布裹里的银项圈,羞涩地说:“我不说。”天佑又捏住莲花的双手,急道:“我今儿来,就是问你这句话的呢!你若不说,我不让你走。”见天佑耍起了赖皮,莲花低着头,说:“人家女儿家家,给你送了手绢,再怎么给你说呢!” 天佑明白了,激动地说:“那你就是同意了?我懂了,你可不能应了别人呀,我回去就让人来你家提亲。”莲花望着天佑的眼睛,害臊地说:“我不应别人,可我大要同意呢。” 天佑郑重地说:“那你别管,我会让他同意的。”莲花忸怩道:“我要走呢。维奇哥哥打发我来取屋里的红纸,你送人家的东西,是啥呀?” 原来是马维奇故意打发莲花来见他的,看来维奇哥使了个小心思,来障过他堂伯的眼。 天佑心里兴奋不已,对莲花说:“是我小时候最爱的一幅银项圈,送给你了。”说着,他看见木桌子上有一卷红纸,就递给莲花。莲花把那银项圈藏到怀里,拿起红纸,说:“天佑哥哥,我走了。”天佑恋恋不舍地说:“你记着我的话啊!”慌地莲花赶紧出了门。 不多时,马维奇就回来了。他递给天佑一个红纸包包:“说,弟弟,这是莲花妹子的庚帖,你拿好。我在我伯跟前,可是给你说了不少好话,你俩的事将来成了,可得好好感谢我。” 天佑连身应承道:“那肯定那肯定。哥哥要吃点什么,别说地上跑的,即就是天上飞的、水中游的,我也要抓个来。”马维奇笑道:“好,有这心意,哥就给你上心着商量这事。不过,啥也有个程序,庚帖要待男女双方都斟酌着,两家同意后才能正式提亲事。你回去之后让姨父姨娘好好给你斟酌斟酌。” 天佑说:“好呢。我已经斟酌了,能行!”马维奇说:“你说了不算,必须两家大人同意才行。”天佑说:“这我知道。”然后小心地把那红纸包包装到贴身的口袋里。 回家的路上,天佑仔细盘算了一番他和莲花生辰庚帖的事情。他知道,生辰庚帖就是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按照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关系进行掐算。若八字相生相合者婚配大吉,不生不克者婚配中平。最忌男女双方八字相克,克则不吉,绝无婚配可能。在他心里,对此倒是无所谓。他觉得俩人只要有心有意,情投意合,与生辰八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他的这个想法不能给大和娘说。如果存德伯看过他俩的庚帖后说他俩属相不合,别说过不了娘的关,就连大正德的关也过不了。如何过这关呢?存德伯的说法可是关键啊。对,回去就找存德伯,听他怎么断自己和莲花的生辰八字。假若俩人八字相生相合那是最好,如果不合,就要求求存德伯,把莲花的生辰庚帖改改,反正只要相合了就行。 这么想着,天佑一路与金锁有说有笑,天没擦黑就到了凤龙庄。到了门前的家道,天佑心里有事,没有进门,直接就去了存德家。 存德和往常一样,依然坐在北面窑洞的土炕上,摆弄他那六个光溜溜的乾隆通宝麻钱。见天佑进了门,存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着他说:“天佑来了,来来来,上炕坐。”天佑说:“伯伯,不上炕了,有个东西求你看着斟酌一下。”说完就把那红纸包包掏出来递给了存德。 存德展开了看着红纸上写的八个字,边看边问:“哪个女娃的庚帖?要伯给你盘算盘算?”天佑说:“是呢是呢,求伯给我好好盘算下。”存德伯说:“好,你把地上的炕桌搬上来,把面缸盖子上方的毛笔和麻纸递一下。”天佑把炕桌搬到炕上,又给存德接了毛笔和几张麻纸。 存德把笔尖在嘴里吮.了吮,道:“我记得你是光绪六年庚辰二月初九丑时生人吧?”天佑点点头,说:“伯伯记得对着呢。” 存德捏起右手指掐了掐,就用毛笔“刷刷刷”地在麻纸上写了八个字。写完,不再看天佑,将莲花的庚帖和写了天佑八字的麻纸并排放到炕桌上,仔细端详着,自言自语地说:“甲己合化土,乙庚合化金;子丑合土,辰酉合金;申宫戊庚壬,庚辛申酉西方金;土生金,金生水;水土生在申,金生在巳。辰戌丑未四库土,巳酉丑会合成金局。啧啧啧,天佑,你与这女子的八字天干合化,地支六合又三合,总体论俩人相生相合,女子的八字非常利男子,完全是婚事的绝配呐。我盘八字以来,还没有见过如此绝配的八字啊!” 天佑听了,心里悬着的石头完全落地了。既然存德伯这样说,那再就没必要麻烦他改莲花的八字了。他于是笑道:“伯伯,我俩的八字真的这么般配吗?”存德“啪”地一声,用右手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说:“伯走四处这么多年,难道要哄我侄子吗!绝配,简直是绝配!这是那达的女子?” 天佑开心地说:“好好好,伯说好就好,这是五台山的女子。那伯,你能不能把我俩的八字斟酌情况,这会给我大和我娘说说去?” 存德显得意犹未尽,说:“走走走,紧着走,这事赶紧给我老哥哥老嫂子说知道,还不快请人让给你提亲去!”说着,存德溜下炕,鞋也没穿好,出门往天佑家里走。 ; 第三十六章 圆房之六礼行半 ?存德走进天佑家的客房,对正德和王商氏连声说:“哥哥嫂子,你们俩有眼光啊!你们给天佑攀的这个女子,与天佑的八字相生相合,好地简直是没法说,将来能大旺天佑呢。”说着,便把对天佑说的那番话,又有条有理地说了一遍。 正德听了,宽慰地笑了笑。王商氏虽然没笑,但是眉眼里也显出几分高兴的神色。天佑看了,知道存德伯的话起了大作用。听完存德的话,王商氏说:“他伯,你仔细把这女子的八字盘算了没?” 存德说:“看老嫂子说的哪里话!天佑的事情,我能不上心吗?说实在的,对这女子和天佑的八字,我可是尽我所学来盘算的,真是好地没说的。现在我想的是,哥哥你要抓紧找个媒人去替天佑提亲,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呐!“ 存德伯的话,句句都是天佑想听的,他坐在桌子边,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柳叶抱着儿子正魁坐在靠炕头栏边的椅子上,见天佑喜形于色,偷偷地向天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不要高兴地太早。天佑见三姐递眼色,给柳叶回递了个眼色,显地信心满满。 王商氏仍显得有几分不放心,问存德:“他伯,有个事情你不太清楚,这女子长着一双天足,你说这该怎么办呢?我们老王家,能娶这么一个长天足的女子吗?“ 存德听了,仔细想了想,说:“我的老嫂子,阴阳五行周易八卦里可没提过天足。长不长天足,缠没缠裹脚,这主要是看男人看上看不上。不知道天佑他把这女子看没看上呢?不过这么好的婚配,的确是我盘算过的最好的八字。” 王商氏说:“在这事上,天佑都不听我的话了,他自然是看得上的。可是这双天足,不知道旁人怎么说呢!”存德看着王商氏,说:“只要天佑看得上,俩人八字又这么般配,管他旁人说啥呢!老嫂子,我给你说,这事你一点都不能耽搁,让别人占了先,耽搁的是咱天佑一段美满的姻缘呐!” 见存德说地如此郑重,正德发话道:“他娘,我看这事儿呢,你心里不要太计较这女子天足的事情。依娃着,依存德着,免得今后落了天佑的抱怨。为啥呢?我们现今老了,日子要依托天佑和这女子过呢!他俩过得好,这不是我们当长辈的心愿嘛!” 王商氏听见正德发了话,说:“你是掌柜的,你说啥就啥,我就担心旁人说啥呢。”正德说:“刚存德不是说了嘛,旁人说不说啥的,都闲着呢!日子是天佑和这女子过的,与旁人也没啥相干,你说呢?”王商氏说:“行呢,我其实也没啥,你看着定吧。” 天佑一听娘终于松口了,心里也送了一口气。虽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是婚姻的事情,自古都是要服从父母之言的,只要父母同意了,他和莲花的事情有了马维奇的暗中帮助,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正德又说:“既然天佑和这女子的事情大家都同意了,这红事那就听存德的。五台山那边远,天佑和这女子的大媒就请维奇来做,柳叶你回去就把我的话带给维奇,请他尽心着办。这事必须按规矩办,不能让旁人说闲话。换红帖、栓锁儿、行礼、商量、提话、引新媳妇这‘六礼’方面的事情,我们也要仔细着商量。” 柳叶听了正德的话,说:“大,这事我回去给维奇说,他应该愿意做这媒。”正德说:“我知道维奇不会推辞,但是还要来回跑路,要辛苦他,让他礼数一定考虑周全。”柳叶说:“行呢,大,我就按你说的让他去做。” 正德对存德说:“他伯,你把天佑的八字用红纸写好,让柳叶带给维奇,给他堂伯带去。如果他堂伯愿意,咱就算是换了红帖。”存德说:“这都是小事,回家我就写好,明儿天佑来取。” 正德又对王商氏说:“他娘,这女子的红帖已经拿来了。按照老风俗,今晚你就挂到咱家的灶龛前。倘若百天之内没有碎碗破碟之类不顺心的事情发生,说明这女子就是咱老王家的儿媳妇。”王商氏说:“这事还用你说嘛!”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柳叶在天佑家又呆了几天,心里惦记着天佑的亲事,急着要回五台山去。天佑和金锁牵出那批灰白骡子,给柳叶套了板车,送柳叶回了五台山,让她与马维奇商量着操办换红帖的事了。 此后的三个多月时间里,王商氏在灶台边做饭洗碗,都是蹑手蹑脚,显得小心谨慎。也许灶王爷有意要撮合天佑的亲事,百天之内灶台上竟没有发生过一件碎碗破碟的事情,这让王商氏也松了一口气,开始和正德商量,积极筹备天佑亲事。 按照平襄的风俗,媒人马维奇在五台山到凤龙庄的路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替天佑尽心尽力地撮合这门亲事。换红帖之后,就是“栓锁儿”。平襄人管“栓锁儿”又叫“挂锁儿”,也叫“喝酒”或者“下聘”,因地方乡俗的不同而叫法不同,实质就是定婚。 定婚的风俗是,男方要持酒双樽及少许彩礼,与媒人同往女方家述婚。启樽而饮,算是婚事已定。媒人马维奇先后与堂伯和丈人正德商酌莲花的彩礼。 那结巴汉子竟然说:“王老先生的孙子能看上自己的女子,这是自家女子的福分,我一分钱的彩礼也不想要。可是为了防止旁人说闲话,亲家看着多少拿上一些,拿来多少到时我原封不动地陪送多少!” 正德听了马维奇的回话,感动地说:“我们又结了一个好亲家呐!” 定婚那天,正德让王商氏准备了两个银元装到一个丝线荷包里,双方喝了带去的双樽酒,安排天佑和马莲花当着双方家长、媒人马维奇的面正式见了面。天佑当场把那装着银元的丝线荷包栓到马莲花的脖颈上,大家都羡慕地看着他俩。 这门亲就算是定下了。 接下来就是“行礼”。“行礼”就是正式送彩礼。对这些礼节之事,正德是懂的。但按老风俗,正德还是请了识礼节的存德,让天佑牵了灰毛骡子,驮着王商氏做的六个白面红点大馒头,几天前天佑专门去平襄镇集市上买来的几匹布料、女子的一些衣物和一对银耳环,又让王商氏准备了八个银元一并带在身上,约上马维奇一起到马莲花家去送礼。 那天,天佑在莲花家客房的神主前焚香磕头,把带去的各色礼物全部摆到方桌上,举行了拜天祭祖的仪式,后又与莲花在神主前当着大家的面进行了互拜。此后,双方家长、媒人和说合人一齐上炕,一边举箸品尝莲花与娘嫂等一帮女人在厨房里做的饭肴,一边举杯同饮家长里短,显得其乐融融。 至此,天佑心里彻底放松了。六礼已进行了一半,意味着这门亲事成功了一半。 ; 第三十七章 圆房之老道忙乎 ?秋田也获得大丰收。秋收之后,董耀祖让汤大山带着汤三娃,挨家挨户到凤龙庄汤、王两姓的佃户家里去收当年和往年欠缴的租子。 上次董耀祖在凤龙河里遭劫,是汤三娃招呼着巡庄队的人,把董耀祖一路背到家里。伤好之后,有次董耀祖问汤三娃:“那晚你是如何逃脱贼人追击的?” 汤三娃回答说:“我防身的马刀摔在冰面上来不及捡,眼见贼人提着家伙追来,自己没办法救东家,只有一个人跑了。但四五个人紧追不放,我看实在跑不脱了,就丢掉身上的银钱。那些贼人捡了银钱,就没再追我。我返身叫来巡庄队的人一起去救东家。” 董耀祖听了,仔细想了想,觉的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对汤三娃没有丝毫怀疑。还安慰汤三娃说:“事出突然,你一个人跑掉是对的,才能安顿人来救我,要不然那晚我肯定被冻死在凤龙河里。”董耀祖的一番话,让汤三娃对董耀祖很是感激。 倒是董耀祖的大房老婆董白氏,站在董耀祖身边,听完他俩的谈话,说道:“亏得三娃你还是巡庄队的管领!你在我家里吃好喝好睡好又不做活计,光领着一帮小伙转蛋蛋,危急时刻尽想着自己逃跑,你把东家放到哪儿了?” 汤三娃自知理亏,一时嗫嚅无语,心想你个光吃食不下蛋的老母鸡,在董耀祖眼前低眉顺眼,现在对我这种言语羞辱。哼哼,老子把你家那些银钱藏到上川里的窟圈里,是老子这辈子做过的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 董耀祖见汤三娃难堪,白了董白氏一眼,说:“女人家的,你把嘴闭上,少说两句。要不是三娃,哪还有我这条老命!” 因为救了董耀祖的命,这个后半年董耀祖一直看重汤三娃。有什么出工出力的事情,也愿意和汤三娃商量。汤三娃对董耀祖安顿的事情,能够尽心尽力去做好。他觉得只有这样心里稍安一些,也就渐渐淡忘了私藏董耀祖银钱的那份愧疚。 当然,那些银钱对汤三娃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诱惑,让他时不时惦念一下,担心让别人发现偷走了。在夏秋季节,乘着在董耀祖上川里那块地里做活的机会,汤三娃曾避开众人的视线,几次悄悄独自下到那窟圈里。他挖了好几次窝,把那些银钱仔细地藏了几遍,最终挖了一个他认为满意的窝藏了银钱。他觉得万无一失后,才安心地睡了几个月觉。 当董耀祖安顿他与汤大山催收佃户的租子后,他自然是一马当头,没用多少天时间,董耀祖家那空着的九个粮仓,有三个又被当年的新粮食装地满满的。 看着黄灿灿的新粮食入仓,那散发出的阵阵清香,闻着都让人兴奋和着迷!董耀祖内心那个潜藏已久的筑堡计划,又在头脑里盘旋起来。他仔细盘算了一番筑堡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觉得上半年他乘着乡民们青黄不接、粮价高昂的机会,粜掉家里那九仓陈粮,实在是个绝妙的行动。 瞧瞧,今年夏秋大丰收,现在家里的一半粮仓又不是满了么!再连续丰收一两年,粮仓不是又全满上去了么!幸亏没有听从大的主意啊!人老了,脑子毕竟是不够用了。今后家里的大事,就不必要请示他老人家了吧?省地老人家阻挠这、阻挠那的,让人心烦。 想好之后,董耀祖骑上他那匹枣红骡子,又去了一趟义岗川的董家源。回来的时候,乡民们看见他带来了一位骑着黑毛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道人。董耀祖把这位老道人请到家中,好吃好喝好烟好酒地供着养着,比对他大显得还要亲热。 老道人窝在董耀祖家里吃好喝好了,过了几天,在凤龙庄各处路上和各户的打麦院场里闲逛起来,但是他并不进各家的院门。碰到凤龙庄的王、汤两姓的乡民们,他也能够停下脚步闲谝几句话。这时候,大家才知道老道人姓陈。见他神清气爽,谈吐不俗,不像务劳田土的人,大家就恭敬地称呼他为“陈老道人”。 过了一段时间,陈老道人逛完凤龙庄各户的打麦院场后,开始在帽顶梁、董家湾、大湾梁等山间地头闲逛。有乡民看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罗盘。有时候,陈老道人在梁上,或者湾里的某一个地方来来回回地走几遍,然后取出手里的罗盘忙乎一番。 有人猜测,陈老道人这番忙活,应该是在给董耀祖大看老百年以后的****也有人猜测,董耀祖可能要搬庄廓。看亡人***应该在山上,陈老道人在各户打麦场院里转悠,难道他董耀祖将来要把他大埋到凤龙庄里不成?把死人埋到活人的居住处,这不是欺负人嘛! 有几个好奇的人,曾当面问过陈老道人在做什么活计。反正这老道人只是微微一笑,从来没有回答过乡民们的这个问话。这事倒让凤龙庄的大多数乡民们,对陈老道人的行动暗暗好奇起来。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有一天傍晚,吃过晚饭后,陈老道人在董耀祖家的客房里,一边抽着水烟,一边和苍老地有些神志不清的董耀祖大说了一会话。 看着董耀祖大昏昏欲睡的样子,最后实在没话可说了,陈老道人对坐在八仙桌另一侧的董耀祖说:“少东家,我来家里也有些日子了,感谢你的盛情款待呐!”董耀祖坐直了身子,恭敬地说:“陈老神仙,你这不是说我待客不周嘛!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你给我说说,我让那厨房的婆娘改正就是了。” 陈老道人拱拱手说:“这倒不必。我本是山野之人,承蒙少东家抬举。今晚我把实情道于少东家,明天我该回归道观清修了。最近经我仔细堪舆测算,若在本庄廓基础上筑堡,须先向东扩展十五步方为正位,才能确保少东家风生水起,财源广进,子孙万福呐!” 董耀祖听了,心里仔细盘算了会,向东扩展十五步,那正是正德家的西园啊,紧挨着正德的庄廓西房的后檐墙呀!这事显然有些难办,便谦恭地问:“陈老神仙,能不能少扩几步?” 陈老道人说:“堡子修筑时堡墙至少五十步,不比现在的庄廓。若不扩展,堡子显得轮廓小气不说,也难保少东家风水凝结呐!这是我的建议,如何决定,还请少东家斟酌。” 董耀祖明白了陈老道人的意思,侧身伸手从八仙桌下拧出一个褡裢,说:“这是我家里的一点心意,望陈老神仙不要见外。” 陈老道人接过褡裢,试着用手偷偷地掂量了下,感觉沉甸甸的,应该是银元无疑,便说:“少东家如此抬举本道,我替道观的诸神感谢少东家。回去之后,我一定日夜诵经,替少东家全家诵经祈福。” ; 第三十八章 圆房之筹备喜事 ?冬至前后,凤龙庄连续下了三场大雪,把村庄的道路、山间的田土和沟沟壑壑封了个严严实实,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天佑和金锁试种的党参和当归,都是一年以上生长作物,当年不能开挖收割,如今被大雪盖在地里。种在下川里的生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部分烂在地里,只是收了个春播的籽种。但是花椒苗子大部分长势良好,烂根枯枝的很少。 俗话说:“冬来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看着风光无限的雪景,人们知道来年又是一个好年辰。所有田土早被勤劳的乡民们耕耘翻磨了好几遍,冬小麦已经播到了地里,没播的地都显得疏疏松松,就等着翻年开春之后播种春季作物。 这时节,正是农人们最为悠闲自在的一段时光。因为夏秋作物都获得了大丰收,人人能够填饱肚子,个个脸色恢复了人的本来模样。清扫了积雪,吃过早晚两顿饭,女人们在庄里走家串户闲话家长里短,男人们则聚在洒满阳光的场院南墙根的石碾子上,掀牛九玩骰子;或者请了媒妁提着礼当,去这庄或那庄为男子说女子,或为女子找婆家;或者到有驴崽子骡崽子马崽子牛崽子的家里,商量牲口买卖以及公马母驴牛牛们交.配的事情。 小孩子们看见大人悠闲,也这一群那一伙地聚在一起,拱石头踢毽子,或者用竹棍在路上画几个土格子下石子棋,玩得不亦乐乎。 天佑与马莲花的亲事定了以后,因忙于秋收,天佑再没到五台山去过,但他无时不刻思念着马莲花。正德按照惯例,在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曾带着礼物到莲花家“追节”。“追节”是亲家之间的礼节,但当时正德与莲花大没有商量婚事的具体日子。 现在正值农闲,是乡民们商量儿女婚事的最佳时间。有天晚上,正德和王商氏睡在炕上拉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天佑的婚事上。俩人商量了半晚上,最后正德拍板,天佑的婚事定在来年春节之后,具体的吉日吉时要等存德掐算之后定夺。俩人扳着指头算了算,距过年就剩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事是老王家二十多年来第一桩喜事,况且今年夏秋大丰收,粮食也充裕,必须要及早细致筹划着办。 翌日清早,正德让天佑请来了存德,一起喝了罐罐茶,吃了王商氏专门炸的油饼子,说了婚事的大概。存德翻开老黄历看了看,对正德说:“哥哥,正月初十是个黄道吉日,按照天佑和那女子的属相,正月里这是个最好的日子。”正德说:“那就在正月初十给天佑引新媳妇。我明天就去五台山,与我亲家商量吉日的事情。” 正德去五台山商量好结婚时间回来之后,天佑一家人就开始着手准备“引新媳妇子”的一应事宜。 “引新媳妇子”前还有一道礼节叫做“提话”。“提话”就是男方的家长,于婚前十日内带两匹插袋布、首饰等,告知女方家吉日当天具体的迎聘时间、商定迎送人数、给背箱子的娃多少开箱钱等等一应琐碎事务。虽说这些事务时间还早,但都是婚前必须考虑的。若因男方家考虑不周,闹得双方心里不愉快,就会给男女亲事增添一丝隐忧。 为此,正德就逐项事务进行了仔细地盘算。对一些细节问题,让天佑用毛笔记写在麻纸上。尤其对吉日前后接亲眷、请总理、聘厨师、邀陪客、找乐工、备骑马、剪窗花、贴喜联、请先人、迎亲人、喜相人、路贴等等等等进行了逐一的计划和打算,以便到时各项程序处理地井井有条,无一遗漏。 大年之前,天佑、金锁、汤没话按照老传统整理院落、洗刷门窗、求字裱画、通知亲友、采购迎亲、筵席等各项用物。三天大年之后,过年的气氛仍然笼罩在凤龙庄上空,家家户户还沉浸在节日之中。天佑家则紧锣密鼓地准备引新媳妇子的所有事宜,金锁陪着正德在正月初四日去五台山按礼节提了话。 这几天,王姓远路上的亲眷及各路帮忙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来到天佑家。白天,人们劈柴的劈柴,架火的架火,蒸馍的蒸馍,擀面的擀面,切菜的切菜,煮肉的煮肉,煎炸的煎炸,忙地不亦乐乎。亲眷们边干活边拉家常,家里顿时热闹非凡。到了晚上,天佑家的土炕因人多一时住不下,就分别被安顿到其他王姓宗族各家各户睡觉,第二天则继续为亲事各忙各的活计。 按照平襄人的风俗,迎亲去的人是单数,引上新媳妇,回来时就是双数。女方家送亲来的人则是双数。男女双方讲究的是成双成对,和和美美。 因凤龙庄去五台山来回一趟需要一天多的时间,为了让一对新人赶上吉日吉时,正德与凤龙庄红事总理董耀祖进行了一番商量。他俩计划正月初九清早,引亲人姜瀚章荞叶夫妇、媒人马维奇、喜相人存德婆娘王李氏、背箱人金锁等五人,与两名吹唢呐的乐工、一名牵着驮新媳妇叫驴的脚夫和一名赶车的乡民,同乘一辆驴套大板车,沿凤龙河先去五台山马维奇家里歇上一晚上。初十日清早从五台山动身,新媳妇到凤龙庄时刚好赶上吉时。 俩人在客房里反复地核对了众人行走的路程、在女方家举行礼仪占用的时间、新娘从娘家出发以及进婆家院门的时辰等等,直到感觉万无一失才觉满意。对引亲去时带的两瓶喜酒、两只喜鸡、十二个大馍、一对封子、一顶盖头、一件束衣和开箱钱、伴女钱、喜帖等物,由谁拿由谁带着,也做了仔细地分配和安顿。对迎亲人沿途经过蒲家沟、白家庄等村庄路上可能遇见的窖井崖头、碾台、碌辘、大树、十字路口等处,来去时由金锁用浆糊贴上写有花红盖之的路贴,以遮白虎。 平襄风俗,厚待尊客。红事筵席,历来丰盛,名目有“十七件子”、“十三花”、“十二起”、“十全”、“九魁”、“五花饭”等。“十七件子”由九个水菜碟、八盘八碗一火锅子组成。“十三花”由八个水菜碟、八盘四碗一火锅子组成。“九魁”由八个水菜碟、五盘四碗或四碗一火锅子组成。比九魁多一菜为“十全”。比“十三花”少一盘为“十二起”。“五花饭”即大烩菜,碗面上放有丸子、排骨、炖肉块、煎豆腐、虎皮肉等五味,故称“五花饭”。平襄人称盘为坐菜或喝酒菜,火锅子或碗称为饭,盘碗并重以寓酒足饭饱之意,以清蒸鸡(吉意)为首盘。 在筵席的饭菜安排上,正德仔细斟酌了一番。对女方家送亲到来的尊客和本庄的乡邻,在红事酒席饭菜上自然是要厚待的。考虑到刚刚经历年辰不比往年,再加自家底子不厚,最后他确定筵席为“十全”,即在席面上八个水菜碟和六盘四碗。这样做既不显得饭菜单薄,也尽了东家的心意。红事总理董耀祖听了,认为这样安排席面没有什么不妥当。从白家庄请来的大厨听了董耀祖的安排,紧忙着切菜剁肉油渣煎煮去了。 天佑的心,自然比任何人显得更加渴盼。他这几天忙着收拾布置他和莲花的洞房。洞房设在他和金锁平时睡觉的西房。 房屋各处在年前就进行了清扫,天佑、金锁以及他几个童年的玩伴天成、天东、天牧等人,在屋里墙上用浆糊仔细地贴了白纸,还用红纸勾勒出几个喜庆好看的图形。门里正墙下摆了一张长条桌,桌上放着洞房花烛夜用的两盏长明灯,桌边放着两张木椅子。墙上挂了一幅新裱的字画,字是大姐夫姜瀚章写了送来给他贺喜的。 炕侧墙上贴着一副三姐柳叶手工剪出的大大红红的窗花,图案是张嘴笑着的两个胖娃娃抱着几颗石榴,象征着多子多福。炕边装衣服的一双木板箱被一床红色的床单罩了,炕面竹席上新铺了一副纯羊毛弹出的白色棉毡,炕后放着两床叠地整整齐齐的棉被,被子上有两个红布装裹的枕头。 这样一布置,房里顿时显得喜庆不凡。金锁一看,夜里就不与天佑睡觉了,搬到厨房窑洞炕上去了。 ; 第三十九章 圆房之引新媳妇 ?正月初九日傍晚,天佑在家里摆好香案,献上祭品,放了串鞭炮,再到村头东边王姓宗族的祠堂里,恭恭敬敬地烧香焚表,请祖出龛,请各位老先人到家里共同见证他的婚姻大事。 正月初十日清早,家中众人早早起来,给老先人摆放供品,烧香纳拜,打扫庭院,摆放桌椅,收拾碟碗,烧火做饭。同时抽隙喝罐罐茶,吃油饼子,乘着迎亲人未到之前打点肚子。 正德和王商氏也穿起平时舍不得穿的那些衣服,三个贴心小棉袄荞叶、麦叶、柳叶轮流着替老俩口精心收拾打扮了一番。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番打扮下来,老俩人看起来精神饱满。 天佑则穿着一身新做的青色长袍短褂,头戴一顶褐色礼帽,胸佩一幅大红棉布扎成的花朵,脚蹬一双青色毡窝窝,往人群中一站,显得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一般,引地庄里那帮年轻媳妇、未嫁女子个个啧啧称赞。男人们看了,忍不住也要称赞几句。一切准备妥当,众人饱含期望,就等着新媳妇子进门的时刻了。 按照老传统,最先到家的应是背箱人金锁。因为路远,在五台山出发时,新媳妇马莲花罩了红盖头骑在驴背上,由拉驴的脚夫牵着。莲花最小的弟弟马维堂是给莲花搂马头的,与金锁等迎亲人一齐动身。莲花家送亲的尊客等人则乘着另一辆驴套板车在后随着。 到白家庄时,金锁先下了乘着的驴套板车,背起装满莲花嫁妆的木箱子提前往凤龙庄走。俩乐工也下了车,用唢呐吹奏起红事专用的欢快悠扬的《福禄寿》曲子,提前告知庄里人户和新郎,新媳妇子就要进门了。两辆驴套板车这时候就慢悠悠地拉着迎亲人、送亲人往回走,以便给天佑留出一些接亲的准备时间。 见金锁背着箱子进了门,正德乐呵呵地将提前预备的赏钱递到金锁手里。金锁有些难为情,说:“大大,金锁不要大大的赏钱,我愿意呢。”正德笑着说:“这是老风俗呢,娃你不拿,意思是不让你哥打开锁子亮嫁妆呢!”说地院里的众人都笑了。 金锁羞涩地接了赏钱,把锁着箱子的钥匙交给了天佑。天佑插进钥匙,解开锁子,打开木箱,只见里面装满各色缎匹和衣物,就让院中前来恭贺的人们观赏。 不一会儿,欢快的唢呐声在庄间路上响起。院里众人知道新媳妇子进庄了,便一齐涌到天佑家的家道里,此时路两边已站满了看新媳妇子的庄里人。 天空蔚蓝,和风习习。只见一顶红盖头下,一个身着红色小襟上衣、红色缀花裤子、红色绣花小鞋的俊俏身子,端端正正地骑在一匹黑色的毛驴身上。虽然只看见新媳妇子身后垂下的黑色粗冒辫子,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她紧紧抓住驴鞍子露出的双手,庄里的女人们便猜测这是一个灵秀勤劳的女子。男人们则怀着各自的心事,笑逐颜开地起着哄,闹着天佑赶快去抱新媳妇子下马。 家道里霎时鞭炮齐响,锣鼓齐鸣。众人围着新媳妇子一起到了天佑家的院门前,团团将莲花骑的毛驴围了起来,静等着天佑将新媳妇子从驴身上抱下来。 这是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众人一齐将眼光投向了天佑,看他如何将新媳妇从驴身上抱下来而双脚却不落地。那牵驴的脚夫却双手将天佑拦住,故意不让天佑靠近驮新媳妇子的毛驴。 这是一个老风俗,是为了制造热闹喜庆的气氛。天佑从驴前跑近新媳妇,脚夫也跑到驴前拦着他。天佑从驴后跑近新媳妇,脚夫亦跑到驴后拦着他,惹得众人捧腹大笑。闹了一会,总理董耀祖捏着一把铜钱给了脚夫,脚夫连连作揖,饶过天佑。 天佑上前,双手用力拢了新媳妇子的腰,只觉得莲花身子颤抖,一丝女子的幽香传到了他鼻子里,让他恍惚间想起了那个曾经做过的春梦,他的身子也禁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正要抱莲花下马,衣襟却被“搂马头”的莲花弟弟马维堂拉住了。天佑知道,这也是一个老风俗。天佑故意抱着莲花不放,感觉马维堂的手紧紧地捏着他的衣襟,便低头逗笑说:“弟弟,饶过哥不?”不足十岁的马维堂声色铿锵地说:“不行哥哥,我娘说我是专门来搂马头的。哥哥不给钱,不让抱我姐姐。”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耍笑了一会,总理董耀祖捏着几吊铜钱走了过来递给维堂,维堂接手后就放开了拉着天佑的衣襟。天佑感觉驴身上的莲花也暗暗地笑了一声,腰身忍不住又颤抖了一下。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莲花从驴身上揣下来抱在怀里。喜相人存德婆娘王李氏和庄里另一女子,赶快将预先准备的红毡放到新媳妇脚下。 天佑将莲花放到红毡上站稳,接过总理董耀祖递来的面斗,只见斗口用红纸糊严,正中插一根擀杖,一杆秤,一把剪刀,一面圆镜,放着一双绣花鞋。俩喜相人轮番移动着红毡,天佑小心翼翼地抱着面斗,与顶着盖头的莲花并肩而行,缓缓到了客房檐下。 红事司仪高喊一声道:“一拜天地。” 天佑和莲花同时弯腰弓身,向着客房香案的方位叩了头。 司仪又喊:“二拜高堂。” 此时正德和王商氏正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天佑和莲花又弯腰叩了头。王商氏坐在木椅上偷偷地瞅了一眼儿媳妇的脚,见那穿着红色绣花小鞋的双脚并不显大,暗暗松了一口气。 司仪再喊:“夫妻对拜。” 俩喜相人一人扶着天佑,一人扶着莲花,让天佑和莲花迎面而立,双双互拜。 礼毕,司仪拖着长音高喊:“礼毕——送入洞房!” 俩喜相人一左一右,扶着天佑和马莲花向西房走去。 存德婆娘王李氏将天佑扶到西房窗户前,捏着天佑的手指点破了窗户的一格窗纸,又让天佑捅破了窗下糊着的炕眼纸,象征着处女已婚。另一喜相人则扶着莲花站在西房檐下等待天佑。有人将一些谷子和草秸秆抛入西房,意思是“驱白虎”。 此时唢呐吹奏,锣鼓齐鸣,众人簇拥着天佑和新媳妇子一前一后进入洞房。只见洞房桌子上红烛高照,红光漫房,一派喜庆!存德婆娘王李氏扶着新媳妇子上了炕,让莲花面对墙壁坐下。又用那根擀面杖轻轻挑去莲花头上的红盖头立到炕角,然后拦退众人,款款地退出了洞房,双手闭了房门。 此时洞房里只有天佑和莲花。天佑站在地上看着莲花的后背,只见她身子簌簌发抖。他心里既激动又忐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正要问话,只听莲花背对他轻声说:“天佑哥哥,天佑哥哥,我想撒尿。妹妹没吃没喝憋了一夜一早上,这会快憋不住了。” ; 第四十章 圆房之春宵说梦 ?此时,唢呐声正在院里欢快地吹着,总理董耀祖刚吆喝着凤龙庄的众人,在院门前招呼送亲来的各位尊客喝完三盅迎风酒,正在客房里上香举礼,鞠躬叩头。这时出屋取尿盆,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天佑一时急的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他突然记的清早娘曾进屋给长条桌下塞进个什么东西,当时他没细看,这时他顾不了别的,疾步走到桌前撩开桌下的布帘子。哎哟,果真有个崭新的黑瓦尿盆,还是娘考虑的仔细呐! 天佑伸手便将它提了出来,放在炕下,悄悄说:“莲花妹妹,快下炕来,这里有尿盆。”莲花显然已经被尿憋急了,转过身“蹭”地一声刚要下炕,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又将双腿缩了回去,说:“天佑哥哥,我娘说新媳妇子刚进门不能下炕呢。” 天佑看她的样子,心里陡然笑了一声,莲花真是个传统的女子啊!他硬憋住笑,把那尿盆放到炕上。长这么大,他一次还没有见过女子撒尿呢,心里早已潮然一片。莲花看着他的脸,脸色羞得红彤彤的,显得欲言又止的样子。 天佑明白了,转过身子,双手用劲顶住西房的门扇,防止不速之客突然闯入。他把头低下头来看着门下的屋地,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听着莲花的动静。只听莲花“窸窸窣窣”地解开裤带,“刷刷刷”地将一泡尿冲到炕上的黑瓦尿盆里,打地瓦盆周边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初时莲花憋着慢尿,中间控制不住地急尿,最后尿声渐细,终于听不到尿尿的响声。尿完,莲花站在炕上快速地系好裤带,轻声说:“天佑哥哥,妹妹尿完了。” 此时天佑的心里,不再是潮然,倒为莲花的坚韧和细致感动不已,心说:“莲花妹妹,难为你了。”他默默地转过身,把温热的尿盆轻轻地端起来,揭开桌帘子放到长条桌下。俩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天佑觉得莲花对他的笑,那么的好看,那么的动人心扉!诗里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大抵不过如此吧! 不多时,喜相人存德婆娘王李氏端着一碗清汤臊子面进来,劝莲花吃上几口。莲花只是捞了几筷子便不吃了。存德婆娘王李氏看了,说:“新媳妇子,咱们做女人的,要守的规矩太多。圆房之日,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难呐!天佑侄儿,今后你可对新媳妇子好好儿待啊。”说完收拾了碗筷出屋了。天佑站在地上,心里不由地对男女之事产生了另一种感受和滋味。 红事筵席自然免不了猜拳喝酒。执席者根据总理安顿,轮番给尊客们上茶散烟布菜敬酒,让尊客们喝好吃好最好喝高说胡话。尊客席散,安顿到各户歇息,接下来是庄客们坐席。庄客们彼此熟悉,碰上红事,自然人人高兴,个个思谋着将旁人灌醉喝晕,所以吃菜喝酒那真是个热闹非凡。到一对新人安房时间,庄客们仍然在客房里和院子中高声划拳喝酒。 尊客出院后,庄里天佑的一帮同年好友就开始闹洞房了。耍到半夜,安房人存德走进来。他端着一个红木盘,盘中放着一尺多的红线,红线两端栓着两个铜钱,放在盛满酒的两个白色酒盅里。 存德把那些耍着的小伙一一赶下炕,让天佑和莲花在炕上各端了一盅酒,各喝了半杯,又让交换着酒盅喝了另半杯。这风俗代表着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意思。 接下来是破面梳头的仪式,据说此仪式代表着新媳妇子自此开始正式成为一个女人。存德婆娘王李氏用红木盘端着两个白面大馒头,摆到天佑和莲花面前让俩人随便挑选。天佑和莲花各挑了一个递给存德,存德掰开馒头一一看了,高声说:“新郎馒头含铜钱——兆吉!新媳妇馒头含草秸——处女难再!” 礼毕,存德婆娘王李氏从怀里掏出一把木梳子,跪在炕前,替莲花把那黑冒辫子梳了梳,在脑后盘成一个发纂。 待发纂盘好后,存德抓起另一个红木盘里的核桃枣儿和面棋向炕上一边抛撒,一边高唱道:“一把核桃一把枣儿,养下娃娃满炕跑;满炕跑着带把儿的,老王家的后人多。” 此时地上站着的小伙们一哄而上,在炕上疯抢刚刚撒下的核桃和枣儿。据说,谁抢到新人安房时的核桃或枣儿,谁就一定能早早地生下儿子。当然天佑和莲花也不例外,俩人爬在炕上和大家一齐抢核桃抢枣儿。 又闹了一会,存德把小伙们全部赶出了屋。存德婆娘王李氏拿着一把糜子笤帚扫了炕,替俩人拉开两床新被子,让他俩和衣躺进被窝里,又把桌上的两根红烛捻子拨了拨,退出屋,闭了门。 屋里被红烛照得一片通红。天佑大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心想不知道莲花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他用耳朵仔细听了听窗外的动静,虽然没有一丝声音,但他也不确定是不是有听房的人。 按风俗,圆房之夜男方家是不闭院门的,以便同伴们自由出入窃听小俩口私语,改日耍笑男方。据说当夜若人不听则鬼听,故若无人听时,婆婆就立一扫帚吓鬼。 天佑侧耳又听了一会,见窗外确实没有一丝动静,便大着胆子爬出被窝,揭开莲花的被子钻了进去,一把把莲花搂在怀里。 这是天佑成人以来,第一次搂住一个陌生女子的身子,竟一时不知所措,便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身体。他感觉怀里的身子柔柔的软软的也香香的,正浑身颤抖地迎接他的抚摸。天佑被这颤抖的身子吸引着诱惑着也感动着,他再一次大着胆子,双手在被窝里轻轻地去解莲花的腰带。 这时,只听莲花呢喃着说:“天佑哥哥,先听妹妹说句话行吗?”天佑停下了手,轻声问:“莲花妹妹,有啥话你说吧!”莲花也轻声说:“哥哥,我大让我娘把你送去的十个银元,装在我的裹肚里带了回来。”天佑正沉浸在温柔乡里,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说:“啥?做啥的银元?”莲花说:“就是你给我栓锁儿带去的两个银元和行礼时带去的八个银元,我大给我做了陪嫁,让我带了回来。” 天佑听了,默了片刻不语。老丈人一分钱没收,还给她白白送来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这事不只是感动的问题,今后怎能不好好待老丈人和莲花?便说:“妹妹,这银元你存着吧,你看着花。”莲花说:“那怎么行呢,你是掌柜的嘛,明天我取出来你存了。”天佑说:“好吧,我改天交给大保管着用。”莲花说:“那也行。还有个事,我想说说。”天佑说:“你说吧,反正这会也睡不着觉呢。” 莲花想了想,便说:“哥哥,你咋看上我的呢?” 天佑听了这话,差点“扑哧”一下笑出声,不过自己怎么看上莲花的呢?想了想,认真地说:“我在三姐家第一次见妹妹就看上了,觉得你就是我的女人,回家后还梦见过你好几回呢。”说完,天佑想起了那个春梦,身子下那东西禁不住突地挺了起来,触到了莲花的身子。 莲花的身子如触电般地抖了一下,颤声说:“哥哥,见哥哥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做了一个梦,过了一个多月又做了一个梦,你相信吗?” 天佑好奇起来,问:“我相信妹妹,你做了啥梦呀?” 莲花轻声说:“第一个梦,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大鸟,看见你被三个人在黑夜里追赶,我把你引到我住的窝里,他们没追上。” 莲花的话音一落,惊地天佑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坐在炕上。 莲花拉着天佑的手,问:“哥哥,你怎么了?你不相信妹妹的话吗?” 天佑楞在炕上,好半天才清醒过来,说:“妹妹,我信!那另一个梦呢?妹妹又梦见了啥啊?” 莲花见他好奇,说:“第二个梦,我梦见我还是一只鸟,被一群猎人追赶着,身上中了他们的箭。我跑啊跑,跑到一个院子里就晕倒了,醒来时看见你给我取药治伤,是你救了我的命!伤好之后,我就回家了。所以,我觉得你就是我命中的男人。” 莲花这番话说下来,把天佑彻底说惊奇了。那晚自己在牛马山上逃命,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如果是梦境,为什么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而且那头黑毛驴明明被人抢去宰了。如果是现实,为什么一切都是那么巧合,这巧合竟促成了他和莲花的结合? 难道说,上天真的在冥冥之中操纵着他与莲花的命运?还是正如存德说的那样,莲花本来就是那只旺夫的凤鸟?幸亏莲花长着一双天足,要不然不知早被哪个小伙娶回了门!自己真是三生有幸,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呐!不必想了,马莲花就是我王天佑今生的相依! 想到这里,天佑钻进莲花的被窝,轻轻搂住她,悄声说:“妹妹,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睡吧!” (第一卷完) ; 第四十一章 换地之煎熬不已 ?自从陈老道人回归道观之后,董耀祖一直琢磨着他的那个筑堡计划。在他家现有庄廓东墙边再向东扩展十五步,刚好占了天佑家的西园,距天佑西房的后檐墙就差三步了。三步之遥呐,三步之遥! 你想想,堡子一旦筑成,堡墙自然比现在的庄廓高两倍多,且堡墙距离正德庄廓就三步,不是把正德家彻底罩住了嘛!别说正德不会同意,就是董耀祖也觉得,这样做后让乡里各户评论,他董耀祖难免有点欺负人的味道。 这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何况他董耀祖在凤龙庄周边庄里,也算个有财有势的人物!让乡民们在他身子后面戳戳点点,他董耀祖的脸皮往哪里搁呢!再者,正德不仅是他董耀祖的童年同学和玩伴,而且是王姓宗族的族长!论私人关系,正德性格刚直,做事端正,深得他董耀祖的钦佩。论宗族事务,正德周济贫弱,呵护族户,也得到王姓族人的拥护。 他董耀祖若强行这样做的话,不但破坏了他和正德的关系,恐怕也会引起王姓族人的阻挠和争端。争端的过程和后果,不一定是他董耀祖能够控制和希望看到的。 这件事,让董耀祖煎熬不已。整个秋冬两季,他都被自己的心事压抑地神情不宁。 董耀祖自从迎娶董杨氏进门后,家里的规矩是,逢每月的二四六八十双日夜里在董白氏屋里睡觉,三五七九单日夜里在董杨氏屋里睡觉。每月的一日,到哪个房屋里睡觉,看董耀祖的心情而定。这样做,既照顾了大房董白氏的情绪和尊严,也考虑到了董杨氏的感受和心情,同时还兼顾了家里掌柜的地自由选择权。 大房就是大房,大房是原配是正宗,二房是侧室是小妾,别忘了屋里也有个长有次序之分。否则大房闹情绪,小妾闹别扭,家里还有没有安稳的地方?这就是古人的平衡之术! 不过董耀祖对女色这事,自年轻时就不是特别沉迷。董白氏陪他的时间久,他和董白氏说话多感情深。董杨氏进门的时间虽然短,但董杨氏人年轻身体好。相比较而言,他能够两厢取舍平均摊,按规矩做事,按规矩出牌,使两房夫人都能够和平相处精心伺候着他。 但是自从儿子董明珠进门后,由大房董白氏抚养,于理不合于情不忍。董白氏多年未有生育,这是凤龙庄众人皆知的事情。硬说董明珠是由董白氏生养的,显然瞒不过庄里人的眼睛。董杨氏人这么年轻,给他董耀祖生养个儿子,既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说明他董耀祖裆里的家当不是白长的,是可以射出有用的子弹的。董明珠只有让董杨氏抚养,才能瞒过众人的眼,也瞒过众人的心!至于董白氏和白家庄大户妻哥白孝钦怎么想,那由他们随便想去算毬了!反正他董耀祖在这世上已经有了后人。 这么些时日子来,董耀祖亲眼看见这董杨氏对董明珠,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却像是对待亲生的一样尽心尽力地抚养照顾,同时儿子董明珠也确实讨人欢心。他心里的天平自然就倾向了董杨氏,夜里在董杨氏屋里待的时间多了,老少夫妻的感情也就不比原先。有时候董杨氏在屋里炕上哄着儿子董明珠睡着了,尽力伺候着董耀祖抽烟喝茶脱衣上炕就寝,极尽人妻之礼。 可最近几个月里,每当董耀祖一想起筑堡要占据正德西园的事情,心里堵得慌,就对董杨氏恶声恶气地来发泄,当场弄得董杨氏哭哭啼啼。董耀祖这时只好又是哄劝,又是安抚。这情境假如让别人看见,老夫少妻俩简直就像两个少不更事过家家的孩童。平日威风凛凛财大气粗的董家少东家,竟然还有这么一出呐! 天佑圆房的那天,董耀祖本来想乘着自己替他家当红事总理的机会,也乘着正德老俩口高兴的时节,把这事给他们说一下。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张开口。 过了几个月,有天董耀祖和汤大山商量巡庄、租地以及租子的事情,无意间透露了他神情不宁的心思。汤大山一听,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略一沉思,问:“少东家,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肠事?” 董耀祖长叹一声,说:“姑家兄弟呐,你说人活着有啥意思呢?”汤大山听董耀祖说话云里雾里的,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便说:“少东家,人活着有啥意思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能够像我大姑父和你一样活着,这一辈子才叫滋润呢。” 董耀祖说:“谁都有个难处啊!你比如说我,田土百垧,吃喝不愁,可是这算啥呢。逢上不好的年辰,还不是贼偷贼抢的?要不然我为啥舍吃舍喝地叫人巡庄呢!”汤大山应承着说:“那是,少东家说的是。”董耀祖说:“我寻思着巡庄是个途径,但是筑堡更是个途径,所以寻了陈老道人让对庄里进行了堪舆,地方也基本选好了。可是这个事情难呐!” 汤大山似乎听明白了几分,说:“要说这筑堡,也是个大工程,不过少东家有啥难的呢,家里吃喝用度一样不缺,既然选好地方了,请来工匠就干嘛!难道还怕人手不够吗?这有啥难办的,庄里有的是人,不够了我到各庄再去叫来嘛。” 董耀祖又烦心地叹了一声,说:“我难肠的不是人不够的问题,而是堡子修的时候,要将院墙向东扩展十五步,要占正德的西园啊!” 汤大山一想,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事确实棘手呐! 汤大山低头闷了半垧,心想董耀祖给自己透露这个心思,莫不是让他出面向正德问个话,听听正德的心思?这事简单呢!不就问个话吗?他董耀祖难肠,可自己不难肠!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豁然开朗了,假如正德不同意,董耀祖可以出钱买嘛,还不是多出钱少出钱的问题?于是便试探着问董耀祖:“少东家,要不我去王家哥家里替你问个话?” 董耀祖说:“这个我也想过,你想想,堡墙紧挨着正德家的庄廓,他能同意吗?我是他,也不同意啊。”汤大山说:“那,那出钱买也不行吗?”董耀祖说:“出多少钱买呢?占他家西园,他的庄廓将来肯定要向东挪挪,房子要拆了重建,难道我要出重建庄廓和房子的那么多钱吗?” 汤大山一听也觉得是这么个事理,心里绞起来,不知道怎么说。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喜笑颜开地说:“少东家,我有一个好主意。” ; 第四十二章 换地之多姿多彩 ?一晃之间,莲花嫁到天佑家半年多了。这半年多来,莲花的勤劳和孝顺不仅得到了正德和王商氏的暗暗称赞,就连凤龙庄里的乡民,也啧啧羡慕正德娶回了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媳妇。 圆房第二天,天佑和莲花按风俗吃过王商氏端来的下炕饭后,双双给亲房户里各叔伯婶子和远路上未走的亲戚吃饭看酒。那天莲花显得落落大方,端庄得体,礼数十分周全,似乎早就是天佑家的人了。就连俩人看酒叩头后大家送给新人的叩头钱,莲花都想着法子返送给各人。怎么做的呢? 她先是大大方方地接了叩头钱,后头见有带着孩子的人,就说她与大家是第一次见面,送小孩子一点心意,把那叩头钱就给了小孩子。这样做,她一点都不显得小家子气,大人们又还不好推辞,引得各人心里重重地赞了这个女子。 第三天早上,按照平襄人的讲究,莲花到厨房锅台上擀面做饭,俗称“试手面”,招待未离开的天佑嫡亲和公婆,这风俗其意是为了考验新媳妇的茶饭手艺。那天莲花当着众位女客的面,熟练地在案板边和面揉面,不一会就擀了几张又大又圆又匀又薄的长寿面晾着,然后麻利地切菜烧火呛油炒菜熬汤。 一番忙碌下来,一顿香喷喷的臊子面就端到了各人手中碗里。大家尝了,这面劲道十足且绵软可口,吃起来简直妙不可言,不但女人们心悦诚服,男人们也都赞不绝口,听地王商氏心中一宽笑逐颜开。 本来下午是该由天佑送莲花回娘家去的,俗称“回门”。但是五台山离的远,莲花就给天佑说等圆房满月后去娘家转对月,这样来去时间比较宽裕,正德和王商氏也都同意了。满月后,天佑带着礼物陪莲花一起去了五台山,除了看丈人丈母,也去感谢他俩的媒人马维奇。 其时惊蛰刚过,冰雪消融,大地解冻,五台山的农人们开始往地里和粪施肥。莲花带着天佑在自家种党参当归的药材地头,这里转转那里看看,给他说了许多种药材的注意事项。新媳妇转对月一般提前两天回家,以示新媳妇娘家对婆家长辈的尊重。刚住了半个月,莲花就对她娘说婆家也要春播,住久了耽搁播种时节,就不必遵守住够一个月的风俗了。她大她娘也是明事理的人,就打发他俩回家了。 他俩这么早时间提前回家,把正德和王商氏都惊了一下,等天佑给他俩说了事情的原委,老俩口宽慰不已。那天正德正色对天佑说:“娃,是你选择了莲花女子,你俩婚事已经告成了,今后你可要真心待人家女子啊。”天佑倒有些难为情,嗫嚅着说:“大,娘,我会的。”莲花也在天佑身后轻声说:“大,娘,我也会对天佑好的。” 正德说:“你俩好,我们大人也看着高兴。老人们说:‘家和万事兴’。家里和顺了,即就是现今日子过的穷一些紧吧一些,也没有啥关系。只要大家同心同力,家业也就能够兴旺起来。” 季节不等人,人必须赶时节。回家后就是紧张忙碌而繁重的春播。去年春播秋收,天佑家有马维奇送来的那匹灰毛骡子当蓄力,省了他们几个许多的人力。但去年秋收后,天佑在给马维奇家还那年借来的粮食时,把那匹骡子按约定给牵了回去。今年春播蓄力又成了一个问题。 有天夜里,小俩口躺在被窝里说话。莲花把她家里陪嫁来的十个白花花的银元交到天佑手里,说:“天佑哥哥,这银元你交给大保管着。我看汤家伯也老了,毕竟力量不足了。金锁弟弟还小,也不能让他太挣着。这耕地的事你出力就多了。我想呢,家里没有耕地的牲口,还是要添置一头的,你看行不行。” 天佑听了,深感莲花对他的贴心,感动地说:“妹妹,你想的很对很仔细,我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娶来了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儿。我听你的,明天给大和娘说说买牲口的事情。”莲花羞涩地说:“哥哥是在羞我呢。你可不要说是我的主意,让大和娘误会呢。”天佑这次感受到莲花的细致,说:“妹妹有啥担心的呢,你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我们不是一家人嘛!”莲花娇嗔道:“你是我的掌柜的嘛,我是要听你的话呢。” 这话把天佑惹笑了,说:“掌柜的听老婆的话,也没错么。”莲花说:“大主意要掌柜的拿么,要不让外人听了,说闲话呢,会说你是个怕老婆。”天佑挠了挠莲花的胳膊窝,说:“我怕老婆就怕老婆,只要我愿意。” 莲花被天佑挠地忍俊不禁,抖着身子笑着说:“我可不愿意让旁人说,我的掌柜的是个怕老婆的人。这话要是传到我大我娘耳朵里,让我怎么活人呢。”天佑看她的摸样,一时心旌摇荡,说:“好好好,就按你说的,是我的主意,总行了吧?”是夜,小俩口都激情澎湃,把那夫妻之间的事情翻来覆去做了好几遍。 当天佑把十个银元悉数交给正德,又把买牲口的想法说了一番时,当场把正德给愣住了。良久,正德看着王商氏,说:“他娘,你看看,亏得我们听了存德的话呐!这么好的儿媳妇,我俩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想想莲花来家后的所作所为,王商氏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有些愧疚地说:“他大,莲花这女子,她不但是我的儿媳妇,也是我的闺女呢。” 见王商氏心里彻底接纳了莲花,正德说:“他娘,这么多银元,我觉得咱亲家陪嫁也太重了,我的意思还是让天佑保管着,那天给亲家还回去。咱王家娶了这么好的儿媳妇,怎么说也不能白娶呐!至于牲口的事情,咱们不是还有钱吗?就让汤家哥和天佑去平襄镇集市一趟,买上一头。”王商氏说:“你说的对着呢,亲家这陪嫁确实太重了。” 汤没话是务庄稼和看牲口的老把式。找了个日子,天佑陪着汤没话从平襄镇里牵来了一头个头中等毛色金黄的母牛犊子。汤没话说:“母牛是最好的牲口,两年三头牛,三年五头牛,牛除了耕地种田,还可以生犊子。” 牵着这头牛,天佑、金锁和汤没话紧着给地里上粪耕地撒籽种。那头母牛犊子被天佑匹好耕套,牵到了地里开始学习耕地。因为它以前从未耕过地,韧性又不知耕地的规矩,所以初次耕地时需要由人调理一番。到地里后,金锁拿根缰绳在前面牵着它,汤没话在牛杠沟后面扶犁。汤没话一手扶犁,一手扬鞭,边走边反复向牛喊道: “喂——,调牛调牛,你大会耕地,你娘会耕地,养下的你也会耕地。” 到底是天生干这活的料,如此调理了好几天,那母牛犊子已经不需要人在前边牵绳,规规矩矩地独立耕地了。 莲花脱去新婚的衣服,换上做活计的打扮,除了在家里做饭蒸馍扫院填炕,也不避讳新媳妇半年不下地的风俗,跟在天佑身后提筐背篓锄地拔草,先后去了下川里,去了冒顶梁,去了大湾梁去了董家湾。 她戴着一双棉布手套捏着一把铁剪子,踮着脚尖把下川里的花椒苗子细心地裁剪了一番,又提着小铲子给冒顶梁种了党参和当归的地里松了松土,施了农家肥,拔了那些枯死的苗子,以便那些健壮的苗子充分吸收地气和营养。 正德的腿也完全好了,他和王商氏帮着天佑三个牵牛撒种或者拔草施肥,看着莲花勤劳而又能干的摸样,老俩口在地头时不时会心地一笑。 春夏农活虽然繁重,可对天佑和莲花来说,年轻人毕竟精力充沛,小俩口的夜生活依然那般多彩多姿。 ; 第四十三章 换地之野狐拜年 ?董耀祖看汤大山兴奋不已的样子,问:“姑家兄弟,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啊?说来听听。”汤大山说:“少东家,你看我的想法对不对?我是这样想的,我不直接找正德,我找存德去。”董耀祖脑子里一时没转过弯子,问:“你说啥?找存德有啥用呢?西园又不是存德家的呢?”汤大山说:“西园虽不是存德家的,可是存德是阴阳啊,存德说的话,正德难道不听吗?” 董耀祖这次把汤大山话里的意思听懂了,可是他故意不明说,默了片刻,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汤大山,问:“你的意思是?” 汤大山心想,自己这个主意确实有些损人,不过一看董耀祖对他的主意感兴趣,也就不管不顾了,直截了当地说:“姑家兄弟,我找存德呢,是这么个意思,让他想个办法说动正德,把正德家庄廓向东挪上几步,这不就把所有问题解决了吗?可是要说动存德,少东家,你恐怕要出些银子呢。” 董耀祖思谋了一下,让存德说动正德,无非是用风水那一套说辞。可是存德毕竟与正德是同宗弟兄,银子出少了,存德肯定不为所动。银子出多少,他还真不知道存德心里的深浅。但是,只要不超过正德搬迁庄廓和重修房屋的银子,他还是愿意的。 想到这里,董耀祖问道:“姑家兄弟,这事我就交给你去办吧。依你估计,多少银子才能说动存德呢?”汤大山低下头,认真想了一下,说:“少东家,这个这个呢,我也是不大清楚。少东家你就先看着准备一些,我拿着先试探试探存德的口风,如何?” 董耀祖说:“行,你稍等,我先给你一些,只要存德把正德说动了,我再给他预备着。”说完出了屋,不多时又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汤大山,说:“这里面有二十个银元,你先给存德,让他周旋去。事成后,我还有重谢。” 汤大山赶忙双手接了过来,心想这董耀祖真是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是二十个银元呐!他存德见了,还不得眼馋地吐口水?不行,这么多银元自个也要吞几个才好。不过他心里想是这么想,口里却说道:“少东家,我一定替你尽心尽力办这事的。即就是这事我办不了,存德也不会白白收了银子,我一定把银子原封不动地替你拿回来。” 董耀祖摆摆手,说:“你尽心办去就行,至于对你的酬劳,我也会提前预备好的。”汤大山客气地说:“少东家,瞧你说哪儿去了。这么多年来,我替大姑父办事,替少东家办事,我的脾气你也清楚嘛,还酬什么劳呢!”董耀祖说:“客气话我就不说了,我的脾气你也知道。你办好这事,酬谢你也是应该的。”汤大山说:“那好吧,我去办了。”说完,汤大山把那荷包揣到怀里,小心翼翼地出了董耀祖的家门。 出了董耀祖家门,汤大山心里那个慌呀,慌地他走路的脚步都打起了拐拐。他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只见一片惨白,比平时看到的显得更亮更刺眼,他只好眯着眼睛,小心谨慎地回到了自个家里。坐在他的土炕上,他连续拉了三锅子水烟瓶,才感觉心里舒坦了些。 这时,他才思谋开把董耀祖的这二十个银元给存德送多少,给自己留多少的问题。全部送给存德,那怎么可能!留多少才是他思谋的问题。给自个留多少呢?十个?太贪心了吧?如果事情不成,不是全部要给董耀祖送回去?这不行!留八个?给存德十二个!存德见了十二个银元,难道他就不动心?如果刚动心了,不尽心去给正德说,也不好办呢。那就留五个吧!给存德十五个银元,他该既动心又会尽心了吧!行,就留五个,再不能少了呀! 下了决心,汤大山将手伸进荷包里,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一个一个地捏出了五个银元攥在手心里,仔细地看了看,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他系好荷包的拉绳揣在身上,溜下炕穿好布鞋,朝存德家走去。 存德和往常一样,正斜躺在土炕上玩弄他那几个光溜溜的乾隆通宝麻钱。见汤大山进了屋,存德心知这汤大山一年半载也不进自家的门,此时进来恐怕是野狐子给鸡拜年,没安啥好心,便故作惊奇地问道:“哎呦,是汤大掌柜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请上炕!”说着,还夸张地蹲起身,显得十分热情。 汤大山见存德如此客气,摆摆手,说:“王家哥,也没啥事,我就进来随便看看你。”存德说:“我这里有什么看头呢!你替董家少爷办事,忙里忙外,时间也紧的很,有啥事你就说吧!”说着把炕桌上的水烟瓶递给汤大山,用火链子点了灯盏。 汤大山吸了口烟,吐着烟圈,缓缓地说:“王家哥既然这么说,那我就直说了,其实也没啥大事。我是来替董家少爷请你给正德递个话来的。”存德惊讶地问:“有啥话他直接找正德说不就行了,还让我递啥话呢?” 汤大山缓了缓,说:“本来董家少爷想直接给正德说,可是他想了想,还是你说比较好么。”存德说:“那你明说。”汤大山说:“不瞒你王家哥,董家少爷一直不是想筑堡么!可是这筑堡不是要占地么!据堪舆,刚好要占到正德的西园,距西房后檐墙也就三步了。这事董家少爷不好直接给正德说呀!” 存德一听,明白了几分,原来汤大山是让自个去当说客的,但不知道他和董耀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不接话,装作思考的样子。汤大山见存德不接话,只好又说:“王家哥,你是个大阴阳,活神仙,谁人不信服,谁人不尊崇你呢!董家少爷的意思是,望你能够从中周旋一下。当然呢,他也给你备了辛苦钱呢,只要你周旋通了,这些钱便是你的了。”说完,汤大山把那装着银元的荷包从怀里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桌上。 ; 第四十四章 换地之灵光一现 ?存德看了一眼荷包,心里完全明白了。哼,你董耀祖指使汤大山来买通我哇?老子虽然没有啥家产,但自学道以来,在方圆走四处大半辈子,靠的是真手艺吃饭,啥时候收过昧心钱!你这不是玷污我和师傅白神仙的名声么! 想到这里,他故作疑惑地说:“汤大管家,不知荷包里是啥东西呀?”汤大山以为存德动心了,悄声说:“王家哥,是银元,是十五个银元呐!” 存德盯着汤大山的眼睛,心想,董耀祖出手还真是大方,不过他看汤大山的眼睛,怎么他眼里显得有些不踏实啊!莫不是这家伙私自拿了几个?便有心诈他一下,就说:“今早我左眼皮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心想着啥地方能来财来着?没想到你一进家门,这财果然就来了,你说这巧是不巧!刚才我玩耍着占了一卦,看来多少财着?可卦上不是这个数呐!” 汤大山一听,心里突地抖了起来,我娘娘,说你是活神仙,你存德难道真的成了神仙不成?他含糊道:“王家哥,董家少爷说先给你一些心意,事情办成了,他还给你预备着呢。” 存德仔细听了,汤大山话音果然有些虚颤,更加确定这里面肯定有道道,便闭了眼睛,神神道道地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董家少爷不信任我这手艺,还打发你来做什么呢!” 此时汤大山心里抖地更厉害了,忍不住嘴巴也跟着抖了起来,说:“王王家哥,董董董家少爷对你手艺是百信不疑的。这这这事怪我,我说十五个银元差不多,可是他他他还多给了五个。这这这事你不提,我真是差点给忘了。”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五个银元,款款地放到炕桌上。 存德仔细辨别了一下,觉得汤大山这次应该是讲了实话,他依然闭着眼睛,说:“感谢董家少爷看得起我这吃手艺饭的人。不过呢,实话告诉汤兄弟,做这事是要昧着良心的,也是做我们这行的大忌。不知道董家少爷这些银子,是给我哥卖西园的钱呢,还是给我这个说合人的酬劳?” 汤大山刚才被存德诈地早就失去了基本的判断,他怀着虔诚和恭敬说:“王家哥,这是董耀祖给你的说合钱,只要正德哥同意占西园,这事若成了,这些银元就是你的。至于占西园的地钱,那另算,怎么搅在一起说呢!” 存德闭着眼睛想了想董耀祖的心思,睁开眼睛,对汤大山说:“你回去告诉董家少爷,这事呢,不是那么好办的。你先把这些银元给他拿回去,若我办成了,再给我也不迟。若我办不成呢,我也不会收他的一分。”汤大山一听存德这话,不正和了他的心意?连忙说:“瞧王家哥你说的!银元先搁你这儿,董家少爷说了,你尽心着办,怎么有拿回去的道理呢!”说着,也不顾存德拦挡,穿了布鞋就出了存德家的屋门。 当天晚上吃过饭,存德怀里揣着汤大山拿来的二十个银元走进天佑家。 天佑一家正在客房里吃晚饭。见存德来了,莲花赶忙去厨房里舀了一碗酸棒棒饭端到客房里让存德吃。存德摆了摆手,说:“侄儿媳妇,伯已经吃过了,今晚我来是和你大大商量个事情。”天佑听了,赶忙给存德端来了水烟瓶,递了柴火棍让存德吸水烟。 晚饭吃完,莲花收拾了碗筷和咸菜碟子去了厨房,王商氏也去厨房给儿媳妇搭手洗刷碗筷去了。存德吸着水烟,对金锁说:“锁子,去关了院门,伯和你大大、你哥哥商量个事情。”等金锁关好院门进了屋,存德把荷包掏出来放到炕桌上,对正德说:“哥哥,你猜猜这里面是啥东西?”正德见存德给他打哑谜,看着存德说:“有啥东西,有话你就说。” 存德便将汤大山找他的话一五一十地向正德说了,说完问道:“哥哥,人做事不能没有良心。他这事,我不能按他的想法做。可他董耀祖打起你西园的主意,你看这事咋弄呢?” 未等正德说话,金锁气呼呼地站起来说:“大大,这不是欺负人么!他董家有钱有势,也不能这么做啊!”天佑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也对董耀祖这个做法颇为不满,他董耀祖既然敢做,何必耍这种下三滥的阴谋手段!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这董耀祖仁义道德,其实这人心叵测呐! 正要说话,只听正德说:“存德弟啊,听你这么一说,我估摸董耀祖筑堡的想法,也非一日两日。既然他出了重金打发你来周旋,看来他志在必得。可挪庄廓这事,不仅仅是庄廓挪一下重修一下的问题,他这是欺负人呢。我是坚决不同意的,除非他董耀祖想把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 正德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下来,各想各的主意。金锁捏着拳头站在地上,就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公鸡一样显得雄赳赳气昂昂,似乎想要去和人拼命似的。 天佑也被气地不行,直觉胸腔里的热血往上涌,一时感到血脉喷张。他蹭地站起身,正要说话,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电光火石间,他忽的想起了金锁大王通年临终时说过的一句话。 他仔细想了想,没错,王通年说过他家庄廓是块风水宝地,还说把院门若再向前延三步,家里人丁兴旺。可是当时他忙地晕晕乎乎,把这话忘了给大正德说,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呢?想到这里,便道:“大,伯伯,有一件事情我忘记给你们说了,今夜突然想了起来。” 存德问:“啥话忘说了?”天佑说:“我王家伯临终给我交代说,咱家庄廓是块宝地,若把院门往前延三步,保证家里人丁旺起来。”正德有些不相信地问:“你王家伯真这么说过吗?” 天佑点点头,说:“我王家伯是这么说的,当时我王家伯刚去世,我也就把这话忘给你说了。”金锁站在地上,也似乎记起了当时的情境,对正德说:“大大,我也记得我大就是这么给我哥说的。” 存德听了,“啪”地一声拍了一巴掌右大腿,说:“哥哥啊,不知庐山正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我在你这院中出出进进不知有多少回,从没认真想过这宅的风水。今天听天佑一说,咱那过世地老哥哥真是一位神人呐。大门往前挪三步,不正是一个乾坤通亮的正阳宅么。” 正德还是有些疑惑,问:“存德,难道是真的?”存德正经道:“哥哥,千真万确,我可不是为董耀祖那二十个银元啊,这银元你留着,算是他提前给你的占地钱。好不?”正德想了想说:“银元你留着,这不是他给你的说合钱嘛。”存德问:“那这事咋弄呢?” 天佑听了,担心大正德犹豫,坚决地说:“大,伯伯,我们家人丁一直单薄,不如就按我王家伯说的把院门往前挪一挪,现在也是一个机会。但是,我董家伯这样打我家西园的主意,也不能让他白白把西园占了。不如乘着这个机会,既挪了咱家的庄廓,也让他觉得是我存德伯从中说合的结果,让我存德伯也发回财。这样行不?” 存德又拍了一下大腿,说:“我看天佑侄儿说的行。他董耀祖不是地多嘛!咱这次以地换地,看他怎么说!至于这些银元,既然他董耀祖已拿出来了,我也不能留,这钱就用作族里周济孤寡的公款吧。”正德想了想,说:“也好,这钱由你保管。现在,我们商量一下和董耀祖换地的事情吧。” ; 第四十五章 换地之暗暗鄙视 ?董耀祖拿出二十个银元打发走汤大山之后,心里仍然觉得不太踏实。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对存德这种神秘莫测的大阴阳,能不能用二十个银元买通,他心里还是没有底的。假如存德这人软硬不吃,虽然那些银元能够原封不动地拿回来,自己也没损失什么,可如果存德没说服正德,自己筑堡的大事不是也就耽搁了吗? 董耀祖反复想了两三天,他又揣了十个银元,让汤三娃从驴圈里牵出另一匹黑红骡子匹好鞍套,翻身跨骡又去了平襄镇。他干嘛去了? 董耀祖现在是凤龙庄的甲长,他上头有个管他的人叫南天震,是平襄镇及周边村庄的保长,人称保爷。朝廷例制,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他董耀祖替官府管理着凤龙庄及周边庄里近百户人家的赋税钱粮,可在保爷眼里,他董耀祖算个毬呀,保爷可管着上千户的赋税钱粮!你还别说,保爷在平襄镇的地面上跺一脚,就算被冰冻三尺的地皮也要颤三颤抖三抖。保爷说句话,那可是能够点石成金的。 对这样的大人物,自董耀祖大当甲长开始,就一直战战兢兢地没少巴结着,唯恐人家在啥地方找个不是,让他董家大户吐钱出血呐!可是筑堡这事,将要占据的是在平襄镇一带享有名望的王老先生的宅子西园。如果正德不同意,那王老先生的后世学生也不会同意,那保爷肯定也不会同意。保爷不同意,他董耀祖就是有万般能耐也顶个屁用! 所以筑堡占地这事,除了让正德的自家人说服自家人,还得让保爷点个头。可是能够让保爷点头,是随便空着手去的吗! 南天震家里的人真是多。既有找他办事的乡民,还有附近各甲的甲长。董耀祖在南天震家的偏房里喝了半天的茶,才轮到南天震接见他。 南天震这人中等身材,年龄约莫五十岁左右,比董耀祖还要小几岁。可他既通着县署衙门里的人,也通着所属各甲和邻近各保有头有脸的乡绅和大户,社会关系较为复杂,为人十分精明强干。 这天南天震也许高兴,对董耀祖倒也客气,让他抽了一锅水烟,与他闲谝了会今年的收成情况,又谈了谈平襄镇周边各庄的治安情况。保爷这种平和的态度,让董耀祖有些诚惶诚恐。他向南天震详细说了他在凤龙庄筑堡的计划,说他筑的虽然是家堡,主要是他自个出钱出力,可是若遇到贼子强人来抢劫,他这堡子也可以容纳凤龙庄的乡民临时避祸。另外,前几年眼见灾荒大强人出没,他还出钱出力出粮食组建了凤龙庄巡庄队,用来保障地方平安。 南天震听了,显得分外高兴,夸奖董耀祖心眼灵活,办事得力,表示对筑堡这事他完全赞同,他今后还要鼓励其他保甲长也大力修筑堡子,加强巡防力量,维护地方治安。董耀祖听了,便将随身带的十个银元放到了桌上,说这是他给保爷的一点心意,今后在筑堡以及其他方面多承保爷照顾。 南天震假意推辞了一番,想到十个银元不是什么大钱,何况董耀祖没提起让他办什么事情,也就由了董耀祖。意思到了,再说就显得多余了,董耀祖便向保爷告辞。只要保爷点了头,还有谁能够阻挠他筑堡呢?他一身轻松地出了南天震的家门。 董耀祖前脚进门,汤大山后脚就跟了进来。 一看董耀祖心情好,汤大山故意买了个关子,说:“少东家,你猜存德是如何回话的?”董耀祖看汤大山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里略有不快,避开话题反问道:“存德把那些银元全部收了?” 汤大山看了看董耀祖的脸色,说:“本来我还想替少东家捏留几个的,可他这老东西还真是神了,他竟一口说了个准数,我怕耽搁事情,一个也没捏留全给他了。”董耀祖想了想汤大山捏留的心思,心想你能替我捏留?但他不直接点破,而是问:“他存德难道真有这么神,说我准备了二十个银元?”汤大山连声说:“是呀是呀,这老东西哪来的这本事!想想我后背都发渗啊。” 董耀祖不想再纠缠存德的本事,免得今后汤大山在心里把存德当神敬,那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便说:“存德收了银元,他是如何回话的呢?” 看董耀祖急于想知道结果,汤大山觉得自己这事办到董耀祖心里去了,便兴高采烈地说:“存德他能收你的银元,能不尽心着替你办事吗?他给我回话说,他这次是昧了大良心!这种事办多了会折阳寿呢。但为了二十个银元,他就豁出去这一把,今后再也不办这种昧良心的事了。” 董耀祖听了,暗暗在心里对存德鄙视起来,什么大阴阳活神仙,什么敬天畏地拜神弄鬼,什么手足亲情宗族弟兄,在银子面前统统都不值一提。为什么自己敢一次拿出二十个银元试探存德?拿少了自然打动不了存德的心,他会用阴阳五行的说辞来糊弄自己。只有拿多了,让他见钱眼开动心了,才会继续用他那套阴阳五行的说辞去糊弄正德。事情就是这么个理!想到这里,他问:“正德是怎么说的呢?” 汤大山说:“存德给正德说,把他家的庄廓院门向东挪几步,就是一个大利风水的正阳宅,正德就信了。存德又说了你打算筑堡占西园的事。正德说,若少东家打算筑堡,他是赞成的。他的想法是以地换地,但这西园是他庄廓的一部分,不能与种庄稼的山地川地垧数相提并论。所以,他同意以下川里前几年被少东家换来的王姓族人的几块田土,以及杨家回沟那块原先属正德家后来顶给老东家的荒地进行交换,存德让我来问你的回话。” 董耀祖认真想了想,杨家回沟那块荒地都撂荒好几年了,如今荒蒿长地半人高,一直没什么收成,送给正德刚好是个人情。至于下川里那几块地,是灾荒期间揭不开锅的王姓几户人用他家粮食换的,也没有花多少银钱。正德这个条件不算苛刻,他是能够接受的。便说:“你替我回个话,就说我感谢王家哥的支持,我同意他的条件。这两天你安顿大娃、二娃和三娃几个把土地丈量清楚,并让存德选个黄道吉日,我请徐家庄我志坤哥做中间人,咱们两家签订换地契约。” 说完,董耀祖从怀里摸出两个银元递给汤大山,说:“这次你忙前忙后辛苦了,这俩银元你捏着。”汤大山连忙说:“你看这,我这是应该替少东家做的嘛。”董耀祖不由分说,把银元直接放到汤大山的衣兜里。 ; 第四十六章 意外之我的掌柜 ?莲花的手,就是那菩萨的手。经她侍弄的那些党参和当归,叶片子长地黑色色绿黝黝的,老远一看就能感到这片药材地里生命的旺盛。 药材生长中后期,莲花让天佑增施人畜粪水、火土灰和堆肥,还将饼肥与厩肥堆沤之后,于行间开沟施入,施后覆土盖肥培土,说是利于根部生长。在雨后,为了防止积水过多药材根部腐烂,她带着天佑和金锁扛着铁锨疏通水路疏沟排水,又用竹杆和树枝插入药材行间,使药材的茎蔓缠绕其上,对茎蔓过稠的地方还适当疏枝,说这样做利于药材的通风和透光。 夏季有一段时间,阳光直愣愣地晒着大地,把地里的药材叶子晒地有些蔫不拉几。莲花又动员天佑几个人,在傍晚时分从凤龙河里挑水浇地。到第二天清早去地头一看,药材叶子个个又长的精精神神,就像是喝饱了水的汉子在酣然入睡,看地人心里都兴奋不已。 为防止蛴螬、地老虎,金针虫等为害根部,莲花让天佑从平襄镇里买来了一种叫磷粉的药水,兑了些胡麻油渣一起撒到了药材地里。到麦收时节,绿的叶、黄的杆、蓝的花、紫的蕾铺了一地,煞是好看,引得凤龙庄的老农人都要前来看个新奇,个个翘起大拇指夸奖莲花的能干。 莲花裁剪的下川里那些花椒树苗子,有自然开心形、丛状形、圆头形三种。自然开心形裁剪方法是在花椒树小腿高的地方只留下一个侧枝。丛状形裁剪方法是栽后截干,从根颈部分抽出较多枝长或一穴栽枝两三株,全部成活后自然生长。圆头形裁剪时留有明显主干,主干上自然分布较多的主枝,形成小枝较密集的树形。 莲花对天佑和金锁说,花椒树对修剪有良好的反应,按不同生长阶段,采用相应的修剪方法。幼龄树掌握整形和结果并重的道理,栽后第一年距地面要求高度剪截,第二年在发芽前除去树干基部齐腰高的枝条,并均匀保留主枝六七个进行短截,其余枝条不行短截,疏除密挤枝、竞争枝、细弱枝、病虫枝、长放强壮枝等等。 对此,天佑只是听了个大概,金锁却是一一记在心间。花椒树也怕蚜虫、花椒天牛、黄凤蝶、黑金龟子、金花虫等虫害,莲花采用剪除虫害枝梢,或让天佑和金锁用铁丝钩杀幼虫,或将敌.百虫等杀虫药水注入树干的虫口处等方法杀虫。整个夏季过来,花椒苗子的长势也非常良好。 看着这些美好的景象,天佑在夜里把莲花亲了又亲,觉得怎么亲她心里都不过瘾。 这年夏秋两季粮食又获得大丰收,各种五谷杂粮把天佑家西房的粮仓都堆满了。董耀祖与天佑家立契换地之后,下川里的土地从名义上说,都成为天佑家的了。天佑自作主张将那些田土全部交由原来的各户王姓族人耕种。 秋收之后,耕种那些土地的族人便扛着装满粮食的口袋来天佑家还租子,被天佑一一挡在了门口。天佑说:“连续两年获得丰收,是老天爷照顾的结果,家里的粮食也够吃,当年的租子就全免了,明年再说。” 这话一出,让各户的老族人都为之一惊!租地还粮,本属天经地义,怎么能免呢!他们把粮食口袋蹲到天佑家的客房檐上,去客房里和正德说话。正德听了族户的述说,想了想说:“这事大家还是都听天佑的吧!如今他成家立业了,我也老了,该是让他拿主意的时候了。”这些人听了,无不感激正德和天佑的宽厚,感恩涕零地把粮食又扛了回去。 也许基于这些因素,当地里的党参和当归到了采挖时节,没待天佑招呼,王姓各户家家派人到了药材地里帮忙。虽然他们个个是种庄稼的好手,可是他们从没见过这药材采挖的过程,一时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天佑看了,心里感动,便让莲花在地里仔细地示范药材采挖的过程,又让她给大家交代一番需要注意的事项。 人人听地仔细,学着莲花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开始在地里刨土挖根,唯恐有做地不到的地方。因为来的人多,天佑简单地将人们分成几伙,以便有人刨土,有人挖根,有人抖土,有人分拣,有人绑扎,还让一些人在家里搭架子,各人有各人的活计且不显得杂乱而无章程。 这样一来,没过多长时间,地里的党参和当归全部采挖完了,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庄廓前面院场里提前搭好的木架子上晾晒。天佑细心地数了数,整整有六十八架,其中党参三十架,当归三十八架。 看着秋天太阳照着的这些胖乎乎黄生生的药材,天佑心里竟生出一番奇异的景象。夜里他关好院场的木篱笆门,和金锁蹲在药材架子的间隙中谈天说地,俩人常常忘记了时间,直到繁星满天夜凉浸身,才回到屋里睡觉。 自此白天夜里,凤龙庄的人们都能够闻到从天佑家院场里散发出药材的缕缕香味。那香味,有时候把人能够闻醉。 从秋收到冬播这段时节,忙碌了春夏秋三季的农人们有了片刻的休憩时间。他们吃着新鲜的五谷,宁静地享受着丰收后的喜悦,为即将进行的冬播和来年的春播积蓄着心劲和力量。 莲花的肚子,因了天佑的辛勤耕耘,已经开始显怀了。到了夜里,俩人都克制着彼此的激情和欲望,互相只是小心翼翼地抚摸一番。每当天佑对莲花微微隆起的肚皮仔细地抚摸时,他难以抑制对新生命的那种强烈的渴望。 有天夜里,莲花一边享受着天佑亲热的抚摸,一边喃喃地说:“天佑哥哥,今年咱家的药材丰收了,抽空你到镇里去看看,打听一下药材的价格。通过今年种植,我发现咱庄这边的田土,也适宜种植药材。如果今年药材价格好的话,明年咱再试着扩大一些种植垧数,你看行吗?” 天佑对莲花的钦佩,早已在心里生了根。他连声应承说:“妹妹说什么,我这个掌柜的一概服从。”莲花亲昵地在天佑额头上弹了一指头,说:“我不要怕老婆的掌柜的。”天佑在被窝里弓起腰,用嘴柔柔地亲了莲花肚皮一口,瓮声瓮气地说:“我是家里掌柜的,你是我的掌柜的。 ; 第四十七章 意外之奠基仪式 ?八月十五中秋节辰时,董耀祖筑堡动工奠基仪式正式在凤龙庄举行。 此前,董耀祖经过仔细斟酌,让汤大山持红帖前往各处,邀请了平襄镇保爷南天震、寿名书院名士姜瀚章、妻哥白家庄大户白孝钦、岳父杨家庄大户杨纪家、好友徐家庄大户徐志坤、凤龙庄王姓族长王正德以及附近各甲甲长等乡绅名士和头面人物参加。 董耀祖是筑堡总理事,主要负责筑堡的总体事务和银钱财物支出结算。汤大山被董耀祖任命为筑堡总领管,主要负责筑堡小工和匠工用人调度和协调管理。董耀祖从义岗川专门聘请来了一位叫陈子昂的匠人为筑堡总工匠,主要负责筑堡总体规划和技术指导。 总理事下设工匠房、库管房和伙食房三个筑堡房组,由董耀祖分别任命了各房的房头。总工匠陈子昂另还带来了四个筑堡匠人,有一位叫陈燕山的匠人,被陈子昂推荐担任了工匠房的房头,主要配合陈子昂进行技术管理和指挥其他匠工。汤三娃被汤大山推荐为库管房的房头,主要配合汤大山领取保管筑堡所需用度的木料椽檩、土方砖瓦、杵子、铁锨、石灰乃至木楔子、绳子等等杂料。 伙食房的房头,让董耀祖和汤大山费了一番心思。筑堡的工匠人员多口味杂,伙食馍馍饭菜面食肯定主要由庄里的女人来做,但是肉类蔬菜等需要由男人去平襄镇集市上采购,这也涉及到钱财用度问题。 董耀祖思谋来思谋去,心中打算请天佑来担任伙食房的房头。一来是他觉得天佑为人正派,不会在他的银钱上做手脚,二来是他看见天佑娶来的媳妇马莲花,为人麻利泼辣,一看就是个能主事的女人,让她帮助天佑管理厨房事务,也能让他这个东家放心。 可是,当他派汤大山去天佑家问话时,刚透出个意思,就被莲花给委婉地拿话挡了回来。莲花说:“公婆而今年龄大了,天佑还要主持家里的事务,她现今也隆了肚子,不方便来回跑动,所以还请汤大管家再考虑考虑。” 汤大山把莲花的话原原本本地传给董耀祖听后,董耀祖心里产生了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他当初寻思让天佑担任伙食房的房头,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没给汤大山说明。筑堡这是一件大事,肯定要大量用凤龙庄汤、王两姓的人来当土工,毕竟庄里人用着方便嘛!正德是王姓族长,天佑是族长儿子,让天佑出来做个头,万一在筑堡过程中汤王两姓人有啥纠葛方面的事情,天佑能够把王姓的人弹压住。 可老王家的这个媳妇竟没有给他这个面子。这个从五台山来的女子,还真不是个简单人呐!她不但勤劳能干,为人有主见,说话更是绵里藏针,与庄里那些平常人家的媳妇相比,显得那样的不同。难道说这女人是来兴旺老王家的?自己家财万贯,怎么就没有找到这么一种类型的媳妇子呢! 咳咳咳!不来算毬他了,咱屋里也有的是人,让汤大山兼了伙食房的房头。 这事董耀祖当着汤大山的面定下来,可把汤大山给高兴坏了!为啥?筑堡总领管这差事听着美气,看着也美气,可以在人前显示他汤大山的能力,但却是个主要替董耀祖干活的差事。伙食房房头比起筑堡总领管,那实惠可就多了去了,至少白面馒头肥肉粉条.子清油之类的实惠他是得定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弄些烧刀子之类的外地酒过过嘴瘾呢。 奠基仪式正日子的前头一个多月,汤大山按照董耀祖的安排,领着汤三娃巡庄队那一帮子人,白天黑夜平场整地砍树刨根开沟挖壕。 根据陈老道人的指点,以董耀祖现在庄廓的正中为圆点,以四面院墙为基准,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再延伸十五步,作为将来堡子的外墙。天佑家的西园已被汤三娃几个人用铁锨撅头刨平了,那道园子墙和园地里的几颗果树和一些甜葱包心菜甜菜之类的蔬菜也被一一铲除。 董耀祖指挥众人在庄廓正中用椽木搭建起一个高高的架子,架子顶端高过了董耀祖客房顶上横着的那一排最高的脊瓦。架子顶端还拴着八股用红绸裹着的粗壮麻绳,向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和东北东南西南西北等八个方向笔直延伸出去,绑到在八个方位点位中早先栽好的木桩顶子上,定了堡子修筑的方向。 汤大山又安排汤三娃等人,沿着八个木桩子的点位用白石灰撒了四道笔直粗壮的白地线,这样一来,堡子的基础轮廓就显出来了。汤大山安排从凤龙庄汤王两姓中雇来的土工们,沿着石灰白线内侧向下挖了深一丈宽一丈三的壕沟,挖出的虚土堆在白线内,比平常人家庄廓的院墙还要高,把董耀祖家的庄廓彻底围了起来。 这天秋阳高照,风和日丽,主持奠基仪式的是董耀祖亲自从义岗川道观里请来的陈老道人。这次陈老道人还从道观里带来了八位年轻道长。前一晚,陈老道人带领众道人在堡墙壕沟的四个地角上,念了几道经文,并安放了用棉布包裹的五谷杂粮和一些用朱砂画了咒符的砖瓦竹签木牌之类的用物,据说这样做可保筑堡工程平安无虞。 当日,一众道长身穿崭新道装,高挽道髻,手执法铃、铜锣、?鼓等一应法器,面向院门一字排开,精神抖擞地站在董耀祖庄廓前院场里筑起的一个土台子前。土台子上用红绸遮盖,上面放有一个古色古香的黄铜香炉,插着三柱约半人高长的长香。靠院门的一侧,八个吹唢喇手手执栓着红绸的长杆索喇,面向众人蓄势而立,等待着汤大山奏乐的手势。院墙两侧,各有两人早已盘开数万响的爆竹,一直展开到了庄廓四周堆放的虚土跟前。 东家董耀祖以及请来的南天震、姜瀚章、白孝钦、杨纪家、徐志坤、王正德以及附近各甲甲长等乡绅名士和头面人物半围着土台子站在道长身后。在这些头面人物身后,是由陈燕山管领的工匠房的工匠和凤龙庄雇来的汤王两姓土工,由汤三娃管领的库管房的杂工和劳役小工,以及由汤大山管领的伙食房的采购人员。 凤龙庄、徐家庄、白家庄的佃户、雇农等,部分人为了在农闲讨些粮食,也自愿参加到了筑堡工程之中。他们的身后,则是从凤龙庄、徐家庄、白家庄和杨家庄自发赶来看热闹的一众老少乡民们,他们打扮不同,神态各异,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这些人围在中间,不时窃窃私语,不知道心里是羡慕还是妒忌。 众道人在陈老道人带领下,点燃香炉里的三根高香,跪在土台子前焚了旌表,然后摇着法铃,敲着铜锣,拍着?鼓,念着经围着土台子转了数圈,然后分开站在土台子的两侧。 只听汤大山高唱道:“吉时已到,鸣炮奏乐!”霎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围观的众人也被这喜庆的气势激荡地开心不已,嘴里对董耀祖这番举动赞不绝口。待硝烟散尽,飞屑落地,汤大山又高声唱道:“筑堡动工奠基仪式开始!请少东家及各位来宾移步台前,为筑堡揭幕并为基坑垫土!” 早有人把土台上的香炉取下,董耀祖挽着南天震右手,缓缓地走到土台前,满含笑意地揭去土台上的红绸,引得在场诸人不断开心地拍着手。这时,一帮土工们双手捧着用红丝绸带缠绕了木把的铁锨,款款地递给那些前台站着的头面人物。他们接过铁锨,走到院场各处早先预备的基坑前,象征性地往基坑里铲了几锨土。 自此,董耀祖的筑堡工程正式开始了。 ; 第四十八章 意外之撞个满怀 ?仔细算来,莲花怀娃已有七个多月了,她的肚子显得圆鼓鼓的,王商氏早已不让她下地干活了,她只好穿着一件宽敞的大襟衣服做些家务。为了防止惊动莲花的胎气,在汤大山平整西园开沟挖壕时,王商氏就收拾好北面厨房东边的那孔窑洞,让天佑和莲花搬到里面居住。金锁则搬到西房里睡觉去了。 王商氏打发天佑去平襄镇里扯了好些棉布料子,与莲花俩人白天黑夜赶着做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各种衣服和床上用具,有小裹肚、贴身小内衣、双夹层上衣和裤子、小棉鞋、小褥子、小被子等等。 每当夜晚,天佑看着莲花在油灯下忙碌的身影,心中时时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夜里俩人躺在窑洞土炕上,天佑总要仔细地用手抚摸一番莲花隆起的肚子,用心感受着小生命在娘怀里时不时的悸动。 那次去平襄镇给小孩子购买棉布料子时,天佑领着金锁顺带到镇里的几个药材铺子转了转,打问了一下中药材的价格。平襄镇里最大的三家中药材铺子是仁和堂、惠和堂和济世堂,均有着数十年的经营历史,分别设在镇东关、西关和南关人流熙攘的街道上,门面修缮地富丽堂皇,外观显得十分气派,进进出出的人群前脚踩着后脚,老远一看就知道堂里生意的兴隆。 天佑初次收获中药材,从未和这些大药材铺子打过交道,心里禁不住有些发怵。倒是金锁随天佑进入铺子后,这里看看那里瞅瞅,还时不时和店里抓药的伙计说几句话。金锁心眼灵活,口齿伶俐,几句话就能够逗地那些伙计开心不已,自然就与金锁多说几句话。 这样一路走下来,俩人对党参和当归的收购等级和价格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这三家大药材铺子对药材等级把关十分严格,对各类药材按成色、形状、斤两等标准划分三六九等几个等级,等级不同,价格也就各异。 天佑在心里衡量了一下,中药材比粜粮食的价格高了不止六七倍啊。家里收获的党参和当归质量相对可以,但还需回去仔细分拣一番,尽量把成色好的挑到一起,把成色差一些的挑到一起,这样才能售出更高的价格。 快到中午时分,俩人来到了镇西关一个叫柳树滩的地方。这里有一个自发形成的集市,摆摊设点的人占据着两边的街道,有卖菜卖水果的,有卖烟卖茶的,有卖桌椅板凳的,有卖油盐调料的,还有卖孩童玩具的,人流密集,吆喝震天,喧闹不已。天佑看见有一个老人担着两罐平襄风味小吃罐罐面在吆喝路人,便与金锁一人要了一碗,蹲在街道边吃了个碗底儿朝天。 天佑抹了把嘴站起身子,只见有人肩扛挂满玩具的货郎担子,手里摇着一个孩童玩耍的小梆榔鼓在叫卖,他心里挂念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便摸出几个铜钱买了一个。金锁到底还是个孩童,从天佑手里抢过梆榔鼓,攥在手里梆榔梆榔地摇个不停,正玩地高兴,没料将身边一个过路的女子撞了个满怀,惊得金锁连声说:“妹子,对不起,对不起。” 这女子看起来与金锁同龄,被金锁正好撞到前胸,羞地面色绯红,低头轻声道:“没关系,是我走路太急了。”说完,偷偷瞟了金锁一眼,迈着碎步朝路边一座小店铺走去。 天佑睁眼细看,只见那店铺门框上面挂着一幅不大的木底黑色匾额,上写“百草堂”三个鎏金大字,想必也是一座药材铺面。正在好奇,只听金锁轻声说:“哥哥,我闻见这女子身上有一股药材味儿,说不定她家也是开药材铺子的。今早我们尽到大铺子看了,要不,咱也到那小铺子里看看价格?”天佑听了,觉得有道理,便说:“行,咱俩多看看多问问也好。”说完,天佑给那老人付了两碗罐罐面钱,与金锁来到了那座叫百草堂的药材铺子前。 百草堂门面不大,但店面干净整洁,俩人走入店堂,便闻到一股浓香的药材味儿。一位五十岁上下年纪、衣着整洁面色白净的人,正坐在靠墙的药材架子前面的一个圆桌旁,神闲气定地喝着罐罐茶。见他俩进门,那人向他俩招了招手,说:“两位随便坐吧!是来买药的还是卖药呀?” 天佑听这人的口音,应该不是平襄本地人,他双手抱拳朝这人做了个揖,说:“伯伯,家里的药材收获了,到镇里打听打听价格,合适的话想着买了。”那人说:“哦,你们来的正好啊。我这里今年要大量收购药材,运到我老家巩昌府那边。不知你家药材的成色和质量怎样?若成色和质量均可,我全收了。” 天佑一听,心想这人原来是搞药材批发的啊,便道:“伯伯,我家药材有党参和当归两种,其成色看起来比你铺子里的要好得多。但不知价格如何? 那人道:“价格随行就市按质论价,大药铺什么价,在我这也是什么价。不过有一点,我需要说清楚,我主要搞药材批发,先付一半药钱,另一半待在年底付清,你若愿意,改天拿来几件样品,咱们再定价钱。” 俗话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这人的做法,天佑内心有些疑惑,便问:“伯伯原来是巩昌府人,不知贵姓是?”那人道:“本人免贵姓李,老家虽在巩昌府,但来平襄经营药材铺子,也有十五六年了,家眷现也安顿在百草堂铺子后屋。小哥你可能初次种药买药,不清楚我的为人。我们外出经营,讲求的就是诚信二字。不信你可以在镇里,随便打问打问我李德禄的为人。” 天佑见李德禄说地干脆,一时也心生豪爽之情,便道:“李掌柜既然这么说,那我家今年的药材就交付给你。改天我让小弟金锁带几件样品来,请李掌柜斟酌价格。” 李德禄一边拍手,一边笑道:“我一看小哥你也是个爽快之人,我最喜欢爽快之人!咱这买卖就这样说定了。”说完站起身,拉了天佑和金锁的胳膊,又说:“俗话说生意不成人情在,何况咱们之间的生意已经说定了,坐下喝茶。”说完,又朝铺子向内开着的屋门喊道:“月儿,月儿,家里来客人了,端些馍馍上来。”不多时,铺子的后屋门被人推开,一个女子端着一碟干面饼子走了出来。 金锁定睛细看,这不正是被自己在街道上撞个满怀的那女子嘛!原来她叫月儿,名字真是好听。 ; 第四十九章 意外之早作准备 ?奠基仪式之后,董耀祖筑堡工程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了。 筑堡总工匠陈子昂对董耀祖堡子总体规划是:东西长四十五步,南北宽四十五步,使堡子呈四方形布置,堡门开在向南正中方向。墙基深度半丈,堡墙高度七丈,底墙宽度一丈三,越往上略微收窄。在堡墙顶部修筑由两堵墙夹着可供两人并排通行的甬道,并在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堡墙角上和堡门顶部正中修筑五个炮台,以便储备防御器材。堡墙总体用土量,算来大约在一万五千方左右。 凤龙庄地处帽顶梁下,呈南高北低渐次延展走势。董耀祖当初计划的用土来源是,将正德西园以及他庄廓靠北的斜坡和靠西的土层,在现有平地基础上向下挖开取土。待堡子修成后,堡墙四周就会挖出一片向下陷落但十分开阔的空地,既保证了筑堡的用土量,也能保证堡子的防御安全。之所以在现有平地上挖一丈深的壕沟,也是考虑将来堡墙的用土量,自然董耀祖现在的庄廓今后相应要向下取土。这样一算计,筑堡所需的整个土方量差不多够了。 由于正是农闲时节,为了乘这时节讨口额外的伙食,凤龙庄周边前来帮工的乡民人数较多,倒省去汤大山到附近各庄请小工土工的许多时间。陈燕山管领的工匠房将土工小工们分成好几组,一组用驴骡套车从平襄镇石峡沟里往来运生石灰,一组用生石灰搅拌基坑挖出的虚土,一组专门往基坑里填土,一组用石头杵子、石夯子夯土,还有一组木工专门负责架椽绑柱。各组都指定了老成持重的人担任组长,并给多加几吊工钱。 这样安排,一切活计都有专人负责,显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看着人们来来往往忙碌的身影,董耀祖显得开心不已。他安顿汤大山让伙食房里加菜加肉,隔个三五天改善一次匠工们的伙食,同时又让蒸馍的女人们多往面里掺些冬麦面细粮,让小工们吃饱的同时还能时不时地解个嘴馋。 如此一来,人人对董耀祖感恩戴德,感念董家少爷对小工们的宽怀仁义,怠工拉稀的人就不多。加之人手充足,筑堡进度自然很快,半丈深的墙基仅用二十多天时间就被筑成了,原先壕沟里挖出的虚土也在筑墙基时用去了一大半。 从九月中旬开始,按规划正式进入堡墙夯筑阶段。这时从平地里看,墙基仍然处在壕沟里。根据陈子昂的安顿,一部分土工们开始在墙基内侧向下开挖董耀祖庄廓四周的场院,以及已被墙基围住的天佑家西园,以便首先用掉场院里的土层。至于堡墙外围四周的土层,待堡墙筑高后再去开挖。 同时,木工们在墙基东西南北内外两侧架起了宽一丈三高约齐腿的木椽,一部分土工们从凤龙河里挑水浇土,一部分土工们从院场里用背篓背土倒土,另一部分土工们则在木椽里一层一层地夯土。 在堡墙筑到半人多高时,还沿堡墙内侧垫了一圈供背土人上下行走的斜坡。堡墙夯筑越高,斜坡也就越垫约高,用去了场院里许多的土。又持续了两个多月,场院里的土基本被用完了。此时堡墙内侧场院被挖下去一人多深,站在场院看堡墙足有一丈多高。不过站在堡墙外侧看,堡墙大概有一人多高。该是从外面取土的时候了。 这时已到农历十一月中旬,天气已经寒冷起来。为了防止冻土夯墙引起塌方,陈子昂经与董耀祖商量,让筑堡工程停了下来。 董耀祖安顿汤大山让伙食房做了一顿油水颇丰的饭菜,还从平襄镇里运来了一些当地人自制的散酒,让土工们饱餐饱饮了一顿,然后挨个按出工的名册开始结算工钱。在结算工钱时,汤大山悄悄建议董耀祖按照土工们的出工态度,每人暂时扣留两至四成的工钱,待来年开春堡子开工时再支付,以确保土工们翻年继续来干活。 董耀祖听了觉得十分有道理,采纳了汤大山的建议。至于扣谁两成扣谁四成,由汤大山和汤三娃两个商量着办,这使汤大山和汤三娃再次感受到了他们在董耀祖心中的分量。俩人仔细一合计,对那些敢于蔑视他俩权威,在人堆里说怪话捣闲话的那些土工一概扣留四成,但对他俩的话言听计从俯首帖耳的土工,则只扣留两成工钱。 此话一出,土工们心里虽然不太痛快,但见汤大山一脸严肃公正的样子,加之个个喝了些酒头晕目眩,也只好认了。对外庄人来说,到凤龙庄董耀祖家当小工,只不过比平时多出些力气罢了,还能吃饱肚皮,工钱多少倒不是太计较的事情。他们领了工钱,卷了行礼,一个一个地离去了。凤龙庄本庄汤王两姓的土工们,对董耀祖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不担心董耀祖赖账,领了工钱拍拍屁股也就回家了。 对陈子昂、陈燕山等五位匠人,董耀祖可丝毫不敢马虎,筑堡全凭这帮匠人们指导呐。他专门安顿伙食房在客房炕上准备了一桌子美味佳肴,鸡鸭鱼羊乃至野兔野鸡肉一应俱全,还专门让人上了一坛上好的高粱酒。董耀祖亲自布酒上菜,恭恭敬敬地给以陈子昂为首的五位匠人敬了三盅酒,然后开席吃菜,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酣耳热之际,董耀祖给汤大山使了个眼色。汤大山会意,转身出去片刻,不一会拧着五个装了银钱的口袋进了客房。董耀祖从汤大山手里接过最大的口袋,双手递给陈子昂,又一一给陈燕山等四位匠人递了口袋,说这是三个多月来给几位师傅的工钱,另外他还多加了自己的一些心意,望各位不要嫌弃。另外,来年还要辛苦大家,望大家继续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把堡子修好。 陈子昂等人掂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心知董耀祖待他们不薄,表示一定不辜负董家的厚待,尽展各自手艺替少爷筑好堡子。至此,主客俱欢,自然菜吃地香甜,酒喝地畅快,话也就说地知心了。 席毕,其他匠人各自回房安歇去了,陈子昂却磨磨蹭蹭地未离开。董耀祖一看,估计陈子昂有话要说,便安顿董杨氏撤去炕桌上的杯盘碗筷和酒盅,替俩人重新上了两杯清茶解酒。 俩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闲话。最后,陈子昂对董耀祖说:“少东家,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但一直没顾上给你说,今晚我就说了吧,望少东家要早做准备。” 董耀祖心里一惊,忙问:“陈师,有啥话你尽管说。” 陈子昂喝了一口茶水,缓缓地说:“少东家,现今堡墙筑了一丈高,还要向上筑六丈多,需要大量的土方。我初步估摸,你庄廓靠北那道斜坡和西边的土量估计不够用,还要考虑其他取土的地方啊。” 董耀祖心里更惊了,说:“陈师,我曾仔细算过,按理说这两面的土层挖下去,筑堡应该足够了呀?” 陈子昂呵呵一笑,说:“少东家,说句不当的话,我估计你所计算的土方,应该不包括土工们背土上下行走的斜坡。堡墙越筑越高,如果没有斜坡,再多的土也上不去啊。这些斜坡的用途,就是为了上下背土,堡子筑成后还是要移去的。” 此言一出,顿时让董耀祖出了一脊背的汗,确实意外呐,当初自己确实未考虑这个因素,便实心道:“陈师,这点我确实未曾考虑到,感谢你及时提醒。现在刚好休工,乘着这个时节,我会在开春前安排好这事的。” 陈子昂一口气喝完杯中的茶水,说:“这样最好,只要有了取土的地方,就不会耽误来年筑堡的进度了。”说完,陈子昂下炕穿了鞋,回房歇息去了。 ; 第五十章 意外之水珠如串 ?由于莲花即将临盆,王商氏嘱咐天佑不要再出远门,要白天夜晚时刻操心莲花的身体情况。 从平襄镇回来后,天佑便挑选了一些当归和党参样品苗子,安顿金锁去百草堂李德禄那里斟酌价格。金锁带着药材样品去平襄镇后,竞连着两天没有回家。到第三天清早,正当全家人焦急不已时,金锁却提着一个小布口袋进了门。 王商氏拉着金锁的袖子左摸右看,连声说:“你看你这娃,到镇里去一连三天不见人,可把娘急坏了,你干啥去了?”金锁把小布口袋递给王商氏,笑嘻嘻地说:“娘,你甭担心,我这次去城里送药,百草堂的李掌柜拉着我替他装了两天药,临走给我嫂子带了一口袋nx的枸杞子,说是泡着或熬了喝能补身子呢。” 王商氏听了,抱怨道:“这百草堂的李掌柜,与咱们非亲非故的,怎么能拉你替他干活呢!”金锁拉着王商氏的手进了客房,说:“大,娘,哥哥,你们有所不知,这百草堂的李掌柜,是一个大药材贩子呢。上次我和我哥去城里,曾和他说好了把咱家里的药材卖给他。这次我带去咱种的药材样品让他看,他说咱种的药材品质好,给出的价格竟然比那些大药材铺子还要高呢。” 王商氏说:“那他也不能硬留你替他干活啊。”金锁说:“这次我去时,刚好碰上从巩昌府那边套骡车来李掌柜这里拉药的人,李掌柜家里人手少,他就邀我替他帮帮忙,我没好意思拒绝呢。”王商氏说:“原来是这样,没累着我娃吧?” 金锁说:“没呢。李掌柜的药材都是扎好的小捆,费时间却不费力气。临走时,他还要给我两天的工钱,我想咱们不是要给他卖药么,就没要他的钱。”王商氏说:“看来李掌柜也是个达理的人。”金锁说:“是啊,我也觉得是,他还给我讲了好多药材晾晒保管收购方面的事情,过会我跟我哥再说。我嫂子怀娃的事情,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就送了一袋枸杞。”正德听了叹了口气,说:“难得人家挂念。枸杞子是上好的补品,等送药时你俩一定要当面感谢人家李掌柜。” 天佑和金锁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出了客房,金锁把天佑拉到西房炕上,一股脑儿把从李掌柜那里听到的关于药材晾晒、保管、收购方面的话讲给了天佑。天佑听了,越发感受到药材挖出后,用专门方法晾晒以保证药效的重要性,同时也更加对金锁在药材方面的灵性,打心眼里开始佩服起来。 听完金锁的述说,天佑说:“金锁弟,咱家里只有你嫂子懂药材,我才刚刚学着种植,对晾晒保管之类的事情更是不懂。你嫂子生了孩子后,半年之内也没法下地。我觉得你在药材上有天赋,今后你多往李掌柜那里跑跑,多了解一些药材方面的知识,你嫂子和我就多了一个帮手。” 金锁被天佑夸奖地有些不好意思,他舔了舔嘴唇,说:“反正这药材上的事,就是容易进我的脑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既然这样说,我今后就多用心记着。李掌柜说了,咱种的这些药材,水分没有干透,晾晒地还不太充分,他让咱在场院里再晾晒一段时间后就运到他那里去。”天佑说:“这没有什么问题,晾晒一段时间后,你再带样品去李掌柜那里跑跑,让他斟酌着办吧。” 平日除了晾晒架在场院里的药材,替那头母牛犊子扎草、除粪、垫圈和填草,以及打扫飘落在庄廓里和场院中的枯枝败叶、清扫积雪以及帮着莲花培育党参、当归的幼苗之外,在这个冬季里天佑家再没有什么大的活计。 天佑最近发现,这头母牛犊子心情比较烦闷,时不时地背着头用嘴舔屁股。他估计这家伙开春以后该到发情季节,便安顿汤没话说,提前打问好有公牛的人家,到时让俩畜生交.配一次。汤没话听了,嘿嘿一笑说自己办这事没问题。 天气渐渐冷起来后,天佑带着金锁和汤没话去下川里那块地里,把花椒树长在地上的主枝干,用厚厚的麦草仔细地包裹了起来,防止严寒的侵害。原来那些幼小的花椒苗子,经过莲花细心裁剪,这一年来个个长势良好,个头足有一个大人那么高,主枝干也有大人的小胳膊那么粗了。 有天夜里,莲花和天佑躺在窑洞土炕上拉闲话,拉着拉着,俩人的话题拉到了下川里。莲花说:“哥哥,今冬雨雪少,咱家下川里的那些地,现在种着花椒树,明年我想种些生姜。”天佑说:“这些我都听你的安顿。”莲花说:“花椒树虽然抗旱性强,但冬季若能在地里浇些水,不但抗旱还可保墒,可惜凤龙河离下川里太远了。” 天佑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冬季里闲着。从明天开始,我和金锁、汤家伯几个从凤龙河里破开冰,往地里担些水浇地去。”莲花说:“也行呢。不过凤龙河距下川里较远,担水费人费力。我看见杨家回沟那块咱家从董家伯家换来的荒地,埂楞下面的那片草地湿漉漉的,抽空你挖着试一下,说不定下面有水呢。” 俗话说,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天佑一听,一骨碌从土炕上爬起身子,问道:“妹妹的意思是,在那地里可以挖出水泉?”莲花嗔怪道:“我只是看那片水草地湿,肯定下面有泛眼,谁说一定能挖出水泉呢?”天佑又趴到炕上,讪讪地说:“妹妹既然这么说,即使不能挖出水泉,我也要去试试。” 第二天,天佑起了个大早。他从窑洞里取出两把铁锨和一把䦆头,扛在肩上径直去了杨家回沟那片荒地里。说也奇了,在这个冷气逼人的清早,天佑刚到杨家回沟那片荒地地头,就看见一股氤氤氲氲的雾气,正在地头袅袅绕绕地盘旋。这股雾气,白中带紫,紫中带白,似有似无,似纱似布,一会儿粗,一会儿细,交替变化着升腾的姿态,显得神秘莫测。 天佑没有多想,权当是地里的冷气在升腾。他紧了紧棉衣裤带,拿起䦆头在荒地正中使劲挖了起来。不一会儿,汤没话和金锁也来到了地头。俩人见天佑干地正起劲,什么话也没说,一人拿起一把铁锨陪着天佑挖起土来。 三个人一连挖了好几天,地里被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三个人轮流下坑,轮替着你挖一会我歇一会,我挖一会你歇一会。挖出的土明显越来越湿了,越挖天佑的信心越大,越挖三个人的心里越兴奋。 又一天下午,天佑站在坑里,抡起䦆头使劲挖了几下,一股清洌洌的泉水竟从地里喷涌而出。霎时水珠如串,腾地而起,浇了天佑满头满脸,他赶忙跳起脚急吼吼地爬出土坑。汤没话和金锁见终于从地里挖出了泉水,早已显得乐不可支,又见天佑狼狈不堪的样子,老少爷俩跳着脚抱在一起笑着没有了神形。 正在疯狂,只听王商氏在正站在村头王姓祠堂边拖着长音喊道:“天佑,天佑啊,快来呀,莲花生了,莲花生了呀。” 天佑一听莲花生了,一把撂下䦆头,顺着小路一蹦子朝庄里跑去。跑到村头祠堂边,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那土坑里已溢满一汪清澈的泉水,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 他忽然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蓦然,他脑海里闪过曾经做过的那个春梦。那水泉之处,不正是那只凤鸟用爪子使劲刨个不停的地方嘛! ; 第五十一章 谋算之老人去了 ?入冬以来,董耀祖大的饭量大不如前,一顿只能喝半碗小米面糊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显得奄奄一息。他的眼睛看起来浑浊不堪,说话常常颠三倒四,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精明。他原先睡在客房炕上,见了曾经熟悉的人来,也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张冠李戴又含混不清地说几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 董耀祖见老人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派汤三娃去徐家庄请来了徐德珍瞧病。徐德珍仔细替老人把了脉后,把董耀祖悄悄叫到客房檐下,说:“董家哥,这次我先开三付开胃健脾的汤药,让董家伯喝了。不过我判断应该是咱董家伯的老灾到了,恐怕老人家熬不过这个冬天,你要及早准备后事啊。” 打发走徐德珍,董耀祖让汤大山又去请王存德替他大把了脉。存德把完脉后,摇了摇头说,恐怕董家伯这次是老病。 听见郎中和阴阳说了相同的话,董耀祖便深信不疑。董家在凤龙庄是大户人家,客房里来往商量事情的人多。董耀祖担心这样下去打扰老人家的休息,便安顿汤大山将老人搬到了东厢房里。客房与东厢房中间隔着的那堵墙下,原先留着一个小门,董耀祖和董白氏便搬到客房里住下,以便在夜里俩人随时起身照顾老人的身体。 董耀祖给大房和二房分了工,他让董白氏专心伺候老人的衣食起居,让董杨氏操心儿子董明珠的吃饭睡觉以及全家上下洗衣做饭填炕喂猪之类的事。 董耀祖大老百年之后的活寿材木,早在前年正月十五就破木做成了。董家是财大气粗的大户,董耀祖大的材木以最为贵重的柏木为料,做成五底三盖大小材套着的样式,还请匠人用彩画雕刻了传统图案并上了漆,外观华丽典雅。 材头立板画着碑厅鹤鹿。碑厅上站着两只通体雪白的仙鹤,厅门左右立着数株青松柏树,厅前有一片青草地,显得清洁幽雅,把材头装饰得犹如仙境。材盖以黑漆打底,顶端画了一个圆形寿字,周围五只蝙蝠环绕,谓之头顶五福;下端画了一朵五彩莲花,谓之脚踩莲花。棺材的左右两帮用金色绘出八仙庆寿、寿山福海、二十四孝、王郎卧冰等图案,还镶嵌着一把古琴、几幅古画、梅兰菊竹、桃榴寿果等。 对这副寿材,董耀祖大拄着拐杖看了又看,他觉得很满意,在死后能够相伴这么多物质的精神的以及知识的博大讲究,他觉得能够安心地走上黄泉路了。 现在,这副寿材就安放在董耀祖客房檐下支起的木板凳上,用一块厚厚的毡布苫着。寿材做成后,本应该由女儿们替长辈双亲做老衣和铺盖。可董耀祖大没有女儿,只有董耀祖一个儿子,董耀祖便安顿董白氏和董杨氏替老人做好了两件棉布内衣、一双白袜、一双千层底圆口布鞋、一件青布长衫和一件丝质夹层棉马褂,另有铺的盖的棉褥子和薄被子各两床。 至于老人百年之后的****董耀祖上次就曾请陈老道人堪舆过凤龙庄周边的风水和山向。对董家川安葬董耀祖祖太爷太太爷爷奶奶等董家历代先人的那块墓地,陈老道人认为在凤龙庄算起来也是尚好的风水之地。所以董耀祖大百年之后,葬入董家老坟也是没有疑问的。 腊月里一个寒冷的夜里,董耀祖大逝世了。 当天傍晚吃过晚饭,董耀祖就发现老人突然显得神采奕奕,一再念叨着让董杨氏把董明珠抱到炕上来看看。 董明珠虽然快三岁了,毕竟年幼不懂事,加之他自小跟着董杨氏睡觉,最近也很少陪董耀祖大玩耍,所以当他看见骨瘦如柴头发灰白蓬乱的老人躺在炕上,向他伸出青筋暴突的双手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董耀祖大见孙子认生,默默地闭上眼睛,眼角里渗出了几滴泪水。 董耀祖坐在炕头,心里也是一阵痛楚。 正在伤神,只见老人突然目光炯炯地瞪着他,说:“耀祖,我看见你娘在院子里骑着一匹黑驴儿来引我了,你,你要替我,替你的爷爷守好这份祖业啊。” 董耀祖听了,心里突然有些骇然,连声说:“大大,你放心,我一定会守好家传的这份祖业的,你都看见了,我一旦把堡子修好,就会一直传给子孙后代的。” 董耀祖大听完,目光里绽放着神采说:“你,你比我强,你要把这份祖业一直传下去,传给我的孙子,我的重孙,我重孙的重孙。” 董耀祖连声点头说:“大大,我会的,我会按照你的安顿传下去。”说完蓦地想起来,莫非这是老人回光返照的兆头?他连忙吩咐站在地上的董白氏去取压在炕柜里的寿衣,吩咐董杨氏赶快找汤大山、汤三娃去请正德、存德以及庄里的几个老人来看看情况。 不一会儿,正德、存德以及几个老人随着汤大山、汤三娃进了东厢房门。 借着长捻子油灯散发出的灯光,董耀祖不经意看见天佑也跟在正德身后,这让他心里有几分感动。按理说,天佑出生的孩子尚不足满月,他应避免踏入丧家,以免婴儿沾了邪气不吉祥。正德到底是耕读传家之家,在这人命关天时刻,顾不得旧俗领着天佑来家里,值得让人敬佩。 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神情庄重地起身招呼正德几个人上炕看看老人的状况。 这时董耀祖大已没了先前的精神,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存德捏着老人的手腕开始号脉。正德则仔细观察着老人脸上的神情,又伸出手轻轻按在老人额头上,摸了好一会儿,缓缓地说:“替董家伯先把寿衣穿好吧,穿好后抬到客房炕上,董家伯恐怕挨不过今夜了。” 存德也放下号脉的手,看着董耀祖,轻轻地点了点头。 众人听了,七手八脚地把董耀祖大在炕上扶坐起来,小心地脱去他身上穿着的棉衣棉裤,又一件一件地把那崭新的寿衣穿到身上。此时老人气力全无,任由众人摆弄。 寿衣穿好后,汤大山、天佑和汤三娃几个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抬到客房炕上放平躺下,只见老人鼻眼之间已无半点动静。正德拿手在老人的鼻翼前试了试,低声说:“还有一丝气息,再等等看吧。” 众人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地上,默默地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静躺着的董耀祖大,突然努力地把双手伸向空中一阵抓腾,嘴里不断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许久都未停歇。歇了一会,董耀祖大双手在空中又是一阵抓腾,嘴里不时发出说不出的声音,听着有几分瘆人。 正德见了,看着董耀祖说:“耀祖,你看这样行不?为使董家伯走地安详些,要不让存德画个黑驴,你在炕头边烧了,让老人家骑驴走吧。” 董耀祖听了,双手抱拳向正德作了一揖,说:“我听王家哥的。” 汤大山从八仙桌上取出一叠麻纸摊到桌上。存德提起毛笔蘸着浓墨,略一思索,“刷刷刷”地画了一头黑驴。董耀祖忙双手接过麻纸,双膝跪在炕头边点着烧了。 少顷,董耀祖大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地放下双手,大张着嘴睡着了。正德跪在炕上,用手又仔细试了试老汉的鼻翼,款款地捋合上老汉的口眼,又顺正了老汉的四肢,抬头对众人说:“老人家已去了,大家准备停灵入殓吧。” 董耀祖一听,在炕头边对着正德“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头,然后抬起头说:“王家哥,我大的后事,请你主持着安顿吧!” 正德庄重地说:“好吧,耀祖,请你节哀。你起来,咱们商量一下具体的事情。” ; 第五十二章 谋算之不爱红妆 ?那天地里水珠喷涌之时,马莲花为天佑顺利生产下一个粉嫩粉嫩的女儿。 当天佑撂下䦆头一溜烟跑到窑洞里后,莲花刚刚因生产用力,累地闭起眼睛侧着头躺在枕头上,似乎睡着了。天佑看见,这个粉嫩粉嫩的小人儿,已被王商氏包裹好偎在一床小被子里,正睁着黑啾啾的眼睛“哇哇哇”地大声啼哭,露出的小头上,浓黑又湿润的头发紧贴着脑门。 见此情景,天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动。他想摸摸这小人儿的脸,便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地触到那粉嫩的脸颊。不料小人儿缓缓偏了头,小嘴吮吸起他的手指来。顿时,一股奇异的感觉,霎时传遍了天佑的全身。他似乎听见了自己骨节“叭叭”生长的声音,听见了自己血管里热血“汩汩”流动的声响。血缘呐血缘,竟是如此神奇! 莲花听见天佑的脚步声,睁开眼睛虚弱地问道:“哥哥你来了啊!” 天佑伸手爱怜地摸了摸莲花的额头,轻声说:“你歇着吧,你生孩儿时我却不在身边,唉。”莲花听了,眼睛看着被子里“哇哇”啼哭的小人儿,突然掉起了泪,说:“哥哥,没给你生个带把的儿子,你别怨我啊。” 天佑听了心里一紧,旋即又放松了,他用手轻轻揩去莲花的眼泪,说:“妹妹,你把心放宽些,女儿就是咱们的小棉袄,怎么怨妹妹呀。” 王商氏站在炕头,说:“莲花,别想这些事,娘不是替天佑生了三个姐姐嘛。”莲花感激又吃力地笑了笑,说:“谢谢娘的宽心话。哥哥,虽不是带把儿的,可也是妹妹身上掉下的肉,你不能不疼她,好吗?”天佑笑道:“妹妹这不是小瞧哥嘛!女儿是妹妹身上掉下的肉,也是哥哥的血脉呀,怎么可能不疼她呢!”莲花舒了口气,说:“我放心了。那你给咱孩取个名儿吧?” 天佑想起刚挖土时从地里冒出的那些水珠,脱口道:“水珠,水珠,她就叫水珠吧”!莲花听了,点了点头,说:“好听,好听,就叫她水珠。” 水珠是天佑和莲花的头胎婴儿,照例要在满月那天做“初月”。平襄人把给小孩子做“初月”又称“猪婆会”,因为做初月一般由各户的女人前去送礼庆贺。传统的礼品是用小麦面蒸的大馍馍或铁锅烙成的大饼,以及婴儿的衣帽、鞋袜、斗篷、铺单或者玩具之类,娘家人则会给出嫁的女儿送来一套新衣服。 大户们或嫡亲之间也有送银锁或者项圈之类贵重物品的,但这在乡下一般都是极为少见的。当天无论乡客亲属带来的礼物薄厚,东家一概要设宴招待,以便众人共同见证东家增添人口之喜。 抬埋董耀祖大的那几天时间,天佑被王商氏挡在了月房之外,理由是新生婴幼儿阳气不足,免得受了亡人阴气的侵扰。天佑虽不大相信,但依了王商氏的心意,和金锁一起睡在西房炕上,王商氏则在月房里陪着莲花和水珠。直到董耀祖大下葬七天之后,王商氏烧了一锅热水,硬让天佑躲在西房里擦拭干净身子,才允许他进入月房。 水珠满月前几天,天佑和金锁去了一趟平襄镇,采购了一些平常不常吃的新鲜蔬菜、肉食和大豆瓜子之类的吃食,还买了一坛高粱酒备用。 水珠满月前一天下午,马维奇赶着驴车来到了天佑家,驴车上坐着柳叶、占魁、莲花娘和弟弟马维堂几个。王姓几个女人们也来帮忙。女人们凑在一起忙了半晚上,准备满月来人时的馍馍吃喝和饭菜。临到睡觉,一时人多的没地方住,天佑、金锁只好去了存德家借宿了一宿。 这一个月来,金锁根据天佑安排,往来于平襄镇和凤龙庄之间,把家里晾干的那些党参和当归全部运到李德禄的百草堂。李德禄没有食言,按照约定暂付了一半的药钱,金锁带回来悉数交到天佑手里。 天佑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多的银钱,想起曾经窘迫的生活,他把这些银钱分开装到好几个瓦罐里,和金锁一起挖开原先藏银元的那个坑埋了进去,以备未知的急需。党参和当归种植带来的收益,也让天佑暗暗下定决心来年扩大种植垧数。 这次去平襄镇采购给水珠过初月的食材,金锁硬拉着天佑去了一趟百草堂。李掌柜早从金锁嘴里知道天佑不久前得了千金,见天佑亲自登门,不但十分痛快地付清了另一半药钱,还说做初月时要来喝千金的满月酒。 这一次与上一次相比,天佑明显感觉到李掌柜对他的热情。当时他还不明就里,但当他不经意间看见后院隔墙下,金锁偷偷拉着李月儿的手戏耍时,便彻底明白了。他曾听金锁说过,李月儿是李掌柜的独生女,李掌柜一直视女儿为掌上明珠,说不定金锁与月儿已经两心相许,而李掌柜却并不反对。这对金锁来说,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么! 家中增添人口,按旧例是要向老先人上香献表祷告的。满月当天清早,天佑和金锁俩去王氏祠堂里摆好香案,献上祭品烧了香表,并放了三响爆竹,算是告知老先人家里添了人口,愿先人们保佑小孩子健康成长。 快到晌午时分,大姐荞叶、大姐夫姜瀚章和二姐麦叶带着两个儿子前脚跟着后脚进了门。不一会,百草堂的李德禄竟由一个乡民领着进了门,天佑忙把他领到客房里,由正德陪着喝罐罐茶闲聊。 到晌午时分,凤龙庄汤王两姓各户亲近的女人们陆续来到了天佑家。她们先到月房里放下各自带来的礼物,看了看出生满月的水珠,说了许多夸赞的话。董耀祖家虽因守孝没有来人,但董白氏托汤大山老婆给水珠带来了一幅小孩子的棉布鞋,算是随了份心意。 开席时,天佑在客房炕上和地上摆了两桌,西房炕上和地下摆了两桌,厨房炕上摆了一桌,东边窑洞月房里也摆了一桌,算是将前来做初月的人全部安顿下来。院里院外和屋里屋外一时人声噪杂,喧声四起。虽然女人们吃席喝酒的少,但天佑还是按礼节端着酒碟子给每个桌上敬了一圈,让庄里的女人们随量喝了一些。其余的酒,被客房炕上的男人们李德禄、姜瀚章和王姓族人中的存德、念德、华德和进德等几个长辈们喝了。 李德禄那天与正德聊地十分投机,喝酒也十分痛快,喝到最后就有些高了。他在炕上拉着正德的袖子,说要与正德攀亲家,说金锁聪明伶俐手脚勤快,他要把自己的独生女儿李月儿嫁给金锁。正德不明就里,满口应承下来,说李掌柜的掌上明珠能看上自己的儿子,那是金锁的福分,当大当娘的哪有阻拦的道理。至此,宾主双方各自开心,相谈甚欢。 吃喝完毕,该是月娃子出窝见人的风俗。庄里的女人们陆续回去了,仅剩下家里的嫡亲和亲房们。按往常的习惯,莲花给水珠穿戴整齐,用斗篷护着把她抱到了客房里。 说来奇怪,水珠虽然离开娘怀,但却不哭不闹,只用黑啾啾的眼睛瞅着客房里的众人。正德等几个长辈们轮流着抱了抱水珠,各自掏了一些铜钱压到水珠怀里,俗话叫认亲压岁钱。轮到李德禄时,他竟从怀里摸出一副精致的银饰项圈送给了水珠,惊地王商氏连声说:“李掌柜的礼太重了,太重了。”李德禄庄重地说:“银饰送给有缘人,望嫂子莫要嫌弃。”此话一出,由不得在场诸人对李德禄心生敬重之情。 认亲完毕,柳叶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盘子里放着一个手工缝制的布娃娃,一把小算盘,一副秤杆,一个小小的铝铸兵器玩具。莲花把水珠抱在怀里,走到柳叶端的盘子前让水珠挑选,据说孩子选什么决定着将来的命运。 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众人含着期待,一齐看向盘中的物品,不知这懵懂的孩子选取什么东西。只见水珠看了看柳叶手捧的盘子,伸出嫩嫩的右手,一把抓起那个铝铸兵器放到怀里。 众人看了,一时惊奇不已。天佑心里忍不住叹息一声,不知这孩子将来有什么命运。不料李德禄哈哈一笑,说:“天佑侄儿,此女不爱红妆爱戎装,你生了一个奇女子啊。” ; 第五十三章 谋算之碰到枕头 ?对董耀祖来说,虽然他对他大的去世思想有准备,但在心里仍然是一个意外。在此之前,董耀祖的心思一直集中在陈子昂所说的筑堡用土上。对这个事情,他曾在一个夜里独自睡在客房炕上仔细盘算过一番。 凤龙庄西边的董家川系董家祖坟之地。根据陈老道人的说法,那块墓地里董家的历代先人,头枕冒顶梁脚踩凤龙河,依山傍水顺风顺水,墓地周边当然是万万不能动的。董家湾里有的是土,但距离凤龙庄远,取土时那得要多少的人工和蓄力?即使用人工背加驴骡驮大车拉,取起土来仍然费工费力费时,筑堡进度一旦加快恐怕也跟不上。 那当前取土最好的地方在哪里呢?就在凤龙庄东头王姓祠堂院墙南面的那道坡上!村东系王姓族人居住之地。那道坡下面住着王姓宗族好几户人家,距离董耀祖家不远,虽非董家的田土,更非汤家的田土,但从理论上来说也非王家的田土。因为那道坡从来也没有那姓人上缴过皇粮和捐税。 若从那道坡上取土,经过天佑院场前的家道,路面宽展,运输方便,省力省时。唯一的难处是王姓的祠堂。你想想,你董耀祖的祖坟周边不能动,难道王姓祠堂的周边是那么好动的么?这事一直搁在董耀祖的心里。 他大下葬前后一段时间,董耀祖白天黑夜忙地团团转,累地有空就倒头睡在炕上拉鼾睡,顾不上再去细想这事。安葬完他大之后,眼见就要开春,董耀祖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他一时急地心火上升,食不甘味睡不安稳。 筑堡工程开工时,汤三娃兼着董耀祖的三个差事。一个是董家长工,一个是巡庄队管领,还有一个就是筑堡库管房房头。筑堡工程停工之后,汤三娃主要替董耀祖看护堡子四周的筑堡用具,防止有手贱的乡民乘东家不备拿走铁锨䦆头椽檩绳索等物。 汤三娃看董耀祖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初时以为他沉浸在丧父之痛中,后来发觉董耀祖应该在想另外的啥事情。他觉得董耀祖这几年待他不薄,既然东家不乐,作为长工和心腹,有义务替东家来分忧解难。 有晚吃过饭,汤三娃大着胆子走进董耀祖睡觉的客房。董耀祖独自一人正坐在八仙桌边的木椅子上,一边拉水烟一边想事情。见汤三娃进门,董耀祖没出声,略显不快地朝另一边的椅子努了努嘴,示意汤三娃坐下。 汤三娃走到另一张椅子边,手扶着桌子,人却并未坐下,一直等到董耀祖拉完水烟放下水烟瓶,才说:“少东家,老东家已经去了,你就想开些吧!我看你最近心里不宽快,如果有啥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就言传一声。” 其实,董耀祖刚才还沉浸在取土的事情之中,听了汤三娃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显得有些惊愕,问道:“你说什么?”汤三娃见董耀祖没明白他的心意,便说:“少东家,我这个做长工的,能得到你的信任,也是我的福分。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有啥难事你就交给我去做吧!” 这次董耀祖听明白了,但却没立即回话。对汤三娃的前一句话,他知道那是汤三娃溜沟子的话。对后一句话,他在心里掂量了几下。汤三娃能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话,说明他给这个远房亲戚兼长工那些额外的银钱起了作用,至少让这娃的心跟自己贴近了。 但是从王姓祠堂那道坡取土的心思,既不能给汤三娃明说,也不能让汤三娃去做。为啥呢?因为在董耀祖的心里,汤三娃这个毛头小伙子,充其量也就是一勇夫。让他管几个人,或者催收租子,或者用拳头去收拾那些不听话的乡民之类的事情,这小子勇莽有余。但让这种人去做动脑子一类的事情,那是万万不行的。弄不好,这种人不但事情没做成,恐怕还会坏了他董耀祖的名声。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名声一旦坏了,那是用多少银钱也弥补不回来的。从王姓祠堂边取土这种事情,是需要动脑子去做的,既能让他董耀祖合情合理地取到土,又不能让王姓的人阻拦才是上算。若不想个万全之策,乡民们还不说他董耀祖要强取豪夺嘛。自己左思右想也没有一个好主意,能交给汤三娃这种人去做吗? 不过对汤三娃刚才的话,董耀祖还是有几分感动,便说:“三娃啊,你有这话,也算我没白待你。我也没啥事情,你大姑爷刚去世,我心里还没放下呢。”汤三娃听了,“哦”了一声,站着说:“少东家,没事情就好。有啥能让我做的,你就吱一声。” 董耀祖见汤三娃还站着,便说:“三娃,你坐下坐下。开春之后,堡子就要开工了,你要把库管房的事情尽心尽力管好呀。”汤三娃坐到椅子上,看着董耀祖,说:“那没问题,少东家让我在人前头走,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呀。” 说到修堡子,董耀祖的脑子里一个念头突然灵光一闪,是啊,何不让汤三娃出头去占取土的那道坡呀。若那道坡让汤三娃占了,他董耀祖取土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吗?不过这话,可不能给这小子明说。 想到这里,董耀祖转换了一个话题,说:“三娃,夜里炕填地暖和着没?”汤三娃不明就里,有些奇怪地说:“还好呢,冬天我在野洼里铲了些草胡子之类当填炕的,炕填地热和着呢。”董耀祖循循善诱着说:“是啊,你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人填炕睡地安稳,活地自在。我家炕里不知填些啥料,半夜里炕就没那么暖和了。” 汤三娃见董耀祖对炕不满,站起身说:“少东家,明儿我替你到野洼里铲些草胡子去,草胡子填炕可热了,到亮炕都热乎乎的。”董耀祖显出高兴的神色,说:“好啊,这人老了就怕冷,你多铲上一些,也把我的炕填地热乎乎的。” 汤三娃见董耀祖终于露出笑容,拍着胸脯说:“我替少东家在野洼里铲上几大垛草胡子担来,保证你睡几个月的热炕。”董耀祖瞪着眼睛,故意关切地说:“去啥野洼里铲?我看庄东边那道坡上,草胡子长地有半人高,你就到那里铲去,往家里担也方便。”汤三娃说:“那我明早就到那坡上去铲,明晚少东家就能睡个透天亮的热炕了。”董耀祖笑着说:“你把土铲厚一些,免得光用草胡子当填炕,夜里炕烙地光翻身睡不稳。” 话说到这里,汤三娃就起身出屋了。看着汤三娃出屋,董耀祖脸上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哼哼哼,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到你们王姓祠堂坡上铲草胡子,先看看你们有啥反应。 ; 第五十四章 谋算之话不投机 ?昨夜得了董耀祖的鼓励,汤三娃兴奋地一夜都没睡好觉。天没亮时,他扛着铁锨去了王姓祠堂的那道坡上铲草胡子。 这道坡紧挨着王姓祠堂,平日里人迹罕至,当年夏天雨水丰盈,柴草长地极为旺盛。如今是隆冬季节,那柴草早已变地干枯发白易燃易烧,和了黄土当填炕,是北方农家冬季里烧炕的最佳物料。 汤三娃紧了紧系着烂棉袄的布绳子,在双手里使劲唾了口唾沫,攥住铁锨把子在上坡头上朝下用力铲了起来。不大会的功夫,满坡的柴草和着黄土翻卷起来顺着陡坡往下滑。坡道被汤三娃用铁锨铲过的地方,就像是秃子的头顶,呈现出白花花的一片。 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汤三娃心里很有几分成就感。他放下铁锨坐在柴草堆上,摸出随身带着的旱烟锅子,伸进衣袋里捏满旱烟沫子,点着火镰子美美抽了起来。 汤三娃在陡坡上铲草胡子时,天佑正在家里给水珠换尿布子。水珠每天清早要撒一泡尿水,这是很有规律的一件事情。天佑天天准时要替她换干净的尿布子,免得小丫头裆里生痱子。金锁是个十分勤快的人,他平时早睡早起,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扫把里里外外地清扫庄廓院子、门前场院和家道。 这天,当金锁扫到王姓祠堂前的路边时,抬眼一看,平时草木旺盛的那道陡坡被人铲地开了花。定睛细看,原来铲草的人是董耀祖的长工汤三娃。金锁心里一惊,在庄严肃穆的祖宗祠堂边铲草,这不是往活人眼睛里面揉沙子嘛! 金锁一看不妙,撒腿就跑回了家,进了客房对正德说:“大大,我看见汤三娃在祠堂那道坡上铲草胡子,已经铲了一大片了。”正德正在客房炕上就着火盆喝罐罐茶,惊奇地问道:“你看仔细了?”金锁说:“我看清楚了,就是汤三娃,不会错的。” 正德放下手里捏着的蛐蛐罐儿,思忖了片刻,说:“草胡子满山满洼都有,他不应该到咱祠堂边上铲。既然他已经铲了,说明他想挑事呢。这样吧娃,你把天佑叫到屋里来,再去把存德、念德、华德、进德几个堂伯喊来。” 金锁一听转身出了屋,边走边朝天佑住的窑洞喊:“哥哥,大大让你到屋里来,我去喊存德伯去了。” 天佑把水珠抱到莲花怀里,挑起门帘子出了窑洞门,见金锁早跑地不见踪影,不知道出了啥事。进了客房,就听正德对他说:“金锁刚看见汤三娃在祠堂那道坡上铲草胡子,你去看看,让他不要铲了,我要与你几个堂伯商量一下这事。” 天佑心里“咯噔”一声,又是汤三娃!灾荒年间你们弟兄合伙抢劫我倒也罢了,现今竟欺负到祖宗亡人身上,你到底想干嘛?他转身出了屋门,顺手从院门边捏了一把铁锨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祠堂边赶去。 走到祠堂边朝上一看,只见汤三娃正蹲在铲好的柴草堆上慢悠悠地抽旱烟。天佑扛着铁锨从坡下走上去,一直走到汤三娃面前,眼睛紧盯着汤三娃的眼睛,冷静地问:“三娃,大清早在祠堂边铲草胡子,你到底是啥意思?” 汤三娃原本是要去野洼里铲草胡子的,只是昨晚董耀祖随口说这里的草深他才来这里的,此时才记起陡坡之下正是王姓祠堂,心里对自己的大意也有几分懊恼。不过汤三娃素来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听见天佑问话的语气生硬,便也生硬地回道:“我铲草胡子,没啥意思。” 天佑见话不投机,缓和了口气,又道:“三娃,下边就是祠堂,你不是没看见吧?” 汤三娃心里不爽,依然生硬地说:“我又没铲你们祠堂,你找我做啥呢。”天佑心里一时来了气,说:“你有本事去铲祠堂试试。”汤三娃被天佑的话一激,“蹭”地一下站起身子,蛮横地说:“咋啦?我铲草胡子挨你家啥事了?你有本事把我吃了?” 天佑一听汤三娃的蛮劲上来了,知道对他讲理纯属无用,心里气极,便不客气地说:“你在我们祠堂上铲草胡子,就是挨了我家的事情,你今儿是想挑事还是咋的?” 汤三娃自从当了巡庄队的管领,二十几个小伙子对他一直恭恭敬敬。除了在董耀祖面前装孙子,他何曾受过这种气话?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指着天佑,说:“你把眼睛长在脸上,今儿是你想挑事还是我想挑事?” 汤三娃的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天佑,他一把攥住汤三娃的手指头折了回去,说:“三娃,把你的脏手拿回去,想指哪儿指哪儿去,别指我。” 汤三娃的右手指头被天佑捏着,使劲甩着右手臂想抽回去。不料天佑手上也用了劲,他一时没抽回。汤三娃抡起左手,紧握着拳头直捣天佑的前胸。 天佑一手紧捏着汤三娃的手指未放,用另一只手臂肘子抵挡汤三娃袭来的左拳。只听见“咯嘣”一声,汤三娃的右手指头被天佑直接拧断了,豆大的汗珠霎时顺着汤三娃的脸颊流了下来。 天佑心知无意之中伤了汤三娃,连忙放开捏着汤三娃的手指,沉声道:“三娃,我不是有意的,咱俩赶紧到徐家庄找徐大夫看手指头去。” 汤三娃是个勇猛刚烈而又脾气暴躁之人,他见天佑放开了手指,便蹲下身子操起撇在柴草堆里的铁锨,朝着天佑的头直接劈了过来。天佑没料到汤三娃有这一招,情急之下就地一滚,顺手捏住放在地上的铁锨把。 他刚想起身,又听见脑后一股风声袭来。天佑情知不妙,身子又是一滚,用力将手里的铁锨头子朝着风声挥去。只听“咔嚓”一声,两把铁锨碰在一起,瞬间产生了几星火光。汤三娃因手指头受了伤,加之刚才用力过猛,铁锨把被碰地脱手而飞。 借着汤三娃歇息的空隙,天佑连忙站起身,他手握铁锨把看着手无寸铁的汤三娃,心里气极,脸上却镇定地说:“三娃,你是要与我拼命,还是要让徐大夫看你的手指头?若要拼命,我奉陪到底!若要去看手指头,我也陪着你。” 汤三娃却不说话,眼睛狠狠地盯着天佑,过了片刻,身子如饿狼扑食般奋力扑向正在朝他说话的天佑。 ; 第五十五章 谋算之坏我大事 ?天佑和汤三娃在陡坡上扭打的事情,早已惊动了凤龙庄诸人。有王姓各户的人,有汤姓各户的人。 汤大山听到消息后,连忙去找董耀祖。董耀祖一听汤三娃和天佑打了起来,气地在炕头一把摔碎了喝罐罐茶的蛐蛐罐儿,当着汤大山的面,失态地骂道:“真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要坏老子的大事!”骂完溜下炕,穿好棉布鞋就随着汤大山往那道坡方向走。 来到陡坡前,众人正背对着董耀祖围成一个圈子朝里望。董耀祖四下一看,只见汤大娃、汤二娃、巡庄队那二十个小伙子和金锁,以及天佑几个堂弟兄天成、天东、天牧等人都站在人群里。 汤大山拨开众人,习惯性地替董耀祖让出一条道来。董耀祖紧走几步,近前一看,只见汤三娃和天佑俩人都是鼻血满脸,脸皮青紫,不细看分不清彼此。俩人紧紧地扭在一起,来来回回地在柴草堆里翻滚着,抽空你捣我一拳我捣你一拳,你捅我一肘子我捅你一肘子,显然都已筋疲力尽了。 董耀祖有些奇怪,心想这么多人站在这里,怎么没有一个人上去帮忙劝架或者拉仗呢?他狐疑地望了站在人堆里的汤大娃一眼。汤大娃早就看见董耀祖来了,心里正在惴惴不安,此时看见董耀祖使来的眼色,悄悄在人群里溜了过来。 董耀祖低声问道:“怎么没有人劝架?”汤大娃把嘴凑到董耀祖耳根边,轻声说:“少东家,本来我们是来拉架的。谁知天佑怒吼着说,这是他和三娃之间的事情,谁要是伸手拉偏架,便是要与汤王两姓都过不去,我们就谁都不敢动手了。” 董耀祖问道:“巡庄队的人怎么也没拉架的?”汤大娃说:“巡庄队里也有王姓的人,他们听了天佑的话没动手,我们汤姓的人也没法动手了。” 董耀祖听了,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万一汤姓的人动手拉偏架,王姓的人岂会袖手旁观?弄不好就酿成汤王两姓人在一起打群架的事,到时事态恐怕难以控制了。这样一想,董耀祖心里暗暗对天佑遇事冷静的心境有几分钦佩,又问汤大娃说:“正德来了没?”汤大娃说:“没见他来,王姓其他几个长辈也没见着人。” 听了这话,董耀祖心里懊恼不已。正德没出面,他董耀祖急吼吼地出面这算啥事么!这不正明晃晃地向大家证明,这事是他董耀祖在背后指使嘛!唉唉唉,都怪自己心急大意一时疏忽,没有仔细思量就搅合到这个是非场子来,心境还是不镇定嘛。不过既然人已经来了,这事自己当着这么多人不处理下去,也丢他董耀祖的人呢。 想到这里,董耀祖拿眼睛朝人群里巡视一圈,颇有威严地轻咳一声后,大声道:“天佑,三娃,我是你董家伯,你俩有话要好好说,再怎么着也不该打架嘛。我看你俩也打累了,该是歇息的时候了。我呢,不想护短,也不想拉偏架。我倒数三个数,最后一个数时,你俩都罢手。你俩呢,要是听我的话,那现在就吭个声;要是不听我的话,也吭个声,这事我就不管了,你俩爱打到啥时候就打到啥时候去。你俩听懂了吗?” 汤三娃先前手指头被天佑拧断了,前些时候已经快招架不住天佑的折腾。不过当着众乡民的面,他心里不愿意服软,就硬撑着。听完董耀祖说的话,连忙接话道:“少东家,我听你的,但我一住手,天佑出黑拳咋办?” 董耀祖听了,心里暗自鄙视了汤三娃一声。这坏怂,看着勇猛,其实蛋软!他若当着众人的面出黑拳,你难道不会也出黑拳?他沉声道:“三娃,天佑,我把丑话说到前头,如果你俩都同意了,我数第三个数时,若谁还要出黑拳占便宜,那今天我当着在场诸人的面,让巡庄队的人,把那个出手占便宜的手立时打断!咋样?” 汤三娃已撑不住了,连声说:“行呢,少东家。”董耀祖见天佑不吭声,又朝天佑问道:“行不,天佑?” 天佑心知这是董耀祖在给他上话呢,闷声道:“我没意见。”董耀祖见俩人都同意,便道:“那你俩听仔细了,我开始数数,三——,二——,一,住手!” 只见汤三娃和天佑都用足劲互推一把,反向分开到了柴草两边。 金锁和王姓天佑几个堂弟兄天成等人一齐跑到天佑身边,伸手想把天佑拉起来。不料天佑躺在草堆里哈哈一笑,说:“小弟,哥打累了,让哥歇会。”汤大娃和汤二娃也跑到汤三娃身边想把他拉起来,汤三娃听见了天佑说的话,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当囊孙,躺在草堆里甩了甩那个扭断指头的手,也说:“大哥,二哥,我打累了,歇歇再走。” 董耀祖见俩人都分开了,心里松了口气。但见汤三娃还在怄气,便摆了摆手,说:“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说完,给汤大山使了个眼色,背起双手,径自转过身走了。汤大山看见董耀祖的眼色,知道东家有话要安顿,便也屁颠屁颠地跟着董耀祖走了。众人一看俩人罢手,没了看热闹的心思,也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场了。 走过祠堂,董耀祖回头见只有汤大山跟在身后,便黑下脸来,狠声骂道:”蠢猪,简直是一头上不了树的蠢猪。”董耀祖这是在说气话,既在骂汤三娃不争气,也在骂自己在这事上的不镇定。不过汤大山却不这样想,他听董耀祖在骂汤三娃,便也附和道:“猪,就是一头蠢猪,蠢地吊死了也不知道疼。” 董耀祖听汤大山连自己也骂了,一股无名之火发了上来,没头没脑地道:“你骂个狗屁,你知道个狗屁!你把你那张狗嘴给我闭上。”汤大山搭话的目的,本来是要替董耀祖泄气来的,无端端地挨了一顿骂,心里一时不爽。但他没胆量当着董耀祖的面表露出来,他心里想的是,立马要回家去,把家里的那个黄脸婆给狠揍一顿泄泻气,便闷着头不做声。 俩人一前一后,穿过天佑家的家道,进了预留给董耀祖家人进出的堡墙豁口,来到了董耀祖家四合院门前。董耀祖停下脚步,转身对跟着的汤大山说:“你那蠢侄子差点坏我的大事。我有孝在身,不能出入别人家的家门。你把上次收我二十个银元的‘王神仙’给我请来,我有事要同他商量。”说完,也不待汤大山说话,一脚踢开院门走进了院子。 ; 第五十六章 应对之如何应对 ?当天佑和汤三娃在那道坡上扭打时,念德、华德、存德和进德等几个王姓宗族的老人陆续走进了天佑家的客房。见该喊的人都来了,正德伸了伸手,请他们几个上炕说话。念德和华德俩人年龄最大,看见正德的招呼,脱了布鞋爬上炕来。存德和进德则分别坐到客房正中桌子两边的椅子上,拿眼看着正德,静等正德开口。 正德说:“大清早把大家喊来,有一件事情要与大家商量一下。大家可能还不清楚商量啥事,清早金锁去扫家道,看见三娃在祠堂后边那道坡上铲草胡子。”念德插话道:“啥,他汤三娃敢在祠堂坡上铲草胡子?他是没长眼睛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这就让我那老大儿子去看看,让他滚蛋。” 正德摆了摆手,说:“哥哥你先别急,我已让天佑去看了,让三娃别铲了。我刚思谋,不是三娃长没长眼睛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事,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华德说:“正德弟的意思是?”正德说:“我也估摸不准,所以请大家来商议一下。”存德说:“哥哥的意思,难道说,三娃背后有人指使?”正德说:“草胡子满山满洼都有,三娃凭啥到祠堂边来铲?你们想想看。”进德说:“要不三娃鬼迷心窍,要不就是三娃专门来找事。可三娃光棍一条,与咱们没啥瓜葛,来找咱们老王家的事,也没必要嘛。” 正德说:“我估摸,这事与董耀祖脱不了干系。可董耀祖指使三娃这么做,究竟是为啥嘛!他筑堡子占我西园,我圆了他的愿。天佑圆房水珠满月,他也出力帮忙。他大过世抬埋,咱们王家没少出力。大家都和平相处。随说他董家家财万管财大气粗,也不能不占个理字!凡事有个再一再二,没个再三再四。假若这事确是董耀祖指使,这次我们王姓,无论如何不能再忍让了。就看看大家的意思。” 在座诸人听正德下了决心,便依次说话。念德说:“正德弟是族长,你怎么安顿,大家都随上。”华德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存德说:“董耀祖不敬天畏地,我存德却不能敬天畏地。他敢动我们的祠堂,我就敢阴他家的祖坟。可从顺应天道这个角度讲,这是有损彼此祸及后代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下此手段。但只要族长哥哥招呼,该做的我还是要去做的。” 正德道:“存德说地在理,损人的事情我们万勿去做。假若董耀祖凭势得寸进尺,我们也不能一忍再忍!我一直疑惑,他这样做,究竟是为啥?” 对侵犯王姓祠堂的问题,大家思想认识一致。但对正德问的这一问题,大家都无思想准备,一时陷入沉思,谁也没有说话。客房里便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正在沉默,只听院门“咣当”一声,天佑及王姓几个堂兄弟天成等人脚踏着脚一起走进门来。众人拥着天佑一直来到了客房里,客房里因人多站不下,部分人便站在客房的屋檐下。 存德坐在地上的椅子上,见天佑鼻青脸肿的样子,首先惊异地问道:“咋啦?难道和三娃打了一架?”天佑见几个叔伯都在,便朝炕上地上的人一一点了点头,边点边说:“我去祠堂那道坡上阻拦三娃铲草,三娃却不听,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 正德急问:“你伤着没?三娃伤着没?”天佑道:“我受了点皮外伤,不碍事。但三娃的手指头,被我没防着扭断了。”正德道:“看你这么不小心。你没大碍就好,但也要替三娃去包扎手指头去啊,毕竟他被你伤了。”天佑道:“我让金锁陪着他去徐家庄找徐大夫去了。本来我想陪他去包扎,可一想到他那蛮不讲理的样子,我心里就别扭,不想去了。”正德道:“有金锁陪着去也好。你先去洗把脸,洗完后再来跟你几个伯伯说话。”天佑点点头,便出了客房门。 莲花正敞开大襟衣服在窑洞炕上给水珠喂奶。听见院子里来了这么多人,她便把水珠放到炕上,系了上衣妞子,从下院窑洞里走了出来。刚揭开门帘子,莲花就看见鼻青眼肿的天佑朝自己走来,她心疼地鼻子一酸,颤声道:“哥哥,你、你被人打了?” 天佑见莲花泪眼蒙蒙的样子,顿觉心里宽慰,禁不住哈哈一笑,说:“妹妹,是哥与人打架了。快舀盆水来,哥哥洗把脸。” 莲花听了,伸手撑着门帘子让天佑先进了窑洞,然后自己闪身进了屋,抬手便去摸天佑的脸,边摸边悄声说:“哥哥,肯定很疼吧?”天佑心生爱怜,便捏了莲花的手,说:“妹妹,我没事,一点都不觉得疼,让妹妹操心了。”莲花问:“你与谁打架呀?人家出手这么重。”天佑说:“汤三娃,就是巡庄队的管领。” 莲花“哦”了一声,说:“我看他不是个安分的人,以后你少跟他往来。打肿的脸,不能用热水洗,我去舀点冷水来,替你擦擦。”说完,莲花出了窑洞门去了厨房。不多时,端来半盆凉水,用毛巾替天佑仔细擦拭了脸、头发和双手,拍去天佑身上的尘土。 收拾整齐,天佑来到了客房。此时陪他来的那几个堂弟兄,七嘴八舌地把天佑与三娃打架的情况,从头到尾向炕上和地下坐着的王姓宗族的老人述说了一遍。存德还详细询问了汤大山陪着董耀祖劝架的经过,来的那几个人也做了回答。 听完述说,正德几个心里明白了不少,这事八成如他们估计的那样,是董耀祖在背后指使。可董耀祖为什么要这样做,众人仍然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见天佑进屋,大家又都住了嘴,拿眼一齐看向天佑。 正德在炕上说:“天佑,你俩打架的具体过程,你几个兄弟已经说清楚了。你没让其他人掺和进来避免打群架,这事你做的很对。依你看,这事因何而起?如何应对?” ; 第五十七章 应对之两全其美 ?从清早出门与汤三娃理论、打架一直到进家门,天佑一直在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虽然心里没有思考清晰,但天佑断定这事与董耀祖肯定有关系。至于董耀祖为何安顿汤三娃这么做,天佑觉得应该与董耀祖筑堡有联系,因为董耀祖家田土百垧,不会在乎祠堂后边的那道山坡,既然是与筑堡有联系,那只能是为取土而来了。 对,肯定是为取土!筑堡不是要用大量的土方嘛!纵观凤龙庄,从那道坡上取土是最佳的捷径。 听到正德问话,天佑便道:“大,各位叔伯,我觉得三娃到祠堂那道坡上铲草胡子,不会是他自己的想法。他明知道坡下就是咱们的祠堂,再傻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董家伯安顿三娃去铲。” 正德问:“那你董家伯为啥要这么做呢?”天佑道:“为啥呢,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董家伯不是正在筑堡嘛!筑堡的土方从哪里来?从祠堂那边取土不是最方便嘛。所以,这事的起因就是为了取土。” 天佑话音刚落,在座诸人都长出了一口短气,都觉得天佑言之有理。这个疑惑终于解开了。 正德对大家说:“天佑分析地有几分道理。他董家伯何必要这么做呢?事先言传一声,凡事好商量嘛。”存德接话道:“哥哥与董耀祖一齐长大,也该知道他这人的肠子弯弯绕绕,想事儿的心里歪着呢。上次为了占你家西园,他就安顿汤大山来找我,你难道忘了?” 正德看了看众人,见众人中有知道这事儿的,有不知道这事儿的,若先前的那事儿被存德明说了,万一有人口风不紧,传到董耀祖或者汤大山耳朵里,难免会给存德添麻烦,便道:“今儿不谈往事。既然他董家伯惦记上了祠堂背后的那道坡,大家说说,这事儿如何应对呢?” 念德说:“正德呀,他董家欺负人都欺负到祖宗头上来了,我们凭啥要给他董耀祖服软?我的意思,寸土不让,他董耀祖爱到那取土,就到那取土去。”华德也附和道:“是呀是呀,正德先前已经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忍让了,在咱祖宗祠堂边动土,他凭啥呀!”进德说:“依我看,他董耀祖不与咱商量,安顿汤三娃铲草,这纯粹是欺负人呢。先不说让不让取土的问题,单说这个做法,我从心里瞧不起他。即就是同意让他取土,也要让他付出代价。”存德附和进德的话,说:“我同意进德的说法。” 几个宗族老人说话时,天佑也在心里仔细思考着应对的办法。董耀祖在这个事上的做法,确实显得太咄咄逼人了,这不明摆着是要强取豪夺嘛!一旦激起众怒,看他董耀祖如何收场?幸亏与汤三娃打架时自己头脑尚还清醒,没让其他人掺和进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董耀祖若从那道坡上取土,对王姓宗族也未尝不是好事,因为坡上的土取走之后,祠堂后边就空了出来,祠堂便可以向大里扩展嘛。想到这里,天佑便道:“大,各位叔伯,我有一点想法,不知道对不对。”正德见天佑说话,说:“有啥想法你说出来,让大家参考参考。” 天佑说:“我的想法与叔伯的稍有不同。我的意思是,这次我董家伯的做法确实不对。但是呢,祠堂那道坡上的土,让董家伯取走也不是什么坏事。一来呢,取土之后空出来的地,我们可以扩建祠堂。二来呢,董家伯的堡子筑成之后,万一有什么强人来抢劫,全庄人都可以到堡子里避难,对大家没有坏处。三来呢,董家伯不是财大气粗么,这次他又做的于理不合,何不让他出些银钱把土取走?至于董家伯付出的银钱,我们用来周济族里孤寡。不知道行不行?” 还未待天佑说完,存德就站起身子拍手道:“我完全同意天佑的说法。还是年轻人想地周全,这种两全其美的事情,咱们何乐而不为呢?”正德心里早已赞同了天佑的说法,只是他是族长,碍于天佑是自己的儿子,不便当着众人的面赞同,便拿眼看了看念德、进德和华德几个,说:“几位老哥哥老兄弟,你们如何看天佑的说法呢?” 念德说:“天佑说的在理,我看行。”进德听见天佑话里的意思和自己先前的意思差不多,也表示同意。华德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意见。 正德见大家对天佑的话无异议,便道:“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按天佑说的办。只是这事因董耀祖而起,他不主动找咱们,我们也不要主动去找他说这事。”存德接话道:“这是当然。董耀祖有孝在身,也不便出入各家。若是他安顿人来找,由我或者天佑去周旋吧。” 这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众人又拉了一会闲话,陆续离开了天佑家。 存德一进家门,就看见汤大山把头从他睡觉的窑洞门里伸了出来。汤大山来了有一会儿了,他是按照董耀祖的安顿来请存德过去的。见存德没回来,他就在窑洞里边拉水烟边等待,刚听见院门响,便探头来观望。 看见存德,汤大山堆着笑脸道:“哎哟王家哥,你终于回来了。”存德看见汤大山,明知他缘何而来,走进窑洞,故意问道:“汤大管家,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莫非我又有什么好事上门了?” 自从上次存德拿话挤兑汤大山把银元全部掏出来之后,汤大山对存德是又敬又畏,听见存德的玩笑话,躬身道:“王家哥,你是未卜先知的人,董家少爷让我请你过去一趟。” 存德看着汤大山的眼睛,问道:“莫不是又让我做折阳寿的事情吧?若让我再做这种事,你回去告诉你东家,就说一码是一码,这种事情存德我不做了。” 汤大山这次确实不知道董耀祖找存德的目的,呐着声道:“王家哥,我真不知东家找你做啥事,你就看着我的老面子,过去一趟吧。”存德低头想了想,也不能太拂了汤大山的面子,说:“那好吧,咱们走。” 俩人一前一后出了存德的家门。 ; 第五十八章 应对之继续说和 ?存德和汤大山走进董耀祖的客房,只见董耀祖正黑着脸与汤三娃说话。 原来汤三娃由金锁陪着去徐家庄找徐德珍包扎好手指回来后,将他和天佑打架的详细情况向董耀祖做了汇报。董耀祖对汤三娃的鲁莽行为心里有气,但见他的手指头因打架受伤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没有过分责骂汤三娃,但也没有给汤三娃好脸色。 汤三娃没想到自己给董耀祖闯了祸,加之董耀祖脸色难看,心里正绞成一堆乱麻无法解脱。见存德和汤大山进屋,汤三娃躬身向董耀祖点了点头,说:“少东家,你忙你的,我先去了。”说完径直出了门。 董耀祖抬眼一看,见是存德,便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子,说:“存德来了,坐下吧。”然后拿眼看了看汤大山,说:“大山辛苦了,你忙你的去,我与存德说点事。” 汤大山见董耀祖对自己是这么个态度,心里暗骂一声道:“你这个卸磨杀驴的老财东,把我支开,不知道又要干什么勾当?”但他脸上立即堆起笑容,说:“好的好的,我去忙点事情。” 听到汤大山的脚步出了院门,董耀祖从八仙桌上拿起水烟瓶递给存德,说:“存德,先抽烟。上次麻烦你给正德说合换地的事情,一直没有当面感谢你。今天我让家里人炒几个菜,咱俩喝两盅。” 存德接过水烟瓶,揉了个烟弹儿添到烟嘴里,说:“董家哥客气了,说合换地的事情,你已给了盘缠,咱们乡里乡亲,不能再提感谢的事情。”董耀祖说:“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呢。另外还有个事情,又要麻烦你存德呢。”存德捏着柴火棍儿点着水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心知董耀祖要说正事了,嘴上说:“董家哥,上次不知道汤大山把我的话说给你听没有?那种事儿,今后我不能再干啊。” 董耀祖见他还没说什么事,存德便一口回绝了,心想你存德上次敢收我二十个银元,为人不过如此嘛!这次还假装什么清高?我请你来谈事,也就是谈银元多少的问题,我出的银元多了,还怕你不为我干事? 董耀祖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道:“存德老弟呀,我可真是羡慕你。俗话说:‘一技在手,天下任走。’手艺就是用来吃饭的嘛。我若有你这般手艺,还愁肠什么吃喝之类的事情?” 存德道:“董家哥说的是,不过道有道规,行有行规,行正道办正事,这是我们当阴阳起码的规矩呐,否则常在河边走,岂能不湿脚?难免砸了自己的饭碗。” 董耀祖不想与存德在这个事情上继续纠缠,说:“你说的在理。我现在有个事情,请你指点一番,望存德能够实心指点,一点盘缠我已经备好了,不会亏待你。”存德听董耀祖又要使银钱来打动他,便故意客气道:“董家哥有话就说,盘缠不盘缠的,显得生分了。”董耀祖说:“盘缠是我的心意嘛。你知道,开春之后堡子就要动工,可是土方量估计不够用,为这事我着急地彻夜难眠,你看从哪里取土为好呢?” 存德听董耀祖说话的意思,看来董耀祖确实为这事急上了。但他一想起董耀祖在背后指使汤三娃与天佑打架的事情,觉得董耀祖在这事上太不地道了,便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董家哥,筑堡用土确是个大事情。凤龙庄的土,任董家哥取嘛,这有啥愁肠的?” 董耀祖苦着脸,说:“咋能不愁肠呢!从远处取土费工费时,从近处取土又没个合适的地方,你说我咋能不愁肠么!”存德听董耀祖还不明说取土的地方,也故意不说破,应承道:“也是啊,那应该从近处取嘛。” 董耀祖见存德话里躲闪,觉得这样说下去不是个办法,便直接道:“最近我想到了个近处取土的地方,就是你们王姓祠堂南面的那道坡。可是你知道,我有孝在身,不能进入他家,只好请你来商量一下这事。” 存德见董耀祖话入正题,便正色道:“董家哥的意思,是继续让我给族长说合吗?”董耀祖点点头,说:“正是这个意思。那坡虽说不是我董家的田土,但是也不是你们王家的田土嘛。”存德听董耀祖这么说,便反驳道:“董家哥,你若占着这个理,我就没法替你说合了。你想想,既然那坡谁家的都不是,从道理上讲,你有权在那里取土,王家也有权拦着不让取嘛。再者说,王家的祠堂在那边,王家拦着不让你取也不是没道理嘛。” 董耀祖听存德这样说,仔细思量了一会儿,决定退一步,说:“还是存德考虑地周全,这次我不为难你,我的意思是我多少出上一些银钱。你给正德传个话,咱们互相都让一下。我把堡子筑起,将来万一有啥兵荒马乱的事情,庄里的人都可以在堡子里躲藏嘛。”存德听董耀祖这样说,明白了董耀祖的意思,痛快地说:“董家哥,你有这个想法,我代族长谢谢你。有你刚才这话,这事我保证替你尽心撮合。” 董耀祖没料到存德答应地这么爽快,顿时解了他心中的愁肠,一时心热,说道:“存德啊,你是个热心肠的人,这事你一定要替我撮合好,我从内心里感谢你。”存德也没想到董耀祖动了真情,说“董家哥,其实事情只要做地周正,我们大家都会支持的。有些话,说开了,其实也就解开了。你说是不?”董耀祖说:“是呀是呀。就说今早三娃和天佑打架的事情,虽怪三娃莽撞,但也怪我考虑不周全,弄得三娃和天佑彼此心里起了疙瘩。” 话说到这份上,俩人心里都宽展开来。存德安慰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抱怨也没用了。我回去后,把你的话给天佑说说,让他不要往心里去。”董耀祖说:“这样最好,我也给三娃说说,不要太计较了。取土的银钱和我给你的一点盘缠,我已经预备好了,吃晚饭后你走时拿上。”说着,董耀祖伸手从八仙桌下提过来一个小布袋放到桌上。 存德问:“不知董家哥准备了多少钱啊?”董耀祖说:“取土的二十个银元,另给你两个银元的盘缠。” 存德接过口袋,从里面取出两个银元放到桌上,神情庄重地说:“董家哥,有你说的话在前面,这事我愿意尽力撮合。你备取土的二十个银元我带回去。至于盘缠,这次就免了。” ; 第五十九章 应对之后生可畏 ?惊蛰之后,汤大山按照董耀祖的安顿,着手准备筑堡复工事宜。汤大山向凤龙庄汤王两姓的土工们提前打了招呼,还安顿汤三娃前往杨家庄、白家庄去,向那些远处的土工们传话,定于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正式复工,凡有不来的人,去年筑堡扣留的两成或四成工钱就不支付了。 因气温尚低,汤大山又安顿汤大娃、汤二娃等人,把董耀祖院门外一溜厢房的土炕烧热,以便远处不能时常回家的土工们睡觉。董耀祖骑了另一匹枣红骡子亲自去义岗川请来了陈子昂、陈燕山等五位匠人,安顿在院子的房间里休息。由于从王姓祠堂那道坡上取土的事情,经过正德同意了,所以汤大山提前安排汤三娃,领着凤龙庄的土工们,在那道坡上用大板车往堡子里拉土。 二月初一那天,各路的土工们陆续到董耀祖家报到。汤大山按照名册清点了一下,除个别几个人因家里有事未到外,大部分人都到齐了,便将这个情况向董耀祖做了汇报。 董耀祖听了,心里感到满意,说:“今黑让伙食房做顿好饭,多放些油水,让大家饱餐一顿,养足精神明儿开工。”汤大山问道:“少东家,去年扣留的工钱,你看啥时候发放为好?”董耀祖闭着眼睛沉吟了会,说:“去年答应大家,堡子复工时发放,今儿来不及了。你告诉大家,明儿天黑前发到大伙手里。”汤大山听了,说:“少东家考虑地周全,我这就去给大家说。” 二月二当天辰时,陈子昂带领众人排成几列,站在筑起的堡墙下面,他手举三支燃着的长香,口里念道:“惊蛰已过,冰雪消融,董家筑堡,今起复工;诸路神仙,佑我之工,所有毛鬼,自觉远遁;我为总工,责无旁贷,所有土工,岂能怠工;心怀畏惧,敬天敬地,祈求天地,佑我太平。开工啦——” 听到陈子昂开工的喊声,董耀祖伸手示意几个人,点燃了挂在堡墙四角几挂长长的爆竹。爆竹响过,背土的土工们喊着号子朝堡墙上架好的椽檩中填土,打夯的土工们则开始用石杵子夯土,一番热闹的筑堡场面又开始了。 到晚饭时节,汤大山坐在一条长条桌子后面,翻着账簿开始发放去年扣留的工钱。这一举动,立时收了土工们的心,他们个个念叨董家少爷的仁义和厚道,纷纷表示尽力把董家堡子筑好。 这段时间以来,天佑也没闲着。 开春后不久,那头母牛犊子发情地没完没了,整天整夜在圈里“哞哞哞”地啼叫不已。天佑知道该是母牛配种的时候了。他让汤没话装了半袋粮食,把它牵到徐家庄去了一趟。让徐家庄一户人家的种牛,在牛圈里美美地捣鼓了这母牛犊子一次,回来后这家伙低眉顺眼老实了起来。 汤没话回来后对天佑说:“这母牛犊子骚.情着呢!惹地徐家庄那头健壮的种牛,连续上了两趟,也累地够呛呀。这次俩牛配种十分完美,等年底就可收获一头牛犊子。”天佑安顿汤没话给牛草里每天添一马勺油渣,持续给这家伙增加些营养,好让它孕育一头健壮的牛犊出来。 除此之外,天佑开始整理冬季里莲花培育的党参、当归的苗子。莲花把在五台山娘家育苗的手艺全部带了回来,冬季里他让天佑用土坯在院场外砌筑了一个方围子,把当归的苗子一层一层整整齐齐码放起来以备今年栽种。她还让天佑在场院外的一孔窑洞地上虚了土洒了水,精心挑选了一部分身材饱满品质良好的党参苗子栽在地上,说这样做可保证苗子防冻防腐早发芽,提高栽种成活率。 因为去年药材收益超出天佑的预期,天佑与莲花商量今年要扩大种植面积。莲花对天佑说:“帽顶梁上属半湿半阴坡地,适宜当归和党参生长。但家里的那块地去年已经种过药材,今年宜种上豌豆作物保墒,待明后年再种药材了,否则连续种植拔了地气就不划算了。” 听了莲花的话之后,天佑心里惦记起了原先正德卖给董耀祖大的那五垧山地来。那五垧山地现今被董耀祖租给汤姓两家佃户,因那两家佃户疏于管理,收成一直不怎么好。天佑决心把那五垧地原从董耀祖手里盘回来。他现今已经有了买地的实力了,既然他董耀祖能买自家的地,自家有何不可从董耀祖手里买回来呢? 天佑将买地的打算向正德做了汇报。正德听完天佑的话,默了半天才说:“天佑呐,从今往后,这家你就做主吧。现今我有一件事还搁不下,就是金锁的婚事。其他的事情你和莲花商量好去办,我听你们的。” 得了正德的肯定,有晚吃过饭后,天佑在身上装了二十个银元走进了董耀祖的客房。 董耀祖前面与陈子昂等匠人一起吃过饭后,拉了一会筑堡进度方面的话,刚打发走筑堡匠人准备休息,见天佑进屋,心里略略有些惊异,站起身问道:“天佑侄儿,这么晚到家来,不知有什么事情呀?”天佑恭敬地应道:“董家伯,我大让我来找你商量个事情,恳请董家伯同意呢。” 近两年来,董耀祖对天佑的认识在心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先,董耀祖对这个毛头小伙子何曾注意过?但自从上次天佑去五台山借粮,听说他回来时把驴丢了之后,董耀祖就暗暗注意上了这个小伙子。 为啥?因为天佑把驴丢掉之后,从他嘴里没有漏出任何消息。那天董耀祖也吃了汤三娃送来的一大块驴肉,联想到天佑丢驴和汤家弟兄宰驴的事情,董耀祖凭直觉发现这事之间有关联,但天佑不说话,他也懒得去探究,恰恰说明这个毛头小伙的认识不简单呢! 后来,他亲眼目睹了天佑娶亲的过程,以及天佑的大脚媳妇马莲花种药收药的事情。虽然董耀祖心里不清楚天佑家的那些药材变卖了多少银钱,但从天佑的精气神来看,应该比种粮食要好得多。天佑家发生的这些事,令董耀祖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呐!在心里,他也对天佑看重了几分,甚至内心里对这个小伙子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畏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呐。 ; 第六十章 应对之老少盘地 ?董耀祖见天佑礼节周全,言语恭敬,也大度地说道:“我老哥哥的事情,白天言传一声就行了,何劳侄儿晚上专门来跑呀!” 天佑见董耀祖对他客气,愈发恭敬地道:“董家伯,我是晚辈,你不必客气。白天见你筑堡忙里忙外,估计没有时间,所以只好晚上打扰来了。”董耀祖摆摆手,说:“那坐吧,有啥话你尽管说。”说完,自己先坐在太师椅上。 天佑也就坐到八仙桌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天佑还未坐稳,董耀祖把桌子上的水烟瓶伸了过来,说:“天佑侄儿,先抽口烟吧?”天佑忙摆摆手,说:“董家伯,我不吸烟,你吸吧。”董耀祖也不客气,点着柴火棒儿边吸边问:“说吧,我老哥哥安顿你找我有啥事呢?” 天佑听董耀祖问话进入正题,便稳了稳心神,沉稳地道:“董家伯,事情是这样的,我成家以后,眼见家里的人口多起来。人口一多,吃喝用度不比原先,地里的产出显得紧巴巴了。我大的意思,能不能和董家伯你商量一下,把帽顶梁上的五垧山地给我家盘过来?” 董耀祖一听天佑是找他盘地来的,觉得自己的心脏突地抖了一下,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点着柴火棍儿的手停在半空没动弹。为啥?自董老祖太爷发家以来,从来都是他董家去盘凤龙庄其他各户的地,老祖宗精打细算,日积月累,传到他这辈儿手里,才积攒了过百垧的田土,这是他董耀祖的命.根子呐! 可是王老先生的大孙子,这个胡茬子还没冒全的毛蛋儿,才品尝到女人滋味的尕小伙,今儿竟堂堂正正的来找他董耀祖盘地,这是要翻天呢!不行,先拿话挤兑挤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蛋娃儿。 天佑见董耀祖捏着柴火棍儿不做声,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些什么,便坐在椅子上等董耀祖发话。天佑眼见董耀祖手里柴火棍儿的火苗烧到他的手指头,才听董耀祖“哎呀”一声,忙不迭地撇了柴火棍儿,跳起脚拍打起落在长布衫上的烟火疙瘩。 天佑自知不能再坐了,忙站起身子,替董耀祖拍了拍烟灰,说:“董家伯,不碍事吧?”董耀祖情知失态,拿话遮掩道:“不碍事不碍事,刚才突然想起了个事情,一时走神了。天佑侄儿,咱俩说到哪儿了?” 天佑装作无所谓地重复道:“董家伯,我大想把帽顶梁上那五垧山地盘过去,还请董家伯能够答应。” 董耀祖刚才本想拿话来挤兑天佑的,可因一时走神让柴火烧了手指头,自己把自己搞了个大红脸,此时挤兑的话半句也想不起来。他便坐回到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应承道:“哦,原来是这么个事啊!容我考虑考虑吧。这盘地呢,对各家各户都是一件大事,我那老哥哥放心让你过来盘地啊?” 天佑心知董耀祖故意在岔开话题,心知不向董耀祖漏些实情,估计他要推三阻四,便道:“董家伯,我大前年腿部受伤之后,身体大不如前了,所以家中的一些事情,只好交给我来打理了。至于盘地的事情,还请董家伯能够慎重考虑一下。董家伯筑堡子占地以及取土的事情,我和我大都是支持的,还望董家伯也支持我家一下。至于盘地的银钱,董家伯你要斟酌。” 董耀祖听见天佑话里有话,却又符合实际,句句在理。心想,若自己坚决拒绝盘地的事,恐怕双方面子上也过不去,但他董耀祖可以抬高地价,让这毛蛋娃儿知难而退吧!便道:“天佑侄儿,谁说你董家伯不支持你呢?当然是要支持的。这么说来,你是不担心我漫天要价了哇?” 天佑听董耀祖松了口,便道:“董家伯家产万贯,财大气粗,又是这般仁义持家,这在庄里庄外都传开了,怎么可能漫天要价呢!再说董家伯若漫天要价,侄儿还要坐地还钱呢。” 董耀祖听出了天佑话里的意思,摆摆手说:“天佑侄儿,你少给我戴高帽子呐。高帽子看着好看,戴起来难受哇。你这娃,娶了媳妇种药材,是不是发了大财哇?竟到你董家伯手里来盘地!” 天佑听董耀祖避而不谈地价,却又来套取种药材的收益,便故意苦着脸,道:“董家伯真是高看我了。你也知道,这中药材我才学着种,哪能发什么大财呢!眼见家里人口多,就想着多置几垧地,把家里几张饿嘴糊住就很知足了,那敢在董家伯面前谈发财呀!” 董耀祖心知天佑也在给他打哈哈,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实话来,加之他为筑堡的事忙了一整天,身体有些困倦了,便道:“天佑侄儿,你知不知道你大当初给我大卖那五垧地的价钱?”天佑听董耀祖开始谈地价,略一思索,问道:“董家伯的意思是,按照当时卖地的价钱让我家盘过来吗?” 董耀祖心里暗哼一声:“瓜孙,别看你少年老成,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呐,我问当年的地价,并不是要用当年的价钱卖那五垧地啊。”便反道:“天佑侄儿,你大的意思是要用当年的价钱盘回那五垧地吗?”天佑道:“那倒没有,我大的意思是来与董家伯商量一下,你看多少钱能盘回去呀?” 董耀祖沉吟了一会,想起正德那五垧山地租给汤姓两家佃户以来,也没有多少收成。此一时彼一时,按当年的价钱让天佑盘回去,岂不是太便宜这娃了?便道:“当年我那老哥哥你的大大,用那块地换去了十个银元,这么些年来那块地被我一直养着,没有见多少收成。再怎么着,老哥哥也要补偿我一下不是?” 天佑道:“那董家伯的意思是补偿多少为好呢?”董耀祖又在心里掂量了一会,觉得要的太高了天佑不接受,太低了也不是自己的心愿,便道:“咱们乡里乡亲的,那就补偿一半吧?你看怎么样?” 天佑听了,站起身子,从随身的衣兜里掏出十五个银元放到八仙桌上,说:“董家伯,我就不还价了,这是十五个银元,我先搁到这里。改天我们双方请保人一起立个地契,你看行吗?” 董耀祖一看天佑这番举动,懊悔地把董家祖太爷在心里骂了一遍,心想自己还是把这五垧地价说低了啊。不过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他只能不情不愿地道:“行呢,就按你说的办吧。” ; 第六十一章 狐精之东挪院门 ?瞅了个吉日,天佑请存德做保人,与董耀祖立了买地的契约,买卖双方和保人分别在地契上按了手印,算是将冒顶梁上的五垧山地正式盘了回来。 天佑还打算今年把院门和院墙向东挪三步。因为董耀祖的堡子筑起之后,自家庄廓院子下午的采光时间自然不比以往了。今年先把院门挪了,至于房屋扩建的事情,将来再根据情况安排。 买地的事情得以顺利解决,天佑心里安稳不少,他立即着手准备修建院门和院墙的事情。他专门请存德翻开老黄历进行了仔细的盘算,最后存德拍板定音:“本年太岁大利正东,四月初八是个黄道吉日,适宜建房、迁移和修造。” 北方人砌大院前墙,一般用土坯夹着泥草筑成。但砌墙用的土坯必须要干透干燥,这样砌筑的院墙结实坚固耐用。天佑盘算了下,此时距四月初八还有一段时间,时间不是太紧。 他先到杨家庄去请杨木匠,商定立夏过后他到家里来做院门的门框和门扇。然后与金锁和汤没话几个人拉着木板车一道去了平襄镇,按照杨木匠交代,他们在镇木材市场里,购买好几方木材和砖瓦、滴水、筒瓦、猫头之类砌门所需的建筑材料。几个人在庄镇之间拉着板车往返了好几趟,才将这些东西拉完。 木材砖石运来码放整齐,天佑、汤没话和金锁几个又紧接着开始打土坯。他们把平时推磨的磨台卸了,搬到庄廓后面的一块地里,找来木圈子和一块石头平杵子,撒上草木灰,没黑没明地打起土坯来。不长时间,一排排整齐的土坯码放在庄廓后面晾晒起来。 春分过后,紧张而忙碌的春播又开始了。去年天佑在杨家回沟挖出水泉后,汤没话领着金锁,在水泉四周砌起一圈密实的石头,还留下了几阶供人挑水行走的石台阶。 说来奇怪,这眼泉泉水清冽旺盛,在隆冬时节也未结冰。冬闲时节,天佑、金锁和汤没话轮替着在下川里担水浇地。开春以后,冰雪消融,下川里的土地经太阳照射,雾腾腾一片湿气。凤龙庄的老农人见了,人人羡慕不已,暗道确是一块长庄稼的肥地啊。 董耀祖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悄悄地来到下川里转悠过一次。看了这片地气,董耀祖自个懊恼不已,心怪自己一门心思地筑堡,竟把一块最好的川地和一个现成的水泉让天佑占了,大意呐大意呐! 经天佑与莲花商量,下川里种花椒的那几垧地,由自家在树下间种了春小麦,下川里其余的土地则继续由王姓族人租种。天佑与金锁几个人剥去了绑在花椒树下防冻的那层厚厚的麦草,以让花椒树享受阳光充分的照射。莲花指导天佑提着大剪刀,对长乱的枝叶又进行了裁剪,好让花椒树及早开花结果。 大湾梁上的几垧地去冬已播了冬小麦。去年雪水充足,地气湿润,小麦根部长势良好,麦叶浓黑茂密,按照以往经验,预计能有个好收成。冒顶梁上去年收割药材的那块地,今年撒了豌豆种子,为来年继续种药材保墒保气。天佑从董耀祖手里刚盘回的那五垧山地,则全部种了党参和当归。 天佑还抽空到平襄镇,抓来了一条小猪娃子交给王商氏喂养。莲花脱去宽大又臃肿的孕妇衣服,把水珠交给王商氏代管。她除了早中晚三次替水珠喂奶之外,其余时间都陪着天佑几个人待在地里侍弄药材苗子。 天佑、金锁和汤没话已有了种药材的经验,今年种起药材来自然是轻车熟路,加之有莲花在旁边指导,种植的速度和质量都有了明显的提高。天佑家其余的地里,则陆续种上了洋芋、胡麻、莜麦之类的作物。 春播完成之后,天佑心安不少,便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修筑院门和院墙的事情之中。杨木匠按约身背斧头、推刨、墨斗、锯子等木工用具来到天佑家开锯破木。他白天尽心尽力做木活,晚上与金锁一起睡在西房炕上。忙碌了三四天,白花花的木屑子堆了半门洞,一副精致漂亮的门框和木门做好了。正德看了,忍不住啧啧赞叹杨木匠高超的木活手艺。 杨木匠不但擅长木工活,也是个合格的泥水匠。木活做好之后,他安顿天佑找来几个人将原先的大门和院墙挖倒,在杨家回沟那汪水泉里担水把挖倒的土彻底浇透,以便重砌院墙复用。按照天佑把院门东挪三步的要求,杨木匠紧接着弹墨放线,固定了院门和院墙的位置,安顿汤没话搭手随他一起夯筑院墙墙基。 王姓里天佑的几个堂兄弟也自觉来帮忙拉土、架椽、立柱、运土坯以及担水和泥之类的事。一帮人忙了好几天,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四月初八日院门正式奠基了。 四月初八日清早,王汤两姓前来义务帮工的人早早来到天佑家。莲花把提前准备的油饼、花卷、麻糖、凉粉、米汤之类的吃食端了出来,请大家吃喝准备。吃喝毕,天佑掏出烟卷向众人散了。 辰时未到,存德来到天佑家,开始举行祭地仪式。他捏着三炷香,朝东拜了三拜,然后跪在地上念了几句什么话,焚烧了香表,又在南北两个墙基上各放了一些用布条包裹着的五谷用物,据说这样做可以趋吉避凶。仪式结束时,天佑燃放了一挂备好的爆竹。 爆竹响过,杨木匠按照修门的老惯例,站在即将要砌的院门正中喊道:“吉时已到,王家院门正式砌筑,上砖——”。 早有俩人一左一右将两片宽大结实的青砖压到杨木匠指定的位置。杨木匠手持瓦刀蹲下身子,仔细地将青砖敲打平整后,又喊:“上砖——”。 又有两块青砖被人压到杨木匠手指的地方。杨木匠又是一番敲打,喊道:“上泥——”。 两个年轻小伙子一左一右将两锨和了麦草的湿泥土,倒在四片大青砖上的上面。杨木匠用瓦刀将湿泥抹平,喊道:“接手——”。 天佑请来的一个擅长泥水活的王姓匠人伸手接过杨木匠手里的瓦刀,专心致志开始砌起砖墙来。杨木匠完成了开工的任务,他站起身子背起双手,在院门前来回踱步,指导众人砌砖夯土。 在场诸人亦开始按照各自分工忙了起来。一些人配合王匠人砌砖,一些人在院场里和泥,一些人在庄院边架椽,一些人往架好的排椽中填土,一些人则站在两排椽子中夯土。有些调皮的人还一边干活,一边抽空说些凤龙庄里男女之间的调皮话,逗地在场的人不时放声大笑。 莲花往返于院场和厨房之间抱做饭的柴火,听了也忍不住偷笑一番。天佑则除了里外协调之外,时不时地替众人端茶续水,散烟敬酒,说着感谢帮忙的话,力尽东道主的责任。 ; 第六十二章 狐精之意外突发 ?转眼已过夏收时节,凤龙庄的夏田庄稼连续三年获得丰收。据老人们回忆,这在以往数十年间是没有过的。遇此好年辰,凤龙庄人人露出欣喜的笑容。 天佑从平襄镇买来的那条小猪娃子,也被王商氏用麦衣、胡麻衣、油渣和粗粮喂养地膘肥体壮。她还从董白氏那里买来一只老母鸡,孵出了七八只*****整天缠绕在她的脚下,“唧唧唧”地要食吃。王商氏颠着小脚,把拌好的食物撒在院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争食,时不时地独自笑出声来。 在马莲花的操持下,经杨家回沟泉水的浇灌,下川里的花椒树也开花结果了。站在地头,望着树枝上那些绿茸茸圆乎乎的花椒果,天佑心里不由生出一番感动和几分抱负。他感谢上苍给他赐了好媳妇莲花,感谢年辰对自家的关照,让他家从濒临绝境的边缘走了过来,而且让他成了家立了业。 他打算好好发展这份莲花带来的种植手艺,好好经营自己的家业,争取在自己手里发扬光大。虽说现今家底不厚,但只要按照目前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他相信总有一天家业会在他手里振兴起来。到时候,他甚至打算把厨房窑洞和当下自己居住的那几孔窑洞都拆了,按照客房的样式翻盖成土木结构的大瓦房,那是一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 院墙东挪三步院门修好之后,天佑又时不时想起金锁大王通年说过的那番话。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通年临终之时鼓足劲给他说那话,应该是王通年的真言。姑且不论他说那番话有没有依据,但就他说那番话的那份至诚至真之情,天佑在内心里选择相信他的话。假若王通年技艺高超,对阳宅的风水看得准的话,那么院门东挪之后,这个家庭的人口也应该兴旺起来。 一想起这个事,天佑心里就忍不住兴奋起来。再说莲花生了水珠已过半年,对男人的生理需求也恢复正常。到了夜晚,俩人在那孔窑洞的土炕上,照例和以前一样激情澎湃地亲热半宿,次日又神清气爽地投入到劳作之中。 董耀祖却被连续到来的难肠事,给弄得心烦意乱起来。 本来筑堡工程复工之后一切进展顺利。筑堡的土方就近从王姓祠堂那道坡上拉运,省去了许多人力的浪费,加之有陈子昂等匠人的精心组织,堡墙每月都能够抬高一丈左右。按照这个速度计算,七丈多高的堡子,大约到今年八、九月时就可以筑成了,为此董耀祖暗暗高兴了好几次。 三伏天期间,因为天气太热,陈子昂对出工时间稍微做了调整。将原来上午的卯时出工调整为寅时出工,将午时收工时间未调整;将原来下午未时出工调整为申时出工,将戌时收工时间未调整。 这样一来,土工们的出工时间依然为六个时辰,但是避开了中午最炎热的天气。这一决定得到了土工们的一致支持,使他们能够在房子的土炕上或者路边大树的阴凉下,放心地睡一场酣畅淋漓的午觉。 意外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发生了。 那天吃过午饭,土工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树荫下,呼噜声霎时响成一片。到申时出工时间,汤大山和几个工头跳着脚大喊人们起来干活,大部分人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站了起来,却有一个从白家庄来的土工睡地死沓沓地没起身。汤大山见那人不动弹,气地抬脚在那人身上踢了一脚,结果那人依然没动弹。 汤大山弯腰一看,只见那人鼻孔流血神志不清。他心知不妙,来不及向董耀祖报告,连忙招呼几个人扛来一副门扇,抬起那人就向徐家庄方向跑去。刚过水泉沟门,还未到徐家庄,只听那人张嘴“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浓血,接着痛苦地一阵抽搐,随后便不省人事了。 汤大山大惊失色,伸手试了试这人的鼻翼,哪还有半点气息! 站在水泉沟口,汤大山一时不知道咋办是好了。把死人继续抬往徐家庄徐郎中那里瞧病,显然太失礼节了。弄不好惹火徐郎中,可不是闹着玩的,谁没个头疼脑热的事情请徐郎中瞧病呀!可此时把这人抬往凤龙庄,却没经徐郎中搭脉,显然也是不对的。他的东家董耀祖听了,还不把他汤大山骂个半死! 想到这里,汤大山决定人暂放在水泉沟口,他自己去请徐郎中来瞧瞧。他便安顿抬人的那几个人在水泉沟口照看那人,自己单独去请徐郎中。 徐郎中来后,只搭了把脉就说:“怎么回事?人已殁了,抬回去吧!” 汤大山也说不上个道道,躬身嗫嚅道:“徐先生,事出突然,我也不大清楚,依你看这人因何而殁?我也好去向东家禀报。” 徐郎中抬手翻了翻那人的眼皮,又仔细看了看那人青紫的脸色和吐出的血迹,沉吟道:“许是伏天热寒所致,许是误食不洁之物,许是遭遇邪气所致,许是诸因兼而有之吧。本先生以救死扶伤为天职,人既然已经殁了,你们抬回去吧。”说完头也不回,背转双手径自去了。 汤大山无法,只好先打发人先去向董耀祖报告消息。此消息一经在土工们中传开,白家庄那些土工立时炸开了锅。还未待董耀祖做出反应,他们便自发聚集在一起,朝着水泉沟口走来。 汤大山原想与董耀祖商议后,将死人抬去白家庄的。谁知当他们抬着那人刚到凤龙庄河畔,就被自发赶来的白家庄那些土工们给拦挡了下来。 白家庄一个领头的土工冷冷地说:“汤管家,我们白家的人,是在凤龙庄殁的,这事只能由我们白家族长来凤龙庄处理后,才能抬回去。你这样把人抬回白家庄,让我们这些人今后怎么在白家庄立足呢?” 汤大山一听这话,头皮麻森起来,知道此事他自己独自处理不了。只好将那人的尸体放在凤龙河畔,等董耀祖来处理这事。 董耀祖听到死人的消息,焦黑着脸来到河畔,听见白家庄的土工们坚持让白家族长处理事情之后才能将尸体抬回去,他心知他们人多势众,弄不好会激起公愤,便道:“有谁去请白老族长来一趟呢?” 白家庄一个半老年龄的土工道:“我愿意去,还请少东家能够静心等待,我快去快回。” 董耀祖朝汤大山递了个眼色,见汤大山走过来,便当着众人道:“我派汤管家与这位小哥一道去请白老族长,以免白老族长偏听偏信,大家以为如何?” 对这话,白家庄的土工们无话反驳。那半老土工道:“那也行。” 董耀祖又朝汤大山递了个眼色。汤大山会意,知道董耀祖有话要交代,须找一个单独的地方,此时对他讲恐不方便,便道:“既然要去请白老族长,我这身打扮显然对人不敬。能否请大家稍等片刻,容我换身干净衣服?” 董耀祖见汤大山会知其意,赶紧递话说:“那是当然,还不快去。”说完调转身子,朝着庄里走去。 ; 第六十三章 狐精之又起一波 ?汤大山当着众人的面,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尾随在董耀祖的身后,也朝庄里走来。白家庄的土工们见董耀祖回庄,汤大山去换衣服,没起任何疑心,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走到半坡,距离河畔的土工们远了,董耀祖听见汤大山跟了上来,悄声道:“大山,换好衣服后,你先来我家里带五个银元。到白家庄后先去找我妻哥白孝钦,让他替我出面与白老族长周旋一下。” 汤大山听了,知道这是董耀祖给他交代的最要紧的话,边走边点头道:”好的,少东家,我明白你的意思。” 傍晚时分,一阵哭嚎声从凤龙河上游由远而近传来。原来当那半老的土工向白老族长报告白家土工死人的事情之后,白老族长立即将这消息派人告知了那户人家的家人。那户人家的妻子儿女得此消息,悲痛不已,立即披麻戴孝随着白老族长而来,并泣言恳求白老族长一定为孤儿寡母主持公道。 白家庄的白老族长也是个熟读孔孟之书恪守孔孟之道的人,加之为人公正平直,深得白家庄白姓人家的拥戴。见此情景,白老族长心里凄然,不觉心生浩气,直言定要董家付出代价。 此言一出,这可急坏了在一旁站着的汤大山。因为自随着那位半老的土工到白家庄说明情况以来,他一直没机会去找董耀祖的妻哥白孝钦,也没有机会单独和白老族长说上话,只好原揣着董耀祖给的五个银元返了回来。 那户人家的妻子儿女在凤龙河畔见了尸身已经僵硬的亲人,跪在地上哭了个死去活来,引得守在河畔里的其他土工们也忍不住暗自垂泪。 董耀祖把白老族长恭敬地迎到家里,让汤大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进行了详细说明。 听毕,董耀祖低下姿态说:“白老族长,事出突然,我无话可说。人虽是在我庄里殁的,但的确非我有意为之,这事天地可鉴,若有半句假话,便让五雷轰顶。” 白老族长听董耀祖态度诚恳,且确非董耀祖过错,便道:“董少爷,本族之人不幸而殁,作为族长,若不问个清楚妥善处置,岂不是族长之过之错哉?事已至此,咱们便要商量个章程,好让逝者入土为安啊。” 董耀祖听白老族长说话在理,便道:“白老族长,我也不愿伤了咱们董白两家的和气。我愿承担丧葬所花费用,另给其家适当补偿,你以为如何?” 白老族长沉吟了一会,说:“董家少爷考虑地不无道理,但不知补偿多少银钱呢,也好让我去与丧家商量。” 董耀祖心里盘算了下,一个佃户之家的壮劳力,一年所得不过一个银元,便道:“我愿出十个银元,另加两个银元的丧葬花费,条件是今夜务必将逝者抬去,你看这样行吗?” 听了这话,白老族长起身道:“请董少爷稍等,容我与孤儿寡母商量好后回话。”说完走出院门,去了凤龙河畔。 过不多时,白老族长打发人向董耀祖报告:“丧家已同意董耀祖提出的条件。” 董耀祖听了,连忙用布包裹了十二个银元揣在身上去了凤龙河畔,当着众人的面,弓下身子递给了垂头痛哭的丧者女人。那女人却并不接手,只是痛哭不已。 白老族长见状,伸手接过银元,当众数了数,说:“共收十二个银元,请在场诸人作证。”然后伸了伸手,对那女人说:“他白家的,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顺便吧。有什么话,咱回家再说吧。”然后又招了招手,对围着的白家庄的土工们和一道来的白家庄的人说:“大家一起起灵,咱抬回去把他葬了吧。” 这件意外之事就这样平和处理了,土工们中间也没传出什么话来。大家纷纷猜测,那人要么中暑了,要么在阴凉地里睡地太猛,以致气血拥堵惨遭咽气。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人不到黄泉路上去?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在睡梦里过世,也是他自己的命该如此! 此事发生后刚开始的几天里,因白家庄的二十多个土工全部离开凤龙庄,去安葬那个死去的人,筑堡的运土量骤然减了下来,多少影响到了筑堡的进度。他们安葬完那人回来后,筑堡的进度自然也就加快了,这让董耀祖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料一波刚平又起一波。 没过多久,有天下午快到黄昏时候,正当土工们乘着天凉加紧干活时,凤龙庄用土篓子背土的一位叫汤磨叽的土工,突然撂下背上的土篓,披头散发地在场院里哇哇大叫,接着躺在地上一顿乱翻乱滚,然后跳起脚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似鬼魂附体一般,弄地众人惊奇不已。 汤大山见本家族人如此不成体统,赶忙让汤三娃和几个人一起把汤磨叽抓到柴房里。汤大山近前看唐磨叽的脸,只见他鼻涕满面,污秽不堪,显得神志不清。再细听汤磨叽的胡言乱语,这一听不要紧,听了把汤大山也吓地浑身发起抖来。 只听汤磨叽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一只来自牛马山中的野狐。凤龙庄三年前遭遇灾荒,一群人疯狂狩猎,在牛马山上将我围住。我的身上和后腿中了箭受了伤,流了不少血。为了逃命,我拼命钻到牛马山的一个山洞里。 可那帮人追了上来,一直守在洞口不让我出去。他们用火烧,用烟熏,用棍捅,我也忍着没出去。他们连续守了我几天,见我始终不出去,最后就用冻土疙瘩把洞口封死了。 我在洞里用前爪刨啊刨拔啊拔,也刨拔不开那冻硬的土疙瘩。洞里没有食物,最后没办法,我只好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给吃了。我先忍着剧痛吃掉了后腿,后来又吃掉了前爪子,最后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前几天,牛马山上的一个放羊娃,无意中用挖土的铲子铲开了我藏身的洞口,把我放了出来。一想起那帮人的对我的可恶行径,我恶气难出,今儿专程到凤龙庄来讨命来了。 ; 第六十四章 狐精之纷乱不堪 ?汤三娃等几个抓着汤磨叽身子的人,也听明白了汤磨叽嘴里说出的话,原来是野狐精附体来索命啊。大前年灾荒期间,谁人没去牛马山上狩过猎杀过生害过命呢!他们吓地头皮发麻,齐齐嗷叫一声逃出柴房。 饶是汤大山胆大,见身边其他人逃走,也不管不顾了,跟着众人一脚跨出柴房门。不过汤大山到底是经见过世面的人,跨出房门后,他反转身子,顺手把挂在房门口的铁栓子给挂上了。 汤磨叽先前被汤三娃几个人压在柴房的一堆木柴堆里,起身迟了一步,见房门反锁,便双手抓着门扇,在里面歇斯底里乱摇一气,嘴里呜咽不已。 汤大山赶紧将汤磨叽的话,传给了在客房里抽烟歇息的董耀祖。董耀祖尚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听了心里一紧,骇然道:“汤磨叽他人呢?” 汤大山躬身道:“被我关在柴房里,正在耍疯呢。” 董耀祖道:“好,你做的对。” 汤大山问:“少东家,你看这事咋办呢嘛?” 董耀祖被汤大山的问话惊醒了,他默了半天没说话,过了会,说:“汤磨叽怎么会有这种昏睡话!这是他造谣呢!你赶快把汤三娃那几个人找到,让他们把自己那张鄙嘴给我管紧称!谁要是再造谣,说出什么狐狸精之类的昏睡话,影响我筑堡的大事,我把他驴日下的收拾呢。另外,你赶紧去找存德,麻烦他用红砂把那造谣的汤磨叽给收拾住。” 汤大山一听董耀祖这话,心知此事事关重大。原来这财东心里想的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嘛。 他赶紧转身出了门,边走边想,这么多年来,董家一直没怎么用过王神仙存德。具体原因他汤大山不十分清楚,但他隐隐觉得董耀祖大在世时,似乎就不怎么信任存德的手艺。也许是姓氏的缘由吧!存德是王姓宗族里的人,而董家则是另姓人。两姓自上辈子起,为鸡毛蒜皮之事在心里难免疙疙瘩瘩。 董耀祖大也许担心,存德会耍小手段不利董家,所以董家在选****看阳宅等重大事情乃至诸如擦冲气、选吉日等平常小事上,也从未找过存德。存德自走四处以来,虽然在外庄里博得了王神仙的大名声,可是在董耀祖大眼里,存德还没跨到他的眼角角边。 现今他董家遇到急事就去找存德,存德能来帮忙吗? 不过既然董耀祖发话了,汤大山不得不按董耀祖的意思去办。他刚走出董家院门,就看见筑堡的土工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听汤三娃唾沫飞溅眉色飞舞地讲着什么。 汤大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董耀祖刚安顿他让汤三娃几个管住鄙嘴,没料到自己还没去管,这贱皮子货已经把狐狸精的事情给大家说了。他朝汤三娃大吼道:“三娃,你能不能先把你那张鄙嘴夹住?你给我滚下来。” 汤三娃回头一看,见汤大山面色不善,连忙住嘴,顺着斜坡跑到汤大山身边,问:“伯伯,有事找我?” 汤大山黑下脸,说:“东家刚说了,让你和你那几个人管住你们的鄙嘴,少造谣生事,否则他决不轻饶。” 汤三娃反嘴道:“野狐精来索命的事,汤磨叽就是这样说的嘛。” 汤大山阴森森地道:“那你就等着东家来收拾你吧。”说完,头也不回径直往外走去。 汤大山走后,汤三娃刚才说的话,不一会就在全体土工们之间传开了。大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谁突然问了一句:“前几天白家庄那人去世,莫非是那野狐精来索命的替死鬼?” 土工们这才将前几天发生的事与汤磨叽身上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于是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大家越说越觉得后怕,越说越觉得恐怖。最后竟然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意思,就是挣钱虽要紧保命更要紧,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野狐精.索命的替死鬼。 有些胆小的人,听着听着腿肚子禁不住发起抖来,干脆将土背篓、石杵子或者椽檩杠担之类的工具撩到一边,跑到土坯房里,卷了被褥铺盖打算离开了。场面一时间纷乱不堪。 汤三娃眼见因自己的话惹地大家无心干活,才发觉自己闯了大祸。想起汤大山那番阴森森的话,便站在院门前喊道:“你们都给我站住!今天谁要是敢离开,今年的工钱一分没有!若还要有人不听话,现在我就对他不客气。” 那些卷了铺盖的人见汤三娃耍起蛮来,一时间没了主意,站在场院里没动弹。但是土工们中间也有一些有主见有骨气,他们见汤三娃耍蛮,便聚集在一起商量起主意来。 杨家庄一个叫杨门扇的土工站了出来,对汤三娃说:“三房头,野狐精要来索命,换做是你,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汤三娃见有人竟敢挑战他的权威,蛮横地道:“谁说野狐精要索命来着?你再乱咬舌头,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拾掇了?” 杨门扇也是个不怕事的人,回话道:“哟吆,谁前头站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在咬舌头?来,你把我拾掇下,让大家看看!你现在不拾掇我,你就是狗.娘下的。” 杨门扇这话一出,就见汤三娃一个箭步上前,握拳就向杨门扇前胸捣去。杨门扇自小做农活,生来皮糙肉厚,练就一身莽力,他不避不躲,伸出两只粗壮的双手,一下捏住汤三娃的胳膊,反手就是一拧。 汤三娃人在半空,身体漂浮,经杨门扇奋力一拧,顺势就向平地上倒去。眼见汤三娃要吃亏,只听背后一声猛喝:“住手,快住手!”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存德左手端着一个黑瓷碗,右手提着一张黄符急匆匆地走来,汤大山则紧跟在存德身后。原来存德进院后,正看见杨门扇把汤三娃拧倒,情急之下喊叫了一声。 对这位远近闻名的王神仙,众土工都不陌生,杨门扇立即放开了拧着汤三娃的双手。汤三娃起身后,也没再和杨门扇纠缠,只是十分不满地瞪了杨门扇一眼。 看热闹的人见俩人停了手,又见存德如此脚步匆匆地进院,知道他是专门来捉野狐精来的,便一起朝着存德围拢过来。 ; 第六十五章 狐精之另请高明 ?存德左手端碗,右手捏符,口里念念有词,一步一步来都柴房门前。 汤磨叽被汤大山关在柴房里,双手因使劲扳动门扇已被磨破了,鲜血流了一地,此时正在里面大喊大叫。众人见了心生畏惧,便都停步不前了。 存德却不畏惧,大喊一声:“哪来的毛鬼,竟敢到凤龙庄撒野!见了本尊,还不快快回还!”说完,张嘴喝了一口黑瓷碗里的凉水,用眼神示意汤大山将门上的铁栓取下。 汤大山无奈,只能抖抖唰唰地上前解开了门栓。 存德一脚踢开门扇,张嘴便将口里的一股水向汤磨叽脸上喷去。紧接着又连喷两口,还未待汤磨叽反应,他右手便将那道黄符压到汤磨叽的前脑门上。只听“噗通”一声,汤磨叽仰面躺倒在那堆柴伙里。 围拢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早已对存德佩服地五体投地。几个胆大的人走到门边朝里一望,只见汤磨叽脸色苍白,直挺挺地躺在柴堆里睡着了。 此时董耀祖亦从院门里走出来,拨开围着的人群,看见了站着的存德和躺在柴堆里的汤磨叽,他狐疑地望了汤大山一眼。 汤大山赶紧走到董耀祖跟前,悄声说:“少东家,刚才我王家哥略施法力,便驱走了野狐精。你看,是不是请我王家哥到屋里就座?” 董耀祖并未见存德的手段,不知道他施了什么魔法,不过听出汤大山话里的意思,便客气地道:“存德老弟,感谢你过来伸手帮忙,快请到家里走。” 存德并不说话,站在原地仔细地看了看汤磨叽的动静,又念叨了几句咒语,才说:“汤管家,你等汤磨叽醒来,把那道符就地烧了,我要单独与董少爷说几句话。” 汤大山道:“好的。王家哥,符烧了后,人怎么办?” 存德道:“人醒来,就没事了,派人送他回去睡觉吧。”说完转过身子,随着董耀祖往家里走。 进了客房门,未等董耀祖发话,存德便道:“董家哥,若真是三年的野狐精作祟,我的本事也就只能暂时镇一镇,若要彻底捉妖,还需董家哥另请高明啊!” 董耀祖道:“存德老弟,真人面前不说暗话。你的意思是,真有狐精作祟这等事,不是汤磨叽在说胡话?” 存德道:“汤磨叽的为人,你我都清楚,他平时磨磨唧唧,不会瞎胡闹的。我听汤管家说了汤磨叽的症状后,判断要么他得了癔症,要么便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我便采用冷水加咒语破击的办法试了一试。若他再犯,我便无能为力了。还请董家哥另请高明啊。” 董耀祖自他大在世时就未怎么用过存德,对存德的本事也不怎么信服。今天请存德过来纯粹只为应急,听存德话里的意思,便道:“存德老弟既然这么说,我只能请陈老道人来驱魔了。” 存德道:“世间万物,都有个因果轮回。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陈老道人将那狐精捉了,对凤龙庄来说也是一桩幸事。” 送走存德出门后,董耀祖便将汤大山叫进客房来。汤大山进门便说:“少东家,真是奇了怪了。汤磨叽醒来后,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就回家了。这存德的手艺,真是不简单呐!” 董耀祖拿眼睛制止住了汤大山的话头子,说:“也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凑巧罢了。我找你来,安顿个事情。” 汤大山见董耀祖有事要交代,急忙躬身道:“请少东家安顿。” 董耀祖说:“连续发生了两件神神道道的事情,真是令人晦气。我明天要去趟义岗川,请陈老道人过来禳治禳治,扫扫晦气。筑堡的事情,你要多操份心。” 汤大山一听,心中暗喜。今年以来,乘着董耀祖对他的信任,他在伙食房里没少捞好处。他安顿自己的儿子去野洼里挖野菜,混到灶上的伙食里当鲜菜,偷偷支取了不少银钱。土工们吃不完的剩饭剩菜,他也一概包起来带到自家。 这次董耀祖一走好几天,自己的好处岂不是更容易捞了?汤大山便道:“少东家,请你放心,我一定尽职尽责,替你把筑堡的事情安顿好。” 董耀祖听了,放心地道:“有你在家盯着,我才能放心地去啊。” 杨门扇等一小部分从外庄来的土工,因担心野狐精来索命,第二天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凤龙庄。大部分的土工,在汤大山和汤三娃的威逼利诱下,继续留了下来,这让筑堡的进度几乎没怎么受到影响。 三天后,董耀祖骑着那匹枣红骡子从义岗川又回到了凤龙庄。在他身后,跟着八个与凤龙庄乡民打扮无异的平常人。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布包裹,包裹里放着羊皮鼓、火圈、黑色面罩和衣物之类的东西。 据汤大山后来透出的消息,董家少爷去请陈老道人时,恰逢陈老道人闭关修炼,不宜远出。但当得知董耀祖为何事而来后,陈老道人在道观里传下话来,指定他亲传的八个俗家弟子作为师公,随董耀祖前往凤龙庄醮祭敬神,捉鬼驱邪。 此次虽未面见陈老道人,但能得到他指定的俗家弟子前来凤龙庄,董耀祖也觉得他没白跑一趟。 董耀祖到家后的第二天,便以甲长名义,派汤三娃把凤龙庄汤王两姓各户的男人们,逐个请到庄里一处开阔的平地上。 待人到齐后,董耀祖头戴褐色礼帽,身穿青布长衫,肩批绸缎马褂,在汤大山的陪同下,气宇轩昂地走到人群正中。 他拿眼朝人堆里炯视一番,才说:“今天把各位父老乡亲们请来,主要有一件事情安顿一下。想必大家已经听说了,这段时间以来,由于野狐精作祟,本庄出了一些邪乎事情,搞地人心不稳。本甲长急众人之所急,想众人之所想,决定请师公来醮祭敬神,捉鬼驱邪。这驱邪的事情,不单是本人分内之责,也是我凤龙庄各户之事。为此,从各户均要抽取份子。这份子怎么抽取呢?经商量,决定每家抽取一斗麦子,十斤清油,十斤劈柴,以便敬神所用。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虽对董耀祖借醮祭之机抽取份子心有不满,但是一听份子用于敬神,便谁也不敢发言了。古人说,离地三尺有神灵,你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神灵都看地一清二楚,谁敢去冒犯他们心里最为神圣的神灵呢! 董耀祖见大家均无异议,又说:“那好,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自今儿起,就由汤大山带人到各家收取份子,请大家回去之后早点备好,谁也不得影响醮祭活动。” ; 第六十六章 驱邪之请神敬神 ?由董耀祖牵头组织的敬神驱邪醮祭活动,选在八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在平襄大地,人们通常把举行醮祭活动称为“打醮”或“做醮”。醮祭活动是一种融会念咒、鼓乐、跳神于一体的祭祀活动,场面庄严神秘,虚幻莫测。师公是醮祭活动的主角,他们替凡人请神、敬神、求神和回神,是凡人与神灵之间沟通的一个中介。 整个醮祭活动中,师公通过一系列原始粗犷的唱词、歌舞、经文和祈祷,将人、巫、神三者搅和在一起,以实现祈福求祥、驱病避邪的目的。凡身临其境者,莫不感知天高地厚、神灵至上和人类自身的渺小与无奈,更加自觉对天地对世间万物心怀敬畏之心了。 醮祭活动大约需要两天时间。董耀祖便决定筑堡工程暂停两天,让外庄来的土工们和凤龙庄男人们一道参与到醮祭活动中来。在当时,乡民们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粮食和疾病。民以食为天,他们年年期盼五谷丰登,疾病远离,这也是他们活着的最大心愿。 因凤龙庄连续三年风调雨顺,夏田获得丰收。董耀祖想请绣针山负责司雨之职、善于祛病驱邪的黑池龙王作为主神到庄里来,一来为表达信诚弟子们对丰年的感谢之情,二来也有请龙王爷下山施法捉精驱邪祛病之意。 绣针山的黑池龙王,除了在庙里塑有一座高大的坐像之外,另备有一乘小轿,俗称“行轿”。行轿里也塑了身披红袍的龙王塑像,以方便各庄抬下山去烧香献饭念经拜敬。按神牌排位,黑池龙王是周边方圆职务最大之神,其地位远超各庄自敬的山神爷和土地爷。黑池龙王还善施****经他老人家的***禳治之处,毛鬼自觉远遁,吉祥自动降临,这是远近闻名人人信服的事情。 经与请来的八个师公商议,最擅长醮祭活动的师公头儿陈老师公的意见是,醮祭当天派人早早请龙王爷下山。 董耀祖对凤龙庄的各户男人做了简单分工。一部分人专门伺候师公们吃喝拉撒,一部分人专司抬神回神事宜,一部分人则负责抬***捉拿野狐精。 因汤三娃不堪大用,董耀祖唯恐因礼节不周引起龙王爷的责怪,便安顿熟悉规矩的存德,负责到绣针山恭请龙王爷下山。存德把天佑叫来,一道挑选了几个老成持重的人,怀着虔诚之心早早去绣针山请龙王爷去了。 巳时未到,存德等人便将龙王爷的行轿抬到庄里。早有人站在庄口,按陈老师公的交代放起万响爆竹。爆竹响过,师公们率领众人,恭敬地将龙王爷的行轿迎到了董耀祖的客房里,随后献饭焚香,跪拜磕头,摇着法铃念了一会儿经。 主神已经就位,师公们略一准备,醮祭仪式便正式开始了。首先进行的是“请神”仪式。八个师公统一身穿青布长衫,头戴瓜皮小帽,个个就像是在学堂里教书的先生一般,显得斯斯文文。这番打扮,就显出他们与乡民们的不同之处来了。 在陈老师公的带领下,众师公手执文书,站在客房檐下朝着客房门一字排开,开始唱着请天上诸神依次降临了。 最先唱请的是陈老师公,只听他唱道:“伏惟,吉日良时,天地开张;诚信弟子,立意焚香;香烟沉沉,神必降临;香烟曲曲,神必降福;香烟一起,神通万里;一举焚香,躬身拜请;天地神明,日月三光;虚空过往,监察尊神;龙神爷爷,山神土地;门神护尉,灶君老爷……,众位尊神,在天不遥,在地不远;在天者腾云驾雾,在地者快马加鞭;在水者摇船划浆,在衙者离宫出殿;宫宫须到,殿殿来临;拔开云头,共同到座。” 另外几个师公接着一起唱道:“东来东座,西来西座;南来南座,北来北座;中央结起,莲花大座;中央无盏,两头传来;两头无盏,中间传开。” 陈老师公接着唱道:“今平襄镇凤龙庄信诚弟子董耀祖,携全庄男女老幼,在某年某月某日秋天之期,备办香火献饭,新鲜五谷,美酒佳肴,斋仪蔬果,摆在堂前。千神共三杯,万神共三盏;千杯万杯,轮去轮回;千盏万盏,轮去轮转。” 众师公又一起唱道:“低头食酒,抬头保佑;保佑本庄,吉星高照;保佑家家,平安顺利;无病无痛,无灾无难;月月有余钱,岁岁有余粮。” 唱完,众师公焚烧了文书。至此,“请神”仪式就结束了。接下来该是“敬神”仪式了,敬神分“跳大神”、“行供养”和“出五爷”三个环节。 歇息了一会,师公们在客房里换了衣装,依次走到场院里。这回他们头戴黑色网帽,上身批着缀有圆印的红衣马甲,腰里围着黑色裙子。他们右手捏着一根黑乎乎的木棒槌,左手握着一个用椭圆形铁圈蒙了羊皮做成的羊皮鼓,握柄下套有九只小铁环,用手一摇,铁环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这副装扮与前面的装扮显著不同,使他们显得就如传说中的野人一般粗犷。 到场院后,只听陈老师公呼啸了一声,众师公围成一圈,左手握鼓,右手挥槌,抬腿拧腰,张臂摇头,开始如癫如狂地跳起舞来。 陈老师公显然谙熟“跳大神”的节奏,他一会儿鼓点舒缓,一会儿鼓点急促。众师公随着鼓点,或快或慢地踢腿扭腰,跳脚收尾,显得妙趣横生。缓急兼施的鼓点和持续碰撞的铁环声,彰显着原始、粗犷、神秘和欢乐的气息,传达出一种追求生存空间的强烈欲望。围观的乡民们一个个好似置身于旷古烟云一般,超然舒畅之感不可言语。 下一个环节是给众神“行供养”和“出五爷”的程序。 “行供养”以献礼品为主。礼品有被称为“十大供养”的香、灯、花、水、果、茶、食、宝、珠、衣等物。众师公又回到客房,依次向供桌上开始献礼,每献一礼,都要唱一段与所献礼品相关的吉词。献了十礼,就唱了十段。 献礼毕,开始“出五爷”。“出五爷”是指祭祀五方之神。土工们早先根据师公们的安顿,在董耀祖院中设起了五方坛。按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插有青、红、白、黑、黄五种不同颜色的旗子。坛中还竖一幡杆,杆上扬起五色纸做成的幡儿,并用绳子围起来。“出五爷”较为简单,众师公不唱不跳,只是一边击鼓,一边沿着五个方位转了几圈,算是行了祭祀之礼。 ; 第六十七章 驱邪之求神驱邪 “求神驱邪”是醮祭活动最为动人心魄的环节。求神活动被陈老师公安排到晚上进行。根据陈老师公的安顿,几个老成的人找来一条结实的木板凳,用粗壮的麻绳将板凳面子和四条板凳腿紧紧捆扎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这条木板凳,晚上经师公们向龙王爷祈祷同意后,就成为龙王爷施法的法.轮。这法.轮要由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抬着,按照龙王爷的旨意,去野狐精所处的洞穴捉拿妖孽。 据抬过法.轮的过来人讲,法.轮驱动之后,人人要用力紧握法.轮,随着法.轮转动的方向前进。法.轮转到关键之时,力量十分强大,人人健步如飞,若不提前绑扎,板凳腿就会散架,则捉拿妖孽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板凳捆好之后,陈老师公又让人在院内架起一口铁锅。锅里倒了半锅清油,锅下堆了劈柴点燃,只等将狐狸精捉到之后倒下油锅,让妖孽彻底灭迹,以免贻害人间。众人看了这个场面,顿时觉的头皮麻森森起来。 傍晚时分,夜色降临,十几把燃烧着的火把,把董耀祖家的院子照地雪亮。遥望漆黑的夜空,凤龙庄增添了无限神秘。陈老师公率领众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正祈求龙王爷显灵捉妖。陈老师公的前面,四个老成人平伸右手,端着一方炕桌的四脚,站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静等龙王爷出轿施法。炕桌上,三支点燃的长香,朝着客房里龙王的行轿,静静地燃烧。 陈老师公俯首呐呐念道:“龙王爷神位在上,诚信弟子今率庄人,怀无限敬仰畏惧之情,恳求你老人家施展法力,捉妖驱邪。若你老人家今夜来临,愿你及时显灵救苦救难,佑我苍生。若你愿意,请将方桌右转。若你不愿,请将方桌左转。” 初时,那端着炕桌的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众人都闭气凝神,静等龙王显灵。说来神奇,陈老师公连续求了数遍后,只见四人缓缓移动脚步,端着炕桌向右转起圈来。 陈老师公见状,立即高声叫道:“龙王坐位,法.轮请起。” 早有四个身强力壮的人,握着那条用麻绳绑好的板凳站到陈老师公面前。 陈老师公又点燃三根长香,朝着板凳拜了三拜,说:“请龙王施法,捉拿狐精。”就见四个人各握木板凳的一条腿,慢慢地朝院门外走去。 众人按照各自分工,掌火把的掌火把,抬油锅的抬油锅,挑劈柴的挑劈柴,拿香表的拿香表,尾随着执掌法.轮的四个人,一齐向院门外走去。 院外已然漆黑一片。有一个掌火把的人,快步走到执掌法.轮的四人前头为他们照路。那四人手执法.轮出了凤龙庄,往董家湾的方向走去。众人依次跟在后面,也朝董家湾方向走去,十几支燃烧的火把,把众人的影子倒映在董家湾宽阔的田土里,一路显得影影绰绰。 走过董家湾后,执法.轮的人脚步渐渐加快,一直朝牛马山的方向走路。众人也不敢懈怠,加快脚步尾随着朝牛马山上走去。一阵凉风吹过,野洼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使黑暗的旷野里显得更加神秘莫测,增添了无限的恐怖。谁也不再说话,只是跟着前面人的脚步紧紧前行。 过了许久,那手执法.轮的四人,最终来到一片依坡的荆棘地里不走了,只是挥动着法.轮使劲砸向脚下的土地,霎时间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众人依次跟了上来,将四人围在中间,看那法.轮如何显灵。抬着铁锅的人赶紧将铁锅架好,把挑来的劈柴堆在锅底点燃,不过一会,沸腾的清油在铁锅里发出“噼啪噼啪”滚开的声响。 这时陈老师公也跟了上来,他左手拿着一副平常人家筛面用的篦箩,篦箩上罩着一块红布,右手摇着法铃,神情庄严地道:“龙王法力无边,野狐精今夜必将无路可逃。且由本尊施下天罗地网,捉拿此妖倒下油锅,令他永远消声灭迹。” 陈老师公一边说,一边迈开脚步,围绕着手执法.轮的四人念着咒语转了几圈,然后大喝一声道:“呔!野狐精已入本尊天罗地网,现且将它倒下油锅。”说着,挥动起那面篦箩抖了几抖,似乎野狐精已然钻在篦箩里拼命逃窜一般。 陈老师公走到油锅跟前,挥手将篦箩在锅沿边重重一扣,又张嘴朝油锅里吐出一口火面,霎时一道火焰从油锅中飘起。陈老师公连喷三口,火焰也从油锅里飘了三次。待火焰散尽,陈老师公唱道:“野狐精已被本尊倒下油锅,已行油炸煎煮之刑,永不能转世投胎。恭请龙王爷移步回庄歇息,明日再行回神之仪。” 众人听了,知道野狐精已被陈老师公消灭,这才松了一口气,便收拾了法.轮、铁锅、劈柴及一应用物,随着陈老师公朝庄里走去。回到庄里已近午夜,经一天半夜折腾,众人均累地筋疲力尽,各自寒暄了几句,早早回家睡觉去了。 翌日巳时,众人又来到董耀祖院里举行“回神”仪式,恭送诸神回宫。“回神”顾名思义,就是请各路尊神上天入地,各回各处。与“请神”、“敬神”和“求神”相比,“回神”的过程就显得简单多了。师公们又换上了昨日请神时穿戴的青衫小帽,跪在客房里朝众神焚烧了香表,然后一齐来到院里,由陈老师公手捧文书主唱回神词,其他师公则手拿法器跳脚舞蹈。 只听陈老师公唱道:“伏惟,年有十二月,酒有十二巡,巡巡吉庆。壶中有酒,壶中鉴过;杯中有酒,杯中尝过。今纸钱过火,酒冷无气,肉冷无味,不敢久留。伏望各位尊神,退下残杯,转碗收回,各各拔转云头,各归原位,来时施恩,归则降祥。东方请来转东方,西方请来转西方,南方请来转南方,北方请来转北方,中央请来转中央。各位尊神,有宫归宫,无宫归殿。龙神爷爷,归回龙穴,降福降祥,山神土地,广赐恩泽,灶君老爷,福荫各家,老少健康,四季平安。门神护尉,据守家门,拒灾纳福…。后有所请,伏望降临。” 然后挥手让众人烧掉了所有用过的纸品,宣告本次禳灾纳吉仪式结束。 仪式结束后,存德、天佑等人按照原先的安排,又恭恭敬敬地将黑池龙王的行轿,抬回到绣针山的庙里进行了安放。至此,由董耀祖牵头组织的敬神驱邪醮祭活动,才算圆满结束。凤龙庄的人,再也不用担心牛马山上,那自残四肢的野狐精附体索命了。 第六十八章 驱邪之溜之大吉 这次从各户收取的小麦、清油和劈柴等份子超出以往,醮祭活动只是用去了一小部分。董耀祖让汤大山将剩余份子折算成银钱,除了抽出打发师公们的盘缠,其余的留作下次敬神时备用。 中午时分,董耀祖安顿厨房为陈老师公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感谢他们来到凤龙庄进行醮祭活动。还让汤大山在土工们的饭菜里多放了些油水,以示对土工们的慰劳。 席间,董耀祖恭恭敬敬地给每个师公递上了一个用红纸封着的纸包,包里封着白花花的银元。董耀祖给陈老师公的封包厚实一些,里面封着四个银元,其余七个土工则每人封着两个银元。 众师公眼见陈老师公的盘缠多,自己的盘缠少,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因为陈老师公是他们的头儿,多拿一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说这次到凤龙庄做醮获得的盘缠,比在其他庄里做醮获得都要丰厚。要是还有不满,不是太不知足了嘛! 他们将封包揣到怀里,说了许多感谢董耀祖的话,并表示今后庄里若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他们一定会尽力效劳。 醮祭活动圆满成功,董耀祖也觉十分心安。他盘算了下,通过这次醮祭活动,稳定了土工们和庄里各族人心,再让他们继续干几个月,自己梦寐以求的堡子也就筑成了。 这是董家多么荣光的一件事情啊!人这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亦短。大部分人就如地上的蚂蚁,水中的浮游,只为一张肚皮劳碌奔波一辈子,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三代之后谁还能记起他的名字?而他董耀祖在百年之后,必将在凤龙庄流传千古! 凭啥?就凭他筑起了这个规模宏大的堡子。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万里长城今犹在,如今哪见秦始皇。秦始皇的枯骨恐怕已经腐朽了,可他修筑的万里长城,让后人永远记住了他的名字。 想起这些,董耀祖豪情满怀。他端坐在客房炕中间,以东家的身份吩咐汤大山替各位师公斟酒布菜,殷勤款待。务必请在座诸人吃好喝好,并诚心挽留众师公放心喝酒,歇息一晚后再走。 众师公原计划吃完午饭后,下午动身离去的。此时见董耀祖高兴,个个敞开衣襟开怀畅饮,并一致称赞董家祖荫延绵,财大福大,福禄万年。董耀祖开心地享受着众人的恭维,说陈老道人教出的弟子个个法力超群,技艺高超,他董耀祖诚心钦佩。至此宾主俱欢,客房炕上不时传来猜拳行令和欢歌笑语之声。 正在热闹,只见汤三娃突然莽莽撞撞地走了进来,进门便道:“不好了不好了,董少爷,又有六个庄里的土工躺在场院里胡言乱语起来了。” 汤大山正坐在炕头陪师公喝酒,听完喝道:“三娃,你鄙嘴里胡淌啥话呢?你没见东家正招待各位师傅吗?” 汤三娃急道:“是真的,我亲眼所见,和汤磨叽耍的魔症一模一样。土工们一见他们这样,都说野狐精又来索命了,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呢。” 董耀祖一听这话啊,酒劲登时醒了一半,他瞪起牛眼睛狐疑地问道:“三娃,是你亲眼所见?” 汤三娃跺着脚道:“董少爷,真的真的,谁敢这时候说胡话呢。” 董耀祖顿觉事态重大,来不及和正在喝酒的师公们打招呼,弓起身子溜下炕,鞋未穿好就出了客房门。汤大山和汤三娃不敢久留,也跟着董耀祖朝院门外走去。 陈老师公扫视了一眼炕上坐着的人,低声道:“看来这野狐精已然成妖,不是我们能够降服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大家赶快收拾行李,即刻动身!”其他众师公听了酒意全无,争先恐后地溜下炕,各回屋里收拾行礼,唯恐谁人走地慢了。 走出院门,董耀祖看见六个庄里的土工,正披头散发地躺在场院里,像驴一样翻来覆去地打滚儿,嘴里“呜哇呜哇”地乱叫着什么。再看四周筑起的堡墙,只有绑好的椽檩,不见填土的土工。 原来土工们听说野狐精来索命后,已全部下了堡墙。外庄那些土工正忙着收拾行李,未收拾行李的和本庄的土工围成一圈,好奇地看着地上打滚的人。 见此情景,董耀祖的头皮不禁麻森起来,难道这野狐精没被师公们收拾住?假若土工们被这野狐精的事情吓跑,他的堡子就不能按时完工,这野狐精不是故意要和他董耀祖作对嘛?这可如何是好! 他扭头看着汤大山道:“汤磨叽耍疯时就是这个样子吗?” 汤大山早被吓得脚下哆嗦,他颤着声回道:“是呢是呢,不过汤磨叽耍疯时在跳着脚胡说呢!” 董耀祖心想,那定是野狐精没被师公捉住。可这话他不能明说,说了恐怕连庄里的土工也要跑个精光,便对汤大山道:“你快请陈老师公出来再次捉妖。” 汤大山听了董耀祖的吩咐,急忙转身往屋里走,没料到和正往出走的陈老师公碰个满怀。汤大山见是陈老师公,忙道:“陈老师公,东家请你捉妖呢。” 陈老师公并不说话,快步走到董耀祖身边,深深鞠了一躬,愧疚地说:“少东家,我深感这野狐精,怨气大邪力大,我等已无力可施了。若再停留,恐要伤及自身。我等就此别过,万望少东家海涵。”说完又是鞠一躬。还未待董耀祖说话,陈老师公就调转身子,领着其他师公们一起出了进出堡墙的豁口。 董耀祖气地脸色铁青,但他对师公们心存忌惮,不便当面发作。待陈老师公等人走远,狠狠地道:“你们这帮没长尾巴的白眼狼,喝酒时话说地比蜜还甜,有事了却一个个溜之大吉,真是白长了一副人皮!” 说完,董耀祖看见地上正在打滚的人,对汤三娃吼着说:“还愣着干啥?快把人都抬到柴房里!”又扭头对汤大山说:“你快去请王神仙再过来镇一镇。老天爷呀,你如此三番五次折腾我,我究竟该咋办呀!” 汤大山此时亦回过神来,想起存德被派去恭送龙王爷去了,说:“少东家,存德几个去绣针山送龙王爷的人,恐怕还没有回来。” 董耀祖气地踢了汤大山一脚,边踢边说:“你这个猪脑子,你不会去路上寻他么?” 第六十九章 驱邪之麻草克星 到绣针山上安放好龙王爷的行轿后,存德和天佑等人已回到凤龙庄里。走过家道时,天佑把存德邀到家里吸烟喝茶歇息。 到了家里,天佑将正德喝罐罐茶的火盆端到客房炕上,架了柴伙点着了火,替存德熬起罐罐茶来。存德在炕上捏着水烟瓶一边吸烟,一边陪着正德说话。凤龙庄规模盛大的醮祭活动刚刚结束,俩人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醮祭活动的事情上来。 存德对正德说:“哥哥,这万事万物都有个因果报应。三年前庄里遭灾,大家为了果腹去牛马山杀生害命,谁能料到三年后发生这事!” 正德说:“是呀,老天爷操持着一切呢!山里跑地野物,水里游的鱼虫,都是一条命呢。” 存德说:“人是万物之灵,这野物和鱼虫,难免要成为人的嘴边之食。即就是这,也要取之有道,不能滥杀无辜。” 正德道:“对着呢。那只牛马山上的野狐子,死地也太凄惨了,不知道是谁做的这种缺德事!要是当初不封洞口,它自然没有冤屈,怎会发生今天的事情。白家庄那位土工,死地不值呐。” 存德道:“这事我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冤有头债有主。野狐精即使有冤,也不该找白家庄那人索命啊。难道说是那人封了野狐子的洞口?” 正德思量了一会,问:“如果说是白家庄那人封了洞口,他人殁了,这事该了结了,怎么又附体到汤磨叽身上呢?这事不合常理嘛!” 存德道:“天地存浩气,万事顺天理,是这个理。我那天试着用凉水碗子加一道符去解围,对我们这行来讲,这么做纯属常规手段,没料到竟把汤磨叽的魔症给镇住了。当时我就想,这汤磨叽怎么突然能得魔症呢?” 正德问:“依你看,汤磨叽是不是真的被野狐精附体了?” 存德说:“野狐精的事,本来就是汤磨叽自己说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被附体,但见他显得混混沌沌神志不清,应该确实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莲花揭开门帘,端着一碟子干面饼子走进客房来,作为存德喝茶就着的干粮。莲花的肚子经过天佑的辛勤耕耘,已然怀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由于显怀的原因,走路时显出袅袅绕绕婀娜多姿的步态。 她朝坐在炕上的存德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把碟子放到炕上,好奇地朝存德问道:“伯伯,什么东西能把人控制住啊?” 对这个大脚侄儿媳妇,自从天佑那天找他盘八字开始,存德一直高看一眼。再看她娶进门后的所作所为,知她是个心底聪慧且有主见的女子,在心里对她暗自钦佩不已。听她问话,存德道:“侄儿媳妇,这世间万物,究竟谁能说得清楚?能控制人的,除了神仙鬼魅,再者就是药物,除此之外,我就想不起来了。” 莲花道:“伯伯,记得我小时候,在我们五台山,也发生过有人胡言乱语灵魂附体的事情。山上也请阴阳先生禳治过,可是越禳治越犯地厉害,后来一直没有办法。有年路过一位远处来的游方郎中,他得知此事后,让山里人熬了锅姜汤给犯病的人喝,喝了之后就再也没犯过。” 莲花这话一出,把存德惊地跳了起来,问道:“真有这事?” 莲花说:“我见那位游方郎中时,就已经长大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天佑见存德在炕上站立的样子,担心莲花受惊,忙站起身子拉着莲花的手,扶她坐到桌边的椅子上。待莲花坐好,天佑说:“你别急,给伯伯和大慢慢说吧。” 莲花感受到天佑的细心,用手指捏了捏天佑的手掌,表示她的感谢。 存德坐了下来,又问:“侄儿媳妇,既然那位游方郎中用姜汤把犯病的人治好了,他说没说过,这病因何而起呢?” 莲花想了想说:“我听我大说起过。那郎中说,山上有一种叫麻草的野菜,春季吃了无事,夏秋季节却有一定毒性。若人当野菜吃了,会神魂颠倒胡言乱语,吃地多了还会丧命。但据那游方郎中说,姜汤是麻草的克星,所以他用姜汤来化解。” 天佑想起董耀祖大费周折的醮祭活动,委婉地抱怨道:“这个事情,妹妹早应该给我说嘛,咱家里有的是生姜,熬几锅给大家喝不成问题,也省地董家伯劳师动众。” 莲花微微侧了侧身子,低下头说:“你那晚给我说白老族长来的事情,那人已经殁了。再后来,当你给我说起那位汤家伯犯病的事情,已经准备醮祭活动了,当时我也没想起这档子事情嘛。要不是今天伯伯提醒,我也想不起来这个事情。” 正德听了,连忙摆手道:“天佑,你别抱怨莲花,一个女人家家,怎敢去阻拦敬神的事情。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过麻草这种东西。” 存德也道:“是是是,不能说侄儿媳妇的不是。我看这个事情,八成是董耀祖家的饭菜出了问题,有人在饭菜里误放了麻草。侄儿媳妇,你见过麻草的样子吗?” 莲花说:“我只是听我大说过,却并未见过。” 存德说:“既然连侄儿媳妇都未见过,我们谁也找不出这个东西。这事有些麻烦了。白家庄那位土工已经殁了,一旦我们说他因中毒而殁,恐怕董家要吃官司。这会去给董耀祖说这事,恐怕他未必相信,再者我们王家没必要去揭开这事。” 正德说:“存德说的在理。我看刚才莲花说的麻草的事情,除了我们几个人,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起。但若以后再发生那种犯病的事情,我们不妨用姜汤试着去治一治。” 天佑站起身,说:“大,伯伯,你们两位老人家说的十分在理。若不是你俩这样分析,我都想即刻动身去我董家伯家,找出那个祸害人的麻草。可我这样冒冒失失地去了,一旦没找到麻草,岂不是让我董家伯说我王家造谣生事?但假若真如莲花所说,这事是由麻草惹起,熬几锅姜汤给大家喝,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能为大家祛病去灾,何尝又不是咱老王家积德的事情?” 存德听了:“竖起大拇指道,我最欣赏天佑侄儿这个个性。虽说王家、董家、汤家姓氏不同,但若在灾祸面前不团结一致,会让外庄人笑话咱们呢。” 天佑正要接话,只听院门“咣当”一声,汤大山走进门来。当他听见存德声音时,边走边喊:“哎呀,王家哥,可把你给找到了。快请你去镇一下,又有六个庄里人被野狐精给附体了,现在正在地上胡言乱语驴打滚呢。” 第七十章 驱邪之喂啥神汤 天佑一听庄里人又在乱打滚,连忙揭起帘子,让汤大山进屋。汤大山朝天佑点点头,站在地上忙不迭地说:“不得了了,陈老师公几个人一看野狐精又来了,当即收拾东西就走人了,他们都是些啥人嘛。这会董少爷正气地跳着脚骂人呢!他让我赶快请王家哥过去镇一镇,我在庄口等了你半天不见你的人影,就试着到屋里来找你,不想你在这里谝闲传。 存德在炕上站起身问:“六个人乱打滚?都有谁?“ 汤大山道:“我们汤姓有四个,王姓里也有两个人。“ 存德急忙溜下炕,说:“走走走,快走,天佑一道跟我走。” 说完三人一起出了门。走到家道,存德突然站住身子,对汤大山说:“汤大管家,我要回家取朱砂和用物,你先回去给那几个人多灌些凉水喝了,另派人快到徐家庄请徐先生来一趟,我随后就到。” 汤大山说:“好好好,我这就去,你一定要快点来。”说完疾步走了。 见汤大山没了身影,存德对天佑说:“我看八成又是那麻草惹的。但这事又不能明说,你暂时不要回去了,快让莲花熬一锅姜汤,熬好放温凉后就端过来,我先到董耀祖的厨房里看看。” 天佑听存德考虑地细致,又返身回到家里,对莲花说了存德的话。 莲花说:“用铁锅熬姜汤,药性会失去大半,得要用砂锅熬。”天佑听了,就去西方里找那熬药的黑药罐子。莲花也是个麻利的人,端了一个簸箕,跑到窑洞里找来十几疙瘩生姜放在厨房案板上。拿马勺舀了半盆清水,仔细地清洗了一番,然后用切刀剁成大小不一的几十块。 找到黑药罐子后,天佑把喝罐罐茶的火盆抬到了院子里,架起劈柴烧旺了火,又找来三个粗木棍绑成一个三脚架,放在火盆上面支起,将药罐子挂在上面。莲花见天佑挂好药罐子,忙用簸箕把切好的生姜块倒在药罐子里,又舀了几马勺凉水盛到里面填满。天佑拾起莲花放在地上的簸箕,双手捏着簸箕的两边使劲煽起火,霎时火苗四窜,火势越烧越旺,不一会儿药罐子里的凉水就滚开了。 存德拿话支开汤大山后,到家里取出一包朱砂,用手指蘸了蘸,在自己的眉心划了一竖,这使他显得英武神威起来。朱砂是阴阳施法的基本用物,据说除了可以驱鬼镇魔,还有让人安神镇静的作用。他将朱砂包好揣在身上,端起那只常用的黑瓷碗就往董耀祖家走去。 汤大山早站在供人进出的堡墙豁口东张西望,老远就看见了存德,颠着脚跑了过来,说:“王家哥,你可来了!” 存德边走边问:“情况咋样?” 汤大山说:“我按你说的办法,让汤三娃几个人,硬给地上打滚的那些人灌了不少凉水。现在他们已经不打滚了,可是仍在胡言乱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存德问:“那些人呢?” 汤大山说:“董少爷让全部抬到柴房里关了起来。” 存德又问:“派人去请徐先生没?” 汤大山说:“早派人去了,这会人应该到快到徐家庄了。” 存德放心了不少,问:“董少爷呢?” 汤大山说:“他人在场院里呢!他见外庄那些土工跑地一个不剩,正黑着脸骂人呢,连我都不敢靠身了。” 存德说:“好,我知道了,你前面带路,让我镇它一镇。” 汤大山一听存德要施法,连忙闪在一边,快步朝场院里走去。 董耀祖正骂地起劲,见存德端着黑瓷碗走来,迎上来说:“存德老弟呀,这野狐精三番五次地来纠缠,你看连我这筑堡的事儿也要耽搁起来,你老弟一定要倾尽全力,替我除了这个灾祸啊。”说完,双手紧紧地捏住了存德没端碗的那只手。 自从上次存德为在那道坡上取土的事儿和董耀祖谈开后,存德在心里对董耀祖已没有什么隔阂。他听董耀祖说出这番放下财东面子恳求的话,连忙道:“董家哥,请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这次定会全力替你除去这个灾祸。” 董耀祖放开拉着存德的手,道:“那就有劳老弟了。” 存德道:“这回你要听我的,我先要到院里各处走走,你让其他人不要随我,我要看看这野狐精到底遁身何处,以便彻底将它擒拿。” 董耀祖说:“这没问题,你随便走,谁敢跟你,我把他驴日哈地拾掇呢。” 存德闭起双眼再不做声。耀祖见存德正式施法,便也让开身子。董耀祖把汤大山叫来,安顿他道:“传话下去,不要让人跟随存德,以便存德专心捉妖。” 存德心里早有主意,他左手端着黑瓷碗,迈开八字步,先装模做样地在院场里转了一圈。见众人没有跟随,便来到董耀祖的客房转了一圈,又到董耀祖东西厢房各转了一圈,然后便拐进董耀祖家给土工们做饭的伙食房。 进了伙食房,存德见炕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撂麻袋粗细粮、几十坛清油和土豆之类的东西,灶台上放着一副蒸馍用的竹条大蒸笼,地上放着几口大水缸,案板上放着几捆葱,一堆卷心菜,一堆绿皮萝卜,一堆甜红薯以及其他几样蔬菜。 存德把黑瓷碗放到灶台上,仔细在案板上的蔬菜堆里翻找起来。他要找的东西,就是连他自己也未曾见过的麻草。存德长期当阴阳走四处,对一般的花花草草和野菜野物,其实并不陌生。他想,只要今天找到自己不熟悉的野菜,定是麻草无异。若是找到,一定要将这东西塞到灶腔烧了,免得毒害大家。 他找了又找,翻了又翻,竟没找出一样他不认识的蔬菜,看来那麻草已被夹到其他的蔬菜中被土工们吃了,误食的人被中毒了。想到这里,存德端起黑瓷碗走出伙食房,又来到场院里。他抬眼看了看众人,只见他们正站在一起静静地看他,唯独不见天佑的人影。 存德无奈,便又绕着场院转了半圈,就见天佑抱着一个坛子走了进来。存德知道坛子里的就是熬好的姜汤,便又绕了过来,郑重地对大家说:“据本尊勘察,此地并无野狐精之踪迹!但本地确有一股不明的瘟气缠绕,我已让人熬了神汤,且让那犯病之人喝了,必将汤到瘟灭!” 说完,快步来到柴房跟前,让人打开房门。只见那几个犯病的人正挤在一起,一个个哎哟哎哟地呻吟不止。 天佑听存德发话,连忙揭开坛盖,走到存德跟前,将坛子递到存德眼前。存德掏出纸包的朱砂,向坛子里撒了一些,让天佑端着坛子摇匀了,就伸手用黑瓷碗舀了一碗,走到柴房里灌到一个人嘴里。 喝毕,又舀了一碗灌到另一个人嘴里,如此一连灌了六碗。存德看了看坛子,见坛底已现汤药已尽,便将黑瓷碗递给天佑,蹲下身子替那些人一一把起脉来,又仔细查看他们的脸色。 正在忙碌,只听一人突然叹道:“哎哟,可把我给疼死了。”说完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存德听了,站起身子,说:“好了,无大碍了。”回眼一看,就见徐德珍站在柴房门口,正拿眼怔怔地看他。 存德忙问:“哎呦,徐先生来了?快请进来给这几个人把把脉。” 徐德珍莞尔一笑,道:“王神仙给他们喂啥神汤呢?” 存德看院中的人正站地远远地朝这边瞅着,谁也没敢靠近,便一把把徐德珍拉进柴房,悄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怀疑这是食物中毒,所以让人赶快请您来瞅瞅,还让天佑熬了姜汤来解毒,没想竟给解了。这事儿,徐先生万望保密。” 第七十一章 天赐之夜有所梦 董耀祖的筑堡工程,自九月初起因土工人手不足,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当六个人在董耀祖院场的地上犯病打滚之时,外庄的土工们亲眼看见传说中的野狐精三番五次来索命,他们不明就里便以讹传讹,越传越觉得可怕,立即收拾铺盖卷儿跑地一个不剩。 董耀祖在场院里跳起脚大骂着汤三娃,让他带领巡庄队的小伙子去阻拦。可在人命关天的事情面前,土工们如惊弓之鸟般一哄而散,谁还在乎董耀祖财东的面子,谁还听供财东指使的狗腿子的话呢! 看着堡墙上、壕沟下、场院里、柴房边散落的铁锨、杵子、背篓等筑堡工具,董耀祖禁不住长叹一声:“老天爷,这咋这般糟践我啊!”叹完又狠狠地道:“可恶的野狐精,既然你对我不仁,休怪我董耀祖不义!等我养足精神,另请高人将你碎尸万段。” 董耀祖安顿汤大山请存德来镇狐精,纯属万般无奈之下的应急之举。你想想,他最为信任的陈老道人派来的师公们都跑了,邻近还有谁来替他驱邪镇妖呢?他只有寄希望于存德了。 当看见存德只提着个黑碗在屋里屋外装神弄鬼之时,董耀祖并未抱多大信心,他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存德的举动。见存德给那六个人喂了天佑端来的神汤,竟让他们清醒过来之后,他对存德的手艺有些心动了。 但当时他想,大在世时就不怎么用存德,显然对存德的手艺心里有所提防,这次存德估计又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可是这事最终请哪位高人来解决,他一时想不起一个合适的人,心里又愁肠烦闷起来。 送走存德和徐德珍之后已近黄昏,心烦意乱的董耀祖只喝了董白氏端来的一小碗小米稀饭就躺下了。躺在土炕上,他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无法入睡,一会儿惦念着筑堡的事情,一会儿思谋镇压野狐精的事情,一会儿竟想起天佑的媳妇马莲花来。王老先生的孙子竟破天荒娶来了一个大脚女人,不但没有让老王家的家业继续破败,反而渐渐显出兴旺的迹象,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想了一会儿,他对什么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瞌睡也渐渐上来,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董耀祖正在酣睡,就看见有两个人来到他的客房里。一个人满面赤红,双目圆睁,他头戴钢盔,身披铁甲,左手拧着一柄长铁斧,右手牵着一条长铁链。铁链的那头,一只毛色绚丽的火尾狐狸,正目光炯炯地拿眼睛瞪着他。另一个人则发髻高悬,胡须皆白,身穿蓝色长袍,手拄千年藤条拐杖,显得满脸愁容。 董耀祖心里一惊,这不是庙里的山神土地是谁? 他连忙起身爬下炕,对着眼前的俩人“咚咚咚”地连磕响头,边磕边说:“山神爷爷,土地爷爷,不知道您两位大驾光临,万莫降罪于我。祈求山神爷爷,千万把身下狐狸牵好,莫让它出庙门游走。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两位爷爷现在明言,我董耀祖一定想方设法做到。”恳求完毕,董耀祖把头伏在地上,静等山神土地发话。 只听山神“唰唰唰”地抖了抖牵着狐狸的铁链,道:“你去年动土筑堡,却不与土地爷和本爷我告知一声,该当何罪?” 董耀祖听了,脸都吓绿了,一个劲磕头道:“山神爷爷在上,饶恕弟子无知冒犯。明日弟子一定谨备香表,亲往庙里祷告赔罪。” 山神听了,看了看土地,对董耀祖说:“看在你无知的份上,这次暂且饶你一次。但你董家田土百垧,家财万贯,自己筑起恢宏之堡,却不见我俩栖身的庙宇,早已雨天漏水、起风下土,你可有半点怜悯之心?” 董耀祖一听这话,吓得浑身如抖筛糠一般,哆嗦着道:“弟子太过粗心,感谢两位爷爷当面指点。弟子当动员全庄人重修庙宇。庙宇修好后,万望山神爷爷保佑我的堡子顺利完工,莫再放出狐狸吓我。” 山神听了,说:“算你董耀祖明理。神明之前,说话算话,我等观你表现。”说完,山神土地牵着狐狸瞬乎之间不见了。 酣睡中的董耀祖,被刚才的梦吓地惊醒过来。他大睁着眼睛,将梦里的情境又仔细地回顾了一遍,料来野狐精是山神派来下凡的。 第二天清早,董耀祖匆匆爬下炕备齐香表,就去庄西头的山神土地庙里祷告赔罪。焚香烧表磕头祷告完毕,他站起身仔细地看了看供台上山神土地爷的画像牌位,只见牌位上落满灰尘,画像上有流水和鸟屎的痕迹。 因年久失修,庙顶有几处青瓦被雨水冲落,透出几个碗大的窟窿,成了鸟儿们自由进出的门洞。梁上的木椽檩,也因长期风吹雨淋,上面沾满泥土,显得斑斑驳驳,也不知道还结实不结实。 出了山神土地庙门,董耀祖心中已有了重修山神土地庙的主意。 回去之后,他把汤大山喊道了家里,说:“外庄的土工们走了,今年就暂时停工。今早我到庄里的山神土地庙里看了看,眼见庙宇破败不堪,我想不如乘着这段时间,把这庙修缮一下。这事呢,是咱凤龙庄各户的大事情,我说了各户不一定同意,首先要征得正德的支持才能修缮。” 汤大山不解其意,问道:“少东家,堡子还没修好,怎么想起要修庙呢?” 董耀祖不便明说梦里的事情,解释道:“外庄的土工们不是走光了嘛!修堡子人手不够,明年再说。修庙是庄里大家的事,我一个人修不成,各族各户都要出人出力。” 汤大山听了,似懂非懂地说:“那好吧,我这就去问正德去,看他对这事情怎么看。不知少东家的意思,这庙是怎么个修法?” 董耀祖沉吟道:“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正德同意,否则这事不好办。我看庙四周的围墙还很坚固,不需要再拆了。我的意思是,把庙顶的砖瓦椽檩都揭了,重新修缮庙顶,得用新砖瓦和新椽檩。” 汤大山道:“若光修庙顶,工程并不大,但是要换新砖瓦和新椽檩,需要一笔花费,要从各户家里收取份子呢。” 董耀祖道:“醮祭活动收取的份子不是还有剩余嘛?暂时先折合着用,若有不够再从各户收取。” 汤大山点点头,说:“少东家考虑地仔细,省得大家在修庙的事情上再说三道四了。” 董耀祖道:“所以这事必须要有王姓人的支持。只要正德同意修庙,就没有什么闲话了。他同意后,你就在庄里开始传话,要各户出劳力备砖备料。” 汤大山听了,赶紧起身去天佑家找正德去了。 第七十二章 天赐之指条明路 汤大山给正德说了董耀祖打算修缮山神土地庙的事情后,正德表示完全同意,说:“这几年多亏诸路神仙保佑,全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全庄人应合力把庙修牢建好,好让山神土地爷有个享受人间香火的良好之地,继续保佑全庄人平安如意。” 在汤大山的动员下,这段日子里,全庄人正齐心协力聚在一起修缮山神土地庙。 存德和天佑虽然对麻草之事守口如瓶,但他用天佑熬制的姜汤、施法救治犯病之人的消息,却被喝了姜汤的那些人渐渐传了开来。 那几个人清醒过来之后,感觉满嘴满肚子里,尽是生姜的味道。再一听在场的人描述存德救治他们的过程,便纷纷猜测存德灌给他们的所谓神汤,无非是生姜熬制的汤水。 天佑用姜汤救人的消息,迅速地在人群中传遍开来。这话一旦传开,便带来了两个直接后果。 一个是庄里人纷纷到天佑家里来讨姜汤喝。 见来的人多,天佑干脆安顿金锁和汤没话去平襄镇购买了一个大砂锅抬到家里。他安顿人在院子里架起劈柴,让莲花切了许多生姜放在大砂锅里面,点起大火开始大力熬制姜汤。天佑家的院子里,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为了障人眼目和防止董耀祖生疑,姜汤熬好后,天佑请存德来装模作样地在姜汤里施了法,并让在场的人都喝了一碗。修缮山神土地庙的人知道了,也陆续赶过来抢着要姜汤喝。当天的姜汤已经喝光了,天佑只好第二天再熬。这样一连熬了好几天,庄里几乎人人都喝了一碗。 董耀祖听到此事后,虽然抹不开面子亲自来喝,但他安顿汤大山提着一个小罐子舀去了一罐。他自己喝了一碗,让董白氏、董杨氏和董明珠都喝了一碗。喝汤时,董耀祖仔细看了看那汤的颜色。只见汤水呈淡黄色,汤面上飘着几星红点,估计是存德撒的朱砂。他用鼻子闻了闻汤的味道,和一般的姜汤并没有啥差异。 喝完姜汤,董耀祖心里对姜汤救人的事情生出几分疑惑。难道这事正如存德所说,自家的场院里来了一股不明的瘟气,存德拿姜汤去了邪气了? 但那晚,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山神爷牵着一只火尾狐狸来找自己。难道说自己是庸人自扰、本就不存在狐狸精的事情?咳,果真如此,请神醮祭,修庙敬神,你看做的这都是啥事么! 姜汤喝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凤龙庄再也没有发生有人犯病胡说的事情。这让凤龙庄的各人都安下心来,他们除了彻底信服存德施法驱邪的本事之外,也对天佑免费熬制姜汤让大家喝的举动心怀感激。 走在庄里,天佑能不断地听到乡民们对他的感激之言,他们一个个感谢天佑的慷慨和德行,解了野狐精这个祸端。天佑心里清楚,野狐精事件极有可能是董耀祖家食物中毒,又是莲花的一句话解决了这事。而他自己,只不过熬了一些姜汤而已。天佑没料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竟赢得了这么多人的感恩和抬举,感到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到肩上。 姜汤救人的另一个后果,就是汤大山日益烦心起来。 听说姜汤能驱邪,眼见大家都去天佑家喝,汤大山也跑来喝了天佑熬制存德施法的姜汤。回去之后,汤大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盛大的醮祭活动没有把野狐精消灭,天佑的姜汤却把野狐精给治住了,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饭菜出了问题? 自董耀祖筑堡开始,汤大山就担任着伙食房的房头,负责土工们的吃喝拉撒。对米啊面啊油啊菜啊之类的好处,他汤大山变着法儿没少捞呢。 尤其夏秋两季,眼见野洼里的野菜长地密密麻麻,他安顿那个能生儿子的老婆,带着三个秃头儿子采挖了不少,然后混到土工们的饭菜里。他则到董耀祖跟前报账,说是从平襄镇里购来的新鲜蔬菜,也没少从财东那里支取银钱。 这事董耀祖毫无察觉,他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若果是菜里的问题,既然存德拿姜汤来救人,那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王神仙已经猜到是菜里的问题!天呐,白家庄那个土工已经殁了,筑堡的土工们也被吓跑了,这罪过让他如何担当地起!假若董耀祖知道这事,还不把他汤大山身上的皮给扒下来。 汤大山越想越破烦,越想越觉得可怕,一连几个晚上都只能睡个囫囵觉,弄地整天无精打采。他决定去存德跟前探探口风,看这王神仙是否将这个事情给董耀祖说了。 有晚刚扒拉了几口他老婆端来的浆水面,他就撂下碗,整了整衣帽,心神不定地来到存德家。 存德和往常一样,放下正在摆弄的铜钱,故作惊奇地问道:“汤大管家,什么风又把您给吹来了?” 汤大山装作若无其事地道:“王家哥,瞧瞧你,没事我就不能过来看看你嘛!” 存德给汤大山递过水烟瓶,说:“我一个装神弄鬼的人,有什么可看的。” 汤大山心里想探究存德是否知道饭菜的事情,便夸赞道:“王家哥怎么这么说话!在我心里,你可是个活生生的大神仙。要不然,那可恶的野狐精怎么没被师公们镇住,王家哥一出手就给镇住了。” 存德心知汤大山无事不登三宝殿,听了哈哈一笑,道:“碰巧而已,碰巧而已嘛!汤大管家怎么也能相信这事!” 汤大山一听存德话里有话,故作惊异地问道:“王家哥的意思是,难道另有其事?” 存德那天曾在董耀祖的伙食房里翻找过,没见过可疑的麻草,并不清楚是汤大山所为。但见汤大山心急的样子,故作神秘地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道一定要明言吗?” 存德这个云里雾里的话,倒把汤大山给镇住了。他不知道存德到底是清楚,还是不清楚。沉吟半晌,他犹犹豫豫地问道:“不知我东家是否知道此事?” 存德听汤大山故意避而不谈这事,便也糊弄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东家自然不知道这事了。” 汤大山一听,估计存德虽然知道是菜里惹出的问题,但并没将菜里的事情告诉董耀祖,看来事情有挽回的余地。可是能不能挽回,那要看存德的心思啊。 想到这里,汤大山连忙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到:“王家哥,你是大阴阳大神仙,既然你已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看在你我一起长大的份上,求你万莫向我东家说明这事。我汤大山虽上无老,但下有小,还需我拉扯长大啊。” 存德一听,心知麻草的事果然是汤大山所为。但一听他哀求的话,便心软下来,说:“汤家兄弟啊,人命关天,你看你这事惹的,以后千万小心。可看出这事名堂的并不是我,而是天佑啊。” 汤大山心里陡然一惊,说:“天佑竟有这本事!求王家哥务必替我指出一条明路。” 存德沉吟一会,给汤大山点话说:“我自然是没有问题,可你也要给天佑说知道呢。” 汤大山忙不迭地道:“一定一定。若你和天佑能够不提这事,但凡以后有什么事,我汤大山一定不辞劳苦。” 第七十三章 天赐之花椒丰收 十月底,天地间起了一层浓霜。秋草秋风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柔和,软塌塌地铺在地里。 天佑家下川里花椒树上那些密密麻麻表皮深绿的花椒粒儿,却因了这场秋霜,变得更加红润饱满晶莹剔透,个个油光光地发着亮色。部分果皮厚实的粒儿,经这秋霜一扫,竟炸开了壳儿,露出黑黝黝的花椒籽儿。站在地里,花椒树上散发出的浓郁麻香味儿,简直令人沉醉。 天佑见了,知道花椒到了采收时节。莲花怀胎已近临产,王商氏早已不让她下地干活了。因为是初次采收花椒,他向莲花详细询问了花椒的采收方式和注意事项,莲花说花椒要选择在晴天露水干后进行采收,并对其他事项一一进行了交代。 天佑听了,赶忙与金锁和汤没话一起准备剪刀、背篼、提篮、箩筐等用具,并用柔软的纱窗作背篼、提篮、箩筐的内衬,这样以防擦伤花椒果皮,擦破油胞。 采收用具准备好后,天佑选了个大晴天,待露水散去,便与金锁和汤没话一起抬了木梯子,提着采收用具,去了下川里的花椒地里。他们三个人用剪刀剪下或用手轻轻摘下果穗,并轻轻放在背篼或提篮中。 摘了一会,金锁嫌这样摘地太慢,他直接用提篮接着,让剪下的果穗掉入其中,既避免了椒刺扎手,而且采收到的是不带枝、刺和叶的净花椒。 天佑和汤没话见了,也学着他的方法采摘起来,果然省时省力而且采收的速度快了许多。他们将采收的花椒粒儿倒在地头铺开的几张麻袋上,让它们接收阳光的暴晒。 忙了一上午,地头堆了好几堆的椒果。中午时分,三个人一人装满一麻袋将采收的花椒背回了家。到家后,莲花将场院靠北的一块地方打扫干净,让他们将背回的花椒轻轻均匀摊撒在地上摊晒。吃过午饭,天佑出门看时,只见大部分椒果已经开裂。 莲花也出门来看,他对天佑说:“下午晒到花椒颗粒完全爆开后,要用连枷轻轻拍打一下,会使种子与果皮分离,我再用筛子将种子和果皮分开。你下午早点回家来拍打。”天佑看了看莲花高高隆起的肚子,说:“行,我早点回来拍打。你就不用筛了,我来筛。” 稍微歇息了一会,天佑和金锁、汤没话三个人刚要动身去下川里,院门里陆陆续续走进十几个人来。天佑一看,汤大山也挤在人堆里。 汤大山上次经存德点话后,一刻也没有耽搁就去找天佑。没料到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天佑打断了。天佑说:“汤家伯,野狐精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至于犯病的来龙去脉,我也不会再提起,请你放心。” 这话让汤大山十分感激。上午他偶然看见天佑在下川里采收花椒,便动员汤姓的人赶快去帮忙。大家听到消息,安顿好各人家里的事情后,下午一起替天佑帮忙采收花椒来了。 天佑听了,心里十分感动,忙推辞大家不要去地里了,家里的几个人手已经足够了。哪知这些人听了,七嘴八舌地说:“反正现在没有什么活计,一定要天佑接收大家的一份心意。” 天佑没法,只好领着众人一起去下川里采收花椒。由于人手众多,加之天气晴朗,他们随采随晒随打。没过几天,下川里的花椒采摘完了,也打碾晾晒完了。王商氏整天跪在院场里,端着筛子分筛花椒的果皮和颗粒,筛好的花椒果皮竟然整整装了九麻袋。 见花椒获得了丰收,天佑就安顿金锁到平襄镇打问花椒的收购价格,联系一下卖家。他将一个装满花椒果皮的口袋放到金锁肩上,让金锁送给百草堂的李掌柜。 去年水珠满月时,百草堂的李掌柜酒后曾放下话,说要与正德结成儿女亲家,这个事情被天佑牢牢记在心里。那次去百草堂里,天佑已经见过李掌柜的独生女李月儿,觉得她与金锁俩人十分般配,有心促成俩人的这个事情。 今年以来,天佑便经常安顿金锁去平襄镇,替家里采购一些诸如油盐酱醋、茶叶、耕具、背篼箩筐之类的物件,并嘱托金锁每次到百草堂李德禄那里去一趟,帮着李掌柜家分拣、晾晒或装运采购的药材。 另一层意思天佑没有明说,那就是让金锁多与李月儿说说话,增加增加俩人的感情。虽说婚姻要遵父母之命媒妁之约,但是俩人如果在媒妁约前已情投意合,结合之后岂不是更好么。天佑知道,凭着金锁的机敏,他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一年多来,金锁果然没辜负全家人的心意。他手脚勤快,聪明机智,与百草堂的李掌柜已经十分熟络。李德禄还经常带着金锁去见见他生意上的伙伴,以及部分固定的送药人家,让金锁开开眼界。 李掌柜的夫人李张氏也十分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每次金锁去百草堂帮忙,李张氏就像对待自己家里人一样对待金锁,安顿他干这干那,并做了好吃喝端来让他吃好,还经常和金锁说着说那拉家常。当她听了金锁诉说的身世后,不禁唏嘘感叹一番,说世事虽然无常,但金锁幸运地遇到了好人家收养,嘱咐金锁一定要向正德家报恩。 有时候赶上活儿多了,金锁几天回不了家。李张氏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收拾干净,铺了被褥,让金锁留在家住宿。这样次数多了,现在李掌柜家腾出的这间房子专门为金锁留着。他们的独生女儿李月儿,早与金锁暗定终身,有时候乘着父母不在眼前,俩人经常打闹着戏耍,感情自然一日比一日好,俩人就等双方父母亲自捅开那层隔着的窗户纸了。 第二天下午,金锁从平襄镇返了回来,进门就对正站在院里劈柴火的天佑说:“哥哥,李掌柜见了你送去的花椒,让我带话说,感谢大大和哥哥的惦记。他看了椒果后,吃惊地说:‘凤龙庄竟能采收到如此品质上乘的椒果,真是难得。’我说了进镇寻找买家的意思。李掌柜说:‘这么好的椒果他要全收了,就按市场上最高的价格付钱。’他还带我到镇里收购花椒的集市上一一打问了价格,你猜猜看,今年花椒的价格怎么样?” 天佑放下劈柴的斧头,说:“这个我倒是猜不来,你说说看。” 金锁急不可耐地说:“前几年平襄地面上的花椒欠收,今年集市上花椒价格竟然飞涨,一斤值五吊钱了。咱家的椒果好,李掌柜说一斤付六吊钱。你看行吗?” 天佑对此不熟悉,说:“我没啥说的,你看着合适就行嘛。” 金锁说:“不过李掌柜付钱还是老办法,货到了暂付一般,年底再付另一半。” 天佑说:“这我知道呢,上次咱家的药材就是这么付钱的呢。不知李掌柜让啥时候把花椒运过去?” 金锁说:“李掌柜让我问你,如果价格能行,他让明天就运去。后天李掌柜有一批药材要送到巩昌府那边去,他想与药材一起运到巩昌府那边卖了。” 天佑说:“行,就按李掌柜安顿的办吧。” 第七十四章 天赐之一卵双胞 这年腊月头上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早,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从天佑和莲花住的窑洞里传来。产房里,莲花已经扯着被单乱叫了好一阵了,王商氏、凤龙庄的接生婆存德婆娘王李氏以及宗族里几个上了年龄、富有生产经验的女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替莲花助产。 客房里,正德点燃三根长香插在桌上的香炉里,正双膝跪在桌子前面,虔诚地向列祖列祖祷告祝愿儿媳妇莲花顺利生产,万万保佑母子平安。天佑和金锁以及王姓的几个弟兄们,已经站在窑洞门外好长时间了,他们一直神情紧张地陪着天佑等待莲花生产的消息。因为天气寒冷,他们一个个缩着手跺着脚,以抵御寒冷的侵袭。 随着这声嘹亮的啼哭声,窑外站着的众人和客房里跪着的正德,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天佑正要揭开门帘走进窑洞,只听存德婆娘王李氏又喊道:“快快快,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头已经出来了。莲花,你再努努力,再努力呀!” 听到这话,窑外的人好一阵紧张。天佑的心霎时又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既兴奋又焦急。兴奋的是莲花这次已经生产一个,还要生产一个,这次莲花果真为他怀了双胞胎啊!焦急的是莲花生产还未结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怎不令他心焦如火呢?他在地上绕着众人转起了圈子,心里默念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千万让母子生产平安。 这次莲花怀孕与上次明显不同。首先是她显怀比较早,按照莲花的说法,孩子应该是在四月中下旬怀上的。大约在四个月左右的时候,她的肚子就飞涨了起来,比怀水珠时的肚子整整大了两圈。眼见一日比一日大,圆鼓鼓地十分惹眼。 这个样子,不仅让令正德感到惊奇,也令王商氏十分惊奇。王商氏让天佑请来了徐德珍替莲花号了号脉。号完脉,徐德珍默思良久,才道:“鄙医仔细琢磨,侄儿媳妇血气两旺,脉象平稳,胎位正常,大可不要惊慌。再观孕身,似是一卵双胞之象。若果如此,真是可喜可贺。今后数月之内,侄儿媳妇不要太过劳累,可做适当活动,一来安胎保气,二来便于顺利生产。” 王商氏听了这话,惊喜地当场流下眼泪,不断呐呐自语:“感谢老天爷这个不平凡的恩赐。” 自此以后,老两口就不让莲花下地干活了,并让天佑时刻注意陪伴莲花左右。 另一个不一样,就是莲花怀孕大约七八个月的时候,胎动越来越明显,肚皮跳动越来越强劲。有一天莲花正捧着饭碗吃饭,没料被腹中的胎儿一阵猛踢,疼地她当即把饭碗撩在了炕上。 全家人对莲花,更加当宝贝一样细心照料起来。到后来,王商氏担心年轻人夜里瞌睡多照顾不好莲花,干脆把天佑赶到西房里和金锁去睡。她自己则夜夜陪着操心莲花的起居拉撒,唯恐一个闪失,耽搁王家传宗接代的大事。 过不多时,又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从窑洞里传来,与先前的啼哭声伴在一起。只听接生婆存德婆娘王李氏在窑里兴奋地喊道:“母子平安!哈哈,俩个小少爷,恭喜呀恭喜老嫂子,今天我要美美地吃一顿油泼辣子搓鱼子。” 王商氏说道:“没问题,今天我要替姐妹们好好搓一顿。” 天佑听了,挂在心头的石头霎时落地了,他感觉院子里弥漫起美妙异常的天籁之音。他一个箭步走到门口,抬手便揭起窑门上厚厚的布帘子,却被王商氏在里面抬手挡了出去,边挡边说:“去去去,走一边去,莲花没拾掇好,孩子们还没包好,男人们现在不能进屋。” 天佑听了,一时找不到心头劲儿发泄的渠道,转身就朝身边离得最近的金锁肩膀上捶了一拳,疼地金锁“哇”地大叫一声,跳起脚闪到一边。 天佑也不顾金锁喊叫,迈腿走进客房,朝跪在地上祈祷的正德说:“大大,母子平安,生了两个儿子,莲花一下子生了两个儿子!” 正德一听,全身匍匐在地上,老泪纵横地祷告说:“感谢列祖列宗,感谢列祖列宗。过年时,我要献一头猪和两只鸡,感谢列祖列宗对我正德家的保佑。” 又过了一会儿,存德婆娘王李氏揭开门帘从产房里走了出来,她朝围着的众人望了望,不见天佑在人堆里,又朝客房里望了望,粗着嗓门喊道:“天佑啊,你这个愣小子,还待在客房里干嘛?还不快看看莲花和你的两个胖儿子!” 天佑听了,一奔子跨出客房门槛,几步就来到了产房里。只见窑洞里几个婶婶和王商氏站在地上,一齐笑嘻嘻地望着他。再看炕上,莲花闭着眼睛,有一缕泪水顺着她的眼角里流淌下来。 莲花身旁,多了两个薄被子包起小人儿,小人儿长地简直一模一样,双双睁着黑啾啾的眼睛张着大嘴放声啼哭。小人儿的身旁,他的宝贝女儿水珠却在呼呼大睡,脸上正露出天真的笑容,一点也不知道她的亲娘,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天佑见了炕上睡着的四人,忍不住眼角里也渗出了泪水。他走到炕前,将双手伸进莲花盖着的被窝,摸索着捏住她的手,小心地婆娑着,表达着他无限爱怜和感激的心情。 存德婆娘王李氏看了,也忍不住摸了一把眼角,说:“姐妹们,没咱们的事了,咱们吃嫂子的搓鱼子走。”说完,几个人脚跟着脚出了屋。 在天佑的婆娑下,莲花虚弱地睁开了眼睛,低声道:“哥哥,妹妹太累了,我只想睡觉,你替孩子们取个名字吧。” 天佑将手伸出被窝,轻轻地摸了摸莲花的额头,轻声说:“妹妹,孩子们没事,你放心睡吧。我让娘给你熬点麦面甜汤,过会我再叫你起来喝些缓缓劲儿。至于孩子的名字,这次恐怕要让大大来起了。” 莲花确实太累了,她虽然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天佑,但看着看着就闭起眼睛睡了过去。 天佑见莲花睡去,他蹑手蹑脚爬到炕上,用手指一一点了点两个小人儿的额头,就见他俩撅着嘴哭地更加厉害,他心里禁不住生出一股麻酥酥的感觉。 正在逗玩,王商氏揭开门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麦面甜汤走了进来,对天佑说:“你快吹吹,待凉了,把莲花叫起来喂她喝了。生完孩子的女人,肚子饿着呢。” 天佑忙双手接了过来,一个劲地朝碗里吹起凉气来。 当天晚上,天佑来到客房,请正德给俩孩子起名。正德把那本泛黄的老家谱翻开,思量半垧,说:“按族谱排序,德天举义,这辈人应为举字辈人。你爷读书一辈子,给咱老王家挣来了一个秀才的功名,闻名方圆。但我和你这两辈儿人,因年辰不好没有读多少书,只能在黄土地上务劳。我希望孙儿们能够多读些书,鹏程万里。我这两个孙子,老大就叫举鹏,老二就叫举程吧! 天佑听了心里叫了声好。他把正德给俩孙子起的名字说给莲花,莲花听了也开心不已,说:“大大起的名字有意义,我也希望咱俩的孩子,将来长大了有个好出息。” 第七十五章 天赐之发大财了 转眼间又一个小年来临了。 正德安顿天佑把王商氏喂养了八个多月的那头肥猪宰了,说要献给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享用,以感谢他们给老王家赐来两个男孩。天佑请来庄里的汤屠夫,并叫来王姓族里的几个年轻人。他们一起抬桶劈柴架火烧水,抬门扇捆绑猪,宰杀拔毛开肠破肚。 一番忙碌下来,一条白花花赤条条的整猪就被抬到王姓祠堂的供桌上。天佑还按照正德吩咐宰了两只鸡婆,一并盛在碟子里放在祠堂供桌的两边。 王姓族里的男人们,听说正德要给列祖列宗敬献生猪生鸡,也各具香表,一起来到祠堂里跪拜观礼。正德来到供桌前,见诸物备齐,回首示意金锁放炮。金锁将放在地上的一溜爆竹点燃,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敬献仪式正式开始。 正德按程序洗净双手和脸颊,站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点燃三支长香插到香炉里,躬身向祖宗堂前奠了酒,然后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小年来临,不孝子孙正德携族里男丁,谨备香表火烛,跪拜于祖宗堂前。敬献生猪一条,生鸡两只,感念祖宗保佑,使家族人丁兴旺,五谷丰登。愿祖宗保佑全族,来年风调雨顺,无灾无害,人人安居乐业,家家笑口常开。”说毕烧了一些纸钱,又率领众人一齐朝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头,才算完成了敬献仪式。 正德在祠堂里给列祖列宗们行了敬献之礼后,便安顿人在祠堂里架起一口大锅,将猪头、猪蹄、猪腿、猪下水全部放在锅里煮熟了,让天佑和金锁给参加敬献之礼的所有大人小孩都舀了一碗。 在场的人连续几年没有闻着肉味,肉在锅里煮时,香喷喷的猪肉味道早让人留下不少哈喇子。待肉煮熟盛到碗里后,他们连汤带水带骨头吃地颗粒不留,吃完还要把沾满肉汤的手指头,用嘴唆地干干净净。 剩下的猪肉用斧头剁碎,正德家留了一小部分,然后仔细分匀给王姓宗族各家各户都送了一份。虽然家家得到的肉不多,但大家觉得即就是拿这些肉熬顿汤喝,也会香甜可口津津有味,总比没有肉味的汤好喝得多,人人真心感谢正德和天佑的恩情。 回到家里,正德把天佑和金锁叫到客房来,说:“天佑,金锁,你俩坐好,乘着这段农闲时间,有件大事要抓紧商量着去办。”天佑和金锁见正德说地严肃,稳稳地坐在炕头边,静等正德说话。 几天前,百草堂李掌柜见已到年底,便按照约定把未付天佑的另一半花椒钱让金锁带到家里。这次李掌柜付的银钱和上次付的不同。上次从凤龙庄运完花椒称斤清点后,李掌柜付的是一吊一吊的铜钱,背起来十分沉重。天佑便将铜钱全部装在麻布口袋里,放在木板车上与金锁和汤没话三个拉回了家。 这次李掌柜付的全部是白花花的银元,按照当时的折算办法,八吊铜钱顶一个银元,金锁一个人便很轻松地背了回来。金锁自长这么大以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钱,他咧着嘴笑着对天佑说:“哥哥,没想到今年收获的花椒,能值这么多的银钱,咱家这回可发大财了。” 天佑也开心不已,说:“这银钱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哥首先要用这钱为你娶房媳妇,将来还要为你修建庄廓盖好房子。” 金锁说:“那怎么能行呢?这都是哥哥嫂子辛劳得来的,我一份不要。即就是给我娶媳妇用钱,盖庄廓的事还早呢!现在咱家有钱了,我看咱先把家里的几孔窑洞拆了,盖起大瓦房。让全庄人都瞧瞧,哥哥能干呢!” 天佑一听金锁也有盖房的想法,心里痒痒不已,不过他想了想,说:“盖房的事儿不急,咱和大大商量一下再说。俗话说,财不外露,否则旁人难免起意,危害咱家。这些钱呢,我们留一部分用作家里零碎开支,以及付汤家伯一年的工钱。其余的,还是按老办法全部埋了。” 金锁听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俩人便在厨房窑洞里挖了个深坑,将这些钱装到六个瓷坛子里全部埋了起来。 正德看了看天佑和金锁中规中矩的坐姿,想起这几年来他俩的所作所为,心里感到十分欣慰,便以和蔼的口气道:“有你们这么能干的儿子在家主事,作为长辈,我和你娘都开心不已。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天佑已经成家,有了三个孩子,莲花还给我一次生了俩男孙子,当爷当奶的我们,已经放心了。“ 听到正德肯定的话,天佑和金锁显地十分开心,他们一起看着正德的脸,静等他说话。 正德继续说:“我现在最为挂念的,就是金锁的婚姻大事。上次百草堂的李掌柜说过要与我结为儿女亲家,这事我一直记着呢。而今呢,金锁已到适婚年龄。我想,这个年前或者年后,要替金锁请个媒人,先把金锁的亲事定下来。金锁,你觉得这样做合适不?” 金锁听了,连忙站起身,哽咽着声音道:“大大,哥哥,对大大、娘和哥哥嫂子的恩情,金锁我这辈子会永远记在心间,容我慢慢再做报答。只是我的婚事,大大能否缓上一年半载?” 正德看着金锁,问道:“你已到了适婚年龄了,难道说对李掌柜的女儿,你没有看上眼?” 金锁擦了把眼睛,说:“大大,不是没看上,李掌柜一家对我很好。” 正德说:“那为啥要缓一缓呢?你说说看。” 金锁低头思考了下,抬起头郑重地说:“大大,哥哥,虽然我到了适婚年龄,也该谈婚论嫁了,可是我想再替哥哥多干些事情。还有一个原因,现在我还不能明说,等我考虑好了,再向大大和哥哥说明白。” 正德看着金锁,有些不解地道:“你成家了,咱们还是一家人嘛!你也可以继续和你哥一起干事情,这事之间没啥搅搁的嘛。你说呢?天佑。” 天佑听正德问自己话,也站起身来,说:“是啊,金锁,大大说的合适,你成家了咱俩还在一起做事。即就是将来要分家,我当哥的先把话说明,家里的东西咱俩一人一半,我绝对不多占多拿。” 金锁听天佑误会自己,忙说:“哥哥,金锁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想法是,先把咱家里几孔窑洞换成大瓦房,再提我的婚事吧。” 正德道:“换成大瓦房?金锁,莫非李掌柜嫌弃咱家窑洞破旧,不想让他的女儿嫁过来?假若他真嫌贫爱富,那这门亲事咱就不攀了。” 金锁急得摆起双手,说:“大大,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现在给大大和哥哥说不明白,以后我一定会给大大和哥哥一个说法的。” 正德见金锁似乎有难言之隐,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行,那就按你说的办,先把你的婚事缓一缓,但明年这时候,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定下来,再不能拖了。” 金锁听了,高兴地说:“大大,明年这时候我保证不拖了。我还是那想法,明年先盖大瓦房。” 第七十六章 消息之有了底气 春节期间,董耀祖仔细盘算了一番堡子复工时土工们来源的事情。 去年外庄的土工们跑光之后,董耀祖气愤之极,没给他们支付一分钱的工钱。不过,对凤龙庄汤王两姓的土工们,毕竟都是本庄里的人,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年底时,他安顿汤大山用算盘珠子拨算了各人的工数,给他们每人支付了六分工钱,另捏留了四分没有支付。为的是今年开工时能让他们继续扛工,把堡子彻底给修筑起来。 如今快到惊蛰,大地即将解冻,正是堡子开工的大好时机。可筑堡的人手从哪里来呢?想来想去,董耀祖最终觉得只有把去年欠土工们的工钱结清了,才能够继续把他们吸引过来。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他把汤大山叫到家里,说:“今天你到庄里庄外去,给各庄原先那些土工们传个话。就说今年凡是继续到我这里扛工修堡子的人,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到来的,一律结清去年的工钱,我还给每人再另加一吊钱。你从现在开始,安顿几个人开始复工准备。” 汤大山一算时间,距离二月二也就是几天的时间。出了董耀祖的门,汤大山赶快把汤大娃、汤二娃和汤三娃等三个侄儿子叫到跟前,说:“东家安顿我让你们几个分头到各庄去传话。传啥话呢?就说凡是二月二这天来筑堡的人,工钱一律结清,东家另加一吊钱的鼓励。你们三个腿脚都麻利点儿,若是误了东家这件事情,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三个侄儿子听了,谁也不敢怠慢,屁颠屁颠地分头去了杨家庄、白家庄和徐家庄等几个庄里传话去了。天黑时三个人带回消息,外庄的土工们表示,只要野狐精不来索命,二月二时他们都愿意来替董家当土工。 汤大山连夜把这个情况报告了董耀祖。董耀祖听了后,心里踏实了不少,把汤大山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说是汤大山办事利索,今后他还要依赖汤大山办事,望汤大山不要推辞。 汤大山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说了许多感激董耀祖的话。说完连自己都觉得,他对董耀祖说的奉承话,显地太过恶心。 第二天清早,董耀祖便牵出那匹枣红骡子,到义岗川邀请陈子昂等几个筑堡匠人。上次因闹野狐精的事情,陈子昂等筑堡匠人走地比较仓促,董耀祖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招待他们一顿。这次董耀祖决定给每个匠人送俩银元,一来表达上次未尽东道主的歉意,二来表达他真心实意请匠人筑堡的一份心意。 他明白,只要舍得花银钱,再大的歉意都可以弥补回来。 正当董耀祖忙着筹集人手为筑堡做准备时,天佑和金锁也忙着准备拆窑洞修瓦房的事情。 王老先生在世时修建的客房,属于四檩四噙口全滚椽、两门四窗软三间式的挑檐房。由于王老先生功名在身,杨家庄杨木匠的大大老杨木匠,在修建客房时专门起了脊瓦兽,以彰显老王家的与众不同。 正德对天佑和金锁说:“按照咱们平襄的风俗,客房是庄廓的主房,是敬拜祖先、接见客人、商量事情之处;厨房是客房的对庭,用做烧饭洗刷之地。厨房修建规格,一定不能超过客房,否则四合院就没有主次之分了。” 三个人一合计,最终决定即将修建的三间厨房,修成无噙口、无飞头的简易瓦房。除了遵从四合院房屋修建的传统风俗之外,也有财不外露、低调盖房的意思在里面。天佑和莲花现今睡觉的那两间窑洞,则一并拆挖后修建成两层样式的圆顶子高房。 修建规格和样式确定好后,天佑把存德请来,让他卜算修建的吉期。存德搬开老黄历仔细端详一番后,确定端午节这天拆挖窑洞,六月六日立木上梁盖大瓦房。吉期已经确定,第二天天佑提了份礼当,去杨家庄杨木匠家里拜访,请他详细估算修建所需的青砖、筒瓦、滴水、椽檩、门框、门扇、窗户、土坯等土木用量,并约定了杨木匠到家里做木活、盖瓦房、建高房的具体日期。 随后一段时间里,除了正常的春播之外,天佑、金锁和汤没话几个见缝插针,随时拉着木板车,去平襄镇木料市场采购椽檩及木材,去鸭儿沟砖瓦窑上拉运青砖、筒瓦、滴水等砖料,整天忙地不可开交。 这次修建厨房和高房所需的土坯量,比上次修建院墙的用量大的多。庄廓背后的那点土量,用来打土坯显然是不够用的。天佑琢磨了一番,打算也从王姓祠堂南面的那道坡上取土打土坯。 去年以来,几十个土工在那道坡上,开挖拉运了半年多。坡上的土被董耀祖的堡子用去不少,祠堂后面已经形成了一个宽敞开阔的平地,这平地都可以再建一个祠堂了。天佑决定就在这块平地上打码土坯。这么好的一块平展地方,取土方便,码放方便,晾晒方便,将来拉运也方便,确是一个打土坯的理想场地。 这时候,附近各庄的土工们,为顺利领到去年干活的工钱,都按汤大山的传话,来到董耀祖家开工筑堡子。由于自己实在抽不开身,天佑私下里与替董耀祖背土的几个土工们商量,请他们用早上出工前或者傍晚休工后的时间,替自己打些土坯。 药材和花椒带来的收益,令天佑有了说话的底气,他给这几个人开出一个较为诱人的工价。替董耀祖扛工的土工们,大多数是无地的乡民、大户人家的长工或者打短工的雇工。天佑开出的工价在土工们中间一传,谁不愿意一天挣两份工钱啊? 来找天佑打土坯的人数,竟然超出了天佑的预计。天佑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们轮换着在那片平地上打码土坯,不至于因自家打土坯的事情在土工们之间引起矛盾。 背土的土工们替天佑家打土坯的事情,不几天就传到了董耀祖耳朵里。董耀祖把汤大山叫到跟前,大骂道:“这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们早晚吃我的饭,却用多余的力气去别人家干活,真是些贱皮子货!你给他们说清楚,替别人家干活我不说啥,但是早晚两顿饭钱,要从他们的工钱里扣掉。” 汤大山听了,觉得不替天佑说句好话,对不起天佑曾对自己的承诺,便道:“少东家,据我所知,替天佑打土坯的人不少呢,听说他们是轮流着打的。再说呢,他们也没占用筑堡的时间。我担心,若是真要扣掉他们的伙食钱,恐怕激起他们不满,反而不利于筑堡的事情。” 董耀祖听汤大山话里有着向外拐的意思,瞪起牛眼睛问道:“难道我怕他们反了不成?” 汤大山想了一会,委婉地道:“我知道少东家绝不怕他们怎么样,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但他们替天佑家干活,确实没有影响筑堡的事情。我的意思,少东家这次就不必计较了吧!” 董耀祖心里虽然有气,但他也是个灵活人,气哼哼地道:“那就算了,就算便宜他们了!” 第七十七章 消息之拆挖窑洞 王商氏将院外挨着牛圈的其中一孔窑洞收拾干净,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水缸油缸面缸等做饭用具全部搬了进去。 这孔窑里,原先盘有一方土炕,平时堆放喂牛的草料。去年董耀祖家闹野狐精的那段时间,天佑家的母牛顺利产下一个毛色金黄的公牛犊子。汤没话见了,欢喜地不得了。因为这头母牛犊子从进门到生产,汤没话都亲身参与,他心里就有了一份很大的成就感。 牛本身性情温顺,也是通灵性的动物。每当汤没话替它俩添草喂料、灌汤饮水,母牛便伸出舌头,舔.起汤没话的手来,表达它的亲热。公牛犊子更是绕着汤没话蹦蹦跳跳地转个不停,就像是一个顽皮而不听话的孩童。这令汤没话十分感动,对这俩母子照顾地无微不至。 现在,这些草料被汤没话全部清理到另一孔窑洞里去了。汤没话和金锁还从祠堂边那块平地里,拉来一车已经干透的土坯,在这孔窑洞里盘了一个简易的灶台,预备作厨房窑拆挖后全家人临时做饭之处。窑洞炕上铺了一张竹席,席上摊了一床棉毡,作为金锁夜里睡觉的地方。 天佑、莲花和举鹏、举程四人则全部搬到西房里住下。莲花生了举鹏举程后,天佑担心莲花用奶.水同时喂养三个孩子身体吃不消,水珠便被强行断了奶,她被王商氏抱到客房里一起睡觉。水珠已满一岁半,她开始牙牙学语,能够独立走路奔跑了。 这女子一刻也不消停,整天在炕上、地下和院子里,跑着趴着磕着绊着哭着或者笑着。谁闲了都要抱起她故意逗她一下,她给这个院子里的人增添了无尽的快乐。两个双胞胎男孩举鹏和举程快满半岁,都长地胖乎乎憨敦敦的,除了吃奶睡觉的时间,被大家轮流抢着抱在院子里晒太阳。 董耀祖堡子供人进出的豁口早被封闭,四墙已经筑成。堡墙里面沿着四角紧靠堡墙,从底到顶夯起四溜台阶,土工们正夯筑堡墙最顶端一人多高的左右甬道。 他家庄廓被高高的堡墙彻底围住后,在南堡墙的正中,便开挖了一个门洞供人进出。这门洞待青砖砌筑安装门框门扇后,将来就是堡子唯一的正门。 按照原先堡子的规划,甬道修好后,要在堡墙顶部的四角和南墙正中各修建一间炮台,以备万一遇到意外情况时,作为瞭望观察、鸣锣警示、囤积滚石、储备弓箭的用所。董耀祖安顿汤大山专程去杨家庄,请杨木匠替他来做堡门和修建五间堡墙炮台。 杨木匠早先已经答应替天佑盖厨房和高房,担心时间上倒不开来,便把他信得过的两个徒弟娃叫来,安顿他俩跟汤大山去董耀祖家做木活。现在,杨木匠的两个徒弟娃正在场院里铺开木工摊子,忙着做堡子的门框、门扇和炮台的门框顶盖。在场院的另一端,高高地码放着几垛土工们打好的土坯,备做修筑堡墙炮台的墙基之用。 端午节这天,天佑和金锁起了个大早,他俩折了许多柳条,在大院门、客房门、西房门、厨房门、牛圈门、猪圈门和鸡圈门上一一插了几根。这是平襄人的老传统,据说这样做可以驱灾辟邪纳吉纳福。 按平襄风俗,庄里人谁家但凡有红白喜事及修房挖窑之类出工出力的事务,各家都要出人义务帮忙。王商氏和莲花早起后,就在院外临时厨房里和面切菜,烧油煎饼,做了好多的韭菜合子和油饼麻花之类的食物,熬了满满一锅掺着党参节节当归节节的小米稀饭,提前预备拆窑挖土来人的干粮。 过不多时,庄里的男人们陆续来到天佑家帮忙,他们有的提着铁锨,有的拉着板车,有的扛着䦆头。端午节是农人们的一个大节。就在前一天,筑堡的土工们纷纷要求去回家过节。董耀祖见堡墙已经筑成,干脆发下话来,让大家集体休工一天过节。那些替天佑打过土坯的人,听说天佑家在端午节这天拆挖厨房窑洞,他们没有回家,也提着铁锨到天佑家来帮忙。 天佑见了,心里十分感动,赶紧端茶敬烟,莲花端出做好的食物让大家吃了一些。吃喝吸烟毕,见时间差不多了,天佑让金锁放了一挂爆竹,站在院中对众人说:“今来大家帮我拆挖窑洞,我心里只有感谢两个字。今后无论庄里庄外的人,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大家只管招呼一声,我王天佑绝不推辞。” 众人见天佑说地庄重,纷纷表示这事天佑不必挂在心里,天佑当年能够免费给大家熬汤防病,自己出些力气又算什么事情呢! 天佑听了,便不再客气,嘱咐大家一定注意安全,防止碰手碰脚的事情发生。众人做了简单地分工,一部分人架好木梯上了窑顶开始开挖,一部分人拉着板车往外运土。 由于人手众多,没用两天时间,三间厨房窑洞和他原先睡觉的那孔窑洞就被众人挖倒了,挖出的土也被全部拉到打麦场的埂塄边倒了。拉土的几个人还乘着空隙,用石头杵子把埂塄边倒下的虚土密实地夯了一遍,将天佑家的打麦场也扩展开来。 杨木匠如约来到天佑家开始做木活。他白天在院子里干木活,夜里被安顿到客房与正德一起睡觉。王商氏则搬到西房里陪了莲花,天佑夜里只好到院场外的窑洞与金锁睡了。 杨木匠的两个徒弟已将董耀祖的堡门和炮台的门框顶盖做好,就等着甬道筑起后上梁瓦房了。歇工的间隙,俩人也来到天佑家,替杨木匠剁木头,推刨子或剧椽檩。有三个人一起做木活,木活进度自然加快。 天佑也叫来几个堂兄弟,一起搭手从祠堂边的平地上,往家里拉已被日晒风干的土坯,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在庄廓院子中间,提前在院子里安顿好盖房的砖瓦材料。 务劳地里的庄稼和家里拆建的活计,都是出大力气、流大汗的事情。几个月下来,天佑和金锁都被太阳晒得面色黝黑。 第七十八章 消息之堡子竣工 董耀祖修筑的堡子,在七月底已彻底竣工。 堡墙南面的正门,从底到顶用清一色大青砖筑成拱形门洞,门下砌有三级石阶供人行走。砖缝间用白灰勾勒线条,既显得醒目新颖,又彰显庄严肃穆。正门上端大青砖上,雕刻有“第读耕”三个大字的门牌。这字专门请寿名书院有名望的先生姜瀚章题写,请瓦石庄雕工出名的万石匠仔细摹刻,字好工细意境高,传达出主人重视耕读和向往及第的传统愿望。 正门门框和两道门扇,由木匠用整道原木手工套卯做成。门框高约一人半,宽约四拃,厚约两拃。门扇宽可供两人同时自由进出,高厚与门框相同,十分坚固结实。门框和门扇均用红漆涂刷,显得气派大方。 门扇正面齐腰高的地方,镶嵌有两道精打细做的大铁环用来锁门,门扇背面立有两根檩子粗的顶门杠用于栓门。在里面用这俩顶门杠子顶住堡门,即使有天大本事的人,恐怕也难以入内了。正门顶部连同堡墙四角修建的炮台,既做瞭望警示之用,也可依高攻击来敌,凭堡自守。 在自己这一辈人手里,能够筑起如此气势恢宏功能齐备的堡子,董耀祖觉得此生真是死而无憾了。 这段时间里,土工们开始用板车往外拉运清理堡墙四周用于背土时上下行走的土坡。这四道土坡的土方,全部来自王姓祠堂南面的那道坡上。祠堂后面取土形成的那片平地,正德决定用来扩建王姓祠堂,这些土方就不能返运回去倒在那片平地里了。 董耀祖看了看地形,安顿人将这些土全部倒到凤龙庄沿河的斜坡上。这样倒土的好处是,装满土的板车拉到斜坡边后只管往下倒,不再需要人工进行夯筑,省去了许多的人力和时间,加快了倒土的进度。董耀祖这一无意的决定,最终使凤龙庄沿河的那道斜坡,变成了一块宽阔的平地,成为农闲时分庄里人聚在一起家长里短的公共场地——官摊子。 隆重的堡子竣工仪式,董耀祖选在农历八月十五日举行。 董耀祖提前安顿汤大山带人,将堡门门牌上“第读耕”三个大字用红布覆了。在红布两侧挂了两条长长的大红绸带,以备揭幕之用。堡墙里外都插了五颜六色的纸旗,着力营造祥和的气氛。 董耀祖还让人抬来了庄里寄存在山神土地庙里的大鼓铜锣、铜钹铜号等耍社火的用具,用于在仪式上打鼓鸣乐。同时,他还派汤三娃专程去白家庄,请来了皮影戏班主白思礼带领的皮影戏班子,准备唱三天三夜的皮影戏,庆祝堡子的筑成。 白思礼满肚子戏本,皮影戏演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能够看到白思礼清唱摆弄的皮影戏,这是人人翘首渴盼的事情。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显得开心不已。 与筑堡动工奠基仪式相似,董耀祖还邀请了平襄镇保爷南天震、寿名书院姜瀚章、大户白孝钦、杨纪家、徐志坤、王姓族长正德,以及附近各甲甲长等乡绅名士和头面人物参加竣工仪式。筑堡的匠人陈子昂及参加筑堡的全体土工们也被通知悉数到场。 这天,秋阳高照,天色晴朗。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鼓乐喧天的喜庆之中,由汤大山负责引导,南天震等邀来的一众头面人物,个个身着长袍短褂,站在董耀祖新修堡子的堡门两边,兴高采烈地为董耀祖堡门门牌揭牌。 他们一起用手拉住挂在门牌两边的绸带缓缓一用力,覆在门牌上的红布便轻飘飘地落地,露出遒劲有力的“第读耕”三个大字,在阳光下显得灼灼生辉。南天震带头喊了一声“好”,众人一齐鼓起掌,纷纷为董耀祖这个宏伟的工程叫好起来。 揭牌之后,在董耀祖的带领下,众人步行参观了堡墙的大门和四墙,还沿着堡内四角的台阶,上到堡墙顶端的甬道观光。站在高高的堡墙上,凤龙庄便一览无余,各家各户的院墙和房屋就显得十分低矮。众人走在甬道里,一边听董耀祖讲解堡子规划用途和筑堡的具体过程,一边仔细看了五间炮台的布置,还兴致勃勃地朝下瞭望凤龙庄的全景。 参观完毕,众人个个伸出大拇指,夸赞董耀祖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仪式之后,董耀祖请众人到家里就座入席,好酒好菜地招待各位贵宾,还让汤大山安排人在庄里各户腾出地方,以便各位贵宾夜晚观看皮影戏后住宿。对参加竣工仪式的全体土工,董耀祖也让汤大山安排了丰盛的饭菜,用以表达他对土工们的感谢之情。 正德参加完董耀祖的筵席之后,便回到家里。一同来的,还有大女婿姜瀚章。 姜瀚章生性恬淡,喜好清静,生活简朴,不嗜烟酒,他只是随便吃了一些素菜便起身离席了。前一段时间,朝廷已通令各省各府各州县废除科举制度,兴办新式学堂。县署安排由姜瀚章牵头,在平襄镇文庙周围一处开阔地上,修建一所新式小学堂,主要用于接收部分品学兼优的贫苦子弟入学就读,为全县培养新式人才。 接到这一任务,姜瀚章心里既兴奋不已,又忐忑不安。兴奋的是让教育普及到乡下的贫苦子弟,这是千古以来读书人的最高心愿,也是他姜瀚章的最大心愿。这个心愿能在他手里完成,这是何等高尚之德行!忐忑的是平襄本属艰苦之地,老百姓尚且不能完全果腹,修建小学堂的费用从何而来?人手从何而来?这都是令人闹心的事情。 最近,姜瀚章正忙着联络拜会他的同年同乡,以及周边各保各甲的头面人物和乡绅大户,为修建新式小学堂筹备银钱物资。他给这些人一一许诺,凡是捐钱捐物之人,不论薄厚多寡,他都要笔录记下。在新式小学堂修成之后,将在院内立一功德牌坊,刻写捐款之人的姓名,使之流传千古。 这个许诺一出,得到了众多有钱有势的头面人物和乡绅大户的相应。他们纷纷表示到时一定会慷慨解囊捐助修建小学堂的费用,解了姜瀚章的一大心病。 修建新式小学堂是一个系统工程。除了募捐足够的砖瓦椽檩所需银钱之外,更需要大量的工匠和义工。若单纯采用雇工方式解决,费用恐怕就是个大问题。所以姜瀚章不辞劳苦,继续在各保各甲里行走,游说保长甲长们动员各自的乡民出义工修学堂。 接到董耀祖邀请他出席堡子竣工仪式的大红帖子时,姜瀚章正忙得不可开交。他原本不想来的,后又灵机一动,何不乘此机会动员董耀祖,将他家筑堡的土工们全部投入到新学堂的修建之中呢?于是他今天慨然应邀而来。 不过,眼见董耀祖应酬众人忙地抽不开身,席间更要尽情招待各路人物,姜瀚章一直没找到俩人单独说话的机会。他打算择机另向董耀祖单独说明此事,便随正德到天佑家里来了。 第七十九章 消息之科举废除 姜瀚章自从上次参加完天佑长女水珠的初月之礼后,一年多都没顾上到天佑家来了。见丈人家新修起了院墙、院门、三间大瓦房和圆顶子高房,他站在院子里满脸吃惊地问:“姨父,一年未能登门,没想到家里竟然发生如此变化,莫非家里有了什么特殊际遇,或者发了什么横财?” 正德见书生气十足的女婿疑惑不解的样子,呵呵一笑,道:“翰章,你不必生疑,姨父家没发什么意外之财。都是天佑、莲花、金锁和你汤家伯几个种植的党参、当归和花椒贩卖所得,家里能有现在这般光景,也是超出我的所料呐。” 姜瀚章听了,拍了拍天佑的肩膀,说:“天佑弟,没料到你有这般出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 天佑感受到姜瀚章对自己的认可和鼓励,笑着说:“哥哥,我哪有什么出息,这都是莲花的主意,更是大、娘与莲花、金锁、汤家伯一起操心务劳的结果。” 姜瀚章笑着道:“那不正说明天佑弟娶了一个有福气的女子呐。”说完姜瀚章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天佑说:“哦,对了,有空你到我家来一趟,有个事情我要给你交代一下。” 天佑见姜瀚章说地郑重,问道:“哥哥今天已经来家了,有什么事情你就交代吧。” 姜瀚章想了想说:“这事只能在我家里交代,你来了就知道了,现在并不着急。” 天佑只好答应道:“好的,改天我去镇里找哥哥。” 进了客房,天佑在火盆里架起木炭,替正德和姜瀚章熬起罐罐茶来,姜瀚章则与正德专心说话。姜瀚章虽说在辈分上比正德小一辈儿,但因他学识渊博,尤其在书法上造诣颇深,时下大户人家皆以求得姜瀚章的一幅字画为荣,在平襄地界也算一个具有名望的人。所以正德心里对这个女婿,自然比平常人看得重了。 正德问询了姜老亲家的身体情况、荞叶和三个外孙子的情况,姜瀚章均一一作了回答。这些都是家常之事平常话题。凤龙庄本就比较偏僻封闭,这几年来正德因腿脚不便,没怎么出庄走远路,对镇里和庄外发生的事情,知道的就更加少了。 姜瀚章在寿名书院当先生,除经常照会县署的吏员之外,还能经常读到一些从省里府里寄送给书院的石印书刊和官报。虽说这些书刊和官报送到寿名书院时,差不多已过了两三个月时间,但并不妨碍姜瀚章对天下大事的了解。 正德问询姜瀚章作答完毕,俩人的话题渐渐转移到正德时下所不了解的新鲜事情上来。 姜瀚章说:“姨父,这几年来,天下发生了许多大事情。朝廷已经通令全国,今年正式废除科举制度,要求各地兴办新式学堂。” 正德听了吃了一惊,问道:“科举制度废除了?朝廷为何要废除科举制度呢?” 姜瀚章说:“这个事情,姨父听我慢慢说。光绪二十四年维新变法时,皇上听了几个读书人的话,下诏要求乡会试及生童岁科各试,一律废八股改试策论。变法失败后,守旧的一些大臣就不怎么听皇上的话。太后让当兵的斩杀了六个参加变法的读书人,不过带头变法的康有为和梁启超俩人顺利地逃脱了,据说俩人是师徒。为缉拿他俩,朝廷悬赏十万白银。当年朝廷便又宣布恢复旧制,仍以四书文、试帖等项分别考试。” 正德不解地问:“朝廷为什么这么一再反复呢?” 姜瀚章喝了一盅天佑递过来的茶水,继续说:“这事说到底,朝廷太羸弱。国家屡遭外国鬼子欺辱,不变法确实没有出路。开国以来,满洲八旗子弟奢侈淫靡久了,早就失去了基本的战斗能力,前几年被洋鬼子打了个落花流水。” 正德点头道:“是啊是啊,你说的都是新鲜事。你说,你多说点儿呐。” 姜翰章道:“朝廷无兵可用,二十六年太后便利用民间的义和团抵御洋人。义和团的揭帖上说:‘消灭洋鬼子之日,便是风调雨顺之时。’不料他们也不行啊,最后被八国联军打败,连皇上与太后都被迫从北京逃到西安住了两年多。李中堂虽与洋人斡旋,最终还是答应向洋人赔款四亿五千万两。这银子从哪里来?从老百姓头上刮地皮呐,咱们老百姓都苦啊。” 正德叹了口气,说:“是啊,谁说不苦呢!年年往咱们头上加赋税杂捐,谁都受不了呐。”说完,静等姜瀚章往下说。 姜瀚章继续说:“维新变法虽然失败了,鉴于下面一些读书人不满情绪日益高涨,江山日趋不稳,朝廷不得不对传统方式改弦更张,公开表示实行新政,说要取外国之长,去中国之短。二十七年朝廷就已下令停止武科科举考试,又规定乡会试均不准用八股文程式。同时,大力倡导兴办新式学堂,命各级书院分别改为大学堂、中学堂、小学堂,引进新式教育,提倡出国留学。当前继京师大学堂之后,又先后成立了山东大学堂、湖北师范学堂、江苏仪董学堂、北洋工艺学堂、山西大学堂等。连久负盛名的岳麓书院,现在都改为湖南高等学堂了。” 正德听得津津有味,问:“既然书院都要改为学堂,那这学堂应该有个‘章程’吧?” 姜瀚章道:“朝廷对学堂的‘章程’,先后颁行了两次。二十八年《钦定学堂章程》,有《京师大学堂章程》、《考选入学章程》、《高等学堂、中学堂、小学堂章程》以及《蒙学章程》等。这些‘章程’对朝廷设立的各级各类学堂的学制、入考方式、教学内容等,做出一些系列规定。本年朝廷便宣布,京城会试时,凡一年授职翰林院修撰编修者,二、三年改翰林院庶吉士用部属中书者,皆必须入京师大学堂分门肄业。必须领有卒业文凭,始咨送翰林院散馆,以备录用。知县签分到省,也必须入各省课吏馆学习。” 正德问:“那第二次颁布的‘章程’有何不同呢?” 姜瀚章道:“因《钦定学堂章程》很不完善,二十九年朝廷重订学堂章程。该章程被称为《奏定学堂章程》,也称‘癸卯学制’,将普通教育分为初等、中等、高级教育。‘癸卯学制’重订的学堂章程规定,立学宗旨,无论何等学堂,均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而后以西学浸其知识,练其艺能,务期他日成才,各适实用。” 正德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姜翰章喝了口茶水,道:“重订的学堂章程包括各类学堂的章程及译学馆、进士馆章程,另附有学务纲要、各学堂管理通则、各学堂考试章程、奖励章程等,是一份更全面的教育体系和管理规定。‘癸卯学制’在三十年颁布施行,当年朝廷按这个章程举行了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三十一年八月,朝廷正式宣布从三十二年起,彻底废除延续一千三百余年的科举考试制度,停止科举考试,推行新式学堂,人才一律从学堂里培养选拔。新学堂除开设经史之学外,还要求必须开设算术、图画、手工科等西方学术,以增进学生的生存技能。” 正德听了,叹了口气,说:“如此说来,朝廷要在全天下推行新式学堂了。天下四民,士农工商。自古以来,士为四民之首。如今大部分先生不懂西方学术,如何在新学堂里给学子们传道授业解惑呢?授业者尚且不知,如何让受业者知之?为师者已然不能为师,老先生们仕途已无可能,他们何以生计,终将何去何从?” 第八十章 消息之做点事情 听完正德说的这番话,姜瀚章也不由地叹了口气,说:“姨父所说极是。科举制度不仅仅是一种官僚选拔机制,也是一种政教相连、耕读仕进并举的社会建制。科举一废,读书者既无出路,教书者自亦失业。废科举不仅断绝了下层乡绅的政治仕途,甚至危及下层乡绅的谋生手段。俗话说,衣食足而知礼节。士既无以为生,自然也就难为其他三民的表率了。” 正德深有感触地道:“士不能为三民做表率,道德秩序如何维持?父如何教子,子如何孝父?人伦如何维护,气节如何保持?人的行为准则渐渐恐无是非标准,将来社会风气堪忧呐。” 姜瀚章低头沉思了片刻,一口气说道:“姨父说的不无道理,但姨父所担忧的,都是大局之下的小局。古人云,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认为,变革是时下历史发展的大趋势。读书人都清楚,满人骄奢淫.逸惯了,治理这个国家的能力明显不足了。太平天国运动,让民众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现在,洋鬼子都来觊觎强取豪夺国家的财富。变则通,不变则不通。张养浩在潼关怀古里就说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若不变革,天下恐要大变,到时百姓更苦。在这个变革的时局下,人亦要顺从趋势,自己也要有所改变。比如我,虽常读圣贤之书,但更注重结合时局和社会现实状况苦苦思索,内心里敬重维新和变革。既然科举废除已成定局,那我就不再谋求科举,另觅其他途径。除了用以谋生,也可为桑梓谋福祉呐!”说罢,姜翰章端起茶水,一仰脖子一口饮了。 正德听姜瀚章已然无心科举,且洒脱地对待为之奋斗了数十年的学业,不禁肃然道:“翰章,你能有如此心境,不枉读了一场圣贤之书。先贤教导我们:‘尽信书不如无书。’书是要读的,更是要用的。若只埋首苦读一辈子,即使皓首穷经,却不知读为何用,不如不去读它。你算是读出了门道,读出了境界,也让我获益匪浅呐。” 姜瀚章听了,躬身道:“姨父言重了,翰章感到十分惭愧!我虽读了半辈子圣贤之书,可惜毫无建树,愧对父母、亦愧对当年我爷王老先生对我的厚望。今天我到家里来,看了家里的修建,我倒是对天佑弟佩服不已。记得当年遭遇大旱,姨父家无余粮,让天佑弟带来珍藏的牛树梅先生的一幅字画,让我辗转卖了。现今,家里一派兴旺景象,这也是穷则思变的结果呐。易经云:‘易有太极,生生之谓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说的就是变化生克的道理,变才是永恒不变的哲理啊。” 天佑听了,心里感到惶惶然起来。他没想到姜瀚章如此高抬自己,也站起身说:“哥哥说的这番道理,也令小弟茅塞顿开。不过小弟所做的事情,仅是平常事而已。大大曾经说过:‘只要老天爷不收人,咱们还要继续活下去呢。’为了活下去,我们只能在地里尽心尽力地刨食了。” 姜瀚章道:“万事万物均有其循环交替的道理。天佑弟虽然不甚明白此理,但是只要遵循着规律去做,天地自然不会亏待你。古人云,天道酬勤。若是天道不酬勤,则天道就不是天道了。你觉得自己做的是平常事,但何人又不是在做平常事呢?平常事做地多了,也可做成大事、做成好事,甚至做成造福桑梓的大善事。现今,县署委我兴办文庙小学堂之职,虽也属平常之事,但是我却作为自己此生造福桑梓的大善事来做。假以时日,我亦可做成一件大事。” 天佑听了,这番评价如何受得了?便道:“小弟怎能和哥哥相提并论呢!哥哥熟读圣贤之书,看待世事自然入木三分。小弟不过粗通文字,做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事情。究其初衷,仅是维持生存延续后代而已。” 姜瀚章呵呵一笑,道:“蝼蚁尚知觅食,何况人乎!人之一生,好比沧海一粟,正所谓白云苍狗。天佑弟能够在饥荒年间绝处逢生,如今家业已显兴旺,难道尽管闷声发财,而不想做些其他的事情?” 姜瀚章的这个问题,不但把天佑问住了,连正德也默默不语起来。 思索良久,天佑才道:“哥哥的意思,小弟也可以做些造福桑梓的善事?” 姜瀚章笑道:“那是自然,只要心存桑梓,自然可以造福桑梓,哪怕只做一毫一末的事情。只要人人去做,做的人多了,何尝不能做出一件大善事呢?你没看庄里的董耀祖董家伯,虽说修筑堡子是为了保护自家,但是假若庄里来了强人,他的堡子里也可供庄里的人躲避。从这个方面来讲,难道说他不是做了一件善事吗?所以有些事情,即使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去做,也间接地在为大家谋福祉呢。” 正德听了,慨然道:“瀚章,你到底是勤于思索的人,对事物看地透彻,天佑你要好好跟你哥哥学习看事物的方法。瀚章你既然应了兴办文庙小学堂的事情,那就要努力做好,天佑也需替你哥多多帮衬。话说回来,你董家伯既然可以修堡子修庙,咱老王家也可以为大家做点什么事情么!你俩说说看,咱们能做些什么呢?” 天佑道:“那年灾荒,大家都没有吃的,我尽想着如何填饱肚皮活下来的事情。这几年托老天爷的福气,咱家地里种的粮食把肚皮填饱了,大大和娘还给我娶妻生子。我开始想的就是如何力所能及地接济族里困难人户。那年从董家伯手里换来的下川里的地,就全部租给了族里人户,这两年也没收过什么租子。凭咱家现有的家底,还做不出什么大事来。” 正德和姜翰章均拿眼鼓励地看向天佑,静等他继续往下说。 天佑稳了稳心神,道:“我现今有了三个孩子。我想着将来要让他们多少读上一些书,长大后能与我姜哥哥一样,做个知书达理明事理的人。哥哥前面说朝廷废止科举兴办学堂,平襄公学距离凤龙庄路途远,这所公学即使改办成新式学堂,孩子们上学也很不方便。要不,咱在祠堂那边也修上一所学堂,让庄里的孩子们全都去学堂里读书,大大和哥哥以为行不?” 天佑话音刚落,就听姜瀚章拍着手道:“天佑弟弟,你要做的,也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呐。” 第八十一章 学坊之遗传血脉 这年凤龙庄夏秋两季地里庄稼的收成,虽没有前几年那样获得大丰收,但与少雨多灾的年辰相比,已经远远超出人们心里的期望了。 由于有了药材的种植经验,天佑去年从董耀祖手里盘回来的帽顶梁上那五垧地里种植的党参和当归,经过全家人的辛勤务劳,取得了比原先更大的收成。下川里花椒树上结出的花椒果,因了杨家回沟那眼清澈泉水的浇灌和夏秋阳光的充分照射,不但枝头茂密旺盛,且个个颗粒饱满皮厚多油,比去年采收的椒果品质更加优异。 药材和花椒采收晾晒干透之后,仍由金锁负责全部拉运到百草堂李德禄那里,经过挑拣整理和打包后,被贩运到巩昌府的药材集市里去了。 今年,王商氏和莲花俩人又轮替着喂养了一头腰身粗壮的黑猪,打算在腊月里宰了全家人好好过个年。王商氏还让一只缠窝鸡孵出了八只小鸡娃,加上去年喂养的四只,家里已经有十二只鸡了。 去年的四只母鸡下了不少蛋。莲花要奶喂两个娃,王商氏把大部分的鸡蛋,打在面汤里煮给莲花喝了,以给她的身体增加营养,一些则煮给撒着野满地奔跑的水珠吃了。 汤没话除了在天佑家务劳地里的庄稼之外,其他的时间都投入到喂养牛圈里的两只牛身上。白天他操心给俩牛添草喂料饮水,夜里也会按时起夜给俩牛填夜草。那母牛被牵到地里耕地时,汤没话也会让它耕一阵歇一阵,防止喂奶的母牛耕地累着了。 歇息的间歇,汤没话会用那粗糙的双手,细心地为母牛梳理头上、背上和身下的黄牛毛。每当这时,母牛会舒服地“哞哞哞”地欢叫起来,用头轻轻抵在汤没话的前胸膛开始摩挲,表达着它对主人的感激。 那头公牛犊子长大了不少,已经开始撒开腿在牛圈里跑了。当汤没话赶着母牛从地里回来时,它就会伸出扁嘴,摘住母牛的奶.头一顿猛咂。若遇到母牛奶.头上咂不出奶时,这家伙会用头狠狠地撞击母牛的奶.头挤奶。汤没话见了,每每都会忍不住流泪。古人说,娘的心在儿身上,儿的心在石板上,这话说地没错啊。 进入农闲季节后,天佑的心思,便一直在两件事情上打转转。一件是金锁的婚事。去年年底时正德曾提起过一次,当时金锁说要缓一缓,待家里修建以后再说。天佑估计,金锁担心他俩都成家后要各过各的日子,先把家里修建好,将来即使俩人分家,金锁也能够心安。如今家里该修建的地方都修建好了,天佑今年也经常安顿金锁到百草堂那边去帮忙,好让他能够与李月儿经常见面增加感情。 天佑操心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在王姓祠堂边修一座供凤龙庄孩子们读书的学堂。这事正德和姜瀚章都表示赞成,但是若要正式修建,也需要征得董耀祖的同意呐。 上次姜瀚章在天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去找董耀祖说他主持兴办文庙小学堂的事情,恳请董耀祖给予帮助。董耀祖听了之后慨然应诺,丝毫没打推辞,表示兴办学堂的事情他愿意提供支持。 刚好堡子竣工,土工们结清工钱后准备归家,董耀祖给土工们动员说:“姜先生带头修建文庙小学堂,意在普及孩童教育,这是利在当代功在后世的大德行。大家都要尽力支持,凡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自己愿意为小学堂的修建捐资十个银元,恳请大家出力。” 土工们听到文庙小学堂由姜瀚章先生牵头修建,纷纷表示愿意利用农闲时间出义工。姜瀚章向在场的土工们深深鞠了三个躬,对大家表示感谢,并一一约定了学堂修建时出工的具体时间。 董耀祖在姜瀚章修建文庙小学堂事情上支持的态度,更加激发了天佑在祠堂边修学堂的信心。 经过深思熟虑后,有一天下午,天佑来到了董耀祖的家里。 与平常一样,董耀祖正坐在客房正中的八仙桌边,心满意足地抽水烟。见天佑进门,他竟然站起身子说:“天佑来了,快请坐。” 天佑问了一声:“董家伯好!”便坐到八仙桌另一边的一张太师椅上。 董耀祖捏着水烟瓶,问道:“侄儿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天佑斟酌了一番,决定打着正德的旗号,给董耀祖说修学堂的事情,免得董耀祖心里对自己另有看法,便说:“董家伯,有件事情,我大大派我来跟你商量一下。还望董家伯能够支持。” 董耀祖说:“有话尽管说,我倡导修庙,我王家哥大力支持。现在王家哥有事情,只要是能支持的,你董家伯我一定全力支持。” 天佑心里很高兴,道:“听我大姐夫说,朝廷正倡导兴办学堂。我大大想着,镇里距离咱这边远,孩子们念书还是不方便,不如大家联起手来,在庄里也修建一所学堂,让孩子们也有个念书的地方。” 董耀祖听了,“咣当当”地抽了一阵水烟,心里既惊讶又感慨。惊讶的是正德一家吃饱肚子才有几天?竟然想到修学堂供孩子们念书的事情上,到底是王老先生遗传的血脉呐。感慨的是,眼见正德家在天佑等几个小辈人的操持下,扩展了田土,修建了房屋,一天天兴旺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不服那是不行的。 虽然心里不是个滋味,不过从内心里讲,董耀祖还是愿意修个学堂让孩子们念书的。别的不说,自己的儿子董明珠已快五岁,该到启蒙的岁数了。在凤龙庄里修所学堂,孩子念书岂不是更方便么? 但是这事由正德首先提出来,董耀祖心里难免有些疙疙瘩瘩。想了一会儿,董耀祖道:“天佑呐,修学堂的事情,亏你大想到我心里头去了,我也有这个意思呢。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嘛。可是,你想过没有,学堂往哪里修?修好之后请谁来给孩子们教书?教书人的费用又从何处而来呢?” 对董耀祖提出的前一个问题,天佑倒有准备。但对后两个问题,他确实没有思考过,便诚恳地道:“董家伯既然也有这个心思,那真是太好了。董家伯筑堡取土之后,我们王姓祠堂后面形成了一块平地。我大说,干脆将学堂修到那里,我们联合一起来修吧。至于请谁来教书以及费用,我确实没有想过,请董家伯指点。” 董耀祖见天佑态度诚恳,也不想绕圈子了,想了想,说:“既然我王家哥舍得让出祠堂后边的那块平地,我董耀祖也不能小家子气了。咱凤龙庄对面的大湾梁上,不是有几块山神土地庙的神地一直撂荒着吗?我现在任着凤龙庄的甲长,说话也有一定的分量。咱两家干脆动员庄里人一起开荒,将它开劈为学地,租给无地的乡民租种,收益用于咱们请先生给孩子们教书的费用以及日常开支。不过,咱凤龙庄毕竟是小庄,比不得平襄镇,请不来大先生。不如咱修座学坊,用于孩童的启蒙。庄里人只要送孩子来念书的,咱们一概不拒,侄儿以为如何?” 天佑听了,真心佩服董耀祖心思的缜密,抱拳躬身道:“董家伯考虑地周到,我就按照董家伯的意思去办。现今天气已经冷了,明年开春之后,咱们一起修学坊。” 第八十二章 学坊之招他作婿 腊月头上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头戴礼帽、身穿紫色绸缎衣服的百草堂李德禄李掌柜,骑着一头健壮的黑毛驴,驴背上还驮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与金锁一起来到了凤龙庄。 进了天佑家的院场,李德禄从毛驴身上爬了下来,把驴缰绳栓到了院场门前一颗柳树上面。金锁从驴背上取下了那个布袋子,布袋子里发出一串“叮铃咣当”的声响。袋子里装着李德禄付给天佑家药材和花椒的银钱,一律是白花花的银元。 天佑正在场院里和汤没话给牛轧草料,见李德禄来了,连忙将放下手中的活计,将李德禄引到客房里与正德见面,忙着抬火盆架炭生火熬罐罐茶。安顿好后,紧着到场院里与汤没话轧草去了。 金锁径直背着布袋子进了天佑住的西厢房,把布袋子放到地下的一张木桌子下面,然后到客房里给正德和李德禄问了好,也去帮天佑汤没话干活去了。 客房里就剩正德和李德禄俩人。李德禄一边喝着罐罐茶,一边与正德说着药材生意上的事情,还说了不少巩昌府那边的风土人情和俗礼趣事。正德则一再表示感谢李掌柜对天佑和金锁的照顾,让孩子们开了眼界,也令自家的家业在孩子们手中逐步兴旺起来。 俩人越说越投机,越说越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话题渐渐由日常琐事转移到儿女们的婚姻大事上来。李德禄说:“王家哥,你我能够相识,也算前世积了缘分。我这次来家里,其实也为一件事情而来。这件事情,就是金锁与我闺女月儿的婚事。” 正德听了,明白了李德禄来家里的目的,笑道:“李老弟来地正好。去年大约这个时候,我家曾就金锁的婚事有过商议,可金锁说今年把家里修建一番后再提这个事情。你看,转眼就是一年呐。” 李德禄道:“金锁是个好孩子,勤快诚实心眼灵活。我闺女月儿对他早有心意,我和内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是有一句话,我一旦说出来,恐怕王家哥你要见怪。” 正德道:“李掌柜言重了。只要俩孩子情投意合,做父母的要尽力撮合,岂能反对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呢?李老弟有话尽管说,凡是这事,老哥我自然不会见怪的。” 李德禄听了,看着正德的眼睛,犹豫半晌,才道:“王家哥,我年轻时来平襄做生意,已近二十载,讲求的就是诚信仁义四个字。生意虽然不大,但一直做地顺顺当当。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内人给我生了一女后再无生养,因而我一直视月儿为掌上明珠。月儿成年后,我的寄托,就在替她择一可靠之人成家的事情上转。以便能够继承我的生意,把百草堂继续经营下去。也许上天有意,前年天佑侄儿与金锁来我百草堂商量卖药的事情,月儿有幸与金锁相识。我经过细心观察,越来越喜欢金锁这孩子,便有意进行培养,觉得他就是我生意将来的继承人,也有心招纳他作女婿。可是,金锁是王家哥的儿子,招婿如此大的事情,不能不专程到你跟前讨个主意啊。” 正德听了李德禄这番话,不由得心里愕然起来,思虑半天,默了半晌,才道:“李掌柜,实不相瞒,我正德受人之托拉扯金锁。金锁虽非我亲生,但是胜似亲生。招婿之事,非同小可。做父母的同意与否倒在其次,还要问金锁愿意不愿意。这事的关键,是孩子将来要有个和睦的家庭和可靠的依托,我也就放下心了。今日就我俩人商量这事,暂时不要给孩子们说知道。成与不成,我愿咱们都不要影响到过去和今后的交情。你看这样行吗?” 李德禄听了,正色道:“王家哥说的极是。我回去后静等王家哥的回话。若是这事能成,也了了我的一桩心愿。若是不成,原先咱们怎么交往,今后还会怎么交往。”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德禄便骑着那头黑驴归家了。当天晚上吃过晚饭,正德将王商氏、天佑和金锁叫到客房。正德见大家坐好,便说:“莲花照料俩孩子,我就不叫她了。今晚叫大家来,只商量一个事情,这事就是金锁的婚事。” 金锁一听正德召集家人商量他的事情,有些忐忑不安地低下头来。 正德道:“金锁,你已经长大了。大大一直想着给你攀门亲事,好让你早些成家立业,也使我对得起当年许给你过世的大大的托付。去年这时候,你曾说今年要保证把这事定下来。一晃一年就过去了,我觉得这事再不能拖了。昨天,百草堂的李掌柜专程到家里和我商量你的婚事。可是他话里的意思,让我正德为难啊。” 正德话音未落,只见金锁“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大大,娘,哥哥,金锁不孝,金锁负了大大和娘的养育之恩。” 王商氏和天佑不明所以,对金锁这个举动不禁有些愕然。天佑连忙拉住金锁的手,说:“金锁弟,都是一家人,有话咱坐着说吧,何必要行这番大礼呀?” 金锁却不起身,依然跪着说:“哥哥,就让弟弟跪着给大大和娘说吧,弟弟对不起这个家。”说完撇开天佑拉他的手,继续说:“大大,娘,这两年来,李掌柜几次表露过要招纳我为上门女婿的意思。刚开始我并未答应,可到后来,我便答应了。” 王商氏听了,惊异地失声道:“啥?李掌柜要招我儿做上门女婿,这怎么行呢!” 正德拿眼睛制止了王商氏的话,说:“金锁,你这样做,是大和娘做地不够,还是你哥哥你嫂子没拿你当兄弟待,还是你另有想法啊?” 金锁听完正德的话,“咚咚咚”地朝正德和王商氏一连磕了三个头,流着泪水说:“大大,娘,金锁能有今天,大大和娘就是金锁的亲生父母,咱们这个家永远都是金锁的家。家里的人,永远都是金锁的亲人。金锁之所以同意做李掌柜的上门女婿,一是不想再给大大和娘添累赘,让大大和娘为我的婚事再操劳。不过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我与李掌柜的独生女月儿心有所许。二是我与月儿成家之后,我待在镇里可以为家里做更大的事情,比我待在凤龙庄有利。三是李掌柜待我不薄,金锁也十分喜爱药材的经销生意,我愿意继承他的事情。不过,虽然李掌柜生意兴旺,不缺银钱,但金锁并非贪图他的钱财。我时常见李掌柜长吁短叹,担心偌大的摊子后继乏人、无人继承他的事情,从内心里说,也觉得他有些可怜啊。” 金锁说完后,客房里一时异常寂静,只能听见几个人彼此的呼吸声。过了好久,才听正德叹了一声,说:“孩子,大大和娘绝不怕你添累赘,既然你已经想好了,大大和娘不阻拦你。只是我心里,觉得有愧你过世地大大呐。” 第八十三章 学坊之联合修建 过年前后的一段时间里,天佑乘着农闲,带着王姓族里几个年轻人,一起到祠堂后面那块平地里进行了一番丈量,并对地里的土进行了仔细平整。丈量结束后,天佑请董耀祖对即将修建的学坊进行规划。 对修学坊这事情,董耀祖也十分上心。他仔细地看了天佑带来的那块地的丈量尺寸,说:“这片地方,都可以修建一院宽展的庄廓了。既然打算修建学坊,我想着,学坊还是修成四合院的样式,周围砌筑院墙。学坊的大门设成东门,北墙边一年四季能晒到太阳,盖起一溜五间平房作为学童们念书的地方。南墙盖起三间平房,作为请来先生的休息住宿之处。目前暂就这么办,这事由你牵头,我安顿汤大山全力配合。将来如果念书的孩子多了,咱们商量着在院门对面的西墙边再修几间平房。” 天佑听了,觉得董耀祖考虑地细致周到,这样做既照顾到当前,还考虑到了长远。按四合院庄廓的样式修建学坊,夯筑院墙的土方可凭那道坡就地取材,不用费太大的事情。目前较为费劲的,是修建八间平房、院门的土坯以及盖屋顶用的砖瓦椽檩门框门扇等材料。 天佑算了算,光盖平房用的檩子就要用十根,椽子一间按二十五根计算,也需要两百根左右,这还不包括院门和平房的窗扇门框等用材。抽了个时间,天佑带着金锁,看了看祠堂周围那些高大茂密的树木,大约只有六根椿树可取作檩子。其他的要么长得弯拧疙疤,要么已经长得太粗,不能当做盖房的椽檩。 天佑把用祠堂周围的椿树,用作学坊盖房用的檩子的事儿给正德说了,正德说,“这没什么问题,想必族里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不足的椽子檩子,我建议你找几个人去牛马山上看看。那里树木繁茂,说不定有合适的椽檩。” 正德的话把天佑给提醒了。第二天,他就带人到牛马山上去了。十几个人在山上的树林里仔细挑选了一番,把适合作椽檩的树木一一系了草绳,待需用时再派人来砍伐。 木材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就是砖瓦材料的来源问题。 天佑经与汤大山商议,在凤龙庄那块众人闲话家常的公共之地——官摊子边的一颗柳树上,贴了一张红纸告示。告知全庄人修学坊的事情,倡导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筹备买砖瓦材料的银钱。 这次董耀祖带头捐了十个银元,天佑也捐了十个银元。汤大山、汤三娃、存德等人也代表各自家里捐了银钱。天佑提着毛笔和墨汁,将捐款人的姓名和捐出的金额,一一记录在一本提前预备的麻纸账簿上。 庄里人见了,对这个事情一致叫好,纷纷解囊尽自己的一份心意。有捐几串铜钱的,也有捐三五个铜钱的,还有捐一两个铜钱的。天佑和汤大山俩人一概来者不拒,并真心感谢大家对学坊的支持。 汤没话也挤在捐款的人群中,他从贴身的烂袄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光溜溜的银元递给天佑。天佑觉得汤没话这个银元的分量太重了,他感动地泪水在眼眶眶里打转转,赶忙双手接了银元,说:“汤家伯,你这个钱太重了,真是太重了,天佑承接不起呐。” 汤没话在天佑家当了大半辈子的长工,一年的工钱也不是太多。现今他无儿无女,今后也没有什么人到学坊里来念书。他不捐钱,庄里所有人都是能够理解的,而他竟然一次捐出了一个银元,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情!没想到汤没话说:“天佑,应该的应该的,我已经老了,也不大用钱。捐在修学坊上面,让娃娃们有个地方念书,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啊。” 一连告示了好几天,待全庄人捐完钱,天佑和汤大山仔细清点核对了一下捐来的银钱,估计用来购买修学坊的砖瓦材料差不多了。再若不够,天佑决定自己垫上算了。这事是自己倡导起来的,而今自己也有了这份实力,反正总不能让学坊修到中途,因缺钱便中途而废吧? 汤大山明白了天佑的心意后,深深地给天佑鞠了一躬,说:“天佑侄儿,当叔的我佩服你这番义举啊。在修学坊这件事情上,不说别的,我前头三个孩子已经大了,错过了念书的时机。但是我那尕儿子汤猛,快到了启蒙的岁数,刚好赶上在这个学坊里念书。谁不想着让后代念点书识些字呢!这事别说东家已经安顿了,就是为我自己的儿子着想,我也一定会尽心尽力,全力配合你把这座学坊间起来。” 天佑听了,心里彻底宽展开来。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凤龙庄董王汤三姓人联起手来修建学坊,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惊蛰之后,全庄人又开始了忙碌的春播。天佑把家里春播的事情大部分交给金锁、莲花和汤没话务劳,他则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修建学坊统筹协调的事务之中。他与汤大山仔细进行商议,对全庄人的义工进行了一个统一的安排,以便各人既不耽误春播夏收秋碾冬藏的事情,又能够保证学坊修建的进度。 人手安排好之后,他俩对开挖基础、夯筑院墙、打码土坯、拉运椽檩、购买砖瓦等前期的事情,也进行了详细的谋划。对大湾梁上那块山神土地庙撂荒神地,也专门安顿了人手进行开垦,以便无地的乡民及早租种,为将来请来的先生筹备费用。 修学坊是庄里人集体出义工,各人干完活后仍回各人家里吃饭,所以不存在负担义工们伙食的问题,省去了一大笔吃饭的费用。 农历二月的一个早上,凤龙庄男女老少全部聚集在王姓祠堂南边的那片空地上,共同见证学坊的奠基仪式。 一声“噼里啪啦”的爆竹响过之后,只听汤大山拖着长音喊道:“凤龙庄学坊动工奠基仪式正式开始,有请凤龙庄董耀祖甲长和王正德族长,共同为学坊开工奠土。”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董耀祖和正德,相互会心地一笑,竟破天荒地手拉住手,共同走到空地中心,弯着腰朝围着的众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各自拿起插在一堆土中间的两把铁锨,朝空地的四角奠起土来。 奠土完毕,学坊院墙基础开挖和夯筑工程便正式开始了。 第八十四章 学坊之推荐先生 学坊院墙夯筑好后,天佑便全身心投入到砖瓦椽檩的采购之中。汤大山安顿人去牛马山上采伐树木,天佑则带着几个年轻小伙子去平襄镇鸦儿沟里购买砖瓦。 在路上,天佑记得上次姜瀚章曾对他说,有时间到家里去一趟,姜瀚章有话要给他交代。这次,天佑顺道到荞叶家去了一趟,荞叶对天佑说,她也有十多天没见着姜瀚章的面了。天佑听了,便进城去找。寿名书院里早已没有读书的学生,也没有见到姜瀚章的踪迹。天佑估计姜瀚章忙着修文庙小学堂,又去了文庙那边去找他。 文庙亦叫“文圣祠”,是全县各级士农工商诸人祭祀孔圣人的圣地。按古代的建筑习惯,庙内建有大成门、大成殿、崇圣祠三进主体建筑及部分附属建筑。整个建筑群分为三组,采取平行轴线方式布局。中轴线上有大成门、大成殿、崇圣祠;东轴线上有尊经阁、魁星阁;西轴线上有名宦祠、乡贤祠、节孝祠,由围墙结合建筑物形成一个大院落。 文庙的建筑群,主要建筑在中轴线上。大成殿坐北朝南,殿里塑有孔圣人全身坐像,几百年来享受着众人,尤其是一心科举士子们的顶礼膜拜,庙内常年香火不断。 文庙小学堂规划在文庙东侧一块宽阔的空地上。这块地原属文庙的田土,收益用于支付祭祀孔圣人的费用。学堂早在去年就已破土动工,如今土工们正在夯筑院墙,木工们忙着推刨椽檩,泥水匠正忙着开挖砌筑平房墙基,还有一些人则正在打码土坯和拉运砖瓦,到处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人群中,天佑看见了不少替董耀祖筑堡的土工。这番景象也令天佑感慨不已。在万人敬仰的文庙周围修建新式学堂,这是千百年以来开天辟地的大事情,看来朝廷决意要废除科考了。 天佑在工地上左顾右盼了好一阵,才看见了灰头土脸的姜瀚章,只见他正在指挥着一些人码放砖瓦。姜瀚章已脱去先生们平时穿的那身青衣长布衫,上身换了乡民们干农活常穿的汗傝衣裳,下身穿着裆宽腿窄的灯笼裤,脚蹬一双棉布鞋,鞋上沾满黄土和泥水。他那条平常垂在腰间的粗.黑辫子盘在头顶,被一条粗布毛巾罩着,若不仔细观察,谁也认不出这人就是寿名书院大名鼎鼎的姜瀚章先生。 天佑看到姜瀚章这身打扮,心里对姜瀚章陡添几分肃敬。他不像有些读书人,整天子乎者也地不知所云,一幅清高的模样。他是个干实事的人呐! 天佑穿过忙碌的人群,来到姜瀚章跟前,说:“哥哥,你这身打扮,真是让我好找。” 姜瀚章回身一看,见是天佑,哈哈一笑道:“原来天佑来了,我这是在监工,又不是在教书,这身打扮干活真是方便 天佑点点头,道:“嗯,方便是方便了,不过看起来有失先生你的斯文风范啊。” 姜瀚章道:“在学言学,在工言工,先生也可以做监工,不管什么风范了。”说完,将沾满泥土的双手,在近身的一根椽木上抹了抹,问道:“天佑大老远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天佑道:“上次哥哥曾说有空来找找你,你有话要对我交代。庄里已经开始修建学坊了,今天我乘着到镇里来拉运砖瓦的空档,专门到这边来找你了。” 姜瀚章似乎早将此事忘记了一般,想了想才说:“你看我最近忙的,把这事情早搁一边去了。不过我要交代的事情,只能在我家里给你交代。这工地上,不是交代事情的地方,只能等我忙过这阵事情,你再到我家里来吧。” 天佑听了,只好道:“那行呢。我这就回去了。” 姜瀚章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你说庄里的学坊已经开工修建了?” 天佑只好停住脚步,道:“是啊,二月里已经正式开工了,现在院墙已经夯筑成了,正准备盖娃娃们念书的平房。这事情我董家伯也非常支持,专门安顿人将庄里属于山神土地庙的几块神地,开辟了让无地的农户租种,一部分收成作为将来聘请教书先生的费用呢。” 姜瀚章微微点头道:“董耀祖是个明事理儿的人,这事儿他做地对着呢。作为一甲之长,支持民间兴办学堂,也是他的应尽之责嘛。他说没说过从哪儿聘请先生呢?” 天佑想了想,说:“我董家伯没有说过先生具体的来源。董家伯说,庄里请不起大先生,我们只能修座供孩子们学前启蒙的学坊。再说,学坊还未修毕,请先生的事情还早着呢。” 姜瀚章听了,若有所思地道:“不管是大学堂还是小学坊,将来还是要专门请个先生给孩子们教书的。董耀祖既然已经将神地划出来,作为聘请先生的用度开支,那我也替你们推荐一位先生。” 天佑连忙道:“哥哥能亲自给庄里学坊推荐一位先生,这当然是最好的事情了。我回去之后说给我董家伯知道,想必他也不会反对的。” 姜瀚章道:“我推荐的这位先生,是我的一位忘年之交,比我小七八岁,论学识水平并不在我之下。” 天佑道:“那更没问题了。不过,有学问的先生,庄里恐怕请不起啊。” 姜瀚章道:“这个不用担心,我去给他做工作,估计没什么问题。说起来,我这位忘年交也是一位奇人。他姓牛名叫书谨,行为端庄,勤奋好学。他原本是一心扑在科举上的,只是家境贫寒,而立之年才娶妻生子。光绪二十二年朝廷拟裁撤、废止科举制度的消息传来时,当年在平襄士子们中间,引起不小的震动。停止科考不仅意味着读书人仕途的中绝,况且直接危及到生存。那个时候人心摇动,众皆惶惶,读书人不知将来出路在何方,牛先生也不例外啊。但他抛开此消息不顾,仍然勤奋苦读争取功名。” 天佑道:“后来呢?” 姜翰章道:“后来,废科举的事不了了之。到三十二年春,当朝廷已正式停止科考的消息传来后,不到一两月间,在寿名书院读书的士子们陆续都回家了,教书的先生们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牛先生获悉消息后心若死灰,觉得眼前一切皆属虚空。对于家有田产的先生,尚不虑吃穿问题。但对如牛先生一样凭借教书度岁者,处此变法之时,何将保以谋生科?数十年寒窗苦读,生路已绝,欲图他业以谋生,则又无业可托。无他业可为,则有仰屋而叹无米为炊者。现今,牛先生正赋闲在家耕读为业,可请他来到凤龙庄学坊教书。否则,牛先生空有一身学问却无处施展啊。” 天佑听了,对牛书谨先生的遭遇不禁唏嘘感叹了一番,郑重地道:“哥哥,到时候我一定亲自前去迎接牛先生来庄里教书。” 第八十五章 学坊之尽己责任 凤龙庄全庄人齐心参与学坊的修建,到九月底的时候,不但院墙院门修筑好了,南北的八间平房也已用黄泥封顶。大院四周的土墙和八间平房的土坯,均由庄里人出义工夯筑而成,房屋则是杨家庄的杨木匠出义工规划和修盖。 杨木匠听到天佑修学坊的义举后,没待天佑专门去请,就带着两个徒弟娃一同来到凤龙庄,说是愿意分文不取出义工盖房,为娃娃们念书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杨木匠的这番举动也赢得了凤龙庄乡民的普遍尊重,家家轮流安顿杨木匠师徒三人的吃饭睡觉。有小孩子的人家,更是做了平时舍不得吃的饭菜让三人吃喝,或者铺了平时舍不得睡的褥子被子,让他们夜里睡觉歇息。这也让杨木匠十分感动。 天佑是学坊修建的发起人,自然邀请杨木匠师徒到家里的次数比别人多一些。这年八月莲花又怀孕了,杨木匠师徒每次到家,莲花总会在厨房里忙碌一番,做了好吃好喝的表达自己的心意。 杨木匠感慨地对正德说:“王家哥,你不但生了个干事的后人,也娶了一个孝顺的儿媳妇,我真是羡慕你啊。” 正德则笑呵呵地说:“只要杨老弟不嫌弃儿媳妇的手艺,就顿顿到我家来吃饭,别的我不敢说大话,吃个平常饭,家里还是能做到的。” 杨木匠笑眯眯地说:“那可不行,平时我们就到各家轮流着吃,实在嘴馋了,就来打扰王家哥。” 正德说:“这有啥么!杨老弟你手艺高超精致,能够带徒义务来庄里帮工,这事令我正德实心敬佩。你们想吃点啥,尽管来,我保证让我老伴儿和莲花搭手做好。” 董耀祖对修学坊的事情也十分挂心,他除了安顿汤大山全力配合天佑外,隔三差五也会来到工地上转一转看一看。凡是遇见施工人手不足的事情,或者发现因家事误工怠工的乡民,他会瞪起那双牛眼睛,连骂带吓地督促乡民们及时参加学坊修建。 董耀祖除担任凤龙庄甲长职务外,还因他田土颇多,拥有许多无地乡民们租地耕种的权力。在凤龙庄乡民们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大人物。对他的命令,几乎没有人敢不听的。他这个积极的举动,保证了修建学坊的人工,促进了学坊修建的进度。 略有遗憾的是,平房盖起之后,正当要做院墙和平房的门窗、门扇木活时,白家庄一户人家派人带着厚礼,诚心请杨木匠尽快去做一副寿材,因为那户人家的老人已处于弥留之际。 见事情紧急,杨木匠无法推辞,只好带着俩徒弟去了白家庄。后来杨木匠又接了一份紧急的活计,学坊门窗门扇的事儿便耽搁下来。 学坊主体工程已经竣工,只剩下瓦顶、抹泥之类的零星活计了。杨木匠师徒离开后的一段时间,天佑组织了几个庄里的泥水匠开始和泥瓦屋顶,并用细泥对平房的里外墙面进行了细致的粉刷。 粉刷结束后,天气渐渐冷了起来,不适宜再做泥水活,学坊修建也就停工。天佑除了偶尔去学坊院中平整清理泥土之外,也便歇息下来。 这年腊月,正德经过再次与李德禄商量一致后,替金锁和李月儿完婚了。 上次李德禄到正德家把招纳金锁为婿的话题说破之后,正德虽然当面问询了金锁本人的意见,但他仍然觉得心里不踏实。后来,正德托金锁带话给李德禄,让李德禄抽空再来凤龙庄一趟,他有话要对李德禄说。 李德禄听了金锁的带话,一点也没有耽搁,放下手中的生意,当天骑驴就到了凤龙庄。喝着罐罐茶,正德说:“李掌柜啊,我腿脚不方便,不宜走远路,只好劳你来家里一趟了。” 李德禄拱拱手,说:“王家哥,请别这样说,这是应该的。” 正德说:“请你来呢,还是为了金锁和月儿的事情。我亲口问过金锁,他同意将来继续你的药材生意。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思前想后,心里老觉得不踏实。” 李德禄担心事情有变,把到嘴的茶水放到一边,问:“王家哥,你有什么不踏实的呢?” 正德道:“这一来呢,我替金锁娶媳妇儿,这是当爹妈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二来呢,我当面答应金锁过世的大大,把金锁当成我的亲儿子对待,替他照顾好金锁。可在他的婚姻大事上,如果我尽不到自己的责任,我百年之后,怎好意思去那边见他呢。” 李德禄心里更不踏实起来,担心地问道:“王家哥,那您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呢?” 正德说:“李掌柜,我肯定是同意的,再说孩子们都愿意,怎么可能不同意呢?今天请你来,主要是就亲事的具体细节商议一下。” 李德禄听了,放下心来,说:“只要王家哥同意这门亲事,一切细节我都听王家哥的。” 正德听了,说:“李掌柜,金锁的亲事,我无论如何也要尽一份自己的责任。我是这么想的,就是先按照风俗传统和程序,由我家聘请媒人到你家提亲和行礼,再择取吉日在我家让俩人圆房成亲。住一段时间后,再让他俩搬到你那边去住,也便于照顾你的生意。这样从明面儿上看,是我在给金锁娶媳妇,不是我把金锁出嫁啊!否则庄里人会说:‘你瞧瞧,老王家还耕读传家呢,正德还做族长呢,对自己亲生儿子明媒正娶,对不是亲生的却招给别人为婿!’这戳脊梁骨的话,我承受不起啊。你看这样行吗?” 李德禄听了,明白了正德的心意,痛快地道:“王家哥,还是你考虑地周到,就按你说的意思办吧,我是完全同意的。” 俩人谈妥后,接下来双方家里都是好一顿忙碌。天佑、莲花和俩儿子举鹏、举程搬到厨房居住,将西房重新打扫粉刷收拾了一番,当做金锁圆房的新房。 正德按照给天佑娶莲花的老程序,给金锁和月儿举办了圆房之礼。小俩口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就搬到百草堂居住,替李掌柜专司党参等药材生意。 那天,天佑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一直陪他俩去了平襄镇。离开百草堂时,天佑把包裹交到金锁手里,说:“金锁弟,记不记得哥哥说过,药材和花椒采买的银钱,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现在,哥哥把你的一半给你带来了。”金锁正要推辞,只见天佑紧捏住他的胳膊,说:“金锁弟,千万不能推辞。你若推辞不收,咱俩就不是兄弟了。” 第八十六章 真迹之心生好奇 这年过年期间,天佑带着一些过年的礼物,专程去了平襄镇一趟。他先是到百草堂给李德禄夫妇拜了年,看见金锁和月儿小俩口感情甜蜜,眉眼之间互相盛满着对方,他心里觉得很满意,便在百草堂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又去姜家滩给荞叶的公公婆婆磕头拜年,问候了两位老人的身体情况,就到姜瀚章家里去。 一进家门,俩个小外甥贯河贯洋正好在院子里玩耍。见舅舅来了,俩娃立即在院子里给天佑磕头拜年,然后绕着他讨要压岁钱。天佑被俩小子的聪明劲逗乐了,笑眯眯地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来几个铜钱,给俩人散了,哄地他俩欢天喜地说了声“谢谢舅舅”,便跑出门去找走街串户的货郎客买糖果去了。 荞叶的大儿子姜贯溪,个头已快赶上天佑。由于天佑不常来他家的原因,他对天佑有些生分。天佑想到这个外甥已经长大,花费的地方多,便给姜贯溪掏出两吊铜钱作为压岁钱。姜贯溪推辞着不接受,天佑硬塞到姜贯溪的手里。荞叶见了,笑着对大儿子说:“你舅舅现今有钱了,他让你拿你就拿着,你生分啥呢嘛!” 天佑没见着姜瀚章的人,便问荞叶道:“大姐,我姜哥哥没在家吗?” 荞叶道:“就初一在家里呆了一天,这几天又跑到各个大户人家化缘去了。” 天佑听了,心知姜瀚章一定去为文庙小学堂修建募捐,叹了口气说:“姐姐,这事苦了我哥。不过你一定要支持我哥,他做的是大事情。” 荞叶听了,道:“前年、去年为修文庙小学堂的事情,他忙得前脚倒后脚,我一年也没见他几面。你瞧,年还没过完,他又不见了踪影。我不支持谁支持呢!” 天佑放下心来,道:“真是我的好姐姐。” 自从姜瀚章说出让天佑抽空来家交代事情的话后,天佑年前乘着来平襄镇的机会,已经连续几次找过姜瀚章。可每次不是没见着姜瀚章的人影,就是碰见姜瀚章正在工地上忙小学堂修建的事情。姜瀚章抽不出时间回家,要交代的话也一直没有给天佑交代。 这次到荞叶家,天佑本来打算借姜瀚章过年休息的机会,在家见他一面,看来今天也未能如愿了。在天佑心里,这事儿倒让他心里好奇起来。到底姜瀚章有什么话要对他交代呢?既然说要交代,为何总说要在自己的家里交代呢?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在哪交代不算是交代呢! 他一上午就在这种胡思乱想中度过。中午吃了两碗荞叶做的油泼辣子臊子面,天佑和俩小外甥玩耍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姜瀚章回家,便在天黑前回到了凤龙庄。 正月十五日,杨木匠乘着农闲时间来到凤龙庄,开始做学坊的门扇窗扇,天佑紧跟着忙碌了起来。除了安顿杨木匠的吃喝拉撒睡之外,他还陪着量尺寸、放墨线、拉锯子等。他还抽空叫了庄里两个会盘火炕的人,在学坊南面那三间平房里用土坯盘了一间火炕,以备将来请来的先生住宿。 惊蛰前后,全庄人忙着往田土里拉牛粪人粪和鸡粪等农家肥,为春播做准备。春分之后,大地解冻,地气湿润,忙碌的春播就开始了,天佑再没有抽出时间去过平襄镇。 紧张繁忙的春播在四月八前基本结束了,凤龙庄各户也松了一口气。 有天,董耀祖让汤大山把天佑请到家里,开门见山地说:“天佑侄儿,去年咱们齐心协力修学坊,你操了不少心,进度很快。今年春播已经完成,乘着这个时候,咱再加把劲,尽快把学坊修好。你看可好?” 天佑恭敬地说:“最近我正要向董家伯说这个事。既然董家伯提起,那明后天就复工。” 董耀祖道:“好。我就欣赏你这说干就干的麻利劲儿,那我现在让汤大山去通知庄里人明后天出义工。” 天佑想了想,道:“学坊主体已经筑起,门窗门扇也已做好。现在剩下的活儿,主要是用青瓦瓦屋顶,一天大概要六七个泥瓦匠和七八个小工就够了。我的意思,每天不需要多安排人手,好让大家都能够休息一下。” 董耀祖说:“行,人手的事情你就和汤大山商量着办。屋顶瓦好之后,要乘着夏天太阳炎热,把房门窗子全部打开,让房子晾晒一段时间,彻底晾干晾透。这样将来娃娃们坐在里面念书,身上不阴凉。” 天佑说:“好的,我就按董家伯安顿的去办。” 董耀祖又想了想,又说:“天佑,我家明珠已到启蒙的岁数了。原来我想着,从外面请个先生到家里来教他读书识字。去年你跟我说牵头修学坊,我想想你做的对着呢,反正学坊开学也要请个先生,我就再没请先生来家里。最近我想,今年前半年咱把学坊修好,后半年就让娃子们在学坊里念书,省地又让娃娃们耽搁一年。所以这段时间你要多操心了。” 天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再说,活儿也不多了,后半年学坊可以开学,这个董家伯你放心。” 董耀祖说:“嗯。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还有个事情,就是给学坊里请先生的事情,你也要操心一下。” 天佑想起姜瀚章曾经推荐过的一位先生,便道:“董家伯,这事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上次我去文庙小学堂的修建工地上找我大姐夫姜先生,我给他说起庄里修学坊的事情。他听了很高兴,说到时候给咱们推荐一位他的好友,来咱学坊里给孩子们启蒙,就等着你点头呢。” 董耀祖听了,高兴地道:“这敢情好啊。姜先生推荐的先生,德行和学识一定不会低的,教几个幼.童肯定绰绰有余。不知道姜先生是否说过这位先生的情况?” 天佑想了想,说:“姜先生说,那位先生姓牛名书谨,大概比姜先生小七八岁。他原是一心科举的,如今不是朝廷废止科举制度了嘛,他正赋闲在家呢。” 董耀祖显得更高兴了,说:“这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嘛。呵呵,咱就请他来庄里,到时候你一定要安顿好他,省地他水土不服走人了。” 天佑见董耀祖对请牛书谨来教书的事情没有异议,心里也宽展下来,道:“这事董家伯你不安顿,我也会尽心去请牛先生来的。” 董耀祖说:“好,请先生的事情若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啃声,我让汤大山协助你。不过,不知姜先生提到过请牛先生的费用没有呢?要是费用太高了,咱们恐怕承担不起呐。” 天佑道:“是啊,我也担心这个事情呢。上次我把咱们将山神土地庙的神地,开劈为学田作为请先生费用的事情,也替姜先生说了。姜先生说没有问题,到时候他给牛先生说知道就行了。” 董耀祖听了,伸手拍了拍天佑的肩膀,说,“好,好,好啊。侄儿,这事你办地牢靠嘛!” 第八十七章 真迹之在于胸怀 学坊在夏田开镰收割之前彻底完工了。完工之后,天佑安顿了几个人对院落的里里外外进行了清理和清扫,让众人敞开学坊的院门和屋门,使夏天的阳光直接照射进泛着潮气的房间,以便屋面尽快干燥。 庄里人陆陆续续走进清扫一新的学坊里进行参观。那些孩子快到启蒙年龄的庄人,还牵着孩子们的手到学坊里来。他们给孩子们一一指明,哪里是孩子们念书的地方,哪里是先生休息的地方,哪里是先生和孩子们分开解手的地方,好让孩子们知晓。 看毕,他们纷纷夸赞学坊修得好,天佑为庄里做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情。天佑也很兴奋,心里有一份成就感,谦虚地对众人说,天佑只是牵了个头而已,全凭大家活儿齐心协力才能完成这个事情。 这年的夏田小麦,因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而略有减产,但是并未影响到其他庄稼的收成。 夏收期间,董耀祖有次对天佑说:“你抽空到平襄镇找找姜先生,把牛先生来凤龙庄教书的事情定下来,免得到秋天影响了娃娃们的念书。” 天佑答应下来,隔了几天他正要去平襄镇,没想到那天清早莲花叫唤肚子疼。天佑估计她要生了,连忙叫来了接生婆存德婆娘王李氏,他站在院子里一直等待,那里都没敢去。 农谚说,女人的肚子一旦生开了,老天爷也挡不住。到下午日头还未落山的时候,莲花竟又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哇呀呀,炕上一下爬了五个毛蛋小孩子,这个哭着那个吼,这个屙了那个尿,把一家人一齐忙得团团转起来。 麦黄六月各顾各。为了加快收割进度,天佑雇了几个外庄来的麦客子,一齐参加自家夏田的抢收。族里的男人见天佑家忙不过来,也抽出时间自愿来给他家里帮忙。如此一来,天佑家的夏田收碾一并进行。到六月底时,夏田庄稼全部打碾入仓了。 看着装满粮仓的新鲜粮食,嗅着五谷散发出的缕缕清香,天佑再一次地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他装了一袋子新鲜的豌豆,打算抽个时间去姜瀚章家一趟,把请牛先生的事情定下来。 有天,天空飘起毛毛细雨。天佑觉得蹲在家里也无甚事可做,便从牛圈里牵出那头已经长得健壮的公牛犊子,把那袋子豌豆架在牛背上,覆了麦草以防雨淋,戴了一顶草帽,牵着牛沿凤龙河的小路去了荞叶家。 天佑把牛犊栓到荞叶家门前的一颗柳树下,扛着袋子直接走进院门。令天佑惊喜的是,姜瀚章刚好在家休息。 前一段时间,持续修建两年多的文庙小学堂也已竣工了,剩下的就是打扫卫生清理垃圾等扫尾的事情。过几天后,文庙小学堂要举行规模盛大的竣工仪式。据安排,平襄邢知县、镇甲长南田震、县署巡警总局局长刘霸天等县头面人物均要参加。这是十分隆重而热闹的事情,到时姜瀚章估计又得要忙碌一番。所以乘着空闲,他便赶紧在家休息,还让荞叶做了他最爱吃的浆水豆面懒疙瘩慰劳他的胃口。 见天佑来了,姜瀚章忙替他把肩上扛着的袋子卸了,又把他招呼到屋里坐下,让荞叶端了茶给天佑喝。经过一个夏季的风吹日晒,姜瀚章比原先黑了也瘦了,原本白净的面皮也显得胡子拉碴。不过他的眼睛,看起来更深邃,人也更显精神。 天佑看着姜瀚章的摸样,忍不住笑道:“哥哥,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半年没见哥哥的面,没想到你从先生又变回了农夫。” 姜瀚章听了哈哈一笑,道:“小弟这话恰到好处。我土里生土里长,本是平襄一布衣,由农夫起身做先生,未尝不可由先生变为农夫呐。” 天佑听姜瀚章说地洒脱,若有所思地道:“由农夫变成先生,难。由先生变成农夫,更难啊。” 姜瀚章道:“小弟说地在理。不过对我来说,难亦不难,关键在于胸怀。能拿得起,又能放得下,才能既当农夫,也可做先生。” 天佑道:“人人都能拿得起,可惜却未必能放下,世上有几人像哥哥这样啊。” 姜瀚章摆了摆手,说:“小弟有所不知,这样的人大有人在啊。我寿名书院山长卢敏先生,学识极为渊博,却自当下里巴人。他经常到田间地头与农人攀谈,了解民情民意,具文报与上知以解苍生之苦。今年,邢知县专门到书院,约卢先生商议《平襄县志》续修事宜。卢先生慨然应允,不辞劳苦踏遍平襄山峁,撷拾群言博采详核,立志要修出一本有益于民生的《县志》,哥哥我对他钦佩之至。所幸,卢先生盛邀我参与此志编修,此亦我志也。今夏待我将文庙小学堂交接之后,哥哥就能全身心投入《县志》编修中去了。” 天佑听姜瀚章又承接了修《县志》的任务,关切地道:“哥哥你刚修建完学堂,已经做了一件大事,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着了。” 姜瀚章道:“人生在世,能够做几件大事情呢!遥想前辈李南晖先生,入仕时为民尽力,出仕则归家育人。当家乡父老遭遇危难时刻,宁舍身成仁亦在所不辞。此等气节,我辈不复望其项背也。何况续修《县志》,只不过是劳我神而非劳我力,我何乐而不为呢!” 天佑听了,不知如何应答,一时默然无语。 姜瀚章给天佑续了茶水,说:“刚才一时兴起,说地有些远了。上次我曾让你来家一趟有话要交代,但我一直忙于修学堂的事情,把这个事情给耽搁了。今天你来的正好,下午就别回去了,晚上我给你交代个事情。” 天佑道:“哥哥,为这话我跑过几回,心里越来越好奇,有啥事你现在就交代吧!” 姜瀚章道:“不着急不着急,急也不在这半天嘛,晚上我一并给你交代。” 天佑只好道:“那好吧,今晚我就留下来。我这次到家来有两件事情,一件是给你送来一袋今年的豌豆让你尝个新鲜,另一件就是为庄里学坊请先生的事情而来。” 姜瀚章道:“我最爱吃豆面酸懒疙瘩了,亏你惦记着,就不言谢了。先生的事情,我已派人给牛书谨先生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了情况。他回信说,愿意到凤龙庄来教书,不过他还说,待家里夏田收割打碾后来。现在夏田已经收割,他应该随时可以启程。” 天佑道:“这样最好了,庄里学坊已经修好,择日我要亲自去请牛先生到庄里安顿。但我不知道牛先生住在哪里,也不认识他,还望哥哥能写个便条,以免产生误会。” 姜瀚章听了天佑的话,拍着额头连声说:“做哥哥的大意了。牛先生家居碧玉关牛家岔,你去那里随便打听一个人,都知道他的。我这就替你写一份书信。”说完走到案桌边,提起毛笔蘸了墨汁,略一思索,写道: 牛弟钧鉴:见字如面。上次兄言凤龙庄学坊教书启蒙一事,弟亦有复。今内弟天佑诚心前来恭请,若弟家事处妥,可斟酌前往或另行约谈行程。兄翰章于某年某月某日。 第八十八章 真迹之画归原主 晚上吃过荞叶做的甜面片子,姜瀚章和天佑又拉了一会话。姜瀚章问了问凤龙庄今年的庄稼收成,天佑家中药材的种植情况以及花椒树的长势等,天佑一一作了回答。 谈起金锁在百草堂替李德禄经销药材的事情。姜瀚章说:“百草堂的李德禄李掌柜也是一个有名气的义商,但凡镇里商户之家有婚丧嫁娶之事,李掌柜竭力参加。但遇疾病贫苦及修渠修堤修路修城之事,李掌柜亦能慷慨解囊,他这举动颇得众商赞赏。文庙小学堂募捐期间,李掌柜一次捐了二十个银元,其情不浅呐。金锁跟着李掌柜学习中药材经营之事,我觉得既是李掌柜的福气,也是金锁的福分,当然小弟你也沾光啊。” 天佑一时有些愕然,道:“哥哥这话怎么讲呢?” 姜瀚章道:“金锁聪明伶俐,头脑灵活思路开阔,有李掌柜的悉心栽培,我看将来他必将要超过李掌柜的。而你在家种植药材,可以放心交由金锁经销,省去了你另寻他人讨价还价之苦,这不是小弟你沾他的光吗?” 天佑听了点头道:“哥哥说的在理。不过当初让金锁去百草堂,我可没有这个打算呐。” 姜瀚章道:“这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金锁能有此番际遇,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缘分。今后有时间,我也要常去走动走动,带他结交一些镇里的缙绅大户社会贤达,开开他的眼界,让他莫把路走偏了。” 天佑道:“这是最好。有哥哥你牵针引线,凭金锁的禀赋,一定会将生意做大。” 姜瀚章道:“先生仅是引路人,修行完全在个人,随遇而安吧。依我看,生意大小与否倒在其次,暴涨暴富不是良策,关键是生意要做地平稳,这样才能保证长久。” 天佑真心附和道:“是啊是啊,哥哥到底是读透书的人,虽未亲自做商,但已知经商的甘味。” 姜瀚章道:“万事万物一个理。前辈李南晖先生说过:‘读书时要进得去,更要出的来。’说的就是经书的应用问题。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年你因无粮果腹,竟把家里珍藏的字画拿来让我卖了。这几年你粮食满仓,就有心思于桑梓,牵头兴办学坊寄望于幼.童。与那些屯粮居奇的大户相比,你的境界自高一筹啊。” 天佑听姜瀚章夸赞自己,内心不由地有些惴惴不安。 姜瀚章继续道:“不说这些了。你知道我为何一定把你留在家里说话吗?” 天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敢情哥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给我交代?” 姜瀚章道:“事情倒不是太重要,但是必须要在家里交代。”说完,站起身来,来到靠墙角地上一溜摆放的两口牛皮包裹的大箱子跟前。 天佑不明所以,也随着来到大箱子跟前。姜瀚章道:“小弟,搭把手,咱俩把上面一口箱子抬下来。” 天佑连忙伸手,捏住箱子两边的铜环,与姜瀚章一左一右将那口箱子抬到地上。姜瀚章从腰间的衣袋里摸出一把大铜钥匙,将下面那口箱子上挂着的一幅铜锁打开,揭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的物件来。姜瀚章将油布包裹放到书案上,解开系了包裹的布绳子,从里面取出一幅画卷摊平了。 天佑近前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天佑失声道:“哥哥这是?这不是当年我拿来让卖的雪樵先生那幅字画吗?怎么仍在哥哥家呢?” 姜瀚章一边仔细看着画上的字,一边说:“小弟说的没错,这就是当年那幅字画。该是时候让宝物物归原主了。” 天佑不解地道:“哥哥,这画不是卖了吗?怎么又回到了你的手里。难道说,哥哥当年没卖,还是哥哥卖给别人后又买了回来?” 姜瀚章眼睛仍旧停在身前的字上,自顾自的说:“雪樵先生这幅字,在哥哥眼中过了何止千遍,一笔一划我已烂熟于胸!确是一手好书法,我亦受益匪浅,受益匪浅呐。” 天佑对于书法没有姜瀚章那么专注,他的心思仍然在这画的来龙去脉上打转转,问道:“哥哥,你一直要交代的事情,莫非和这幅画有关吗?” 姜瀚章见天佑吃惊的样子,说:“正是关于这幅画的事情。因为画留在家里,在外面说这事不太方便,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小弟,你坐下,听哥哥慢慢给你说明。” 天佑听了,便在椅子上坐了。姜瀚章也不再看字,仔细地将画轴卷好包起,然后放到左手的桌子上,说:“明天你走时将画带上。” 天佑连忙站起身子,摆着手道:“这个使不得,哥哥。你留着你留着,当年我已将它卖了,至于你怎么保留的,我也不想知道了,它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姜瀚章听了,微微一笑道:“小弟这话说错了。当年我不保留此画,你要断炊,画也存在被毁坏的风险。而今,你已家道殷实,再不存在因断炊而卖画的问题。况且这幅画本来就是你家所有,所以拿回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天佑道:“那不行的。原是我家所有,但是被我卖了,它已非我家之物了。我只是好奇,当年哥哥给我的银钱从何而来啊?” 姜瀚章略略思考了一下,说:“这幅画对我来说,已尽其用了。我曾仔细观摩悉心品味,基本掌握了雪樵先生书法的门径,所以由你保留最为合适。至于当年我给你的银钱,你有所不知,是我做主将家里三垧水田卖了换来的。那年你拿画给我之后,我踌躇思虑再三,决心变卖祖业也要留存此画。否则假传他人,若传之有心之人尚不足虑,一旦传之无心之人,岂不是置此画入漩涡之境?他年一旦毁坏,则永世无存矣。但是这话一则我不能直说给你,否则你不接受,二则当时我亦没找到合适的卖家,所以就打发你先行回家了。直到有人愿意出钱买我家那三垧水地,我才让你来取银钱的。这话直到今天说起,你不要抱怨哥哥。” 天佑听了,一时喉头哽咽,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原来当年自己从姜瀚章手中拿来的十个银元,是姜瀚章变卖祖业所得啊。这是多大的恩情?又是多大的胸襟呢! 他摸了摸身上的衣兜,这次因为走的急,身上没带几个银钱,只好垂下手来,说:“当年我找哥哥卖画,不想画没卖掉,竟让哥哥损失了三垧水田,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小弟真是无以为报了。这画,哥哥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小弟才能心安。至于卖出的三垧水田,小弟改天一定要替哥哥买回来。” 姜瀚章摆摆手,说:“小弟不必多想。那卖出的水田,已被我悉数收来。凭啥?盖因我日夜参悟雪樵先生这幅字,不料书法精进,在平襄书法界博得了几分名气,上门求字者络绎不绝,润笔费亦是可观,我便赎回了那几垧水田。”见天佑还要推辞,姜瀚章说:“小弟若再推辞,就是瞧不起我了。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此宝物,我虽爱惜,但亦爱之有道,爱而不受。你若留存,我亦心安呐。” 第八十九章 真迹之慷慨解囊 无论姜瀚章如何坚持,天佑仍旧没有拿走雪樵先生的那幅画。第二天,他牵着公牛犊子,将荞叶给正德和王商氏装吃食的一个褡裢挂在牛角上,去镇里的杂货市场转了转,买了一床竹席回到了凤龙庄。回家后天佑把牛赶到牛圈,添了些草料,将吃食拿到厨房案板上放好,便扛着竹席去学坊里。 学坊的院门敞开着,有几个半大的孩童正在院子里玩耍。天佑见了,心里暖融融的,心想到了秋季,这里便会传出他们朗朗的读书声,何尝不是庄里一件新奇事。他把那卷竹席铺到北面房炕上,又抱了一堆柴禾填到炕眼里点着,把土炕烧热了出出湿气,以备牛先生来后能够睡觉。 闻着炕眼里冒出的浓烟味道,看着打闹嬉戏的孩子们,天佑出了一会神,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念书的情景。那时候,人人缺衣少穿,他最喜欢夏天和秋天,最害怕冬天的到来。夏秋两季里天气暖和,人们随便穿件褂子就过了。冬天里天气寒冷,他上身穿着王商氏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旧棉袄,腿上只穿着一件单裤子,在学堂里经常冻得瑟瑟发抖。 想起往事,天佑经不住心里一阵唏嘘。 走出学坊后,天佑径直去了董耀祖家,他对董耀祖说了姜瀚章写便条,介绍他去请牛书谨先生的事情。董耀祖听了,道:“还是姜先生考虑地周详。牛先生来之前,我们要把住宿的事情和吃饭的事情提前安顿好啊。” 天佑道:“住宿的事情,原是预备在学坊南房的,应该不存在问题。假若牛先生住得不方便,也可以在我家里住宿。如今金锁长期在平襄镇里,我和莲花及孩子们可搬到厨房,腾出西房让牛先生住。至于吃饭的问题,今年那片学田里没收成,只能由送孩子入学坊念书的人家轮流管饭。” 董耀祖捻着腮下的几缕胡须道:“嗯,侄儿考虑地有道理。不过牛先生住宿的问题,我董耀祖也表个态,只要牛先生不愿意在学坊住,也可到我家来住。我家房子空的比你家多,他随便挑一间住下都行。吃饭的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牛先生尽心教孩子们,天天到我家里吃饭,我也愿意。” 天佑听董耀祖这话,心里也很高兴,说:“董家伯,牛先生吃饭的问题,还是大家轮流着管,这样牛先生也感觉自在一些,省的他为吃饭的事情分心。你说呢?” 董耀祖考虑了一下,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完了我让汤大山给各户周知一声,免得有人慢待了牛先生。请牛先生到庄里来的时间,我看就定在秋收之前,具体的事情你就安排吧。” 天佑点点头,说:“好的。过几天我专程去请牛先生,也让他提前熟悉熟悉庄里的情况。” 正当天佑准备去碧玉关请牛书谨先生时,金锁和李月儿一起来到了家里。金锁随身还带着雪樵先生的那幅画。金锁将画交给天佑,说:“哥哥,姜先生专门到百草堂来,让我把这物件务必带回家里交给你。他还让我带话给你,大后天上午文庙小学堂举行竣工仪式,来的人比较多,他恐怕要忙不过来。若你我有空的话,来替他打打下手,帮忙安排一下场面。” 天佑只好将画接过,说:“哥哥他让你把这物件拿来,真是为难我啊。我虽然不懂场面上的事情,但哥哥既然叫我俩去帮忙,这是当然要去的。今晚你俩歇息一晚,陪陪咱大和咱妈,明天我们一齐动身去镇里。”金锁说了声“好”,到客房里去跟正德和王商氏说话,李月儿则去西房看莲花和刚过满月的另一对双胞胎举万和举礼俩去了。 天佑用油纸细心包裹了字画,加了些防虫蛀的药材,把它藏在高房上的椽檩之间。 第二天下午,天佑和金锁与李月儿一同去了平襄镇。动身前,天佑往随身的衣袋里装了二十个银元。他想,既然姜瀚章执意把雪樵先生的画带到家里,那自己就将二十个银元送给他,作为自己的一点补偿吧。 当天晚上,姜瀚章从文庙小学堂回来,给天佑和金锁交代了竣工仪式上的任务,让他俩主要招呼各路来人,引导他们到指定位置就座,以维护现场秩序。 领会了任务,天佑便将装了二十个银元的褡裢掏出来放到桌子上,对姜瀚章说:“哥哥,你执意把雪樵先生的画让金锁带回家来,那我要表示一下心意。这是二十个银元,望你务必收下。” 姜瀚章摆着手道:“小弟错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拿画换回银元。画你留着,银元我无论如何不会收的。”说完把桌上的褡裢塞到天佑怀里。 天佑道:“哥哥,这怎么行呢?这不行啊!” 姜瀚章循循善诱道:“画你留着,钱你也留着,再说这画于我已经物尽其用了。我若留着,只是保留了一个物件而已,却失去了其外在的意义。我这么说,小弟能否明白我的心意呢?” 天佑见姜瀚章执意不收,心知自己的想法与姜瀚章的想法相比,差距太大了,便道:“既然哥哥这样说,那这些钱我也不留了,我全部捐给文庙小学堂,也尽我一些心意。” 姜瀚章听了,拍手道:“好好好。明天的仪式上,我让人专门设了一个募捐箱,你自己看着办吧。” 翌日,骄阳高照,清风徐徐,文庙街小学堂举行了盛大的落成庆贺仪式。镇里居民早已获知消息,他们自发来到小学堂里进行参观,一时间人山人海,喧嚣沸顶。 学堂正门用砖木修筑,门侧挂着由姜瀚章题写、木匠刻制的“文庙街学堂”五个大字匾牌。进入正门,沿中轴线设有左右对称的各五间青砖灰瓦土木结构的教堂,将来供学生们读书。 学堂北侧另修有一溜土坯平房,是先生们和学生们住宿的地方。另在南北面修有牌坊、门房、水井、饭堂、厕所、马厩等房舍。学堂里的建筑虽略显简陋,但是该建的一样不缺,在当地已实属不易。 巩昌府学署差遣专人来小学堂里庆贺。平襄知县刘知县、平襄镇乡贤乡绅及附近大户等县头面人物皆应邀道喜。姜瀚章在仪式上致辞感谢各方面的支持,并号召在座诸人为兴办本县教育通力合作。 致辞后,举行了捐款仪式。天佑亦慷慨解囊,将二十个银元悉数捐于文庙街小学堂。 第九十章 真迹之学坊开学 八月头上,天佑选了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牵了董耀祖的那匹枣红骡子,专程去碧玉关牛家岔请牛书谨先生。董耀祖安顿汤大山给骡子匹了一幅榆木鞍子,鞍子上铺着一件纯羊毛织就的新毡,好让牛书谨舒舒服服骑着骡子来庄里。 碧玉关距离凤龙庄,大约有三十多里路的脚程。天佑从凤龙庄出发到平襄镇后,沿大路一直往东走,大约晌午时分,便来到东进.平襄城的唯一入口碧玉关。 碧玉关地形独特,呈东西走向狭长地带,山貌类型复杂多样,山峦起伏,谷深林密,峰岭险峻。在四面山上开阔区域筑有几个城堡,若刀斧剁成,悬于峭壁,互为犄角,形成关口,就象一把铁锁和大门扇把碧玉关锁了个严严实实。各城堡中均有兵勇把守,有一夫把关万夫莫开之险。 人们一直也把碧玉关叫作“闭门关”,都说碧玉自古多险要,飞鸟难过闭门关。相传,碧玉曾为上古国王之女。她曾督战守关称雄一时,后被国王封为公主,以褒扬其盖世武功和如玉品节,因而此地以她的名字被命名为碧玉关。 在碧玉关谷底,牛谷河水自西向东湍急地东流,只有河床上的一条古道可供人们行走。进入关口,秋风凛冽,寒气逼人,一股冷峻之气扑面而来,天佑神情顿觉为之一振。 他牵着骡子,小心翼翼地漫步在河床古道里,唯恐一不留神滑入河沟。身后的骡子也是两耳倒竖,似乎被肃穆的环境吓住了,天佑一路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骡子走路时发出的“得儿得儿”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天佑和骡子才走出谷底,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不大的村落呈现在他的眼前。 进了村落,天佑向路边的一位花甲老人询问村落的名称,方知此地正是牛家岔。天佑打问牛书谨先生的住所,老人一听天佑专程来请牛书谨去庄里教书的,竟亲自带他去牛书谨家的庄廓。路上老人与天佑便走边谈。 通过老人的口,天佑得知牛书谨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家中父母早已过世。老大以务农为生,早年一直资助牛书谨在寿名书院边教书边读书应试。牛书谨成家后,兄弟便分家单过。目前牛书谨膝前有一子一女,因为他一心科举,成家较晚,儿女们年龄尚幼。科举废止后,牛先生回到家里,以耕读为业兼教育子女读书识字。 到了牛书谨家门口,那老人径自去了。天佑敲了敲门,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略带书卷气的人替天佑开了门,他看了看天佑和身后的骡子,问道:“你是?” 天佑估计此人是牛书谨,笑问道:“是牛先生吗?我是从凤龙庄来的王天佑,我姐夫姜瀚章先生引荐我来请牛先生。” 那人随之也是一笑:“哦,正是在下。原来是姜先生的内弟,快请进来。” 天佑把骡子栓到门口的一颗树上,随着牛书谨进了院门。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大门对面修建有三间土坯砌墙青瓦盖顶的客房,院墙东边建有一排五间砖木结构的土坯瓦房,边侧两间作为厨房,正中三间作为储藏粮食和置放杂物之处。天佑心想,看来牛先生一心科举,家底并不十分富足。 牛书谨将天佑引进客房里刚坐下,一位衣着整洁的妇人就端上两倍茶来,一杯端给天佑,一杯端给牛书谨。在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男孩子与水珠约莫同岁,女孩子也就三岁的样子。天佑站起身子,朝妇人问了声好。妇人朝天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拉着两个孩子出屋去了。 天佑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姜瀚章写的便条,双手递给牛书谨。 牛书谨展开仔细看了看,说:“感谢姜先生推荐,也感谢老弟不辞劳苦亲自来到庄里接我。上次接了姜先生的信后,我对家事提前做了安顿。最近几天我也做了一番收拾,正欲动身到你庄里去,不料你竟上门了。” 天佑高兴地道:“真是太好了。” 牛书谨道:“目前,唯一令我放心不下的,就是犬子守义。如今他亦到启蒙的年龄,我这一去少则半年,多则数年,今后无人教他读书识字呐。” 天佑听了,原来牛书谨也有后顾之忧啊,若不帮他解去,亦不能令他在凤龙庄安心教书。他低头想了想,便道:“牛先生,小弟不知先生这个情况。既然这样,小弟愿出个主意,请牛先生斟酌。” 牛书谨道:“老弟但说无妨。” 天佑道:“我庄里修建学坊,意在启蒙幼.童读书识字。若你愿意,也可以带着守义同往,在我庄学坊里教他读书识字,你看行不?只是你和守义走后,家里只剩我嫂子和你闺女,家中耕种也有困难啊。” 牛书谨想了想,说:“若老弟同意我带着守义同往,这是最好,我自是感激不尽。至于家里耕种的事情,家里田亩本是不多,况我已给本家哥哥说明答应照料,这个小弟不必担心。” 天佑放下心来,说:“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敢问牛先生何时能够动身呢?” 牛书谨看着天佑说:“原本没想着带守义同去的,既然有了老弟前面这话,我要同你嫂子商议一下。若老弟时间宽展,今晚暂在我家住上一夜,明天咱们一齐动身如何?” 天佑朗声道:“这没有问题,就按牛先生说的办吧。我这就出去,给骡子喂些草料。” 第二天吃过早饭,天佑牵着骡子,与牛书谨及其儿子牛守义一同离开牛家岔。骡子背上,除了骑着紧捏鞍套的牛守义,还驮着牛夫人给牛书谨预备的铺盖被褥以及两箱子线状书。天佑和牛书谨则一路步行,有说有笑地前往凤龙庄。 牛书谨到学坊看了后十分满意,决定和守义就在南房里住下,不去别家住了。 先生已经到来,学坊该正式开学了。天佑经与董耀祖商量,决定邀请全庄人举行一个简单的学坊落成和开学仪式。 天佑和汤大山俩人分头准备了两天,给学坊院门、南北平房的房门上各挂了一条红绸布,彰显喜庆的气氛。汤大山派人去平襄镇里购买了一些烟花爆竹,并安顿人把庄里寄存在山神土地庙里的锣鼓铜钹也抬到学坊的院子里。 天佑信手拈来了一句对联,顺手用毛笔写了。 上联是:“凤龙庄百户联手建学坊。” 下联是:“董王汤三姓同心筑希望。” 横批是:“功照日月。” 正德看了,一时手痒,略思片刻便提笔给学坊的北房门写了一幅对联。 上联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儿本色。” 下联是:“耕田读书及第光祖宗君子气慨。” 横批是:“成在少年。” 天佑看了,满心喜欢,急忙把两副对联挂在学坊大院门和平房门上。 八月十五日开学这天,凤龙庄的人们齐聚在学坊里,霎时鞭炮震天,锣鼓齐鸣,人声喧哗。大人们从各自家里带来了形状不一的桌椅板凳,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北面的平房里。庄里十岁以下的男孩子们,全部被大人们牵着手拉到学坊里,向牛先生郑重地行了拜师之礼。 董耀祖身边站着董明珠,正德的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举鹏和举程,汤大山身边站着汤猛。水珠见举鹏和举程被正德拉着手向牛先生磕头,也伏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莲花见了,急忙去拉她的手,不料水珠硬是不起来。被莲花拉地紧了,水珠竟“哇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娘,娘,我要读书,我也要在学坊里读书呢。”莲花无奈,拿眼睛搜寻在人群中忙碌的天佑。 天佑也听到了水珠的哭声,走过来一把抱起了水珠,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啊,我的乖女儿,大大也让你念书,好吗?” 水珠破涕为笑,小手捏着天佑的耳朵,说:“大大,你要说话算数哦。” 天佑腾出手刮了一下水珠的鼻子,疼爱地说:“小乖乖,大大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第九十一章 启蒙之朗朗书声 这几年来,凤龙庄基本没有遇到大灾或者大难,田里庄稼的收成较为平稳,这让人们暂时不必为温饱而四处奔波。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粮仓中堆满了粮食,人们能吃饱穿暖,不会挨饿受冻,然后才会学习礼仪,产生气节和荣辱观。 有小孩子的人家,一旦孩子到了启蒙的年龄,就会送到牛书谨任教的学坊里念书。到夏秋田收割后,他们为学坊送去一担麦子或者数吊铜钱,作为对牛先生的报酬。 大湾梁上那块山神土地庙的神地开辟而成的学地,由佃户租种,庄稼连续几年获得收成,为牛先生提供了稳定的日常开支,也使他安心为凤龙庄学童们启蒙识字。 仔细算来,凤龙庄的学坊开学已经有四个年头的时间了。凤龙庄白天传出的朗朗念书声,不仅令本庄人感到惊叹,也让白家庄、杨家庄和徐家庄的过路人都惊叹不已。 自古以来,读书识字基本上是大户人家的权利。他们有地有粮有资财有眼光,有能力聘请先生到家里教书,或者把子孙们送到私塾里去识字,到年底只需给先生一些报酬。小户人家送子孙们到私塾去念书,那要付出相当高的代价,不是省吃俭用就是节衣缩食,反正一家人也跟着要受一番苦。 如今,凤龙庄里普通小户人家,都能够把孩子送到学坊里去念书识字,这是多少辈子人所没有做到而又梦寐以求的事情! 他们夸赞着天佑的眼光和德行,渐渐地,天佑的名声便在周边庄里传播开来。天佑行走在庄里,或者因什么事情去别的庄里,也得到了人们的普遍尊重和敬仰。 天佑感受着人们崇拜的目光,心里倒是有了不小的压力。他除了在自家的田土里务劳庄稼和药材外,还经常去学坊里看看孩子们的学习情况,看看牛书谨先生的生活情况,操心着学坊的里里外外。 若遇见牛先生绕不开的困难,他便全身心地帮忙去解决。碰到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他就会主动和董耀祖去商量,请他出面帮忙一起解决。 有了凤龙庄董、王、汤三姓对学坊的倾力支持,牛先生在凤龙庄基本没遇到什么障碍。牛先生曾长期在寿名书院教书,早已学会独自生火做饭。他已经习惯日出而读日落而息的生活,完全熟悉了凤龙庄各人各户的情况。 每逢传统节日,他与儿子守义总会被凤龙庄送孩子念书的各户轮流着请去吃饭。除此之外,父子俩大部分时间吃住在学坊里。 守义与凤龙庄的孩子们一起念书,一起玩耍成长,与天佑的大女子水珠和举鹏、举程都成了最要好的玩伴。 夏夜里月色如水,河里蛙声一片,大人们会聚在麦场里抽旱烟话家常。守义在牛书谨跟前背完当天的书后,就会到天佑家来找举鹏、举程玩耍。 守义每次来,莲花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守义,端上自家的吃食请守义来吃。若遇到孩子们在一起玩地迟了,莲花便留守义在家里和孩子们一起睡觉。 这样一来,守义对天佑家的依恋程度越来越深了。 牛书谨偶尔去平襄镇里会会同年好友,或者购买一些孩子们需要的笔墨纸砚,或者去碧玉关牛家岔家里安顿家事,总会放心地把守义留在天佑家里让莲花照顾。 天佑与牛书谨一直相处地十分融洽。天佑真心钦佩着牛书谨的学识和一丝不苟的作风。牛书谨虽是一个浸淫于四书五经的传统读书人,有着老学究的刻板和严谨,但他也感受到了来自天佑的执着和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慢慢地,俩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每次说起几个孩子念书的情景,俩人都要开心地大笑一番。 那年秋天学坊初次开学时,牛书谨子牛守义,董耀祖子董明珠,汤大山子汤猛,天佑子举鹏和举程以及庄里其他各户共有十二个岁数不同的男孩子到学坊念书。天佑执拗不过水珠的恳求,只好征求牛书谨的意见。牛书谨见水珠虽小,但是性格执拗,便同意让水珠也入学坊念书。 天佑的这个举动,颇让凤龙庄的各人心里产生不小震动。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世上有多少女子能够念书识字呢? 古时候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抵御外敌的故事,有王昭君出塞漠北熄灭烽烟的故事,有杜十娘为薄情郎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可她们都是什么样的烈女子啊。 水珠只不过是凤龙庄一个普通地方普通人家的女子,怎么也能够随着男孩子一起在神圣的学坊里念书呢? 况且水珠到该缠足的年龄时,莲花也没有给她缠足,一个大脚女子混在一帮尕小子堆里,这个算啥子事嘛!将来她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候谁敢要她呐。你做家长的,哪能约束得了她? 虽说天佑为人正直大气,但在对待水珠念书这件事情上,大家还是觉得天佑考虑欠妥当,不该让女孩子由着自己的性子嘛。 天佑听到此番议论后,倒是微微一笑,当着人的面说:“水珠脾气倔,你不由着她,她不高兴,也让当大当妈的心疼不是?再说她还小,念念书总没有坏处的。” 可是在心底里,天佑倒不担心水珠将来嫁不出去。为啥?自己娶了大脚的女子莲花当媳妇,家里不是渐渐兴旺起来了吗!何况水珠机灵聪明,能知书达理不是更好么!到时候,自己恐怕还要精心细挑一个好男儿给她做丈夫呢,一般的男儿能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水珠?呵呵。 众人听了天佑的想法,慢慢地就不议论这事情了。 不过对牛先生来说,有件事情确实令他难以启齿。当初学坊修建之初,只在学坊院内西南角修了一个简易的大茅房。茅房上面无物遮盖,下面有一个在地上挖出的不大的坑,坑上搭了两块木板供人蹲便。 水珠是一个小女生,毕竟男女有别。刚入学堂那会儿,牛先生对孩子们讲,课余水珠需要单独入厕,其余人等不得尾随,否则一旦被发现,必要挨牛先生一顿戒尺。 这事儿孩子们倒是一直遵守着。可是牛先生有便秘的毛病,每次入厕通常都要蹲好长时间。有次正当牛先生蹲在茅房里拉大便时,水珠也许被尿别急了,急匆匆地跑进茅房,解开裤子蹲下身子便在地上尿了起来。 尿完回头一看,她刚好看见牛先生裆里吊着的那物件。 毕竟小孩子不懂事,只听她惊叫着说:“哎呦哎哟,先生先生,你裆里有条黑蛇在爬呢。” 第九十二章 启蒙之天赋惊人 水珠在地上尿尿时,牛先生凝神闭气地蹲着身子,唯恐发出点动静吓着孩子。听完水珠的话,牛先生一时大惊失色,慌乱地提起裤子,硬硬地把半截屎头子憋到了裤裆里。 他心知小孩子童言无忌,一边紧着裤带,一边面容严肃地说:“水珠,这事不准给别人说。以后先生入厕,你不许进来。等先生出来后,你才能入厕,明白了吗?” 水珠见牛先生一副严肃的样子,懵懵懂懂地点着头,说:“好的,先生。” 自此以后,牛书谨尽量在早晚时间入厕了。早上孩子们没来,或者晚上孩子们去后,他才能舒舒服服畅畅快快地拉一通便便。 对这个事情,牛先生当然是守口如瓶的。可是水珠年幼,她不甚明白大人们的事情。 有一次,她在院中给莲花说:“娘娘,我看见过牛先生裆里有条黑蛇在爬呢,先生不让我给别人说。” 莲花连忙把水珠叫屋里,和声细语地说:“水珠,这事只能给娘说知道,再不能给别人说了啊,否则牛先生会怪罪的。” 莲花和牛先生对这件事的神秘态度,弄地水珠再也不敢将这事给别人说了。 当天晚上,莲花把这事给天佑说了。天佑想了想说:“学坊里只修了一个茅房,牛先生、水珠和其他孩子们入厕确有不便之处。干脆在学坊外面再修两间茅房。” 第二天,天佑就找来天成、天牧几个堂兄弟,着手在学坊院外西南角用土坯垒砌了两间茅房。连同院内的那间茅房一并用椽木搭了顶,摸了泥放了瓦片,以免遇到下雨的天气孩子们入厕受淋。 院外其中一间茅房供牛先生专用,另一间供其他男孩子专用。院内的一间则成了水珠在学坊里的专用茅房。 天佑这番举动,既解决了牛先生的不便,也让水珠从内心里感受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念了两年书,水珠便渐渐懂事了,她更加体会到了大大对她细心的关爱之情。 每逢天佑从地里回来,水珠常常绕在天佑身后,用小手替他捶捶背或者捏捏肩膀,父女俩的感情显得十分亲密。 凤龙庄大多户人家,对牛先生的要求不高,只求孩子日后能识些字、能记账、能写对联即可。 但牛先生在凤龙庄学坊里教书属于“长学”。“长学”的含义,一是指牛先生有名望,教龄也长。二是指学生学习的时间长,学习的内容也多。每年农历正月二十左右开学,到冬月才散学。 所以牛先生对自己所担任的职责,丝毫没有马虎。为了带好这些学童,他制定了一个细致的学规,用楷书在纸上写好挂在墙上,带领着学童们朗读背会,让他们记在心间并一一遵守。 牛先生从牛家岔带回来的两个箱子里,装着蒙养教本《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以及《女儿经》、《教儿经》、《童蒙须知》、《四书五经》、《古文观止》等等,另有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 孩子们初入学坊时,牛先生的授课内容以识字习字为主,先教孩子们识方块字。 他在一寸多见方的麻纸上,用毛笔书写好楷书字挂在屋子正墙,让孩子们识读。识至千字左右后,开始教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具体教法是,先让学童熟读背诵,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再由他逐句讲解。 除识字读书背诵外,牛先生留出时间专门让孩童们习字。他带着每个孩子从“扶手润字”开始,再“描红”,再“写映本”,进而“临帖”。学童粗解字义后,则教以作对,为做诗做准备。 《四书》读完后,即读《五经》,兼读古文如《龙文鞭影》、《古文观止》等,并开始学习作文,力求使学童们读书识理。 牛先生觉得在蒙养教育阶段,要注重蒙童的教养教育,让他们从小养成良好的道德品质和生活习惯。 他按传统学塾教育的方式,对蒙童的行为礼节如着衣、叉手、作揖、行路、视听等都有严格的要求。 在教学方法上,牛先生完全采用注入式。讲课时,牛先生正襟危坐,学生依次把书放在在学堂正中牛先生的桌上,然后侍立一旁,恭听牛先生圈点口哼。讲毕,牛先生命学童复述,其后让学童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朗读。 凡牛先生规定朗读之书,学童须一律背诵。另外,遇上粗心或调皮的学童,牛先生也会揪他们的耳朵,或者用长长的戒尺打打手心等,促使其改正错误。 水珠识字和背诵的天赋,不但令天佑惊讶,更令牛先生惊叹不已。 牛先生将《三字经》逐字逐句地领读三遍后,便要求学童们一一开始朗读。 别的孩童们还不能完全流畅地朗读,水珠已经能够闭起眼睛大段背诵了。牛先生再领读三遍后,水珠就已能够全部背诵了。 牛先生以为正德或天佑给水珠教过《三字经》之类的启蒙书,初时便也没在意。后来在朗读《百家姓》、《千字文》时,牛先生渐渐发现水珠脑瓜子特别灵敏,记忆力超出平常的孩子,便有意加强对水珠的培养。 在“扶手润格”、“描红”、“写映本”和“临帖”习字阶段,水珠按牛先生的要求,端端正正地在麻纸上用毛笔蘸墨练写正楷字,没多久就上手了。水珠写出的正楷字儿,笔力沉稳,形体苍劲,不像出自一个女孩子之手。 牛先生见了心里暗叹,这女子是个可造之材呐。 散学之后,乘着水珠替自己捶背的空儿,天佑也会随口问一问当天的学业,水珠便有模有样地背诵起课文来。 天佑偶尔故意考考水珠,除了让她按顺序背诵之外,他还让水珠倒着背诵,水珠也能倒背如流。 倒背课文的习惯,渐渐被水珠保留了下来,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记忆方式。对牛先生教的每篇课文,她不但能顺着背,也能倒着背。这样一来,篇篇课文都被她背地滚瓜烂熟了,理解力和领悟程度自然比别的孩子深了不少。 天佑见水珠具有这样的学习能力,暗自庆幸自己送水珠入学念书的正确决定。 他觉得,每一个孩子就如同田地里的幼苗,虽说幼苗在田地里发芽成长的时间不同,成长的粗细高矮程度不同,但只要它自己发芽了,便会顺应着季节的规律成长。 若能够遇到好时节,再加上农人的辛勤培育,它自然更加茁壮成长,也会成长为一株有用的苗子。 而水珠,也许正就是这样的一株苗子。 第九十三章 启蒙之代人受过 董明珠比水珠大两岁半,在学童们中间,他的年龄虽不是最大的,但他自小吃细粮,营养比一般小户人家的孩子多,身段子就比一般孩子高。 明珠头戴棉布八角圆帽,春季身穿青布做成的棉袄儿,夏季穿着白布做成的汗褟儿,秋季穿着丝绸做成的夹衫儿,冬季穿着装了新鲜棉花的黑袄儿。 一般小户人家的孩子,一年四季无非两件单棉衣裳轮流换着穿,何曾有明珠这样新鲜的打扮。加之明珠自幼在大户人家成长,得到董耀祖和董杨氏的百般呵护,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其他孩子无法比拟的优越感。 那些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早就听了家长的淳淳告诫,随时随处都会对明珠礼让有加,以免惹得董耀祖不高兴,让租田种地的事儿费周折。 这些因素加起来,明珠自然而然地成为学坊里孩子们的头领,人人对他言听计从俯首称臣,在无形之中也助长了他性格的娇蛮和自大。 汤猛是汤大山最小的儿子,排行老四,他比董明珠小一岁,也是董明珠忠实的跟屁虫。 自他从入学坊那天起,汤大山不止一遍地对他说:“四儿,你董家伯伯是我的东家,将来明珠少爷便是你的东家。你除了在学坊里多识字多念书,还要陪你将来的东家学好玩好,千万别去招惹他。否则你董家伯不饶我,那我也绝不轻饶你。” 年幼的汤猛虽然对汤大山的话似懂非懂,但他明白招惹董明珠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所以,无论明珠做什么事情,汤猛都会跟在明珠屁股后面摇旗呐喊。 汤猛跟着董明珠一起爬柳树、捣鸟窝、掏雀儿,一起抓蝌蚪、捏泥巴、垒房子,一起收拾其他的孩子们规规矩矩地立正稍息,甚至偷偷地给牛先生使难堪。 但凡被大人们发现了他俩做的坏事情,每次汤猛便要独自承担下来,替董明珠撇开任何关系。如此一来,汤猛的屁股没少挨汤大山的巴掌和板子。 屁股挨巴掌的次数多了,这孩子竟养成了一个贪玩和倔强的性格,对牛先生布置的课文,就不怎么上心背诵,在学堂里渐渐地不服牛书谨先生的管教了。 有年夏天里,汤猛一连几天听到自家屋檐上有“吱吱吱吱”的叫唤声,又看见两只麻雀叼着虫子在椽檩间进进出出的样子,他心知麻雀在椽檩间生下了幼崽来。他对董明珠说了此事。 明珠一听兴致马上上来了,催促汤猛将鸟窝端了。俩人一拍即合,中午乘着汤大山午睡的机会,抬了一架木梯子放到屋檐下。明珠站在地上扶着,汤猛上到屋檐上掏雀崽。 那两只轮换喂食的老雀儿见了,急地在屋檐边上蹿下跳来回盘旋,对俩人“叽叽喳喳”地骂个不停。 汤猛心里恨不得连这两只老雀儿一并抓住,何曾将它俩放在眼里?他把手伸进雀窝,将窝里张着大嘴、尚未长毛的三只雀崽,一只一只掏出放进汗褟儿口袋里。 下到地面,俩人蹑手蹑脚地抬好梯子,一溜烟就出了院门。俩人蹲在堡墙角下兴高采烈地玩了好久,把三只没毛的幼崽,折腾地筋疲力尽才觉心满意足。 快到下午念书的时间,明珠身上揣了两只幼崽,汤猛身上揣了一只幼崽,一起跑到学堂里。这时候别的孩子们已经到齐了,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的板凳上等牛先生。 这天牛先生也许又在入厕便秘,平常他坐的那张板凳上没有人,桌子上摆着一本翻开的《千家诗》和一把戒尺。 明珠和汤猛刚坐下不久,就听见明珠兜里的一只幼崽“吱吱”地叫唤起来。正在端坐的孩子们听到这个声音,都好奇地拿眼看着明珠。明珠和汤猛相视一笑,为自个的壮举暗暗自豪。 不料明珠兜里的另一只幼崽也跟着叫唤了起来。估计它是饿极了,声音比原先那一只叫唤的声音还要大。 有几个胆大的孩子离开座位围拢过来,求明珠掏出来让大家看看。明珠自个得意不已,起身走到牛先生坐的那张桌子前,从兜里掏出两只幼崽放到桌上让大家看。 正当大家都兴奋时,就听见院内传来牛先生的咳嗽声。明珠来不及收拾,赶忙把两只幼崽放到翻开的书上,又把书合上,顺手拿起那把戒尺放到书上压住,然后快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牛先生和往常一样,迈着八字步走进房门坐到板凳上。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搭到桌子边,然后拿眼光巡视了一遍在座的学童。 此时,所有的学童们,都知道桌上的书里夹着两只没毛的雀崽,正激动不已地等待着牛先生翻书呢。 牛先生不明情况,他轻轻地拿过压书的戒尺,正待翻书,两只没毛的雀崽突然从书里蹬出了红紫紫的四条腿来,惊得他冷不丁猛地站起身子,差点儿把身后的板凳弄翻了。 孩童们见牛先生这副样子,忍不住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个别与汤猛一样捣蛋的孩子,直接笑了个前俯后仰,鼻涕眼泪都流到脸上。学堂里一时没了平常的正经样子。 待牛先生看清书里的两只雀崽,这才慢慢地坐到板凳上。他心知,这不知是哪个捣蛋孩子的杰作,此时若不镇一镇,今后恐怕他们还会得寸进尺,那还不损了先生的威严、扰了他们的学业? 想到这里,他咳了咳嗓子,面色严肃地道:“是谁干的?” 学童们见牛先生变了颜色,一齐低着头噤了声,学堂里顿时鸦雀无声。牛先生拿眼光一一扫了扫在座的学童们,暗暗判断着他们的神色,谁的神色若是异常,便准备揪出来训斥一番。 看毕,仍然没有人出声。牛先生便虎着脸又道:“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我便宽宏大量。若让我查出来,绝不客气!是谁干的?” 默了片刻,还是没人站出来,这让牛先生有点无奈了。虽然事后他能通过孩童们的口知道是谁干的,可那叫啥?那叫互相告密,徒让孩童们的心灵蒙上一层灰尘,会有什么意义呢! 关键是,此时要把这个事情解决了,要不难免会助长孩童们中间的不良习气呐。 牛先生又仔细看了看孩童们的神态,也许刚才他带点威吓的话起了作用。他发觉董明珠的脸色有着几分不自然,心里便有了底,拿手指着董明珠道:“明珠,是不是你干的?” 董明珠听牛先生点了他的名字,低头闷声道:“先生,不是我干的。” 董明珠话音刚落,牛先生便看见汤猛“蹭”地站起身子,说:“先生,是我干的,你瞧,我身上还有一只雀崽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双腿乱蹬浑身没毛的雀崽。 第九十四章 启蒙之搞小动作 举鹏和举程俩入学的时候还不满五岁。举鹏出生稍早一点,便当了哥哥,举程只好做了弟弟。 莲花虽然不识字,但她从内心里羡慕且钦佩着读书识字的人。为了让三个孩子用心读书,她常常将儿时听到的一首歌谣传唱给孩子们。 莲花一手搂着水珠,一手搂着举鹏和举程,看着在炕上睡熟了的举万和举里,心满意足地低声唱道: “人到世上心不闲,牛马畅圈羊满圈; 旧粮食藏了百万担,后人手里要做官。 做官容易读书难,年轻人念书书不难; 师傅拷打把书念,亲生父母把心担。” 三个不甚懂事的孩子静静地听着,幼小的心灵感受着来自娘的期盼。 举鹏和举程这对双胞胎的模样,长地几乎一模一样,莲花也给他俩穿着相同的衣服。不熟悉他俩的大人,经常将俩人弄混。 若有人将举程误当做举鹏的话,举鹏会规规矩矩地纠正道:“我是举鹏。”但举程却不一样,若有人把他当成举鹏,他不但不纠正,而且故意把自己当成举鹏,会一直顺着大人的话题说下去。 初时举鹏为这事,和举程打过仗闹过别扭,并向天佑和莲花俩人告过状。可是举程却从不计较,依然装模作样我行我素。 到了后来,举鹏也就无可奈何任他去了。 举程见哥哥不再干扰他,越发将他这个特点发挥到极致,一旦逮着机会,他干脆就把自己当做举鹏。所以,举鹏一直不知道,举程代替了自己多少回,代他做了多少事。 牛先生对这兄弟俩,初时也遇见过分辨不清的苦恼。每次讲完书本上的一篇课文,牛先生会依次把学童们叫到桌边,命他们一一复述讲过的内容。 但有趣的是,每次轮到举鹏或举程时,牛先生都要首先问一句:“你是举鹏吗?” 若真是举鹏,便会说:“是的,先生。”若是举程,他也会说:“是的,先生。” 但牛先生实在分不清到底谁是举鹏,谁是举程,也只好玩迷踪拳,把他俩一律当成了举鹏。 为啥这样呢?因为举鹏和举程虽然有各自的座位,但是一旦举鹏出去上个厕所,或者玩耍什么的,举程就会抢占了举鹏的座位,让举鹏坐他自己的座位。 一天估计要换个七八回,牛先生哪能盯得住他俩?只好由着他俩了,所以每次复述课文都要问一问他俩的姓名。 也许是家中长子的原因吧,随着年龄的增长,举鹏便渐渐显现出来老实沉稳的性格。他做事始终是中规中矩,对牛先生布置的自习课文,无论费上多长时间,直到背会了才去洗脚睡觉。他尤其痴迷习大楷字。 天佑为了三个孩子读书习字方便,特地在客房地上靠窗的位置摆了一条长条桌。桌前放了三张木板凳,供水珠、举鹏和举程读书写字。 水珠稍大一些,她写字快,写完了还帮着莲花干干家务活。 举程生性顽皮,平时特别贪玩,屁股老是坐不住。他写一会儿字,总要找个机会跑出去会儿,或者替莲花挑拣挑拣药材,或者替天佑晾晒捆扎药材,似乎特别痴迷药材的那个味道。 举鹏不似水珠和举程那样,他可以站在桌边聚精会神地练字,一直练到夜色上来才肯罢手。 正德坐在炕上,看着举鹏那副专注的摸样,忍不住常想起王老先生来。正德记得他大,也曾经和举鹏那样专注地读书写字,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明珠虽然心思不再书本上,但每天晚上董耀祖监督他的课业,所以学业基本能跟上牛先生授课的进程。明珠是学坊里的孩儿头,有了汤猛的支持,他更感如虎添翼。 汤猛本就贪玩灵敏而且捣蛋,得到明珠的认可,更加不把课业放在心上了。他总会变着花样儿找到玩的乐趣。 春天在阳坡的湿土里刨出个剌剌请明珠吃,夏天里抓几条蝌蚪盛在碗里等着掉尾巴,秋天里在田地间抓个蚂蚱或者蛐蛐啥的,装在麦杆编成的小笼子里玩耍。 冬天天气冷,玩啥呢?没啥好玩的东西了。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水珠扎着的两条小辫子好看,简直太好看了。 汤猛坐在水珠的后排,课堂上他怕捣蛋挨牛先生的戒尺,只好偷偷地搞些小动作,要不是用手掌摸摸水珠的发辫,就是用手指掐掐水珠的发梢。 对汤猛的这些动作,坐在前排正中的牛先生自然是看不见的,水珠也没法大声发作。她知道,一旦她大声叫了,汤猛自然把手拿回去,他死活不承认,牛先生也没有办法。 到了课余休息玩耍的时间,汤猛就不怕牛先生的戒尺了。 他约了明珠,等水珠从学坊院门里出来,便说:“水珠,你头上的辫子是谁编的呀,怎么怎么那么好看呢!让我摸摸。”说着也不待水珠同意,直接把手伸到水珠头上来。 明珠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看水珠如何应对。 水珠是个小姑娘,平时羞羞答答,但是她继承了天佑倔强的性格,眼睛看着汤猛,镇定地说:“猛猛,把你的拿开。”说着用手挡开了汤猛的手。 听了水珠这个话,明珠就不干了,他说:“水珠,不就是摸一下你的辫子嘛。” 水珠说:“我的辫子是他随便摸的吗?” 明珠更不干了,说:“你的意思是不让他摸,那就让我摸一下。”说着,也拿手去摸水珠的辫子。 没想到这次水珠直接干脆利落地拨开了明珠的胳膊,说:“除了我爷爷奶奶和大大娘娘,谁也不许摸我的头发。” 明珠觉得水珠让他在汤猛面前丢了面子,不满地说:“吆,你的头发是金丝还是银丝呐。我偏就摸摸,看你怎么样!猛猛,你把水珠的手抓住,我看她还让不让我摸。” 汤猛正为水珠挡开他的手生气呢,听了明珠的话,立即出手从前面把水珠的双手抓住了。 水珠本来比汤猛小一些,力气也没有汤猛大,她使劲地甩着胳膊,却并没有挣脱汤猛捏她的手,气地大声说:“猛猛,你现在不放开我的手,我有让你好看。” 汤猛哪肯听进水珠这话,他把水珠的双手捏地更紧了。水珠双手挣不开,只好拿脚去踢汤猛,汤猛只是轻轻抬了抬腿,就将水珠踢来的腿给挡了回去。 明珠见了,便绕到水珠的身后,伸手就去摸水珠的后脑勺。 第九十五章 启蒙之烂漫童年 就在这时,只听见学坊门口有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喊道:“住手,放开我姐姐。” 汤猛面对着学坊正门,一眼就看见是举鹏和举程站在学坊门口在喊。明珠背对着正门,他回头一看,见是举鹏和举程,毫不在乎地道:“吆喝,原来是俩双黄蛋呐。猛猛,你抓着,先让我把水珠的辫子摸了再说。” 水珠扭着头躲闪着不让明珠摸她的头发,并拿脚使劲踢着汤猛的腿。汤猛双手抓着水珠的双手,身子却不得不左躲右闪着防止水珠踢上,明珠一时没摸到水珠的辫子。 正在闹腾,明珠的双手却被跑过来的举鹏和举程一左一右地给捏住了。举鹏在左,举程在右,俩人捏住明珠的手后,立即左右分开使劲往外拉。 饶是明珠个头高力气大,也抵不过两个人的力量。他使劲地甩着胳膊,欲把他俩的手甩开。可他的两只手毕竟难敌两个人的四只手,情急之下用力又不均衡,一个狗墩子就蹲到了地上,屁股疼地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举鹏和举程放开拉着明珠的手,又一左一右地走到汤猛身边。 汤猛见他俩竟将明珠都拉倒了,连忙放开捏着水珠的手,转身就想逃跑。没料举鹏和举程早有准备,顺手就把汤猛的手又给捏住了。俩人按照刚才的样子,又一左一右地使劲往外拉。 汤猛的身材虽然比明珠矮,但他力量比明珠大,拖着举鹏和举程一起往前走。 水珠此时正在汤猛身后,抬起脚照着汤猛的屁股就是一脚,边踢边说:“猛猛,我这就给你好看。” 汤猛的双手被举鹏和举程拉着,本就没有躲闪的余地,又没料到水珠会给他一脚,他的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向地上扑去,汤猛惊得大叫一声:“哎呀妈呀!” 这次亏得举鹏和举程没放手,还未待汤猛的脸挨到地面,他俩一起用力,直接把汤猛给拉了起来。 汤猛站起身子,惊魂未定地说:“鹏鹏程程,谢谢,谢谢你俩。” 举鹏和举程听汤猛服了软,便一起放开了汤猛的手。 水珠眼睛看着汤猛:“说,猛猛,再还欺负我不?” 汤猛这次算是领教了这丫头的倔强,耷拉着头说:“水珠,我再不敢了。”说完,走到仍蹲在地上叫唤的明珠身边,伸出一只手拿住明珠的手,边拉边说:“明珠哥,你起来吧。” 明珠被举鹏举程拉倒后,觉得在汤猛面前丢了大面子,眼见汤猛也被举鹏和举程拉倒,心里才算平衡了几分。他蹲在地上又装模作样地叫唤了几声,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子,眼睛瞪着举鹏和举程说:“你俩等着!” 举鹏站着身子没动弹,举程却向前迈出一步,说:“还等啥呀,来吧!” 明珠没料到举程这般得势不饶人,拿眼瞅了瞅汤猛。见汤猛垂着头不说话,他心里也没了主意,气势上便短了一截,只好说:“反正你俩等着,今天不玩了。”说完,也不看汤猛,自顾自向学坊院里走去。 汤猛见明珠走了,也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去了。 举程回头看着水珠和举鹏,怪模怪样地做了一个鬼脸。 水珠见了弟弟的摸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举鹏则伸出右手大拇指,向举程摇了摇,说:“程程,你好样的。”说完,拉住水珠的左手,举程也过来拉住水珠的右手,三个人一起往院里走去。 这件事过后,举鹏和举程就一直陪着水珠上学,免得再受明珠或者汤猛的骚扰。不过自此之后,明珠和汤猛似乎刻意回避着兄妹三个人,再也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 毕竟是小孩子,记事容易忘事快。渐渐地,他们在一起唱儿歌、跳开方、玩毛蛋、丢手绢或者老鹰抓小鸡什么的,一起快乐地度着烂漫童年。 有时候,几个孩子站在院子或者打麦场里,只要有一个孩子唱起来,其他的孩子们也一齐拍着手附唱起来。他们唱道: “牛犁地,种禾田。 禾田黄,搬上场。 连枷打,杈把扬,一会儿扬了七八场。 簸箕簸,筛子旋,一会儿旋了一磨扇。 黄牛推,黑牛换,叫声嫂嫂擀长面。 烟囱眼,要冒烟,擀杖嘟嘟转,切刀走马不停站。 长面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像丝线,放到嘴里就想咽。 吃罢长面把书念,先生手拿戒尺一旁站。 念不好书写不好字,伸出手儿挨尺板。 娘的心尖儿疼,大的脸色儿变,亲生父母把心担。” 在这方面,水珠有着女孩子特有的细致。每次玩起来,明珠、汤猛、举鹏、举程等男孩子们可不是她的对手。 学坊里就水珠一个小姑娘,她就如万绿丛中一点红一般,既得到了同龄孩子们的呵护,也得到了举鹏和举程俩个弟弟傻傻的呵护。 有时候,水珠心里骄傲地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 在此期间,在平襄镇百草堂替李德禄经销中药材的金锁,生意一直做地顺风顺水,已经成了李德禄的得力助手。 在姜瀚章的联络下,他已经结识了平襄镇里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士,也间接地照顾了百草堂里的生意。他的媳妇月儿,先后为他生了两个男孩子。俩男孩的名字,也是正德翻着那本发黄的《王氏族谱》取来的,长子名叫王举孝,次子名叫王举廉。 莲花又为天佑生了一个小女儿,业已蹒跚学步了。天佑感念党参、当归等中药材种植给家里带来的不凡收益,便为这个小女儿取名叫参珠。 这年秋天,举万和举里也被天佑送到学坊里读书了。他俩学着姐姐和哥哥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在学坊里念起书来。 在牛书谨的悉心栽培下,水珠已掌握了不少的知识,识字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她早已烂熟于心了。每当举万和举里散学,天佑便安顿水珠替他俩辅导课业,他专门在西房里置办了另一条长条桌,供举万和举里读书习字。 水珠平日除了完成自己的学业,还要照料举万和举里的学业,比平时更加忙碌了起来。 年幼的参珠,尚不知学习的酸甜和甘苦。每当她的五个哥哥姐姐从学坊里散学归来,她便站在院门口,等着他们陪她一起玩耍。 第九十六章 社火之官摊说唱 这年春节的一天下午,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凤龙庄一帮老少爷们吃饱肚子之后,聚在董耀祖筑堡倒土形成的那块官摊子上谝闲传。 谝着谝着,也不知是谁先提出来的,竟把话题谝到凤龙庄中断二十多年的社火上来了。 几个老人儿一起回忆着他们年轻时代走庄窜户耍社火的热闹场景。汤没话正坐在人堆里,他也是耍社火的老把式。年轻的时候,他和汤大山专演“舞旱船”。 旱船是用柳棍扎捆成船舷船舱的样子,用五色彩纸裱糊而成。船舱四角缀着串串灯花,船舷周围围着船裙,在船头和船尾各挂一盏灯笼,装饰得特别华丽。 汤大山穿着女人的衣服,梳着女人的头发,抹着女人的胭脂,打扮成女人的样子,坐在船里双手扶着柳棍做成的船舷舞旱船。 汤没话则是船外划桨的老艄公,他头戴遮雨的草帽,嘴下挂着麻草编成的长胡须,手拿长篙当做桨板,边舞边唱边唱边舞,与汤大山摇摆的船舱配合地天衣无缝。 这个情景至今让汤没话记忆犹新。听到高兴之处,汤没话忍不住唱起了当年唱过无数遍的《旱船曲》。只听他唱道: “哎——,南呀么南呀么哎呀哎嗨吆。 南海的那个岸上吆,一只船吆哎嗨吆。 船呀么船呀么哎呀哎嗨吆,船舱里那个坐着吆,一仙女吆哎嗨吆。 头上青丝如墨染,两耳金环垂两肩。 柳叶眉毛赛弓弯,杏核儿眼睛惹人欢。 箭杆鼻棍端上端,樱桃小嘴一点点。 糯米牙齿尖对尖,粉白汗褟儿镶金边。 她在船舱里边坐,叫我这呀么老汉吆把呀啊心担。” 在场的年轻人,对汤没话平时的印象,就是他几乎没什么话,所以才叫汤没话嘛。听到汤没话用略带沧桑的唱腔描绘出来的仙女,顿时便给镇住了。 天佑惊奇地说:“汤家伯,你唱得这么好,给大家再唱一个么。” 汤没话想了想,说:“好,我再唱一个社火进户跑场子时大家一齐唱的调调《小姐姐》,这是人人都会唱的。”说完,他抿了抿嘴,放开嗓子唱道: “哎哟我的亲,哎哟我的热,哎哟我的亲热的小姐姐来嘛吆,正月时节睡不着来嘛吆。” 另外几个老人听了,放开豁嘴也合道:“哎哟我的亲热的小姐姐来嘛吆,正月时节睡不着来嘛吆。” 几个年轻人看见老汉们这个样子,心里也痒痒起来。天佑显然没听过瘾,说:“汤家伯,再来一个。”其他年轻人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再来一个。” 汤没话摆了摆手,说:“耍社火的时候才唱呢。咱庄里二十几年没耍过社火,我记住的不多了。” 天佑问道:“汤家伯,咱庄里谁还会这么唱啊?” 汤没话道:“你大大啊,他会唱的太多了,都是你爷在世时教给他的。当年你爷打四片瓦、唱小曲在附近庄里是出了名的,有《闹书馆》、《顶砖》、《太平年》、《刘海打柴》、《石芝兰转娘娘》等好多,真是好听啊。” 众人听了,不禁羡慕起他们耍社火的场景,另几个当年参与耍社火的老汉,兴致勃勃地鼓动在场的年轻人闹社火。 大家正说地高兴,存德吃过饭也来到官摊子上。平常耍社火的“秧歌”,是由十岁左右的孩童来唱,他在上私塾的那会儿,是社火队里唱秧歌的好手。长到二十多岁后,他和念德成为“跑马灯”的领队。 每年耍社火,他俩各背一只用红布裹着的灯笼,手中撑着一根丈许长的马鞭,带领马灯队的小伙子随着激越的锣鼓点子“跑马灯”。 马灯队由八个小伙子分为两列组成。他们都绑着裤脚,头上扎着红布带,口中吹着哨子,前胸后背绑着分成两半的马灯,前胸如马的头部及前身,后背像马的后身及尾部。 “跑马灯”是社火队进家入户场子跑开后的第一个节目。存德和念德手执长鞭,带领马队表演驭马之术。 此时场内哨声此起彼伏,鼓点时缓时急,马队随着存德和念德的指挥,忽而跳跃奔腾,忽而左缠右绕,忽而急促交错。鼓点锣钹轻重兼施应和着马队,场内霎时似有千军万马翻山越岭呼啸奔腾,观者无不心情沸腾振奋异常。 听到他们谈论耍社火的事情,存德也无不感慨地说:“咱庄里多少年都没有耍过社火了,都是年辰惹出来的啊。这几年亏老天爷照顾,年辰好,咱们大家都没挨饿,孩子们还能够在学坊里念书,也该耍耍社火了。再不耍耍,秧歌就要失传了。” 汤没话也略显期盼地说:“是呀是呀。刚说到耍社火的事情,他们几个年轻人激动地不行,让我唱了一曲《旱船曲》和《小姐姐》。你秧歌唱得好,你也给他们唱几句。” 存德听了,略略想了想,也颇有兴致地说:“老了老了,都快忘光了。年轻人不是都要娶媳妇嘛,那我唱一曲丢丑角时‘老烟锅’和‘老妖婆’唱的《摆嫁妆》。” 天佑好奇地问道:“伯,啥是‘老烟锅’和‘老妖婆’呀?” 存德道:“呵呵,他俩就是一男一女俩丑角子,专门负责‘丢丑’,都是男人扮呢。三娃大当年就扮过老妖婆,你华德伯扮过老烟锅。三娃大扮的老妖婆头扎毛巾,身着大襟衣服,小脚绑腿,摇着蒲扇,走路连甩带扭,活脱脱一个老妖精。你华德伯扮的老烟锅,头戴插着鸡毛的草帽,翻穿着白羊皮袄,身上挂着‘咣啷咣啷’响的牛罐铃,走路时张着臂膀曲着腿,就像一只大蚂蚱。” 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老汉指着存德笑着说:“存德,要说这些事儿,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你先给大家唱一个。” 存德说:“好,那我就献丑了,给大家《摆嫁妆》。”说完拖着悠扬的声调唱道: “一学上扎花着巧描绘呀,巧描绘呀;二学上针顶着绣呀啊鸳鸯呀,杨柳叶儿青呀,二学上针顶着绣呀啊鸳鸯呀; 三学上高机上织绫缎呀,织绫缎呀;四学上裁剪着缝呀啊衣裳呀,杨柳叶儿青呀,四学上裁剪着缝呀啊衣裳呀; 五学上茶饭上人前头去呀,人前头去呀;六学上庄稼人务呀啊农桑呀,杨柳叶儿青呀,六学上庄稼人务呀啊农桑呀; 七学上知礼仪受人敬呀,受人敬呀;八学上勤俭着手呀啊头长呀,杨柳叶儿青呀,八学上勤俭着手呀啊头长呀; 九学上担水学王三姐呀,王三姐呀;十学上研磨学李呀啊三娘呀,杨柳叶儿青呀,十学上研磨学李呀啊三娘呀。” 唱罢存德又唱白道: “今日婆家来引你,娘为女娃儿摆嫁妆; 大红绫袄二十件,小红罗裙十五双; 大鞋做了无其数,小鞋做了两板箱。 到婆家要像个儿媳样,别在娘家靠为娘; 两口子恩爱尊二老,妯娌和气人人夸; 务庄稼要像个庄稼人的样,勤俭二字记心上。 为娘的话儿你不要忘,活人的道理记心间。” 第九十七章 社火之置办社火 存德唱完,官摊子里众人顿时没了动静。他们都沉浸在存德描绘出的嫁妆场面,和传达出来的意思中去了。 半晌,天佑叹了口气,说:“伯伯,你唱的真是太好听了,你唱的这些调调,我们这些人都不会了。要不,今年咱们庄里也耍耍社火吧?” 其他几个年轻人听天佑发了话,顿时兴奋地不得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是呢是呢!咱庄里有巡庄队的小伙子,有在学坊里念书的娃娃,学起来也不费事。请老辈儿教一教耍社火的套路,让我们也耍一耍社火。” 存德听了,拍手道:“只要侄儿和大家有这个想法,今年闹一场社火那不是更好么!让咱们庄里的娃娃们也经见经见耍社火时的快乐。不过这事,一定要挨门挨户征求意见。只有同意的人多,这社火才能耍定。一旦决定要耍,那就成咱整个庄里的事情,人人都得负责任。再说既然要置办社火,就要尽量做得像模像样,否则有损咱庄里名声呐。” 天佑听了道:“今儿是正月初四,时间上完全来得及,我这就和大家伙儿一起征求意见去。” 几个小伙子早都按耐不住了,站起身拍了屁股后面的土,随着天佑一起去了。 天佑带着大家首先到了董耀祖家,向董耀祖说了大家要耍社火的意思。 当年董耀祖大是凤龙庄的社火头儿之一,也是熟知社火礼仪的老者。每次凤龙庄的社火出庄去耍,他都头戴青色礼帽,身着青布衫儿,胳膊下夹着一个古色古香的香表盒儿,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地走在社火队最前面,一副压阵统帅的模样。 社火队每到一家,主人家都会准备丰盛的饭菜进行款待。其他庄里迎接社火的老者见了董耀祖大和吹拉弹唱的把式们,都要恭恭敬敬地请到客房里坐了,享受“四碗一锅子”或八个炒菜的款待。 社火队里撑旗的、吹号的、跑马的、掌灯的、举伞的、载蜡花的、唱秧歌的、丢丑角的、划旱船的、舞狮子的、敲锣鼓的其他人,则在院内享受主人家端上的“碗儿饭”的招待。 董耀祖受他大的影响,对耍社火的事情非常积极。他曾与正德等几个擅长板胡、二胡、三弦子、笛子、罄碗和四片瓦等乐器的人凑成唱小曲的班子,正德负责打四片瓦和清唱,董耀祖专门拉板胡。 耍社火的小曲配乐,因板胡声音高昂尖锐,起着引领其他乐器的作用。董耀祖熟悉《背宫》、《五更鸟》、《岗调》、《紧述》、《慢述》、《五京子》等小曲曲调,和《柳青》、《大红袍》、《满天星》、《金钱》等许多曲牌,耍起来好不热闹。 董耀祖听到天佑和大家热心耍社火,高兴地道:“哎哟,幸亏天佑想起了这个事情。好多年都没耍社火了,我的手也痒痒呢。咱们今年就耍一场,让大家伙儿都热闹热闹。前几年咱们敬神用的份子钱还有结余,今年就全部用于置办社火上,另外我再出一个银元。置办社火是一项繁琐事儿,你们年轻人都不懂社火的程序,需要把咱庄里耍社火的老人儿都请出来,给大家交代交代安顿安顿,各管各的章程。否则不按章程去耍,外庄人要笑话咱呢。” 天佑见董耀祖对社火也如此热心,心里有了底,恭敬地说:“好的,董家伯。我们就按董家伯安顿的去办。”说完便和其他几个人分头去串联庄里耍社火的老人儿。 不一会儿,凤龙庄的官摊子上便聚集了不少人。老汉娃娃、大人媳妇、女子们听说庄里要置办社火,人人心里兴奋地不得了。 董耀祖、正德、存德、念德、华德、进德、汤大山、汤没话等庄里的老人儿一并到齐。王姓的、汤姓的年轻人也大都到场。 董明珠、汤猛、水珠、举鹏、举程等在学坊念书的半大娃娃们也来了。 董耀祖见人来的差不多了,站在人前说:“今年庄里决定要耍社火,这是全庄人的大事情,我们大家都要支持。可是这多少年都没有耍过,有些老人儿已经不在了,年轻人大多不晓得耍社火的程序和规矩。所以,这事要由我们几个上岁数的人安顿,天佑就当这社火头儿,负责社火队人员的协调。咱们不耍就算了,但是一旦置办好了耍起来,一定要齐心协力,谁也不能拉后腿。” 随后,董耀祖对大家一一作了分工。吹拉弹唱的事儿虽不费力气,但新人学起来并不易上手,仍用正德、董耀祖等原班人马。 “舞旱船”是以唱为主,以舞为次,力度不是太大,仍由汤大山和汤没话俩人承接。 “跑马灯”是特别费气力的事儿,存德和念德已经年岁大不能领马了,由念德负责挑选几个体格强壮的年轻人去陪练。 “载蜡花”的都是一些小女孩,自然而然轮到水珠和其他几个女子,由华德教她们载舞。 “丢丑角”就是演短剧,常演的剧目有《摆嫁妆》、《张三开店》、《割麦》、《赶鸭娃》、《两亲家打架》、《十二古人》、《摘花椒》等,是耍社火时最为滑稽搞笑的节目。有的诉说生活艰辛,有的表现男女恋情,有的批评念书不精,有的取笑不孝长辈。内容大多启迪人心,教育后人,既使人欢乐,又令人深思。 这些剧目都需要背诵许多词儿,表演清唱时又要与丝弦乐器韵律相和。“老烟锅”和“老妖婆”的角儿,便分别由存德和天佑扮了,由存德负责教天佑背会剧目中的那些词儿。 “唱秧歌”是小男孩子的事儿,举鹏、举程被指定为唱秧歌的人,由正德负责把秧歌的所有词儿都写下来,督促他俩背会熟记。 “舞狮子”的事儿,由汤三娃和巡庄队另一个小伙子承担下来。汤猛被指定为挥动绣球灯、高声吆喝的“驯狮人”,由董耀祖负责指导他们三个学习耍狮子时跃、扑、缩、咬、滚等动作技巧,以及“烧祃行礼”、“化表行礼”等舞狮的礼仪。 一杆铜号和一把大旗被董明珠承包了,他成了社火队里的撑旗手和吹号手之一,也由董耀祖负责教会他和另一个男孩子扛着大旗跑场子。 其他诸如掌灯的、举伞的、敲锣鼓的等,也一一指定了负责人和承接人。 第二天,凤龙庄各家各户的人吃过早饭喂过牲口,就匆匆汇集设在官摊子上的社火摊,根据分工操练置办起社火来。吹拉弹唱的悠着哼调儿,跑马灯的忙着学路数,唱秧歌、耍丑角的急着背词儿。 半大的孩子,凡是能够撑灯笼的,自动拿来家里的竹棍、木条、窗花、浆糊等,由大人扎成虎头灯、马灯、伞灯、蜡花灯等,并描画裱糊得花花绿绿。妇女们聚在某个人家里,忙着做耍社火的服饰道具和各种灯笼上的灯花。 几个富有经验技艺精湛的老人儿,专心致志地做着狮子头和狮子身,另有几个人则忙着竹扎、裱糊、剪纸做旱船等。精力充沛的年轻人,随时敲打起牛皮鼓和铜钹铜锣,营造耍社火的热闹气氛。 置办社火的几天内,全庄所有的人都是欢天喜地忙忙碌碌,社火摊内声音鼎沸,热闹非凡。 一连忙了几天,那些扎好裱糊绘制图案的虎头灯、马灯、蜡花灯、伞灯、旱船等,整整齐齐地摆放或立在官摊子的地上和埂楞边,做好了的纱帽、胡子、马鞭、扇子、方巾、狮子等,齐齐地挂在山神土地庙的屋墙上。 所有这些东西,显得那么新颖和好看。 第九十八章 社火之空前团结 这年春节凤龙庄的社火,在天佑的牵头组织下,在董耀祖等老辈儿人的倾力支持下,从正月初九社火置办妥当开始耍起,一直耍到了正月十七才结束,仅在正月十三“杨公忌”的日子歇息了一晚上。 头晚社火队先去绣针山的龙王庙,在龙王庙的大殿前美美地一套一套耍了一场,表达全庄人对龙王爷的崇敬之情,感谢龙王爷对地里雨水的照顾,祈求来年继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那天傍晚,全庄人怀着激动的心情,早早地吃过饭,全部集结到官摊子上来。 大家按照各自分工,有人忙着烤鼓皮敲家什,有人忙着添清油点捻子,有人忙着画脸谱戴胡子,有人忙着扎头巾绑马灯,有人忙着举大旗扛大伞,有人忙着紧丝弦校乐器。 夜幕刚刚降临,一切准备就绪,便开始排队出发。官摊子上霎时锣鼓喧天,号角长鸣,炮声动地,场面喧嚣。 董耀祖和当年他大一样,走在社火队的最前面。 他带领着社火队首先在官摊子上转了几圈,其意是告知众人社火要起身了。然后又在山神土地庙前烧了香祃,其意是告知山神土地爷本庄社火要出庄去耍了。随后,社火队浩浩荡荡地向绣针山出发。 董耀祖的身后并排两杆旗,撑旗的人各吹一把铜号为社火队开路。 后面是两个手执长鞭的领马人带领的哨声不断的跑马队,依次是举着八把虎头灯、两排伞灯、八个蜡花灯的人,后面跟着载蜡花舞的旦娃子、老烟锅和老妖婆、船姑娘和老艄公、唱秧歌的小后生、舞动红灯笼的驯狮人和活蹦乱跳的两只麻皮狮子、敲锣打鼓的锣鼓队员、吹拉弹唱的老把式和专门为社火队服务的人员。 一路上号声悠远,锣鼓阵阵,灯火绵延,吸引来了徐家庄、杨家庄和白家庄的不少人。他们一起加入到了社火的队伍中来,狭窄的山路上顿时人挤着人,热闹非凡。 他们随着有节奏的鼓点,一起唱起了社火行进曲——《小姐姐》,就听见茫茫夜里、天地之间喊声连天,激荡地众人恨不得扯破了嗓子去喊,才觉得心里更加痛快舒畅。 进了绣针山龙王庙所在的大堡子后,铜号、哨子歇息消声,只有锣鼓继续有节奏地敲打。在董耀祖的带领下,两只狮子在大殿前匍匐作地,全体社火队成员单腿跪地,向龙王爷烧祃行礼。 礼毕,众人的呼喊声和号角哨子声一时齐发,社火队在两杆旗子的带领下,分成两路纵队开始跑场。 在激越的鼓点中,所有的人小步前跑,组成二龙戏珠的图形,场面蔚为壮观。 这时候锣鼓喧天,前来看热闹的人层层叠叠,拥挤不堪,欢乐喜庆之气弥漫于庙宇之间。 场子跑开后,旗与伞灯停下不动,其他人则散开围成一个大圆圈。其他角色退场,马灯首先入场。马灯跑完以后,鼓乐全部停奏,秧歌队上场清唱。 举鹏和举程领着两个旦娃子唱了一曲《十盏灯》,表达对古代先贤的追思。秧歌结束,丑角子表演开始。存德和天佑表演了一场《十二月歌》,表达对丰年的希冀。 丑角子退场后,吹拉弹唱班子人员坐稳,小曲清唱开始。 舞蜡花的旦娃子鱼贯入场,老烟锅和老妖婆也入场献丑,督促旦娃子用心载舞。正德这次唱了一曲《太平年》,传达出对太平年景的渴盼,博得了围观者的阵阵掌声。 小曲唱罢,便开始舞旱船。汤大山扮演的船姐儿和汤没话扮演的老艄公入场,舞唱了一曲《旱船曲儿》。曲罢,就开始舞狮子。 汤三娃几个人舞动的两只狮子耍地非常出彩,让人大饱眼福,也令众人惊叹。狮子舞完,社火队又在大殿前化表行礼,然后依次退出堡子。 至此,整场社火结束。和来的时候一样,他们继续敲锣打鼓齐唱着《小姐姐》的调调返回到了凤龙庄。 平襄有个乡俗,凡是庄里置办了社火,必须要到周围各庄去耍,一来是为了联络与各庄的感情,欢度春节,二来意在驱邪赶瘟,祈求平安。 第二天,天佑和汤大山俩人,持了写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官赐福、牛羊满圈等字样的红贴,去徐家庄各家各户下帖子传社火。凡是接了红贴的人家,意即表示愿意承接社火。 徐家庄是大庄,人户较多。徐家庄亦是多年未迎接过社火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承接了红贴。 当天晚上,凤龙庄的社火在徐家庄各家一直耍到天色微明才耍完,人人瞌睡不已。回庄后放下家什,各人回家倒头就睡。 第三晚社火队去了杨家庄耍,第四晚又去了白家庄耍。 第五天刚好是正月十三“杨公忌日”。“杨公忌日”又称为”杨公十三忌”,世传为唐代风水宗师杨筠松所订定。 这十三个忌日分别是正月十三、二月十一、三月初九、四月初七、五月初五、六月初三、七月初一、七月廿九、八月廿七、九月廿五、十月廿三、十一月廿一、十二月十九。 这十三个日子决不能被选来做为开张、动工、嫁娶、签订合同等等。有词曰: “神仙留下十三日,举动须防多损失。一切起造与兴工,不遭火盗定遭凶。婚姻嫁娶亦非宜,不得到头终不吉。人生出世遇此日,劳劳碌碌得还失。安葬若还逢此日,后代儿孙必乞食。上官赴任用此日,破贼多愁主革职。得知广普传与人,子孙昌盛皆阴骘。” 这是一种民间风俗信仰的说法,其实并无科学根据,但这个风俗被凤龙庄人人遵守。 一连耍了四个晚上的社火,男女老少爷们全都累乏了,这晚社火队便歇息了一晚,人人头抱枕头睡了个美觉。 正月十四日清早,大湾梁背后的京兵庄、徐家庄下边的苏家庄和李家庄都派了人来,提着点灯的清油,专门请凤龙庄社火队到他们庄里去耍。 京兵庄、苏家庄和李家庄这三个村庄,距离凤龙庄较远,来回去耍自然要比周围的村庄费时费力。 天佑和董耀祖合计了一下,决定当晚去较近的苏家庄,明晚去稍远些的李家庄,后晚去更远的京兵庄。最后一晚,先在凤龙庄官摊子上大耍一场,然后去庄里家家户户绕一回,最后在杨家回沟沟口烧社火。 按照这个打算,天佑给各庄来的人散发了传社火的红贴,说定耍社火的具体日子,打发他们去各庄里替自己传社火去了。 以后三个晚上,他们先后去了苏家庄、李家庄和京兵庄耍社火,都得到了各庄的盛情款待。 最后一晚是烧社火。按原先的计划,这晚全庄人集体出动,在官摊子上集中耍了一场社火。 然后,社火队敲锣打鼓地到全庄家家户户绕了一回,其他节目不再上演,只是由两只狮子在院中进行了简单的表演,据说这样可以驱邪赶瘟保佑平安。 走完各家后,社火队在董耀祖的带领下,带上演社火时用过的所有什物,敲锣打鼓来到杨家回沟里。除锣鼓铜钹、红旗、狮子、衣物、灯盏、乐器以及木工做的虎头灯之外,众人将其他的伞灯、蜡花灯、旱船等灯火纸马和无须保留的东西全都堆在一起,点起一把大火烧掉了。 当大火熏熏燃起的时候,众人一齐欢呼跳火,争取吉祥。当最后一抹火光熄灭后,鼓乐停奏,这年的社火演出到此彻底结束。 这次凤龙庄社火队走庄窜户的演出活动,不但加深了凤龙庄与周围各庄各户的关系,也让凤龙庄董王汤三姓的各户人,得到了空前的团结。 学坊里十几个上学的孩子们,也因亲身参与了全庄人这么庞大的集体活动,心灵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他们似乎突然之间就长大了。 第九十九章 社火之携女入堂 正月二十日,牛书谨从碧玉关牛家岔如约来到了凤龙庄。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他的长子牛守义。 守义到来后,先到天佑家客房里给正德、王商氏、天佑和莲花分别磕头拜了年。 正德欢喜地掏出几个铜钱给了守义,说是给小孩子的压岁钱。守义有些扭捏地接过,揣在衣袋里,就欢天喜地地去找举鹏、举程几个伙伴们一起玩耍去了。 天佑把牛书谨让到客房炕上和正德坐着聊天,他将喝罐罐茶的火盆端来生了火,替牛书谨熬起罐罐茶来。莲花从厨房里端来一碟子过年时油炸的麻花供牛书谨下茶喝。 正德问了问牛书谨家里过年的情况,又聊起了凤龙庄今年置办的社火走庄窜户的事情。 牛书谨听了,也开心地道:“盛世官家修史,乱世百姓流离,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过去大家食不果腹,哪有心思去操办这事!今年庄里能够置办社火,说明各户衣食无忧,自然有了闹社火的心思。这是天大的好事呐!即可传承文化,又可启迪后人。我祝愿凤龙庄年年能够置办社火啊。” 正德道:“是这个理。不说闹社火时热火朝天的场面,就说社火耍时那些传唱的词儿,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爱听呢?就因为它们能够让人明事理呢。” 牛书谨颇有同感地道:“是啊,读圣贤之书,也不过是为了让人长见识明事理,但要耗费人许多的年华。乘着农闲时节耍一场社火,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却让许多不识字的人心有所获,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呐。” 牛书谨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油炸麻花,与正德聊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事情。聊着聊着就聊到学坊里念书的孩子们身上。 牛书谨说:“年前我已与姜先生打过招呼,后天就送守义到文庙小学堂念书。水珠这孩子,读书的天分很高,个性十分坚毅。现今她与守义、明珠、汤猛、举鹏和举程等孩子已完成启蒙的学业,都应该送入更大的学堂学习,说不定这些孩子将来都有个出息。” 天佑听了说:“牛先生,举鹏、举程念书倒也罢了。我送水珠到学坊念书,已招到庄里不少非议。现今的大学堂,都是刚开办的新式学堂,也不知收不收女娃,水珠念书这事恐怕行不通呢。” 牛先生想了想,道:“我能理解。但据我所知,光绪三十二年科举废止那年,西太后曾面谕学部实行女学。三十三年朝廷又发布《女子小学堂章程》和《女子师范学堂章程》,女子教育得到朝廷认可。不过,所有学堂均以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五端’为教育宗旨。依照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男子学堂和女子学堂分开设置。” 天佑道:“咱平襄还未设置女子学堂,水珠即使想上学堂念书,恐怕也没有地方去了。” 牛书谨道:“平襄是没有专设女子学堂,但朝廷认可女子教育。你姐夫姜先生现今主持文庙小学堂的事情,若天佑老弟确实愿意让水珠继续念书,你可以找找他问询一下。水珠这孩子,若今后不去读书,我觉得也太可惜了。” 天佑想了想,对正德说:“不知大大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呢?” 正德道:“古往今来,哪朝哪代.开办过女子学堂让女娃们念书呢?从来没有过!现今你主持着家事,这事你看着办吧。” 天佑听完正德的话,轻声说:“大大,看来世事在变化着呢。而今朝廷都认可女娃们念书,我想法是把水珠送去上学堂。可是能不能上成,我也不知道了。” 牛书谨说:“你去问询一下你大姐夫吧。” 天佑心里有了主意,便道:“好的,改日我去一趟平襄镇。” 天佑是有心让水珠继续念书的,第二天便带着水珠去了平襄镇。莲花听天佑说要领水珠去文庙小学堂,早早起来给水珠精心地梳理了头发,还给她穿上一件青布碎花新衣裳。 水珠见大和娘这么郑重其事,心里头泛起一股甜甜的滋味,一路上新奇地向天佑问这个问那个,天佑尽己所知地给她做了回答。水珠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天佑也不知如何回答了。 到了镇上,天佑牵着水珠的手直接去了文庙小学堂。 文庙小学堂的孩子们今天正好开学。他们有的提着木桶,有的捏着抹布,有的端着木盆,正在学堂里打扫卫生。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们,将卫生打扫后已经坐在学堂里念书,不时传来他们朗朗的读书声。 这个情景,连带着天佑心里不禁发出一番感慨。 水珠见了如此整洁宽展的学堂,和与她一般年龄忙碌着的孩子们,眼神里便流露出不舍和渴望。天佑见了她这般模样,一时对这个女儿心疼不已。 天佑向小学堂的守门人打问了姜瀚章的住处,俩人穿过一条小路径直去找他。 此时姜瀚章正在一间宽敞的大房子里和几位先生说话。见天佑来了,起身让他俩先坐在靠窗的一张木板凳上,又说让天佑稍等一会儿,他安顿一些事儿。 天佑见姜瀚章正忙,要拉水珠出门去等。姜瀚章却摆摆手,说:“没事没事的,你稍坐片刻,我马上就结束了。”并取出两只茶杯,给天佑和水珠倒了水。 天佑只好接了茶杯,和水珠在木板凳上规规矩矩地坐了,静听姜瀚章和几位先生说话。听了一会,天佑便听明白了,原来姜瀚章正在与几个先生一起商量和安排孩子们今年每天要上的课业。 他一边喝着水,一边打量着房里的布置。对门靠墙的地方,一溜排开八个木工做的书架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满大小不一的各种书刊。 姜瀚章坐在书架前面的一张木板凳上,他面前摆放着一张大木桌子,桌子上也摆着厚厚的一摞书,桌角的笔筒里,插满各色各样的毛笔。在左右墙下,摆放着六张长条木板凳,其他先生正一一坐在这些长条木板凳上,一起讨论着事情。 在左面墙上,挂着几幅图贴,上面写了不少毛笔字儿,应该是先生们的名字和他们负责课业的安排表。右边墙上正中,挂着一个横幅,上写“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天佑看那落款,盖着姜瀚章的名章,应该是他亲笔所写,用以警示诸生。 不一会儿,姜瀚章谈完事情,一一将那些先生送出房门。天佑和水珠也赶忙站起身子,一起来到门口恭送先生们回去。 见先生们走远了,姜瀚章将天佑和水珠让到屋里坐下,他也坐到墙边的长条椅上,说:“天佑小弟,今天带水珠来,是不是也要让这女娃儿到学堂来念书呀?” 第一百章 社火之感谢先生 天佑听了笑道:“什么事儿也瞒不过哥哥的眼睛,我正为水珠念书的事情而来。昨天牛先生来到庄里,说水珠等几个娃娃已经完成了启蒙的学业,应该送到更大的学堂去念书,不知哥哥的这个学堂,是否方便收下我这女娃?” 姜瀚章没直接回答天佑的话,伸手摸了摸水珠的头发,亲昵地问道:“水珠,愿不愿意在这个学堂里念书呀?” 只听水珠声音脆脆地答道:“大姑父,我愿意。” 姜瀚章听了笑道:“嗯,回答地非常好。在学坊里你都学了什么呀?” 水珠听姜瀚章故意在考她,想都没想就说:“我会《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女儿经》、《朱子家训》和《千家诗》。” 姜瀚章竖起大拇指道:“好哇,咱们小小的水珠,懂的真不少呢!那你给我背一背《千字文》。” 水珠略略想了想,便张嘴背诵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复,器欲难量…, 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姜瀚章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打断水珠的背诵,还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肯定。 天佑听水珠一字不落的大段背诵,心里就如涨起了潮水,一浪高过一浪。 他的这个宝贝女儿,因了牛先生的教导,已经与庄里同龄的女子显得有很大的不同了。这不同在哪里,天佑暂时说不清楚,但这女子肯定有其独特的一面。 直到水珠将《千字文》背诵完,姜瀚章才道:“只要水珠愿意,大姑父就安顿你和举鹏举程一起到学堂里来念书。水珠的启蒙知识,已经达到小学堂一年级学生的水平,就不须再上一年级了,直接上二年级。” 水珠听了,开心地说:“谢谢大姑父。” 天佑也很高兴,说:“给哥哥没添麻烦吧?” 姜瀚章道:“这都没有什么。不过,文庙街学堂念书的孩子全部是男娃。除平襄镇里近处的孩子走读外,其他周边各保各甲的孩子全都一律在学堂住宿,由学堂提供伙食,家长缴纳学费和伙食费。举鹏和举程都没有什么,但水珠是女娃,没法和其他的孩子一起住宿。我看她就住在我家里走读吧。” 天佑听了,顿觉这是个大问题,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只好说:“那要麻烦哥哥和我姐姐了。先让我这娃住在哥哥家里,完了我到金锁家里去看看,看他家里有没有住的地方。” 姜瀚章听了,摆手道:“这有啥麻烦的?你大外甥贯溪今年要去省城读书,你小外甥贯河、贯洋也被我叫到学堂里念书。水珠到家里住,一来有贯河、贯洋陪着一起读书,二来也陪陪你姐。” 天佑说:“哥哥你要忙学堂的事情,还要埋首练字,水珠长期住在家里,恐怕多有打扰,完了还是我去金锁家里问问吧。” 姜瀚章道:“这有啥打扰的?到家里各忙各的事情,我练我的字,水珠和贯河、贯洋念他们的书。你姐负责做晚饭,大家互不干扰。这事就这样办,你就别再推辞了。” 姜瀚章这话便把天佑的嘴彻底给堵住了,他只好转头对水珠说:“水珠,你想到大姑父大姑姑家里住,还是想到你金锁伯家里住啊?” 只听水珠脆生生地回答道:“大姑父是大先生,不懂的课业还有个问处,我想到大姑父大姑姑家里住。” 姜瀚章听了,哈哈地笑出了声,笑完说:“你瞧你天佑,我这名声连水珠都知道,你就随了娃儿吧。” 天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说:“好吧,我也听娃儿的。” 当天下午,天佑把水珠送到荞叶家里安顿好后,自己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凤龙庄。 到家后,天佑把水珠、举鹏和举程送去文庙小学堂念书的事情给正德、王商氏和莲花说了。 莲花听了,赶忙替三个孩子收拾衣物、被褥铺盖和洗涮用品,天佑则紧着收拾孩子们的笔墨纸砚等学习用具。 收拾完毕,天佑带了一些吃食,到学坊里去找牛先生。 此时学坊里的孩子们已经散学,守义随几个孩子出去玩了,牛先生正在南房里准备生火做饭。 天佑将吃食放在桌上,向牛先生当面感谢几年来他对自家孩子的细心教导,并给他说了送三个孩子去文庙小学堂的打算。 牛先生感慨地道:“天佑老弟果真是个通达的人。一次送三个孩子去镇里读书,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呐。好在你这几个娃娃,都是念书的材料,将来你要多操心费力啊。” 天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几年来,多亏牛先生教导,让孩子们得到一个良好的启蒙,我真心感谢你。” 牛书谨摆了摆手道:“传道授业解惑,是做先生的本分。何况在庄里得到天佑老弟的大力支持,也让我能够在凤龙庄安心教书,我从内心里感谢你呢。” 天佑谦恭地道:“牛先生言重了。你若不到庄里来,孩子们哪能知书识字呢!” 牛书谨道:“俗话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在。我打个比方,先生很多而学坊不多呐。我不到庄里来,自然有其他的先生到庄里来,还是多亏你们修建了这所学坊,才让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在科举废止之后有了一个出路啊。” 天佑听了,突然想起了原先姜瀚章说过的话,品味牛先生刚才说的话,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便道:“我也想起了一句话,是说玉不琢不成器。再好的材料,也要由技艺精湛的匠人精雕细刻才能成为一个器物。别的先生我不知道,牛先生你和我姐夫姜先生都是那个技艺精湛的人呐。” 牛书谨被天佑的话说地有几分不好意思,说:“我岂能和姜先生相比!不说这个了。这几年下来,第一拨孩子都长大了,也就陆陆续续离开这个学坊,新一拨孩子们又入学坊。凤龙庄各户已形成了一个送孩子们念书的好风气。长此以往,后生可畏啊。” 天佑道:“只要年辰好,我想这个风气大家会一直保持下去。就怕遇到荒年灾年,各人都为个肚子转,念书识字的事情就难顾及了。” 牛书谨颇有同感地道:“是啊是啊。汤猛这次没到学坊来,我去找汤大山问猛猛的情况,结果汤大山对我说:‘这小子恐怕不是块念书的料,我亦无力支撑猛猛继续学业,就让他在家务农算了。’今早董耀祖也来过我这里,给我说他打算明儿也送儿子明珠去文庙街小学堂,不料明珠竟说自己无意学业,被董耀祖给劈头盖脑地一顿收拾,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继续学业。” 天佑道:“看各家的境况吧。只要孩子们自己愿意读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给他们,直到他们自己不愿读了为止。” 牛书谨伸出大拇指,指着天佑道:“我就是钦佩老弟这个精神气慨。后一辈儿人有后一辈儿人的世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能为他们铺路搭桥,就要给他们铺路搭桥,不要再让他们走我们的老路。” 第一〇一章 变天之有人造反 天佑点点头道:“牛先生说的在理。原先年辰艰难,家底不厚,我和我大都没读多少书。现在家里条件稍微好了一点,我要力所能及地让孩子们读点书识些字。至于将来他们读到什么程度,或者能有什么出息,那就看他们各人的造化了。我充其量也就是一个置了几垧薄田的农夫。替他们几个铺铺小路、搭搭小桥还行,再大的事儿,恐怕我也就无能为力了。” 牛书谨点着头道:“有多大的力就使多大的劲嘛!造化当然因人而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原先本来是一心科举的,原想通过读书奔个前程,没料到生不逢时,空耗了许多岁月,徒增了几丝白发。我看当今天下,恐要生变呢,说不定也是娃娃们的机会。” 天佑闻言,惊愕地站起身子,问道:“牛先生,何以见得天下生变?” 牛书谨看见天佑吃惊的样子,慢慢地说:“天佑老弟,咱们平襄之地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对外界的事儿知之甚少,咱们凤龙庄更就不必说了。这五六年来,朝廷乱得不成样子,我也是通过到县学署翻阅报刊书籍,才了解了一个大概。从光绪三十二年开始,有几股革命党就不断地在全国各地组织起义呢。” 天佑惊愕地简直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了,他急切地道:“牛先生的意思是,有人在造反吗?” 牛书谨道:“是呀!看情况革命党的势力还不小呢,据说他们的头头叫孙.中山。光绪三十三年就组织了黄冈起义、惠州七女湖起义、防城起义、镇南关起义,一个叫恩铭的安徽巡抚直接被革命党开枪杀死。” 天佑大惊失色,问道:“哎呀,朝廷岂能放手不管?” 牛书谨道:“当然,朝廷岂能让革命党乱为呢?有一位自称鉴湖女侠的女革命党秋瑾,就被朝廷抓住砍了头。听说这女娃自幼习文练武,性情豪侠,常以花木兰、秦良玉自喻,曾自费东渡扶桑留学。真是可惜了啊。” 天佑听了,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水珠,他不无赞同地附和道:“是啊是啊,这女娃怎么能够这么做呢!念了那么多的书,怎么会去造反呀!” 牛书谨继续道:“我还从同年好友那里看了一本叫《盛世危言》的禁书,书中所论相当广泛,主张变法图强,君主立宪,参照西方政治制度,立宪法开议院,实行君民共主。戊戌变法时,那个逃跑出去没被斩头的书生领袖康有为,当年给光绪帝提出了‘国事付国会议行及颁行宪法’的主张,指出变则能全,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强调变法维新、救亡图存已刻不容缓。” 天佑道:“那皇帝听了他的话吗?” 牛书谨道:“光绪皇帝还是想图强的,他颁布《明定国是诏》,表明变更体制的决心。可惜西太后不同意这个主张呀,变法维新从六月开始至八月下旬只持续了百日就被夭折,光绪帝也失去了权柄,不能再主事了。” 天佑不解地问道:“牛先生,历来朝廷由皇帝做主,为啥要立宪法开议院呀?” 牛书谨娓娓道来说:“这个问题说来话长了。简单地说,立宪法开议院也叫‘君主立宪制’,是指名义上皇帝是国家的首领,但国事要由国会议员商量着办。变法失败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五年,康有为创立保皇会,第三年还给朝廷上奏了一道《公请光绪复辟还与京师折》,请光绪帝主事。” 天佑道:“那光绪皇帝出来主事了吗?” 牛书谨道:“但许多人主张君主立宪和革命,有人发表了一篇《中国当道者皆革命党》的文章,公开喊出‘驱逐鞑虏、光复大汉’等反对朝廷的言论。有人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批判康有为的‘保皇会’。光绪三十三年,康有为由原先‘保皇’的思想倾向于‘君主立宪’的思想,便改‘保皇会’为‘国民宪政会’,吹捧‘君主立宪制’。” 天佑听了唏嘘道:“自古以来,皇帝掌握生杀大权,岂能轻易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啥议员们呢?” 牛书谨感叹地道:“是啊!但是君主立宪制的思想,已被一部分上层知识分子和一些封疆大吏们接受了。他们自发组织成立了‘预备立宪会’。三十三年秋天,预备立宪公会有人上书朝廷请开国会。三十四年六七月,各省代表赴京请愿召开国会,部分封疆大吏也具奏附和。一封封请愿书投进都察院,又联合上书宪政编查馆,一时声势颇大,哄动京师。” 天佑问道:“那朝廷同意大家的请愿了吗?” 牛书谨道:“朝廷哪能轻易同意呢。但是被迫颁布《钦定宪法大纲》,核准以九年为期,逐年筹备宪政、期满召开国会的方案,以此平息一浪高过一浪的速开国会请愿。大纲中明文规定: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远尊戴,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这个大纲的主旨,并不是赋予臣民参与政治活动的权力,而是以根本大法的形式,确立至高无上的君权。” 天佑颇有感慨地道:“如此看来,虽然朝廷还是朝廷,可是没有原先那么一言九鼎的样子了,多少还是听了代表们的请愿啊。” 牛书谨点头道:“是呀。朝廷也是被逼无奈,除了颁布《钦定宪法大纲》,还颁布了一个《各省咨议局章程及议员选举章程》,诏令即着各省督抚迅速举办,实力奉行。自奉到章程之日起,限一年内一律办齐。章程颁布后,各省立宪派均忙于张罗咨议局议员选举活动,暂时把请开国会事搁置一边。” 天佑道:“后来的情况呢?” 牛书谨叹道:“可是天不假年,三十四年秋天,光绪皇帝驾崩于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寿才三十八岁。西太后次日也病死了。” 天佑听得津津有味,问道:“光绪皇帝和西太后是朝廷最有权力的人了。他俩都没了,那这江山由谁来坐呢?” 牛书谨慢条斯理地道:“同治皇帝、光绪皇帝是兄弟相继登基,可惜命都太短了。西太后不同意他们的弟弟们再登基称帝。临终前,她指定由年仅三岁的宣统帝即位。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初九日,宣统帝举行了登基大典。 天佑颇有兴趣地道:“宣统帝登基时才三岁啊?” 牛书谨叹道:“是呐,新皇帝才三岁啊,还不到启蒙的年龄。那天只好由他大抱到紫禁城的中和殿,接受侍卫大臣们叩拜。再扶坐在太和殿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定光绪三十五年为宣统元年。” 第一〇二章 变天之天下飘摇 天佑越听越觉得糊涂了,问道:“皇帝换了,朝廷变了,这么多事情,新皇帝那么幼小,恐怕一时管不过来了吧?” 牛书谨道:“不论如何,民意不可违呐。形势虽然变了,但请求朝廷召开国会的事情依然没有终结。朝廷的事情也是有人管的,管事的就是宣统帝的亲大摄政王。宣统元年初,摄政王又诏示重申预备立宪宗旨,并开革了几位阻碍立宪的官吏。立宪派人士感到兴奋,纷纷热衷于咨议局议员的选举活动。” 天佑道:“选举有结果了吗?” 牛书谨道:“到这年秋季,各省咨议局先后建立,议长大多为各省绅商和教育界较有声望的立宪派人士。江苏省议长发表《请速开国会建设责任内阁以图补救书》,极言时局骤变,各省饥民救死不赡,铤而走险,惊心动魄者不一而足。建议务必缩短预备立宪时间召开国会,组成责任内阁,准许召开临时国会。朝廷若不速开国会,则将导致众叛亲离全局瓦解,立宪派只能袖手旁观,眼看着革命党推翻清王朝。” 天佑惊异地问道:“难道召开国会就那么重要么?” 牛书谨道:“对立宪派人士来说,召开国会意味着可以参与国家大事了,怎么能不重要呢!再说,立宪也代表着很大一部分人的意愿啊,这事闹的朝廷大臣们全都寝食难安。” 天佑不禁笑道:“朝廷大臣也有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的时候?” 牛书谨道:“那是当然,朝廷危机,他们怎么能不自保呢?朝廷也感到国内革命风声日紧,危机四伏;各省咨议局绅商学界再三请愿;督抚又联名电奏:若仍胶执九年预备成见,必陷入被劫。于是发布上谕,宣布预备立宪,说要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基。” 天佑道:“那预备立宪的事情终归有个圆满的结局了。” 牛书谨道:“据我分析,此时恐怕未见分晓。朝廷发出的谕诏,虽然宣布将原先九年预备立宪之期缩为五年,并称年限一经宣布,万不能再议更张,令各省请愿代表即日散归。但立宪派对朝廷的这个决定极不满意。‘国会请愿代表团’感到既奉朝命,劝谕解散,自不能再行存在,致招干涉。于是宣告国会请愿代表团解散。” 天佑“哦”了一声,表示听明白了。 牛书谨继续道:“临散前‘国会请愿代表团’以代表团名义发出一份《通告各省同志书》,谓:甘等承全国诸父老委托之重,匍匐都门,请求国会,积态罄哀,一年于今,三次上书,千气万力,得国会期限缩短三年,心长力短,言之痛心,表示对朝廷假立宪的严重愤懑。” 天佑恍然大悟地道:“原来是这样啊。事情这么多,可是皇帝又这么小,如何治理这么大的天下啊?” 牛书谨继续说道:“吾国历史,自秦皇汉武以来,但凡遇着幼小皇帝,权臣定然不服,势必引发天下大乱。如今已是宣统三年了,除了立宪派屡次请愿召开国会之外,这期间广州革命党人组织的新军,举行了大规模的起义。有一个叫汪.精卫的革命党人,策划炸死宣统皇帝的亲老子摄政王。这事是那么容易办的嘛?他们尚未接近摄政王,就被朝廷派出的兵给逮捕了。” 天佑担忧地道:“那汪.精卫被杀头了吗?” 牛书谨道:“但朝廷辩论后认为,杀一两个革命党人难阻革命大势,不如慢慢软化,便判处汪.精卫等人终身监禁,此事引起全国轰动。” 天佑松了一口气,道:“朝廷这是法外开恩了啊。” 牛书谨皱着眉毛愁肠地道:“可夏秋之际,东三省水灾遍地,仅黑龙江省淹地达两万余亩,难民达十五六万人,一场大瘟疫席卷整个东北。这场大瘟疫持续了半个多月,又席卷半个中国,吞噬了六七万条生命。后来有个叫曲诗文的人,竟然杀了妻女对众盟誓,带领数万农民暴动。安徽数府连年灾馑,民情困苦,饥民领袖李大志聚众起事。当今天下飘摇,世事难料呐!” 天佑心中也有几分恐慌,道:“牛先生,天下这般汹涌澎湃,请教何法可以度过当前乱世?” 天佑这个问话,令牛书谨也一时无法作答。 他低头想了想,说:“天佑老弟,这个问题实难回答。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在北伐中原之前,给后主刘禅上书过一道表文,后世名曰《出师表》。诸葛先生这道《出师表》,阐述了北伐的必要性和对后主刘禅治国的高度期望,言辞凄凄切切,句句周周全全,表露出诸葛先生一片忠诚之心。诸葛先生在出师表中写道: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天佑道:“嗯,我大大曾给我讲过这片文章,写的真是太好了。” 牛书谨道:“是啊。想当年,诸葛先生在南阳草庐中耕读之时,也是天下大乱,穷雄逐鹿。后来他追随刘备数十年,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局面。刘备在白帝城兵败身亡前,将后主刘禅托付于他。” 天佑点头道:“这个事,《白帝城托孤》的戏文里演过,我曾在绣针山庙会上看过。” 牛书谨继续道:“是啊,看戏后大家都熟悉这个事情。诸葛先生竭力辅佐后主,一辈子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曾七擒孟获,六出祁山,是何等伟大的人物呐。可当年在南阳草庐中避乱时,他都要发出乱世之中处事的感慨,那就是苟全性命于乱世。” 舒了口气,牛书谨酣畅淋漓地道:“纵观历史,朝朝代代,衰中显兴,兴中显衰,轮替不断。难怪罗贯中先生要发出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慨。兴,百姓苦;衰,百姓也苦;亡,百姓更苦。咱们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唯有时时处处谨言慎行,谨小慎微,方能苟活于乱世呐。” 天佑听了,心里不禁感到沉甸甸地难受。 他想了想道:“牛先生博古通今,说地十分有道理。我们生逢乱世,躲是躲不了的。我们的老一辈儿人,何曾没遇到过乱世呢!但是他们依然在乱世中求生活求生存,抚育着下一代人。如今我们都有了子女,不再只是苟全个人的性命,还要苟全子女们的性命啊。” 牛书谨点头道:“是呀是呀。范仲淹先生曾在岳阳楼记中写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本质取向,只有具备一定身份和地位的人才能做到。你我都是小人物,做不到这样的大境界。但是抚养子女们长大成人,则理应是我们做长辈的责任和担当啊。” 第一〇三章 变天之谨言慎行 无论天下局势将来如何变化,各人的生活总得要往前继续下去。 天佑家的母牛又下了一只公牛犊子。为了安顿好水珠的伙食,天佑和汤没话将那只大公牛犊子牵出圈来,给它套了夹套拉绳。俩人又把木板车收拾干净,里面装了两麻袋新鲜麦子和两坛子清洌洌的胡麻油,套着牛犊给荞叶家送去。 对食宿在学堂里的孩子们,文庙小学堂规定:每人每学年缴纳五个大洋,走读的孩子则只需缴纳两个大洋的学费。 上次天佑在送三个孩子去学堂时,在文庙小学堂的账房里一次性缴纳了十二个银元。所以举鹏和举程的食宿,再不需要另外缴费。况且孩子们还小,除了学习用具,暂时没有其他额外的花费。 水珠、举鹏和举程姐弟三人一齐到平襄镇文庙小学堂念书之后,天佑家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水珠在大姑姑荞叶家里住下,每天随着姜瀚章和姜贯河去文庙小学堂走读,吃住都在荞叶家里。举鹏、举程和董明珠等男孩子,则全被姜瀚章安顿到学堂里统一住宿,早中晚三餐全都在学堂里解决。 白天,举万和举里也去学坊里念书,天佑家里就剩参珠一个人在门里门外乱跑。快到晌午时分,她总会一个人蹲在院门口,等待举万和举里两个哥哥放学回来吃饭。 只要举万和举里没回来,无论莲花怎么叫她,她就是不到屋里吃饭,说要等哥哥回来一起吃。见了这个情况,全家人对这个小丫头都心疼地不得了。 在刚开始的几个月里,正德、王商氏和莲花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总感觉家里似乎缺少了什么。每当遇到劳作空闲或者下雨的时候,他们便会一个劲地催促天佑去镇里,看看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好让他们心安。 天佑理解当爷爷奶奶和娘的心,他也担心孩子们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会不习惯集体的生活。每隔十天半月,他会背着王商氏和水珠给三个孩子精心烙好的白面馍馍以及一些吃食,到小学堂里给孩子分别留上一些,让他们当做课余的干粮。 每次去,他与他们几个说说家里各人的情况,问问孩子们最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督促他们安心学习,莫要惦念家里。 孩子们头一次离家这么久,见天佑来了,都高兴地不得了,绕着他的前心后背,亲热地给他说一些学堂里发生的新奇事。这情景常常令天佑开心不已。 牛书谨在学坊里所说的话,在天佑的内心里还是产生了巨大的波澜。 每次去文庙小学堂看孩子们,他都要细言细语地告诉他们,平时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论别人谈论什么,只管记在心中就行了,千万不要乱说乱讲,以免祸从口出。 水珠的年龄稍微大一些,他见天佑一派严肃的样子,抿着嘴问:“大大,为啥只能听不能说呢?” 天佑无法将牛书谨的原话说给她听,他担心孩子们心里负担不住,只有哄着说:“圣人教导我们要谨言慎行,意思就是说话要谨慎,行为要端正,才能够做到修身养性。若不能这样,就成了一个搬弄是非的人,那样谁都不喜欢了呀!” 水珠听了,默默道:“大大说的是,我记下了。”举鹏的性格较为温和腼腆,站在旁边也点点头道:“大大,我也记下了。” 只有举程满不在乎地说:“大大,你教我光听不说,那我还不成了一个哑巴呀?一起念书的孩子们都会不理我的。” 天佑心里陡然暗笑了一声,这小子就是点子多。不过他仍然板着脸说:“我的意思是不能道听途说,你们书本上的事儿,和一起玩耍的事儿,当然可以说了。” 举程反问道:“那大大的意思是,不让我们说什么呀?” 见水珠和举鹏也拿眼看着他,看来对这个问题他们都有同感。天佑只好又仔细想了想,才说:“比如说,当你听到了有人起义的事情,或者提到了造反的事情,你们听到了也就算了,但是千万不能再给别人说出去。记住了啊!” 几个孩子自幼就听正德讲过水浒传、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的事情,特别崇拜那些提刀跨马、驰骋沙场的大英雄。 此时听见天佑的话,举程口无遮拦地道:“大大,我最喜欢那些造反的大英雄,只要舍得一身胆,他们敢把皇帝老儿拉下马。” 天佑听了,慌忙一把拉过举程,捂着他的嘴道:“乖乖,我就说,你的话就是多。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呀!啥造反的大英雄,那都是书上写出来的,戏里唱出来的。你不知道吗,造反那是要杀头的!现今天下也不稳当,朝廷正在缉拿一些造反的人。我的乖儿子,以后这些话,你可千万不要乱说乱讲啊。” 天佑这个举动,也着实把举程惊住了。他看着天佑的眼睛,见天佑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嗫嚅着道:“我也就随便说说,说说也要被杀头呀!” 天佑摩挲着举程的头发,闻言细语地说道:“你小孩子家家,不知道大人们的事情,有时候说说也要招来是非。古人不是说过,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嘛。” 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天佑心里很温暖,道:“你们姐弟三个,都是从凤龙庄来镇里念书的。这镇里不比咱庄里。咱庄里天高皇帝远,话说了就被田地里来的风吹散了,没有人会计较。可是这镇里人多嘴杂,距离咱庄里又远,大大一时半会儿也照顾不到。你们说话办事都要注意方式,自己照顾好自己,免得惹是生非啊。” 三个孩子继续点着头,看起来他们都在认真地听他的话。 天佑转换了语气,道:“当然,若谁欺负了你们,你们可以给你大姑父说,也可以给金锁伯说知道。咱们虽然从小地方来,也不能无端受人欺负么。” 水珠已经听懂了天佑的意思,她拉着举程的手,摇了摇说:”程程,以后咱三个,都要听大大的话,免得爷奶和大娘在家里替咱们担心。是不?” 这话举程听到心里去了,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天佑见孩子们都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心里安心了不少。 回家之后,平时也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偶尔去学坊里和牛书谨聊天,俩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方面的事情。他与莲花将主要心思放到田土里,专心从事着农事,专心种植着党参、生姜和花椒等中药材。 学堂里规定,逢着清明、端午、中秋等传统大节,给孩童们放三天假,让他们各回各家祭祖或者团聚。这年前半年,水珠、举鹏、举程、举孝、举廉等孩子,在金锁的陪伴下,先后回过两次家。 一次是在清明节。那次回来后,他们和宗族的其他人,一起去杨家回沟东坡的那块祖坟地里和冒顶梁上金锁大大王通年的坟地上坟。他们相跟着按风俗在坟头挂了红红绿绿的纸条,烧了些纸钱,撒了些献饭,告知老先人家业顺畅人丁兴旺。另一次是在端午节,其时气温和煦,柳绿花红,绿意盎然,凤龙庄处处洋溢着生机和活力。 对住校的学童们,姜瀚章和其他先生们平时管束地较紧,轻易不让他们出学堂门。水珠、举鹏和举程在学堂的生活,无非是洗嗽早餐、上课读书、吃饭午休、上课自习、晚餐和就寝等事务。他们就难得见这个季节烂漫的田园风光。 几个孩子们到凤龙庄后,见庄子里到处是绿色,撒开了性子疯玩起来。天佑知道孩子们在学堂里禁闭久了,心里难免枯燥乏味,索性不去干涉他们,任由他们和伙伴们在庄里玩了个够。 第一〇四章 变天之不漏天机 这年入夏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反常起来,今儿还艳阳高照,明儿却是风雨交加,或者一连几天雾沉沉地不见天日。这个怪异的天气,把凤龙庄各人的心情弄得七上八下。 平常年份的伏天,头伏、二伏、三伏各十天,共计三十天就出伏了。而这年恰逢农历闰六月,伏天自头伏开始,至出伏结束,竟然延续了整整四十天时间。 凤龙庄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们,聚在平常闲话家常的那个官摊子上,对这个奇怪的现象议论纷纷。 他们时而担心天上突然下起冰雹,把田地里尚未收割的麦穗子打倒。时而担心河里发起大水,把凤龙庄通往平襄镇那条河道边的小路冲垮。时而担心有什么突然的灾祸降临到凤龙庄,让庄里的六畜或者人口不得安宁。时而担心来年遇到一个灾年,田里的庄稼没有什么收成,到时候人人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老人们的这些担心,渐渐地就在庄里传播开来。 亲眼看到怪异的天气和奇怪的伏天景象,谁都不能准确预知将来要发生什么,凤龙庄从大人到小孩子,心里都不由得恐慌起来。有些人担心地受不了,想起存德有预知过去将来的神通,便纷纷去找存德问个究竟。 这段时间以来,存德也为今年这反常的天象惊异不已。 当年他在白家庄白老神仙跟前学艺出徒时,白老神仙曾给他赠送了一本用红绸包裹着的书。 临别前,白老神仙反复给他交代,这本书叫《推.背图》,是唐朝大阴阳家兼预测大师袁天罡所著,也是一本预测天下大事的奇书。要求存德平时不得翻阅,只有遇见天象异变时才能研读。但对研读的心得,却不能对外人言传,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也。 这许多年来,存德一直恪守白老神仙的口训,从未私自翻阅过。但心里,其实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打开包裹研究一番。 今年这个异变的天象,终于让存德等来了机会。 有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盆里净了手,在桌上焚了香。然后庄重地从木柜子里取出那个红绸裹包的包裹,摆在桌上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此时,存德心里也是心潮澎湃,情难自禁。他想起了已过世多年的白老神仙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在白老神仙座前学艺的日日夜夜,想起了离别时白老神仙送给他的那句话。 那句话让他享用了好多年啊。 白老神仙说:“阴阳之道,技艺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替人安魂镇神。道术、医术、玄术兼而知之,方能成为一个大阴阳家。这个道理,你暂时无法领会。但凭你的机智,若干年后必将顿悟。” 当年,存德并不理解师傅说的那番话,但他记下了师傅说的这番话。 这么多年以来,存德通过走四处、替人驱鬼镇邪的实践,渐渐便明白了师傅那番话的用意。 阴阳嘛,无非就是通过展示道家的法术和玄术,加上适当的医术,消除人们身体上和内心里的病痛或者伤痛而已。这才是当阴阳的精髓呀! 这晚,存德捧着那本发黄发脆的《推.背图》,在昏黄的清油灯下一直看到了天亮。越看他越觉得兴奋,越兴奋就越没有了瞌睡。第二天,他竟又一眼不眨地整整看了一天,苦苦思索了一天。 原来,存德被书中的一幅图,深深地吸引住了。 那幅图画的天上,竟然挂着两个大小不一的太阳,大的光芒四射,小的若隐若现。地面上,一群猪排着队,把一匹幼小的马崽赶到了一个木笼子里。图下用蝇头小楷体写有一行字: “骏马本性无束,黑猪圈里乱吼。 今朝幼马入笼,天上两个日头。” 按照书上推算时间的方法,这幅图预兆的现象,应该在辛亥年发生。而本年就是辛亥年呐。 存德苦苦思索,但百思不得其解。到了晚上,存德实在困得不行了,他撂下书本,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呼呼大睡起来,直睡到第三天晌午才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的存德,张嘴就大叫了一声:“变天了,变天了,辛亥要变天了啊!” 说完,存德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恍然大悟之下,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声音。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唯恐无意之中泄露了天机。 再看看屋里,除了空中飞舞、打闹、玩耍的十几只苍蝇,再没有其他人,这才放下心来。起身后,他仔细地将那本《推.背图》用红绸包好,恭恭敬敬地放到木柜子里面。 研透《推.背图》的存德,似乎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显得沉默寡言起来。 每当有人前来问询诡异天气会引发的预兆时,他只是淡淡地说:“东西南北,春夏秋冬,无非是四个方位和四个季节。天有四季风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将来,该去的也终将去。大家各干各的活,各做各的事,莫要让担心耽搁了农事呀。” 存德这番云里雾里的话,弄地人人丈二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们见存德郁郁寡欢的样子,更加认定庄里会有什么怪事要降临。人人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令人难受。 自此,凤龙庄几乎听不到人们的笑声,官摊子上也甚少有人去聚众谝闲传了。其时正是麦黄时节,他们蒙着头抢收夏田庄稼,那景象就如同虎口夺食一般紧张。 好在整整一个夏天,天上既没有落下冰雹,山上也没有发下洪水,庄里也没有发生六畜不安的事情,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夏收结束后,人们的担心渐渐小了起来。每当茶余饭后,便和往常一样聚在官摊子上谈论年辰。这时候他们的话题,更多的是夏收的喜悦,和对今年反复无常天气的感慨。 存德忙完家里的农活,有时候也会蹲在人堆里,静静地听着大家的谈论。听到大家话里话外已不再担心天时的变化,安心地各做各的农事,他才真正明白了天机不可泄露的秘诀。 他暗暗想,天机一旦泄露,在普通老百姓心里,哪能承担得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到时候,大家还不得天天恐慌不安,谁还会有心思务劳地里的庄稼呢?不务劳地里的庄稼,大家吃什么喝什么呀!一旦没吃没喝,家家的天还不真的要塌下来! 所以天机,确实一点都泄露不得! 第一〇五章 变天之灿烂日头 转眼之间就到中秋时节。 八月十四日下午,金锁和月儿带着两个儿子举孝、举廉,与在学堂里念书的水珠、举鹏、举程和守义一起来到凤龙庄过中秋节。 金锁和月儿从镇里卖了一大堆苹果、香梨以及红糖、茶叶、月饼等水果和吃食。王商氏和正德见金锁一家子和孩子们都来了,高兴地合不拢嘴。 正德安顿天佑将王商氏喂养的母鸡挑了两只斤两重的宰了,让莲花在厨房里用慢火炖在锅里。 不一会儿,院子里便弥漫起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几个在院中玩耍的孩子们闻到这股味道,一个个跑进厨房围着灶台不走了,抢着要吃鸡肉。 莲花见了,心疼地不得了。她在灶膛里添了麦草烧起大火,尽快让鸡汤滚开了,并时不时地揭开锅盖,用筷子扎着试看鸡肉的生熟程度。但有稍微熟一些的,便撕了给孩子们解馋。 由于是当年的鸡娃,骨脆肉嫩,过不多时候,一只半熟的鸡就被九个孩子给分吃光了。莲花只好悄悄地把天佑叫进厨房,让他再挑一直母鸡宰了。天佑干脆又宰了两只母鸡,宰好洗净后交给莲花。 孩子们已经吃饱了鸡肉,一齐拉着手去院子外面玩耍去了。莲花从锅里捞出那只炖好的母鸡,把新宰的两只放到锅里,继续在沸腾的鸡汤里用温火慢炖出来。 天佑专门到学坊里把牛书谨和守义请到家里,请未及回家的俩人与自家人一起吃顿饭。 当天晚上,天佑家人声沸腾,笑声不断,热闹非凡。众人在客房里围着正德和牛书谨吃完鸡肉和莲花做的鸡汤臊子面后,又品尝着金锁从镇里带回的水果和各种吃食,随便聊着今年的天气和景象。 汤没话吃完后就回到自己的庄廓睡觉去了。孩子们吃饱饭后,全都聚到西房炕上去打闹玩耍了,玩了一会,便横七竖八地躺在炕上睡着了。 这晚,正德和牛书谨等人一直聊到快交子夜时分才散场。 天佑和金锁准备送牛书谨回学坊,走出客房,院里竟然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再看天空,似乎被浓重的黑云遮罩,哪见半丝月色? 这是八月十四日的夜空,按理今夜此时月亮早已升空,该是月朗星稀的天色。这景象不但令天佑和金锁感到惊奇,牛书谨也暗暗称奇。 由于夜里太黑了,连平常熟悉的家道里的路都看不见。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天佑在左,金锁在右,他俩一左一右牵着牛书谨的胳膊,摸索着往学坊的方向走去。 好在学坊距离天佑家也就几十步路的的脚程,三人不一会就到了学坊里。 进了牛书谨平时睡觉的南房,牛书谨用火镰子点着了屋子正中桌子上的一盏灯盏,请天佑和金锁坐了。 俩人刚坐到炕头栏子上,牛书谨忍不住道:“今晚这个天象,并非吉祥的预兆!再观今年一直反常的天气,最近天下恐怕要有大事发生。” 由于已过子夜时分,加之劳累了一天,天佑也觉得困意上身,他原本打算稍坐片刻就动身回家的。听了牛书谨的话,他好奇地问道:“牛先生,你是通读天下大事的人,据你估计,不知天下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呢?” 牛书谨看着天佑道:“还记得咱俩在学坊里说过的那番话吧?当今天下飘摇,世事难料啊!” 天佑点点头,说:“牛先生那天说的话,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还反复交代孩子们也要谨言慎行,防止惹出什么事端来。” 金锁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牛先生说过什么话呀?” 天佑道:“牛先生看过许多从外地来的书,听说革命党正在造反呢!在这种局势下,咱们老百姓一定要谨慎行事,方能苟活啊。” 金锁点点头说:“牛先生说的有道理。我在镇里也听人说起过。听说革命党闹地很凶。加之年辰不好,到处在闹饥荒,朝廷却无力去管。再这么继续闹下去,朝廷迟早就垮台了。” 牛书谨听了金锁的话,不断地点着头道:“我和金锁想到一起去了。每当改朝换代,天下总有一些异象发生,今年出现的异象太多了。纵观大局,朝廷今年恐怕不利呐。” 金锁问道:“牛先生,难道最近朝廷要生大变故?” 牛书谨默了片刻,慢慢地道:“不是没有可能,大家静观其变吧!” 第二天奇怪的天色,令凤龙庄的人们着实子吓了一跳。 清早人们起床后便发现,天空被一层黑压压的浓云罩了个严严实实,白天黑地就像夜晚一般朦朦胧胧,不知道平时光芒万丈的日头是否还在天上,或者躲到了什么地方。 快晌午的时候,天地之间突然掠过一阵黄风。这风来势汹涌,力量苍劲,直刮地天地一片苍黄。庄里枝干粗壮的大树被吹地东倒西歪,家家房顶的瓦片被大风吹起,“嘎嘣嘎嘣”地磕碎了不少。 牛不安地在圈里来回晃荡,猪吓得在圈里到处乱窜,狗卧在窝里唔咽不已,鸡早钻到草垛底下乖乖地卧下。 见此景象,家家关了院门扣上房门,人人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金锁看见这个天气,心里愁肠地不得了,他原本想着带月儿和孩子们陪正德和王商氏过完中秋节就赶回镇里。 金锁一直保留着诚信经营的本色,在巩昌府那边已建立了几个固定的客商,彼此之间从未失信过。前几天百草堂刚收集齐了几车药材,打算中秋之后运往巩昌府那边,前天他已将托运的骡马车辆都联系好了。 现在遇见这般天气,他担心这事耽搁下来,不能给那边如期交货。水珠、举鹏、举程和守义等几个在文庙小学堂念书的孩子,心里也是七上八落,显地惴惴不安。学堂里规定中秋节休息三天,这大风刮地连路都走不成,到时他们如何去学堂呀! 天佑只好给他们一一宽着心。 他对金锁说即使不能如约交货,但是金锁与那边的客商不是一日的交情,只要向他们说明这边的情况,他们应该不会计较的。他对孩子们说这样的大风,不只是他们几个不能到学堂,其他的孩童和先生们也不一定能够到学堂,还是安心在家待着算了。 天佑这话才让大家稍安下来。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这场大风从八月十五日刮起,一直到八月十九日清早才结束,整整刮了四天四夜!四天来,人人待在家里,谁也没法出门,谁都渐渐恐慌不安,那感觉就像是世界的末日到了一般。 这场遮天蔽日的大风,在凤龙庄人们的心中,永远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记忆。 到了八月十九日清早,人们惊喜地看见,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天上挂着的那个日头,比平时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金锁见了这个天气,心里格外高兴,他带着一家人和念书的孩子们,早早动身返回了平襄镇。送走金锁和孩子们,正德和天佑一起来到官摊子上。 这时候,官摊子上已聚集来凤龙庄的不少人,他们正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场奇异的大风,和天上这轮异常灿烂的日头。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天夜里,在一个叫武昌的地方,革命党人正在发动着一场彪炳史册的著名起义,使中国发生了一次历史性巨变。 这场起义,推翻了统治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建立了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 第一〇六章 储粮之散了冬学 十一月下旬,凤龙庄学坊里散了冬学,文庙街小学堂的孩子们也放了冬假,水珠、举鹏、举程、明珠、守义几个人全部回到了凤龙庄。 牛书谨和往常一样,带着守义将学坊的里里外外清扫干净后,锁了学坊的院门,把钥匙拿给天佑放下,然后到碧玉关牛家岔的老家,与牛夫人和幼女团聚去了。 天佑的家里,比平常一下子多出了三个人,顿时显得热闹起来。水珠晚上陪着正德和王商氏在客房里睡觉,举鹏、举程被天佑安顿到西房炕上和自己一起睡觉。 莲花则搬到了厨房炕上,与举万、举里和参珠一起睡觉。 这样的安排,一来夜里每个孩子都有大人操心着盖被子,防止他们着凉,二来也便于莲花早起后,在厨房里操持全家人的吃喝,而不至于影响其他人的休息。 接近一年的小学堂生活,使水珠、举鹏和举程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文庙小学堂按县学署对新式学堂开设课程的要求,设置了国语、算术、图画、手工、体育等课程,摒弃了各地书院原来只开设四书五经的旧习。 水珠是小学堂里唯一的一个女娃,她既没经过一年级的学习,直接开始念二年级,还天天陪着姜瀚章一起早出晚归地走读,自然引起了全体先生和学童们的关注。他们无不随时随地地观察着这个来自乡下、衣着朴素的女娃娃的各种表现。 教书的先生们渐渐发现,这姑娘天资聪慧,心灵手巧,是一块念书的好料。他们心里不由得喜欢起来,便可着心儿教她学习各种新知识。水珠也能感觉到大家对她的好奇和喜欢,自然比其他人更用功了。 课业上有什么弄不懂的地方,她会在早中晚走读的路上,向姜瀚章虚心地求教。姜瀚章便会一一给她指点一番,直到她弄懂满意为止。 回到荞叶家里时,水珠也会主动替荞叶烧火做饭,或者扫院子背填炕,力所能及地干些家务活,得空的时候才与贯河贯洋一起玩会儿。 水珠这女子的勤快,弄地荞叶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她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贯河贯洋一样,尽心地照顾着水珠的生活。 由于跨过一年级直接进入二年级就读,水珠自然比同班念书的男孩子们年龄都小一些。那些富家的子弟,见水珠一副乡里娃的打扮,试图取笑水珠打扮的老土,却被水珠一句话给硬硬地堵了回去。 水珠曾当着全班男孩子的面说:“自古寒门出才子,富家子弟多纨绔,有本事咱当场比试比试学过的课业?”这些男娃们听了,便低着头一个个溜走了。 慢慢地,男孩子们发现,水珠不但是个学习刻苦的小姑娘,还是一个性格泼辣而且执着的女子。但凡有富家的子弟取笑或者欺负从乡下来的同学,她便要挺身而出论理一番。别看这姑娘人小,从嘴里说出的话,不是出口成章,就是引经据典,常常令那帮男孩子们目瞪口呆。 若被谁用话逼急了,她就会如一只怒气冲冲的老母鸡,非得要同他争个高下,直驳地对方如同颓了毛的公鸡一样落荒而逃。 对这样的一个女子,那些富家子弟谁还敢去主动招惹她呢? 举鹏和举程俩兄弟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貌和同样的衣装,初时令小学堂里的大人孩子们都好奇不已。谁碰到他俩,总要仔细地盘究一番,问问他俩谁是老大谁是老二。 举程还是那个调皮的性格,他依然抢在前面说:“我是举鹏,我是老大。” 人们便会问举鹏道:“那你是老二了?” 举鹏觉得不能欺瞒这些好奇的人,便说:“我是举鹏,我是老大,他是老二举程。” 那些人并不计较他俩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呵呵呵”地笑着就走了。 后来熟悉他俩的人,便会通过他俩说话的语气,分辨出谁是举鹏谁是举程来。 举鹏说话走路一贯沉稳端正,显得规规矩矩踏踏实实,就像是一个小大人。在课堂里,每当轮到他回答先生们的提问时,举鹏会紧扣先生们讲过的内容一板一眼地作答,不会漏掉任何细节。 举程则不同了,他的思维显得稀奇古怪,动不动会从嘴里冒出个什么话来,有时候连先生们也没听明白。 细一追问,原来这小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药材,正在默诵他娘莲花给他说过的药性,一不留神竟冒出嘴来。 再一追问,举鹏才正儿八经地按要求回答先生的提问。 他们见举程小小年纪,竟然痴迷于药材和药性,暗暗惊异不已。举程的这个表现,渐渐在先生们中间传了开来。 他们都言这小子具有医药天赋,若是专人对他培养,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一个药学家。 在凤龙庄学坊里念了半年书的举万和举里,模样儿虽然长地大致相同,但庄里人都能够轻易地将他俩分辨出来。因为举万的眉心正中长着一颗小小的黑痣,举里的眉心并没有相同的痣,所以这哥俩不像举鹏和举程那样难认。 由于他俩入学坊的岁数太小,牛书谨平时只教一些朗朗上口的歌谣让俩人识字,并未严格要求他俩写字。同时,牛书谨还教会他俩在学坊遵守的规矩,便于俩人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 每天傍晚散学之后,举万和举里就和小时候的举鹏和举程一样,最爱围在正德膝下,听爷爷讲《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里面的动人故事。 跟着庄里的大孩子一起念书,他俩从牛书谨那里学到了不少童谣和行为礼仪,遇见庄里的大人们,便能够主动地打招呼问候。庄里人见了,当面表扬他俩懂礼貌有规矩,回去之后就会指教自家的孩子,要向天佑的几个儿女学习。 玩,总归是孩子们的天性。这一年来,姐弟六个人聚少离多,在一起玩耍的时间太少了。如今聚到了一起,谁也不用担心早睡早起的问题,也不用担心背不会书而挨先生板子的事情,便放开手脚玩了起来。 他们一会儿在院子里踢毛蛋,一会儿在草垛旁边捉迷藏,一会儿拉着衣襟子玩老鹰抓小鸡,一会儿躲在西房炕上窃窃私语着什么。 十一腊月里天气冷,虽然他们身上穿着王商氏和莲花手工缝制的棉袄,手上套着莲花用毛线编织的手套,头上戴着棉帽儿或者脖子里围着棉围巾,可是脸蛋和耳朵都被冻地发红发紫。 但姐弟们谁都毫不在乎,依然在一起玩的欢天喜地。 天佑和莲花见孩子们玩地开心,任由他们放开性子去玩,并不干涉他们。 水珠、举鹏、举程、举万和举里五个大孩子,有时候出门找庄里的同伴们去玩,半天也不见回家来。参珠不见他们的踪影,就会一个人蹲在院门口,哭着鼻子等姐姐和哥哥们回来。 遇到这种情况,天佑就会把参珠心疼地抱到厨房炕上暖和。 等她的几个哥哥姐姐回来了,天佑故意黑着脸训导他们只顾自己开心,不管不顾最小的妹妹。 这时候,五个孩子会悄莫声息地溜上炕去,惹着哄着逗参珠开心。 第一〇七章 储粮之改朝换代 过年时节,姜瀚章领着荞叶、贯河与贯洋一起来给正德和王商氏拜年。 王商氏没见着大外孙贯溪,便问荞叶说:“贯溪怎么没有一起来?” 荞叶一脸无奈地说:“贯溪去年到省城念书了。由于来去路途遥远,这孩子为了省钱,今年过年的时候便没有回来,我可真是想年他啊。” 王商氏点头道:“当父母的哪有不想念自己孩子的?贯溪这孩子长大了,知道给做父母的省钱省路费了。” 荞叶说:“是啊!贯溪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前段时间他给我们来信说,冬假在省府的一个部门,临时找了一个誊写的事儿。这个部门按誊写的页数付给一定的报酬,基本能够解决平时的伙食。” 正德听了感慨地说:“贯溪自幼练写正楷毛笔字,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 姜瀚章若有所思地道:“也就是乘着冬假时间,用以糊口而已。这孩子在省城待着,我们做父母的,可真替他担惊受怕呐。” 天佑颇为惊讶地问道:“贯溪能够料理自己的生活,还自己挣自己的伙食,哥哥姐姐有啥担心的呢?” 姜瀚章缓缓地说:“天佑弟有所不知,江山已经改朝换代了!这阵子各地兵荒马乱,到处纷乱不堪。贯溪一个人孤身在外,我担心他遇上乱兵,那将如何是好呀!” 王商氏听了,安慰道:“贯溪懂事了,不会有事的,你俩就把心放宽着吧。” 正德听了,却吃惊地说:“瀚章,改朝换代的事情你从哪儿听说的?这话一定要谨慎着说,省地隔墙有耳惹出是非来,那就了不得了。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姜瀚章郑重的道:“姨父不必担心,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去年八月十九日,革命党人在hb武昌组织新军起义取得成功,已经成立了军政府,发布《致全国父老书》,改国号为‘中华民国’。咱们的邻省sx十四天之后新军攻占西安,宣布西安光复独立,张将军担任了sx省军政府都督,成为西北地区最先响应武昌起义的省份。自去年八月十九日始两个月之内,关内十八省中,有十四省就脱离朝廷支持民主共和。” 正德问道:“难道我省也宣布脱离朝廷了?” 姜瀚章道:“我省虽与直隶、hnsd四省仍然效忠清朝,但就目前局势来看,脱离朝廷是迟早的事情。我省东部的秦州是南入sc东通sx的门户要道,地理位置紧靠sx关中地区,经济文化较为发达,革命思想传入较早。得风气之先,很多人同情和向往革命。sx宣布独立后,消息迅即传到秦州。” 正德道:“你这个消息,是从秦州传来的吗?” 姜瀚章道:“是的。平襄距秦州也就两日脚程。我在秦州的一位同年好友,不久便将sx独立的消息,辗转寄信告知于我。他叫我认清大局,万莫迂腐,别成为朝廷的殉葬品。他还说,去年十一月十三日,革命党领袖孙.中山在南京已宣誓就职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腊月二十五日,朝廷颁布《退位诏书》,宣统帝自动退位,革命党人把清王朝给颠覆了。” 姜瀚章这番话,虽然说得波澜不惊,但在正德心里,无异于晴天霹雳一声响。他更加吃惊了,说道:“翰章,朝廷有那么多军队,难道就这样轻易让革命党灭了?” 姜瀚章看正德吃惊的样子,缓缓地道:“姨父,自光绪皇帝百日维新以来,保皇派、立宪派和革命党一直闹的不可开交。只是咱们小地方消息闭塞,不知道这些事情罢了。革命党人是起义的主要发动者和领导者,新军则是起义的主力军队。革命党组织起义的新军,本是朝廷训练的军队,但他们接受了革命党人的共和思想。所以起义时,大部分省未做有力抵抗,甚至一枪未放就成功独立。” 正德点着头,道:“是啊,是啊,咱这地方就是消息闭塞。那啥,啥是保皇派呢?” 姜瀚章解释道:“保皇派本是维护皇权的重要力量,但他们早已预感到朝廷覆灭不可避免。在革命浪潮汹涌之际,他们没有继续为王朝效忠卖命,而是选择脱离朝廷宣布独立,变成了新政权的参与者。” 正德“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啥事立宪派呢?” 姜瀚章道:“立宪派也是朝廷在筹备立宪时,壮大成长起来的新兴力量。他们虽反对革命,但更希望改变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现状,通过立宪来参与政权。这样一来,保皇派和立宪派也成了瓦解朝廷统治的根基,加快了王朝的覆灭。如此迅猛的变化,使朝廷根本措手不及,转瞬之间就失去了半壁江山。” 正德叹了口气道:“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近三百年的基业,竟然毁于一旦了。那就是说,中华民国的皇帝叫做大总统了?” 姜瀚章继续缓缓道:“是啊,朝廷顷刻之间灰飞烟灭,真是令人不敢相信这事,但这事千真万确就发生了。不过,中华民国实行民主共和制,大总统是各省派代表选举出来的,每省一票,具有一定的民主性,不像原先的皇帝那样,出生就定好了的。” 正德听了,缓缓地道:“这确实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的大事情啊!古人教我们要忠君爱国。当年元朝灭宋的时候,文天祥宁死也不肯降,留下了‘自古人生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彪炳千秋的诗句,成为人人钦佩的大英雄。” 姜瀚章点着头,道:“我也很倾慕文先生的民族气节。” 正德道:“是啊!他用行动告知我们,始终要保持民族的气节。如今皇帝都没了,我们还要忠于谁呢?我们常说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天下十八个省中,有十四个省竟弃朝廷于不顾,他们的忠义又何在呢?” 正德这番话一出口,素读圣贤之书的姜瀚章也一时无语,想了想才道:“姨父,你是读过《说岳全传》的。当年岳飞遵从母愿,精忠报国,一心抗击金兵,是不是做到了忠君爱国?” 正德道:“我认为他是。” 姜瀚章颇有悲痛地道:“可当时皇帝却听信秦桧谗言,一道金牌招他回朝,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杀害于风波亭,白白损失了一员国之战将。他这是不是叫愚忠呢?” 正德频频点头,道:“我认为也是。” 姜瀚章道:“天子圣明,则百姓之幸;天子昏庸,则百姓之祸。咱们一直忠诚的朝廷,自甲午与倭寇海战大败以来,对外割地赔款极力媾和,对内兵戎相见盘剥压榨,民生十分凋敝,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朝廷早已离心离德,众叛亲离,难怪那些封疆大吏们,也要起兵呼应,才造成了今日这个局面。” 正德重重地点着头,却没有发问。 姜瀚章继续道:“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近几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结果我认为,这个朝廷已经无药可救了。所以我无心科举,一门心思培养新式人才,盼望他们将来做一个有用于苍生百姓之人。万莫学我一样,读了半辈子的死书。” 正德道:“瀚章,你是读通书本的,没读死书呐。你做的事情,那个不是大义之事呢?” 姜瀚章道:“谢谢姨父。我把贯溪送到省城念书,也有这方面的意思。姨父,你说对这样的朝廷,我们还要怎么忠义呢!” 第一〇八章 储粮之倾巢之下 这通出乎常理的话从姜瀚章的嘴里说出来,正德既感震惊,也感意外。 不过仔细一想,姜瀚章说的不无道理,他还是不无担忧地道:“翰章啊,你是通读经书之人,你都有此判断,说明朝廷确实离心离德回天无力了。不过历朝历代,每每遇着改朝换代的年份,战祸无以避免,老百姓就要流离失所。” 姜瀚章颇为忧虑地道:“我们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天下一旦****,谁能说不波及到此呢!这也是我心里忧虑之事啊。” 正德点头道:“是啊。再说,我省还未宣布脱离朝廷,我们平襄仍由朝廷命官执掌,他们依然有兵有权,依然以上官的马首是瞻。有些话咱们知道就行了,不能对外人乱讲,否则恐怕招来杀身之祸呀。” 姜瀚章点头道:“姨父提醒地对,我会多加注意的。” 正德又道:“为了防患于未然,今后我们要互相多加照应。你和金锁常在镇里,消息比咱庄里灵通,特别要及时传送消息,以便大家遇事提前有个准备呐。” 姜瀚章点头道:“姨父放心,那是一定的。现在咱家里孩子们多,姨父和姨娘都老了,天佑和莲花的负担重。不过天佑也常要去镇里走走,免得遇事了心里没个章程。” 听了姜瀚章的话,天佑连忙道:“听哥哥这么一说,得空我要常去镇里。如今皇帝退位,也不知省城是个什么样子,要不你给贯溪去个信儿,让他回来算了。咱们这个地方小风波小,总比省城要安全一些。” 姜瀚章有些伤感地道:“天下都要乱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驻扎我省的陕甘总督长庚,对宣统帝退位的消息秘而不宣,他正组织三万余名东征军,分三路围攻sx革命党。据说企图拥戴宣统帝偏安西北,把我省作为复辟王朝的基地。” 正德大吃一惊,道:“那把我省岂不要做战场了,咱们还有平安日子可过吗?” 姜瀚章道:“单靠一省之力,他岂能抵挡革命的洪流?我看也是白日做梦。估计如今省城,已是人心惶惶。平襄地方虽小,但却是一个秦州通省城的必经之地。自古每逢兵乱,辄遭过境之兵侵扰。” 正德道:“瀚章分析地有理。” 姜瀚章道:“如今镇里虽然表面上尚无革命气息,显得水波不兴波澜不惊,但说不定低下也在暗流涌动,迟早遭遇革命浪潮的洗礼。我担心镇里也不是个太平之地啊!再者,贯溪来信给我说,他暂时不愿回来。我只有去信告诉他自己多操心了,没事少到街上去。” 天佑点头道:“贯溪毕竟还是个孩子,你要多指教他,我想还是让他平平安安回来为好。镇里如果不宁,哥哥姐姐和孩子们可以先搬到庄里来住,太平了再搬回去。咱庄里偏僻,大家彼此也有个照顾。” 姜瀚章想了想,道:“镇里目前无碍。我据局势的发展,再定搬来住的事情。若真有什么不安宁的迹象,我先把你姐姐和贯河贯洋送过来。” 天佑道:“好,这事先这么说好。不知你主持的文庙小学堂,今春开不开学呢?” 姜瀚章脸上浮现出几分忧虑,慢慢地道:“这事也让我愁肠百结呐!学堂里的每位学子,就像地里正拔节成长的麦苗,一点也不能耽搁季节。学堂若不开学,便会耽搁他们的学业。而若开学,我又担心一旦遇到什么兵.运,难免波及镇里,让孩子们担惊受怕呐。” 姜瀚章的担忧,立即让王商氏不安起来,她带着哭腔道:“瀚章呐,镇里这么不安全,今春先不要让娃儿们去学堂了,你与荞叶和娃儿们都到庄里来住吧。” 姜瀚章道:“姨娘,到时候我看情况吧。” 王商氏担忧地道:“我曾听你爷说过,石峰堡打仗那几年,那些造反的人和来来往往的兵,天天提着刀扛着枪跑来催粮要草,牵驴掠马。今儿个你来了,明儿个他来了,后儿个又来一拨什么人,反正都是要钱要粮的。” 姜瀚章道:“姨娘,那时候哪里也不安全啊。” 王商氏道:“是呢。人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整天带着娃娃老婆,在山上东躲xc地过日子。一旦被那些人抓住了,不是被打的皮开肉绽,就是被绑了掠走做苦力。咱方圆不少人被这些遭天谴的杀了啊。你说,若这事儿被咱娃儿们遇上,让我们咋活呀!” 正德摆了摆手,安慰说:“他娘,你不要说这些没天边子的话,娃儿们不是好好的嘛!这事你不要干涉瀚章,瀚章自有瀚章的主意!就凭修建文庙小学堂这件事,瀚章就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再说,瀚章在咱平襄镇里,很早就有威望。若遇有什么情况,只要他竭力周旋,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王商氏听正德发了话,闷着声便不说话了。 姜瀚章却不好意思地道:“姨父你过奖我了。瀚章只不过是一介书生,尽己所能做了一些小事而已,没有什么大本事。话说回来,对今春开不开学的事儿,我思前想后,决定还是按原计划正常开学。” 正德问道:“你是如何考虑的呢?” 姜瀚章道:“我分析,虽说当今天下风雨飘摇,局势变幻莫测。但学堂里的学童们毕竟年岁尚幼,对各方都不可能构成威胁,自然亦无道理让他们受到威胁。我们做先生的,对孩童们也予以善加约束,防止他们受到伤害。基于此等考虑,我想学堂如期开学。姨父你看,如此是否妥当?” 正德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姜瀚章,说:“瀚章考虑地周全,我认为可行。学堂本是一方净土,岂容操戈者伤害学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我建议你争取县署大力支持,能派人防护学堂安全。单凭学堂里先生们的力量,恐怕有所不及。” 姜瀚章道:“多谢姨父提醒,这次回去之后,我即刻到县署交涉这个事情。原先,县署设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库房、仓房、呈发房和壮、快、里三班,另设有学署和捕厅。光绪三十一年增设巡警总局,有局员四人,下辖四个分局,专门负责社会治安。镇里就安排驻扎有一个巡警分局。” 正德道:“那你要与巡警分局加强联络呢。” 姜瀚章道:“姨父,我会的。平襄将来的兴衰,全凭这些年轻娃娃的本领了。我想县署应该会重视这个问题,派巡警分局的人来防护的。” 正德又仔细想了想,道:“我刚才提的也就是个初步想法。但如今朝廷都没了,这革命的事情弄不好也让县署分崩离析。一旦那些带兵的或者巡警们不受节制,祸端就要生起。对此,你也要有所准备呐。” 姜瀚章点点头道:“姨父想的有理。不过,学堂里除了校舍、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铺盖行李、书籍之类的东西,无甚财物,这点众所周知。即使镇里发生兵乱,他们也不会在学堂里做文章,这点姨父尽可放心。若巡警分局确实无人可派,我便号召姜家滩的父老乡亲去学堂防护值守。反正不能让念书的娃娃,在学堂里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第一〇九章 储粮之囤积粮食 姜瀚章与正德谈话过后,天佑突然想起了很多的往事。 他想起了那年家里绝粮时,去五台山柳叶家借粮的难肠;想起了腊月里身背家藏的牛雪樵先生的字画,去平襄镇寿名书院找姜瀚章卖画的情景;想起了金锁和王通年逃荒到凤龙庄,饿冻交加倒在泉边被他救起的遭遇;想起了春播时节无籽种下地,复而去五台山借籽种的往事。 都是粮食惹的祸呀!若不是年辰不好,缺衣少食,怎么会发生那么愁肠的事情。 这几年来,多亏老天爷开眼,地里收成不错,家里诸人吃了饱饭。仔细想想,那年他不顾王商氏的反对,坚决地娶来大脚姑娘莲花做媳妇,真是三生有幸呐。 在莲花的辛勤操劳下,家里种的中药材竟然取得了意外的收获,不但拆了土窑洞,盖了高房和大瓦房的厨房,而且宽宽展展、亮亮活活地替金锁办了亲事,家里还积攒了不少的银钱。 如今,莲花给他生了四子俩女六个活波可爱的娃娃。对老王家来说,这是多大的功劳哇。虽然没有念过多少书,不过想想现在的家境和生活,天佑觉得心满意足了。 但姜瀚章说的江山改朝换代和平襄镇里暗流涌动的事情,却给天佑以极大的震撼和压力。 不是说朝廷的江山是千秋永固的吗?怎么轻易就覆灭了呢!千百年来,人人尊崇朝廷,人人畏惧朝廷,朝廷在人们的心中的地位,无疑重若千斤。现今朝廷垮台了,人心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很难说了。 假若镇里人人都知道了朝廷垮台的消息,或者那些兵乱起来,谁人不恐慌啊!人一旦恐慌,最担心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就是吃不上饭啊。 饱暖思淫俟,饥寒起盗心。饿肚子的滋味,天佑是亲身品尝过的。他虽然没有起什么盗心,但不保证人人都不起盗心啊。 所以,一定要乘着消息尚未传开之前,在家里多囤积一些粮食。否则,人心开始恐慌,粮价必然飞涨,到时候即使手里捏着银子,也无处去购买粮食。自家这么一大家口子人,还不得要饿肚子? 有了这个想法,天佑在送水珠、举鹏和举程去文庙街小学堂念书那天,便取出几个银元装在布褡裢里,与汤没话一起套了牛拉板车,将孩子们拉到了镇里。安顿好孩子们之后,俩人拉着牛车到仓房里去了。 天佑到仓房管事人的跟前一打听,粮价和往常一样,这令他格外高兴。他从随身的褡裢里将银元全部掏了出来,放在管事人的木桌上,说全部要用来购买粮食。 当时有银元的一般是大户人家,他们家里不缺粮食,很少到镇里买粮吃。平常人来镇里买粮,大部分用的是铜钱。 那管事的人见天佑拿出银元来,心知来了个大买卖,一下子眉开眼笑起来。他从墙上取下一个专门用来分辨新旧粮食的铁凿子,殷勤地领天佑到储粮的仓房里亲自挑粮食。 宽敞的仓房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高高的粮食垛子,阳光穿过屋顶预留出来用于透气的空隙,将仓房映照地斑斑驳驳。 天佑将铁凿子伸进麻包掏出一些粮食,仔细分辨了一下,只见粮食颗粒饱满,色泽光亮,还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他又随机地掏出几个麻包里的粮食,一一对照着判别,结果大致如一。 天佑知道这些是去年的新粮,心里更高兴了。 站在仓房,天佑和管事人又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管事人听天佑说话老成,熟知粮食行情,便给天佑报了一个优惠价。 天佑心里默算了下,即使将板车装满,带来了的银元也花不完,便同意让管事人安顿人过称装车。管事人招手叫来几个替仓房扛粮的人,不一会儿就将高高一板车粮食装好了。 装好粮食后,俩人一起去仓房的账房,结算了粮钱和扛粮人的工钱,管事人又将多余的银元退还给了天佑。 临分手时,管事人好奇地的对天佑说:“没想到你其貌不扬,却一次买这么多粮食,莫非发了什么横财了?” 天佑微微笑了笑,说:“我一个庄稼人,哪能发什么横财!家里辛苦几辈子,就积攒了这么几个银元。” 管事人“哦”了一声说:“你买这么多粮食做啥用?有银元了应该置田买地嘛,有了田土,何愁没有粮食?” 管事人这个想法,和天佑想到一搭里去了,不过他不想明说,淡淡地道:“置田买地的想法虽然也有,但如今家口大,多买些粮食先把口糊住。” 管事人听天佑这么说话,心想这人也不过是一个精打细算的种田人,没有什么大想法,好心地道:“粮食放久了会发霉呢。” 天佑微微笑了笑,说:“家里人口多,不到半年就能吃完呢,自然不会发霉了。” 管事人听了,又说:“原来是这样,那下次买粮时一定来找我。” 天佑说:“一定一定,到时再麻烦你。” 话别后,他与汤没话套好牛车,把粮食拉回家来。到家后他俩把车上的粮食全部卸到客房檐下。 天佑到院子各房间看了看,见西房地上的粮仓里堆满粮食。高房窑下、厨房炕下垛满去年收获的各种药材。他决定在庄廓后院的悬埂楞下掏几孔窑洞,把这些粮食暂时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说干就干,第二天晚上吃过饭,他备好撅头铁锨,独自一个人到埂楞下挖起来窑洞来。以后的连续几天,白天天佑和汤没话套着牛车去镇里买粮拉粮,晚上天佑一个人在埂楞下挖窑洞。 窑洞挖好后,他把从镇里买来的所有粮食,全部储藏到这个窑洞里。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还在窑口用各种柴木遮盖住。 正月二十rb该是牛书谨到来的日子。前一天清早,天佑和往常一样打开学坊的院门和南北房的屋门,拿着扫帚和抹布里里外外地清扫了一番。 他扫去从树上落在院中的枯叶,拂去从门缝里飘到桌上的浮尘,又用背篼背了些土柴禾牛粪混合的填炕,提前把南房屋里的土炕烧上了。以备牛书谨到来后,有个暖和的热炕睡觉。 做完这一切,天佑在牛书谨平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会,感觉屋里屋外干净清爽,这才满意地离去。 第二天,天佑在学坊和家之间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次,直到天黑也不见牛书谨的人影。吃过晚饭,天佑又到学坊去了一次,仍然没见牛书谨回来。 通过这几年的交往了解,天佑心知牛书谨是个守约的人,他未按时回到凤龙庄,一定是遇见了什么事情,天佑不禁替他担心起来。 天佑又在庄里等了五天,依然不见牛书谨到来,这让他越发焦急,便决定到碧玉关牛家岔去看看,顺便到镇里再购买一些粮食储藏起来。 第一一〇章 储粮之一路感动 又等了一天,还不见牛书谨到来,天佑决心赶着牛车专程去一趟牛家岔。 木板车自去年秋播以后再没有拾掇过,他担心走远路出意外。第二天下午,天佑把木板车拉到打麦场里,把车帮子车腔子车轱辘仔细地敲打收拾了一番,才感觉放心不少。 他又专门给圈里那一公一母两头大牛的槽里多填了一些油渣,好让牛们吃饱吃好攒足了劲儿来回赶长路。准备好这些,他在西方炕上小睡了一会儿,让自己也养足精神以便明儿赶早出发。 睡醒后,天佑把明天清早去牛家岔看牛先生的打算给莲花说了。 天佑每次去镇里,莲花都要给在文庙小学堂念书的三个孩子们做一些吃食让天佑送去。莲花听了,赶紧泡面发酵子,晚饭吃过后便快快地洗碗刷筷。 收拾完毕,她开始在锅台边和面烙干面饼子。饼子烙好后,又给水珠几个娃娃炒了几个洋芋菜、包心菜、胡萝卜之类的家常菜,一直忙到了后半夜。 最近以来,天佑一直一个人睡觉。水珠、举鹏和举程去文庙街小学堂念书之后,正德和王商氏一起陪着举万就睡,莲花、举里和参珠暂时还没搬到西房里。这晚天佑睡得早,天不亮就醒来了。 他穿好衣服走出西房,站在院子中看了看天色。只见天空中星辰璀璨,一字连成的三星,正移到院子的西北角,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他估摸约在卯时左右,今儿应该是个大晴天。 由于时间尚早,他甩着臂膀踢着腿,在院里活动了一下手脚。活动完毕,天佑担心惊醒莲花,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漱口洗脸。 莲花睡下时间不长,此时正睡地香甜,不过她还是被天佑推门的声音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见天佑已经起来了,不好意思地道:“你看你,进屋也不叫我一声,我要给你烧点开水准备吃食呢。” 天佑轻声说:“你睡你的,我随便吃口干粮就走。” 莲花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下了炕,麻利地舀了几勺子水倒进锅里,蹲在灶台边点火烧了起来,边烧边用褡裢给孩子们装干面饼子和准备的吃食。 待天佑吃喝完毕,莲花把装满吃食的褡裢拿出院门,挂在木板车的车把上。又帮天佑从牛圈里牵出那对黄牛,让它们在圈外的石槽饮了水。天佑出门后,给俩牛套好绳套和木板车,随后紧了紧衣裤坐到车檐边,对着牛屁股扬了扬鞭子,准备动身出发。 此时天色微明,空气冷寂,莲花看着自己男人结实的身板和忙碌的身影,想起这几年他一贯沉稳的所为,心头款款地泛起几分骄傲。 她缓缓地走到天佑身边,用手拍了拍天佑的肩膀,低声说:“看过孩子后,你别着急,路上慢慢走。” 微明中,天佑扭头看了看,只见莲花的脸上闪现着一层浮光,觉得她是如此丰满美丽,如此温柔贤惠。他忍不住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莲花的头发和脸颊,说:“没事的,放心吧莲花。接了牛先生,我尽快回家来。” 莲花也伸出右手,爱怜地摸着天佑的手臂。 俩人温存了片刻,天佑说:“我走了。” 莲花恋恋不舍地松开捏着天佑的手,“嗯”了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佑扬了扬鞭子,“驾”地喊了一声,俩牛听到天佑的吆喝,慢腾腾地迈开脚步,沿着家道往外走。 快转过董耀祖堡子的墙角,天佑回头看了看,见莲花依然站在场院里,不断地向他招着手。 天佑大声喊道:“莲花,回去吧,哥哥走了。” 一路上,天佑都被莲花的温柔和包容感动着。 自从嫁入老王家以来,莲花除了与王商氏一起勤快地操持全家人的吃喝拉撒,伺候大人娃娃的穿衣打扮等家务事,还别出心裁地务劳中药材。 种药材是个辛苦活,也是个手艺活,她把五台山娘家学会的手艺全部带到了老王家,往往一年之中,她忙得很少回五台山的娘家。 偶尔回去一趟,也是匆匆地去匆匆地来,时时刻刻维护者当年王老先生,留给天佑家那个人们嘴里时常念叨的好名声,唯恐公公婆婆或者庄里人说闲话。 几个孩子出生之后,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护雏的老母鸡,操心着他们的吃他们的睡,他们的哭他们的闹,操心着他们的一切的一切。莲花为了这个家,真是付出的太多了。 天佑在男女之事上,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对莲花的感情,只是深深的埋在心里,默默地表现在行动上。 平时白天无论俩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活计,他都没说过什么柔情的话。只有到了夜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露出男人柔情的一面。 对天佑的这个情况,莲花自然熟悉不过,她心知自己的男人对她好。 正德和王商氏都是通达事理的人,眼见莲花这么懂事,他俩自然就像对待荞叶、麦叶、柳叶等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婆媳之间相处地一直十分融洽。 古人说,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种药材的收益也使自家的光景一日比一日要好。如今凤龙庄里除了董耀祖家,恐怕谁家的光景也比不过天佑家。 董耀祖那是啥基础?那是几辈儿人的积累,他天佑岂能与这样的人家相提并论!他自己有啥本事呢,啥本事也没有。那为啥有这么好的福气呢?还不就是娶回来了莲花嘛! 那年存德伯伯说的一点也没错,莲花就是一个旺夫的女子。难道人生的八字就那么重要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可是八字再重要,若不是自己执拗地坚持,还不知道这么旺夫的女子,被谁娶进家门?哪轮着家无隔夜粮的他王天佑! 有时候,能坚持住自己最初的想法,还确实能够得到意想不到的完美结果呢。 一路上天佑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地到了平襄镇。 快到城门时天色大亮,他这才发现,城门口站满了不少头戴红帽子手持长枪的人,城头上也有三三两两持枪的人,来回走动朝下瞭望。 天佑心里不禁一怔,难道说镇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他连忙扯着套绳把牛喝住,跳下车牵住栓牛的缰绳,慢慢地朝城门口走去。 第一一一章 搬家之千般叮咛 天佑牵着俩牛走近城门,一个持枪的人突然向他喝了一声道:“站住,接受检查。” 天佑连忙停住脚步,只见又有两个背着大刀的人走过来。一人捏了捏天佑的胳膊和腰身,一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天佑,操着平襄本地话问道:“进城干什么去?” 天佑道:“老哥,去文庙小学堂给自家的孩子送点吃食。” 这人听了,捏了捏牛车把子上挂的布褡裢,又问:“哪个庄的?” 天佑道:“凤龙庄的。” 这人向城门招了招手:“说,进吧。” 天佑见这人没为难自己,忙说:“谢谢老哥,看这股阵势,不知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人看了看天佑,说:“少打听,在城里不要耽搁时间,送给娃儿快点出城。” 天佑连忙对牛吆喝了一声,拉着缰绳进了城门,心里暗暗好奇起来,不知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文庙街小学堂门前,天佑看见学堂的门房前,站着七八个手拿农具棍棒的精壮小伙子。他心里蓦地一惊,难道城里****了? 他急忙把俩牛栓到门前的一颗老柳树上,解下牛车把上的布褡裢往里走。 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道:“老哥哥,给娃送吃食来了?” 天佑听他语气轻松,忙道:“是呀是呀,娃们都好着吧?怎么城里到处这么个阵势?” 小伙子道:“娃儿们都没事。你还不知道吧?听说秦州那边兵变了。前几天从省城来了不少兵,路过咱平襄城,往秦州方向走,说是去围剿秦州的乱兵。县署担心闲杂人员混入城内捣乱,便派出巡警人员,在各城门口对过路人严加盘查呢。” 天佑听了舒了一口气,说:“孩子们没事就好。那你们这是?” 这小伙子道:“我们是城南门外姜家滩的人,和姜先生是一个庄里的人。听说姜先生担心小学堂里娃娃们的安全,我们便过来轮流守护,以防闲碎人等乘乱偷窃。” 原来是这样!看来姐夫姜瀚章没有请到县巡警局的人,自己庄里的父老乡亲们自发来护校了。 天佑感动地道:“我是贯溪的舅舅,我替姜先生谢谢各位。我给娃娃送些吃食,安顿几句话后就走。” 小伙子“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贯溪老舅,快请进去。这会娃们正在上课,进去后稍等一会儿吧。” 天佑问道:“行,那不知姜先生在不在学堂?” 小伙子道:“姜先生清早就出去了,听说让县学署的人找去,到现在没回来。” 天佑道:“那好,麻烦你替我照看一下俩牛娃和板车吧!我去去就来。” 小伙子痛快地道:“没问题,你去你去,我替你看着。” 既然姜瀚章不在,天佑就没必要到姜瀚章安顿事儿的那房子去了。他走进学堂院门,就听见从两排教室里,不时传来孩子们整齐的读书声和先生们讲课的声音。 天佑在举鹏举程俩念书的那间教室的墙角,静静地站了会儿,一边用耳朵细听着教室里的声音,一边耐心地等他俩下课。 等了一会儿,就听教室里的孩子们兴奋地嗷叫了一声,一位身穿青色长衫、胳膊下夹着一本厚书的先生,从教室里走出来,沿着中间的那条平路去了宿舍。 不多时,就见一群孩子从教室里跑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举程。看来这孩子坐在教室前排。 天佑连忙拖着长音喊道:“程程,程程到这边来。” 举程估计听见了天佑的声音,循声望了望他,就紧着脚步跑了过来,欢快地说:“大大来了,大大来了啊!” 天佑亲热地拉住举程的手,低头看着举程,说:“把你姐姐和哥哥叫来吧,大大给你们带来一些吃食。” 举程转身就跑了回去,找水珠和举鹏去了。不多时,水珠、举鹏就随着举程一起来了。 天佑把三个孩子引到教室的另一角,这儿距离其他的孩子和人群远一些,天佑问道:“水珠,你们姐弟三个这几天都好着呢吧?” 水珠点点头,说:“大大,都好着呢。” 天佑说:“我看城门口有人站岗盘查,学堂门口也有人守门,估计这城里也不大安全了。你们三个,要不暂时到咱庄里去避一避吧?” 水珠说:“大大,我大姑父庄里的人保护学堂来了。我听大姑父说,学堂是学习之地,没啥值钱之物,孩子们不用担心安全方面的事情,一定把书念好。” 举程抢着说:“我大姑父和先生们最近不让我们出去,可把我着急死了。” 天佑瞪了举程一眼,叮咛说:“程程,你大姑父不让你们出去,是因为担心街上乱,你们俩住在学堂里念书,能不出去你们就不要出去。” 举鹏说:“我俩最近没出去过。” 天佑点点头,说:“就是,程程你调皮好动,要多听听你鹏鹏哥哥的话。鹏鹏你也要多操心程程,把他多管管。” 举鹏说:“好的,我知道了,大大。” 天佑说:“好的,你们几个都要听先生们的话。水珠你住在你大姑家里,早中晚进出城门时,不要一个人走。一定随你大姑父一起走,省得大和娘替你担心。” 水珠毕竟比举鹏和举程大一些,她说:“大大,这些我都明白,自己从没一个人走过呢。” 天佑不愿意再说别的,他怕说多了令孩子们无端担忧,又点点头说:“好好好,这是最好。你顺便给你大姑父带个话,就说如果城里情况有变,不如让学生们念书的事情先缓一缓,先让孩子们各自回家避一避。你就说是我说的。如果大姑父坚持继续开学,你们三个都要把书念好,明白了吗?” 水珠点点头,说:“我们记下了大大。” 天佑又问:“守义在学堂吗?” 水珠默默地说:“开学后我们大家就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念书呢。” 水珠的话把天佑的心又给惊了一下,看来牛书谨确实遇见了什么事,要不然不会不送守义来学堂读书的,便道:“大大今天要去碧玉关牛家岔接牛先生。” 举程高兴地道:“大大,我们都想守义哥了,你把守义哥也给接来吧!” 天佑道:“也不知道你守义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牛先生同意,我就把你守义哥接回来。” 举程道:“大大一定接来。” 天佑只好说:“好。” 他觉得该给孩子们交代的话交代完了,便问举鹏和举程:“不知学堂里的吃喝你们俩习惯不?” 举鹏说:“虽然没有奶奶和娘做的好吃,但我已经习惯了。” 举程却说:“清汤寡水简直难吃死了,我天天想着娘做的吃食呢。” 天佑道:“食堂饭菜的味道,自然没有家里的好吃,不好吃你俩也要吃饱。你们娘给你们做了一些饼子和吃食。今天你大姑父不在学堂,我先放到举鹏举程住的地方。完了你俩给水珠分一些,也给一起住的孩子们分一些,让大家都尝尝。” 举鹏说:“大大,我知道了,明珠与我俩一起住,天天咒骂学堂的饭菜难吃呢。” 天佑听了心中一笑,心想明珠可是从小到大都吃细粮的,哪像你们弟兄吃粗粮的肚子?不过他依然绷着脸道:“你俩给明珠多分一些,都是一个庄里玩大的伙伴,不能生分了。” 举鹏说:“我俩知道,我们和明珠一起玩地可开心了。” 这时,小学堂院里传来“铛铛铛”敲铁盆的声音。 水珠说:“大大,课铃响了,我们要去教室上课了。” 天佑说:“好,你们去吧,我把褡裢放到举鹏宿舍里,完了你们去取。” 看着姐弟三个跑进了教室,天佑才恋恋不舍地往学堂里面那排房舍走去。